微風拂過,香爐的煙氣四散。


    楊贈月把桌麵上的爐子生了起來,又去後麵的井汲了水,倒入砂鍋,很快鍋裏就冒出了熱氣。


    她從背簍裏取出茶杯,用沸水過了一遍,打開茶葉包,清香撲鼻而來,這應該是清明時她放假迴家采摘後,又自己炒製的清明茶。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聞到過這種香味了,久到已經過完了那短暫的一生。


    洗了兩道茶後,她就將泡茶的感覺重新找了迴來。


    九霄一直在看著她的動作,發現了更多的細節。


    明明才過了一夜而已,可是,孫女竟然對這些日常做慣了的事感到了生疏。


    九霄在心裏把可能出現的問題想了無數遍,可是仍然不得其解。


    楊贈月知道師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她的異常想要瞞過他,不可能。


    她專心泡著茶,泡好後,將茶推到了師傅麵前,又給陳加兒也倒了一杯,自己端起杯子,用鼻子輕輕吸了一口茶香,沒有立刻入口。


    而是沉浸在這種香氣裏,久久沒有迴神。


    九霄看著她的動作,無聲歎息:“喝吧。”


    然後,他右手捏著茶杯,吹了吹浮沫,先喝了一口。


    楊贈月聽到師傅的話,麵色恭敬,她懷著敬畏之心,慢慢抿了一口,喝下,又將茶杯放下。


    然後,深吸一口氣,悠悠開了口,將自己末世七年的經曆,一一道來。


    她將自己的一生,從和師傅分別那天說起。


    瑣碎,又漫長。


    痛苦,又哀傷。


    “我還能記得最後一刻的場景,死前,很壯烈……”


    大殿之外,清脆悅耳的少女音,和著嫋嫋茶煙,將末世的艱難,以及失去親人的痛苦,一股腦兒說給了曾經失去又有幸得迴的親人聽。


    那是,很痛苦很痛苦的一個,結局……


    “贈月,夕陽又西下了。”微風中傳來了年輕女子有些疲憊的聲音。


    說話的是玉慧殊,她的聲音聽起來幹澀又痛苦,失去了原來的水潤,聽起來就有些刺耳。


    餘暉中,那張還能看出幾分美豔的臉,有些哀淒。


    她的唇已經開裂,有絲絲血跡幹涸結在唇上,顯然已經許久沒有飲水,雙眼也布滿血絲。


    站在她身邊的人,情況沒比她好多少,大家都失去了往日鮮活的模樣。


    “嗯,準備好吧。這一次,我們大概要生死不論了,楊贈月今生有幸能和大家相逢,死,不悔,但,有憾。”


    說完後,楊贈月在心裏重重歎息了一聲,就將視線投放在了不遠處。


    那裏有十幾堆新土。


    埋著的,是這一個月來戰鬥死去的隊友,幾乎都找不到齊全的屍體,有些,是衣冠塚。


    這次接到任務出來的時候,她沒想過她這支隊伍,竟無一人可全須全尾的迴還,除了最先受傷的任熙元。


    抬頭,入目已是黃昏。


    遠處的天邊紅雲翻湧,那雲厚重得仿佛要掉下來。


    而且雲的顏色,如欲滴的血,太濃烈了,這幅景象和末世未來之前完全不同。


    末世之後,哪裏還有與從前一樣的地方,都麵目全非了。


    楊贈月還記得以前她去雲水河邊看日落,那個畫麵,讓人能感覺到歲月長安。


    她抽迴思緒,估算了一下戰鬥開始的時間,大概還有十多分鍾的安寧。


    遠處,夕陽還差一個上弦月的大小就會全部墜入天際的另一頭,他們,要再提刀上戰場了。


    她目光所及的這片土地,在夕陽散亂的光線中泛起了一種詭異的冷光。


    夜,就要來臨。


    他們這支隊伍,將迎來這一個月最危險的生死之戰。


    今夜過後,他們大概就都不會再活著了。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用這雙已經疲憊不堪的眼,欣賞這夕陽西下的詭異景象。


    有光的時候,真的美。


    失去光後,隻留下兇殘。


    借著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細看的話,能看到地麵上全是厚厚的,褐色的幹涸物體,一片一片,觸目驚心。


    顯然,這裏不久之前剛剛發生過大規模的流~血事件。


    而且,每天都重複,才會有這麽厚的一層深褐色。


    夕陽墜入天際的速度很快,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隨著夕陽的最後一絲光芒隱入黑暗,周圍化作一片青黑的山巒之中,突然響起了震天的吼叫。


    這聲音肯定是某種大型的兇獸所發出的,數量不知凡幾,要不然吼叫聲不可能這樣震耳欲聾。


    玉慧殊他們聽到聲音後,慣性的用手捂住了雙耳,以緩解心中的那種不適。


    楊贈月低語:“它們來了,全部人做好戰鬥準備,武器看著用吧,我就不說道別的話了。”


    說完楊贈月掛上護耳裝置,眼眸緊緊盯著前方。


    她沒有看其他人的臉,夜色漸濃,也已經看不清了。


    她的話音剛落,旁邊的一個男子,微眯著眼,借著微弱的火光看向了她:“贈月老大,此生韓天坤不悔與你結伴同行這一場,來世,我們還要做兄弟。”


    韓天坤的國字臉,此刻竟然有一種暢快和肆意。


    他伸出了手,手上傷痕累累,胡亂綁著繃帶,隱約見骨。


    楊贈月低頭,看著這樣的一雙手,握了上去,她的心突然變得很痛,聲音有些顫抖:“天坤哥,是贈月連累了你們……”


    到了今夜這個地步,楊贈月已然明白自己著了別人的道。


    昭岐山這裏的兇獸,原本是沒有這麽多的,任何一座山的兇獸都不可能有數萬之眾。


    就算昭岐山延綿千裏,也不可能有這麽多的數量。


    這些兇獸是他們來到這裏後,被人為用誘捕劑,從昭岐山的四麵八方引來這裏的。


    不要說不可能。


    空氣中殘留的那種誘捕劑的味道,楊贈月不可能忘。


    因為,這還是她根據藥方調出來的,她留了一份給和師傅有親戚關係的,孟初陽。


    “贈月姐姐,別說這種話啦,加兒在加入隊伍時就對你說過,此生,死,也要和楊贈月死在一起。”


    陳加兒的聲音還有著清脆,和平時一樣,語句跳脫,聽起來有些純真。


    她才不管被誰算計,又為誰鋪了路,就算現在知道,也迴不去砍他兩刀,更不可能去向他討債了。


    那就打個痛快。


    還有,她決定,怎麽死,得由自己說了算。


    “對,能與兄弟們死在一起,也算了了一樁心願。”薑會邕附和得斬釘截鐵。


    末世之後,他們都失去了家人,沒有哪裏可以去。


    遇到楊贈月後,大家組了隊伍,曆經過很多生死,早已經把對方當成了家人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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