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第一美人》 第1章 落魄 ==第一章落魄== 元庆十五年。 眼下冬至未至,却忽地下了一场大雪,放眼望去,整个长安城银光素裹,大雾茫茫,原本热闹无比的街巷,也好似突然改了性子,变得格外冷清。 卯时三刻,浓厚的云雾尚未被晨光拨开,就见一辆马车踩着辚辚之声,直奔通义坊而去。 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沈甄凝着肃宁伯府紧闭的朱门怔怔出神,踌躇再三,终是抬手叩响了大门。 连敲三下,里边儿仍是毫无回应。 一连吃个半个月的闭门羹,饶是沈甄这朵从未被人揉捏过的娇花,也终于明白,何为墙倒众人推,何为树倒猢狲散。 上个月初。 云阳侯沈文祁任工部尚书一职刚满三年,眼看就要高升至门下省,可新建的城西渠却轰然坍塌。水渠出了个决口,导致漕运受阻,洪水氾滥,死伤无数,百姓怨声载道,圣人为了平息此事,一举端了整个工部。 沈文祁身居要职,即便水渠的工图并非出自他手,他亦是要背一个渎职之罪。 依晋朝律法,他不但要被革职夺爵,还要另判徒刑二年。 这样的消息一出,往日里那些恨不得日日登门走动的亲戚,如今见了沈家人,个个避之若浼,生怕被无端牵连。 所谓同甘易、共苦难,不外如是。 时间一寸寸流逝,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见肃宁伯府一直闭门不见客,几个妇人不由三两成群,交头接耳地对着沈甄指点起来。 “那位......莫不是沈家的三姑娘吧?”提起沈家,说话之人突然弱了音量。 “......还真是她,前两日我去西市买丝绸,经过百花阁,刚好瞧见她在里头给庄夫人调制香料。” “要说这三姑娘也是可怜,生母病逝,父亲入狱,现在肩上又背了这么大一笔债,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又有一人叹息道:“那金氏钱引铺的月息高的着实吓人,再这么利滚利下去,只怕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还翻身?不卖身就不错了!” 就在众人唏嘘之时,人群中有位戴着帷帽的女子,幽幽地开了口,“佛家讲究因果轮回,依我看,说不准是沈家人作孽太多,这才遭了报应。” 这话一出,周遭的议论之声,便立即转了风向。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荒唐,最后连天谴这样的词都说出了口。 一旁的清溪再也听不下去,她瞧了一眼自家姑娘僵直的背影,整颗心都像是被人撕扯过一般。 沈家金尊玉贵的三姑娘,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清溪扭头怒视着众人,正要开口,就被沈甄一把拉住了手臂,“清溪,我们是来求人的。” 沈甄发了话,清溪只能回过头来。 她忍了再忍,才让语气变得平缓,“今日人多嘴杂,姑娘的身子又向来怕冷,不若,咱们改日再来吧?” 改日再来? 沈甄垂下眼,不禁自问道:那些跑到沈家讨债的牛鬼蛇神,还能容她到改日吗? 她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用极轻的声音道:“且等等吧。”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头向西斜。 赤色的光,渐渐染红了浮云,那些看热闹的人,终是自觉无趣,渐渐散去。 就在这时,紧闭的大门缓缓地开了,刘嬷嬷探出个身子,熟络地对沈甄道:“三姑娘快进来吧。” 关上门,刘嬷嬷赶忙又道:“大夫人近来受了风寒,身子不大爽利,整日昏昏欲睡,不管谁来了,都是闭门谢客,这会儿,也是刚醒过来。” 沈甄听出了话中打圆场的意思,也不戳破,只顺着话道:“姑母何时病了,可是严重?” 刘嬷嬷一边将沈甄往里头引,一边叹气道:“夫人听闻大老爷在牢里受了六十个板子,当即便哭昏了过去......这才一病不起。” 这话一出,沈甄放在袖子里的手便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脸上仅有的那点血色,也逐渐褪了下去。 彻底慌了神。 她们刚穿过游廊,就恰巧撞见了从跨院里走出来的肃宁伯——谢承。 他的衣衫略略不整,脖子上还有两块十分显眼的红痕。 沈甄连忙低头,欠身行了礼。 肃宁伯脚步一顿,由上至下打量了沈甄一番,顷刻间,嘴角便落了一丝笑意,“三姑娘,这是来找你姑母的?” 沈甄点了点头,规规矩矩地回了话。 肃宁伯睥睨着十六岁的姑娘堪堪丰盈的身姿,和莹润似玉一般的肌肤......一时间,不由眯起眼睛,怔在原地。 直到和她对上了眼神,才发觉不妥,不自然道:“那快进去吧。” 沈甄心里惦记着父亲,一时并未多想,得了长辈的话,便快步向正房走去。 走得快了,身上的襦裙便随着步伐变了形,勾勒出了那且娇且媚的身段。 肃宁伯扭头观赏着那凹凸有致的轮廓,晒然一笑,心道:到底是长安的人间富贵花,果真不是平康坊里那些胭脂俗粉可比的。 *** 屋内烛火摇曳,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药香,沈甄掀开帘子,一眼便瞧见了往日里对自个儿最是亲昵的姑母——沈岚。 别看沈岚此时已是风光无限的伯府大娘子,可只要谈起她的出身,那依旧是贵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原因无他,只因她的生母孟氏,不过是老侯爷院子里的一个通房丫头罢了。 大家都在感叹,一个通房生的女儿,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那该是怎样的厉害? 沈岚侧卧在榻上,面色带着些许苍白,见沈甄走进来,连忙坐起身子道:“珍儿,快进来。” 沈甄走上前去,轻唤了一声,“姑母。” 沈岚拍了拍身侧示意她坐下,四目相对后,不禁提起帕子,掩住嘴,低声道:“我没想到,你倒成了命最苦的那一个。” “命苦”二字,对门庭凋敝的贵女来说,真可谓是诛心之词,但也许是这几日听得实在太多,此刻听来,倒是让她生出了一丝麻木之感。 寒暄几句后,就听沈岚突然哽咽道:“半个月前,我曾去过一趟大理寺。” 沈甄的双眸骤然睁大。 “我听闻兄长受了笞刑,本想往里头送些银子,可现任的大理寺卿周述安,乃是天子近臣,油盐不进,拿出去的钱,人家分文未收。” 沈甄放于膝上的手不由暗暗用力,忍不住颤声道:“那父亲的伤......” 第2章 遇见 ==第二章遇见== 初五,正午,京兆府。 陆宴正伏案写着呈文,就听外头传来阵阵击打声。 一位名为杨宗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主子,外头有人求见。” 陆宴头也没抬,继续下笔,“什么人问清楚了吗?” 杨宗低声回道:“击鼓的是沈家的一位侍女,据她说,沈家三姑娘在西市的铺子,被人给砸了。” 闻言,陆宴目光一沉,嘴角微抿,撂下了笔,向后靠了靠。 沈家人。 这不等同于来了麻烦吗? 杨宗看着自家世子爷紧皱的眉心,不由低声道:“那......让她进来吗?” “不然呢?”这是京兆府,又不是镇国公府。难道他说不见人,就能不见人吗? 杨宗应是,不再废话,忙跑了出去。 陆宴用食指敲了敲桌案,略作思索。 今日郑京兆不在,皂隶们排衙后,便该由他升座,此等麻烦,大抵是躲不掉了......他将狼毫放回砚台,拿起桌上的乌纱帽,面无表情地向前厅走去。 赫赫的堂威声从两侧传来。 清溪行至公堂中央,双膝一弯,直接跪在了地上,“请大人救救我家姑娘,那金氏钱引铺的掌柜欺人太甚,一个月的时间,竟要收六成的利息。”清溪红着眼眶道。 陆宴不喜人哭闹,更不喜有人在公堂之上哭闹。 说起来,他调任到京兆府已是一年有余,这一年来,隔三差五就有人因借贷纠纷来喊救命。 可他这是京兆府,不是观音寺。 京兆府只讲律法,并救不了谁的命。 清溪看着公堂之上那人严厉的目色,心里不禁有些打怵,忙把金氏钱引铺的恶行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通。 恐吓、威胁、逼她家姑娘卖身。 任谁听了此等说辞,想必都会露出同情的目光。 唯独陆宴不会。 这人清隽的皮囊下,总是裹挟着一层喜怒难辨的情绪,就像是戴了一层面具。 面具之上,英俊肃雅,矜贵自持,满京皆以为这位镇国公世子是位翩翩君子,闺中待嫁的贵女听到他的名字无一不面红耳赤。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面具之下,他是何等的桀骜不恭。 他好似对这世上大多事,都能做到冷眼旁观,漠然置之。 陆宴睥睨着下方,逐字逐句道:“本官问你,借贷之初,可立了字据?” 见她点了头,陆宴又道:“按我朝律法,在处理借贷纠纷时,首先看的,便是字据,一旦字据印了章,只要他们没杀人放火,衙门是无权干涉的。” 听到这,清溪忽然记起她家姑娘的嘱咐,忙道:“那若是他们没到期限就砸了店呢?奴见过那张字据,字据上分明写着初十还债,可今日才不过初五。” 三姑娘说过,只要咬住日期不放,揪住对方的错处,这件事,官府总是要管。 果不其然,听完这话,陆宴的表情微动,不禁沉声道:“知道诓骗朝廷命官,是什么下场吗?” 奴婢不敢。清溪道。 他三思片刻后,起身了几个侍卫,径直出了衙门。 *** 陆宴赶到西市时,街上的一处已是被围的水泄不通,他不紧不慢地抬高缰绳,翻身下马。 他头戴官饰,身着暗紫色的朝服,腰封上坠着的那块上好的玉佩,轻轻摇摆,周身的气势,与这市井格格不入。 杨宗连忙替他开出了一条道来。 陆宴径直上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摇摇欲坠的匾额,上面清晰的写着三个大字——百香阁。 他瞟了一眼,并未见到女子身影。 只见金氏钱引铺的掌柜,堵在店铺门口,厉着嗓子道:“三姑娘识相,还不如把这卖身契签了,您拖得过初一,也拖不过十五,今儿人多,闹大了,到头来难堪的还是三姑娘您。” 屋内的人久久没有动静,金掌柜又拿腔拿调继续道:“您不签,也成,鄙人听闻沈家还有一子,名叫沈泓是吧,年纪是小了点,但小有小的用途,如今长安城中的戏班子不少,就属缺胳膊少腿的小娃娃赚钱,三姑娘以为呢?” 杨宗听了这话,忍不住低声道:“主子,咱救人吗?” 陆宴勾了勾唇,低声道:“再等等。”他只是好奇,坊间人人称赞的长安第一美人,受了这样的威胁,会是怎么个反应。 少顷,里边传出了一道颤颤的女声,“简直是无赖......我不知你们从何处拿到了我沈家的印章,可我父亲,根本不曾借过这笔钱。”听得出来,她在极力掩饰自己的颤抖。 听了这话,陆宴眉头轻挑。 瞧瞧,这便是高门大户里娇生惯养的贵女。 骂起人来,无赖二字,已是极限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京兆府久了,蛮横耍泼婆娘见的多了,冷不丁听到这样文明的字眼儿,竟是听出了一股新鲜劲儿。 与陆宴不同,沈甄那软糯怜人的娇声,惹得周围不少男人都生出了恻隐之心。最左边,还有个穿着素衣的穷书生在一旁握拳跺脚,几次想开口,终究还是红着眼眶离开了。 英雄救美谁都想做,但却不是谁都有能做。 毕竟沈甄身上背的债,有些人倾家荡产都还不起。 这边,金掌柜冷冷一笑,又扯嗓子道:“我们金氏钱引铺,向来只冲白纸黑字说话。三姑娘不服气,可以报官呐。”说完,他便抬手举了一个手势。 见了手势,他身后的几位壮汉面面相窥,旋即,便一人拎起一个棍子,进了大门,对着那些装满香粉瓷瓶,就是一顿挥手。 瓷瓶坠地而碎,香粉撒了一地。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陆宴在一旁不禁嗤笑出声,几个男人威胁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他的眼神一动,杨宗立即懂了主子的意思,上前一步道:“金掌柜,我们大人有话要问你。” 这声音不低,众人纷纷朝这边看来。 金掌柜正腹诽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官敢误了他的事,没想一回头,直接愣在当场。 这、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来了? 金掌柜那贼溜溜的眼睛先是一眯,随后仿若醒酒了一般,立马换了脸色,“敢问陆大人要问小的什么话?” 陆宴目光晦暗不明,抬眼示意了一下他身后,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掌柜连忙上前一步,将手上持着的借款单子一抖,交到了陆宴手上,“陆大人别误会了,咱都是照规矩办事,这是字据。” 第3章 梦境 ==第三章梦境== ——“时砚,陆时砚。” 听着这样的吴侬软语,陆宴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恍惚之际,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头上传来了“吱呀吱呀”的声响,百香阁的牌匾竟哗啦啦地砸了下来。 沈甄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伸手拉过了陆宴的手腕,“大人小心。” 二人堪堪侧过身子,只听那匾额“咣”的一声响,横在了地上。 房檐之上,积雪纷飞。 陆宴被这巨大的动静勾回了魂,眼前也跟着恢复了清明。 他低头看了看落在他手腕处那几根纤细白嫩的手指,身子不由一僵,抬手便甩开了她的触碰。 沈甄先是一愣,双颊倏然涌上一股绯红,整个人都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她既想开口解释自己只是出于好心,并无意冒犯,但又怕解释多了会更加尴尬,遂只得作罢。 思及礼数,沈甄咬了咬唇角,欠身朝男人行礼,低声开了口,“多谢大人方才出手相助。” 陆宴胸前的疼痛还未散去,听见她的声音,不由拧起眉头,调整了一下呼吸,回道:“姑娘不必道谢,此乃本官分内之事。” 说罢,他又下意识地蹭了一下手腕,不偏不倚,就是沈甄刚刚触碰过的地方。 沈甄低着头,自然是看清楚了他的动作。 这样的动作一出,沈甄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到了耳根子,诚然不是她害了羞,而是从小到大,她就没被别人这样嫌弃过。 她张了张口没出声,终究是把想说的话倾数咽了回去。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日后亦不会再见。是否招了嫌,着实不重要。 须臾过后,陆宴带着侍卫转身离去,沈甄也同清溪进了屋内。 *** 黄昏的光渐渐浓烈,红霞漫天。 镇国公府的管家看着陆宴散值归来,忙躬身向他问安。 陆宴颔首回应,低声吩咐了几句后,便大步流星地绕过长廊,进了肃宁堂。 他坐在书案前,看着自己被她攥过的手腕,再一同回想起方才如梦境般的画面,眸中的神色,就如同大海般幽深。 他虽然不断劝说自己这不过就是个巧合罢了。 可那白的晃人的皮肤,锁骨之上的美人痣,以及缠.绵时滚烫的温度,皆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时,屋内的香炉升起了袅袅的烟雾,一股诱人的香气在周遭氤氲开来。 像极了她指尖的味道。 短暂过后,他忽然自嘲一笑。 是。他承认,沈家那个落魄的三姑娘,容貌确实不俗,可这世上姿色出众的女子多了去了,他总不至于,她更为动人些,就在青天白日下,生了那样的心思吧。 陆宴思忖良久,仍是毫无头绪。 他凡事只讲究证据,实在不喜分析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最终,他把这段旖旎的梦境,全部归结成了——近来连连坐堂,劳累过度导致,亦或是年少气盛,火气略重。 这般想着,他起身去了净室,返回之时,天已经彻底暗了。 烛光一灭,迎来了漫漫的长夜...... 未成想,他再度入了梦。 他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置身于镇国公府的长廊之上。 夜晚的月光混沌乌沉,让本就压抑着的镇国公府,有多了一丝道不明的凄哀之感。 他向左看去。 长廊的尽头,杨宗抬手提着一位男子的衣襟,摁其到了墙上,怒道:“白道年,你不是神医吗?即是神医,那为何世子爷的病会治不好?” 男子连连摆手,“世子于我有恩,若是能救,我岂会不救?可世子爷当年受的并非只有箭伤,真正致命的,是那箭上的毒!我行走西域多年,自然认得那是西域皇室才有的一种名为‘爻’的蛊毒,爻毒入体时,不会有任何异常,可待三年之后,会瞬间吸干人的骨血,夺人性命。” 听了这话,杨宗颤抖道:“当真无解吗?” 男子点了点头,“即便这世上有解药,那也来不及了,三年的时间,爻毒早已沁入到体内的每一寸,当真已是......回天乏术。” 杨宗听后,双手抵额,整个人蹲了下去,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站在一旁的陆宴并未听懂他们的话,他皱眉向前,想着找杨宗问询一番。 什么箭伤。 他根本不曾受过箭伤。 可刚一抬脚,他整个人一沉,画面也随之一转。 肃宁堂的内室烟雾缭绕,飘散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儿,他挥了挥手,待看清楚后,立马瞪圆了眼睛。 他竟然看着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之上,双眸浑浊,面色苍白,发间布满了银丝,似老了十岁一般。 他快步上前,定睛一看,居然发现他的手中,轻握着一个素白色的香囊。 香囊之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字——甄。 看着这个字,陆宴想到了些什么,突然感觉五雷轰顶。 杨宗丝毫不顾往日的规矩,跪在床前,哽咽道:“虽然世子爷从不让我提,但属下心里知道,即便三年过去了,世子爷心里也从未忘记过沈姑娘,既如此,那为何不把她留给您的信看了。” 话音一落,他便看着自己笑了。 陆宴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她若是写了他想看的,那他一早便会看了。 诀别之词,向来都是诛心之痛。 她心里装得既然是别人,他也狠的下心放她走。 只是他退败至此,实在不想再看见一句——若有来生。 在他陆宴的眼里,人只有这一世,并无来生,所谓来生,不过是空口无凭的承诺罢了......都是不作数的。 垂垂阖眼之前,他极为短暂地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一生。 他忆起了祖母温热的掌心;忆起了父母的谆谆教导;忆起了弱冠之年金榜题名时;也忆起了那简陋的洞房花烛夜...... 二十七载,虽短,也长。 当视线渐渐模糊,他嘶哑地开了口,“等我走后,你把我在府里的东西都扔到,别叫我娘看见。” “至于那封信.....由你处置,怎样都好,唯独不准烧。” 他怕黄泉路上,见字如面,又是摧心肝的折磨。 ...... 镇国公府挂起了素白色幔纱的那日,正值深秋。 他眼看着,他的母亲,那个心高气傲的靖安长公主,跪坐在百安堂的中央,绝望地佝偻着,掩面而泣。 他的父亲扶起母亲,低声道:“宴哥儿这一箭,到底是荣光......” 看到这儿,陆宴已经感觉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胸口的疼痛也逐渐强烈,不止是胸口,他的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抽痛。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床榻上的陆宴好像是窒息之人又被灌入了空气一般,猛然坐起,大口地呼吸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隐隐颤抖的双手,头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慌张失措。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去回想着刚刚脑海中的一幕幕。 他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那个素白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个“甄”字。 思及此,他不禁嗤笑出声。 即便是梦,也不该这样荒诞。 且不说他为何会中毒,又为何会将近而立之年无妻无子,但有一点,他绝不相信,自己会在那样低微地思念着一个人。 这不是荒唐,又是什么呢? 他一边否认着方才梦中的一切,一边又因为那过于的真实的窒息感而背脊发凉。 他坐在窗前,久久未动。 当外面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飞雪,他忽然察觉。一幕幕诡异的画面,均是出现在那日去了西市,见了她之后。 思及此,他彻底大悟。 是她有问题,是百香阁里的香粉有问题,那日香粉撒了一地,他极有可能是吸入了能致人迷幻的药粉。 愈发确定后,他不愿再等,立马换上了官服,唤来杨宗,“去找两个大夫来。” 杨宗不明所以,忙问,“世子爷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陆宴眉宇微蹙,沉声道:“我要出门查案。” 杨宗看自家主子神色沉重,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再多问,忙在坊间找了三名大夫。 辰时三刻的时候,陆宴带着一行人,穿过了集市,再度来到了百香阁门前。 百香阁的匾额已经修好,挂了上去。 陆宴凝着屋里那位低眉顺目、看着人畜无害,正挑起手指打着算盘的女子,一股莫名的火窜上了心头,待会儿若是叫他查出来这屋子里有些什么不该有的,他便亲自扣着她去大理寺。 与此同时,沈甄也感觉到了如芒刺背,拨弄着算盘的手骤然停止,缓缓向外看去。 这一看,她这小手立马吓得握成了拳。 那个男人,竟在不远处,用一双如同鹰隼那样不露声色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四目再度交汇,陆宴沉着嗓子对着一旁的几个大夫说,“查,一瓶都不能落下。” 第4章 冒犯 ==第四章冒犯== 十月初七,辰时三刻。 ——“给我搜,一瓶都不许落下。” 话音一落,京兆府的侍卫立即将百香阁层层围住。 陆宴抬步跨过门槛,摆弄了一下袖口,对沈甄道,“还请沈姑娘将阁内摆台上放着的、和库房里藏着的香粉,通通拿出来,一一摆放好。” 沈甄听着那扎耳的“藏”字,眉头轻皱,缓缓起身道:“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宴面色如常,照规矩道:“本官身边的一个侍卫,昨日来此之后便昏迷不醒了,原因尚且不明,来此也是照例排查嫌疑,若是姑娘的这儿的香粉没有问题。”他说着一顿,然后指了指外面道:“外面的人立马就会撤走。” 沈甄听完,心里不由一沉。 昨日好容易送走了要债的人,今日怎么又招惹上了官府的人?自打经历过上过的抄家,沈甄外头那样的场面,尤为抗拒,生怕再生事端。 她向前一步,谨慎道:“陆大人身上可有搜查令?”沈甄之所以这样问,便是知道,官府查案,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是不会下搜查令的。 没有搜查令,她自然有权不能让他们进来。 沈甄这幅不愿配合的神色,落在陆宴眼里,就成了畏罪之举。 他瞥了一眼杨宗,杨宗立马就递出了一张搜查令。 令文下边,是他洋洋洒洒的字——陆宴。 “沈姑娘把库房钥匙交出来就好,本官找人帮你搬,毕竟京兆府事务繁多,耽误不起。”说完,他也不等沈甄作答,就挥了手。 外面的侍卫闯门而入。 沈甄看了看手里的搜查令,心里暗暗忐忑,忍不住用了些力道,弄皱了纸张。 见此,陆宴再度开口道:“官家之物,不得毁损半分。” 沈甄一僵,手指滞在了原处。 她知晓对方已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想躲是躲不过了,便转身走回桌案,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串钥匙,递给了陆宴。 陆宴一把拿过,前行七步,开了库房的门,他命令侍卫抓紧搬,自己则留在沈甄旁边看着她。 生怕她再弄出些什么致人迷幻的邪术。 半晌过后,他们就将几个大箱子抬到了室内中央。 其中一个侍卫站出来躬身道:“大人,库房都已空了,属下敲了敲墙,并无其他密室。” 陆宴点了点头,低头俯视着沈甄道:“你如实回答,就这些了?” 沈甄抬头看他,目光坦荡,“原本还有一些,可昨日都被人砸了。” 陆宴回想了一下昨日的场面,“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三位大夫走了进来,他们将那些瓶瓶罐罐一一打开,闻一下,碾一下,再闻一下,再碾一下,等全部查完,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们由左往右依次呈报,“回禀大人,扁平罐的这几个,是上好胭脂粉,乃是女子施妆用的,浅口瓶的这几个是香发油,这边还有些刚做出来不久的口脂。” 另一人道:“我这边儿都是远道来的粉,杭州的官粉等。” 最后一人那里种类最多,他语速稍慢,缓缓道:“我这都是些原香料,有当门子,脐香,肉桂,菊花,茉莉,还有些线香、盘香、塔香、香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1) 陆宴身为京兆府的少尹,自然通一些药理,他耐着性子听完后,不禁眉头一蹙,沉声道:“可是查仔细了?” 三人齐齐点头,异口同声道:“都查自己了。” 陆宴显然是不相信这个结果的,他用余光扫了一下沈甄凝重的目色,和微微颤动的小手,当下便觉得,定是有遗漏的地方。 默了一晌,陆宴侧头对着众人道:“你们先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得放人进来。” 众人退下后,一时间,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陆宴迅速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一遍,最终,目光落在了一个镂空的檀香木矮柜上面。 上面摆放着两把扇子,一把是绣着海棠花的蒲扇,一把画着君安水榭的折扇。 他上前两步,拿下折扇,“啪”地将扇面一合。复又转身。 沈甄以为方才这就算了完了,见陆宴又冲自己走了过来,不由向后退了一步,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陆宴也不与她多说,只用他颀长的身量和久为官者的气势将她逼入了墙角。 转眼的功夫,那暗紫色的官服,离沈甄,就只剩下半尺的距离。 他的声音薄薄的,就像一股不近人情的凉风,“沈姑娘配合一下本官搜身,胳膊抬起来。” 沈甄到底是侯府嫡女出身,不似寻常女儿家看到官爷就破了胆,她怕归怕,还尚有一丝理智,“我看陆大人这幅模样,可不像是来秉公办事的,倒像是来欺辱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的。” 陆宴听着她偷换概念,不由讥笑道:“本官如果想欺辱你,自是有千万种法子,别耍花腔,抬起来。” 沈甄虽然害怕,但仍是硬着头皮道:“京兆府难道没有女官吗?” 陆宴不语,但那冷淡又具有攻击性的眼神,就在告诉她——别逼我动手。 京兆府确有可调遣的女官,但有时为了抓紧时间,不错失证据,也会由长官亲自动手。即便是男女有别,仍可以以物代替。 沈甄屏吸仰头与他对视,手臂是怎么都不想抬,尖尖的指甲暗暗用力,手心上的肉都摁出了红印子。 陆宴又上前了一小步,这下,两人马上就要贴到了一处。陆宴周身凛冽的味道彻底打破了沈甄的防线,她眼睛一闭,双臂抬高。 指尖微微颤抖,心如死灰。 陆宴知道她是女子,又尚未出阁,见她配合搜查,也收了恐吓她的心思,只握着折扇向她的身子探去。 扇骨刚一碰到她,她整个人就像是煮熟的蟹,红了个透。 隔着衣裳,又隔着一柄扇子的距离,陆宴仍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陆宴心无旁骛,用扇骨贴着她的抬起的手臂,沿着她的轮廓,一路往下,他的手不轻不重,时不时还要拍打一二,从头到尾,逐处搜查,无一不仔细。 独独那两处,他思来想去,没碰。 “转身。” 沈甄紧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整间屋子,只剩下挪动的脚步声,和衣物摩嚓的窸窸窣窣声。 她将背朝向他,更是不安。但因他避过了她最怕他碰的地方,便觉他应该不是起了色-心,故而小声祈求他,“大人快些行吗?” 第5章 滋味 ==第五章滋味== 晋朝民风开放,向来喜欢集体买-春。 陆宴等人到达平康坊南曲时,天还亮着。甫一进门,就见好些文人士子,已是痴迷迷地论起了垂帘后曼妙的身影。 孙旭是这儿的常客,老鸨一瞧他来了,立马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走过去招呼道:“官爷来啦。” 这一嗓子,惹的小二楼的姑娘齐齐朝门口望去—— 红灯交错间,有个男人,在乌泱泱的人堆儿里尤为显眼。 他身着月白色的长衫,外头披了一件玄色的大氅,束玉冠,挂宫绦,周身上下,一派清贵华然。 这样的稀客,不由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姑娘,也来了兴致。 大妈妈的眼睛都多尖了,她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位不是一般的爷,她堆起笑,道:“敢问几位官爷,今儿是坐堂里,还是设私席?” 这话说的通俗点就是在问,今儿是来赏歌舞的,还是来找姑娘过夜的? 孙旭摸了下鼻尖。 若是平日,他多半会搂着温香入梦,可今日不同,好歹陆大人也是头回和他们出来吃酒,总得听听人家的意思,便道:“陆兄想坐哪里?” 陆宴面不改色,目光坦荡地对着嬷嬷道:“头牌今日在吗?” 这话一出,郑京兆和孙旭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倍。 他俩真是没想到,这位矜贵的世子爷,倒是个会玩的。 温香苑的头牌,名叫云枝。不但诗作的好,舞技也堪称一绝,坊间传言——只要吃过她的杯中酒,就没有能按耐住自个儿的男人。 一听陆宴点了云枝,老鸨面上一喜,以为他是慕名而来,连忙对一个小丫头道:“去,将云枝给我叫下来,就说有贵客。” ...... 三人入了小院,刚坐下,侍女们就端上了精美绝伦的酒具,以及各式各样的下酒菜。 随着一阵琵琶小调,就见几位娉婷婀娜的姑娘掀起竹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落座后,他们照例玩起了行酒令。 这些姑娘个个都是夜里的行家,不仅文采斐然,人也有趣,时不时说两句淫-词艳-语,立即就将屋里掀起了一股燥热。 屋内红烛摇曳,云枝看着身边面容倜傥的男人,暗生欢喜,不由主动了几分。 她往他身边凑了凑,故意朝他耳边吐息道:“官爷若是不爱玩这些,那奴给您跳支舞,好不好?” 按说听了这样的话,便是老铁树也要开花了,可独独这位陆大人,耳根子都不见红一下。 他只盯着云枝的眼睛看。 陆宴生了一双桃花眼,乍一看去,好似风流多情,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里面全是名门望族才有的世故与清高。 薄情难掩,疏离尽显。 可就是这样的一双眼,顷刻间就将云枝这颗早已千锤百炼的心,勾去了三分魂魄。 她抬手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媚眼如丝道:“这一舞终了,官爷若是满意,便把这杯干了,成吗?” 陆宴接过,睨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云枝笑盈盈地起了身子,褪去外杉,她用眼神勾着他,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在他面前舞动。 可她每卖力一分,陆宴的眸色便沉了一分。 不足片刻,就已耐心尽失。 他暗暗捏着手里的杯盏,燥闷无比,他万没想到,自己看着长安平康坊最有名的头牌鼓动身姿,却半点感觉都没有。 半点感觉都没有。 与见到沈家三姑娘时截然不同。 他“啪嗒”一声将杯盏放到了桌上。 云枝见到他的动作,以为他不满意,舞动的手腕连忙一顿,怔怔地看着陆宴,道:“可是奴跳的不好?” 陆宴侧头那两人聊的正是尽兴,也不好提前就走,便抬起杯盏,一饮而尽,对着云枝道:“没有,你继续。” 闻言,云枝整张脸都涨红了,心里酸胀酸胀的。 她得看出来,他对自己,真真是半点意思都没有。 算一算,今日可谓是她当了头牌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难堪。 跳完一曲,云枝也不敢再出声了。 反而是老老实实给他倒酒,他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喝两杯。 过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外面突然起了风,狂风刮的门窗猎猎作响,听着就让人发寒。 酒意上了头,郑京兆红着脸,目光远眺,幽幽道:“怎么又下雪了?” 孙旭看了看外头,也附和道:“既下了雪,那咱们今儿便到这儿吧,不然一会儿宵禁,路也不好走。” 郑京兆连连点头,旋即,三个人都起了身子...... *** 也不知是昨日那酒有问题,还是在回程的路上受了风。 陆宴醒来之时头痛欲裂,眼底发青,就连嗓子变得暗哑起来。 他抬手掐了掐喉结,脑海中恍然闪过夜里做的梦。 随即整个人都被气笑。 他竟把昨日头牌的脸,换成了她的,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舞姿,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变了滋味。 就像是一杯平淡的白水,变成了灼喉的烈酒。 真他-妈是入魔了。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陆宴去给祖母请完了安,便在书房独坐,时不时轻咳两声。 眼眶发胀,就连手里的书都看不下去了。 见状,杨宗忙给他端了一杯热茶。 陆宴接过,颠着茶盖,刚抿了一口,就听杨宗道:“这茶是长公主从西市的孟家茶庄刚买回来的。” 陆宴本来喝的好好地,可一听“西市”二字,茶水过喉,他一个气没喘匀,猛咳不止,立马呛红了眼。 不得不说,有时候想起一个人来,就像咳嗽一样。 忍,是忍不住的。 陆宴捂着胸口停下后,他恍然惊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将手里的茶盖脆脆地磕在杯沿上,哑声道:“备车,我要去趟西市。” *** 昨日的雪一直未停,路面结冰,有些铺子早早就关了门。 行至百香阁,陆宴的脚步蓦地顿住。 雪花接连不断地落在伞面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杨宗抬头一看,心里不禁一惊。 怎么又有人......堵在百香阁门前? 宋简倚着门框,对着沈甄嬉皮笑脸道:“三姑娘若是肯亲我一下,我便把你面前这一箱子胭脂水粉都买了,你也不必装清高,我知道你缺钱。”宋简是富商宋墨的独子,也是京中最有名的纨绔之一。 第6章 尽头 ==第六章尽头== 却说云阳侯府被官家查封后,沈甄等人便搬到了位于长安城最南边的昭行坊,那边住的多是些白丁俗客,已算得上是地租最便宜的地方。 沈甄回家的时候,沈泓正端着碗在喝药。 安嬷嬷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道:“诶呦我的小祖宗啊,咱也不着急,你慢点、慢点。” 沈泓擦了擦嘴,一抬眼,眼里立马放出了光芒,“三姐姐回来了!” 她走上前去,怜惜地摸了摸沈泓的发梢。 沈泓自幼聪慧,却生来体弱多病,每每到了冬日,就会变成一个小药罐子,早中晚顿顿不落,就差把药汁当饭吃了。 沈甄抬手捏了捏他消瘦的小脸,道:“喝了药,就盖上被多睡会儿。”她们所在的鹿院逼仄狭小,一共只有两间屋子,也不隔音,自打入了秋,她几乎每日夜里都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咳嗽声。 即便是闭上眼睛,她也能想象出沈泓躬着身子,两只小手捂住嘴的模样。 思及此,沈甄替他盖上被褥,柔声道:“睡吧。” 沈泓向来将他这三姐姐的话奉为圭臬,立马闭上了眼睛,可孩子终究是孩子,装睡的道行实在是浅薄,他眼皮颤颤,长长的睫毛似蝴蝶翅膀一般地抖着不停。 沈甄一眼识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就像是多年前的某一天,长姐对她一般,“我等你睡着了再走,不急的。” 闻言,沈泓眉头一松,翻身攥住了沈甄的一根手指头, 待沈泓睡去,传出了弱弱的呼吸声,安嬷嬷捏了捏沈甄的手心,“姑娘随奴婢来。” *** 进了隔壁的屋子,安嬷嬷拿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缓缓道:“这是今日晌午的时候,大姑娘叫人送过来的,姑娘看看吧。” 沈甄接过,缓缓打开,旋即,周身的血液都似凝住了一般。 她好似听到这一个月来绷在她心头的那根弦,“叮”地一声就断了。 盒子里面的金银玉器,她再是熟悉不过,这都是长姐的陪嫁啊...... 看着看着,沈甄的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安嬷嬷看着沈甄暗暗抽泣的模样,心中酸涩难掩,瞧着这些由侯夫人亲手挑选的首饰,不由想起了三年前——侯夫人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云阳侯府就跟中了邪一般。 年初,大姑娘沈姌坠河,被寒门之子李棣无意中救起,被迫下嫁李家。年末,二姑娘沈谣又在议亲的时候,被回鹘的皇子一眼看中,皇命难违,只能远嫁他国和亲。 紧接着,侯夫人便染上了时疫,溘然长逝...... 安嬷嬷自十五岁起,便伺候在老太太身边,这三十年来,她亲眼见证了沈家是怎样一步步,成了大晋的簪缨世胄,钟鼎之家。 可谁能想到,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 她蹲下身子,将沈甄抱在怀里,唇抵在她耳边,悄声道:“大姑娘让老奴告诉您,与其将东西全部典当了,也还不起那些钱,那还不如不还。” 沈甄抬起眼,颤着嗓子道:“大姐姐,可是还说了什么?” 安嬷嬷点了点头,给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继续道:“明日晚上,大姑娘要送你们姐弟两个出长安,这箱底里藏着的,是一份户籍。等你们到了城门口,记得找一位姓徐的官兵,侯爷于他有恩,是个靠谱的。他眼角有一道疤痕,很好认。” 沈甄错愕地瞪住了眼睛。 她虽然已走到了穷途末路,但却从来没想过要逃,毕竟盯着她的人何其多,正所谓前有狼,后有虎,她又如何能逃得过呢? 安嬷嬷看出了她的想法,继续耳语,“届时我会放一把火烧了前院,阻止人进院子,而清溪则会扮成姑娘的模样留下呼救。你和泓儿就趁慌乱之时从挖好的地洞走,一旦出了城,便再也不要回头,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回长安。” 越听越不对劲,沈甄忙道:“那嬷嬷呢?那清溪呢?” “老奴和溪丫头本就是做奴才的,便是官府来了人,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左不过就是打发给牙婆再发卖一次罢了。可姑娘和泓儿不同,那张抵押单据本就蹊跷,我们见不到侯爷,根本无法知其内情,若是这时候签了那卖身契,那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她伸手攥住了安嬷嬷的手臂,正欲开口,安嬷嬷便冲她摇了摇头。 沈甄想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猜到。 安嬷嬷伸出手,抚摸着沈甄如远山含黛的眉眼,笑着红了眼眶。 这孩子,是她从小带大的啊,从婴儿哭啼,到亭亭玉立。 十六年,过的竟是这般快。 她真真是舍不得。 安嬷嬷看了她许久,就像是再也见不到了一般,“老奴知道三姑娘素来娇气,日后,挺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泓哥儿。” 半晌,沈甄终是扑向安嬷嬷,呜咽呜咽地哭出了声。 *** 十月初九,辰时。 沈甄照例去百花阁照看生意,一切都与往常一般无二。 到了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有个穿着蓝色长褂的小厮走了进来,鞠了一躬,道:“我家世子爷叫我来取香粉。” 闻言,沈甄连忙起了身子,“可是陆大人吩咐的?” 小厮点了点头,“是。” 沈甄上前两步,将提前预备好的一箱香粉递给了他,“喏,就是这箱子了。”说完,她又从一旁的柜子里抽出了一幅画,放到了箱子的罅隙之中。 这是淳植先生的画作,原本都是要拿去典当的。 但今日她就要离开长安了,这店里的东西既然带不走,还不如留给这位帮过她一次的大人。 这个插曲过去后,百香阁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岚身着红色的曳地长袄,裹着象牙白的狐狸领围脖,妥妥一幅京中贵妇人的打扮。 她跨进门,随后用右手挑起遮与面部的面纱。 “姑母怎么来了?”沈甄起身道。 沈岚走过去,在沈甄对面的红木雕兰花纹嵌理石的方凳上坐下,皱眉道:“甄儿!明日便是初十了,你难道真要签了那卖身契抵债不成?你可知道,签了那卖身契,是要被送到哪里去!你难道宁愿将自己卖了,都不愿信姑母的吗?” 沈甄颔首垂目,她知道,越是到这个时候,越是要安抚住姑母。 她攥了攥拳头,故作为难道:“甄儿知道姑母定是在心里骂我不识好歹,可是姑母,滕王与父亲素来不对付,我实在是怕他......”说着,小姑娘就捂住了嘴。 第7章 外室 ==第七章外室== 陆宴强势地,毫无怜惜地看着沈甄,薄唇轻启,“三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他的眼神太过尖锐,让她无处可逃。 沈甄低下头,双手堵住了沈泓的耳朵,道:“泓儿,把眼睛也闭上。” 父亲从小便教导他们不得撒谎,所以即便是眼下这种状况,她仍是不希望沈泓听到接下来的话。 沈甄强装镇定,语气平缓,“方才家中起火,我见火势太大,四处蔓延,便带着弟弟跑出来报官。” 她知道自己话定是漏洞百出,可仍是抱有一丝希望。 希望他能再帮自己一次。 然而她话音刚落,杨宗便压着一个士兵走了过来,“主子,找到人了。” 沈甄闻声望去,在看清楚了这士兵眼角的疤痕后,小脸瞬间煞白,指尖都在轻轻颤抖,沈泓有些害怕,不由小声道:“三姐姐,你怎么了?泓儿能睁开眼睛了吗?” 陆宴喜怒难辨地看了她一眼。 按照晋朝律法,衙门捉人,是可以用麻绳或是镣铐桎梏住犯人,以此来防止他们半路逃跑的,可他念着她的脸皮,便亲自走上前去,不轻不重地钳制住了她的双手,沉着嗓子道:“三姑娘,认罪吗?” *** 沈甄本以为,这位陆大人会直接将她压回衙门,却不想,他竟然带着她,穿过了两条正街,走入了深巷里一处占地虽狭,却雅人深致的院落。 仰头一看,那块由红衫木精雕而成的匾额上,刻着两个字——澄苑。 院内小路逶迤曲弯,梧桐和芭蕉林立,池塘小桥,门窗水榭,无一不精致。若是到了春日,定会有“虚阁荫桐,清池涵月”的绝景。 可沈甄眼下不是来观景的,她越是观望四周,心里就越是不安。 然而她的手被他死死地攥着,一丝力气都用不上了,只能随着他脚步继续往前。 直至澜月阁,他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沈泓,对杨宗道:“先带他去西厢。” 沈泓一直很乖,五岁的孩子,一路上没哭也没闹,但眼看着要被人带走了,突然奋力地蹬起了小腿,“三姐姐,三姐姐,他们要带我去哪?” 沈甄连忙安抚他,“没事的泓儿,你先跟这位大人走,三姐姐一会儿就去找你。” 沈泓蹬腿的动作没停。 杨宗知道自家主子最是讨厌孩子折腾,连忙将他打横抱起来,小声道:“小公子,你过会儿就能跟你三姐姐见面了,且等等就是了。” 杨宗将沈泓抱走后,陆宴带她进了澜月阁。 一进门,他便松开了她的手,燃了灯,然后沉沉地开口道:“本官给你一次机会,说吧。” 也许是为官甚久,说话的气势早已浑然天成。 所以即便此刻他的身后,摆的是一张颇为暧_昧的黄花梨木所制的架子床,也丝毫不影响他不近人情的官威。 沈甄攥了攥拳头,根本不知该从何开口。 认罪吗? 这样大的罪名,她要怎么认? 可狡辩吗? 被他当场捉住,如何能狡辩? 她皱眉思索,半晌过后,实在受不住他那拷打的目光,只好低声道:“今夜所有的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我认。” 听了这话,陆宴若有若无地提了下嘴角,又道:“所有的事,都哪些,说来听听?” 沈甄兀自咬起嘴唇,双目泛红,但却不肯垂泪,按照他的指示,轻声道:“负债违契不偿......畏罪潜逃。” 说到这,她又似彻底豁出去一般,道:“陆大人既然捉住了我,那我也不再狡辩了,到了明日,您把我送到金氏钱引铺便是。” 陆宴嗤笑一声。送到钱引铺去? 他缓步来到她身边,将手.伸进她的襦.裙,准确无误地从她的身后搜出了一张户籍单子。 沈甄瞳孔微缩,立马伸手去抢,但这人却猛然举高,根本不叫她得逞。 因着身量的优势,沈甄就是踮起脚,也依然是够不到。 陆宴将纸张一抖,摊在她眼前,一字一句道:“假冒文书,篡改户籍,私自纵火,贿赂官员,你觉得,该当何罪?” 听到这的时候,沈甄已经彻底慌了。 那双如麋鹿一般清澈透亮的双眸之中,尽是慌乱,额角也跟着浮起了点点冷汗。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若是他这样查下去...... 安嬷嬷,长姐,谁都保不住。 少顷,他低沉的嗓音在她头上缓缓漫开,“光是伪写官文书印这一项,其刑罚,就可判流放二千里,若是再算上其他的,绞死不为过。”在波诡云谲的朝堂混迹多年,他太清楚,怎样的言辞,会击垮一个人。 何况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沈甄被他说的身子发软,内心崩溃,险些站不住,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 陆宴伸出手,扳回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目光灼灼道:“沈甄,你觉得,我为什么把你带这儿来?” 沈甄对上他那压迫人的目光,心里乱的已是跟打鼓一样。 是啊,他为何没有带她去京兆府? 而是来了私人的府邸。 思及此,她才猛然发现,他今日穿的并非是那件暗紫色的官服,而是一件玄色的大氅。 她忽然猜到,他此刻的眼神是在暗示着什么。 沈甄脸色煞白,有些答案呼之欲出,但她却不敢再往深处想,一丝一毫都不敢。 二人离得很近,陆宴一个别有所图的男人自然不会在乎什么,可沈甄不一样,自打猜出了他的意图,她便再也闻不得他身上的那股檀香味儿。 她身后就是墙壁,已是无路可退,情急之下,她抬起两只小手,抵在他的胸口,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大人。” 她的声音哀哀欲绝,满是祈求。 旋即,她的金豆子,终是不由自主地坠了下来。 她一落泪,陆宴便皱起了眉头。 一滴下来,他的胸口就跟被人砸了一样,再一滴下来,更甚。 自打遇见她,他便得了这让人烦躁的怪病,不过今日倒是让他发现了点规律,好像只要她哭得狠了,那他疼的也会厉害些。 合着她还不能哭是么? 他抬头看了看房梁,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 得,陆宴向后退了一步。 他耐着性子等她了半天,见她没有要停的意思,眉宇微蹙,冷声道:“你若是再哭,明日一早我便去李家抓人。”李家,说的便是李棣之家,他是沈甄的大姐夫。 第8章 寿宴 ==第八章寿宴== 屋外月色如银,月影如钩,如缟素一般的光华,洋洋洒洒地镀在澄苑的每一块砖瓦上。 四周阒然无声,静的就连烛火摇曳的“呲呲”声都听得见。 距离敲晨钟还有一段时间。 陆宴在嘱咐完沈甄以后无事不准哭,有事更不准哭之后,也没委屈自己,直接躺下小憩了一会儿。 沈甄想去找沈泓,可又不敢打扰他休息,在一旁一坐就是两个时辰,困的摇摇欲坠也不敢闭眼。 一连好几天都没休息好,这会儿到底撑不住了,身子往旁边一栽,直接跌坐在地,圆凳也横翻过去。 闹出了这么大的声响,陆宴自然睁开了眼。 他朝她看去—— 只见她摔倒在地,都没睁眼。 模样娇憨,可怜可爱皆有,便是如陆宴这样从不管别人死活的主,都动了恻隐之心。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用指尖点了点她的肩膀,轻声道:“起来。” 听到男人的声音,沈甄瞬间回魂,转了转通红的眼珠,“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大、大人,有事吗?” 陆宴见她神情里满是防备,不由冷嗤一声。 真是多余管她。 心里不快,自然也就没好脸色。他想着自己休息的也差不多了,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陆宴出了澜月阁,径直去了西厢房,还没推开门,就听见了一阵咳嗽声。 至屋内,他低下头,沈泓仰头,小不点里眼中的防备跟她姐姐如出一辙,眼睛红的,一看就是哭过了。 陆宴不喜欢孩子,甭管是谁,也甭管哭还是笑,但凡能张嘴的他都不喜欢。 所以还没轮到沈泓开口,杨宗便叫人把沈泓送到澜月阁去了。 陆宴侧身看着窗外,眉宇肃然,面色微冷。 “昭行坊那边处理好了吗?”陆宴道。 杨宗躬着回:“主子放心,只烧了一个前院,咱们的人就将火扑灭了。对外声称是油灯走水,暂时没人怀疑。” 陆宴道:“今晚闹出这么大声响,明日滕王和肃宁伯那边不可能没有动作,你派人继续盯着,六个时辰一报。” 杨宗应是,接着又道:“主子,那沈家小公子呢?” 陆宴思忖片刻,沉声道“不能等,天一亮就将他送出京城。”他顿了顿又道:“顺便将家的那个婆子和婢女,也一起送出城。” *** 翌日一早。京兆府。 陆宴一边写着呈文,一边听手底下的参军道:“大人前日料的果然没错,礼泉县王家那个老爷确实有问题,昨日我派人去搜,发现井底有两具女尸。” “都是什么人,查清楚了吗?” “根据仵作说的,一名是平康坊的歌姬,姓罗,已经从大妈妈那里交了赎金了。一名是王照前年纳的妾,没有他杀痕迹。”参军道。 闻言,陆宴顿住,用食指点了点桌子,半晌才道:“不对,他院子的尸腐味道,绝不止两具尸体。” 他的言外之意是:这两具尸体,一个是妾,一个是歌妓,即便王照有什么特殊癖好,玩死了她们,既然伪造成了自杀的样子,完全没必要藏在家里那么久。 这样的结果,与其说是他们搜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人家故意放在那里的。 参军瞠目,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立马道:“属下这就再去查一次。” 陆宴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昨夜没休息好,紧接着又办了一早上的案,当真是不让人...... 陆宴的心里还没骂完,杨宗又提着一个鸟笼子走了进来。 “主子,您要的八哥买来了,老太太肯定喜欢。”今日是陆家老太太的寿宴,这只八哥,是陆宴准备的寿礼。 前些日子老太太养的鹦鹉死了,伤心了好久。陆宴记在心上,不敢买同品的鹦鹉勾的人伤心,便买来了能温软鸣唱的八哥。 因着今儿是陆老太太生辰,刚一散值,陆宴就回了镇国公府。 行至门口,就见三房的大夫人站在门外接人,随后,牵着一位梳着少女髻的姑娘手,一同进了府。 陆宴皱了一下眉头,低声道:“我记得祖母说过,今日只办家宴,不邀外人,这来的什么人?” 杨宗回道:“那是三奶奶的外甥女,因为父亲外调到荆州做刺史,所以要来府上住一阵子,今日是特意来给老太太祝寿的。” 陆宴斜眼看他:“你知道的这么清楚,怎么不提前和我说?” 杨宗被当场揭穿,不由摸了摸鼻尖,小声道:“长公主嘱咐过,不让属下跟您说。” 陆宴长叹一口气。 行,又来。 *** 镇国公陆家这一脉,共有三房,因着陆老夫人健在,三房也没分家。 陆家大老爷陆钧尚的是天子胞妹——靖安长公主公主,陆家二老爷陆贺娶的是尚书右丞的女儿,肖氏。 而最让陆老夫人的头疼的小儿子陆璨,则忤着家里人的意思,娶了个商户女,也就是如今的三奶奶温氏。 温家是晋国最大的布匹商,也是个体面的人家。所以老太太当初见陆璨实在动了情,也就由他去了,既然铁了心要娶,那也没必要闹出什么不愉快,免得日后多生龃龉。 不过这温家的姐妹也是有出息,姐姐前脚嫁到了镇国公府,妹妹后脚就嫁给了朝廷三品大员。 刚刚那位,便是三奶奶亲妹妹的女儿——孟素兮。 陆宴进门的时候,陆家的三房的人都已聚在了正厅。? 众人见他进屋,屋里的气氛又热闹了些,他走上前去,笑道:“时砚给祖母请安,祝祖母身体康健,笑口常开。”说着,他手里的八哥便唱了两声,格外动听。 看着他手里八哥,老太太立马接过来逗弄了几下。 这边正说着,只听帘栊摆动,一位身着芙蓉色上襦,金色曳地长裙的贵妇人走了出来。 这位明艳如烈阳的美人,便是静安长公主了。 岁月偏心于她,明明都已做了二十几年的妇人,容颜却好似停驻在了十年之前,唯有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姑娘家没有的韵味。 她走到老夫人身边,故意摇了摇自己的手腕,笑道:“这衣裳是儿媳亲自绣的,母亲可莫要嫌弃。” 陆老夫人瞧着她明媚的样子,也不由笑开,道:“你的手艺,向来是最好的。” 陆老夫人喜欢靖安,并非是因为她是尊贵的长公主,而是因为她这十年如一日的性子。 第9章 翌日 ==第九章留宿== 翌日一早,众人齐聚嘉安堂。 老太太手里抱着二房孙媳妇刚诞下曾孙,眉语目笑。 这厢正说着话,陆老太太一抬眼,刚好见到孟家女儿的目光正忽明忽暗地落在陆宴身上。 而陆宴呢? 他则是侧着身子,一脸专注地跟二房的陆烨、三房的陆庭说着话,正脸都没露。 老太太撇了撇嘴角,她这个孙子,真是半点面子都不肯给人家。 她清了清嗓子,对孟素兮道:“丫头,昨儿你给我那副百鹤图,可是你自个儿画的?” 孟素兮连忙起身,“是,叫老太太见笑了。” 老太太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出彩的笔锋,已是极好,但论神韵,还是稍弱了些。” 一听这话,孟素兮赶紧接道:“不知素兮今日能否有幸得老夫人指点一二?” 陆老夫人见她上路,笑道:“若论画技,你不该请教我这个老太太,你应该去问问你宴表哥,他才是行家。”老太太见陆宴没反应,便板起脸冲他喊了一声,“宴哥儿!” 老太太这么一喊,就是陆宴想装死,都装不下去了。 他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子,带了点笑,“祖母叫我。” 陆老夫人从侍女手里拿过一幅画,递给陆宴,“这是你兮表妹的画,你瞧瞧吧。”陆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他要是敢不接茬,就且等着。 陆宴起身拿过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好半天。 孟素兮瞧着自己的画作被他捏在手中,心脏都不由噗通噗通地跳,好像他捏着的不是画,而是自己一般。 这样风光霁月的男子,谁能不动心呢? 半晌,陆宴抬头道:“这不挺好的么。” 孟素兮好容易跟他搭上话,自然不肯放过,“陆老夫人方才说素兮这幅画,少了几分神韵,素兮恳请宴表哥指点一番,日后定勤加练习。” 听到这一声宴表哥,陆宴眼皮微抬,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须臾才道:“孟姑娘,那是天分啊,你以为勤能补拙,其实不然,神韵这东西,多少大家终其一生都求不来。”诚然陆宴还是给这位孟家姑娘留面子了,真的。 不然依他的脾气,把一个姑娘家说的羞愤欲死,也是可以的。 话音甫落,孟素兮脸色煞白,老太太面色铁青,三房的陆庭尴尬地连忙用手撸了一把脸,长公主嘴角微抽,唯有东南角的八哥,恹恹地叫唤了两声。 四周太冷,温氏连忙起身打圆场,“可不是么,要我说啊,兮丫头也是太要强了,这画工,不比我们家蘅姐儿画的好看多了吗?” 陆蘅不乐意地看了一眼温氏。 *** 陆宴前脚回到肃宁堂,靖安长公主后脚去便到。 “你怎么回事?”靖安长公主双臂叠于胸前。 陆宴眉头微蹙,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倒戈了。 “母亲是想让我娶孟家那个女儿?”陆宴道。 靖安长公主抬眸看他,“我几时说让你娶她了?可就算不谈及嫁娶,她也总是你三婶婶的亲外甥女,唤你一声表哥也是应该的,你至于的吗?”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是了解。 陆宴闭口不言。 靖安长公主看着他这幅冷心冷欲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人家福安公主那边都抱上孙子呢,你可倒好,婚都未成。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孟家那孩子我暂且看着还不错,若是可以,明年就把婚事定下来。” 起初陆宴还一脸的绝无可能,但也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反复无常的梦。 梦中的他,至死都无妻无子。 他抬头看了一眼长公主,蓦地想起了她在灵堂前崩溃痛哭的样子,头一次,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只冷声道:“我试试。” 长公主意外地笑了一下。 能得他这一句试试,诚然她这个做娘的都没想到。 陆宴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话既然说出了口,自然也不会反悔,此后,他确实没再给过孟素兮冷脸,并送了她几幅画,表了那日的歉意。 温素兮受宠若惊。俗话说趁热打铁,这两日只要陆宴回府,她便会拿着写字帖、画作,去请教一番。 连棋都下过一盘了。 *** 又过了几日,陆宴受邀去参加宣平侯世子随钰的婚宴。 新娘子在一片欢呼声中被送入洞房,满屋的人都在说着吉祥话。 宣平侯世子随钰被几个友人灌醉,敬到陆宴这,他的眼里隐忍的寥落,便再也藏不住了。 他与挚友碰杯,旋即一饮而尽。 众人眼中的随钰春风得意,竟有幸娶了自己老师的女儿。唯有陆宴知道,随钰从未放下过那个人。 提起那个人,那便不得不再说一件旧事。 三年前,随钰高中进士,正准备去云阳侯府向沈家二姑娘沈瑶提亲,彩礼备全,媒婆都已找好,可就在这时候,从回鹘来的二皇子,竟然在一场狩猎宴上对沈瑶一见钟情。 圣人对回鹘本就有拉拢之意,一听对方有意和亲,便立即下旨,封沈瑶为永和公主,则良辰吉时出嫁。 这是皇命,谁也改变不了。 一旁的宾客喝多了,在一旁晃晃悠悠道:“我若是能活成小钰哥这样,定死而无憾。” 随钰听见,回头看了一眼,不由轻笑一声。 无憾么? 可他人生的两大憾事,一是金榜题名时,二是洞房花烛夜。 *** 陆宴走出宣平侯府的时候,天已全黑。 他踏上轺车,闭目良久,想起孟素兮那忽进忽退的手段,实在懒得回去应付,冷冷一哂道:“今儿不回府了,去西边的竹苑。” 这话一出,杨宗一愣,随后弱弱接了一句,“世子爷,竹苑咱是去不得了。” 陆宴微微提了眉角,“怎么了?” 杨宗看着自家世子爷醉意微醺的模样。估摸他是忘了,便提醒道:“您忘了,前些日子凑那八千贯,咱吧竹苑给盘出去了。” 要知道,长安城一间民宅,也就是几百贯,整整八千贯,他们可是变卖了手上不少的资产。 闻言,陆宴幽幽地道了一句,“是么。”他嘴角衔笑,可眼里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恼火。 “那回府吗?”杨宗道。 “不,去澄苑。” 不说他都要忘了,自己还养了个外室呢。 第10章 用膳 ==第十章用膳== 银色的月光被乌云遮住,院子里的光秃秃的梧桐树在飒飒作响,房檐之上的铃铛响了两声,沈甄的手定住在了门环上。 她十分懊悔地、烦躁地闭了下眼睛,随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头,柔声道:“大人可还有其他事?” “回来。”他轻声道。 沈甄欲哭无泪,顿觉脚下有千斤重,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走回去。 陆宴见她走回来,拍了一下被褥,道:“把灯燃了,坐下。” 沈甄点了灯,随后屈膝坐下。 陆宴倾身看着她,他的目光,比冬日里的风还薄凉,好像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小心思,“去备水,我要沐浴。” 沈甄应是,随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回想他方才的眼神,哪里是在吩咐她备水,分明是在问她——我让你走了吗? 陆宴从净房回来的时候,沈甄还在屋里,与他刚一进屋相比,已是乖顺多了。这便是欠调-教的典型,陆宴想。 陆宴自顾自躺下。 晋朝男女同床,不论妻妾,都是男朝里,女朝外,故而陆宴一上-床,就躺在了沈甄原本的位置上。 沈甄见他这回是真要睡了,便小声道:“大人,熄灯吗?” 陆宴嗯了一声。 屋子再度陷入了黑暗。 陆宴侧身看了一眼衣着整齐背脊挺直的沈甄,不由讽刺道:“你在侯府的时候,也穿着外衣睡吗?” 沈甄放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攥,“大人,我有些怕冷。” 话音一落,陆宴嗤笑一声。 这两天他人虽然没来,可炭火却没少了她的,他穿着中衣都不冷,她冷。 陆宴没有可没有硬来的喜好,也懒得拆穿她,只是仍不见她躺下,再次心生不悦。 在他眼里,要不要她是他的事,可真是轮不到她防着他,于是再度开口,“你要这么坐一个晚上吗?”他的声音沉甸甸的,仿佛带一丝警告的意味。 听了这话,沈甄整个人都想泄了气一般。 哭也不敢哭,咬了咬唇,老老实实地钻进了被子里。 在云阳侯府当了十六年的姑娘,身边头回躺着一个男人,方才的那点睡意,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浑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生怕动弹一下,就碰着了他的身子。 她可再也不想听他开口了。 每个字,都是一刀子,偏生她还能不能反抗。 别说自己了,就连沈泓都在人家手里呢。 待身边那人的呼吸渐渐均匀,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甄尝试去阖眼,可冷不丁睡在外头,实在是不习惯,时间一寸寸的过,她几乎是每隔一刻钟就要翻个身。 陆宴被她吵醒,不由眉头轻皱。便是他睡得再沉,也要被她折腾醒了。 他长臂一伸,落在她身上,哑声道:“你别折腾了。” 他的动作于沈甄来说,无异于像是渔夫杀鱼,手起刀落,直接将她拍死了。 剩下整晚,她都保持着这个姿势,再没动过。 ***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柔和的晨光透过支摘窗洒进来,暖意拂过,陆宴缓缓睁开了眼。 别说,昨夜他什么奇怪的梦都没做,已算是最近以来,睡得最为舒坦的一回了。 反观沈甄这边。却是头痛欲裂,双腿发麻,顶着黑眼圈,缓缓坐了起来。 二人相继下地,默默无言。 陆宴口渴,走到案前,拎起水壶,坠了坠,竟发现里面一滴水也无。不只是水,他都醒了,这屋里的连热乎的帕子都没见到一张,更别说是早膳。 他扫了一眼在一旁昏昏欲睡的沈甄。 莫名烦闷。 他算是明白了,他这哪是找外室,他分明是找了个比自己还尊贵的主。 一会儿还得上值,实在没工夫撒火,他起身穿衣,推门唤来了院子里的两个婢女。一个名叫墨月,一个叫棠月。 这两个都是镇国公府的管家帮着买的婢女,自然是知道陆宴身份的,一见到陆宴,二人齐齐唤了一声,“世子爷。” 棠月率先道:“奴婢不知世子爷醒了,这就去备水。” 墨月又道:“今日厨房的房嬷嬷告假了,奴婢手艺欠佳,只会做些清粥小菜,恐不和世子爷胃口。” 陆宴颔首理了一下袖口,“无妨。” “世子爷可是在澜月阁用膳?”墨月道。 陆宴道:“去西次间用。” 盥漱过后,早膳就送上来了。 桌上摆的是清粥,腌制的冬芥、酱炒三果,外加一盘金丝花卷,还有一碗冬瓜汤。 这回沈甄总算学聪明了,见他坐下用膳,自己也连忙跟着走了过去,侍菜她还是会的,毕竟祖母在世的时候,她常侍奉左右。 她拿起木箸,夹了个块核桃仁,放到他碗里,见他吃了,又夹了块杏仁,继而又盛了一碗汤放在一旁。 她本来觉得这回终于不用再听他找茬了,可她一夜没睡,也未进食,饥肠辘辘难忍,肚子竟然在这时候咕咕叫了两声。 他坐着,她站着,依着身量的差距,这声音就荡在他耳边。 他肯定是听见了。 果不其然,陆宴停箸抬眼看她。 四目交汇,沈甄整张脸,都如同被上了色一般,彻底转红,连同眼神都跟着凌乱了。 她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的自尊心,这两日都被他打击的差不多了,见他又要开口,她想也不想就抬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实在是不想再听了。 陆宴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哑然失笑。 这回陆宴倒是没像她想的那般。 他只是拍了怕她的背脊,轻声道了一句,饿了就坐下一起吃。 沈甄坐下,也没委屈自己,拿起木箸,端起那份所剩无几的娴静端庄,不紧不慢地夹了个冬芥,入嘴之时,丁点声音都没有。 可才嚼一口,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菜做的连点味道都没有,和嬷嬷和清溪的手艺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缓了缓,又吃了一口金丝花卷,小脸便彻底垮了。 连花卷都是硬的。 她皱着眉,强迫自己吃了两口后,便直接撂下了木箸。 她的这些个举动,无一幸免,全部入了陆宴的眼。 他挑了下眼皮,缓缓道:“你平时也是这么挑食吗?” 听他开口,沈甄如遭雷劈,不敢说实话,只能硬着头皮狡辩,“大人,我只是......没什么胃口。” 陆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起身。 其实他从小也挑食,荤腥都闻不得一点,镇国公府的厨子为他换了也不是一次两次,然而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荤素不忌,皆能下口的呢? 他想,大概是他上任阳山县令那一年。 朝廷命官不比王孙贵胄,办起案子来,一跑便是一日。 就是再挑剔的嘴,最终也是要败给饥饿的。 他倒是难得理解了她一回。 十六年的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数婢女环绕其左右,想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走到她身边,拍了下她的头,不轻不重道:“即便不喜欢吃,起码现在它还是热的,别等到头昏眼花,再逼着自己吃凉菜凉饭。” 这话入到沈甄的耳朵里,就有些一语双关了,乍一听只是被他揭穿了她挑嘴的毛病,可细细一品,未尝不是在说她这个人。 这凉饭凉菜,就像她的处境,珍馐美馔,早也不复存在。 就是强撑着不吃,一直撑下去,又能撑多久呢? 迟早也是要低头的,不是么? 沈甄抬头看他,也不知是想通了甚,她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轻声道:“大人是在教我识相些,对吗?” 诚然陆宴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看不得她都饿成那样,都不肯吃饭。 可被她这样一解读,他倒是觉得也是他心中所想,便点了一下头,道:“你能想明白,自然是最好。” 第11章 清醒 ==第十一章强迫== “你若是这样想,便是最好。”说罢,陆宴推开了她攥着自己衣角的手。 这时,杨宗在外头敲了敲门,“世子爷。” “进来。”陆宴道。 杨宗看见沈甄,欲言又止,但陆宴却丝毫没有要避讳的意思,而是直接道:“在这说便是。” 杨宗颔首,“自打世子爷叫刘瑜把钱送到钱引铺后,起初的确是未见风浪,但这两日,不论是平康坊那头、还是钱庄,酒肆、茶庄皆在议论此事,属下觉得,是有人故意用暗桩在打探消息。” “刘瑜人呢?” “按照世子爷吩咐,已经去了与扬州反方向的齐州。”沈泓被送去了扬州,而去还钱的刘瑜则去了齐州,为的就是模糊别人的视线。 “除此之外......昨日,李家的夫人还去了一趟西市的百香阁,天黑前还去了鹿院。”沈姌去百香阁找谁,这屋里的人自是心照不宣。 听到这,沈甄颗心都不由得揪了起来。 她莹白的玉手搭在桌脚,暗暗用力,天知道,她有多想问问泓儿的近况,以及给长姐报个平安。 可她不能开口。 原因无他,那日和泓儿分别之后,杨宗要她牢记一句话——除了保住沈家小公子的性命安全外,日后不得再开口求陆宴任何事,包括打听沈家的事,若是坏了规矩,那沈姑娘大可从澄苑走出去。 可今日叫她听到这些,她又怎能做到不闻不问? 鼻尖一酸,她的眼前瞬间模糊。 就在这时,陆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捂住了胸口,皱眉看了她一眼。 抬手捏了捏沈甄白生娇嫩下巴,缓缓道:“我同你说什么来着?” 沈甄长呼了一口气,将泪水咽了下去。 ****** 净室里有四扇大屏的金丝楠木屏风,氤氲的热气由下至上。陆宴走后,沈甄坐在木桶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 直至水温冷却。 从万分委屈到彻底平静下来,也只用了这一个下午。 她缓缓起身,跨出浴桶,搭了件衣裳。 墨月恰好这时想问问沈甄是否还需要添热水,可一入门,不由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呼吸一窒。 这一刻,她才明白,为何连侍妾都没有的世子爷,会突然避着众人养起了外室。 她的一双长腿白皙纤细,笔直而立,深邃的腰线,刚好衬出了旁处的高-耸,若隐若现的蝴蝶骨,就精心雕刻一般,叫人一见方知,何为婀娜多姿。 沈甄回到床榻,抱膝而坐。 淡淡的月光透过支摘窗,覆在她的脚面上,银光濯濯,沈甄已然明白,他今早为何要让杨宗在自己面前说那番话。 不得不说,有时人的成长,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更不会有男子会毫无缘由地来女子房子过夜。 只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矜贵,他若是想要什么,既不会勉强着谁来,亦不会屈尊降贵去哄着谁。 更何况,她非妻非妾,只是个外室罢了。 思及此,沈甄双手紧握,如醍醐灌顶一般地,回想起了昨日种种。 他其实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 第一次他问,“你在侯府的时候,也是穿着外衣睡吗?” 第二次他又问,“你要这么坐一个晚上吗?” 整整两次。 可惜昨夜的她什么都不懂,只想着得过且过,他偏嗤笑一声,径自睡去。 他明明不许她过问沈家的事,却又故意让杨宗在她面前汇报京城的近况,他这样做,一则是要她自己看清楚如今的处境,二则是要让她知道,他并不欠沈家什么,她也无甚资格去要求他做任何事。 但至于他今后会怎么做,则取决于她。 *** 傍晚时分,陆宴散值,弯腰入了马车,杨宗低头问道:“世子爷今日是回府,还是去澄苑?” 陆宴眼眸低垂,食指抵唇,“回府。” 有些人,自然是得晾着才能清醒,这不甘不愿的事,有什么意思呢?他又没那强迫人的癖好。 只是他一回府,便毫不意外地瞧见了孟家女。 陆老夫人、同温氏在府中云兰池旁的亭子里下棋,孟素兮则站在陆老夫人后头给支招,远远一看,其乐融融。 须臾,倒是孟素兮先抬眼瞧见了他,她倾身拽了拽温氏的衣角,低声道:“姨母,是世子爷回来了。” 近来陆宴对孟素兮变了态度,众人都看在眼里,陆太太以为他们好事将近,便连忙招了手,“宴哥儿,过来。”? 陆宴走过去,挨个打了招呼。 而孟素兮瞧着他的目光,带了一股道不明的娇怯,老太太笑道:“宴哥儿,你昨日去哪了?” 官员外宿再是正常不过,自打他成年过后,这些事家人鲜少过问,听了这话,陆宴不答反问道:“怎么了,可是祖母有事找孙儿?” 陆老太太看了一眼孟素兮,然后道:“昨日素兮新画了张画,等着拿给你看,结果你没回来,我看这一天,她都六神无主地盯着镇国公府的大门瞧。” 话音一落,孟素兮立马红了脸,忙道:“老夫人您可别拿素兮说笑了,世子爷公务繁忙,能抽空指导我一番,素兮已是极为感激,又岂敢日日烦着他呢” “好好,那看来,倒是我多嘴了。”陆老夫人笑道。 孟素兮在一旁苦笑,像是一幅掉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无奈样子。 随后无助地看了一眼陆宴。 落日的余晖打在陆宴的侧脸上,不得不说,他的皮相是她此生见过最好看的,眸光深邃,鼻若悬梁,无一处不俊美,即便她母亲告诉他,嘴唇略薄男人不会疼人,有些薄凉,那落在她眼里,也是一股勾人的薄凉。 前两日她与他下棋的时候,看着他身着白衣,双指捏着白子缓缓落下的模样,她便在想,若是能同这样的人结为夫妻,她倒是愿意倾注些感情进去。 就在孟素兮以为陆宴会替她解围的时候,陆宴却道:“孙儿今日有些累了,就不打扰祖母和三婶婶的雅兴了。” 温氏道:“这衙门里的活没一个清闲的,宴哥儿你去便是。” 等再看,就剩下他的背影了。 孟素兮的目光骤暗。 不得不说,这女人一旦看上一个男人,身段便会不由自主地一低再低,纵然是饱读诗书,自命不凡的孟家女,此时也慌了神。 生怕自己哪惹了他不悦。 她回头看了一眼陆老太太,小声道:“陆老夫人,我能去看看他吗?” 本就是自己家的孩子给了人家姑娘冷脸色,陆老夫人自然只佯装怒道:“去吧,若是他说了什么难听的,你回来告诉祖母,祖母替你训他。” 孟素兮笑着说怎会,紧接着便追了出去。 她快步走到了他的书房,然后轻轻扣了扣门,“世子爷在吗?” 等了半晌,她又敲了敲。 陆宴心下无奈,起身开了门,但却堵在门口并未让她入内,“孟姑娘有事吗?” 孟素兮低声道:“素兮方才可是说了甚让世子不开心的话?” 陆宴睥睨着她,缓声道:“并无,孟姑娘莫要多想。”随后他似又想起了什么,道:“另,我这书房内有不少衙门的呈文散放着,向来不进外人,日后还请孟姑娘勿要踏入此处,还请见谅。” 孟素兮咬紧了下唇。 陆宴挑眉问她,“孟姑娘还有其他事吗?” 孟素兮道:“没有了,世子爷早些休息。” 书房的门缓缓阖上。 可就在他转身之时,隐隐有一股香气入鼻子,孟素兮整个人瞬间怔住。 方才人多,又多是女眷,她根本没注意。可眼下就他们两个人,这香气不是自己的,便是他的。 他彻夜未归,又怎么会有女人香。 第12章 跟踪 ==第十二章跟踪== 夜风带着一股子寒意,而孟素兮的心却比这份寒凉更凉。 扶雪阁。 孟素兮此番来镇国公府上暂住,身边只带了一个女使,三奶奶怕她人手不够,便又特意拨了两个去扶雪阁伺候。 她回屋的时候,这两个小丫头,正站在金丝柚木的罗汉床边上朝她福礼,一个要伺候她盥洗,一个要伺候她晚妆。 镇国公的下人个个都是人精,这几日,她们都在传,三奶奶接回来的这位表姑娘,日后也许就是大房的人了,所以伺候起来格外尽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怠慢。 孟素兮有话想对自己的婢女说,便眉眼盈盈地冲她们道:“天色不早了,我这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你们也早些歇息吧,西宁在这伺候我盥洗就行。” 两个丫头面面相窥,既想留下,又不敢多言,思忖了片刻,只好躬身退下。 人走后。 西宁绕至她的身后,替她卸去发髻上挂着的双白玉钗、金线钗,将绾好的青丝垂下,捏了捏肩膀,“主子可是有心事?” 孟素兮抬手阖上了窗牖,脸色微变,“世子爷的房里的丫头,你搭上话了吗?” 西宁点点头,大房那边的姐姐对奴婢尤其客气,有些话奴婢还没问,她们便告知奴婢了。 “世子爷可有过通房,侍妾之类的吗?”孟素兮抬眼问道。 西宁摇头,“并无。”继而低声又道:“奴婢认为姑娘不必为此担心,靖安长公主那个性子您也看到了,岂会容下人造次呢?且奴婢特意瞧过在世子爷书房伺候的婢女,规矩的很,断不是那些想着魅惑主子的丫头。” 孟素兮道:“她们身上......可用香了?” 西宁一笑,“姑娘想什么呢?下人都是禁香的,谁敢用呢?” 闻言,孟素兮双拳紧握,她自幼便对香粉之类的东西格外敏感,绝对不会弄错。 她食指抵额头,一边揉,一边哑声道:“若是屋里头没有,外头有呢?” 话音甫落,西宁伸手便捂住了孟素兮的嘴,“我的小姑奶奶,您说什么呢?这样的话能是乱讲的吗?” 孟素兮攥住了她的手腕,将西宁拉近,小声嘀咕了一番。 西宁的表情微变,“姑娘,奴婢瞧着世子爷的脾气可是不大好,您若是找人跟了世子爷,到头来却又什么都没发现,岂不是得不偿失?再者说了,现在长安的官员都愿意去平康坊吃酒,染上点香,也是正常的。” 孟素兮道:“你说的这些我岂会不知,若真是误会了那也是好事,我只是怕他像我爹那样,养了两个外室,瞒了母亲整整五年。你找两个机灵的便是,他又未必知道是我。” *** 休沐过后,陆宴照常去京兆府上值。 外面的鼓声震天,几对夫妇在外面哭嚎,还有一个壮年,长跪不起,嘴里不停喊着,“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陆宴举着狼毫撰写呈文,孙少尹在屋里打转,从东走到西,来来回回数次,终于忍不住道:“我说陆大人,您怎么不急呢?长安城最近以来,少说已经有六户人家的姑娘失踪了,除了在王照的宅子里找到两具无人报案的女尸,其余一无所获!再这么下去,迟早要闹到圣人那里去。” “孙大人便是再踱上百圈,这案子也依然是破不了。”陆宴平静道。 孙旭一噎,不禁在心里腹诽:是,你管圣人那是要叫一声皇舅舅的,出了再大的事,你的乌纱帽也丢不了。 孙旭这边正摇着头,有个衙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大人,有个好消息!” “速讲。”孙少尹道。 “有人在兴平县发现了宋家走失的女儿,她被一个大夫救了,人没死。” 陆宴和孙旭眼神一对,立马起了身子。 他们本以为今日能询上审的,可到了医馆才发现,这位宋家的女儿身上全是伤,昏迷不醒,宋家二老抱着女儿泪流满面。 一直等到申时,她人都无转醒。 孙少尹对着陆宴无奈道:“看来只能明日再来了。” *** 傍晚过后,衙门散值。 陆宴披上大氅,走出京兆府。 他低头捏了捏眉心,吩咐准备马车,登上后便朝镇国公府驶去。 刚走一半,杨宗掀起幔帘,缓缓道:“世子爷,两天了,那人还是照常跟着。” 陆宴面色一沉,心下忍不住多了一股厌烦。 起初,他还以为这鬼祟之人和案子有关,但后来听闻孟家女身边的女婢常常出现在他的院子里,还打探他是否有通房,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合着他还没点头,人就已经想管着他了。 但这手,伸的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他慢悠悠地瞥向外头,然后缓缓道:“今日去澄苑。但需从平康坊那儿绕一圈,再换辆马车。” 杨宗颔首应是。 心里不禁暗叹:这孟家的姑娘何必自作聪明呢?世子爷好容易想通了成家之事,被她这么一折腾,倒是彻底没戏了。 天色由深蓝色渐渐转向漆黑,陆宴到澄苑的时,有些意外地挑了眉。 今日院子里各处都已掌灯,粉墙黛瓦上的层层积雪,也在朱红色的光晕下渐渐融化。 他缓步上前,推开了门。 那本该在屋内惴惴不安的姑娘,突然换上了新装,桃色的上襦,素白色缎面的襦裙。门“吱呀”一声响起时,她正对着一面铜镜,佩戴耳珰。 盈盈烛光,映在她白生生的小脸上,粉嫩的唇角略略勾起,她看向他的模样,像极了一幅美人图,云山雾绕间,她烟波流转,亦是端庄,亦是妩媚。 像她,又不像她。 这世上的男人,哪有人不知女为悦己容的道理的? 陆宴脚步顿住,斜斜地依靠在门梁上打量着她,衣冠楚楚,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一丝平日里他总是敛着的倨傲。 四目交汇,沈甄缓缓起了身子,走到他身边,柔声唤了一声,“大人。”沈甄的嗓子天生带了一股子娇,为了贤淑端庄,平日里总是故意压低了嗓子说话。 如今放开了,只怕一声平淡无奇的大人,也是要酥了骨头的。 左右她是想通了,既是有求于他,她再端着,再躲着,若是把他躲走了,泓儿怎么办呢? 还不如顺着他。沈甄想。 陆宴见她迟迟没有接下来,便略过她,径直朝里面走,直接坐到了床榻上。 沈甄微微咬唇,紧跟着坐到了他身边。 陆宴深邃的眼眸肆意地打量着她,无关情-欲,皆是探究。 按说沈甄从小在侯府长大,见到的王孙贵族、达官显贵、不计其数,是万不该被这端起的气势给唬住的。 可偏生陆宴这人的神色,她什么都看不透。 看不透的东西,就像是突然降临的暴雨,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大海,就像她猝不及防地成了他的外室。 自然会多了一丝恐惧。 沈甄的指尖刚一颤,就被她死死攥住。 他注视她许久,忽然开口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香囊?”胸前一个,襦裙上一个,这床榻上还放着一个。 他终于还是问到了。 沈甄深吸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我自小身上带着一股淡香,母亲不愿让别人知道,便教我制香,我佩戴香囊,也是为了遮住身上的味道。” 听了这话,陆宴倒是回想了一下,近来见她,确实,无一时不佩戴香囊。 但终是没有今日多。 “是么。”他缓缓问了一声。 楹窗之外,微风拂过,帐纱轻摆。 沈甄主动凑近了他,一寸,再一寸。继而缓缓抬起如柔夷一般玉手,手指弯曲,拨弄开了一下领口。? 纤长白皙的脖颈紧紧-绷直,如此线条,倒是比高耸的青山更美一些。 陆宴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她,像是一匹从未饿过的狼王,在等着猎物主动投降。 四目对视,何尝不是一种僵持? 沈甄见陆宴没有任何要给她台阶的意思。只好一咬牙,凑了上去。 她整个人都贴到了那暗紫色的官服上面。 陆宴低头,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 旋即,将高挺笔直的鼻梁嵌入了她的脖-颈,洒上了一层薄薄的湿气。 第13章 故意 ==第十三章故意== 淡淡的清香飘了满怀,他偏头凝视着她,目光灼灼,仿佛如冬日的烈阳,乍暖还寒,这股压迫感,使得沈甄情不自禁地咬住了下唇。 他抬手捏了一下她红透的耳垂,低声道:“这是故意的?” 陆宴贯是这样坏心眼的人,他非逼得你把心里的那点羞涩都说出来,一丝余地不留,他才满意。 沈甄看着他眼中的戏谑之意,贝齿轻颤,硬着头皮点头,“是。” 话音一落,陆宴便用食指抵着她的下颔,轻声道:“会伺候人吗?” 一听伺候二字,那张娇娇柔柔的芙蓉面,似梅花绽放,红了个透。 晋朝向来注重礼数,作为沈家女,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子秀工、知书识字,沈甄不说样样精通,但至少行行涉猎。 独独他嘴里说出来的伺候人,她大抵,是不会的。 遥想当初大姐姐嫁人的时候,母亲还特意请了嬷嬷来教,二姐姐一同旁听,唯独她,被隔在了那檀香木的山水屏风后面。嬷嬷说她还小,还不到时候,有些话听不得。 思及此,沈甄冲他摇了摇头。 陆宴看着她清澈懵懂的神情,不禁勾唇,不会吗? 可他梦里的她,什么都会,且娇且媚。 比起沈甄条待宰的鱼儿,陆宴那似猎人一样的目光,便显得游刃有余了。至少他拨开她衣裳的时候,比平时多了一丝耐心。 沈甄抖的厉害,粉-嫩的指尖渐渐发白,揪着他的衣裳,娇声颤颤,“大人,灯灭了行吗?” 在兴头上的男人自然是不肯灭灯的,可到底是怜她初次,便用右掌捂住了她的眼睛。顷刻之间,她的眼中漆黑如深夜,而他的眼中仍是灯璨如白昼。 有些事始源于本能,便是沈甄极力地咬着下唇,到底是在梅含半蕊,似开还闭时唤出了声。 初逢雨露,怎堪多折,就是他有意再起,看着眼前这些血迹,也只得尽快了事...... 沈甄自打感觉那人身体的重量猝然离去,便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住了脸。陆宴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她的手臂,她仍是岿然不动。 见她如此,他虽能理解,但心里仍是不满,他将被褥拎起,放在她身上,平静道:“沈甄,你先勾我的,不是么。” 说罢便掀开帘子,趿鞋下地,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净室。 净室内,烟雾缭绕,热气腾腾。 陆宴此人极为挑剔,毛病甚多,洁癖算是其中一个。 他用舀了一瓢水淋在身上,随即低头闻了一下自个儿的手臂,确实有一股淡雅的香味。是她身上的。 过了那个劲头,他不禁捏了捏眉心。 就这样碰了沈家女,着实有些意外,他既是意外她这般快就变了样子,又是意外今日之滋味,竟是比那段旖旎的梦境,更胜一筹。 可沈家现在都什么样子了,他难道也是色令智昏吗? 他闭目半响,本想醒醒脑子,可还没等个喘息的功夫,胸口突然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这熟悉的疼法,他自然知晓发生了甚。 他眉头紧蹙,骤然起身,水花溅了满地。 陆宴的脚步声沉沉,一步一步,当真是从沈甄的心脏上踩过去一般。 他推开门的一瞬,沈甄连忙用被褥擦了擦眼。 她向天发誓,她一点没怪陆宴。方才他对自己,哪怕算不得是极尽怜惜,也到底是因为她低声求饶而停了好半响,缓解了些许痛楚,回头想想,他若是可着自己肆意继续,她亦是无法反抗的。 八千贯,泓儿,长姐,和她自己。 都欠了他的,不是吗? 昔日贵女的身份已然不再,家道中落,步履维艰,便是她这样不甘屈服的人,也不禁扪心自问,除了这个,她还能拿什么求他? 她只是有些难过。 难过那些她曾以为她定会拥有的,大抵都成了泡影,一无洞房,二无花烛,三无君郎。 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云阳侯府的三姑娘,唯有沈甄。 不过为了沈家,要她做什么,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见他走近,沈甄连忙藏好了情绪,弯了弯眼睛,唤了一声,大人。 陆宴垂眸看着她白皙的手臂上斑驳的红痕,又看了看含着讨好的眉眼,心里的那股火,直接熄了一半。 算了吧,陆宴,难不成偷着哭还有错么? 他跟自己说。 他拎起摊在地上的中衣,给她披上,正预备开口唤人进来伺候,沈甄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大人,这被褥,我自己换成不成。” 陆宴低头看她,祈求,害羞、无地自容都写在了她的脸上,只怕现在床角有条缝,她都要钻进去了。 他缓声道:“还能起来吗?” 沈甄点点头,似没事人一样地站了起来,光着小脚,快走了两步,从那黑漆嵌螺钿描金柜中,拿出了新洗过的被褥。 她双手捧着,不慌不忙地回到了原处。 只是那隐隐发抖的脚踝,终是露了馅。 陆宴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忙活,任他心肠冷硬,也实在看不下去,到底是伸手轻抚了下她的肩膀,道:“行了,我来吧。” 沈甄哪里敢使唤他,本想拒绝,但实在不敌他眸中的厉色,吓得立马收声,灭灯,上-榻。 彼时天色已暗,月朗风清。 一段冗长的静默过后,陆宴翻过身,背朝她,径自睡去。 四周幽暗无声,她看着他的背影,眼眸沉沉,思绪万千。 这人于她而言,当真,既是水上的浮木,又是一场不与人知的噩梦。 *** 翌日一早。 陆宴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就已经空了。 他起身打量了一番周围,热水、帕子等盥洗之物都是全的,须臾,就见一抹俏丽的身影,缓缓移步到自己面前。 她小声地唤了一声大人,随即扶他起身,替他更衣。手法虽仍是不熟练,但好歹是进步了不少。 厨房的婆子已经从家归来,今日的早膳也变得较为丰盛。桌上摆着鳆鱼、白灼肉、芙蓉豆腐,乌鸡汤,还有一锅葛仙米煮的粥。 陆宴看着身边的纤腰不停挪动,忍不住攥住了她的手,坐下,一起吃。” 这两日与他相处,沈甄多多少少也摸透了点他的脾气,他说一不二,更不会同她客套。思忖片刻后,便也坐了下来,拿起了木箸。 显然,她也不同于上次那般了。 螓首蛾眉,温婉驯顺,一碗粥很快就见底了,陆宴眉头微皱。 他确实不适应,她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他仍是觉得她能如此乖顺,倒也省去了很多麻烦,这是好事。 少顷,沈甄见他手上的木箸斜躺在他虎口中央,半晌未动,便开口道:“大人可是用完了?” 听着了娇声,陆宴又看了一眼她朦胧的星眼,和透着红的脸颊,不由想起昨日不离耳畔的,恰恰莺啼。 陆宴胸痛微微起伏,手上的青筋突起,克制着,放下木箸,起身道:“该上值了。” 沈甄跟在他身后,步伐紧凑,生怕慢了一拍,就被他落在后头。 一直将他送到门口,见他上了马车,才缓缓转过身子。 回到澜月阁,沈甄长呼了一口气,总算,是没出甚差错,可她揉了揉自个儿已经僵硬的腿,麻木的手臂,可那隔了一夜之后有些发紫的痕迹。 鼻尖微酸,止不住地酸。 *** 这厢陆宴刚踩上京兆府的石阶,便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闷疼,虽不似昨日那样强烈,但就是感觉有什么堵着了一般。 他定住脚步,无力地笑了一声。 此刻的他,无比庆幸自己花了这八千贯,救了她。试想,若是她落到那劳什子滕王手里,整日落泪,他还活不活了。 他烦躁地拽了下领口,转身皱眉盯着杨宗。 杨宗一愣,小心问道:“世子爷可是有什么事?” 陆宴面目肃然,“去最近的医馆,给她买点药。” *** 杨宗看着自家主子离去的背影,不禁在风中有些凌乱,给他买药,他是谁? 买药,买什么药? 过了好半晌,他悟了。 是给她买药。 第14章 画像 ==第十四章画像== 陆宴今日随郑京兆外出,先是做失踪百姓记录,后又去了一趟刑部,回衙门已是午时。 甫一进门,就瞧见孙少尹将那象牙刻山水纹的毛笔“啪”地一声拍到了桌上。 “怎么了这是?”郑京兆道。 孙少尹一见是郑京兆,连忙起身行礼,眉头紧皱,“方才我去了一遭宋家,本想通过她的描述,绘张犯人的画像,哪知我一去,宋家坚决不让我见人,说她家女儿受了刺激,只见女画师。属下无奈,只好又去寻女画师。可是大人,京中的女画师着实有限不说,且还多是画山水的,这画起人物,当真是......您看看吧。”说罢,他便把桌上几幅图,递给了郑京兆,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郑京兆看过后,不禁嗤笑一声,真不知道画师是在画犯人,还是在画猿类。 他转手交给陆宴,坐下,继续道:“宋家女都说了些甚,画师可是问清楚了?” 孙少尹点头,“那日宋灵儿本是去西市买香粉的,但西市的百香阁闭店了,便去了稍远一点修行坊,她听人说那儿还有家有名的香粉铺子。” 说到百香阁的时候,一旁的陆宴不由自主地提了下眉角。 “继续说。”郑京兆又道。 “宋灵儿就是在修行坊被带走的,她刚察觉不对,就被击倒了,女画师帮忙看过,她的头部至今还有被瓶类击打的痕迹。据她的述词,她醒来之时,已被送到了一位陌生男子的榻上,全程被面纱捂住双眼,并未见到人。万幸她起身的时候面纱刚好倾斜,她瞧见了一眼,宋灵儿说那男子已蓄须,鼻梁高挺,容貌吓人,目眦欲裂。” 听完孙旭话,陆宴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画像,抬手摸了下自己鼻梁,不禁心道:这胡须之茂盛,容貌之吓人,倒也是画出来了。 郑京兆又道:“这就完了?身量,体态呢?” 孙少尹摇了摇头,“属下也觉得能记录的过少,便又去了一趟宋家,可宋家这回连大门都不让进了,我让他们再说些,他们只道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其余一概不知。” 陆宴抖了抖手里的画像,道:“这张画像,宋家女怎么说?” 孙少尹脸憋得通红,咬着牙道,“说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可谁能长得像猿人一样? 郑京兆拍案而起,大声怒斥,“胡闹!她宋家既然是大晋百姓,住在长安城里!那配合衙门办案,便是应该应分的,岂容他们......” 孙少尹道:“大人息怒,诚然不是宋家二老为人猖狂,而是这事一出,宋家女被刘家退婚不说,这两日,光是寻死,都已经两次了......” 历来女子被人奸污,若是没死,紧接着,便是一条人命。 默了半晌,郑京兆又叹气道:“派人从修行坊开始查,既然是从那儿被带走的,那修行坊必定会有些蛛丝马迹。”他顿了顿,又冲陆宴道:“我记得陆大人的画工乃是极好,宋灵儿的话虽不多,但任何线索都不能断,是以还请陆大人根据方才的述词,多画上几幅,届时给宋家女送去,叫她挑上一幅。” 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郑京兆既发了话,陆宴也只能应下这费时费力的活。 到了傍晚散值的时候,孙旭走到陆宴身边,道:“陆大人,您认识的贵女繁多,就没有两个会画人像的?” 陆宴思忖片刻,想到孟素兮画的那些梅兰竹菊,便道:“并无。”说完要走,孙旭连忙道:“陆大人,我与你同路。” 陆宴回头不解道:“同路?” 孙旭笑着拍了一下陆宴的肩膀,“昨晚在平康坊,我瞧见您的轿子了。” 陆宴身子一僵,倒也无从辩解,毕竟是他叫人把轿子停在那儿的。 他叹气道:“陆某今日还有画像要画,怕是不能同孙大人一起了。” 孙旭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是我不对,竟忘了陆大人还有要事。” *** 陆宴满身疲惫,再三犹豫下,到底还是回了澄苑。 晚膳后,陆宴抬头问沈甄,“会研墨吗?” 沈甄点了点头。 陆宴回想着宋家女的证词,蓄须,鼻梁高挺,容貌吓人,睚眦目裂,不禁冷笑一声,光是一个胡须就有几十种,真要是全画出来,那今夜是不用睡了。 他无奈地起了身子,旋即,又十分自然地拍了下沈甄的臀-部,“一会儿到我书房来,替我研墨。” 他这样轻挑的动作一出,沈甄的脸刷地便红了。 他这不轻不重的拍打,仿佛带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暧昧,叫人忍不住心肝颤。 进了书房,陆宴便镇尺铺平了纸,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沈甄红着指尖捧着一盏水走了进来。 陆宴皱眉问她,弄什么水,用了这般久? 沈甄眨了眨眼,解释道:“磨墨的话,虽用冷水即可,但还是雨水更佳,可冬季无雨,我便想着今日天暖,屋檐上的还滴答些雪水,便接了些过来。” 听了这话,陆宴倒是明白她为何指尖通红了。 也是,云阳侯府养大的女儿,自然懂得会比常人多一些。 陆宴点了点头,砚台与墨一通递给她。 沈甄看着手里的墨,喃喃道:“这是逾麋大墨吗?” 陆宴侧头睨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倒是没想她懂得如此多。 待沈甄研墨好,陆宴便立起笔沾墨,开始作画。 话说,这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没错,但却是一个人长一幅样子,光是瞠目的眼,陆宴便画了十多种。 一个时辰过后,他不由皱起眉头,歪了歪脖子,活动了肩胛。 沈甄小步挪过去,将两只素白的小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帮他揉了揉,力量虽小,但陆宴仍是受用的。 他闭上了眼,向后靠了靠,拽住一根她的手指抵在了太阳穴的位置上。 沈甄明白他的意思,柔软的指尖又动了起来,她虽然好奇他画的到底是何人,但想着他方才苦大仇深的样子,便识相地什么都没问。 这一落笔,便是整整二十幅,眼看要到亥时了,陆宴冲沈甄道:“你回去吧,今夜不必等我了。” 沈甄这双磨墨的手都累了,更别说作画的,见他甩了无数次手后,沈甄试探道:“不然我同大人一起画吧,这样兴许能快些?” 陆宴执笔的手顿住,抬眸看她,“画过人像?” 沈甄点了点头,“画过几次。” “师从何人?” “李墨,李夫子。夫子在世的时候,点拨过我几次。”沈甄道。 这话一落,陆宴整个人都怔住了。 旁人说这话,他未必会信。原因无他,毕竟李墨此人已算得上晋朝开国以来,最为出众的大家,他的画作,至今都在皇城里裱着。 但沈甄不同,沈甄的祖父可是当过太傅的,算一算,和李墨的年纪也刚好对的上。 怪不得,从方才研墨起,她就非常熟练。 陆宴将她人拽到自己眼前,笔递给她,“我说,你画,能做到吗?” 沈甄点点头。 陆宴随意道:“宽脸,长眉,圆眼,高鼻,厚唇。” 沈甄思索了一会儿,缓缓下笔,片刻过后,便勾勒出了一个人来。 看清后,站在她身后的陆宴不禁笑着摇了下头。诚然她一下笔,便能看出不同来,当真是刻画入微,得其神髓。 这便是天赋了。 既然她会作画,便无需再画下去了,明日将她乔装打扮一番,带她去宋家即可。 沈甄停笔。回头看他,“大人,这样行吗。” 方才情急,陆宴那一拽,相当于将沈甄揽入怀中,眼下沈甄一回头,额头刚好抵主了他的下颔。 肌肤相触,不由让书房里的温度莫名升了升。 她的眼睛,恰好对上他不断滑动的喉结。 “药用了吗。”他哑声道。 沈甄先想到的是墨月拿给她的避子汤。 做他的外室不得有孕,这事先她就知道。她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大人,我提前用了麝香,那避子汤我没喝。”说着,他朝陆宴晃了晃身上的香囊。 陆宴低头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继续道:“我说的是杨宗下午送来的药。”昨日弄得狠了些,他见过,也记得。 这话一出,沈甄鬓角的发丝都朝上立了起来,回想今日上午她自己给那处上药,整张脸都变得娇艳欲滴。 她声如蚊蝇,“上、上过了。” 陆宴双手掐着她不堪一握的纤腰,向上一提,使得她坐在了桌案上,四目相对,只听他语气暗哑,低声问她,“是么。” 第15章 共情 ==第十五章共情== 夜晚的风透过窗牖的缝隙,吹到了摇曳不熄的烛火上,风来的缓,它便轻轻摇晃,风来的急,它便忍不住抽搐。 像极了,他穿过她的发丝、暗暗用力的手掌。 沈甄的襦裙,都堆在了她的腰-际之上。 她咬着唇一声不肯吭,只用那水波潋滟的双眸看着雕梁,万不敢看别处一眼,连呼吸都不由变得小心谨慎。 他换了个姿势,她骤然失重,惹得她连忙用双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陆宴见她气若游丝地蜷在自己怀里,心里不禁泛出了点点疼惜,瞧她乖顺,便低头咬了咬她通红的耳朵。 谁知这小耳朵,简直是沈甄命门。 他一下嘴,她便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那勾在脖子上的手突然用力挣扎,薄薄的指甲直接划过他的皮肤,脖子上即刻便出现了三道血痕。 沈甄万没想到自己竟用了这么大力,见他出了血,不禁有些害怕,连忙唤了两声,“大人、大人。” 只是这种时候,男人大多都是感觉不到疼的,反倒觉得她这两声娇颤颤的大人,更为磨人。 *** 二人从书房出来,已是子时,陆宴掌灯,沈甄则披着他的大氅,埋着头,三步一停地走着。 他在一旁颇为配合,走的极慢,并未出声催她。 进了澜月阁,沈甄将身上的大氅叠了起来,头依旧埋的低低的,半晌,用水浸了个帕子走到他身边,伸手替他擦拭血迹。 陆宴的肤色本就偏白,再加上这会儿伤口的血凝了,乍一看,真是格外显眼。 沈甄对他,向来是惧的,见他扬起脖子配合,又不出声,手上的力气不免又放轻了些。 陆宴微微垂眸,看到的便是她眼里的慌乱。 他接过帕子,拍了她一下,“行了,我自己来吧。”就她那点力气,怕是要擦到明天早上。 陆宴随意擦了几下,便转身熄了灯。 二人齐齐躺下,沈甄却心乱如麻,她本想着这两天冲他暗示一下见大姐姐的事,没想道又把人给得罪了。 头一次,沈甄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大人。”她轻声道。 陆宴“嗯”了一声。 “明日,我把指甲削一下,成吗。”沈甄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入耳的皆是讨好之意。 偏偏陆宴就是吃她这套。 若是她默不作声,他八成还会觉得她不懂事,但听她如此说,不免又有些不忍了。 她的手长得极其漂亮,白皙纤细不说,就连指甲都是透着粉的,用力一攥,恍若无骨一般。 陆宴默了半晌,转眼又将手搭在她的耳垂上,作恶般地来回拨弄,哑声道:“不用。” 这次,沈甄绷紧身子,总算是没再挠他了。 黑夜静谧幽暗,她慌乱的眼神,璀璨如星,甚是爱人。 *** 翌日一早,沈甄伺候他更衣,她抬眸看了看他脖子上的抓痕,到底有些心虚,“大人,不然......还是遮上点吧。” 陆宴低头看着沈甄,问她,“欲盖弥彰,听过么?” 沈甄听出了他嘴里的讽刺之意,暗了暗眼神,不出声了。 反正她也想清楚了,一会儿用帷帽捂好自己的脸,比什么都强。她今日是京兆府的幕僚,是个画师。跟他又没什么关系。 穿戴完毕后,沈甄便随陆宴一同出了门。 马车绕出喧哗热闹的街巷,又穿过几条小路,缓缓驶至京兆府门前。巨大的匾额赫然立于头上,显得格外肃穆庄重。 孙少尹比他们先到,眼看着陆宴带着一个女子下了马车,他眼神一动,迎了上去,“这位是?” “我请来的画师。”陆宴道。 孙少尹连忙作辑,转而与陆宴一对视,便看见了他脖子上的三道印,“陆大人,您这脖子是怎么弄的?” 陆宴面无表情道:“划伤。” 这下孙少尹的表情不禁有些微妙了,他问的怎么弄的,可没问是什么伤口。他好歹也是和他平级的少尹,如何看不出那是划伤。 谁划的,怎么划的,才是他好奇的。 毕竟,他还是头一次看到陆大人挂了彩,瞬间想到的五个字,便是难消美人恩。 孙少尹实在按耐不住自己的求知欲,又道:“可是云姑娘弄的?”陆大人的马车天天停在花柳巷,他可是看的一清二处。 听了这话,陆宴侧头在孙少尹什么轻声嘀咕了几句,只见孙少尹脸色大变,连忙摆手致歉。 站在一边的沈甄,想破头也想不出,陆宴竟同他说:我带来的这位画师,之所以带着帷帽,便是因为她才刚过十四,还未出阁。 *** 一个时辰过后,他们来到了宣平坊的宋宅。 宋家二老一见今日来的是位女画师,也没拦着,通报一声后,就让沈甄进了屋。 因着陆宴还是想听听宋家女怎么说,便给宋家二老摆了个禁声的手势,站到了房檐底下。 沈甄进门望去——宋灵儿一袭白衣,抱膝坐在床上,目光空洞无神,整个人就像风一吹便会倒下一般。 她坐下后,拿出了笔墨纸砚,按照陆宴嘱咐的,柔声问她,“宋姑娘可否将那人的容貌,再复述一次?” 这柔柔的嗓子有一个好处,便是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宋灵儿瞧了瞧她,随意开口道:“那人蓄须了,眼睛很大,鼻子也高,总是凶神恶煞。”? 听着她的描述,沈甄确实没法准确下笔,便又道:“宋姑娘可否回忆一下,那人是络腮胡,还是山羊胡?” 宋灵儿听完这话,双眸颤抖,抬手便扬了沈甄的砚台,“你们做官的,到底是要查案,还是要折磨我这无辜之人?”宋灵儿十分激动,就连嗓音都变得有些尖锐。 沈甄没去管地上的撒的到处的墨汁,反而是握住了宋灵儿的手。能如此激动,便是想起来什么了。 沈甄方才在京兆府看过这起案子的呈文,这位宋家女经历了些什么,她自然知晓,“宋姑娘,我自然懂你......” 宋灵儿直接打断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她道:“你如何能懂?向你这样的大家闺秀,只怕是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被人压在身子肆意折磨,是怎么个滋味!” 沈甄倾身抱住她,小手轻轻地抚着宋灵儿的背脊,开口道:“我也体会过的。” 这话一出,屋内的宋灵儿,和屋外的陆宴,可谓是一同怔住。 沈甄虽然戴着帷帽,戴着面纱,可发饰却是能看见的,那分明,是未出阁女子的发髻。 宋灵儿喃喃出声,“怎会......这不可能的。” 沈甄为了安抚她,一咬牙,只好给她拨了拨领口,让她瞧了一眼上面的红痕。那人钟爱给她弄得浑身是印,虽不疼,但看着却有些惨烈。 这下宋灵儿瞧沈甄的眼神,不由变了一些。 沈甄见她不在抵触,连忙又道:“自古女子囿于礼数,经了这般恶事,只能怪于自身,可是宋姑娘仔细想想,若是官府没有抓到那歹人,且不说长安会不会有更多的姑娘遇害,便是宋姑娘你,他们若是知道你还活着,能放过你吗?” 这样的事,宋灵儿何尝未想过,近两日,她便一直害怕那些恶鬼找上门来。 她攥紧了拳头,想了半天,道:“可我的眼睛被捂住了,当真是没看到。” 这话沈甄倒是真的感同身受了,回想她的初次,也是被那人蒙住了眼睛,“宋姑娘,被人那般对待,虽然害怕,可有些事,是忘不了的,比如身量......” 这边沈甄还没问完话,陆宴就听不下去了。 他颀长的身影被日光拉了很长,嘴角挂上了一抹冷笑,目光越来越沉。 那般对待,哪般对待,他怎么对待她了? 他碰了她,还不是她也主动了? 胆子肥了,竟然把他跟那些人放在一起比。 待沈甄画完之时,又过去了半个时辰,跨出门槛,就见陆宴双臂交叠,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 眼下沈甄觉得自己立了功,自然也就没细究他那个眼神。 这时,孙旭连忙跑了过来,冲着沈甄道:“可是画出来了?” 沈甄点点头,“宋姑娘这次说的和呈文上写的略有不同,那日她见到的人,应是大脸盘,高颧骨,细眼睛,身量比宋姑娘高出一头,偏瘦。也不知怎的,我作画时,便觉那人不像是汉人,倒像是鲜卑族。”说着,沈甄将手里的画递给了孙旭。 孙旭拿过来一看,越看越觉得熟悉,便对陆宴道:“陆大人,那王照的亲姐,是不是就嫁给了鲜卑人?” 陆宴点头,“确实如此。” 孙旭道:“那陆大人送先生回去吧,我还得再回趟衙门。” *** 上了马车后,沈甄便摘下了帷帽。 她抬手理了理鬓角,看着陆宴道:“大人,我的发髻乱不乱?” 陆宴看着她澄澈的目光,抽了抽唇角,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车轮刚好压过几处凹凸不平处,车身一晃,摆弄发髻的沈甄便一个不小心,栽倒在他身上。 哪怕她并非故意,这样的姿势,也有了几分投怀送抱的意思。 第16章 分寸。 ==第十六章分寸==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进着,沈甄的栽倒在他身上,闻到了那股檀香味后,不由立马弹了起来。 见他眉宇微蹙,她忙端坐好,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裙摆。 陆宴心中不快,神色也跟着冷了许多,见她老实了,便用食指揉着太阳穴小憩了一会儿。 徐徐的惠风将马车的缦帘吹得忽起忽落,沈甄透过这缝隙,看着外面的景色。长安真是一点都没变,依旧是那般繁华,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吹拉弹唱,好不乐乎。 只是昔日里那个门庭若市的云阳侯府,再也无人问津罢了。 穿过朱雀大街,便到了延福坊,路过一处府邸之时,沈甄突然抬手攥住了缦帘,街景后移,可她的目光却随着那不断变小的宅院渐渐飘远。 那是李府,现任工部侍郎李棣的宅子,沈姌的夫家。 一想到大姐姐,沈甄的心里微酸,泪珠子还未涌出,便想到了自己不能哭,于是手劲一松,放下了缦帘,回了目光。 不看、不思、不念,就好。 沈甄深吸一口气,还没呼出来,脸就被陆宴用手扳了过去。 他的拇指抵在她的下颔上,手劲儿不轻不重,沉声道:“怎的了?” 沈甄看着他冷淡的目光,便觉眼下不是个开口的时机,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没怎么,大人休息吧。”在沈甄看来,她的请求一旦被他拒绝了,日后再想开口便难了。 得再等等。 接下来一路,陆宴一言未发,也不再看她,回了澄苑,便径直回了书房。 沈甄看着他一反常态,着实费解。 明明她今日还帮了他的忙...... 昏黄褪去后,便是漆黑的深夜,万字花墙的角落燃起了灯,照亮了光秃秃的柳枝,和恒久不变的青松,院子里的喁喁细语渐渐隐去,只剩下,浴桶中发出的汨汨之声。 未及亥时,陆宴推开了净室的门。 入眼的便是靠在浴桶边上,睡着了的沈甄,她的三千青丝拢于耳后,大片的肌肤露在外头,身上斑驳的红痕,全是他作恶的痕迹。 陆宴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侧,垂眸看她,只见她下颔上还有一个拇指印。可他不过是轻轻捏了一下,是她太娇嫩了。 他伸手试了下水温。凉了。 他叹了口气,弯腰将她整个人捞了出来。沈甄惊醒,本能地扑腾了两下,与他四目相对后,便松了力气,老老实实地挂在了他身上。 陆宴解下身上的大氅,盖到她身上,将她送回了屋内。 沈甄冷地打了个寒颤,钻进了被褥。 她未着寸缕,下意识以为他会做些什么,可他只是将她放好,转身又出去。仍是一言不发。 这下沈甄总算是察觉出不对来。 他的双眸一旦染上那股薄凉,这屋里的空气都变的压抑、且难以喘息。 她闭上眼睛,从早上一出门开始回想,一切都如平时一样,究竟哪开始不对了呢? 沈甄自认她整整一日都没说错话才是...... 她惴惴不安地想着今晚该如何同他开口。 正思忖着,她就听到了他回返的脚步声,不禁连忙躺下,闭了眼睛。只是她睫毛轻颤,一看便是假寐。 陆宴熄了灯,缓缓躺下。 沈甄听着他渐渐平缓的呼吸,不由再度凑到了他身边,不言不语,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 陆宴没甩开,也没用力,就像是真睡着了一般。 沈甄拉着他的手一路向上,摆弄着他的手掌,使其掌心向上,平摊在自己的玉枕身旁,随即,又将自己的耳朵贴了上去,轻轻地蹭了两下。 见他不动,她又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衫,轻唤了一声“大人。” 这般模样,与她小时候犯错,求沈姌给她顶包时的模样如出一辙。不达目的前,就一直这样勾勾搭搭地磨着你。 半晌后,旁边那颗如刀锋般冷硬的心肠,到底是被她磨钝了。 他侧过身,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几分恼。也不知是恼他自己,还是恼她。 方才经过延福坊,她那点小动作,他皆收眼底。 就连她此刻为何讨好她,想说甚,他也十分清楚。 可他是不可能同意她去李府的,且不说长安现在有多少人盯着沈姌。 就说李棣那个人。 自己的岳父刚被圣人革去工部尚书,这个风口上,他不受牵连就不错了,谁能想到,他竟然高升了。 他中进士才不过三年。 一个八品监察御史,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四品的工部侍郎。凭他一个寒门之子,若无人提拔,是绝无可能的。 思绪回拢,再看看眼前的沈家女,他抽回手,缓声道:“沈甄,睡吧。” 话音甫落,沈甄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倾数咽下去了。她知道,他这是不让她开口了。 她缓缓转过身子,躬起身,闭上了眼睛。 陆宴目光落在了白皙的背上。 纤弱的身子,微微开合的蝴蝶谷,无一不在勾着他怜惜。 他伸出手,若有若无地抚了两下。 ****** 翌日一早,杨宗急匆匆与陆宴嘀咕了两句。 陆宴便回了镇国公府。 他一进府,身边的管家就走到陆宴身边,低声道:“世子爷,老太太在里面等着您呢。” 陆宴略略颔首,“嗯”了一声,大步流行地向陆老夫人的院子里走去。 屋里头,那孟家女正坐在老太太身边,读着经文。女子声音甜美,老夫人脸上也带着笑意,十分惬意。 “孙儿给祖母问安。”陆宴冷清的嗓音,刚好砸在了孟素兮的心上。可一想到他多日不回府,又去了那种地方,便忍不住咬住了下唇。 老太太笑着冲陆宴招手,示意让他过来些,可他一走进,老太太的嘴角便僵在了原处。 他这乖孙的脖子上,怎么会指甲印。 她一看便知,那是女子指甲的划痕,再一想到最近流传的闲话,不由板住了脸。 三奶奶嫡亲的妹妹,孟素兮的母亲,可是过来了。他这幅样子,如何见未来的岳母,纵然镇国公府门第尊贵,可结了亲,便是一家人,万不可拿腔拿势去欺压别人家的女儿。 要说亲的人,流连那种地方,叫孟家夫人如何想。 老太太表情骤变,孟素兮也不由回头去望,这一看,她的身子毫无意外地僵住了。 他脖颈上毫不掩饰的三道红痕,就是在告诉她,他当真与那些花街柳巷里的女子有了肌肤之亲,根本不是寻常的应酬。 这样的想法一出,孟素兮的眼眶便湿了。 见此,陆老太太赶紧拍了拍孟素兮的肩膀道:“好孩子,你现在回去,祖母有话同你宴表哥讲。” 孟素兮压下心中的难堪,垂着头,哽咽道:“素兮明白。” 孟素兮从他身边走过时,果然,又闻见了那股淡淡的香味。 人刚走,老太太便道:“宴哥儿!你可知人家孟家的大夫人今日已经到了咱们府上?你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能见人?” 今儿说这话的若不是老太太,依照陆宴的性子,定要回上一句——我怎么不能见人了?可这是他的亲祖母,年事已高,到底是顶撞不得。 陆宴长呼了一口气道:“祖母。我实在不喜那孟家女。” 陆老夫人的脸色被他这话气得微微涨红,“那你倒是给我说,你稀罕什么样的?说不出,你今儿便别给我出这个门。” 这话一出,陆宴立即回头把门阖上,端了个圆凳坐到了陆老太太跟前儿,“孙儿倒是许久没给祖母读过经文了。”说罢,他拿起了方才孟素兮搁在那儿的经书。 老太太一把抽走他手里的书,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对他道:“素兮这孩子,我瞧着是极好的。他们孟家虽无爵位,算不得钟鼎之家,可到底是朝廷新贵,得圣人的心,与咱们家亦是沾亲带故。再者说,孟家女儿温柔体贴,孝顺长辈,模样也是上佳,她究竟是哪里不好,竟如此不得你的脸?” 陆宴摩挲着手上的玉佩,笑道:“祖母,我二哥都给您诞下曾孙了,您怎么就抓着我不放呢?”祖母如今岁数大了,就偏爱些嘴甜的丫头,倘若他将孟素兮派人跟踪他的事说了,老太太还不知该如何伤神。 陆老夫人一瞧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是下定决心了,半晌,用手推了推他,“你出去吧,出去吧。” 陆宴出门后,对管家说,“你去二哥房里把韫哥儿给老太太抱去,就说我让的。”陆韫之那个开心果,他哭起来,大家都跟着乐,他是比不得。 陆宴回了肃宁堂,不大一会儿,长公主就气势汹汹地推开了他的门,一进屋,话还没说上一句,就盯着他的脖子看。 长公主的脾气向来大,拍桌子道,“,那孟家女儿此刻正倒在你三婶婶怀里哭,都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看看你这幅样子!” 刚被教育完,又来一遭,陆宴这点耐心到底是没有了。 长公主见他闭口不言,又道:“是,长安官场的风气不正,有事无事都喜欢去那平康坊里去坐坐,我本以为,你当洁身自好,濯......” 陆宴直接打断了她,“出淤泥而不染的,那是白莲,不是我。”这是他自己的作风,跟长安的官场可没关系。 长公主气急,“亲事暂且不说,陆宴告诉我,那花街里的女子,哪里比孟家女好?” 陆宴摸了下鼻尖,故作深思,然后道:“真诚,且热情。” 第17章 生病 ==第一十七章生病== ——“真诚,且热情。” 陆宴这话一落,长公主细眉微蹙,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 她美眸瞪圆,难以理解地看着他道:“当初说肯试试的是你,送人家字画的也是你,若是不喜欢,你同我说便是了,怎么就非得让她如此难堪?” 陆宴沉默半晌,与长公主道:“母亲怎么不去问问她都做了些甚?” 长公主眸色一滞,听出了他的话中有话,不由降低了声音道:“她......可是做了什么惹你厌的事?” 陆宴道:“长公主认为,她派人跟踪我算不算?” 长公主心里一惊,立马反驳道:“怎会?她近几日除了在你祖母身边伺候,便是留在扶雪阁里折腾那些字画,连街都未曾上过。”她虽说没多喜欢孟素兮,可老太太前些日子的一番话,却是打动了她。 话说孟素兮究竟是何时入了老太太的眼呢?想来,便是他们在亭中下棋那日。 那日陆宴回府,也不知为何,一直冷着个脸,半分面子都没给孟素兮留。看到那一幕,老太太自个儿都觉得有些过了,可孟素兮不但没有怪罪,反而是眼巴巴地追了上去。 老太太看中的,便是孟家女这个知进退的性子。 她只要能一心扑在陆宴身上,能管家,那些身份高低,便也不那么重要了。 老太太活了一辈子,常常想,三房的日子为何能过的如此和顺?陆璨那样招蜂引蝶的一个人,说他百花丛中飘都不为过,挑来挑去,反而独独是温氏的性子合了他的心。温氏知道低头,知道哄人,一冷一热一调和,日子才是和美的。? 若是一个端着,另一个也端着,新婚燕尔还好,日子长了,早晚会成为一对儿怨偶。 老太太的一番话可谓是砸到了长公主心里,近两年,英国公家的女儿在说亲,宁国侯家的女儿也在说亲,长公主不是没撮合过,可陆宴到底那个性子,她太清楚了,真真是半分都不肯哄着人来的。 这样的事经历了几回,以至于长公主看孟素兮这善于讨好人的样子,也顺眼了几分......可怎么就....... 陆宴看着母亲暗下去的脸色,又道:“她若是安分,我倒未必会如此做。” 长公主思忖半响,看着陆宴道:“所以,你这脖子......是故意的?” 陆宴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这倒不是。” “这么说,拒绝她是真,夜夜宿在平康坊也是真?” 陆宴唇角牵动了一下,面上带上了一股长公主从未见过的风流之意,“是。”这话,陆宴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不然这抓痕哪来的,便更是说不清了。 长公主手握成拳。 陆宴过了弱冠之年,有了这档子事,她不是不能理解,可一想到自己光风霁月的儿子同那种地方的女子夜夜在一处厮混,她到底是不能接受的。 她长呼了一口气,刚生出给他纳个良家妾的想法,就听陆宴道:“母亲大可不必担心,待日后成亲,我自然会断干净。”冷冷清清的一句话,哪有一丝人情味儿呢? 靖安长公主被他怼的哑口无言,夸他也不是,骂他也不是,甚至不想再同他多说任何一个字。 是谁说生儿似母的? 她何曾这样混账过? ****** 翌日晚上,镇国公府设宴招待了孟家夫人,席面上的气氛虽然很好,但从靖安长公主对孟夫人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这结亲的事,怕是难了。 不过孟素兮做了甚,长公主倒也没多说。毕竟人家姑娘要脸面,他们镇国公府也得要脸面,这样的事,终究没法子拿到台面上来。 心照不宣地轻拿轻放,便是最好。 用膳时,孟家夫人的脸色还算是不错,但一出了耀林堂的西次间,脸就沉下来了。 温氏忙追上去,喊了一声,“二妹妹,你等等我。” 孟家夫人依旧走的很快,直到被三奶奶拉住手,才回过低声道:“这事若是非要论出个一二三来,我倒是不觉得兮丫头做错了,明明是那陆家世子留宿勾栏瓦舍在先,兮丫头不过是想看看......” 还没说完,三奶奶就捂住了她的嘴,“宴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一个弱冠之年身边都没侍妾的儿郎,怎么偏生兮兮来了,便要留宿在那种地方?再者说,人家也没明说要同兮兮结亲不是?二妹妹,高门大户里规矩繁多,听话都得听音儿,谁也不会明说出来得罪人,不比我们以前......” 三奶奶话还没说完,孟家夫人就甩开了她的手,“我今儿算是明白父亲为何总嚷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大姐姐现在是镇国公府的宗妇,说起话、做起事,确实是不一样了。” 孟家夫人阴阳怪气的一番话,无疑是在扎温氏的耳朵。 温氏红了红眼睛,对着她道:“二妹妹今日说这话,和兮丫头来之前说的,又何尝一样呢?” 孟夫人被向来温柔的姐姐一怼,不禁红了脸。 却说孟素兮来之前,孟家夫人可是声泪俱下地对温氏说着她们娘俩艰难的处境。 孟家大老爷庭虽然已是朝中三品大员,可根基到底是浅薄了些,最大的一个靠山,无非是圣人。所以孟庭打的注意很简单,他想让孟素兮去参加明年开春的选秀。 选秀二字,听着倒是光鲜亮丽。 可成元帝乃是先皇长子,年近半百不说,膝下光是皇子就有了六位,他让孟素兮进宫,不过是想挣个国舅的名声,争个爵位罢了。 孟家有三个女儿,孟素兮,孟岚兮,孟韵兮。除了孟素兮是孟夫人生的,后两个皆为孟庭的表妹庄姨娘所出,孟庭对庄姨娘感情颇深,生怕这俩女儿是庶出便低人一等,不免多疼爱了一些。 有了偏疼,自然就生了龃龉。 家中三个女儿,没有一个想进宫伺候老皇帝,偏偏孟庭以孟素兮是嫡女为由,暗示了多次。 孟家妻妾失衡,导致这三孩子从小到大,几乎是处处攀比,比学识、比穿戴、比样貌,但凡是能比的,就没有能落下的。这里面,孟素兮哪怕有一样占了下风,孟夫人便会用银子给孟素兮找补回来。反正她的嫁妆,多到无人不眼红。 孟家的这些乱遭事,包括孟素兮争强好斗的性子,温氏皆是一清二楚。 若不清楚,她又怎会特意去嘱咐孟素兮呢? 温氏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叹了口气,“好了,走吧,兮兮若是不想进宫,想别的法子就是了,你也别太惯着她了。” ****** 傍晚时分,陆宴手执一卷书,正坐在自个儿院子喝茶。 肃宁堂的婢女云儿,过来小声通报,“世子爷,孟姑娘说想见您一面,在院外候着呢。” 陆宴低头抿了一口,低声道:“让她进来吧。” 不得不说,孟素兮这回是规矩多了,她悄声走到陆宴跟前儿,忐忑道:“世子还能容我解释一二吗?” 陆宴还没应声,只给她一个“你说”的眼神,孟素兮的心就跟着抖了抖,仿佛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一般。 她垂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坠在地上,哽咽着把错认了,态度倒是诚恳,没有躲事的意思。 按说这样一个姑娘泫然欲泣的模样,哪个男人看了都是要心软一二的。 然到了陆宴这儿,孟素兮却听到了他翻书的声音。 一瞬间,她酝酿好的情绪都被风吹散了。 他在听她说话吗? 她攥紧了拳头,看着陆宴,轻声唤了一句:世子。 陆宴抬起头,用幽深又薄凉的眼睛看着她道:“我听着呢。”语气,倒是比之前好多了。 孟素兮看了看他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脖子上的抓痕,不禁在想,他的夜里,他搂着温香缠绵入梦的夜里,用的也是这样冰冷的眼神吗? 再回想他与自己下棋时的样子,她心里突然好生难过,这求而不得的滋味,真是让她好生难过。 “明日,素兮还能约世子下回棋吗?”孟素兮闭上眼睛道。 闻言,陆宴阖上了手中的书,对她道:“天色不晚了,孟姑娘就回了吧。” 陆宴神色淡淡,语气平缓,到是没了生气的意思。 可这样直白的拒绝,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 孟素兮走后,陆宴便踏着落日余晖进了内室,刚来了些倦意,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进来。”陆宴道。 杨宗进来后,关严了门窗,低声道:“世子爷,沈姑娘好像是病了,属下听墨月说,她高烧不退约莫有一日了,大夫不敢轻易请,可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墨月便找了属下。” 冷不丁听到沈姑娘三个字,陆宴不禁生出了一丝恍惚之感。 他捻了捻手上的白玉扳指,想起了他走的那天晚上。 她在浴桶里睡着了,泡了个凉水澡,不生病才是怪了。 陆宴对医术虽算不得精通,但简单的风寒之症倒是难不倒他。 思忖片刻后,便拿了一起一张纸,准备写个方子,叫杨宗去抓药。 可刚一落笔,他的眼前突然涌现了她娇弱的模样,和那句她总是喜欢说的——“大人,我难受。” 一时间,他的太阳穴嗡地一下。他掷了手中的笔,道:“眼下快宵禁了,不必吩咐马车了,我骑马过去。” 第18章 怜惜 ==第十八章怜惜== 夜色渐浓,外面飘起了簌簌的雪花,温度也是一降再降。 陆宴翻身上马,夹紧马腹,扬长而去。 看管马厩的小厮躬身问杨宗,“外面不是要宵禁了吗?世子爷为何这时候出门?” 杨宗长叹了一口气道:“世子爷公务繁忙,也是别无他法。” ****** 寒风呼啸,钻入袖中,等他到澄苑的时候,长安城已是应了那句——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 片片的雪花层层叠叠地摞在了青石板路上,陆宴的步伐急促,碾过地面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此时墨月正好用竹扫帚清扫着积雪,见陆宴来了,连忙直起身子道:“奴婢见过世子爷。” 陆宴将药递给墨月,道:“用温火煎,尽快。”随即便大步流星地进了澜月阁。 屋内烛火轻轻摇摆,屋外雪花肆意纷飞。 他推开内室的门,入眼的便是蜷在床里头的沈甄,那样娇小纤细的背影,确实可怜至极。 他坐到床边,倾身去捞她的身子。 陆宴将她散落下来的头发,一缕一缕别在耳后,顺着火光看她,她的额间挂着虚虚的汗,小脸煞白,唯独身子是滚烫滚烫的。 她的嘴唇微张,好像在说些什么,可惜太哑太低,陆宴只好把头低下去。 “冷。” 她轻声呢喃。 陆宴环顾四下,发现这屋里头已是烧了四个炭盆了,即便是再加两个,只怕她也还是冷。 他垂眸凝着她,用拇指抚了抚她的小脸。 病弱的沈甄,就像是娇滴滴的一朵西府海棠,不堪风,不堪雨,亦不堪折。 陆宴给她盖了盖被子,然后对一旁守着的棠月说,“她一直都烧的这样厉害?” “昨儿的时候还没,沈姑娘只说头晕,想睡一下。但等奴婢把晚膳端上的时候,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这会儿,已经烧昏过去了。 陆宴低头算一算,都烧上一天一夜了。不能再挺着了。 “去端盆热水来。”陆宴道。 闻言,棠月抬头看了看病入膏肓的沈甄,想到了什么,连忙道:“是。” 今夜的天儿雾沉沉的,透过支摘窗看外头,月色都不免变得朦朦胧胧。就如同某些被遮住的情愫。 须臾之后,棠月端着盆水回来了,她浸了个帕子,对着陆宴道,“世子爷,奴婢来吧。” 陆宴起身,给她让了个位置。 棠月将被褥掀开,用手去解沈甄的衣裳。褪下中衣后,就只剩下一个素白色的肚兜。 迎面扑来的一股沁人芬芳,不禁让棠月倒吸了一口气。她伺候过不少人,但却没伺候过这样的天香国色。 她的身子是那样的白,说是欺霜赛雪也不为过。 棠月小心翼翼地用热帕子碰了碰她的手臂,温度舒适,沈甄忍不住哼唧了一声。 这娇声一出,陆宴的嘴角瞬间便平了,他本以为沈甄只对他如此,没成想,她跟谁都是如此。 接下的画面,就不由得有些香-艳了。棠月一点一点擦拭她的身子,从玉-足开始,由下至上。由于身上还发着热,肌肤也比平时红上了几分。 期间碰着了哪里地方,不免要发出些声音。 站在一旁的陆宴,眸色越来越深,身子僵硬,泛起了一股燥热。 他舔了舔嘴角,嗤笑出声。 行,真行。 睁开眼的时候,比谁都纯,眸色里荡漾的水珠都犹如山间清泉一般,可闭上眼睛,她就不是她了,这股白日里寻不见的娇媚,到底是藏不住了。? 这边棠月正要去解沈甄的肚兜,他喉结微动,手臂上的青筋隐隐突起,似是再也忍不住一般,哑着嗓子道:“你出去吧。” 棠月怔住,连忙把帕子再放入热水中,躬身退下。 出去的时候,她吹了好一会儿风,才冷静下来。生平头一次,她居然会觉得女子的身子,竟是那样让人移不开眼,勾魂摄魄一般。 陆宴坐到她身边,狠狠地拧了拧水中的帕子,继而细致地拭了每一处,每一处他不肯让人碰的,她的地方。 也许是力道有些重,沈甄又抗拒地哼唧了一声。 再后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掌,比手里的帕子,都要更热一些,更烫一些。 当他的理智占据上风,替她穿戴好,盖上被的时候,外头的药也煎好了。 他单手拖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去舀药汁,缓缓送入她口中。 可陆宴哪里会伺候人喝药,他一勺接着一勺的喂,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沈甄自然是被呛到了。 连连咳嗽,不一会儿,眼睛跟着慢慢睁开。 恍惚间,她看清了他的脸。 “大人?” 沈甄美眸瞪圆,唤了他一声。 人刚醒的时候,也正是心不设防的时候。 陆宴看着她眼中的抗拒,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半夜匆匆前来是图个什么? 陆宴让她靠在软枕上,然后冷声道:“我走了才一天,你就给自己折腾病了,沈甄。” 这样的语气,不难听出责怪的意味。 然而沈甄刚醒,还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假咳了两声。 陆宴把没喝完的药递给她,“自己能喝吗?” 沈甄接过,低声道:“能的。”她一天一夜没吃饭,现又发着烧,身上无甚力气,就连端着勺,都有些颤抖。 看着她心余力绌的模样,陆宴又不禁转起了手上的白玉扳指,片刻后,还是抢过了她手里的药碗。 他舀了一勺,递到了她嘴边上。 四目相对后,沈甄也没推三阻四。 他伸过来一下,她就长一下嘴,配合的也算是默契。 一碗药汁,很快见底。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沈甄刚喝下他喂的药,难免要有所表示,她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多谢大人。”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忙捂住了嘴。 陆宴挑眉看她,“怎么了?” “我怕过病气给大人。”沈甄捂嘴道。 陆宴把她的手拿下来,“无妨。”顿了顿,又继续道:“既喝下药,那就早些歇了吧。” 闻言,沈甄乖乖躺下,她想着,总得养好病才能不给别人添麻烦,索性直接闭上了眼。 陆宴起身熄了一盏烛火。 见她如此,陆宴难得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背脊。 男人的这点柔情,尤其是陆宴的柔情,哪怕稍稍给了点,人都是能感觉到的。沈甄也一样。 她转过身后,并没有睡着,反而是睁开了眼睛。 时间一寸寸地流,陆宴落在她背上的手,与她噗通噗通的心脏,好似渐渐贴合在了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沉声道:“沈甄,早点睡,等明早起来你誊一份书信,我会派人给李夫人送去。” 他口中的李夫人,便是沈甄的长姐,沈姌。 话音甫落,沈甄鼻尖一酸,她突然很想哭,不过一想起他立下的规矩,便又生生忍下。 直到她呼吸渐匀,陆宴侧头看向窗外,沉思良久。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对她破了例。 或许是因为她和自己的那些错乱的梦境息息相关。 或许是怜她小小年纪做了自己的外室,他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又或许,他只是想让她做个好梦。 他想。 第19章 情分 ==第十九章情分== 当沈甄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冬日的阳光照进窗牖,房梁都变得金灿灿的。 她的床前,空无一人。 沈甄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昨夜里那人同自己说的话。立马翻身也下地,连大氅也顾不得穿,推开门,就跑到了外面。 棠月见沈甄穿着中衣跑出来,立马扔下了她手中的竹扫帚,“姑娘,您病还没好利索,可不能穿着这些就出来,万一再再发热,会更严重的。” 沈甄眼眶发红,哑着嗓子道:“陆大人呢?” 棠月看着她紧张的模样,下便以为沈甄情根深中,半刻也不愿意离开世子,于是笑道:“大人一早就去上值了,奴婢先伺候姑娘盥洗吧。” 沈甄又道:“大人没说些什么?” 棠月一愣,“姑娘如何知晓的?世子爷见您睡得熟,特别吩咐了奴婢别吵您。”在棠月眼里,这无疑是世子爷做过最体贴的事了。 “还有吗?”沈甄攥住了拳头。 棠月拍了下手,道:“世子爷还书房给您留了纸,说等您写完了,他晚些回来取。” 这话一落,沈甄忽然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还记得。 回到屋内,棠月打开妆匣,取出一个黄花梨木所制的梳子,替沈甄绾发,她一边梳,一边回想起着昨日。 思及此,棠月不禁道:“世子爷待姑娘真是极好。” 沈甄看着铜镜中浅笑的棠月,一愣,“为何忽然这样说?” 棠月小声道:“姑娘病重,想必是不记得了,昨夜呀,世子爷可是亲自为姑娘擦拭了身子。” 说完,棠月紧接着又道:“世子爷对姑娘如此好,想必待世子爷成亲后,定会将姑娘接入府中的。” 听了这话,沈甄先是怔住,随即又笑了一下。 她虽称不上多了解他,但也知道,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靖安长公主的儿子,是不会轻易纳妾的。 他收自己为外室,应该只是他的一时兴起。等他成亲,等他腻了自己,这段不与人知的事,早晚会变成了扔进大海里的石头,再也寻不见踪迹。 她算了算日子,距离父亲的出狱还剩一年多,她只希望,到那个时候,他能看在这段露水姻缘的情分上,放她一马。 至于那八千贯,她这辈子,自然是有多少,便会还多少。 ******? 这两日京兆府的后院在修葺,几位参军都在一间屋子里的办案,有人早记录案卷,有人伏案写着呈文。 孙旭跨进门的时候,陆宴正翻阅着案牍。 他用食指敲了敲陆宴的桌案,道:“今日堂上的案子,陆大人方才去听了没?” 陆宴抬头看他,“怎么了?” 闻言,孙旭露出了“如我所料”的表情。 他落座之后,语气不急不缓道:“郑大人今日审的可不是长安的百姓,是刑部侍郎文塬,文侍郎。” 一听这话,陆宴阖上了手上的案牍。 因着同是从四品官员,他上朝的时候倒是见过文塬几次,虽无私交,但也说过话。 陆宴向后靠了靠,拿起了一旁青花海水龙纹的茶盏,抿了一口道:“他来作甚?” “文侍郎和他家大娘子要和离。” 陆宴挑了下眉,不解道:“这和离之事,不去县衙,不去户部呈报,来京兆府作甚?”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晋朝民风开放,和离的、改嫁的可谓是一年比一年多,出了这样的事,倒无也甚好意外的,只是这家务事,万没道理来京兆府。 孙旭见关子卖的差不多了,便低声道:“本来只是和离,现在倒成了一桩命案。别看这文侍郎一派清高之姿,这次的起因,是他在外头养了个外室。 话音甫落,陆宴一口茶水没咽好,呛了出来,连连咳嗽。 孙旭着实没想到陆宴能有这么大反应,忙到:“陆大人,没事吧?” 陆宴清了清嗓子,道:“无事,你继续。” 孙旭叹了口气,“那外室有了身孕,文侍郎疼爱得紧,便连续几夜都宿在了外头,谁料就这几天的功夫,居然被文家大娘子邹氏给知晓了。据文侍郎说,那外室是被邹氏给逼死的。” 功曹参军道:“我记得文家的大娘子,好像是是汴州的......” 孙旭道:“是,邹氏的母家,是汴州最大的富商,这些年,文侍郎能升的这般快,邹家也出了不少力。” 文塬此人原只是汴州幕中观察推官,也就是正九品的秘书省校书郎。自打娶了邹家姑娘,隔年就升成了太常寺的协律郎,再接着,便是五品的阳山县令,如今七年过去,已爬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 虽说走仕途,年年都有升官调任的机会,但在地方和京城,却是天壤之别。 文侍郎能有如今这个地位,若无邹家,怕是不能的。 衙内见陆宴的杯盏空了,十分有眼色地给他倒了一杯。 陆宴掂了掂茶盖,敛眸道:“然后呢?” “邹氏得知这样的事,自然是气不过,便亲自上门将外室羞辱了一番,听说还动了手,那外室受不得刺激,肚子里的孩子当晚就没了,等到早上的时候,那外室已经自缢了。” 孙旭又叹了口气,“听闻那外室跟了文侍郎已是三年有余,她死后,文侍郎头都白了,死活是不同邹氏过了。” 司户参军听到这,也不由放下了笔,他挠了挠自己的眉心道:“大人,我有一事不解。” 孙旭道:“你说。” “既然文侍郎如此喜爱那外室,那为何不纳她为妾?”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晋朝民风再是开放,可律法却摆在那里,只要是正经妾室,家里的大娘子就得喝敬茶,日后也不得犯妒,否则就是七出之罪。 孙旭撇了撇嘴,道:“听说文侍郎的外室,曾是一位官家小姐,只是因为家道中落,才做了文侍郎的外室。做外室虽无名无分,可再怎么说,上头是没有主母的,倒也称得上清净自由。我估摸着,文侍郎也是怕她受邹氏磋磨,才将人养在外头吧。” 功曹参军摇头道:“可那文侍郎与邹氏到底有多年的夫妻情分,如何就比不过一个外室呢?这事闹大了,他这刑部侍郎也算是做到头了。” 听了这话,孙旭略有感触,叹道:“是啊,不值得。” 司户参军也道:“我也觉得不值得,人死如灯灭,文侍郎还不如将此事压下,全了邹家对他的情分。” 半晌过去,孙旭又道:“也许文侍郎也不知会有今日吧,毕竟这风月之事,向来最是不好收场。” 正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夜夜宿在同一张榻上,行那等亲密之事,生了情分,生了不舍,生了眷恋,总是在所难免的。 孙旭忽然对陆宴道:“陆大人,您以为呢?” 陆宴一言未发,只是嗓子眼里,忽然堵了一块。 既上不来,也下不去。 ...... 倒了夜晚散值时,他如约回了澄苑。 第20章 诱人 ==第二十章诱人== 傍晚散值,陆宴如约回了澄苑。 杨宗正牵着马朝马厩走,陆宴突然回头道:“今儿回国公府。” 杨宗很意外,走上前,低声道:“世子爷今夜不留下吗?” 陆宴瞥了一眼书房里影影绰绰的身影,低声道:“不了。” 昏黄的光洒在屋内的每一处角落,沈甄坐在四方椅上,手握着一支象牙毛笔,颔首低眉地在写着什么。 只听“吱呀”一声,陆宴出现在了门口。 沈甄抬头,立马起身唤了一声:“大人。” 陆宴径直走到她身边。 沈甄连忙道:“我写完给长姐的信,想着自己许久没练字了,便多坐了一会儿。”她顿了顿,又道:“倒是多废了大人两张纸。” 陆宴低头看她的字,不得不说,着实有些意外。 没想到她人不大,写的字却格外大气潇洒。横画如现鱼鳞平而实不平;竖画如勒马缰放松又紧勒,有自成一派的气势。(1)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字帖,道:“这‘墨’字,你再写一次我看看。” 沈甄点头,沾了沾墨,缓缓下笔。 这一看,陆宴发现她藏锋的起笔与收笔十分巧妙,欲左行而先行右,运至左尽头亦向右回笔,整个字行云流水,着实不错。(1) 抛开她是自己的外室不说,陆宴也是惜才之人,他思忖半响,道:“明日我叫人多给你送些纸来,这样好的笔墨,别荒废了。” 闻言,沈甄那双剪水瞳里多了一丝光亮,低声道:“大人过赞了。” 陆宴道:“信可是写好了?” 沈甄点了点头,忙把信件摊开放到他手上,大有一副让他审阅的意思,“大人,我只给长姐报了平安,并未说明我在何处。” 他上下扫了一眼,低低“嗯”了一声,随即将信收了起来。 陆宴看了一眼窗外,正想该走了,沈甄却主动抱住他的腰身,那细细白白的手臂,带着一股让人心猿意马的清香,“大人,我今日做了一碗莲子羊汤,您想喝吗?”天知道,这一碗汤,她足足折腾了一日。 沈甄的声音柔柔的,淡淡的,说起话来,就像是女子用娇嫩的指尖,去碰了一下男人的脸颊。 格外勾人。 陆宴心里猛然一紧,下意识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 也不知怎的,白日里同僚的话忽地一下灌进了他的耳朵——这风月之事,最是难收场。 陆大人您以为呢? 这一刻,他以为,他比文塬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文塬将妻妾混为一谈,实属荒唐,他不是文塬,她亦不会成为那自缢的外室。 屋内的烛很暗,冬日的风很凉。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胜过一旁粘稠未干的徽墨。 陆宴转身捏了捏沈甄的下颔,似笑非笑地问她,“这算报答?” 沈甄目光澄澈,似水洗过的葡萄一般。 她轻轻摇了摇头,“一碗汤罢了,如何能算报答?” 陆宴睥睨着她这份暗藏的娇憨,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她的腰上。 并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两下,继而缓缓向下,轻拍了她一下,“去端来吧。” 沈甄被他这看似随意的动作,瞬间弄红了脸,咬着下唇道:“那大人等等,我去热一下。” “好。”陆宴道。 半响过去,沈甄端着一碗羊汤走了过来,放到了桌案之上。 她用勺轻轻舀了舀,冲陆宴道:“大人尝尝?” 陆宴接过,尝了一口。 入嘴之时香味是有,但不美的是带了一股膻腥味。 陆宴本想阖上盖子,但看着她熠熠发光双眸,终究是忍着种种不适,多喝了两口。 须臾过后。 他撂下瓷勺,杯盏发出了清脆了声响。 沈甄知道他晚间向来少食,刚起身准备收拾下,便发觉自己的腰被人一把扣住。 此刻的她,就像是荒野中被虎豹盯上的麋鹿一般。 依旧是在书房,依旧是这样的姿势,沈甄小腿颤颤,根本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睛。 她这样紧张,他如何能察觉不出? 陆宴从背后环着她的身子,故意咬着她的耳朵,命令道:“转过头来。” 在男女之事上,沈甄向来是依着他的。一来是她无甚反抗的余地,二来是她发现,她越怕什么他越来什么。 沈甄定了定神,照他说的做。 四目交汇时,只见平日里那双冷清肃然的双眸,忽然多了一抹的游刃有余的笑意。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嘲弄,是沈甄在黑夜里从没见过的,他的样子。 “在这儿,还是回去。”他哑声问她。 一听这话,沈甄如蒙大赦,两只小白手立马攀上他的衣襟,急急道:“回去。” 瞧瞧,人都是如此的,有了更坏的选择,那对另一个,便会更容易满足些。 杨宗在外面侯了半响,迟迟不见世子爷出来,正不知该如何办,就见陆宴拦腰抱着个人走进了澜月阁。 杨宗在风雨里抖了抖缰绳,拍了拍马颈,低声道:“看来,今晚你还是得回马厩。” ****** 年关将至,下了一场入冬以来最大的雪。 这天恰好是二房肖氏的生辰。 众人正围在一处说话,一个小丫鬟走到肖氏身边道:“二奶奶,席面已备好了。” 菜已三献,镇国公和两位弟弟挪至一旁喝酒,为了热闹,几个小辈便开始喊着玩飞花令。 除了大房只有陆宴一根独苗苗,其他两房均是生了一儿一女,分别是,二房的陆烨、陆妗;三房的陆庭、陆蘅。 眼下让老太太爱不释手的曾孙,就是由陆烨的媳妇沈曼生的,追溯其根源,沈曼也是沈家女,不过是旁支罢了。 只为助兴,这飞花令自然不会玩多难的。 这时,陆蘅指着外头的雪道:“不若应个景,选个‘雪’字如何?” 众人都没意见。 飞花令不难,说白了就是轮着接古诗,今儿的规矩,就是要接带“雪”字的诗。然,第一个人用“雪”字说了开头,那第二个接诗的时候,“雪”就要放在第二位了,以此类推。 轮到谁接不上,便要自罚一杯。 陆妗先开了口,“雪满前庭月色闲。” 随后陆庭道:“春雪空濛帘外斜。” 第21章 身段 ==第二十一章娇妾== 陆宴暗访扬州的日子很快便定下来了,就在冬月二十四。 沈甄直到上了马车都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带着自己去扬州。 扬州,扬州,她很快就能见到泓儿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朝南开,半个时辰后,就来到了城门口。 沈甄瞧了一眼外面,有些不大好的回忆,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是安化门,也就是那日夜里,被他逮住的地方。 回头想想,她之所以到现在还很怕他,跟那日是脱不开关系的。他从风雪里朝她走来的样子,就像是阴府的使者。 沈甄盯着他手上的通关令和伪造的户籍若有所思。 不禁感叹道:同样是伪造文书,但人家是替圣人办事,真是比不得。 陆宴瞥了一眼沈甄,伸手便捏了下她的脸,“我这是公务,你那是潜逃。”就她这点心思,跟用纸写出来贴在自个儿脸上,真是无甚区别。 被他逮个正着,沈甄连忙敛了目光,若无其事地揉了揉自己的脸。 由于这次出京陆宴并没有用镇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所以他们只能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放行,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陆宴才将户籍递了出去。 户籍上明晃晃地写着一排大字——荆州嘉应县卫家长子——卫晛。 圣人出手,这假户籍自然是和真的无甚区别,且不说字体大小,用纸用墨,都与户部的范本一致,便是连卫晛这个人,都是真是存在的。 不大一会儿,就听外面的官兵就厉声喊道:“放行。” 出城之后,沈甄便掀起了马车的帐纱,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出长安。 马车一路向东行,外面的山水也渐渐变了景色,多了山川,多了湖泊,就连空气都变得新鲜了。 陆宴睨着就差把头都伸出去的沈甄,抽了抽嘴角,并无管她。她才十六,应是第一次出京,好奇些,也是正常的。 然而对陆宴来说,外面就是飞过一只凤凰,也无甚吸引力。 他捏了捏眉心,闭上眼睛,休憩了一会儿。 到了傍晚,杨宗掀起了帘子,道:“主子,这走官道着实是远了些,属下以为,一会儿到了綦江河畔,抄近路走即可。” 陆宴思忖片刻,随后否决道:“近两年朝廷也不安生,咱们就这十来号人,万一遇上了草寇只怕会耽误更久。暂且还是走官路,等过了洛阳,换水路便是。” 继续进行着。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刚好行至密林深处,因为附近也没有个茶寮落脚,陆宴便命人就地休息。 眼下到底是冬日,夜风甚是寒凉,沈甄手里明明捧着两个手炉,仍是时不时就要打个寒颤。 陆宴侧头看她,怕她路上再病了,便把身上的大氅脱下,盖在了她的身上。 沈甄美眸瞪圆,攥着大氅的毛领,“大人......” 还未说完,她的喉咙就被陆宴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就这么一下又一下地揉捻着,大有惩罚的意味。 “昨夜我同你说的,这么快,就记不得了?”陆宴低声道。 沈甄被他危险又上扬的尾音,震的瞬间恢复了记忆。 他说:出了长安,便再也不许唤他大人。 陆宴继续揉捏着眼前雪白纤细的脖颈,“唤我什么。” 这时候若是脱下沈甄脚上的鞋袜,便会发现,她那十根莹白如玉的脚趾,已经紧张地全部蜷起来了。 她的面颊绯红,朱唇间亦有千金重。 可在他沉甸甸的目光的压迫下,只能顺着他喊了一声,“爷。”这样的称呼,简直是把沈甄的嗓子衬的更嗲了。 陆宴又道,“这回记得了?” 沈甄极小声地嗡嗡一句,“妾知道了。” 是了,因着荆州卫家卫晛本身已经娶妻生子,沈甄又不会方言。 她这次的身份,就成了“卫晛”在长安刚买到手的娇妾。 夜色渐浓,沈甄靠在一旁慢慢睡去。 陆宴却回忆起了圣人同他说的话,长叹一口气。 说实在的,此番来扬州,真不算个好差事。 有些事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自去年一月起,扬州附近就出现了大量的流民,不只是流民,还有层出不穷的草寇。皇帝起了疑心,便派了些探子前往扬州。 起初,这些探子还能传些有用的情报回来,但到了后来,就成了清一色的夸赞之词。 可对不上的税收,和日益增加的流民、草寇,无疑都说明了,扬州真的出了问题。 圣人的最后一个密探,于上个月,死于瘦西湖中。 密探临死之前,只传回了一句话——如今的扬州城,不论是刺史,还是县衙,甚至包括设在丹阳的总督府,无一人清白,无一人可信。 扬州城官官相护,强刮民脂民膏,百姓可谓是苦不堪言。可真正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大量的真金白银,却不在这些官吏手中。 没有证据,便根本无法得知银钱到底流向了何处。 搜刮一城之财富,还是如此富庶的扬州,那可绝不是个小数目。 这样一笔下落不明的财富,确实可以让圣人如坐针毡了。 陆宴眉宇微蹙,轻轻地转着手上的扳指,随后从一个匣字里,拽出了一份地图。 他看了良久,越看越觉得这地图熟悉,似见过一般。 他下意识地将两处连成一起看,心里莫名一沉。 这扬州,距离由云阳侯修建,后来坍塌的城西渠,是不是太近了些? ...... 天色很快就从墨蓝变成了浅蓝,借着微弱的日光,一行人又开始赶路。 马不停蹄,终于在十日后,抵达了扬州罗成。 扬州的天,涳涳蒙蒙,像刚下过一场雨一般。 扬州的罗成坐落在蜀岗之南,是在滨江平原上另建立的新城。这里由于河运发达,百姓也较多。街道宽敞整齐,各类铺面林立,商业极度繁荣。 至少看起来的确如此。 刚下了船,沈甄仍是晕晕乎乎的,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远远一看,还以为这姑娘吃了酒。 连吐了一夜,她的身子早已脱了水。可谓是身轻如蝶,风一吹便会飞。 见她如此,陆宴只能就近选下一家客栈入住。 进门之前,他揽住沈甄的腰身,皱着眉头,沉声在她耳边嘱咐道:“忍忍。” 沈甄知道这人洁癖成疾,她若真的敢吐他身上,怕是立马就会被他丢弃。 她双手捂住嘴,泪眼汪汪,真真是好难受。 好难受。 陆宴搂着戴着帷帽的沈甄,进了一家名为“桃源”的客栈。他刚跨进门槛,坐在杌子上绣帕子的女子,就不由看的痴了。 一根长线,顿在空中。 嘴唇微张,针也落在了地上。 不得不说,陆宴的体力好的出奇,一连折腾了多日,他的姿容依然是分毫未改。 他身着绘金纹的曳地白色长袍,戴玄金冠,白玉簪,整个人清隽潇洒,楚楚谡谡。叫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见了此等郎君,无疑是将她一把推入了无边无际的情网之中。 那女子的眼神,瞬间变得摇飏无主。 还是陆宴走到她眼前儿,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这时,女子身边一位看样子四十左右的妇人缓缓起身道:“公子可是来住店的?” 陆宴道:“这儿还余几间房?”细听,还有一股荆州的口音。 掌柜回:“公子要几间,二楼现在整个儿空着呢!可住三十多个人。” 陆宴点了点头,回头唤了一声杨宗,道:“今日就宿在这了。” 说罢,陆宴身后的十几个随从便也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大包小裹,箱匣无数,光瞧着材质,就知道里边放着不是俗物。 这男人,绝对是一等一的富人。 算完账,陆宴还故意多付了些钱,尽显慷慨之意。 若是说一张俊美无双的脸能让人动心,那再加上这样不俗的气势和财力,便足矣叫人倾心。 一阵恍惚过后,那年轻女子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有个戴着帷帽的姑娘。 目光缓缓向下,他的手,就放在女子的腰上。 这会儿沈甄实在是忍不住了,便用力抻了抻他的袖子。 陆宴会意,也着实是怕她真吐出来,顾不得其他,连忙带她上了二楼。 待众人散去,女子拉着妇人的手问,“娘,你说他们是什么人?” 掌柜的撇撇嘴,“看这架势,听他们的口音,倒不像是扬州的。” 年轻女子朝楼上比划了一下,轻声道:“方才那位,应该是他的夫人吧。” 妇人的冷哼一声道:“扬州是什么地方?那样的姑娘,你娘我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了,能在这青天白日下,恍若无骨地栽在男人身上的,能是什么好东西?瞧她那杨柳腰就知道,定然不是妻,八成是个妾。” 女子用手托着腮,“可我瞧着那女子气度不凡,手生的都那样白皙好看。” 妇人推了一下她的太阳穴,“我难不成是给你生黑了?方才那郎君才多瞧了你一眼,那狐媚子就连忙去拽他的袖子,能有什么不凡的!等明儿你见了她的脸就会知道,娘不会看错。” 这世道的男人大多都是如此,家里放个贤惠的,门当户对的,身边还得放个狐媚的,可心的。 这些狐媚子,大多都长得妖里妖气,身段是诱人些,却登不了大雅之堂。 第22章 砸钱 ==第二十二章砸钱== 过漫漫一夜。 沈甄醒来的时候,胃里恶心的感觉终于退了下去了。 她终于活过来了。 棠月伺候沈甄盥洗打扮,今日特意给她梳了个妇人髻,雪白的脖颈露在外头,让她平添了几分少-妇的妩媚。 沈甄提裙下楼,走到一半,刚好瞧见陆宴在和客栈里的姑娘说着话。 今日他身着藏蓝色暗金纹的长裾,头戴玉冠,少了黑黢黢的颜色,看起来确实少了几分冷清。 那姑娘弯腰给他倒了一杯茶。 陆宴眼眸深邃,语气柔和,“多谢庄姑娘。”这位姑娘,名唤庄玥。 被他这样一看,庄玥的脸色立马变得红扑扑的,“卫公子是客,万不用如此客套。” 陆宴勾了勾唇角,垂眸凝着手里的茶盏,轻轻摇晃,抿了一口。 须臾之后,庄玥开口道:“卫公子打听首饰铺子,是要给秦姑娘置办些物件吗?” 秦娆,是沈甄的化名。 “正是。” 庄玥抬手拢了拢鬓角的碎发,柔声道:“秦姑娘能被您所救,当真是个有福之人。”顿了顿,又道:“不若这样,待会儿等秦姑娘下来了,玥儿给您带个路?” 闻言,陆宴放下茶盏,道:“初来乍到,多有不懂,那便有劳了。” 一旁的掌柜,也就是庄玥的母亲在这时接话,“卫公子客气甚,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要说珠钗,头面这类的啊,还属咱们扬州的春丽阁做的最好......” 沈甄在楼梯的拐角处听着他们一来一往的对话,便知道,他已是把身份都交代好了。 她回想着他嘱咐的话,轻咳一声,走了出去。 庄玥回头望去—— 听到声音,她便猜到应是那位秦姑娘下来了,正准备瞧瞧是怎样的姿容,比之自己能差多少,沈甄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天爷,这是怎样的仙姿玉色? 庄玥双眸瞪圆,瞬间失语。 不得不说,论姿色,沈甄还从未输过。 她的双瞳澄澈,似石间上的清泉一般,叫人望而生怜,可若多盯着她看会儿,便会发现那眼波流转间,还暗藏着几丝柔媚娇妩。 一双眼都美成这样,谁还敢生出与之一比的心思? 母女二人,脸色是一个赛着一个尴尬。 扬州出美人,水灵灵的瘦马,比比皆是,她们万万没想到,沈甄能有如此姝色。 沈甄行至陆宴身边,低声道了一句:“都怪娆儿起的有些晚了,叫爷久等了。”别说,沈甄现在无比感谢秦娆这个名字,这两个字于她而言,就像遮羞布一般。 四目相对,陆宴眼中带了一股迷人的笑意。 这般深情的目光,不禁让他变了样子。没了那股冷漠自持,他好似真成了卫家卫晛,成了一位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子弟。 “再多等一会儿,也是无妨。”他看着她道。 若非沈甄清楚地知道他的脾气,她甚至都要以为,自己的眼前人,真是性情温柔的男子。 少顷,庄玥带着他们从客栈出去,走入了繁华的街市。 扬州自古富庶,这话着实没错。 他们所在罗城,琼楼玉宇无数,各类铺子林立,有酒肆、有药坊、有上好的布匹铺子,也有热腾腾的面点铺子。 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其繁华程度,虽不能和长安相提并论,比之洛阳等地,想来是毫不逊色。 也就是一炷香不到的路程,沈甄便看到了一个黑漆金字的匾额,上面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春丽阁。 进门之前,庄姑娘特意低声嘱咐了一句,“这春丽阁的首饰好归好,但诚然也是最贵的。” 话音甫落,春丽阁的掌柜抬头扫了他们一眼,随即立马躬着身子出来迎道:“客官里边儿瞧着?” “走吧。”陆宴道。 至屋内,沈甄便听这掌柜的喋喋不休地介绍了起来,“最下边儿这些珍珠钗呀,都是西域来的,远道货。这层的翡翠宝簪和花钿呢,是京城来的,最上头的耳珰和璎珞则是扬州本地的工艺,不知姑娘喜欢哪种?” 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的的确确能叫人眼花缭乱。 沈甄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只怕都要叹为观止了,可她不是,回想几个月前,她还是云阳侯府的嫡女。 从小到大,爹娘惯着,祖母疼着,就连两个姐姐也都是事事由着她来。阖府上下,就属她的月钱最多。 长安西市那些首饰铺子的掌柜,见了她,个个都要笑开花。 须臾,沈甄挑了一个翡翠耳珰,对着外面的日光一照,然后道:“我瞧着,这个不错。” 沈甄的动作一出,掌柜的态度立马翻天覆地,能从这么多首饰里一眼就挑出极品的,定然是个行家。 掌柜的连忙转身,从柜下面拿出来了个暗紫色的匣子。 匣字缓缓打开,这林列着的各种玉石,一看便知不是俗物了,虽然瞧着都是翡翠,可那水头,却是天壤之别。 沈甄正愁挑哪几个好,陆宴的手便落到了她的腰上。 沉沉的嗓音在她头上蔓延开来,“可又喜欢的?” 沈甄被他的语气弄得头皮发麻,忙随手拿了两个,回头故作为难道:“妾都喜欢,就是不知该选哪个才是,公子觉得哪个更好些?” 沈甄虽知陆宴定会撒钱显露富贵,却没想到,他竟然端起整个匣字,走到了掌柜的面前,道:“将这些都包起来。” 这话一出,沈甄简直瞠目结舌,连发梢都僵硬了。 她不禁感叹:大人,您此等行径,便是连京城里最为纨绔的子弟都无颜与您相比了。 沈甄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手臂,似乎是在暗示他,有钱也不能这样花...... 然陆宴置若罔闻,硬是花出去了六百贯。 六百贯,都能买个宅子了。 出来的时候,沈甄还算镇定,但庄玥看陆宴的眼神,已然是全变了。 原因无他,庄玥幼年丧父,母亲又是个寡妇,还有一个弟弟,他们一家子,全靠客栈养活。虽然瞧着客栈的生意还算不错,可近来扬州征税越来越高,庄家的日子已是格外难熬。 若是说方才她看沈甄的目光,还有一丝不屑,那到了此刻,却成羡慕了。 采买完东西,他们去了一旁的酒楼。 毫无意外的,陆宴又点了一桌子的珍馐美馔。 第23章 旖旎 ==第二十三章旖旎== 翌日下午,陆宴和沈甄在庄玥的带领下,去了一趟五里铺正易着的鹭园。 紧闭的朱门缓缓打开,即便是在富贵窝里长大的沈甄,都不禁露出了惊艳的目光。 至园内,入眼便是前堂上用石块堆积的假山,假山坡高三丈,上植青绿的松树数棵,缘坡植迎春、水仙、茉莉、美人蕉、桂花、菊花、芍药、一串红,看似种类繁多,杂乱无章,但只要算下花期便知,哪怕四季轮换,此处也仍是花开不败。 前方曲折的长廊,以幽-阴且深邃被冠以美名。 廊角处,有一水阁,长如小船,横跨玊河,四周灌木环绕,禽鸟啾唧。 放眼望去,鹭园无处不是美景,最妙的还是主院门前的个温泉池,冬日看景,白雾袅袅,堪比仙境。 当然了,此院的价格比之长安城皇城脚下的通义坊,也是不逞多让。 不过陆宴到底还是将它买了下来。 毕竟想接近扬州的权贵,只能住在这附近。 鹭苑易主的消息,很快就在扬州城传开了。 ****** 三日后,书房内。 杨宗递上了一封书信,陆宴看过后,食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打着桌案。 此次暗访扬州,他一共调派了三十多个府兵。其中一半乔装成了卫家家丁,另一半则先一步到了扬州,分别前往城外的茶寮、城内的酒肆、茶庄、当铺、酒楼等处,暗暗蛰伏。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只要一打听扬州税收之事,便发现城中百姓多是统一口径,亦或是避而不谈,就连那庄家母女也不例外。 到头来,还是杨宗通过前日在城外的一桩命案,才得知了些消息。 前日死的人叫苗康。 苗家原是靠卖米为生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可自打赵冲调任扬州刺史,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话说赵冲此人,可谓是胃口极大。他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原本县衙的官吏肃清了干净,随后,又将扬州城所有的磨坊据为己有。 几家磨坊,听起来没有多大的利润,实则不然。 毕竟百姓只要想将糙米磨成白米,就要用他家的磨坊。整个扬州城,只要吃米,那人人都要买他的账。 此番行径,无异于是强制性的买卖。 长此以往,他不仅敛下无数财富,更是逼的几家米坊相继关门,苗家也是如此倒的...... 半响过后,陆宴将手里的信斜斜地放到了烛火上,顷刻间,就燃成了灰烬。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沉声对杨宗道:“除了这些,可租赁的铺面找到了吗?” 杨宗点头,又从怀中拿出了一张扬州城的地图,道:“据属下调查,赵刺史手底下的铺面,从小市桥到太平桥,占了约有一半以上,不过表面上,这些钱都是赵刺史夫人的母家,高家在管。” 陆宴拿过地图,不禁冷嗤一声。 按照刺史的俸禄,估计他两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财富。 良久后,陆宴缓缓道:“明日一早,你就动身去高家,以卫府管家的身份,去租五间铺子。“想接触到赵冲,只能从高家入手。 “属下明白。”杨宗拱手道。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 日头下跌,层层叠叠的白云缓缓流动,终是湮没在了无边际的夜空之中。 陆宴穿过廊桥,回了主院——春熙堂。 沈甄正在屋里头记账,抬眼一瞧,刚好瞥见了陆宴关门时挺拔肃然的背影。 她的目光不由一滞。 说起来,自从住进鹭元,他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忙着,他们很久都没说过话。 昨日她起的早,便去院子里小坐了一会儿,书房就在春熙堂旁边,她横眸一望,便能瞧见杨宗和其他几位属下在他的书房里进进出出。 那时天还未亮,他应是一夜都未阖眼。 到了午时,本想唤他用膳,却见他伏在桌案上,早已沉沉睡去。 回想在长安的时候。 她虽知京兆府的事也不少,但因他只是偶尔才去一趟澄苑,所以也并未见过他如此疲惫的模样。 如此一来,有些话不禁变得有口难开。 陆宴坐于榻上,眼底倦色难掩。 沈甄忙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大人要不要用膳?” 陆宴揉了揉太阳穴,想着自己确实该吃些东西了,便低低地“嗯”一声。 不一会儿,沈甄便端了些汤饭进来。 陆宴喝了一口,发觉依旧是羊肉莲子汤,不由挑眉问她,“这是你做的?” 沈甄点了点头,“上次瞧见陆大人眉头紧皱,便猜到味道可能是还差了些,这回我特意加了姜去了腥味,大人觉得如何?” 四目相对,陆宴轻笑了一下。 没想到她比自己想的,还要机灵一些。 不过这世上根本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好,陆宴知道她这般殷勤,也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见沈泓。 他撂下碗,低声道:“我答应你的事还作数,只是近来事多,还需等等。” 沈甄一愣,小脸微红。 既然被识破,她自然也不会在京兆府少尹面前扯谎,便乖乖点头道:“大人事务繁多,还能记得,我已是万分感激。” 见她老实承认,也没遮掩,陆宴心头那点不说清的不快,终是随着一碗热汤,渐渐消散。 陆宴用过膳,随后去了净室,回来的时候,刚好瞧见她端坐桌案前,举着几根雪白白的手指头,拨弄着算盘。 他径直走过去,发现她在记账。 瞧着规矩整洁的一排排小字,就能猜到她写得有多认真。然而记账的事,他不过是随口嘱咐了一句。 沈甄感觉到了头顶的灼热,一抬头,刚好对上了他的眼。 她小声道:“大人是要歇息了吗?” 陆宴手执书卷,挪了个杌子坐下,低声道:“还差多少?” 沈甄低头看了一眼,道:“都记得差不多了,就差今早采买回来的花瓶和炭火了。”为了不让人起疑心,沈甄已是把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买回来了。 闻言,陆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屋内的陈设,已是大有不同。 悬画、榻几、壁桌、瓷器,交-床,屏风,香炉,无一不讲究,无一不雅致。 他垂眸看她,顿时觉得,带她来此,利大于弊。 “不急。”他道。 话音一落,沈甄继续下笔。 陆宴看着她埋头认真的模样,不得不感叹,云阳侯府教出来的姑娘,着实是不错。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能把账做成这样,简直可以当陆蘅之辈的楷模了。 他一边翻书,一边若无其事道:“是从何时开始学管家的?” 这屋里就两个人,他显然又不是在自言自语,沈甄不由再次停下了笔。 她咬了下唇,道:“及笄后就开始学了。” 陆宴又翻了一页,眉宇微蹙,及笄,这样的字眼不免太敏感了些。 他忽然回想起一件旧事。 沈家女貌美,京城人人皆知,坊间戏称,沈家不论哪个到了及笄年龄,只怕门槛都要重新修葺。 记得那时,他刚调任到京兆府,审的头桩案子,便与沈家有关。 约莫是七月初,淳南伯独子唐律去云阳侯府提亲被拒,他心有不甘,便想趁月色浓时偷偷潜入沈府,结果差些被云阳侯乱棍打死。 云阳侯虽然势大,但淳南伯却只有唐律一个儿子。 在唐律昏迷不醒的时候,沈、唐两家,可谓是彻底撕破了脸。 当时的他,虽然对唐律的做法十分嗤之以鼻,却也不免在心里骂了沈甄一句红颜祸水。 谁能想到,不过两年左右的时间,他自己竟也尝到了祸水的滋味。 可就算品过其滋味。他依旧能将风月里的得失区分清楚。 比如哪些值得,哪些不值得。 不过他也承认,露水的姻缘,确实格外诱人一些。 思及此,他再次看向她。 白衣乌发,眉目如画,白生生的小脸,在灯光的照应下,仿佛度了一层神女般的光辉,确实叫人忍不住用掌心去摩-挲、怜爱一番。 旖旎的心思一旦起了,就如同将火把扔到了干柴中。 一触即燃。 他顿然觉得。 手里握着的书卷甚是无趣,万不如去擒那对如雪的皓腕...... 第24章 灌醉 ==第二十四章灌醉== 月影倒影在一片片黛瓦上。 摇曳不息的烛火倒映在桌案的账册上,风一吹,纸张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男人的身影逐渐向她靠近。 “沈甄。”他的嗓音低沉压抑,好像有什么要爆发一般。 沈甄手下的笔骤然顿住,睫毛微颤。一抬眼,刚好对上了他幽暗深邃的眼眸,和缓缓下滑的喉结。 他这样看她的时候,大多都是不容她拒绝的。 没等她细想,陆宴就将她手中的狼毫抽走,掷到了地上,将账册阖上,放置在一旁。 “坐上来。”陆宴起身,用食指敲了敲桌面。 沈甄的小脸瞬间涨红。 那股透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 她也不知为何他总是喜欢在桌上行那事,可她一想到之前那被磨破皮的膝盖,两条腿是怎么都抬不上去。 沈甄最不喜的那种姿势,这世上的男人没人不爱。 陆宴见她迟迟未动,以为她是羞涩,便环住了她的身子,低头去咬她的耳垂。 轻咬重嘬,男人鼻息里的热气和几不可闻的喘息声,皆入了她的耳朵。 她的身子不禁抖了抖。 可久久过去,她的目光仍是回避,两只小手抵着他的胸-膛,有几分拒绝的意思。 陆宴眉宇微蹙,伸手拍了拍她,没有月事带。 她的小日子没来...... 沈甄被他熟络的动作弄得脸颊发-烫,情急之下,她只好掀开襦裙,给他看了膝盖上还未消退的青紫。 白嫩的肌肤上红紫皆有,任谁看了,都要认为在她身上作恶的那个人,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也许陆宴也觉得眼前的伤痕太过,便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 将她放回到榻上的时候,陆宴难得自省了一下。 没再让她的膝盖用力。 然而换了个姿势,情况还是没好到哪里去。 他喜爱燃灯,而她却只喜欢黑暗,背过身的时候还好,至少瞧不见他眼含嘲弄的目光。 眼不见,便也能做到通通由着他去。 可一旦像这般四目相对,她的心肝便提到了嗓子眼。 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就如同摇摆不定的浮木,身处于无边无际的大海中...... 头上仅有一根簪子也终是“叮”地一声坠落在地,三千青丝尽数散下。 好生狼狈。 她的十指暗暗蜷起,死死地抠着雕花的榻沿,指尖都褪成了白色。 陆宴低头看她,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相信,这样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竟会生出如此撩人肝肠身子。 当真是至纯则欲。 沈甄被他逼的险些都要哭出来了,语无伦次道:“大人,别看了,别看了。” 偏偏陆宴这人心肠都是黑的。她越是抗拒,他越是盯着她的眼睛瞧。 纵使她千般旖旎,万种妖娆,也奈不住郎心似铁,反复推磨。 直到真给她逼出了眼泪,他才亲了亲她的眼皮儿。 月色朦胧,直到男人的一声闷哼响起,她的小手才渐渐松开。 也不知是洁癖发作,还是善心发作,陆宴看着摊在榻上动不了沈甄,竟亲自抱着她去了一趟净室,替她收拾了一番。 夜色沉沉。 沈甄实在难以入眠。 她盯着房梁,一动未动。 那样美的一双眼睛,终于在无人看到的黑夜里,染上了一丝凄哀。 半晌,她侧过头,目光落在了外面奄奄一息的月光上。 ****** 扬州赵家,刺史府。 悬在塌边儿的帷帐悄然拉开,一缕晨光顺着楹窗的罅隙透了进来。 一位名唤九枝的婢女站在内室中央,缓缓道:“夫人,大奶奶派人来传话了,卫家人果真又去了高府。” 赵夫人敛去脸上的笑意,伸手端起面前的热茶,对九枝道:“之前叫你去查的事,查清楚了吗?” “据探子回道,荆州卫家确有一子,名唤卫晛。年二十有四,已经成家,娶的是荆州县衙的女儿,膝下有一儿一女。”九枝顿了顿,又道:“夫人,卫家比咱们想的还要复杂些。” “怎么说?” “卫家在荆州颇有地位,他们不光是做布匹生意,手里头,还有盐引。” 大夫人眉眼一挑,“既然连盐引都有了,那他来扬州做甚?”在她看来,几匹破布,哪有贩盐的利润大? “卫家的野心着实不少,大有赚天下钱的架势,卫現来的是扬州,卫家的二少爷卫祁则是去了洛阳。” 赵夫人道:“这么说,他还真是来扬州寻财路的?” 九枝道:“目前看来,确实如此。” 赵夫人忽然“嘶”了一声,对着捶腿小丫头道,“你给我轻些。”继而又道:“我听说,那卫家公子身边还带了个顶顶美的妾室?” “是,奴婢听庄玥道,卫公子对那妾室简直是疼到了心肝里,光是给她买首饰,就花了上百贯。” 一听这话,赵夫人笑着感叹,“合着,还是个痴情种?” 九枝恭敬地站在一旁,未敢随意附和。 半响过后,赵夫人的双手交叠于膝上,道:“你先派人去鹭园盯着,再回高家跟我哥哥嫂嫂说一声,接下来的事,便无需他们操心了。” “是。” 傍晚时分,赵冲回到了府上。 赵冲比不得陆宴这样的天潢贵胄,能爬到今日这个位置,他足足用了大半生。 他年逾四十,皱纹叠生,但周身上下的气势,却因为身上的官服,而变得尊贵许多。 至屋内,他一边听着自家夫人的话,一边对着火炉搓了搓手,道“夫人以为,那卫家人,可信吗?” 赵夫人思忖片刻,道:“送上门来的肉,没道理放嘴里含着不吃,甭管他是刘家的,还是卫家的,可不可信,咱们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赵冲道:“给我倒杯水。” 赵夫人连忙走到一边,倒了杯水,递给他道:“前两日,总督府来话了,说是城西渠那头冶铁的银两不足,要咱们来补,老爷,恕妾直言,事成还好,还有满门的富贵等着咱们,可若是事不成......” 赵冲眼睛一眯,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剩下的话,你不必再说了。” ****** 翌日午时,高家那边传了话来,杨宗急匆匆地进了书房,“主子,高家那头放话了,说东家要见咱们一面,只是......” 第25章 心疼 ==第二十五章心疼== 船儿缓缓靠岸。 赵冲带着浣娘走后,沈甄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上。 陆宴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的身子,低头间,忽然发现她的袖口有点点血迹。 他意识到什么后,连忙掀开了她的衣袖。 果然,这细细白白的手臂上,藏着好几处细细的伤口。 且一看,便知是新划的。 想到这,陆宴眸色一沉,逮住她的手臂,厉声问她:“这是你自己弄的?” 这会儿酒劲儿明显上来了,陆宴这些语气不善的言辞,落在沈甄的耳朵里,便如同蚊蝇一般。 她什么都听不清。 沈甄的脸越来越红,只轻声呢喃着“热”、“难受”。 见此,陆宴立马回身拿过那个青花白地的酒壶,往杯盏里倒了一杯。 他轻轻一闻,又拿手指头搓了搓。 他凝着青花白地的酒壶许久,手上的青筋都被逼了出来。 旋即,只听“咣”地一声,酒壶被砸到了地上。 这里面除了酒,还多了两种药,一味是龙阙子,类似迷-药,一味竟是催-情的药。 方才她若是没放点血出来,大抵是坚持不住的。 陆宴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脸,语气放缓,“还能走吗?” 沈甄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陆宴见暂时无法同她交流,便将她打横抱起,欲带她下船。 可他一碰她,她就开始挣扎,臂肘一用力,这还未合上的伤口,便又渗出了血。 雪白的肌肤,豆大的血珠,该是何等的刺目? 他承认,若说一点都不心疼,那必然是假的。 虽然他偶尔也会在她这细皮嫩肉上弄出些斑驳青红,但他到底是收着力,没真弄伤她。 他从她身上搜出了一个帕子,随后简单地给她缠了一下。“我抱你下船,别折腾了行吗?” 酒醉的沈甄不比平时,陆宴不管说甚,她要么不出声,要么只是摇头。 他没了法子,只能背过身去,将她背了起来。 下了船后,他一直往回走,走到钞关,杨宗便牵着马车迎面走来。 马车停稳,杨宗掀开了帘子,沈甄却不论如何都不从他身上下来。 僵持不下,陆宴终究是放弃了坐马车回府,只能走小道,过密林回五里铺。 她伏在他背上,一路上两条小腿摇摇晃晃,时不时嘴里就嘟囔一些话,至于具体说了甚,他也没细听。 半晌过后,陆宴掂了掂她的身子。沈甄又顺势把自己的小脸搭在了他的颈窝深处。 谁能想到,就这样走着,夜半时分,扬州居然下了一场雪。 不同于京城的鹅毛大雪,扬州的雪更像是绵绵细雨,落在人身上,冰冰凉凉,但又很快就会化成水。 他走的极轻极慢。 身后依稀还能听见妓伶的弹唱。 直到琴声渐远,月色渐淡,也不知怎的,沈甄的眼泪忽然就像止不住了一般,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陆宴的心口越来越疼,忍不住开口道:“怎么突然哭了?” 可喝醉了的沈甄,能知道什么? 他只能忍着疼痛,继续向前,也算是给她散散药劲儿。 须臾过后,她停止了啜泣,陆宴本以为她是睡着了,谁知她向上一拱,一口咬在了他的耳朵上。 不同于他的含-弄,她是真的咬,像泄愤一下,一口整齐的小白牙,直接夹在了他的耳骨上。 “沈甄。”他冷声唤她的名字。 可惜沈甄就如同听不见一般,仍是不松嘴。 她又咬了一会儿,是真的有点疼了,陆宴便直接威胁道:“再不松口,信不信我给你扔地上?” 她连点反应都没给他。 见威胁没用,他便沉声道:“你到底想怎么着?” 听他急了,后面那个小人儿竟嗤嗤地笑出了声。 “凭什么你总是咬我的耳朵,却不准我咬你的?”这话到是挺硬气,但一从她这绵软的嗓子里道出来,就变成了一股哀怨。 听了这样的话,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合着平时都是敢怒不敢言,今儿还算喝酒壮胆了? 她的两条腿,此刻就挂在他的手臂之上。 他腾出两根手指头捏了她一下,道:“沈甄,你讲讲理,我像你这么用力了吗?我用牙咬你了吗?” 说罢,陆宴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是疯了,还是魔障了,竟然会跟醉鬼讲道理。 晚风渐急,他的步伐也微微加快,想着到走到正街上,怎么也得给她放下来。 可这突然加快的脚步,另沈甄的胃忽然不适。 好像是有一把火,“蹭蹭”地往上窜。 眼看着快走出这密林了。 陆宴察觉身后的小人儿,没了动静,以为她睡了,轻声道:“醒醒。” 沈甄的额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看得出来,她已经是极度在忍了。 可越是想忍,越是忍不住。 到头来还是“呕”了一声。 这刺耳的声音甫落,陆宴脚步一顿,一阵不祥的酥麻感直接从脚底冲向了头顶。 他的声音有一次颤抖,“沈甄你想吐就给我下来。” 可沈甄不是想,是已经要吐了。 也许她实在怕他扔下她,出于本能,她的双手牢牢扣住了他的脖颈。 随即又轻呕了一声。 这动静意味着甚,陆宴再是清楚不过。 他浑身紧绷。 他怒不可遏。 他厉声怒斥她道:“沈甄你敢吐我身上一个试试?” 在“试”字落在的一瞬间。 陆宴便感觉自己的脖颈上,衣襟上,瞬间充满了一股温热感。 陆宴在扬州的这样风雪天里迎风而立,就像是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这一刹那,他真是恨不得,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 恍然间,他的嘴角挑起了一股自嘲。 沈甄,我背着你走了近一个时辰,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行至鹭园,陆宴也顾不得其他,拉着沈甄就进了春熙堂,绕过屏风,直奔净室而去。 他无法忍受自己身上带着馊味,亦无法忍受她身上带着味道。 棠月看着自家世子爷阴森森的脸色,心里突然又些发虚。 求生使然,她接好水,备好了皂角、巾帨等浴具后,就悄然无息地退了下去。 木桶里烟雾缭绕。 他自己拾掇好之后,便举起沈甄受伤的手臂,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给她洗了个干净。 他一边给她冲洗,一边蹙着眉咬牙切齿。 搓没了整整半块皂角,才将脑海中久久散不去的味道洗了个干净。 折腾了这么久,眼下天都已大亮。 陆宴给她抱回到屋内,也许是困极了,她下意识就躺到了榻里边儿,蜷成一团。 他侧头打量着熟睡的沈甄。 他的眉头紧皱,心里烦躁,幽幽地叹了口气。 没了睡意,便推开门走了出去。坐在凉亭中,抬头便可看到云在遮月,树影婆娑。 第26章 浓情 ==第二十六章瘦马== 熹微的晨光透过楹窗,照在了沈甄身上。 活了十六载,她头一次体会到了宿醉的痛苦。 其实她早就醒了。 只是她一边头痛欲裂,一边间歇地忆起的昨日之种种,让她实在不想面对。 沈甄蜷在床头,咬着拇指尖,真是恨不得把这些盘旋在脑海中的画面,通通抹去。 正是懊恼之际,棠月敲了敲门,轻声道:“姑娘,该起了。” 盥洗过后,她如游魂一般地被棠月拾掇着,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十分绝望地闭上了眼。 她全想起来了。 早膳向来是在东侧间用。 沈甄推开门的时候,陆宴已经坐在桌前了。 今日的早膳与往日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 桌案中间像是隔了一条楚河分界一般。他坐着的那侧尽是珍馐美馔,而她这边,只有一碗糯米团子,和一碗十分清淡的豆子汤。 好像是故意为她这个“醉酒”之人准备好的一般。 沈甄走到他面前,轻声唤了一句,“大人”。 陆宴抬眼看她,“坐吧。” 落座后,沈甄偷偷瞧他了一眼,见他和平日一般无二,便松了一口气。还好。 这时候,棠月照例送来了两张帨巾。 陆宴接过其中一张,反复擦着双手,从头到尾,无比细致。看着他的动作,沈甄的心肝就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脑海中顿时涌现了昨日他替自己擦洗身子的画面。 她抬手在自己眼前挥了挥,连忙打断了这场令人面红耳赤的回忆。 待陆宴拿起木箸动了一口后,沈甄地跟着拿起了瓷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 半响过后,她这边还在慢吞吞的咀嚼着,陆宴已经用完。 他放下了木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昨日她身上的那股娇蛮,已是找不到半点影子。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太过刺眼,所以即便沈甄此时低着头,也能猜到,他定是在心里腹诽着自己,且内容还是和昨日有关。 她缓缓抬手,假意揉眼睛,然后透过指缝偷偷去看他,只一眼,她便瞧见了他耳朵上的血迹,和明晃晃的齿痕。 沈甄身子一顿,立马低下了头。 少顷,她放下木箸,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惊讶地双手一拍,然后起身,“大人,我忽然想起,昨日有个账记错了,我得赶紧改回来。” 陆宴见她要跑,他长臂一览,一把将她摁在了自个儿怀里,“我说让你走了吗?”也不知怎的,他最后那个上扬的尾音,竟是多了一丝调-情的味道。 沈甄与他四目相对,硬着头皮道:“可现在不改回来,一会儿没准就忘了。” 他抬手捏了下她的脸,换成了京兆府大人的语气道:“是么,那你说说,是哪个账记错了?” 她的借口,就这样被他毫不留情地揭穿开了。 倏然间,她的双颊、耳朵、脖子皆染上了红晕,一紧张,小手就忍不住握成了拳。 陆宴拉过眼前的小拳头,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这游刃有余的动作,就是在一步一步地摧毁她的心防,逼她乖乖就范。 他一边把玩着她的手心,一边直勾勾地看着她。 这样的神情,再加上他嘴角噙着的笑意,便多了股玩世不恭的痞气。 见她答不出。 陆宴又道:“依照晋律,在朝廷命官面前信口雌黄,起码,得挨二十个板子。” 说罢,他又拎着她的食指,先去摸了他脖子三道浅浅的印记,然后又带着她去摸了他的耳朵。 他每动一下,她的心跳就漏一拍。 “若是对官员动手,最轻,也是要吃牢饭的。”陆宴握着她的手,笑容里带着一丝轻慢。? 也许是昨日的酒劲还没过,沈甄的胆子也还没下去。 听了这番话,她竟红着一张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眼睛回怼道:“陆大人平时审案子,也是这样抱着民女审吗?” 语气之认真,表情之严肃,不禁她眼前的男人哑然失笑。 半响,他低头稳住了她的唇,保持这个姿势不变,又端着她回了内室。 沈甄的身子骤然失重,只能圈着他的脖子。 不经意间,又挠了他一下。 陆宴勾了勾唇角,那样子好似在说,沈甄,你这就是故意而为之。 ****** 时候一到,陆宴如约去了刺史府。 他没有乘轿,而是直接步行去的。原因无他,两家都在五里铺,离的并不远,鹭园和赵府之间,只隔着一条街,拐个弯就到了。 听到有人敲门,小厮便缓缓打开了赵府的大门,他也不认得人,便道:“敢问公子是何人?” “在下卫晛,劳烦通报一声。”陆宴道。 赵家在扬州地位很高,访客大多非富则贵。 小厮见他气宇轩昂,英俊不凡,便很是客气,他将竹扫帚放置在一旁,恭敬道:“您等一下。” 今日赵冲休沐,此时正在书房教大儿子赵年念书,赵年并不聪慧,一词竟连错了几次,正预备发火,就听外面有人道:“大人,门外有卫家公子求见。” 赵冲一听,忙推开了书房的门,道:“速速请进来。”说完,尚觉不妥,又道:“你叫魏林带他去前厅小坐,千万看着他,不许叫他去别的地方,我回屋取件衣裳就来。” 魏管家接到指示,小跑着赶到门口,躬身热情相迎,“是卫公子吧,您快请。” 陆宴颔首道谢。 行至内院,一阵风袭来,周围涌上阵阵凉气。陆宴入座后,魏管家给他倒了一杯茶,“这是今年的新毛尖,您尝尝。” 陆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赵府。 这里比他想的要低调许多,一个三进三处的院子,奴仆甚少,从外面看,确实看不出这是个贪官的宅邸。只是不知道这地底下,有没有暗房了。 可惜身边有人,他也不好随意走动,便拿起一旁的茶,掂了掂茶盖,抿了两口。 须臾后,赵冲便款款走了过来。 陆宴起身行礼道:“赵大人。” 赵冲笑道:“快坐,快坐,卫兄不必同我如此客气。” 他看了看陆宴脖子和耳朵上的印子,随即笑道:“卫兄这耳朵,可是让家里那位弄的?” 陆宴目光一滞,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被沈甄这么一闹,他这“沉湎酒色”的形象,倒是更有信服力了。 第27章 澄澈 ==第二十七章澄澈== 两日后的清晨,鹭园的门口奏起了鼓乐,一辆绑着数朵大红花的轿子,在正门口停了下来。 依晋朝习俗,即便是纳妾,郎君也应该陪小妾走一个过场的,然而扶曼被送过来的时候,只有自己和她的嬷嬷。 陆宴并不在她身边。 跨进鹭园,扶曼整个人都惊呆了,见过富贵的,可没见过这般富贵的。 这里这般大,她要怎么查? 她被一个小厮带领着,慢慢走过青石板路,路过春熙堂时,她恰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笑语,若有所思。 这里,就是主院了吧。 最终,她被人带到了鹭园的最北边——冬立苑。 扶曼算了一下方才一路走来的时间,心都凉了一半。 鹭园占地数阔,郎君将她安排到如此便宜的地儿,看来是不打算接受自个儿了。 进了内室,扶曼连连叹气。 她坐在妆奁前,对刘嬷嬷道:“嬷嬷,您给我稍微拾掇下,我想去给主院里住着的那位打个招呼。”扶曼说话声极慢。 刘嬷嬷道:“娘子这是作甚,那主院里住的也不是当家主母,不过是和娘子你一样的妾室罢了,你何必......” 刘嬷嬷还没说完,扶曼就打断了她,缓缓道:“嬷嬷,你就给我收拾下吧,我,早晚都是要见她的,不想叫郎君觉得我没规矩。” 刘嬷嬷叹了口气,这小娘子哪里都好,就是这脾气,实在是无甚特色。 毕竟她嘴里的拾掇,可不是打扮的意思,而是去装饰的意思。 不得不说,扶曼其实生得很美,媚眼如丝,婀娜多姿,一颦一笑,都带着一股招摇。 一看就是女人堆儿里最不受欢迎的那种脸。 若非要是从她身上挑出个毛病,大概就是她的肤色没有那么白,看着倒是又些异域风情。 调-教扶曼的嬷嬷一早就告诉过她,像她这样的脸,是万万不可施妆弄粉,顶着金珠步摇去见主母的。 虽然“秦娆”不是卫家主母,但放下眼下,依然是她要讨好的人。 刘嬷嬷给她绾了个最简单的发髻,然后道:“小娘子姝色惊人,即便什么都不画,一样能把旁人比下去。” 扶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渐渐出神,喃喃道:“别的我都不怕,只怕郎君从一开始就防着我,我若是什么都打听不到,那该如何交差?” 刘嬷嬷叹口气,道:“只要有赵大人在,即便郎君心里对你有防,但好歹不会教您独守空房的。”在刘嬷嬷看来,只要郎君肯进了她的院子,接纳她的人,就是迟早的事。 毕竟,这世上,谁不是身不由己呢? 只有生了情分,才能生出体谅。 刘嬷嬷拿着木梳,给扶曼理了理鬓角,道:“要我说,小娘子也不必太过担心,等日后郎君对您生了情分,您再担心也不迟,而且赵大人也说了。只要小娘子您有了身孕,便不用再传消息了,您哥哥自然也能......” 这便是赵冲最厉害的地方,他一面威胁扶曼帮他盯着陆宴,一面又给了扶曼希望。? 扶曼痛苦地闭了闭眼,缓缓起身,出门,沿着方才走过的路,来到了春熙堂。 棠月刚好在院前清扫,一见眼前出现这么个人,不由一愣,随即忙躬身道:“奴婢见过姨娘。” “妾是来拜见秦姨娘的。”扶曼柔声道。 棠月身子一僵,实在没法回头通报,因为世子爷下了指示,不得让任何人打扰沈姑娘。 可眼前的人,她也不能得罪,便只能尬笑着扯谎道:“秦姨娘今儿感了风寒,着实不方便......” 扶曼苦笑了一下,“妾明白了。”看来,她这是被婉拒了。 ****** 扶曼走后,棠月回到了春熙堂的西侧间。 她见沈甄挺直腰板,正在提笔练字,张了张嘴,还是没将方才的事说出口。 在棠月眼里,沈姑娘大多时候就跟个孩子似的,世子爷不在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写写画画。 这些糟心事儿,她还是等着跟世子爷禀告吧。 这厢,陆宴一整日没有回府。 他刚从赵冲手上拿到五个铺面,就立马找了一亩地,开始修建酒窖,酒槽。 这些听起来好似无甚难的,但其实光是修建酒窖这一项,就是个大工程。 酒是否香浓,除了由粮食和水质决定以外,酒窖能否可以隔绝日光,保持干燥也甚为重要。 他雇了数十名的工匠在酒窖外面修建墙壁,反复用水泥浇灌,细细填筑。 这两天,他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在赶工。 杨宗打小就跟着陆宴,见自家主子如此急躁,便知道,世子爷的耐心,就快要被扬州这些官僚耗尽了。 亥时三刻,夜色已浓,陆宴弯腰进了马车。 须臾,他掀起帘子,对杨宗道:“那瘦马的事,还没消息吗?” 杨宗低声道:“主子,那扶姑娘的名薄、卖身契、无一样是真的,属下怀疑,扶曼根本不是她的本名,她也不是扬州人。” 陆宴回想她的脸,确实,那样的面部轮廓,和故意放慢的语速,甚至都不像个汉人...... 他看了一眼马车外,凭空生出了一股直觉,良久才道:“她不仅不是扬州人,很有可能,是从西域过来的。” ****** 陆宴蹙着眉头,踩着星月回了鹭园。 杨宗站在马厩前,毫无意外地眼看着自家主直奔春熙堂而去。 陆宴走进院子,见周围幽阒无声,灯火皆熄,忍不住薄唇微抿。 他伸手推开了内室的门。 她蜷着身子,是睡去模样。 陆宴奔走了整整一日,早已疲惫不堪,他看着她的背影,扯了扯前襟,自己脱了衣裳。 他下意识以为她是故意装睡,便捏了捏喉结,轻咳了两声。 男人的咳嗽声骤然响起,沈甄安逸的小手一抽,连忙睁开了眼睛。 她趴在黛色的绸缎上,揉了下眼睛,身上的衣衫松松垮垮,冰肌半露,迷茫地看了一眼正盯着自己的男人。 他的目光平淡,丝毫没有发怒的样子,但沈甄就是看出了里面的一簇暗火。 她连忙坐起来。 刚要唤他大人,忙改了口,“爷。” 听她换了称呼,陆宴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不紧不慢地端起杯盏,一边喝一边睨着她,喉结一寸寸下滑。 越看她,他看的越是清楚。 这幅睡眼惺忪,和困倦的模样,并不是她装出来的。 沈甄以为他喜怒无常的脾气又上来了,只好趿鞋下地走到他身边。 她思忖片刻后,哪壶不开提哪壶,“您怎么回这儿了?可是曼姨娘,惹您生气了?” 话音坠地,陆宴手指暗暗用力,杯盏边沿突然碎了一块。 见他拇指出了血,沈甄连忙回身燃了灯,拿了张帨巾,轻轻擦拭。 他仍是一言不发。 昏暗又柔和的光映在她的脸上,纤长的睫毛随着她流转的目光一颤一颤。 沈甄抬头问他,“疼吗?”她的目光澄澈,丁点儿杂质都没有。 陆宴一把推开了她的手。 她的目光里尽是疑惑,无疑是想问他怎么了。 可他想问的话,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剧透很难受,我只能说,这是一本sc文。有啥担心的,再去撸一遍文案。 【友推】 欢脱团宠甜文《穿成大佬舅舅们的娇气包》作者:万莉塔 苏甜穿进一本里,成了同名炮灰女配。 女配苏甜曾是红极一时的国民小闺女,铺天盖地的超萌表情包火遍全网。 时过境迁,网友日常群嘲小表情包长歪了,歪得没眼看。 尤其是和靠智力综艺出道的学霸继妹相比。 幸运的是,苏甜的母亲有几个流落在外的亲弟弟。 某天,大佬舅舅们逐一找来…… 过气小童星竟下榻财团阔少名下千亿豪宅,黑子们开喷:苏甜八成是被包了! 财团阔少:甜甜是我外甥女。 奥斯卡影帝主动邀约过气童星试戏,女友粉们开炮:不要脸的蹭热度狗,我家哥哥专注事业无心恋爱! 年轻影帝:甜宝是家姐的闺女。 a大传奇科研大佬深夜辅导少女功课,国际学术论坛炸锅:万年单身大佬终于开窍了吗?! 科研大佬:外甥女,嫡亲的。 更窒息的是,众人眼中糊得一比的过气小表情包卸了妆竟美得宛如仙女!还成了新一届高考状元!! 苏甜渐渐习惯被四位大佬舅舅争着捧在掌心。 直到某日,全球首富太子爷阴沉着俊脸将她摁进车里。 少女瑟瑟发抖地望着这个最终逼得舅舅们破产的首富大佬。 太子爷轻捏她通红的小脸,“苏小姐可有兴趣当首富太太?” 苏甜快吓哭了,颤巍巍道:“你不抢舅舅公司……勉强还能做朋友。”,,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28章 退步 ==第二十七章退步== 月色绕梁,两人四目相视。 沈甄手足无措地站在了原地,轻咬着下唇。 陆宴看着她双眸里溢满的忐忑不安、战战兢兢,突然觉得愈发刺眼。 她就这样怕他? 难道他对她还不好吗? 替她还债,护她安危,安置她的家人。陆宴自认为,他无一处对不住她。 可他越是这样想,越是能回想起——十月初九那日,他在城门口逮住她,逼她就范时,她的模样。 是何等的心不甘、情不愿。 这般想着,他喉结微动,胸口仿佛有千斤重,压的他一时间难以喘息。 他狠狠地推磨着手上的扳指,动作反复,那被划破的指腹,再次涌出血来。 好似这样的疼痛能叫他冷静下来。 这时,沈甄连忙拿起了一旁的帨巾。 虽然她不知他为何不悦,可伤口总还是要处理的。 沈甄未施粉黛,乌黑柔顺的长发垂于身后,一靠过来,他就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那股淡淡的香。太乖了。 他不可控地伸出手,揉了下她的发丝。 她替他擦拭干净后,抬头小声嘱咐他道:“大人,别再用力了。” 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不过是一遭风月,露水的姻缘,短短几何的外室情罢了。他想。 见他神色缓和,沈甄不由松了口气,默默地跟了上去,躺在了他身边。 这两日他不在,她便又习惯性地睡到了里侧,眼下突然换了位置,自然又有些不适应。 她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 须臾过后,沈甄一会儿抬手拽下耳朵,一会儿掖下头发,再一会儿,她又自以为很轻地翻了个身。 来来回回数次之后,身边那个蹙着眉的男人,彻底被她折腾醒了。 “你睡是不睡?”他的声音凛冽又平静,辨不出喜怒。 这会儿,沈甄刚好是面冲他躺着的,陆宴侧头,两人的目光又再一次对在了一处。 “我睡不着。”沈甄小声道。诚然她是真的很努力在睡了。 陆宴难得地,用聊天的口吻问她,“为何?” 沈甄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口。 见她这幅期期艾艾的模样,陆宴忍不住眉头轻挑。 他一边回想着方才进门时她的睡姿,一边又看了眼身下她死活都要从长安带过来的黛色绸缎。 忽然道:“沈甄,你是不是认床?”有的人确实如此,别说是换个床了,就是换个位置,也一样睡不踏实。 不然她总往里面拱什么? 被他一语道破,沈甄面露尴尬。 再三犹豫下,只好点了点头。 陆宴没想到她都十六了还有认床的习惯,不禁问道:“那你之前都怎么睡的?” 沈甄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个方形,然后道:“我原给自己调了个安神的香囊,可这回出来的急,忘带过来......” 不得不说,这看似平淡的一句话,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 骄傲如陆宴,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女人,在他身边,竟需要用安神的香才能入眠。 沈甄见他脸色不大好看,便用极小的声音道:“大人,您睡吧,我不发出声音了。” 这话一出,陆宴如噎在喉,闭眼也不是,睁眼也不是,只觉得眉心连着太阳穴一同突突地跳。 得。 他坐起了身子,回身直接将她平移到了里边去,沉声道:“以后你睡里面便是。” 沈甄错愕地看着他。 其实,她认床的毛病从小就有,母亲在世的时候就警告她,最好早点把这习惯改回来,不然以后出嫁了,少不得要熬几次天亮。 可她身边的嬷嬷惯着他,清溪也惯着她,见她死性不改,一个一个都替她遮掩,好似谁都不想让她长大一般...... 思及此,她的眼神不禁又暗了暗,低声道:“可这不和规矩。” 陆宴蜷起食指,敲了下她的额头,“规矩都是人定的。” 烛火熄灭,室内又是黑黢黢的一片。 换了位置,很快,她的呼吸便均匀了。 陆宴侧头看了她一眼,终是阖眸睡去。 ****** 天色未亮,陆宴便穿好了衣裳,盥洗完毕。 棠月正在门口打瞌睡,一见陆宴出现在门口,立马站直道:“老爷可要用膳?” “不必了。”说罢,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鹭园。 眼下年关降至,全扬州各行各业都跟着忙了起来,随着酒坊开业,陆宴同赵冲的接触也越来越密集,和他身边的心腹也渐渐熟络起来。 陆宴跑外,沈甄这边就负责替他迎来送往,隔三差五和各家的女眷打个照面。 按说这些事轮不到一个妾室来做,但因着“卫公子”的大夫人不在身边,这位“秦姨娘”又素来得宠,所以几家的夫人也十分给她脸面。 当然了,能有这份脸面,也得益于沈甄那颇有一套的为人处世。 毕竟沈家的女儿,从小到大见得都是长安城里顶尖的贵妇人,处理眼下这些事,对她来说,可谓是手到擒来。 西侧间。 棠月拿起一个稀罕玩意,对着礼单念道:“姑娘,这鎏金飞鸿球路纹银笼,是作甚用的?”她摆弄的好半天,都没看懂。 沈甄顿笔,对棠月道:“这是制茶时‘焙茶’所需的器物,茶叶经过蒸、捣成型的团茶,很难做到全干,十分容易发霉,说白了,这银笼就是用来烘干茶叶的。” 棠月又道:“那这个鎏金摩羯纹三足架,又是作甚用的?” 沈甄道:“这叫‘鹾簋’本是用来装盐的,但由于眼下兴起用盐来去茶叶中的苦,来增甜味儿,边将这物件,当成了茶具。” 棠月点了点头,着实是佩服起沈甄来。 沈甄看了看手里的账册,感叹道:“这周家不愧是扬州第一茶商,这样一套鎏金茶具,在京城都是罕见的很。” 棠月:“那回什么礼呢?” 沈甄想了想,道:“我听周家夫人提起过,周老爷子极其喜爱花卉和字画,你一会儿随我去库房,把咱们带来的那幅李鬃的绝笔之作花篮图找出来,明日派人送去。” 记录各家的礼单虽然不难,但选什么回礼,可就不是易事了。 一来要考虑到对方的喜好,二来,还要考虑到物件本身的价格,既不能比旁人高太多,也不能低太多。 第29章 过夜(捉虫) 大可爱,你前面都订阅了吗?补定可以看哦~她回屋的时候,这两个小丫头,正站在金丝柚木的罗汉床边上朝她福礼,一个要伺候她盥洗,一个要伺候她晚妆。 镇国公的下人个个都是人精,这几日,她们都在传,三奶奶接回来的这位表姑娘,日后也许就是大房的人了,所以伺候起来格外尽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怠慢。 孟素兮有话想对自己的婢女说,便眉眼盈盈地冲她们道:“天色不早了,我这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你们也早些歇息吧,西宁在这伺候我盥洗就行。” 两个丫头面面相窥,既想留下,又不敢多言,思忖了片刻,只好躬身退下。 人走后。 西宁绕至她的身后,替她卸去发髻上挂着的双白玉钗、金线钗,将绾好的青丝垂下,捏了捏肩膀,“主子可是有心事?” 孟素兮抬手阖上了窗牖,脸色微变,“世子爷的房里的丫头,你搭上话了吗?” 西宁点点头,大房那边的姐姐对奴婢尤其客气,有些话奴婢还没问,她们便告知奴婢了。 “世子爷可有过通房,侍妾之类的吗?”孟素兮抬眼问道。 西宁摇头,“并无。”继而低声又道:“奴婢认为姑娘不必为此担心,靖安长公主那个性子您也看到了,岂会容下人造次呢?且奴婢特意瞧过在世子爷书房伺候的婢女,规矩的很,断不是那些想着魅惑主子的丫头。” 孟素兮道:“她们身上......可用香了?” 西宁一笑,“姑娘想什么呢?下人都是禁香的,谁敢用呢?” 闻言,孟素兮双拳紧握,她自幼便对香粉之类的东西格外敏感,绝对不会弄错。 她食指抵额头,一边揉,一边哑声道:“若是屋里头没有,外头有呢?” 话音甫落,西宁伸手便捂住了孟素兮的嘴,“我的小姑奶奶,您说什么呢?这样的话能是乱讲的吗?” 孟素兮攥住了她的手腕,将西宁拉近,小声嘀咕了一番。 西宁的表情微变,“姑娘,奴婢瞧着世子爷的脾气可是不大好,您若是找人跟了世子爷,到头来却又什么都没发现,岂不是得不偿失?再者说了,现在长安的官员都愿意去平康坊吃酒,染上点香,也是正常的。” 孟素兮道:“你说的这些我岂会不知,若真是误会了那也是好事,我只是怕他像我爹那样,养了两个外室,瞒了母亲整整五年。你找两个机灵的便是,他又未必知道是我。” *** 休沐过后,陆宴照常去京兆府上值。 外面的鼓声震天,几对夫妇在外面哭嚎,还有一个壮年,长跪不起,嘴里不停喊着,“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陆宴举着狼毫撰写呈文,孙少尹在屋里打转,从东走到西,来来回回数次,终于忍不住道:“我说陆大人,您怎么不急呢?长安城最近以来,少说已经有六户人家的姑娘失踪了,除了在王照的宅子里找到两具无人报案的女尸,其余一无所获!再这么下去,迟早要闹到圣人那里去。” “孙大人便是再踱上百圈,这案子也依然是破不了。”陆宴平静道。 孙旭一噎,不禁在心里腹诽:是,你管圣人那是要叫一声皇舅舅的,出了再大的事,你的乌纱帽也丢不了。 孙旭这边正摇着头,有个衙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大人,有个好消息!” “速讲。”孙少尹道。 “有人在兴平县发现了宋家走失的女儿,她被一个大夫救了,人没死。” 陆宴和孙旭眼神一对,立马起了身子。 他们本以为今日能询上审的,可到了医馆才发现,这位宋家的女儿身上全是伤,昏迷不醒,宋家二老抱着女儿泪流满面。 一直等到申时,她人都无转醒。 孙少尹对着陆宴无奈道:“看来只能明日再来了。” *** 傍晚过后,衙门散值。 陆宴披上大氅,走出京兆府。 他低头捏了捏眉心,吩咐准备马车,登上后便朝镇国公府驶去。 刚走一半,杨宗掀起幔帘,缓缓道:“世子爷,两天了,那人还是照常跟着。” 陆宴面色一沉,心下忍不住多了一股厌烦。 起初,他还以为这鬼祟之人和案子有关,但后来听闻孟家女身边的女婢常常出现在他的院子里,还打探他是否有通房,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合着他还没点头,人就已经想管着他了。 但这手,伸的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他慢悠悠地瞥向外头,然后缓缓道:“今日去澄苑。但需从平康坊那儿绕一圈,再换辆马车。” 杨宗颔首应是。 心里不禁暗叹:这孟家的姑娘何必自作聪明呢?世子爷好容易想通了成家之事,被她这么一折腾,倒是彻底没戏了。 天色由深蓝色渐渐转向漆黑,陆宴到澄苑的时,有些意外地挑了眉。 今日院子里各处都已掌灯,粉墙黛瓦上的层层积雪,也在朱红色的光晕下渐渐融化。 他缓步上前,推开了门。 那本该在屋内惴惴不安的姑娘,突然换上了新装,桃色的上襦,素白色缎面的襦裙。门“吱呀”一声响起时,她正对着一面铜镜,佩戴耳珰。 盈盈烛光,映在她白生生的小脸上,粉嫩的唇角略略勾起,她看向他的模样,像极了一幅美人图,云山雾绕间,她烟波流转,亦是端庄,亦是妩媚。 像她,又不像她。 这世上的男人,哪有人不知女为悦己容的道理的? 陆宴脚步顿住,斜斜地依靠在门梁上打量着她,衣冠楚楚,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一丝平日里他总是敛着的倨傲。 四目交汇,沈甄缓缓起了身子,走到他身边,柔声唤了一声,“大人。”沈甄的嗓子天生带了一股子娇,为了贤淑端庄,平日里总是故意压低了嗓子说话。 如今放开了,只怕一声平淡无奇的大人,也是要酥了骨头的。 左右她是想通了,既是有求于他,她再端着,再躲着,若是把他躲走了,泓儿怎么办呢? 还不如顺着他。沈甄想。 陆宴见她迟迟没有接下来,便略过她,径直朝里面走,直接坐到了床榻上。 沈甄微微咬唇,紧跟着坐到了他身边。 陆宴深邃的眼眸肆意地打量着她,无关情-欲,皆是探究。 按说沈甄从小在侯府长大,见到的王孙贵族、达官显贵、不计其数,是万不该被这端起的气势给唬住的。 第30章 恍惚(捉虫) 大可爱,你前面都订阅了吗?补定可以看哦~前方曲折的长廊,以幽-阴且深邃被冠以美名。 廊角处,有一水阁,长如小船,横跨玊河,四周灌木环绕,禽鸟啾唧。 放眼望去,鹭园无处不是美景,最妙的还是主院门前的个温泉池,冬日看景,白雾袅袅,堪比仙境。 当然了,此院的价格比之长安城皇城脚下的通义坊,也是不逞多让。 不过陆宴到底还是将它买了下来。 毕竟想接近扬州的权贵,只能住在这附近。 鹭苑易主的消息,很快就在扬州城传开了。 ****** 三日后,书房内。 杨宗递上了一封书信,陆宴看过后,食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打着桌案。 此次暗访扬州,他一共调派了三十多个府兵。其中一半乔装成了卫家家丁,另一半则先一步到了扬州,分别前往城外的茶寮、城内的酒肆、茶庄、当铺、酒楼等处,暗暗蛰伏。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只要一打听扬州税收之事,便发现城中百姓多是统一口径,亦或是避而不谈,就连那庄家母女也不例外。 到头来,还是杨宗通过前日在城外的一桩命案,才得知了些消息。 前日死的人叫苗康。 苗家原是靠卖米为生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可自打赵冲调任扬州刺史,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话说赵冲此人,可谓是胃口极大。他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原本县衙的官吏肃清了干净,随后,又将扬州城所有的磨坊据为己有。 几家磨坊,听起来没有多大的利润,实则不然。 毕竟百姓只要想将糙米磨成白米,就要用他家的磨坊。整个扬州城,只要吃米,那人人都要买他的账。 此番行径,无异于是强制性的买卖。 长此以往,他不仅敛下无数财富,更是逼的几家米坊相继关门,苗家也是如此倒的...... 半响过后,陆宴将手里的信斜斜地放到了烛火上,顷刻间,就燃成了灰烬。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沉声对杨宗道:“除了这些,可租赁的铺面找到了吗?” 杨宗点头,又从怀中拿出了一张扬州城的地图,道:“据属下调查,赵刺史手底下的铺面,从小市桥到太平桥,占了约有一半以上,不过表面上,这些钱都是赵刺史夫人的母家,高家在管。” 陆宴拿过地图,不禁冷嗤一声。 按照刺史的俸禄,估计他两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财富。 良久后,陆宴缓缓道:“明日一早,你就动身去高家,以卫府管家的身份,去租五间铺子。“想接触到赵冲,只能从高家入手。 “属下明白。”杨宗拱手道。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 日头下跌,层层叠叠的白云缓缓流动,终是湮没在了无边际的夜空之中。 陆宴穿过廊桥,回了主院——春熙堂。 沈甄正在屋里头记账,抬眼一瞧,刚好瞥见了陆宴关门时挺拔肃然的背影。 她的目光不由一滞。 说起来,自从住进鹭元,他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忙着,他们很久都没说过话。 昨日她起的早,便去院子里小坐了一会儿,书房就在春熙堂旁边,她横眸一望,便能瞧见杨宗和其他几位属下在他的书房里进进出出。 那时天还未亮,他应是一夜都未阖眼。 到了午时,本想唤他用膳,却见他伏在桌案上,早已沉沉睡去。 回想在长安的时候。 她虽知京兆府的事也不少,但因他只是偶尔才去一趟澄苑,所以也并未见过他如此疲惫的模样。 如此一来,有些话不禁变得有口难开。 陆宴坐于榻上,眼底倦色难掩。 沈甄忙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大人要不要用膳?” 陆宴揉了揉太阳穴,想着自己确实该吃些东西了,便低低地“嗯”一声。 不一会儿,沈甄便端了些汤饭进来。 陆宴喝了一口,发觉依旧是羊肉莲子汤,不由挑眉问她,“这是你做的?” 沈甄点了点头,“上次瞧见陆大人眉头紧皱,便猜到味道可能是还差了些,这回我特意加了姜去了腥味,大人觉得如何?” 四目相对,陆宴轻笑了一下。 没想到她比自己想的,还要机灵一些。 不过这世上根本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好,陆宴知道她这般殷勤,也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见沈泓。 他撂下碗,低声道:“我答应你的事还作数,只是近来事多,还需等等。” 沈甄一愣,小脸微红。 既然被识破,她自然也不会在京兆府少尹面前扯谎,便乖乖点头道:“大人事务繁多,还能记得,我已是万分感激。” 见她老实承认,也没遮掩,陆宴心头那点不说清的不快,终是随着一碗热汤,渐渐消散。 陆宴用过膳,随后去了净室,回来的时候,刚好瞧见她端坐桌案前,举着几根雪白白的手指头,拨弄着算盘。 他径直走过去,发现她在记账。 瞧着规矩整洁的一排排小字,就能猜到她写得有多认真。然而记账的事,他不过是随口嘱咐了一句。 沈甄感觉到了头顶的灼热,一抬头,刚好对上了他的眼。 她小声道:“大人是要歇息了吗?” 陆宴手执书卷,挪了个杌子坐下,低声道:“还差多少?” 沈甄低头看了一眼,道:“都记得差不多了,就差今早采买回来的花瓶和炭火了。”为了不让人起疑心,沈甄已是把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买回来了。 闻言,陆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屋内的陈设,已是大有不同。 悬画、榻几、壁桌、瓷器,交-床,屏风,香炉,无一不讲究,无一不雅致。 他垂眸看她,顿时觉得,带她来此,利大于弊。 “不急。”他道。 话音一落,沈甄继续下笔。 陆宴看着她埋头认真的模样,不得不感叹,云阳侯府教出来的姑娘,着实是不错。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能把账做成这样,简直可以当陆蘅之辈的楷模了。 他一边翻书,一边若无其事道:“是从何时开始学管家的?” 这屋里就两个人,他显然又不是在自言自语,沈甄不由再次停下了笔。 她咬了下唇,道:“及笄后就开始学了。” 陆宴又翻了一页,眉宇微蹙,及笄,这样的字眼不免太敏感了些。 他忽然回想起一件旧事。 沈家女貌美,京城人人皆知,坊间戏称,沈家不论哪个到了及笄年龄,只怕门槛都要重新修葺。 记得那时,他刚调任到京兆府,审的头桩案子,便与沈家有关。 约莫是七月初,淳南伯独子唐律去云阳侯府提亲被拒,他心有不甘,便想趁月色浓时偷偷潜入沈府,结果差些被云阳侯乱棍打死。 云阳侯虽然势大,但淳南伯却只有唐律一个儿子。 在唐律昏迷不醒的时候,沈、唐两家,可谓是彻底撕破了脸。 当时的他,虽然对唐律的做法十分嗤之以鼻,却也不免在心里骂了沈甄一句红颜祸水。 谁能想到,不过两年左右的时间,他自己竟也尝到了祸水的滋味。 可就算品过其滋味。他依旧能将风月里的得失区分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的我真的是个从来不日更的选手,太难了,太难了。 有读者跟我说,我如果敢断更,她就给我寄刀片。 我问她多长的。 她说她家刀最短的40米。 呜呜呜呜呜呜。 我只能日更辽。怕了,怕了。,,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1章 长夜(捉虫) ==第三十一章长夜== 夜露深重。 陆宴压着她的身子,盯着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端的是她不语便不罢休的架势。 见沈甄一直不吭声。男人落在她腰间的手,便从冷冷的钳制,变成了缓缓的摩挲......轻轻重重,既像是爱抚,又像是逼迫。 委屈吗? 跟了他,其实她不该委屈的。若没有他,即便那日逃出了长安城,她也只能带着泓儿四处奔波,想求偏安一隅,都是痴人说梦。 她既受了他的恩惠,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点道理,她应该懂。 可道理归道理,真要她说出“不委屈”这三个字,却也很难。 毕竟她活了十六载,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做了别人的外室...... 沈甄努力地张了张嘴,竟是一个音都发不出。 见她如此,陆宴的心不禁一沉再沉。 三个字,当真就这么难以启齿吗? 真好,极好。 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长安城里天之骄子,从小到大,受的都是旁人争先恐后的巴结,何曾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过? 看着她眸光里难以抑制的水色,陆宴那双幽暗深邃的眼里,骤然涌入了一丝愤怒,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慌乱。 他喉结微动,翻身从她身上下来,哑着嗓子道:“歇了吧。” 从此以后,她不想说,他亦是不想再问。 沈甄看着他的背影,也知自己方才惹了他不悦,思忖片刻后,便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腰,道: “承蒙大人恩惠,沈甄没齿难忘。” 她的声音丝毫未改,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他四肢百骸都跟着发麻。 果然,只有恩吗? ****** 夜色已沉,沈甄的呼吸渐渐转匀。 陆宴侧头看她,又看了看她放于床侧的香囊,终是长叹一口气,阖上眼睛,缓缓入梦...... 时间一晃回到了十月初九的那天。 那是沈家该还债的前一个晚上。 那日,京兆府有个棘手的案子。暮鼓响起时,陆宴正低头写着呈文。 这时,外面几个正要散值回家的皂隶大步跑了进来,“陆大人,昭兴坊那边起火了。” 另一个人道:“金氏钱引铺的掌柜方才来击鼓,说沈家三姑娘欠债不还,畏罪潜逃,现已出城了。” 陆宴挑眉,沈家三姑娘?又是她? 陆宴撂下笔道:“叫金氏的人进来。” 那金氏钱引铺的掌柜一进来,便拿出了手里的证据,道:“大人,沈家欠的可是整整八千贯,她人若是跑了,在下把命搭上都是不够赔的。” 见陆宴不语,掌柜的赶忙又道:“除此之外,在下还有另一桩事欲告!沈家三姑娘出城,用的乃是篡改的户籍,和假冒的文书!此事,衙门不会置之不理吧?” “大人,这怎么办?”杨宗低声道。 陆宴转了转手中的狼毫,长叹一口气,“叫上司兵参军,出城。”篡改户籍,假冒文书,这可不是小事。 陆宴带了一批人马手执火把寻人,南北各一方,最终,于子时三刻,抓获了不慎坠马的沈甄和沈泓。 人赃并获,并无任何抵赖的机会。 陆宴翻身下马,走到沈甄身侧,用极冷的声音道:“通关令文,谁给你的?” 沈甄低着头,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她的鬓发已乱,残留着点点血迹,小脸煞白,胜过他手上的银灯。 “回本官的话。”陆宴道。 沈甄的指尖均在颤抖,娇生惯养的三姑娘,一没被人审问过,二没有当过逃犯。 只是事关长姐,她什么都不敢说。 陆宴但笑不语,也不再同她废话,只回首对杨宗道:“将她带走。” 陆宴将她带回京兆府狱之时,已是二更天。 他将沈甄、沈泓和受贿的城门士兵关押在不同的牢房,然后道:“分开审。” 就在这时,沈甄突然起身道:“大人,他才五岁,他什么都不知道。” 陆宴行至她身边,步步紧逼,皱眉道:“把文书和户籍拿出来。” 沈甄抬手压了压胸口,泪水就在眼窝里噙着,她想开口求他放过自己,却也知道,求人是没用的。 镇国公府与沈家并无交集,即便有交集,他一个朝廷命官,也不会徇私。 陆宴见她久久未语,又道:“你不自己交出来,本官便只能搜身了。” 像沈甄这样深居闺阁的女子,怎能扛得住陆宴胁迫的语气,拷打的目光...... 半晌过后,她终究还是将手里的文书递到他手中,“大人,今日的一切皆是我一人所为,假冒文书是,篡改户籍是,自私纵火亦是,我都认。”说完这句话,那双波光潋滟的双眸,便刷地一下,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子。 陆宴看了看手里的令文,确认无误后,抬眸轻斥:“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名吗?你一人?你一人是如何拿到户部专户的纸?” 这样的问题,沈甄并答不上来。 陆宴看了她一眼,冷嗤道:“京兆府向来秉公执法,该你认的你认,不该你认的,亦是轮不到你认。” 沈甄双拳握紧,颤声道:“真的是我一人所为。” 陆宴出了牢房,上锁时,对她道:“本官劝沈姑娘明日升堂时实话实说,免得还得落个包庇的罪名。” 就在这时,杨宗从不远处走来,对陆宴道:“主子,今儿还回府吗?” 陆宴用中指揉了揉眉心,“明早还得升堂,不折腾了。” 翌日。 陆宴这一夜又是伏案而过的,天将明时,他起了身子,左右活动了下肩胛。 一想到今日公务之繁冗,不禁用手压了压太阳穴。 他瞧了一眼外面刺眼的阳光,道:“那守城的兵认罪了吗?是谁买通的他?” 杨宗摇了摇头,“是个能忍的,四十个重板子下去,没说。” 假冒文书,贿赂官员,没有一个罪名是轻的,陆宴沉声道:“提审沈甄。” 陆宴念她身份特殊,又是女子,不好公开审理,便亲自去了京兆府狱。 才十六岁的名门贵女,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见到两个拿着板子的衙隶,和一个长杌子的时候,整个人腿都软了。 陆宴反复忖度,道:“沈姑娘,笞刑不是闹着玩的,这文书是谁给你的,本官劝你如实招来。” 第32章 婚事(捉虫) ==第三十二章婚事== 四周漆黑无比,却因为男人接连不断的亲吻声而平添了几分旖旎。 陆宴做这档事的时候,向来和他那张风光霁月的脸不太相同。谁能想到,他那双一本正经抄写呈文的手,一旦入了夜,竟也会为了一处柔软,青筋暴起。 沈甄被他弄的分外紧张,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记得上次她说小日子到了,他可是瞬间就把手抽回去了。 她害怕他要硬来,便连忙唤了一句大人。 陆宴低头看她,眼神里莫名多了一股“专注”。当然,专注这词,也是从沈甄角度得出的。 她正犹豫着如何开口,陆宴先一步道:“怎么了?” 沈甄知道他一旦兴起便很难停下,于是将头贴到他的胸膛上,撒娇道:“今日不行、真不行。”说完可能还觉力度不够,又道:“绝对不行。” 陆宴心里忍俊不禁,但面上却不显,故意沉声问她,“那你说,哪天能行?” 沈甄朝他伸了五个手指头,意思是五天。 陆宴眉头微挑,表示不满。 沈甄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嘟囔了一句,难不成他还数着日子的吗? 她想了想,又放下了一根手指头。现在是四。 可男人的表情仍是不为所动。 接着,只见小指也放下来了。变成了三。 就沈甄这幅割地赔款,节节败退的模样,搁谁看了都得叹上一句天真。 这种事,哪里能商量呢? 要知道,天下的男子,最擅长的便是得寸进尺。 好在陆宴没打算真欺负她,沈甄的第三根手指头正向下弯曲,他便蜷起中指,弹了她的额头道:“睡吧。” 就她这幅样子,多亏是没让她带着沈泓逃出城,不然只怕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顺便再帮人家把账记清楚。 陆宴转身躺下,揉了揉眉心。 反复回想着方才的梦来...... ****** 就在年前,赵冲又得了个小女儿,老来得子,自然欣喜,便在家中大办了个百日宴。扬州城的达官显贵纷纷前去祝贺,陆宴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这种场合,陆宴近来都是带着扶曼去的。 平日倒是无甚,只是明日便是除夕,旁人家都是热热闹闹的,陆宴扔她在府上,便不免有些寂寥了。 棠月怕她觉得闷,晚膳过后又特意让小厨房多做了几样她爱吃的甜食。奶羹,是世子爷特意交代过的。 吃到一半的时候,陆宴恰好出现在了门口。 沈甄连忙起身唤了一身大人。 陆宴前行两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同她道:“吃你的。”说罢,便坐到了她面前。 显然一幅有话要说的样子。 沈甄惴惴不安,吃了几口,便停箸道:“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陆宴“嗯”了一声,然后道:“你可是吃好了?” 沈甄赶紧点头。毕竟吃饭哪里能胜过好奇心呢? 陆宴笑着看了她一眼,又道:“那你等会儿可别吵着饿。” 四目相对后,他便将沈甄拽了起来,“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紧接着,她就被他送上了马背。 论琴棋书画,沈甄可谓是无一不精通,但骑马,她是真的不会,“大人,我们去哪,不能坐马车吗?” 陆宴翻身上马,将她揽入怀中。 随后也不理会沈甄的紧张,他单手拽起缰绳,夹紧马腹,扬长而去。 速度之快,沈甄吓得立马闭上了眼睛,去拽他的袖口。 他们从广济桥一路向南,穿过街巷,穿过密林,甚至都快出城了才停下来。 陆宴高拉缰绳,翻身下马,伸手去扶沈甄,“下来吧。” 颠簸了这一路,冷不丁踩回到地上,她双腿都忍不住发颤。 站稳后,一抬头,便看到了一张赫赫的匾额——楚府。 沈甄回头看他,“大人,这是哪儿?” 陆宴含笑看着她,勾了勾唇道:“去敲门吧。” 听了这话,她抬头又看了看楚氏的匾额,心脏一阵狂跳,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沈甄小跑过去,提裙上了台阶,手放到门环上,轻轻叩了三下。 很快,她便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步伐,大门缓缓打开,清溪探出身子,一见来人,手里拿着的灯笼,“啪”地一声就扔到了地上。 她沙哑地喊了一声,“姑娘?”? 沈甄站在原地,眼眶微红,半晌,她攥了攥拳,一把抱住了清溪。 她这边金豆子刚落,果然,身后男人的脸色便跟着一沉。 他揉了揉胸口,眉宇微蹙,长叹一口气。 但最终,并没出言制止她。 沈甄随清溪来到了瑞草堂的正厅,不到片刻的功夫,便看到安嬷嬷牵着沈泓走了出来。 还未等安嬷嬷反应过来,就见沈泓站在原地蹦了一下,然后近乎于尖叫道:“三姐姐!” 沈甄蹲下身子,张开双臂,沈泓便像一阵风一样地就扑了过来。 “三姐姐你去哪里了,泓儿好想你,嬷嬷说你有要事要办,现在办完了吗?”说完这话,陆宴刚好也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屋里的气氛瞬间凝住...... 安嬷嬷、沈泓,还有一旁的清溪,齐齐向陆宴行礼。 沈甄回头祈求地看了他一眼,陆宴了然,知道他们定是有话要说,行至她身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我去找楚先生下盘棋。” 安嬷嬷看着男人的动作,眉头紧皱,双手暗暗用力。这样暧昧的动作,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陆宴走后,沈泓慢条斯理地拿出了自己写过的字帖,递给沈甄。 沈甄看着他静等被夸的模样,忍不住故意和他唱反调,“泓儿,你这字同以前也无甚变化啊......” 沈泓一听,小脸立马就垮了,独自喃喃道:“可楚先生都夸奖泓儿了呀......” 沈泓只短暂地难过了一下,半晌又扬起小脸,继续方才的问话,“三姐姐的事忙完了吗?马上就是上元节了,我们能一起过吗?” 沈甄拽了一下他的小鼻子,“暂时还不行。” “那三姐姐什么时候能忙完?”小孩子便是这样的,想问甚便问甚。 可这些话,却不是沈甄想答便能答的。 见此,安嬷嬷在一旁打岔道:“泓儿,你该喝药了。” 第33章 迷晕(捉虫) ==第三十三章迷晕== 清溪这一声大人,沈甄惊的眼睛都瞪圆了。 “姑娘?”安嬷嬷道。 沈甄附在安嬷嬷的耳边道:“我该走了,这事,等下回再同嬷嬷说。” 她推门而出,一抬眸,便与那人四目相对。 室内的一缕烛火映在他身上。 他的身姿颀长笔挺,容貌清隽倨傲,见她出来,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该走了。” 三个字,清清冷冷,根本无法分辨喜怒。 沈甄挪到他身边,下意识地摸了下头上的珠钗,然后若无其事道:“大人何时来的?”人就是这样,话在脱口而出之前,都是不知悔的。 等真说出口了,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可真是欲盖弥彰。 陆宴低头打量着她,嘴角噙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刚到。” 听他如此说,沈甄不由松了一口气。 可惜她没回头,若是回头,便能看见在后面疯狂摇头、使眼神的清溪。 陆宴信步向外走去,沈甄在后面默默跟着。 他牵着马,示意她自己上去。 沈甄努力了两次都没成功,便回头道:“大人......我踩不住,您能再教我一次吗?”沈甄看着他的眼神,心里惴惴不安。 她总觉得,他是听见了。 陆宴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用双手桎梏住她的腰,往上一提。 沈甄一把扯住马嚼环,骑上马鞍。 陆宴随即翻身上去。 回去这一路,他速度显然放慢了许多,惹得怀里的沈甄总是抬头看他,一回、二回,等到了第三回,陆宴终于忍不住高抬缰绳,停下,低头与她对视。 皎洁的弯月挂在天上,密林深处的树叶正飒飒作响。 一男一女同乘一匹马的轮廓伫立在萧瑟的晚风里。 远远一看,确实令人浮想联翩。 沈甄往他坚实的胸_膛上靠了靠。 陆宴知道,这是她讨好他惯用的手段。他不由冷嗤一声。 不是断吗? 不是断吗? 那靠过来做甚? 虽然他一言未发,但沈甄听着他起起伏伏的心跳,便笃定,他定是听见了。 这份露水姻缘,她没资格说开始,亦无资格说结束。她只是想着,依他的脾气,待他成婚之时,应当不会留一个外室、留一个祸乱给他的新妇。 她是想等到那个时候再提离开的事。 现在显然不是时机。 她讨好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娇软白皙,恍若无骨,好似能把人的心搓磨软一般。 当情_欲二字,同深夜融在一起时,便如干柴遇火,一触即燃。 沈甄见他未躲开,便仰头亲了一下他棱角分明的喉结。 她的唇湿软温润,就像是一觚烈酒,让人愉悦,也让人沉沦...... 陆宴的喉结缓缓下滑,双眸染上一股道不明的暗色,握住缰绳的手,也不由青筋暴起。 须臾,他突然勾起唇角,哑声道:“沈甄,别撩拨我。” 这样勾人的一双桃花眼,这样冷漠的语气,真是把风流和疏离玩-弄的恰到好处。 沈甄望着他,正想开口,下颔就被他轻轻抬高。 他肆意打量的目光,就像是在同她说,别勾我,我可不在乎,此刻是不是在马背上。 沈甄低声道:“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骄傲如陆宴,听墙角生气,怎么可能呢? 就在她要正要解释的时候,陆宴突然看到两道人影出现在了密林的另一处。 他眉宇微蹙,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在她耳畔低声道:“有人,别动,也别出声。” 他俯下身子,旋即,细细密密的吻便落了下来....... 轻轻重重,重重轻轻。 不到片刻的功夫,她白生生的脸颊上,就落下了几片斑驳。 沈甄乖巧地趴在他怀里,也不敢躲,只能配合着他,弄出些引人遐想的印记。 他抬手摘下她的发簪,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密林的另一处。 跪在地上的人身上背着包袱,双手合十道:“庞从事,请您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我吧,我发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那封信,我会原方不动烧掉,绝不会递给圣人。” “我会将扬州城的事,带到棺材里!” 站着的人一语不发,可手中的剑却已出了鞘。 陆宴翻身下马,沈甄随后。 二人寻着声音靠近,“离我近点。”陆宴道。 待他们走近,执剑之人忽然道:“什么人!”一柄冷剑从空中划过,映着月光,直指他们二人。 陆宴点燃了身上的火折子,一束火光蹿升,立即照亮了这幽暗寂静的密林。 四目相对,陆宴的眼神立马换了个样子,躬身道:“原是庞从事。”他叫庞术,是赵冲手底下最得力的几个人之一。 庞术一见是“卫晛”,不由眯起眼睛,警惕道:“卫公子此时怎么在此?” 赵冲的这些个老部下对陆宴一直十分防备,直到陆宴替赵冲承了运送私盐一事,他们才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可眼下这个时机,是不是太巧了? 庞术正思忖着,就见沈甄缓缓从陆宴背后站了出来。 她衣衫不整,发髻凌乱,面颊绯红...... 庞术一看,立马反应过来,脸上也落了笑意,“倒是打搅卫公子了。” 自打来了扬州,陆宴便落了个“沉湎声色”的名声,眼下被人撞见这档子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陆宴走过去道:“敢问庞从事,这怎么回事?” 庞术唾了一口,道:“他自寻死路,怨不得别人。”说罢,庞术便将一封信递到了陆宴手上。 这是一封奏疏。一封要呈交给圣人的奏疏。 跪在地上的人陆宴见过,他叫聂远,是扬州的县尉,赵冲手底下的人。 陆宴看了看手里的奏疏,装作没太懂的样子道:“这是......” 庞术道:“卫公子还不知道吧,前两日还同兄弟们在一起吃酒的人,如今升官了,从县尉,摇身一变成了左拾遗,兼翰林学士。” 别看左拾遗只是个八品小官,但有句话说的好,正所谓“天子脚下野鸡都能成凤凰”,像左拾遗这样专门给皇帝提意见的官,可是万不能小觑的。 第34章 凝视 ==第三十四章凝视== 陆宴一字一句道:“吾以朝廷京兆府少尹的身份,想同左拾遗,做一场交易。” 这话一落,只见聂远瞳孔骤缩,惊的舌桥不下,“京......京兆府?” 聂远有多震惊,另一边的庞冲就有多震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显然没想到,这个商家子,竟会是朝中四品大员。 聂远看着陆宴,皱着眉,似是不相信一般地道:“你是朝廷的人?” 陆宴大方承认,“是。” 聂远不禁喃喃道:“这如何可能?” 陆宴一改方才风流纨绔的模样,神情严肃道:“圣人有言,枉法贪财者,必无赦免。在京流外有犯赃者,皆谴执奏,随其所犯,置以重法,聂大人在扬州做过何事,心里还清楚吗?” 聂远听着他话中所指,心怦怦狂跳,半晌,他哆嗦着嘴唇道:“你想同我做甚交易?” 陆宴拿起桌上的杯盏,置于唇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 此番他来扬州,最诧异的事无外乎是赵冲对扬州的控制能力,官官相护也好、官商勾结也罢,但总不至于连个突破口都找不到。 直到赵冲派扶曼给他下了药,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刺史大人手里捏着的不止是财权与美色,还有一柄柄横在每人咽喉处的匕首。 陆宴不惜自爆身份,也要捉拿聂远的原因很简单,他本以为只要盯住赵冲,定能找到白道年,谁知这些天过去了,仍是杳无音讯。 他猜测,聂远既然敢背叛赵冲,那一定是服下了解药。 然而依照他对赵冲的了解,他为了制衡扬州现在的布局,是不会给任何人解药的。 聂远能拿到解药,他就一定知道白道年在哪。 陆宴开口道:“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保下你的性命。” 聂远道:“什么问题?” “白道年在哪?” 这话一落,跌坐在地的庞术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聂远,你若敢说,大人绝不会饶了你!他会将你的妻儿剁成肉酱,撒在瘦西湖中!” 闻言,聂远身子一抖。 见此,陆宴不禁勾了勾唇角。 他之所以没给庞术下过多的药剂,便是因为他想通过两个人的反应,去辨别话中的真伪。他在赵冲身边潜伏这么久,早把身边人的脾气秉性摸透了。 庞术这人五大三粗,的确不是个心思缜密的。 陆宴偏头讽刺道:“庞从事,你的性命都已不保,何来的本事威胁他人呢?” 庞冲笑道,“我不管你是卫家卫晛,还是劳什子京兆府少尹,老子告诉你,我绝不会背叛赵大人,你就是把我的头割下来,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陆宴挑眉问他,“那庞大人的家眷呢?庞大人也不顾念自己的妻儿了吗?” 庞冲反驳道:“赵大人与我情同手足,若是我出了事,他定会照顾好我的妻儿,倒是你!你以为你把我杀了就能平安离开吗!这是扬州,不是京城!只要我失踪,赵大人定会疑上你!” 陆宴看着庞冲,忽然笑道:“那若是庞从事也升官了呢?” 庞冲心里一沉,皱眉道:“你是何意?” “今夜我便会送你和聂大人一同回京,不出七日,你升官的调令便会传到赵冲耳朵里。届时,他还会保你的妻儿吗?” 庞冲听懂了其中的暗喻之后,脸色煞白,双手颤抖着拿起剑,道:“小人!你这是挑拨之计......” 庞冲的话还未说完,一旁的小掌柜拿起一把弯刀瞬间挑断了他的手筋。 血流如注。 身为文官的聂远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整个人吓得抖如糠筛。 这时,陆宴又看着聂远道:“告诉我,白道年在哪?” 聂远看了眼身后奄奄一息的庞冲,又看了看陆宴,心里瞬间有了抉择,“大人真能保我不死?” 陆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抵主他的喉咙,一字一句道:“你有的选吗?” 不得不说,杀鸡儆猴这一招,永远都比讲道理来的快。 聂远对上他冰冷的目光,颤声道:“就在赵府......刺史夫人内室的橱柜挪开,有一间密室,白先生就在那里。” 内室? 还是女眷的内室? 陆宴眸色一沉,道:“你如何能知晓?” 聂远支支吾吾了半天,仍是不能自圆其说,陆宴失了耐心,手里的匕首慢慢地在脖颈上横向移动,半寸,一寸。 聂远整个人因着紧张而嘴唇煞白,求生的本能让他几乎不能喘气,他长吸了一口气道:“我同夫人有过一次私情。” 陆宴手劲一停,立即收刀。 在京兆府任职久了,便是听到再荒唐的事,也能做到不以为意。 大奶奶勾搭小叔,街巷寡妇爬墙,头上种着绿头菇的男人多了去了。 绿头菇...... 陆宴眉头一皱。 一炷香过后,屋内又进来了两个人,他们均是陆宴的暗桩,名为付七、付八。 二人双手抱拳,道:“主子。” 陆宴“嗯”了一声,道:“你们即刻出发,务必亲手将这二人交到大理寺卿周述安手上。” 二人立即将聂远和庞术绑了起来,又熟练地往二人嘴里垫了一块布,防止他们咬舌自尽。 待付七、付八走后,小掌柜道:“大人,咱们何时动手?” 陆宴思忖片刻,道:“上元节。” 上元节万家灯火,赵冲自然会在赵府大宴宾客,人员繁杂,那是最好的机会。 陆宴又道:“一会儿让酒肆散播个消息,就说今晚我在二十四桥找了几个姑娘。”说罢,他将沈甄打横抱起,向楼上走去。 小掌柜躬身应是。 但他只要一想到近来捏造的消息,就不禁汗颜。 世子爷啊,您这风流名声可是越来越响亮了。御女无数,夜夜直至天明,再这么传下去,怕是要成神话了。 ****** 陆宴将沈甄抱上了小二楼,将她放于一张窄榻上。 小掌柜蹬蹬蹬跟上来,低声道:“大人,我这还有降粉,您要吗?”降粉,是解迷药用的。 陆宴看了一眼,随后低声道:“不用了。” 小掌柜见气氛不对,连忙退后,转身下楼。 外面夜色渐浓,雾霭厚重。 陆宴的目光停在了她白生生脸上,眉、眼、鼻、唇,看着看着,他的胸口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火。 喉咙里亦多了味散不去的涩。 陆宴坐在榻边儿,居高临下地看了她许久。 如此纤弱娇楚,同我断了,你又能去哪呢? 他先是讥讽地笑了一声,似是笑她的不自量力,又似是笑她的异想天开。 可也不知怎的,他的嘴角竟是僵在了原处。 四周阒然无声。 陆宴静静地看着她,眉梢都不曾动一下,与平时里那副冷静自持、精明倨傲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不同。 半晌,他鬼使神差地卷起了她的一缕发丝,慢慢揉搓。 沈甄长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隐隐颤动,皱眉,未醒,一个翻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的手骤然落了空。 密林间的风透过楹窗徐徐吹来,陆宴收回手,食指放于唇上。 闭目沉思,一夜未眠。 ****** 翌日一早,沈甄缓缓醒来...... 熹微的晨光刚刚入眼,她便听到一道沉沉的嗓音;“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语气不善,沈甄“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她看着外面天都亮了,连忙下地,一脸愧疚道:“大人怎么不叫醒我。” 陆宴冷嗤一声,“我叫你,你得见吗?” 沈甄脸一红,心道她真的睡的这样死吗? 可她定了定神,竟根本想不起来昨夜发生了甚,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宿在这里。 “大人,咱们怎么会在这?”沈甄抬眼看他。 陆宴不但不答,还抬手拍了沈甄的后脑勺。 十分不耐地道了一句,走了。 沈甄默默跟上。 第35章 心软 ==第三十五章心软== 也许是这一路上气压太低,所以一进鹭园,沈甄立马钻回了自己的春熙堂。 甫一进门,棠月便道:“姑娘这脖子......” 经她一提醒,沈甄才忽然想起,昨夜在密林里,那人可是啃了自己许久。她本能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低声道:“给我拿个铜镜来。” 棠月回身递给她。 沈甄举起铜镜,半眯着眼睛一看,小脸“腾”地一下就炸开了。 昨日那些偏粉的印记,眼下皆成了暗红色,看着好不渗人。怪不得方才杨宗在看她了一眼之后,立马就低下了头...... 思及此,沈甄连忙从妆奁里拿出些脂粉来。 涂涂抹抹,仍是遮盖不上。 棠月看着她眼底浓浓的倦色,道:“姑娘累了吧,奴婢伺候您沐浴?” 昨日骑马颠簸了许久,她的双腿已是疲惫的动弹不得,但想着今日是除夕,身上怎么也不能留下旧尘,便从善如流地点了头。 沈甄走入净室,褪下裙裳,褪下中衣,赤足踏入水中。 她缓缓坐下,温热的水最终漫到了她的脖颈处。一室氤氲。 舒服的不禁让她闭了眼睛。 棠月扶着她的身子向上一提,使双肩露出水面,一边揉捏,一边道:“过了年,姑娘就十七了吧。” 沈甄身子一顿,点了下头。 十七了吗? 遥记得去年这时,云阳侯府还是那个门庭若市、来往宾客络绎不绝的云阳侯府。 年初二,长姐回门,还曾握着她的手打趣她,“甄甄,方才来送贺礼的那些才俊,你觉得是宋家的五郎好,还是祁家的三郎好?” “你羞个什么,都十六了,早晚要议亲的。” ...... 现在一回想,好似跟上辈子一般似的。 也不知阿耶、长姐、二姐姐都如何了。 好在,那人在除夕之前还让她见到了泓儿和嬷嬷。这已是极好。 想到这,沈甄长叹一口气。 若是没惹他生气,便更好了。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一共说了三句话。 “大人,昨夜的事还顺利吗?” “一夜未眠,可是累了?” “我给您揉揉太阳穴吧。” 然而她问的每一句,都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 半晌,沈甄咬着唇起了身。她知道,他这是处理完公事,来和自己算账了。 棠月手拿着帨巾,替她轻轻擦拭。 至屋内,沈甄仍是一脸愁容,眼看着太阳要落山了,也不见世子爷,棠月心里也不禁泛起了疑惑。 世子爷和姑娘,大除夕的,居然不往一起凑了? 又过了半晌,她竟看到杨侍卫在春熙堂外来回踱步。 棠月走过去道:“您怎么来了?” 杨宗搓了搓手,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棠月急得又道:“您要说甚,快说成不成?” 杨宗指了指里头,悄声道:“小夫人......是不是惹世子爷生气了?” 棠月一愣,“您也看出不对劲了?” 杨宗双眉一蹙,一边比划一边道:“今儿可是除夕,世子爷到现在还在书房呢。” “可、世子爷向来公务繁忙。” 杨宗摇摇头,反驳道:“下午确实是在忙,但我方才进去,世子爷桌上的墨都干了......” 棠月也知道编排主子不对,但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一边想开口,一边回头望。 杨宗“啧”了一声,“你身后我能帮着看着,没人,你快说。” 棠月道:“姑娘在里头,也是一脸愁容。” 两人眼神一对,反应过来了。 这是真不对劲了...... 杨宗轻咳一声道:“那不然你去问问小夫人怎么回事,再引她去趟书房?” “这样......僭越了吧。”棠月为难道。 “今天可是除夕,难不成就这样过?世子爷什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不把凡间的路铺平,那是绝对无法从神坛上将他请下来的。 棠月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成,我知道了。” ********* 回到内室。棠月走到沈甄身边,随意道:“姑娘给世子爷绣的香囊,世子爷可喜欢?” 沈甄一愣,这才想起来,她还给他准备了除夕礼的。可既然他不想理她,她也不想自讨没趣了。 “我还没送。”沈甄道。 棠月故作惊讶道:“姑娘绣了两个晚上,为何不送?”棠月当然知道她没送,那好好的一个香囊,眼下正在橱柜里孤零零地躺着。 沈甄对棠月还是分外信任的,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外室,说白了也和奴婢差不多,但棠月一直以来,都是把她当主子一样敬着。 沈甄想了想他早上那个冷人的态度,心里是真的委屈,还没说话,就红了眼。 要知道,沈家的三姑娘,又何曾低三下四地哄过别人? 沈甄哽咽道:“他好像同我生气了。”说完,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见她如此,棠月的心都不禁软了大半,世子什么脾气,沈姑娘什么脾气,她又岂会不知? 想来,也不会是姑娘的错。 棠月用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小声劝道:“奴婢看的出来,世子爷对姑娘是上了心的,既如此,姑娘为何不肯先服个软?” 这女儿家哀哀欲绝的时候,那是禁不住哄的。一哄,好似更委屈了。 “我服软了......”说完,沈甄的眼泪就大滴大滴地往外迸,好似找到了宣泄口一般。 棠月正欲再劝,突然听到了门口的沉重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世子爷的。 棠月一个激灵,眼疾手快地把橱柜里的香囊抽出来,扔到了沈甄边上。 陆宴沉着双眸,出现在了门口,一脸兴师问罪的架势。 棠月悄然无息地退至一旁。 沈甄抬眸,抽泣声骤停。 陆宴走到她边上,眉宇蹙着,薄唇抿着,一脸不快,正要开口,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月白色的香囊上。 他随意拿起,反过来,便看到了上面的一个“宴”字。 他瞳孔一颤,握着香囊的手不禁抖了抖。那方才来自心口的钝痛感,也不由变成了紧缩感。 滚烫的喉咙,瞬间融化掉了那些冷言冷语...... “给我的?”陆宴把香囊放在她眼前晃了晃。 第36章 勾我(勿跳) ==第三十六章勾我== 不得不说,男子的装束,穿在她的身上,真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那本该平坦的长裾,随着她的坐姿,起了凹凸不平波澜,莫名,多了一丝禁-忌的美感。 陆宴握着她的腰,抬手又给她倒了一杯酒,递到她嘴边上,沈甄抬手接过。 他倒一杯,她就跟着喝一杯。 浓浓的酒香,充斥在她的鼻息中,不一会儿,脸便红了。 陆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已有了五分的醉意,不禁伸手去把玩着她的耳,俯首爱怜地亲了亲她的眼角。 他神色柔和,但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怎么这么爱哭?” 沈甄瞪眼反驳,“可我以前不爱哭。”喝酒壮胆,确实不假。 陆宴捏着她的脸,轻嗤,“哦,是么,合着都是我给你弄哭的?” 沈甄低头,不再看他。 陆宴也不哄她,就是放在她腰间的手,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见她一直不应声,他便用银钩挑起了缦帘,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去瞧外头如画一般的美景。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食指看——凉风拂过,万家灯火,也不知突然想了甚,神色一暗。 少頃,她侧头看着他道:“大人,我有一事想问您。” 陆宴眉宇微挑,“说。” “大人为何这么不喜我哭?”其实沈甄早就想问他了,但奈何一直没有机会。 陆宴面不改色道:“天生不喜。”说完,又下意识地摸了下鼻尖。 他能怎么说? 难不成还能告诉她,她一落泪,自己整个心口都会疼的发颤吗? 谁料沈甄蓦地攥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您答应我个事,我以后就不哭。” 陆宴捏了捏她的下巴,“现在都知道跟我讲条件了?” 沈甄一笑,“成不?” 陆宴抬手喝了一杯酒,“说说。” 沈甄伸手去抱他的腰,小嘴抵在他的耳畔道:“您先答应我?” 陆宴目光一凛,“得寸进尺?”条件都不讲,就要他的承诺,这不是得寸进尺是什么? 见他发火,沈甄有样学样,也把手放在他的腰上,来回摩挲了两下。 陆宴被她这反应弄的整个人顿住。 他低头看着她小手,真真是一点都气不起。 他和沈甄的性子,生来就不同,他要她、宠她,皆凭心情。 他没给过她说不的机会,亦没有尊重过她之所想。 她的委屈,他都清楚,但不以为意。 在他眼里,他们之间,只会是东风压倒西风。 却不曾想,他也会尝到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滋味。 他看着她狡黠的目光,心脏骤跌。 沈甄,你上辈子也是这么骗我的? 陆宴一连喝了两杯酒,哑声道了一句好。随后又看着她眼睛道:“现在能说了?” 沈甄眼里一亮,倾身去寻他的耳朵,低声道:“回了长安,我想去一趟大兴善寺。”她带着酒气的呼吸洒在他的耳畔,磨的他眼热心烫。 陆宴握着杯盏的手一顿,“去那儿作甚?” 沈甄低头,“三月初七,是我阿娘的忌日。”长安不比扬州,等回去了,她想出澄苑便难了。 陆宴一怔,摸了摸她的发丝,道:“知道了,我会带你去的。” 沈甄笑道:“谢谢大人。” 不一会儿,湖面上传来了瑟瑟的箫声,沈甄老老实实地靠在他怀中,随着律动,晃了晃手指。 显然是酒劲起来了。 恰好这时要过拱桥,有条小船同他们一齐划过,里面传出一道有些轻挑的声音,“姑娘会吹箫吗?” 女子道:“墨儿只会弹琵琶,不会吹箫。” 男子冷嘲热讽,“别装了,爷不听琵琶,只问你吹是不吹?” 那男子又道:“过来,我单独给你两贯钱。” 听到这,陆宴想都不想地就把沈甄的耳朵捂上了。沈甄不明所以地回望着他。 酒劲上头的沈甄自然是比平时活泛些,她听着远处的箫声,又听着一旁的闲言碎语,对他低声道:“大人,我会吹箫。” 陆宴身子一僵,喉结缓缓下滑,这一刻,他杀人的心都有了。为了避免这些闲言碎语,他特意单独将画舫包下,谁能料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沈甄醉态可掬,勾着他的手道:“大人,我不但会吹箫,我还会弹箜篌。” 她的这些话,他一个字都听不得。 陆宴想也不想就吻住了她的嘴,沈甄一怔,也跟着慢慢回应。 他将她抱到船尾的榻几上。 男人有力的手臂青筋微起,紧扣着她的脖颈,到底是崩不住了...... 天知道,今日他真的是来带她看风景的。 她身上的长裾被他缓缓拨下,露出了大片白皙的肌肤。 每次这样俯视她,他都能感受到来自四肢百骸的震颤与失控。 他叼住她的耳,低声道:“我轻些,别怕。” 陆宴行此事,虽然贪婪,但亦是有足够的耐心,他的指节分明,白皙且长,总是能将她拨到动情,才会渐渐探入。 半晌过去,她整个身子都已蜷在他的怀中,被他精巧的指法捣的只能小声呼吸,像是脱水在岸的鱼儿。 这样的楚楚之姿,大抵是世间男儿,最爱的模样。他想。 夜色浓浓,新年的新月倒映在湖面上,水波粼粼,小船晃晃。 忽闻一声娇音,月影轻颤,惊的湖里的鱼儿四散而逃。 筋疲力尽后,陆宴从背后抱着她,渐渐阖眼。 又有一段记忆,涌入了他的脑海。 ****** ===== 这段记忆的时间是——元庆十六年春,三月初三。 这日刚下朝,陆宴就被圣人留在了听政殿中。 皇帝抬了下手,內侍默默推至一隅。 成元帝轻捻着手上的佛珠道:“三郎,你此番去扬州,有功了。” 陆宴撩袍跪地,一字一句道:“大半的证据被烧毁,是臣的过失。” 成元帝的目光落在了飘着袅袅青烟的香炉上,语气却透着刺骨的寒:“这岂能怪你,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放火烧船。” 说罢,成元帝从身后的案台上拿过一折子,幽幽道:“贩卖私盐、铸兵器、囤私兵。三郎,你虽然没来得及看到账册,不妨猜猜,这些事,是朕的哪个儿子做的?” 第37章 错了 ==第三十七章错了== 日光高照,碧波荡漾。 惊醒的陆宴坐在船舱之中,单手扶额,偏头去看身上几乎是空无一物的沈甄,紧接着心里又是一紧。 四周阒然无声,耳畔却传来了梦里她说的那两句话—— “是我的错,是我不懂事。” “三月初七,是我阿娘的忌日。” 大梦初醒,陆宴再去看她,心口突然万分苦涩。 都说旁观者清,这话着实不假,当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上辈子的自己和她,他完全猜得出,她说出那两句话时,该是怎样的绝望。 陆宴深吸一口气,烦躁地摁了摁额头。 待沈甄正开眼的时候,陆宴已经穿好了衣裳,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风光霁月模样。沈甄昨日没喝太多酒,算不上宿醉,所以十分清楚地知道都发生了甚。 然而没了黑夜的庇护,没了酒精的味道,昨日之种种,就变得不堪回忆了。 沈甄攥着衣角,不禁检讨起自己来:沈甄啊沈甄,你在侯府生活了也有十几年,矜持、教养难道都丢进湖里喂鱼了吗? 不得不说,人心虚的时候,就不由自住地回忆起自己最敬畏的人。这不,沈甄脑海中自动浮现了一个想法——她这幅样子若是被大姐知道了...... 怕是就要被拍成肉泥了。 陆宴低头看着小姑娘脸上忐忑懊恼的表情,岂会不知她想的是什么? 他坐下,伸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该起了。” 沈甄被他的举动惹的忍不住哼唧了一声,那双漂亮的眼睛却一直回避着同他对视。 反观陆宴呢,他却伸出手,反复摩挲着沈甄细白的脚踝,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像在说:昨日你两只脚都搭在我肩膀上时,也没见你这么羞。 沈甄依旧不去看他。 陆宴无奈,只好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可沈甄两条腿眼下还疼着,他一碰她,她就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他揉了揉她乱窝窝的头发,皱眉道:“这么疼么,让我看看。”说罢,便一脸正色地去扳她的膝盖。 沈甄被他的动作震了个激灵,立马挪开了他的手,弯腰勾起跌落在一旁的长裾,着急忙慌地给自己套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我没事的,大人。” 见她如此,陆宴也没勉强,便松了手,“那你坐直,我帮你把头发绾上。”画舫里没有梳子,好在沈甄的头发又顺又亮,不至于打结,陆宴随意顺了两下,便又恢复了昨日缎子一般的模样。 沈甄老老实实被他摆弄,只是每当他的指尖穿过发丝,触及头皮,心里都会撩起一阵酥酥麻麻。 陆宴帮她固定住后,语气淡淡地问她:“饿不饿?” 沈甄回过头看着他那张清隽肃然的脸,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表面上看着一本正经的男人,多数都是不可信的。 她这边眼神一变,立马惹来了男人的不满。 陆宴冷嗤道:“这么看我作甚?”就沈甄那样一双藏不住事的眼睛,但凡腹诽点什么,他都能从中读出字来。 沈甄连忙看向别处,小声道:“没,我确实饿了。” 小船缓缓靠岸,陆宴带着沈甄下了船。 二十四桥附近的酒楼不少,不过要说名气最旺的,还属秋映楼。 秋映楼里头的膳食不仅美味,而且精致有趣,哪怕是一碗十分普通的白粥,碗盏边上也会装饰着应季的花卉,使人心情愉悦。当然了,这样一碗白粥的价格,也是普通粥铺的三倍之高。 虽然有人说秋映楼的东西华而不实,但丝毫不影响大批的富家子弟慕名前来。 进了秋映楼,沈甄随陆宴往二楼厢房走。 也许她昨晚实在是被撞的有些狠,上楼梯时不禁放慢了速度,那个男人回头看她,心里愧疚,便来扶她的腰。 沈甄连忙去拍他的手背。眼下她一男子装束,他做这样的举动,难道不怕惹人非议? 陆宴的手一紧,淡淡道:“谁爱看谁看。”他这个人,向来不再乎别人的看法。 沈甄坐下后,便听掌柜在一旁扯嗓子喊:“二楼厢房,招呼贵客。” 少顷,十二种大小不一的碗碟便出现在了沈甄面前。正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秋映楼的一道糖醋鱼,用的都是都是鲤鱼跃龙门的玉盘。 饶是一早醒来没什么食欲的沈甄,眼睛也跟着一亮。 陆宴看着她手里的木箸不停地动,不由想起了之前她挑食的模样,她果然是个重口腹之欲的。 半晌后,停下了木箸。 沈甄见他停箸,自己便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她瞧着还没怎么动的红糖粑粑,醉虾和芋粉团,悻悻道:“我也吃好了。” 陆宴识破她道:“喜欢吃便多吃些,我们也该走了。” 沈甄听着他这句“该走了”,不由神情一顿,她知道这一声“该走了”,说的并不是离开酒楼,而是他们要离开扬州了。 二人走出秋映楼,忙寻了辆马车。 回鹭园的路上,沈甄伸手掀起了车上的幔帘,回头去看扬州热闹的街巷,这儿很美,但她不属于这里。 陆宴瞥了一眼她,又转了一下手中的扳指,道:“喜欢这儿?” 他的声音极轻,沈甄险些没听清,反应了片刻,才“嗯”了一声。 诚然沈甄也谈不上多喜欢扬州,扬州再是繁华,又与她何干?只是这段“清闲”的日子,让她这个快要“溺水”而亡的长安贵女,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罢了。 陆宴伸手替她捋下鬓角的碎发,然后道:“再过一年,我可能要外放,届时带你去其他地方走走。” 话音一落,沈甄的心,顿时僵住了。她不敢表现出抗拒,只好回以微笑,顺着他的话道:“大人会去哪?” 陆宴幽幽道:“谁知道呢,兴许是荆州,兴许是洛阳。” 沈甄一边听他说,一边握紧落在膝上的小手。她顿时明白,他根本没有打算放她走。 他的语气看似柔和,却也没给她选择的权利,一时间,她突然有些迷茫,就像是在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她无从得知接下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亦是无法得知这外室究竟要做多久。 恍然间,她想起了棠月同她说过的话,“姑娘有所不知,其实咱们京中有外室的男子并不少,有些贵人喜新厌旧,收了个外室,几年之后用点钱就打发了,有些人则是真心喜欢这样左拥右抱的感觉,家里一个,外面一个,互不影响,不过也有那种易动情的男子,时间一久,也就把外室接进府里头了。”棠月想暗示沈甄,他们世子爷,是最后一种。 第38章 火光(捉虫) ==第三十八章打脸== 莹白的月光,将男人的身影拽的很长。 春熙堂的内室的烛火虽然暗了,但悬廊上灯火却依旧亮了,他缓缓走进去,里边儿一片静谧,床头银钩落下,帷幔已经垂地,她呼吸平稳,显然是睡着了。 陆宴用眼睛丈量着沈甄的背影,不禁扪心自问:就这么大个人,十六岁的姑娘,就真值得自己上辈子,这辈子,都栽她身上? 想到这,他莫名感到牙根痒痒,连喝两杯凉水,都压不下去心头的火。 冷静下来后,他便一一回想起自个儿近来的举动,不论是用扶曼身上的香试探她,还是今日用言语试探她,其实都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也不该是他做的事。 男人的眉头凝起,脸色比外面的夜色,要沉重的多。 话说陆宴这脾气,其实也赖不得他。他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过的一直是要天上的月亮,别人都不敢给他摘星星的日子。若不是走科举入仕这一条路让他吃了些苦头,还不知他会是怎样的秉性。 说起来,沈家这位三姑娘,大概是头一个让他无法招架的。 别说无法招架,陆宴甚至觉得自己惹不起她。 其实一个小姑娘,他能有甚弄不明白的?京兆府狱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见了他都不敢起歪心思,他若真想收拾沈甄,也不是做不到。 威逼利诱他样样都会,只要狠下心,他亦能叫沈甄乖顺地如同笼中的鸟儿。 然而他做不到。 况且真给她弄哭,到头来遭罪的还是他自己。反观她呢?擦擦眼泪,她还是早睡早起身体健壮的那个。 枉他还一直认为自己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对沈甄的这份特殊,也不过是因为他这心疾罢了。结果呢?上辈子他没这病,他的结果也没好到哪去...... 二十七岁离世,她另嫁他人,真真是极好。 陆宴行至床边,解开腰封,退下华服,略重起躺在她身边,连翻两次身。 沈甄自打成了他的外室,便练就了闻弦知雅意的本事,他稍一皱眉,她便知道,这人的古怪脾气又上来了。 她心下一动,转过身子,忙将自己的被褥挪到了他的身上,柔声道:“大人,夜里凉。” 这五个字,也不知道是有一股什么魔力。好似天边仙泉里的一股暖流,直接灌入了他的心口,滋润了他的心肺。 他面色不改,低低地“嗯”了一声。 也许是因为方才吹了风,陆宴喉咙微痒,便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 沈甄闻声而起,趿鞋下地,忙到了一杯水给他端来,“大人可是累病了?” 在沈甄眼里,陆宴的脾气虽然不忍直视,但他的“业务能力”,她还是认可的。他忙起来的时候,时常觉来不及睡,饭来不及吃,她一度认为他的身子也许是铁打的。 陆宴坐起身子,接过来,喝了两口,沉声道:“倒是给你吵醒了。” 听听这冷肃的语气,谁能想到,里边儿还装着别扭呢? 沈甄确实也没听出来。对于睡觉这个事,她还真是一脸的无所谓。毕竟她大多时候都是在春熙堂内不出门,闲来无事,下午还能补眠。 想到这,沈甄不由真心实意道:“我无妨的,还是大人的身体比较重要。” 陆宴低头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好像有星光映在湖水上。然而越是清澈,越是让他有一种在唱独角戏的滋味。好似喜跟怒,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他有气无力的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叹气道:“睡吧。” 二人一同躺下,齐齐入睡,他将手习惯性地放在了她的腰上。 ******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很快,便到了上元节。 扬州过上元节的气势虽不能媲美长安,但至少万家灯火的盛景还是瞧的见的,自南门起,到万岁桥终,会挂满祈福的燃灯。 二十四桥的装扮则更为华丽,桥与桥之间用粗麻绳连接好,上面挂起了各色的旗帜和彩带,有胭脂色、绛紫色,黛蓝色、翠绿色、秋香色,每个彩带旁边,还会配个同色的灯笼。 一同亮起,无比震撼,好似真的来到了九重天上。 今日赵冲在家中设宴,特意请了陆宴和扶曼前去。 他们上了两辆马车,刘嬷嬷四处张望,低声问扶曼:“娘子,今儿怎么不见杨管家呢?”杨管家,说的便是杨宗。 扶曼撇嘴道:“嬷嬷还不知道老爷吗?想必他是放心不下秦姨娘吧。” 见此,刘嬷嬷笑一声,安慰扶曼道:“娘子也别生闷气,我瞧着,老爷现在心里是有你的,不然除夕时也不会赏那么些东西给你。” 真是话音一落,扶曼就红了眼,“嬷嬷不提除夕还好,一提除夕,我便又想到爷带着秦姨娘偷偷出门的事了。” 刘嬷嬷连着“哎呀”了两声,忙道:“除夕陪那位,这上元节不是来陪娘子了吗?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扶曼轻拭了眼角,“嬷嬷是我最亲的人了,尽管说便是。” 刘嬷嬷连忙道:”这男人啊,向来都喜欢有分寸的女子,平是小醋一下,是情趣,娘子若是日日都和春熙堂那位对着干,保不齐哪日便招了厌,像卫公子这样的男人,挑花面,出手又阔绰,院子里的人注定会越来越多,娘子今日气得过来,明日还气得过来吗?” 扶曼点了点头,半晌后才道:“谢嬷嬷点拨。”语气里,说不出的辛酸。 连刘嬷嬷听了都直摇头。 不得不说,扶曼的演技最近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如去春熙堂那边截人,比如当着刘嬷嬷的面找陆宴哭诉,比如抢管家权,好似所有能令宅子里乌烟瘴气的事,她都做了。 所以在刘嬷嬷心中,小娘子是相当上进的。不然她也不会苦口婆心说这么多。 马车停在刺史府门前,陆宴带着扶曼进了刺史邸。 ****** 春熙堂。 杨宗对着沈甄道:“主子让我带沈姑娘即刻就走,不用等他,说到戸城在一同汇合。” 沈甄有些紧张。 若是说他怕自己拖他后腿要送她走也就罢了,怕就怕,是因为有危险,才让她先走的。 思及此,沈甄便道:“今日的事,可是会有危险?” 说没有危险,那便是假的。赵冲此人多疑,自打聂远和庞术入了京城,他便对身边的一切格外敏感,就连府兵都比往日多了一倍。 称兄道弟倒是没变,就是不知道这兵是在防着谁。 眼下皇权正盛,圣人虽然不许刺史过度招兵买马,但赵冲手上驻扎在扬州的兵也不容小觑,更何况,据他们所了解的,赵冲手上还有不少私兵,和优良的军械。 硬碰硬,自然是不行的。 “圣人派的援军眼下就在戸城外,咱们过去了,便安全了。”杨宗说话也是够能避重就轻的,明明沈甄问的是今日可会有危险,他却偏偏加了个条件。 戸城,那离扬州还远着呢,还不得翻个山越个岭才能到吗? 沈甄知道现在自己不拖他后腿比什么都强,便连忙带着棠月随杨宗离开了鹭园。 杨宗带着沈甄一路向西行,他们脚下走的路,并不是来时的路。 一出扬州城,沈甄便看到了大量的流民,还是拖家带口的流民,他们大多都是些妇孺儿童,骨瘦如柴,好似再多走一步就要晕过去了一般。 看见此情此景,沈甄才意识到朝廷为何要治理这些贪官污吏,倡导廉政,劳役、赋税,这就是像是压在百姓身上的担子,过重的话,百姓要么再也直不起腰,要么就只能揭竿而起。 奔走了一天一夜,他们终于走到了望山的尽头,沈甄站在山顶朝扬州城的方向望,“杨侍卫,大人他走的是水路还是官路?” 话音甫落,突然听到“轰轰”几声,不远处的扬州运河上,两条船升起了大片的火光...... 第39章 受伤(捉虫) ==第三十九章受伤== 天边霞光消散,雾霭漫漫,此时已过傍晚。 四周连绵不绝的山峦渐渐湮没在沉重的暮色里。 沈甄看着眼前蔓延开来的火光,心里不禁一沉再沉。 杨宗见她面露惊慌,连忙安慰道:“沈姑娘放心,大人并未走水路。”原先备好的船,已经成了他们拖延时间的障眼法。 不得不说,看着这一幕,杨宗都不免有些后怕。 倘若世子爷没做好万全的准备,哪怕他们有命活下来,苦苦收集的证据也一定会在这样一场大火中被焚烧殆尽。 时间紧迫,杨宗来不及和沈甄多解释,只道:“沈姑娘,咱们得尽快上路。” 沈甄点了点头,为了不拖后腿,脚崴了也没吱声。 一路翻山越岭,他们总算和先行的暗桩们汇合了。 可就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沈甄居然看到了一辆花轿,她揉了下眼睛。 这儿......这里为什么会有一辆花轿?? 不止有花轿,花轿后面还有七八位傧相打扮的男人,以及十几个贴着囍字的木箱子。 杨宗上前一步,从花轿里拿出了一件“大袖连裳”的婚服,和一对儿金夹珠的耳珰,以及簪子,一同递给了沈甄。 杨宗极快速地解释了当下的状况。 戸城离扬州并不远,治所也设在扬州,说的直白点就是,这里仍是赵冲的管辖范围。但,他们只要想跟援军汇合,戸城就成了必经之路。 他们一旦进城,定会惹人注意。如此一来,少不得要乔装打扮一番。 眼前的花轿,都是陆宴提前派人备好的。而这一个个手里拿着喇叭、唢呐的傧相,则是提前从扬州退出来的暗桩们。 棠月是个动作麻利的,三下两下就替沈甄套上了婚服。 直到翌日傍晚,总算是进了戸城。 杨宗在前面骑马引路,后面簇拥无数傧相,一路上吹吹打打,入了一间正放着鞭炮的宅院。 大门一关,隔绝了城中百姓,所有人的神经不由再次紧绷了起来。 他们虽然暂时脱离危险了,可陆宴的消息却还没传回来。杨宗先是命人继续在院子里吹拉弹唱,而后又派了两人去城门口接应。 当沈甄坐在洒满花生的描金梨花纹的床榻上时,方才强装的镇定已是消失无踪了。 她抬手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婚服,心里莫名地跟着慌了起来。慌到起身时,不禁来了个趔趄,还好棠月扶住了她。 “姑娘小心些。” 沈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翌日晚上,沈甄看着眼前摇曳不熄的烛火,看着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后背竟出了一阵阵冷汗。 这么久没有动静,八成是出事了。 沈甄抬腿去了隔壁的书房,推开门道:“杨侍卫,大人和咱们约定的时辰已到,可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杨宗自然也是忧心忡忡,若不是主子下了死命令必须守在小夫人身边,他早就冲出戸城了。 眼下只能安慰道:“沈姑娘不必忧心,大人做事向来运筹帷幄,从未出过闪失。” 屋内其他人也跟着应是。 谁知这话刚落,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就冲了进来,气喘吁吁道:“世子!世子爷受伤了!” 书房里的众人皆是一惊。 陆宴若是出了事,那他们所有人的脑袋加起来都是不够赔的,杨宗皱着眉厉声道:“说清楚!怎么回事!” “世子爷中了剑伤。” 就在这时,屋外传出了阵阵的脚步声。 人影幢幢中,沈甄看着陆宴被两个人搀扶进来了,从前面看还以为他只是喝多了,没了力气,可若是从后面看...... 沈甄吓得不禁捂住了嘴。 他的背后出现两个偌大的血窟窿,一看就是剑刺进去,又拔-出来造成的,大片的血迹流了出来,他所经之处,无一不染上了刺眼的红。 陆宴被抬到了大红色的婚床上。 沈甄跟了过去,在一旁颤着嗓子道:“大人他......” 杨宗是知道扶曼的身份的,他立马拎起付七的领子道:“白姑娘呢?还有他的兄长,可一同救出来了?” 付七红着眼眶道,“杨侍卫别急,白大夫他们就在后面。”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男一女拎着箱子跑了过来,女的沈甄认识,是他在扬州收下的姨娘,但这个男人是谁? 白道年对扶曼道:“阿雅,你先出去。” 扶曼拉着男子袖口,啜泣道:“若不是因为救我,他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这话一出,沈甄的目光立马放到了扶曼身上。 却说陆宴受伤这个事。 原本一切都非常顺利,上元节那天,扶曼在众人的吃食里下了无色无味的迷药,因着之前就掌握了账簿和白道年的位置,所以他们很快就将东西拿到了手,并救了人。 然而赵冲这个老贼到底浸-淫官场多年,陆宴隐藏得再好,也难敌一个人从未放下过疑心和戒心。他们刚预备出城,驻守扬州的兵便井然有序地行动了起来,像是一直为这一天做准备一般。 做了那样的一场梦,陆宴自然不敢把账簿放到船上。于是,他带着剩余的手下和白道年、扶曼走了另一条路。 赵冲的私兵也不是白养的,他们发现不对劲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不择一切手段摧毁证据。 先是放火烧船,随后又一路追杀过来。 由于扶曼的马术非常不好,途中跌于峭壁之间,救她耽误了好一阵,赵冲的兵也追上来了,能死里逃生,亏得还是陆宴这边带了些□□。 陆宴只是重伤,除此之外,付八等两位暗桩则当场毙命。 只不过陆宴受伤的过程,沈甄是无从知晓的。 通过扶曼的那句话,沈甄的脑海中只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 她的指甲嵌入了手心,随后又骤然松开。 扶曼退下后,白道年观察起了陆宴的伤势,方才走的急,无法就地医治,只能撒一把凝血粉在他身上。 眼下伤口的血虽然止住了,但血肉却和破损的布料粘合在了一起,颇为棘手,他抬头对着沈甄道:“可否替在下掌个灯?” 这是婚房,满屋都是大红色的蜡烛,沈甄连忙多燃了几个。后又提了一盏灯走了过来。 屋内瞬间亮如白昼。 第40章 回京 ==第四十章回京== 沈甄端着手里的药汁,一动未动。 他的姿势不方便喝药,用嘴渡给她,显然是最好的办法,然而她一想到他异于常人的洁癖,便又觉得有些不妥。 沈甄犹豫不决的神情,陆宴如何会看不懂? 可他现在“病入膏肓”,实在没有力气揭穿她,否则以陆宴的脾气,定要问沈甄一句,“你有哪里,是我没亲过的?” 沈甄正思忖着,陆宴便顶着苍白的脸色,干涩的唇,咳了两声。他的伤口眼下正是严重,别说是咳嗽,便是稍微动一下,都会引起再度出血。? 这不,他背上被缠好的细布,经过震颤,立马就出现了一道鲜红。 情急之下,沈甄也顾不得其他了。 她半蹲半跪在床边,喝了一口手中苦涩的药汁,覆上了他的唇。 她的唇分外柔软,就像是刚剥开皮的荔枝肉,贴上的来一刹那,陆宴浑身一僵,他不曾想,药汁从她的口中渡过来,竟是连苦都尝不出了。 沈甄见他没反抗,便一口接着一口地喂,眼看着一碗药见底了,男人却突然含住她的唇,怎么都不肯放开。 从轻轻地吸-吮,变成了重重的碾压,随即便贪婪地撬着她齿关,见她欲躲,又抬手摁住了她的脖颈,像个横行霸道的入侵者。 站在角落里的棠月,被接连不断的“啧啧”声,弄得面红耳赤,彻底呆住。 平日里主子做这样的事,她们做奴婢的自然是瞧不见的,通常旖旎的气氛一起,便十分有眼色地退下去了,可今日事发突然,竟叫她撞见了这一幕。 她不论如何也没想到,世子爷和沈姑娘在一起时会是这样的画风。 那个洁癖成疾,恨不得每日三沐的世子爷,竟然也会如此孟浪。 她不敢出声,亦不敢开门出去,只能躲在角落里,希望两个人忘彻底记她...... 沈甄怕他伤口出血,连忙“嗯嗯”了几声,示意他停止,趁他怔住,她立马抽身而起。 他这人向来不经撩拨,她也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陆宴与她对视,眼圈通红,哑着嗓子道:“药太苦了,给我拿点水。”受伤的男人尤为可怜,他的声音虽沉,却莫名带了一股哀求之意。 见他如此,沈甄又不能不给他水喝,只好转身又接了一杯,复又返回。 眼下已经过了子时,屋内的红烛很快就要燃烧殆尽,风透过楹窗的罅隙吹进来,火苗摇曳地格外厉害。 陆宴看着身着婚服的她款款向自己走来。 搦腰擢步随风移,左右盼睐目波施,他忽然觉得,她像极了今夜的新妇,只可惜,没有卧在榻上起不来的新郎。 沈甄手持碗盏蹲下,一字一句地开始同他讲条件,“我喂你,但你不能动。” 陆宴瞧她说教的态度如此气弱,嘴角不禁提了一丝讥笑,就她这性子,能管住谁呢? 沈甄无视了他的讥讽,握着拳头,一脸认真,“那你应是不应?!” 陆宴面上“乖顺”地嗯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然道:原来她发脾气的能耐,不过就是把“大人”换成了“你”。 等她的气息一靠近,陆宴立即闭上了眼睛。 他想了想,他确实无法直视那双清纯澄澈的、磨人的双眸。 长夜漫漫,沈甄给这人喂完药,喂完水,复又浸了个帕子,替他擦拭起了身上多余的血迹,也不知是她太过温柔,还是他太累了。 须臾过后,他总算是阖上了眼睛。 沈甄将手中尽是血迹的帕子放回水盆里,提他盖上了被子。 她坐在榻边上,俯视着呼吸渐匀的男人,俯视着这个与她有过无数次耳鬓厮磨、肌肤之亲的男人。 突然见他伤成这样,若没有一丝心疼,定然是谎话。 思及此,她的喉间不禁多了一丝从未尝的滋味。 同他耳鬓厮磨的人,又不止她一个。 然而就在这一刻,当她的脑海中闪出这个念头之时,心脏就像是快要被人捏碎了一样,她粉嫩的指尖泛起了白,死死地攥住了 婚服的裙摆。 只一个刹那,她便体会到了一种灭顶一般的负罪感。 她仿佛看到了无数双眼睛,祖母的、父亲的、母亲的、长姐的,所有人都在用震惊又愤怒的目光看着她,就像是一把把冷刀子...... 平心而论,他对自己越来越好,她又怎会毫无差距? 刚做他外室的时候,她怕他怕的要死,只要一见他,听见他淬了冰一般的嗓音,指缝间都在冒冷汗,她曾以为,她的小半条命,都要交待到澄苑里。 然而呢...... 光是他托楚先生照顾沈泓这一件事,于她而言,都是偌大的恩情了。 月色渐渐被浮起的晨光替代,红烛燃尽,满室的红光也跟着消失的无影无踪,沈甄抬眸看着画栋朱帘,神色渐渐回拢。 有些事,“秦娆”可以想,但沈家女,不可思量半分。 ****** 日上三竿,刺眼的日光从楹窗中洒了进来,陆宴蓦地从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一身冷汗。 他又做了一场梦,这次的梦显然和上次是能接上的。 圣人欲给太子求医,便派他去寻白道年,可他却晚了一步。 梦中的他到扬州之时,白道年已经回了西域,错开的这一步,足足耽搁了两个月,待他找到白道年时,长安的丧钟已经敲响,太子竟然薨逝了...... 陆宴忍着剧痛要起身子,沈甄在一旁连忙制止了他,“大人别动。” 他眉宇微蹙,哑着对她道:“白道年呢?” “白大夫正等您醒来,预备换药呢。” 陆宴道:“让他进来,我现在就要见他。” 沈甄点了点头,“您先躺下,我这就去叫白大夫。” 这一路上,沈甄虽没受伤,却也崴了脚,见他着急,谁料她竟用那一瘸一拐的小腿,跑了两步。 陆宴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扶额道:“你慢点,也没那么急。” ****** 沈甄知道他这么急着找白道年定不是小事,便守在外面没进去。 白道年行至屋内,朝陆宴行了个大礼,“大人的大恩,白某实在无以为报。”他顿了顿又道:“若是日后大人有需要白某的地方,白某定会竭尽所能。” 陆宴说话向来不愿意兜圈子。 昨日的那个梦境,于他来说,就像是前世今生的分叉口,丝毫不能错。 第41章 哄她(捉虫) ==第四十一章哄她==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持续向前行进,沈甄纤手扶着车沿,双眸出神,一路都恹恹地不出声。 清风拂过,陆宴单手掀开了马车的帷幔,对沈甄道:“看样子得夜里才能到下一个驿站,你饿了没?” 沈甄摇了摇头,“不饿的。” 陆宴抬手捏了捏她的耳朵,道:“那饿了同我说,嗯?” 沈甄任他搓磨自己的耳垂,小声道:“多谢大人。” 陆宴挑了下眉。 他虽然下意识觉得她情绪有些低落,但也没深想,只揉了揉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为了能早些到下一个落脚处,一行人无心观看这山清水秀的景色,一路疾驰,未敢休息。 终于在戌时左右,抵达了驿站。 沈甄扶着陆宴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稍作休息,开始分发粮食和水,就在这时,扶曼拿着药瓶走过来道,“沈姑娘,我见你的脚还没好利索,便给你拿了一些活血化淤的药膏,早晚涂抹就成。” 沈甄接过,顿了一下,才道:“多谢白姑娘。” 扶曼听她换了称呼,一怔,继而道:“沈姑娘莫要客气。” 听着她这声客气的“白姑娘”,陆宴才忽地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 她情绪如此低落,莫不是因为“闺中声誉”这四个字? 心有怀疑,再去看沈甄,便越看越像那么回事了。 不过陆宴这位始作俑者,哪怕他明知自己戳中了沈甄痛处,也不会特意去解释的,毕竟在他看来,这种事,依她的脾气秉性,过一会儿便好了。 至少,他此刻就是这样想的。 而沈甄这边,没用多久,居然真的不负他所望地调节好了情绪。 天色骤暗,山风渐起,沈甄放下了手中的水壶,对陆宴道:“大人,时候不早了,我扶您进驿站里头休息吧。” 陆宴伤得不轻,眼下确实是需要多休息,便点了点头,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与此同时,正喝着粥的扶曼,手上的勺子“啪”地一撂,眼神随着那两人逐渐飘远。 白道年拍了一下她的额头,“阿雅,你瞧什么呢?” 扶曼回神,摇头道:“没、没甚。” 白道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头望了一眼,忽然脸色大变,严肃道:“阿雅,你莫不是对陆大人生了爱慕之心吧。” 这话一出,扶曼的头摇地就跟拨浪鼓一般。 白道年叹了一口气。 他们被赵冲囚禁了一年多,阿雅被人当成瘦马调-教,若不是陆大人及时出现,他们还不知要在赵冲手底下生活多久......她喜欢上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倒也正常,只是她西域还有婚约...... 扶曼看着兄长的眼神,就知道他彻底想歪了,为了让他放宽心,扶曼只好说出了藏在她心里的一件事。 却说之前在扬州,陆宴常常会带着扶曼出入刺史府。她虽然是假扮的姨娘,但也免不了有些肢体接触,为了不让找赵冲起疑,一次,扶曼在给他们侍酒的时候,十分自然地挽住了陆宴的手腕。 陆宴当时也是极其配合的,眼里的疼爱之意也叫赵冲甚是满意,谁道一出赵府,扶曼就看到了陆宴整张脸都沉下来了,眉眼间的疏离尽显。 尤其是他擦拭手腕的动作,轻而易举就能击碎女儿家的自尊心...... 在那之后,扶曼同他对话,但凡能用一个字说清楚的,绝不说两个字。 ****** 这厢沈甄小心翼翼地扶他进了驿站的客房,抬头看着他道:“我替大人更衣吧。” 陆宴“嗯”了一声,面朝她,缓缓张开了双臂。 沈甄双手环住他的腰,熟练地解开了他的腰封,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口,褪下了他身上的华服。 他低头看着她,也不知怎的,忽然忆起了她刚成了自己外室时,她那连腰封都不会解的样子,那时的她,就像是林间一只受了惊吓又跑不掉的麋鹿。 捉到她的过程,大大满足了他征服之欲。 陆宴用食指挑起了她的下颔,似笑非笑地睥睨着她漂亮的眉眼。这样的动作总是带了一股调-情的意思,沈甄的小手下意识地攥住,没敢动。 右眼皮却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然而就是她这幅任人宰割的表情,试问天下哪个男人能受得住呢?他肆意地揽住了她的腰身,低头吻住了她。 小姑娘蔫巴了一天了,心里头想着什么,他大抵猜的出来。 沈甄身子僵住,双手抵住他的月匈膛小声道:“大人,你小心伤口。” 要不怎么说沈甄的性子天生克他呢? 像陆宴这种高傲心硬之人,他太清楚怎样的手段才能诱使人屈服,真要叫他遇上那能作能闹的,他保管能叫女儿家的眼泪一直流到干涸。 且是流干了,他也未必会多瞧一眼。 可只要对上沈甄,他却多了一分手足无措的感觉,她不作不闹,半分脾气也不敢同自己发。 按说,他本该享受于此的,可看着她红了眼睛,他到底是心疼的。 陆宴长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发,道:“我的话,叫你委屈了?” 沈甄抬头看他,反应了好半天,可他的眼神太柔和了,是她几乎没见过的柔和。 在她懂了他话中所指之后,眼眶立马就红了。 小姑娘脆弱的时候,是最最怕哄的。 可怜陆宴身上两处伤口尚未愈合,心口就跟着隐隐作痛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想。 他环住了她的身子,抚了抚她的背脊,生硬地道了一句,“好了。” 谁能想到,就这样简短的两个字,也不是甚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竟然让这个男人差点没闪了舌头。 夜色渐浓,陆宴抬手拨开了她鬓角的发丝,低头去咬她雪白白的脖子。 所触之处酥酥麻麻,惹得沈甄情不自禁地喘息了的两声,她唇边的呼吸钻入了他的耳朵,差些灼烧了他的骨头。 忍不住,当真是忍不住。 他的喉结缓缓下滑,与她四目相视。 沈甄根本猜不到,在他波澜不惊的瞳孔下,酝酿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别动。”男人的声音暗哑,仿若有一股磁力,震的她心尖发颤。 他一手桎梏住着她不老实的小手,一手去解她前襟的丝带。 湖蓝色的桃花云雾上襦,素白色的裙裳,双色缎孔雀线珠的肚兜,就这样一件一件跌落在地。 第42章 改变 ==第四十二章改变== 翌日一早,陆宴携白道年到了东宫。 殿内兽面纹的铜炉散着袅袅青烟,地龙烧的甚旺,四周的气温仿佛夏季一般。 太子坐于榻几之上,身上是一袭素缟色镶金线的龙纹缎袍,鬓发规整,仪表不凡。 太子的容貌似母,单论姿容,确实要比其他几个皇子要俊美一些,只是久病缠身,眉宇间略显憔悴。 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家的气势从不会因为病弱而折损半分,太子才问了一句话,白道年便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 白道年哪里能想到,陆大人嘴里说的兄长,竟是大晋的当朝太子。 “孤还有多少时日?”太子又问了一次。 陆宴皱眉道:“太子殿下。” 太子用一张帕子捂住嘴,浑身颤抖,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然后道:“时砚,孤就想听句实话。” 太子顿了顿,再次看向白道年:“白大夫不用有所顾忌,但说无妨。” 白道年给太子诊脉之后,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这种脉象是典型的外阳内虚,表面看着还过的去,实则身体已是快被掏空了。 “太子平日用的药方,可否让草民看一眼?”白道年道。 太子瞥了一眼黄门,道:“去把孤一年来的药方记录,都给白大夫拿过来。” 须臾,黄门端着一卷处方合集走了进来。 白道年细细地翻阅着太子近一年的用药。 起初还看的过去,半夏、天南星、皂英、川贝母、竹茹.....用的大多是化痰止咳平喘的药,可到了三个月前,随着病情加重,这药量竟是比一年前足足翻了一番,轻粉、淫-羊藿、四季青、鱼腥草、冬虫夏草...... 看着好似把世间珍贵的药材都用在了东宫,却忽视了药物之间的相克,就拿淫-羊藿来说,这种壮-阳补气的药,是绝不可同彭花粉放在一起用的,用多了只会起反作用罢了。 白道年眉头紧皱,额间布满了虚汗,向一国储君说病情,谈何容易。 陆宴低声道:“可是药方出了问题?” “这药方表面并无不妥,只是其中两位药具有相克之效,是绝不可放在一处服用的......”他思忖片刻,心一横道:“就这个药方,殿下若是再服下去,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时日无多。 这样的话,谁敢在东宫说? 听了这四个字,别说是太子身边的內侍站不住了,就连陆宴的脸色都随之一变。 陆宴道:“白大夫既看出了问题所在,可有把握一试?” 白道年老实道:“殿下的病并非风寒之症,草民不敢谈把握二字,只敢说尽力一试。” 太子道:“不论结果如何,孤都不会怪罪于你。” 白道年定了定神,低声道:“草民还有句话,想同太子殿下说。” 太子点了点头,“你说。” 白道年道:“草民行医多年,见过的疑难杂症繁多,有人看着身强体壮,却因心悸突发而一朝离世,有人久病缠身,却长明百岁,两年前,草民还曾见过一个得了肺痨不治而愈的......”? 听到这儿,太子由衷地笑了一下,“这样的话,孤还是头回听闻。” “草民说的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好,孤知晓了。”太子道。 ****** 白道年走后,太子留了陆宴一同用午膳,停箸后,郑重其事道:“时砚,孤想托你查两个人的行踪。” “殿下请讲。”陆宴道。 “孤想找沈家的三姑娘,和小公子。” ...... 陆宴从东宫出来后,一直心事重重。 城西渠坍塌,云阳侯因渎职罪被牵连,太子替云阳侯求情,当即惹了圣人大怒,被禁在东宫整整三个月......然而眼下圣人想扶太子,太子第一个要找的,竟然是沈甄。 可把沈甄藏起来了的人就是他,这让他怎么找? 陆宴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拖着一身疲惫,去了京兆府。 孙旭正端着碗盏喝茶,一间陆宴,立马堆起了笑容,“陆大人好久不见,荆州的案子可还顺利?” 因着是暗访,所以京内并无一人知晓陆宴去的是扬州,都以为他去的是荆州。 陆宴点头道:“还算顺利。” 一旁的司仓参军道:“陆大人不在,倒是错过了一件惊人之事。” 陆宴勾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 话说他们京兆府的这位司仓参军,不仅说话喜欢卖关子,而且表情还甚为丰富,陆宴时常觉得让他在京兆府任职着实是屈才了,若是去茶楼说书,定会火遍长安。 孙旭喝了一口茶,笑道:“这事,还同陆大人你也有关系。” 陆宴一边翻着近来的案子,一边道:“是么?” 孙旭道:“去年十月,王照等人拐卖未出阁女子那个案子,陆大人可还记得?” 陆宴诧异道:“这案子难道还没结束?”他离开京城时还是冬季,眼下可都三月了。 孙旭递给了陆宴一张案卷,道:“我们在拿到搜查令后,抄了王照的家,王家果然修了密道,我们一进去,便发现里头都是失踪女子的尸体,那等场面,就是见多识广的周仵作都忍不住吐了。只是我们晚了一步,到那儿时,王照早已跑没影了。” 孙旭看一旁的司仓参军跃跃欲试,便道:“成,你来说吧。” 司仓参军眼睛一亮,双手一拍,大声道:“王照跑了,他那鲜卑族的姐夫也跟着跑了,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于有一天夜里,我等在郑大人神机妙算的指引下,捉到了王照极其同犯。” 这时郑京兆刚好路过,十分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孙旭低头一乐,不禁腹诽:这周大人后脑勺定然是多长了个眼睛,不然怎么郑京兆刚出现,就准确无误地拍上了马屁? 要知道,他们能抓到王照等人,靠的可不是郑大人的神机妙算,而是靠的那幅画像。 这时,郑京兆缓缓道:“这个案子能破,还多亏了陆大人找来的那位女画师。” 听到这位女画师,司仓参军不禁更激动了,“陆大人,您若是在,定然也会惊叹的!那王照的姐夫,当真是鲜卑人!样貌与画像一模一样,就如同临摹一番。” 陆宴一愣,虽然知道司仓参军说的肯定是夸张了些,但他也能想象到,她画的画定然是有些神似的。 毕竟沈甄的画工,确实是他见过的,最有灵性的。 散值时分,孙旭对陆宴低声道:“陆大人上次带来的那位女画师,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陆宴皱眉,“孙大人有何事?” 孙旭道:“我手上恰好有一个案子,也需要画人像,若是大人......” 陆宴脚步顿住,嘴角勾出了一丝十分虚假的笑意,“抱歉了孙大人,她的身份,我实在不便告知,至于原因,孙大人也能猜到。” 孙旭了然地点了下头,不禁小声遗憾道:“哎,女子囿于闺阁之中,连自己的才能都不能肆意发挥,可惜,实在是可惜。” 上了马车,陆宴眼眶莫名发胀。 也不知今日是个什么日子,竟一个两个的都要找她。 杨宗低声道:“主子,咱今日回国公府吗?” 陆宴长吁一口气,“不回。” ****** 掌灯时分,陆宴推开澜月阁的门,沈甄并不在屋内。 “她呢?” 墨月会意,忙道:“姑娘在东厢。” 澄苑的东厢其实是两间,中间以黄花梨木圆雕鸟兽纹嵌玉的长屏风隔开,里面一整面墙皆是书架,摞满了各类的杂记和陆宴收藏的书画,外面则设了一张罗暗榻,东墙上还挂了一张“九鱼图”的悬画。 沈甄正坐在罗汉榻上,摆弄着一些画卷,灯火映在她脸上,几张未阖起来的画卷散落在她的膝上,满室的墨香,不禁为她多增了一分书香气。 陆宴信步走上前,沉声道:“你在这折腾什么呢?” 他的嗓音天生低沉,带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只不过沈甄听习惯了,也就不怕他了。 闻声,沈甄缓缓朝陆宴看过去,只见他外头披着玄色兽蝶纹锦大氅,里面穿的则是那件分外熟悉的暗紫色官服。 这样深色的衣裳,总是将他显得冷清又不近人情,但如果同他此刻眼角柔和的目光融合在一起看,便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沈甄不得不承认,作为朝廷命官的他,确实要比卫家卫晛要更迷人一些。 他径直走到她身边,随意拿起了一幅画,看了看,道:“这是你画的?”东厢的房里有那些画他大多都记得,这幅墨还未干的,定是她的杰作。 沈甄点了点头,“嗯。” 陆宴挑了下眉,好奇道:“怎么突然画起山水了?” 沈甄的脸颊微红,她拽了一下他的衣襟,柔声道:“大人还记得答应我的事吗?” 陆宴故意蹙起眉头道:“哪件?” 果然,小姑娘的脸上露出了点急色,“大人不是同意我三月初七去大兴善寺了吗?” 陆宴拉住她的小手,“嗯,想起来了。” 沈甄靠近她一步,抬脚,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想把这些画卖掉,然后去找圆沉大师替母亲诵经祈福。” 剩下的话,她不说,他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合着,她是这两天一直在东厢捅捅咕咕,是在攒香火钱呢? 第43章 妥协(捉虫) ==第四十三章妥协== 眼下是傍晚时分,烛火忽明忽暗地映在她的脸上,就像是陆宴此时高低起伏的心跳声。 陆宴就没想过,他养着的姑娘竟然还要为香火钱发愁。 他低头数了数桌上的山水画,整整二十幅,目光骤暗。他们才回京城不过三日,这么多幅画,他大致猜得出,她应是打从一回来,就没闲着。 沈甄见他将自己的画拿在手里端详,忙道:“大人能帮我把这些卖掉吗?” 陆宴的表情微凝,他承认,她的画甚是不错,这些山水画每一幅都不落俗,画的多是他们去扬州时沿途的风光,经她的手,山间有雾,林中有泉,彩霞漫天,所有的东西都是活的。 可眼下这个世道,真正懂得风雅的能有几人,绝大部分人,都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就拿京城里那几位所谓的大家来说,他们的笔墨哪里值得上千金,可只要有贵人抬举,京中便有人捧场。 众人趋之若鹜,图不过是画上的落款而已。 就算她的笔墨还能卖出些钱来,但想拿卖画的钱请圆沉法师诵经,这便是痴人说梦了。云阳侯府的三姑娘出门礼佛,佛寺可以为她闭寺,但时过境迁,没有重金撑着,只怕寺庙里的知客僧都不会替她通传。 这些,陆宴自然是不会同她讲了。 “你需要钱,为何不同我讲?”他蹙着眉头,嗓音略有些沉重。 别看这男人表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打从心眼儿里,他还是希望沈甄能依赖他些,有些东西他尚且给不了,但有些,他亦是不会亏待她。 然而沈甄的想法却总是同他的背道而驰。 在她看来,她有手有脚,除了卖画,她还能制香,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朝他伸手要钱。 所以此刻,沈三姑娘的眼里尽是抗拒。 陆宴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的画收好,然后道:“你的香火钱,我都已替你备好了。” 话音一落,沈甄便有些慌了,磕磕绊绊道:“不、不行。”? 陆宴低头看着她,薄唇微抿,那股子不容置喙的气势又上来了。 “大人,这个钱不同于其他,这是我给阿娘祈福的钱。”沈甄拉起他的手,“都说心诚则灵,我白白用了大人的钱,是不会安心的。” 陆宴道:“你可知道这些画能卖多少钱?” “能卖多少算多少,我心里有数的。”云阳侯府出事的时候,沈甄不知变卖了手上多少东西,若不是心里有数,她也不会一口气画上二十幅。 陆宴低头看了看她被墨汁蹭黑的小手,捏着她的脸,嫌弃道:“行了,跟我回屋洗手。” “大人先歇息吧。”沈甄勾唇笑道,“我还想在画一幅。” 说罢,她便转身回到桌前,执笔,蘸了蘸墨。 陆宴皮笑肉不笑地盯了她半晌,见她迟迟不过来,他便走过去,单手握住了她的脖子,用淬了冰了声音道:“我说的话,你是听不见么?” 沈甄被人逮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立马放下手中的毛笔。 回到澜月阁,沈甄连忙盥洗了一番,躺到了他身侧。本来陆宴都要睡着了,却被她翻身的动作吵醒了。 他伸手探过去,发现小姑娘的身子正蜷着,“你月事来了?” 沈甄蔫蔫地“嗯”一声。 “何时来的?” 沈甄也没多想,便实话道:“今日午时。” 陆宴冷嗤道:“沈甄,你这便是自作自受。”她来月事向来虚弱,站在书房画了一天,她不疼谁疼? 沈甄被他训的背脊一僵,没敢出声。 但片刻之后,男人温热的掌心便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大人。”沈甄回头看他。 陆宴将她的头扳回去,低声道:“就这二十幅,你明日再敢动笔,我便把书房里的文具全收了。” “我知道了。”沈甄恹恹道。 ****** 本来沈甄卖画凑香火钱这个事,已经让陆宴很受打击了,谁知第二天,大早上的,又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沈甄竟然把他在扬州给她买的一箱翡翠,估算了一下行情,立了个账目出来,六百贯的东西,经她的手,一笔一笔折算成了七百二十贯。 陆宴盯着眼前的一箱珠宝翡翠,和手里的账目,甚至都气笑了。 你说她傻吗? 但她算账算的比谁都清楚。 平时就跟没长心似的一个人,专门能给人弄的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陆宴如噎在喉,眉心连着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跟着跳,有一刹那,好似听见了一阵耳鸣声。 他忍着怒斥她的冲动,起身,面无表情地出了澄苑,顺便无视了她那声娇滴滴的大人,弯腰便进了马车, 进京兆府前,陆宴将这些画作都堆到了杨宗手里。 杨宗疑惑道:“主子,这是......” 陆宴勾起嘴角,有几分自嘲的意味,“将这些都拿回国公府书房里,放好了,别让人瞧见。” 陆宴迈上石阶,随时敲了鼓面。他才是无处申冤的那个。 ****** 时间一晃,转眼便到了三月初七。 陆宴本是打算陪沈甄一同去大兴善寺的,奈何京兆府却突然出了事。 当日,大清早便有人来击鼓。 南市安善坊的蓝门客栈,一夜之间死了一家六口,死相凄惨,头颅被割下后,皆是挂于房梁之上,老人孩子无一幸免。 不过屋内的钱财一分未缺,年轻的妇人身上亦是没有被奸杀的痕迹。 不图财,不图色,多半就是仇家寻上门了。 出了这样的惨案,却逢上郑京兆犯头疾,卧病在家,孙少尹外出办案。陆宴再不去,京兆府便是连个坐堂的人都没了。 没了法子,陆宴只能另派一位可信的车夫送沈甄过去。 ****** 马车转过街角,就看到了不远处矗立着的大兴善寺,黄墙灰瓦,庄重大方。大兴善寺旁边,还有一个一座古塔——龙晔塔。 龙晔塔塔高九层,塔身层八角形,层层皆有塔门。 人立于檐下,便能听见风铃随风响动,不仅悦耳动听,还此处添了一丝神圣之感。 三月初七算不得甚特别的日子,香客不多,有些冷清。不过,若是把今日换成四月初八的佛诞日,想必一进门,就会淹没在乌泱泱的人群之中。 毕竟,来此烧香的可不止长安的百姓,近处有扬州、荆州、洛阳,远处还有西域、高句丽,倭国。 沈甄和棠月进了大兴善寺,在知客僧在引领下,迈入到了主殿。 殿中供奉着三尊金身“华严三圣”,正中是毗卢遮那佛,又称报身佛,左边是文殊菩萨,右边是普贤菩萨,除此之外,殿内还列了偌大的一口寺钟。(1) 一一拜过后,沈甄停在文殊菩萨的佛像前。 文殊菩萨被视为无上智慧和大慈大悲的化身而供奉,因普度众生,消除罪孽而得名,沈甄缓缓跪在蒲团上,闭眼,双手合十默念了好一会儿。 摇签磕头之后,知客僧便拿着功德薄走了过来。沈甄不便写下自己的名字,便只在上头写上了自己要捐的香火。 六十贯。这是昨晚陆宴给她的钱。 沈甄心里清楚,自己的画又不是甚大家之作,别说是二十幅,就是再加二十幅也卖不上这个价格。 但她看着男人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便不好再推拒了。 沈甄幽幽地叹了口气,要还的债,又添了一笔。 知客僧笑着接过,然后道:“圆沉法师还有一场《仁王经》的法会尚未结束,还请姑娘随我去客房稍等。” 沈甄进了客房,知客僧阖上门走了出来。 这时,恰好有一位女香客经过,她抬脚朝里面望去。 知客僧拦住了她,“施主,没有住持允许,这儿是不让进人的。” 女香客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功德薄,上下看了一通,道:“六十贯的香火,便能请圆沉法师亲自诵经解惑了?” 知客僧笑眯眯道:“施主,佛家讲究因果,因果轮回,万不是这些身外之物能决定的。” 女香客顿感冒犯,道了一声罪过。 待这名女香客走后,客房门前洒扫的小沙弥,一步一步挪到了知客僧门前,道:“真是六十贯的功德?” 知客僧拍了一下他光秃秃的脑瓜,“多少钱,都是功德。” 知客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功德薄,心道:六十贯,便是加个零的都不够。 沈甄是在偏殿见到圆沉法师的。 偏殿内供奉着千手观音,还有耀眼夺目的金身五百罗汉,光是看一眼,敬畏之心便油然升起。 临走之前,沈甄回头望着了一眼身后的郁郁青山,潺潺流水,以及大慈恩寺高高悬着的匾额,想起方才圆沉法师的声音,心里莫名平静了许多...... 她重新戴上了帷幔,蹬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身后宝塔檐下的风铃声逐渐消失。 戌时四刻,棠月扶着沈甄下了马车,“姑娘当心脚下。” 此时,她们谁都没注意到,澄苑这条巷子的拐角处,还站了另一个人...... 第44章 心境(勿跳) ==第四十四章心境== 三月的长安,少有艳阳天,空气中夹杂着沉闷的雾气,眼看就是要下雨了。 午时,陆宴同周仵作验完尸回到了京兆府。 对于一个有重度洁癖的人来说,验尸确实不是个轻松的活,比如今儿中午的饭,他是怎么着都吃不下去了,他将手放到铜盆里来来回回地搓洗,好半晌才回堂内。 坐下后,陆宴揉了揉眉心,饮下手边半盏冷茶,准备重新誊写今日的口供。 外面的日头从一个窗,跳到了另一个窗户。 撂笔之时,一身的疲惫随之涌来。 天色昏暗,风声簌簌,雨滴坠在了高低不平的条石路上。眼下已是到了散值的时辰了。 陆宴摘下了乌纱帽,阖上了卷宗,起身,出了京兆府的大门...... 马车停在狴犴石像旁,弯腰之前,杨宗率先开了口,“主子。” 陆宴眉头一蹙,“怎么了?” 杨宗轻咳了一声道:“方才,长公主派人传话来了。” “说什么了?” 杨宗心里是一万个不想传这话,但奈何长公主那边吩咐了,要他必须把这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主子跟前儿...... 遂只能硬着头皮道:“长公主说,您今儿若是不回国公府,那今生也别回去了。” 靖安长公主那干柴脾气,陆宴自然是知晓的,他今日若是敢不回去,明日“一把火”便烧到京兆府来。 思忖之后,当晚便回了国公府。 果不其然,刚走进肃宁堂,便见到了靖安长公主的身影。 长公主坐在他门前的亭中慢悠悠地喝茶,显然,是在等他。 陆宴从杨宗手中接过油纸伞,径直走过去,坐到了靖安长公主面前,唤了一声母亲。 靖安长公主纤细的玉指在杯盏的边沿来回滑动,提唇幽幽道:“你还知道回来呀。” 陆宴背脊挺直,一本正经道:“让母亲忧心,是儿子不孝。” 淅淅沥沥的雨声骤急,噼噼啪啪地打在了转瓦上,四周的风都夹杂了一丝寒意。 “嗬”长公主轻笑一声,“不怪你,平康坊里那位头牌姑娘把你的魂勾走了,不记得尽孝,也是常情。” 长公主怒到极致时,说起话来贯是这样夹枪带棒的。 陆宴心里清楚,一旦在外面住久了,长公主早晚会起疑,于是一早便将平康坊里那位云枝姑娘记在了他的名下。 他人虽不去,钱倒是没少花。云枝乐得清闲,老鸨守口如瓶。 见他不答,长公主又道:“她叫云枝?” 话音一落,陆宴的嘴角便带了一丝笑意。那周身上下散发着的柔情,一看便知,是在声色犬马的粉黛瓦舍里沉沦过的模样。 “母亲去找她了?”陆宴道。 闻言,长公主握紧了拳头,“怎么,怕我给她委屈受?” 自己的娘,自己最是清楚。 陆宴知道,长公主再是生气,也不会屈尊降贵地去平康坊,更不会用长公主的威严去为难一位歌姬,她的气,都在自己这。 长公主将手里的杯盏“啪”地放在石桌上,将声音拔高:“你难不成是要将她接入府中吗?” 陆宴语气淡淡:“儿子未曾想过。” 长公主脸色有些难看,看得出来,她是气急了。 四目相对,她深吸了一口气道:“陆时砚,你该成家了。” 周围的雨越下越大,片刻之后,便将院子里的芭蕉叶都冲刷歪了。 长公主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你祖母在你去扬州的时候病了,高烧不退时,还梦呓着你的名字。老太太年事已高,却日日坚持吃斋念佛,除了盼着你平安顺遂,便是盼着你能早日成家。” 陆宴一言不发,目光却移到了正被风雨肆虐着的春草上。 “穆将军昨日被押到了大理寺,三皇子也被禁足,眼下朝堂波诡云谲,你的亲事还是早些定下来为好,你阿耶也是这个意思,云家和王家的姑娘我看着都不错,不过选哪个,到底还是看你的意思。”长公主顿了顿,继续道:“你也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你的责任。” 镇国公世子的婚事,不求门庭显赫,但求志同道合。这也是为何长公主之前会默许孟家女住进国公府的另一层原因。 孟家女也好,云家、王家也罢,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便是纯臣之后。 说白了,靖安长公主就是要求两家的立场一致——不参与党争,只忠于皇帝。 听着母亲的话,陆宴眸色渐深,下意识地转起了手上的扳指。 “陆时砚,你便是再喜欢外面的人呢,也只能是这样。镇国公府绝不会允许你接一名歌姬回来,我亦不会允许我的儿媳平白受了这份委屈,这份羞辱,陆家不是这样的门庭。” “从明日起,你就回府住吧,莫要外宿了。上次孟家女的事,是娘思虑不周,先前也没问过你的意思。下个月英国公夫人要办一场马球赛,我已替你应下了,你若是忙,来不了,那还有下下个月。” 长公主话里意思已是十分明确了,不喜欢孟家女没关系,京城里难不成还缺贵女了不成? 她咄咄逼人的语气仿佛在同他说——今年,你的婚事,怎么都得定下来。 陆宴面色未改,但放于膝上的手,却已是青筋暴起。 这不是他头回被母亲逼婚,但却是长公主态度最为坚决的一次。 可眼下他的状况,是不可能成亲的,他成亲了,她怎么办? 几个月前他救下沈甄,无非是因为那些离奇又真实的梦境,和他无端患上的心疾,至于自己为何会碰了她,男人的那点劣根性,他认。 他大大方方的认了。 起初他只是想着,等他找到了治心疾的法子,便会将她送回到扬州去,安置好他们姐弟,将他在扬州置下的产业赠与她,她也不算白跟他一场。 他亦不会对她感到亏欠。 然而现在呢? 陆宴扪心自问:还能将她送到别处去吗? 他们的身份没变,澄苑里的她也没变,是他变了。 当他决定将白道年带到东宫替太子医治时,一切就已经变了。太子的病若是好了,坐稳了东宫之位,那云阳侯的徒刑,也根本用不上两年。 这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陆宴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随后给靖安长公主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她手中,“母亲消消气。” 靖安长公主细眉微蹙,逐字逐句道:“陆时砚,你以为我在同你说笑吗?” 陆宴解释道:“这几日儿子外宿,并不是流连与勾栏瓦舍之中。” 长公主反唇相讥:“怎么,现在想反口了?” “儿子只是怕祖母担心。”说着,陆宴故意咳了两声才道:“穆家贩卖私盐、养私兵的证据是儿子从扬州带回来的,返京的路上,受了点伤。” 话音甫落,靖安长公主手中的杯盏便直愣愣地坠在了地上。她知道,他不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 “伤到何处了?” 靖安长公主的眼神微变,哪里还有方才怒气冲天的模样? 陆宴指了指自己的身后,淡淡道:“现在已是无碍了。” 听了这话,长公主哪里还有心思同他扯那些事,她拽着陆宴回了屋,燃起灯,非要看一眼他的伤口。 长公主看着那两道刺眼的伤疤,立马红了眼睛,“这怎么能叫无碍了?” 眼下时机刚好,陆宴便回头看着长公主的眼睛道:“京兆府近来事多,那蹴鞠赛,儿子便不去了,成么?” 长公主盯着他那双幽暗深邃的眉眼。 忽然觉得他可怜又可恨,伤是真的,利用她的同情心也是真的。当真是应了福安公主那句话——孩子都是父母的债。 长公主时常想不通,为何从小到大样样出众从不让自己操心的儿子,突然就改了性子? 第45章 套路(捉虫) ==第四十五章套路== 翌日。陆宴休沐,一早便去嘉安堂向老太太请了安。 镇国公府三房的子孙齐聚一堂,老太太逗弄着手里的曾孙,并没给陆宴甚好脸色。 众人都知道,老太太这是怨陆宴久未归家。 这时,陆蘅却在一旁火上浇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好像很多年没见过三哥哥了。” 陆妗抽了抽嘴角,她觉得陆蘅真的是作死,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拔一拔老虎须子。 这不,陆宴薄唇微抿,看向陆蘅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刀子,无异于再说:等着。 陆蘅被插了无声的一刀,忙将目光一移到了茶盏上,端起,抿了一口。 半晌过后,杨宗抬进来两个箱子,这里面都是陆宴从扬州带回来分给各房的礼物。陆蘅一见,眼睛不由都跟着亮了。 陆宴送给大哥陆烨和二哥陆庭的,是楚旬先生的画作,而送给陆妗的,则是一把上好的古琴,独独到了陆蘅这儿,没了。 “祖母,这是孙儿念着您的喜好买的抹额。”陆宴道。 “三哥哥,我的呢?”陆蘅插话道。 陆宴勾唇一笑,“你的时间过的与旁人不同,理应再等上个三秋才是。”陆妗在一旁捂住了嘴。 陆蘅被他一怼,连忙走过去,抱住了老太太的手臂,“祖母帮帮我吧,嗯?我实在说不过三哥哥,祖母,嗯?” 老太太到底被陆蘅这活宝弄笑了,推了一下陆宴,“你明知道她就是这个性子,别欺负她了。” 陆宴从善如流,陆蘅的古琴总算是倒手了。 ****** 这几日长公主盯陆宴盯地厉害,马球赛虽然不用去了,但镇国公府上却莫名多了几位来赏花的客人。 无一例外,都是十六碧玉年华的姑娘。 傍晚时分,陆宴同长公主一同用晚膳。 一连几个晴天,总算等来个无人登门的阴天。 楹窗之外布了一层阴霾,乌云滚滚而来,重重地叠在了半空中。 半晌,狂风骤起,“啪”地一声推开了支摘窗。院子里的新草簌簌作响,紧接着,传来了轰隆一声。 陆宴手上的木箸一滞。 回想起了前几天,一个雨天,沈甄窝在床角可怜兮兮的模样。 起初他还以为只是小姑娘怕雷罢了,他也没管她。直到她夜里哭出声,他才知道并未如此。云阳侯夫人,她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雨夜里溘然长逝的。 三月里的雷雨天,十月里的风雪天,于她而言,都没有太好的回忆。 陆宴撂下木箸,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长公主放下汤匙,眼尾一挑,“怎么,这是一会儿还要出去?” 陆宴面不改色道:“忽然又有公务在身。” 长公主冷哼一声,“你今儿不是休沐吗?哪儿来的公务?” 陆宴长吁一口气,无奈道:“方才有人来报,南市安善坊那边出了件惨案,一家六口被人杀了,老人和孩子的头都被割下来了,待会儿要同仵作去验尸,验尸这事,耽误不得。” 杨宗满脸疑惑。 瞧瞧,这便是京兆府尹,朝中四品大员的嘴。 案子是前几日的,尸体亦是前几日验的,他不过是模糊了一下时间点,就将自己原本的动机掷在了深海里,无人得以窥见。 长公主皱眉道:“什么人,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陆宴不慌不忙道:“尚未可知。” 他越是这样漫不经心,长公主便越是着急,“行了,那我也不留你下棋了,你有事就快去吧,这样穷凶极恶之人,还是尽早捉住的好。” 陆宴以拳抵唇,轻咳一声,“今日若是忙的晚,遇上了宵禁,儿子只能外宿了。” 一听外宿,长公主确实有些不愿意,但他身有要务,她也无法干涉,只柔声嘱咐:“你的伤还没好利索,记得注意些。” 陆宴郑重道:“母亲放心,今夜我宿在私宅。” “哪处的宅子?”长公主有些感动,他的儿子也不是无可救药。 陆宴转了转自己的扳指,道:“澄苑。” 长公主欣慰点头,一旁的杨宗却如雷劈一般地僵在了原处。 自家主子的套路,真是蜿蜒崎岖,简直比那华容道还要难上数倍不止...... ******* 傍晚时分,陆宴光明正大地出了国公府,蹬上了马车。 走进澄苑时,沈甄恰好沐浴完。 她的肌肤如玉,琼鼻微红,声音里杂着与生俱来的娇气,“大人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坐在榻边儿,伸手拍了拍身侧,“过来。” 沈甄老实坐过去,没出声,只低头擦着头发。 陆宴略重地捏了捏她的下颔,好似是在不满沈甄的不够热情。 小姑娘的头发未干,发梢的水珠一滴一滴地淌到了脸颊上。 他揽过她的腰身,接过了她手上的帨巾,替她绞了绞头发。 陆宴这般样子,若是被陆蘅看见了,陆蘅定要把眼珠子抠下来,擦一擦再摁回去。 “大人,还是我自己来吧。”沈甄背对着他眉头紧皱,犹豫再三,终是抢回了他手上的帨巾。 他绞头发疼死了,可是她不敢说...... 倏然,外面一道闷雷劈下,她的身子被吓的一抖,整个人都扑到了他的怀中。 陆宴摩挲着手中的软香哑然失笑,她的投怀送抱,最是要命。 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 少顷,便低头去啃她白生生的脖子,男人滚烫的气息洒了她一身,他的手缓缓向上,最终,要命地攥住了她的要害,修长的手指熟络地捻着一处,慢条斯理地轻轻拉扯。 沈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男人略重地吻着她的耳朵道.:“故意的,是不是?” 不得不说,陆宴偏好一切她敏感的地方,比如耳垂,比如颈部,见她不应,他便在她雪白的脖颈上,作恶地印下一抹酥红。 “我绝非故意。”沈甄眸中的神色,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不过陆宴向来无甚同情心,更何况怀里的姑娘也不是半点反应都没有,她的身子,远比她的眼睛要诚实。 就比如她每次苦苦讨饶,其实,都会夹杂着一丝隐隐的欢愉。她不承认,他却是听得出的。 他翻过身,撑着双臂,俯视着她。 四目相对,沈甄怎么都想不到,这样一双清冷孤傲的眉眼,一旦染了-欲,也会变了模样。 多了一分凶恶,多了一分隐忍,多了一分柔情。 外面雷声再度响起,大雨倾盆而下,天上地下,皆有人在翻云覆雨。 ****** 翌日一早,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沈甄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一顿,又打了一个...... “你是不是冻着了。”陆宴伸手扯过一旁的被子,替她盖上肩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一会儿叫棠月给你煮碗姜汤,最近天还凉着,屋里的炭盆就别撤了。” “大人。”沈甄唤他。 “嗯?” 沈甄拿过他的一根手指,放到了自己的右眼皮上,“大人,我这右眼皮跳地有些厉害。” 陆宴挑眉,没明白她的意思。 随即,她又将他的手掌放到了自己的胸口处,“我心口也慌地厉害。” 陆宴强忍住笑话她的冲动,逗她,“别不是要走霉运了吧。” 沈甄忙用手覆上了他的嘴巴,“这话可不能乱说。” 男人的眼里落满笑意,刚想亲亲她,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两人对视,一同皱了眉,棠月和墨月向来守规矩,若不是出了事,根本不会这样敲门。 “怎么回事?”陆宴道。 “世子爷,出事了,外面有人要闯进来。”棠月急急道。 “是何人?”陆宴坐起身子,回头握住了她的小手,安慰道:“没事的。” 镇国公府名下的私宅也敢硬闯,怕也是不要命了。 此刻,他是丝毫不慌的陆大人, 棠月道:“她说她是工部侍郎李棣的夫人,沈姑娘的姐姐。” 话音坠地的一霎,沈甄额上的发丝肉眼可见地立了起来。 一根、一根,又一根。 第46章 慌了 ==第四十六章慌了== 外面的雨明明已经停了,沈甄却感觉头上皆是乌云密布,转瞬又是电闪雷鸣。 此时此刻,她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沈甄,你完了,完了。 倏然,外面传来了墨月焦急万分的声音,“夫人,您不能进去。” “让开。” “夫人!” 这是长姐的声音! 沈甄面露惊慌,差些就要跌坐在地上。 求生欲使然,沈甄瞪着双眸极快地打量着屋内。 他的身量高,衣橱是进不去的,床榻下面,亦是没有空地方,能躲的,也只有位于东南角的那个黄花梨木竹刻山水屏风后面了。 沈甄连忙将衣服放到了他手上,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拉到了屏风后面。 她气喘吁吁道:“大人答应我,一会儿不论发生何事,大人都别出来。” 陆宴眉头蹙在了一起,沉着嗓子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沈甄红着眼眶,拽着他的衣角道:“全都是我的错,大人,求求你了。” 男人的脸已经彻底黑了。 说实在的,今日之事,他活了二十四载,还是头回经历。他承认自己有些慌乱,但和沈甄的心虚到底是不一样的。 在他看来,他并无甚对不住沈家的地方,便是她长姐来了,又能如何? 至于让他躲起来? 只是看着沈甄祈求的目光,他怎么都说不出令她难堪的话来。 “你自己能应付吗?”陆宴道。 沈甄点了点头,“能的,大人放心。” 沈姌推开门时,沈甄已经坐回到了榻上,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心虚,还未对视,就不停地咳嗽起来...... 沈家女的容貌真可谓是得天独厚,走到哪里都跟放着光一般,叫人一看,就像是在看冬丽里绽放的寒梅一般挪不开眼。 如果说碧玉年华的沈甄是令人见之心动的,那双十年华的沈姌便有点勾魂摄魄的意思了,妇人髻,芙蓉面,杨柳腰,惊鸿影。 一母同胞的姐妹五官虽然相似的,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七分相似,三分迥然,而这三分其中的两分,大概都差在气韵上。一个似艳阳,一个似清泉。 沈姌一步一步地行至她身边,攥着拳头道:“沈甄,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沈甄哪里敢抬头,她本就不善说谎,更不敢在长姐面前说谎。 “大姐姐,我不能说。”她低声道。 沈甄放在膝上的手逐渐握紧,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她究竟有多紧张。 沈姌看着她这般模样,心脏仿佛有万虫啃噬,不能呼吸。 三月初七,是母亲的忌日,她一早便去大慈恩寺上香祈福。 那日人很少,她在蒲团上跪了良久,诵过经,又对着文殊菩萨的佛像拜了拜。 求佛祖保佑她能早日见到甄儿和泓儿。 也许是是佛祖真的听见了她的祈求。 从主殿出来后,她便听见一道风铃声,下意识地朝龙晔塔望去——那个方向,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 她虽然带着帷帽,但那个背影,和上台阶时提裙的姿势,都好似在告诉自己,三月七日,能出现在此的,就是沈甄。 正当她想开口唤她,就发现那女子进了一间客房。 那边的客房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地方,又或者是,不是如今的沈家女能进去的地方。 她狐疑在客房门口张望,却被知客僧拦在了外面,无奈之下,她只好装出无理的样子去夺知客僧手中的功德薄。 最后一笔,六十贯,没有名字。 虽然没有名字,可自家妹妹的字迹,她又怎会看不出? 于是,她一路跟着她,来到了澄苑。 李家不太平,她不敢采用任何手段去查这个院子,只好借着上街置办货物的名头徘徊于此。 一连几日,这里都是幽静无声,根本不像有人在的样子,直到昨日,有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到了澄苑的门前,停下。 紧接着,她竟然瞧见一个男人,弯腰从马车下来,举着一柄油纸伞,走了进去。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直到宵禁的鼓声响起,那个男人都没有出来。 一个男人,入了一个藏着女人的别苑,留了漫漫一个长夜,意味着甚,沈姌再也无法装傻。 她这才恍然明白,为何整个长安,谁也找不到她。 她如玉珠一般捧着长大的三妹妹,居然给人做了外室...... 思及此,沈姌颤声道:“沈甄,这院子是谁名下的?” 话音儿坠地,沈甄蓦地抬起了头,“大姐姐能否别问?给甄儿点时间,甄儿以后定会如实相告。” 然而就在沈甄抬头的一瞬间,沈姌就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一抹红痕。 这男欢女爱的痕迹,见之便是万箭穿心。 “他昨夜宿在这儿?” 沈甄无言。 “那金氏钱引铺钱,是他给你还的?”看着沈甄默认的表情,那根崩在沈姌心口的一根弦“叮”地一声便折了。 沈甄默了半晌,缓缓开了口,“大姐姐,他不仅对我很好,他还将沈泓送到了扬州,拜在了楚旬先生门下,还有安嬷嬷,安嬷嬷和清溪都在那儿。” 屏风后的男人喉结微动。 原来,这就是她眼中,他的好吗? 沈姌低头看着沈甄,眼角的泪水不可控地便涌了出来。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生生扎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她看着沈甄惨白的小脸,突然声嘶力竭道:“好什么?!这算哪门子的好!把你当外室养着就叫好了吗?沈甄!谁允许你.......谁允许你为了沈泓,这么糟践你自己!你才十七岁!你还未出嫁!你以后怎么办......你让我怎么面对阿耶阿娘......” “你让姐姐怎么办......”说着这,沈姌已经泣不成声。 听了这些话,屏风后面的那个男人神色如深潭一般漆黑。 外室,嫁人,糟践 他承认,沈姌的这番话,他一个字都听不得。 沈甄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大姐姐,别生我气,行吗?” 听听这哀哀欲绝的语气,便是陆宴有心想尊重她的意思,亦是站不住了。 陆宴看着眼前黄花梨木竹刻山水屏风,自嘲一笑,披上大氅,走了出去。 “沈大姑娘。”陆宴沉声道。 沈甄整个人怔住,低声道:“大人,你出来做什么?” 沈姌眼眶通红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呼吸一窒。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靖安长公主的独子,满京上下哪有人不认识他。 沈姌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是他...... 陆宴在朝堂上的名号不可谓不响亮,天之骄子,清冷孤傲,二十有一便已官居四品。像沈甄这样的,似一汪清泉一瞧见底的姑娘,落到这样城府极深的人手里,只有被他随意揉搓的份儿。 怎能有半分还手之力? 陆宴走过去,就这几步,当真算是这辈子最沉重的几步了,他看着与沈甄七分像的沈姌,和泪眼滂沱的沈甄,忽然体会到了头皮发麻的滋味。 他行至榻边儿,蹲下,伸出手替沈甄拭了泪水,“好了,别哭了。” 可他的拇指每动一下,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一颗。 无声无息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陆宴揉了揉心口,长叹一口气,回头对着沈姌道:“沈大姑娘有什么话,冲我说便是。” 沈姌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世子爷将我三妹妹养在这儿,靖安长公主知晓吗?” “尚且不知。”陆宴直视沈姌。 沈姌咬着牙道:“家妹做事欠妥,不成想招惹了世子,我代她向您赔个不是......” “不是她招惹的我。”陆宴知道她要说什么,便直接打断了她,“是她没得选。” 第47章 为妾(修改) ==第四十七章为妾== 沈甄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坠,莹莹水光中,尽是愧疚。 陆宴默默替她擦着眼泪。 “别哭了,嗯?”他又说了一次。 沈甄知道他极其讨厌自己哭,为了不想让他当着长姐的面训她,她便强忍着,止住了啜泣声。 沈姌看着眼前的一幕,嗓里都是苦的。 男人的动作再是柔情,她只要看一眼沈甄的表情就知道,她很怕他,甚至可以说是畏惧。 至于因何生惧,沈姌想都不敢想, 陆宴见她不哭了,便叫墨月备茶,送到西厢房去。 他回头对沈姌道:“沈大姑娘来都来了,便一起喝杯茶吧。” 一听这话,沈甄反手便拽住了他的袖口,“大人......”? 陆宴看见她满眼的惴惴不安,不由叹了口气。 这是你亲姐姐,我还能怎么她?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意思是叫她别多想。 能避开沈甄单独说,沈姌自然是求之不得。 须臾之后,二人在西厢房面对面坐下。 陆宴沉声道:“李府近来事情繁多,实在难为沈大姑娘在百忙之中特意跑这一趟。” 瞧瞧,他一开口,便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陆宴话里的意思,沈姌都听明白了。他一是在说她不该无故找上们来,二是在讽刺她自己不过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沈姌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指甲都不禁暗暗陷在肉里。 陆家三郎可不是京城里普通的达官显贵,以他的身份,即便父亲没有入狱,云阳侯府还在,沈家都不能与之抗衡,更何况是现在...... 沈姌不由在心中苦笑。 这注定不会是一场公平的谈话,她甚至连谈判的筹码都没有。 纵然沈姌这一刻恨不得想把面前的桌子掀翻,她也只能忍着,毕竟,自己的妹妹的脖子,就掐在对方手里。 沈姌定了定神,握紧拳头道歉:“今日不请自来,是我的不是,可家妹在这,还望世子爷谅解。” 陆宴端起一旁的茶壶,给沈姌斟了一杯茶,“我能理解。” 沈姌握着杯盏,思绪万千。 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他可能会对自己说的话,一边又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只听陆宴先开了口,“十月初九那日,她本打算带着沈泓离开长安,是我在城门口拦住了她,并用她身上那张造假的文书,胁迫了她。”这便等同于在解释,为何沈甄会出现在他这儿了。 沈姌心里一沉,这才想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 是啊,他不仅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他还是京兆府少尹。 假冒文书、畏罪潜逃,私自纵火,不论哪一项,都是重罪。 沈甄一旦被衙门的人捉住,按照晋律,衙门有权施以重刑,逼她说出那假冒的文书都是从哪里来的。 她终于明白,甄儿为何会做了他的外室。 沈姌眼眶微红,与他对视道:“陆大人,那文书是我做的,火亦是我放的,不关她的事。” “我知道。”陆宴打断她,继续道:“你那些文书是从何处得来的,我也都清楚。” 沈姌神色一滞。 不得不说,同这样位高权重的男人说话,真真是令人窒息。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可宣之于口的每一句话,就像是提前设计好了一般,逼得人不由节节退败。 “诚然,我并没有翻旧账的意思。”陆宴揉了都心口道。 默了半晌,沈姌抬头道:“陆大人替沈家还的那笔钱,我定会如数奉上。” 陆宴不答,他看着沈姌,面不改色继续道:“倘若十月初九那日,她离开了长安,沈大姑娘可曾想过,她一个人带沈泓,会过怎样的日子?” 沈姌沉默。 云阳侯府被抄家后,李家便瞬间同她变了脸,她的婆母将她大部分的嫁妆都攥在了手中。 紧接着,就莫名生出一笔债来,时间太短,短到她根本来不及做准备。她只能先将沈甄送走,日后再做打算。 陆宴喝了一口茶,然后道:“你护不住她。” 沈姌算是听明白了,不论他说甚,不论他绕多少个圈子,他的意思只有一个——沈甄在他这,才最安全的。 可是从沈姌角度看,他陆宴同其他的虎豹豺狼,又能有何不同? 沈姌不再同他兜圈子,而是直接盯他的眼睛道:“陆大人口中的护着她,是要甄儿一直给您当外室,还是等有朝一日,您心情好了,再接她入镇国公府当个妾?” “沈大姑娘。”陆宴心里一紧,转了一下手中的扳指,沉声道:“我从没想过纳她为妾。” 那是准备一直当外室养着? 也是,外室多好,不与人知,他依旧还是那个风光霁月的世子爷。 沈姌嗤笑。 果然,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无耻。 她忍着将桌上的茶泼他脸上的冲动,一字一句道:“沈家与镇国公府,虽无交情,但也素来无怨,世子为何偏偏......” 陆宴知道同她多说无益,只能开诚布公道:“扬州刺史贪污一案,将穆家和三皇子牵扯进来,大理寺虽没公开审理,但穆家这场倾覆之祸,已是躲不过了。” 沈姌一愣,她不明白,此等要事,他为何会同自己的说。 “穆家倒了之后,圣人便将守在东宫门口的金吾卫撤走了,眼下给太子殿下治病的大夫,是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他医术极高,算得上是位神医。” 穆家倒了,东宫得利。 太子坐稳储君之位意味着什么,沈姌自然知道。 她越听,心里越惊,“陆大人同我说这些,究竟是何意思?” 陆宴抬起杯盏,轻抿了一口,小手指微颤,又放回到桌案。 风淡云轻道:“我若是想养个外室,不会费这些功夫。” 区区一个外室,他还能养不住吗? 他的话音一落,一个诡异的想法从沈姌脑中划过。 她手中的杯盏“啪”地一下在地上碎裂开来,“世子难道是想......?” 陆宴盯着沈姌无比震惊的目光,面色不改道:“是。” 沈姌猛然站起,道:“陆大人莫要开玩笑了,您打的主意,镇国公府不会同意,靖安长公主也不会同意。” 也许陆宴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诞,也许是沈姌根本就不信。 两个人,谁也没提那个字。 ...... ******** 将沈姌送走后,陆宴回到了澜月阁,还没进门,就看了小姑娘偷偷抹眼泪的动作。 陆宴嗤笑一声。果然。 方才在西厢,他的心口便一直抽疼,就知道她在这屋里定然是又哭了...... 见他走进来,沈甄连忙起身道:“大人,我大姐姐呢?” “回去了。”陆宴道。 沈甄咬了咬唇,“大人同我姐姐说甚了?” 听听这防备的语气。 陆宴脸色一沉,抬手便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沈甄的额心立马出现了一道红印,“怎么,怕你大姐在我这受气么?” 沈甄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么答,小声道:“大人不会的。” 闻言,陆宴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 沈甄一噎,没答上来。 不过看他的表情,她倒也猜得出,他应该不会为难长姐。 只是沈甄永远猜不出,方才他用了多少手段。 他一坐下,先是指责沈姌不该随意闯入澄苑,而后又拿着伪造文书的罪证给她一个下马威,最后,再施以恩惠。 一瞬间,他便从居心叵测之辈,变成了正义凛然的陆大人。 谁也不知道,就在沈姌大声质问他是不是要将沈甄接进门做妾室时,他放于膝上的手青筋凸起,微微颤抖,心都跟着慌了。 沈姌的话,就像是一柄剑,生生将他脚下平静的路劈成两半,变成了一个分叉口,和两条不知会通向何处的路。 几乎是逼着他,让他面对了这个从没想过的问题—— 陆时砚,你究竟是想让她为妾,还是为妻。 第48章 真相 ==第四十八章真相== 沈姌走出澄苑的一瞬,外面竟坠起了雨珠子,长安街上影影绰绰,如梦似幻。 清丽举起一柄油纸伞横在沈姌的头上,“姑娘可是见着了?” 沈姌点了点头,道:“见到了,走吧。” 至李府,她坐在紫檀木圆凳上反反复复地回想着陆宴的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姌的嘴角勾出了一丝认命的苦笑。 何等高明的男人。 微风拂过,她回想方才的对话。 那男人神色幽深,语气笃定,仿佛带着一股天然蛊惑人的魔力,让人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去猜,去想。 他的话会让你产生无尽的遐想,让你误以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沈甄。 然而呢? 他其实什么都没说。 仔细想想也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怎可能为了一介罪臣之女参与党争?替东宫寻医,不过是因为圣人想扶太子罢了。 他所做的一切,如果用四个字概括,那便是顺势而为。 沈姌的双指死死地捏着杯盏的边沿,就沈甄那个性子,做了那人的外室,与羊入虎口有何不同? 可她有甚资格责怪陆宴呢? 他的立场,顺势而为并没错,就连他最后同自己说的话也没错——沈甄如果落到别人手里,过得不会比现在更好。 呵。 沈姌自嘲一笑。 很多事,从一开始,便是她的错。 夜幕降临,清丽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姑娘,外面宵禁了,姑爷今日应是不回了。” 沈姌“嗯”了一声道,“伺候我更衣吧。” 沈姌褪下了上襦。 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一片青紫,怔怔出神,这些都是那个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 他都同自己动手了,又怎会回家? 沈姌将头发捋到耳后,看着室内摇曳不熄的烛火,回想起了五年前。 她遇上他那年,不过才十六。 那是一个夏日,她随几位姐妹去慕兰湖畔的舒汨阁赏花,也许是刚下过雨的原因,青石板路太滑,她竟一个不小心,直愣愣地向慕兰湖中栽去。 池水呛入了她鼻息。只听“扑通”一声,有人入了水。 众目癸癸之下,她就那样被李棣抱了上来。 接下来的事,便是一个傻子也猜出来了——李棣上云阳侯府提亲了。 沈姌根本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那日舒汨阁四周皆是女眷,怎会那般巧的有位穷书生无故经此? 吟诗赏花,救了落水的她,然后闹得满城皆知? 当她傻? 云阳侯派人查他,可传回来的消息,皆证明了,他只是一个从荆州来京赶考的寒门学子,并无任何靠山。 即便是这样,沈姌也不愿意嫁他。她曾扬言,宁愿出家,不入李府。 可李棣却怎么都不肯罢休。 他竟然真的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求娶沈姌。 花灯节那日,沈姌带着两个妹妹游街,当她看着悬于长安街上、浮于泾水湖畔的一盏盏写着“姌”字的灯盏,到底是红了脸。 “沈姌,做我李家妇,我李棣此生绝不负你。” 也不知是当年的沈姌太傻,还是李棣这人太过奸诈。他这样说,她竟这样信了。 李棣高中进士那年,沈姌刚好十七。 当李家的花轿停在云阳侯府朱门外时,大多人都在啧啧叹息,说沈家大姑娘,这是下嫁。 可身着凤冠霞帔的她,眼里再无门第之差,她天真地想着,人生甘苦需自知,他对自己好,比什么都重要。 接下来的四载,李棣也确实没让她失望。 李棣虽然出身寒门,但样貌却是不次于旁人的,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再加之他对沈姌毫无底线的好,不知道叫多少长安贵女起了下嫁的心思。 “沈姌,你嫁给我,确实让你受委屈了。” “你羞什么?我只有这样一直对你好,才不枉费你下嫁给我。” 曾经的她,每每听了这样的话,都会捂住他的嘴。一个为了她彻夜苦读的男人,怎可能没有自尊心。 后来,下嫁这样的词,她再不许他说。 往事如烟,风一吹便散。 当二十一岁的沈姌回头再去看十七岁的自己,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识人不清,自食恶果。 他如珠似玉地捧着她整整四年,到头来,相濡以沫是假,狼子野心是真。 他的眼中,根本不曾有过爱意,她沈姌,不过是他扶摇直上的一把云梯。 那些所有沉于深海之中的秘密,都在沈家倒下的那一刻,一一浮出了水面...... 庆元十五年,九月初十,这是云阳侯入狱后的第七天。 沈姌看着桌上的信件面脸焦急。 她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步,想着如何才能把信送到边关去。 就在这时,李棣回府,行至她身边,拿起信件道:“这是给谁的?” “长平侯苏廉。” 苏家与沈家乃是世交,别看苏廉是武官,沈文祁是文官,这两人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苏家,是沈姌最后的希望。 “长平侯?”李棣皱眉,“我有一事,我还未与夫人说。” “是何事?”沈姌道。 “这月月初,长平侯亲自带兵征战高句丽结果,中了敌人的埋伏。” 沈姌大惊失色,“败了?那苏将军现在如何了?” 李棣摇了摇头,“圣人的追封已经下来了,夫人节哀。” 沈姌眼眶痛红,“怎么会这样......” 李棣握着手里的信,沉声道:“我听闻长平侯世子苏珩马上要随叔父出征了,夫人要送信,今晚就得送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走,我们现在就去驿站。”李棣又道。 沈姌道:“不成,驿站的人我信不过,也许这信不到半路就被人截获了。” 李棣眼睛一眯,回道:“那夫人不如把信给我,我这倒是有个人选。” 沈姌道:“夫君准备找谁送去?” 李棣认真道:“我认得一些江湖人士,他们向来只拿钱办事,还算可靠。” 沈姌点了点头。并未多想,便把那封信交给了他......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九月十五日,金氏钱引铺突然拿出了一张带有沈家的印章的字据,上看写着欠款,八千贯。 第49章 陆大人 ==第四十九章陆大人== 翌日一早。 晨光推开了云雾,沈姌携清丽来到了长安西市。 下了马车,她们直奔药肆而去。 长安的药肆多是以“前店后宅”的模式来经营的,前店售药,后宅制药,分工甚是明确。 沈姌抬头看了一眼孙家药肆的匾额,入了前店, 她摘下帷帽,递上一个药方,柔声道:“我要这些。” 孙大夫停下了抓药的手,定睛一看,皱起了眉头,道:“这个药方,敢问是谁给姑娘开的?” 沈姌一笑,低声道:“我夫家行医多年,想编撰一本药集,购置这些药材,都是试药性用的。” 孙大夫点了点头,随后对着一旁的药童道:“去把夹一桃、披露、顶红和公藤拿过来。” “明白。”药童道。 孙大夫对着药坊一一称重,又道:“夫人是要生药,还是熟药?” “生的就好。” 沈姌拿好了药,在心里盘算一番,又转身去了下一个药肆。 只是她没注意,一扇镂空屏风后面,站着一位披着玄色大氅,身材颀长的男人,正注视着她的背影。 周述安的嘴角稍稍挑了挑,夫家行医多年? 若他没看错,那不是应该是沈家大姑娘,李棣的夫人吗? “周大人,药煎好了。”周述安的侍卫,楚一道。 楚一顺着周述安的目光望去,小声道:“大人可是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了?”跟着周述安久了,楚一这木讷的个性,都不由变得机灵了几分。 周述安点了点头,“的确有点可疑。” 周述安默默跟了上去。眼看着沈姌又进了另一家药肆。 买药的理由与方才一般无二,但药方的内容却变成了,“马曼、炮叶、胡曼、朝杉。” 这些药材方才那家也有,为何不起买? 直到她进了第三家药肆,周述安拼凑上了一整张药方,这才恍然大悟。 沈家的大姑娘哪里是要编撰药集,这分明是要制毒啊。 沈姌数了数手中的药材,戴上帷帽,一转身,刚好和周述安撞了脸对脸。 四目相对,男人身上沉甸甸的官威便朝她压了下来。 沈姌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药紧了紧,想快速从他身边绕开,可偏偏,她向左一步,他便向左一步。 她向右一步,他又跟着向右一步。 沈姌细眉微蹙,心跳加速,只盼着对方能主动避开。 周述安一声不发,深邃的目光在她身上驻可良久,终是侧过了身子。 她的发梢,浸满了药香。 沈姌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声,多谢。 周述安的目光随着沈姌背影渐远,须臾过后,他开了口,“去京兆府通报一声。” ****** 上了马车,沈姌有些慌张,不由掀起幔帐,对着车夫道:“快些。” 她的胸脯上下起伏,缓了好半天,才对清丽道,“方才那人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你可瞧见了?”? 清丽看出了沈姌的不安,摇了摇头,老实道:“奴婢也不知他是何时站在门口的,姑娘,那是谁啊?” “大理寺卿周述安。” 说完,沈姌便懊恼地拢了一下耳畔的碎发。 沈姌见过周述安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是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李棣发榜那日。 那一年简直是寒门学子们扬眉吐气的一年,他们之中,一个中了进士,一个中了状元。 中了进士的是李棣,而榜首的状元,则是方才那位周大人。 当日放榜,人山人海,沈姌被几个甩着手绢的媒婆一挤,一不小心就踩上了他的鞋,手上拿着的糖人也粘在了他的胸口上。 那时的周述安,全身上下加起来,还没有沈姌额心的花钿值钱。 她颔首道歉。 他不急不缓道:“无妨的。” 第二次,便是云阳侯府被抄家那日。 云阳侯领旨后,被周述安带回了大理寺狱,沈然恳求他让她再进去一次。 他一字一句道:“李夫人回吧。” 周述安,字容暻,苏州嘉兴人,自入仕那一年起,就得了圣人赏识,此后不断攀升,不过四年的光景,便以手握重权。 是寒门学子眼里如神祗一般的人物。 可沈姌知道,甭管他看上去是怎样的清正廉洁,刚正不阿,没有深密的城府,绝对坐不上那个位置。 沈姌攥住了手心,暗暗祈祷:他可千万、千万、什么也别听到。 马车飞转,发出的辚辚声极快,但却快不过沈姌的心跳声。 她莫名有种不祥预感。 不得不说,有时候真是越怕甚越来甚,她们刚穿过朱雀大街,就听前面有人道:“停下!” 车夫拉起缰绳,慌张道:“大人有何贵干?” 孙旭越过车夫,一把掀起了马车的幔帐。 见到沈姌,他整个人怔住,随后清咳一声道:“吾乃京兆府少尹,本官听闻夫人身上携了可疑药物,特来此盘查。” 沈姌身上的药,有大大小小十几包包,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孙旭其实并不认识这些药。 不过大理寺的周大人说她可疑,那便是可疑了。 沈姌到底被孙旭带回了京兆府。 孙旭面红耳赤地将一个衙隶拉到一旁,然后哑声道:“替我盯一会儿那位夫人,我先去上个茅厕。” 旋即,他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从茅厕出来的时候,孙旭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脚也跟着失去了力气,来来回回几次,他终于放弃。 眼下这幅样子,真是无法坐堂了。 他捂着腹部进了屋内,上前两步,敲了敲陆宴的桌子,痛苦道:“我突然犯了泄痢,陆大人能否替我审个人?” 陆宴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面前的一摞摞卷宗,淡淡道:“孙大人,我也是爱莫能助。” 孙旭继续道:“今日那嫌犯有些特殊,是大理寺的周大人派人来通报的,说是看见她身上藏了毒,可我对药物向来一窍不通,我认为,还是陆大人坐堂审问会更好些。” 回答孙旭的,是陆宴手上笔尖蘸墨的声音。 孙旭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 果然,陆大人想拒绝,根本不会管别人脸上挂不挂得住。 他早该猜到的。 然而孙旭猜不到的是,陆宴金屋里藏的娇,昨日有些发热,早上小脸还红着,他恨不得现在撂下笔回家。 孙旭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唤了两声,他咬牙又道:“陆大人桌上的呈文,我一会儿替您写。” 陆宴衡量了一下,撂下笔,给孙旭让了位置,一本正经道:“孙大人歇会儿吧。” 陆宴一边往堂里走,一边对衙隶道:“刑具备好了吗?” 衙隶小声回:“孙大人方才说,先审,用刑......再说。” 陆宴嗤笑一声,道:“是个女嫌犯?” 衙隶点点头,“是。” “哪里人?” “京城人。” 陆宴道:“叫人把刑具拿来。” 不过是身上藏-毒的女嫌犯罢了,又不是甚伤人放火的恶徒,能有什么难审的? 凭陆宴的经验,一般来说,刑具摆上,最多十个板子就说实话了。 陆宴一入堂内,便看到了一个婀娜多姿的背影。 他叹了一口气,不禁腹诽:孙大人可真的是越来越荒唐了。 诚然,他可真是错怪孙旭了。孙旭一个风月中人,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沈姌不同啊,沈家大姑娘未出嫁前,曾是京中多少男人梦中的人? 孙旭怎么也做不到,当着沈姌的面,不停跑茅厕...... 陆宴戴好乌纱,摆弄了一下袖口,信步上前。 他身后的那两位衙隶,他们一人拿着杌子,一人拿着两个板子。 他坐在堂上,对着堂中央的女子冷声道:“进了衙门,还不速摘了帷帽?” 一听陆宴的语气,两位衙隶不由在心中竖起了大拇指,要说公正,还是陆大人公正。 沈姌闭了闭目,心道:论倒霉,还是她倒霉。 须臾,她抬手摘了帷帽,与陆宴四目相对。 看清楚人,陆宴面色一沉。 他浑身僵住,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在倒着流一般。 沈姌? 呵,这怎么审? 这时,两名衙隶已经肃起脸,端着板子,站在了沈姌身侧。 一幅绝不手软的架势。 半晌,陆宴喉结滑动,对着一旁的衙隶,沉声道:“你们先下去吧。” 第50章 徇私 ==第五十章徇私== 大门一关,堂内只剩下他和沈姌两个人。 四目相视,两人不免都觉得有些尴尬,明明昨日才在见过面,还不过一日,竟然又见了...... 陆宴行至左侧呈证物的地方,将那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药包全部拆开,一一辨别后,神色愈发凝重。 就沈姌购置的这些药材,依他看,至少能配出两副药来,迷药毒药皆有。其中的毒药,无疑是奔着人命去的。 这些药是为了给谁用,陆宴一想便知。 沈姌不是沈甄,他沈家大姑娘的能做到这一步,绝不会为是为情。 他放下了手中带着剧毒的蔓藤,搓了搓指尖,沉声道:“沈大姑娘可是有什么把柄在李大人手里?” 沈姌看着陆宴,自知瞒不过他,索性闭口不答。 父亲串通主考官为李棣开门路的事,根本不是小事。此事一旦被揭露,且不说沈家要再次迎来个翻天覆地,就是连已经辞官的鲁思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陆宴看出了她眼中的为难,以及对他的不信任,也没勉强,只将顶红和炮叶挑出来,淡淡道:“这两味药留下,沈大姑娘便可以走了。” 沈姌一愣,眼下证据确凿,让她走,那便是徇私了。 被他看透了再辩解,便是矫情了。 须臾,沈姌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多谢陆大人。” 陆宴“嗯”了一声,在沈姌触及门环的之时,轻声道:“你若真是为她好,便歇了这个心思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不是个明智之举。” 沈姌手指一顿,苦笑道:“若是易地而处,陆大人便不会这样说了。” 她不会放过李棣。 若真是自损八百,可以换来所有人的安宁,她是愿意的。? ****** 陆宴收拾了一下证物,便派人替沈姌开了府门。 孙旭见陆宴回来的如此快,不禁诧异道:“陆大人这么快审完了?” “证据不足。”陆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药材我瞧过了,没什么大问题,虽然那夹一桃带了些毒性,但有些人失眠严重,大夫也会往药方里多加这一味。” 一提到失眠不足,孙旭便恍然大悟地点了下头。 就李家这点事,岳父倒台,姑爷升迁,大多人都是能瞧明白的。 孙旭回想李棣娶沈家大姑娘的那一年,不禁叹了一口气。 寒门之子,娶高门贵女,李棣的福气不知让多少人红了眼睛,可眼下...... 孙旭能懂的,一旁的司法参军却未必懂。 司法参军突然道:“陆大人您说,这位李夫人会不会将毒药藏到袖子里了?又或者是,藏于鞋底了,是咱们没查出来?” 陆宴点了点头,将杯盏放回到桌案,道:“司法参军所言极是,以后京兆府若是来了朝中四品大员的夫人,便由你来审好了。” 司法参军被这么一噎,不由挠挠头,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是属下思虑不周。” ****** 傍晚时分,陆宴下值。 走出衙门,天色转灰,蒙蒙细雨骤然变大,风一过,不由让人感到了一丝寒意。 陆宴举着伞,回头对杨宗道:“找人回府通报一声,就说我今日事多,不回去了。”说罢,他弯腰进了马车。 陆宴去东市的药肆取了熟药后,便回了澄苑。 进门之时,沈甄正举勺,心不在焉地喝着白粥。 他走过去,随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可是好些了?” 沈甄撂下勺子,道:“大人,我已经没事了。” 陆宴嗤笑一声。 他觉得沈甄真是能耐,没冷着没热着,居然还能被吓出病来,也不知沈姌以前管她管的是有多严。 陆宴将手里的熟药倒进空碗里,道:“刚煎好的,趁热喝了吧。” 浓浓药汁注入杯中,还没入嘴,就闻到了一股苦腥味,她伸手拽了一下陆宴袖口,“大人,我是真的没事了。” 陆宴双眸半眯,眼神立马变得不善,好似在说:沈甄,别让我说第二次。 目光一对,小姑娘立马举起碗,一饮而尽。 沈甄被苦的打了一个激灵,本以为这苦味儿还得在嘴里酝酿一阵子,哪知陆宴下一瞬就往她嘴里塞了一个蜜饯。 甜的。 沈甄心里一暖,问道:“大人哪来的蜜饯子?” “不是我买的,难不成还是天上掉下来的?”陆宴将一包蜜饯子放到了桌上,又道“药肆旁边有一家点心铺子,我恰好路过,顺便买了点。” 听听这话。 “恰好”、“顺便”,所以说啊,这人不讨人喜欢,都是有原因的。 是夜,两人盥洗过后,一同上了榻上。 陆宴靠在床头,手执一卷书,沈甄坐在榻边儿,用帨巾一点一点地绞着发梢。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沈甄仍是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陆宴瞥了一眼她细细白白的手腕,心道:就这点力气,得绞到什么时候? 他放下手中的书,拿过帨巾,将她墨玉一样浓密的三千青丝握在了手中。 沈甄不喜欢他弄自己的头发,下意识去躲,但一想到心里的事,便又随他去了。 陆宴用帨巾卷住了她的发丝,用力一攥。 头皮传来一阵剧烈的扯痛,沈甄不由“啊”了一声,怎么听,都有点惨,旋即,陆宴便眼看着几根头发坠落在床榻上。 男人喉结微动,低声道:“我轻点。” “大人说轻些的时候,从来都不轻。”她的声音软糯糯、甜腻腻,像是入嘴即化的酥糖,直接能酥到人心里。 沈甄说的是上一次他替自己绞头发,但陆宴想的却是别的事。 男人低笑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却是真的变轻了。 陆宴便是做梦也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放着徐灿先生的传记不看,而去给小姑娘擦头发。 熄了灯,二人躺下,陆宴将某些心思压下,缓缓阖上了双眸。 月儿弯弯,春风涌动,伴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沈甄的小手在收缩了几次之后,终于落在了他的腰上。 见他没动,她向外靠了靠,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 香味袭来,男人的双眸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她少有,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 眼下是三月了,她的身上的布料越来越薄,一贴上来,他便能感觉到那种山峦抵背的窒息感。 第51章 心虚 ==第五十一章心虚== 四周幽暗,静谧无声,地上映着棂窗的纹络,远远一看,像极了镜湖的水波。 陆宴低头吻住了她的额头,“说吧,我都应你。” 沈甄的身子一僵,心怦怦地跟着跳了起来。 纵使他的语气是难得的温柔,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求于人时,难免有些气弱。 她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神情,不禁想:想同他说谎,自己确实还不够道行。 陆宴的手放在沈甄的腰上慢慢摩挲,食指拨弄着她因呼吸困难而不停开合的肋骨。 沈甄沉默半响,推开他的手,最终还是坐起了身子,既是求人,怎么也得有个求人的态度。 像方才那样,怎么都不大真诚。 她半跪在床上,柔声细语道:“我的确有一事,想求您帮忙。” 陆宴睥睨着沈甄的一双眼。 这男女之事向来复杂,两人明明做了这世上最亲密的事,但他却能感觉到,眼前人的心,同他之间,隔了一层清晰可见的膜。? 原本,陆宴大可将他俩这档事,变成钱货两讫的方式,她做了自己无名无分的外室,他去照拂她的家人,这于他来说,并非是难事。 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他已克制不住自己的贪婪。 欢愉、感激,爱慕,他都想要。 陆宴神色冷清,淡淡道:“你说。” 沈甄的手搭在床沿上,暗暗用力,葱白的指尖瞬间泛白,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道:“我送些药进大理寺。”大理寺狱里有谁,不必明说。 沈甄继续道:“父亲身上有旧疾,每逢雨季便会发作......” 陆宴抬眸看了一眼她,手搭在她的膝盖上,随意揉了揉,都没多问,就道了一句:“成。” 沈甄诧异地看向他。 这么这样轻易......? 陆宴嘴角微挑,“有话直说不好么,你就非得可着劲的折腾我?” “我没有。” 她下意识的辩驳道。 “是么,那看来沈三姑娘平时够自律的,这么热情的性子,藏的还挺深。”陆宴薄唇轻启,真是说不出甚好听的话来。 沈甄轻咳了一声,半晌后,认认真真地道了一句谢。 “躺下。”陆宴随手掐了一把她的臀-肉,阖眸道:“若是再出声,本官定是不让你睡了。” 外面雨声渐弱,乌云散去,一片月色挤进了内室。 陆宴侧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沈甄,不禁暗叹一句傻姑娘。 话说,为何常有人说外室的枕边风比家里的好吹呢? 这个世道,朝廷官员一旦有了外室,沾上了绯色,无异于是将自己的把柄放在了对方的手上。 浓情蜜意时,必定是欢愉的,刺激的,香-艳的,但欢愉过后呢?哪个姑娘肯在一方天地里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呢? 这外面的女子,好像统一习得过什么课程。 她们起初皆是说,什么也不要,可随后呢?时间一旦久了,与郎君生了些肉-体之外的情谊,该有孕的有孕,该上门的亲戚也都会一一找上门来。 就说前一阵子因为外室闹上公堂的那位文侍郎吧,他一辈子兢兢业业,仕途上也无甚何错处,但是出了那样一档子事,文官借机再参一本。 这不,还是被贬到地方去了。 虽然陆宴尚未娶妻,并无对不起发妻这一说,可养外室的事一旦被人揪出来,他洁白无暇的羽翼,多少都会受点损失。 圣人也得忌讳朝堂的七嘴八舌,压一压他的官位。 只不过沈甄一个久居深闺的高门贵女,不会懂这里面的门道罢了。 那些狐媚子的手段,教她她也不会用。 就他为她做过的那几件事,她就差给自己立下字据,以表感谢了。 外面的雨忽强忽弱,无终止一般。 陆宴又做了一段漫长的梦...... 又或者说,有一段本就属于他的记忆,又涌入了他的脑海中。 =============== 这场前世旧梦,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三月,雨季。 镇国公府。 宵禁的鼓声刚起,杨宗推开了室内的门,将一个包裹递到了陆宴手上,“主子,这是澄苑那边让我转交给您的。” 陆宴面不改色地接过,打开,是一堆瓶瓶罐罐,低头闻了一下。 是安神的香。 随即嗤笑了一声。 他让杨宗把云阳侯无碍的消息递给她,这么快就收到了她的“感谢”? “拿回去。”陆宴将这些瓶瓶罐罐扔回到杨宗手里,“顺便告诉她,以后不必做这些。” 陆宴回到肃宁堂,看着屋内摇曳不熄的烛火,心里莫名多了一股烦躁。 他时常在想,他是不是不该带她去扬州。 如果不带她去扬州,沈甄于他来说,只是替随钰照顾着的一个罪眷罢了。 陆宴静坐许久,下意识地捻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回想着与她在扬州的短短几个月。 说实在的,起初他并不是很想带她去扬州,像沈甄这样娇养着长大的女子,在陆宴眼里,最是矫情。 然而这一路上,他料想的那些,并为发生,她甚是乖巧,还帮了自己不少忙。 她是以妾室的身份随他入的扬州,既然是妾室,少不得要同榻而眠。 同榻,确实,过于亲近了。 他无意中瞥见过她衣衫半敞,酥香半露,也撞见过她沐浴更衣,凹凸-诱人。 她的腰细的就像一根柳条,白生生的肉晃得人眼睛疼。 某日,他傍晚才从刺史府归家,他推门入了净室。没想到她也在。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扇薄薄的镂空屏风。 女子曼妙勾人的线条,尽显眼前,腰如束素,肩若刀削。 他知道,走进去,定会失控,所以他转身离去,隐忍地、克制地、做了一次柳下惠。 沉迷风月之事,无异于种下一颗恶果。 他陆时砚,不会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更何况他清楚,她沈三姑娘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见沈泓罢了。 但这世上很多事,都是在意料之外的。 记得赵冲在画舫里给她下了药那日,她饮下的同时,竟用破碎的杯盏,偷偷划破了自己的手臂。 他看着眼前的血迹,看着倒在他怀里的人,不由感叹,她人不大,与自己倒是怪狠的。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陆宴走后,周述安沉思良久,谁能想到,镇国公府这位世子爷的金屋竟也藏了娇,藏的还是行踪成谜的沈家三姑娘。 眼下京城里找沈家三姑娘的人何其多,能护住她的人,全长安也没几个。 他本还不能确认两人之间有甚猫腻,可当他提起沈家三姑娘时,陆家世子爷眼中流露出的毫不避讳的占有欲,倒是证明了自己的推断。 半晌后,他轻笑了一声。 京兆府虽然不属三司,但却掌管着长安二十二个县的治安及政务,少尹的品级虽只有从四品,手上的权利却不小。 自打陆宴调任京兆府起,长安有不少富商为了能获些利,从衙门行个方便,便起了向他行-贿的心思。 旁的官吏也就罢了,镇国公府的世子,长公主的儿子,怎会看得上那点钱财?于是那些人,不约而同地盯上了他的后院。 这世上洁身自好的男人不少,可抗拒不了诱惑的显然更多。 最有名的一次,京城孙家的小儿子犯了事,卷宗落在了陆宴手里,为了能保下他幺子的命,孙家老爷兜了好大一圈子将陆宴约到了波斯教堂中,献上了无数美人儿。 为确保总有一个陆宴能相中,众美人里还有一个道姑。 但结果呢? 不止孙家幺子被判了流放,就连那波斯教堂也关了门。 这件事,朝堂上很多人都知晓,陆宴不近美色,铁面无私的美名也是那次得来的。 他前阵子耳闻陆大人在平康坊养了一位红颜知己,本就觉得奇怪,那样倨傲的一个人,竟也会去平康坊寻欢? 不过今日倒是解了惑。 合着那位平康坊的头牌是个挡箭牌,而他不惜损些名声也要藏着的,是另一位。 至于沈姌...... 原来刚正不阿的陆大人,也有徇私的一面。 ****** 陆宴出了周府,马车正往澄苑的方向行驶,突然有人拦了轿子。 杨宗上前交涉,须臾,回头掀开了马车的帷帐,“主子,拦车的是国公府的人,他说,东宫那边往国公府送了一幅画。” 陆宴皱眉,“什么画?” “王允之的绝笔之作。”来的人还说,“太子殿下亲口说欠您一个人情。” 默了半晌,陆宴点头道:“回国公府。” 近来,整个朝廷的目光都聚向了东宫。 东宫禁足被撤,太子将之前的医官全部“请”回了太医院,只留下白道年一位,才短短几日的功夫,东宫那夜夜震天的咳嗽声,就已得到了缓解。 这意味着甚,就引人深思了。 陆宴颔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低声道:“你随后去知会她那边一声,就说今夜我事多,先不回了。” 杨宗:“属下明白。” ****** 回到肃宁堂,陆宴看着手里的画,若有所思,不禁用食指点了点桌案,道:“把付七叫过来。” 杨宗躬身道:“是。” 一个时辰后,付七推开了书房的门,低声道:“世子爷。” “东宫那边,有何动向?” 付七道:“世子爷料的不错,圣人安抚了东宫后,太子殿下便重新查起了城西渠的案子,说是要找城西渠工图的初稿,期间还去了一趟御史台。” 陆宴提了下唇角,果然。 工部、兵部、御史台,这些地方可都是太子的地盘,太子一旦重新掌权,最先救的一定是他的左膀右臂,云阳侯沈文祁。 工部这块肉,他不会放手的。 却说云阳侯此人虽然有些迂腐刻板,但不得不承认,他是官场上少有的实干派,若没有他,大晋的农业以及水利也不会繁荣至此。 自打三年前云阳侯升至工部尚书,晋朝的水力调控、防洪、和土地排水的能力,都远远超过了其他国家。 每到初夏,黄河的水位便会偏低,至七八月又会下大雨,黄河的堤堰根本无法在抑制洪水的同时灌溉农物。 回数往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涝灾,可在云阳侯在任的这几年,涝灾确实未曾发生。 圣人对云阳侯所绘制工图不止一次发出过赞赏,而这些功劳,均是记在了太子名下。 按说像云阳侯这样深资历的官吏,得他首肯的工程,是断不该出那么大事故的...... 仔细想想,工图出问题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不然,太子也不会跪在听政殿门口替云阳侯喊冤。明哲保身的道理,谁会不懂呢? 只是城西渠的坍塌,导致漕运受阻,前方战事都跟着受了影响,圣人怒气滔天之际,确实没有回旋的余地。 圣人的这一怒,不仅驳了东宫脸面,更是直接下令禁了太子的足。 太子被禁足的那两个月,不知传出了多少次太医院深夜齐聚东宫的消息。 朝堂上人心惶惶,太子一旦倒下,这时候,谁帮云阳出过头,未来的储君想必都会记在眼里。 三皇子和六皇子的势力迅速崛起。 而这些,恰恰就是云阳侯府求助无门重要原因,不是不愿,是没有人敢。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东宫便有了树倒猢狲散的势头。 眼下能否替云阳侯减刑或翻案,便成了东宫的翻身仗。 少顷,付七欲言又止道:“世子爷,不仅如此,太子也在到处找沈姑娘的下落。” 陆宴面色一沉,“适当之时,把他们往扬州引。” “属下明白。” “还有么?”陆宴道。 付七道:“东宫这边好像盯上了现任工部侍郎李棣。” 若是能让云阳侯重回朝堂,太子一定会将“刀”架在李棣的脖子上。 思及此,陆宴便想到了沈姌。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沈大姑娘不敢跟李家对薄公堂,甚至都想到了毒杀了招数? 其原因,肯定在云阳侯身上。 陆宴眉宇微蹙,提笔,蘸了蘸墨,缓缓写下了几个人,宣平侯,沈甄的二叔和三叔,兵部尚书孙止,御史台大夫龚保承,掌科举的鲁思......这些都是和云阳侯府关系密切的几家。 是谁呢? 陆宴转了转笔杆,圈住了鲁思的名字,对杨宗道:“给我查查鲁思为何会突然辞官。” ****** 这厢东宫的势头有多好,李棣便有多不安。 一下值,他便回了李府,直奔沈姌而来。 沈姌一见到他,不由生出了一丝窒息感,当初有多恩爱,现在回想起来便有多恶心。 第53章 想他(捉虫) ==第五十三章想他== 李棣将匕首扔在地上,阴恻恻道:“姌姌,我是不会同你和离的,你也趁早死了这条心。” 沈姌勾起嘴角道:“这样的心思,李大人的母亲知道吗?还有苦苦等着你的何家女,她知道吗?” “我知你恨我。”李棣攥了攥拳头,“姌姌,你恨我的时候,多想想你我夫妻这四年,这上千个日夜,怎会全是假的。” 沈姌的眉眼里皆是嘲讽,“省省吧。” 李棣提了下嘴角,将手上的匕首扔在了地上,“噹”地一声。 转身离开。 李棣行至凉亭,坐下,抬头看着天上的白月光,嗤笑一声。 所有人都以为,等大事成了,等他身居高位时,他定会休了沈姌,去娶何婉如,就连他自己起初也是这般想的。 他对何婉如,有愧疚,有怜惜,也有夫妻情分,可就是独独缺了点,他面对沈姌时那不可抑制的激-情。正如他方才所说,四年,怎可能全是假的。? 去年沈家被抄家,云阳侯入狱,他其实并不想同沈姌撕破脸皮,可他升迁在即,以沈姌的聪慧,根本瞒不住。 与其被她质问,还不如由他把事做绝。 四年搂在怀里的娇妻,突然视他为死敌,是有那么点难过的意思。 李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的茧子,他从未后悔走了这条路。 回想他娶沈姌的那一年,全长安,不知多少人都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嘲笑他沈家的富贵花也敢招惹,为此,他还挨过京中纨绔的围堵。 他被打的头破血流时,当时便发誓,待他身居高位,这几个人,甭管谁家的,一个都跑不了,而沈家那位大姑娘,终有一日会躺在他身下,替他生下李家的孩子。 自那之后,他便日日守在云阳侯府,成了世间少有的痴情男儿。 世人都说他李棣能有云阳侯这样一位岳丈,是他李家祖坟冒了青烟才求来的。可谁又知道,云阳侯第一次见他时,满眼尽是清晰又灼热的厌恶! 厌恶这词,都是他修饰过的。 可他不在乎。 长安的官场里都是狼,当人,当狗,都是没有活路的。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入京那一刻起,他便已抑制不了对权势的渴望。 走到今天,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六皇子这艘船,他蹬上,便是再也下不去了...... 李棣沉思片刻,起身叫人备马,沉声道:“走,去魏王府一趟。” 六皇子乃是许皇后所出,自幼在皇帝跟前儿长大,久居深宫,备受疼爱,直至今年年初,圣人才给他赐了封号魏,并赐了宅子。 深夜悄然而至,马车踩着弱弱的辚辚声,停在了魏王府的后门,两个守门的小厮见到马车,上前一拦。 异口同声道:“什么人?” 李棣身着一件黑袍,从袖中拿出了一块玉佩,给门卫瞧了一眼。 门卫对视,躬身放了行。 许皇后受宠,六皇子自然也跟着承恩,魏王府的气派,哪是普通皇子府能比的?就眼前书房里的香炉,都是纯金造的。 一室氤氲。 六皇子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深夜来此,作甚?” 李棣躬身道:“六殿下,内子想同臣和离,竟不知廉耻,将何家女的事,告到了京兆府。” 六皇子不断开合着手里的扇子,漫不经心道:“哦?是告到郑京兆那去了?还是孙少尹那儿?” 李棣摇头道:“是陆少尹。” 话音一落,六皇子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合,提眉道:“陆宴那儿?” 李棣颔首回:“正是。” 六皇子坐直了身子,与他对视,怒道:“你连一个妇人都看不住!李棣,本王是不是太高看你了?” “臣有罪。” 六皇子沉默了半晌。 “你将何家女送走吧,待日后成了事,你想接回来本王不会管,可眼下,还是要稳住沈姌。”六皇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扇柄,“陆家与沈家没有交情,你把户籍的事处理干净些,想必陆时砚也不会为难于你。” “臣明日便会将何家女送走!只是......臣听闻东宫那边,近来同陆少尹走的近了些。”李棣抿唇道。 六皇子嗤笑一声。 他将手里的折扇往桌上一掷,一字一句道:“李棣,本王教你什么,你做便是,别惹那位陆大人,虽然都是四品官员,但他同你却是不一样的,惹他不痛快,我可保不住你。” “臣明白了。”李棣攥着拳头道。 李棣走后,六皇子皱起了眉头。 原本,按照他们的计划,太子已该到了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境地,可眼下.....那位白大夫,竟是让死沉沉的东宫,又有了几分挣扎的能力。 竟然还拉拢镇国公府吗? 心够大的。 呵。 他颔首写了一封信,然后对着內侍道:“将这信,送我母后那儿去。” ****** 翌日一早,皇宫内,安华殿。 许皇后双指掐着一封信,放于烛台上,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多了一道愁。 燃烧殆尽后,她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庄嬷嬷,那说本宫日日夜夜盼望的事儿,会生变故吗?” 庄嬷嬷躬身道:“娘娘多虑了,东宫的那位神医是圣人派去的,又不是陆家世子爷主动献上去的,长公主的性子您也知道,这么多年都不参与的事,没道理到了在这个时候,去支持太子。” 许皇后揉了揉眉头,叹气道:“只有拉拢了镇国公府,本宫这心才能定下来,长公主那儿行不通,不是还有陆家三郎吗?”镇国公手上有兵,长公主有圣宠,而陆家三郎,迟早是要手握重权的。 庄嬷嬷道:“娘娘的意思是?” 许皇后点了点头,“明儿,你派人把我那侄女唤宫里来吧,就说本宫要见她。” 庄嬷嬷道:“是许家二姑娘,还是许家四姑娘?” 许皇后道:“叫小七来,她虽只有十五,但生的最是水灵,人也通透,本宫最是喜欢她,要是没点真本事,那陆三郎能看上吗?可别像门外站着的那位闹了笑话才是。” 门外站着的那位,说的便是刚入宫的孟才人,本名孟素兮,才入宫不足半月,她在镇国公府求亲的无门的事便在宫中传了个沸沸扬扬。 听到这,庄嬷嬷不禁笑了一声,“说起来,这位孟才人,也是个有毅力的,娘娘都冷了她这么多天了,竟还是日日站在门口候着。” 第54章 动心 ==第五十五章动心== 镇国公府,书房。 桌案上烛光摇曳,外面忽然传出了叩门声。 “进来。”陆宴道。 杨宗推开门,大步向前,递给了陆宴一摞信件,然后道:“主子,鲁大人辞官时理由,是染上了肺疾,这是暗桩在长安各个药肆调查的结果。” 陆宴拆开信件,垂眸默读,良久,抬眼道:“当初在鲁府的医治大夫,可还能找到?” 杨宗摇头,“去年十月回了老家徐州。” 这话一落,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云阳侯一倒,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告老还乡? 只怕辞官,是为了保身。 半晌,陆宴喃喃自语道:“凭李棣之才,真能中进士吗?” 当他将这话脱口而出之时,其实就已经有了答案,他李棣若是有云阳侯半分本事,就不会把今年工部首要的几件事办个那般不堪入目的样子。 圣人没怪罪,想必是六皇子给他善了后。 李棣这个人,论心机、论城府、论手段皆是一等一的好手,可独独少了真才实学。 云阳侯的刚正不阿他早就有所耳闻,以至于他一开始并未怀疑过李棣的科考结果,毕竟中过进士,又做不出功绩的官吏也不是没有。 陆宴用食指敲了敲桌案,试着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事情的原貌。 云阳侯爱女心切,不惜利用和鲁思的关系“提拔”了李棣,随后云阳侯被抄家,鲁思见势不好便辞官,沈姌是被李棣威胁,才不敢去官府和离...... 纵然陆宴再不愿这样想,可是眼下,只有这个结果,才能将能一切说通。 陆宴拆开了最后一封信,眉宇一蹙。 李棣居然在沈姌之前,还娶过妻? 他虽然想过,沈大姑娘在李府日子不会太好过,却没想到,李家竟然能做到这个份上。 就在这时,陆宴的心口越发疼了,不禁攥皱了手中的信。 杨宗关切道:“主子可是心疾犯了?用不用找个大夫来。” 陆宴抬手,“给我备马。” 大夫在哪,他清楚的很。 马车压过凹凸不平的路面,稍有颠簸,陆宴的心口便更疼了,额间也冒出了些许的汗珠子...... 话说他这心疾是何时犯的呢? 算一算,可不就是从云阳侯府抄家那日开始的吗? 疼地厉害的时候站都站不住,轻则也是一直隐隐作痛。 他还曾找大夫,开过好几副止疼的药方,现在想想,倒是都白喝了。 陆宴冷笑一声。 合着她沈家女受的委屈,他都跟着一起受了。 ****** 澄苑。 沈甄这一哭,便停不下来,她蒙着被褥,呜咽了好久。 渐渐平息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叩、叩、叩。 沈甄肩膀一僵,小脸探出被褥。 这时候,敲门的人会是谁? 若是墨月和棠月,自会开口叫姑娘,若是那人,便会直接进来了。 沈甄坐起身子,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狐疑地盯着门口瞧。 又是一阵门门环撞击的金属声。 越来越急促。 月光明亮,沈甄看着门口身材颀长的身影,不禁有点发憷,门根本没有锁,若是来者不善,便是她躲进柜子里,也是无用。 三思片刻后,她立着嗓子道:“棠月!”可惜,某人在进门之时,便已挥退了棠月和墨月。 就在这时,外面的人用食指推开了门,发出“吱呀”一声,人却没进来。 沈甄吓得掀开被子,跳下地,拿起了一旁的花瓶。 眼下是三月末,地上还凉,陆宴一进屋,看见便是这样的一幕——她赤着脚,手中端着个偌大的青白瓷花瓶,整张脸有点惨白。 四目相视的一瞬,她手劲一松,花瓶坠地,“啪”地一声碎了一地。 陆宴眉头一皱,大步走上前,将她拦腰抱起。 他的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臀-部,沈甄两条小腿便盘在了他的腰间。 “下地不知道穿鞋吗?”陆宴沉声道。 “大人是故意的吧?嗯?”沈甄刚哭过,这哭腔还未褪去。 陆宴挺了挺背脊,直视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小人,薄唇微抿。 被他这样抱着,沈甄略有不安,蹬蹬腿要下地,却被这人直接放在了桌上。 桌上。 又是这个姿势...... 沈甄咬着下唇,偏过头,十根像花瓣儿一样漂亮的脚趾立马蜷在了一起。 陆宴双手杵着桌案的边沿,躬下身,看着她细白纤长脖颈道:“转过来,我看看你。” 沈甄不应,陆宴便用手扳回了她的下颔。 他拿过桌上的烛台,点亮,随后举到了小姑娘的脸旁。 “哭了?”陆宴低声道。 四目相对,沈甄顺着烛火去看他的眼睛。 陆家三郎的容貌,真可谓是这世上女子最爱的样子,一本正经嘴角,透着一股不饶人的坏。 冷漠幽深的双眸,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 看着看着,沈甄的心漏了一拍。 这少女的心思啊,就像是星星之火,一点,便可燎原。 “你这么看着我做甚?”陆宴轻笑。 她的眼神溢满慌乱,就像生怕被人看透一般,望向别处。 陆宴环住了她的身子,柔柔地,吻住了她的眼底。 啧。 都哭肿了。 沈甄身子一僵,原本蜷在一起脚趾,又有了要分开的架势。 也不知为何,她今日闻着他身上这股檀香味,心里止不住泛酸,一酸,眼眶又红了。 陆宴的心口隐隐作痛。 这是要哭一夜?折腾他一夜? 陆宴直起身子,皱着眉,睥睨着她,语气冷硬,“沈甄,能耐了啊,大半夜,一个人都没有,就能哭成这样?” 被他这么一训,沈甄忽然感觉浑身舒畅,眼里都露出了点舒适的意思。 她举起两只小白手,拽着他的衣襟道:“大人,你再凶我两句吧,你凶我两句我便好了。” 话音甫落,男人的脸色骤变,眉毛似皱又似挑,眼神似惊又似怒。 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当真?” 沈甄点头,“当真。” 陆宴晒然一笑,一双大掌捏住她的腰,去咬她的耳垂,“沈甄,你还有这个癖好么......” 男人的掌心越来越热,双手将她托起,抱回到了榻上。 他用力摁住了她纤指,十指相扣...... 直至后半夜,沈甄实在听不得,便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谁要听你说这些! ****** 翌日一早,陆宴醒来,怀里是睡得正安稳的沈甄。 他食指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昨夜那么一折腾,他到底是忘记问她为何哭了。 不问,他大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无外乎是那几个人。 要么是想她阿爹阿娘了,要么是想她两个姐姐,再不然,就是想念扬州的沈泓了。 陆宴想到今日还有早朝,便先她一步起了身子,入了净室。 身边一空,沈甄也跟着睁开了眼睛,地上的花瓶碎片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少顷,陆宴信步走进来,淡淡道:“醒了?” 她坐起身子,看着风光霁月的他,蓦地回想起什么,懊悔地闭上了眼睛。 陆宴并不想给她反思的机会,伸手揉了下她的头,“过来替我更衣,今儿有早朝。” 一听早朝,沈甄哪还敢磨蹭。 她掀开被子下地,拿起一旁的官服,替他换上,扣腰封之时,她的手一顿,小声道:“大人背后的伤,还疼不疼了?” 陆宴鼻间逸出了一丝冷笑。 总算是想起他来了? 怎么,同是下雨天,云阳侯的旧伤能疼,他的新伤难道就不疼了? 陆宴面色不改,淡淡道:“你不提我倒是险些忘了。” “忘了什么?”沈甄抬头看他。 “今日还没上药。” 沈甄一脸认真道:“现在上药,还来得及吗?” “那你动作快些?”陆宴问道。 沈甄点点头,转身从抽屉里拿出药罐。 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裳,定睛一看,不禁发出“嘶”地一声。 其实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眼下到了长新肉的时候,瞧着倒是比前些日子更厉害些...... 沈甄细白的食指伸进药罐,轻轻一剜,取出黄豆粒大小,轻柔地涂在了他伤口的表面。 陆宴穿好官服,转身欲走,沈甄鬼使神差地攥住了他的袖口。 陆宴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怎么了?” 沈甄心跳不止,拇指捏着食指,柔声道:“大人今日还回来吗?” 她明知道,她一个外室,不该问这样的话,不该问的...... 陆宴整个人转回来,注视着她的眼睛,这还是,她头一回说出这样的话。 “你有事吗?”陆宴沉着嗓子道。 沈甄被他探究的目光刺的一慌,旋即,又若无其事道:“大人若是忙,记得把药带上。”说罢,便将手里的药罐塞到了他的手上。 陆宴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药罐,又看了看她。 这药,白道年当着她的面,给了自己整整六罐,她这两罐,镇国公府两罐,杨宗那儿两罐。 他不缺药的,她应该记得。 男人摩挲着药罐边沿,意味深长道:“我早些回。” ......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早朝上,四周阒然无声。 徐公公递了一本折子上去,不足片刻的功夫,成元帝抬手将其摔到了地上。 “啪”地一声,让本就行着跪礼的刑部侍郎,不由用额头点了点地。 “你本就是刑部侍郎,却知法犯法,货赂公行,谋取私利。”成元帝一顿,继而阴着嗓子道:“谁给你的胆子!” “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罪无可恕,可臣那日只是喝多了,绝非是故意收了李家的钱!天地明鉴!” 哭喊之人,姓朱,名懋,原是从五品的比部郎中,掌管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勋赐及军资、器械等收入,这两年,没少给六皇子办事。 原刑部侍郎文塬因着养外室坏了风气,遭贬离京,六皇子便趁机将朱懋提拔至刑部侍郎位置上。 哪知朱懋此人并不像表面上这样憨厚老实,才上任没几天,便公然收贿,六皇子刚听到风声,还未出手,就被御史台逮了个正着。 “这事,魏王怎么想?”成元帝的眼神瞥向六皇子。 六皇子道:“朱懋贪污受贿,人赃并获,理应夺官抄家,并处以酷刑,剥皮充草,以儆效尤。” 一时间,周遭的温度,仿佛一瞬进入到了寒冬腊月,哪里还有半分春日的和煦, 成元帝“嗯”了一声,眼中看不出喜怒,转而又对着太子道:“太子。” “儿臣在。” “这桩案子,你亲审吧。” 话音甫落,众人不约而同地拿眼睛偷瞄着向来受宠的六殿下,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圣人方才明明问过了六皇子的意思,但转头却把这案子交给了太子来办,这无异于是在打六皇子的脸面。 不过成元帝的制衡之术向来走的都是渔翁得利的路线,动动嘴皮子,就能将朝堂搅成一锅浑水。 大晋的朝堂,眼下大半都已成了六皇子的囊中之物,谁能想到,就在众人皆以为六皇子早晚会是下一任储君时,圣人居然帮东宫请了位神医。 太子的势力虽然照六皇子比差了一些,但到底是正统,一旦坐稳东宫,拥护他的人也未必会少。 继续上朝。 大晋近来灾祸连连,去年城西渠坍塌,导致漕运受阻,白白流失了大量的真金白银。随即长平侯战死沙场,连败两场战事。 说句人人皆知的,大晋若是再同高句丽和梁国耗下去,国库也是撑到头了,不然成元帝也不会整日都在查贪污,显然,这也是缺钱了。 越听,成元帝的脸色便越沉。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高举战报敲开了大殿的门。 成元帝看着他,估摸着前方穿了消息过来,忙道:“速速道来!” 众人望去,生怕又是和前几次一样的消息。 斥候跪地,含泪道:“启禀陛下,胜了!长平侯世子在嘉涑关将梁国和高句丽逼回了境内,还割下了武陵将军的头颅,眼下,正听令回京。”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发高亢激越。 斥候说完这话,众人脸色各异。 有人面露喜色,暗叹苏家这位世子真了不得,才不过几个月,就亲手替父报了仇。 以后定是国之栋梁。 有人面色凝重,比如六皇子,苏家与太子交情也是不浅...... 眼下苏珩带着军功回来,对他可是丁点好处都没有。 也有人面色骤沉,就像陆宴,在听到苏珩、返京这两个词的瞬间...... 他的右眼皮便莫名突突地跳了起来。 ...... 下朝后,陆宴和宣平侯世子随钰并肩从大明宫走出,刚行至马车旁,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大人。” 陆宴回头,定睛一看。 是李棣。 李棣上前一步道:“陆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随钰笑着拍了一下陆宴的肩膀,“内子昨日患了风寒之症,时砚,我先走了。” 陆宴点头,继而回过头道:“李大人找陆某,是有何事?” “内子前些日子,可是去过京兆府了?”李棣试探道。 说实在的,沈姌说她去京兆府呈状和离,李棣到底是不信的,他总觉得,沈姌还有事瞒着他。 可是这样的试探,对陆宴真真是没用的。 陆宴反问道:“李夫人的事,李大人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一听这个语气,李棣的心不由跟着一沉。 沈姌,难不成真的去京兆府了?! 陆宴眉宇微蹙,道:“李大人还有事吗?”语气的不耐烦,大大缩短了李棣的思考时间。 李棣用食指揉了揉眉心,无奈地笑道:“前些日子,我与内子吵架,生了些误会,不想她竟闹到京兆府去了,实在是惹了笑话了。” 瞧瞧,李棣这样的语气,倒真像是对自家夫人极尽疼爱的郎君。 眉宇之间,半分虚假也看不出, 陆宴琢磨着李棣的话,心中了然了三分。 他的话看似在解释,其实依旧什么都没说,他还在试探。 这也说明,李棣根本不知道沈姌去京兆府做甚了。 陆宴的直觉告诉他,沈姌用了他当挡箭牌。 陆宴眸色微沉,顺着他的话道:“京兆府负责长安二十二个县的治安和政务,实在无暇处理这些‘误会’,日后,劳烦李夫人想好了再登衙门。” 听着这般不客气的话,李棣心里也是不痛快。 自打他成了工部侍郎,何曾受到过这种冷待? 偏偏眼前之人,他又不能得罪,只能笑着附和了两声。 陆宴回到马车上,呼吸沉重,脑海中尽是苏珩两个字...... ****** 陆宴走后,沈甄顶着微红的小脸,对着铜镜出神,整整一个时辰,丝毫未动。 半晌过后,她拿起一个蜜饯子放到嘴里,被心里乱糟糟的情绪扰着,也尝不出什么甜味儿。 时不时就要看一眼门口。 一袋蜜饯子吃完,沈甄瞥了眼外面的艳阳天,转身回到榻上,抓着被褥,阖眸,沉沉睡去。 也许是心思太重,沈甄居然梦到了小时候。 那时的她,不过九岁...... 沈甄生来就受不得那些猫儿狗儿的毛发,一接触便会喷嚏咳嗽不停,浑身起疹子,所以云阳侯夫人一早就下令,府内不得养这些东西。 于是沈甄的猫儿被强行送走了。 大抵年少之时,对猫儿狗儿倾注的感情,总是要比长大后多一些,因为沈甄实在舍不得,便偷偷溜出府,把那两只猫儿带了回来。 她一旦对什么认真,眼里便多了股执着。 若不是发了病,还想着瞒着众人继续养。 侯夫人听着她沙哑的嗓音,看着她满颈的红疹子,气不打一处来地将她关进了祠堂。 一天一夜过去,侯夫人的心还没软,沈甄便病倒了。 沈甄睡着,云阳侯叹气道:“就这么点事,你至于罚她跪祠堂?别人家孩子进祠堂,那都是犯了大错的,因为个猫狗进去跪,说出去倒是新鲜了。” 侯夫人沉默。 云阳侯道:“她今儿若是目无尊长,你怎么罚她都行,我绝不替她说话,可她这性子......” 侯夫人红着眼睛,打断了他的话,“她只是看着乖,实际跟侯爷您一样倔,没有她两个姐姐半点机灵,我哪里是气她养这些个猫狗,我气的是她这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性子!” “不撞南墙不回头,迟早要惹祸。” 沈甄平躺于榻上,话音一落,便发觉周遭的一切,好似都变得模糊无比。 她顺着烛火望去,瞧见了不远处,款款像她走来的母亲。 云阳侯府的匾额摇摇欲坠,换成了澄苑的字样。 九岁的沈甄,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侯夫人额间带着几丝白发,向她走来,柔声道:“甄儿,告诉阿娘,这是哪?你为何会在这?” 沈甄目光闪躲,张张嘴,没出声。 倏然,陆宴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门口,侯夫人又道:“甄儿,他是谁?” 沈甄茫然无措地摇头说不知道。 陆宴身边随之出现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姑娘,哭着质问他:“三郎,她是谁!” 与此同时,靖安长公主也走了进来,一字一句对她道:“时砚在外面养着的女子,是你吗?” 每一句话,都像一声雷,轰隆轰隆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沈甄睁开眼睛,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 梦醒了。 这里是澄苑,是澜月阁,这里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 她朝窗外望去,外面阴沉沉的,下起了瓢泼大雨。一场能让她清醒的雨。 陆宴走到门口,收伞,一抬眸便看见,沈甄惨白的面容,通红的双眸,和那心如死灰一般的神情。 他疾步走过去,紧张道:“怎么了这是?” 沈甄整个人都在颤抖,喉咙中仿佛卡住一块石头,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宴从没见她这样过,连忙环住了她的身子,抚摸着她的背脊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好似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这不是噩梦。 是再这样下去,一切都会变成噩梦。 陆宴捏了捏她手心,“我在,你别害怕。”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捉虫) ==第五十六章探视== 沈甄惊慌失措久久未散去,陆宴看伸手把人抱在了自己腿上。 “沈甄。”他抚着她的背脊道:“你梦见什么了?” 其实他开口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很怕,她做了和自己的一样的梦。 “别怕,慢慢说。” 她眼眶微红,大喘一口气,道:“我梦见阿娘了。” “嗯,然后呢?”陆宴继续诱哄道。 “她就在这屋子里。” 这话一出,陆宴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沈甄。同他一处,当真有这么大压力? “还有呢?” 沈甄摇了摇头。 剩下的话,她已是不能再说出口。 “没听说过吗?梦都是反的。”陆宴笑道。 沈甄抬眸看他。 陆宴捉住她的小手道:“我给你买了刘芳斋的点心。”说罢,陆宴伸手将圆凳上的点心盒子拿了过来。 沈甄接过。 “起来吃吧。” 她这一晚上心事重重,陆宴看的出来,若只是梦见了母亲,断然不会吓成这样。 也许沈甄自己都不知道,她本来就有说梦话的习惯。陆宴不是没听过她夜里喊人。 只是,与这次相比,大抵是不一样的。 盥洗之后,陆宴抱过了她的身子,将下巴垫在了她的肩膀上,咬了咬她的耳朵,“有事便和我说,别一个人乱想。” “我知道了。”沈甄道。 沈甄的眼睛长的极美,就像是湖面上洒了金箔一般。虽然陆宴偶尔也会坏心眼儿地觉得她哭起来的时候更招人怜,但真哭起来。 他到底是不舍。 熄灯前,陆宴捏了一下她的鼻尖,不轻不重的,就像是温柔的催问。 沈甄没躲,任由他摆弄。 他停手,她低头整理着两个人的被褥。 她不想说,他也没勉强她。毕竟他们之间很多事,时机不对,一旦说出口,也只会变得更复杂...... 屋内骤暗,沈甄来来回回地翻动,陆宴用手揽住了她的身子,无奈道:“睡吧。” 良久之后,等到她呼吸转匀,他才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再等等......” 夜色沉沉,长夜漫漫。 当晚,陆宴也做了一场梦...... 四周是夏日的蝉鸣,顺着榆树枝叶的罅隙望去,他竟然看见沈甄,同一个白衣男子,站在密林深处。 那人比她高出许多,也不知低头说了什么,惹得她眉眼间尽是笑意。 眼前的一切,模糊又清晰、他双拳握紧,寸步难移。 未几,他看见那男人的手落在了她的耳朵上。 陆宴蓦地睁开眼,侧头,难以置信的回想着梦中的一幕幕。 又看了一眼她的耳朵。 “嗬”陆大人对着房梁笑了一声,她梦再吓人,那也都是假的。 而他梦里的,却都是真的。 天还未亮,陆宴便起了身子。 杨宗躬身道:“主子,云阳侯的探视权下来了。” 陆宴提眉,“太子做事,倒是极快。” ****** 这样的消息,自然传到了李府。 原本天还晴着,却倏地大雨滂沱,硕大的雨滴坠在屋檐上,听起来空旷又凄然。 “姌姌,一会儿见了岳父,知道该说什么吧,” 沈姌嘴唇一抿,实在懒得同他虚与委蛇。 马车轧轧声持续地向着,李棣同沈姌坐在一处,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打破了沉默。 “沈家,也不是非要吊死在东宫这棵树上吧。” 沈姌与他对视,“李大人,现在是越来越敢说了。” 李棣笑了笑。 马车绕过了人挤人的街道,穿过朱雀大街,缓缓驶向大理寺狱。 门前站着两位狱丞。 沈姌提裙缓缓下车,落地后,摘下了帷帽。 狱丞拿起笔录,问道:“来者何人?” “沈文祁之女,沈姌。” “沈文祁之婿,李棣。” 话音一落,沈姌不由瞥他一眼,只觉得这一幕,讽刺极了。 狱使带路,他们缓缓向里面走。 大理寺实行分押管理,像云阳侯这样有爵位又曾高居七品以上的,都需要单独关押。 他们停驻在一扇木门前面,狱使道:“一次只能进一个人,且只有一刻钟,谁先进?” 李棣眉头一皱,从胸前拿出了钱袋子,塞到狱使手里,“我同她一起进去。”? 狱使推回,钱袋子“噹”地一声坠在地上。 这时,周述安刚好从另一间牢房里,泰然自若地走过来。 笔挺刚毅,英姿勃发。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遇上像周述安这种由圣人直接任命的手握实权的官吏,确实不由他李棣在此摆甚官威。 “周大人。”李棣作辑道。 周述安躬身捡起了钱袋子,放回到李棣手上,也没讽刺他,而是直接道:“李侍郎,这是圣人下的令。” 沈姌回头道:“周大人,我能先进去吗?” 周述安点了点头,转身拿钥匙开了长锁。 这特殊的牢间里,只有云阳侯一人,他坐在榻上,头上的白发有些凌乱,虽然落魄,却难掩他身上的温和儒雅。 “阿耶。”沈姌走过去,眼睛立马转红,“您身子可好?” 说句实在的,这里的状况,显然比她料想的好多了。 对视良久,云阳侯的手指微动,嗓音嘶哑道:“姌姌。” 他在牢狱中,他的四个儿女在牢狱之外。 心中的担忧和思念,日复一日加重,可真见到了,他却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见到自己这番样子。 云阳侯抬手拢了一下自己的鬓发。 云阳侯给她指了指桌上的药罐,对沈姌道:“前阵子,有人往这儿送了大夫过来。” 沈姌一愣。 前阵子,圣人明明还未允许人探视,私自探视,往牢里送大夫,这罪名也是不小。 云阳侯见她愣住,心不由一沉,艰难地开口道:“甄儿,沈甄在哪?” 沈姌忍住了再胸口地翻腾的泪意,柔声道:“太子殿下的病已经转好了,阿耶,一切都会过去的。” 四目相对,云阳侯下唇颤抖,“都是阿耶的错。” 时间紧迫,沈姌直接开口问道:“您最初的工图,在哪?”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四月十二,瞧着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许皇后便在西宫的锦兰阁办了场赏花宴。太阳高高地悬在天上,却忽然被乌云遮住,一阵风吹过,树枝上的鸟儿扑簌簌地扇动着翅膀。 众嫔妃正对着紫薇花吟诗,柳昭仪怀里的猫儿也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狂,竟扑到了太后身上。 太后年事已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惊吓,猫儿一露爪子,便向地上栽去。 按说西宫的锦兰阁没有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头,就算太后摔在地上,最多也就是崴着腿脚,受些擦伤,可这世上的事,都不是人掐指便能算出来的。 谁也料不住,太后栽倒的地方,刚好有一块山尖似的石头。 而太后的后脑勺,刚好磕在了这上头。 那只猫儿炸着毛,挥舞着爪子,众嫔妃都在惊呼时,皇后身边的侄女,许家的七娘——许意清,突然大喊了一声,“别动太后娘娘的身子!一动也别动,快唤太医!” 随后,她走过去,蹲下,用手撑住了太后的头部。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低声道:“老奴斗胆问一句,七姑娘可是会医术?” 许意清点点头,“略懂一二。” 许皇后紧张地瞧了她一眼,“清儿。”太后一旦出事,皇帝必然会大怒,真要是罚起人来,那位柳昭仪跑不了,插手的许意清也跑不了。 许意清给许皇后使了个眼神,示意她放心。 半晌过后,太医令携两名太医丞匆匆赶来...... 小心翼翼地将太后抬到最近的毓舒殿中。 成元帝赶来时,脸色比外面的天还阴沉,急趋了几步,行至太后跟前儿,开口道:“太后如何了?” 太医令咽了咽唾沫,道:“回禀陛下,性命眼下虽然是保住了,但太后娘娘年事已高,平日里磕磕碰碰都受不得,更遑论今日这......”剩下的话,太医令也不敢往下说。 “挑重要的说。”成元帝。 太医令躬身道:“要紧的是,明晚能否醒过来。” 许皇后道:“今日之事,臣妾罪责难逃,还望陛下责罚。” “你的罪日后再论。”成元帝深吸一口气,指了指外面道:“先将柳昭仪禁足华清殿,禁食三日,三日之后,朕会亲自审她,不必跪在外面碍眼。” 明眼人都知道,圣人这是气急了。 许皇后连忙给庄嬷嬷使了个眼神,叫她去外面通传。 须臾,成元帝清了清嗓子,让众人平了身。 皇帝坐在榻边上,环顾四周,眼神落在了一位生的明艳昳丽,出水芙蓉般的姑娘身上。 “你便是许家七娘?” 徐意清福礼应是。 “懂医术?” “七娘从小跟着阿娘学过一些。” 成元帝抿唇,眼睛一眯,阿娘,许家二郎娶的好似就是前任太医令的女儿。 思及此,成元帝又瞥了一眼太医令。 太医令立马道:“方才多亏许姑娘没让旁人动太后娘娘的玉体,处理的也及时,不然,情况恐怕是要更严重些。” 成元帝“嗯”了一声,侧头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太后,对內侍道:“去镇国公府,把长公主叫来。” ****** 靖安长公主得到消息后,立马携陆宴入了宫。 一进门,不禁眼眶微红,她知道,若不是母后伤势严重,兄长不会这么急传她来。 成元帝对自己这妹妹感情颇深,见她来了,多年的往事涌上心头,嗓子不禁有些发紧,道:“靖安,母后向来喜欢你,今夜你便守这儿吧。” “好。”靖安长公主哽咽道。 许皇后碰了一下许意清的臂肘,示意她看一眼陆宴。 果不其然,女儿家的脸到底露了羞。 成元帝起身拍了拍陆宴的肩膀道:“今日礼就免了,去看看你外祖母。” 看着成元帝对陆宴和靖安长公主的态度,许皇后不禁捏了捏指尖,自己奉献了大半生进去,说到底,还不如他一个嫁出去的妹妹。 成元帝忽然偏着头,朝许皇后身后看,低声道:“谁站那儿?地上怎么还有血?” 众人顺着成元帝的目光回头看。 这时孟素兮拽了拽裙摆,走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妾迟笨,方才为了捉那猫儿,不慎摔了一跤。”说话间,孟素兮一把攥住了出血的衣角。 成元帝与她对视片刻,然后对医丞道:“给她处理一下。” 孟素兮躬身道:“妾身谢过陛下。” 也许是声音太过熟悉,不禁惹得靖安长公主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目光不由一顿。 居然是温氏的外甥女,孟素兮。 前些日子还在同自己的儿子说过亲的女子,转眼竟变成了后宫里的女人,说起来,倒是令人感慨。 长公主这一眼,不禁让众人想起了之前宫里传出来话。 眼下太后未醒,谁也不敢面露笑意,只是这心里头,难免会讥笑两声。 ****** 是夜,许皇后回了安华殿。 內侍道:“娘娘,魏王殿下过来了。” 许皇后点了点头,对许意清道:“今日也不能出宫了,你先休息吧,姑母还有些话要同你表哥说。” “清儿知道了,姑母。” 许皇后跨进门,六皇子起身,挑眉道:“儿子听闻,表妹今日立了一功?” 许皇后坐下,喝了口水,一边揉腿,一边道:“今儿你多亏了有七娘,不然太后那身子,真是不好说。” “柳昭仪的猫儿怎么会忽然发狂?” 许皇后想了想孟素兮,不禁嗤笑道:“谁知道呢?这皇宫里呀,天灾**,向来难测。” “朱懋被抄家,东宫那头派了自己的人进了刑部,父皇倒是准了。”六皇子攥了攥拳道:“谁能想到,那位神医,竟这样厉害。” “听母后的,你就由着东宫折腾吧。”许皇后替六皇子摆弄了下袖口,“阻你路之人,不是老三,亦不是太子。” 六皇子道:“母后万不可轻敌!这才几日的功夫,太子便在朝中就多了不少拥护者,母后!那是刑部啊,儿子这是丢了只眼睛!” “然后呢?”许皇后一笑,“斗完了老三,你又要斗太子了?那太子若是倒了呢?下一个又是谁?” 六皇子一僵,“父皇膝下皇子虽多,但成年的,除了太子,也就剩下老七了,可老七的生母不过是罪臣之女,难道连这......儿臣也要放眼里不成?”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勿跳) ==第五十九章呵,男人== 沈甄的身子一僵,面露尴尬,低低地唤了一声,“大人。” 陆宴道:“量完了吗?”他的嗓音甚是冷清,却烫红了沈甄的耳朵。 棠月颔首道:“回世子爷,还差个臀围没量。” 陆宴点了点头,道:“那快些吧。” 棠月“欸”了一声,拿起皮尺,环住了沈甄的臀-部,量完,又对着墨月报了个数。 说完尺寸,一室尴尬。 二人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陆宴行至桌案,坐下。 沈甄伸手将榻上的衣裳拾起,极快地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虽然是背对着他,但她仍是感受到了如芒刺背的滋味,穿戴完,才回了身。 沈甄简单地绾了一个髻,头上只斜插了一枚白玉簪,瞧着是格外素净雅致,“大人今日怎么会有空过来?” 话说沈甄为何会说这句话呢? 原因无他,陆宴近日以公务甚多为由,又消失了好几天。 其实自打陆宴接任京兆府少尹一职,就不曾清闲过,但也没到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程度......若要问他为何突然忙得连抽空看她的时间都没了,便要说起沈甄做的那一场噩梦。 一场噩梦过后,沈甄常常郁色难掩,虽然对他的态度仍是和以前一样,乖顺柔和,但她到底怎么想的,陆宴不是不知道。 她的胆颤心惊,无非是怕有一天被人发现她做了自己的外室。 可这件事,目前是个死局。 他既不能让她走,又不能随意开口承诺些极有可能成空的事。 在陆宴看来,与其耗时间哄她,还不如做些实事,反正依照他对沈甄的了解,晾她一阵子,她自己也就好了。 方才沈甄穿衣裳太快,领子有一处还翻着,陆宴示意她坐下,抬手将其捋平。 男人勾了唇角,“至于么,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沈甄被他说的脸上无光,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她抬起白藕似的手臂,端起桌上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道:“大人还是喝口茶吧。” 陆宴接过,抿了一口,随后拿过一个食盒,放于她面前。 沈甄打开,里面竟是一碗银耳莲子羹。莲子羹边上还放着三块切开的红豆馅糕点,糕点外面还裹着一层藕荷色的面皮,瞧着应是芋头做的。 他知道,她向来喜欢吃这些甜食,“长安新开了一家酒楼,专门做这些甜食。” 沈甄道谢,正准备拿起勺子尝一口,陆宴便将手伸过来,贴了一下碗边儿,“搁久了都凉了,叫小厨房给你热一下。” “这银耳莲子羹,凉了更好喝。”沈甄小声道。 “呵。”陆宴给了她一记眼刀子,“你这不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么,上个月疼的时候,还同我说再不吃凉。” 一听没有商量的余地,沈甄连忙将手上的莲子羹盖上,放到了食盒里。 他唤了棠月过来取。 陆宴起身,缓缓道:“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晚点过来陪你。” “好。”沈甄道。 半晌过后,棠月将热好的莲子羹端了过来,“姑娘趁热吃吧,温度刚好。” 沈甄拿起勺,舀了一下,倏然忆起了头一次同他用膳的那一天。 那日厨房的房嬷嬷告假了,桌上的菜都是墨月做的,着实有些难吃,她又没什么胃口,便撂了木箸。 她本没觉得尤甚,谁知,他在一旁沉沉地开了口...... “你平时也这么挑食吗?” “即便不喜欢吃,起码它现在还是热的,别等到头昏眼花,再逼着自己凉饭凉菜。” 话中的讥讽之意,她至今都记得。 然而现在,沈甄低头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不禁叹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陆宴在沈甄长大成人的路上,承担的很重要的角色,同时也教会了她不少。 比如在逆境时,人是不能矫情的。 比如做了他的外室,就得时刻拎得清自己的身份。 再比如,这男人对女子有情还是无情,想坏还是想好,都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罢了。 沈甄见过他最是薄凉的样子,那人将她摁在榻上不许她哭、不许她躲;也见过他最是温柔的样子,上个月,他还替她揉了半个晚上肚子。 截然不同,但又都是他。 ****** 入了夜,天色有些闷,空气中泛着一些潮气,果不其然,没过多大一会儿,外面便下起了淅沥沥的雨,雨水击打在房檐的青瓦片上,复又跃起,一滴一滴,漾起一片涟漪。 陆宴掌灯走进来,阖上门,眉宇之间尽是倦色,看着她道:“替我更衣。” 沈甄起身,一边替他更衣,一边道:“净房的水给您备好了。” “好。”陆宴捻起一缕还未干的头发,道:“你先洗过了?” 沈甄点了点头。 陆宴拍了拍她的腰,“等我会儿。” ...... 陆宴从净室回来,沈甄正老老实实地坐在榻边等他,穷极无聊,困的眼皮垂垂欲阖。 陆宴坐到她身旁,揽住了她的腰。 沈甄睁开眼,“大人洗完了?” “嗯。” 男人的眼睛从沈甄的脖颈,扫到了她的胸-前。 眼前闪过了她白日里量胸围样子,耳畔响起了那三个尺寸,心跳起伏,眼神越来越炙热。 不禁伸出长指,去挑眼前越发脆弱的带子。 拨开中衣,里面是一块碧色的布料,这样的颜色衬的她更加白皙诱人,叫人根本挪不开眼。 眼见沟壑,他淡淡道:“确实大了些。” 沈甄憋红了脸,小声求他,“您别说了行不行......” 男人轻笑,面不改色道:“你不是爱听么?” 想起上回的事,沈甄瞪了他一眼。 然而含着满园春色的双眸,瞪地再狠,也不过是平添兴致罢了。 “沈甄。”他的嗓音沉沉,似梦呓一般。 “你想不想?”陆宴的呼吸洒在了她的耳畔,又顺道含住了她的耳垂。 想不想这样的话,陆宴也不指望她答,毕竟,他总能通过其他方式来看她想不想。 幔帐落下,他握着她的脚背,轻轻抬高。 行这事,陆宴向来少言少语,今日却在情到深处时问她,“月末便是你十七岁生辰,想要什么?”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低头== 陆宴的心一紧,彻底转醒,一把攥住沈甄的手腕,“沈甄,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四周寂静,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 沈甄红着眼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推开了他的手。 不是她想的哪样? 哪样? 陆宴蹙着眉,神色微沉,平日里那双如深海一般幽深的双眸,终于淬出了一层接着一层的慌乱。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甄缓缓抬眸,翕动嘴唇,道:“大人明日不是还要上值吗?早些休息吧。” 清冷的月色洒了进来,仿佛重入寒冬。 四周仿佛有寒风呼啸,吹得她又冷又疼。 虽然难过,不过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她这人,忽然清醒了不少。 陆宴喉结滚动,起身点了灯,忽明忽暗的烛火在他们面前闪烁着,男人用手捏住太阳穴,深吸一口气。 手挪开的的时候,神色恢复了平静。 “这是个误会。” “前两日,太后在宫里出了事,眼下仍是昏迷不醒,当时,许七娘也在。”陆宴再次牵住了她的手,“之所以梦呓了她名字,只是怀疑她与此事有关,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男人目光灼灼,未曾有半点闪躲。 这是陆宴方才苦思冥想,想到的唯一有据可循的理由。 毕竟太后确实昏迷不醒,许七娘近来出现在宫里也确实可疑...... 沈甄凝着他的眉眼,仔仔细细地去瞧面前的男人。 她早知道,没了云阳侯府三姑娘的身份,她与他之间,根本不会对等二字。就像现在,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说太后病了,那便是病了。 他说外面的天塌了,那外面的天便塌了。 她无法质疑他。 沈甄见识过他在扬州办案时的样子,用商户之子的身份,用一口地道的荆州话,斡旋于扬州的官场之间。 也见识过他对扶曼的假意宠爱,所有的假,都跟真的一样。 他若想骗她。 实在是轻而易举。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纠结于其中,没有任何意义。 沈甄的睫毛颤颤,半晌,她抬起头,回握了他的手心,“我知道了,是我想多了。” 语气平和,听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 陆宴回看她的眼睛,只恨自己没法钻进她的心里,去探她心中所想。 四目相对,陆宴替她理了理鬓发,轻声道:“那别哭了?” “嗯。”她点了点头。 陆宴重新灭了灯,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吻住了她的额头,只是锢在她腰间的手,比平时紧了一些...... ****** 翌日,京兆府,签押房。 陆宴看着手里的案卷出神,呈文也是写写停停,这样明显的心不在焉,身边的人自然都看在眼里。 孙旭伸脖去瞥陆宴手中的案卷,看清后,不禁皱眉,一件如此清晰明了的盗窃案,何至于让陆大人出神一整个上午...... 孙旭的目光缓缓上移,竟然发现他的眼底还有淤青。 孙旭道:“陆大人昨日可是没歇息好?” 陆宴仍在出神,脑子里闪的都是沈甄今早的样子。 用膳、更衣、用他说话的语气,皆与往常一般无二,可就是哪里不对。 陆宴长吸了一口气。 这回,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冤,接连做梦也就算了,竟然还有了梦呓的毛病。 思及此,陆宴烦躁的扔下手中的狼毫。 这时,孙旭提声道:“陆大人?” 声音终于入耳,陆宴侧头看他,“怎么了?” 孙旭一笑,打趣道:“陆大人今日的样子,倒是有几分为情所困的意思。” 陆宴的嘴角缓缓放平,陷入了一段沉默。 很多时候,陆宴都想给他的嘴堵上。 “难不成......”孙旭双眉一起向上提,“是云枝姑娘同您生气了?” 陆宴喉结微动,未语,反复咀嚼着“生气”二字。 孙旭眼角的揶揄早已掩不住了,他本就不信,陆宴能半点不被风月迷惑。 大家都是凡身肉胎,怎么偏生他是个例外? 这边陆宴的事他还没问出来,只听一旁的鲁参军叹了一口气。 喲。 又是有故事的叹息。 “鲁参军才刚新婚,这是怎么了?” 鲁参军年逾三十,刚娶了一位娇妻,前些日子,陆宴和孙旭才去鲁府喝过喜酒。 鲁参军又叹了一口气,“我夫人回娘家了,等会儿下了值,还得去岳丈府上接人。” “如此严重?”孙旭道。 陆宴听着他们的对话,倏然感觉眼前的一幕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他用右手一下一下地叩击着茶托,频率渐快,眸中流露出了几分不安与不耐。 提及自家夫人,鲁参军一五大三粗汉子,眉心都皱成了一个“川”字。 “这儿就咱们三个,不然鲁参军说说?” 鲁参军心中烦闷,无人可说,见孙旭开了口,便直接道:“我身边有个从小伺候的丫头,跟了我许多年,今早我唤她小名,被夫人听见了。” 孙旭了然,劝道:“令阃年岁尚小,你都三十多了,哄着点吧。” 鲁参军点点头,“这我也知道,只是这事......” 孙旭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这还成,好歹没在梦里唤她小名。” 曹参军皱眉道:“孙大人!那样未免也太伤人了些!我想都不敢想!” 话音一落,陆宴的脸色沉如锅底。 一向不信邪的他,都觉得京兆府大概和他八字不大合。 陆宴突然站起身子。 “孙大人。”陆宴掂了掂手上的卷宗,“我有事得走一趟刑部,你们继续。” 孙旭眨了眨眼。 ****** 傍晚时分,陆宴从刑部回来,直接下了值。 仍是未回镇国公府。 进澄苑大门之前,陆宴脚步一顿,回头对杨宗道:“对了,宅子找的如何了?” “保宁坊有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易着,瞧着正合适,此外......永安坊也有一间,但照主子要求的略小了些,还有一间,在曲江那头。” 陆宴神色一顿,想着过几个月,沈泓也是要回京城的,便道:“那就要保宁坊。” 第60章 第六十章(捉虫) ==第六十章== 月光透过窗牖的薄纸,闯了进来,床沿的墙上,映着两个人贴在一起的影子。 男人的语气里带着蛊惑,她是一万个不想听他说话。 天知道,她昨日被他嘴里念着的“许意清”三个字惊醒时,是怎样的委屈。 说的心碎也不为过。 陆宴看着她的后脑勺,迟迟未转过来,便知道她心里还气着。 说起来,她还从未对自己使过性子。 诚然,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想了一下,如若沈甄敢在夜里唤其他男人的名字,他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的。 陆宴闭了闭眼睛,似是下了多大的决定一般。 “甄甄。”男人的呼吸越来越重,“还气么?” 话音一落,沈甄花瓣儿似的的脚趾立马蜷在了一起。鼻尖稍红。 太多的不敢言,和不敢怒,都在顷刻间爆发出来。 不得不说,以陆宴的姿容想哄个小姑娘,真是再容易不过,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便能勾的人心慌意乱。 更遑论,是这样的深情脉脉的温柔低语。 沈甄的心有些发颤。 “嗯?”他的呼吸顺着她的耳后,沿着迤逦的一条曲线,缓缓向下。 吻住了她开开合合的蝴蝶骨。 自打沈甄遇上陆宴起,他便一直都是那副强势又薄凉的样子,何曾这样哄过她? “不然你再掐我几下?”陆宴道。 沈甄咬了咬唇,低声嘟囔了一句,我怎么敢? 这带点委屈的嗓音,也算是表露心声了。 陆宴轻笑一声,转过她的身子,同她四目相视,复又将手掌放在了她的小腹上,“还疼不疼?” 沈甄犹豫了好半晌,终于往他身上靠了靠,“疼。” 陆宴看着她的娇态,闻着她发梢的香气,手背的上的青筋凸起,滑动、颤颤。 真是栽了。 他连挣扎都放弃了。 ...... 一束微弱的阳光斜斜地洒入内室,须臾过后,乌云移动,外面又是阴沉沉一片。 沈甄的意识慢慢清醒,睁开了眼。 床沿边上的男人,早已穿戴整齐,眉眼肃然。 “醒了?”他的语气淡然,就好像昨夜那个不是他,今天这个才是他。 “嗯。” 沈甄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小腹上的疼痛感骤减。 陆宴见她醒了,便开口吩咐棠月下去煮药,“盥洗之后,先把药喝了,眼看着入夏,争取把你身上的这点寒症养好。” 沈甄点头应好。 他轻咳嗽一声,撂下一句那我先走了,便径直离去。 阖上门,陆宴紧绷的手掌终于松开。 ****** 陆宴一连几日宿在澄苑。 于是,他留宿平康坊的消息,再一次传到了长公主的耳朵里。 陆宴回家的时候,正好赶上镇国公外出,陆钧瞥了他一眼,停下,道:“我听闻,近来你同东宫走的近了些?” 陆宴回道:“儿子有分寸。” 他拍了拍陆宴的肩膀,虽然自己这儿子在男女之上有些荒唐,但在为官为臣之道上,确实是令人放心的。 陆均笑道:“你阿娘在里头等你,别惹她。” 不得不说,人心善变,他人是,自己亦是。几个月前陆宴看现在的他,定然会觉得自己这是疯魔了,就像他当时骂随钰那样。 “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至于么?” “天下的女人哪个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那么忘不了,找个长得像的还不成了?” 可轮到他呢? 明知前面有坎坷不平,却还是想要继续走下去,回不了头。 陆宴信步走进内室,长公主手里握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无一搭的扇着,眼稍微挑,凭借他对自己母亲的了解,这是耐心耗尽的征兆。 陆宴走到围棋台旁边,抬手摸了下鼻子,道:“儿子还欠您一盘棋,不知阿娘今日可有兴致?” 长公主走到他面前,坐下,嘴角提着一丝冷意,“难为你还记得。” 陆宴跟着坐下,拿起了黑子,“嗒”地一声落下。 长公主步步紧逼,陆宴有意退让,不一会儿,就占尽了优势。 长公主将手里的棋子丢回棋篓,抬首,上下打量着陆宴。 自己这个儿子是怎样的性子,她再是了解不过,同他下棋,她就没有赢过的时候。 这才同那烟花柳巷的女子厮混了几日,竟然连哄人的功夫都学会了? 靖安长公主笑道:“上次你说,让我容你些时间,不知是多久?” 陆宴知道,今日若是没有个说法,恐怕长公主并不会就这样算了,他顿了顿,直接道:“年底吧。” 靖安长公主十分意外,双眸一眯,“不是拖延之计?” 陆宴笑道:“儿子不敢。” 长公主瞥了瞥他无情的眼睛,顿觉平康坊那位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便没在继续这个话题。 一盘棋结束后,长公主又道:“对了,下月初七,许皇后要办一场马球赛。” 陆宴眸色一僵。 下个月,马球赛...... 他蓦地回想起了“许意清”这个名字。 梦中的他本就对这个名字无甚好感,在接连哄了沈甄几日之后,更是连听都不想听了。 思忖后,陆宴直接道:“那马球赛,儿子怕是去不成了。” “这是为何?”靖安长公主细眉微蹙,“皇后还在马球赛的名单里列了你的名字。” “那更去不得。”陆宴指了指自己的后腰,“母亲可是忘了儿子在扬州受的伤?” 长公主拍了一下手,“是阿娘的不是,等过会儿,阿娘便派人给宫里回话。” 零星几点雨从天上飘落,逐渐连成一片,雨势渐起,偌大的皇宫陷在了朦胧的雨雾之中。 安华殿。 许皇后将自己手腕上的额暖玉手镯,摘下,套在了许意清的手上,缓缓道:“下个月马球赛帖子,本宫已经递递给各家了,届时,你表哥自会帮你,你听姑母的便是。” 许意清脸颊微红。 许意清虽然知道姑母如此安排,也是在利用自己拉拢镇国公府,但不可否认的是,若是真能换来一桩上等的婚事,她亦是心甘情愿。 再者说,六殿下日后能成事,他们许家的每一位姑娘身份都会跟着水涨船高,许家与六殿下,本就在同一艘船上。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情网== 谈话间,沈甄的眼睛偶尔飘向不远处。 沈姌知道她在找谁。 她透过沈甄的眼睛,看到了女儿家初初动心时才有的一份纯粹、一份孤勇。 就像几年前的自己。 李棣夜以继日地忙碌,回府的时候累地到头就睡,朦胧之际,却仍记得在她耳畔喊一句,姌姌。 再给她掖掖被角。 那时的她,当真以为自己遇上了世间好的郎君,遇上了最疼自己的郎君。 四年里,李棣的中衣小衣皆是出自她的一针一线。 只因他一句夫人的汤真是世间美味,她甚至还特意找了各地的厨娘去学...... 谁没傻过呢? 所以就在她同李棣翻脸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相信,那些不堪入耳的,都是真的,而她手里捧着的,却是假的。 时至今日,她已是很难再去相信谁。 只不过,她不想用自己的想法去影响沈甄,因为每个人的命数都不一样,也许陆三郎对她的情谊,也非镜花水月。 她能做的,只能是尽快把李棣的罪证拿到手罢了,别让李家的事,有一朝成了沈甄的拖累。 “大姐姐?”沈甄又唤了她一声。 沈姌回神,一笑,拉住了她的手,倏然记起了陆三郎嘱咐她带给沈甄的一句话。 “甄儿,你打听太后娘娘要作甚?”沈姌道。 “太后娘娘?”沈甄眨了眨眼,道:“我并没有打听太后娘娘......” 沈姌皱眉道:“那为何陆三郎要我同你说,太后现在仍是昏迷不醒?” 话音坠地,沈甄瞬间反应过来了那人的意思,小脸染上一丝红晕,低声道:“还没醒来?” 沈姌点了点头,“太后年事已高,这回伤的又是头部,怎可能轻易就没事了,听说若不是许家、许七娘在,只怕是......”后面的话,不用说,沈甄也知道了。 思忖片刻,沈甄不禁用捂住了小脸。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她不该同他发脾气的。 沈姌看着沈甄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怕是又给陆三郎搭桥了。 时候不早,两姐妹分开。沈姌从后门离去,而沈甄则是坐上马车,往骊山的方向驶去。 天色渐暗,沈甄有些不安地挑起幔帐,向外面看去,棠月立马低声道:“姑娘不必担心,大人很快就过来了。” 棠月话一出口,沈甄方才发觉自己做的实在太过明显,应当收一收了。 沈甄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温泉庄子。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沈甄回头,正好看到陆宴拉紧缰绳,翻身下马。 她愣在原地没动,他走过去,敲了一下她的头,“涨一岁,连招呼都免了?” 沈甄忙唤了一声大人。 陆宴回拉住她的手,轻声道:“今日我们宿在这儿,明日再回去。” “大人明日不上值吗?” “逢七休沐。”陆宴带着她朝里面走去。 这处温泉庄子,显然又是陆宴的私产,举目望去,亭台楼阁,杨柳依依,风景秀丽。 用过晚膳后,他们推开一扇门,偌大的温泉池映入眼前。 温泉池分为上下两层,长十尺,深四尺,周围的阶梯是用墨石砌成,仔细一看,每一块石头上面都有莲花纹路,且各不相同。 四周烟雾缭绕,雾气腾腾,美虽美,但一男一女共处在这儿,难免多了一丝旖旎。 沈甄仰头看他,犹豫再三,才道:“是我误会了。” 陆宴扣住沈甄的脑袋,压入怀中,“听你大姐姐说了?”男人的嗓音沙哑,里面含着些许不被信任的无奈。 不得不说,陆宴的城府,可比眼前的温泉池深多了。 他知道沈甄对那晚的事,十分介怀,即便哄好了,总是还有一根隐形的刺,如果他没猜错,从前沈甄和许七娘,应该就不太对付,这刺若是不彻底拔干净,说不准哪日又要被提起。 这边,沈甄也回想起这人近来是如何哄自己的,不禁有些汗颜。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喉结,起初男人不低头配合,她便只能攥住他的衣襟,看他。 陆宴垂眸回望,只一眼,就跟一脚踩入了沼泽地一般。 心一紧,便低头吻住了她。 为保理智还在,陆宴替她褪下襦裙后,特意留下了她中衣,想着让多泡一会儿,祛祛寒。 然而下水后,他才知道他错了,湿透的衣衫,贴在玲珑的曲线上,只会让人更崩溃罢了。 那两颗粉珍珠,根本不放过他。 ...... ****** 这厢沈姌回到李府,一进内室,便看到李棣坐在榻上,手上拎着一个食盒。 “你来做什么?”沈姌看着他道。 “这是你爱吃的酥饼,我特意去买的。”李棣道。 沈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觉眼前的男人着实好笑,长平侯明日率军入京消息刚传出来,他便又忙着给自己铺下路了? “姌姌。”李棣又唤了她一声,“跟你想的那些都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跟你一直僵下去,既然要过一辈子,总得有个人先低头,对么?” 沈姌没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在李棣看来,以沈姌的脾气,早该让她出去了,如今这样望着他,说不定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昨日旧影。 沈姌的柔情和心软,他是见过的。 李棣知道逼急了她不好,便哽咽道:“好好,我先出去。” 李棣走后,沈姌咬了咬下唇,嗤笑一声,喃喃道:“怪不得,他宁愿给何婉如送走,也不和离。” 清丽皱眉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长平侯,苏珩,明日便要进京了。” 若是苏珩还肯念着往日情分,站到太子那边,那长安的局势,就又要变了。 届时太子的势力且不说能与六皇子势均力敌,但也足够让六皇子恨的牙根痒痒了。 有时候,感情一旦褪去,理智便会回拢。 沈姌看着手边的食盒,突然想,既然李棣想要同她做戏,那她为何不配合他呢? ****** 文氏,也是就是李棣的母亲,此刻正对着李棣拍案而起。 “你明知道如儿的腿脚不好,还逼着她上路?李棣!你忘了你答应过娘什么吗?”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捉虫) 一段沉默过后,李棣皱起眉,对何夫人道:“岳母,我欠如儿的名分,日后定会补偿。” 啧。 要不怎么说男人绝情呢?这才短短几日,他竟又变了主意。 给不了何婉如正妻的名分,这便是结果。 文氏气得手都在哆嗦,“如儿才是你的发妻啊!你怎么能......” “母亲!京城有多少只眼睛盯着我?我有得选吗?一旦被御史弹劾,惹了不该惹的人,这安生日子谁也不用过了。” 何夫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她不知道李棣在外面有多难,她只知道妻妾有别,如儿一旦成了妾室,那以后就是要低人一等。 何夫人长呼了一口气,“如儿,跟阿娘走吧,这里容不下你。” 何婉如的泪水浸湿了整张帕子。 可相比沈姌的眼泪,何婉如的眼泪就显得没那么值钱了,毕竟她整日都在以泪洗面,就算李棣对她确实有几分情意,也耐不住如此消磨。 何婉如看出了李棣眼里的不耐,心里有些慌。 她知道他向来喜欢自己的乖顺,毕竟李棣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听话,我便对你好些。” 何婉如逐渐停了啜泣声,退一步道:“这孩子,您还要吗?” 四目相对,李棣的目光缓缓向下,落在她的肚子上,心软了软,“如儿,你好好养身子,把孩子生下来,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不会亏待你,也不会亏待他。” “好,我都听您的。”何婉拉住了他的手。 “如儿!”何夫人咬牙切齿道。 何婉如冲母亲摇了摇头。 何夫人一脸很铁不成钢,指着何婉如的脸,喊道:“你分明是他明媒正娶过来的,现在却甘愿做小?” 李棣的脸色越来越暗,说实话,他并不喜欢一家子都在责备他的感觉。 半晌,他转身离去,来到了沈姌这儿。 沈姌抱膝而坐,头埋在双膝之间,乍一看去,她好似还是那个为他掏心掏肺的李家夫人。 这不禁让他的心跟着一暖。 话说李棣为何会碰了何婉如,还让她怀了孩子呢? 论出身,何婉如不过是个商家女,即便尽力伪装,可身上仍是有一股散不去小家子气。再论样貌、何婉如虽然算得上清秀,但与沈姌这样的妩媚逼人的美人相比,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李棣之所以能把何婉如接回长安,说白了,就是他已经演够了卑微的沈家女婿。 这些年,他明明都已经做了长安的官,得了圣人赏识,可在沈姌面前,却好像还是那个出身不显的寒门之子。对比之下,何婉如就不一样了,李棣同她一处时,且不说身子是否愉悦,内心的确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沈家倒后,他眼见沈姌崩溃,眼见她怒气冲天,他在威胁她的同时,也在隐隐期盼着,她能像此刻这样。 可怜一点,软弱一点,求求他,哭一哭,兴许他也会心软一些。 毕竟他对沈姌,也不是不喜欢。 李棣走过去,将手放在她的背脊上,柔声道:“姌姌。” 沈姌抬起头,红着眼睛,哽咽道:“你和她,竟然连孩子都有了?” 李棣的心紧紧的,哑声道:“姌姌,我们也会有孩子,那会是我的嫡子。” 沈姌攥着手心,忍了忍,借机道:“怪不得我出个门,你都要派人盯着我,你是不是怕我找她麻烦?” 不得不说,很多事通过“争风吃醋”的口吻说出来,其目的,就不再那么明显了。 说完,沈姌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明明一家子都在哭,可唯有沈姌的眼泪烫着了李棣的心口。 他揽住沈姌的肩膀。 沈姌一把推开他,“李棣,你拿阿耶的事威胁我,我还能去哪!你的事,我还能同谁说!你竟还防着我!” 李棣头回看到她这样,心一慌,立马道:“好、好,我不会再派人跟着你了,行吗?” 默了须臾,李棣又道:“把怡兰堂收拾出来给她住,行不行?”这个她,指的就是何婉如。 也不知为何,李棣在沈姌面前,就是有些叫不出何婉如的名字。 沈姌不语。 “她有了身孕,我没法再让她走,不过你放心,我没考虑过平妻之事,我与她已经和离,再入府,也不会高过你。” 沈姌看着他深情款款的眼睛,突然为何家女感到悲哀。 走趟鬼门关,就为了替这样的人生下孩子,真的值得吗? “我有一个条件。”沈姌道。 “你说。”李棣又是一脸防备。 “从此刻起,何氏不许踏入我院子半步。” 李棣松了一口气,“这是自然。” 傍晚时分,李棣离去,沈姌算了算日子,差不多又该去大理寺狱了。 ****** 翌日,天还未亮,李棣就匆匆出了门,工部进来修建城门,他作为工部侍郎,并没有太多精力可以放在内宅上。 沈姌拉着清丽的手,“我们现在去大理寺狱。” 清丽点了点头,“奴婢这就去叫人备马。” 外面下了一夜的雨。 沈姌跨出门,正要撑伞,雨便停了,浓浓的乌云被风吹散,阴霾不在,露出了蓝莹莹的天来。 马车轱辘缓缓转动,横穿几条街巷,来到了大理寺狱。 在向狱丞报了姓名之后,她跟着狱使来到了同上次一模一样的地方。 “这间牢房的钥匙只有一把,在我们周大人那儿,还请李夫人等会儿。”狱使道。 沈姌细眉微蹙,有些不解。既然太子都已经替父亲争夺了探视权,那为何狱使手里还没有钥匙? 半晌后,一道笔挺英武的身影,出现在了沈姌面前。 周述安随口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眼下已是夏季,我来给父亲送些鞋袜。”说完,沈姌便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进牢房的东西皆需要经狱使的手,这是规矩。 周述安低头扫了一眼,沉声道:“不用查了,直接拿进去吧。” 一旁的狱使听到这般语气,立马心领神会,躬身退了下去。 沈姌的目光一滞。 她什么时候,同这位周大人,有了免查的交情? 周述安避开了她的目光,拿出钥匙。 此刻的沈姌刚好站在门前,周述安开锁,手臂恰好贴上了她的腰。 二人相触,沈姌立马退后一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第63章 修罗场 ==第六十三章修罗场== 陆宴用的力气不小,沈甄被他牢牢桎梏着,根本逃不开,四周皆被身上的檀香味所包围。 即便是阖上了门窗,外面的喧哗声、叫卖声、鞭炮声、敲锣打鼓声,仍是不绝于耳。 男人喉结滚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力气,须臾,他松开了她的手,一把环住了她的腰。 此刻的沈甄,就像是一条绷紧的弦,稍一拨弄,便会发出“唔唔”的挣扎声。 不过很快,这侵略性十足的吻,就变成了轻轻柔柔的啄。 陆宴抵着沈甄的唇,哑着嗓子道:“甄甄,把眼睛闭上。” 沈甄哪敢闭眼睛,闭了眼,那不就是同意他随意索取了么?她下意识地夹紧了自己的双腿,用拳头抵着陆宴的胸膛,“大人,我不行,这是东市,我真的不行。” 小姑娘最后那个尾音,比山间的回响,还要更颤一些。 陆宴低头看了看杵在自己胸膛的拳头,十分牵强地勾了勾嘴角。 沈甄。 你就那么想见他? 苏珩才刚入京,就坐不住了? 陆宴用双指正过沈甄的下巴,微抬,看着她隐隐发肿的、晶莹剔透的唇,手指亦是在隐隐颤抖。 所以说,再成熟、再运筹帷幄的男人,也有遇到铁板的时候,就像现在。 他倏然发现,外面的那个劳什子武夫,很有可能就是上辈子给他种了一片青青草原的那位。 哪怕他极力说服着自己,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 也仍是无法忘掉,梦中沈甄依偎在那人怀里的样子...... 这世上,根本没有哪个男人能做到心平气地面对这一幕。 陆宴深吸了一口气,敛了目光,怕自己弄伤她,骤然松了手。 “走吧,我送你回去。” 此刻,男人的双眼,已辨不出喜怒。 沈甄感觉他有些奇怪,就算自己拒绝了他,他总不止于红眼睛吧...... 他们下楼的时候,长平侯的一众车马已经变成了东市尽头的一个点。 陆宴扶着她上了马车。 回澄苑的方向,和长平侯府的方向是截然相反的,半晌后,沈甄终是没忍住,抬手掀开马车的帷幔,朝后看了一眼。 陆宴微不可查地冷哼一声,随后干脆闭上了眼睛,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是手上捻动白玉扳指的动作有点狠罢了。 将沈甄送回澄苑后,陆宴想了想,道:“明日有早朝,今晚我回国公府了。” 话音一落,陆宴咳嗽了两声。 沈甄知道他公务繁忙,也不敢耽误他的时间,只是柔声开口道:“放才听到大人咳嗽......莫不是受了风寒?” “我没事。”陆宴淡淡道。 沈甄拽住他的衣袖,“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大人......要记得吃药。” 陆宴一顿,回身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知道了。” 走出澄苑,上了马车,他不禁嗤笑。 是,他确实该吃药了。 ****** 翌日早朝之后,整个长安城乃至后宫里都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长平侯打了胜仗,皇帝自然龙心大悦,不仅赏赐了无数金银珠宝,还封了苏珩的母亲,也就是护国公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 安华殿。 六皇子捏着手上的折扇,咬牙道:“母后,那苏珩实在可笑!方才父皇问他要何赏赐,他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要父皇替他寻沈甄和沈泓的踪迹!他这是何意思?刚回来就要站在太子那边?” “慌什么?”许皇后喝了一口血燕,缓缓道:“苏家与沈家本就有过命的交情,从他打了胜仗的那一刻,你就该知道,沈家救命的稻草回来了。” 许家世代文官,六皇子这些年结交的对象大多也都是文臣之后,这也就是为什么,许皇后一眼盯上了镇国公府。 反观太子,本就有兵部支持,如今长平侯若是站了东宫,那可真是如虎添翼。 六皇子有些坐不住了,他低声吼道:“母后就不怕沈家再有一日起来吗?当年他们看不明白的,到如今,怕是都想通了。” 六皇子用手腕摁着眉骨,后悔道:“当初云阳侯入狱,儿子就该将沈甄和沈泓带走的。” 话音一落,许皇后立马将勺子磕在了碗盏边沿上,“烨儿,你沉住气,该是你的,跑不了。” 六皇子还欲再言,但一看许皇后的脸色已然不好,便闭上了嘴巴。 六皇子走后,许皇后眯了眯眼睛。 苏珩想用一身军功护着沈家,也要看他护不护的住。 今日的长安,早与当年不一样了。 她不可能再让沈家活过来了。 其实早在多年前,许皇后便知道,留沈文祁在太子身边,绝对是后患无穷。 且不说沈文祁本就是有大才,是个实干派,就说他那三个好女儿,真是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许家嫡女的婚事,皆是许皇后点过头的,一桩上好的亲事能带来多少利益,她再是清楚不过...... 那一年,许皇后正在给许家二姑娘议亲, 与此同时,沈姌与兵部尚书之子的婚事、沈谣与宣平侯世子的婚事,也都在暗暗行进中,而沈家那位尚未及笄三姑娘,不出意外,将来不是嫁给苏家,就是嫁给鲁家。 兵部,宣平侯,长平侯,这样的姻亲要是成了,东宫一系便如同拥有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墙。 她贵为皇后,都无法为许家的女儿挑选这样的婚事,他们沈家凭什么? 当时的她,只能想个法子,搅和了这一切。 许皇后捏了捏眉心,回想起了庆元十二年的某个晚上。 六皇子的幕僚王广拿着几个人的户籍摆在了许皇后眼前。 许皇后一一筛过,不停摇头,哪个都不满意,半晌过后,独独拿起了李棣的那一张。 一个狼性十足的寒门之子,可比那些小官庶子强多了,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天大的把柄在她手上。 贿赂官吏,篡改户籍,这人竟然胆大包天地隐去了自己娶过妻的事。 许皇后勾了勾唇,对王广道:“带他来见我。” 翌日晚上,李棣扮成小太监,进了安华殿。 许皇后笑着给李棣出了一道选择题。 要么滚出京城,要么为她所用。 李棣握紧拳头,低声道:“皇后娘娘要我做甚?” 许皇后笑道:“本宫要你娶云阳侯长女为正妻。” 这么多年过去了,许皇后仍记得李棣那个不慌不忙的模样。 “鄙人永记皇后娘娘提拔之恩。” 沈姌之后,便是沈谣,回鹘二皇子想来和亲,许皇后一早就从枕头风里听到了消息。 沈家女貌美,是福也是祸。 她只是稍稍提了两句,那位皇子便上了心,剩下的一切,便顺理成章。 沈谣被封了公主又能如何?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女子一旦走了和亲这条路,也许一辈子,到死那天,都无法踏入大晋半步了...... 她与沈家,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想到这,许皇后的右眼皮连跳了几下。 她唯独算错了一件事,那便是苏珩会活着回来。 ****** 下朝之后,陆宴被成元帝留下。 他随着内侍穿过长廊,来到了听政殿门口。 内侍躬身,小声道:“陆大人,陛下此刻正与长平侯议事,还请您稍等。” 陆宴的眉梢跳了一下,随后淡淡道:“谢公公告知。 半晌过后,殿门打开,苏珩从里面缓缓走出来。 褪去铠甲,换上一身官服,倒是重现了几分他从前谦谦君子的模样。 熹微的日光透过乌云的罅隙缓缓散开,定格在他的眼尾处。 曾经面如冠玉的少年,眼里已是多了太多戾气。 他走下石阶,缓缓抬眸,与一人四目交汇...... 苏珩虽然同陆家这位世子无甚来往,但多年以前,却也在白鹿书院同读过一年书。 既然同朝为官,自然要打个照面,苏珩一顿,向陆宴做了一个礼。 陆宴回礼。 擦身而过时,微风渐起,草木隐隐而动,苏珩倏然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特殊的、久违的、熟悉的味道。 他蓦地停下了脚步,再次对望,眸中的寒意好似结了一层冰。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曾经== 苏珩的目光由上至下,最终定格在陆宴腰间的香囊上。 “陆大人的香囊瞧着倒是特别,不知是在哪间铺子买的?”苏珩凛着嗓子道。 “家妹送的。”陆宴低头看了一眼,面不改色道:“苏将军还有事吗?” 二人的气氛变得越发紧张,夏日的风还在吹,只是不再和煦,呼呼的声音,越来越烈,落在耳畔,就像是沙场上的号角的一般。 苏珩冷着眼梢,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无事,只是觉得巧罢了,苏某要找的人,用的竟是和陆大人一模一样的香。” “是么。”陆宴道。 这时,一个內侍弯腰跑过来道:“陆大人快进去吧,圣人还等着呢。” 二人就此作别。 陆宴从宫中出来后,脸色铁青,足足嗤笑了两声,才弯腰上了马车。 回想苏珩今日的举动,真是让他的心口真是窝了一口血。 近来他与沈甄日日同榻而眠,身上难免会沾上一些她的异香,因为今日上朝,他特意在身上挂个檀香味的香包用来遮掩,如此平淡无奇的味道,真是当不起苏珩的那句特别...... 杨宗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对,立马道:“主子,时候不早了,咱们可是往那边去?”那边,指的就是澄苑。 “不了。” 杨宗又道:“那是回国公府?” 陆宴揉了揉眉心,半晌才道:“去宣平侯府。” 宣平侯府的侍卫,无一不认识镇国公府的马车,张管家一见是陆宴,立马招呼人开了大门。 张管家一边将陆宴往里面引,一边回头吩咐婢女赶紧备茶,等会儿快点送到书房去。 行至书房,张管家躬身道:“陆大人里面请。”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黄花梨木的桌案,左边放的是黄卷,层层叠叠,堆的老高,右边则是文房四宝,笔尖上的墨汁尚未干涸,斜放于笔架之上。 随钰手上端着一摞案牍,从书架后绕过来,看着陆宴道:“我听说近来京兆府忙得很,你今日怎么有功夫过来?” 陆宴淡淡道:“京兆府有哪日清闲?我只是路过你府上,想找你下盘棋。” 随钰一脸无奈。无奈于陆宴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找,宣平侯府距离镇国公府不过是一条街的距离,要说路过,他怕是天天都要路过。 随钰放下了手中的案牍,道:“成,恰好我这也差不多了,下一盘吧。” 二人围着棋桌坐下,外面的婢女端着新沏的茶走了进来,放下后,抬起手臂,恭恭敬敬地斟了两杯茶,随后退下。 随钰拿起,抿了一口,落下一白子。 二人无言对弈了半个时辰,随钰见陆宴眉头紧皱,随口道:“你可是有心事?” 陆宴用拇指搓了搓手上的黑子,又道:“你那上百坛的好酒,喝完了吗?” 随钰先是一愣,随后便懂了陆宴话中的意思,原来,他今日是来讨酒喝的。 随钰起身,将手里的棋子掷回棋篓,然后道:“酒在外面老地方放着,走吧。” 他们绕过假山石畔,行至主殿的水榭中。 宣平侯府的水榭建的别致,四面有窗,左右连着回廊,横于池中央,推开窗牖,便可垂钓,环顾四周,还有绕成圈的灌木丛。 确实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入座后,随钰拿出了一套精美的酒具,和两坛好酒。 他替陆宴斟了一杯,笑道:“这算是我的珍藏了,多了没有,就这两坛,你尝尝吧。” 陆宴接过,一饮而尽。 他看着仅剩的两坛酒,不由回想起了从前,就沈谣刚被圣人赐婚那会儿,宣平侯府的酒,摞起来定比长安的城墙高。 “没想到,你这儿还有缺酒的时候。”陆宴道。 “自打我成婚后,便再没喝过了。”随钰笑着举起一杯,比量了一下道:“就是陪你,我也只能喝这些。” 随钰不喝酒,不是他的夫人不让他喝,而是他不敢,酒后吐真言,若是他念了别人的名字,对谁都不公平。 陆宴了然地点了点头。 今日也不知怎的,他看向随钰的目光里,莫名多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意思。 陆宴闷头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偶尔停下,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一坛酒见底,随钰指了指头顶,随意道:“陆时砚,再不说,天就要黑了......” 陆宴眉头微蹙,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与沈甄的事,实在不知该从何开口。 “啧。”随钰笑了一下,率先开口道:“要我说,三妹妹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号,果真不是虚的。” 陆宴一顿,唇角向下一撇,“楚旬告诉你的?” 随钰点点头,若无其事道:“你方才喝的茶,便是他在这个月初从扬州寄过来的,同书信一起。这是我没想到,你竟会把沈泓送扬州去。” 陆宴冷嗤一声,“他楚子业的嘴,真是比老鸨的嘴还碎。” 随钰挑了挑眉,又给他开了一坛酒,一脸促狭道:“三妹妹的脾气够好了,陆时砚,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坐在我这儿为她喝过酒的,可不止你一个。” “别欺负她。” 陆宴想都不想就回道:“你叫谁三妹妹呢?” 随钰不紧不慢道:“两年前,苏珩,也就是刚入京的长平侯,也在我这儿讨过一坛酒喝,巧了,还就坐在和你同一个位置上。” 陆宴眸光一凛。 随钰全当没看见,继续道:“三年前,三妹妹刚及笄,满京想去云阳侯府提亲的人可谓是数不胜数,可偏偏那阵子大晋周边不太平,没过多久,长平侯便接到了要领兵驻守边疆的圣旨。苏珩一直犹豫要不要提前去沈家提亲,他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下了,其原因,无非是两个,一来是舍不得三妹妹跟着他去边疆受苦,二来是三妹妹那年还小,等两年议嫁,也使得。” 三妹妹,三妹妹...... 陆宴的脸瞬间就黑了。 “欸,你跟我黑什么脸,沈甄小时候还跟我爬过树呢,是她先叫的我钰哥哥。” 陆宴又饮了一杯。 “就你这脾气,应是没少欺负她吧......”随钰皱眉看他。 说实在的,这个月初,就在收到楚旬书信的那一刻,随钰真是眼前一黑,惊地把手上的杯盏都扔地上了...... 他实在不敢相信,陆宴和沈甄,竟会变成那种关系。 沈家刚出事的时候,随钰不是没想过替沈家还钱,可宣平侯夫人为确保他不再同沈家有任何牵连,不仅烧了他的名画,砸了瓷器,更是把他名下的地契、银钱都拿走了。 甚至,还上演了以死相逼的戏码。 很长一段时间,宣平侯府的东院和西院都没有任何来往。 无奈之下,他只能跟沈姌通气,替沈甄和沈泓在户部伪造了一份足够以假乱真的户籍。 谁知道,自那之后,沈甄和沈泓便失踪了。 他猜过无数人,太子、鲁思、兵部的孙大人.....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甄竟然一直都在京城,且是被陆宴藏了起来。 得知这个消息时,他虽然松了一口气,也捏了一把汗。 陆宴同他一起长大,那是个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沈家与陆家无甚情分,沈甄不论是何原因落他手上,起初,定是没少掉眼泪的。 当日晚上,随钰坐在水榭中,看着回鹘的方向,思考了良久。 这才明白,为何陆宴暗地里,总像是在帮太子的忙。 思绪回拢,随钰看了看眼前喝闷酒的男人,再次笑道:“说真的陆时砚,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人家青梅竹马回来了,你慌不慌?” “随钰,你故意的吧!” 陆宴“哐”地一声,将杯盏砸在桌案上,勾着嘴角道:“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当年我不过说了你两句,你至于记到现在?”? “陆宴,你拍拍良心再说话,不过两句?你那是两句?” 随钰钟情于沈家二姑娘,满京无人不知,沈谣离京之后,随钰整个人的魂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身边的好友,都在好言相劝,劝不动的,也都表示沉痛和理解...... 独独陆宴,顶着一双看透世俗,薄凉又不近人情的双眸,居高临下道:“随钰,至于么?” “沈瑶是给你下蛊了,还是给你下**汤了?” 陆宴沉默以对,抬手摁了摁眼眶。 沈家的事,他以前压根就没注意过。 青梅竹马,提亲...... 半晌之后,陆宴看了看手中空空的杯盏,忽然觉得尝到了喝酒的坏处。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恨意== 月色沉沉,水榭外的池塘泛出了银色的清辉,晚风拂过,周围的的灌木丛沙沙作响。 陆宴用拇指捻着杯盏的边沿,侧目,低头,看着水中摆尾的鲤鱼怔怔出神。 随钰又同他说了许多,大抵都是与沈甄有关。 准确来说,是与他不认识的那个沈甄有关。 比如,她不仅会爬树,还会投壶;再比如,她有次在赏花宴上喝多了果子酒,出了糗,云阳侯府夫人气急,正准备罚她,太子还替她求过情。 他从不知道,她竟还有那般顽皮的时候...... 她在自己面前,向来乖顺。 辰时三刻,主院的一个婢女,举着金丝楠木的描漆盘子走了过来,“世子爷,夫人说夜里凉,让我给您送件衣服。” 随钰神色一顿,接过,柔声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夫人,叫她今夜不必等我,她风寒刚好,早些歇息。” “是。”婢女躬身道。 陆宴晃了晃空荡荡的杯盏,起了身子,“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随钰送陆宴至门口,关大门前,突然对杨宗道:“杨侍卫,我院里的酒有些醉人,回去记得给你主子弄点醪糟汁饮下。” 杨宗道:“多谢世子提醒。” 须臾,陆宴低声道:“我有人照顾。” “成,时砚,若是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随钰笑意未减,但语气里却又一丝认真。 出了宣平侯府,风一吹,陆宴才明白,为何随钰说这个酒醉人。 他的酒量不错,旁的酒饮两坛,吹个风便能醒个大半,他院里的酒,倒是让他体会到了一回头重脚轻的滋味儿。 待马车轱辘到澄苑之时,陆宴看沈甄,都似乎看到了双影。 沈甄不知道今夜他会过来,见他步伐不稳,连忙起身扶住了他,她的鼻尖紧了紧,闻到了一股酒味。 “大人,这是喝酒了?”沈甄仰头看他。 陆宴单手扣住了她的臀,勾着唇角,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甄正准备扶着他坐下,哪知他竟用另外一只手,抬起她的腿,迫使她盘在了他的腰上。 他醉的瞳孔有些散,却拼命盯着她的眼睛看。 陆宴生了一双桃花眼,当他深情望着你的时候,当真会给人一种浪子回头,非你不可的错觉。 沈甄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偏过头去。 可她一动,身上的味道不由沁入他的鼻尖,香馥撩人。 男人覆在她臀上的手紧了紧,眸光越来越暗,随后几不可闻道:“这么香,难怪招蜂引蝶。” 沈甄没听清,忙低声道:“大人说什么?” 下一瞬,陆宴便咬住了她的唇,有些重,有些狠,或者说醉酒的人,根本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 沈甄吃痛,用手推他,然而他的胸膛,就似铜墙铁壁一般,丝毫不为所动,转眼的功夫,就被他摁在了榻上。 他的动作虽重,但目光却柔成了一滩水。 甄甄、甄甄。 他一声声地唤她,醉沉沉的语气中带了点祈求的意思。 这便是狡诈的男人,即便醉酒了也不忘掠夺小姑娘的同情心,橙色的烛火在风中摇曳,他眼看着,她抵触的目光软了下来...... “吹灯。”沈甄拽着他的衣襟道。 陆宴咬了咬牙,猝然抽身,吹熄了烛火。 清丽的月光,洒了一室。 陆宴跪立在她身前,握住她的脚踝,高高抬起。 诚然,这是个极易发力的姿势。 沈甄知道自己承受不住,不由吞咽了一下,低声喃喃道:“不行。” 话音甫落,一股火热便抵住了桃花源的门缝,“我轻些。” 好在这人信守承诺,便是手上的青筋凸起,也未曾肆意。情到深处,随着沈甄细碎的声响,陆宴攥住了她的手心,与之十指相扣,终了都未分开。 半晌过后,他环住她的腰,将高挺的鼻梁嵌入她的颈窝,呼吸间,还有尚未散去的酒气。 就在这时,外面出现了一阵脚步声。 棠月道:“这么晚了?杨侍卫是有何事?” 杨宗同棠月道:“世子爷今日喝了不少酒,记得把这解酒的药汁交给夫人。” 夫人。 这话一出,闭眼休息的沈甄蓦地睁开了眼睛。 其实,自打在扬州之行,杨宗和棠月私下里经常这样叫沈甄,陆宴听见过两回,也不曾纠正,这一来二去,杨宗早就叫顺口了。 然而沈甄却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 一窗之隔,每一个字,都一清二楚。 沈甄的脸上尽是尴尬之色。 陆宴偏头看她,“听见了?” 沈甄一双漂亮的眼睛动了动,随后低声道:“大人放心,我没听见。” 她的表情,她的语气,让他始料未及。 陆宴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沉,笑意不在。板起的脸的那一刻,柔情四散而逃,只剩下她最熟悉的冷漠和疏离。 沈甄以为,这人是对杨侍卫的失言生气了。 思及杨侍卫向来对她不错......她咬了咬唇,用食指去戳他蹙着的眉心,替杨宗说了一句好话,“杨侍卫只是一时失言,大人别罚他。” 陆宴回头看她。 遥远的一幕倏然跃于眼前。 他曾问过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吗?” 她答,“是大人的外室。” 思及此,陆宴沉默。 她能如此想,他无甚好意外的。 随钰说的没错,他确实,没少欺负她。 男人长叹了一口气。 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道:“沈甄,他又没说错,我罚他作甚?” ****** 李棣从工部下值,一个小厮跑过来,悄声道:“大人,平阳侯今日,见了太子。” 李棣脚步一顿,严肃道:“是在外面,还是在东宫?” “是东宫。” 李棣默了半晌。 若是在外面见的,那尚且还能说叙叙旧事,若是在东宫,那平阳侯便是明确站到太子那一队了。 李棣弯下身子进了马车,小厮道:“大人,回府吗?” “不,先去东市。” * 掌灯时分,李棣拎着一个食盒回了府。 一名婢女跑过来道:“姨娘,大人回来了,手里拿着食盒,想必是给您买的。” 何婉如嘴角漾些笑意出来,一手撑着腰,一手捂着肚子,慢慢地往门口走。 可她刚看见着人,就见李棣冲主院走去了。 何婉如看了看自己的小腹,深呼了一口气,眼眶湿润。 其实,李棣有些喜欢沈姌,何婉如何尝不知? 可那个男人给她画了一张大饼,总是能在她濒临崩溃之时,好好安抚她。 没人知道,在李棣同沈姌还恩爱的那段日子里,她何婉如,李棣明媒正娶的妻子曾独身来过一次长安。 长安的繁华让她眼花缭乱,街上人挤人,她站在人群中央,有些无法喘息。 正当她准备返回时,她站在角落里,看到了李棣笑意盈盈地对着马车伸手,紧接着,下来了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 从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在盼沈家倒台,所以沈家真正倒台的那一刻,她几乎是喜极而泣。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偏心== “夫人......这怎么办?”婢女低着头道。 何婉如攥紧双拳。 不得不说,像何婉如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不会把自己的不幸归结于男人身上的,在她眼里,她之所以会经历这一切,皆是因为沈姌。 半晌之后,她忽然将左手覆在小腹上,慢慢下蹲,一脸痛苦道:“去和郎君说,就说我肚子疼。” * 说起来,李棣近来明显能感觉到,沈姌对他的态度,比之前好了许多。 进了门,他将食盒放到桌案上,对沈姌道:“方才下值,去了一趟东市,给你买了些酥饼。” 沈姌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上的针线。 李棣坐到她身边,拿起她绣制的帕子,道:“姌姌,我还是喜欢你绣的衣裳。” 即便沈姌现在对李棣另有谋划,但每每听到他提起从前,心还是忍不住一抽,忍不住厌恶。 “李大人什么意思?”沈姌长得妩媚,说话时抬起眼梢,配上淡淡的语气,总是别样的勾人。 李棣上前握住她的手,想吻她,沈姌一躲,李棣楞在原地。 “姌姌,日子想过下去,你是不是也得拿出些诚意?”李棣哑声道。 “你有话,便直说。”沈姌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是我李棣明媒正娶的夫人,姌姌,我需要一个嫡子。”说罢,他用力禁锢住沈姌的双手。 “何婉如给你生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嫡子。”沈姌忍不住讽刺道。 “你是妻,她是妾,这怎么能一样?”说罢,李棣便抬手去解沈姌的衣襟,力气之大,颇有硬来的意思。 沈姌推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若想要嫡子,也可以把她生的孩子,记到我名下。” “可我想要你同我的孩子。” 李棣正要欺身压上来,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大人,不好,出事了。” “进来。”李棣眉头一皱,“出何事了?” “大人,何姨娘,何姨娘肚子疼......”说完,这个小婢女弱弱地抬头看了李棣一眼。 若是寻常人家的男人,一听给自己怀着孩子的女人不舒服了,再忙都要抽身去看一眼,并不会多想。 然而李棣的心思太深了。 何婉如此刻想的是什么,为何会肚子疼,他一清二楚。 他皱起眉,淡淡道:“她肚子疼,不找大夫,找我?我难道会看病不成?” 小婢女别他驳地连连打磕,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奴婢,奴婢这就去给我姨娘请大夫。” “快去。”李棣道。 恰好这会儿功夫,给了沈姌喘息的机会。 同李棣这样的人说话,真假参半,才是最好的。 沈姌抬手拢住了耳旁的碎发,缓缓道:“我知道你为何突然想要孩子。四年你都不急,急在这一时,无非是因为长平侯回来了,你怕太子势大。” 李棣一笑,“继续。” “在你眼里,只要我不同你和离,太子就不会动李家,你不过,还是想利用我罢了......”说完这句话,沈姌再次红了眼眶,这样的目光,便是李棣自己,都不会相信,沈姌对他毫无感情。 可美人的眼泪,到底是具有欺骗性的。 尤其像沈姌这种,心如死灰的美人。 李棣看着沈姌,心一揪,“姌姌,你别这么想我。我还是那句话,你我四年恩爱,不全是假的。” 沈姌将头上的珠钗摘下,乌黑的青丝散落,“别逼我了,我不是你,没有心,李棣,你给我点时间吧。” 李棣点了点头,“你说,多久?” 沈姌捏了捏手上的珠子,淡淡道:“等何婉如把孩子生下来吧......” ****** 沈姌给李棣哄走了之后,她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淤青的手腕,想了许久。 她虽然断了与李家同归于尽的心思,却不代表,她还能同李棣做夫妻。 让她给他生孩子,这绝无可能。 沈姌径直走到桌案旁,一连喝了好几杯水,旋即,对清丽道:“明天,我们再去一趟东市的药肆。” 清丽迟疑道:“姑娘难道还是想......?” “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 高舂始起,沈姌坐上马车,来到了东市。 药肆的大夫认识她,一见她来,忙客气道:“夫人来了?不知夫人那药集编撰好了吗?” 沈姌笑道:“还差几味药。” “还差哪些?”大夫道。 沈姌笑着拿出了一张单子,照着念了几味,“就这些。” 大夫称重,收钱,包好,交给了沈姌,“那药集若是编撰好了,还请夫人记得拿给老夫瞧上一眼。” “一定。” 沈姌转身出去,同上次那般,分别去了三家药肆才将需要的药方配齐。 然而她还从未最后一家药肆出来,就听开外雷声响起,轰隆一声,暴雨如注,砸在地上,氤氲出一片雾气。 “咱们出门的时候还晴着,怎么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下起雨来了?”清丽叹了口气,“姑娘,咱们没有伞。” “这样大的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咱们等等再出去,无妨的。”沈姌将怀中的药材紧了紧。 沈姌瞧着外面密布的乌云,也不知怎的,她就是莫名地不安,心跳加速。 就像是要迎来什么怀消息一般。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下次出门,一定要选个黄道吉日。” 话音甫落,刚好有一辆马车在她面前停下,有个男人手执一把油伞,缓缓走过来。 沈姌的瞳孔一缩。 手上的药材“哗啦”一声,尽数掉在了地上。 周述安,怎么又是他? 到底是长安城太小,还是她太倒霉? 她只来过药肆两次,便遇上他两次......简直是邪了门。 沈姌不禁腹诽:怎么每当轮到她打李棣的主意,他都一定会出现!他周述安难道是李棣的保命符不成? 沈姌忙弯腰去捡,巴不得,这人赶紧从自己身边走过去。 哪知周述安面无表情的蹲下,一把抢过了沈姌手中的药材,随后站起了身子。 “周大人!”沈姌美眸瞪圆。 而周述安就跟没听到一般,一一查看,数完,眉梢微微提了一下。 还行,她还是有进步。 □□,**药,绝子药,李棣的下半辈子,算是有保障了。 周述安对她四目相视。 他的眼窝深邃,骨相生的凌厉又清隽,素白的肤色,高凸的喉结,显得他格外深沉。 沈姌的心惴惴不安,生怕他一个不痛快,就又给自己送京兆府去。 “周大人。”她伸出手,“您能把药材给我吗?” 很明显的,这声周大人,要比上一声,气弱许多。 周述安的眼睛向下一瞥,目光定住,她手腕上的青紫,太明显了。 再结合她眼下买的药,不难猜出,昨日或者前日,发生了什么。 周述安把要药放回到她手上。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他弄的?” 三个字。 沈姌的睫毛都忍不住跟着颤,她纤细的手指用力地勾着一株药材。 用极轻的声音道:“与周大人无关。” 沈姌不是不谙世事的沈甄。 一个同沈家毫无旧情的男人,一个位高权重的三品大员,本就不该,对她有任何特别之处。 周述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沈姌,旋即,又暗示性地看了一眼沈姌手上的药材。 “多谢周大人。”沈姌郑重其事道。 “李夫人,这是第二次。”说完,周述安与她擦身而过。 沈姌冒着大雨走出药肆,闭上眼睛,长呼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了马车旁。 ****** 京兆府。 午后,陆宴正与鲁参军探讨一个屠夫杀人未遂的案子应该怎样判案,就见孙旭面容惊慌地走了进来。 “陆大人、陆大人!”孙旭躬身,双手杵着膝盖,气喘吁吁道。 “孙大人这是怎么了?”陆宴道。 孙旭拽着陆宴道:“陆大人同我来,我有话对您说。” 陆宴没动,皱眉道:“有什么话,不能在这说?” 孙旭给了他一个眼神,摇了摇头,随后用手挡住嘴,低声道:“这事关您的私事,你在外面养着的那位,昨晚出事了。” 陆宴脸色骤变,“不可能。”昨晚沈甄睡得好好的,如何能出事? 再说了,孙旭根本不可能知道澄苑的事。 孙旭看着他道:“怎么不可能?!陆大人,您要是不同我出去说,那我可就在这儿说了......” 陆宴舔了下嘴角,同孙旭出了门,皱眉道:“怎么回事?” 孙旭一脸为难,“昨夜,滕王去了平康坊,喝多了,非要云枝姑娘陪,老鸨不同意,说了云枝姑娘只伺候您一个......可滕王爷那人,陆大人想必比我清楚,喝上了头,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陆宴心落下,长吁一口气,“然后呢?” “他不仅打死了平康坊的一位歌姬,还在云枝姑娘脸上.....划了一刀。” 陆宴淡淡道:“知道了,我去一趟。”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捉虫) ==第六十七章偏爱== 陆宴带上几个衙隶,去了一趟平康坊。 一进门,老鸨就冲陆宴走了过来,“大人,你可总算是来了。” 陆宴皱眉,“本官听闻,昨日滕王打死了一位歌姬,在哪?” 老鸨连咳两声道:“诶呦陆大人,那是个误会,是个天大的误会!昨夜的事,都是眉娘不懂事,不想伺候人,同我说就罢了,竟一声不吭地从三楼的厢房里跳了下去,与滕王爷是丁点关系都没有。” 说罢,她又回头对着一个小厮怒斥道:“去给我查查,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竟传出这样荒唐的话来。” 陆宴提了提嘴角。 烟花流向里的老鸨一向是见钱眼开,突然变了嘴脸,想必是因为滕王府的人已经打点过了。 “那还用验尸吗?” 老鸨连忙摇头,“眉娘一生也没个体面,临走了,就不验了吧......” 说到底,陆宴并不是那种追根究底之人。 他办案,向来只看状纸。依晋朝律法,无人递状纸,那衙门便也无权过问。 老鸨笑着朝二楼一指,“大人,云枝昨晚受了点委屈,一直在等您来......不然您去看看?” 四周的目光,多聚在他身上。 陆宴“嗯”了一声,随即上楼,行至挂着“春夕”牌子的厢房前,缓缓推开了门。 云枝哭得梨花带雨。 能当上头牌的女子,一定是极美的,杏眼桃腮,前-凸-后翘,一搭眼,就是令男人挪不开的眼的那种。 只是眼下,左边的脸上多出一道三寸长的刀疤。 “大人。”云枝回头,转眼就向陆宴扑了过来,嗓音带着一丝沙哑,一听便是极委屈的声音。 陆宴进来的时候门没关,外面的人不少,陆宴也没办法一把将她推开。 毕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云枝的恩客。 “去把门关上。”陆宴对杨宗道。 “是。” 门一关,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陆宴推开她的手,低头看她,“你有事?” 云枝拭泪道:“昨日,滕王硬要云儿陪他,云儿不从,他便在我脸上划了一刀,大人可知,云儿为何不从。” 陆宴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话。 云枝向来是摸不透、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 他出重金包下了她,却从来没碰过她的身子,从去年至今,只偶尔来此喝过几次茶,连话都极少同她说,可谓是来去匆匆,无影无踪。 他对自己唯一的要求是,这间厢房,和她的身上,不许用任何香料。 可即便是这样,云枝仍是认为,他待自己是有些特别的,毕竟她打听过,镇国公世子,连通房都不曾有一个。 眼下她为了替他守身而容貌受损,自然要争一争男人的怜惜,她不求能进国公府,但求能真正伺候他一回。 毕竟男女之间的一些情分,靠弹琵琶是弹不出的...... 以陆宴的身份和皮囊,的确有资本让楚管里的姑娘死心塌地跟着他,更何况,光是不多情,出手大方这两点,就已是替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云枝怯生生地望着他,“大人?” 陆宴目光幽深,平缓道:“你若是想跟滕王,同我说一声便是。” “大人怎会如此想?”云枝眼中含水,“云儿对大人的情谊,大人看不出吗?” “你我之间,钱货两讫,何来情谊?”男人的声音不急不缓,眼里半点波澜都瞧不见。 云枝握了握拳头,似有不甘心,翕唇轻语;“大人还想听云儿抚琴吗?若是厌了、烦了,那大可......” 她这半吊子的威胁话还没说完,陆宴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随手打开一扇窗,淡淡道:“你过来。” 云枝走过去,站在他边上。 其实,她很想一把环住他的腰,但这男人的双眸,比他出口的话还薄凉,她不敢。 “看看。”陆宴顺手指了下外面。 此处乃是长安平康坊,外面皆是粉墙黛瓦,靡靡的琵琶声,接连不断,热情好客的姑娘,数都数不过完。 云枝的身子颤颤,他虽然未明说,但她却懂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警告自己,犯不着别威胁他,不是她,还有别人。 云枝眼里的泪一收,忽然明白,纵然她有一身的狐媚本事,也架不住这个男人,生性薄情...... * 陆宴准备离开时,已近黄昏,走到门口,忽闻一楼的包厢里传出道惊呼声。 “您是说,葛天师下月便要来长安了?” 葛天师? 陆宴脚步一顿,侧目,从门缝中看到了一位身着蓝色直裰的男子,他脚踩一杌子,信誓旦旦道:“是!” “那葛天师真有祝兄说的那么神?不仅能知天下事,还能医百病?”有一人问道。 蓝衣男子撇嘴,不屑道:“医百病算什么,葛天师的能耐大了去了,我再同你们说一件秘事好了。” 秘密。 这世上传的最快的,便是秘密。 众人点头附和之后,蓝衣男子道:“葛天师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但他的真实年纪,却并未看上去那么建大,有人猜测,他已有百岁......” 听了这话,屋内的一个老头哆嗦着手道:“你个小儿莫要口出狂言,这世上,难不成还真有长生不老之术?” 蓝衣男子摇头道:“起初,我也同您想的一样,根本不信这世上有甚长生不老之术,可直到我见到了那幅画......” “什么画?” 蓝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幅画,缓缓展开——画中有一位道士,正站在那长六十三丈的宝树塔前摆阵。 “这画中人便是葛天师,最神的是,若是你见到他本人,就会知道,他与画中的模样,一般无二,半点都没变。” “这有何新奇的?我随便找一位画师照着画,也能画的一模一样。”有人质疑道。 蓝衣男子一笑,用手敲了敲画卷的底部,道:“瞧见这时间了没,元佘二十七年。” 这时候,有人抬手算了算时间,忽然惊呼道:“这是四十多年前的画?!” “正是。”蓝衣男子道。 老头疯狂摇头,继续反驳道:“什么四十年前的画!老夫今儿就告诉你,这绝无可能!说不定,这画中的字迹,就是你伪造的!” “这幅画,确实是我临摹的。” 这话一出,周围不禁发出了“戚戚”之声。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前世一== 净房里氤氲的白色水雾渐渐升起,陆宴向后仰,靠在桶璧上,旋即,一股难以抵挡的困倦骤然袭来,令他不由自主地阖了双眸。 整个人像是睡了过去...... ============== 元庆十七年,六月初。 不得不说,人对诡秘之事有种与生俱来的好奇心。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长安城中,可谓是传遍了葛天师的事迹,忽然间,茶寮、酒楼、平康坊、东西市的铺子,到处都能听见“葛天师”三个字。 甚至,就连妇孺们都在议论此事。 以至于葛天师进京的那天,长安城热闹的堪比上元节,众人纷纷翘首以盼,盼望着可以一睹葛天师的真容。 葛天师的容貌确实不凡,身着灰蓝色的道袍,头戴纯阳巾,仙风道气,轩轩霞举。 然而他刚走一半,就被一道圣旨拦住,接进宫中。 三司夜以继日地调查着此人的身份,陆宴为此,还特意跑了一趟庐州,问起葛天师的年纪,庐州的百姓只道,葛天师此人要么已得永生,要么便是天神转世,是来守护大晋的。 诚然,成元帝是个十分多疑的君主,即便坊间将葛天师传的神乎其神,在他看来,这位葛天师,并不会有多少真本事。 更何况,天神转世这种说法,本就不招皇帝待见。 成元帝给他出的第一个难题,便是叫他测国运,测的还是庆元十七年的国运。 为何要他测一年呢? 原因无他,这一年内的国运,可不能胡编乱造,毕竟,一年近在眼前,他所测之事若是没有发生,成元帝便会立即下旨定他的罪。 葛天师早已被民间捧到云端上,此事,他只能应下。 这个时候,京中大多数人,还都在等着看这位葛天师的笑话。 六月初五,天气甚好。 成元帝携从京中四品以上官员,轻骑简从,清早启程,从春明门而出,一路快马加鞭,当晚便到了暮山脚下的青云观。 这青云观,还是由先帝修建的。 成元帝携百官观葛天师测国运,说白了,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要葛天师的命。 成元帝派人速速布好阵,还未等说一句开始,就见京兆府的郑大人捂着胸口直愣愣地倒了下去,面容青紫,呼吸困难,额间的青筋暴起,好似下一瞬就要没了命一般。 众人立马招呼起了太医,就在这时,葛天师气定神闲地走了过去,对着郑京兆胸口压了上百下,并对着他的嘴吹了几口气。 百官哪里见得了这样的场景,他们纷纷举起袖子遮住半张脸,露出了鄙夷和同情的目光。 成元帝皱眉看着殿中央,捏了捏指尖,须臾之后,郑京兆便睁开了眼睛。 谁也想不到,葛天师这样的一个举动,竟然在后来,被传成了渡一口仙气,便可续命。 成元帝将陆宴叫了过去,低声道:“三郎,郑京兆有被下毒的痕迹吗?” 陆宴摇头,“回陛下,并无。” “好,你先回去吧。” 一阵骚动之后,葛天师摆了卦,也不知是否是巧合,他在盘腿而坐之时,天色竟然越来越沉,有一副要下暴雨的架势。 葛天师闭上了眼睛,嘴里一直嘟囔个不停,半个时辰之后,蓦地睁开了眼睛,跪在了地上,朝天拜了拜。 随后一脸凝重。 皇帝挑了下眉,缓缓开口道:“不知天师看出什么来了?” “贫道不敢言。” 成元帝睨了他一眼,“你但说无妨。” 葛天师,摇了摇头,道:“庆元十七年,晋国将有四场大劫。” 百官交头接耳,有人摇头嗤笑,还有人碎碎道:“装神弄鬼。” 旋即,葛天师起了身子,浑身一抖,双手举高,逐字逐句道:“庆元十七年六月,长安城会爆发一场瘟疫。” “七月,黄河沿岸会发生一场水灾,这次洪灾不比以往,一旦发生,会维持数年。” “然到了九月,蜀地还有一场地动。” “至于,最后一场劫难,贫道不敢言......” 话音甫落,满殿哗然。 右相拍案而起,“你不过是肉眼凡胎,岂能窥得上天的变化!是何人派你来圣人面前胡言乱语,可是他国细作!” 葛天师一笑,“右相稍安勿燥,还容贫道解释一二。今日已是六月初三,距贫道所观的那场瘟疫,也就不过一个月的功夫......若是并无发生,贫道会得怎样的下场,贫道又岂会不知? 随即,葛天师对着成元帝行一大礼,“贫道此番入京,可谓是一心为了大晋,今日,亦是冒死以谏。” 成元帝眼睛一眯,六月,一个月的功夫,他不是等不起。 他到底是留了葛天师的性命。 那日之后,成元帝派金吾卫驻守东西市各大药肆、医馆,但凡遇到有发热起疹子的百姓一律压下。此举一出,百官皆在数着日子等六月过去。 六月的长安,最常问的一句话,便是六月还余几日? 到了六月二十九日的时候,就连成元帝也开始嘲笑自己,竟会失了心智,信了那天师的鬼话,并秘密传令刑部,明日捉拿葛天师,直接压入刑部大牢,以死刑处置。 可就是在六月三十日的时候,长安东市数家医馆,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几十个发热出疹子的病人,等再过一日,形势便止不住了。 六月底,长安人心惶惶,几乎所有人,都信了那位葛天师的话。 葛天师说天灾降临,天灾便真的来了。 瘟疫来了,洪水还会远吗? 瘟疫一旦爆发,便会持续数月,太医署,工部,吏部、京兆府等各个部门,无人安生。这一遭未完,大晋紧接着便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洪灾,成元帝只好下令,将葛天师从刑部大牢中请出来。 最终,治理这治水之任,在葛天师的提议下,成元帝交给了李棣。 事情平息之后,大晋上下,无人再敢说葛天师一句不是。 成元帝还是忍不住见了葛天师一面,他弯下腰,与葛天师对视,喃喃道:朕有话问天师。 “为陛下分忧,是贫道的本分。” “那第四场劫难,究竟是何?” 葛天师笑答:“是陛下的气数。” “可有解?” “自然有解。” 在这个世上,谁都有心魔。 成元帝的心魔是宫中一个比一个贪婪的儿子,是一日照一日增多的白发。 成元帝当过皇子,当过东宫储君,等他真真正正地坐到龙椅上那一刻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至高无上的权利啊,在拥有的那一刻,便再也无法舍弃了。 陆宴眼看着平日里心思深不可测的帝王,日减消瘦,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便形同枯槁,日日咳血。他先是罢朝,身着一身红衣在屋里躲星,后又派人将国库的钱尽数提出,大兴土木,在北山一侧,建起了圣坛。 至高无上的权利谁不爱呢? 谁都爱。 可在成元帝眼里,他争来争去,集中皇权也好,征战四方也罢,到头来,还是要走上拱手让位的路。 而他的这几个儿子,又谁会在清明时分,真心实意地为了烧一炷香? 没有的。 人一辈子究竟想要什么,史书也许不全,但这心里头,脑子里头,一定是清楚的。 等百官反应过来的时候,成元帝已经有些疯癫了,修道,炼体,续命,已然超过了他前半生对权利的追逐。 不过这种说法也不够准确,应该说,在成元帝眼里,若是修得了长生不老之术,那他曾渴望的那些,便也会如同他的寿命一般,永世长存。 成元帝于九月蜀地地动之后,彻底罢朝,并将太子之位交于六皇子,孑然一身入了北宫的长青观。 于九月底闭关,谁也不见。 期间,许皇后素衣跪在道观之前,日日哭着求皇帝出来。 陆宴随长公主去过几次,也是一样吃了闭门羹。 许皇后红着眼,拉着长公主的手道:“靖安,陛下向来疼你,你进去劝劝吧,本宫觉得这事不对,陛下这不是修道,这分明是耗命,那臭道士,根本不叫陛下睡觉!竟让陛下对着一只鹰熬,说是把鹰熬死了,才能永生。” “靖安,这长生不老之术,你信吗!你信吗!”许皇后泪如雨下,“靖安,我与你向来交心,我是烨儿的生母没错,希望他能坐东宫之位也没错,可我与陛下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也是真的!我是不信那道士真有让人长生不老的本事!” 靖安长公主道:“娘娘也如此想?” 许皇后拉着靖安的手,点了点头。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勿跳) ==第六十九章前世二== (接上一章梦境) 成元帝修道,彻底放权,百官是敢怒不敢言,毕竟葛天师的本事,众人皆是见识过的。 朝中虽有太子监国,但政治倾轧,如江水一般不眠不休,各方势力,可谓是打了一场没有刀枪的战争。 在此期间,太子在朝中安插了不少人。 就像李棣,年纪轻轻,便接任了苏州刺史一职。 虽然任辞职也算是调离了京都,但苏州乃是上州,上州刺史,品级正三品,手握实权,足矣看出太子对他的重用。 李棣升官之后,还未动身,便将屋里头一位姨娘抬成了平妻,并诞下一子。世人健忘,这还尚未入冬,就已将上一任工部尚书忘干净了。 沈文祁是谁,李棣的夫人又是谁,显然都不重要了。 十月的长安,下了一场好大的雪,雪落在地上,变成了冰,凉了太多人的心。 十月初七,郑京兆因身体状况不佳辞官,准备告老还乡,太子将京兆府尹的位置,交到了陆宴手上,并借机提拔了陆家其余两房的子孙。 镇国公府心知肚明,太子此举,便是拉拢陆家的诚意。 一连忙了小半个月,陆宴抽空去了一趟澄苑。 书房内摇曳不熄的烛火,映在两个人身上,他低头誊写呈文,她站在一旁研磨。 陆宴边写边道:“若是累了你就去歇息,不必等我。”说完,抬头看了沈甄一眼。 这一抬头,陆宴才发现,她每隔一会儿,便要揉下腰,整个小脸煞白,额间还有些汗。 “怎么了?哪不舒服?”陆宴道。 话音坠地,沈甄放在腰间的手立马撤了回来,摇头道:“大人,我没事。” 陆宴撂下手中的狼毫,眉心一皱,低声道:“过来让我看看。” 沈甄咬了咬唇,知道他一向话不说两次,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男人将掌心覆在她的腰上,忽然想到她曾挨的六个板子,缓声道:“是不是近来天气凉了,你的腰伤又犯了?”沈甄的身子骨不硬实,自从挨过那六个板子,就落了伤。天气一变,便会隐隐作痛。 沈甄摆手,实话道:“不是的,大人,我只是小日来了......” 陆宴深神情一顿,回想起医书中的记载,———“经水不利,少腹满疼。” 不过,他还是头回知道,她也有经水不利的症状。 “疼怎么不说?”陆宴抬眼看着她,眉宇之间似有不悦。 女子来月事,小腹痛、腰疼虽然都是正常的,但她有腰伤,确实不能累着。 沈甄咬了咬唇,顿了好半天,才道:“下次我一定说,行吗?” 陆宴捏了下眉心,无耐地叹了一口气,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罐药,道:“你转过身子,我给你上点药。” 沈甄脸颊微红,十分乖顺地转过去,解开襦裙,提起中衣,露出半截纤细的、白的晃人的腰肢。 男人给她上药,垂眸看着眼前不堪一握的腰肢,不由想起了京兆府审犯人用的板子......他喉结微动,低声道:“当初衙隶对你动手,是我授意,你可怨我?” 沈甄摇了摇头,道:“是我犯法在先,大人只是依法办事。” “而且,您对我手下留情......这些我都知道。” 陆宴眸色幽深,替她整理了衣裳,“好了,你回去歇着吧,我这儿还有案卷要看。” “我知道了。” 沈甄点了点头,出了书房。 直到子时三刻,陆宴才回了内室,见一盏烛火尚未熄灭,不禁提了提唇角。 陆宴躺到里侧,轻声道:“还没睡?” 沈甄攥住被褥的一角,小声道:“嗯。” “在等我?”男人的语气柔和,眼角尽是笑意。 沈甄一愣,旋即,将小手放到了他的掌心。她副样子,等同于在说:我在等您回来。 陆宴轻笑,一把握住,“好了,睡吧。” 待她阖眼,陆宴侧头睨了她许久。 回想初见她时,她也不过十六岁,纯的似一张白纸,撒谎不会,心机不深,往那儿一站,倔楞楞的。 转眼一年过去,她也终是习得了低头讨好人的本事。 说实在的,陆宴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待她,根本算不得好,他一边要求她乖顺听话,一边又在肆意享受着她的美貌及身子。 娶她,他确实从没想过。 以至于他究竟是何时动了那不该有的念想,他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是在很久之前,也许是在从扬州回来后,也许是在她说想见苏珩一面的时候...... 那日她提起苏珩,他听后怒极,冷着嗓子让她拎清自己身份。 拎清身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与她都懂。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小姑娘的眼眶,立马就红了。 其实,他说完便后悔了。 只是手心里的张皇失措,和心尖的颤抖无人知晓罢了。 他也是那时才看清,他是真舍不得伤她,更舍不得让她永远见不得光地跟着自己。 陆宴苦笑,他是时候,为舍不得三个字,付出点代价了。 ****** 翌日傍晚,京兆府,签押房。 陆宴收起手中的案卷,正预备散值,就见杨宗和付七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人,李夫人那边出事了......” “怎么回事?”陆宴抬眼道。 “李夫人在前往苏州的路上,失手将李刺史杀了。” 陆宴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沈姌此番离京,陆宴曾私下派人护她周全,本是打算,倘若她不想去苏州,便趁行水路之时将她带走。 付七低声道:“当时在走官道,李刺使及李夫人同乘一辆马车,事发突然,我们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甚,只听几声尖叫,马车的缦帘上便沾了血......这才反应过不对来......” “沈姌人在哪!”谋杀三品官员,判个绞刑都是轻的。 “李夫人无事,只是昏过去了,只是......”付七犹犹豫豫半天,似是还有话要说的样子。 “说!” “主子,属下本想冲上去顶罪的,但没想到,大理寺的周大人,先了我们一步。” 陆宴眉宇微蹙,沉声道:“你说的是周述安?” 付七点头,“是,当时四周都是人,除了李家二奶奶和老夫人,还有不少李府的奴仆,周大人不知从何处冲出来,当众认了罪,并击昏了李夫人。”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缓缓道:“周大人被谁带走了?” “刑部的人。” 陆宴深吸一口气道:“走,现在去一趟刑部。” 到了刑部大狱,陆宴出示腰牌,顺利地见到了周述安。 周述安坐在矮几上,见到陆宴,像同故有打招呼一般,“来了?” 不得不说,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不论他身着官服,还是身着囚服,只要当他挺直背脊,依旧是英姿勃勃的样子。 陆宴走过去,替他卸了锁,直接开口道:“我会想办法,调你进京兆府狱。” “陆大人不必做这些。”周述安抬眸,“我想拜托陆大人的,另有一事。” 陆宴与他对视,久久未语。 “等沈姌醒来,替我送她离开长安吧。”周述安面不改色道。 “那你呢?”陆宴道。 “我自有筹码和太子换,保命不难,其余的,便不劳陆大人费心了。” 他们二人,一位是京兆府尹,一位是大理寺卿,对大晋的朝堂,对大晋的律法,都再是了解不过,多余的话,真是不必说。 大牢里狭窄潮湿,墙壁上的银灯,时不时发出“呲呲”的声响。 “会后悔吗?” 其实这话,陆宴也不知,他是在问周述安,还是在问他自己。 周述安低头笑了一下,缓缓道:“谁知道呢?” “她醒来若是要来见你呢?” 闻言,周述安笑道:“她那个脾气,不但不会谢我,反而还会怨我。” “所以,算了。” 第70章 第七十章(勿跳) ==第七十章前世== (接上一章梦境。) 十月的长安,轻寒萦绕,萧瑟横生。 有多少人高升,便多有多少人遭贬,可不论太子这边怎么折腾,成元帝依旧是闭关修炼,甚至还将几位后宫的嫔妃,接入了道观。 行的都是亏身子的事。 虽然眼下朝堂上的波诡云谲,看上去与根基深厚的镇国公府无甚关系,但陆宴心里清楚,陆家手里握着的兵权,足以叫那位未来的新君忌惮...... 只是他没想到,他的隐忧,竟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十月二十七日,雪花落地成霜。 大清早,成元帝身边的樊公公,笑着给镇国公府送了一道圣旨。 镇国公不在,靖安长公主及陆宴,身着冠服,站在香案前,准备接旨。 近来北境不安生,长公主原以为圣人是准备让陆钧带兵出征,却没想到,这道圣旨,居然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樊公公笑眯眯道:“恭喜长公主了,世子爷与许七娘的婚事是圣人让葛天师亲自算的,乃是天作之合的卦象。” 话音甫落,陆宴沉着一张脸接过圣旨,就连谢恩的话,说的都似淬了冰一般。 夜露深重,长公主满脸疲态,食指抵额,重重地揉着太阳穴。 一旁的嬷嬷低声道:“世子爷来了。” 靖安长公主长吁一口气,低声道:“叫他进来。” 虽说长公主对许七娘的印象还算得上佳,但被旁人插手自己儿子的婚事,心里到底也存了几分不满。 可心里再不满,圣旨也已经下了,金口玉言,任谁改不了。 陆宴走进来,薄唇微抿,直接坐下。 长公主见他这个表情,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这么晚了,你可有事?” 陆宴端起眼前的茶壶,高高抬起,将茶水缓缓注入杯中,递给长公主,道:“这门亲事,劳烦母亲帮我拖至年末吧,母亲装病就成。” “你什么意思?”长公主蹙眉道。 “阿娘,儿子有想娶的人。” 此言彷如平地一声雷。 长公主握着茶盏的手一滞,半晌之后,惴惴不安道:“是谁?” 陆宴攥了攥手上的扳指,道:“沈文祁之女,沈家三娘,沈甄。” 茶盏“噹”地一声落下,在地面转了一个圈,水溅了一地。 “你说谁?你再说一次?” 陆宴似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句道:“儿子说的够清楚了,母亲若是还想听,那我便再说一次。沈家三娘,沈甄。” “你给我出去!今日的话,我全当没听见。”长公主眼里的怒气,一清二楚。 长公主哆嗦着手指,迅速地回忆着陆宴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 沈家沈三...... 怪不得啊,怪不得他这个素来清心寡欲儿子,会突然不顾名声在平康坊养了一位歌姬。 拿头牌花妓当挡箭牌,亏他想的出来? 长公主起身道:“还不出去?” 陆宴弯腰将茶盏拾起。 长公主声线变低,却带了一种不得反抗的威严,“陆时砚,为了个女子,你连阿娘都骗?” 陆宴道:“辜负了母亲的信任,是儿子的错。” “你是要我亲自去找她吗?”长公主红着眼眶,嗤笑一声,“沈家女真是好本事啊,前有宣平侯世子为沈谣醉生梦死,后有大理寺卿为了沈姌搭上大好前程,可是陆宴,我没想到,还有一个你!” 陆宴起身,撩袍,直直地跪道长公主面前,哑声道:“她天真不谙世事,与我一处,皆是我强迫于她。” 他缓了缓,又道:“阿娘见过她,也曾赞过她一句灵透。若不是家道中落,门庭凋敝,她也不会委身于我。儿子的性子您知道,若非我自己愿意,谁也算计不了我。” 这话一出,长公主不由得后腿了一步。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情,她这个做母亲的最是清楚,不说薄情寡义,但也生了一副铁石心肠,能让他护到这个份上...... 只怕是真动了心。 长公主倒吸一口气,颤声道:“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如今大晋局势,你看不出吗?” 陆宴哂笑,他为官数年,如何看不出来? 有些事看着好似迷雾重重,但若想知其真相,只要看谁得利最大便是。那葛天师有本事不假,毕竟他所料之事,皆一一发生。 然而真正值得人深思的是:凭什么葛天师一入京,得利都是许家人? 到了如今,葛天师与许皇后的关系,很多人都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至于众人为何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肯陪着许皇后演戏,原因只有一个,宫里的皇子死的死、残的残,大皇子病逝,三皇子犯下重罪,七皇子得了天花,九皇子才五岁...... 若无造反的心思,除了当今太子,大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当储君的皇子。 “阿娘”陆宴道:“儿子清楚。” 他在做甚,他再是清楚不过。 可他能怎么办? 若他真娶了许七娘,只怕他这辈子,都无法再直视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他如何能开口说出那句,沈甄,我要娶妻了...... 半晌过去,长公主道:“你可还知你的身份?镇国公府的世子,背后是整个陆家,二房三房的前程皆攥在你手上,你走错了,他们怎么办?” 陆宴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儿子会想办法让圣人亲自收回成命,绝不会连累陆家。” 长公主眼眶通红,哽咽道:“这几个月来,我几乎每日都要去长青观求见圣人,可长青观门前有重兵把守,我根本进不去,圣人连我都不见,你如何能见?” “年底,万邦来朝,圣人必会出观。”陆宴又道:“儿子知道,阿娘也不喜受许后摆布。” 靖安长公主“嗬”了一声,随后道:“你已经算计好了是吗?连我都算计好了是吗!好,既然这样,那我问你,若是你之所愿,成不了呢?” “若真如此,儿子认了......” 若他用尽手段,仍是无法娶她过门,那么就当是,他陆宴,欠了她的。 长公主凝视自己唯一的儿子,过了良久,才道:“我生了头疾,你明日给我找个大夫。” “儿子谢过阿娘。”陆宴道。 长公主手指着大门,怒斥他:“出去!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翌日一早,陆宴上值。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名分一== 正值盛夏,远远近近的蝉鸣起伏在耳畔,陆宴时梦时醒,朦胧间睁开眼睛,见某个贪凉的半个身子都贴在墙上,忍耐半刻,终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人揽住自己怀中。 夏日的衣衫薄,薄到她一贴上来,那人冷冷的眼角就变了模样。 男人烙铁般的温度,让沈甄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从炉香绕至房梁,攥住了手心。 陆宴扳过她的下颔,鼻尖抵着鼻尖,轻啄了她一下。 四目相对,沈甄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下巴。 陆宴不蓄须,一向刮的干净利落,可刮的再勤快,年纪也摆在这,二十有四的男人,醒来的时候,多少会冒出些细细的胡茬, 沈甄自己没有,便喜欢摸他的。以前这人太冷,触手生凉,她不太敢,现在倒是不怕了。 男人轻笑,“你玩够没?” 沈甄眼里落了星星点点的笑意,道了句没。 细细白白的指腹仍游走在他的脸上。 须臾,陆宴反手将她摁在身下,用下巴去摩擦她的白生生的脖颈,至绯红,至滚烫,至她笑着出声讨饶,他才放开了她。 盥洗过后,二人一同用膳。 桌上摆着一钵黄澄澄的南瓜粥,一钵碧莹莹的蔬菜粥,一碟均匀铺开的白切鸡,旁边还放着一小盘酱料,一盘醋拌鸡丝、一盘芋煨菜心,还有几张冒着热气的糖饼。 沈甄拿着瓷勺缓缓地搅着碗里的南瓜粥。还有莲子、红枣、山药、枸杞,随着她的动作,散着淡淡的香甜,实在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粥。 半晌过后,陆宴放下木箸,拿起备好的帨巾,擦了擦手,道:“房嬷嬷的手艺,你可还用的惯?” 沈甄点了点头。 心道他明明比她自己还挑剔,他选来的人,自然是极好。 “嗯。”陆宴站起身子,捏了下她的脸,道:“等我回来,晚点带你去个地方。” 沈甄蓦地抬头,站起身,看着他道:“去哪?” 陆宴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 五月二十八,京兆府。 刚一入衙门,陆宴同孙旭二人,便收到一封匿名的举报信——有人将崇仁坊的一家邸舍改造成了聚众赌博的场所。 大晋朝表面繁华,国库却亏空的厉害。成元帝去年调高了税收,并下令全长安禁赌,谁胆敢违令,擅自经营赌场,一旦发现,必严惩不贷。 最少,也是五年徒刑。 崇仁坊的邸舍乃是外商来京时最先住下的地儿,这儿的地理位置绝佳,西面是皇城、东面是东市,南面又是平康坊,可谓是全长安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孙旭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道:“赌场的事非同小可,陆大人同我一起去如何?咱们分头行动,前后围堵,省的那些贼溜溜的小厮背人通报。” 陆宴掷了手中的狼毫,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行至崇仁坊,曹公参军带着衙隶,立马将邸舍围了个水泄不通,陆宴和孙旭分别从前后门进入,将一室赌徒逮了个正着。 “啊!”一阵嚎叫。 陆宴循声望去,只见屋中央有两个大汉,正摁着一个哭爹喊娘的男人,男人的手指头只剩下了四根,对着一位坐在高处的女人不停磕头。 这时,衙隶冲进来,将屋内的物证一一装箱搬走。 众人官府的来了,立马乱作一团。 孙旭指挥着衙隶,将屋内一众人等全部带走。 朝廷之所以禁赌,一来是因为赌乃暴利,本不该由百姓经营,二来是因为赌场隔三差五就要闹出事端来,什么倾家荡产、以命赔命的事,这黑黢黢的屋里,就从未停止过。 只是陆宴和孙旭,谁也没想到,这家赌场的主人竟是肃宁伯的夫人——沈岚。 陆宴皱眉算了一下。 眼前这位,应算是......沈甄的姑母? 沈岚知道,眼下人证物证具在,根本容不得她狡辩,所以回到京兆府,不论陆宴如何审问,她都只有一句话,“大人用刑前,可否让我见见我家伯爷?” 陆宴冲门外冷声道:“肃宁伯呢?请来了吗?” “已经到门口了。” 这厢正说着,肃宁伯走了进来,对着沈岚,恨铁不成钢地举了举手,又无奈放下,道:“我早就不让你做些事......你怎么还敢背着我!哎!” 沈岚冷着笑意,忽然觉得啊,她的报应来得太快了些。 沈家出事时,她放弃了沈家,所以当她出事时,也不会有人来保她。 陆宴看着这对儿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薄唇抿了抿,他猜,很快,肃宁伯便要同他开口,来要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一、二、三....... 肃宁伯转过身子,回头对着陆宴客气道:“陆大人,我与内子,有两句话想单独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陆宴起身出门,“伯爷客气了。” 肃宁伯一笑,立马道:“算我欠世子一个人情。” 只是肃宁伯与沈岚做梦都想不到,他们所在的这间牢房,乃是京兆府的“西双子房”。所谓西双子房,便是说这间牢房的西侧,还有一间密室,且与这屋内陈设想同。 说白了,就是为监听而设。 这是京兆府的秘密,除了郑京兆及两位少尹,其余人一概不知。 陆宴走进密室,坐下。不一会儿,便听沈岚开了口,“伯爷您这过河拆桥的手段,未免太低劣了些!钱入了你的袋子,罪我来扛,好让你给小跨院那些贱蹄子扶正吗?” 肃宁伯皱眉道:“都到这个时候了,夫人也得想想鹏哥儿才是,他是我的嫡子,我若是丢了爵位,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沈岚眼含泪光道:“肃宁伯府这样的门庭,想找个人顶罪,难吗?” “顶罪?”肃宁伯搬开杌子坐下,“你当那么容易?这京兆府是什么地方?这儿是地方县衙吗?” “你我夫妻多年,有话我便直说了。” 沈岚幽幽道:“当初沈家欠债,是伯爷做的,对吗?” 肃宁伯一愣,“你说什么?” “云阳侯府出事前,你曾与兄长喝酒谈天,直至天明,沈家的大印,便是你在那时候拿的吧。”沈岚笑道:“你伪造了借款单据,交给了金氏钱引铺,对吗?” 肃宁伯道:“你这妇人,简直不可理喻!” “我曾以为你只是想搭上滕王,却没想到,你身后还有许家。”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等我== “我不要你的钱,亦不要你的鸽子。” 沈甄含着哭腔道:“我不要,我都不要。”只要她能出门,肯定可以养得起沈泓。 陆宴一愣,蹙起了眉。 沈甄将手上的匣字推还给他,隔了好半晌,才让呼吸变得平稳,“大人明日还要上值,早些离开吧。” 四周阒然,忽明忽暗的烛火投在他的脸上。男人轻笑了一声。 沈甄抬眸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笑。 清瘦的轮廓,疏离的双眸,略略上翘的嘴角。 他还是这幅薄凉的样子,一丝一毫都没变。 也不知怎么,沈甄的耳畔突然响起了,他念过为数不多的——“甄甄”二字。 声声入耳,让人眼前跟着模糊,豆大的泪珠子蓄在眼眶中,一个没忍住,便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 “既让我快点走,你又为什么哭?嗯?”男人哑声道。 “我舍不得棠月和墨月,她们两个对我很好。”沈甄哽着嗓子道。 “是么?那清溪离开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哭?” 沈甄被他一噎,心口生生发疼。 怨他绝情,怨他最后都不肯哄哄自己...... 未几,陆宴抬起手,用拇指覆上她的眼底。 他每拭一下,她的眼泪便落一滴,每落一滴,他的心口便疼一下。 真是要了命了。 沈甄暗自深呼吸,躲开了他的触碰,随后用力捏了捏指尖,对自己说:沈甄,摆脱了那样见不得人的身份,不该哭的,真是不该哭的...... 况且泓儿明日就要回来了,安嬷嬷和清溪也回来了,以后她想见姐姐便能见了......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沈甄。”陆宴沉声打断了小姑娘的自我催眠,“等等我,也不必太久。” “等什么?” 沈甄抬头看他,眉宇轻蹙。 便是她自己都没发现,她蹙眉的样子,已是像极了对面的男人。 陆宴拉过她的手,不急不缓道:“三姑娘不妨猜猜?” 沈甄抽回手,脱口而出道:“我没有大人的精明,猜不出。” 陆宴品了品她口中的精明二字,下意识挑了挑眉,知道她这是对自己存了怨气。 外面忽地下起了雨,房檐之上,噼啪作响,微风拂过,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我若想养个外室,大可将你一直放在澄苑,何必要大费周章送你来此?”陆宴倾身凑近她,“沈甄,你是真傻,还是给我装傻?” 他的话音一落,沈甄的脑中“嗡”地一响。 在他灼热的审视下,小姑娘十根脚趾暗暗蜷缩在一处。 “我想接你回陆家。”男人掌住她的后脑勺,侧头去亲她,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复又退开,一字一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一个都不会少。” 沈甄怔住,失语一般地看着他。 “大人。”她的声音极轻,“这怎么可能呢?” 她是罪臣之女,他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地位之悬殊,显而易见。镇国公,靖安长公主,绝对不会允许她做陆家的宗妇。 她心知肚明,高门嫁娶,最重不过是四个字——门当户对。 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好像比上一刻,还要难过...... 沈甄睫毛低垂,隐隐发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担心的那些,都不会发生的。”陆宴轻声道。 若不是深思熟虑过,他也不会轻易许下承诺。 大概每一个傻透的姑娘都会如此,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忍不住发酸...... 陆宴看着她再次红透的眼睛,心口又跟着泛疼,他不禁自嘲一笑。 她简直是自己的克星。 一哭起来,真当是治他治的死死的,丁点办法都没有。 “三姑娘又哭什么?不乐意嫁?”陆宴咬牙道。 沈甄双手却环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细细软软的发丝,抵在他的下颔处。 几不可闻地嗡嗡了两个字,愿意。 陆宴漆黑的双眸划过一丝笑意,又道:“本官本以为,沈三姑娘多少会矜持些,没成想,你就这么想嫁......” 陆宴还没说完,沈甄照着他的腰就狠掐了一把。 陆宴笑着把话咽下去,转移了话头:“我不在,记得照顾好自己,不许吃凉的。东宫那边若是问起你这段时间去了哪,你就说是扬州,将楚旬的名字报上去。” “我知道了。” 陆宴想了想,又咬着她的耳朵道:“你实在想我,还可以去京兆府门前击鼓。” 听了这话,沈甄的耳朵“刷”地一下就红了。 “谁想你?”沈甄反驳道。 陆宴轻笑,随手捏了捏她不堪一握的细腰,将匣子放回到她手上,“我走了,这个拿好了。” 沈甄仍是推还给他,“大人,这些我真的不要。” “为何?” “我能养活自己和沈泓。”沈甄拿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大人不记得了吗?我在西市,还有一家香粉铺子。” 陆宴一怔。 是啊,她确实能养活自己。 他们初见那日,她便是坐在香粉铺子里拨弄算盘。 她人虽天真了点,但算数却是极好,账册记的也清楚,就像去扬州的时候,也帮了不少忙...... “合着我都白折腾了,你什么都不要?”陆宴掂着手上的匣子,眸色稍暗。 “要。”沈甄勾了勾他的手心,“你的鸽子留下。” 外面宵禁的鼓声响起,鼓声锤耳,好似催促着人赶紧离去,陆宴摸了下她的脸,缓缓起身。 他行至门口,刚撑起伞,沈甄就拽住了他的袖口。 四目相对,她低声道:“大人,慢走。” 男人低低地“嗯”了一声。 ****** 不得不说,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比如沈甄这个认床的毛病,一换地方,她就不习惯,天几乎都快亮了,才阖上眼睛。 堪堪睡了半个时辰,就坐起了身子。 日头高升,云层静移,郁郁葱葱的树影洒落在地上,忽闻一阵辚辚之声,有辆马车停在保宁坊的一处宅子前。 沈甄趿鞋下地,急匆匆去开门。 当自己所念所想之人,皆出现在眼前时,她忽然有种走在云端的感觉。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名声== 元庆十七年,五月三十。 房檐下的风铃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夕阳西下,浓浓流云纷至沓来,将静谧的沈宅覆盖。 稀疏的雨点坠在地上,沙沙作响,不一会儿的功夫的功夫便大雨如注。 忽闻一阵敲门声,清溪放下手中的竹扫帚,皱了下眉,心道:这太子殿下上午刚送了两个女婢过来,这会儿又是谁...... 须臾,清溪走进春锦堂,掀开幔帐道:“姑娘,有人来找了。” “是谁?”沈甄正弯腰给她的白鸽喂食。 “是孙家小姐和王家小姐。”清溪撇嘴继续道:“东宫的人早上才来过,她们下午便来了,这一个个,果然都是千里眼、顺风耳。” 沈甄一笑,心里清楚,她们如此殷勤,不过是想来看看她过成了什么样子罢了。 又或是想看看,她的宅子里有没有男人。 沈甄伸手拍了拍鸽子头,长叹了一口气,“让她们进来吧。” 孙宓和王蕤一进屋内,眼神便四处打量个不停。 王蕤道:“三妹妹,你回长安了,怎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 “昨日我刚回京,还没来得及说,便遇上你们了。”说罢,沈甄抬手给两个斟了茶,“两位姐姐喝茶吧。” 王蕤尴尬地笑了一声,然后道:“昨儿也是巧了,清清说珠月阁新上了些钗子,约我们去瞧瞧,没想到竟遇上了你。” “确实很巧。” 王蕤又道:“哎,去年你家出事的时候,我恰好生了风寒,阿娘不许我出门,三妹妹不会怪我吧。” “自然不会。”沈甄看着她的眼睛道。 王蕤端起眼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若无其事道:“欸,对了,那八千贯,不知是谁给三妹妹还上的?” 沈甄指尖暗暗用力,淡淡道:“是阿耶曾经的学生。” “是吗?”王蕤笑着拉过她的手,“那这段日子,三妹妹受了不少苦吧。” “承人照顾,倒也还好。” 就在这时,孙宓率先递过来一个帖子,“沈甄,下个月许四娘要在曲江办赏花宴,你既然回来了,便一起来吧。” “我就不去了。”沈甄推回道:“我与各位姐姐不同,每日还需照看铺面,这份好意,只能心领了。” 孙宓是个沉不住气的,立马道:“清清念着往日情分,央求她四姐姐邀你同游,你竟看都不看便要回绝?” 王蕤推了下她的臂肘,打圆场道:“三妹妹有所不知,清清如此做,是特意为了你。” “近来京城传出的那些话,想必三妹妹也有所耳闻了。咱们女子的名声大过天,三妹妹何不趁此机会澄清一番?也免得叫人误会才是。” 说罢,王蕤又给孙宓使了眼神,孙宓皱着眉头道:“沈甄,你若是差银子,就说出来,大不了我回家取,给你些。”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没什么想要解释的,多谢各位姐姐的好意。”沈甄将请帖推了回去。 孙宓一急,又道:“沈甄!你可真是不知好歹!” 沈甄不接话。 王蕤看沈甄这幅油盐不进的架势,知道再劝下去也是无用,便道:“三妹妹,这帖子我们就放这儿了,你先别忙着拒绝,再好好想想,毕竟这流言蜚语,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王蕤将孙宓从沈宅里拉了出来。 孙宓一甩手中的蒲扇,“她沈甄有什么好跟咱们摆谱的,也不看看她在外面是什么名声,我们亲自给她送帖子,已是给足了她面子,换做是别人,谁还愿意同她在一处?” 自打沈甄回京的消息的传出来,京中流言就像是烈火沾了油,火势蔓延之快,根本无法熄灭。 有人说沈甄给人当了妾室,有人说她去扬州做了瘦马,还有人说,她给人做了外室。 今日能回京,是被太子殿下所救。 王蕤将声音低了低;“外面传的,会不会有假?” “嘁。”孙宓道:“你怎么也跟清清一样,还替她说上话了?我听阿娘说,云阳侯府被抄家之时,沈家的旁支为了避嫌,可是分文未拿!沈甄的亲叔伯都不肯出手相助,上哪能冒出来一个,不计回报还肯给她还八千贯的大善人!依我看,她八成是给人当了外室。” “你别忘了,她那张脸,以前就没少惹出事来。” “这倒是有几分道理。”王蕤低声道,“不过她也是命好,还能得太子殿下照拂。” 孙宓笑了一下,“也就仅仅是照拂罢了。” 墙外的声音渐行渐远,清溪盯着桌上的帖子,缓缓开口道:“姑娘,您去吗?” “不去。”沈甄摇了摇头,“我虽猜不出她们这是唱的哪一出,但有一点,许家女绝对没有这个好心帮我正名声。” 许意清虽然永远都是那副舍己为人、大义凛然的模样,但实际上,她贯是会利用别人做事。 就如比昨日,她刚一进京,就十分巧地遇见了她们。 巧合吗?她不这样认为。 京城这些有名的贵女里,嘴巴最大的便数王蕤,与她结怨最深的当属孙宓......她怎么就那么倒霉,刚出门,就都撞见了? 她只怕是消息传的还不够快吧...... 沈甄自知自己的心机不如许七娘深,便想着:既斗不过,那还不如敬而远之,少给自己惹点麻烦也是好的。 至于名声,她眼前闪过那人的脸,不由攥了攥手心......她也确实给人做了外室不假。 用过晚膳,大雨骤停,沈宅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沈甄蹙眉道:“这又是谁!” “奴婢出去瞧瞧,要还是那几个人,奴婢就说姑娘歇下了。” 沈甄点了点头。 半晌过后,清溪返回,话还未说完,沈甄蓦地放下手中的绣帕,疾步走了出去。 而不远处的垂花门外,也有一人正朝她阔步走来。 那人鬓若刀裁,眸如寒冰,狠厉的眼角中忽然泛起一抹柔和,四目相对,他开口唤她。 “三妹妹。”苏珩一顿,“是我来晚了。” 沈甄愣住。 傍晚的风带着几分清冷,空气入喉,都带着几分苦涩的味道,“世子?” 苏珩一笑,“全长安,也只有你还唤我世子。” 沈甄这才发现自己叫错了,立马改口道,“侯爷。” “你怎么叫都成。” 二人在凉亭中坐下,沈甄偏头看他。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被捕== 暮色沉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主子,到了。”杨宗低声道。 斜靠在车沿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旋即,若无其事地下了马车,进来镇国公府的大门。 天色已暗,陆宴早早入了净室,热气缭绕间,男人的额边青筋凸起,眼底尽是愠怒与挫败,幽静中混杂着他一声比一声重的呼吸声。 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了随钰说的那句话——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人家青梅竹马回来了,你慌不慌? 他忽然嗤笑一声,自己劳心劳力想着让她父亲重回朝堂,可她呢? 对着另外一个男人掉眼泪? 怎么着,久别重逢喜不自胜吗? 熄灯后,男人在暗暗磨牙,说到底,就是惯的她。 翌日一早,薄雾散去,日头升起。 陆宴用过早膳,停箸,起身,低声对着杨宗道:“来信了吗?” 杨宗咽了口唾沫,捏了把汗道:“属下尚未收到。”天知道,杨宗这两日看天看得脖子都木了,可就是,一只白鸽都瞧不见。 闻言,陆宴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成,甚好。 陆宴拿起乌纱,向外阔步走去,杨宗对着那个阴沉无比的背影,用手撸了一把脸。 近来的日子,想必是不太好过...... ****** 元庆十七年,六月初一,长安西市。 沈甄一早便敞开了百香阁的大门。 夏日是香粉脂粉之类的物件卖的最好的时候,因时间紧迫,沈甄只调了三十余瓶香粉,便开了张。 清溪一边摆弄着陈设,一边道:“姑娘,左边一侧的柜子都还空着,可是要把库房里的存货拿来摆?” 沈甄摇了摇头,“不了,库房里的那些香粉时间有些久了,味道也不及原先浓厚,这儿我打算养些花卉来卖。” “花卉?” “是啊,在扬州时我就发现,时下花卉大热,利润极高,一株木兰花稍稍理个模样出来就可以卖到三千钱,我算了下,若是在长安城卖牡丹,兴许能卖到五千钱。” 清溪笑道:“没想到,姑娘还有经商之才。” 沈甄托腮,叹了口气。 若不是因为去年那八千贯,她差点被逼到签了卖身契,如今的她,也不会天天琢磨赚钱。 说起来,自打沈甄拒绝了那场“鸿门宴”,便一直惴惴不安,右眼皮,都跟着跳两天了。 她抬手摁了摁眼眶。 清溪道:“姑娘,你眼睛怎么了?” “右眼皮一直跳,总觉得,有坏事要找上门来。” 清溪立马道:“姑娘,说出口的话向来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可不能乱说!” 然而清溪的话还没掉地上,沈甄就见孙宓带着两个婆子、两个婢女提裙走了进来,她环顾四周,随意道:“早听闻你这儿的物件儿精巧,我便特意来瞧瞧。” 沈甄起身,轻声道:“不知阿宓喜欢哪个?”云阳侯府没出事之前,沈甄总是极为客套地唤她孙二姑娘,可孙宓偏觉得不够亲近,非逼着沈甄唤她阿宓。 孙宓的父亲从前不过是正五品的谏议大夫,与沈甄这侯门嫡女的出身相比,显然是差了一截,所以沈甄唤她越亲近,那些个贵女越不好给孙宓脸色看。 可不到一载的功夫,孙宓成了正三品工部尚书之女,沈甄却成了罪臣之女,身份调换,再听这声阿宓,就不免有些扎耳朵了...... 孙宓提唇一笑,以为沈甄是故意和她套近乎,便从柜中多拿了一些香粉胭脂,“我难得出来一趟,这些我都要了,你算算一共多少。” 沈甄低头,象征性地拨弄了下算盘,道:“十贯。” 孙宓眼神一凛,“十贯?沈甄,我好心来照顾你的生意,你这是抢钱呢?” “阿宓你眼光独到,手里拿的那些,恰好是我这儿用料最考究的香,自然......就是要比其他的贵些。”沈甄说话的语气,可谓是万分真诚。 孙宓深吸了一口,道了一句好,随后对着一旁的嬷嬷,咬牙道:“把钱给她。” 那婆子瞪着眼睛,扔给了沈甄十贯钱。 孙宓气哄哄地走了,清溪却“噗呲”一笑,“姑娘厉害,竟然将东西转眼翻了好几番,卖了给了孙二姑娘。” 沈甄怔在原地没动,一脸凝重,过了好半天才道:“孙家这位二姑娘不是刚进京,亦不是第一次上街,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她心里一清二楚,不到两贯的香料,我故意卖她十贯,整整十贯,谁都知道价高了,那她为什么还要买?” 听了这话,清溪醍醐灌顶,忙道:“难不成,她有非买不可的理由?” 沈甄点了点头,缓缓道:“我虽猜不出其中的缘由,但我知道,以孙宓的性子,今日她来此,绝不会是为了给我送银子。” 这下,清溪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默了半晌,沈甄缓声道:“咱们先把柜里的香粉一一记录下来,从现在开始,但凡有人来采买百香阁的香粉,都让她们试用一下,签了字再走。” “姑娘的意思是,孙家二姑娘是要在香粉里动手脚?” “这只是我乱猜的......” 她只是突然想起,曾经有个人,突然带着一群衙隶和三个大夫,冲进了她的百香阁,非说她这儿香有问题...... ****** 许府。 许家四姑娘许涟漪,此时正和许意清喝茶下棋。 有个婢女躬身来道:“回四姑娘,七姑娘,探子回来说,孙家二姑娘方才去了一趟西市的百香阁。” 许涟漪晃了晃茶杯,道:“这傻姑娘做的是不是太明显了些?真要是惹出祸端,可不好收场,清儿,你怎么不提点一二?” “孙宓可不傻。”许意清笑道。 “此话怎讲?” 许意清道:“京兆府少尹孙旭,那是她二哥。” “这我倒是给忘了,不过我怎么记得,他们两家走的并不近。”许涟漪道。 “再不近,那也都姓孙,老祖宗的几分薄面,还是要给的。” 许涟漪道:“那若是东宫那边护着呢?”? “人证物证具在,怎么护?东宫那边一旦护了,不就相当于给沈家出头么?沈家的案子可是圣人为了平息民愤亲口敲定的,东宫想翻案,那不等于驳了圣人的意?”许意清顿了顿,又道:“沈家的事咱们不愿意沾,由孙家来做正好,反正满京上下,谁都知道孙尚书无能,比不得当年的云阳侯。”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沈甄被孙旭带回了京兆府。 沈甄一进刑房,就看到了一旁的立好的丈、夹棍、拶子等刑具,背脊不由冒出一丝丝冷汗。 这时,一个面黄肌瘦的小衙隶附孙旭耳边轻声道:“大人,这物证被孙大夫看过了,确实有毒,有一味还是腐皮的剧毒,那咱们是严加拷打?” “你就是刚从县里调上来的那个?”孙旭道。 “大人好记性,正是属下。” “这话本官只同你说一次,你记好了。”孙旭皱眉道:“京兆府不是地方县衙,不兴屈打成招这一招,即便是施刑,也是要在严审细问、核实人证物证之后。” “当然,惯犯不包含在内,听清楚了吗?” “欸,欸,属下听清楚了。”衙隶头上冒着虚汗,连连点头。 孙旭看了一眼沈甄,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位就先关着吧,一会儿由郑大人或是陆大人来审。”告状的是孙家人,他可不想被扣上徇私枉法的帽子,这样的烫手山芋,还是尽早推出去为好。 孙旭拿着一纸状文回了签押房,进一门便问:“郑大人在否?” 鲁参军道:“听说明日圣人要请天师测国运,护送人员要从咱们京兆府出调,便把郑大人叫进宫了。” 孙旭点了点头,走到陆宴边上道:“孙家人递了状文,我不方便出审,陆大人可否替我出面?” 陆宴抬头,蹙起了眉。 这回真不是他不愿帮忙,而是他倏然发现,他前两日从太医院调出来的卷宗,竟缺了一卷,他待会儿还得再去一趟,便道:“午后我得去一趟太医署,这案子可着急?” “急倒是不急,只是明日圣人召集百官一同去长青观,你我皆在其列,今日若是耽搁了,人怕是要押上两天。”旁人倒也就罢了,孙旭只怕这沈家三姑娘生的惹人,又是罪臣之女,被扣押过夜,会被公廨里的衙隶戏弄。 毕竟,这偌大的京兆府,也不是一汪清泉。 陆宴这边正犹豫着,就听鲁参军颔首看着状文,喃喃道:“怎么又是百香阁?这家铺面,我记得陆大人派人查过一次,难不成......真有问题?” 百香阁...... 话音坠地,陆大人眼神一暗,他捏了捏手心,淡淡道:“鲁参军可否将状纸给我看一眼?” “给、在这儿。”鲁参军双手递了过去。 陆宴低头一看,缓缓起身,沉声道:“人证物证都有?” “都有。”孙旭有手指了下外面,“孙家连讼师都找好了,长安名状,宋景文。” “事牵连至孙家,你也不便出门,这案子我就替你接了。”陆宴对孙旭道。 孙旭感激一笑,“那就多谢陆大人了。” 陆宴转身出了签押房,步履匆匆。 ****** 自打孙旭离开后,沈甄一直被关在刑房,抱膝坐在地上,四周沾着血迹的刑具,不免让这屋子都变得阴森起来,心头惴惴不安时,刑房的门开了...... “大人在此,还不速速起身!”衙隶在一旁呵斥道。 光是看到那个熟悉的衣角,沈甄便知道来者何人,她轻咳一声,起了身子。 小衙隶极有颜色地将桌上茶水倒满,后又用袖子蹭了蹭一旁的杌子,随后撤到了一旁。 “你先出去,不许让任何人进来。”陆宴道。 “属下明白。”小衙隶同情地看了一眼沈甄。 孙大人起码还知道怜香惜玉,落在这位陆大人手上,怕是无甚好果子吃。 刑房的门缓缓阖上,陆宴坐下,看着沈甄,凛着嗓子道:“三姑娘真有本事,这才几日,就闹上衙门来了?” “你可知孙家替孙宓连讼师都找好了?” 沈甄听着他冷淡的语气,心里多少是有点委屈。 她还以为,他是极想见她的...... 沈甄顿住了上前的脚步,垂眸看了会儿自己的裙摆。 陆宴手执折扇,轻敲了桌案,沉声道:“本官问你话呢。”这般上位者的冷漠语气,好像让时间一下回到了去年十月。 沈甄双拳攥紧,一颗心凉了大半,抬起头时,眼眶都红了。 陆宴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忍了再忍,还是脱口而出,“你跟我红什么眼睛?” 其实他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是真的想她,也想见她,可等真见着了,又免不得想起了她和长平侯那些断不去的情分。 不过话已出口,自然更改不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挺着。挺到她自己走过来。 沈甄知道他向来不喜自己哭,可红了的眼睛,怎能说好就好?她索性转过身,不再与他对视。 心尖发酸,小姑娘悄无声息地掉了两颗金豆子。明明是他说的,若是想他,就来京兆府找他...... 身后的男人捂了捂心口,薄唇微抿,眼中的寒意渐渐退去,心生无奈。 刚想开口唤她,沈甄就转过身来。 “我将可以自证的证据都留在清溪那儿了,大人派人去取一下便是。”沈甄垂头,淡淡道:“是我不好,给你惹麻烦了。” 听她如此说,陆宴还有何不明白的,她不是惹了麻烦,她只是来找他的。 男人后悔没安慰她,亦后悔方才严厉的语气,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腿,道:“过来。” 沈甄一动没动。 俨然将他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 陆宴抬手摸了下自己高挺的鼻梁,喉结一滚,语气尽量放缓,“甄甄,你过来。”? 沈甄还是没反应。 无奈之下,陆宴起身,走到她身边,捉住她的手,低头与他四目相对。 须臾之后,将人拉进自己怀中。 男人的心一紧,用手去拭怀中人的泪,所触之物皆为滚烫,就似要把他融化一般...... 这时,沈甄抬起手,用力去推他的胸膛。 显然是生了他的气。 陆宴垂眸打量着她。方才他刚进来的时候,她的双眸还泛着潋滟的光,就似湖水中倒映着的星辰一般,这会儿,竟是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了。 陆宴低头亲她,轻轻地去啄她眼皮,讨好之意,不能再明显了。 “我也是关心则乱。”陆宴轻声道,“并未有意。” 诚然,这话便是他自己听着,都有些发虚。 不过除了这个原因,沈甄也想不出其他来,毕竟前两天,他们还不是今日这个样子。 小姑娘不论如何也猜不到,自己和苏珩叙旧那日,这人就在沈宅门外,双眸厉的如同鬼火一般。 陆宴见她目光稍缓,立马接着道:“跟我说说,你都留什么证了?” 这便是男人狡诈的地方,他知道,以沈甄的性子,只要谈及正事,她定会好好配合。 这不,他话一出口,沈甄便一五一十地将那日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你还得再说一次。”陆宴又道:“过来。” 陆宴拉着她回到桌案旁,坐下,轻轻揽住她的腰,将人摁在自己腿上。他提笔蘸了蘸墨,低声道“你说,我写。” 一时间,屋里哪还有半点审讯的气氛。 沈甄红着脖子,再度开口,说到一半,陆宴停笔,将一旁的茶盏放到她嘴边,“喝点水再说。” 沈甄接过,被逼着抿了一口,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孙旭推开门的一瞬,沈甄从他的腿上立马弹起,垂首站在一旁,无比尴尬地闭了闭眼睛。 “陆大人。”孙旭道。 陆宴若无其事回头,平缓道:“孙大人可有事?” “郑大人已从宫中回来了,我想着陆大人若是忙,可以将这案子给郑大人送去。”说罢,孙旭看了一眼身边的姑娘。 她双手攥拳,耳朵红着,嘴唇都白了。 他闭眼想也知道,陆大人定是没少出言讽刺。 孙旭顿了顿,又道:“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宴轻咳一声,道:“不必了,这里我来处理就行。” “那成。” 孙旭点了点头,临走前,给陆宴递了个“何至于此”的眼神。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端倪== 刑房的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陆宴理所当然地去牵沈甄的手,可沈姑娘的脚却好似被千万颗钉子定住了一般,怎么拽都拽不动。 他低声道:“过来。” 沈甄规规矩矩站在一旁,摇了摇头,抗拒之意十分明显。 然而女子的力量终究大不过男子,陆宴用力一拽,沈甄瞬间回到了他的腿上。 男人再度执起了笔。 沈甄不安地回头望,“大人,不会再有人进来吧。” 陆宴抬手用笔杆戳了下她的脸,似笑非笑道:“三姑娘反应如此迅速,跳的还远,怕什么?” 沈甄听出了他话中的揶揄,那双如水洗葡萄般的双瞳,狠狠地瞪了他一看。 美人发怒,就似娇嗔一般。 陆宴提唇轻笑,抬手蘸了蘸墨,写完,撂下笔,道:“孙家连讼师都请好了,看样子是想把事闹大,你将证据留好,不必提前呈上来。” “大人为何这样说?”沈甄道。 “提前呈证,只会让对方所有准备,届时好反咬你一口,说你这是做贼心虚。”陆宴道。 沈甄着急地看着他道:“大人,此事根本不合常理,我若真想害她,岂会在傻到在自己的店铺里行事?” 陆宴看着她道:“你以为孙家为何要重金请讼师来写状纸?孙家请的那位,名叫宋景文,乃是长安名状,专门用颠倒黑白、播弄是非的本事赚钱,短短两年,在这皇城脚下,都已买下两间宅子。” 这世道就是这样可笑,唯利是图的人大发其财,腰缠万贯。反观那些一身正气,为百姓申冤的讼师,个个穷的叮当响不说,还要承受败讼挨板子的风险。 听他提起讼师,沈甄低声道:“大人可是见着状纸了?” 陆宴侧头看她,“嗯”了一声。 “状纸上写的什么?” 陆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道:“三姑娘,这是要我徇私吗?” 男人放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沈甄一边推他的手,一边回头望,生怕那位孙大人下一瞬出现在她身后。 陆宴双指扳过她的小脸,轻啄了她的唇。 瞧不见她,素着也就素着了,一旦瞧见了,却也免不了生出些旖旎的念想。 男人的眸光愈暗,身/上的暗火愈烈,他低头看着怀里纤细雪白的脖颈,不受控地低头吮了上去。 这样背朝他的姿势,令沈甄惴惴不安。 呼吸越来越重,男人察觉到她想起身,桎梏在她月要间的手不由用了力。 沈甄今日身着一袭百花曳地裙,料子是云织锦缎,光滑细腻,薄如轻纱。他的手从月要际两侧缓缓向上,穿过腋下,握住,狠狠向上一拢。 垂眸于此,方知何为欲-壑难填。 隔着衣衫,他用双指轻轻划过那惑人的沟-壑,来来回回,似是体会着在罅隙中求生的快-感,旋即将脸埋入她肩膀,低声喃喃道:“我晚上送你回去,好不好?” 沈甄如坐针毡,一把拽住自己的衣领。 见她不愿,陆宴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松了手。 好半天过去,陆宴才开了口,“讼师以你们之前见过两次为由,在状文上写,是你亲自邀请孙宓去的百香阁。” “简直是信口开河,明明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沈甄先是震惊,随后恍然大悟。 两次见面,孙宓身边有无数闺中密友,而自己身边只有清溪,若是王蕤肯出堂替孙宓作伪证,那她便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陆宴紧紧蹙着眉,用手重重地拍了她的臀,哑声道:“沈甄,你没感觉到么,先起来。” 沈甄会意,红着脸从他腿上下来,站在一旁,轻声道:“大人,那些证据,我是不是白留了?” “自然不是。”陆宴沉重一张脸,道:“那些证据,会是审理此案的关键。” 沈甄见他眼底尽是疲态,垂眸半晌不语。 她忽然觉得,或许,她就应该一直在沈宅闭门不出,不该给他惹麻烦。 陆宴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平淡道:“这些麻烦,不是躲能躲掉的,早晚都会来,你想做甚便做甚,不必担心。” 沈甄怔怔地看着他。? 在她还未热泪盈眶之前,陆宴赶紧拿起桌上的呈文,“我先出去下,等会儿回来。” “好。”沈甄点头。 陆宴刚要推门,复又回头道:“我脸上,有没有你的口脂。” 天,还真有...... 沈甄赶忙走上去,从怀里拿出一张帕子,踮脚给他擦了擦。 “好了,干净了。” 作为回报,陆宴也替她扥了扥衣襟。 陆宴大步向签押房走去,推开门,孙大人和郑大人皆在,孙旭率先道:“陆大人审完了?” 陆宴点了点头,将呈文和状纸一同交给郑京兆,淡淡道:“还请大人过目。” 郑京兆一边看,一边道:“陆大人是不准备羁押沈家女?” 说实在的,此案有疑点尚未解开,又不沾人命,沈甄确实不该被衙门羁押,但原告乃是工部尚书之女孙宓,她的身份,由不免让人心生顾忌。 陆宴双手作辑,道:“沈家女家住保宁坊,一应明细均已记录在册,人也可随时传唤,属下以为,并无羁押的必要。” 郑京兆看了一眼目光赤诚的陆家世子爷,又看了一眼以避嫌为由拒绝审理此案的孙家二公子,不禁长叹一口气。 现任工部尚书之女要告前任工部尚书之女,这案子要是公开审理,倒是热闹了。 这事,他也不想管。 郑京兆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放人。” 陆宴接过呈文及状纸。 京兆府后院空无一人,近来多雨,青石板路的缝隙中冒出了翠绿色的青苔,细密密、绿茸茸,远远一看,倒像初春时节才有的景象。 陆宴随意找了个石墩子坐下,唤来了杨宗。 陆宴拿出了一封信,缓缓道::“嘱咐各处暗桩,于今晚子时前,务必要将那几句话宣扬出去,再将这封信,送到周大人府上。” 杨宗接过信件,低声道:“属下这就去办。” “此外,我叫你找的道士,人现在在何处?” “在南门的赤地坛。” 陆宴点头,“记住,此事万不可耽搁。” ****** 天色渐渐晦暗,霎时一阵风吹过,将满园的绿叶红花撩的簌簌作响,这是显然是又要变天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捉虫) ==第七十七章国运== 六月初五,风光无限,天气甚好。 成元帝大清早携京中百官启程,一路马快加鞭,来到了青云观。 陆宴坐在马上,对着暮山远眺,绿油油的山草无穷无尽,偶有一两只白兔穿梭在杨柳之间,一切生意盎然,与他梦境中的一切,一般无二。 山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众人纷纷下马。 青云观的大门一关,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帝王一声令下,几个內侍帮着布阵,葛天师用左手捋着胡须,缓缓走到大殿中央。 就在这时,郑京兆捂住了胸口,直愣愣地栽倒下去,呼吸一声比一声弱,整张脸被憋的青紫,似是要停止呼吸......四周霎时慌成一片。 陆宴眸光一滞。 这两日郑京兆的饮食他都派人注意过,并无异样,若还在此时发病,只能说明,郑大人确实有心疾。 陆宴将目光移到葛天师身上。 果不其然,葛天师推开面前的一个內侍,径直走到郑京兆面前蹲下,对着郑大人的胸口便开始摁压,随即又是贴唇吹气,半晌后,郑京兆缓缓睁开了眼。 四周官员,皆是目瞪口呆。 喧哗过后,葛天师瞧了一眼更漏,随即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嘴里默默念着些什么。 陆宴不耐地用食指敲了敲桌案。 要开始了。 半晌过后,成元帝道:“不知天师看出什么来了?” “贫道不敢言。” 成元帝道:“你但说无妨。” 葛天师皱眉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庆元十七年,晋国将有四场大劫。”周围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嗤笑、有人质疑、有人倒吸了一口寒气。 陆宴抬头,与周述安四目相对,随后环顾四周,看到了六皇子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些他前世不曾注意到的,现在看来倒是愈发清晰了。 天色渐渐,山雨欲来,葛天师起了身子,抖了抖道袍,双手举高,逐字逐句道:“庆元十七年六月,长安城会爆发一场瘟疫。” 声音又拔了一个高度,喊道:“七月!黄河沿岸会发生一场水灾,这次洪灾不比以往,一旦发生,会维持数年。” “然到了九月......” 葛天师话还没说完,洪御史拍案而起,大声嗤笑,“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说,九月蜀地还有还一场地动!” 此话一出,葛天师的眼睛明显闪过一次慌张,神神叨叨的步伐都不由来了一个踉跄,“你、你如何知晓!” 成元帝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沉下面容,凛声道:“洪御史,你怎么还测上国运了?” 洪御史出列,躬身道:“回禀陛下,微臣一介文臣,自是不敢置喙国运之事,但此人!臣敢断定,他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江湖骗子罢了!” 成元帝的抖了抖眉梢,道:“此话怎样?” “微臣昨日于卯时归家,一进门,家中小儿嘴里便嘟囔着这位葛天师方才所测的‘国运’,臣大惊,家中幼子不过七岁,哪能说出这样不成体统的话来,便立马派人去查,想堵住这流言,可流言就如瘟疫,一传十,十传百,根本防不住,眼下长安城内,想必是都知晓了。” 百官交头接耳,连连点头,附议,似是有许多人都听闻了此事。 成元帝大力拍打桌案,怒道:“那为何不早说!” “此事蹊跷,且尚未查明,微臣本想在调查之后,于明日早朝禀于陛下......” 成元帝缓缓道:“朕问你,这流言最初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洪御史道:“臣只知道,南门的赤地坛新来了一位姓朱的道士,流言便是从此传出来的......其余的,还尚未调查清楚。” 闻言,葛天师连连后退,嘴里喃喃道:“这不可能,这绝无可能。” “陛下!”葛天师颤声道:“贫道方才所言,皆是上天的意思,句句属实!” “够了!”成元帝对着周述安道:“此人妖言惑众、故弄玄虚,即刻将他关入大理寺狱,施以绞刑!” 一听“绞刑”二字,葛天师“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陛下饶命!陛下!贫道绝无半句虚言,陛下不信频道之言,大可等上一等,若是六月京城并无瘟疫蔓延,陛下便是将贫道凌迟处死,贫道也绝无二话。” 洪御史笑道:“即便是京中真来了天灾,那也是赤地坛中的朱道士测出来的,于你有何干!” 周述安给身边的楚一使了个眼色。 楚上前一步,将葛天师摁倒在地,葛天师拼命挣扎,楚一只好用了力气。 大殿之上,传来了一道骨头错位的渗人声响,葛天师不断哀嚎。 六皇子的脸色铁青,握紧了双拳, 父皇本就多疑,横生了这事,葛天师根本无法再取得帝王信任,可偏偏母后说过,此人是他能否登上大宝的关键。 无奈之下,六皇子只好给李棣传了纸条。 李棣从內侍手里接过,用袖摆挡住,缓缓展开,他深吸一口气,起身上前,“启禀陛下,微臣以为,此人身上疑点重重,还应细细盘问一番才是,毕竟......他方才还施以法术,救了郑大人一命。” 这下,众人又将目光转移道郑京兆身上。 郑京兆祖祖辈辈都是京城人,又是成元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为官多年,清廉正派,断不会与这些歪门邪道之人相互勾结。 “就是!”葛天师睚眦目裂,咬牙道:“你们若是不信,那敢不敢把那朱天师叫来贫道对质!” 陆宴目光一暗。此人,决不能给他再开口说话的机会。 反复思忖后,陆宴也起身出列,盯着葛天师的眼睛道:“我只问一句,那些预言,可是你今日摆阵所测出来的?”他特意将今日二字咬的重了些。 葛天师抖着下唇都:“自然。” “确定?” “贫道确定!”葛天师吞咽了一下,道:“方才的预言,皆是仙人贴着我耳边说的!” 陆宴点了点头,随后对成元帝道:“启禀陛下,倘若这些预言皆会成真,臣以为,那位赤地坛朱道士的道行显然要比这位高深些,毕竟这预言,也得分个先来后到。” 洪御史不屑道:“依臣看,他就是个无耻之徒,将旁人的预言拿过来据为己有!” 葛天师一急,连忙反驳道:“你才是无耻之徒!什么朱道士!什么赤地坛!全是胡扯!这些预言我早在年初之时便测出来了!” 陆宴面目肃然,道:“我再三问你,那些预言是否为你今日所测,你是如何作答的?” 葛天师话中的矛盾,在场之人皆能听出来。 成元帝眼睛微眯,一时间恨透了这些魑魅魍魉,对着周述安道:“还等什么,给朕压下去!” 李棣握拳,还欲再言,却感觉有人轻点了他的肩膀。 他知道,六皇子这是叫他不必再插手了。 蠢成这样,被人几句话就下了套,确实没有再扶持的必要了。 ****** 今日之事很快传进了宫中,许皇后对着六皇子大发雷霆,摔了一地的茶碗,颤着手指道:“你为何,为何不保下葛运!” 六皇子起身道:“母后怕是梦魇了!今日那情形,儿子怎么保!青云观内,众人群起而攻之,左一句,右一句,除了洪御史是东宫的人,其余皆是陛下信臣!儿子再多说一个字!就等于告诉世人,这葛天师是儿子找来的!” 许皇后双手揉着太阳穴,低声喃喃,“可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六皇子一笑,“我瞧着,母后八成是被这人给骗了!” “你知道什么!”许皇后道:“阿娘的探子自去年遇见他,便发现此人神的厉害,不但医术高超,能测天下事、甚至还能制‘地雷’,烨儿,那‘地雷’威力甚大,一经燃爆,可至上百人重伤,还有.......” “够了!”六皇子坐到许皇后身边,“儿子知道,母后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母后,他若真是有这得天下的本事,为何要来帮我!” 许皇后道:“葛运若是进不了宫,那你便要无休止地同东宫对峙下去,你父皇......” 六皇子低声道:“母亲耐心等待便是,等瘟疫出现,何愁扳不倒东宫?你我皆知,这瘟疫......”本就不是天灾。 ****** 彼时天色已暗,皓月当空,周围灰蒙蒙的云,好似荒烟,瞧着不免有些凄楚。 陆宴回府后,坐在榻上,燃了灯,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护着== 且说郑京兆心疾突发后便告了假,孙旭又以“避嫌”为由拒审百香阁恶意伤人一案,此案便落到了陆宴手里。 升堂审讯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七。 此案要在初七公开审理的消息一出,惊动了不少长安百姓,为了听审,天还未亮,众人便已拥至衙前。 毕竟,现任工部尚书之女告前任工部尚书之女,这样的案子,可比街上卖的画本子有意思多了。 陆宴在签押房中拿起杯盏,抿了口水,淡淡道:“人都到了吗?” 杨宗低声道:“小夫、沈姑娘和楚先生及证人已到,孙家二姑娘还在来的路上。” “文知录、王书吏和司法参军都到了吗?” “已在候着了。” 陆宴低低“嗯”了一声,随后拿起桌上的乌纱,去了堂内。 * 孙宓这边已经动身,马车向光德坊行驶。 她的心,没由来地跟着辚辚之声,一沉再沉,伸手挑起幔帐,看向外面刺目的阳光,喃喃道:“蕤蕤,今日这案子,沈甄翻不了身吧。” 王蕤道:“阿宓你多虑了,宋先生可是日日与衙门打交道,油滑的很,你将他都请来了,还有甚怕的?再说,不是还有我给你作证吗?” 孙宓牵起王蕤的手,“你放心,我定会叫我爹找机会提拔你三哥的。” 王蕤尴尬地笑了一下,“阿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我帮你,与我三哥无甚关系。” 半晌过后,孙宓的目光移到不远处,“京兆府”三个字,赫然在目。 “姑娘,到了。” 马车停稳后,婢女将孙宓搀扶下来。 宋景文见她面色发白,不由低声安慰道:“鄙人替人声辩多年,还从未败过,再说,咱这人证物证皆在的,二姑娘根本不必忧心。” 孙宓深吸一口气,道:“你若是能在今日给她定罪,你的酬金,你再翻一倍给你。” 宋景文作辑,“那鄙人先谢过二姑娘了。” 他们越过堵在门前的百姓,进了京兆府。 肃然的堂威声从两侧传来,孙宓与沈甄一个站左,一个站右,身边分别站着各自的讼师。 孙宓看着沈甄身边的讼师气宇轩昂,容貌不凡,一时间不由皱紧了眉头。 宋景文低声道:“二姑娘放心,沈家请的那位讼师,鄙人见都没见过,想必只是个无名之辈。” 孙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依晋朝晋朝律法,开堂之前,皆要禀明身份。 宋景文上前一步道:“鄙人宋景文。”说罢,他看了一眼右侧。 沈甄身边的男子上前一步道:“鄙人楚旬。” 话音一落,有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 “楚旬?没听过啊。” “楚旬、楚旬,这名字实在是有些熟悉,瞧我这记性,话道嘴边,就是说不上来!” “莫不是扬州楚氏?”l 听到这,宋景文不禁皱了眉头,扬州楚氏?不可能吧...... 不过他一想到沈甄罪眷的身份,终是放下心来,扬州那位大家,怎可能替一个罪臣之女来辩护? 想必并不是同一个人。 陆宴喊了一声呈证物,差役便将那些瓶瓶罐罐端了上来。 孙宓红着眼睛道:“大人,我与沈家妹妹也曾是极要好的,万没想到她会因那件旧事,而恨我至此!” 语毕,孙宓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陆宴照例问询道:“那件旧事,是何事?” 孙宓咬了咬唇,故意道:“去年十月,沈家获罪被抄家,后又欠下巨债,沈家妹妹曾上门找过我,希望我能施以援手,可我一未出阁的女子,上哪能拿出八千贯来,且当时还受了风寒,就并未见她,哪知,她竟说我们孙家踩着沈家肩膀上位。” 缓了缓又道:“我真是想不到,她会如此记恨我!” 孙宓说此话的目的,就是要用身份的调换,突出她们二人之间的矛盾,好让大家在第一时间认定,沈甄对她,含怨、含恨、含妒。 而这,就是沈甄下毒的动机。 沈甄听了这话,不禁瞪大了眼睛,这下她算是领教了厚颜无耻的最高境界,去年十月,别说去过孙府,侯府出事后,她根本未与孙宓说过任何一句话! 这下,周遭的百姓仿佛在刹那间恢复了记忆,接连出口大骂沈家,市井的糙话,本就难听,沈甄一忍再忍,终究还是红了眼睛。 父亲明明是含冤入狱,她却一句也不能辩解。 陆宴心口顿时一紧,不由蹙眉看向沈甄。 见她眼眶通红,惊堂木“啪”地一拍,还未喊一声肃静,聒噪声便戛然而止。 男人那双严肃又薄凉的眼睛落在孙宓身上,“去年十月?十月的哪一天?你可有沈甄曾去找过你的证据?” 孙宓一顿,小声道:“时间久远......” 陆宴直接打断道:“无凭无据之事,你也敢放到公堂之上来讲?” 宋景文冲孙宓摇了摇头。 孙宓闭了嘴。 “杨大夫,验物证。”陆宴道。 杨大夫验过物证后,当场说明了毒性,宋景文在一旁呼喊道:“用胭脂水粉毁人容貌,这是何等恶毒的心思!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陆宴冷嗤道:“宋先生,今儿这案子,是你判,还是本宫判?” 宋景文脸一红,忙躬身道:“鄙人不敢。” 见此,门外的孙旭同鲁参军悄悄道:“咱们陆大人现在审案子,火气都这么大了?” 鲁参军摇了摇头,“陆大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别不是同那位宋先生有过节吧......” 孙旭扬起下巴,摇头道:“得了,我还是走吧,这一会儿要真的行了刑,你说我拦不不拦?” 鲁参军看了看他,“孙大人真能置身事外?” “求情这种事,有一回就有二回。你待会儿同陆大人说一声,就说我也犯了心疾,需要回家静养,先走了。” 这案子的始末孙旭不好说,但凭借多年断案的经验,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他无奈地谈了一口气,心道:此事若能给孙家长个教训,也是好的。 半晌过后,开始请人证。 王蕤缓缓走上来,一一说明后,陆宴开口道:“作伪证乃是坐赃罪,按照晋律,轻则五十个板子,重则一年徒刑,你可知晓?”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傍晚时分,浓浓流云与落日的余晖相互交错,长安街车水马龙,四周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眼下是最热闹的时候。 陆宴与随钰、楚旬二人相约于东市的盈月楼小聚,三个大男人一齐进了小二楼的包厢,没有风月歌姬作陪,只能自己给自己斟酒。 酒过三巡,随钰笑道:“子业打算何时回扬州?” “那便看咱陆大人何时允在下走了。” 楚旬端起杯盏饮了一口,推开支摘窗,看着外面道:“我说二位,在这地方吃酒属实是无趣,仰头瞧不见明月,低头看不见碧波,连点曲儿都听不着,你们去扬州时,我好歹还在画舫上设的宴。” 随钰耸肩,道:“别看我,这地方又不是我定的。” 陆宴脸色一沉,“你要是觉得不满意,换地方便是。” “陆大人从前身边虽没有红粉知己,不沾荤,但眼福也是能享受的,也不至于素成这样......”楚旬忽然降了降声音,“你怎么就被她管的这样死?” 话音一落,陆宴倏地往后一靠,嘴角微挑,“她管我?” 男人用拇指划过杯盏的边缘,淡淡道:“我借他两个胆子,你看她敢不敢?” 这厢正说着,随钰瞥了一眼窗外,眼见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下来一位姑娘。 他不由一惊,“三妹妹怎么也来这儿了?” 未几便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骚动,有好几个包厢都掀起了帐纱。 轻轻的脚步声入耳,三人不约而同的随声望去,只见沈甄穿着一袭樱粉色牡丹暗银纹容纱裙,手拿一柄牡丹薄纱菱扇,缓缓走来。 容纱轻盈,走路时掀起的微风足以让裙摆飘起,昔日里的长安第一美人虽然已经“过气”,但那张脸勾人的功力却是一分未减。 世人评价美人大多要看三点,皮相,骨相,身段。 年轻的男子贯是喜爱皮相的,好似只要这皮相能激起他们的怜香惜玉之情,那美人儿就成了他们吟诗作赋时的灵感来源,可随着男人的臂膀渐渐宽厚,尝过了月色惑人的磨人滋味,便会知晓,有时这女子的身段,比前两者,似乎还要更令人迷人些。 就如十七岁的沈甄。 拔高的身量,不堪一握的腰,和衣衫遮都遮不住的玲珑,叫人一瞧,就忍不住泛起一股燥热,一股罪恶。 周围响起了细碎的声响:“听说了吧,前两日孙宓就因为陷害她,在京兆府被人打了板子。” “这事,三个时辰之内就传遍了长安,谁会不知?孙家这回,可真是颜面尽失。” “瞧瞧沈三那双眼睛,水灵灵的,跟小麋鹿似的,怎可能有那么恶毒的心思?受那么大委屈,咱把她叫过来如何?” 这便是京中纨绔子弟对落魄贵女的态度,只要瞧得上眼,根本无所谓唐不唐突。 “醒醒酒吧,人家有长平侯护着。” 随钰听到有些人的出言不逊,便起身笑着开口唤她,“三妹妹。” 一见是宣平侯世子,方才失礼的那几个人立马没了声响。 沈甄转身,随即柔声道:“世子、楚先生。”两个人都打了招呼,独独落下了一个人。 陆宴眉梢微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哪知眼神交错间,沈甄十分自然地避过他的视线。 生怕别人看出端倪。 随钰有些担心她,便道:“三妹妹出门就带了这一个婢女?” “还有两个会功夫的,在楼下等我。”沈甄道。 这时楚旬又道:“近来暑热,沈泓的病如何了?” “已是好些了,多谢楚先生在扬州时的细心照顾。” 楚旬点了点头,“三姑娘不必客气,回扬州前,我会去看看他。” 陆宴瞧着她跟这两个人一来二去,双眸霎时涌进了几分不满。 “看不见我?”陆宴冷声道。 听见他的声音,沈甄身子一僵,心都跟着突突了两下,毕竟随钰于她来说,简直是半个兄长。? 在兄长面前,她岂敢同他搭话? 沈甄哀怨地看着陆宴,小声道:“见过陆大人。” 陆宴嗤笑一声,“同我说说,你这是见谁来了?” 听到他的语气,沈甄便是个傻子也明白过来,不论是随钰还是楚旬,应该是都是“知情人”。 思及此,小姑娘便知道装不熟也无用了,只好老实道:“我是去找大姐姐。” 陆宴眸色稍缓,向下一瞥,看到了她手上有一块红,便捏着她的手指,拎起来道:“这又是怎么弄的?” “只是不小心烫着了。”沈甄被他的动作弄得头皮麻了,立马甩开了他的手,只想赶紧走。 “你上药了吗?” “大人,我先走了,大姐姐还在等我。”说完,也不等陆宴答,转身便离开了。 陆宴蹙着的眉尚未展开,就听楚旬道:“你这一跟头,栽的果然不轻。” 随钰又道:“她平时都喊你大人?如此生分?” 陆宴被噎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 镇国公府。 六月十一,暑气渐旺。 日头缓缓升起,微风吹散了朦胧的薄雾,院子里弥漫着沁人心脾茉莉香。 陆宴给老太太请过安,正准备回肃宁堂,就被管家拦住,“世子爷,长公主叫您过去一趟。” 陆宴点了头,随即换了方向,信步进了长公主的书房。 长公主见他来了,沉吟良久道:“来了?” “不知阿娘有何事?” “京兆府的内务,我这做娘的本不该过问,可前两天我去英国公府上喝茶,那王家大夫人和孙家大夫人连连向我道歉,我问过才知道,他们两家的嫡女,竟都挨了你的板子。”长公主皱眉道。 她这儿子做事,虽谈不上圆滑,但行事风格,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孙家办的事虽然该罚,可依他们的身份,自家嫡女当堂受刑,着实又过了些。 “母亲可是嫌我罚的重了?” 靖安长公主喝了口水,颔首道:“我只是觉着,这不太像是你会做的事。” 陆宴坐下,拿起桌面的杏仁,剥了几个,递给了靖安长公主,“儿子只是觉得孙家女行事过于张狂,竟当堂拿孙尚书的身份要挟差役,若不小惩大诫,只怕会坏了风气。” 长公主点头,半晌,又若无其事道:“可我还听闻,沈三姑娘的讼师乃是楚家楚旬,这人,可是你给找的?” 陆宴低声“嗯”了一下。 靖安长公主目光突变,刚要开口,陆宴又道:“母亲方才说什么?” “我是问你,楚旬,是不是你替沈家三姑娘找来的?” 陆宴有些懒散地往后靠了靠,笑道:“是随钰。” “沈甄于随钰来说,也算是半个妹妹,这事轮不到我来办,母亲实属多虑。” “真不是你?” 陆宴点了点头。 陆宴走后,长公主靠在榻上小憩,秋菊在一旁缓缓给她扇着扇子,忽然坐起身子,道了一声不对。 他说的话不对,语气不对,表情也不对,称呼也不对。 秋菊道:“是什么不对?” 长公主严肃道:“方才我问宴哥儿,沈三的讼师是否是他找来的,他怎么答的?” 秋菊犹豫了一下,道:“世子说,楚先生是由宣平侯世子找来的。” “上一句呢?” “上一句?”秋菊道:“上一句世子爷好似是应了一声。” 长公主一把抢过扇子,朝胸口猛扇了一下,喃喃道,“可从没听过他和沈家女还有交情啊.......” 长公主越想越心惊。 凭什么他天天孙家女、孟家女的称呼别人,到了沈家女那儿,就变成了沈甄? “会不会是世子爷的无心之言?” “无心?”长公主起身,盯着桌上那几个他剥好的杏仁,好半天才道,“只怕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第80章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交易== 近来这些日子,李府显然要比之前更热闹了几分。 自打葛天师入了大理寺狱,六皇子那边的动作便渐渐多了起来。比如,他转眼就给李棣塞了一位娇妾进来。 似是怕李棣不走心,送进来的那位妱姨娘,眉目间起码与沈姌有三分相似。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真是不假。 何婉如现在的状况不能伺候男人,只能用自己肚子里的金疙瘩去争宠,就这不到十天的日子,又是害喜、又是见红,就没消停过。 而那位妱姨娘呢,不仅有六皇子当靠山,还生的万般妖娆,是男人夜里最抗拒不得的狐媚子脸,炎炎烈日下,她身上的衣衫薄如蝉翼,衣领低的直见沟壑,跑起来喊句郎君,都让人恨不得捂住眼睛。 那不顾廉耻也要勾人男人的意图,可谓是丝毫都不曾遮掩。 且说妱姨娘给沈姌敬茶那天,李棣虽端坐在旁不曾多看一眼,可沈姌太了解李棣了,六皇子送到他嘴边的肉,他可没有不吃的道理。 果然,当日夜里,任凭何婉如那边是哭是闹,李棣都无动于衷,一夜连叫三次水,倒是真给何婉如气病了。 清丽低声道,“姑娘,何姨娘这回好似是真病了,太夫人那边与姑爷都吵起来了。” “能不吵吗?何婉如肚子里的,可是文氏日日念着的金孙。” 说起来,何婉如能气成这样,与沈姌也脱不了关系。女人看女人,一搭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沈姌看见妱姨娘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李府的后院,再不能清净了。 沈姌特意将澜宁苑收拾出来给妱姨娘住,澜宁苑清雅幽静,树荫蓊蓊郁郁,离李棣的书房亦是不远。 只是李府占地狭窄,离书房近的同时,与何婉如的院落也只有一墙之隔。 就妱姨娘那如银铃一般的嗓子,那日晚上她究竟唤了多久,想必再没有人比何婉如听得真切了。 傍晚时分,文氏气冲冲地跑到了沈姌的院落里,一把推开了守在门口的小丫头,怒道:“这都是你故意的吧,沈氏,你知不知道,你险些害婉如没了孩子?!” “我不知母亲在说什么。” 文氏冷冷一笑,“让那狐媚子住在婉如旁边,天天就差脸贴着脸,亏你想得出来!” 沈姌直视她,“母亲怕是误会了,咱们李府空着的院落除了澜宁苑,便只有最北侧的秋宜苑,秋宜苑久未修葺,鞠为茂草,让妱姨娘住在那种地方,我也怕落下亏待妾室的恶名。”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日日顶撞我,不知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婆母!好、好,我今儿就教教你,如何做我李家的大妇!”说罢,文氏便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掸子。 文氏走到沈姌面前,刚扬起手,清丽就横在了沈姌面前,“太夫人,您不能动我家姑娘!” “让开!你算个什么东西!” 沈姌眸光一暗,冷声道:“清丽你让开便是,我倒想看看,婆母今日究竟能不能下得去手。” 文氏虽然气急,但也知道一旦动手了,李棣定会怪罪于她。原本只是想吓唬沈姌一下,但被沈姌这么一激,一个没忍住,当真抽了下去。 文氏干过农活,手上劲大,没个深浅,胡乱挥舞几下后,沈姌的脖子上和手臂上都出现了青紫。 “母亲在做什么!”李棣突然出现在门口,大声吼道。 文氏一愣,手上的掸子“嗒”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儿啊,母亲是气急了才......” 李棣板着一张脸,深呼了一口气道:“儿子同母亲有话要讲。”说罢,转身离去。 文氏攥了攥拳头,跟了上去。 时间缓缓流逝,蜡烛越燃越低,李棣差不多是亥时回了沈姌房里,手上拿着一瓶药,低声道:“姌姌,你过来,我给你上药。” 沈姌眼眶通红,低声道:“不必了。” “今日让你受委屈了。”李棣长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不躲?” 沈姌抬眼道:“母亲方才那副样子你也看到了,我如何躲得了?我是冤!何婉如的肚子出了事,母亲竟将罪责赖在我头上!李大人评评理,我手上连银子都没有,那秋宜苑修葺的费用,我从哪里出!” 李棣陷入一段长久的沉默。 他看着沈姌的眼睛,衡量许久,也不知是因为六皇子在朝堂上屡屡受挫,还是因为对沈姌这幅样子心生怜惜,他竟鬼使神差道:“明日,明日我便把你的嫁妆送来,好不好?” 他握住了沈姌的手,似从前一般柔声道:“你若是还气,我给你打两下。” 沈姌一把甩开,“李大人这些温柔小意,对妱姨娘说去吧。” 李棣眼里落了些笑意,“她是六殿下送来的人,我总要应付,怎可与你相提并论?姌姌,我今夜便在这儿陪你。” 沈姌忍着胃部翻滚的不适感,用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你少骗我。” 沈姌起身去净房前,在屋里悄悄点了香。 回来之时,李棣已经昏死在床上了。 她坐在床沿,看着他的脸,指尖都在颤抖。 沈姌用香极为小心,李棣翌日起床时,并无不适之感,睁眼之后,他见沈姌还睡着,便用手摸了一下她脖子上的紫痕。 李棣如约将沈姌的嫁妆于翌日午时送了过来。 清丽在一旁直直地跪下,道:“姑娘,不然我们逃吧。奴婢跟您走,奴婢伺候姑娘一辈子。” “别说傻话。”沈姌拉她起来,笑道:“来替我更衣,再把我脖子上的痕迹遮一遮,一会儿还得去大理寺,别让人看出来。” “可是和三姑娘一起?” “不了,今日我有话要单独对父亲说,这些事,我不想让她知道。” ***** 由于沈姌每月都会来大理寺狱,牢中的差役有不少都认识她了。 沈姌穿过两条窄道,来到了关押沈文祁的牢房前,一如既往,她需要在此等周述安拿钥匙过来。 一阵脚步声走近,周述安径直走到她身边,用左手握住了锁,随即便听到门锁哗啦啦的声响。 周述安拔出钥匙,看了沈姌一眼。 牢房内虽然没有日光,但四周凹槽里放着的银灯烛火,足以将这里照的灯火通明。 男人锐利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过沈姌的颈部,手上的动作倏而一滞,蹙起了眉。 四目交汇时,沈姌侧身低头,“多谢周大人。” 周述安屏退了狱卒及狱丞,一个人坐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声响。 见好半天没有声音,周述安便猜到,沈姌今日是给沈文祁写了信件,果不然,里头响起了纸张的折叠声。 沈文祁颤声道:“姌姌,那你以后要怎么办?你要怎么办!” 沈姌道:“女子这一辈子,本不该只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虞安公主都可以进道观,女儿为何不行?” 道观二字一出口,周述安眸色倏然凝住,失神良久。 道观? 是要做道姑吗? 半个时辰后,沈姌缓缓走出来,颔首对周述安道:“今日多耽搁了一会儿,还望大人见谅。” “无妨。” 周述安回身上锁,须臾,他喉咙微动,忽然开口,“本官有话,想对李夫人说。” “可是与家父有关?”沈姌回身道。 周述安沉着嗓子道:“你随我来便知。” 沈姌看着他那双晦暗的双眸,心里隐隐发慌,说实话,她并不想去,可这儿是大理寺,他有话想对自己说,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寥寥寂静中,沈姌随他走到了一处从未见过的地方,防备道:“敢问周大人,这是哪?” “大理寺放机密案卷的地方。”说罢,周述安开了门,“进吧。” “为何带我来此?” 周述安只是看着她,并未作答。 “周大人有什么话,不能在外面说?” 周述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是防着我?” 话说到这份上,沈姌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周述安回手便将门阖上,“噹”地一声,四周立即陷入一片黑漆。 “周大人,您不燃灯吗?”沈姌始终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 脚步声橐橐,周述安手持一盏油灯缓缓走近她。 行至她身后,燃了灯,将手里的银灯稍稍倾斜,光影尽数洒在那纤细的脖子上。 用脂粉遮盖的紫痕,霎时清晰可见。 沈姌心脏骤跌,实在受不得耳侧这股属于陌生男人的气息...... 她屏住呼吸,向左移了一步,美眸瞪圆,“周大人。” 周述安将油灯放于桌案之上,薄唇溢出三个字,“谁弄的?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二章陌生== “谁弄的?” 默了半晌,沈姌提起眼梢去看他,轻声道:“这与大人有何干系?” “他打你?” “大人若无其他事,那我便先回府了。”说实在的,沈姌是真不想与他讨论这个问题。 然而刚欲转身,就被周述安叫住。 “这有几份文卷,李夫人看过再走,也是不迟。” 说罢,周述安向左挪了一步,随后从身后的架几上抽出了三份文卷,置于案上。 沈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过放翻开了第一卷。 从八品左拾遗到正八品监察御史。 正五品太子中允到正四品太子少詹事。 正四品工部侍郎到正三品工部尚书。 沈姌眉心一皱。 这不是...... 定睛一看,右下角注着三个字——沈文祁。 这上头不仅记录着阿耶的仕途历程,就连哪年哪月哪日做过什么,与谁交好,与谁有怨,都记载的一清二楚。 沈姌心里一沉,忙将一旁的文卷打开,其余两份,一张是鲁思的,一张的李棣的。 目光一滞。 周述安伸出修长又指节分明的手,蜷起食指,轻敲了一下鲁思辞官的时间,又敲了李棣中进士的时间。 “这是第三次。”是我救你的,第三次。 沈姌抬眸的一瞬,将所有惊愕的神情迅速掩于妩媚的眼眸下,朱唇轻启:“大人为何给我看这些?” 男人清冷漆黑的瞳孔中,忽然漾起了温润的笑意,“是要我一字一句说给你听?” 闻言,沈姌故作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柔声道,“我是真没明白大人的意思。”其实沈姌也清楚,她这无非存有侥幸之心罢了。 周述安轻笑了一声,再度绕至她身后,拿起油灯,呼地一下熄灭。 周围再度陷入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沈姌的心在周述安看不到的地方轻轻颤栗。 在科举中谋私,一旦败露,其后果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须臾,轻重分明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倘若我是李棣,我大概会以鲁思荣归故里的清闲日子、你父亲的命、沈泓和沈甄的人生相要挟,要你安安分分地做李家夫人。” 沈姌屏住呼吸,一言未发,纤细手指狠狠地抠住桌沿。 周述安缓了片刻,继续沉声道:“倘若我是你,若想和离,大抵也只能用自己的命去抵换他的命,又或者说,是换所有人的安生。” 话音甫落,沈姌便是想装傻都难了。前因后果,他什么都知晓了。 她眸光一凝:“大人揆理度情的本事,真是叫我望尘莫及。” 漆黑的环境会让人的感官无限放大,就比如现在,她明确能感觉到男人的薄唇近在她的脸颊。 帝王信臣,手握重权的大理寺卿,他若有意告发沈家,根本不必费这些口舌,况且,沈姌看的出,他并非今日才知此事。 想到这,沈姌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大人想要什么,不妨直接说。” 周述安喉结滚动,沉声道:“你。” 直接又短促的一个字,令沈姌的嘴角立马挂上一丝自嘲的笑意。 果真如此。 原来,像这样瞧着伟岸挺拔、刚正不阿的男人,竟也能坏到了骨子里,她明明已嫁为人妇,如何能让他起了这样禁-忌的心思? 沈姌双手握紧,看着他道:“我是朝廷命官的正房夫人。” “我知道。” 这一瞬间,沈姌忽然感觉被人扼住了喉咙,她快要窒息,却又无法挣脱,“这算什么?威胁吗?” 周述安听着她几不可闻的哭腔,双手微微颤抖,走到这一步,他当真是不想给她机会求自己。 心一横,一把将人拽入怀中,“沈姌。” “答应我三件事,我便护你沈家安宁。” 她身子一怔,“什么?” “第一,不得入道观。” 沈姌睁大了双眸。 “第二,不许让他再碰你。” 沈姌又道:“那第三呢?” “是你的想的那件事,可我亦不会强着你来。” 沈姌不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她知道男人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他话中指的是什么...... 然而令她不解的是,这三件事,于他能有多少好处? 在沈姌看来,周述安找上她,无疑是图个刺-激,图她正房夫人的身份。 可风月里这点事,根本不值得他徇私来帮自己...... 周述安并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弯腰便吻了下去。 唇齿相贴那一刻他便知道,这辈子,自己再也回不了头了。 动作稍大,撞到了一旁的架几,数份案卷劈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他钳着她。 黑暗之中,难以自持的喘息此起彼伏。 周述安向下低头时,沈姌突然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喉结,喊了一句停。 周述安顿住。 黑暗之中,她瞧不真切他的模样,只能看见一道冷硬的轮廓,这人,居然生了这样一幅极其正经的骨头。 沈姌单臂护着胸前,“周大人衣冠楚楚,清风高节,到头来不过是......” “无-耻之徒吗?周述安提了下嘴角,“我认下了。” ...... 从大理寺出来,沈姌上了马车,低声道:“清丽,给我些水。” 清丽点点头,递过去一个水壶。沈姌接过,一连喝了好几口。 “姑娘您慢点喝啊,可别呛着。” 沈姌靠在软垫上,不由心跳加快,倘若她方才没喊停,他们也许真的会走到了那一步...... 她掀开幔帐,眼见外面天气突变。 大雨声簌簌,清凉的空气缓缓入鼻,沈姌呆呆地看着雨滴砸在青石板陆上,久久缓不过神来。 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回到李府之时,已是傍晚,李棣在屋内坐着等她。 “去哪了?”李棣淡淡道。 沈姌若无其事道:“去东市逛了逛。” 李棣点了点头,道,“今日大夫来过,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保不住了。” 沈姌侧眸:“怎么回事?” 李棣揉了揉太阳穴,“说是思虑过度。” “那您多去陪陪她便是。”沈姌装了一次好人,“这两日,就别去妱姨娘那儿了。” 李棣看着她无所谓的样子,双眸一眯,“你何时这么贤惠了?” 沈姌坐到妆奁之前,侧头摘下耳珰,“我能如何?把她们两个都撵出去吗?” 李棣走到她身后,看着她脖子上的紫痕,用手覆上去,慢慢摩挲,“好似比昨日颜色更深了些。” 沈姌呼吸一窒,好半天才压住快要迸到嗓子眼的心脏道:“不然你叫母亲下次轻些?” “不会有下一次。”李棣捏了一下她的耳垂,“姌姌,我们要个孩子。” 沈姌手上的耳珰,直直地坠落在地。 ******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陆宴照例又跑了一趟太医署。 院正摇头道:“陆大人,我们已听您吩咐的,派人定时到各家药肆去检查。可如您所见,发热的是有,不过都是寻常伤风,至于瘟疫,真真是没见着。” 陆宴垂眸,眉目冷峻,一脸凝重。 近来太医署的这些人,对陆宴的态度真可谓是敢怒而不感言,在他们看来,没必要为了一个天师而如此大费周折。 谁都知道,这瘟疫传播起来是极快的,可眼看这都六月二十了,一个病患都没见到,显然是被那道士给骗了。 陆宴蹙眉道:“避瘟的药包,还是提前准备吧。” 太医连连摇摇头,“我说陆大人,您知道现在京城的药材有多贵吗?就那雄黄,花椒,降香,檀香,桑根,艾,真要备齐,那得多少银子?” “还有您上次提过的焚烧香薰之法,乳香,南苍术,北细辛等物更是难求,您去看看太医署的库存,哪有您要的那些?”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知道为难太医署也是无用,便道:“我会去找陛下解决此事。” 陆宴走后,太医连连摇头,“这陆大人怎么就非得认定长安会有瘟疫呢?” 院正眯了眯眼睛,冷嗤道:“我看他是魔障了,不用管。”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瘟疫== 元庆十七年,六月二十三日。 清晨的阳光铺满长安六街,随着晨鼓响动,东西两市也跟着热闹起来,文人墨客、世家子弟络绎不绝。六月百花盛开,踏青游玩的、赏花作诗的比比皆是,这不,马车正一辆接着一辆地往城郊走。 陆宴的马车途径西市,驶入光德坊,停在京兆府门前。 孙旭手里端着几张各州县发来的文书,行至陆宴身边,道:“陆大人,这是你要的个州县药肆记录,一样,并无瘟疫的前兆。” 陆宴接过,眉宇微蹙。 他记得,梦境也是如此。六月三十日前的长安一片祥和,根本没有天灾降临之兆。可在那之后,瘟疫来势之凶,全然超乎了官府及百姓的想象,户籍骤减,数以万计的人死在这样瘟疫之下,昔日里熙熙攘攘的东西市空无一人,皇城脚下多少府邸都挂上的白纱了...... “陆大人,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孙旭低声道。 “孙大人直说便是。” “陆大人对瘟疫之事如此重视,可是因为月初之时那两位道士所测的国运?”孙旭一顿,继续道:“可昨日太医署来的人还说,咱们京兆府过于紧张了。” 陆宴抬首直接道,“前些日子,我从太医署调取了卷宗,看了咱们大晋朝历代的瘟疫记录,大疫大概有十五次,均算下来,是每六年一次,孙大人可记得上回爆发瘟疫是何时?” 孙旭皱眉算了算,“好似还真就是六年前,可是陆大人,这种事乃是天灾.....也并非绝对。” “虽并非绝对,却也不可轻视。”陆宴抬手抿了一口茶,继续道:“庆元十一年那场瘟疫爆发于元州城,文卷上注着,一人染病,便可染一户,一户感染,则致一城沦陷。六年前,驿站还没有现在多,朝廷得到消息后,虽然立马开仓济粮,派去了不少的兵和大夫,但却在往返路上误了足足一个月。到头来呢?地方巡抚哭着来报,长江一带,遍地尸骨,无人掩埋,杭、越地区封城半年,最后活下来的人不到二成,而这,还只是瘟疫爆发期间,” 孙旭的面容逐渐变得严肃。 “大疫之后,人口骤减,百姓失去耕种能力,只能靠着朝廷的济粮度日。那时候边境不安生,正好赶上突厥来犯,我军实力并非孱弱,为何右相和吏部尚书要一边率百官劝圣人停战,一边派使团联合回鹘,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伤了元气,打不起了。” “孙大人,元州城的人口不过是长安的两成,长安一旦出事,会比之前更为严重,京兆府难辞其咎。” 孙旭抬手撸了一把脸,深呼了一口气,道:“陆大人就别吓唬我了,您说的我身上已经有些发热了。”说罢,他还摸了摸额头。 陆宴起身,用极低的声音道:“太医署的人,并不可信。” 话音一落,孙旭的目光骤变,“陆大人的意思是......”这话,就不由引人深思了, “孙大人派人将太医署查过的地方,再查一次吧。” 孙旭点头道:“我知道了。” * 午膳过后,陆宴阖上文卷,去了一趟东宫。 行至门前,他躬身对门前的內侍道:“京兆府少尹陆宴,有事求见太子殿下。” “大人稍等,奴才这就给您通报。” “起开。”一个面目慈祥的公公笑着迎上来,掐着细嗓子道:“太子殿下说过,陆大人来访,无需走那些繁琐的礼节,老奴给您引路便是。” “多谢公公。” “陆大人怎么这时候来东宫?”太子笑着道,气色明显比前几个月好了许多。 “禀太子殿下,我今日前来,是有要务在身。” 太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是因为京城近来传的瘟疫,所以来找白先生?” 陆宴点头道是。 “正好,我也有话对你说。”说罢,太子拿出了一张大晋朝的舆图,用笔蘸了蘸墨水,将洛阳圈了起来,递给了陆宴。 陆宴看过后,抬头与太子四目相视,瞬间多了一种猜想。 由于梦中的瘟疫是在长安附近爆发的,所以他下意识便认定染病的百姓定会出现在长安附近,可近来他层层排查,并无不妥,若是突然爆发,也无甚可能。 除非,开始并不在长安,而是有人将这股瘟疫,带到了长安来。 “殿下可是听说了什么消息?”陆宴道。 “两日前我去了一趟大理寺狱,见了沈文祁,同他说起了疫病。”太子一顿,又道:“洛阳这个地方,是他指给我的。” 陆宴一听沈文祁三个字,下意识地提了下眉梢。 太子继续道:“打从三年前,圣人便一直想扩建洛阳,并在那儿修筑宫殿,那时候你应该已经回京都了,此事可还记得?” “我记得,云阳侯当时力排众议,反对此事。” 太子听着他对沈文祁的称谓,不由真心一笑:“那你可还记得缘由?” 陆宴点了点头,“若想修筑宫殿,必会大量砍伐林木,穷极土木之工,云阳侯以洛阳所处黄河一带,乱砍乱伐会使黄河大小灾情更为严重为由,反对了此事。” “没错,当时圣人因为他的言辞,分外不悦。”想想也是,人家皇帝想给自己建造宫殿,不支持也就罢了,居然还说此举会因来灾祸,谁能乐意听? 不过成元帝也是个明君,更知沈文祁天生就是那个性子,所以也并未迁怒于他。 默了半晌,陆宴低声道:“可去年城西渠坍塌,云阳侯府被抄家,工部尚书换给了孙家来做......” 剩下的话,陆宴未说,可太子和他都十分清楚。 那位孙尚书是真没什么本事,要非说本事,阿谀奉承倒是能算一个,自打去年他上任,洛阳城的扩建便开始了...... 先是砍伐了大量林木,后又搜集了五岭以北的奇珍异石、嘉木异草、珍禽奇兽,以充园林。工程甚是浩大豪奢,令人叹为观止。 太子又道:“沈文祁提醒我说,历代瘟疫,半数以上,皆是在黄河流域发生,若逢水灾,则会一发不可收拾,长安的地上水经他手改良过一次,已能做到分流分支,但洛阳却没有,瘟疫若是发生在洛阳,走井水,即刻变能传染一城。” “殿下可曾派人去洛阳了?” “不止是洛阳,苏杭一带我也派了人过去,不过就是快马加鞭,等消息从驿站传回来,也需要四日。” 陆宴的眼前忽然再次闪过梦中的画面,上百个间府邸悬起了层层白纱,朝堂之上,官吏不足一半..... 攥紧了拳头。 只有他知道,若是同前世一样,再过七日,长安城便守不住了,根本没有时间了。 若是真有从地方传进来的疫病,那必须即刻封锁长安。 ****** 安华殿内,许皇后卧在榻上,举起手,轻声道:“之遥呢,叫她过来给我染个指甲,昨儿圣人瞧了一眼,说没有上回的好看,快给我换回来。” 六皇子大步跨进殿内,朝宫女和内侍挥了挥手道:“本王与母后有话要说,都去外面守着。” 宫女和內侍连忙躬身退下。 许皇后见他眉宇中皆是郁色,便道:“你这是怎么了?” “母后可知陆宴方才去哪了吗?” “你同母后卖什么关子,直说。”许皇后捏了一个葡萄放入口中。 “他去了东宫。”六皇子咬牙道:“儿子听人说,还是太子身边的公公亲自出来迎的,什么时候,他和东宫的关系这么好了?姑姑那边是不是也择一方栖身了?” “靖安不会插手这些事的。”许皇后擦了擦手,又道:“陆宴在京兆府任职,是陛下的人,与各处接触,本就在所难免,既是大大方方从东宫走进去,便只是公务罢了。这些都不重要,烨儿,洛阳来的人,还有几日能进城?” “最多三日。” “来了多少人?” “那边本想多送些,但有些咳嗽症状明显的,便筛掉了,再除去死在半路上的,也就是百人。” “足够了。”许皇后笑着拿出一张名单,“找个牙婆,将送进来的这些人,卖进各府便是。” 六皇子低声道:“京兆府调了兵力驻扎在城门口,查的颇严,此事,母后准备经谁的手办?” 许皇后犹豫了片刻,缓缓道:“孙家吧。” 六皇子低头看了看名单,疑惑道:“母亲,这里头怎么还有我门下的人?” “不然呢?若发病的都是平日与你不睦的官吏,陛下会怎么想?”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撞计== 虽说东宫已派人赶去了洛阳,但在消息没传回来前,陆宴也不能就这样干等着。 六月二十四一早,陆宴便将京兆府现有的兵力分别调去了长安东西南北十二道城门,亲自下令,持有出入城文书的,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皆要一一彻查,没有文书的,直接压回京兆府狱。 午后,日头正烈。 杨宗将手中的信件递给陆宴,轻声道:“主子,从昨日起出入长安的人突然变多了,着实不好盘查,属下方才汇集了各处传来的消息,可疑之人甚多,但都不是我们要找的。” “早上进城的那几个戏班子,白道年那儿怎么说?”陆宴道。 “并无疫病。”杨宗皱眉道:“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善茬,一听没病立马翻脸,说咱们京兆府无故羁押百姓,要去刑部讨个说法。” “叫他们去告,不必拦着。”陆宴冷嗤一声道:“他们闹得越凶,就越是有问题,一会儿你回衙门,将一半人放走,留下另一半慢慢审,出什么事我担着。”说实在的,眼下还有什么能比疫病更重要呢? 杨宗立马会意,“属下明白。” 两日之后,城门口的人越来越多,由于排查严格,许多昨日就在排队的,到了今日都还未进城,百姓怨声不断,争执声也不断。 一个身着红裳的妇人,扭着腰肢,摇着真丝绡麋竹扇,嗲声道:“我说官爷哟!奴是打扬州来的,我们容家调-教的姑娘个个身世清白,还没跟过人呢,可任官爷搜查,只是长安有贵客等得急,官爷能否行行好,叫我们先进去?” 官兵被这妇人的语调撩的面红耳赤,轻咳两声才道:“退后,一个个来。” 红裳妇人悻悻退下,一个婆子笑着走过来道:“官爷,我们姑娘可是永安伯府大夫人的的外甥女。”说罢,就将手中的两个金叶子递了过来。 官兵下意识朝陆宴这往了一眼,不幸对视,立马回头摆手道:“行贿乃是重罪!嬷嬷慎言!”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太太躬身走来,“我这老婆子年逾花甲,身子又不好,在这等了两天,夜里的风吹的我头疾都犯喽,我老婆子是来京城求医的,可眼下的却更严重喽。” 有人跟着起哄,“这正午的太阳,都要给我们烤化喽!” 就在这时,孙旭驾马前来,低声道:“陆大人,北门那里突然有外商闹事,少说也得有五千人,且不说衙门轻易不会同外商动手,就是真动起手来,可调用的兵力也是......” 陆宴用中指揉了揉眉心,摘了自己一块玉佩,对杨宗道:“派人回镇国公府借兵,各城门之间距离甚远,要骑兵。” 孙旭心里一安,不禁默默道:果然还是陆大人办事牢靠。 郑京兆告病在家,陆宴俨然成了代理府尹,排查疫病这事,已是彻底落到了他的肩上。消停不过几个时辰,鲁参军快马来报,“大人,西门那边出现了许多流民,皆带着棍棒,他们以无辜百姓为质,非要闯进来。” “多少人?” “属下粗略估计了下,得有二百多人,至于有没有后手,就不知道了。”鲁参军皱眉道:“大人,咱们放行吗?” “飞鸽传书上报给宫里,由圣人定夺。”陆宴一顿,低声道:“叫咱们的人先守着。” 东西南北十二道门,这两天就跟唱大戏一般,没一处消停的,杀人的、放火的、抢劫的真可谓是齐活了,偏偏就是一个带病的都没有,几番动静下来,守城的士兵明显被转移了注意力。 六月二十五日,寅初。城门口突然多了一辆花轿,侍从无数不说,身后还有七十余担的嫁妆。 陆宴唤来一个士兵,低声道:“那是什么人?” 官兵颔首道:“回禀大人,花轿里坐的是荆州来的富商之女,姓于。前来迎亲的是薛家长子,名为薛录。大人,这嫁娶之事,确实得求个良辰吉时,咱们是否行个方便?” 陆宴道:“排查过了?” 官兵点头,“自然是排查过了,箱子装得都是些金银首饰、茶叶布匹,无甚特别的。” “我问的是人,那十余辆马车装的,总不可能也都是金银首饰吧。” 官兵挠了挠头,道:“那些都是荆州于家陪嫁过来的婆子跟婢女,属下看过了,皆是奴籍。” “多少人?” “共九十三人。” “里面可有人生疮,亦或是咳嗽?” “生疮的并无瞧见,至于咳嗽......他们这是娶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声这么大,哪还听得见咳嗽声呀?”士兵说到这,见陆大人变了脸色,立马魂飞魄散,大声道:“属下失职,这去命他们停下。” “不必了。” 陆宴同杨宗对视了一眼。 荆州富商,抬花轿进城。 杨宗都不禁笑出了声,这算什么,“撞计”了吗? 杨宗低声道:“属下去将人扣下?” 陆宴摇头:“若真是他们带着疫病就糟了,眼下四周都是人,他们一旦发现失手,必会四处窜逃,反而会更难办。咱们放行。叫人跟着,等他们落脚再动手。” “是。” 到了未时三刻,白道年送来了许多避瘟的药方,陆宴准备将其制成药包,一种悬于门前,一种用来焚烧,以免有漏网之鱼进京,将疫病染给他人。 “辛苦白先生了。” 白道年临走之前,诚恳道:“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么熬,陆大人该好好休息了。” 杨宗附和道:“主子,您这都几天没合眼了,确实该歇息了。”杨宗跟着陆宴数年,从未见自家主子如此疲惫过。 前日还算好的,至少回了镇国公府,昨日到现在,衙门可城门两头跑,沐浴都省了。 陆宴点头道:“我知晓了,这就回府。” 陆宴弯腰进了马车,杨宗见他小憩,便擅作主张地驾马向保宁坊驶去,到沈宅时,已是傍晚。 杨宗颔首认错,腰板却挺的笔直,满脸写着——主子你想骂就骂,反正都到地方了。 陆宴捏了下太阳穴,罢了。 数日未见,他也确实惦记她了,趁着路上人烟稀少,他翻墙而入。 陆宴避过了那两个东宫送来的婢女,伸手推开了内室的门,掀开帘子之后,才发现屋内没人,她身边的婢女也不在。 都酉时了,怎么还没回来? 陆宴瞥了一眼鸽笼子,随手拔了他一根毛,鸽子瞬间上蹿下跳。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照顾== “大人。”她又唤了一声。 陆宴半点外人的自觉也无,随手拍了拍床榻,道:“坐下。” 与他平视,沈甄这才发现,他眼底发青,平日里那双倨傲清冷的双眸尽是疲色,人也瘦了许多。 就连嗓子都是哑的。 沈甄知道他忙,却不是他忙成了这样。 沈甄伸出手,用拇指划过他的眼底,“大人,你这是几天没睡了?” 陆宴拽过她的小手,捏了捏她的指腹,笑道:“去哪了?” “一早便去了百香阁。”沈甄看着他,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 “之后呢?” “去西市的玉笙楼买了些红豆糕。” 陆宴嘴角倏然勾起一丝笑意。 瞧瞧,这才多久,她竟也学会了避重就轻的本事。也不同你撒谎,就只是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 陆宴向后靠了靠,盯着她的眉眼,淡淡道:“红豆糕好吃吗?” 沈甄点了点头,又道:“大人怎么这时候过来?” 陆宴也不知身体太累,还是心太累,顷刻间,便是连试探的心思都歇下了。 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眸色渐深,嗓音暗哑:“就来看看你。” 一时间,沈甄也说不上来哪里怪,只是觉得这人今日的语气,比以往还要凉一些。 “照顾好自己,我先走了。”陆宴起了身子。 沈甄拽住他的手,小声道:“这么快就走了吗?” 陆宴回头看她。 沈甄看着他下颌上的胡茬,不由红了眼睛,“能不能再待一会儿?” “怎么,想我?”陆宴薄唇微动,眼里并无笑意。 沈甄点头,攥着他的手没松开。 “沈甄,我很忙,即便不吃不喝,都还有摞成山的事等着我做!我在这足足等了你近两个时辰......” 陆宴的话还没说完,沈甄起身,一把抱住了他的窄腰。 她咬了咬唇,踮脚去亲他,男人不低头配合,只亲到了喉结。 男人喉结上下滑动,低头看她,深吸了一口气。 心脏一跌再跌,仿佛过了许久,他掰开了小姑娘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走了。” 然而刚向前一步,眼前猛然一阵白,整个身子有了往下栽倒的架势。 沈甄察觉出不对,连忙扶住了他,喊了一声大人。 窗牖吹进微风,外面花草簌动,虫鸣依稀,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陆宴便睁开了眼睛。 他反应了一下,知道自己这是躺在她的床上,随即环顾四周,正巧沈甄端着粥走了进来,“怎么这般快就醒了?” “扶我起来。” 沈甄伸手扶他,往他背后放了个软垫,随后拿起粥,用勺子舀了两下。吹了吹,放到了他嘴边。 陆宴接过,三下两下就吃完了,将碗盏放到描漆盘上。 “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不用了。” “今夜你就宿在这,哪都别去了,我照顾你。”沈甄不由分说将他摁在榻上。 陆宴不言语,任由沈甄拿着两块帨巾替他擦了脸,眼见沈甄从木匣子里拿出了一把剃刀。 陆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这是要做甚?” “大人从不蓄须,我自然是准备帮你修理下鬓角。” “剃刀哪来的?” “我管杨侍卫要的。” 陆宴蹙眉看着她道:“你会吗?” “穿针引线我都会,修个鬓角有何不会?” 陆宴松了手。 见他阖了眼睛,沈甄整个人便凑了过去。 她的手劲儿格外轻,指腹软的如同棉絮一般,虽不熟练,却也仔细,刮完后,她亲了亲他的下巴,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你今日会突然来找这儿。” 陆宴睁眼,冷声道:“原来竟是我的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今日实在是事出有因。”沈甄攥了攥拳,到底还是开了口,“我在玉笙楼买红豆糕的时候,遇见了许家的大公子。” 提到许家大公子,陆宴眉宇微蹙。 蓦地想起了他审讯沈岚时得到的证词,许大公子、滕王、肃宁伯曾经对她生过龌龊心思。 “大人,许家的大公子......”她想说的话,对陆宴终究是有些难以启齿,忍不住放低了音量,“他看我的眼神,很怪.....” 说到这,陆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碰你了?” 沈甄双颊泛红,轻轻摇头,“我走到哪里都带着苗丽和苗绮,不会发生这种事。”苗丽、苗绮是太子送给沈甄,这两个女子不说是什么江湖高手,但护沈甄周全,亦是绰绰有余。 “怎么回事?” 沈甄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今日的事。 许家大公子当众拿出请帖,以许家老太太惦念沈甄已久为由,“邀”沈甄去一趟许府。 沈甄找一个理由,许大公子变拆一个理由,话里话外,都是强迫人的架势。 苗丽、苗绮毕竟是东宫的人,见沈甄不愿,甚至拔了腰侧的弯刀,双方争执不下时,长平侯带走了沈甄。 顺便去看了一群猫。 陆宴的脸色越发地暗了。 沈甄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拽了拽他的衣袖。 陆宴没做声,半晌,他抬眼看着沈甄道:“把净室的人打发了,我想沐浴。” 沈甄点头照做,放好了水后回来唤他,却见他坐在榻上斜歪着身子,又阖了眼睛。 怎么看,怎么可怜。 沈甄本想让他躺下算了,谁知一碰他,他就醒了。 陆宴道:“水放好了?” 沈甄点头。 对陆宴这种重度洁癖来说,沐浴显然是要大过睡觉和吃饭的。 半个时辰后,陆宴回了屋内,沈甄分了被子给他。 熄了烛火,又是一阵静默,少顷,陆宴的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她翻身的动静。 自打她离开澄苑,他们还是头一次躺在了一处。 这张榻几不宽,他的随意动两下,碰到的不是她的腰,便是她的臀。 肌肤相触,男人的劣根瞬间发烫,灼的他瞬间卸下疲惫,多了一股亢奋。 嗓子比方才还要干哑。 他翻身就将她压到了身底下,捏起她的下巴,覆上了她的唇,细细密密的轻啄,转眼就变成了耳鬓厮磨。 男人的呼吸渐渐加重,手劲儿更重,捏的沈甄不由轻声讨饶,唤了一声又一声的大人。 他咬着她的耳朵,哑声道:“你是我的属下么?唤我大人?” 小珍珠在他手里变了样子,沈甄咬唇道:“世子、世子爷。” “这般生分吗?”陆宴语气不善,不愉充斥在每个字眼里。 陆宴将她的膝盖摁在了肩膀上,低声道:“你的性子跟身子一样软,管谁都能唤哥哥?” 沈甄脑中轰隆一声,美眸瞪圆,恍然大悟。 可惜晚了。 晨光熹微,天色尚未大亮,陆宴便起了身子,沈甄头依在他的肩膀上。 陆宴趿鞋下地,从妆奁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拾了点药,放于中指。 划过缝隙时,想起了她昨日的低声细语,众多称呼里,他最喜欢她唤自己的小字,抑或是那声三郎。 沈甄醒了。 “要走了?” 他低低的嗯。 ****** 陆宴到了衙门,京兆府内死气沉沉,孙旭站在桌案旁久久不语。 “昨日进长安的那些人,可有异处?” 须臾,孙旭点了点头,回身低声道:“所有人身上,都有疫病。” “他们落脚后,最先接触的是谁?” “一个牙婆。”说罢,孙旭递过来一张名单,上面的是京城各个官员府邸准备采买女婢的人数,多是太子门下。” 话音一落,签押房内仍是鸦雀无声。 陆宴狐疑地看了眼鲁参军,和其他几位参军。 他对京兆府这些同僚,多少还是了解的,听了这种事,他们不说掀桌子,也是要厉声呵斥的。 眼下这般安静,必是有问题。 陆宴沉沉开口,“牙婆是谁的人?” 孙旭转过身道:“孙尚书府,老管家的内人。”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抄家== 孙尚书府。 孙家的夫人如往常一般,端起煲好的汤,走到西南角的书房。 孙正荃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信件怔怔出神,门发出的“吱呀”一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你都几日没回屋里睡了?这工部尚书是要拿命来做吗?”孙夫人伸手戳了下他的肩膀。 “舒儿。”孙正荃拉起她的手。 孙夫人瞧着他乌青的眼底,鬓角的凌乱的白发一滞,她已记不清,他有多少年,没这样开口唤过自己。 到底夫妻多年,她的心没由来地跟着一沉。 “辛苦你了。”孙正荃抬眼看她,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堆在一处,尽显苍老。 “为何要这样看我?” 孙正荃看了她良久,眼眶变得微红,半晌,他沉声道:“你先出去吧。” 孙夫人的手微微颤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无事,只是一会儿有人来找我。”孙正荃道。 “这么晚了谁会来找你?” 孙正荃挥挥手,“工部里的人,” 孙夫人狐疑地点了点头,缓缓道:“那你早些休息。” 外面天色阴沉,四周阒然无声,一声惊雷劈下,响起了淅沥沥的雨声,雨滴击打在檐角的力度不断加重,转瞬暴雨如注。 孙正荃坐在桌案之前,看着自己的乌纱帽怔怔出神。 倏然,他的身后,响起了鞋底鞋底摩擦窗框的声音。 此时听到这样的声响,按理说,他该恐惧的,可也不知为何,那颗摇摆了一辈子的心,会突然变得平静,就像是深夜里的湖面,无风亦无澜。 孙正荃抬首瞧见了一个人,身着黑衣,蒙着面巾。 这位是楼公公,许皇后身边最为得力的人之一。 “孙大人。”楼公公颔首道。 “楼公公深夜出现在此,意欲何为啊?” 楼公公并未多言,而是将一封信递给了他,“孙大人看看便知。” 孙正荃接过,缓缓打开,看着看着,好似突然从信中看到了许皇后狡诈的双眸。 她每走一步棋,都定要留一个后手,这样的手腕,令人不寒而栗。 京兆府押人的消息才传出来不过一日......这场利用瘟疫铲除异己的勾当,就被她变成了——突厥重金收买洛阳刺史,将染了疫病的百姓送入长安,意图扰乱大晋朝纲。 孙正荃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当许皇后决定借他手行事之时,想必已经算到这一步了。 那九十个染了疫病的人,皆是孙家派人接过来的。 那牙婆,亦是在他身边数十年的老管家的内人。 而这些,与六殿下、与许皇后皆是毫无关系。 孙正荃“啪”地一声将信件拍在桌案上。“娘娘是何意思,过河拆桥吗?” 楼公公道:“娘娘要奴才转告大人,大人受人蒙蔽,犯的罪是渎职,并非谋判,依晋朝律法,不连坐,不绞刑,只流放二千里罢了。” “罢了?流放二千里罢了?”孙正荃的嘴角尽是讥讽。 流放之刑虽不同于死刑,可说到底,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到二千里外? 楼公公道:“娘娘还说,若是孙大人心里有怨,不妨想想妻儿。” 孙正荃蓦地起身,将手边的汤碗通通挥到了地上,怒道:“她这是要把在沈文祁身上做的事,再对我做一次?” “孙大人慎言。”楼公公轻笑一声道:“沈家到底是含了冤,您这个不算。”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富贵险中求,这条路,也是您自己选的。 孙正荃跌坐在椅上,翕唇好半晌,才道:“她还说什么了?” “娘娘承诺您,若六殿下以后成了事,日后必厚待孙家人。”楼公公说完要说的话,悄声退下,回了皇城。 安华殿,许皇后瞧着一旁缭绕的烟雾,用左手拨弄着茶盏,轻声道:“话都传到了?” “回娘娘,老奴一字不差地传到了。” 许皇后闭眼闻了闻茶香,道:“那便成了,孙正荃心怀妻儿,他知道该怎么做。” 六皇子在一旁握拳道:“儿子早同您说了这计策使不得,此番孙家愿意顶罪也就罢了,母后可曾想过,他若是不愿呢?他若是反咬一口呢?岂不是引火烧身吗?” 见许皇后未语,六皇子又继续道:“一场瘟疫下去,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为此丢了性命,我终是......” 还没说完,许皇后抬手便给他一巴掌。 “人命?兵不血刃,你能坐上那个位置吗?去年与高句丽那一场败战,护国公命丧沙场,我大晋死了十万儿郎,这就不是人命了?” “你萧家人从前朝文帝手里夺取江山时,屠了满城的人,这就不是人命了?你父皇年事已高,若一朝生变,真叫太子坐上那个位置,再想夺回来便难了,即便你强夺回来,也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名不正,言不顺,懂吗?” “是狼在哪都吃肉,吃羊在哪都吃草,晔儿,别让母后觉得你并不堪大任。” 六皇子深吸一口气,“母后息怒。” 许皇后将一个折子扔在他胸口上,“去听政殿,向圣人自请去扬州治疫。” “母后,孙家与许家关系密切,出了这档子事,父皇会不会疑上咱们?” “那九十多人里,有半数以上都是突厥人,里勾外连的证据摆在这,疑了又能如何?争储争出了瘟疫,这样的笑料,你父皇会让天下百姓知晓吗?” “儿子明白了。” 半晌过后,许皇后又道:“还不走,留在这作甚?” “儿子还有一事不解,还望母亲告知。”六皇子道。 “你说。” “孙尚书对母后、对儿子,可谓是忠心耿耿,这样危险的事,母亲为何不叫李棣去做?” “李棣一个寒门之子,能有什么根基?”许皇后一顿,道:“况且,李棣是狼啊,此事若是经了他的手,哪怕你以李家上下所有人的命相威胁,也是无用的。” 六皇子默了半晌,颔首道:“母亲早些休息,儿子这便回去了。” 许皇后“嗯”了一声,随后甩了袖子,对公公道:“好好安置孙家人,别亏待了他们。” ******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乳白色的浓雾渐渐升起,将整个长安笼上一股郁色,霎时一阵风吹来,雾气飞散,飘远,消失于尚书府的上空...... 小太监宣读完圣旨,周述安带领七十多位亲兵抄了孙尚书府。 亲兵冲进书房,回头厉声道:“周大人!罪臣孙正荃自尽了,案上只留了一封认罪书。” 孙宓闻言,双瞳瞪大,冲进书失声尖叫,一声声的阿耶,如泣如诉。 孙夫人昏倒在地。 一时之间,孙府的女眷抱头窜逃。 周述安站在尚书府门前,低声道:“尸体完整吗?” 楚一道:“完整。” “交给仵作验尸,看看有无他杀痕迹,若是有必要,剖尸亦可。” “你敢!你不许碰我阿耶!他没有罪!他是被陷害的!”孙宓红着眼睛对周述安嘶吼。 “带走。” 微风吹过他英俊清朗的面庞,他的表情和他锋锐的轮廓一样,看着眼前人们脸上写满的凄凉、惶恐,半丝同情都没有。 大理寺狱里的哭喊声,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有人含冤入狱,有人咎由自取,他甚至记不清,这是他抄的第几位官员的府邸。 孙宓绕至周述安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小女求求您,不要给我阿耶剖尸。” 孙宓见人将孙正荃的尸体已经裹上,崩溃大哭,扑过去道:“求求你,求求你了,让我再看一眼。” 周述安回身之时,忽然想起,去年九月,他也是这样,手执一道圣旨,带着亲兵抄了云阳侯府...... 他眼瞧着沈姌一路追到大理寺,翻身下马,躬身求他,要见云阳侯最后一面。 他未应,她也崩溃跪下,眼里明明蓄满泪水,却不曾落下。 他第一次见她,她从马车上下来,一身贵气,明媚摄人,他坐在她身边,她也瞧不见他。 他第二次见他,她正盯着贡院榜单上李棣的名字瞧,他站在她身后,回头时踩了他一脚。 他第三次见她,他身居高位,她已为人-妻,四目相对时,却仍被那绝望神情,轻易地敲碎了孤傲的脊梁。 寒风肆意,鹅毛般的大雪叠落在她肩上,他将油伞倾斜,罩在了她的身上,同她说,“李夫人,你回吧。” 回吧。 我听闻你的郎君爱你疼你,想必日后,不会叫你受委屈。 思及此,周述安轻笑,此生唯一一次大意,便是算错了旁人能予你安好......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前夕一==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到了七月。 由于京兆府及时捉拿了身携疫病之人,这场瘟疫总算是没有殃及长安。与此同时,京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郑京兆的心疾再次发作,在得知无法根治,只能静心修养后,便趁着陆宴这次立功,提出了辞官。 陆宴于七月初八,坐上了京兆府尹的位置。 二十四岁,手握重权,官居三品。 年轻的令人羡慕。 而洛阳那边,刺史姚峥与突厥勾结证据确凿,抄家连坐,姚氏一族满门颅悬城门,府里金银财宝,尽数运回了京都。 六皇子自请去洛阳治疫,此举虽振奋了民心,但在治疫途中,六皇子自己却不幸染了瘟疫,随行的大夫提着脑袋,夜以继日地保下了他的命。圣人听闻此事,虽未将他召回,却也将太医署的院正送去了洛阳。 许皇后在安华殿内,长吁了一口气...... 自工部尚书一职悬出来那一刻,李府的妱姨娘似乎更得宠了,何婉如落胎那日,哭得撕心裂肺,大骂妱姨娘是个不入流的狐媚子,文氏心疼自己的孙子在一旁帮腔。 李棣见文氏伤心落泪,也不好再添油加火,只好允诺何婉如,会再给她一个孩子,并叫她不要与妱姨娘置气。 李棣之所以宠爱妱姨娘,原因有三。一自然是因为妱姨娘那狐媚功夫深,着实令男人着迷,二呢?那妱姨娘是许后的人,从澜宁苑传出去密信何止一两封,李棣宠爱她,亲近她,无异于在向许后表忠。 至于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想要工部尚书的位置。 雅院幽静,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入室内,沈姌掀开床榻的幔帐,趿鞋下地。清丽伺候她盥洗,“姑娘脸色有些苍白,可要用些胭脂?” 沈姌摇头。 就在这时,一个名唤橘叶的女婢匆匆跑来。 沈姌从妆奁旁的铜镜中看到了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平静道:“说吧。”那两间院子,日日跟唱戏一般。 橘叶深吸一口气,道:“昨日何姨娘病了,一夜高烧,方才郎君去看望,可那妱姨娘突然嚷着要吃红豆酥......” 清丽道:“说下去。” 橘叶低眉道:“郎君驾马去东市了。” 清丽目光一滞,立马回身去看自家姑娘。原因无他,这些事,以前李棣没少给沈姌做。 回想云阳侯府还没出事的时候,别说是去东市买什么红豆酥,便是沈姌比往日多眨下眼睛,李棣都得捧起她的脸,好好检查一番。 记得有一年冬日,沈姌染了风寒。沈姌不想过了病气给他,便早早派人告知他不必过来了,哪知李棣非要亲自照顾她,喂药擦身皆是亲力亲为,沈姌越让他走,他越是耍混。 于是翌日一早,李棣开始打喷嚏咳嗽,沈姌却渐渐好了起来。 沈姌问他是否难受。 他说,值了。 不得不说,李棣那人,好似生来便会哄女人,相貌虽算不上俊美无双,但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神、让人误以为他情根深种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利剑,轻而易举就能攻破女人的心防。 清丽一脸担心,喃喃道:“姑娘......” 沈姌捏着耳垂,对镜戴起耳珰,低声笑道:“无妨。”是李棣教会她,原来,直达眼底的笑意,也会骗人。 没有人值得她再去相信。 ****** 沈姌下午去了一趟西市。 推开百香阁的大门,走进去,恰好见到沈甄躬身打理花卉。 沈姌上前一步,将两张地契放到了沈甄面前。 沈甄拿过,惊讶的看了沈姌一眼,“大姐姐,这不是......” “嗯,我的嫁妆拿回来了,上次听你说想在东市那边开个茶叶铺子,我瞧着,这两间铺子位置不错。” 沈甄接过,看了一眼道:“这位置确实是极好。” 沈姌瞧着她隐隐若现的梨涡道:“给你的,拿着吧。” 沈甄虽不愿收陆宴的钱,但对沈姌给的铺子却是丝毫不抗拒。以至于陆宴在听到此事后,拽着沈甄的耳朵质问她:“合着就拿我当外人,是吧?” 沈姌坐下,自行倒了一杯水,问道:“还忙得过来?” 沈甄道:“我手上的银钱攒的差不多了,便想着把沈家以前的鲁管家找回来,叫他帮着打理。” 沈姌点了点头,“这是极好,毕竟不能事事亲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我说。”? 暮鼓响起,沈姌回府,她刚一跨进门,只见两个婢女掉头就跑,一个跑的快些,另一个被她直接摁住。 “抬起头来,说说,为何见我就跑?” 婢女缓缓抬头,与沈姌对视后,直接跪下,“夫人恕罪,夫人罚奴婢吧。” 连罪都没定就请罚,这拖延时间的意图未眠太明显了些。 沈姌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掀起帘子,走进内室,摆了摆手,香炉烟雾缭绕,有些呛鼻。 沈姌坐到榻上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异处,却在低头的一瞬间,整个人呼吸一窒。 捂住嘴,干呕了一声。 “姑娘这是怎么了?”清丽紧张道。 沈姌的手心都在颤抖,她指着床榻道:“将这些被褥都给换掉,立刻。” 清丽循声望去。 发现玉枕旁不仅多出了好多发丝,被褥的边际上,还有胭脂留下的痕迹。 清丽叫来院子里的其他人,怒道:“方才有谁来过?” 屋内跪了一地的人接连摇头,要么说自己内急,要么说去太夫人房里伺候了,所有人都找好了理由。 “这院子谁是主子?”清丽道。 “好了。”沈姌看向他们,捂着胸口道:“你们都下去吧。” 发丝、胭脂、满室的香味,无一不在说明,妱姨娘与李棣方才在沈姌的房里,行了那事......也许李棣只为刺-激,并不想让打沈姌的脸面,但妱姨娘打的什么主意,沈姌却是猜得到的。 世人皆贪,李棣想要那伸手可触的尚书之位,她妱姨娘也一样,也不想安安分分你地当个妾室。 这是挑衅到主母眼皮子底下来了。 亥时一过,李棣出现在沈姌院子门口,刚准备进来,就被清丽拦在了外头。 “为何拦我?”李棣皱眉道。 清丽躬身道:“姑娘脾胃不和,屋内尚有秽物,郎君莫进了。” 心虚使然,李棣脚步顿住。 “可是请大夫了?” “姑娘说不必请,过了今夜就好了。” 李棣半眯着眼睛看着清丽,“你来李府多久了?” 清丽道:“已是四年有余。” “四年有余,你还叫她姑娘?”李棣淡淡道:“她让的?” “奴婢口误,以后不会再犯。” “若是再叫我听见姑娘二字,你便不必在李府伺候了,记住了吗?” “奴婢牢记在心。” 沈姌端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脸怔怔出神,她的喉咙起哽咽着一股气息,呼不出,亦咽不下去。 清丽道:“姑娘若是忍够了,奴婢愿意豁出命来......” “清丽,我没事的。” “奴婢明日便将这床榻拆了,重新换一张!” “不必了。”沈姌缓缓道,“就这样睡吧。” 火烛熄灭,一室黑暗,月光直直洒下,落在了廊前的石阶之上,素缟色的光影,压抑又灰暗。 沈姌平躺于榻上,缓缓阖上了双眼。 其实,她该谢谢那位妱姨娘。 谢谢将这根压死她的稻草,掷向她,予了她铤而走险的勇气。 又是一个清晨,沈姌梳洗打扮,点了胭脂后,对清丽道:“叫人备车,我要去趟大理寺。” 沈姌无比的清楚,那男人要的是什么,若把李府比作狼窝,那大理寺便是虎-穴。 倘若坠入虎-穴已成必然,她不希望自己变成他衔在口中的猎物,任他撕咬,却又毫无还手之力。 清丽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她身着一袭素白色的水光纱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的海棠层层叠叠,就像是阳光洒在水面泛起的微波,琥珀色的交领齐胸上襦露出了她纤细雪白的脖颈,胭脂色的耳珰,随着倩影轻轻摇晃。 沈家女容貌出众,满长安皆知。 可即便是这样,周述安仍是被她眼角的风情与妩媚晃了眼。 一时间,昏暗的牢狱仿佛涌进了天光...... 周述安垂眸起身,抿着薄唇替她开了牢狱的门,擦身而出时,沈姌轻声对他说了一声多谢。 半个时辰后,她从牢房出来,周围再无一人。 她以前还不懂,为何父亲牢间的钥匙一定要放在大理寺卿身上,不懂为何她一来,四周的狱卒便会悄声离开。 现在倒是明白过来了。 周述安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沈姌与他并肩而行,脚步忽然顿住,抬眸定格在男人刚毅正经的面庞上,朱唇轻启:“周述安,字容暻,苏州嘉兴人?” 听她唤自己的名字,周述安嘴角带了一丝笑意,眼神变得坚定又清明。 “查我?” 男人声线低沉,且字正腔圆。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升官== “查我?”周述安道。 四目交汇,沈姌那双妩媚撩人的双眸发挥出了绝对的优势,只轻挑了眉梢,男人的眸色便深了几分。 沈姌蹙眉怨声道:“我花了两百贯去买周大人的消息,却只买到了八个字,字容暻,苏州嘉兴人。” “着实是贵了些。”周述安声音不高不低。 沈姌点头表示认同,“许是那探子也觉得良心不安,走的时候,送了我一幅苏州的山水画,画底有一首诗,写的倒是极好。” 周述安望着她道:“写的什么?”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周述安看着她小嘴一张一翕,念着苏州的风光,下颌的线条逐渐绷紧。 沈姌顿了顿,柔声道:“周大人的故里,是这般样子吗?” 男人轻笑出声。 下一瞬,沈姌的腰肢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桎梏住,呼吸也被夺了去。 四年夫妻,李棣的吻向来都是温柔又带着些许讨好的,可周述安的不是,这种炙热的、危险的、窒息般的厮磨,令她心脏骤跌,喉咙发紧。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在她的腰上,轻轻颤抖。沈姌猜,这大概是男人对猎物掠夺的天性,和本能的亢奋。 只是不知道,她是第几个。 手眼通天的大理寺卿,不知道握着多少人的把柄,他若是想玩这些名堂,谁又能知道呢? 他们的身后是一堵墙。 从周述安的角度看,沈姌腿长,身子偏高,只要箍着她的腰肢微微上提,有些事,便能做了。他已是而立之年,不会连二十出头的沈姌都瞧不明白,他无比清楚,今日只要他肯要,她不会拒绝。 思及此,一股火霎时从喉头烧到腿间,坚硬-滚烫,他的妄念,他的不可得,此刻就在他的怀中。 在他的一念之间。 周述安的嘴角勾起一丝与本能斗争的笑意,骤然松手,直起了身子。 “说吧,你想让我做甚?” 沈姌望着他,轻轻呼吸,胸脯高低起伏。 缓了好半晌,她从袖口拿出了两张纸,低声道:“这是、开凿通济渠的账册的一部分,我誊写的。”这里面,一张是吏部拨出来的银两,一张是李棣中饱私囊的证据。 这些虽算不得铁证,但顺着查下去,定会发现些什么。 周述安再次倾身,低声对她道:“别喘,我没听清,重说一次。” 这样交颈的暧-昧姿势,显然是含着逗-弄的。 沈姌咬着牙,顺着他的意思,一字一句地又说了一遍。 男人“嗯”了一声,随后将纸张收入怀中,道:“这回听清了。” 周述安抬手将她一缕碎发别至耳后,道:“你答应我的事,难做吗?” 她一共答应他三件事,不入道观、不让李棣碰自己、还有一个是同他的私情。 这一跟三都在他心里如明镜一般,他想问的,无非是第二件。 “侥幸躲过。” 她的言外之意是:既是侥幸,那谁也保证不了有无下回。 他们一前一后跨出大理寺狱,刺目的阳光洒在二人身上,她转身离开时,周述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他若是欺负你......” 沈姌回头看他,抽回了手,低声道:“周大人一身二任是不是太辛苦了些,旁人的家事也要干涉?”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男女之间所有情绪的表达,都是在一次次的试探中形成的,他退一步,她便进一步。 他看着她金灿灿的裙摆,双眼半眯。 故意的,是吧。 ****** 京兆府。 陆宴接任京兆府尹一职,那少尹的位置便理所当然地空了出来。京兆府不属六部,有圣人直接管辖,自然是谁都能安插进人来。 太子识相,知道像京兆府、大理寺这样的机构动不得,早早就避开了举荐贤才一事,许家试图伸手,终究还是退了回去。 正是苦恼之时,户部侍郎随钰向陆宴举荐了一个人——孟惟。 孟惟是前任大司农孟浩易的幺子,年仅十九,素有少年天才的称号,三年前凭着祖上门荫被封了个八品县丞。听闻他能力卓越。不但能验尸,懂医术,跑得快,还能默背晋律。 按说有此等天资,早该在京中崭露头角,奈何孟家门庭不复往昔,他的三哥哥一个赛一个窝囊,便受了不少打压。 当然了,孟惟受打压,也不是不能理解,一旁的知县为判案翻阅律法急的头上冒汗,孟惟却能立马背诵原文,搁谁谁能舒坦? 孟惟的一身本领恰恰衬托出了旁人的无能。 抬举他,那就不是就把自己的肩膀往他脚下伸吗? 陆宴听闻有这么号人物,立马点了头。 进宫面圣后,孟惟就被调任至京兆府。只是孟惟年纪尚小,又未参加过科举,不能服众,自然不能直接封为正四品,所以这京兆府少尹的后头,就多了暂代二字。 可即便是暂代,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陆宴坐在签押房内,低头看着卷宗,孙祖请咳一声,“陆大人,孟惟到了。” 陆宴抬颔,道:“叫他进来。” 孟惟生的十分干净,额头偏高,眸光青涩,步伐轻盈,作辑的姿势分毫不差,搭眼便知,这是个浑身长满规矩的少年郎。 “过来些。”陆宴道。 孟惟走过去,低声道:“孟惟见过陆大人!” 抬头之时,孟惟眸光闪动。说起来,这位少年郎对陆京兆的敬仰,真可谓是涛涛江水一般,连绵不绝。 在孟惟看来,长安若无陆大人,这元庆十七年的七月哪里还会有风和日丽,瘟疫一旦蔓延,恐怕只剩哀鸿遍野。 陆宴看着他道:“我听闻你会验尸?还懂医术?” 孟惟道:“属下只是略懂,算不得精通。” 陆宴点头,“京兆府事务繁多,无法给你太多时间适应,今日仵作告假,后院现摆着两具尸体,你可愿去看看?” “回禀大人!此乃属下分内之事!” 孟惟回想他在地方县衙之时,知县命他验尸刨坟,可从未问过他一句愿不愿。 反而是文书案卷,他连碰的机会都没有。 孙旭在一旁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跟着衙隶过去。” 孟惟刚转身,陆宴又道:“等会儿。” “大人有何吩咐?” 陆宴用狼毫点了点案卷,“这一摞是你的,有什么地方不懂,可以问孙大人,抑或是问司录参军。” 孟惟看着那一摞文书。 里面有案卷、有状纸,一瞬间,鼻尖一酸,差点儿没哭出来,他满腔的热血霎时变得滚烫,他终于,来到了他心之所向的地方。 陆宴眉宇微蹙,有些看不过去,便朝他摆了摆手,“去吧。” 孟惟手捧案卷,大声道:“陆大人、孙大人的提携之恩,孟惟此生不忘。” 孙大人连连点头,“小孟大人你言重了,提携你的不是我,而是咱们陆京兆。既然你入了京兆府,日后便要如同家人一般相处,不必这样拘谨。” 见此景、闻此言,孟惟若不是男儿,定要弹泪于此。 孟惟走后,陆宴向后靠了靠,眉宇舒展,那双向来世故的双瞳不禁涌入了一丝笑意。 这个孟惟,他甚是满意,这都快和沈甄一样好糊弄了。 能不满意吗? 孟惟年轻有为,一身抱负,干多少脏活累活,一声苦都不会喊,对着陆宴、孙旭等人看都看吐的了案卷满眼尽是感激。 好似眼前的这些案卷,乃是上级满满的信任,是为大晋朝献出的一份力量。 诚然,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衙门里多了这样一位下属,陆大人至少能多歇息两盏茶的时间。 孙旭抿唇笑道:“陆大人是不是太狠了些?那些案卷,再加两具尸体,依这位小孟大人的性子,今日还能睡着觉吗?” 陆宴反唇相讥,“孙大人方才不还说要同家人一般相处吗?怎么不去帮把手?” 孙旭摸了一下鼻子道:“我这也是试探一下他的能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陆宴给了他一个“我也一样”的眼神,旋即,拿出了不足方才一半的案卷递给了孙旭,“这都是地方县衙处理不了。” 孙旭可不是孟惟那愣头青,京兆府一日要处理多少案件,他心里可谓是一清二楚。 他手里的这些,加上孟惟手里的那些...... 陆大人这是......把剩下的都给了他! 须臾,鲁参军外出回了衙门,恰好赶上陆宴急匆匆离去,不由摇头感叹:“孙大人,陆大人难道就不能歇歇?” 孙旭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唇角,大力地拍了鲁参军的后背,道:“看好了,咱陆京兆那是下值了。” 鲁参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陆大人总算知道歇息歇息了。” 闻言,孙旭顿时无语凝噎。 摇头,再摇头......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好了”== 陆宴之所以急匆匆的下了值,原因无他,两天前,某只白鸽终于得以挣脱牢笼,在长安城中展翅飞翔了一回。 落到了陆大人手里。 沈姌送了沈甄两家地段极好的铺面。 这铺面原是租给东瀛人经商的,眼下却被沈甄收回,改成了茶叶铺子。 大晋嗜茶成俗,茶叶的利润又十分可观,这导致许多走南闯北的商人都转行做了茶商。长安西市的开远门,就是茶商最大集聚地。 从浮梁、婺源、祁门、德兴、江陵而来的茶商都在此处有铺面。 皇城脚下,勋贵当道。这赚钱的营生,就像是一块不好啃的骨头,沈甄虽找来了对茶道颇为了解鲁生来当掌柜,却耐不住有人不想让她赚这钱。 原本东市只有两家茶铺,但就在沈氏的招牌挂起来后,一夜之间,茶铺林立,茶商扎堆。许多牛鬼蛇神纷纷主动上门打交道。 沈甄信不过这些人,只好给陆宴送了信,拜托他给自己找两家靠谱的茶庄。 陆宴读过信后,用拇指摩挲了鸽子好一会儿。 沈甄一娇养大的女儿家为何突然一门心思想赚钱,他心里十分清楚。说到底,无非是因为去年受了太多委屈。家道中落,打秋风又无门,最后被八千贯逼的直接给他做了外室...... 外室。 陆宴在心里默读了两遍。 说实在的,起初他还真就是把她当外室养的。一边享受着她的身子,一边想着,等他的心疾不再犯了,腻了、也够了,就将她送回到扬州去。 他甚至真为她准备了一笔不菲的封口费。 想在回想,他自己的都不免勾了嘴角,确实是无耻了些。 成,她想作甚便作甚。正好陆家在西市也有茶铺,他直接将自家的渠道分给她便是。 他坐上马车,缓缓向西市驶去。 时间回转至两个时辰前—— 天气闷沉,乌云密布,沈甄摆弄着手里的牡丹花,身后的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围起来,谁也不许放进来。” 沈甄回头,见到来人,脸色煞白。 许家的大公子,许威。 他又来作甚! 苗丽和苗绮一见是他,立马拦在了沈甄面前。 许威用左手比了个“停”的姿势,然后道:“我今儿只是来与你们姑娘叙旧的。” “我与许公子并无交情。”沈甄直接道。 许威瞧着她那张脸,轻轻一笑,“三姑娘叫你的人都出去吧。” 说罢,他扬了扬手里的匣子道:“这是以前云阳侯府的旧物,我想,里面的东西,你并不会想叫旁人看见。” 沈甄眼光微变,谁知道里面是否有诈? 许威似是读出了她的心中所想,便道:“许某只是想把这匣子交给三姑娘,顺便说两句话,长安西市,光天化日之下,三姑娘怕什么呢?” 云阳侯府的旧物......沈甄反复思忖后,让苗丽、苗绮守在了门口。 门一阖上,这屋子里,就只剩他们二人。 许威走到她身边,将手里的匣字放到案几上,幽幽道:“云阳侯府被抄家后,曾有手脚不干净的偷偷潜入,拿了些东西出来卖,这是我花重金买回来的,三姑娘瞧瞧吧。” 沈甄接过,低头去看手里的匣子。 屋内香味四溢,美人长发及腰,手指纤细白皙,如葇荑一般,秀美的侧脸,纤细的腰肢,巍峨的曲线,勾的男人的喉结上下滑动。 他假意叹气,实则是对着她吹了口气,几缕发丝飘动,露出一段白的分外诱人的脖颈...... 许威的身体瞬间充血。 许家大公子,与他不相熟的人大概都会被他这幅斯文儒雅的皮囊骗了,只有肃宁伯滕王之流,才知道他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夜里玩的有多脏。 许威表面上只纳过一个良家妾,背地里却是烟花柳巷的常客,陪过他女子,鲜少敢再去陪第二回。 他有过的女人越多,玩过的花样越丰富,就越是忘不了沈甄这张叫人怜外生怜的脸,似水雾一般,这样的姑娘哭起来求饶,怎是平康坊那些妓-子可比的? 纯到极致,就是另一种蛊惑,令人着魔。 这样的姑娘,就该压下身下随意挞伐。 自打长平侯回京,他本已歇了这个心思,可他家七娘却在无意中提起,长平侯身上背着孝期,两年之内,沈甄都嫁不了他。 这一句话,一撮死灰瞬间复燃。 她沈甄既然自己有了营生,不缺钱花,那他便给她些其他的...... 沈甄屏息打开了匣子,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后,双手一滞。 匣子“噹”地掉在了地上。 一件桃粉色的肚-兜、她亲手缝制的肚-兜,也跟着飘落在地上。 许威“啧”了一声,躬身去捡,随后握在手中,放到了鼻尖处,“一年了,还香着。” 沈甄瞬间红了眼,一把抢过,“你别碰!” “我别碰?那谁能碰?”许威前进了一步,“我听闻是楚旬救了你,告诉我,他碰过你吗?” 沈甄不想再同他说一个字,准备喊人,许威却捂住了她的嘴,“我许威,正式纳你为妾,好不好?”在许威眼里,就沈甄现在的身份,罪臣之女,当他许家正经的妾室,已算是高抬了她。 沈甄一把将他推开,就在这时,百香阁的门也跟着开了。 而进来的人,却叫两人大吃一惊。 竟然是...... 靖安长公主! “沈甄见过长公主。”沈甄躬身道。 许威一愣,也连忙道:“臣见过长公主。” 靖安长公主抬眼瞧了二人慌乱的眼神,又低头瞥了眼地上的肚兜,一双桃花眼眯了起来。 她好不容易闲下来出门上个街,刚进西市没几步,就见沈家的铺子外面围住了一群人。 好奇让她走了进来,却未曾想瞧见了这样的一幕。 这许家人,近来真是让她开了眼。 “许家大公子也来香粉铺子买东西?” 许威笑道:“臣只是来给家妹选些脂粉。” “是么?那可是选完了?”长公主勾起唇角道。 许威尴尬地轻咳了几声,上前一步,拿了几个瓶瓶罐罐,随后将钱放到了案几上。 见长公主没想走,许威就知道今儿的事算办不成了,便找个由子转身离去。 心道:改日找机会去沈府见她便是。 许威灰溜溜走后,靖安长公主一招手,又叫人将门关上了。 “这铺子是你的?” “是。” 靖安长公主找了个圆凳坐下,食指轻敲了两下桌案,道:“过来。” 话音一落,沈甄那颗忽上忽下的心,又被人揪了一下。 他们说话的语气,简直如出一辙。 沈甄走到她身边,深呼了一口气,道:“多谢长公主方才出手相助。” 靖安长公主抬眸看她,勾了勾唇角。还成,是个拎的清的。 环顾四周,靖安长公主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肚兜上,轻声道:“那是你的吗?” 肚-兜。 沈甄握紧了双拳。 她清楚,眼下直接否认是最好的,她身上的衣裳整洁,没有任何暧昧过的痕迹,堂堂长公主不会费心去查她的事。 若是反之,她便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女儿家的小衣落在外男手里,就是没有私情,那名声呢? 可她看着与那人极像的双眸,终究是点了头。 “是我的。”沈甄又忙解释道:“可这都是以前放在侯府的......” 靖安长公主直接打断了她,“你不必向我解释,今日的事,我全当是没见过。” 她若只是靖安长公主,这一刻,沈甄不知会有多感激她。 可她,还是他的母亲啊。 沈甄的心,瞬间起了一层霜。 并再一次意识到,一旦失去了侯府嫡女的光环,她与他之间仿佛隔着天堑。 “多谢长公主。”沈甄低声道。 小姑娘掩饰的很好,可若是仔细听,仔细品,不难听出,其中那丝隐隐的哽咽。 靖安长公主看了沈甄许久,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起身离开时,摸下了她的后脑勺,轻声道:“好了。” 陆宴抵达西市的时候,抬眼便瞧见一群人围在百香阁门外。 “主子,那是长公主的马车。”杨宗道。 陆宴眸色一暗,低声道:“我看见了。” “主子,咱们可是要进去?”杨宗也算是在镇国公府长大的,长公主那个脾气,跟自家的主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的。 小夫人在里头...... “不了。”陆宴揉了揉心口,“咱们走吧。” 半晌后,长公主抬脚从百香阁出来,下意识地朝右边一望,果然看到了杨宗的背影。 她提了下嘴角。 ...... 沈甄坐在圆凳上怔怔出神,眼眶微红,也不出声,清溪同她说了好多话,她都跟没听见一般。 直到夜里,她的榻边儿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沈甄吓得坐了起来。 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她的肩膀上,一张小脸,还没有男人的巴掌大,漂亮的眼睛里布满了惊慌。 陆宴斜斜在依在床边,随手捻了她一缕头发,“瞧你这出息。”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怒火== 沈甄愣愣地看着榻边的男人。 月光将她的小脸照的惨白。 继家道中落、为人外室后,沈甄再一次地体会都了来自身份地位被人压制的无力感、落差感。 就比如,她曾以侯府三小姐的身份见过长公主许多次,但却是第一次,不敢直视长公主的眼睛。 再比如,她也曾在狩猎宴、赏春宴上见过许威,那时候的许威,彬彬有礼,最多不过是唤她一声三姑娘...... 陆宴找人打听了今日的事,大致猜的出,她为何会露出现在这幅表情。 男人的手指在她的发丝上随意绕了两圈,淡淡道:“许威同你说什么了?” 黑暗中,小姑娘跪坐在男人身边,颔首道:“他要纳我为妾。” 陆宴玩-弄发丝的手一滞,松开,转而去搂她的腰,“还有呢?” 沈甄低声交代了经过,随后将匣子递给了他,嗫嚅道:“这个.......也被长公主瞧见了。” 陆宴将那桃粉色的肚兜握在手中,摩挲了下边缘,眸色晦暗不明。 沉默片刻后,将小姑娘的身子拉到身边,柔声道:“害怕了?” 沈甄摇了摇头,说了一句陆宴都没想过她会说的话。 “大人对我的好,沈甄此生都会记得,可若是长公主不喜我,还请您莫要为了我,去忤逆家里的意思。” 说罢,沈甄仰头亲了亲他的下颔。 当许威用施舍的目光说出的那句“我许威,正是纳你为妾,好不好?”,沈甄便感觉有一盆冷水,当头淋下,生生将她泼醒。 许家这样的门庭尚且如此,更何况镇国公府,想嫁他,和能嫁他,终究是两回事。 陆宴低头看她,嘴角的弧度携着几分嘲弄,“三姑娘这么懂事吗?”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愉,沈甄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一阵沉默后,陆宴捏起她的下巴,眸色里渗着寒意,沈甄被吓的一缩,但却动不了。 男人的手显然用了劲儿。 “家里的意思?说起来,母亲给我相看了不少姑娘,孟家女、王家女、对,许家也有意同镇国公府联姻,不然你给选一个,我明日去提亲?” “还是你觉得护国公夫人喜欢你?嫁给苏珩更好?”护国公夫人,也就是苏珩的母亲。 听他如此说,沈甄眼里的泪水忽然就收不住了,豆大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在了男人的手上。 陆宴忍着心口的疼痛看着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过了。 他只是在刚刚那一瞬,蓦地想起了自己梦中临死前的样子......想起了,她另嫁他人的事。 隔了好半晌,他才低声道:“沈甄,你怎么同我闹都行,但方才的话,再不准说。” “记住了吗?” 沈甄垂眸不看他,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低低呜咽了一声,又迅速咽回去。 被她这么一哭,再冷的心都要软了。 陆宴长吁一口气,终究是伸手将人提到自己腿上。 沈甄一动不动地被他抱在怀中,头靠着他肩膀上,男人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许威是个什么德行,母亲心里有数,别想那么多,嗯?” “我们三姑娘的性子这般好,谁会不喜欢你?” “别哭了。”他吻了下沈甄的发顶,“睡吧,我在这陪你。” 沈甄睡下后,陆宴走出沈宅,脸色立马沉了下来,他薄唇微抿,朝杨宗吩咐了几句。 撂下马车的幔帐,杨宗双目瞪圆,在心里默默替许家的大公子点了一支蜡烛。 陆宴为官数载,早已收敛了当年的脾气,可收敛也只是收敛,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哪是那么容易变的?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从来,就不是个良善之人。 不说锱铢必较,也是有仇必报。 动了他放在心里的人,许威算是翻船了。 隔日晚上,许大公子正眯着眼睛,晃晃悠悠地从酒楼出来准备回府,就被人捂住口鼻,架上了马车。 抵达曲江附近,几个莽汉将许威拽下来,扔到了地上,几根棍棒好不留情地挥在了他的身上,脸、手、腿,没放过任何地方。 许家的大公子哪里受过这样的毒打,一边疼的嗷嗷叫,一边威胁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阿耶是谁吗!知道我姑姑是谁吗?” “我阿耶是左相大人!姑姑乃是当朝皇后娘娘,你们敢动许家的人,是不要命了吗!” “是不是长平侯叫你们来的!说啊!” “妈的,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打不死我!明天你们谁都别想活!” 话音一落,他的腹部又遭到了重击。一个时辰之后,嚣张的气焰果然消失,变成了低低地祈求。 “钱......我可以给你们钱......多少都行。” 可不论许威怎么祈求,这些壮汉就似听不见一般,直到夜色褪去,他们才收手。 许家人见到许威之时,许威真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许夫人拍案而起,“是哪个混账东西敢动了我许家的人!居然还明目张胆送上门来!好生猖狂!” 许七娘看着自家哥哥被打成这样,不由惊呼一声。 须臾,院子里跑进来一位小厮,许夫人颤声道:“查出来了吗?” 小厮躬身道:“夫人恕罪,眼下仍是毫无头绪。奴才去问了昨日同大公子喝酒的那几位,他们皆说,什么都没看到......” 许夫人深吸一口气,道:“孟大夫,威儿状况的如何了?何时能醒过来?” 孟大夫摇了摇头,“头部遭了重击,再加上失血过多,能保住命,已是大幸,至于何时能醒过来,这不好说......” 许四娘红着眼睛道:“阿娘,这歹徒嚣张至此,背后必有靠山。此事依我瞧,光靠许家是查不出来的,咱们不能耽搁,还是报官吧!” 许夫人点了点头。 “小七,我们现在去刑部给哥哥讨公道,走!” “慢着!”许夫人顿了顿,低声道:“别去刑部,刑部眼下都是太子的人,他们又怎会尽心替许家办事?你们去京兆府!找陆宴。” 许四娘、许意清颔首应是,随后直奔光德坊而去,下了马车,两位姑娘提裙跑了两步,拿起木槌便击了鸣冤鼓。 陆宴坐在上头,若无其事道:“你们二人击鼓,究竟所谓何事?” 许意清拢了下头发,未语先流泪,哽咽道:“我家哥哥昨日被人拖至曲江附近,遭了袭击,到现在还未醒过来,还请陆大人速速捉拿这恶徒!” 第90章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承认== “你现在做事,是半分都不遮掩了?” 支摘窗边的缦纱半垂,忽有一阵风吹来,系于两侧的缀子跟着高高扬起。 陆宴走过去,随手托起一个白釉刻花缠枝莲纹梅瓶细细端详,默了半晌,才道:“儿子堂堂正正,何来遮掩一说。” “好。” 靖安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好一个堂堂正正。既如此,我也有几句话想问你。” 陆宴从善如流,笑道:“定知无不言。” 靖安长公主知晓他那与人周旋的本事,便直接道:“你与沈家女,究竟是何时的事!” 沈家女。 这话一出,就连靖安长公主贴身的嬷嬷都不由惊了一下。刘嬷嬷目光一颤,又迅速低下了头,小声对一旁的婢女道:“去,盯着点外头。” 陆宴眼里的笑意不减,但这笑意里,又蕴着十足的认真,“年初,在扬州楚府。” 靖安长公主眯起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儿子。 今年年初,他的确还在扬州没回来,据她的消息,沈家那丫头,那时也刚好在扬州...... 时间,倒是对的上。 “所以,你这是承认了?” 陆宴点头,“儿子先前答应过母亲在年底把婚事定下来,总得信守承诺,她十七,刚好。” 这话里的意思不能再明显了,他这不是要纳妾,这分明是要娶妻。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靖安长公主蹙眉道:“你可知道你在说甚?” “儿子知道。” 陆宴侧头看了眼窗外,淅沥沥的雨水沙沙作响。 前世他与母亲的这番对话,发生在十月,也就是三个月后。 梦中的十月,轻寒萦绕,长安早已不是眼下这个样子。 陛下痴迷长生不老之术,闭关修道,六皇子入主东宫把持朝政,许后忌惮镇国公府的兵权,到底是将许七娘赐给了他。 那时候,大半个朝堂都已成了许家的心腹,忠臣入狱,奸佞当道...... 思及此,陆宴不急不缓道:“云阳侯本就是晋朝栋梁,去年城西渠坍塌,无非是遭人陷害,含冤入狱,若不是参与党争......” 靖安长公主直接打断了他,“你还知道是参与了党争!含冤入狱?结党营私本就是重罪!何来的冤!” 陆宴勾了下唇角,一言未发。 “三郎,你是要为了一个女子,置镇国公府于不顾吗?” “不是为她。”陆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晋朝的储君由谁来做,我无权干涉,亦不会干涉,可唯独魏王不行!许家豺狐之心,众人昭昭,阿娘想想六月的那场瘟疫,那疫病若在长安蔓延开来,我镇国公府当真还能独善其身吗!” 靖安长公主目光一滞,四周的雨声倏然放大数倍。 那场瘟疫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心如明镜。 洛阳的疫病尚且称得上是天灾,可将得了疫病的人带入京城来,便是人祸了...... 长公主将手里的蒲扇“啪”地一声扔到了桌上,冷声道:“你同我喊什么?” 陆宴眸色一缓,抬手给长公主倒了盏茶,十分贴心地用手背试了下温度,侧头道:“阿娘胃不好,喝不得凉茶,还请嬷嬷换壶热的来。” 刘嬷嬷忙点头道:“欸,欸,老奴这就去。” 半晌过后,刘嬷嬷端着茶盏返回原处,只见这母子二人仍是相顾无言,屋内好似飘进一大片乌云...... 陆宴起身,又给长公主斟了一盏茶。 随后以拳抵唇,咳了两声,又咳了两声。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前阵子他奔波劳苦的模样,不禁深吸一口气,暗暗骂道:债啊,都是债啊。 “那我再问你,你可曾欺负了人家?” 陆宴面不改色道:“儿子不是那种孟浪之徒。” 长公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后郑重其事道:“若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想逼你,可你刚刚升迁,朝中有的是人盯着你。眼下这档口,总要谨言慎行才是。” “儿子自有分寸。” 长公主拿起桌上的扇子就扔到了他的肩膀上,“出去!现在就出去。” “多谢母亲成全。”陆宴低声道。 陆宴推开门,杨宗将手里的伞递过去,暴雨停歇,院子里锦簇的花团挂着水珠,散着沁人的芬芳, 今生,一切都不同了。 杨宗欲言又止地看了陆宴一眼。 “直说。”陆宴道。 “主子这么快就同长公主交代了,小夫人那儿......会不会有麻烦?” “不会。”陆宴笑道:“母亲若真是不喜她,何必要去替她解围?” 他早就承认了,不是吗? ****** 陆宴走后,长公主用食指抵着太阳穴,缓缓揉了起来。 刘嬷嬷在一旁劝道:“世子爷肯主动来跟您交代是好事,说明这孰轻孰重,他心里清明着。之前长公主不是还怕世子被外面的狐媚子迷惑了心智吗,如今看来,实在是多虑了。” 长公主“嘁”了一声,“他那些鬼话有一句能信吗?嬷嬷想想他从扬州回来都干了些甚!照他说的,年初就钟情于沈家那丫头,那他三月回来为何还要夜不归宿,整日留在那平康坊?” “起初我就觉得怪,就三郎那等眼睛长在头顶的人,我给他选的良家妾他都看不上眼,怎么就能突然看上风月里的歌姬了。”长公主气得翻了个白眼,“还并非孟浪之徒......我看他简直就是寡廉鲜耻、放浪形骸!叫斯文扫地!” 刘嬷嬷试探道:“长公主可是觉得沈家那位使了什么狐媚手段?” “要真是狐媚子,打发了便是了。”提起沈甄,长公主又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沈甄那孩子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别说是狐媚手段,那性子,怕是连慌都撒不圆。” 长公主抬眸看了一眼房梁,回想起来云阳侯夫人离世的那一年。那时她才多大,小小的身子裹着素缟色的麻服,哽咽着嗓子道了一句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算了算陆宴开始夜不归宿的时间,又算了算沈家出事的时间,忽然感觉有一股血在往头上涌。 过了片刻,刘嬷嬷又道:“世子爷对许家大公子下手着实是狠了些,老奴听人说,许家大公子就算是醒来了,也怕是不能有子嗣了。” 长公主想起许威,不禁冷嗤道:“他可是一点都不冤。” 刘嬷嬷抽了抽嘴角,“此事许家不会善罢甘休,若是真查到世子爷头上来,该当如何?” “若是连这点事他都做不干净,那京兆府尹也别做了。” 听这语气,刘嬷嬷笑道:“这么说,长公主是同意了?” “不同意又能如何?”长公主眸光微闪,“方才该试探的话也都试探了,他什么脾气我这做娘的最是清楚。” 长公主起身,轻笑了一声。 能叫他护到这份上,想必早就将人放在心里了 ****** 每年夏季,一到汛期,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的便会接踵而来,而元庆十七的年的这一场洪灾,显然应了葛天师摇头晃脑说的那句,一发不可收拾。 不只是黄河,汴渠、东北方向的永济渠,都一一受难。 黄河决口,河道南摆,连着几日早朝,工部同其他部门吵翻了天,治河的决策提出一个,否决一个,因着沈文祁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想担责任。 人人秉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治水之策也就迟迟定不下来。 黄河流域受灾的百姓越来越多,水灾遍及豫东、鲁西南等地,接连死了八千人不说,还冲毁了会河,漕运受堵,情况越来越危急。 百姓纷纷指责朝廷不作为。 可眼下工部那些人有几分能耐,成元帝心里也清楚,他们眼下提出来的那些决案,若真是实施了,无异于往河里白送银子。 成元帝深呼一口气,招了招手,唤来盛公公道:“去刑部大大牢,把那个葛天师,还是什么天师给朕找来!” 盛公公掐着嗓子道:“回禀陛下,是朱天师,葛天师已经被斩首了。” “那就把这朱天师给朕找来!” 盛公公传消息出去,不到两个时辰,刑部尚书便压着朱天师来到了听政殿。 成元帝瞥了朱天师一眼,道:“你既然连国运都测得出,那朕问你,那这场洪灾该如何治理?” 朱天师直直地跪下,心道:这哪是贫道测的,这分明是那位陆大人测的啊! 显然,他并不敢把这些话宣之于口。 “你但说无妨,朕不治你的罪。” 朱天师额头点地,按照陆大人先前嘱咐的,诚恳道:“贫道能力有限,虽能瞧破一丝天机,但对治理水患,却是一无所知。” 成元帝的眼刀子直接戳到了他脸上。 朱天师立马又哆嗦道:“但是贫道瞧过了,大晋人才济济,这场水患定能安然度过。” 成元帝低低地“嗬”了一声。 人才济济。 今日早朝,大殿之上站满了人,个个穿着华服,头顶乌纱,却无一人肯亲去黄河治理水患。 成元帝拍案怒道:“好一个人才济济,你倒是给我说出一个人来!”? 朱天师额间冒出了虚虚的汗,低声道:“贫道不知其名,只算得出......是个有罪之人。” 成元帝眼神半眯,沉思良久。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请客== 傍晚时分,清风飒飒,一场大雨过后,空气凉爽宜人,红霞洒在京兆府大门的石阶上。 陆宴带着孟惟走近签押房,眉头一挑,道:“鲁大人这是怎么了?” 鲁参军“哎”了一声,将手腕从眼前移开,露出一对儿乌眼青。 这显然是让人给打了。 “叫陆大人见笑了。”鲁参军道。 孟惟疑惑道:“我记得鲁大人早上的时候还好好的......可是方才出去遇上刁民了?” “到底怎么回事?”陆宴道。 孙旭见鲁大人久久张不开嘴,便替他说明了“乌眼青”的来由。 鲁参军近来心事重重,孙旭问过才知,原来是家中的小妾有孕了。有了子嗣,本是好事,可愁就愁在,妾室的肚子大在了正房前头。 鲁参军的正妻本就与那妾室不对付,眼下更是水火不容。鲁夫人撂下一句“你看着办”,便回了娘家,这般举动,便等同于逼着鲁参军做个选择了。 鲁参军和妾室眼对眼静坐了一夜,那碗落胎药,终究是没舍得给。 数日过去,宋家见鲁参军还不去接人,也来了脾气。这不,鲁夫人的弟弟在今儿中午找上衙门来了,鲁参军出去后,小舅哥上来便是左右两勾拳。 鲁参军没躲,生生受下,于是就有了这又大又圆的乌眼青。 听完孙旭之言,陆宴对鲁参军道:“令阃一走,你便去哄,她心里既知道你放不下她,脾气自然会越来越大。” 鲁参军抬眼道:“可这事到底是我理亏,是我伤了宋家的脸面。” 陆宴无奈道:“你乃是朝廷命官,家事闹到衙门口来,他们可曾在乎过你的脸面?” 陆宴说的这些,鲁参军又岂会不懂。 这时,孟惟低声道:“若是陆大人遇上这事,该当如何?” 陆宴放下中的案卷,淡淡道:“晾着便是。”在他看来,女子的毛病大多都是惯出来的。 孙旭摸了摸鼻尖不语,他还是头一回听见有这么劝人的。 孙旭尴尬一笑,走到鲁参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陆大人自己都没成家,这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可别听他的,自己的夫人,该哄还得哄,令阃的性子虽说直爽了些,可也没有坏心,无非是想让你服个软。” 鲁参军无比感动地看了孙旭一眼,“多谢孙大人。” 陆宴抽下嘴角。 都被打成乌眼青了还能叫直爽? 这人啊,归根结底,就是只能听进去自己想听的话。 半晌过后,孟惟将誊写的卷宗交到孙旭手上,道:“孙大看这样成吗?” 孙旭低声道了句成,旋即,望了一眼门外。 微风瑟瑟,树影摇曳。孙旭回过头道:“我听闻西市的鱼沛楼开张了,几位大人可有兴致走一趟?说起来,还未同小孟大人一起吃过饭。” 鲁大人眼下是最不想回府,连忙点了头。 孟惟眼巴巴地回头瞧陆宴。 陆宴:“......”也跟着点了头。 ****** 四人转眼到了西市。 许是因为今儿刚开张,门口又写着饭粥,所以客人格外多了一些。 鱼沛楼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招牌菜皆与鱼类相关。 跑堂的手里拿着粗麻布,躬身极快地擦着桌子,一抬头,见到了四件官袍,脸上立马堆起了笑意,“二楼厢房客满了,四位官爷坐这儿可行?” 来都来了?还能走不成? 陆宴点了招牌的鲤鱼、鲫鱼各一条,玛瑙肉、虾油豆腐,四碗素面,又要了两壶常州兰陵酒。 跑堂地笑道:“今儿开张,店里的厨娘还特意做了平日里尝不着的青团。这青团以青草为汁,以豆沙、芝麻、玫瑰为馅,再用糯米粉做成团子,色如碧玉,香甜可口,官爷可要尝尝?” 鲁参军摇了摇头,这点心显然都是给姑娘家吃的,他听着就没有胃口。 孙旭和孟惟也都跟着摇头。 谁知这时,陆宴竟破天地来了一句,“包一份给我。” 孙旭不禁提眉腹诽:嘴这么毒的人,居然喜欢吃甜食? 西市人多嘴杂,他们又没坐厢房,身着官服又丰神俊朗的郎君自然是惹眼的,周围的小娘子,眼神不停地往一楼的窗牖飘。 吃的差不多了,酒也送上来了。 孙旭见孟惟的眼神就没离开过鲁大人的眼睛,不由笑道:“小孟大人可定亲了?” “并无。”孟惟直起腰板道:“我只想像陆大人这般,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为我大晋效力!” 陆宴手持杯盏,正准备浅浅饮上一口,不由勾起了唇角。 孙旭哑然失笑,“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大的觉悟?” 孟惟饮一口酒,壮了胆子道:“不瞒各位大人,先前我在县衙,常听百姓在私下抱怨衙门,不是说十个衙门九个脏,就是说州官不如县官,县官不如差官......那时我便发誓,若我有升迁之日,定不负头上的乌纱。” 说罢,他瞧了一眼陆宴,眼中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陆宴向后靠了靠,眸中的疏离透彻是久居高位才沉淀出的模样。 这样的人,嘴角噙着一抹笑,是说不出的迷人。 见状,孙旭不由扶额,这小孟大人可真是把城府深密的陆大人送上神坛了。 就在这时,门口进来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绯红的幔帐旁,站着一位叫人移不开眼的美人儿。 她侧头与旁人说笑的样子,真真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跑堂地立马颠过去,热情道:“四位姑娘想用点什么,里头请。” 苗丽、苗绮二人连忙摆手拒绝,“我们在外面候着就好。” 沈甄拉过二人的手,“就当是陪我还不成?” “可是......” “别可是了。” 最终,沈甄和清溪生拉硬拽,终于是给苗丽、苗绮摁在杌子上。 沈甄起初还没发现陆宴就在她左侧的不远处,可声音到底是太过熟悉,很快,两人便对上了视线。 四目交汇的一瞬,沈甄立马别开了眼。 陆宴向来不动声色,问也问不出个名堂,但沈甄就不一样了,就单单这一个反应,孙旭便瞧出了端倪。 再一联想沈姑娘被捕那日,杯盏上的胭脂......孙旭不由扬了扬头。 难不成,陆大人喜欢人家? 孙旭抬手饮了一口酒,故意道:“与平康坊的小堂垂帘,茵褥帷幌相比,在这饮酒,着实是无趣了些,陆大人觉得呢?” 陆宴眸色一凛。 孟惟诧异地看了一眼在自己心中如谪仙一般的陆大人。 孙旭笑道:“陆大人的红颜知己,可是平康坊南曲里最有才情的姑娘,美人才子,风月佳话。”这显然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语气。 话音甫落,沈甄的小耳朵一动,陆宴将手中的杯盏“噹”地一声砸在了案上。 一旁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鲁参军,垂眸喃喃道:“陆大人这份风流肆意,谁不羡慕?” 说罢,鲁参军仰头又喝了一杯,拍了拍胸口道:“便是连云枝姑娘那样才貌双全的女子都对大人服服帖帖,陆大人在风月里的手腕,着实令我佩服!” 陆宴喉结微动,沉声道:“他喝多了,劳烦孙大人给他送回去。” 孙旭笑容灿灿,起身将鲁参军架起来往外头走,随后对着孟惟道:“过来搭把手。” “欸,来了。” 陆宴走在这三人后头,从沈甄身边经过时,将方才包好的青团放到了她的桌角。 沈甄埋头吃鱼。 临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果然,只能瞧见她后脑勺上的白玉簪子...... 陆宴出来后,不禁揉了下眉心。 向来心细如发的孟惟好心提醒道:“陆大人那包青团好似落在里面了。” 孙旭看着陆大人蹙起的眉头,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他先前说的那句——晾着便是。 ****** 灯光隐隐,夜里月明。 李棣身着玄色长裾,坐在六皇子对面。 六皇子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皱眉道:“前方消息来报,豫东那边的灾情又严重了,眼下工部尚书之位悬着,你作为工部侍郎,总不能无所作为吧。” 李棣双手握拳,“殿下息怒,并未是臣不想作为,而是臣上次的提议被吏部的人给否了,说是工程太大,国库里一下抽不出那么多银子。”六皇子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道太子近来日日在往哪儿跑?” “还望殿下明示。” “是大理寺狱!”六皇子深吸了一口气,“大理寺狱中有谁,你心里总该有数。你的本事,能同他沈文祁比吗!此番太子若是给他弄出来,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李棣低头道:“可沈文祁的罪是出自陛下金口玉言......翻案谈何容易!” 六皇子起身怒斥道:“根本就不需要翻案!沈文祁若是能平息民愤,造福我大晋百姓,圣人可还揪着城西渠的事不放?一句戴罪立功!就能将此事揭过!他若重回朝堂,工部还有你的位置吗!” “李棣,明日早朝,你亲自向圣人请命去治理水患,半分都拖不得!”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高光== 六皇子见过李棣后,又拿着令牌入了宫。 安华殿中青烟袅袅,许后坐在桃漆木的四方椅上,一边揉太阳穴,一边道:“来了?” 六皇子道:“母后,许威的事怎么样了?父皇如何说?” “能怎么样?”许皇后缓缓睁开眼:“你舅舅昨日去见了陛下,陛下却将这案子交给了刑部,瞧着吧,这事到最后,只能是送个替死鬼来。” 六皇子怒道:“许威膝下无子,日后也不必想了......此事若是没个说法,许家以后如何在京中立足?” “那你可知许威遭袭之前去见了谁?” “儿子听闻,是沈家三姑娘。” 许皇后眉梢一立,“你听得不全,他不止见到了沈三,还见到了长公主。” 六皇子愕然。 通过靖安长公主再去想陆宴的态度,六皇子不禁疑惑道:“母亲的意思是......此事是陆家所为?可没道理啊,儿子在京安插了这么多眼线,从没听过沈家和陆家有甚交情!即便中间有个随钰,可姑姑不该出面啊。”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不过往坏了想,此事若真是陆家做的,你舅舅那儿就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下了,算了,这事等威儿醒了再说吧。”许皇后揉了揉左肩,道:“东宫那边近来不安分,明日的事,你可跟李棣交代清楚了?” “母后放心,明日早朝,他便会自请去豫东。”六皇子咬牙道:“丢了一个刑部,这工部绝不可能再丢了。” 六皇子咳嗽了两声。 许皇后道:“行了,你刚从洛阳回来不久,早些回去歇了吧。” 水患愈演愈烈,圣人要选一人担任河防使一职。许家这边召集幕僚挑灯长谈,太子那边也没闲着,显然,都在为明日早朝做准备。 今夜长安的夜色如海上明月初升,拖拽着波涛万顷。 西市的喧闹,随着暮鼓的镗镗之声,戛然而止。 陆宴弯腰进了马车,杨宗正准备问要不要去小夫人那儿,只听陆宴道:“去周府。” 今夜的陆大人,在未来老丈人和未来夫人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未来老丈人。 ****** 元庆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卯时一刻。 皎洁明星高,苍茫远天曙。槐雾暗不开,城鸦鸣稍去。 夕雾未收,宫墙垂柳。从五品以上官员步行于宣政殿外,站成两排,成元帝身着常服从寝殿里走来,內侍高呼一声起朝。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若御炉香。左右史官夹香案分立殿下,百官开始奏事。 洪御史手执快报开始宣读灾情近况,每念一句,官员的心就跟着揪一下,暗道一声毁了。 这次黄河发生的大决口,不止让豫东、冀南遭了难,现如今连鲁西北都有大片的土地被淹没,再这么下去,别说国家财政扛不住了,便是明年的收成也不用指望了。 洪御史阖上了折子。 不及半晌,中书令及左仆射文樟便带头指责工部的不作为。 左相许柏林携同僚反唇相讥,大意便是——别光骂工部,你有啥能耐,你来。 你来啊! 一群老狐狸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很快,太子门下的御史大夫洪承,兵部尚书郑永与六皇子一脉就开始了你来我往的挖苦和讽刺。 表面言笑晏晏,实则句句都往心窝子里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日早朝,又成了太子与魏王之间的博弈。 不相干人等皆缩起了脖子,低头看地,默默算着下朝的时辰。 成元帝脸色铁青,掂着手里的奏折“啪”地一声拍到了桌案之上。“我晋朝百姓在外受苦受难,朕忧心忡忡,数夜未眠,你们这些肱股之臣、国之栋梁,除了说这些昏昧之言,还能作甚!” 皇帝一怒,寒冬腊月,众人打了个寒颤,殿内雅雀无声。 就在这时,李棣上前一步道,“臣,愿前往豫东治水。” 成元帝眉毛一挑,“哦?李侍郎有何计策?” “臣以为,治水还应以修建堤防为要务。” 一听又是修堤防,成元帝的脸色不免平淡了些。 人人都跟他说修建堤防,吏部拨给堤防的银子还少了?成效呢?修了塌,塌了再修,与无底洞无异。 成元帝不置可否,冷眼看着群臣。 太子殿下上前一步道:“儿臣有一物想交与陛下。” 成元帝淡淡道:“何物?” 太子道:“儿臣前两日曾去过一趟大理寺狱,见到了罪臣沈文祁。沈文祁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无颜面圣,便托儿臣将这两本书呈给陛下,一本为河防全览、一本为两河管见。” 洪御史搭腔,“河防全览.......两河管见.......这两本书,臣倒是未曾听过。” 太子答道:“这两本书皆是罪臣沈文祁在狱中编撰,本宫也不曾读过。” 罪臣二字,太子咬的极重。 话音甫落,六皇子和左相许柏林目光不由一紧。 成元帝接过,低头翻阅。 看看殿内这些只知道说些狂悖之言的废物,再看看手里的两本书,若说心里毫不动容,那定然是假的。 这上面的字字句句,说是毕生心血也不为过。 赤诚之心跃然纸上,惹得皇帝拇指轻颤。 陆宴抬眼便知,太子此举,是送到皇帝心里头去了。 若说豫东的民愤是一把火,那沈文祁这两本书和他找来的那位“天师”,就是将火烧的更旺的干柴。 眼下时机刚好,陆宴向右走了一步,沉声道:“臣记得,元庆十四年,黄河白茅堤也出过一次决口,沈文祁以挽流之策治水效果甚好,此番黄河流域接连受难,唯这白茅堤相安无事。眼下民愤难抑,人心惶惶,臣提议,不如让沈文祁暂任河防使一职前去治理水患。” 掷地有声,心中哗然。 不得不说,与六皇子和太子门下那些人相比,陆宴的话显然重了许多。原因无他,京兆尹直属陛下管辖,是实打实的皇权派,根本不存在站队一说。 李棣和许柏林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陆家会提沈文祁出头,这个根本不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许柏林使了个眼神。 六皇子门下的太常丞立马道:“沈文祁虽有功,可也要想想他因何入狱啊?那城西渠坍塌,死了多少百姓!他到底是有罪之身!臣以为,不可!”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微修) ==第九十三章吃个饭== 散朝之后,成元帝将沈文祁、长平侯以及吏部尚书单独叫去了听政殿,估摸是要商议此番公干要带多少兵马和钱粮。 百官看着沈文祁的背影,不禁唏嘘万分。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 瞧—— 礼部侍郎姚文君一边下石阶,一边道:“为官十四载,从没见过这阵仗,谁能想到,这总治河防使的人选居然落在了沈文祁身上,” 大晋的总治河防使一职,在京中权利虽然不大,却也是实打实的正四品官员。 兵部侍郎韩愈耸了耸肩膀,低声道:“今儿真真算是涨见识了。” 一听这话,礼部侍郎掰起手指头在那数,“太子殿下,御史台洪承,京兆尹陆宴,大理寺卿周述安,兵部尚书郑永,刑部尚书姚斌,户部侍郎随钰,京兆少尹孙旭,代理少尹孟、孟惟,还有陆烨陆庭......哦对对,险些忘了,还有长平小侯爷,让我想想还有谁......” “别想了,那么多人,你查的完吗?便是你我,不也站出去了吗?” “周述安话音儿一落,我身前身后右移了大半,我总不能一个人在那儿杵着吧。”姚文君深吸了一口气,“这什么章程啊,他沈文祁在狱里修炼了什么功夫不成?” 韩愈朝李棣和六皇子的方向瞥了一眼,淡淡道:“我只知道,今夜注定是有人难眠了。” ...... 许皇后听完小太监的耳语,那张高傲冷静的娇颜到底是撑不住了,左手抠着四方椅的边沿,深吸了两口气。 半晌过后,六皇子跨进了安华殿。 他双手背后,来回踱步,忽然气笑了一声,道:“母后是没看见太子的表情,真真是得意啊,今日之后,只怕大半个朝堂都要倒向东宫了......” “收手吧,别争了。”许皇后抿了一口茶水道。 六皇子一愣。 “到年底前。”许皇后抬眼道:“顺势而为,避其锋芒,再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母后这是何意?” 许皇后起身在六皇子身边耳语了一番,六皇子双眸瞪圆,大喊一声:“母后!这若是败了......” 许皇后道:“烨儿,从葛天师被问斩,孟家被抄家开始,你已失去了天时地利,今日你又失了人心,就已经败了。诸国来朝之日,是你最后一个机会。” * 黄昏时分,乌云散去,赤红色的光辉映在房檐之上。车轮轧轧声戛然而止,沈文祁在苏珩的陪同下,缓缓下了马车。 眼瞧着他的两个女儿和幺子就在自己面前。 只一眼,整个人仿佛定住了一般,耳鸣盖过了飒飒的风声。 沈姌和沈甄唤了一声阿耶。 沈泓提着小腿就跑了过去,拉住了沈文祁的手。 “阿耶,泓儿想你。” 沈文祁低头看着自己的幺子,苦涩堵喉间,仿佛无法言语。 一年了,连他都长高了。 沈文祁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嗯......阿耶回来了。” 沈姌走过去,道:“快进府吧。” 为了去身上的晦气,沈甄将火盆摆到了沈文祁跟前儿,跨过去后,便进了内院。 起初沈甄还不懂陆宴为何一定要置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给她,直到今日,她才明白了其中用意。 房嬷嬷做了十道菜,一家人时隔一年,总算是坐下来能好好吃个饭了。 沈甄拿起木箸,侧头看了一眼父亲,消瘦的下颔,发白的鬓角,倏然红了眼角。 沈甄轻声道:“阿耶为何不许我去大理寺狱?” 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沈文祁一清二楚,他柔声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去那种地方作甚?” 见她还欲再说,沈文祁忙道:“好了,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先吃饭。” 沈甄咬了咬唇,手执木箸,将鱼腹肉都夹到了父亲碗里,不一会儿,就摞起了小山尖。 沈文祁瞧着面前的碗,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 他在弱冠之年便得了先帝提拔,此后仕途不断升迁,可谓是平步青霄,直至锒铛入狱,看着手上厚重的枷锁,他才明白,为何齐家二字要放在治国前面...... 他曾以为,这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沈文祁凝视着一旁的儿女,深邃双眸泛起了万分复杂的情绪,木箸滞于虎口,半晌未动。 用过晚膳,沈文祁忽然起身,哑声道:“姌姌,你同我过来。” 月儿高悬,银色的光影洒在了小院子里,四周阒然无声,墙角下的蛐蛐不停吵闹。 沈文祁双眸掩面,俄顷,低声道:“姌姌,你同阿耶说句实话,李棣他......” 沈姌拽过一个矮杌子,坐下,柔声道:“他只是不肯和离罢了,并没对我怎么样。” 沈文祁无声地看着她,静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大女儿,突然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即是一家人,何必要这样说?” 沈文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曾恃才自傲,以为只要云阳侯府屹立不到,李棣便是有狼子野心,也会对她好一辈子,如今想想,真是越发可笑。 沈姌话锋一转低声道:“此番去豫东,阿耶打算去多久?” 沈文祁一顿,道:“陛下给了我不少人手,长平侯也会同我一起过去,三万兵力,若是快的话,两个月,足矣。” 沈姌点头:“那阿耶路上保重,沈家来日方长。” 豫东灾情严重,成元帝命沈文祁尽快出发,翌日天刚一亮,沈文祁便收拾好了行囊,沈甄见自己的父亲翻身上马,不由再度红了眼睛。 谡统领道:“沈大人,咱们该出发了。” 沈文祁点头,“好。” 沈甄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一把捉住了缰绳,道:“阿耶路上保重,务必平安归来。” 沈文祁笑了一下,揉了下她的头,轻声道:“好。” 沈家失去的,靠我这双手,再拼一次便是。 等我回来,再不会叫你们再受委屈。 随后夹紧马腹,扬长而去。 沈甄看着自己年近半百的父亲渐渐远去,憋了一早的眼泪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 安嬷嬷将她抱在怀里道:“别哭了,长平侯与大人一同前去,定会平安归来。” 沈甄这边哭得泣不成声,另一面,陆宴的脸色可以用惨白来形容。 眼前发昏,心口突突地跟着跳。 他心里清楚的很,沈文祁这会儿应该是出发了。 孙旭忽然停笔,抬头道:“陆大人这是这是怎的了?身子不舒服?” 陆宴咬牙切齿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他估摸着,小姑娘哭上一个时辰,便也就好了。 可他没想到,沈甄这眼泪也跟发了豫东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整整一天他都没消停。 熬到散值,耐心耗尽,陆宴拍案而起。 “陆大人这么急,这是去哪?”孟惟问道。 陆宴握紧双拳,“旧疾犯了,去找大夫。”说罢,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衙署。 孟惟摘下乌纱,低声对孙旭道:“陆大人有旧疾?多久了?可是严重?” 孙旭平摊双手,“小孟大人你别看我,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兜兜转转,陆宴抵达保宁坊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十分老练地翻墙而入,就在他推开女儿家闺房的一瞬,心口的疼痛骤然消失。 沈甄蜷在床头,闭着眼,一幅睡着了的样子。 陆宴双臂交叠于胸前,垂眸睨着她,倏而嗤笑一声。 他坐下来,低声道:“睡了?” 回答他的,是沈甄均匀的呼吸声。 男人勾起唇角,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耳垂,见她没动,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她雪白脖颈,摩挲起了她的锁骨,“既睡着了,你抖什么?”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微修) ==第九十四章认错== “既是睡了,你抖什么?” 沈甄暗暗咬紧了腮边的肉,不看他。 晚风拂动,月色撩人。 陆宴看着她背后的蝴蝶骨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开合,他伸出手,两根手指顺着她的背脊一路向下。 指尖轻轻扫过,也不用力,却令人忍不住颤栗。 男人的目光溢满了笑意。 乌黑柔顺的长发、纤细雪白的脖颈、不堪一握的腰身,还有她这一碰就诚实的要命的样子。 全部,全部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三姑娘这是生气了?”陆宴勾起嘴角,斜睨着她的后脑勺。 沈甄心里一酸。 生气吗? 她哪有资格同他生气。 那日在酒楼听完孙大人的话,她承认,她半个晚上都没睡着。美人才子,风月佳话这八个字,就在她的脑中不停地绕啊绕。 她本是同他赌了气的,可一转眼,就得知了他在朝堂上举荐父亲去豫东治水的消息。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眼下她便是有再多的气,也只能生生吞下。 立秋才过不久,天还不算凉。沈甄身上只穿了一件缎面的素白色中衣。缎面的料子最大特点便是柔软光滑,解开衣带,轻轻一拉,便从肩膀坠落。 里面是一件樱粉色的肚兜。 从陆宴的角度去看,领口那隐隐可见的山峦,在夜色的映衬下就像是鲜嫩多汁的蜜果,叫人一望,就忍不住口舌生津。 他本来只是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可是男人么,一旦来了感觉,就跟老房子着火一般。 她有多软,他便有多石更。 陆宴倾身覆在了她身后,去吻她的后颈,哑声道:“真不理我?嗯?” 沈甄一躲,他顺势攥住了她的小珍珠,捻了两下,小姑娘立马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啄了下她的唇,“这算是醒了?” “平康坊的曲儿,好听吗?”沈甄用水光盈盈的眼睛瞪着他。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谣言止于智者。”男人轻笑。 沈甄推了推他作恶的手,想要离他远点,可这床榻也就是六尺长,这么大个地方,他又贴的紧,根本是无处可逃。 “传闻之事,恒多失实。”陆宴咬着她的耳朵道,“不可信也。” 沈甄轻哼了一声。极轻的一声。 眼高于顶的陆宴对女子的小性子向来最是不耐,便是陆蘅和陆妗,也不敢同他耍脾气。 独独到了沈甄这儿,他才品出了几分乐趣。尤其是,将她压在身下的时候。 这人一旦有了目的,语气都不免放柔了些,他捏了捏她的腰,“平康坊的云枝,确实是我在外面养着的姑娘。” 沈甄对上他的目光,见他大方承认,先是无比冷静地来了一句,“何时的事?” 这一点,沈甄和天下女人一样。 在沈甄看来,陆宴的这些风流韵事,若是在她在搬到沈宅之前,她无甚资格去管,毕竟自己只是他的外室,轮不到她恃宠而骄。 可若是在这之后,便是再好的性子,也无法忍受这种事。 一边说要娶她,一边风流肆意,拿她当傻子不成? 面对她的反应,陆宴不禁挑了挑眉梢,他还以为,她的泪珠子唰地一下就能砸下来。 “去年十月啊。”陆宴叹口气道。 沈甄美眸瞪圆。 去年十月,那不就是她给他做外室的时候吗? 难不成...... 陆宴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宽大的手掌捏了捏她的耳垂,“你别不知好歹,本官洁身自好的名声,就毁你这了。” 听完这话,沈甄蹙起眉头,撇了嘴角。 要真是洁身自好,他又怎会对自己做那种事...... 不得不说,沈甄这想法真是一点都没错,有些人看着不同流俗,好似对凡尘中的欢愉不屑一顾,实则呢?不过没遇到入眼的人罢了。 就像他同靖安长公主说的一样,出淤泥而不染的是白莲,不是他。 栽到沈甄身上,他也不曾想过。 陆宴透过她的眼睛,读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忍不住咬了她一口,颇有一股恼羞成怒的意思。 男人一把翻过她的身子。 沈甄哼唧了一声,咬唇道:“大人明日不上值吗?” “来得及。”他跪立她身后,用手压着她的腰,低声道:“是想趴着,还是坐起来?” 话音甫落,沈甄的小脸一寸寸地红了起来,他话里的意思,她竟是都听明白了...... 见她不答,他一本正经道:“还是趴着吧,你最是不爱用力。” 中衣褪尽,陆宴将月匈膛贴到了她的背上,手掌一路向下,置于罅隙,耐心十足地上下挑拨。 指尖滑腻,陆宴贴着她的耳畔道:“这么快?” 沈甄干脆闭上了眼睛。 好一个洁身自好。 当一股火热渐渐逼近的时候,沈甄的心怦怦地跳,怦怦地跳...... 突然喊了一声不行,翻身而起。 陆宴一愣,将人抱住,“怎么了?” 沈甄一脸凝重,严肃又带着一丝愧疚,低声道:“我的香囊没有了,不行。” 陆宴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禁去揉眉心,“怎么不早说?” 小姑娘满脸无辜。 陆宴趿鞋下地,站在床边吹了会儿凉风,半晌过后,又挪到桌案边上,喝了一壶凉茶。 沈甄本以为他会走的,谁知这人当真刚烈,不仅不走,还搂着她睡了一个晚上。 男人亲了一下她的额心,阖上了双眸。 天还没亮,沈甄就被蚊子的嗡嗡声弄醒了,秋天的蚊子最是要命,好似不把人的血吸干就不罢休一般。 沈甄推开了他的手臂,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燃了灯,追着蚊子的行踪开始拍手。 不足片刻,朦胧的双眼就变得清澈透亮,彻底被气醒了。 陆宴睨着眼看她,“作甚呢?” “有蚊子。” “你这不是有蚊帐吗?” “可能是提前潜伏进来的。” 陆宴听着她的措辞不禁一笑,道:“那你打着了么?” “没有。” 陆宴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行了,你躺下,我来吧。”? 不过这蚊子好似欺软怕硬,陆宴一坐起来,它便没了声音。 过了许久,沈甄才见他伸出手,轻拍了一下。 “打着了?” 陆宴点头,随后摊开手掌给她看,沈甄一见有血,小脸立马垮了。 可是她浑身上下瞧了一通,明明哪儿都没有,直到天亮,她穿鞋下地,一股不大好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呜呜!都肿了! 陆宴睡眼惺忪时看了她一眼,她跺了脚。 他穿好衣裳,扣上腰封时,她又跺一下脚。 男人眉梢轻挑,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随即轻笑出声。 他行至她的妆奁边上,轻声道:“沈甄,长痛不如短痛,我找根针给你。” 就在拉抽屉的一瞬,沈甄的呼吸都停了。 一个素白色的香囊,赫然出现在男人眼前。对,就是常在沈甄枕边放着的那个。 陆宴放到手心里,掂了掂,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沈甄的心咚咚打鼓。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姑娘,醒了吗?” 陆宴上前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低头吻住,好半天都没让她喘气。 临走之前,男人的用拇指抚摸了一下她的眼皮,幽幽道:“原来你这双眼睛,也会骗人啊。” ****** 沈甄住在保宁坊,京兆府在光德坊,两地相距甚远,陆宴不得不提前出门,才能按时上值。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穿过洛阳街,一路向北,停在了衙署门前。 一下马车,瞧见了孙旭。 孙旭像模像样地作辑,道:“陆大人早。” 二人刚跨进门,就看到鲁参军双手抱头,眉头紧皱,眼眶低下又青了些。 孙旭一脸关切,“鲁大人的伤势怎么瞧着又严重了?难不成令阃的弟弟又去找您了?” 鲁参军道:“我也不知道该去宋家说甚,便想着让她冷静些也好,就......”冷静些,也就是晾着的另一种说法。 陆宴背影一僵。 孙旭仰面扶额,半晌没说话来。 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鲁参军的肩膀。 那意思好似在说:陆大人的话,能信吗?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微修) ==第九十五章亲事== 八月,眼瞧着就要中秋。 却说沈甄从罪臣之女变成了四品大员的女儿后,那些曾经闭门不见的亲朋好友们,也开始一一找上门来。 就比如,她昔日里的那些手帕交,开始重新邀请她踏青、参加赏花宴,赏菊宴,蹴鞠赛等等。 再比如,去年十月里,对她冷言相待的二婶三婶也好似像失了忆一般,熟络地唤起了甄儿,甄儿。 他们之所以能舍得下这个脸面,就是因为他们清楚,沈文祁一旦重回朝堂,这个总治河防使,不过就是个开端罢了。 低个头若是能给自己换来好处,那真是世上最划算的买卖。 与此同时,沈甄东市的茶坊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基本属于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的状态,说是上赶着送银子都不为过。 世人的脸色变得可谓是比说书的都快。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令人头疼的事,便是沈甄这个人,再次被勋贵子弟盯上了。 这不过这次,无人再提“妾”这个字。 ****** 京兆府,签押房内。 杨宗默默递过去两个信封,低声道:“主子,这都是在沈家门口截下的。” 陆宴眉宇微蹙,面无表情地抽出了信纸,由上至下读过后,蓦地冷嗤一声。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卿卿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行啊沈甄,两天,四封情书。 当真没辱没了你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号。 陆宴“啪”地一下将信砸在桌上,凛这嗓子道:“烧了吧。” 傍晚下值,陆宴回了镇国公府。 秋风微凉,带着一丝萧瑟的寒意,树叶刷刷作响,偶尔飘落下来一两片叶子,高耸枝干笔直地立在天地之间。 老管家就将陆宴引到了明瑞堂。 近来镇国公府多了两位客人,陆老太太特意在明瑞堂设了晚宴,陆家三房齐聚一堂。 甫一进门,陆老太太旁边的老夫人就笑道:“多年未见,三郎比从前还要清隽些。” 这时,一位身材高挑,眉眼颇为高傲的姑娘起身道了一声表哥。细眉微蹙,语气十分冷淡。 陆宴上前问了安。 率先开口的这位是秦老夫人,也就是陆老太太的堂妹,二人情分颇深,从前时常走动。直到前些年秦家迁至河南,来往才跟着少了些。 而秦老夫人旁边这位纤细高挑的姑娘,便是今河南府尹的幺女,六姑娘秦洛。 依着辈分,秦洛确实要喊陆家这几位儿郎一声表哥。 陆老太太把这刚满十六岁的女儿家请到府上来是何意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说穿了,就是有意让两家结个亲。 镇国公府一共有三房,二房的陆烨已经娶妻生子,自然不在考虑范围内,所以大房的陆宴和三房的陆庭,才是这场秦家此行的目的。 散席之后,陆宴、陆庭和陆烨就纷纷离开明瑞堂,到外头的凉亭里少酌了两杯。 陆烨摇了摇手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笑道:“瞧老太太这意思,咱们国公府是要办喜事了。” 陆庭对陆宴道:“那先恭喜三弟了。” 陆宴提了提唇,笑道:“要恭喜,也是我恭喜你。” 他虽不算不上御女无数,也算得上是阅女无数,方才那位秦家表妹看他的眼神,七分的抗拒,二分的不愿,还有一分,暂且算是尊重吧。总之,倾慕之意,是半分都没有。 陆庭“嘶”了一声,表示不服,随后用手敲了下桌子道:“不然打个赌?” 陆宴饮了叩酒道:“赌注呢?” “容我想想。” 这边正说着,杨宗缓缓走来,低声道:“主子,老夫人和长公主叫您去一趟嘉安堂。” 闻言,陆庭“噗”地一声笑出来,道:“早知道我就应该赌大些,将你书房里那些藏着不给见的宝贝都弄到手里来。” 陆宴笑的十分自信,“一个你都带不走。” 陆宴推开了嘉安堂的内室。 陆老太太坐在榻上,靖安长公主坐在一旁的圆凳上,香几上青白釉双耳三足香炉冒着袅袅青烟。 见他来了,老太太招了招手,“快过来。” 陆老太太看着自己最为疼爱的孙子,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方才脸上的笑容丁点不剩。 几番想开口,可话到了嘴边,到头来还是咽了下去。 “祖母要同我说甚?” 陆老太太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坐下。” 旋即,先夸赞了一句,“以你的年纪,能做到今日这个位置,祖母以你为傲。” 陆宴苦笑。 得。 这样的开场白,一听便是有接下来。 果然,陆老太太紧接着又继续道:“可祖宗还有句老话,男子应先成家,再立业。秦洛那孩子你也见了,是极富才情的一位姑娘,模样也没得挑,我本以为秦家是有意与你结亲,可方才问过才知道,人家属意的是庭哥儿。” 陆宴一笑,“这不是极好吗?” “是好事,可你就不想问问是为何?” 陆宴蹙眉道:“这有甚好问的,穿衣戴帽,各有所好。” 靖安长公主在一旁瞪了他一眼。 “秦家是介意你在流连花街柳巷,风流韵事传的满长安都是!”说到这,陆老太太就气不打一处来,深吸一口气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陆老太太曾经一度以为她这个孙子怕是要娶个仙子才肯罢休,谁知年纪一长,男人的这点劣根突然就拔地而起了。 “宴哥儿,祖母知道,朝堂波诡云谲,京兆尹时常又要办些得罪人的事,你身上胆子重,也需要放松,可那平康坊啊,终究不是什么好听的好地方,史官多加一笔,败的是你自己的名声!” 陆宴揉了揉眉心,不由想起了那位招蜂引蝶的姑娘。 为了保她的名声,他的名声可真是全毁。 不仅仅全毁,还容不得他辩驳。 他还是头回尝到了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滋味。 靖安长公主双臂交叠与胸前,一句好话都不肯替他说,见他双拳紧握,她眉梢微挑。 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活该”二字。 “你可听进去了?”陆老夫人语重心长道。 陆宴喉结上下滑动,点了点头。 陆老太太倏然从胸口拿出一个帕子,捂住嘴,请咳了好几声。 作为陆家子孙,他清楚的很,这是要打温情牌了。 “咳咳。”陆老太太仰头扶了扶胸口,随后又颤巍巍地拿出了个药瓶,抖了两下,长公主递了一杯水过去。 陆宴低头转起来自己的白玉扳指。 还没等陆老太太,陆宴忽然抬头道:“孙儿不孝,劳祖母费心,既如此,两个月后,我便把婚事定下来。” 一听这话,陆老太太再度咳嗽起来。 “什么两个月?” 一不做二不休,陆宴索性直接道:“孙儿有了想娶的人。” 陆老太太瞪了瞪眼睛,“是哪家的姑娘?” “总治河防使家的三姑娘。” 陆老太太挺直背,用指腹敲了敲太阳穴,使劲想,总治河防使.....总治河防使是哪位? “靖安,这位总治河防使你可熟悉?” 靖安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不止我熟悉,老太太您也熟悉,总治河防使的三姑娘,就是以前云阳侯府的三姑娘,沈甄。沈文祁前两日任了河防使一职,眼下被派到豫东治水去了,还未回来。” 陆老太太活了一辈子,什么没见过,一听靖安长公主这语气,就听出了些门道。 “此事......你知晓?” 靖安长公主看了一眼陆宴勾起的薄唇,到底是点了头。 出了嘉安堂,母子二人一同穿过悬廊,朝肃宁堂的方向走去,月光明亮,树枝冗长的阴影已经伸展到脚下。 “母亲近来若是得空,进宫一趟如何?”陆宴突然道。 他想娶沈甄,别人不用在乎,可陛下那儿,他瞒不住,也不能瞒。 靖安长公主脚步一顿,瞥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已经见过陛下了。”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微修) ==第九十六章忍耐== 延福坊,李府。 静月悬天,各院燃起了灯火,风过屋檐,漫着橙光的灯笼轻轻摇晃,忽明忽暗,叫人一望,心中不免惴惴。 清丽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姑娘,姑爷回府了,眼下正在书房与人议事。” 自打沈文祁任了总治河防使一职前往豫东,李棣也因为万年县的水利工程多日没回府。今晚他得了空,定会来找沈姌兴师问罪。 清丽来来回回踱步,捂着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心脏道:“姑娘,咱们用不用找些人手在门口守着?” “不必了。”沈姌喝了抿了一口茶,“这是李府,都是他的人,一会儿见机行事便是。” 清丽点了点头。 少顷,沈姌从抽屉里拿出小半袋捣碎的药粉,缓缓撒入水壶中。 她坐在妆奁前,往自己的眼底和唇上蹭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平白生出了几分憔悴。 李棣大步流星地进了沈姌的院子。 “我进自己夫人的院子,用得着你通报?起开!”脚步声偏重,每一步都踩到了清丽的心尖上。 她就怕,李棣会和沈姌动手。 门发出了“吱嘎”一声。 沈姌坐在榻上,凝望着他。 李棣身上的月白色衣袍高贵奢华,腰间佩戴的玉佩也是稀世之宝,全身上下,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 衣领微敞,脖颈微红,一看就是饮了酒。 李棣走到沈姌面前,捏起她的下巴,抬了抬,“是不是很得意?” “你喝多了。”沈姌起身,行至一旁的桌边,与他拉开了点距离。 “岳父出狱,大半个朝堂都倒向他,你是不是很得意?”李棣扣住她的手腕,反向抬起,“回答我!” 沈姌蹙眉道,“你弄疼我了。” “我说你怎么总往大理寺跑。”他低声笑了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岳父在大理寺狱中编撰了两本惊世的著作,你不可能不清楚!想等着看我笑话?嗯?” 一边说,手上的力量一边加重。 沈姌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内心的不适感。 眼下同他翻脸,没有任何意义。 “我是你李棣的夫人,笑话你,于我何好处?”沈姌回头看他,豆大的泪珠子从眼角唰地一下便落了下来。 见她落泪,四年的习惯使然,李棣不由一愣。 他以为,依沈姌的脾气,定然会如他们刚撕破脸时一般,冷冷地告诉他,他输了,他错了,他活该,他咎由自取。 然,为何没有? 沈姌看见他眼里的动容,趁他手上失了力,忙挣开了他的桎梏。 抬手擦拭眼泪,颤着嗓子问他,“你是我的郎君,可你除了欺负我,你还会什么?” 莹莹泪光,尽是委屈,是他没见过的委屈。 李棣退了半步。 郎君,他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两个字了? 他心底一沉,深吸一口气道,咬牙切齿,“沈姌,你别跟我耍心眼,别忘了岳父与鲁思的勾当,你若是敢算计我,咱们谁都别想好过,你......” 李棣还没说完话,沈姌抬手便将妆奁前的镜子挥到了地上,“这些,你以为,我会忘了吗?” 沈姌上前一步,攥住李棣的衣襟,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沈甄还没嫁人!你知不知道,沈泓还没长大!” “你手里攥着能同我沈家鱼死网破把柄,我如何还能算计你!” 李棣呼吸紊乱。 “李棣,就是许家会算计你,我都不会。”沈姌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我认命了,你懂吗?” 李棣半眯起眼睛,打量了她好半晌,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一饮而尽。 沈姌继续道:“你曾经与我说,沈家的路不止一条,今日我将这话原方不动还给你,东宫有条路让你走,你走不走?” 话音甫落,李棣胸口钝痛,他面色苍白,似喘不过气起一般......身子跟着一晃。 “李棣,你怎么了?”沈姌紧张道。 “你到底怎么了?” 李棣看了一眼茶水杯,断断续续道:“是、是不是你......给我......”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沈姌没听他继续说,而是转身朝门口喊道:“来人!快来人!赶紧叫个大夫来!” 清丽跑进来,见状,握嘴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快去找个大夫来!别在这愣着!” “欸,欸,奴婢这就去!” 沈姌夸出门,又对着院内的婢女道:“今晚院里的动静莫要往外头传,在这儿守好了,谁要是把老夫人气病了,我便找个牙婆将她打发了。” “是。”几个婢女躬身道。 安顿好李棣这,沈姌转身朝书房的方向走去,见到了李棣贴身的侍卫董铭。 沈姌蹙起眉头,冷声道:“郎君突然犯了心疾,现在性命危在旦夕,我问你,他去哪喝的酒?” 侍卫沉声道:“夫人恕罪,主子的事,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沈姌轻笑,道:“他今晚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叫你拿命赔!” 过了好半晌,侍卫才道:“西、西市的百戏楼。” “好,那你现在就去百戏楼调查他今晚喝过什么,吃过什么!一个都不许落下,快去!” “夫人意思是......” “我与他夫妻五载,从没见过他犯心疾,我怕他是被人下了毒。” “这不可能!”董铭道。 “董侍卫,我知道你忠心护主,可若是他今晚没醒来呢?你护谁?” 侍卫看了看书房的方向,犹豫再三,躬身领命。 偌大院子空空荡荡,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沈姌避过他人,悄声推开了书房的门,手执一盏灯,从左到右仔细察看架几。 终于,再次看见了那本账册....... 半个时辰后,沈姌吹熄了灯,将誊写的纸张放入袖口。 回到世安苑时,孙大夫正在给李棣诊脉。 李棣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姌快步走近,关切道:“大夫,他这是怎么回事?” 孙大夫摇头道:“老夫方才给大人服了丹参,大人便醒了过来,凭老夫的经验,这倒像是因为饮酒而突发的心疾。” “突发的心疾?”沈姌道:“可他以前从没有过......敢问大夫,这病以后还会犯?”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自持== 沈姌走到他身边,将一盒酥饼放到桌案之上,轻声细语道:“给你买的。” 周述安坐在黄梨木镂空太师椅上,向后靠了靠。 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只见沈姌将额间的碎发拢至耳后,随意道:“东市柳家铺子的酥饼颇有名气,我等了许久才买到。” 语气算不上娇嗔,也算不上恭敬。 就似花儿含苞待放的样子,一切都刚刚好。 周述安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一本正经地回道:“那辛苦你了。” “没有周大人辛苦。”沈姌弯了弯眼睛,从袖口中抽出一张纸,放到他手上,悄声道:“我拿到了。” 缓缓展开,周述安看着里面的内容,眸色一沉。 果然,李棣还真是没少给那位六殿下“进贡”。 饶是沈姌在来之前做足了心里准备,可正站到了他面前,心里仍是会忐忑不安...... 忐忑不安的原因有二,其一是便是因为许家。 许家原是徐州的名门望族,雄兵虎踞一方,群雄逐鹿时,许家家主义无反顾地跟着先帝爷打天下,算得上是开国功臣。国号一改,许氏一族迁至长安。 自古帝王对军权最为忌惮,老将军拎的清,入京不久便放了权,做起有名无实的骠骑大将军,并命几个儿子弃武从文。当今左相,便是亡故的骠骑大将军的嫡长子。 曾经的许家,比之现在要更为昌盛,阖家的势力与威望仅次于皇室。 却说十几年前,那时成元帝还是韬光养晦的东宫太子,他早在封王之时便有了正妻,有了嫡长子。故此,众人皆认定,太子妃既已定下,许家绝不会将嫡长女送进东宫,偏偏就在这时,许后顶着众人非议,成了太子侧妃。 贵妃二字压了她十几年,直至先皇后去世,许后才得了那个位置...... 许家日渐衰落是真的,狼子野心是真的,可许家的从龙之功也是真的,许后十几年的圣宠更是真的,这样的门庭,绝非是一两件错事可以撼动的。 她怕他不愿得罪许家。 怕他不愿得罪魏王。 至于其二,则是因为她根本看不透他。 一个寒门之子能在卧虎藏龙的京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绝非常人可比。 在沈姌看来,周述安此人的城府极深,行事更是毫无章程可言。堂堂大理寺卿若是想寻欢作乐,办法何其多!且不说花街柳巷里的姑娘前赴后继,就是他真有喜欢他人之妻的癖好,也自有人会将家里的妾室双手奉人。 可他偏偏盯上了自己。 与他一处时,就像是置身于久不见光的密室,漆黑、寂静,危险又安全。 他明明将别有所图四个字写在了脸上,却一声不吭地在那日早朝上站了队。 思及此,沈姌轻声道:“那日早朝,多谢大人替父亲说话。” 周述安抬眸看她,勾了下嘴角。 那样子仿佛在说:一句话就了事了? 沈姌屏住呼吸,朝他走了一小步。 周述安一手拇指摩挲着手里的竹纸,另一个手,十分自然地搭在了沈姌的腰上。 纤细的腰肢不堪一握,周述安用双指丈量一番,抬头看她,“瘦了?” 沈姌“嗯”了一声,咬唇道:“常常食不下咽。” “这些我会派人去查的,”周述安将竹纸放入怀中,随即手掌用了一把力,将人带到自己腿上。 薄唇在她耳畔开合,“你不必担心,好好吃饭。” 话音一落,沈姌伸出食指勾住了男人的腰封。 这样大胆又放肆的动作,让那暗紫色官袍下的身躯瞬间僵硬。 男人的轮廓深邃如刀削,就连喉结都比旁人生的锋利些。 “沈姌。”他的嗓音暗哑,喉结不停下滑。 腰封“噹”地一声落地,沈姌倾身贴上了他的喉结。男人眸色骤然变深,精壮的胸膛跟着绷紧。 似铜墙铁壁一般。 “告诉我,我该怎么报答你,嗯?”她的唇温热湿润,吐气如兰,乌黑柔顺的发丝撩的他胯部一颤。 沈姌用手去揉他的耳廓。 崩了。 彻底崩了,他真捱不住她这般。 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沈姌“嘶”了一声,喊了一句疼。 周述安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青紫,他清楚,这又是她的丈夫弄出来的。 他倒吸了一口气,随即托住她的下颔,堵住了她的唇。 隔着两层布料的身子越来越热,滚滚热流从小腹划过。 轻纱落地,月白色的衣带被秋风吹到了墙角,眼前巍峨的风光,打碎了他的运筹帷幄,也打碎了他的清高冷肃。 男人布满薄茧的掌心沿着她的肩膀蜿蜒至腰部,经过背脊时,酥酥麻麻,沈姌有了小幅度的轻颤。 这是多么令人愉悦的反应。 这场极尽缠绵的厮磨,有人狂妄肆意,有人故意纵容。 他吻着她,却不敢留下任何痕迹。 她回应着他,却也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周述安挣扎半分,终是阖上了眼。 他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迷不知返。 沈姌坐在他身上,自然能感受那炙热的隆起,坚石更且危险,沈姌面颊绯红,与他对视。 朱唇轻启,低声道:“不会有人进来吧。” “不会。” “轻些,不许弄疼我。”她的声音就像是夺魂的音律,让人恨不得咬碎了眼前娇艳欲滴的唇瓣。 “沈姌。”他嗓音发狠,手上青筋凸起,喉间似火烧过一般。 沈姌伸手覆在他刚毅的下颔,用指腹轻轻摩擦。 周述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看了一眼沈姌那副你进来,我愿舍身以报的眼神,整个太阳穴胀痛。 心脏撞击着胸膛咚咚作响。 再进一步,他便得救了,可若再进一步,他们之间便没救了。 男人拳头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一咬牙,撂下了她的黛色襦裙。 “你给我下来。” 然而娇软的臀部一动未动。 “下来。” 沈姌一怔,随后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美眸含泪地望着他道:“周大人......为何不要?” 周述安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无比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沈姌,别引诱我。 也别拿这双眼睛,迷惑我。 我周述安贪婪,想要的,皆是你不愿给的。 可你越是不给,我越是想要。 ****** 沈姌走出书肆,东市的外面喧闹声依旧,她的衣衫完好无损,在地上打过滚的丝带也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干干净净,工工整整。 染了情-欲的潮红从脖颈渐渐褪去,艳丽的眼角再无一丝妖娆。 她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 清丽在里面等着她。 四目相汇,清丽大滴的泪水从脸上滑落,嗫嚅道:“姑娘......” 沈姌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抚,撩起幔帐对车夫大声喊了一句回府。 默了半晌,清丽从腰侧拿出了一个水囊。 沈姌接过,掂了掂,略有些自嘲地勾了下嘴角。 这里面装的不是水,是她提前让清丽备下的避子汤,她怕那人为求刺-激,连香囊都不许她用。 “不必了,倒了吧。”沈姌低声道。 清丽忙道:“姑娘万万不可,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清丽还没说完,沈姌便打断了她的话,“他没碰我。” 话音儿一落,清丽的表情从痛苦,瞬间变成了狂喜,“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自打沈姌让她备下这一碗避子汤,她已是多个晚上都没睡踏实过,只要一想到自家姑娘默默承受了那般多,心里就跟着难受。 真真是前有狼后有虎,不得安生。 沈姌给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笑着点了点头。 回延福坊这一路,马车内格外寂静,秋风瑟瑟,吹的她眼底发凉。 沈姌用食指挑起幔帐,看向窗外。 天上不掉馅饼,这世上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好z 她回想着与周述安的种种,心里越发不安。 这种滋味,就像买了东西不给钱一样。 且方才她试过了,他并非寡欲,也并非有疾。 那是为何呢?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十四。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中秋== 沈甄收到了一张请帖。 八月十五中秋节前夕,许后突然将本该在曲江芙蓉苑办的赏菊宴,改成了一场马球赛。 赏菊宴也就罢了,毕竟许后每年都会在中秋这天邀内命妇共游曲江,可忽然换成了马球赛,就不由引人深思了...... 福安长公主有一爱女,尚未出嫁,也就是康宁郡主。 上月初,福安长公主正与许家商议康宁和许威的亲事。可谁料许威突然被人打残,命根子居然没了。这命根子没了与命没了并未多大差异,转眼间,两家结亲的事算是告吹了。 这场马球赛,无非就是变相地给康宁郡主相看郡马罢了。 楹窗被一阵风吹开,沈甄手里的请帖腾空飞起,随后打了个圈,飘落在地。 此次盛宴,六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均在受邀之列,而沈文祁,刚被任命为正四品的总治河防使。 故此,沈甄也在其列。 清溪皱眉道:“赏菊宴也好,马球赛也罢,姑娘都不能去!许大公子出了那档子事,许后对您定是怀恨在心,若是再加上康宁郡主,和福安长公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秋风托起了一室的缦纱,顿生萧瑟。 沈甄皱起了眉头。 清溪说的话,她何尝不清楚。 许威夜里遭人袭击的案子虽然结了,那个伤人的“醉鬼”也被处以绞刑,可全长安,谁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 找一个半疯的醉鬼出来顶罪,许威这打算是白挨了。 坊间流传底最广的一句话便是:许家大公子看上了沈家三姑娘,求不得,便动了手,惹了苏小将军大怒。 沈甄这时候出现在许家人眼前,与送上门让人为难无异。 “不然......姑娘装病吧。”清溪道。 沈甄微微摇头,低声道:“许后何其精明,装病定然是不行了,清溪,去给我买两只蟹子来吧。” 闻言,清溪瞠目。 她知道,沈甄对蟹子过敏。 可即便是这样,沈甄依旧是没将这场马球赛躲过去,原因无他,许后听闻沈甄病了,竟然派太医亲自跑了一趟沈宅。 美其名曰:沈大人在外劳苦功高,照顾沈甄,是她的分内之事。 不得不说,这太医署的医术还真是因人而异,太子的病治了几年都治不好,倒是沈甄这没有个把月好不了的疹子,三天之内便恢复了原样。 沈甄看了看自己白皙光滑的手臂,不由苦笑了一下。 既然躲不过,便只能迎头而上了。 翌日一早,清溪站在沈甄身后,对着铜镜替沈甄整理发饰,“姑娘觉得这支金镶玉的钗子如何?样式不复杂,瞧着也精致。” 沈甄摇了摇头,道:“要那支最普通的。” 近来大晋接连受灾,且不说洛阳的那场瘟疫,就说此次黄河决堤。数以千计的房屋被河水冲毁,良田的毁损程度到了明年也无法耕种,百姓流离失所,哭喊无门,朝廷只能开仓赈粮,再派军队前往难地建一些临时的茅屋以避风寒。 沈文祁带走的钱粮和三万兵马,已是叫国库大伤元气。 这时候穿金戴银,势必会被人指指点点。 “还是姑娘想的周到。”清溪道。 沈甄往袖子里别了一根银针,抬脚蹬上了马车。 ******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八月十五的曲江畔,美的就像是从天上坠下来的一卷画。 话说晋朝律法比之前朝,着实轻松不少。就比如这休沐的天数。 每逢春季、冬至、清明则休沐七日,中秋、夏至则休沐三日,元宵节、中元节、端午节、重阳节等重大节日则还要再休沐一日。 这不—— 江畔河草地上的凉亭早早就坐满了人,平日里辛苦上值的官吏也换上了常服。 男子这边,有人早早便开始曲水流觞,吟诗作赋;也有人身着胡服,头戴幞头,翻身上马。 而年轻的女眷这边,多是三俩成群嬉笑打趣。 时不时用蒲扇遮掩面庞,去瞧台下英俊威武的郎君。 王蕤捏了个葡萄放入口中,不经意地嘟囔道:“这回的宴会,时令的果子怎会这般少?” 许意清皱眉道:“别瞎说。” “清清,我这怎么是瞎说?!”王蕤低声道:“往年案几上的葡萄吃都吃不完,你瞧瞧今日。” 许意清敛眸小声道:“你可要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眼下赶上洪灾,宫中的用度皆在缩减,皇后娘娘带头连金钗都弃了,你能有葡萄吃就不错了!居然还敢挑?” 王蕤捂住了嘴。 这边正说着,不远处又走来几位身姿曼妙的美人儿。 唯有一人,白的晃眼。 沈甄身着一袭青绿色的缎面碧霞罗衣,手执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垂至脚踝的襦裙,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翩翩起舞。 那不着华物的秀发,在日光的照映下,如明珠一般耀目。 真真是应了那句,望而远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绕过几个凉亭,沈甄还是听到了周遭传来的非议声。当然,这次还多了猜测,以及夹杂着叹息的感慨。 右边女眷的席位传来窃窃私语:“哎,风水轮流转这话真是没错,一个罪臣之女,转眼竟又成了朝中四品大员的女儿,谁能想到呢?” “你说,许大公子被打一事,究竟与她有无干系?” “我听闻......是长平侯动的手。” 一女子压低了声音道:“那就是个祸水,你们还记得她与孙宓的事吗?” “可是闹到京兆府那次?” “正是那次,我听闻......那日在京兆府,沈甄请的讼师是扬州楚氏的大公子,楚旬。” 话音一落,有人幽幽地插嘴道:“扬州楚氏是怎样的人家谁不知晓,没点特殊的情分,谁会插手呢?” 女眷这边的语气压得有多低,男子那边的兴致便有多高昂。 十六岁的沈甄靠着一张至纯则欲的小脸,和不堪一握的腰身就能就让人一边怜惜一边兴奋。 更遑论这个更加丰-盈却还未出阁的她。 在男人眼里,沈家三娘就像是秋日里刚刚熟透的果实,正等着男人去采撷。 一见马背上的男子纷纷被沈甄吸引了目光,白家心直口快的二娘子不由冷哼一声,“方才沈姌来了,那些个成了家的跟着看,这回沈甄来了,又有人坐不住了。” 说实在的,也不怪沈家女的人缘差。 长安的勋贵子弟的虽然多,可出色的,长得好的,无外乎就是那么几个人。 长平侯苏珩,宣平侯世子随钰,还有兵书尚书之子孙论,许家大公子许威,扬州楚氏楚旬..... 在长安的小娘子看来,这些男人,有一个算一个。 皆是受了皮囊蛊惑的俗人也! 竟然一个接着一个地折了腰! 实在没骨气! 若不是沈姌低嫁,沈谣去和亲,只怕某些喜爱攀比的背地里都要将帕子揉碎了。 “姑娘,奴婢瞧着,李夫人在最右边。”苗丽道。 沈甄点了点头。 此次宴会一人只能带一个婢女,由于清溪不会功夫,沈甄便带了苗丽出来。 然而她还没走到最右边,就被一个宫女拦住了脚步。 “可是河防使家的小娘子?” 沈甄脚步一顿,“是。” “请随奴婢来,皇后娘娘正等这您呢。” 沈甄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许后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沈甄行至芙蓉园一排凉亭的中间,躬身给各宫娘娘请了安,又给两位长公主请了安,最后,还给康宁郡主问了安。 她听到了一句轻哼。 “你的病,可是好些了?”许皇后道。 诚然,许家人都是一等一的演技派,就像许后此刻关心起人来样子,叫人看不出一丝许威。 举手投足间,哪怕是眼角的笑意,都透露着对小辈的疼爱。 “承蒙娘娘惦记,已是好些了。”沈甄道。 许皇后面带微笑,点了点头,柔声道:“你父在外为大晋奔波劳碌,本宫自当是惦记你的,你身子好了,本宫这心里头也安。” 许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随后又道:“说起来,本宫也有一年没见着你了,听闻你去扬州小住了些时日,没想到,竟是出落的比往昔更加标致了。” “皇后娘娘过赞。”沈甄颔首道。 许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快,到这儿来,陪本宫看场马球再去玩。” 沈甄笑着应是。 咬牙走了过去。 她跽坐于许后身边,可她刚坐在没一会儿,后侧的孟昭容脸色蓦地就变了。 孟昭容,便是近来圣眷正浓的孟家女,孟素兮。 她瞳孔微震,侧头看向沈甄。 沈家女身上这股的香气,她是怎么都忘不了的! 孟素兮握紧拳头,低声道:“三娘的香囊,可否接我一观?”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微修) ==第九十九章中秋下== “三娘的香囊,可否借我一观?” 孟昭容不辍眼地看着沈甄,语气很淡,却让沈甄莫名背脊发凉。 “这是自然。” 沈甄连忙将腰间的香囊摘下,双手递给孟素兮。 孟素兮将香囊放在鼻尖下轻嗅。 她善于调香,素有闻香识材的本事,独独在镇国公府小住时,在那男人身上闻到的香气她怎么都调不出来。 那是一股极其特殊的清香。 她用了几十种香料配制,最终也只调出了一个类似的,总感觉差点什么,如今沈家这位三姑娘坐在自己边上,那隔了许久的熟悉感可谓是扑面而来...... “这香,可是你自己调的?”孟素兮道。 “是。” 孟素兮点了点头,“这手艺真是极好。” “娘娘过赞。”沈甄颔首附和道:“若是娘娘瞧得上,臣女回府便调个一样的,回头给娘娘送来。” 孟素兮露出了甚为惊喜的表情,笑道:“那便有劳你了。” “承蒙娘娘喜欢。” 许皇后眼睛半眯,捏着茶盖,不紧不慢地去拨茶叶末,抬手慢慢饮了一口。 眼下对面正热闹着,有投壶的、有蹴鞠的、有捶丸的、有在马上比骑射的......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锣打鼓声—— 两队人马接连入场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迎风飘扬的旌旗上,马球赛这是要开始了。 许皇后朝宫女招了招手,低声道:“去把小七给本宫找来。” 宫女低声应是。 片刻过后,许七娘便携王蕤来到了许后身边。 王蕤低声感叹,“果然还是中间的位置看的清楚。” 许皇后弯起眼睛笑道:“你这孩子。” 看着不远处的青年才俊驾马挥臂奔跑,康宁郡主不由低声道:“长平侯不在,这赛事都没悬念了,一会儿定然又会是三哥那队拔得头筹。” 康宁郡主口中的三哥,便是陆宴。 许皇后的目光似有似无地在靖安长公主身上打转,见她并没有多看沈甄,微蹙的眉头不由缓缓展开。 福安长公主由衷感叹道:“咱们陆三郎真是文武双全。风姿如仪,神采内朗,也不知阿姐是怎样教出来的。” 靖安长公主瞧了一眼台下那个道貌岸然的臭小子,不由暗暗扯了下嘴角,道:“你可别夸他。” 福安长公主捂揶揄道:“不就是没成亲么?难不成......你这亲娘还真恼上了?” “说起来三郎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议亲了。”许皇后揉了揉手腕,叹气道:“不过这亲事,也得讲究缘分二字,长公主也莫急。” 靖安长公主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急。” 就在这时,孟昭容又起了个话头:“臣妾记得,七娘也尚未定亲吧。” 许意清双颊微红,连忙低下了头。 这看似不经意的你一句我一句,里面其实大有学问,刚提起陆宴的亲事,紧接着又提起许意清的,这份暗示,在场的人皆能听明白。 少顷,许皇后见靖安长公主没搭腔,便道:“七娘还小,虽然本宫也知道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但仍是想让她等到十七再嫁。” “娘娘,七娘愿一直留在娘娘身边。”许意清立马道。 许皇后笑了笑。 提到年岁,福安长公主看向沈甄,缓缓道:“若我没记错,三娘也有十七了吧。” “回长公主,臣女刚好十七。” “可议了人家?” “尚未。” “瞧我,怎该问你一个女娃娃这样的话!”福安长公主目光远眺,勾起唇角道:“真是花儿一样的年纪。” 康宁撇嘴,轻声嘟囔:“招蜂引蝶的花吧。” 靖安长公主眉头一蹙。 福安长公主捏了她的脸一下,“胡说什么你!” “阿娘,康宁哪里是如说,若不是她,许哥哥怎会......” “住口!”福安长公主面色一凛。 旁的也就罢了,可许威的事是圣人亲自定夺下来的,在结案的那一刻,便已容不得他人置喙。 康宁郡主见自己的母亲是真恼了,也不敢再多言,瞪了一眼沈甄,回头继续看马球赛。 晋朝的马球赛采用的是“计筹式”,一球算一筹,两队人马,哪个队先夺得二十筹,就算哪个队赢。 一匹匹骏马在眼前飞过,球杆相撞,彩漆描图的马球在空中飞舞。 “进了!” “又进了!” “随钰!你行不行!不行你换我来!” 不一会儿,陆宴的马撞了随钰的马,反手一击,夺了第二十筹。 一时间,鼓乐声、马蹄声、欢呼声几乎要都要穿破了人的耳朵。 随钰坠马,起身之时一边拍打衣襟,一边怒骂道:“陆时砚你半分情面都不给我留!” 陆宴轻笑,也不知随钰又说了甚,惹得陆三郎回头对着女眷看了一眼。 那双惑人的桃花眼沾了笑意,没了往日疏离的清冷,立即添了几分风流之意。 何为真正的风流呢? 闭眼上,且听周围那狂狼的心跳声便是。 沈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心里起码冷嗤三声。 一场马球赛终了,许皇后将沈甄和许意清安置在隔壁的凉亭里,紧接着又与其他的内命妇说气话来。 孟素兮闻了闻指尖的余香,再三纠结后,还是倾身在许后身边耳语了一番。 许后目光一滞,下意识地看了长公主一眼,轻声道:“天有些凉了,孟昭容同我去竹蔓阁里头添件衣衫吧。” 闻言,靖安长公主若无其事地继续品茶,在许后离开后,给身边的嬷嬷使了眼神。 走进竹蔓阁后,孟素兮低声将去年十月的事又说了一遍。 许皇后的目光不怒自威,她冷声道:“此事你可确定?” “臣妾不敢确定。”孟素兮咬了咬唇,道:“臣妾听闻沈氏女在西市还有间香粉铺子,她调香的水平高于臣妾,也有可能是臣妾多虑了。” “但有一点,臣妾可以确认。” “说。” “方才沈氏女的香包里,并无特殊的香料,可那股香气在她身上却依稀还能闻得见。” “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她身上自有的香气?” “臣妾不敢确实。” 第100章 第一百章(微修) ==第一百章名节== 落日的余晖,映在江面上,秋风拂过,漾起一片波光粼粼。 只听接连“噗通”两声—— 幽静怡然的景色好似发出了碎裂声。 捂着肚子的孟素兮忽然瞠目,张了张嘴,好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他竟然自己拉着人跳下去了? 怎、怎能这般行事! 沈甄刚一入水面,便感觉彻骨的冰凉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听不见、看不到,只能凭着本能,死死地憋着一口气。 不会凫水的姑娘,胡乱地挥舞着小手,当江水没过发顶,恐惧油然而生。 紧接着,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掌就揽住她的腰肢,向上一提。 压力骤然离去,沈甄的月匈脯起起伏伏,一边咳嗽,一边呼吸。 岸边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开始喊:“有人落水了!” 还有一道尖锐的女声:“不许喊!” 未几,又传来更高地一声:“来人啊!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饶是陆宴水性还算不错,可抱着一个人前行,也并非易事,尤其这人还死死地勾着他的脖子不放手。 “啧,你轻点。”陆宴仰了仰头,蹙着眉道。 然而小姑娘根本不听,连眼睛都不睁一下。 见状,陆宴只能游地再快一些。 触及地面之时,他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两个人无一处不在滴水,模样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陆宴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眸中忽然划过一簇火。 他总算明白,这世上为何会有碰了落水的姑娘要负责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沈甄身上的衣衫湿了个透,其巍峨壮观,当真是不可近观。 话说旁人遇上这种事,即便不是真君子起码也该装装君子,要么赶紧将人放下,要么手握双拳,尽量不要碰人家的身子。 偏偏陆宴连装都懒的装一下,两只手大大方方地托着姑娘的身子。 风一吹,沈甄打了个颤。 “冷了?”陆宴低头问她。 沈甄缓缓睁开眼睛,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眼睛进了水,隐隐发涩,她抬手要揉,陆宴连忙制止了她,“别揉,越揉越痒。” 沈甄的手僵在半空中。 “呛到了没?” “已是好些了......咳咳......” 见状,陆宴抵着她背脊的手,轻轻拍了怕。 说这话时,周围已经出现了不少人,见到这一幕,不论男女,皆是舌桥不下,夸张点说,往嘴里塞个鸡蛋进去都绰绰有余。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沈甄身子一僵,攥着他衣襟的小手骤然松开。 湿漉漉的眼睛蒙上一层慌乱,她低声道:“大人放我下来吧,有人来了......” 闻言,陆宴的嘴角忽然勾起,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你这幅样子,我怎么放?” 沈甄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襦裙。 认命般地倒吸了一口气。 她的名声...... 陆宴好似听到了她的心中所想,开口便是扎心:“三姑娘那所剩无几的名声,不要也罢了。” 说起来,“所剩无几”这四个字倒也算恰当。 原因无他,就沈甄“回京”这两个来月的功夫,前有苏珩、后有许威,眼下连楚旬都传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某官老爷的外室,扬州富商的第十几房小妾。 韵事传的满天飞,话本子都不敢那么写。 沈甄被他嘲弄的目光刺地小脸似火烧一般,小手暗暗推了他一把。 “推我?方才是谁抱着我不撒手的?”男人提眉看着她道。 沈甄那双漂亮的眼睛骤然大了一圈。 少顷,陆宴见到了杨宗的身影,便定住脚步,将人放了下来。 杨宗递过一个暗紫色的大氅,陆宴接过,顺手披在了她身上。 这动作一出,周围的议论声不由更大了一些。 “沈家女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都喜欢往水里栽?” “架不住真有人下去救啊。” “救人的那是镇国公世子?” “那就怪不得了。” “她不是和长平侯......” 陆宴看了一眼沈甄红透的小耳朵,侧头对杨宗道:“我先带她去紫云楼的暖阁,你去长公主那儿要两个侍女来。” 杨宗躬身道:“是。” 江畔这边乱作一团,看台那头倒是还热闹着。 盛筵觥筹交错,四周灯火通明,丝竹弦管,腾腾如沸,女眷们手执团扇,身着轻纨,念着郎君新做的诗词,笑啼杂之。 缓鬓倾髻,软媚着人。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急急忙忙走到许皇后面前,颤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许皇后将手中果子放下,蹙眉道:“怎么慌慌张张的,有什么事慢慢说。” “娘娘,沈家三娘方才在江畔落水了!” 许皇后双眸瞪大,不可置信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会忽然落水了?人可救上来了?” “奴婢听闻,人已经无事了。” “那便好,人没事便好。”许皇后抚了抚胸口,随后站起了身子,道:“中秋宴出了这样的事,本宫难辞其咎,你们几个,随我去看看那孩子,玥岚,你再去叫个太医来,眼下天气凉了,落了水,理应得找太医瞧上一眼。”? 就在这时,靖安长公主忽然道:“谁救上来的?” 宫女低头,唇瓣咬地几乎没了血色。 许皇后微微一怔,忙道:“还愣着干甚,快说呀。” 宫女双拳紧握,心一横,直接道:“是陆京兆,陆大人。” “你说谁?”许皇后手指微颤,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些。 宫女硬着头皮又道:“是陆京兆,陆大人。” 闻言,许意清手里的茶盏“噹”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康宁郡主揉了揉耳朵道:“三哥?三哥怎会下水救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宁郡主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无甚好意外的。镇国公世子二十有四尚未成亲,像落水丢帕子这样老套的招数不知遇上过多少次。 可每一次,他都与瞎了聋了无异。 康宁郡主仍是不敢相信,“你是听错了吧。” 小宫女摇了摇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哆哆嗦嗦地把外面传来的经过重新说了一遍。 大致意思就是:孟昭容同沈三娘正在江畔散着步,可不料脚底下的石头太滑,沈三娘竟是一个不小心栽了下去,不过万幸的是,京兆尹陆大人恰巧经过,一个猛子扎到水中,将人救了上来。 算是有惊无险。 只可惜,亭子里这些女眷的面容,可是半分喜色都没有。 王蕤喃喃自语道:“不是吧......这、不可能吧。” 许意清脸色煞白。 就连一向泰然自若的许后,都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靖安长公主用手敲了敲桌面,冷声道:“他们人在哪?” “紫云楼的暖阁内。” 长公主点了点头,随后起了身子,“人既然是三郎救下的,那我便同皇后娘娘一起去吧。” 许皇后一愣,迅速敛去眸中的惊愕,点了点头,“也好。” 长公主又回头叫了两个自己的贴身婢女。 长公主前往紫云楼暖阁的路上,恰好撞见了杨宗,杨宗低声重述了方才的经过。 杨宗的声音不大,许皇后却听地格外清晰。 步履匆匆,行至暖阁外,靖安长公主一眼便瞧见了浑身湿透的陆宴,四目交汇时,不由剜了他一眼。 他明明有那么多法子可以选,却偏偏选个...... 她真算是开了眼了。 许皇后一见陆宴还在门口杵着,心不由凉了大半,她柔声道:“三郎怎么还站在这儿?” 陆宴面不改色道:“沈三娘尚未出阁,出了这样的事,臣,不敢贸然离开。” 靖安长公主嘴角一抽,着实是听不下去了。 许皇后指尖暗暗用力,陆宴这样的态度,她便是想装傻都难了。 “这儿有本宫和长公主在,你就不必担心了,快去换件衣裳,秋风凉,又沾了水,莫要染了风寒。” “臣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许皇后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靖安长公主推开了门。 沈甄坐在榻上,小脸生白白的,嘴唇半点血色也无,身上还披着男人的大氅。 沈甄连忙起身,“臣女见过皇后娘娘,见过长公主。” “你快坐下。”许皇后招呼着外面的侍女,“去拿两件干净的衣裳过来,快去。” 靖安长公主走到她身边,道:“春谣,叫人煮碗姜汤端过来。” ...... 陆宴换过衣裳,回到席上,随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这么急?” 陆宴同他对视,“无奈之举。”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占有欲== 京兆尹陆宴救了落水的沈家三娘,一夜之间,闹得长安城人尽皆知。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镇国公府会是怎么个反应。 若是沈文祁没出狱,以沈甄罪眷的身份,进了国公府八成只能当个妾。可眼下,四品大员的女儿,即便是名声不佳,也是万不会给人做小的。 就这个事,有不少人还在私底下下了赌注。 有人赌长公主看不上沈甄的身份,此事只会不了了之;也有人赌陆宴这是看上了沈家女那张脸,正如英雄难过美人关。 八月十六,卯时三刻,晨光破云而出,保宁坊周围便出现了不少伸脖张望的男女老少。 原因无他。 那个二十有四迟迟尚未娶妻的镇国公世子,此时就站在保宁坊沈府的大门之前。 朱门敞开,陆宴叫人将两箱除寒的药材搬了进去,照规矩,东西进去,他的人则留在了门外,寒暄之后,回身上了马车。 有人摇头感叹,陆宴此举,不过是镇国公府来安抚人心的手段,做做样子罢了。 谁也没想到,那个矜贵清高、眼高于顶的骄子一旦做起样子来,简直叫人瞠目结舌。就好像人一旦突破了自己的底线,周身上下就自然而然地带了一股“爱谁谁”的样子。? 第二日一早,陆宴再度出现在了沈府门口,这回,他又带了个太医来。 与此同时,沈府内院,沈姌正端着碗一口一口地给沈甄喂药。 小姑娘身子骨弱,秋天落了水,到底还是大病了一场,昨儿烧了整整一个晚上。 闻太医号了脉之后,对沈姌道:“李夫人不必担心,三姑娘刚落水就被陆大人救上来了,落不下什么病根,就是这风寒之症,确实严重了些,我开两个方子,按时服下便好。” “我知晓了,多谢闻太医。” 闻太医眼睛一眯,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昨儿陆大人便去过太医署了。” 沈甄捂着胸口又咳了两声。 沈姌一愣,也笑了一下,“我送闻太医出去吧。” 闻太医走后,沈姌看着沈甄苍白的小脸,不由长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沈甄老老实实交代了事情经过,她怎么也想不到,沈甄竟然是陆宴亲手推下水的。 这样的事,她真是闻所未闻。 “阿姐,我要水。”小姑娘身上捂着被子,小脸惨白,嘴唇连点血色都瞧不见,就这幅样子,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疼。 沈姌将舀了一勺水,放到她嘴边上,“还想吃什么,告诉阿姐,阿姐待会儿就去给你买。” 沈甄用水润了润嗓子,忽然抱住了沈姌的腰。 沈姌端着杯盏的手连忙抬起,蹙眉道:“沈甄,都洒了!” “阿姐会和离吗?”沈甄轻声问道。 这话一出,沈姌的身子一僵。这是沈甄第三次同她提起这个事。 沈姌看着她的发顶,轻声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姐夫待我很好......” 沈甄坐直,眼眶一红,哑声道:“阿姐膝下无子,他却接连纳了两个妾室......” 沈姌被她说的一怔,随后蹙眉道:“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沈甄咬唇。 “我知道陆宴疼你,以他的身份做到这份上已是不易。”沈姌一顿,看着她的眼睛道:“若是真的嫁给他,嫁到了镇国公府,方才那样的话,日后再不许说。” “祖母在世时,是怎么教你的?” 沈姌出嫁前夕,老太太将自己三个孙女叫到了屋内,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 若日后嫁为人妇,要记得, 不得善妒。 不得为难庶子。 不得同院子里的妾室争风吃醋。 那些小家子气的事儿,我们云阳侯府的姑娘做不得,要勤劳贤惠,要通情达理。 相夫教子,妻贤夫自良。 道理,一向都是这样冠冕堂皇。 记得老太太训完话,沈谣走出来还笑着撞了下沈姌的胳膊,“咱家老太太就喜欢说这些大道理,李棣要是真敢给你委屈受,我敢保证,老太太第一个不放过他。” 想在回想,不由感叹那笑容何其天真,好似再说,云阳侯的女儿,怎么会受那等委屈呢? 可紧接着,沈瑶被封公主,远嫁回鹘和亲。 一世一双人,谁不想呢?这世上有哪个女人真心实意地愿意与人平分自己的丈夫? 时至今日,沈姌这才算明白,为何一向护着家人不讲道理的祖母会说那样的一番话。 因为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谁也而不敢保证钟鸣鼎食的日子没有过完的那一天。 她比谁都希望沈甄能过的顺意,却也比谁都清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 赌男人的心永不会变,这真是这世上,最傻,最不值的事。只不过这些话,她并不会对沈甄说。 沈姌揉了揉沈甄的长发,“你只要清楚若真有一天,我选择同他和离,也不会是因为他纳了妾就好。” “阿姐可还有其他事瞒着我?”沈甄道。 “没有。”沈姌给她盖了被子,“你刚喝了药,睡会儿吧。” ****** 先是药材,又是大夫,陆宴的举动是何意思,便是傻子也看明白了。 安华殿。 许皇后看了看自己的嫂子,也就是许家大夫人邹氏。又看了看眼眶通红的许意清,心里可谓是极其不是滋味。 “镇国公府那边的意思,我也算是瞧清楚了。”邹氏咬牙道:“只怕沈文祁前脚进京,陆家后脚就去提亲了。” 许皇后闭目揉着太阳穴,“沈甄能攀上陆家,本宫亦是没想到。” 正所谓你厌恶一个人时那人也一定厌恶你,这话放到沈甄和许意清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沈甄有多看不上许意清,许意清便有多看不上沈甄。 眼下知道了陆宴对沈甄的心思,心里是越发难受了。 许意清攥了攥拳头道:“她若是嫁到镇国公府去,那兄长伤,是不是就算白受了?” “住嘴!”邹氏眼眶一红,道:“清清,你先出去,我还有话对娘娘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听不得。” 许意清走后,许皇后开了口,“我给大郎找的大夫,怎么说的?眼下如何了?” “威儿自打知道伤了那种地方,人就跟疯了一般,许家半个院子的瓷器都让他给砸了,院子里的姨娘险些没让他给活活掐死。” 邹氏哽咽道:“直到娘娘找了大夫来,他情绪才渐渐稳定,那大夫给他用了不少药,前两日还定了木板。” “如何了?” “没感觉。”邹氏泪水滑落,拍着胸口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连个嫡孙都还没抱上!” 许皇后深吸一口气,“世上神医那么多,我总会给大郎再寻来一个,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他的人先稳住,伤了身子,难不成还不活了?” 邹氏连忙点头,“我知道了。” 邹氏走后,许皇后虽然没发脾气,可那看人的目光犹如腊月里的寒冰。宫女太监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安华殿乌云密布,京兆府却是晴空万里。 中秋休沐三日,刚一上值,外面就听到了敲锣打鼓声,县衙递上了案子摞起来足有半尺高。 陆宴低头翻着案卷,隐隐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盯着他看。 陆宴将案卷往桌上一放,蹙眉道:“怎么回事?” 目光一对。 鲁参军拿起桌上的案卷,跨门而出。 孟惟也见事不妙,也底下了头,叹了一句,“我手里这几个案子得给周大人送去。” 只有孙旭提着嘴角,走到陆宴身边道:“沈家三娘,会画人像吗?” 他还记得,去年十月,陆宴带来一个女画师,那女画师全程带着帷帽,并瞧不见真容。 可由于她画工极佳,声音好听,腰也细,孙旭便一直记到了现在。记忆力两个身影渐渐重合,即便陆宴不说,孙旭也有了答案。 陆宴眉宇微蹙,故作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微修) ==第一百零二章曾经== 元庆十七年,九月十四。 葛天师曾预言的蜀地地动,到底是发生了,不过好在地动时是午后,家家户户都在吃饭,伤亡倒是历年里最轻的一次。 身为户部侍郎的随钰便是此次的赈灾大使。 随钰要离京,楚旬要返回扬州,几个好友免不得要小聚一番。 这回是楚旬找的地方——平康坊南曲的红袖楼。 红袖楼算是平康坊里最雅致的地儿,一入门儿,便是连陈设也与旁的地方不一样。 入了大院,只见地面整洁,堂宇宽净,两侧菊花盛开,偶有怪石嶙峋。 红袖楼共有三层,一层是观赏歌舞筵席的地方,中层是装载书画,吟诗作赋的地方。至于上层,便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厢房,花楼里藏娇的地方。 一般达官显贵,多是在此处喝酒听曲。 一年四季,不论家国出了多大的事,平康坊钱,永远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秋日的残霞冷削而黯淡,眼下天色还未全黑,檐角便燃起烛火。 陆宴、随钰和楚旬刚一进院,外头就响起了刷刷的雨声,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光是深吸一口气,好似就能猜到明日的风该是何等的寒。 陆宴低头甩了下沾上雨滴的袖口,蹙眉道:“眼下灾祸连连,有几个官吏还敢大大方方来此?” 楚旬笑道:“小钰哥马上要去蜀地给朝廷办事,替他践行还不成?” 随钰摇头,白了他一眼。 三人皆知,楚旬的新相好,便是这红袖楼的第一才女骊娘。 老鸨躬身掀开厢房的幔帐,便看到了一位周身散着书卷气的女子,模样不说倾城,起码也是平康坊里少有姿色。 骊娘放下手里的琵琶,柔声喊了一声,“旬郎。” 随后又道:“骊娘见过陆京兆,见过随侍郎。” 三个男人身份可谓是一个比一个尊贵,像这样的高门子弟,就连身边的侍女模样都是周正的,更遑论见过的美人。 所以他们也就是看了一眼,并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楚旬的品味,不管走到大江南北,都是一成不变。 独爱深陷淤泥的白莲。 骊娘半跪着给三人侍酒,随钰举杯道:“此番我是奉命去蜀地赈灾,没想到你也要赶这时候离京。” “楚家许多事离不得我,有人找上门来,我也不能留祖母一个人在那应付。” 陆宴道:“可是你那堂弟?” 楚旬拜了拜手,“罢了,不提他们。” 陆宴道:“何时启程?” 楚旬道:“明日。” 都说平康坊里的姑娘最是知情知趣,这话着实没错,骊娘听着自己的恩客要走了,也只是在倒酒时顿了一下,并未言语。 只当,这人是在同自己告别。 提到启程二字,楚旬忽然拿出两本字帖,递给了陆宴,道:“这是沈泓管我要的字帖,我来不及给他了,便由你交给他吧。” 沈泓,沈家人。随钰和楚旬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骊娘在身边,有些话到底是不方便说,楚旬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腰,低声道:“弹首曲子给我听?” 骊娘乖顺地起了身子,道了一句好。 楚旬看着陆宴道:“陆时砚这儿没外人,你说句实在话,你有事没事便去沈府门前转一圈,故意的吧,” 沈家女姝色惊人,一向是长安郎君眼里的白月光,沈姌、沈谣都已嫁人,自然不会有人再惦记,故此,沈甄就变成了香饽饽中的顶级香饽饽。 可就因为陆宴这霸道行径,沈甄东西市店铺的生意都便差了。 闻言,陆宴抬起杯盏,抿了一口,面不改色道:“她生了病,我去看看,哪里不妥?” 忽有一阵风吹来,随钰朝窗外望去,只见郁郁葱葱的树叶边缘描上一圈恰到好处的黄,远远看去,像是嵌了层碎金一般。 随钰轻笑一声。 得。 咱们陆大人果然是道貌凛然、仪形磊落。 临别之时,总是会无意识地谈起曾经,楚旬率先提起了弱冠时他们出来吃酒时说的话。 弱冠之年的郎君,纵然满眼都是对仕途的抱负,可到底是血气方刚,偶饮酒时,免不了要议论几声,未来会娶哪家的娘子。 随钰便不必说了,长安谁不知道,宣平侯世子整颗心都搭在了沈家二姑娘身上。沈瑶过个生辰,随钰又是亲手刻玉,又是提笔写诗。 再不然就是将自己拾掇的人模狗样地往云阳侯府门前一站,找尽所有能找的理由,见沈谣一面。 借口蠢得陆宴和楚旬谁都看不下去。 每每都是等到云阳侯脸都黑了,他才知道收敛。 再说楚旬,扬州楚氏,那也是百年的世家大族,其身份尊贵自是不必说。 只是十九那年看上一个扬州瘦马,落魄的官家小姐,正想着破除万难也要娶回家,却被自己的堂兄捷足先登,纳了那女子为妾。 至此之后,便染上了一身烟火气。 二十岁的少年郎,要么动过情,要么动过欲,独独陆宴这人,对这些事一向嗤之以鼻,满眼都是他头上的乌纱。 一次随钰皱眉问他,陆宴,你早晚都是要成亲的,难不成你真要闭眼睛娶啊? 他怎么答的? “长安水深,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陆家不求门第多高,清白的书香门第上佳。” 门当户对的姻亲,也就是两姓之好,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若是找了麻烦的娘子,少不得要管一堆麻烦事。 陆宴择偶的第一条,可谓是相当直接——要省事,最好不要给他添麻烦。 随钰又问他,那性子呢? 他答:“贤良孝顺、品行高洁,有容人之量,最好有手腕可以镇住后宅,立住事。” 随钰一脸不可置信道:“你喜欢这样的性子?” 陆宴道:“陆家的宗妇,性子自然比脸重要。” 能说出这话的男人,就是典型的心在外,而不在内室。 最后楚旬实在受不了他这些言辞,拍桌子问他,“那样貌呢?” 陆宴堂堂正正道:“自然不能差。” 从现在回头看,陆家三郎的娶妻标准,怕是只有最后一条,算是守住了。 至于前两条...... 看看他这一年来都做了些甚便知道了,为了娶沈三娘过门,还有他不算计的人吗? 随钰都替他脸疼。 夜露深重,酒过三巡,陆宴问了随钰一句,“大概何时回来?” 随钰忽然沉默,饮了一口酒,“年底吧。” 年底,万国来朝,提及此,无异于提起了沈谣。 陆宴的玩笑随便开,因为不出意外,沈文祁回京,长公主便要上门提亲了。可随钰的玩笑,如今却是一丝一毫都开不得。 他已娶妻,心里却有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人。 楚旬敲了敲桌角,低声道:“待会儿暮鼓该敲了,还是赶在宵禁前回了吧。” 从红袖楼出来后,陆宴弯腰上了马车。晚风拂过,醉意上头,眼前不由浮现了那哀怨的眼神。 明知近来保宁坊那边眼线众多,他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脚,去了一趟沈宅。 戌时三刻,他熟练地避开众人,进了沈甄的内院。 她屋内里灯火明亮,无俨然还未睡下,推开门的时候,清溪正端着药,站在榻边。 沈甄倚着软枕头,闻声望去,立马坐直了身子。 低声惊呼,“大人?” 清溪手足无措地站在榻边,只好跟着颔首道:“见过陆京兆。” 陆宴从容不迫地走过来,接过清溪手中的药汤,不紧不慢道:“你先出去,我来吧。” 这久居高位的人说起话来一向气势逼人,以至于清溪把药递过去的时候,都未觉得这反客为主的无耻行径有多不妥当! 直到出门吹吹风,才反应过来。 该出去的,怎么会是她呢? 陆宴坐到她身边,舀了一勺药汁,递道她唇边,“三姑娘这都病了快一个月了,怎的还没好?”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微修) ==第一百零三章撩人== “三姑娘这都病了快一个月了,怎的还没好?”陆宴道。 “已是好些了。”沈甄不习惯他喂,抑或者说,她本能地抗拒这个人伺候她。 她从他手中夺过药碗,急急地一饮而尽。 “你慢点。”陆宴皱眉道。 随后无比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杯盏,放置一旁。 翻墙进来的男人身上淋了点雨,雨水顺着额角蜿蜒而下,淌过高挺的眉骨,狼狈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俊朗。 沈甄拿过一旁的帨巾,抬手替他擦了擦。 她贯是这样乖。 沾了酒气的男人,总是与平时不大一样的,陆宴一把捉住了她的小手,一边捏揉,一边道:“想我了吗?” 沈甄与她几乎是同时开了口,“外头暮鼓声起了,大人准备何时离开?” 闻言,陆宴挑眉,温热的手掌伸进她的衣襟,抵着背脊,一边抚摸着她的轻轻开合的蝴蝶骨,一边道:“撵我走?你翅膀硬了?” 沈甄被他的动作弄得身子一僵。 他的手忽然从背后转到前面,隔着肚-兜,捏了一下小珍珠,“想没想。” “想归想,但......” “没有但是。”他单手放在腰封上,眼见“嗒”地一声开了后,沈甄又手忙脚乱地“嗒”地一声给扣上了。 沈甄用两只小手压着他的手,轻声道:“不行。” 陆宴瞧她这动作,不禁莞尔,低头咬了一下她的软唇,笑道:“我怎么你了,你就不行?” 沈甄一板一眼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陆宴又咬了一口,哑声道:“哪不行,你说出来。” 沈甄知道这人坏心眼甚多,就比如现在,想拒绝他,他一定要逼你说出个所以然来。 “近日保宁坊附近人很多,大人若是留宿在这儿,明早不小心叫人瞧见怎么办?”沈甄道。 “三姑娘的意思是,旁人瞧不见就行?” 沈甄透过他含笑的眉眼,仿佛猜到了这人心里是怎么腹诽她的,她咬咬唇道:“不行,怎么都不行。” 话音一落,陆宴伸手揽过她的身子,掌心拖着她的臀向上抬,顺着他的力道,沈甄身子前倾,不由半跪在他身前。 她的膝盖抵着他的腿。 陆宴再一用力,小姑娘便贴到了他的月匈膛上,两只小胳膊挡在中间,整个人根本动弹不得。 二人的心跳就像是落在房檐的雨滴,密密匝匝。 陆宴带着酒气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你也就是嘴上说不行。” 沈甄鼻尖一动,“你喝了多少酒?” 男人闭上眼,掐着她的腰,由浅入深地亲她,很快,她整个人便软在他的掌心中。 两人到底在一起生活过许久,陆宴早就将她的身子、她的性子摸了个透,他太知道怎样的触碰能叫她放弃挣扎。 醉意微醺后所有的感觉都会变的强烈些,他就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而他指尖的湿糯,就像是令人向往的绿洲。 腰封“噹”地一声坠在地上,陆宴用鼻尖抵着她的鼻尖道,沉着嗓子道:“甄甄,你坐上来,好不好?” 四目相对,沈甄的眼神,像极了......走近死胡同里的猎物。 沈甄害怕这么下去又得硬着头皮叫清溪备水,只好咬着牙推开他,捂住袖口,轻咳了两声。 见他没反应,她提起一张帕子,捂住唇角,继续咳。 一声比一声大。 若是觉得过了,也会跟着收一收。 陆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年长她整整七岁,怎会连真咳假咳的听不出? 上回是藏香囊,这回是假咳嗽。 其原因,他猜得出。 得。 既然不愿,也不必勉强。 陆宴抬手揉了揉眉心,叹口气道:“行了,别咳了,一会儿真给嗓子咳破了。” 被他直接揭穿,沈甄自然演不下去了。 她放下帕子,手臂垂到身侧,低头盯着自己的玉枕,半晌未出声。 计谋得逞,你说她得意吧,却也实在得意不起来,毕竟,这空气中都弥漫着尴尬二字。 陆宴抬手敲了她的后脑勺,淡淡道:“我头疼。” 沈甄回神,立马趿鞋下地,给他接了一杯水,“是不是酒喝多了?” 陆宴点头,饮了一口,随后揉了揉太阳穴,道:“三姑娘收留我一晚?” 收留。 瞧瞧这用词,沈甄能说出半个不字都见鬼了。 沈甄犹豫了一下道:“那我去再拿一床被褥......你等等。” 回头铺好床,她捏了一下男人的手心,烛火一暗,两人一同躺下。 四周幽暗,阒然无声,再加上身边陌生又熟悉的呼吸声,沈甄忽然此刻万分熟悉,像极了许久之前。 他们就这样,在澄苑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深夜。 时间逐渐流逝,回忆却变得越发清晰。? 沈甄将纤细的小手覆在了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打转,“很疼吗?” 陆宴低低地“嗯”了一声。 揉了两下,发现姿势太累,便支起身子,凑了过去。 领口偏低,沟壑动人。 小娘子身上动人的香气。 男人身上的清冽的酒气。 两种香气交杂在一处,那刚消了几分的旖旎,又瞬间燃起,他眉心皱起,薄唇微抿,带了点微不可查的恼怒。 酒精作祟,他翻身将她压到身底下,唇-齿相-交时,男人手掌都跟着轻颤。 他捏着她的下颌问,“你的香囊呢?” 沈甄看不得他那样的目光。 她蜷着脚趾,深吸了一口气,伸出食指,指向妆奁处,“第二个格子。” 自幼困囿在礼数中的娘子,身子再受不得逗-弄,可也是知道矜持二字怎么写,沈甄抗拒不了他,除了女儿家的那点爱慕,大抵还是跟那段外室情有关。 也可以说,是跟这男人的坏脾气有关。 过了那么久大气都不敢喘,天天试探他喜怒的日子,想要突然在他面前端起名门贵女的架势,这着实是有些难。 回想她刚住进沁园的日子,稍一不如他意,他要么出言讥讽,要么就是挑着眉梢冷冷地看着她,直到她自己认错为止。 即便陆宴眼下对她再好,她偶尔,还是会怕他发脾气。 陆宴刚要起身,沈甄忽然环住了他的腰,唤了一声,“三郎。” 陆宴怔住,看着她的眼睛,跟着“嗯”了一声。 “你轻些,别让别人听见成不成?” 一句话,偃旗息鼓。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躺回去道,“睡吧还是。” 正是应了楚旬那句话,万物相克,谁也逃不过。 沈甄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看看房梁,一会儿看看不远处的白鸽。 陆宴知道她睡觉毛病多,不止认床,还认气味,他有一阵子没同她过夜,这显然是又不习惯了。 他将手臂搭在她身上,“怎么,我在这妨碍你睡觉了是么?”语气不善,显然带着生理上的不愉。 沈甄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你又折腾什么呢?”陆宴看着她道。 沈甄侧过身子,看着他道:“大人困不困?” 陆宴抽了下嘴角,“你说便是,客套就免了。” 有件事沈甄惦记许久了,见他愿意和自己聊天,便将身子往他那儿挪了挪,“我听闻,到了年底,邻国大多都会来朝贡?” 听了朝贡二字,陆宴的太阳穴霎时闪过一丝疼痛,未几,他点了点头,“是。” “那回鹘会回来吗?” 这话一出,陆宴瞬间知道她这是惦记谁了。 “想你二姐了?” 沈甄点头。 “各国使臣进京之前,名单会送到京兆府,下个月末我拿给你看。”陆宴随意地亲了下她的额头,“三姑娘,我现在能睡了?” 要说沈甄喜欢他,也不是没有原因,就像现在,位高权重的男人偶尔说起情话来,确实有一股令人心醉的魅力。 这样的魅力,再加上无可挑剔的皮囊,的确是女儿家情窦初开时的一场劫难。 月色渐浓,沈甄枕着他的手臂,缓缓入睡。 陆宴阖眼之后,忽然感觉头痛欲裂,心口也跟着开始疼,一段又一段的记忆开始涌进他的脑海中。 眼前出现了一片浓浓的黑雾。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微修) ==第一百零四章风起时== 陆宴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片的黑色的大雾...... 元庆十七年,十一月十四。 佛晓时分,清晨的浓雾徐徐地朝四周弥漫而去,灰蒙蒙的天和灰蒙蒙的城墙渐渐融为一体。 雪花缓缓飘落,落地成霜。 以往车水马龙的东西市早就失了热闹,八街九陌,人影稀疏,被灾祸肆虐过的长安,已是千疮百孔。 天子求道,入观后彻底放权,许家势大,满朝上下皆以太子为尊。 一场瘟疫,两个月,朝廷彻底换血, 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老臣门皆学会了收敛锋芒,低头做人。枉他们自以为老谋深算,精于世故,到头来却被一个后宫妇人逼的道尽途殚。 若想面圣,唯一的机会便是年末万国来朝之时。 至少,成元帝还是大晋的天子。是天子,便要亲自接见并宴请朝贡的使臣及蕃主。 不过他们心里也清楚,即便是见到了皇帝,也是无力回天。 晋朝沿袭历代朝贡体制,设有专门借贷朝贡使臣、蕃主的机构——鸿胪寺及礼部。他们负责接待、宴请、迎劳、以及表彰仪式的拟定。 而使臣的人身安全,依旧是交给京兆府负责。 朝贡使臣的名单,于十一月初送到了陆宴手里。 陆宴颔首看着名单,眉头紧蹙,杨宗在一旁躬身道:“主子,荣安县主的册封仪式就在明日。” 荣安县主,也就是许皇后的亲侄女,许意清。 陆宴向后靠了靠,食指抵着眉心揉了揉,沉声道:“葛天师的事,查的如何了?” “属下查了他的来路,发现此人高深莫测,并无不妥之处,想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只是有一点,他在一年多之前,就与许后的身边的內侍有了来往。” 一年前,许家的线放的可够长的。 陆宴清楚,倘若葛运没点真本事,许后不会重用他,他也无法将一国之君迷惑至此,他用食指轻敲着桌案,“洛阳那场瘟疫呢?” 杨宗握了握拳道:“主子真要继续查下去?” “说。” 杨宗交递上来一张名单,低声道:“同主子料的几乎一样,瘟疫蔓延至长安,确实是人为导致,与孙家脱不开干系。” 陆宴的嘴角噙起一丝笑意,与孙家脱不开干系,那便是许家故意为之。 “这名单还有谁见着了?” “只有咱们的一个暗桩,不过他人已经......”剩下的话,杨宗不说,陆宴也清楚。 “好生安置他的家人吧。” 陆宴看向窗外. 也不知从何时起,长安的白昼都变得如此忧悒了。 “主子,长公主还让我给您带句话。” 陆宴提眉,示意他说。 “长公主说,您眼下毕竟和荣安县主定了婚期,有些事,还是要注意些。” 陆宴将朝贡使臣的名单放入怀中,淡淡道:“我有分寸。” 北风凛冽。 陆宴身着玄色大氅,提着一盏灯,踏雪而行。 他推开澄苑的门,瞧着不远处橙色光晕,心里莫名一紧。 他和许七娘的婚事满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他也不知道,还能瞒着她多久。 沈甄见他过来,上前一步,十分熟练地替他宽衣,她鼻子向来灵敏,刚刚靠近他,便知道他饮酒。 她默默行至一边,倒了杯温水,放到陆宴手里,“大人喝点水,省得胃不舒服。” 陆宴饮了几口,随后放下水杯,看着眼前这张白生生地小脸,忍不住低头吻她。 见他有了那样的意思,沈甄抱住他的腰仰头回应。 烛火摇曳不熄,呼吸越发急促。 楹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情到深处时,他扣着她的小手要她唤一声自己的名字,娇音破碎,一句时砚,让他额间青筋暴起,闷声崩溃。 呼吸渐匀,陆宴斜斜地靠在床沿,伸手去抚她的脸,巴掌大的小脸,让他一分力都不敢用。 她住进澄苑的日子,算了算,已有一年了。 外面春夏秋天四季轮换,仿佛都与她无关。 “你自己住在这儿,可是会觉得枯燥乏味?”陆宴提她理了下鬓角。 “也会。”沈甄抬眸看他,“可我知道大人是为了护着我。”她清楚,只要出了这里,她护不住自己。 陆宴勾下嘴角,并未说话。 她贯是这样懂事。 此时此刻的他想的很简单,只要圣人收回成命,明年年初,他便自请外放,带她离京。 扬州也好,苏州也罢。 他的手掌伸到被褥里,拍了拍她的腿,低声道:“可还能起来。” 沈甄小脸微红,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头有些疼,你去将案几上那张名单拿过来。” 沈甄披了件衣裳,手执一盏油灯,行至案几旁,看到了他说的名单。 “大人说的是这张?” 陆宴点头,“打开看看吧,这是年末各国使臣来访的名录。” 沈甄打开,从右往左阅览。 昭武九姓:康国、安国、曹国、米国、石国、何国、火寻国、史国、戊地国。 阿姆河南的吐火罗国、即噘达、帆延。 东边的日本、高丽、新罗、百济。 西边的尼婆罗国,东北的契丹、奚、室韦。 北方的沙陀、薛延陀...... 回鹘! 沈甄目光一闪,然而,回鹘的那位二皇子,并没有携家眷前来。 须臾,沈甄垂眸低声道:“多谢大人。” 陆宴捏了捏她的手心,“知道你放心不下永和公主,我便差人去回鹘给你带了点消息回来。” 沈甄同他对望。 有些讨好地与他十指相扣。 男人的脸上显了点笑意,直言:“回鹘二皇子待永和公主极好,说是独宠也不为过,此番没带她来,想必是因为沈家。” 话音甫落,沈甄恍然大悟。 是啊。 永和公主为了两国友好远嫁回鹘和亲,若她一回来,发现沈家覆灭,父亲入狱,兄弟姐妹均不知所踪,那该是何等的心碎...... 沈甄眼眶微红,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只要二姐姐过的好,那便成了。” 陆宴抬手揉了揉她的发丝,以作安抚。 ******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微修) ==第一百零六章黄粱梦== (接前世回忆) 宫女太监奋力扑着火,镇国公带兵护驾,成元帝趔趄一步,盯着陆宴胸口的短箭粗喘。 靖安长公主双眼通红,颤着手掌,声嘶力竭道,“唤太医!” 闻言,成元帝也跟着厉声道:“给朕唤太医过来!” 数名太医疾步赶来,陆宴被抬到了离含元殿最近的长西阁。 屋内烛火摇曳,靖安长公主颤着嗓子道:“可有性命之危?” 闻太医汗如雨下,“回禀长公主,这箭矢虽穿透了胸口,但好在避开的要害,臣愿尽力一试。” “只要能让三郎醒过来,朕,重重有赏。” “噹、噹”两声。 闻太医回首将箭矢扔进来铜盆里,低声对另一位太医道:“把止血的粉递给我。” 许皇后心有不甘地盯着那斜斜的箭矢,耳畔忽然想起了葛天师的话...... “娘娘,那香丸虽能迷惑心神,却要不了人命,且陛下从不许泓大人离身,贫道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泓大人身边亮刀子。此次劝泓大人留在观内守护龙气,已算是冒了险了,再这么下去,还能瞒多久?倘若圣人反应过来,这世上并无长生不老之术,一切都是娘娘谋划的,那娘娘该当如何?太子该当如何?” “娘娘,眼下贫道虽能讨的几分信任,可帝王生性多疑,只要事关兵符、兵权圣人绝不容我置喙。” 兵权,这是许后的心结所在。 毕竟,若无兵权,太子永远都是太子。 陆宴醒来的那天,距万国来朝那日,已过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白玉盘似的圆月高高地悬挂在天上。 半个月过去,靖安长公主隐隐有了崩溃之势,她问太医:“若无性命之危,为何这么久都没醒过来?他久未进食,再这么下去......”剩下的话,长公主不敢说。 院正眉头紧皱,硬着头皮道:“长公主息怒,我和钟太医日日给陆大人灌些米汤,想来还能维持一阵子......” 就在这时,陆宴缓缓睁开眼,朦胧间昼夜难眠。只瞧见屋内站满了人,母亲,成元帝、许后、太医皆在。 许皇后惊呼道:“快看,三郎这是醒了!” 靖安长公主走到榻边坐下,见她神色飘忽不定,柔声道:“你可能瞧见我是谁?” “阿娘。”陆宴捂住胸口,轻咳了一声道:“眼下什么时候了?” “已是正月十六了。” 陆宴眉宇微蹙,缓缓起身。 居然过了整整十六天? 靖安长公主摁着他的肩膀道:“你先躺下。” 陆宴哑着嗓子道:“陛下。” “三郎,你胸口的伤尚未全愈,礼便免了。”成元帝道。 陆宴起身下地,直愣愣地跪在地上,长吸了一口气道:“臣,有一事相求。” 成元帝扶起陆宴,低声道:“快起来,快起来!三郎你想要什么之说便是,朕都应你。” 且不说成元帝本就喜欢自己这个外甥,就光是这救驾之功,成元帝也无法驳了他的请求。 许皇后看着眼前的一幕,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臣与荣安县主无缘,恳请陛下,收回那道圣旨。” 话音甫落,众人瞠目结舌。 成元帝都僵在看原处,他没想到,陆宴醒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以救驾之功,退一纸婚书。 许皇后的脸色立马便沉了下来。 成元帝看了一眼靖安长公主,“靖安,此事你怎么想的?” 长公主身子微晃,扶额哽咽道:“还请陛下准了此事吧,凑成一对怨偶,反倒是不美。” 成元帝点了点头,“朕答应你便是。” 陆宴松了一口气,“多谢陛下。” 成元帝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在宫中好好养伤,别让舅舅担心。” 众人退下后,杨宗翻墙而入。 杨宗压力了声音道:“主子,出事了。” 陆宴看着杨宗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一沉,已是猜到大概,他昏迷的这段时间,许后定然不会闲着。 轻咳了一声,低声道:“直说。” “那日夜宴之后,诸国来犯,长平侯自请出战,解了燃眉之急,圣人龙心大悦,许了他一个承诺。” 陆宴眸色一凛。 “长平侯求陛下赐婚,陛下允了。”杨宗心一横,直接道:“并放沈大人出狱了。” 陆宴面不改色道:“何时的事?” “七日之前。” “出城了吗?” “刚出城不久。” 闻言,陆宴翻身而起,道:“你的马给我。” “您身上还有伤,万万不可!” “给我!” 此时已近亥时,长安城中的暮鼓发出了镗镗之声,陆宴出宫后翻身上马,夹紧马腹,直奔城外而去。 他身上有京兆尹的腰牌,城门口的守卫自然无人敢拦他。 一路快马加鞭,夜行数里路,终是拦住了长平侯一路向北行的车马。 他高拉缰绳下马。 几乎是在同时,沈甄也弯腰下了马车。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大人的伤,可好些了?”沈甄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 呼啸的风吹散了她的声音,却断断续续地往她耳里钻,陆宴凝视着她澄澈透亮的眼睛,低声道:“我问,你答。” 四周的风刮地更加厉害,沈甄额间的碎发瞬间凌乱,“好。” “许后的人可是去过澄苑了?” 沈甄握拳,“去过了。” “可是用沈大人的性命威胁你了?”周述安铛锒入狱,如今的大理寺卿乃是许后的心腹,她若是想拿捏沈文祁的性命,可谓是易如反掌。 沈甄心知这些都瞒不过他,便直接道:“是。” 陆宴深吸了一口气。 许家人既然找过她,那他和许七娘的婚事,她也定然动知道了。 “圣人收回了成命。我与许七娘的婚事,就此作罢。”陆宴喉结滑动,道:“我并非有意瞒你。” 沈甄蓦地抬起了头。 “沈甄,跟我回去吧。”那悬在天上的月,将他的身影拽的疲惫又清瘦。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四周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她倏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他,好似在这个地方,去年十月,也是一地银霜,他身着暗紫色的官服出现在她面前,捉了她回了京兆府。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捉虫) ==第一百零六章梦醒时== 陆宴忽然离宫,镇国公府檐角的灯火彻夜未熄,靖安长公主坐在榻边整整一夜,终于在翌日一早,瞧见了陆宴的身影。 靖安长公主一把推开了肃宁堂的大门。 眼见他胸口有大片的血迹渗出,不禁红着眼眶道:“你疯魔了是不是?是不是!” 抬眸对视间,陆宴笑道:“阿娘,最后一次。” 靖安长公主看着冷清灰暗的瞳孔,不禁呼吸一窒,那快要溢出嘴边的话,通通咽下。 昨夜他去了哪,又见了谁,显然,都已经不重要了......能平安回来就好。 一段沉默后,陆宴站直了身子,从黄花梨夔龙纹书案上拿出了两张密信,递给了靖安长公主,“阿娘仔细看看。” 长公主从右向左默读,眉头越来越紧。 这上面皆是许家近两年在暗中做的勾当,有些事虽无确切证据,但靖安长公主大致也猜得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捏着信件的手指渐渐收紧。 陆宴继而开口道:“十殿下虽小,但自小天资过人,又有徐太傅这样一位仁师老师在身侧教导,想来日后定可堪重任。” 十殿下,那是端妃的儿子。 靖安长公主眸色一凛,“你可知你在说甚?” “我知道党争乃是天家忌讳,但陛下无心朝政,许家以不仁御众,豺狐之心昭昭,若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陆宴看着长公主手里的密信道,继续道:“则国家危矣。” “三郎,可你身后是整个国公府......” 长公主话还没说完,只见陆庭、陆烨手提着不少名贵药材出现在肃宁堂的门口。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陆庭笑道:“三郎,阿兄第一个支持你。” 陆烨也跟着笑道:“合该如此。” 三日字后,靖安长公主携公主亲卫闹到道观,不仅砸了那个劳什子九天回炉,更是对葛天师破口大骂。 成元帝厉声道:“靖安,朕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靖安长公主声嘶力竭道:“那日若无三郎替陛下挡了那箭矢,陛下拿什么长生不老?拿这些糊弄人的香珠子吗!” 成元帝呼吸急促,显然是怒极,他指着靖安长公主脸道:“你给朕回你的国公府去!” 靖安长公主眼角的泪水夺眶而出,“若阿兄今日不同我回去,这世上,从此再无靖安。” 观内的小道被这般阵仗吓得退避三舍。 僵持不下之时,鸿升拔出了腰侧的剑,手起刀落,砍下了葛天师的头颅,成元帝尚未反应过来,鸿升双腿一弯,跪在地上。 “臣自知罪无可恕,只望陛下念一份旧情,放过臣府中的养子。” 说罢,长剑入腹,鸿升以死谢罪。 成元帝肩膀塌陷,双鬓斑白,浑浊的目光里有愤怒,有惊诧,还有一丝说不出的颓唐。 他身子一晃,靖安长公主扶住他,“陛下,回宫吧。” 只是当成元帝重新穿上龙袍、坐在龙椅上时,才恍然惊觉,大晋,早已不是他手中的大晋。 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便是两年。 陆家与许家水火不容,许家虽然势大,可也架不住镇国公府、宣平侯府、陆氏宗亲,扬州楚氏以及端妃背后的徐家带头在朝上与东宫作对,这两年的时间里,陆宴亲手折了许家不少人。 手段之狠厉,令人咋舌,二十六的陆宴,早不是当初那个云淡风轻的陆家世子爷。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许后的日子,也并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好过。 楚旬和随钰邀他去红袖楼小酌,马车行进平康坊已是傍晚,他踏着悬廊中摇曳的不熄的火影,风尘仆仆地赶来。 他的衣袖缀满了雪花,又是一年冬季,又是一年萧瑟。 掀开厢房的幔帐,楚旬揶揄道:“楚某人想私底下想见陆大人一面,是越来越难了。” 陆宴如今官拜尚书,来往交际,早已不能随心所欲,所以楚旬这话,倒也是没错。 随钰在一旁笑道,“认了吧,你就是被他忽悠来京城的。” 楚旬被陆宴“情真意切”的信弄得心尖泛酸,别了西湖的画舫,别了扬州的美景,马不停蹄地赶来京城,结果一朝失足,成了头顶乌纱按时上值的刑部侍郎。 红袖楼的骊娘跽坐在旁,伸手揉了下楚旬的眉头,柔声细语道:“看呐,瞧把楚大人给委屈的。” 楚旬搂着她的腰,嘴角带了一股子痞,“你也坑我,是不是?” 骊娘笑道:“骊娘不敢。” 吃了点小菜,骊娘端上来一坛好酒,随即对陆宴恭恭敬敬道:“这桃花酿是红袖楼的招牌,陆大人一个人喝,是不是有些虚度良宵?” 骊娘这话是何意,陆宴再是清楚不过,男人向后靠了靠,深邃的眉眼带了一股风流,“如何不算虚度?” 骊娘同楚旬对了个眼神,起身推开了门。 红澄澄的灯笼纵横交错,婉转动听的娇音萦绕耳畔。 一位姑娘缓缓走了进来,她姿容清丽,明眸善睐,四目相对,陆宴那双愈发世故疏离的眼神,到底还是恍了一下神。 他这才明白,今儿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眼前的女子,与那人,足足有六分像。 须臾,那女子坐下时,男人的眼神再无波澜,他问她,“叫什么?” 小姑娘有些怯懦,攥了攥拳,低声道:“回禀大人,奴名唤珍儿。” 陆宴嘴角噙上一丝笑意,“哪个甄?” 珍儿道:“珍珠的珍。” 陆宴又道:“多大了?” 珍儿双颊瞬间红透,“十六。” 陆宴把玩这手中的杯盏,随后立住,挪到她面前道:“倒酒吧。” 珍儿尚未出阁,还没伺候过人,眼睛里的那股青涩,做不得假,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位高权重,却不知他如此温柔俊朗。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身上的一丝颤栗如春风袭来,在心间打了个圈,又转瞬即逝。 随钰和楚旬握着杯盏的手皆是一僵,仿佛在说,他陆时砚,不该是这个反应。 世人以为他眼里只有权势,以为他儒雅的皮囊下是日益澎湃的野心。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二十有六不娶妻、不纳妾,不是放不下那人是甚? 回想沈甄离京后,初春时分,也不知从哪个酒楼传出了一个消息——别看昔日里的长安第一美人,沈家女沈甄与长平侯有了婚约,其实她啊,还给陆京兆做过外室。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捉虫) ==第一百零七章欢喜时== 沈甄低头看他,用指尖去抚摸他的眼底,磕磕绊绊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四目相对,男人的眼眶湿润,哽着嗓子低声自语:“沈甄啊......” 沈甄嗯了一声。 她从没见他这样过,一次也无。 陆宴侧头看向窗外,月匈膛微微起伏,道:“眼下,什么时候了?” 沈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更漏,道:“子时四刻。” 陆宴回过头看她,“何年何月?” 沈甄心里隐隐不安,“庆元十七年,九月十四、不,应是九月十五了。” 陆宴怕她再次化成一缕烟,将手放在了她的月要上,“这是哪?” 沈甄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放在纤腰上的手紧了紧,“先回答我。” “永宁坊,沈府。” 话音一落,男人似听到了甚有意思的事一般,勾起了唇角,那双总是凛着的眸子,忽然笑的格外好看。 他将手掌放在沈甄的脖子上,轻轻往回一拽,吻住了她。 他的心脏,方才快要冷却的心脏,忽然变的强而有力。 小姑娘那慌张又顺从的目光,是无声的引-诱。 陆宴将她攥的愈来愈紧,这分明就是不让人喘息的架势。 沈甄用手轻轻推他,又推他,可这人的月匈膛滚烫,手臂就似火钳一般。 沈甄呜咽了一声。 这柔的不能再柔的娇音,惹他喉结上下滑动。试问一匹饿了两辈子的狼,好不容易咬住了猎物,嘴边都沾上了令人澎湃的血腥,会因为猎物的扑腾而放手吗? 显然不会,绝对不会。 陆宴缓了缓目光,翻了个身,回到了上面。 沈甄还未开口,只见男人握住她的小手,一路向下,逼她握住一处,咬住她的耳朵,用沙哑而又温柔的声音道:“你救救我?” 他的目光灼热,她手里的也跟着灼热。 仿佛再说:到极限了,沈甄,我忍到极限了,你懂吗? 沈甄骤然松手,小口喘息。 陆宴轻啄了她的唇,带着讨好,带着蛊惑,“三姑娘要我求你吗?” 沈甄的耳畔嗡嗡作响。 陆宴又啄了一下那温热的嘴角,“嗯?” 沈甄深吸了一口气,将小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小声道:“你小点声。” 见她此举,男人得逞的笑意蔓延在眼底,“你小点声就好。” 沈甄往上窜了窜身子,咬了一口他的下颔,“把香囊拿过来......” 香囊。 诚然,这一瞬间,陆宴在心底里有些抗拒这两个字。 他撩开她的小衣,用指腹抚摸这她娇嫩平坦的肚皮,这么细,一定没有鼓起来好看。他想。 沈甄看着他的动作和虔诚的眼神隐隐发毛,求生欲使然,她抓准时机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儿一样,挣脱了他的桎梏。 小姑娘衣裳都来不及披,趿鞋下地,走到了妆奁旁,手忙脚乱地拉开了第二个抽屉。 月光透过窗牖落在了她那双白生生,纤细又笔直的月退上,男人的目光由下往上,定格在纤月要之下的翘-挺上。 陆宴看的失神。 她每动一下,都好似在勾着他的快要压不住的兽-性。 陆宴本能地起身,走过去,抵在她身后,嗅了一下她脖子上的香。 沈甄身子一僵,握住了眼前的香囊。 男人握住她的肩膀,将她身子的一转,伸手去捞她的月退,随后放到了自己的月要间。 下一瞬,她的背脊便贴在了冰凉的墙上。 “大人。”沈甄小声惊呼,受不住他的横冲直撞。 一声大人,记忆和现实再度重合。 这辈子,上辈子,她用这样的声音,唤过他多少次? 纤弱娇楚的姑娘贴着墙腾在半空,男人将她的膝盖缓缓打开。 她仰头不忍直视,他低头血液沸腾。 那不堪一击的猩红在他眼前悄然绽放。 他自恃沉稳,早习得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独独在她面前,他发现,自己偶尔仍是会被欲-望牵着鼻子走。 “大人,我们回去吧。”沈甄无比眷恋地看着架子床。 回答她的,是男人狂热而窒息的吻。 长夜漫漫,呼吸错乱,沈甄在他怀里高高低低。 情到深处时,陆宴低声喃喃,“你究竟哪里好?”让我这样为你着迷? 沈甄咬着唇,白皙的指尖抠着他的肩膀,哀怨地看着他道:“什么?” 陆宴不答,却忍不住暗暗用了力,沈甄握紧了香囊,脚尖蜷起,片刻之后,身子一松,素白色的香囊掉在了地上...... 旖旎褪去,沈甄有气无力地伏在他身上,见她这幅样子,陆宴不禁被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弄的轻笑——这辈子值了。 陆宴抚摸了一下她腿上的滑腻,低声道:“抱你去净室,这样你也睡不好。” 沈甄嗓子没了力气,只能暗暗腹诽他狡诈,行事前、行事中、行事后,根本就是三副模样。 小姑娘懊恼地蹬了一下腿,胡乱地搓了搓自己的脸。 天快亮了。 吃饱餍足的男人耐心极佳,为顾及她那不算厚但也绝对不薄的脸皮,他走进净室的动作格外轻。 “肿了。”陆宴忽然来了这么一声。 沈甄受不了他的目光,更听不了如此直接又不含蓄的话,不禁拍了拍水面,表示不满。 陆宴不禁莞尔。 沈甄看着他迷人又恶劣的笑容一滞,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 半晌过后,两个人回屋。 不远处守门的清溪不断摇头。 在清溪看来,自家姑娘同那样位高权重的男人在一处,定然是吃亏的,尤其是在见着了陆宴堂堂正正的夜闯香闺模样后,更是不由替姑娘捏了一把汗。 子时过后,她将苗丽安抚好,又回到了主院的廊下,本想轻咳两声提醒一下里头,提醒那男人沈府不比那澄苑,多少,也该收敛一些。 结果她一提气,刚准备咳嗽,一声娇音便入了耳畔——“三郎,你慢些。” “如何了?”男人低声道。 清溪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她想了再想,默默走了。 翌日一早,日头挂上树梢,外面虫鸟齐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捉虫) ==第一百零零八章赐婚== 成元帝很快就到了听政殿,步履匆匆,袍角上的金线海水暗纹随风涌动,看到陆宴站在殿外,道:“这么急着见朕,可是有事?” 陆宴跟着成元帝的脚步进了听政殿,躬身道:“臣是来给陛下报喜的。” “何喜之有啊?”成元帝撩袍坐下,盛公公十分有眼色的上前侍茶,又取了酌量的盐,掂了掂,倒入杯盏中。 成元帝抿了一口茶,示意盛公公再倒一杯,随后又道:“今日这儿无外人,你坐下说。” “多谢陛下。”陆宴坐过去,随后将自己袖中的密函呈交给成元帝。 成元帝打开,提起眉梢,轻笑一声,这密函里的内容,他一早便收到了。 不得不说,沈文祁这回确实是立了大功,且是会名留青史的大功。 据前方来报,此番涝灾,远比京中最初得到的消息要严重的多。河堤决口宽足有五百步,中流深约四丈,波涛汹涌,势不可挡,豫东官员面面相窥无语时,沈文祁大胆提议,将决口上方穿一直河,以代替原来蜿蜒曲折的河道,这样一来,就大大降低了堵口的难度。 随后他又立即命人修建了刺水堤和石船斜堤,由四十艘船装满石头块构成,将其沉于河口,直接将河水倒向对面,于半个月前,干脆利落里堵上了河道。 坚固河堤后,又提出了“以水攻沙”之策,为加强攻沙强度,三万兵力夜以继日地修建了两堤间挡水的格堤,效果甚佳。 这场令民心惶惶的水灾,总算是结束了。 至于那些需要未雨绸缪的工程,待来年开春再动工即可。 豫东的官员可谓是热泪盈眶。 别说豫东的官员了,看了这消息,便是成元帝自己都不免感叹,幸亏去年命人抄云阳侯府时,下达了不许任何人探视沈文祁的命令。否则,就他那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不能挺到今日。 诚然,凭这些政绩,和那两本可流传百世的著作,就注定了沈文祁是个功大于过的臣子,所以他曾犯下的一些事,在成元帝心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了。 成元帝抖了抖手中的密函,一脸严肃地看着陆宴,“陆京兆近来是不是太闲了?不好好管你的京都事务,到管起豫东的事了?” 陆宴以拳抵唇,轻声道:“舅舅。” 话音一落,成元帝紧绷的嘴角不免一抽。 却说陆宴小时候和他甚是亲近,舅舅、舅舅的可是没少叫,可自打走了科举入仕,整个人便死守着君臣之礼,从不逾越半分。 今日这一声舅舅,啧,可真真是久违了。 成元帝侧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讽刺道:“朕还以为今儿日头打西出呢。” 陆宴起身走到成元帝身侧,躬身作礼道:“臣今日前来,是想请陛下赐婚。” 成元帝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案,明知故问道:“不知是何人入了你陆三郎的眼?” 陆宴一本正经地回:“沈三娘那日在中秋宴落水,是臣救上来的,这女子清誉受损,臣难辞其咎。” 闻言,成元帝眯起眼睛,瞥起嘴,下颔都叠了层肉出来,“说人话。” “臣想娶她。” 须臾,成元帝不疾不徐道:“朕命你为京兆尹,予你重权,你却以此来徇私枉法,朕瞧你这胆子真是愈发大了。”一字一句,都是属于帝王的威严。 若是换一个人,只怕是汗都留下来了。 陆宴心知肚明成元帝指的哪件事,铁头继续道:“臣自知有罪。” 成元帝用掌心拍了拍桌子,“知罪?你脸上可有半点知罪的样子,朕怎么都想到,你为官数载,从不出任何差错,竟会为了一个小娘子,把许家的嫡长孙打成了残废!” 陆宴颔首,顿了顿,又道:“幸而有陛下肯护着臣。” 瞧瞧这话是人说的吗?简直是在扎帝王的心窝子!这无异于在跟皇帝说,我能徇私枉法,多亏了您。 外面的阳光打在了陆宴的铁头上,锃光发亮,刺的成元帝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许威出事的隔日,许相站在殿外要给自己的儿子讨个说法,哽咽之声,闻者心伤,靖安长公主却拖着他不让他走。 一会儿说要下棋,两会儿又说身子不舒坦。 那时他便知道,许皇后所虑无错呀,沈家那三个女儿,真是一个比着一个厉害。 成元帝长吁一口气,郑重其事道:“朕问你,那日早朝上,你带头替沈文祁说话,可存了私心?”皇帝拿起了杯盏,又饮了一口。 这话一出,一旁的盛公公都不由缩了缩头。 陆宴挺直了背脊,堂堂正正道:“臣绝无私心。” 成元帝一笑,“半点也无?” 陆宴又道:“家事国事,绝不可混为一谈。” 成元帝从鼻尖里哼出了“嗯”的一声,随意点了点头。 诚然,成元帝问的这话,本就是有意为难,怎么答都是错。 承认有私心。纵然帝王念他一句还算心诚,也不免觉得扎耳朵,这话今日听暂且是这样,谁知改日回想起来,又是否会变了意思? 可反之,若是郑重其辞地说自己绝无二心,听起来又不免觉得虚伪。 可陆宴何其高明,又怎会上成元帝的套!他话说的虽过于漂亮,但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又何尝不是在哄皇帝开心? 成元帝低声对盛公公道:“替朕研墨。” 盛公公刚一弓腰,陆宴便上前一步,“臣来吧。” 成元帝抬眼睨了他一眼,蘸了蘸墨,缓缓下笔,半晌过后,将两卷圣旨一同扔给了盛公公,“待沈文祁回京,送去沈府吧。” 盛公公道:“奴才定会将事情办妥。” 陆宴低声道:“多谢舅舅。” 陆宴离开后,常伴君侧的盛公公都不禁腹诽:论起圣恩,大理寺那位周大人若排第二,那镇国公府这位世子爷毫无疑问便是第一了。 ****** 九月二十九的傍晚,沈文祁回了京。然而他一进沈府大门,沈姌、沈甄还有一旁的沈泓便红了眼睛。 果然,天下没有白掉下来的功勋。 沈文的左臂被砸伤了。由于病情一拖再拖,所以情况并不乐观,想恢复如初,已然是不可能了。只能庆幸他伤的是左臂,而不是同苏珩那样伤了右臂。 文臣若是不能拿起笔,还走什么仕途? 而且沈姌细细一问才知,当日若无苏珩以身挡着,沈文祁伤的便不止是一条手臂了。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定亲== 皇帝赐婚,虽可免去“看亲”这一步,但三书六礼,却是得按部就班一个一个来。 所谓六礼,便是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镇国公府那儿行事迅速,隔日就找了京都最有名气的媒人登了门。 若是寻常人家提亲,尚可为难两分,可这是圣人赐婚,眼下这一切,无非是走个章程。 媒人手持大雁敲门,进了尚书府,问过名后,便将生辰八字写在了庚帖上。媒人此举,这是为了回去算算这两个孩子八字有无相冲相克的地方。 旁的都是个过场,只有这八字,是长公主亲自找人合算的。 沈甄,丙戌年,四月二十六,庚午。 陆宴,己卯年,十月二十五,辛巳。 老道抬头对长公主笑道:“殿下放心便是,这两个八字是乃大吉,上等婚配也。” 长公主的眼睛一弯,“当真?” 老道点头,“贫道怎敢糊弄殿下。” 合过八字后,依照规矩,镇国公府还需在同族中择两个身带官位的儿郎作为“函使”向沈家送通婚书及彩礼。 这两个人,自然是陆宴的两位兄长——陆庭和陆烨。 镇国公府声势浩大,陆庭和陆烨拖着长队,一早就杀到了永宁坊,惹得街坊百姓,纷纷伸头探望。 经此,纳征也算是过了。 沈文祁看着自己面前的大小不一的、系着彩线的楠木箱子,以及那道升迁的圣旨,忽然想到了盛公公传敕旨时说的那句话——“沈尚书既受了重伤,这几日就不必上朝了,在家多歇息一阵子便是。” 现在细品,叫他在府上多歇息几日,不就是为了给他外甥开大门吗? 沈文祁这一口气堵在心里,是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几日来,唯一一个让沈文祁感到宽心的,便是靖安长公主亲自来了一趟尚书府。 靖安长公主是皇家人,其身份尊贵,自是不必多言,她不来,沈家不能挑理,但来了,便是给足了沈家面子。 且谈话间,沈文祁看得出,长公主对沈甄,也算是有几分喜欢的。 沈文祁揉了揉眉心:“安嬷嬷,你把甄儿给我叫来。” 安嬷嬷应声,专门出门。 半晌过后,沈甄推开门,行至屋内,低声道:“阿耶。” 沈文祁拍了拍眼前的圆凳,“过来,坐下。” 沈甄老老实实地坐过去,双手放在膝上。 沈文祁看着她这幅模样,不禁长吸了一口气。 怎么就是镇国公府呢? 怎么就是陆宴呢? 沈文祁与陆宴虽说年纪上差了不少,但也算是同朝为官多年,所以沈文祁对自己那位未来女婿,其实算不得陌生。 确切的交集,共有两回。 头回,是因为公事。 工部一向耗资耗力最多,遂每逢一个大工程,圣人都会配一位四品以上官员承监修之责。其中包括,宰相、太府监、将作监、京兆尹、京兆少尹等等。 元庆十四年春,圣人命沈文祁修建皇家陵墓,陆宴那一年还是少府少监,圣人刚好命他监修,两人也算共事了几个月。 在当时的沈文祁看来,镇国公府这位世子虽说性子淡漠了些,但也算是才貌双全,做起事来亦是认真负责。 起码不像许柏林,什么都不懂,指指点点倒是一把好手。 至此,沈文祁对他的印象,还算得上一个“佳”字。 说到这,那就不得不说起第二回了。 第二回,也就是庆元十四年秋,沈甄及笄的时候。 淳南伯独子唐律去云阳侯府提亲被拒,心有不甘,便趁月色正浓时偷偷潜入了沈府,想将生米煮成熟饭,逼沈家嫁女,沈文祁一怒之下,差点没将唐律活活打死。 唐、沈两家撕破脸皮对薄公堂,去的便是京兆府。 这桩案子,也是陆宴任京兆少尹的第一桩案子。 按说两家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这事又涉及到女儿家的清白,衙署在判案时怎么都该顾及些沈家的颜面,然而陆少尹呢? 开堂审理不说,竟还派人请沈甄去当堂对质。 沈文祁哪会让沈甄去跟唐律对质,无奈之下,只好提前与郑京兆见了一面。 过了两日,沈文祁和宣平侯出门喝酒,偶然听到了郑京兆与陆宴的对话。 郑京兆道:“我说陆大人,你怎么能派人去侯府请人呢?那云阳侯府的嫡女险些失了清白,纵使侯爷下手重了些,多多少少也得讲点情面吧。” 郑京兆自己也有待字闺中的女儿,自然是理解的沈文祁的愤怒。 陆宴面不改色道:“可按律法,淳南伯世子这是作恶未遂,但云阳侯那儿可是把人给打的险些丢了命,依属下看,谁都不无辜。” 郑京兆拍了拍胸口。 孙旭在一旁道:“照陆大人您这么说,这事儿,人家沈三娘还有错了?” 陆宴淡淡道:“就事论事,她无辜,唐家也有错。但云阳侯明知她那张脸招人,却不叫人护好,居然让人闯进了女郎的闺阁,这亦是沈家的疏漏。幸亏淳南伯世子这回是重伤,若他因此丧命呢?世人的言辞可会放过她沈三娘......” “得得得、得得得。”郑京兆拜了拜手,冲孙旭道:“回头你把唐家的状纸接过来便是,两家都是京中要面子的人家,压下来、压下来最好。” 就陆宴那几句噎人的话,沈文祁便是现在想起来,都不免觉得堵心。 那种脾气秉性,与他家这个,真能把日子过的和和美美吗? 他深表怀疑。 思及此,沈文祁又叹了一口气。 沈甄眨了眨眼,“阿耶,你都连叹好几口气了......你到底要跟女儿说什么......” 沈文祁语重心长道:“你跟阿耶说实话,他可有欺负你?” 沈甄摇头,“真没有。” 沈文祁看着她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到底是说不下去了。 罢了。 事已至此,一个想嫁,一个想娶,他难道还能阻了不成? “你要嫁人了,阿耶给你请了个嬷嬷,张嬷嬷曾伺候过先皇后,她教你规矩,得用心学。” 沈甄点头,“女儿明白。” 沈文祁也跟着点了点头,“好了,你回去吧。” 沈甄起身道:“那阿耶也早些休息,别忘了吃药。”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无耻== 次日,陆家和沈家两家走到了“请期”这一步,沈文祁开口的是六月,可镇国公府那边,显然是不想等,最后两头折中,定成了三月。 三月十七,宜嫁娶。 经此,六礼算是过了五礼,只等到日子接新妇过门便是了。 这消息一出,京中不知有多少人家,生了再要一个女儿的心思,就连成元帝,都不禁拍了拍孟素兮的肚子,道:“给朕生个公主,也是不错。” 一时间,沈家的风头,比之当年云阳侯府的鼎盛时期,也是毫不逊色。京中的交际大多都是虚伪又真诚,只要你有权有皇恩,便是冷着一张脸,也自有人眼巴巴地贴上来。 别说是沈甄,便是早就淡出长安命妇圈的沈姌,都收到了成摞的请帖,雅聚、赏花、品香、乐舞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这些人简直是.......”清丽看着手里的请帖,长呼了一口气道:“奴婢将这些都给您收起来吧。” “就搁那儿吧。”沈姌轻笑一声,“阿耶重回朝堂,甄儿要嫁到陆家,有些迎来送往,是无论如何都推不掉的。” 清丽低头应是,“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沈姌将手里的药材装好,低声问道:“马备好了吗?” 清丽道:“在外面候着呢。” 车轮辚辚,幔帐摇晃,沈姌的车马停到了偌大府邸跟前,高高的匾额上写个四个大字——长平侯府。 沈姌下了马车,缓步走到府邸门前,低声道:“我是工部侍郎李棣的夫人,有事要见你们侯爷,劳烦通报一声。” 门口的小厮颔首道:“夫人稍等。” 半晌过后,苏珩面带笑意远远走来,纵然他脸上的线条越来越硬朗,但在沈姌看来,此刻的他,还是那个整日护在沈甄后头的少年郎。 “你怎么来了?” 沈姌提了提手上的黄梨木盒子,柔声道:“给你送点药材,有些是治骨伤的,有些是祛疤的。” 一句话,表明来意。 她是来探病的。 豫东的那场事故,将苏珩整个后背都被砸的血肉模糊,若没有他,沈文祁不会只废了左臂。 这样的恩情,沈甄不便来,沈姌却不能装傻。 闻言,苏珩神色一冷,直接道:“所以,李夫人今日是特意来道谢的?” 李夫人,这是心里有火啊。 沈姌冲他一笑,“谢?谁要跟你客气?苏将军戎马半生,不过是被几块石头砸了,会有多大的事?” 苏珩听出了话中的揶揄之意,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进来再说。” 沈姌缓步跟在他身边,幽幽道:“侯爷如今真是好大的脾气,我方才若是说的不如你意,你是不是还要将我拒之门外?” 苏珩立马讨饶:“你借我十个胆子,我就敢。” 二人在主院的凉亭里坐下,苏珩替沈姌倒了一杯热茶,“趁热喝。” 沈姌笑着接过。 半晌后,她看了看院落里的猫儿,感叹道:“甄儿同我说,你替她养的猫,都生了第五代子孙了?” 提起沈甄,苏珩的眼神骤然定住。 好半晌什么都说不出。 很多事,他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了。 他年少时就喜欢的姑娘,如今就要嫁人了,压抑了数日的情绪,被沈姌这么一提,似乎有了瓦解之势。 他颤着右手,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道:“听闻她与陆宴的婚事定在了明天春天,她十八,刚好。” 沈姌见他如此,心里如何能做到不为所动?又或者说,苏珩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是清楚不过。 沈甄及笄的那一年,圣人命苏家镇守边关,其实以沈、苏两家的关系,他大可上门将亲事定下,尽快完婚。 可苏珩当时怎么说的? 她还小,边疆不适合她。 她还是留在长安吧。 苏珩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沈姌多年都忘不了,她一直以为,苏珩会是她的三妹夫。 其实苏珩也时常恍惚,倘若他当年去沈家提亲了,带沈甄离开长安,她过的会不会比眼下更好。 可人生便是这样,“倘若”二字一出口,便已是错过。 苏珩轻声道:“你说,镇国公府日后会不会给她委屈受?” “委屈了她也得自己担着!” 苏珩一愣。 “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人逼她,便是选错了,也就是错了。”沈姌看向苏珩,“你可别学那些话本子里的男人一样苦苦等着她,她招人烦的时候你是没看见。” 苏珩眸中闪过了一丝无奈,笑道:“谁要等她?” 沈姌点头,“合该如此。” 苏珩看着她道:“沈姌。” 沈姌回:“作甚?” 苏珩一脸认真道:“你不和离,可是有苦衷?若是有,你同我说,我不会叫李棣好过。” 沈姌藏于桌下的手瞬间握紧,但面上只弯了弯眼睛,“哪来的苦衷?” 苏珩道:“他是不是威胁你了?我......” 沈姌直接打断了他:“苏珩,这是京城。长安不比边疆,我若是想和离,只会按长安的规矩来。” 言外之意,你们任何人,不得插手。 ****** 傍晚,秋风刮着光秃秃的枝干簌簌作响。 沈姌颔首下马车,恰好遇上了散值归来的李棣。 李棣身上染了几分酒意,一看到自己那国色天香的夫人,立马上前一步,牵住了她的手,“巧了。” 沈姌一把甩开,面部改色道:“李大人,还没进府呢。” 李棣勾了勾唇,硬是牵着她跨进大门。随后又故意将她拦腰抱起,走进了内院,其间,沈姌一言不发,连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进了屋,李棣将她放到榻上,与她对视:“近来,高兴吗?” 沈姌眉眼低垂,“李大人此番何意?” 李棣亲了下她的脸颊,沈姌立马站了起来。 “沈姌,你回回拒绝我,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和离的心思,你是不是从来没放下过?” 沈姌暗暗捏了捏手心,不停对自己道:沈姌,没几日了,距离周述安说的日子,没几日了。 李棣笑着道,“岳父重回朝堂,我受尽同僚挤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活该?” 沈姌看着她道:“我早与夫君说过,你的路不止一条。” 一声夫君,李棣眼前又忍不住恍惚。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和离上== “其余的,移交大理寺即可。” 这话一出,姚斌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开口试探:“李侍郎,可是得罪过周大人?” 周述安轻笑了一声,“谈不上得罪,不过......确实有点过节。” 姚斌面上点了点头,可这心里头,却是不信的。 尚未成家的权臣,貌若天仙的人-妻,这里面,可绝不是“有点过节”那样简单。 京城的官场犹如没有刀枪的战场,姚斌见过无端构陷、也见过打压排挤,独独是没见过“帮”人和离的? 不过有句话说的好,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周述安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姚斌并不在乎,只要能把李棣扳倒,将许家插在工部的这一枚棋便成废棋,那于东宫来说,便是好事。 酒过三旬,姚斌的脸颊已是涌起了红晕,他借着酒劲道:“周大人何不来太子门下效力?” 周述安神色未变,但声音却低了几分:“水满则溢,我与姚大人的交情,还不够吗?” 姚斌一顿,不禁大笑起来。 晨光尚未拨开云雾,周述安从侧门走出姚府,弯腰上了马车。 男人抬手捏了捏喉结,低声对楚一道:“叫她明日来见我。” ***** 晨光熹微,沈姌替李棣更衣上值,李棣低头看着眼见灼若芙蕖的小脸,认真道:“姌姌,我很想回到四年前。” 沈姌抬头看他,目光拿捏的刚好。 “我们回不去四年前,李大人还是往后看吧。” 李棣“嗯”了一声,随后又笑了一下。 李棣走后,沈姌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圆凳上,食指抵住太阳穴,缓缓揉了起来,昨夜李棣宿在她身边,她彻夜未眠。 就在这时,清丽掀开竹帘走了进来,低声道:“姑娘定的那几本书,到了。” 沈姌抬眸,“这么快?” 清丽点了点头。 沈姌深吸了一口气,道:“快,叫人备马,现在就去。” 清丽看着沈姌苍白没有血色的小脸,低声道:“姑娘的脸色看上去实在有些疲惫,需不需要奴婢用脂粉帮您遮一遮。” 沈姌抬手摁了一下眼底,“很难看吗?” 清丽连忙摇头,“姑娘怎可能难看?” 沈姌回头看了一眼铜镜,勾了勾嘴角道:“不必遮了,我觉得刚刚好。” 车夫拉紧缰绳,马车慢慢停在了路边,沈姌再度来到了东市的这家书肆。 她提裙跨进门,刚一抬头,还未言语,掌柜便躬身道:“夫人定的书到了,二楼取便可。” 沈姌点头,“多谢掌柜。” 沈姌独自上了二楼,一直向左走,然后停下,抬起手,叩了叩门。 “进来。”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沈姌跨进门,回头阖上门。 周述安站在东南角的犀木屏风旁,微弱的阳光透过窗牖洒在他身上,颀长的身影仿若一座巍峨的青山。 “周大人。”她走到他身边柔声道。 周述安侧过身,垂眸看她。 只见她今日不似平常,黛眉似蹙非蹙,双眸似喜非喜,眼底微红,低喘吁吁。 这弱柳扶风之姿,不由让人横生爱怜之意。 “这是病了?”周述安问她。 “是受了些风。”沈姌看着他道。 秋风拂面,沈姌的领角随风轻颤。 周述安眼瞧一缕青丝落在了额角,他的眉头跟着一蹙,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替她别至耳后,“吃药了吗?” 沈姌咬住下唇,轻声道:“吃过了。” 周述安抬手阖紧窗户,掌心抵着她的背,将她带到了桌案边上。 “明日,你将这张状送到刑部便是。”周述安坐下道。 沈姌缓缓打开,这是一封和离的状纸。 “我找了李棣老家的人来京城,他能出堂给你作证李家与何家的姻亲。”周述安道。 “大人如何找到的?” 找人作证,沈姌不是没托人问过,但那些人见李棣官做的大,心生惧怕,再加之与她非亲非故,用银子根本收买不了。 沈姌怕惊动李棣再闹出事端,只能作罢。 周述安看出了她眼中的迟疑,笑道:“信不过我?” 沈姌对他对视,“怎会?我只是怕他们,会反咬一口。” “不会的。”周述安站的端正笔直,拍了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随后拿出了另一张状纸道:“等姚斌亲口判了和离,你便可以将这张状纸呈上去了,证据都在这。” 男人用食指点了点案几。 周述安虽然没明说,但这样熟络的语气,便是等于告诉沈姌,刑部尚书姚斌,与他有私。 满京无人不知他周述安是帝王心腹,为官高洁无私,凡是送进大理寺的银子皆会分文不差地扔回来,犹如一块千斤重的铁板,谁也踢不动。 可眼下,沈姌听他提起姚斌,又看着眼前的两封状纸,及一摞证据,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喜欢一来一往的交易,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去承他的好。 她迫切地希望周述安能从她身上得到回馈。什么都好。 沈姌压下心里翻滚的思绪,拿起了桌上账册。这些都是李棣贪污受贿的直接证据,但从这些证据看,李棣所为,显然与六皇子和许家没关系。 “许家的势力根深蒂固,眼下动不得,你若动了,他们定会保下李棣。”周述安道。 周述安改动这些账册,无疑就是在逼许家放弃李棣,李棣的身后若是没了许家,便如同剔姓逐出家门的纨绔子弟,再无还手之力。 沈姌低声道:“我明白的。” 说罢,沈姌的身子轻晃了一下,周述安立马接住了她,沈姌整个人陷入他的怀中。 “我扶你下去吧。”周述安看的出来,这并非投怀送抱,她今日的疲惫,不是装出来的。 沈姌按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动。” 周述安整个人定住。 “昨夜。”沈姌环住了他的脖颈,向下拉,与他四目相对,“我一夜未眠。” 周述安喉结不断下滑,哑声道:“为何?” 沈姌不答,但身子却靠在了他宽厚的月匈膛上,“我想睡会儿,行吗?” 周述安心脏骤跌,他根本想不到,她竟会这样靠着他,阖上了眼。 男人僵着手臂,眼见日头从一个窗户跳到另一个窗户。 他凝视着她的睫毛,也不知过了多久,拍了拍她的腰,“沈姌,申时了。” 沈姌缓缓睁开眼,对视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连忙起身:“是我失礼了,还望周大人不要怪罪。” 周述安云淡风轻道:“无妨。” 门阖上,沈姌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周述安按着自己的手臂,有些崩溃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道行,他真的是快要招架不住了。 ****** 另一边,沈姌蹬上了马车。 清丽低声道:“姑娘,话本子到手了?” 沈姌点了点头,“嗯。” 清丽又道:“今日......怎么会这么久?” “有些其他事,耽搁了。”沈姌侧头撩起幔帐,目光定格在书肆的二楼的窗牖,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 醒着不行,睡着不行,到底怎么能行? 沈姌赶在李棣散值前回了李府,急匆匆地进了内院。 只见李棣的母亲,沈姌的婆母文氏双臂交叠于胸前,站在门口,开口便是一句冷嘲热讽,“谁家的大夫人,整日往外头跑?” 沈姌开口道:“四品大员的夫人,哪个不忙?我倒也想图个清闲,不如这样,我将中馈全还给何家妹妹,日后迎来送往,都由她来?” 文氏嘴角下撇,冷声道:“我们李家娶了你过门,真是家门不幸。” 文氏话音一落,沈姌忽然觉得,好似上天都在帮她,她正愁找不到理由离开,眼下倒好了,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清丽。” 清丽躬身道:“奴婢在。” “收拾东西回沈府。”沈姌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家门不幸,这样的大的罪名,我沈姌担不起。” 文氏一听这话,步子一迈,横在了沈姌面前,直接道:“棣儿是不是把嫁妆交给你了?” 沈姌十分恭敬地看她一眼,“原来,您还知道那是我的嫁妆。” 文氏夺沈姌的嫁妆给何家送钱,贴补家用,这些事,沈姌一清二楚。真要论起来,文氏讨不道好。 清丽跑进去,只拿了一个匣字出来,这一府的身外之物,沈姌皆可以不要。 “姑娘,收拾好了。” 文氏见她真要走,忙同身边的婢女道:“傻站着干甚!给我拦住她!” “沈姌,你变脸变的够快的,你父亲刚回朝堂,这事若是叫外人知道该怎么想?你出去打听打听,有你这么跟婆母说话的吗?”文氏道。 沈姌自嘲一笑。 婆母? 她可曾有一日真的把自己当过李家的儿媳?可曾真的念过她的好? 沈姌低声道:“您今日不放我走,我明日便去京兆府报官。” 纵然文氏是个内宅妇人,也知道京兆府什么地方,更知道京兆尹和沈家是什么关系。 文氏立起手指头,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几个“你”字。 沈姌对李棣身边贴身婢女道:“郎君问起来,照实说。” 说完,沈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李府的大门。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和离中== 傍晚,李棣刚散值回府,贴身的婢女便将今日的事同他说了一通。 李棣扶额道:“我去阿娘那儿看看。” 李棣进了文氏的院子,文氏做贼心虚道:“你这什么表情,来兴师问罪吗?” “阿娘。”李棣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就非得和沈姌过不去?我都跟您说过了,岳父出狱,眼下是我最难的时候,阿娘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 文氏偏头叹了一口气,“我就是看不上她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沈家出事的时候,是谁保她不受外人欺凌?我告诉你李棣,我们李家不欠她什么!” 说到这,文氏抽了抽鼻子,“反倒是如儿,因为救我跛了脚,又因为你的前程成了妾,好不容易怀了孩子,又因院子里这些腌臜事......你可曾为她想过!” 李棣没办法与文氏细说他的所作所为,只能半威胁道:“那阿娘可知儿子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儿子今日跟您道句心里话,这内宅若是再闹出事端,咱们一家子怕是都要离开长安了。” 文氏一听这话,立马吊起了眼梢:“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离开长安?难不成是你岳父为难你了?” 李棣道:“朝廷勘察官员年年都要看考绩,这内宅之事也是其中一项,旁的我也不与阿娘细说了,儿子只求您一件事。” 文氏撇嘴道:“你先说。” 李棣道:“日后,您万不可再同她说家门不幸这种话了。” 文氏脸一红,嘴上仍是不饶人:“我就知道有人朝你学舌了,不过你知道了也没甚。难不成我这做婆母的还得供着她不成?她是有多矜贵,说句话都说不得了?” 李棣拍了拍自己的脸道:“说得,怎么说不得?不过是我得用这张脸接她回来罢了!” 一听这话,文氏更是不乐意,“还要你亲自去接?她好大的排场!” 李棣长吁了一口气,一掌拍在桌案上,“随便您吧。” 见他发火,文氏气焰瞬间弱了一半,低声喃喃道:“发这么大脾气作甚.....” 沈姌不在,李棣夜里去了何婉如那儿,他赤身躺在榻上,揉了揉她的肩膀,“如此委屈你,心里头,可怪我?” 何婉如道:“妾本就该以夫为天,妾不委屈。” “睡吧。”李棣轻笑,将手臂从她身上拿开。 翌日一早,李棣正准备去沈家把人接回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大人,糟了!” 李棣蹙眉道:“出什么事?” “夫人、夫人她告您骗婚,将状纸递到刑部去了!” “你说什么?”李棣道。 “大人,刑部的差役,正在外头等您呢!” 就在这时,李棣脑中忽然出现了她柔柔的声音——“今日怕是不行,我小日子还在。” “还有四天。” 李棣眸色一凛,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小厮道:“大人,眼下该如何办?” 李棣沉思良久,低声道:“去刑部。” 半时辰后,马车停到了刑部门前儿,李棣扶着文氏下马,回头对何婉如道:“我方才教你的那些,可都记清楚了?” 何婉如道:“郎君放心。” 李棣道:“成,你先在马车里等一会儿。” 李棣被人引入堂内,一进门便看到了沈家人,他的岳父,沈姌,沈甄都在。 刑部尚书姚斌坐在高堂之上,逐字逐句道:“既然都到了,便开堂吧。” 李棣上前拉住沈姌的手臂,讨好地笑了一下,“姌姌,昨日母亲说的不过是气话,你先消消气,咱们有话回家说。” 沈姌甩开了他的手臂,“李侍郎有什么话,在这说便是。” 见这一幕,文氏不由眯起了眼睛,如不是方才李棣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在堂上与沈姌争吵,她恨不得告沈姌一个不敬婆母的罪行。 姚斌拿着手里的状纸,对堂中央的两个人道:“沈氏,这状纸里写的可都是真的?” 沈姌道:“千真万确。” 李棣看着姚斌手上的状纸,侧过身,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同沈姌道:“蓄谋多久了?沈姌,你这是要同我撕破脸吗?” 沈姌的压着怦怦地跳的心脏,也低声道:“状纸我都呈上去了,李大人以为呢?” 倏然,李棣提高了些音量,柔声道:“姌姌,你若是不喜欢那妱姨娘,我送走便是,你我夫妻多年,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何至于此?” 文氏见缝插针,“沈氏,棣儿他官居四品,照律法便是可纳三妾,这......难不成还对不住你了?” 女子犯妒,亦是罪名。 沈姌提了提唇角,她与文氏朝夕相处四年,自然知道她说不出这样的话,显然,李棣来的这一路,已是想好了对策。 沈姌无视了这对儿做戏的母子,对姚斌作礼道:“启禀大人,我与他成婚之时,并不知他已有一妻,依我朝律法,有妻更娶,本不成妻,沈姌今日前来,便是请求离异。” 话音甫落,周围人倒吸一口冷气。 有妻更娶,这李大人是疯了吗?官做够了? 堂外交头接耳,数只白鸽齐飞。 姚尚书敲了敲安几道:“苦主所言,李大人可认?” 李棣尴尬地挠了挠眉心,笑道:“并无此事,不过是个误会罢了。” 李棣看着沈姌叹了一口气,“姌姌,我知你有心结,既如此,我便叫她亲自来同你解释。” 李棣又道:“大人可否容我解释一番?” 姚尚书给了他一个请便的手势。 李棣与一旁的差役低语几句,半晌过后,何婉如跛着脚,缓缓走了进来。 姚尚书道:“来者何人?” 何婉如低声道:“奴乃是李大人府上的妾室,何氏。” 何婉如走到沈姌身边,瞬间声泪俱下,“夫人究竟要奴如何说才肯信呢?奴与大人相识的虽早,可并不似夫人想的那样,” 何婉如生的老实本分,再加上她腿脚不便,一进门,就引得人不由自主生了几分同情。 “六年前,奴为救太夫人伤了脚,大人瞧我可怜,怕我日后不好嫁,才将我纳为妾室。”说着,何婉如的眼泪真的从眼眶地滚了出来,“夫人如此做,是容不下我吗?若是容不下,夫人直说便是。” 沈姌看着何婉如的眼睛,不由真的同情起她来。 她李棣一处四年,自然知道他哄人的本事,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能让恨自己恨的牙根痒痒的何家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来承认自己是个妾室。?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和离下== 李棣靠在四方椅上,满脸颓唐,嗤笑一声道:“坊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从没想过,夜夜与我同榻而眠的妻子,竟会有如此蛇蝎心肠。” 夜夜同榻而眠。 周述安放于桌上的手,若有若无地敲了两下。 就在这时,楚一敲开了签押房的大门,“启禀大人,刑部递了个案卷过来。” “李大人稍等。”周述安起身出去,反手阖上了门。 楚一道:“李棣藏赃的地方找到了,在南边的开明坊。。” 周述安单手接过案卷,看了看,道:“刑部拿赃了吗?” 楚一道:“尚未。” 周述安:“那你现在带人过去,记得要快。” 楚一道:“属下明白。” 一个多时辰之后,楚一带着部分赃物回了大理寺,拿出一个单子道:“光是地底下藏着的银钱,就有五十万贯,有些前朝名画、金银珠宝,差役门还在搬。” 周述安点了点头道:“那些不急,先把这消息放给魏王府。” 说罢,周述安拿着沈姌的状纸,和账册又进了签押房。 “李大人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些?” 李棣看着周述安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瞳孔,心里不由生出一丝不安来,他起身道:“周大人这话是何意?” 周述安将手里的赃物单子扔给了他,“开明坊的南怡苑,是李大人名下的,对吧。” 李棣到底也在官场摸爬了数年,不会连这些东西都看不明白,他抖了抖眼前的单子,厉声道:“污蔑!” 周述安不紧不慢地给他倒了一杯茶,低声道:“你我同属寒门、同年科考、同年入仕,我与李大人说句心里话,这是铁证,谁也帮不了你。” 李棣跌坐回凳上,下唇微微颤抖。 贪污意味着什么? 晋律规定,官吏贪污受贿,一经发现,终身不齿,永不叙用。 轻则杖八十、免官,重则抄家、削封邑...... 此刻李棣眼前闪过了许多人,许后、六皇子、滕王、沈文祁、沈姌......他知道,这些人,谁也不会主动来救他...... 他只能自救。 李棣忽然道:“周大人,我想见沈尚书一面。” 周述安同他对视,直接道:“本官以为,沈家人不会见你。” 李棣摇了摇头,胸有成竹道:“周大人把我的话传出去便是了,他们会来见我的。” 周述安将手里的状纸和账册一一递给他,动作依旧温和,“这是告李大人贪污的状纸,这是呈上来的物证,李大人且好好看看吧。” 李棣抓起状纸,手腕颤动。 这状纸的下方,写的居然是沈姌二字。告自己贪污的竟然是她? 难不成今日之事都是她策划好的?先与他离之,再用这账册...... 账册。 思及此,李棣忽然想到了那日他在府中昏迷时沈姌的所作所为! 他恍然大悟。 原来药是她下的。 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进书房! 原来,她早就开始算计他了! 李棣的大掌拍在桌案上,怒道:“毒妇!” 此时的李棣,早已不复平日里谦逊有礼的模样。 周述安看的出来,李棣离彻底崩溃,不过是还有一步之遥,他适时添了一把火道:“本官要进宫面圣,李大人可还有要说的?” 进宫面圣,这四个字,就像是一道雷劈在了李棣身上。 眼下蜀地有难,朝廷的银两根本不够用,在这个节骨眼出了事,李棣完全猜得到成元帝会是个什么反应。 这一瞬间,他好似又回到了六年前。 六年之前,他什么都没有,无官无爵,一穷二白。那时的他,因为进京之时没个体面的行头被那些世家子弟接二连三嘲笑。 他不甘,与人生了争执,紧接着,许后便找上了他..... 李棣看着单子上赫然写着的五十万贯,不由想笑,这些钱虽然埋于他的别苑,却没有一分,是他能动的。 这都是许家的。 明明都是许家做的,可这账册上却无许家任何一人的名字。 这便是百年世家吗? 何其可笑。 李棣又去看了一眼状纸,终于笑出了声,枉他还真想同她好好过,要一个孩子。没成想,她竟是想要自己死。 思忖间,他又看到了沈文祁厌恶的眼神,他沉声问自己:李棣,你有什么资格,娶我的女儿? 默了半晌,李棣看向周述安,“周大人可否给我张纸,我还有一纸状书要写。” 周述安颔首,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通通递给了他。 倘若这场大祸注定跑不掉了,那他总得找一个人来陪他。 若能把沈家拉下马,许后兴许会对他的母亲照拂一二? 李棣低头写完了状纸,随后交给了周述安,“周大人一看便知。” 周述安拿去,故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连起码的证据都没有,本官以为,你所言非实。” 李棣道:“我有证据。” 周述安道:“何处?” 李棣道:“我故意在当年的考卷上留了个印记,右上角有三滴墨,墨汁下刻着我的名字,透过阳光便能瞧见。”晋朝自打有了糊名制度,便严禁在考卷上留下印记,一经发现,立即作废。 周述安不动声色道:“你说的这些,还有其他人知晓吗?” 李棣道:“并无。” 周述安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李棣抬眸,“周大人这话是何意思?” 周述安拿过燃了一盏油灯,将李棣刚刚写好的文卷,置于摇曳不熄的烛火上。 一张状纸,瞬间化为灰烬。 李棣双目瞪圆:“周大人这是作甚!” 周述安再不看他一眼,起身对外面道:“来人,押罪臣李棣,进大理寺狱。” 等李棣再见周述安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圣人亲自下旨夺了他工部侍郎一职,并抄没李府。 昏暗的大牢中,李棣坐在角落里,他的腿上有隐隐血迹,这是受过杖刑留下的。 李棣看到门外的周述安,幽幽道:“我还以为周大人多么清高,原来,竟是东宫的人。” 周述安信步走进去,字正腔圆道:“大理寺不投靠任何人。” 李棣怒道:“那你这是为何?”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规矩== 时间倥偬而过,这一晃便到了十月中旬, 秋风瑟瑟,树影寥寥。 沈甄刚用过早膳,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阵嘈杂的动静,沈甄披了件斗篷行至门外,便看到父亲带着十多个分别手持刀具、木、斧子、墨汁、绳子的梓人(工匠),朝西厢走来。 沈文祁对着一个方脸的梓人道:“将此处的台基打的高些,二尺为佳。” 梓人道:“记下了。” 沈文祁点了点头,又道:“东北边那间空着的院子我准备将其改成祠堂,一会儿你带人把高深方圆长短量出来。” 方脸的梓人挠了挠鬓角,一脸歉意道:“今儿出来的急,兄弟几个只带了墨汁和绳子,忘带尺子了。” 沈文祁道:“无妨,尺子我书房里有,一会儿给你拿过来。” 梓人“欸”了两声,又道:“那大人可还有其他要求?” 沈文祁沉默半晌,他环顾四周,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北边的墙上,这是离沈甄住的北雅苑最近的一道墙。 确实有些低矮。 陆宴昔日的那句莲语,再度钻进了沈文祁的耳朵。 沈文祁顿了顿,对梓人道:“这院子里的墙,用夯土重新砌高吧。” 他倒要看看,自己亲自监工垒砌的墙,还有谁能翻进来。 听到父亲要重新砌墙,沈姌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 这墙为谁砌的,她闭上眼睛都猜的出来。 掌管长安治安的京兆尹,竟也有被当成贼防着的一天...... 沈甄的小脸红了彻底,心虚地拿胳膊推了一下沈姌,“阿姐笑甚。” 沈姌促狭地看了沈甄一眼,“你说呢?” 沈甄无言以对,转身回了院子。 半个时辰后,张姑姑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沈甄生母病逝,沈文祁没有另娶,家中没有主母,沈文祁只好从宫中请一位姑姑,来教沈甄妇人规矩。 沈甄起身道:“张姑姑。” 张姑姑笑道:“昨日的十色笺,可是做好了?” 沈甄道:“已是做好了。”说罢,沈甄将十色笺递到了张姑姑手上。 张姑姑看着手里的不论是颜色,还是花纹都称得上是极品的花笺,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手当真是极巧。” 她虽是奉太子之命前来教规矩的,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起了眼前这位娘子。 因着这份喜欢,张姑姑教起人来,也是格外上心。 文玩之艺、茶露酒香之艺、信笺信函之艺、女红之艺、乐舞之艺,说是倾囊相授都不为过。 张姑姑看着沈甄道:“我明日便要回宫了,今日来此,是有些话要嘱咐你。” 沈甄认真道:“姑姑您说。” 张姑姑先从袖口里拿出一张单子,“娘子先看看这个。” 沈甄接过,缓缓打开,随即不由瞪圆了眼睛,“这、这里面写的可都是陆家的事.....” 张姑姑笑道:“今日要与你说的,便是陆家。” 高门大户结亲,里面的门道多了去了,只会那些与内命妇们打交道的青闺巧艺怎么能行? 陆宴是镇国公府世子,又是当今靖安长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小娘子嫁给他,那便是陆家的宗妇。 二眼一摸黑进陆府,自然是不成。 张姑姑缓缓道:“镇国公府眼下共有三房,掌家的是大房,也就是你为来未来的公婆,镇国公和靖安长公主。再看这,陆家的二老爷陆贺,娶的是尚书右丞的女儿,再旁边是三老爷陆璨,他娶的是晋朝最大的布匹商温家的娘子,哦对,宫里的孟昭容,便是温氏的外甥女。” “平辈里,陆宴有两个兄长,是陆庭以及陆烨,还有两个妹妹,陆妗和陆蘅......” 张姑姑说了好久,沈甄的表情从震惊,慢慢转化为钦佩,最后耳旁出现了嗡嗡之声。 说完了陆家的概况,张姑姑又拿出了一个画册子交给了沈甄,“娘子再看看这个。” 沈甄未作他想,打开一瞧,脸一寸寸地红了上去。 这里面画的竟然全是......男女之事。 沈甄这双澄澈透亮的眼睛,天生带了一股欺骗性,这面红耳赤的模样,落在张姑姑眼里,便是女儿家未经人事的模样。 张姑姑教过的娘子不少,知道眼下他们正是害羞的时候,便自顾自道:“娘子莫要害羞,这些呀,早晚都是要懂的,不懂便要问,我同娘子说句实在话,陆家世子要是个知道疼人的还好,如若是反之,娘子嫁过去,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诚然,这个苦头,陆宴已经是让沈三娘子吃过一次了。 张姑姑瞧了瞧沈甄这碰就红的细皮嫩肉,不由叹了一口气,“娘子且记着,嫁过去头一晚,可千万不能由着他来,若是疼了,别忍着,一定要说出来,这档子事,真要忍起来,再想开口便难了。” 沈甄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记住了。” 张姑姑随后又低声道:“世子明年二十有五,膝下无子,娘子嫁过去最要紧的便是子嗣,每回行事后,腿和腰记得抬高些,这样容易受孕。” 沈甄知道子嗣重要,听到这儿,她抬起头,硬着头皮认真问道:“姑姑,要抬多久......” 张姑姑一笑,“正要和娘子说,娘子便问了,一刻,一刻钟就好,挺不住,便可叫郎君帮着些。” 沈甄的小手骤然攥成拳。 说完了同房、那便得开始说天下女子都觉得刺耳的话了。 张姑姑柔声道:“待娘子有了身子,便不可近身伺候郎君了,这时候,娘子若是瞧世子身边有哪个好的,应该主动提出纳妾的事才好,纳不纳是他的事,提出来,娘子便算是得了贤名。” 张姑姑继续道:“世子虽无正经妾室,但兴许身边会有常年侍奉其左右的丫头,娘子进门后,便可观察一番,要是有得宠的,娘子不必等有孕,早些给她提成姨娘才好。” 听到这,沈甄先是一愣,又木讷地点了点头。 张姑姑同她对视后,就知道她没懂里面的门道,便又解释道:“虽说女子不得善妒,要有容人之量,可真入了深宅,多少还是得有两个手腕,你给‘她们’提了名分,便也相当于是给‘她们’拘了起来,要知道,姨娘不比婢女,一旦单独立院,便不可随时侍奉在郎君左右了,娘子可懂了?” 沈甄长呼了一口气,“多谢姑姑,我定会牢记在心。”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养外室?== 长安一连下了两场大雪,地上结霜,天气骤寒,但陆宴和沈文祁的这段翁婿情,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了温。 在沈文祁看来,陆宴虽不是他打心里满意的女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镇国公府的陆三郎,不论是出身,还是才貌,确实都是京中翘楚,前阵子之所以刻意疏远,说白了不过是为人父的私心。 人生路漫漫,谁也不知陆宴的眼下这份炙热,经过时间的打磨,未来还能剩下几分。 沈文祁只希望,多年后的陆宴回想起此刻,还能记得沈甄是他用心求娶回来的便好。毕竟,男人最是了解的男人,唯有费尽心思的得到的,才知道珍惜。 只要陆宴能疼她些,他亦是别无他求。 而沈文祁想的这些,陆宴自然也是懂的,别说沈文祁只是给了他两个下马威,便是他有意为难,他也会受着。毕竟啊,就他对人家女儿做的那些事,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有数。 自那之后,陆宴便是偶尔登门,礼数也是十分郑重,除了谈公事,也是就陪沈文祁下盘棋,从未踏入过内院一步,也未再翻过沈府的高墙。 当然,眼下,想翻也是翻不过去的。 陆宴捏着指腹算日子,自赐婚之后,几乎就没怎么见过她。 他本想趁自己生辰带沈甄出去一天,但一想到年底的万国来朝,再想许家,就连这点心思都没有了。 陆宴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鸿胪寺那边儿有动静吗?” 杨宗低声道:“许大人那边监管的严,咱们的人安插不进去。” 陆宴眉宇微蹙,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晋朝大典,祭祀、经筵、奏请,宾客、进春、传制、郊庙、吉凶仪礼之事,以及外史朝觐,诸国朝贡,皆由鸿胪寺掌管。 眼下的京城,与梦境中的京城全然不同,他若想知道许后眼下的什么主意,必须要在鸿胪寺安插个人手。 可偏偏鸿胪寺的主事,是许相的弟弟,许康林。 默了半晌,陆宴道:“只能从那位邱少卿下手了。” 这位邱少卿,名为邱少青。此人虽是满朝皆知的魏王一派,但他有个弱点,还是男子最常年、又最易误事的弱点——只要瞧见美人便移不动步。 据说邱家夫人生了一副男人像,下颔有须,嗓音还粗,单手便可将邱少青举起,邱少青只要一看见她,心就止不住哆嗦。可邱夫人是鲁国公的小女儿,所以,纵然邱少青心里百般厌恶,但面上仍是一口夫人,一口心肝地叫着,还生了一个孩子。 男人在家曲意逢迎,那外面的花花事自然是少不了,邱少青在外挑“知己”要求直接了当,皮肤要白、腰要细、臀要翘,嗓子眼越细越好。只要跟邱夫人截然相反就成。 陆宴用食指敲了敲桌子,道:“找两个腰细的胡姬送到澄苑去,切记不许她们进澜月阁,明日请邱大人来澄苑一坐。” 杨宗道:“属下明白,今晚便去。” 陆宴道:“你即刻就去,” 杨宗顿了顿,看了陆宴一眼。 陆宴蹙眉道:“想说甚?” 杨宗道:“主子,您也算是定了亲了,眼下是白日,这时候把胡姬往您别苑接,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不大好吧。” 陆宴横了他一眼,堂堂正正道:“无妨。” 杨宗嘴角一抽,道:“那属下这就去。” 眼瞧着杨宗要走到门口了,陆宴突然道:“你还是晚上去吧。” 杨宗背对他撇嘴,恭敬道:“是。” ****** 时间一晃,到了十月二十五,沈甄清楚的记得,今日是陆宴的生辰。既是生辰,总是要送一份生辰礼的。 可送什么,便是难到沈甄了。 论贵重吧,那人什么没见过?论心意吧,两人住在一处的时候,便是小衣,她都给他做过。 沈甄思考了大半个月,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最后只好上街去挑一样。 沈甄从布匹铺子一直瞧到了书肆,摇头叹息间,她还是决定中规中矩,送块玉佩为佳。 西市的玉器铺子琳琅满目,沈甄挑了好半晌,才挑中一块羊脂白玉的玉佩,她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掌柜在一旁惊呼,“娘子好眼光,这可是我的镇店之宝。” 沈甄看了掌柜一眼。 掌柜瞧她年纪不大,目光也澄澈,便继续吹捧,“我们卖玉,也是替玉寻个有缘人,前些日子也有娘子相中了这块玉,我连价都没告诉她。” 沈甄心里默默道:亏她小时候还觉得自己眼光天下第一好,去哪都能摸着镇店之宝,直到自己做过营生才知道,这些恭维之词,一句信不得。 沈甄直接道:“多少钱?” 掌柜心还挺诚,便道:“一百零一贯,百里挑一,娘子信我,绝对值得。” 沈甄摸了摸自己的荷包,伸出小手付了钱。她这个身份,是再也不能同人砍价了。 掌柜笑成一朵花,“娘子真有福气。” 清溪在一旁道:“马备好了,姑娘准备何时过去?” 沈甄瞧了瞧天色,道:“再等等吧。” 眼下是冬季,又无甚宴会,她想光明正大见陆宴并不容易,小姑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东西放澄苑最好,也算是她的心意,反正棠月和墨月自会告诉他的。 冬至将至,才傍晚,天就渐渐转成深蓝色。 马车缓缓朝城北行去,兜转好几圈,才在一处深巷停下来。沈甄弯腰下了马车,回头对清溪道:“你在这等我,我放下东西就来。” 清溪道:“姑娘当心些。” 沈甄没走正门,是从小门进的。这间院子她住了大半年,处处熟悉,闭上眼都不会走错。 她走过逶迤弯曲的小路,来到了北侧的竹苑,刚踏上池塘的小桥就隐隐察觉出不对来,这里,怎会有丝竹之声? 依稀间,还有女人的轻笑。 她迟疑了一下,顿住了脚步,身后传来了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沈姑娘?” 沈甄回头,低声道:“棠月?” 棠月快走了几步,笑道:“姑娘怎会来此?”棠月听闻沈姑娘和世子爷定亲那日,在院子里捂嘴跺脚,甚至留下了两行泪。 沈甄捏了捏袖口,道:“今日是他生辰,我是要去澜月阁放个东西。” 棠月笑道:“巧了,世子爷也说一会儿过来。” 闻言,沈甄疑惑道:“他来此作甚?” 就在这时,竹苑里跑出来两个胡姬,五官生的妖娆媚人,颇有异域风情,明明都已是深秋,两个姑娘还露着腰,细、非常细的腰。 她知道,他好细腰。 沈甄美眸瞪圆,耳畔忽然想起了张姑姑的话,“娘子看郎君,是不能光看皮囊的,要知道多少人过了一辈子也是知面不知心,在家里瞧着一本正经,说不准外头还有个外室藏着......” 真叫姑姑说中了? 陆大人他,竟然又置了外室,可......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啊? 若是不她今日贸然前来,兴许要一直被蒙在鼓里。 沈甄咬了咬嘴唇,也是,他那样的人,若是想瞒她,她又怎会知晓呢? 小姑娘脑袋里乱成一片。 眼前的路骤然分成两半。 是装傻走回去,还是留下来等他过来? 小心脏怦怦地跟着跳,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选,指尖跟着轻颤。 棠月看着不远处的两位胡姬,忽然意识到了甚,连忙道:“夫人你可别误会,这二位是世子爷昨日差人送来的。” 沈甄看了她一眼。 昨日、今日、前几日,有什么区别吗? 犹豫之时,澄苑的正门停下了马车,鸿胪寺的邱大人,和京兆府的陆大人。 到了。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温柔乡== 脚步声由远及近,沈甄向后退了两步,整个人退到了梧桐树后面,只见两个胡姬连忙迎了上去,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大人。” 陆宴低低地“嗯”了一声。 果然,邱少青一见陆宴身边这两个胡姬,眼前顿时一亮,双眼不受控地瞥向寒风中的蛮腰。 就在这时,胡姬踮起脚,陆宴倾身配合,也不知是说了甚,反正隔得老远的沈甄是没听见,但两个男人却一齐露了笑意。 陆宴那双眼笑起来一向勾人,晃的沈甄眼睛疼。 邱少青幽幽道:“陆大人这艳福真真是不浅。” 陆宴淡淡道:“陆某备了好酒给邱大人。” 邱少青大笑,“邱某之幸。” 佳人美酒,不由让人想入非非。 树梢上明明还挂着积雪,棠月的汗却都要下来了,“姑娘,世子爷这是公事,绝不是......”棠月当着沈甄的面,还是无法将养外室这三个字说出口。 “我知道的。”沈甄顿了顿,转移了话锋道:“澜月阁可有人住?” 棠月摇头道:“没有,世子爷不许别人碰澜月阁。” 沈甄点了点头,道:“你去侧门同我的婢女说一声,就说我这有点事,叫她多等我一会儿。” 棠月道:“奴婢这就去。” 棠月走后,沈甄抄近路去了澜月阁,推开内室的门,熟悉感铺面而来。 黄花梨木的架子床、剔红短榻、铁梨四屉橱、夔龙纹方桌,红漆木镂空圆凳。 这里,什么都没变,还是之前的样子。 沈甄走过去坐下,缓缓地拿出了袖中的玉佩,这是给他的生辰礼。 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忽然高高扬起,想砸在地上,但终是轻轻放下...... 红了眼眶。 她整个人,和这动作一样。 只愤怒了那么一下,便迅速冷静下来。 不得不说,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沈甄若是在沈府得知他的风韵事,兴许她还真能发次脾气,可眼下是在澄苑,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似乎都在提醒她,元庆十六的她,曾道尽途穷,若无那人,便不会有今日的沈家。 旋即,小姑娘自己默默劝了自己两句。 “圣人赐婚,这辈子,你都是他的夫人了。” “女子不得善妒,他身居高位,来往交际无数,在别苑养一两个歌姬招待同僚,亦有可能为了是公事。” “夫妻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要.....” 可劝两句之后,她转念又想到了方才他对那两个胡姬含笑的眼睛,不禁咬牙切齿道:“可恶、负心汉、浪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拿出张帕子擦了擦眼角,将玉佩放到了枕边,起了身子。 与此同时,另一边,主院。 陆宴和邱少青坐于榻上,胡姬分别跪在二人身边倒酒,陆宴身边的胡姬柔声道:“奴给二位大人跳支舞吧。” 陆宴侧头,淡淡大:“去吧。” 胡姬颔首,立马起身,对邱少青身边的胡姬道:“妹妹给我打个鼓。” 鼓声一起,胡姬将纤纤玉手举高,一边要摇晃着腰肢,一边往下蹲,看着邱少青眼睛都热了。 须臾,邱少青幽幽道:“陆大人府上的歌姬,真是‘才貌双全’。” 陆宴笑道:“哪儿的话,鸿胪寺掌大大小小的宴会无数,邱少青见过的伶人胡姬,该是比我多多了。” 陆宴犹记得,他中的箭,就是鸿胪寺送来助兴的六十六名伶人中的一个射的。 话音一落,邱少青道:“得,陆大人您还真别说,最近鸿胪寺来了六十六名伶人,舞姿确实不错,但论起姿容,不及陆大人府上的十之一二。” 陆宴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酒,道:“六十六名?可是为了年底万国来朝?” 邱少青眼神闪躲,下意识摸了摸嘴唇,随意道:“还不知选不选得上她们。” 见他有意避开此事,陆宴也并未继续追问。 胡姬舞毕,转身回了邱少青身边,胡姬与邱少青贴的极近,双锋简直快要夹住男人的手臂,细细的嗓音格外动听,“奴来喂大人酒如何?” 邱少青看了一眼陆宴,见他眸色如常,并未有一丝不满,邱少青也就不客气了,手放在胡姬的腰上,摸了一把。 陆宴正抬起酒杯准备饮伤上一口,心口便开始隐隐作痛,他抬手揉了揉,哪知疼的更重了。 这熟悉的疼法,不禁让他蹙起了眉头。 不是在沈府好好的? 怎么了又? 主院院外,棠月来回踌躇,杨侍卫嘱咐过今日不得去主院打扰,可眼下这状况,她怎么着都得过去说一声才是。 棠月颔首走过去。在雪地上踩出一串脚印,小声道:“杨侍卫。” 杨宗拽过她,低声道:“不是叫你们别来此处打扰吗?” 棠月摇了摇头,极小声道:“实在是不得不来。” 杨宗道:“到底怎么了?” 棠月皱眉道:“方才夫人过来了......” 夫人,还有谁能称为夫人。 杨宗面露惊慌,道:“夫人、夫人今日来这儿了?” “好似是为了大人送生成礼。”棠月捏了捏手心,皱眉道:“杨侍卫,夫人刚刚看到了两位胡姬了。” 杨宗听懂了棠月话中的意思,顿觉不妙,忙道:“我这就进去通报。” 说罢,杨宗转身,快走几步叩了叩门,“主子,国公府来人,长公主有急事找您。” 陆宴目光一顿。 他知道,若非要紧事,杨宗不会在此刻开口。 陆宴对邱少青一笑,“邱大人随意,陆某得先出去下。” 邱少青心神都被胡姬勾搭跑了,忙笑道:“国公府的事,自然是要紧。” 陆宴走出去,阖上门,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对杨宗道:“怎么回事?” 杨宗低声耳语了一番。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须臾,对杨宗道:“看着里面。” 男人大步流星地朝澜月阁走去。 然,推开门时,内室已是空空如也,陆宴上前,看到了枕边的玉佩,他攥紧,随后朝侧门追了过去。 人背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他想。 陆宴到底是拦住了那辆缓缓行进的马车,他一把掀开幔帐,与沈甄四目相对,低声道:“跟我回去,我有话对你说。” “改日吧。”她不能跟他发脾气,难道还不能摆个脸色了? 可陆宴怎可能让她这么走了,还改日,就沈家的那个墙,改日也见不到。 四周飘起了尴尬的风,清溪十分有眼色地下了马车。 沈甄看着他道:“大人,暮鼓要敲了,我再不回去便宵禁了。” 陆宴知道今非昔比,自己不能随意把她扣下,便弯腰进了马车,坐到了沈甄身边。 在他追出来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前世她离开长安的那一幕。 他握了下拳,伸手揽住了小姑娘的腰,沈甄没躲,却低声道:“陆大人,我真得走了。” 瞧这称呼,加了个姓,生分多了。 陆宴置若罔闻,拿着手里的玉佩低声道:“这是给我的?” 沈甄冷冷道:“嗯,今日是你的生辰。” 陆宴立马将自己身上的玉佩摘下,换成了她送自己的,这样的动作,讨好的意味十足。要知道,他毫不犹豫摘下来的那块,可是御赐。 说实在的,这人的性子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沈甄不是,陆宴亦不是。你让他抱着沈甄说,“心肝我错了”、“我满心都是卿卿,万容不下旁人”、“苍天可知我心意”这样的肉麻话,估计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说不出。? 他摸了摸小姑娘纤细的腰身,沈甄越推他,他抱的越紧,暗暗折腾了好半晌,男人鼻尖的呼吸磨得沈甄耳朵的都开始发痒,才道:“夫人误会了。”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要紧事== “夫人误会了。” 陆大人这话说的柔,还是对着沈甄的眼睛说的。 小姑娘眸中的一丝寒意被“夫人”二字震的立马收回半分,她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小声道:“眼下还不是。” 四目相对,男人提了下嘴角,好像在说,很快就是了。 沈甄立即发现自己被他带跑了,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陆宴伸手摩挲着小姑娘的腰线,上上下下,“你看见什么了,同我说,我解释给你听。” 听他如此说,沈甄立马想到了那胡姬踮脚靠近他的耳,他配合着俯下身的模样。 眼角的笑,是掩饰不住的浪荡! 沈甄扒拉开了他的爪子,看着他道:“陆大人是不是也这样碰过那两个胡姬?”胡姬的腰那样细,他定然是喜欢的。 陆宴向后一靠,不急不缓道:“那两个,只是公事。” “既是公事,那陆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吧,莫要误了正......”事还没说出来,陆宴就以唇堵住了她的小嘴。 轻轻的啄,慢慢的咬,捻弄下,终是撬开了她的牙关,碰着了她舌。 呼吸间,沈甄凝眸睇来,单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握紧,问出了藏在心里的那句话,“陆三郎在外面,到底养了多少个......姑娘?”外室、胡姬、平方康坊的头牌,到底还有多少? 陆宴低声在他耳畔道:“只养过你一个。” 沈甄显然不信,不过这种话,他既是不想说,自然也逼问不出,便道:“我们既已定了亲,这些事,陆大人还是藏深些吧,别叫旁人知道,就像以前那样,行不行?” 藏深些,别叫旁人知道,别叫我阿耶阿姐知道,更别叫我知道。 小姑娘这句“就像以前一样”,真是让陆宴醍醐灌顶,他原还不理解,自己明明对她这样好,为何她在男女之事上从不信他,现在倒是让他找到郁结所在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和她的开端不美。 细想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甭管外面看他陆三郎多么洁身自好,可这男人坏透的一面,沈甄却是都见过。 他是怎么逼她当外室的,又是怎么教她伺候人的,谁能比沈甄这个当事者知道的清楚? 陆宴默了半晌,拉住了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里面那位,是鸿胪寺少卿邱少青,掌管各国使臣的来京朝贡之事,年底永和公主回来,便是由他接待。” 提到年底,沈甄不由得一愣,“大人是说万国来朝?” 陆宴点头,又道:“是。” 他没法将梦中的事直接告诉沈甄,只好换了个方式说,“近来京兆府得了封密信,鸿胪寺新来的一批伶人可能会混进了敌国细作,我今日邀他来此,便是想知道那些伶人如今在何处。” 陆宴顿了顿,又道:“可那邱少青是个贪色的,尤爱身段纤细的女子,想与他结交,只能如此。” 说完,陆宴又将杨宗交给他的卖身契递给了沈甄,“那两个胡姬也是前几日,杨宗出去挑的。” 一套让人找不出漏洞的说辞,一份强而有力的物证。 娇靥绯红。 陆宴看着她,抬手去捏她的耳垂,一下轻,一下重:“还想问甚,一次都说出来。” 沈甄深吸了一口气,几不可闻道:“没了。” 陆宴垂眸看她。 又是一年十月。 十六七岁的姑娘,正是女儿家一生中最美、最纯的时候,瞳孔有潋滟,身段有春光,随手一碰,都是我见犹怜。 陆宴捏了捏她的脸。用了点劲儿, 沈甄拍了两下他的膝盖,喊疼。 陆宴没放手,而是继续道:“我对你,起初是算不得好,可当初,也没有理由对你好。”这话说的真是够直白了。 无异于是在说:我心里没有你,又不爱你,所以对你做那些事,也无甚愧疚。 寒风涌进,素白色的幔帐微微卷起,沈甄的心,不由跟着一紧,她既不想听他说下去,又想听他说下去。 “三姑娘貌美,我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陆宴捏在了她脸上的手一松,换成了摩挲,“此刻回头去想,确实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沈甄对上他认真的双眸,捏了捏泛白的指尖,道:“陆大人不欠我的,一直以来都是我欠您的。那些算不得委屈,我知道。” 陆宴勾了勾嘴角,轻笑了一声。 他的小夫人,确实招人疼,生起气来,无非是在大人面前,加一个陆字。 男人用拇指去擦她的眼底,道:“我曾以为,自己会有一位门当户对的正妻,会有两个貌美合心意的妾室,会多生几个孩子。” 沈甄呼吸一窒。 只听陆宴又道:“我不热衷于那些鬼祟之事,也不信纸能包住火,更不存侥幸之心,所以,我若娶妻,定不会养外室来折辱我的妻子。” 外室、折辱、妻子。 男子看待问题的角度与女子的角度终究是不同的,沈甄品了品他话中的意思,颤声反问道:“陆大人若是先有了外室,再娶妻呢?” 陆宴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他说的模糊,沈甄却听的明白。 如果他今日娶的是旁人,那么自己,想必早早就被他送走了,又或者被他送给谁?一时间,她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沈甄掀开帘子去唤清溪,推了一把陆宴,“多谢陆大人今日以诚相告,不是有要事吗?您还是快回去吧。” 陆宴将帘子放下,示意清溪不许近来,又道:“还没说完呢。” 既是知道了她心里的刺长在哪,今日便定要拔-出来。 沈甄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我不想听了。” 陆宴将她的两只小手从耳朵上挪开,牢牢攥住,又一字一句道:“你得听。” 小姑娘被他逼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陆宴忍着疼,轻笑了一声,“你自己都想不到,你是怎么治我的。”就你这一滴又一滴的金豆子,我哪敢,再让你伤心。 男人呼吸在她的耳朵上摩擦。 沈甄又挣扎了一下,哽咽道:“你起来,别攥着我,我要回家。” 她最后悔的,便是今日来给他送生辰礼。 可小姑娘的力气,实在是不够看的,陆大人用一只手,便能制住她。 陆宴将沈甄抵在马车的角落里,深深呼吸,须臾,又低叹一声,才在她耳畔道:“我只说一次,你听清楚。” 沈甄放弃挣扎,纤长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浸湿,眼前跟着模糊不清。 “若是没有你,我大抵会像方才说的那样过日子。” “可人生没有如果。” 沈甄心里又是不争气的一颤,她在想,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吗? 陆宴问她:“我没骗过你吧?” 沈甄想了想他方才的那些话,不由点头,“算是。” 陆宴揉了揉她的头发,想了一下自己清苦的上辈子,认命道:“沈甄,我不会再有别人。”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折腰== “沈甄,我不会再有别人。” 四周的风声骤然变大,幔帐高抬,溶溶月色倾泄在了小姑娘的脸上。 那双澄澄亮的眼睛,彻底怔住。 对视之际,催人离去的暮鼓敲响了。 陆宴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还有公事,你早点回。” 说罢,男人弯腰下了马车。 待人离去,沈甄恍然大悟般地回了神,清溪正掀开帘子准备上来,沈甄便“蹬蹬蹬”地跑了下去。 “等等。” 沈甄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叫住那个即将推门而入的男人。 陆宴不紧不慢地转身,细密的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昏暗的天色下,衬得他挺拔清隽,男人凝视着距她数步之遥的小姑娘,不由自主地提了下嘴角。 沈甄疾步向他走过去,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 “大人。”沈甄低声道。 听着她的称呼,陆宴下意识提了下眉梢。 好似在说,瞧,陆字去掉了。 “你方才说的,再说一次。”沈甄抬头看他。 两人身高差距大,坐的时候还堪堪能对视,然而站着的时候便只能这样仰视了。 陆宴垂眸看她,低声道:“我同你说过,那些话,我只说一次。” “好不好?”沈甄的眼睛,如水洗葡萄一般。 陆宴继续看她,薄唇微抿,半点顺着她的意思都没有。 沈甄又牵住他的手,挠了挠他的手心,“就一次。” 陆宴又道:“唤我什么?” 沈甄咬了咬唇,想着她身后还有清溪,便跟他对嘴型。 陆宴丝毫不买账,“三姑娘当我顺风耳?” 沈甄只能低声唤了一声三郎。 陆宴低头看着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姑娘,那笔挺的身姿,到底折了下去,他的唇角贴在了她的耳边,沉着嗓子又说了一次。 沈甄攥着他的手,越收越紧。 “再不走,你便走不了了。”陆宴反手扣住她。 沈甄立马抽回手,道:“这、这就走。” 良久后,沈甄回了沈府,匆匆进屋之前,被沈姌一把逮住,“去哪了?” 沈甄没吭声。 沈姌道:“去见陆三郎了?” 沈甄瞬间抬头,“阿姐能不能小点声?” 然,这一对视,沈姌才发觉不对劲,怎么出去一趟,眼眶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呢? 沈姌道:“哭过?” 沈甄道:“没。” 沈姌拉着她进屋,坐在榻上道:“他惹你哭了?” 沈甄犹豫了一下,道:“只是生了些误会,阿姐,已经没事了。” 沈姌与她对视半晌,见她不肯明说,也就没逼她,只握住了她手,低声道:“若是有事,记得和阿姐说。” 沈甄点了点头,“知道了。” 半晌过后,沈姌走出门,叫住了清溪,“清溪,你可知她今日怎么回事?” 清溪皱眉道:“姑娘她,今日好似和世子吵架了。” 沈姌眉心一蹙,“吵架?” 清溪道:“起初只听见姑娘哭了......奴婢站的远,听不算真切,也不知世子后来又说了甚,就,又好了。” 沈姌撇下嘴,道:“好了,我知道了。” 还能说甚? 沈姌想也知道,不论两个人因何闹了别扭,以陆三郎的城府,怎可能哄不好一个姑娘?心眼如马蜂窝一样多的陆大人,断不会似平常男人那样被人牵着走。 诚然,沈姌说陆宴心眼多,可真是一点都没冤枉他。 细品一下他对沈甄说的那些话便知道了,这里头,哪能一点诡计都没有呢? ****** 十一月初,安华殿。 许后手里拿着幕僚递上的信件,冷冷一哼,随后甩在案几上,“烨儿,这是你的意思?” “母后也说过,万国来朝,是我们最后一个机会。”六皇子道。 许后提起杯盏饮了一口,“继续。” “眼下东宫的位置越做越稳,陛下又重用他,还有镇国公府,和沈文祁,再这么下去,儿子真是再无登......” 还没等六皇子说完,许皇后捏起信件甩在了他身上,低声道:“你明知道东宫眼下势头正好,还想要刺杀圣人?” 六皇子面露惊慌道:“母后慎言,隔墙有耳。” 许皇后道:“怕什么?你我在这安华殿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死罪。” 六皇子攥了攥拳头,道:“那母后是何意思?” 许皇后往茶里又加了点盐,道:“你想过刺杀失败该如何吗?在你眼里,长平侯的军功、陆三郎以及姚斌等人官位,哪个是天上的掉下的?” 六皇子道:“都走到了这一步,儿子没有退路。” 许皇后拍案而起,“那许家呢?烨儿,你不要退路,许家百年世家,有上百人在为晋朝为官,你懂什么叫罪诛九族吗?” 六皇子咬牙道:“那母亲为何要叫我将那伶人送到鸿胪寺去?” 许皇后眼皮一挑:“杀太子。” 六皇子笑道:“母后曾说过话,母后自己还记得吗?一个太子倒下,还有无数个太子站起来,难道我真要一个个去斗吗?” “审时度势,懂吗?”许皇后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对付太子,不论成败,母后都能把这事掩盖过去。” 六皇子道:“太子死了,母后要如何掩盖?” 许皇后看着六皇子道:“这几年许家的所作所为,圣人并非一概不知,我问你,你父皇为何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六皇子道:“圣人想要渔翁之利。” 许后点头,“不错,还有呢?” 六皇子又道:“许家有当年的从龙之功。” 许后又点头,“还有呢?” 六皇子厌倦了许后语气,干脆直接道:“母后不妨直说。” 许后摇了摇头,道:“那是你因为你没有动陛下的人。” 许后站起身子,缓缓在屋子里踱步,抚着自己堪堪隆起的腹部,“你明明有杀陛下的刀,却只要了太子的命,这便足够了,烨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若不得势,便要学着徐徐图之,莫要断了自己的后路。” 六皇子深吸一口气,道:“是儿子愚钝,一时冲动了。” 许后疲惫地看了六皇子一眼,道:“你下去吧,阿娘要歇息了。” 六皇子看了一眼许后的肚子,道:“母后注意身子。” 许后摆了摆手。 六皇子从安华殿出来后,幕僚低声道:“殿下可是要听娘娘的安排?” 六皇子脚步一顿,阴恻恻地看了一眼幕僚,“不,多杀一个便是。” 幕僚慌张道:“殿下慎重,方才娘娘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闻言,六皇子不由笑了一声,“好一个三十年河东,孤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可以耗着?宋先生之前说的没错,不论是谁承了大位,她都是太后。” 幕僚道:“殿下可是决定了?” 六皇子点头,“自打母后有了身孕,行事便优柔寡断起来,与之前判若两人,她下不了的决心,孤替她下。” 六皇子甩了一下袖子,上了轿子,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沈谣== 转眼到了十二月末,诸国陆续进京,陆有西域各国、西南诸蛮,海陆又有南海各国、东方又有高句丽、日本等国,眼下,整个长安都热闹起来了。 二十五日,未时三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了沈府的大门前,一位梳着流辫盘髻,身着紧腰胡装,足蹬小皮靴的女子弯腰下了马车。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这便是沈家二女,沈谣。 一旁的婢女给她披上了大氅。 沈谣抬眸看了看一旁骑在马上的男人,道:“多谢大人特意送我回来。” 这位大人,便是负责诸国使臣安全的京兆尹,陆大人。 陆宴翻身下马,“殿下不必客气,此乃臣分内之事。” 由于陆家与沈家昔日并无往来,故而沈瑶对镇国公府这位世子也就算不得熟悉,只因某个人跟他是挚友,所以见过几次,隐约记得......他性情有些倨傲冷漠。 今日看来,好似不大一样? 回京这一路,沈谣虽然得知母家出了变故,云阳侯府已经不在,却也不知保宁坊的沈府该如何走,毕竟,她离开长安的那一年,才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 沈谣正思忖着该去哪找个领路的,陆宴便走到了自己的身边,问道:“殿下是回典客署,还是回沈府?” 她答:“我要回沈府。” 陆宴道:“那臣送殿下回去。” 沈谣犹豫道:“诸国来朝,京兆府正是忙的时候,若陆大人事忙,不必顾虑我,我找个车夫来就好了。” 陆宴直接道:“殿下一起吧,臣也是顺路。” 盛情难却,沈谣只好点了头。 此时,沈谣还不知,他嘴上说的这句顺路,究竟是何意思。 沈谣回身敲门,陆宴却迟迟不走,惹得她狐疑地蹙了一下眉。 半晌过后,府门缓缓打开,沈姌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沈谣以为,四年过去,那些难熬的日子都熬过了,自己早该是脱胎换骨,然而在与至亲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泪水瞬间翻滚下来。 只有长安,才是她的家。 沈谣整个人扑了过去,过了好半晌,才哽咽着道了一句,阿姐。 沈姌也跟着流泪,喊了一声“谣谣。” 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真好。 就在这时,沈甄从不远处提裙跑来,她虽然有心里准备二姐会回来,然而真到了面对面时,心还是会止不住发酸。 眼泪,自然是吧嗒吧嗒地跟着落。 沈谣侧头看着沈甄哭得可怜,不由破涕而笑:“甄儿,过来,叫二姐看看。” 沈甄走过去,与沈谣拥抱。 “你都长高了呀。”沈谣摸了摸她的头,“大姑娘了。” 这下,沈甄的泪珠子算是停不下了。 然而站在沈家大门的外那个男人,脸色显然是黑到底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忽然轻咳一声,开口道:“沈甄。” 话音一落,沈谣第一个回了头。 这是......怎么回事?他喊沈甄作甚? 沈甄这才发现,旁边还站个人呢,她上前一步,红着眼睛道:“大人何事?” 陆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拿出两张字画来,“楚旬有事进京,给沈泓送了两张字画来。” 沈甄接过,吸了吸鼻子道:“大人替我谢谢楚先生吧。” 陆宴点了点头,随手替她抹了一下眼底,低声道:“你眼睛都红了,轻点哭。” 沈甄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 这模样、这语气,真是要多乖有多乖。 看见着一幕,沈谣的杏眸瞪大了一倍,跟活见鬼了一样,她转过头,低声道:“阿姐,这......怎么回事?”言外之意就是,他俩,怎么搞到一去的???? 这光天化日之下的,就摸脸?! 难道大晋朝,近来,民风更开放了? 沈姌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那终究还是要说的。晚上吃过饭,沈家三位姑娘,安抚好了泣不成声的沈尚书,又撵走了絮絮叨叨的沈泓。 终于一起坐到了床榻上,像很多年前一样。 事情的开始,自然是要从沈姌开始说,还未说完,沈谣便忍不住道:“李棣那人竟敢那么对你?!多亏是和离了。” 三人坐在一起,不禁一同叹了一口气。 沈谣对沈姌道:“那......阿姐是不准备再嫁了?” 沈姌笑道:“不了,现在,是我最轻松的时候。” 沈谣握住沈姌的手,安慰道:“能随着自个儿的心意来,便是最好的。” 沈姌道:“是啊。” 沈谣忽然眯起眼睛,去看蜷在床角里的沈甄道:“到你了,说吧,你和陆家三郎怎么回事?” 沈甄鬓角的头发微微立起,不安道:“不该是二姐吗?为何这就问到我了?” 沈谣看着沈姌道:“不然阿姐直接告诉我吧,他俩两个,我是真的好奇。” 沈姌直接道:“去年侯府出事......” 还没说完,沈甄“噌”地一下就捂住了沈姌的嘴,“我来说,二姐,我和陆大人是圣人赐婚。” 沈谣叹了口气,揉了揉沈甄的脑袋:“罢了,你不想说,我便不逼你了......你小时候怎么粘我的,想必是都忘了。” 沈甄咬了咬唇。 明知二姐是故意的,也实在听不得她这个语气,只要拉住她的手道:“我说便是。” 沈谣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染了笑意。 沈甄说话的音量,大抵也就只能用嗡嗡来形容,有些实在不美的,皆是略过,只说了大概。 然而就是这个大概,已经让沈谣的心,凉了一半。 若把李棣那人比成火坑,起码沈姌这算是跳出来了,那陆宴这算什么,不管沈甄再怎么美化他,这说来说去,终究是外室情。 可沈谣能说甚? 经历的多,便知道,这一个人对一个人好,从来就没有应该应分的。 沈谣无比认真地看着沈甄道:“现在呢?你可是心甘情愿嫁给他?” 沈甄点头,“是。” 沈谣道:“那便好了,他能为你做到这个份上,想必也是心里真的有你,不过......” 沈甄抬头,“不过什么?” 沈谣一笑,将沈甄的小耳朵拽过来,嘀咕了好一会儿,沈甄双眸瞪圆,“二姐!你这......” 沈姌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甄儿,跟你二姐学着点吧。” 室内烛火闪烁,轻纱摇曳,沈姌看着沈谣身上的胡装,开口道:“谣谣,乌利对你可好?” 乌利,便是回鹘保义可汗的第二个儿子,可是最骁勇善战、最风流的一个。 沈谣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好,他待我,已算是极好了。” 沈甄问道:“阿姐,你也不懂回鹘文,和二王子怎么怎么说话,难道一直都要有通译在侧吗?” 听了这话,沈谣不由想起乌利那有些笨拙的样子,忍不住低声笑道:“他为了我,学了不少汉话,不过也吃了不少苦头。”沈谣一开始不愿与他亲近,乌利拿这个白皙娇嫩的中原公主没法子,只好另想个了办法——他让沈谣来教他汉话, 可沈家二女一向不安套路来,乌利想同她浓情蜜意,增进感情,沈谣却偏偏教了他一堆错的,后来被通译当场指出,乌利也只是气地咬了咬她的耳朵,没忍心罚她。 过了半晌,沈姌道:“听闻乌利有很多姬妾,你同她们可还相处的来?” 沈谣摇头,“起初,她们敬我为晋朝公主,倒是还算的上恭敬,可到了后来,乌利独宠我一个,一个月也未必去旁人帐里一次,这便相处不来了。” 沈姌了然地点了点头,这点,倒是同我朝的后宫、后宅有了相似之处。 沈姌反手捏了捏她的手指,发现她的指腹上,有很多处茧子,惊讶道:“你练箭了?” “是。阿姐,我现在的骑射功夫好着,乌利亲手教的。”沈谣看着沈甄道:“改日我教教你?” 沈甄尴尬地笑了一下,“那二姐怕是要费心了。”骑马什么的,向来没有天分。 月影稀疏,沈谣讲了半个晚上的回鹘风土民情。 讲部落的男人是何等的豪放,讲部落的姑娘是何等的热情。 讲天高云长,讲美酒佳肴......独独不讲,她受过的种种委屈。 ****** 丑时已过,烛火熄灭,沈谣躺在榻上释然地笑了一下。 此生能回家,能再踏上这片故土,她已是万分知足。 贪念皆枉然,她得向前看,一直向前看,毕竟,永远不能回头。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乌利== 沈谣缓缓阖上眼,回想起了十五岁那年,与乌利大婚的那一晚。 部落的婚俗与长安截然不同,他们男人娶妻,篝火饮酒、载歌载舞,就像是一场隆重的晚宴。 月光洒遍辽阔的土地,她被送入王帐。 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哭不吉利,她不敢哭,可她的耳畔,全是那个人,同她说的话。 “自然是非你不娶。” “我有什么不敢发誓的,你听着!我随佑安今后若是欺负你,就便叫我一生孤......”随钰说这话时,沈谣捂住了他的嘴。 “谣谣,再过几日,我便要上门提亲了。” 随钰,再过几日呢? 就在这时,乌利推门而入。 他头戴尖顶帽,組缨系颔,身着暗红色锦袍,腰束躞蹀带,脚踏六合靴,缓缓向她走来。 他身后有四个随从,皆是头戴平顶扇形便帽,发辫后垂,着大褶衣,腰间别着三把小刀。最后面,还跟着一位颔首的通译。 乌利挥退了随从,留下通译,坐到了沈谣身边。 乌利的母亲是汗妃罗佳娜,亦是保义可汗最喜爱的女人,女人得宠除了身份尊贵,便是因为容貌过人,汗妃显然是两者都占。 故而,乌利也比旁的王子英俊,深目高眉,身躯伟岸。坐在她身边的沈谣,就像是大树底下的含苞待放的一株花儿。 乌利看着眼前这个女郎,看着眼前纤弱的好似风一吹便能飞走的女郎,那颗常年嗜血的心,不由放柔了几分,他抬起手,去摸她的脸,见她轻颤,他笑得十分开怀。 旋即,沈谣被他一把抱在怀里,那双粗粝的大掌在她的背上轻妩,衣衫半解时,通译还站在一旁。 语言不通,可这男女之事,也不需要语言,厮磨之后,乌利按住沈谣的头,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之上。 那时候的沈谣怎会知道他是何意,直到那人将骇物一点点靠近她的......她吓得失声尖叫,一把捉住那名女通译的手,问:他这是要作甚? 乌利蹙了蹙眉头,似不解一般地看着通译,随后又笑着低声说了几句。 通译满脸通红,硬着头皮将这话传达给了沈谣。 殿下,王子问您,愿不愿意这样伺候他。 她当然不愿意。 大婚当晚,她就反抗了乌利,用尽全力挣脱了他的桎梏。可她又怕触怒了这个回鹘二王子,冷静之后,又捂面啜泣道:“我不会,我不敢,我害怕,我不喜欢身边站着别人。” 乌利念她从中原来,又怜她年纪小,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怕。” 乌利见她颤的厉害,便将通译也赶了出去,夤夜之时,两个人,黑漆漆的,乌利以最温柔的方式,要了她的身子。 事后,男人又咬了咬她的耳朵,好似在气,他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草原上的女子虽然热情奔放,身子灵动,可要论起这张脸,自然不能同五官精致,情态柔美的沈谣比。因为稀少,所以格外珍贵。 更何况,乌利对她,本就是一见钟情。 那晚过后,乌利对她愈发爱护,不但给她另开了灶台,还重用了她从中原带过来的厨娘,时常陪她用膳,并且,还为她学了汉话。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沈谣大概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她也离不开她的丈夫乌利。 平静的日子过来大概有一年之久,一日上午,乌利突然冲进帐子,将沈谣整个人从榻上拽下来,睥睨着她,冷声道:“随钰是谁?” 沈谣倒吸一口冷气,握紧双拳,不敢轻易作答。 乌利又继续道:“你帕子上绣着的佑安,是他的字吗?你爱慕他?” 沈谣强迫自己镇定。 那张帕子是她唯一的念想,可一早就藏起来,从未拿出来过,他能知道这么多,定然是听说了甚。 她此刻反驳,是欺骗。可承认......她要如何在自己丈夫面前,承认心里有别的男子? 以乌利这样桀骜不驯的男人,他会放过自己吗? 显然不会。 乌利单手拎起她的衣襟,神情冷漠,沈谣眼见那粗粝的掌心,就快要扼住她的喉咙。 沈谣没见过这个男人发怒,吓得眼眶瞬间就红了。 对视良久,乌利放下她,走出了营帐。她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 乌利走后,她便开始查到底是谁把话传出去的,她身边的婢女告诉她,那名女通译,今早去了乌利的营帐。 沈谣跌坐在榻上大口呼吸,幡然醒悟。 那名通译,是她好友许三娘给她寻来的。得知她要远嫁,许三娘第一时间把通译送到了侯府来。 记得许三娘道:“谣谣,鸿胪寺的通译大多是男子,跟在你身边多有不便,我便做主给你寻了名女通译,一路平安。” 当时她听了这句话,不知有多感激。 她和随钰的事,许三娘一清二楚。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选在乌利对她最好的时候,捅了这一刀,这显然,都是提前策划好的。 经此,乌利很久都没有来看过她,一次都没有。没了乌利的疼爱,最先变脸的便是乌利的姬妾们,有个叫莱曼的,竟在一场狩猎宴上,拉弓,用利箭抵主了她的额心。 她在笑,其他的其他的姬妾也在笑。 沈谣听不懂,可她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她们在笑一个假公主,失了丈夫的宠爱,便什么都没有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们用眼神问她,大晋的公主殿下,你要不要滚回中原去? 锋利的铁抵在额心,沈谣心底惴惴,但眼神并未闪躲。 她猜,她这幅倔强的样子,在那个被姬妾环绕男人的眼里,一定分外可笑。 最后,是汗妃替她解了围。 不论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到底是和亲的公主,她的命,得在。 那天晚上,乌利多喝了许多酒,信步走入了她的营帐,有些粗暴地捏住了她的下颔,用一口地道的官话问她,“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三心二意。” “我每日陪你用膳。” “为你学了汉话。” “为你冷落了旁人。” “永和,你呢?” 他借着酒意留下这么几句话,不等她答,便转身离开了。 沈谣无法用言语去形容那一夜带给她的成长,在最难的环境下,没有去想那些虚无缥缈情-爱,更没有去想他的姬妾们带给她的羞辱。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许后== “诸使臣进殿——” 话音甫落,使臣接二连三地走进大明宫。 何国使臣将手覆在心口作礼,呈上了他们富有盛名的香料以及果蔬。 高丽使臣带着数十名高丽美人及两千颗紫白水晶对天子鞠躬。 成元帝一一赐物。 旋即,昭武九姓使臣将礼单递给通译,通译一字一句道:“康国献金桃、银桃、狮子、豹、玛瑙瓶、鸵鸟卵;安国献豹、马;米国献拓臂舞筵;史国献葡萄美酒......” 殿内正在献礼,大明宫外金吾卫严阵以待,陆宴对杨宗道:“排查火种了吗?” 杨宗躬身道:“暂无人携带。” 陆宴又道:“箭矢呢?” 杨宗道:“箭矢实在不好排查,鸿胪寺那边不配合,虽是搜过身了,可使臣手里拿着的贡品里有无暗器,便不好说了。” 陆宴偏头道:“邱少青那儿怎么说?” 杨宗摇头道:“邱大人以性命担保,那六十六名伶人里并无敌国细作。” 闻言,陆宴半眯起眼,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庆元十八年元旦的每一个瞬间都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即便他心知今日的情形与前生截然不同,但也绝不敢掉以轻心。 就眼下朝堂这个形势,以许后的智谋,宁愿韬光养晦、徐徐图之,也断然不会刺杀成元帝的......怕就怕,六皇子身边的那些个幕僚狗急跳墙、孤注一掷。 陆宴道:“太子那边嘱咐一声。” 杨宗看着自家世子紧蹙着的眉心道:“太子身边潜伏了不少高手、殿内外还有金吾卫和鸿大人,城外还有长平侯镇守,主子不必太过忧心。” 杨宗又低声道:“咱们的人也都入宫了。” 陆宴凛声道:“且看着吧。” 半晌过后,六十六名伶人进殿,丝竹之声悦耳动听,镗镗鼓声慷概激昂,伶人绕柱蹁跹,缓缓念起了祝词。 上一世,这些伶人还未跳完舞,殿内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而这一世,至舞毕,也没有任何异动。 旋即,又一批乐师入场。 他们手持琵琶、箜篌等乐器坐于大殿中央,一边舞动手指,一边闭眼摇晃。 宫宴起,成元帝给各方使臣赐座,数十名宫女手持金樽,自殿内两侧走过,扬起手腕,笑意盈盈地将美酒递到使臣面前。 礼乐声稍弱,成元帝起身道:“诸位不远千里而来,朕心甚慰,今夜......” 成元帝还未说完,丽国王子倏然起身,将金樽摔在殿中央,从发间拔出一柄小刀便向成元帝冲过去。 见此,鸿升两个翻身就将此人制住,许皇后眉心微蹙,看了六皇子一眼。 鸿升将他的手桎梏于身后,怒道:“行刺天子,你可知是何罪!” 众人窃窃私语,嘴角禁不住发笑,就丽国那样的国力,也配在晋朝面前亮出爪牙吗? 丽国王子道:“我既做了,就无甚好怕的!你们晋朝无耻,贪得无厌!何曾给予过我们真正的恩惠?” 他环顾着晋朝的各方重臣咬牙切齿继续道:“你们一个个,就是吸血的蛭虫,不将丽国子民的血吸干,便绝不肯罢休!丽国忠于你们,朝贡逐年递增,进贡的美人供你们长安的权贵任意驱使!吾妹入宫,至死都没有过尊严!” “没有尊严,被人践踏尊严,老天简直瞎了眼。” 丽国王子说的是官话,他话音一落,诸位通译开始在使臣耳边低声 成元帝气的胸口上下起伏,许皇后的眉越蹙越深,死死地盯着六皇子,微微摇头。 御史抬起手,冷嗤道:“还不快给他的嘴堵上!” “狗皇帝,你送到我们丽国来学者,瞧着衣冠楚楚,却在满口胡言。他告诉我的子民生来卑贱,若无天可汗在上,便如蝼蚁一般无法苟存于世,应奉你为神明!你当真不羞愧吗?!你就该去......” 丽国王子还未说完,鸿升便拔了腰侧的剑,陆宴起身道:“留活口!” 大明宫内,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六皇子用指尖点了点案几,几个宫女忽然将宽袖一扬,亮出了几把暗器。 陆宴本还不明这丽国王子为何突然不要命了,眼下却瞬间懂了,他不过是想将鸿升从圣人身边调走罢了。 谁料,暗器竟朝太子发出了“咄咄”的声响,暗器速度飞快,数箭齐发,陆宴厉声道:“杨宗,保护太子。” 许皇后假意慌乱,伸手护住肚子去拉成元帝。 就在这时,殿内有无数人被利箭穿喉,鸿升身中数箭,渗人的血迹,从他的官服里快速地涌了出来,如房檐之上的雨滴一般,一滴一滴地留在地上。 腥咸的血味在空中弥漫。 这场纵情声色的夜宴,在刹那间,再度鸡飞狗跳。 紧接着,金吾卫推开门闯了进来,只见又有人跳出来,手持暗器,对准了大殿之上的帝王。 众人屏息凝神之际,太监掐着嗓子打呼,“护驾!快来护驾!” 金吾卫砍下宫女头颅之时,利箭离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帝王射去—— 许皇后瞳孔一缩,忽然挺着肚子挡在了成元面前。 她失望的、绝望地看了六皇子萧烨一眼。 闭上了眼睛。 她得要救许家。 然,成元帝身前突然出现了三名武士,他们身着铠甲,腰间别着京兆府的令牌,以身顶住了这些箭矢。 成元帝大惊失色,跌坐在龙椅之上。 从丽国王子开口的刹那,到这一刻,不过是弹指的功夫。 陆宴坐在靖安长公主身侧,极为短暂地同许后对视了一眼。 好似在说—— 这救驾之功,我不会给你。 须臾,靖安长公主失神地看着陆宴,低声喃喃道:“三郎,方才,我眼前划过了你中箭的样子。” 陆宴喉结一动,笑道:“阿娘想多了,儿子身上还有软甲,中不了箭。” 靖安长公主抚了抚胸口,道:“是我出现幻觉了吗。” 成元帝缓缓回神,握了握拳。 他看了那个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的丽国王子一眼,又看了手臂中了一箭的太子一眼,最后,又看了正襟危坐,垂目持礼的六皇子一眼。 这宫里,从来就没有巧合。 即便还未经过鞫谳,成元帝的心里也都有数。 成元帝起身,沉声,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交由京兆府主审,大理寺协助,立案,严查。”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上元节== 而另一边—— 马车转动,一路向西。 陆宴夜至东宫,外殿内侍替他开门了,恭敬道:“陆大人里面请。” 走进长熙院,侍女躬身站与两侧,陆宴躬身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坐在榻上失笑,“陆大人永远礼数周全,快坐。” 陆宴凝视着太子手边上缠好的白色的纱布,轻声道:“殿下的伤可还好?” 太子点了点头,“都是些皮外伤,无碍。” 陆宴斟酌了好半晌,才开口道:“殿下,恕臣直言,这也许并非是皮外伤。” 太子一愣。他心知陆宴不会随意开口说这话,便又道:“此话怎讲?” 陆宴蹙眉道:“白大夫此刻可在东宫?” 太子放于膝上的手随意拍了一下,道:“眼下各家都还过节呢,孤想着这都是小伤,便没召他,只召了太医署的人走了一趟。” 陆宴问道:“太医署的人怎么说?” 太子道:“皮外伤。” 陆宴想到了最初的那个梦境。 百道年对杨宗道:“世子爷当年受的并非只有箭伤,真正致命的,是那箭上的毒!我在西域生活多年,认得那是西域皇室才有一种名为‘爻’的蛊毒,爻毒入体时,不会有任何异常,可待三年之后,会瞬间吸干人的骨血,夺人性命。” “即便这世上有解药,那也来不及了,三年的时间,爻毒早已沁入体内的每一步......” 思及此,陆宴眸色一凛,郑重其事道:“殿下现在召他入宫吧,臣是怀疑,那箭上有毒。” 太子身边的內侍蓦地抬了头。 半个时辰之后,白道年缓缓走了进来。 他摸着那个箭矢了好一会儿,先放于水中浸泡,又用火烧了一遍,半晌过后,箭头表面浮起了黄色的汁液。 白道年眸色一沉,后又拆了太子身上的纱布,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陆宴,“陆大人说中了,这箭矢上的确有毒,若在下猜的没错,应该是西域的‘爻’毒。” 话音甫落,太子身边的两个内侍“咚”地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太子的脸色却是难得的平静,淡淡道:“这毒可能解?” 白道年点头,“多亏陆大人发现的早,在下尚能配一幅药剔除毒性,若是等到毒发,那便真是没法子了,可......” 见他欲言又止,太子道:“不必有所忌讳,直言便是。” 白道年本就不会说那些囫囵话,低声开口道:“这爻毒毒性强,哪怕是解了,身体也定然会照旁人弱一些,恐会影响寿数......” “孤知晓了。”太子道。 白道年的那句话意味着甚,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听明白。 太子身边的内侍对白道年哽咽道:“当真没有别的法子吗?殿下别苑里珍贵的药材无数,只要能对太子殿下......” “万万不可!用药讲究‘补勿过偏,补勿滥用’,便是再珍贵的药材,也不可多用。” 內侍着急道:“可这......” “好了。”太子道:“孤的身子,孤自己清楚,一切都听白大夫的便是。” 在太子看来,若非陆宴将这位神医从扬州带回来,他也许都活不到今朝,所有的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至于其他,强求不得。 只要他一日是大晋的太子,便要尽一日太子责任。 须臾,太子回头看着陆宴道:“孤又欠下你一个人情。” 陆宴道:“殿下言重了。” 太子嘴角起了起,并未同他继续客套。 只是在心里道:若孤还有机会,这份情,孤会还的。 ****** 一连两场大雪,便到了正月十五。 每逢上元节,各家都会做这么几道特别的菜,如肉糜,丝笼,食糕等等。 乌利一早便来到了沈府,至中午,众人一起用膳。 沈姌、沈甄、沈泓坐在沈文祁左侧,乌利和沈谣则坐在沈文祁右侧。 回鹘嫁娶不讲究三书六礼,沈谣被封公主又是在宫中出嫁,故而乌利见自己老丈人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都不用多,屈两根手指头就够了。 乌利面对沈家这一家子,多少有些不自然,用膳时的那股别别扭扭的文雅劲儿看的沈谣在一旁忍不住发笑。 沈谣将面前的食糕推到了他面前,“这是洛阳的特产,你尝尝?” 乌利不挑食,拿起来就吃了一块,谁料一进嘴,就尝到了一股酸不酸、甜不甜,还有点发馊的味儿,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还有点黏嘴。 乌利强忍着咽下去,低声问沈谣,“你爱吃这个?” 沈谣撂下木箸,侧头看着乌利,笑道:“不好吃吗?” 乌利深邃的眼神布满了疑惑和不解,勉强道:“你若是喜欢,不如多买些回去?” 沈谣皓齿微露,小声道:“不用了,我从来不吃。” 到底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乌利看着她促狭的目光,立即明白自己是又被她捉弄了。 见此,沈文祁都不禁摇了摇头。 他这二女儿,还是那个样子。 用过膳,沈泓在一旁拽着乌利袖口嚷嚷道:“二姐夫,晚上有灯节,你会去吗?” 乌利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看着沈泓对自己亲近,不由弯下身子道:“陛下邀我入宫,我不能陪你们去了。” 说罢,乌利将一把短弓递给了沈谣,“御赐之物,可随身携带。” 沈谣接过,笑道:“今夜京兆府与金吾卫一同徼巡六街,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乌利道:“今晚人多且杂,你拿着吧。” 回到长安后,沈谣将胡服换成了长裙,她低头看了看裙摆,又掂了掂不太相配的短弓道:“成吧。” 就在这时,沈泓又扯着沈谣道:“二姐姐很快就会离开长安吗?” 话音甫落,沈谣的肩膀一僵,不由回头去看乌利,归期虽然未定,但她大致也猜得到,到了月末怎么都该走了。 乌利看着她渐渐暗淡的眼神,笑了一下道:“谣谣,过了三月再走吧。” 沈谣呼吸一紧,随后背过了身子。 乌利转身离开,沈姌推了一下她的手臂。良久,沈谣一把抱住了沈甄,红着眼眶道:“姐姐能送你出嫁了。” ****** 天渐渐沉了下来,今夜上元节灯会,长安各个坊门皆开,彻夜欢闹,到明而终。 三姐妹更衣梳妆后,拉着身着厚袄的沈泓,阔步出了沈府,倏然一阵寒风吹来,沈姌侧头对沈甄道:“你穿的是不是太少了些?” 沈甄举了举手炉,“一点都不冷。” 沈姌看了一眼沈甄,心里断定,什么不冷,不过就是为了爱美,于是回头对苗绮道:“拿两个大氅搁马车里吧。” 两辆马车缓缓停下,四人下了马车后,不由一起朝天上看去,纵使他们已看过无数次灯会,可仍会对眼前的景象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安福门外灯轮高二十二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灯八万盏,簇之如花树。 灯烛华丽,百戏陈设,全长安,少女妇人千余人,皆在灯下游走。 旌旗交错,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在斜晖交映下,倒影成鲜。 一个卖灯具的商贩,低声道:“三位姑娘可要做平安灯?” 做平安灯是晋朝上元节的习俗,互赠以表祝福。三姐妹看着沈泓已经挪不动步子了,只好道:“和灯具如何卖?” 商贩指着龙膏、驼头、芳芭、兰膏道:“这些皆是五贯。” 又指着,百枝、九光、蜿脂这些道:“这些不卖,靠对诗可得。” 对诗,这可难不倒沈家女和那个矮矮的书呆子。 沈姌道:“那您先说?” 老伯道:“满目缤纷满目佳。” 沈泓挥了会胖手,“我知道!我知道!霓虹闪烁映天华。” 老伯抬起下巴往下瞧,这才发现下面还有一个人,便笑道:“那小公子再接一个,上元灯火迷人醉。” 沈泓又道:“我知道!璀璨今宵夜似花。” 沈谣摸了摸他的头,“啧,可以啊泓儿,我走的那一年,你可是连话都还说不清楚呢。” 沈甄扶额,低声道:“二姐,他现在是话太多,太多,太多了......” “三姐姐别这样说。”沈泓有些委屈地看着沈甄,随后又拿小胖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老伯笑道:“这两个灯具,是小公子的了。” 沈姌又低头挑了几个,在一旁默默付了钱。 见沈甄今日如此投入,又不由笑道:“甄儿,你这灯是给谁做的?” 沈甄小脸微红,张了张嘴,一个“陆”字都没好意思说出口。 过了半晌,沈谣突然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眸色一僵。 沈姌道:“怎么了?” 沈谣沉声道:“阿姐,那是许三娘吗?”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别回头== (许三娘不是许后。) 许三娘在抬眸的一瞬间与沈谣对视—— 她停下脚步,脸色渐渐发白,忽然想到了甚,拉起许意清的手调走就走。 沈谣的眸色越来越沉。 纵使上元节没碰上,她也会去找她,如此撞上来,甚好。 许三娘脚步匆匆,用手臂推着缓步赏灯的人,沈谣从身后拿过了那把短弓,众目睽睽之下上箭,拉弓,左眼微闭,指尖一弹。 “咄”地一声—— 箭矢穿过三娘的发丝,“噔”地一声定在了波斯庙门前的木桩上。 许意清双眸瞪圆,“三姐,怎么回事!” 不只是许意清,沈甄也是吓得不行,她低声道:“二姐,你在作甚。” 沈谣对苗绮和苗丽道:“看着泓儿。” 许三娘还欲再走,沈谣当街呵斥道:“站住!” 沈姌和沈甄跟着沈谣走到了许三娘面前。 许三娘颤着指尖道:“沈谣。” 沈谣笑着看她,“我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甭管真公主还是假公主,总之,永和公主的封号是圣人亲封的。 许三娘见周围人多,握了握拳,故作镇定道:“殿下当街持剑,这是丝毫不将官府放在眼里?” 窃窃私语声入耳,许三娘又看了沈甄一眼,缓缓道:“差些忘了,今日是京兆府掌徼巡六街之职,难怪。” 这就是变着法地暗示众人去想沈甄和陆宴关系。 沈谣一字一句道:“许意宁,我阿姐当年坠入曲江,是你派人推的?” 许三娘下意识否认道:“这与我有何干系。” 沈谣又道:“那亲自送到侯府去的那名女通译呢?” 许三娘眼神回避,道:“我不知道殿下在说甚。” 沈谣嗤笑一声,再度拉弓,将冰冷的箭直接抵在了许三娘的额心。就像是许多年前,草原上,莱曼抵住了她额心那般。 许三娘的心怦怦直跳,但却认定沈谣不敢动手,便扬起脖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永和公主想要我的命,大可拿去。” 沈谣淡淡道:“我要你的命作甚?” 许三娘瞳孔微颤,“那为何还要如此?就为了羞辱我吗?” 坚硬的箭矢紧紧地抵着女郎的皮肉,沈谣笑道:“许三娘,我给你个选择吧。” 许三娘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此刻的沈谣和四年前的沈谣截然不同。 她根本不知她在想什么。 沈谣不紧不慢道:“今夜乃是上元,城门、坊门皆开,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跑,离开长安。” 许三娘嘴唇隐隐颤抖,又道:“不然呢?” 沈谣道:“你跑不掉,我便带你回草原,献给回鹘的男人。” 一听是草原,沈三娘瞬间有些崩不住了,有些绝望道:“谣谣,我也是无辜的,我没得选,这笔账你不该算在我头上。” “无辜?”沈谣突然声嘶力竭道:“那你告诉我,我们沈家谁不无辜?” 沈谣看看着许三娘的眼睛轻笑,轻声道:“我会带你们去草原看看的,我总得让你们知道,许家都过甚,至于你活不活的下来,我们各凭本事。” 许意清也跟着红了眼眶道:“公主给的这叫哪门子的选择!这分明将我们往绝路上逼。” 沈谣看了看意清,缓缓道:“我记得你今年刚满十六,甚好。” 沈甄走投无路时,就跟你一样大。 世人皆说沈家三姑娘幸运,竟能得了镇国公世子爷的青睐,可又有谁知道,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侯府嫡女,被一个陌生男人收做外室,住在那一方天地里逢迎时,又是怎样的无助。 她难道不害怕吗? 她难道不绝望吗? 沈谣手臂回抬,收了箭矢,对她们二人道:“来,开始跑吧。” 许三娘和许意清久久未动。 “如果不跑,我便当做你们是同意随我去北方了。” 眼神交汇,沈谣严肃又认真的眼睛激发了许意清的恐惧,她拉着许三娘,转身便朝许府的方向跑去。 回到摊位,沈谣蓦地一下红了眼睛,身上好似被抽走了一股劲儿。 当她用箭矢抵主许三娘额心的时候,她有快意吗? 有。 可快意惜转瞬即逝,而更多地,是从四肢百骸涌上来的无力感。 元庆十六年的那场倾覆之祸,让沈家每个人都喘不上气。 沈文祁日夜愧疚,自责自己参与党争,祸及了家人。 可他有错吗? 他做过太子中允,又做过太子詹事,这样的背景,即便他不想参与党争,他撇得清吗? 沈姌亦在自责,自责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可十七岁的沈姌,又怎能猜得出许后在背后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 便是连沈甄都在自责。 自责于她除了割舍掉属于她的尊严,竟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十六岁的沈甄是在家道中落后才明白,琴棋书画,救不了沈家,礼义廉耻,连幺弟的性命都保不住。 然,大仇得报,执念已去。 可她们曾失去的呢? 一切恢复安静后,围观的人潮四散,空中白鹭转花,华龙吐水,长街再度恢复了热闹。 几个人似什么都发生一般, 沈泓看着一直不动手的沈谣道:“二姐姐不给二姐夫做一个平安灯吗?” 闻言,沈谣木讷地点了点头,“好,那便做一个。” 半晌过后,沈姌看着沈甄手里快要成型的花灯道:“你做好了便送过去吧。” 沈甄看了眼沈谣,挽住她的手臂道:“我想在这陪二姐。” 沈谣哼笑一声,“少来,你少给我扣帽子,赶紧去,早点回,苗丽,苗绮,你们随她过去。” 沈甄磨磨蹭蹭不走,沈姌又道:“行了快去吧,你有话回府再说。” 不得不说,陆宴今晚着实是惨了些,上元节百官休沐,独独京兆府和金吾卫忙得不可开交。” 全长安一共一百零九坊,今日四面开门,通宵达旦,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小事也就罢了,左、右街使与左、右巡使上前调节即可。 可难就难在,有时候惹事的都是王孙公主、权贵豪强,若无毫无背景,便是带着身边的衙隶也不敢出声管。 这也就是圣人为何不愿将陆宴调离京兆府的原因。 沈甄一走,沈谣一边缠灯,一边低声道:“阿姐,再过两个月,她便嫁人了。” “是啊。”晚风拂过,沈姌笑着抬头,只见几个男人从对面的方向走来...... 沈姌嘴角一敛,有些慌张地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沈谣。 沈谣不明所以,正要回头去看,沈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谣谣。” 直觉使然,沈谣身子一僵,无助地唤了一声,“阿姐......” 她隐约猜到,那个人,也许就站在她身后。 沈谣屏住呼吸。 紧接着,背后传来一道男声,“随大人?” “我说小钰哥,这花灯就这样好看吗?” “嘿,你都出神了,瞧什么呢?”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回头== 华灯璀璨,微风拂过,随佑安目光怔住,垂于两侧的手臂不停颤抖,心脏狂跳不止...... 他曾在他无边无际的梦里,黯淡无光的夜色里见到过无数次这个背影。 可唯有这次是真的。 他在心里念了一声谣谣。 眼眶微红。 他喉结滑动,又念了一声...... 初烁空谷,漫若朝炬,随着那一声“小钰哥”,二人心里绷着的一根弦“叮”地一声就断了,尘封的记忆,就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旋转如飞。 元庆十二年。 那一年沈谣刚刚及笄,沈家女,百家求。一日,沈谣无意间听到宣平侯爷与阿耶打趣道:“二姑娘及笄了,不知配我家那个混小子如何?” 沈文祁一脸认真道:“佑安的心思?” 宣平侯爷道:“佑安跟我这武夫不一样,满心满眼都是明年的春闱,心里头没装娶妻这档子事。可总我想着男子应先成家再立业,沈兄,你我做个亲家如何?” 门外的沈谣撇了下嘴,转身便走。 不是他的意思,自然是不成。 夜里侯夫人坐在榻上跟她咬耳朵,“谣谣,宣平侯世子随钰、洛阳瞿家的长孙瞿子阳,对,就是去年来过咱府上那个,你更喜欢那个?” 沈谣懒懒散散地把下颔搭在母亲的肩膀上,眨了眨眼道:“我要是选了瞿子阳,是不是要嫁到洛阳去?” 侯夫人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不过瞿家与咱们家也算是知根知底,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沈谣提了下嘴角,“可我不想离开长安,我不想远嫁。” 侯夫人叹了口气,“那......随家的那个,你觉得如何?我瞧着你和他倒是亲近。” 沈谣笑盈盈道:“我哪里和她亲近了?阿娘,女儿才十四啊,你怎么总惦记我的婚事呢?难不成明年你就要让我嫁人吗?再等等不成吗?有句话说得好,好饭不怕晚。” “你瞧瞧你一个女儿家说的这叫什么话!”侯夫人嘟囔道:“行吧,再等等,也不急。” 于是乎,侯夫人这句“再等等,也不急”,就从沈文祁的口中,飘到了宣平侯那儿,最后进了随钰的耳朵。 长安贵女皆不着急出嫁,毕竟谁也不想十四五岁就跑到人家相夫教子,可定亲这种事......却是没人拖着的...... 云阳侯这样的门第不可能让女儿盲嫁,“再等等”,显然是不合心意了。 随钰凝神良久,手里的《缀术》是怎么都看不进去了,眼前都是沈谣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他气的摔了手里的狼毫。 正值迎春佳节。 又是一年上元。 宣平侯世子雇了不少壮士才撞散了沈谣的侍女,他将沈谣拉到了一间佛寺廊下,咬牙切齿道:“二姑娘不妨给我句痛快话。” 沈谣道:“世子是何意?” 随钰看着她眼睛道:“沈谣!” 沈谣闭眼眼睛佯装肚子疼,推了推他道:“我肚子疼,世子让让。” 随钰没让,低声道:“装病装摔,你最是拿手。” 随钰这话,可不是无中生有。 记得一次秋猎,四周无人,沈谣在围猎场摔倒,脚踝受伤,是随钰背着她走了出去。 还有一次,是去年春游踏青。她又一次摔倒,他只好再把身子躬下去,哪知她在他背上,竟拽着他的耳朵问,“谁摔倒了小钰哥都背着?” 随钰一张俊脸微微涨红,抵在腿上的手握成拳,半分不敢动,沉声道:“二姑娘故意的吧。” 不是故意的,你为何见我一次,就摔一次。 思及往事,随钰握了握拳,看着她的眼睛道:“放榜之后,我正式上门提亲,你可愿意?” 沈谣心里美的堪比外面绚丽的灯火,但面上仍是不显,只抬脚往前迈步子,道:“我该走了。” 随钰胸膛起起伏伏,他想到了那句“再等等”,不由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回道自己怀里。 谦逊有礼的隋公子,眼里是撩人的欲-火。 他低头便吻了上去。 沈谣失神,眼睛越睁越大。 随钰死死地钳着她,而她只是像猫一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分开,随钰低声笑道:“二姑娘是不是吃糖了?” 沈谣红着脸,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踮起脚,在他耳边道:“愿小钰哥蟾宫折桂。” 随钰曾说,他的人生有两个遗憾。 一是金榜题名时,二是洞房花烛夜。 云阳侯入狱,宣平侯府也跟着消沉了好一阵子,许家立即向宣平侯府抛出了橄榄枝,哪怕他根本无心娶妻,也挡不住许家想和随家联姻的心思。 僵持不下时,他老师的女儿对他道:“世子的心事我都清楚,我亦有不想嫁的人,不如......” 随钰终究是点了头。 他坐在红帐中,坐在新娘旁,耳畔闪过了沈谣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小钰哥把从前说过的话忘了吧,答应我,今后,再别念着我。” 你要娶妻生子,你要幸福美满。 随钰也想问,要怎么才能不再念着她。 他以为时间是良药,他能与自己的夫人举案齐眉过一生。 今日方知,又错了...... 思绪回拢,随钰身边人又重复了一句:“小钰哥,你瞧什么呢? 沈谣的肩膀僵住。 沈姌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谣谣,你和乌利成婚四年,为何一直未有子嗣?” 沈谣一愣,慌乱的目光渐渐回拢,道:“北方天寒,我曾伤过身子,便一直在用香。” 沈姌问她,“乌利知道吗?” 沈谣点头,“他知道,是他叫我这样做的。” 沈姌捏了捏她的手心,“谣谣,阿姐看得出,他待你很好。” 沈谣的肩膀瞬间松了下来,那人待她好,她知晓。 沈谣那颗疯狂跳动的心随着沈姌的几句话,渐渐平复下来,她开口道:“阿姐,他过的如何?”这句话,从她入京起,便是想问而又不敢问。 她最怕的,便是随钰还念着她。 沈姌看着沈谣的眼睛道:“他娶了自己老师的女儿,先任户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 闻言,沈谣红着眼睛,释然地笑了一下。 她回头去看—— 只见那个男人一动未动,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似在等她一般。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三月十六== 陆宴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平安灯,鲤鱼的样式。 沈甄弯了弯眼睛,小声道:“这不是买的。” 陆宴提了提眉,看着她道:“你做的?” 小姑娘点头,“好看吗?” 沈甄身后的婢女躬身退下。 陆宴目光下移,看着她红红的指尖,伸手牵住,顺着她道:“嗯,好看。” 当街被他这么握住,沈甄心虚地向后去看。 陆宴蜷起食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心,“都忙着赏灯,没人看你。” 没人看吗? 自然不是。 巡街的差役看着刚刚还怒不可遏的陆大人,转眼就变了脸色,伸脖子目瞪口呆。 方才还在跟陆宴拼命挥手帕的平康坊美人儿,撇撇嘴,在心里骂了一句,假清高。 杨宗在自家主子身后感叹,还是夫人道行高。 沈甄颔首看了看拖地的玄色大氅,对陆宴道:“大人,这太长了,我好像穿不了。” 说罢,作势就要脱下来。 陆宴睨着她道:“三姑娘是想再病一场?” 一提这个“再”字,沈甄不禁想到了去年秋天。 去年秋天,他们一同坠入曲江,当时觉得没什么,可回了府,她就开始发烧、咳嗽、流鼻涕,每天早上起来,口干舌燥,说出第一个字,整个喉咙都发疼。 折腾了她将近一个月。 思及此,小姑娘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垂下了手。 好不容易见着了自个儿想见的人,陆宴自然不想马上放她走,便指了一家酒楼道:“陪我吃点东西?” 沈甄诧异道:“大人还未用膳吗?” “没来得及。”这四个字,不免有些可怜了,听的沈甄都不免蹙起眉。 今日上元家,各酒肆的生意家家好的不得了,跑堂的正了正头上的幞头,咧嘴笑道:“陆大人里面请便是。”京兆尹倒是没人不认识。 沈甄被他拉进厢房,陆宴以极快的速度点完了菜。 厢房的帘子落下,陆宴伸手揽过她,随后“轻车熟路”地挑起了她的短袄、她的小衣,整个掌心都贴在了小姑娘的白嫩嫩的腰上,两人刚从外面进屋,他手凉的厉害,沈甄下意识地“嘶”一声。 他的唇抵在她的耳畔,“凉吗?” 沈甄点头,刚要开口,就传来了杨宗的声音,“主子,不好了。” 陆宴将手抽回,掀开帘子,“怎么了?” “命案。”杨宗郑重道:“胡人闹事闹到佛寺去了,死了不少人。” 陆宴立即起身道:“我带人过去,你送她回去。” 沈甄是披着陆大人玄色大氅回去的,见此,沈谣、沈姌立投去了揶揄的目光。 沈甄却默默叹了一口气。 自己在家里选了半□□裳,一个素白的短袄,她拿着六条群里比来比去,结果呢?那人一见到自己,他便给自己搭上了黑压压的大氅。 沈甄拢了拢衣裳,心道:罢了,不得风寒也成。 其实这也不能怪陆大人不解风情,毕竟男人和女人眼里的风情,向来都有偏差。 沈甄迎风站在外面,陆宴自然会关心她冷不冷,但若是在榻上,他眼里怕是一块布料都容不下。 她们准备回府,沈姌正准备上马车,苗丽突然道:“娘子,这马车上何时多了一盏灯?” 沈姌狐疑地看了一眼,缓缓走了过去。 花灯一转,上面写着两个字——平安。 沈姌目光一怔,渐渐出神...... 这个笔锋,她再是清楚不过。 告李家的状文,就是他亲手写的。 “娘子?”苗丽又道。 沈姌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额头,道:“许是谁落在这儿的吧。”? 苗丽瞧着这花灯精致,便又道:“那不然......就挂在这儿?” 默了半晌,沈姌轻声道:“你送到旁边的道观去吧。” 苗丽伸手摘下,颔首道:“奴婢这就去。” 哪知苗丽刚一转身,沈姌又开口叫住了她,“罢了,你给我吧。” 沈姌看着手里的花灯,不由想到了她和他见的最后一面,说起来,那日也算是她不择手段。 其实只要那人想要自己,只要他开口,她终究还是要去见他的。 可他并没有。 她感谢他没有。 沈姌低头笑了一下。 一句平安罢了,她也不该做的那样刻意。 ****** 三月初七,天降绵绵细雨,这日是沈夫人的忌日。 回想去年,那时沈文祁还在牢狱中,沈甄连香火钱都是讨好陆宴得来的,再看今日,那个黄墙灰瓦,庄严肃穆的大慈恩寺,再次闭寺为沈家而开。 沈文祁随圆沉法师进殿诵经。 沈姌、沈谣、沈甄和沈泓随知客僧进了大慈恩寺的主殿。 他们对着“华严三圣”鞠躬,随后跪立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沈姌默默道:阿娘,女儿都过的很好,你不必再担心。 你最担心的那个小女儿,还有八天,就要出嫁了,嫁的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人生的隽秀,同甄儿站在一处,甚是般配。 沈谣默默道:阿娘,我虽是远嫁,却能把自己好好照顾好,你不必担心。哦,对。咱家的小丫头的要出嫁了,我能亲眼看她嫁人,便是此生无憾了。 沈甄默默道:阿娘,女儿要嫁人了,陆家的三郎,单子一个宴。 女儿会牢记母亲和祖母嘱咐过的那些话,日后定克己复礼,学着相夫教子。就是阿耶......他不肯娶妻,女儿瞧他鬓角白了,阿娘若是心疼他,可否去他梦里看看? 沈泓像模像样地闭上了眼睛,默默道:阿娘,我是那个小的,泓儿。 三姐姐给我找了老师,楚先生自去年起教我练字,习千字文,再过几个月,我便要开始读《谷粮春秋》了,楚先生还说,叫我早点参加科举,他说儿子若能早日金榜题名,可以给姐姐撑腰。 一个时辰过后,沈文祁进殿唤他们。 四人起了身子,檐下的风铃随风响动,沈家的路,又重新开始了。 平平的淡淡的日子,有时过的飞快,再一转眼,便是三月十六。 亥时三刻,沈姌和沈谣推开了沈甄的门,笑道:“睡不着了?” 沈甄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嗯”了一声。 第126章 大结局上 ==第一百二十六章大婚== 三月十七了,今日便是“六礼”中的最后一礼——迎亲。 依晋朝婚俗,郎君是在黄昏时分接娘子过门的,而眼下,已是未时。 再一睁眼,沈姌在她耳边道:“甄儿,该起了,陆三郎要来接你了。”昨夜三人都没睡,今早沈姌和沈谣硬着头皮起来,硬是没舍得叫沈甄。 毕竟,新娘子累起来,那可是一天一夜的事。 沈甄被沈谣从榻上拉起来,开始对镜梳妆,清溪躬身给新娘子扑着脂粉,只听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刺耳的笑声。 沈甄道:“是二婶婶他们来了?” 沈姌手执木梳给沈甄梳头,撇嘴道:“不只你二婶婶,你三婶婶一家子也来了,还有些你叫不上名字的也都到了。” 总之,元庆十六年那个冬天,给沈甄吃过闭门羹的人,今日都到了。 沈甄嫁进陆家,那便是未来的镇国公夫人,就算以前闹过再大的不愉快,今日也定要前来贺个喜。 这厢屋里正忙着,只听外面倏然起了妇人欢呼声,和傧相的吆喝声。 沈甄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来了。 陆宴在门外抛完了大雁,便念起了催妆诗,嗓音沉稳有力,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撩人。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 【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带画人。】 一首催妆诗对探花郎来说,自然是不够。姑嫂继续起哄,陆宴便又做了一首。 用词之油腻,听的沈甄这张娇靥都泛起了红晕,她哪里听过那人这么夸她。 嬉闹声不断,有人扯嗓子喊,“不够!再来一首!” 于是,男人又做了一首,可众人还是不给看新娘子。 这对于一向疾言遽色的陆大人来说,着实是一种折磨,但今日,他是一点脸色都不敢给。 那双幽邃清冷的双眸里,尽是讨好之意。 沈谣看着沈甄笑道:“今日你就该欺负他一回,也不许心软,记住没?” 沈甄点头,“记住了。” 沈谣又道:“大声点,你虚什么!” 沈甄挺了挺背,提了音量,“记住了!” 门外继续闹腾,陆三郎肚子里墨水足,催妆诗一首接着一首。 就是越念越油腻,这也是个事,最后惹的嫁女儿心情不佳的沈大人都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冲几个姑嫂摆了摆手。 放人进去吧。 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沈姌亲手替她穿上了婚服,将蒲扇递给她时,终是红了眼眶。 从今以后啊,你的福与祸,便是交付与他了。 沈谣替她盖了盖头,不免哽咽道:“甄儿,阿姐等你回门呐。” 闻言,沈甄的眼眶瞬间便湿了。 沈甄被清溪搀着出了沈府,几步路,频频回头望,这一刻的酸,是没出嫁的女郎永远不会懂的。 被夺爵革职都不曾不红过眼睛的沈大人,倏然背过了身子,死死地咬着下唇。 沈甄被扶上了幰车,眼泪汪汪。 骑在马上绕三周的陆三郎,抬手揉了揉心口,苦笑了一下,便是大婚这样喜气的日子,他也逃不过。 进了陆家的门,陆宴牵着她到青庐拜堂。 红烛轻摇,夫妻对拜,随后进入肃宁堂,也就是陆宴的院子,二人净手坐于案,共结镜纽。 傧相先是端上来一盘“同牢饭”,沈甄和陆宴各吃了三口,随后陆家旁支的一位童子双手送上了合卺酒。 喝完了合卺酒,便是礼成的最后一步。 喜娘手持一把剪刀走到新人身侧,各剪发一缕,用丝线结扎,置于绯色的锦囊中,象征为结发夫妻。 陆宴拿下了她遮在面上的扇子。 这时候,陆家的几个小辈,陆妗、陆蘅都冲了进来,陆蘅喃喃道:“瞧见没,沈三比以前更好看了。” 陆宴一个眼刀子飞过去。 陆蘅立马改口,“三嫂真美。” 顿了顿又道:“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陆妗在一旁笑她是个马屁精。 陆蘅这是把心知口快的,这屋里还有多少人在心里腹诽呢? 他陆三郎,哪里是冷心冷欲之人,这不,要娶妻,便娶了全长安颜色最盛的。 陆烨身边的沈曼低声道:“老太太这下算是能放心了。” 闹过新房,总是得给人家新婚夫妇说两句话的时间,众人一走,门一关,陆宴侧头去看沈甄。 他没说话,但目光好似穿过了两世。 终于,叫你做了陆家妇。 这一刻,沈甄也在看他。 她从未见过他身着绯色,今日见了才知,绯色放到他身上竟是这般好看。 陆宴轻声问她,“饿不饿?” “不饿的。”沈甄顿了一下又道:“大人呢?” 陆宴提唇笑道:“唤我什么?” 红烛轻摇,四目交汇,美人眼波流转,朱唇微张,好半晌,她才道:“郎君。” 话音甫落,男人眼里盛的春风得意,掩都掩不住了。 如此娇音,怎能不叫人心神荡漾? 这时候,外面的人又开始催,“郎君快出来招呼宾客——” 陆宴没动,哑声道:“再唤一声。” 沈甄道:“郎君快去。” 男人面不改色,手却不再老实,他隔着衣裳准确无误地捏住了她的小珍珠。 一阵酥麻淌过全身,沈甄下意识去看他的手。 细白干净的指腹,在她的注视下半分不肯收敛,揉一下捏一下,一下比一下用力。 外面的又开始催促,陆宴松开她,咬着她的耳朵道:“等我。” 陆宴转身去了前厅。 镇国公府世子娶妻,场面自然壮观,恨不得召集了全长安的达官显贵,便是连太子都来送了份贺礼。 京兆府的同僚们纷纷起立,孙旭笑着道:“恭喜陆大人,抱得美人归。” 身着婚服的男人笑的意气风发,真诚道:“多谢。” 孟惟恭恭敬敬道了一幅对联。 得知陆宴娶妻,前任京兆尹郑中廉都特意赶回了京,功曹参军、司陆参军、司户安军等人依次送上了祝福。 再一转身,便是刑部尚书姚斌,和大理寺卿周述安,姚斌道:“恭喜陆大人。” 刑部侍郎不胜酒力,打了个嗝,道:“沈家女貌美,陆大人好福气。” 沈家女啊,谁不想娶? 听了这话,陆宴意味深长地看了周述安一眼。 那意思好似再说,沈家还有一女,你努力吧。 陆宴手握假酒,连敬三圈,到楚旬和随钰这儿直接被摁下,楚旬低声道:“来吧陆时砚,赶快把你杯中水倒了,换点真的。” 杨宗在一旁皱了皱眉,感觉不妙。 随钰对杨宗道:“杨侍卫的阴阳壶也不用拿了,我们备好了。” 这架势,便是要灌酒了。 一连喝了数杯,陆宴不由捂住了胸口,随钰道:“别演,不信。” 楚旬笑道:“花烛夜你甭想了。” 陆宴将杯盏往桌上一放,“可我夫人还在屋里等着。” 瞧瞧这话,气不气人!? 楚旬舔了下嘴角道:“就凭你这句话,更别想了。” 从黄昏到黑夜,管弦乐声,片刻不曾停歇。 ****** 沈甄这边,一切安好。 陆宴给她准备的婢女是棠月和墨月,这下,连尴尬都免去了。 棠月回头看了一眼,道:“也不知郎君何时能回来。” 清溪暗示道:“随世子他们今儿都来了......不如夫人先沐浴吧。” 沈甄点头,“备水吧。” 一个时辰过后,沈甄再次回到了榻上,按说她面对陆宴,她早就不该紧张了,可换了个陌生的环境,还是忍不住攥住了衣角。 她看了看枕边,今夜,连香囊都不能用了。 这厢沈甄正想着陆宴,外面就想起了问安声,男人的脚步声橐橐,直奔她的心上来。 第127章 大结局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花烛夜==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清溪等人躬身道:“郎君。” 陆宴轻点了一下头,婢女们默默退下。 男人身着赤红九重金丝宝相花纹镶边的锦袍,头戴联珠纹金冠,腰间束白玉带,烛光摇曳见,陆宴的脸颊因醉酒而平添了一股绯色,神色颇为疲惫,可轻眯起眼去看新娘样子,却又分外的迷人。 陆三郎这张脸,真是没得挑。 他伸手将沈甄一把拽起来,低头,热气喷洒在她耳畔道:“夫人替我更衣。” 沈甄被他灼灼的语气撩的脸红,白净纤细的小手,熟练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嗒”地一声,替他解开了腰封。这些动作,都是他亲手教的。 沈甄十分自然地抬头问他,“你这是喝了多少?” 陆宴不答,嘴角只挂着笑,哪怕他在外头已喝过了一碗解酒汤,可仍是抵不住这令人心醉的花烛夜。 沈甄继续给他更衣,褪到一半,男人似铁烙一般的手臂钳住了她的身子,须臾,鸟衔花草纹的红色肚-兜落在地上,视线下移,是光洁似玉一般的脚踝。 两人驾轻就熟地滚到了榻上。 陆宴翻过她的身子,去吻她的背脊,沈甄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惹得陆宴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处处惹人怜。 沈甄趴在榻上,低声唤了一句大人。 醉意微醺的男人手劲多少有些失控,手掌顺着背脊下滑,啪地一声打在了小姑娘惑人的弧度上。 也不重,但就是说不出的让人心跳。 “唤我什么?” 求生欲使然,沈甄立马改口,“郎君。” 他低头去看,伸手去探。 妍丽娇嫩的花蕊受不住捣碾,遽迫着绽放,陆宴喉结下滑,目光晦暗,低声唤她,“甄甄。” 这男人用这样的语气唤她名字,就跟问她准备好了没,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然,就在这时,小姑娘却突然转过身子。 四目相对,陆宴道:“怎么了?” 许是要说话的实在有些羞耻,沈甄有些做作地拢一下鬓角的发丝,“郎君,你过来些。” 不得不说,沈甄这娇娇软软的嗓子唤起郎君来,确实酥人,陆宴从善如流,倾身上前。 沈甄拉他手臂,柔声“郎君再过来些。” 沈甄终于捞到了这人的耳朵,她握拳开口道:“我想躺着。” 陆大人一愣。 上面、下面、站着、趴着,跪立着、腾空着,她一向是听自己的,这还是头一回,她主动开了口。 陆宴去咬她的唇,低声道:“你喜欢躺着?” 沈甄道:“徐姑姑同我说,那样容易受孕。”她确实喜欢躺着,但她不好意思说,好在有这么一块遮羞布。 闻言,陆大人低头去看她白嫩嫩的肚皮,不由伸手摩挲了一下,想象着它会一点点鼓起来,确实令人向往。 旋即,男人便握着她的玉足,抬了上去...... 沈甄以为他们今夜做的这是正经事,正经事,一次就好。 可“久旱逢甘露”的男人,怎会轻易收起贪心?夤夜之时,里面的动静仍是未停,守夜的棠月和清溪面红耳赤。 不知过了多久,沈甄的睫毛上挂起了泪珠子,陆宴低头亲了亲,“我轻点,你别哭。” 无助的小姑娘,抬着两条发麻的小腿儿,耳畔闪过了大姐和二姐的话 沈甄心念着明日的敬茶,倏然豁出一般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郎君,胀。” 陆宴背脊一僵,哑声道:“什么?” 沈甄泫然欲泣地望着他,“胀。” 男人蹙起了眉,心跳加速,哪知沈甄突然闭上眼,抱着他的脖子摇着他道:“郎君你疼疼我啊......” 话音甫落,陆宴投降,他深吸了一口气,猝然离去。 沈甄怕露馅,干脆闭上眼在他怀里蹭了两下。 陆宴低声道:“还疼?” 沈甄拉住他的手,“好些了。” “我抱你去净房。”说罢,他就将人提了起来。 从内室到净室,不过短短数步,沈甄忽然想起了在澄苑,两人真正意义度过的头一晚。 那天夜里,他松开她的腰后,便独自去了净室,返回时,眸色沉的吓人,似多大不满意一般,躺下后,他再没碰过自己。 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记得那一天,她很是难过。 难过她曾以为定会拥有的,都成了泡影,一无洞房,二无花烛,三无郎君...... 如今,他便是她的郎君了。 思绪回拢。 两人从净室回来,沈甄的目光落在了摇曳不熄的花烛上,她抬头啄了一下男人的下颔。 陆宴低头亲她额心,替她盖上被褥,拥她入怀。 ****** 翌日。 晨光刚洒进来,沈甄便睁开了眼睛,“新妇”二字压在头上,她急急去拍陆宴。 陆宴揉了下眉心,“怎么了?” 沈甄眸色有些紧张,低声道:“今日要拜见舅姑。” “不急,还早。”陆宴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甄起身梳妆,一边摆弄着自己凌乱的发丝,一边道:“我们得先到才行......” 陆宴知道她一向守规矩,便直接坐起了身子,沈甄唤了清溪来给自己上妆,随后飞快地拾掇好了自己。 陆宴看着她利落的动作,不由轻笑了一声。 合着昨日,她真是折腾自己呢。 陆宴单手扶着她的腰,准备带着她去给长公主敬茶作礼,一路上,小姑娘不停地嘱咐他,一会儿要是人多,记得提点她。 陆宴笑着说好。 三月十八,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陆老太太看着陆宴体贴新妇的样子,眼睛都笑弯了,赶在沈甄进屋前,她拍了拍靖安长公主的手,低声揶揄道:“没成想,三郎那个驴脾气,居然是个疼媳妇的。” 靖安长公主跟着笑了一下,心里却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娶进门的要是都不知道疼,那他可真是没救了。 新人提裙进了门。 沈三娘的容貌自是不必说,屋里的人大多也都见过她,哪怕是有没见过的,也知道沈家女在长安响当当的名号。 沈甄的美清丽柔和,目光湛湛,流波若泠泠清泉一般澄澈,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与陆宴那张颇为风流的脸站在一处,叫人忍不住叹句佳偶天成,难以言喻的般配。 陆宴上前率先开口道:“给祖母问安。” 沈甄作礼,跟着唤了一声祖母。 陆老太太笑着应了一声。 转头到了镇国公和靖安长公主这儿,改口唤了阿娘、阿耶,沈甄回身将清溪手里的托盘接过,递给了靖安长公主。 托盘上有枣子、栗子和用姜桂腌制的肉干等。这是早生子、早立家的意思。 镇国公和长公主回敬了沈甄一杯酒。 给舅姑行过礼,沈甄又随着陆宴去给其他两房的长辈行礼,陆宴唤一声,她跟着唤一声。 最后又去镇国公府上的祠堂给祖辈上了香。 沈甄一走,女眷们瞬间炸锅,陆蘅拿手肘推了推陆妗,低声道:“三嫂脖子根的印,你瞧见没?”天知道,沈甄足足扑了两层的脂粉。 陆妗脸一红,也忍不住开口道:“我以为三哥不是那种......”重欲的。 陆蘅感叹,“啧,别说,沈三确实好看,怪不得孙宓以前喜欢诋毁她,还说她给谁当了外室......” 还没感叹完,温氏一巴掌就拍到了陆蘅的头上,“你还是不是个姑娘家?” 陆蘅哀嚎,“阿娘,你怎么总打我?” 温氏道:“方才那话,你怎么不在你三哥面前说呢?” 陆蘅理所当然道:“我也不傻。” 听了这话,温氏气不打一处来,“今日我非好好收拾收拾你......” 陆蘅见事不好,立马告饶:“阿娘,我的意思是,三嫂冤枉。” 温氏逮住了她的胳膊,“不许嚼舌根!” 回到肃宁堂时,已是晌午,沈甄长呼了一口气,回到铜镜前,去拉扯自己的衣襟,随后回头哀怨地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翻书的男人,“她们定是瞧见了。” 陆宴抬头,故作不解道:“瞧见什么了?” 傻姑娘走过去,指着自己的脖子根给他看。 陆宴指腹覆上去,沿着红痕,抚了一下,再抬头时,神色重了几分。 沈甄嗅到了危险,指尖拢住衣领,向后退了一步,陆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紧不慢道:“沈甄,自己过来。” 沈甄脚跟定住了一样。 陆宴拍了拍榻边儿,笑着看她。 新婚燕尔,春光旖旎,那个冷清了数载的肃宁堂,从此多了一抹倩影。 第128章 番外1 ==第一百二十八章大结局下== 第三日,也就是回门的日子。 一大早,陆宴和沈甄就坐上了的马车,清溪在后招呼着国公府的小厮往车上运回门礼,两篓远道来的荔枝,一担新出的夏橘,名酒数坛,还有各种甜食、礼饼,如外粘砂糖,芝麻和糯米饼等。 装了满满一车。 马车缓缓向保宁坊驶去。 到了沈府,沈家人都在门口等着沈甄。 看见这一幕,沈文祁一时间颇为感慨,自家的小女儿身着绯红色的团巢纹曳地长裙,身披轻纱,头绾高髻,头上戴了一只嵌金花的白玉步摇,眉心描了花钿。 已是妇人的打扮。 走过礼,陆宴被沈文祁叫去前厅喝茶,沈甄则被沈谣和沈谣拉进来内室。 沈谣笑着问她:“嫁人的滋味如何?陆家对你好不好?可有人为难你?” 沈姌无奈道:“你不好一个一个问?” 沈谣下意识道:“我这不是快走了么......” 这话一出,三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沈甄嫁人,便意味着沈谣要离开长安了。 沈甄拉着沈谣的手道:“二姐,那你还能回来吗?” 沈谣笑着道:“只要有机会,我自然会回来。” 其实能否回来,沈谣心里也没底,就像乌利日后是否还会这样喜欢她,她亦是不清楚。 可人生嘛,总是要有希望、有奔头的。 默了半晌,沈姌突然道:“许三娘和许七娘,你这是下定决心要带回去?” 沈谣点头,“是,圣人准了。” 上元节刚过,沈谣便同乌利说了她想带两个人回回鹘,这样的事,对下一任回鹘可汗来说,实在不是甚难事,乌利刚开口,圣人便点了头。 于是乎,还在收拾行囊准备出城前往洛阳的许家女,还没坐上马车,噩耗就砸了她们头上。 许三娘吓得晕倒在地,许七娘含泪怒喊道:“沈谣她欺人太甚!” 乌利将许三娘和许七娘献给自己的弟弟——怀泰。怀泰那个人,沈谣是清楚的,姬妾无数、性情阴晴不定,这便罢了,毕竟,想在部落中找个温和儒雅也不现实。且最重要的是,怀泰的妻子是司马之女希兹尔,就许七那样的容貌,希兹尔定然容不下她。? 这样的消息一出,长安哗然。 永和公主借机报复许家,世人皆看得出来,有人说是许家作孽太多,到了还债的时候;也有人说许家人可怜,曾经说一不二的许相,连自己的女儿的都保不住。 只有沈家人明白,家族衰落,最令人无助的,便是一场又一场,躲不过的人祸。 沈姌对沈瑶道:“我知道你想出这口气,可许家的那两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这么给她带回去,阿姐怕横生事端。” 沈瑶郑重道:“阿姐放心便是,我还没傻到给自己树敌而不自知,只是他们许家做的那些事,总是要还的,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 沈姌不欲再劝,只叫她一切小心。 还有很多话,沈谣并未开口。 草原部落,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那里,可不是世家小姑娘耍心眼儿的地方,她有大晋公主之名,手下有兵,库里有钱都险些护不住自己,更遑论那两个? 也许有人会说许七娘无辜,每每这时,她都会想到元庆十六十月,被人逼入绝境的沈甄。 倘若她遇见不是“无耻又不够无耻”的陆宴,而是许威滕王之辈,她还有命活吗? 沈谣见过肆意玩-弄女子男人,那可真是玩-弄,丝毫怜惜都不会有。 去吧,她许家女去了便知道,活着,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希兹尔曾把怀泰房里的姬妾拖在马后玩乐,而怀泰呢,闻言只是会皱皱眉罢了。 那种绝望、恐惧,她也曾亲自经历。 自那之后,沈谣将自己的天真和善良,托清风与明月,寄回了长安。 她心怀善念,但有仇必报。 她是沈家沈谣,亦是和亲公主。 ****** 按照礼节,陆宴和沈甄在沈府歇了两日,临走之时,沈文祁拍了拍陆宴肩膀,显然,这是打心里认同了陆宴这位沈家女婿。 婚假过了四日,京兆府就给他递了消息,他嘴上说七日之内,不论出了何事都不会管,然左思右想,还是穿上的官服。 长安起了一场悬案。 万年县、新丰县、渭南县、华阴县、蓝田县、富平县六个县,接连几日,一共出现了六具光着身子的女尸。 歹徒非常残暴,女尸身上有多处致命伤,□□最为骇人,六具尸体的耻骨,皆用木棒击碎。 刑部和京兆府起初皆认定为奸杀,但仵作验过后才知,里面干干净净,并有奸杀的痕迹。 陆宴直至傍晚才回了国公府,才一进门,就对棠月道:“端盆水来。” 棠月颔首应是。 不一会儿,棠月就端着铜盆,帨巾缓缓走了进来。 陆宴洗手洗的格外仔细,沈甄以为他洁癖发作,便又给他拿了一个皂角,“用这个洗吧。” 陆宴接过,每个指缝都蹭了一遍。 这就有点一反常态了,沈甄低声道:“三郎这是怎么了?” 陆宴抬眸看了一眼她,轻声道:“无事。” 他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又干了此生最厌恶的事——他刚碰了尸体。 沈甄见他一直蹙着眉,便伸手去握他的手,哪知一碰他,立马被他甩开。 沈甄一怔,手僵在半空中,随即缓缓收回。 又把帨巾递给了他。 陆宴没接,凛着嗓子道:“先别碰我。” 这男人的坏脾气,二十多年养成的性子,岂能说变就变?若非有意收敛,他便还是那个倨傲疏离的陆大人。就像现在,这般的冷漠的语气,哪个姑娘受得了? 沈甄把帨巾放到一旁,垂眸转身。 陆宴看着案几的上的帨巾,深吸一口气道:“甄儿,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沈甄便道:“没事的,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 这下,轮到陆宴愣住了。 他反复思忖着这句话,忽然想到了这辈子与她相遇的第一天。 那天大雪纷飞,寒风呼啸,他站在百香阁门口照例办案,谁知与她对视间,眼前突然闪过与她欢-爱时的场面。 那时他,还真以为她是个祸水妖女。 百香阁的匾额“咣”地一声砸了下来。 她伸手拉过他的手腕,他却一把甩开。 如今想来,全成了他的债。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是杨宗的声音,“主子,万年县又出现了。” 出现了甚,他自然是知晓的,他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心口隐隐疼了一下,就一下。 陆宴揉了揉眉心。 等他回到肃宁堂的时候,亥时已过,他推开院子,看着里面亮着一盏灯。他知道,这是小姑娘给他留的灯。 从净室出来,他蹑手蹑脚地回了榻上,侧头去看沈甄的后脑勺。 他以为她生气了,伸手去抱她的腰,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了白生生颈上,他低声道:“睡了么?” 沈甄转过身看他,“没有。”认床的习惯还在,肃宁堂的床榻,她还没睡习惯。 陆大人见她神色、语气一切如常,不由松了一口气。 沈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更漏,低声问他,“一直忙到现在?” 陆宴点头,低声道:“与刑部合办了一个案子,有些棘手。” 沈甄淡淡道:“那快歇息吧。” 陆宴从背后握住了她的腰,莲言莲语:“不然为夫教你发脾气?” 沈甄回头看他,“陆宴!” 陆宴笑道:“在。” 第129章 番外2 ==第一百二十九章恶人== 翌日一早,陆宴便去了京兆府。 一进门,就看到孙旭对着文卷叹气。 陆宴走过去道:“孙大人这是怎么了?” 孙旭叹了一口气,道:“秘书郎佟经年之女,佟家十一娘失踪了,这是县衙刚报上来的,我这预感......不大好,” 孟惟在一旁道:“六个县,七具尸体,刑部派人去各家问询,发现各家皆无往来,排除了寻仇的可能。” 陆宴接过文卷,沉声道:“刑部那边有什么动作?” 孟惟低声道:“姚大人派人盯了几位京中口风较差的内臣。” 目前此案最大的线索,便是靠验尸得来的。 这些女子的胸、臀、腰虽然皆有重伤,可验尸过后才知,体内并没有留下被奸-淫的痕迹,故而刑部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朝中有些权势的内臣。 孙旭摇头道:“这案子是真不好办。我朝宦官两千人,被授七品以上者,起码有三百。” 鲁参军道:“此事涉及內侍省、宫闱局、内仆局、内府局等处,真要查起来,朝里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功曹参军道:“我看他们就是知道人多没法查,所以才如此猖狂。这些人的脾气向来都是表面和善,实际古怪,咱们真要以这些证据疑到他们头上,他们保准拧成一股绳使力。” 谈话间,杨宗带着两个差役走了进来。 矮个子的差役道:“启禀大人,属下去各坊打听过了,这几日许家大公子都在醉西楼买醉,未曾离开过。” 听到这,孙旭瞪了下眼睛,“陆大人怀疑此案是许威作为?” “只是怀疑。”陆宴看了一眼差役,又道:“眼下并无证据。” 鲁参军倒吸一口气,道:“可是以许家如今的状况,他还敢如此猖狂行事吗?” 陆宴道:“那些品级高的内臣,府上的女子并不少,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万没道理突然给自己惹麻烦。” 孙旭若有所思,“他为何要如此做?为了挑拨我们和内臣的关系?” 陆宴继续道:“未必那么复杂。许威不能人道,这早已不是秘密,许相在位时,世人提及此事兴许还避讳些,可眼下许家倒了......” 鲁参军接话:“那些向来和许家不和的勋贵子弟,难免会在这时候往他心上捅刀子!” 孟惟想了想,道:“如此一想,许大公子确实有嫌疑,昨日验尸,那些女子的耻骨皆是被木棒击碎的,属下记得,许大公子也是......” 孙旭咬牙道:“可他人却在金楼里没出来!而且他有人证!” 这时,外面突然进来了一个差役,大声道:“报——又发现了一具。”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果然,是佟家的佟十一娘。 陆宴低声道:“去佟府,告诉佟经年,人找到了,请他配合官府办案吧。” 佟家夫人跪在京兆府痛哭流涕。 仵作验过尸体后,摇头道:“一样的死法,但从身体脖子上的勒痕来看,手指粗细不一,又不太像是同一人。” 陆宴转了转扳指,回头对着杨宗道:“滕王那儿查的如何了?” 杨宗低声道:“期间也去过一趟醉西楼,同肃宁伯一起,而且还和佟家四郎,发生过口角。” 提起滕王,几位脸色皆是一沉。 上元节时,滕王无所顾忌当众闹出了人命,可不到两日的功夫,又从京兆府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便是陆宴见了圣人,亦是无济于事。 陆宴对成元帝禀告了此事。 成元帝当时眉心一皱,手掌不停地拍打着膝盖,隔了好半晌才道:“醉酒滋事,实在荒唐!三郎,此时朕会亲自说他,你先放他回去。” 这话一出,陆宴立即便懂了。 就此揭过的意思。 成元帝从皇子到太子,再从太子到皇上,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 好不容易安稳了十几年,可一晃啊,宫里的皇子们又都长大了,人一长大,心思便多了,心思一多,便是旧事重演。 三皇子囤私兵起了造反的心思、六皇子勾结外臣行大逆不道之事。 如此一比,“醉酒滋事、实在荒唐”的滕王,确实显得没那么可恨了。 所以说啊,王公贵族不怕荒唐,就怕是昏了头。 功曹参军拍案而起,“又是滕王一等人,难道这次又要不了了之吗?那些女子,最小的才十四。” 孟惟道:“大人可要派人去许家把许威提过来问话?” 陆宴道:“现在叫他过来,什么都问不出,只会打草惊蛇。” 孙旭道:“我本以为这是场惊天的悬案,这下我算是明白了,原是有恃无恐,只要金楼的人不松口,他们就没罪。” 默了半晌,陆宴忽然对杨宗道:“去狱中提审沈岚。” 沈岚,沈甄那位好姑母,总该知道些甚。 半个时辰后,陆宴坐到了沈岚面前。 去年五月二十八,陆宴和孙旭抄没了崇仁坊一家私营赌场,沈岚被肃宁伯推出来认罪,被判了五年徒刑。 昔日风光无限的肃宁伯夫人,一身囚服,双眼无神,蓬头垢面,嘴角不停地笑,看起来有些疯癫,肃宁伯曾来看过她几次,她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但陆宴知道她没疯。 她这是在保命。 “骊山别苑里的官印,陆大人可是拿到了?”沈岚也没继续装,只笑了一声。 陆宴看着她道:“拿到了。” 他为了套出了当年沈文祁欠下八千贯的经过,以及官印的去向,曾在上次审问时,给沈岚用了迷药。 沈岚左右晃了晃闹到:“陆大人还想从我这儿知道甚?这回就不用下药了,直接问便是。” “金楼。”陆宴低声道:“我记得上次夫人说过,是在金楼听见了肃宁伯、滕王和许威的谈话。不知夫人是从正门进去的,还是从暗道进去的?” 沈岚瞳孔一缩,佯装镇定,“自然是正门,哪来的暗道?” 陆宴开门见山道:“你把金楼暗道的位置给我,戴罪立功,年底我保你能出去。” 她深吸一口气道:“明年年底圣人会去南北郊祭祀天地,届时,除了十恶之罪,皆可得到豁免,再等一年,我等得起。” 陆宴淡淡道:“夫人等得起,我怕谢鹏等不起。” 提起谢鹏,沈岚这颗做母亲的心就不由得隐隐发颤, 陆宴又道:“肃宁伯去年九月娶了王氏女为妻,王六娘眼下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说到这,便不用再说了,毕竟,这内宅里的门道,沈岚比陆宴清楚。 谢鹏是肃宁伯的嫡长子,哪怕肃宁伯另娶他人,生十个儿子出来,伯府的爵位也该由谢鹏来继承。 这也就是沈岚当初愿意认罪的原因。 她不愿肃宁伯丢爵。 可今日再看—— 倘若她是王氏女,她容得下这么一个爹不疼、娘不在的孩子吗? 王氏若是没有孩子,兴许还能做做贤惠样子,可反之,只怕谢鹏就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沈岚握了握拳,低声道:“大人为何突然查起了金楼?” 陆宴将文卷推到了她面前,沈岚默读后,大惊失色。 八条命,再加上金楼的秘密,足够让肃宁伯丢爵。圣人会保滕王,那是血亲,是皇家名声。 陆宴继续道:“肃宁伯的爵位保不住,你现在说,我会送你和谢鹏离开长安,至少不会被拖累。” 沈岚幽幽道:“我如何能信你?” 陆宴道:“我娶了沈甄,按辈分,我也该唤你一声姑母。” 沈岚深吸一口气,缓了好半晌。 傍晚时分,陆宴亲自派人围了金楼,被滕王伏兵拦住。 陆宴对杨宗道:“一楼拐角处,王洛之的画后面有暗道,你带人进去。” 滕王下楼,厉声道:“三郎,我也算是你舅舅,你还有完没完了?” 陆宴给他递了搜查令,上面写着陆宴二字。 “王爷有话留着对圣人说吧。” 第130章 番外3 ==第一百三十章番外3== 滕王与陆宴对视,寸步不让。 这金楼里的秘密,万不可叫人发现,长安城里出现了密道,这无异于是引火烧身。 滕王知知道陆宴是为何而来,可这次,他是真的冤枉。 说实在的,滕王能在波诡云谲的朝堂有自己的一方势力,不至于连陛下的忠告都听不懂。 上元节出了那档子事后,他明显感觉到了圣人的不悦,为了表悔过之心,近来甚至连酒都不沾了。 直到有一天—— 许威浑浑噩噩地迈进了金楼的大门。 许家倒了,曾经与许威称兄道弟的人四散而去,眼下他能来找的,大概也就只有滕王了。 许威扶着滕王的肩膀道:“王爷,您不会也要给我轰出去吧。” 滕王嘴角一僵,到底是以前一起“共事”的友人,他确实不能不给许威脸面,毕竟,这密道的存在,就注定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滕王给他请进了包厢,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哪知许威喝着喝着,竟突然开了口,“我杀了两个姑娘。” 滕王一听,心里“咯噔”一声。 起初滕王还以为是他家里的婢女,或者是勾栏瓦舍的妓子,哪知一问,竟然是两个清白人家的姑娘。 一个是胡商之女,一个是官家小家。 滕王的心口的血止不住地向上涌。 便是他这种常年留宿花街柳巷,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人,都没有对官家小姐下过手。 滕王沉声道:“埋哪儿了,处理干净了吗?” 许威扯了扯嘴角道:“一个扔河道边了,一个扔街上了。” 滕王拽起许威的衣襟道:“你疯了?许仕成你是不是疯了!” 许威低声道:“王爷总得帮帮我吧。” 话说到这,能不帮吗?滕王咬了咬牙,允了。 许威烂醉之下,又提了一个要求——他想继续留宿在金楼中,无奈之下,滕王又点了头。 其实这时候,滕王就隐约感觉到,许威疯魔了。 可他没想过,他能利用这暗道继续杀人,继续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等他彻底反应过来,已是八条人命。 整整八条人命,这便是要出事了。 滕王看了看陆宴道:“三郎,本王与长公主的关系一向和睦,你不至于此吧。” “王爷若是不让,那本官只能硬闯了。”说罢,陆宴对杨宗道:“搜。” 滕王握着拳喉,“你敢!” 可他确实敢。 长安城有暗道,暗道里有银子,这两件事,到底是瞒不住了,当晚就捅到了成元帝那儿。 成元帝大发雷霆,立即提审了肃宁伯和许威。 姚斌从听政殿出来时,摇头叹息,喃喃自语:“谢家、许家算是都完了。” 便是滕王,也要被逐出长安了。 ****** 日子很慢又很快,时间一晃,两个月便过去了。 傍晚时分,陆宴下了马车。他捏了捏鼻梁,走进肃宁堂,行至内室门口,才发现这门,欠了一条缝。 陆宴抬眼去看,正好看着陆蘅和沈甄在一处说笑,她的眼睛弯起来像一轮月,嘴边勾起了一道梨涡。 男人脚步一滞。 他本没想偷听两个小姑娘说话,谁道陆蘅突然唉声叹气道:“我一想到要定亲了,这心就七上八下的。” 沈甄问道:“卢家十郎,你可见过?” 陆蘅道:“见过两次,可我......不大喜欢他,倒是我阿娘瞧他,由上到下,哪儿哪儿都好。” 沈甄道:“为何不喜欢?” 陆蘅努了努嘴,道:“那人说起话来,冷冰冰的,我上次见他明明是夏日,天上的太阳那么大一个,他一张嘴,好像就倒了寒冬腊月。” 陆蘅想起那个卢十郎,就浑身不适,她顿了顿道:“他与我三哥,不知道哪,就是有点像。” 闻言,沈甄“噗”地一笑。 陆蘅捏了捏她手,低声道:“你别笑呀,我说的是真的,他若是有我三哥那张脸,我多少还能忍忍,可他生的五大三粗,这再凶起人来,真是......一言难尽。” 在陆蘅眼里,陆宴一身毛病,但是那气度和皮囊,确实是没得挑。 沈甄缓缓道:“这话,你同你阿娘说了没?” 陆蘅“嘶”了一声,“我敢说吗?我给你学学我阿娘。” 说罢,陆蘅直起身子,双臂交叠于胸前,学着温氏的样子道:“以貌取人,终究是不妥,我瞧那卢十郎,配你绰绰有余。” “还有还有,陆妗也是,我同她说这些,她都不搭理我,三嫂,还好有你懂我。” 以前陆家与沈家无甚交集,两人就是在宴会上碰着了,也就是互相问候,再假笑一下的关系。 谁知近来一接触,竟让陆蘅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沈甄缓缓道:“若是你真的不喜欢他,还是早些和你阿娘说清楚,一旦定了亲,今日这些话便再也说不得了。” “那我也得想想怎么开口......”陆蘅嘟囔道:“说起来,我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有谁不喜欢性情好、又生的好看的郎君?三嫂你也是,对吧。” 沈甄认真地想了一下,点头道:“是这样。” 话音一落,门后传来“吱呀”一声。 陆宴站在门口,看着陆蘅道:“你怎么在这儿?” 两个鬼鬼祟祟的姑娘一同回了头。 不过听这语气,陆蘅又松了一口气,三哥应该是才到这儿。 陆蘅尴尬地笑了一下,立马起身,指了指桌上的糕点道:“我来给三嫂送糕点。” 陆宴用眼神送她走。 门缓缓阖上。 陆宴走过去,坐到沈甄边上,轻声道:“昨夜未归,是衙署有事,我派人传了消息回来,夫人可收到了?” “棠月告诉我了。”沈甄回头看了一眼榻几,道:“那你要不要歇会儿?” “不急。”陆宴忽然捏着她的手心慢慢摩挲道:“昨夜你一个人可睡的踏实?夜里怕不怕?” 沈甄疑惑地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古怪语气? 黑压压的乌云从远处飘来,树影摇曳,风声簌簌作响,沈甄欲起身关窗,陆宴一把将她拉回到自己腿上。 男人骤然凑近,四目相视间,他似笑非笑道:“听闻夫人也喜欢皮囊好、性子好的郎君,来,告诉为夫,怎么好才算好?” 沈甄心跳下坠,指了指门口,道:“你何时回来的?” 陆宴不答,手掐住了一截楚腰,就像抚摸着上好的白瓷瓶,缓缓朝榻边儿走去。 沈甄推他,“你做甚,阿娘刚还说找我下棋来着......” 须臾,外面忽然响起了淅沥沥的雨声,雨声和呼吸声交缠在一起时,陆宴忽然颔首在她耳边说起了温柔小意的话,一句一句,磨得沈甄耳朵直泛红。 见她身子立马软了,陆宴突然笑了,“合着你真喜欢这样的?” 他的手刚抚上她的背,沈甄便皱眉道:“等等!” 语气不对,陆宴低头看她,“怎的了?” 沈甄忽然捂住嘴,轻呕了一声。 第131章 番外4 ==第一百三十一章番外4== 外面风雨摇曳,衣衫虚虚地搭在她身上。 沈甄轻呕了一声...... 陆宴蹙眉道:“怎么了?” 小姑娘在他身下喃喃道:“许是今日栗子糕吃多了吧。” 陆宴落在她腰间的手,平移到她的肚子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低声笑她,“你这是吃了多少?” 沈甄顿了顿道:“四块吧。” 彻夜未归的男人下颔上起了一层胡茬,他低头去亲她的脸颊,随后又去磨她的锁骨,缓了好半晌才道:“可好些了?”还能继续吗? 沈甄感受着抵在她身上灼热的温度,以及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脖子不由一红,小声道:“好些了。” 陆宴俯下身,抬起了她的一条腿。 外面的雨骤然变大,窗牖上发出的击打声震的人心慌,沈甄莫名不安,放在他背上的小手用力握紧,锤了两下。 碾磨间,沈甄捂住嘴,又呕了一声。 “夫君,我难受。” 陆宴的眉下意识地挑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退了出去,随后扶着她坐了起来,这一挪地方,眼尖的陆大人连瞥到了床榻上的一丝血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有。 “你月信来了?”陆宴算了算日子,目光渐深。 沈甄忽然觉得四周昏昏沉沉,扶着自己的太阳穴道:“还没......” 话还没说完,小姑娘又“呕”了一声。 俗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新婚燕尔的夫妻、床上的血迹、小姑娘一下又一下的干呕、迟了两三天的月信...... 那避子的香囊,他们早就不用了。 陆宴眉心一跳。 他给她披上了衣裳,严肃道:“我去找个大夫来。” 一个时辰后,陆宴把扶曼请了过来,外面下着大雨,扶曼随身携带的匣字都在滴答水。 扶曼提沈甄号过脉,又看了看榻几上的血迹,轻声道:“依我的经验看,夫人这应该是有了,只这是眼下月份小,脉象看不出甚。” 一听“有了”二字。 清溪、棠月、墨月等人的眼睛同时瞪大。 这才几日的功夫的有了? 沈甄更是直接愣住。整个仿佛身处在海上,摇摇晃晃,眼前一切都变的不真切。 有了?就这么就有了? 她低头,将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蹭了蹭,又抬头道:“白大夫,我这确定是有孩子了?” 扶曼笑道:“夫人若是不放心,过几日再同旁人说便是了,只是最近啊,再不可行房了......”说到后面,扶曼的声音都不由小了几分。 四目相对,沈甄回想着方才床榻上的血迹,又问道:“那眼下可有不妥?” 扶曼道:“我给夫人开一副保胎药便是,还有,这两日得卧床。” 沈甄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扶曼来这一趟,虽没让二房和三房知其缘由,但靖安长公主那儿,却是瞒不住的。 得知沈甄肚子里可能是有了,靖安长公主嘴角不由自主地挂了上去。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恭喜长公主,这是要当祖母了。”嬷嬷笑着道。 祖母二字。 惹得靖安长公主不禁莞尔一笑。 时间真快,她当婆母不过才两个月,转眼的功夫,居然又要做祖母了。 婢女又感叹道:“世子爷和夫人的孩子,还不知得有多好看。” “是呦。”嬷嬷也跟着笑,对长公主道:“老夫人那儿,可用去告诉一声?” “三个月后再说吧,以免冲撞了胎神。”长公主举起蒲扇给自己扇了扇,倏然起身道:“不行,我还得是看看去。” 说罢,长公主风风火火地就朝肃宁堂方向去了。 一进院,刚好瞧见棠月手捧着一碗药朝内室走去,长公主叫住她道:“这是什么?” 棠月低声道:“安胎的药。” 一听安胎。长公主细眉微蹙,“可是有滑胎之象?” 棠月连忙否认。但接下来的话,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 长公主着急道:“快说。” 棠月硬着头皮,小声道:“世子爷方才回来,同夫人......” 靖安长公主捏了下眉心,心下了然,“知道了,这药给我吧。” 推门而入。 沈甄坐直了身子,唤了一句阿娘。 长公主坐在沈甄身侧,“坐着别下来,趁热喝吧。” 沈甄喝了一口,药味过喉,她忍不住又捂住了嘴。 见此,长公主道:“近来,可是经常这样?” “是今日才开始的。” 长公主叹口气道,“都是这样,我怀三郎时,别说是荤腥,便是素来爱吃的糕点都不碰了,明日我叫嬷嬷来给你试试菜,看哪个你这反应能小些。” 沈甄拍了拍胸口道:“多谢阿娘。” 见她脸色不好,长公主道:“行了,那你早些休息,有什么事与我说便是。” 说罢,靖安长公主横了杵在一旁不出声的陆宴一眼,“你跟我出来。” 陆宴被叫去了书房。 靖安长公主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嘱咐道:“三郎,这女子有孕不是小事,你总得注意些。” 陆宴尴尬地眯了下眼睛,沉声道:“我知道了。” 靖安长公主又道:“女子初次有孕,难免会想起自个儿的母亲,她阿娘不在了,你改日叫沈姌来陪陪她,或者,等这两日过去,她身子安稳了,陪她回趟沈府。”? 陆宴又点头,“儿子记住了。” 长公主又嘱咐了好几句,陆三郎难得的一句没有反驳。 ...... 陆宴同靖安长公主说完话,便回了肃宁堂。这时,屋内就剩下他和沈甄两个人。 陆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滑,落到了她的小腹上,停住。 伸手用指尖碰了碰。 很轻,又碰了碰。 思及方才的事,男人请咳了一声,道:“是我的错。” 这事沈甄真没怪他,便道:“郎君不是也才知道?” 陆宴看着她道:“还想吐吗?” 沈甄:“现在没感觉。” 陆宴道:“你若是难受了,就同我说。” 默了半晌,沈甄忽然抬头,“郎君。” 陆宴伸手捏住了她的手心,“嗯,你说。” 沈甄悄声道:“那栗子酥,我今日确实吃多了些,有没有可能是误诊?” 陆宴笑了笑,道:“以白家兄妹的医术,拿不准的事,是不会同你的说的。” 沈甄的安了安心,“那便好。” 陆宴捏了捏她的脸,笑道:“那么想要孩子?” 沈甄一脸认真道:“郎君今年二十有五,膝下无子,祖母上回同我提起来,欲言又止,想来......” 还没说完,陆宴抬手就弹了她的额心一下,“你这是嫌我老?” 沈甄摇头否认,“没有。” ****** 夜色渐深,雨声骤停。 陆宴吹熄了烛火,躺在了她身边。 想了想方才的血迹,陆宴下意识地和她保持了点距离,随后阖上了眼睛。 良久,男人的呼吸声渐匀,沈甄骤然睁开了眼睛。 这就是典型的后反劲。 小姑娘忽然睡意全无,脑袋里想的都是肚子里的那块肉。 她在想:她的肚子何时会鼓起来? 是男是女? 生下来,会像谁? 听闻女子生子,如同过鬼门关,那......定然是很疼了? 沈甄抬眼盯着房梁半个时辰;侧过头,盯着窗牖半个时辰;又回过神,盯着身边的男人半个时辰。 周围寂静无声,她的心却越跳越快。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摇陆宴的手臂。 陆宴一向浅眠,皱了皱眉,半眯着眼去看沈甄。 “怎么了?” 沈甄贴近他,“我睡不着。” 陆大人习惯性地环住她的腰,抚了抚她的背脊,半晌,柔声道:“若是男孩,便叫陆昶安,若是女孩,便叫陆静姝,如何?” 沈甄看着他道:“郎君何时想好的?” 陆宴提了下唇角,“刚刚。”很久很久之前。 第132章 番外5 ==第一百三十二章番外五== 一晃两个月过去,沈甄孕吐的症状还未消失。 她和当年靖安长公主一样,丝毫闻不得荤腥。 这不,膳食入嘴还不足半刻,小姑娘便就捂着胸口、弓起身子跑开了,身子一颤一颤,再一转眼,就虚弱地跌坐到了榻上。 用力过度,眼角挂上了两滴泪珠子。 清溪看了都是不忍。 沈甄这边难受,陆宴这边儿也跟着不好过。 傍晚时分,京兆府。 陆宴的眉心倏然一皱,撂下笔,捂住了心口。 良久,男人放下手,用指腹敲了敲桌案,心道:这是今儿第四次了。 他眼见沈甄越来越瘦了。 再这么吐下去,孩子没生下来,她的身子就先垮了。 孙旭瞧了一眼陆宴道:“陆大人近来可是身体有恙?” 陆宴提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可是因暑气太重,感到了胸闷气短?”孙旭举起两只手在胸前抬高抬低,“用不用去药肆找个大夫来瞧瞧?” 陆宴叹了一口气,“不必了。” 孙旭关切道:“欸,欸,别啊!陆大人劳心劳力,还得多加休息才是,您想想郑大人......”不也是当了府尹,患了心疾吗? 陆宴烦躁道:“我和他那个不一样。” 下值的时辰一到,陆宴立马起身,离开了京兆府。 孙旭看着陆宴的背影,在后面摇头道:“旁人家妻子有孕,乐得都跟那个什么似的,怎么陆大人整日都不见好脸色?” 鲁参军凑过去道:“想来是心疼夫人吧。”已有两个儿子的鲁参军,十分清楚生子于妇人而言要遭多大的罪,他的妾室吐了三个月,他的妻子吐了七个月。 看着那娇弱的身躯被肚子上的包折腾的不像样子,哪个男人能无动于衷? 孙旭想了一下陆宴揉胸口的样子,笑道:“难不成还真是‘心’疼吗?” 陆宴回到镇国公府,直奔肃宁堂而去。 抬脚进院,刚好瞧见清溪端着描漆盘子向内室走去,他看着盘中多出来几个的杯盏,不由问了一句,都谁在里头? 大夫整日往肃宁堂跑,沈甄有身子的消息还没到三个月,就瞒不住了。 眼下沈曼、陆蘅、陆妗都在。 妇人在里头说着话,陆宴不便过去,转身回了书房。 沈甄虚虚在靠在榻上,沈曼安慰道:“头三月过去就好了,我怀韫之的时候也是这样,若是能睡着,恨不得能睡到他直接生下来,哎,不过难受归难受,你该吃东西还是得吃。” 沈甄点头,“可我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沈曼道:“那不成,你瞧瞧你这瘦的。” 沈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声道:“也不知你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沈曼笑道:“等你生下来,抱在怀里,你就觉得遭的这些罪,还是值得的。” 陆妗看着沈甄肚子喃喃道:“三嫂和三哥的孩子不知该有多好看!” 提起及孩子的相貌,一管不住嘴巴的陆蘅突然长叹了一口气...... 沈甄道:“你叹气作甚?” 陆蘅低声道:“说起孩子相貌,倒是让我想起一件是事儿来,前两日我姨母来了,在我阿娘房里整整哭了一天。” 沈甄道:“为何?” 陆蘅叹气道:“还能为何,自然是为了我那入了宫门的表姐呗。” 说到这,沈曼和陆妗不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陆蘅的表姐,也就是孟昭容——孟素兮。 她的事,话本子都不敢那么写。 孟素兮年纪小又有了身孕,成元帝不由多疼爱了她几分。 皇帝不缺儿子,却由衷地盼一个女儿,孟素兮肚子争气,想什么来什么,生下女儿的那天,成元帝红光满面,当即就赐了封号——安乐公主。 年初许后被废,没过多久,成元帝便将皇后之位给了十皇子的生母端妃。可这样一来,四妃的位置便空出来的一个,众人皆以为,成元帝会将给孟素兮一个妃位。 就连孟素兮都是这样以为的。 可天不遂人愿,安乐公主百日宴那天,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将马屁拍错了地方,竟叹了一句,安乐公主的眉眼有大福,像极了先皇。 这话极快地传到了成元帝耳朵里。 史官道成元帝爱兄弟、重孝道,但宫里的老人却知道,成元帝和先皇的关系,不但不佳,简直可以用极差来形容。 先皇对成元帝的刁难,比之今日成元帝对太子,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待成元帝再看向安乐时,眸色已是彻底冷了一下。 确实像。 越看越像。 所以,从百日宴之后,孟素兮直接失宠了。 前脚生了孩子,后脚就失了宠爱,这种事也是闻所未闻。 安乐公主有封号,自然不会有人亏待她,只是那高墙里啊,有宠无宠,到底是不一样的。 沈甄差点儿被孟素兮推下曲江的事陆家的人并不知道,听了这种事,她也只能跟着叹了一口气,说不出其他话, 四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陆蘅和陆妗就被叫走了,沈曼留了下来。 沈甄一怔,对沈曼道:“大嫂是有话对我说?” 沈曼点了点头,道::“倒是被你一眼看出来了。” “大嫂直言便是。” 沈曼低声道:“等你月份大了,也就不便与三郎同寝了,嫂嫂给你提个醒,你要是想往三郎的院子里添人,千万别把自己身边的丫头添进去,还是去找个牢靠的媒婆,让她牵个线为好,收还是不收,那便是看三郎自己。” 沈甄知道沈曼同自己说的都是心里话,可听了这样的话,这心里,真是止不住一紧。 往他院子里添人吗? 沈曼又道:“我当初就是把自己的丫头添了进去,现在想起来,着实有些后悔。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丫头,都是有感情的,管起来,也是束手束脚。” 沈甄抚了抚胸口,道:“多谢大嫂提醒,近来,我都把这事忘了。” 沈曼道:“若不是为了这个‘贤’字,我倒是不想提醒你。” 沈曼又嘱咐了沈甄几句,便离开了。 她一走,陆宴就进了屋。 头戴白玉冠、身着暗紫色官服的男人坐到了她边上,随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可是好些了?” 沈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默默腹诽了一下他的品级。 按照晋律,三品官吏,可纳四个妾。 陆宴把手伸进被子里,掀开了她的中衣,掌心覆在了她的肚子上,摸了摸。 现在还是平的。 沈甄只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都是烫的,心怦怦地砸向胸腔。 有了身孕,那些深埋于心底的小心思不停地向外冒,“郎君。” 他倏地一笑,抬眼看她,“嗯?” 沈甄把“那些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咽下。然后身子前倾,环住他的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有了身孕的沈甄,显然比以前粘人了些。 陆宴垂眼看着她的脑瓜顶,柔声道:“怎么了,说吧。” 沈甄默默把“贤名”二字抛至脑后,低喃了一句,“我今日吐了四次。”我好辛苦。 陆宴低低地“嗯”了一声。确实是四次。 沈甄觉得还不够,又道:“头也晕晕的。”? 陆宴捏了捏她的手,道:“那今晚早点歇息。” 不得不说,自两人成婚以来,陆宴变了许多。陆老夫人,靖安长公主,还有二房三房的女眷们,哪个没在背后感叹过陆三郎像变了一个人? 可他当真是变了吗? 非也。 这人的脾气秉性啊,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与其说他变了性子,还不如说是这男人心甘情愿地收敛了脾气。在官场上能立住脚的陆三郎,如何看不透沈甄这点小心思? 沈甄嗜睡,翌日醒来,屋里早已没了那人的影子,午膳时,清溪低声问沈甄:“夫人昨日跟世子提了纳妾的事?” 沈甄蓦地抬头,“你打哪听来的?”她明明没开口啊...... 清溪道:“长公主身边的侍女那儿。” 沈甄疑惑道:“怎么说的?” 清溪道:“世子今早同长公主说,夫人昨日同他提了往院子里添人的事。” 沈甄的心怦怦地跳,“阿娘如何说?” 清溪道:“长公主说,既然世子不领情,那夫人日后便不必把这事挂在心上。” 沈甄不由捏紧了手里的木箸。 不到一日的功夫,这事就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拍着沈甄手,暗示陆宴道:“三郎,你可不能欺负人家,甄儿大着肚子都还想着你。” 坐在一旁的陆宴举起杯盏喝茶,看了一眼双颊红透的小姑娘。 眼里含了一抹道不明的笑意,似嘲弄一般。 低声开了口:“祖母,我记住了。” 第133章 番外6 ==第一百三十三章番外6==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入了秋。 小姑娘的肚子,已经渐渐隆起。 清溪扶着她上了马车,轻声道:“夫人你可小心点。” 沈甄敷衍点头,抬手掀开幔帐,对车夫道:“回沈府,快些。”说这话时,小姑娘满眼都是急切。 这回,马车没有朝保宁坊的方向行进。 沈甄大婚之后,沈文祁便赶着山河干涸。土地解冻之际回了豫东,完成了去年留的下来的工程。 春土不比秋土的潮湿松软,用春土筑堤,不仅能节约六成以上的银钱,堤坝更是会随着四季变化,变得更加坚固。 立了功,省了钱,成元帝大喜之余,给沈家赐了宅子。 宅院坐落在长安的黄金地段——崇义坊。离镇国公府,真是要多近有多近。 沈甄提裙下了马车,单手扶着腰,进了沈府。 穿过垂花门,朝前院走去,才走到门前,却见沈姌坐在凉亭中,手边放着一杯满且冰凉的茶。 “阿姐。” 沈姌回神,“甄儿,你怎么回来了?” 沈甄嘴角带着笑意,坐到了沈姌边上,“阿姐,我都听说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沈姌神色一僵。 腹诽:你都知道了,那便是没人不知道了。 至于怎么回事—— 沈文祁频频立下大功,沈甄高嫁到镇国公府,还有了身孕,沈家二字,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元庆十六年墙倒众人推的沈家,如今又成了香饽饽。 圣人前脚赐了宅院,后脚,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把乔迁礼送到了沈府来。这便罢了,毕竟长安的官场盘根错节,许多事身不由己...... 令沈姌真正措手不及的是——居然有人上门提亲了。 沈家长女虽是离异之身,可容貌、身份、才情皆是一等一的,晋朝民风开放,再加上沈姌又没孩子,有心想来求娶男人,数不胜数。 又或者说,从沈姌与李家闹翻那天起,长安就有不少男人,坐不住凳子了。 这几天媒婆频频上门。 御史大夫洪承的次子洪沛、还有正妻亡故三年,一直尚未娶妻的淮西伯,都对沈家伸出了橄榄枝。 沈姌揉了揉眉心,惴惴不安道:“别听外面乱说,我不会二嫁。” 这厢正说着,清丽从远处走来,躬身道:“三夫人来了。” 话音一落,沈甄、沈姌脸色骤变。 三婶婶这时候上门来又是作甚? 不一会儿,邹氏满眼笑意地走了过来,走下,对沈甄道:“诶呀,我今儿来的倒是巧了,甄儿也在,早知道把你鹭妹妹一块带来了。” 沈甄嘴角一抿,忽然想起了前年她拉着沈泓去找邹氏借钱时,邹氏说的话。 “诶呦,甄甄,你可太高看你三叔了!他是在刑部任职没错,可跟大理寺,那是完全贴不着边的!你阿耶在大理寺狱,我们也是爱莫能助。” 沈甄一走,她转头跟沈鹭道:“你以后少和她来往,借钱,借急不借穷,明白吗!阿娘借给她,你以后怎么嫁人!咱们靠谁吃饭!你阿耶在朝堂上被人挤兑,她能帮得上忙吗?” “人要脸,树要皮,再来便是没脸没皮。” 思及此,沈甄也没给她好脸色。 邹氏这种人,既然来了,自然不怕冷眼,她低头看着沈甄的肚子,覆了上去,道:“这是几个月了?” 沈甄挥开了邹氏的手,“二婶今日来此,是有何事?” 邹氏一听这冷冷的语气,不禁在心里腹诽,这可真是高嫁了,说话的底气都变了。 她笑道:“我今儿是为了姌姌来的。” 沈姌嘴角勾起一抹笑,“为了我?” 邹氏道:“是啊,姌姌,淮西伯上门提亲的事,我都听说了,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沈姌直接道:“我不嫁。” 邹氏瞪圆了眼睛,“不嫁??姌姌,那可是淮西伯!你嫁过去,就是正经八百的伯夫人。”说到这,邹氏还觉得不够,又道:“淮西伯膝下无子,你可知道京城有多少小娘子,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想嫁过去?” 未出阁,这三个音,咬的格外重。 好似在说:你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再说不嫁。 沈姌道:“那三婶怎么不叫鹭妹妹嫁过去呢?” 邹氏笑道:“诶呦,淮西伯要是能看上鹭丫头,三婶都要在家烧高香,定然让她早早嫁过去享清福。可人家淮西伯呀,看上的是你,鹭丫头没有这个福分。” 沈姌又道:“他相中我,我就得嫁过去?不然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 邹氏被她一噎,深吸一口气道:“你看你这孩子,说的这叫什么话!” 沈甄、沈姌,谁都没应她的话 邹氏握住了沈姌的手,喃喃道:“我知你们怨我,可是姌姌啊,人有的时候都是逼不得已的,你三叔若是位高权重,当初我们又怎会不施以援手?说白了,就是没本事啊,灾祸来了,只能想着自保,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你三叔日日自责,酗酒度日的样子,你祖母要是活着,瞧见了不知该有多心疼,一母同胞的兄弟啊,能有多大的仇!” 前不久,沈家二郎三郎纷纷找上门来,二话不说,直接就给沈文祁跪了下去。 纵使沈文祁心硬如铁,却还是被那一声又一声的大哥喊软了心肠。 要不是沈姌的目光仿若一道寒光,沈文祁甚至都要伸手去扶了。 说着,邹氏又流了几滴眼泪,“可这回,三婶是真的为你好。女儿家的年华易逝,你现在不想嫁,那是你沈大姑娘还有的挑,可未来呢?等你年岁大些,再想找,可未必找得到这样好的人家!二嫁啊,淮西伯已是极好了!还有,你若是真生了不再嫁人的心思,那么等沈泓娶妻呢,你也要一直在沈府吗?” 沈甄看着沈姌的目光越来越沉,捂住肚子便开始喊,“阿姐,阿姐,我肚子疼。” 沈姌立马对清丽道:“去,找大夫来。” 生过孩子的邹氏怎看不出沈甄喊的虚假,可那能怎么办,人家要进屋歇息,她还能在这杵着不成?邹氏扥了扥衣襟,缓缓道:“姌姌,我改日再来。” 进了屋子,沈甄的手还在肚子上,沈姌笑她,“行了你,别装了,人都走了。” 沈甄一笑,嘴角出了梨涡,“阿姐,三叔一家怎么同淮西伯扯上了关系?” “不是人家淮西伯的事。”沈姌道:“你三叔在刑部任司门郎中一职已有五年之久,淮西伯的弟弟是刑部侍郎,他们今儿来此,不过是想讨个人情罢了。” 沈甄道:“阿姐不想嫁就不嫁,谁也不能逼你。” 沈姌含笑看了她一眼,“你在这歇会儿,我去同阿耶说点事。” 沈姌看着她的三叔阖上书房的门,跟着小厮朝大门走去。 沈姌上前几步,推门而入,沈文祁蓦地抬头,“姌姌。” 沈姌一脸严肃道:“我不会嫁人的。” 她心里清楚,若不是父亲给头个媒婆开了大门,那剩下的,根本就进不来。 沈文祁撂下笔,长叹一口气,“姌姌,阿耶这也为你好。” 沈姌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那二婶三婶上门让您娶个继室,您怎么不娶?” 沈文祁拍桌子道:“那能一样吗!我与你阿娘一辈子都没有过别人,有你们四个,我这辈子足矣!可那李棣是什么混账东西!凭什么你要因为他,绝了嫁人的念想?沈姌,我大晋的好儿郎,比比皆是,你要是都不喜欢,阿耶不逼你。” 沈姌一字一句道:“您就当我不喜欢成不成?您就当女儿清高自傲,既不喜欢洪沛妾室有子,也不喜欢比我大了整整十五岁淮西伯。” “还有一人,乃是工部虞部郎中刘澈。他是我的学生,虽是寒门出身,可为人上进,是阿耶一手带上来的,家里只有一个父亲,一个弟弟,明日他会来府上,阿耶会找机会让你们见一面。”说到这,怕她多想,又补了一句,“你万不可小瞧寒门,大理寺卿周述安,也是寒门,可那人的气度,绝非是京中那些公子哥儿可比。” 周述安。 听到这个名字,沈姌的心隐隐发颤。 她对那人做了那样的事,若是转头嫁了别人......跟过河拆桥有什么区别? 沈姌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多固执,她若不是见上一面再拒绝,他定然会以为自己心里还装着李棣,便咬牙道:“行。” 第134章 番外7 ==第一百三十四章番外7== 沈姌到底还是见了刘澈一面。 刘澈身着月白色的长裾,整个人清朗温和,与沈姌对话时,专注之余又不免有些紧张,每一个字都透露着小心翼翼。 沈府的林木萧瑟,黄叶萧疏,翠影互映间,是沈姌得体又抗拒的笑意。 刘澈读懂了这个笑意后,也未变脸色,只是笑道:“愿姑娘日后遂意。” 沈姌真心实意答:“多谢。” 此事不过一刻,就传到了沈文祁那儿。 话说沈文祁为何能选中刘澈,原因有三。 一,刘澈是在他门下,他的脾气秉性如何、祖上三代有谁,沈文祁早就摸了个透。刘澈行事认真果断,心中又有大义,这样的儿郎,在沈文祁看来,除了没有显赫的门庭,不比任何人差。 二,虽说晋朝注重孝道,可沈文祁想的却是沈姌在李家受了多少委屈,婆媳之间的火花,男人虽然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并非全然不知,刘澈年幼丧母,家里只有一个父亲、一个弟弟,这在沈文祁看来,也是一个优点。 三,刘家有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如果连这样的郎君,沈姌都不想嫁,那便是真的不想嫁了。 她的女儿,养一辈子他也是愿意的。 不嫁人,更好。 经了这么一遭,沈文祁也算是死了心了。 长安的早秋偶有薄雾缭绕,太阳升起后,渐渐散去,露出清澈高远的蓝天来。 沈姌起了个大早,抬手摁了摁肩颈,清丽伺候她洗漱,一直欲言又止,时不时就瞄一眼自家姑娘。 沈姌失笑,“为何这么看我?” 清丽道:“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姌道:“你直说。” 清丽道:“姑娘昨日对刘郎中赞叹有加,为何拒了?” 沈姌笑道:“他好,却不代表我嫁他也好,清丽,起初的时候,都是好的。” 清丽一听,不禁有些难过,“姑娘可是还记挂着......”李棣? “过去的事,其实就是过去了。可你要非让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承认确实与他脱不开干系,但不是记挂。”沈姌看着清丽道:“旁人不能理解,可我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想你该是懂的。” 沈姌与李棣,走过了五年多。 谁也想不到,真正伤了沈姌的,不是撕破脸的那一年多,而是前面恩爱的那四年。 沈姌没见过比李棣温柔体贴的男人。 与他的那四年,一千多个日夜,他每天都要给她一颗世间最甜的糖。 故而今日,她不论听到了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已尝不出其滋味。 她的内心都彷如平静的湖水,即便,曾有人往里投下巨石,掀起过一丝波澜,但终究还是归于平静。 清丽哑然,连忙躬身道:“是奴婢逾越了。”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两个字。”沈姌深吸一口气道,“清丽,我不是一个好了伤疤会忘了疼的人。” 清丽道:“奴婢以后不会再提此事。” 沈姌点了点头,道:“入秋了,东市的庞记点心铺子也该开始卖花糕,我记得甄儿爱吃,叫人备马,我去给她买些。” 清丽点头道:“好,奴婢这叫人备马去。” 马车缓缓行驶,到东市停下,沈姌来到了庞记点心铺子,抬首看着木板上写着的招牌馅,同俏丽的小娘子道:“这两个,各来一份。” 小娘子点头,热情笑道:“好嘞,稍等就是。” 天气忽沉,外面行走的商客低声议论,“这是不是要下雨了?” “燕子低飞,瞧这样子,怕是要下场大雨。” “你可是带伞了?” “你也没带?!” “那快些走吧。” 沈姌侧头道:“咱们带伞了吗?” 清丽道:“带了,就在马车上。” 沈姌点头,“你去取来,没准这一会儿就下上了。” “好。”清丽将钱袋子放到沈姌手里,“那奴婢这就过去。” 片刻后,沈甄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贴了过来,她以为是清丽,便道:“你怎么会这般快?” 无人应声。 耳畔秋风拂过,背后颀长的身躯,遮住了一道光线。沈姌心跳骤跌。 男人温声道:“虞部郎中刘澈、洪家二郎洪沛、还有淮西伯,不知你喜欢哪个?” 沈姌回身,抬头,用一双眼睛水光潋滟,仰视着他,柔声道:“周大人误会。” 这一声周大人啊,温温柔柔,半分疏离和算计都没有,就似情人间的低语...... 周述安明知她这语气有做戏的成分,明知她这双眼睛信不得,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紧。 沈姌看着周述安抿住的唇角,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是不是脸大如盆,忙低声解释道:“大人放心,我不会再.......” 然,“嫁”字未落,颔首盯着她的男人,沉沉开腔,“我若是不放心呢?” 沈姌一噎。 他这句不放心,显然,可不止这一层意思。 沈姌用贝齿咬住了下唇,颤颤,动作缓慢且用力,让人忍不住心疼那娇嫩的唇瓣。 “去年十月十八至今,共三百一十天。”两人四目交汇,周述安道:“沈姌,我在你这,是做不成君子了。” 沈姌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周大人此言何意?” 雨滴落在房檐,噼里啪啦,这男人忽然俯下身,在她耳畔,道:“我再问一次,嫁吗?” 沈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周述安看着她的举动,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那沈大姑娘便等着吧。” 她神情恍惚,半晌未语,后面的掌柜一声比一声高:“娘子!娘子!” 沈姌回神,伸手去接花糕。 “一共六贯。”掌柜道。 周述安付钱,掌柜小心翼翼接过。 紧接着,沈姌就见这男人转了身。 他举着一顶伞,消失在烟雨朦胧的街巷中。 这时,清丽从远处跑过来,小声道:“方才那可是......” “嗯,是他。”沈姌闭上闭眼睛。 回到马车上,清丽看着自家主子蹙起的眉头,缓缓道:“姑娘,周大人同您说什么了?” 沈姌道:“他问我嫁不嫁他。” 清丽捂住了嘴巴,“他可是拿那事威胁姑娘了?” 第135章 番外8 ==第一百三十五章番外8== 正月二十七,大雪纷飞,同前世一样,楚旬被陆宴两封信劝回了京城。 傍晚时分,陆宴、楚旬、随钰、三人齐聚红袖楼。 掀起幔帐,陆宴走进厢房。 楚旬提眉道:“陆大人两封信写的人心潮澎湃,害我一路快马加鞭回了京城,结果一入京,你就晾了我七日。” 陆宴一本正经道:“近来确实是忙了些。” 随钰侧头问陆宴,“沈甄可是要生了?” 陆宴点头,“嗯,估计就这几天。” 闻言,楚旬深吸了一口气,“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你的孩子都要出生了。” 跽坐在一旁的骊娘给楚旬斟酒,“旬郎这话,听着可真酸。”? “你我不过才一年没见,竟半分情分都不讲了?”楚旬掐着她的腰道:“居然还帮起了外人?” 骊娘拍落了他的手,“荀郎的温柔乡不可胜数,难为您还记得与骊娘的这点情分。” “啧。”楚旬噙着笑,手又揽住了她的腰,“咱俩谁的话酸?” 见此,随钰摇了摇头,提起杯盏抿了一口。 楚旬看了一眼随钰,似无意提起,“佑安,准备何时给我生个侄儿?” 随钰握着杯盏的手一僵,淡淡道:“别往我身上扯。” 话锋转到随钰身上,这屋里的气氛不免冷了几分。 随钰成婚三年,与夫人相敬如宾,膝下却无一子。旁人不知怎么回事,陆宴和楚旬还能不知道吗? 这两个人,一个心里装着过世的表哥,一个魂儿都不在长安。楚旬本以为,他们就算无法倾心以待,日子长了,总会生出感情。 不是有那句话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没成想,这两个竟一个赛着一个固执,不过日子,倒是过的甚是和美,脸都不曾红过一次。 把两家的嘴堵的严严实实。 骊娘这样的女子眼睛向来有眼色,一见这屋里的温度跌了,便转头对着楚旬道:“旬郎下回来红袖楼,可莫要点我伺候了。” 骊娘的手指头,划过他的下颔。 楚旬向后一靠,嗤嗤地笑了一声,“为何?” 骊娘小声道:“有人要给我赎身了,过了明晚,我便不在这儿了。” 这话,即是实话,也是试探。 这一年来,想给骊娘赎身的权贵比比皆是,毕竟她貌美又知情知趣,才华也是一等一的。也坏男人总有一股别样的魅力,骊娘忘不了楚旬说的那句。 想我啊,兴许你想着想着,我就来了。 她为这句话沉沦,又为这句话不安,直到真把他等来了,方知这身份尊贵的男人啊,是不会把心留下花柳巷中的。 果然,楚旬连是谁都没问。只收起了眼里的戏谑之意,掐了掐她的脸,道:“去吧,今晚再多给我弹两首曲子。” 骊娘笑道:“这就去了。” 旁边筝乐声一起,随钰道:“楚子业,你早晚栽跟头。” 楚旬不以为意,“栽了再说。陆时砚,你先告诉我,这么急叫我来京是为何,别不是为了孩子的百日宴。” 陆宴直接道:“楚子业,别回扬州了,留京吧,我会向圣人举荐你入刑部。” 楚旬挑了下眉,“朝廷眼下风平浪静,不出两年,你便会入中枢秉政,需要人手自己培养两个便是,怎么还非得要我入京?” “朝堂怎会有风平浪静的时候。”陆宴沉沉开口:“十殿下一日日长大,太子的身子却每况愈下,你真觉得皇后坐得住吗?徐家对那个位置,就不会动心?” 当年的许家也好、今日的徐家也罢,都不是一口气将胃口养大的。 楚旬眸色一沉,道:“你这是站太子了?” “陆家只忠于圣人、忠于社稷。”陆宴一顿,又道:“可也得保朝堂安定。” 楚旬看了看手里的杯盏,郑重其事道:“陆宴,你的岳父,那是实打实的太子门下。没人不知道你陆三郎疼爱夫人,你与太子的关系,撇得清吗?” “上个月初,岳父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圣人提了辞官,圣人未允,说是把洛阳的行宫建完,再议此事。” 楚旬诧异挑眉,“沈大人连辞官的话都说出口了?” “那不然呢?”随钰横了一眼陆宴,“这儿一个京兆尹,那儿一个大理寺卿,皆是身着紫袍,手握实权,你让沈大人怎么办?” “沈家的三个女儿,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楚旬笑着看了一眼陆宴:“谁能想到,曾让长安的小娘子芳心碎了一地的陆三郎,成了婚竟是这幅样子。” 陆宴薄唇一抿,将杯盏往案几上一叩,“说清楚,哪幅样子?” 随钰呛他:“出来喝个酒罢了,方才怎就非得让杨侍卫跑回去递消息?” 陆宴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轻声道:“她快生了。” 随钰和楚旬相视一笑。 他们三人一起长大,这四个字,绝对称得上是陆宴此生说过最有人情味儿的四个字。 随钰和楚旬异口同声道:“恭喜。” 陆宴刚一举杯,心口忽然一颤,疼的他蹙起了眉头。 一下一下,好似要把一颗心扯两瓣。 随钰察觉他表情不对,道:“陆宴,这是怎么了?你别不是患了心疾吧......” 陆宴深吸一口气,疼痛丝毫未减,一个念头不禁划过心头。 楚旬道:“你没事吧,给你叫个大夫来?” 陆宴开口,“今儿是什么日子。” 楚旬眨了眨眼睛,缓缓道:“正月......正月二十七。” 陆宴倏然起身,“我要国公府一趟。”他语气一顿,又道:“你们备贺礼吧。” 旋即,陆宴阔步走出了红袖楼。 留下了面面相窥的二人。 ********** 寒风猎猎作响,陆宴骑快马赶回了国公府,果然,一进院子,就发现所有人都在忙,树影婆娑间,长公主站在院子里道:“快去备热水!” 陆宴走过去,低声道:“阿娘。” 长公主转身,一脸欣慰,“我刚叫人去找你,你就回来了,她今儿这是要生了,刚进北苑,趁着还未开始,你先去看看她。” 陆宴点头,快步朝北苑走去。 镇国公府找了三个稳婆。 晋朝女子生产,大多是两种方式,一个是“卧”、一个是“坐”。由于沈甄的骨架小,力气也不大,故而选择了坐着生。 第136章 番外9 ==第一百三十六章番外9== 此时三更已过。 陆宴迟迟未醒,靖安长公主心有不安,便叫了大夫进来。 大夫将手搭在陆宴的手腕处,靖安长公主一脸凝重道:“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晕倒前,我瞧他捂了下心口。难不成是患了什么心疾?” 半晌过后,大夫收了手,轻轻摇头道:“世子身体康健,老夫并未看出什么不妥,许是......” “许是什么?”长公主着急道。 大夫道:“许是太过喜悦所致。” 靖安长公主蹙眉道:“那他何时能醒来?” 这话一落,榻上的男人就缓缓睁开了眼。 见此,靖安长公主不由了一口气,无奈道:“你还知道醒过来?” 陆宴捂着胸口坐起身子。 眉宇紧蹙,双眸深邃,他看着长公主,疑惑道:“阿娘?” 长公主轻嗤一声,“你可真能耐,陆时砚你全长安打着灯笼去找,也找不出在前脚得子,后脚便昏过去的男人!” 这可真是...... 陆宴半晌未语。 得子?这是何意? “你若是无事,就去看看她吧。”长公主扶了扶额头。 嬷嬷在一旁道:“这都折腾了一个晚上了,既然世子身子无恙,那长公主还是早些休息吧,” 长公主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是该回去歇息了,走吧。” 长公主走后,男人摸了摸胸口,直接脱了衣裳。 他的胸口,为何没了箭伤,那两处疤呢? 这时,婢女正好进来送药,一推门就看到了男子精壮的背脊,药盏“啪”地一声碎落在地,“奴婢重新去熬,奴婢这就告退。” 陆宴回眸,冷声道:“杨宗呢?” 婢女不敢抬眸,老实道:“杨侍卫在外头。” 陆宴道:“叫他进来。” 未几,杨宗提着嘴角迈进了屋子,“主子,您总算是醒了!”杨宗想了想,躬身行了个大礼,道:“恭喜世子喜得麟儿!” 陆宴身子一僵,棱角分明的喉结缓缓下滑,“杨宗,今夕是何年?” 杨宗道:“主子方才说什么?” 陆宴凛声道:“今日,是何年何月!” 杨宗道:“元庆十九年,正月二十八。” 陆宴跌坐在榻上,双手放于膝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 元庆十九年...... 这不就是他毒发的那一年吗? 思及此,陆宴不禁抬手揉了揉眉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还有个孩子,谁的孩子? 杨宗低声道:“主子,您不去看看夫人吗?” 陆宴抬眸,疑惑道:“夫人?”还有个夫人? 这下杨宗都些懵了,他讷讷道:“是啊,夫人还在等您呢。” 陆宴下意识道:“你说的许七娘?” 说到此处,杨宗的眼睛瞪地如同见鬼一般,低声道:“世子爷,您说什么呢!什么许七娘!您要不要把白大夫请来看看?这话若是叫夫人听见......” 陆宴直接打断道:“她在哪?” 杨宗道:“北苑刚清理出来,夫人还在里头。” “我去看看。”陆宴冷着一张脸,想着与其在这听,还不如亲眼看看。 陆宴穿了衣裳,披上大氅,走出肃宁堂,大步流星地绕过结了冰的池塘,雪花落在了他的肩上,他站在北苑之外,定住,深吸一口气。 他侧过头,颔首对着一个婢女道:“进去通报一身。” 婢女一愣,“是。” 站在他身后的杨宗眼珠子都要掉了。 世子爷进夫人房里,何时让人通报过?? 须臾,婢女躬身给他开门,陆宴跨进门,抬眸,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沸腾,他喃喃道:“沈甄。” 陆宴看着沈甄垂眸逗弄着身边的婴孩,眉眼带笑。 “世子爷醒了?”棠月端着热乎乎的帨巾站在门口。 沈甄循声望去,刚好看到陆宴负手站在门口,冷着个脸。 “郎君。”她喊。 陆宴呼吸一窒,有些不敢去看她,他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明明想同她说句话,却如近乡情怯一般不敢上前,不敢开口。 “你愣着作甚?”沈甄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你快过来呀!” 陆宴缓缓地走了过去,坐到了她身边,低头去看还未睁开眼睛的孩子,怔怔道:“名字起了吗?” 沈甄蹙眉失笑,“陆大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陆宴与她对视,沉沉开口:“怎么?” “他的名字,是你起的啊,陆昶安。”沈甄伸手去戳他的下颔,“”你怎会不记得?” 陆宴落在膝盖上的手空握了一下,缓缓道:“是我睡昏头了。” 沈甄单手扶着床沿,身子前倾,贴上他笑道:“我这个生孩子的都没昏,郎君怎么还晕过去了?” 陆宴看着凑过来一张娇靥,下意识亲了下她的额头,道:“你好似胖了些。” 话音甫落,沈甄的脸色立马就不好了。 美眸中尽是哀怨。 陆宴凝着她撂下去嘴角,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哽声道:“你胖点才好看。” “显然刚刚那句才是心里话。”沈甄侧头看着闭目不动的陆昶安,“阿娘说你郎君小时候和他一样,你觉得像吗?” 他低声喃喃道:“是么?” “要不要抱一下?”沈甄对他道。 陆宴道:“给我?” “那不然呢?”沈甄轻声道:“你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甄指着陆昶安道:“郎君觉得他好看吗?” 陆宴看了一眼,直接道:“好看。” 陆宴将孩子抱在怀中,看了好久,沈甄伸手抚了抚他的眼底,道:“是不是太累了?” 陆宴招手叫来一个奶娘,把孩子递过去,回头对她道:“今日你辛苦,早些休息。” 旋即,沈甄就见陆宴把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郎君今日不回去吗?” 陆宴拉住她的手,“在这陪你。” 沈甄亲了亲他的下巴。 烛火熄灭,二人躺下,沈甄累了一天,靠在他的肩膀上,很快就睡着了。 寒风吹打着窗牖,怦怦作响,他给她掖了掖被角,耳畔忽然响起了她在去漠北之前说过的话。 “大人,我听闻漠北的天很蓝,云很低,触手可及,我,想去看看。” 第137章 番外10(捉虫) ==第一百三十七章番外10== 烟雾滚滚,陆宴眼看着镇国公府以及百安堂内所有吊丧之人在刹那间化作齑粉。 再一眨眼,长安的日头被边塞的落日取代。 北风劲吹,大雁南飞。长满枯草的高原上,远端层峦迭嶂,云雾浮浮冉冉,近处回廊交错,皆是雕梁画栋。 此处,乃是长平侯府。 突厥来犯,安北都护府出兵迎战,这仗一打就是半年,归来时已是深秋。 长平侯府四处张灯结彩,大红色的绸缎迎风飘荡。 苏珩拉起缰绳,翻身下马,回府给母亲问安。 一进门,齐氏正同副都护的鲁夫人说着话,见他风尘仆仆,齐氏笑道:“你回的倒是比我想的早了些。” 苏珩将手里的剑扔回到侍卫手中,“儿子给阿娘请安。” 鲁夫人笑道:“侯爷此番可真是立下大功了,想必三五年之内,突厥都无法卷土重来了。” 苏珩道:“副都护亦是功不可没。” 谈话间,苏珩频频回头。 齐氏目光一顿,低声道:“甄儿受了些风寒,方才大夫来过嘱咐她别吹风,这才没出来迎你。” 苏珩起身道:“受了风寒?我去看看她。” 齐氏见他心都飞了,摆摆手道:“好,你去吧。” 苏珩转身离开,鲁夫人笑着对齐氏道:“小侯爷出了孝期,又打了胜仗,这下,也该成婚了,瞧方才那个样子,是个会疼人的。” 齐氏点头笑了一下,并未多说。 苏珩快步走到浣西院,对着婢女低声道:“三姑娘呢?” “喝了药,刚歇下。”婢女躬身道:“可要通传一声?” “不了。”苏珩道,“我在外头等她便是。” 夕阳西沉时,沈甄睁开了眼睛,清溪道:“侯爷回来了,眼下在外头等你呢。” 沈甄立马坐起身子道:“怎么不叫我?” 清溪道:“侯爷特意嘱咐过......” 沈甄连忙起身道:“快叫人进来。” 半晌过后,苏珩进了内室,他走过去,坐到沈甄边上,道:“怎会受了风寒?身子可好些了?”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沈甄起身,笑道:“恭喜侯爷凯旋而归。” 苏珩看着她怔怔出神,比之从前,她好似又瘦了些。 须臾,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封沈姌的信,“这是大姐让我转交给你的。” 沈甄接过,没当他的面拆开,只道:“多谢侯爷。” 苏珩笑了一下,“你我的关系,还用说这个‘谢’字吗?” 沈甄隔了好半晌才道:“侯爷,我有事想与你说......” 闻言,苏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瞬间转到了别处,道:“甄儿,我才回来,让我歇会儿成吗?” “那我晚些再与侯爷说。”语气,是少有的坚定。 苏珩点头,转身出门。 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沈甄开口说——“我有事想与你说......” 苏珩回了书房,燃起灯,从抽屉中拿出了那道赐婚的圣旨,注视良久。 想起了母亲半年前说过的话—— “你本就是想护她平安,带她离开长安,既然当初只是权宜之计,今日你又何必去逼她?” “阿珩,娘希望你能娶个心里头只有你的人,她的心,不在你身上。” “你现在,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思及此,苏珩苦笑一下。 这些,他如何不明白? 可念了多年的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何能压制住自己的贪念?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侯爷,罗侍卫有要事要禀告。” “进!” 罗侍卫走进书房,从胸口掏出了一封信道:“侯爷,长安急报,陆相病逝了。” 苏珩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罗侍卫将信双手奉上,道:“陆相病逝,听说是毒发身亡,眼下朝廷大乱。” 话音甫落,苏珩便听到了门外杯盏碎裂的声音,他循声望去。 只见沈甄快步走了进来。 她走到罗侍卫面前,一字一句道:“你方才说甚?” 罗侍卫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欲言又止。 沈甄颤着嗓音,又道:“你说的陆相,可是陆家三郎,陆宴?” 此事不可能瞒住,罗侍卫只能点头道了一句,是。 沈甄后退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气。 苏珩示意罗侍卫退下,须臾,门悄悄阖上。 四周静默,烛火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苏珩与沈甄同时开了口。 ——“我们成亲吧。” ——“我想回长安。” 沈甄对上他不可置信的目光,缓缓道:“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不想听......” 闻言,苏珩那十年如一日的儒雅,彻底崩裂开来,他拍案而起,“那就别说!” 这是他头一次,在她面前动了怒。 “侯爷。” 苏珩看着她道:“你与他相识几年,与我相识几年!沈甄,我苏珩有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沈甄攥着拳,红着眼眶,一字一句道:“昔日沈家之祸,已过去三年。三年里,所有人都有恩于我,没人对不住我!可有些恩情,我注定还不起。” 那个温柔、和顺、听话的沈甄,就像是一幅被撕碎的画。 她低声道: 是我自私。 是我忘恩。 是我对不住你。 苏珩粗粝的指腹死死地捏着那道圣旨,侧过头去看窗外,他到底没留住她...... 元庆二十年冬,弘景大师从扬州来传教,沈甄偶尔去听,忽然发觉这天地之外,奇事甚多,六合之内,异闻不少,这世上,还真有来生一说...... 大雾散去的最后一幕,是沈甄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整整三十年。 你不信来生,我便替你求你一个来生。她念。 =================== 大梦醒来,陆宴缓缓睁开眼,去瞧躺在自己怀中的沈甄,眼眶微湿。 半晌过后,他握住她的手,轻啄她的手背。 睡梦中的沈甄本能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男人又拽回来。 颔首去亲她的手心,觉得还不够,细细密密的吻又落在了她细白的手腕上。 第138章 周述安x沈姌 ==第一百三十九章这光景== “我若是不放心呢?” “去年十月十八至今,共三百一十天,沈姌,我在你这,是做不成君子了。” “我再问一次,嫁吗?” “沈大姑娘便等着吧。” 自那日之后,沈姌心里一直惴惴不安,那人的话在她耳畔盘旋了整整三天,然,三天过去,毫无动静。 夜风微凉,沈姌敲了敲书房的门,轻声道:“阿耶。” 沈文祁道:“进来。” 沈姌给他送了一碗汤,搁桌上,扫了一眼沈文祁的手上的狼毫,若无其事地道了一句,“近来,工部的事可还顺利?” 沈文祁撂下笔,“眼下都秋季了,工部已经没那么忙了,怎么了?” 沈姌轻咳一声,笑道:“就是关心一下沈大人。” 沈文祁笑了一下,心中划过一淌热流,心念:还是女儿好。 沈姌回了屋内,长叹了一口气。 清丽问她:“姑娘近来可是有心事?这两日怎么总叹气?” “有吗?” “奴婢听到许多次了。”说罢,清溪学着沈姌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沈姌轻笑,“没事了,之前,是我想多了。” 不过三日,沈姌就将那男人对她说的话,理解成了——那日他只是一时兴起,又或是,有那么点不甘心罢了。 自打沈甄有了身孕,她就当起了“甩手掌柜”,手里的铺面,地契,还有许多沈家的产业,通通交由沈姌照看着,可沈姌也不会□□术,只能多找两个打杂的。 翌日,日头高悬,阳光顺着翠叶洒在了池塘上,波光粼粼,远远望去,像是洒了一把碎金子在上面。 沈姌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回头问清溪,“马车可备好了?” 清丽点头道:“已经在外头了。” “走吧。” 清丽扶着沈姌上了马车,马车朝西市的方向缓缓行进,半个时辰后,停到了百香阁门前。 沈姌托人找来的两个婆子已经在门前等候了。 胖点的这个婆子姓张,蜀地过来的,人说话甚是热情,官话也流利。 高个的婆子姓王,她虽然话少了些,但那肌肤却是极好的,百香阁到底是个香粉铺子,掌柜的脸也算是半个门面,沈姌不由多看了李婆子两眼。 须臾,沈姌打开一张帕子,指着帕子里的材料对张婆子道:“你这可知道这是甚?” 张婆子老脸一红,硬着头皮道:“这......想必都是做香粉用的吧,我虽不知这是甚,但闻这香气,就知道是好东西。” 沈姌又对着王婆子道:“你可知道?” 王婆子顿了顿,道:“这是脐香。” 沈姌又道:“那这两个呢?” 王婆子又道:“这是当门子和肉桂。” 这下,该选谁,那就不用多说了,张婆子面红耳赤地走了出去,沈姌又道:“你可会记账?” 王婆子道:“会的。”说罢,王婆子拿出了以前的账本,交到了沈姌手上,“这是我以前在家记的账本。” 沈姌看过后点了点头,“很好,那从今儿起,我便将这铺子交予你打理了,每月月末我都会查一次账册,你提前备好了交给我。” 王婆子躬身道:“老奴明白。” 沈姌起身,准备再去东市一趟,谁料刚一回身,清丽便急匆匆地跑过来道:“姑娘,不好了。” “怎的了?” “外头有几位胡商和几个刚入京的草寇打起来了,咱们的马车就在停这些人旁边,被人误砸了。” 沈姌着急道:“砸成什么样?” 清丽道:“肯定是坐不了,轱辘都砸折了。” 沈姌走到门口,“他们人呢?” 清丽道:“一哄而散,都跑了。” 长安东西市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打砸抢,皆是常事。不然京兆府差役门也不至于整日往东西市跑。 沈姌走过去,看着自家马车凄惨的样子,柳眉一蹙。 连接辋与毂的三十根辐,散落在地,两边立着的轸,也裂了缝。 “姑娘且等等,奴婢再去找一辆吧。” “这时候你上哪找去?” 看着这一幕,沈姌心道:不如去找她的妹夫帮个忙算了,毕竟,京兆府坐落于光德坊,而这光德坊,就在西市附近。 正想着,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躬身道:“沈姑娘。” 沈姌回头,一怔。 此人是楚一,是周述安贴身侍卫。沈姌在大理寺狱见过他无数次。也算是,半个熟人。 沈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楚侍卫找我有何时?” 楚一笑道:“周大人方才去过一趟京兆府,途径西市,刚好撞见了那几个草寇,得知是姑娘受了无妄之灾,特意给沈姑娘寻了个马车过来。” 顺着楚一手指的方向一看—— 不远处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华盖底下,是块黄花梨木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大字——周。 沈姌捏了捏指腹,与楚一道:“替我多谢你家大人,不过,这马车就不用了,我准备去趟衙署。” 话音一落,楚一彻底怔住,缓了好半晌,才压住了心内的惊骇。 他家主子绝对是神了,竟然连这句话都猜到了。 楚一连忙道:“我家大人还让我带一句话给您。” 沈姌轻声道:“什么话?” 楚一低声复述了一边。 一字一句,虽是出自他人之口,沈姌却仿佛听到了那人字正腔圆的嗓音,“我曾许诺过日后要照顾你,这句话永远作数,你不必客气,客气多了,便生分了。” 沈姌用眼睛笑了一下。 可心头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想起了去年十月十八那日的情形。 书肆之外,暴雨如注,寒凉的秋风透过窗间的缝隙打进来,他替她理了鬓发,又替她披上了衣裳,一字一句道:“沈姌,来我身边吧,从今往后,我照顾你。” 思及那日,沈姌的心不禁虚了虚,她转头唤来清丽,复又同楚一道:“多谢周大人好意。” 沈姌朝马车的方向走去,抬脚,弯腰,坐了进去。 由于沈家从保宁坊迁居至崇义坊,清丽特意对车夫嘱咐了一句:“我们去崇义坊,沈府。” 车夫点头。 车轮滚滚,踩着辚辚声驶出了西市,沈姌起初并未觉得有何处不妥,可她是个方向感极好的人,连过了三条街,她便隐隐觉得不对。 这并不是回府的方向。 她一把掀开了幔帐,果然,这儿根本不是崇义坊。 沈姌用掌心拍了一下额头。 清丽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停、停下。”沈姌对车夫道。 哪知她这话一出,车轮竟飞转起来...... 因为方才见着的是楚一,所以沈姌并未多想。直至此刻,她才明白过来,今日这一切,分明是安排好的...... 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她一出门撞见匪徒也就罢了,可那些匪徒偏偏又砸了她的马车!砸了她的马车也就罢了,可周述安又怎会“恰好”经过西市,早早给她备了一辆马车? 只怕,就连楚一转述的那几句话,都是有意而为之。 马车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沈姌试图让自己平静,然后对车夫道:“你要带我们去哪,出城吗?” 车夫不答,沈姌眼见自己离崇义坊越来越远。 第139章 周述安x沈姌2(修改) ==第一百三十九章朝复暮== 马车继续进行,行至城门,车夫出示了大理寺的令牌,依稀间,沈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周大人要出城吗?” “是。” “放行!” 清丽拉着自家主子的手道:“姑娘坐好,奴婢这就跳车喊人。” 沈姌道:“没事的,你坐好的便是。” 清丽道:“眼下都出城了!如何能叫没事!姑娘就不怕他报复你吗?” 沈姌道:“他若是真想对我怎样,无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带出城,更无需用他周府的马车。” 听沈姌如此说,清丽的七上八下的心才缓缓停了下来。 出城后,只听车夫“吁”一声,马车便停了下来。 车夫回头掀开幔帐道:“沈姑娘,我家大人在前面那家客栈等您。” “我知道了。” 沈姌下了马车,叫清丽留下原处,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客栈门口写着闭店二字。 推开木门—— 周述安身材颀长,人又总是站的笔直,以至于沈姌只能仰起头才能同他对视。 这双美眸里,今天盛了点怒气。他看出来了。 周述安走过去,一把牵住了她的手,沈姌略有些抗拒地往回抽了一下,奈何这男人牵的格外牢,手心的温度格外烫人,她只能顺着他的步伐,走到木桌旁,并排坐下。 这间客栈远近闻名,宁静且风雅,顺着支摘窗望出去,还能看到前院纵横交错的一盏盏明灯,那橙色的光晕,让人一晃想到了数年之前...... 她身着鹅黄色花纹络的曳地长裙,凛着眸从衣履不整的孩童身边走过,眉间流转着的清傲与妩媚,让他见之,不忍叹一句,芙蓉面,冷心肠。 思绪回拢,周述安侧头问她,“饿不饿?” 沈姌咬了咬下唇,心想这人别不是疯了!如此大费周章给她带出城,难道是为了吃饭吗? 沈姌轻声道:“我用过午膳了。” 周述安道:“再吃点,太瘦了。” 沈姌看着他道:“我都胖了,周大人没看出来吗?” 闻言,周述安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杯盏,怔住。 纵使寒窗苦读十余年,此刻的他亦是不知该如何作答,对视后,沉沉开口:“是我眼拙。” 沈姌的细眉微扬了一下,复又放平。 就在这时,一个头戴灰色幞头的男人走了过来,用帕子擦了擦桌面,低声道:“二位贵客来点什么?” 周述安直接道:“蛋花粥,假蟹,虾子鱼,两碗素面。” “稍等便是。” 沈姌看着他道:“周大人经常来这家店?” “算不得经常,偶尔出城办案,途经此处,来过两次。”周述安问她,“你呢,可来过这儿?” 沈姌想了想,道:“应是头一次来。” 周述安勾了一下嘴角。不记得,便罢了。 须臾,沈姌放下了木箸。 她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也不说话,只偶尔看看窗外,暗示他,她该走了。 周述安如何不出她的心思? 可他偏不放人,男人不紧不慢地用膳,撂下木箸后,又叫人上了茶水。 沈姌心里没底,她摸不清他今日究竟是什么路数。 天色沉沉,秋风阵阵,周述安喉结一动,开了口,“我上次与你说的,你可记得?” “反复思量,不敢忘。”说罢,沈姌抬眸看着他道:“可周大人在我心里,一直是正人君子。” 周述安轻笑,低头吻住了她的眼睛,“君子要成人之美,我不是。” 男人温热的呼吸覆在她的眼皮上。 沈姌睫毛轻颤。 像他这样工于心计的权臣,若是不肯做君子,她也不知自己能否招架的住。 周述安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今日虽骗了你,但照顾你那句话,永远作数。” “做我的妻子吧。” 话音一落,沈姌的喉咙里泛起了一股道不明的苦涩,喜怒哀乐在瞬间窜上了鼻尖。承诺可贵,只是周述安不知道,他的甜言蜜语,不及李棣万分之一。 这一刻是蜜糖,兴许下一刻就成了□□。 比起这男人身上这股压迫人的气势,她更听不得他说这些。 沈姌索性将头直接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语气里掺了几分任性,道:“城外有些凉,吹了风,我头疼。” 他一怔。 “真的头疼。” “好,我送你回去。” ****** 随着暮鼓之声,沈姌回了沈府,院子里寂静无声。 盥洗之后,她缓缓躺下,阖眼之后,沈姌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从一辆四周悬着金丝纱绸的马车上下来,走进了那家客栈,城外有不少讨饭的,乌泱泱的人,数都数不清。 她坐下后,点了几道菜——蛋花粥,假蟹,虾子鱼,两碗素面 再然后,有个小脸瘦的已经凹陷,眼睛似铜铃一般大的男孩,道:“贵人,贵人,我三天没吃东西了,就快要走不动了......” 男孩要钱,她当时没给。 沈姌忽然坐起了身子,揉了揉脸,对外面道:“清丽!清丽!” 清丽缓缓走进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沈姌道:“今日城外的那家客栈,我是不是去过?” 清丽蹙眉,“这......奴婢也记不清了,姑娘怎么这么问?” 沈姌喃喃道:“我应是去过的,可他怎么会在那儿......那几道菜,我是不是记混了?” 清丽道:“姑娘怎么说上胡话了?什么几道菜?” 沈姌静默不语,回想着记忆深处那一缕缕模糊的痕迹,未出嫁前,她出城的次数是有数的。 有一年是随祖母南下养病,有一年是去看望外祖母,还有一年,是元庆十三年......那一年长安城外瘟疫蔓延,那一年......有科举! 他是那年中的状元,她是那年嫁的李棣。 沈姌的心怦怦跳,她想起了那间客栈、想起了那日吃过的蛋花粥、甚至想起了衣衫褴褛的那个小男孩,可想破了头,也没想起周述安的样子。 清丽道:“姑娘这是想什么呢?” 沈姌揉了揉眼睛,长呼了一口气。一夜无眠。 沈姌天亮才睡下。 她特意嘱咐了清丽不要喊她起来,可还是被摇醒了。 “姑娘,你快起来吧。” 沈姌起身,蹙眉道:怎么回事? 清丽道:“大理寺的周大人来府上了。” 这话一出,沈姌的脑海中轰隆一声。 入京赶考的周述安她想不起来,可上门抄家的周大人,她确实记得一清二楚。大理寺卿上门,能有什么好事? 元庆十六年,木叶尽脱,寒风乍起。 朝廷新贵,天子近臣,身着紫衣的男人手持圣旨,奉命抄没云阳侯府,隔了数千个日夜,她还是能回想起他说话的声音,“罪臣沈文祁接旨。” “李夫人,回去吧。” 沈姌深吸一口气,起身道:“他人在哪?” 第140章 周述安x沈姌3 ==第一百四十章有谁阻== “他在哪?” 清丽道:“在书房。” 书房? 沈姌又道:“他可带了其他人来?” 清丽摇了摇头,“并无。” 沈姌极快地拾掇了一下自己,推门而去,步履匆匆,碧色的裙摆随着微风卷起。她来到了书房西边的窗前。 层层叠叠的竹帘卷了一半,素白色的幔帐迎风起落,沈姌背靠着墙,听着里面的谈话声。 沈文祁道:“这戽水车的改良图甚是精妙,瞧此处,这轮周一旦转动,满水的竹管便会达到顶端,水从顶端倾出,再流入木槽中,如此一来,既能排水,也能灌溉。实在绝妙。” 周述安道:“沈大人的意思的,这戽水车的改良可行?” “自然是行的。”沈文祁又道:“敢问周大人,这改良图出自谁手?在京中可有官职?” “是晚辈一友人,名唤杨德,苏州嘉兴人,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户。前些日子他突然来京城找我,扔给我这么一幅图便走了,留都留不住。” 沈文祁点了点头,可惜道:“那便是无心入仕了。明早早朝之后,我便立即将这戽水车图呈给圣人,一旦圣人准许,便大量印制,举国推广。” 听到这,沈姌松了一口气。 松气之余,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小人之心,人家不过是为公事而来罢了。 她刚准备绕道离开,只听周述安又道:“晚辈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沈文祁放下了手里的图纸,道:“周大人直说便是。” 周述安对上沈文祁的目光,复又颔首,道:“晚辈想求娶沈大姑娘。不敢让媒人贸然登门,故而借着公事之由,前来拜访。” 话音甫落,书房外的沈姌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书房内的沈文祁眉宇间尽是惊愕。 “你想娶我的女儿?” “是。”周述安顿了顿,沉声道:“晚辈对沈大姑娘倾慕已久。” 须臾,沈文祁叹了一口气,他虽欣赏周述安,但自家的女儿不想嫁,他亦是不会再逼她。 “虽说女子婚嫁,全该交由父母定夺,可小女的状况,周大人想必也都清楚,她已被逼着嫁了一回,我不会逼她嫁第二回。” 说罢,沈文祁抬手给周述安倒了一杯茶,推过去,“还望周大人理解一二。” 周述安双手接过,拇指用力地捏着杯盏边沿,道:“沈大人误会了。” 沈文祁眉心一皱,道:“何来的误会一说?” 周述安将杯盏放到桌案上,缓缓开口,“她的状况我岂会不知?若非两情相悦,晚辈今日不会来此。” 两情相悦? 这下,沈文祁的眸中布满了疑色。 “晚辈接下来说的话,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沈大人不要怪罪。”周述安缓缓道:“沈大姑娘的那封和离书,已经告李棣的状文,皆是出自我手。” 沈文祁双眉蹙起,手里的握着的茶盏缓缓倾斜,茶水漫过边沿,倾洒在了桌案之上。 周述安继续道:“原本,晚辈想在她和离之后,便亲自上门提亲,可她以二嫁之身为由,拒了此事,晚辈知她囿于世人眼光、种种礼数,也不忍逼她。思忖再三,只好将备好的聘礼,放回了库房中。” “可前些日子,晚辈得知她一连拒了三门亲事,实在是彻夜难眠。” 沈文祁道:“你的意思是,她是因你才......”拒了旁人? 周述安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昨日,晚辈还与大姑娘还见了一面,就在城外的南门客栈。沈大人若是心有疑虑,派人去查便可。”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发出了“吱呀”一声。 沈姌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周述安。 她想了一夜都没想明白这人为何要拉自己去城外,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怎可能就为了吃顿饭? 此刻才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述安不慌不忙地看着沈文祁,道:“沈大人,晚辈可否单独与大姑娘说两句话。” 通过周述安方才的那些话,沈姌那“看破红尘”的形象已然有了崩裂之势,再看两人此刻交汇的眼神,说没点事,谁会信呢? 沈文祁僵硬地点了点头。周述安起身,朝沈姌走去。 周述安跟着沈姌的步伐朝南边走去。 她停下,转身,两人对视。 秋风瑟瑟,撩起两人的衣衫,沈姌扬起下颔,美眸瞪圆道:“周大人好手段。” 周述安看着她,柔声道:“你软硬不吃,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沈姌眼眶微红,“我若是求你,能让我重新去解释吗?” 周述安干笑了一下,上前一步将她抵在了墙上,“不知你想怎么解释?” 沈姌小声道:“就说是误会。” 周述安冷声道:“你我之间有误会吗?” 沈姌道:“那您也不该故意混淆那些事......” 周述安捏住了她的下巴,微抬,“故意?照实说,我敢,你敢吗?” 听他如此反问,沈姌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男人的冷峻的眉眼里,是明晃晃的怨怼,刺的她的目光不由软了下来。 “我若是再拒绝一次呢?” “那我来想别的办法。” 沈姌道:“周大人何至于此?您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呢?” 二人的身影隐匿在高墙的阴影下,周述安俯身吻住了她唇,低声道:“你对我,多少公平些。” 沈姌心里一缩,紧握的双拳,骤然松开...... ****** 有了李棣此人在先,沈文祁自然不会轻易听信周述安的话,他怕沈姌被威胁,便找了自己十分可靠的属下吴尧去调查此事。 当日夜里,吴尧带了几分口供出现在沈文祁的书房。 沈文祁道:“说吧。” 吴尧道:“回禀大人,经过属下详细打探,大姑娘昨日确实出城了,且坐的就是周府的马车。” 沈文祁道:“客栈的掌柜如何说?” “依他所言,昨日确实有人包下了整家店铺,一男一女,举止亲密,直至暮鼓敲响,两人才纷纷离去。”吴尧补充道:“属下已给了那人封口的银两,大人不必担心。” 城外的南门客栈、举止亲密。 这几个字眼,刺的沈文祁的心都跟着揪了一下。 若周述安所言非虚,那便是他们两个想见一面,都还得避开人到城外去...... 沈文祁挥挥手让吴尧退下,翌日下朝后,去了一趟刑部。 姚尚书笑道:“呦,沈大人今儿怎么有空来我刑部?”二人都是太子门下,关系也比旁人近了些。 沈文祁道:“我有事要问你。” 姚斌挥退了周围的差役,道:“说吧,这人都走了。” 沈文祁道:“小女与李家和离的文卷,可否给我看一眼?” 姚斌一愣,缓缓道:“你随我来吧。” 半晌过后,姚斌将文卷交到了沈文祁手上,“这便是了。” 沈文祁看着这上面的刚劲有力字迹,又道:“你这有大理寺周大人送过来的文卷吗?” 姚斌一听他提起了周述安,那还有什么不懂,便道:“这是周大人写的没错。” 沈文祁侧头看了他一眼。 半晌过后,沈文祁又去了一趟大理寺。 周述安不在,告发李棣的状文,是楚一亲自交给他的,果然,又是一模一样的字迹。 沈文祁手握着状纸掂了掂,那些曾萦绕心中的疑问,都一一得到了解释。 也是。若无人帮她,这些事,怎可能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沈文祁深吸了一口气,只听楚一又道:“沈大人,这是我家大人让我交给您的。” 沈文祁结果,提眉道:“这是甚?” 楚一道:“这是大人户籍备案。” 沈文祁缓缓打开,默默看了一遍,目光定于一处——尚未娶妻。 第141章 周述安x沈姌4 ==第一百一十五章情自许== 秋风萧瑟,林木簌簌,散落的黄叶,散落在青石板路上,层层叠叠。 沈文祁将周述安的户籍备案放入袖口中,从大理寺走了出来,一路上,心情颇为复杂。 晚膳过后,沈文祁敲了敲沈姌的房门,“姌姌。” 门缓缓打开,“阿耶找我有事?” 沈文祁点了点头,进了屋,坐下,对身边的婢女挥了下手,“你们先下去。” 清丽带头躬身退下。 待屋里人走空了,沈文祁叹口气道:“我竟不知,你心里藏了这么多事。” 沈姌一怔,等着他继续说。 缓了缓,沈文祁道:“今日下朝,我先去了刑部,又去了一趟大理寺。” 沈文祁盯着沈姌道:“我说你怎么拒绝的那般干脆,原来如此。” 沈姌眉心不禁突突地跳。 这才是那男人最最可恶的地方。你说他昨日说的那些全是鬼话吧,偏偏证据又都在这儿摆着。只要有心去查,皆对的上。 对上亲爹这万分痛心目光,忽然生出了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沈文祁从袖口那户籍备案拿了出来,交到沈姌手里,“看看吧。” 沈姌打开后,心里不可抗拒地揪了一下。 耳畔响起了李棣的嗓音,“姌姌,你查我?” “她叫何婉如是吗?你的表妹?” “是,她是我的发妻。” 有些旧事,有像旧伤,明明已是不痛不痒,可一旦触及,还是会想起那被捅了一刀的滋味。 思及此,沈姌捏着份分户籍,颤声道:“这若也被动过手脚呢?” “这回,阿耶定会找人查清楚。”沈文祁看着沈姌蹙着的眉头,轻声道:“姌姌,没人会逼你的,阿耶瞧他对你用情至深,绝非是......” “李棣”二字刚要脱口而出,沈文祁就将嘴里的话咽下去了...... 当年沈姌落水,只堪堪过了一夜,就闹了个满城皆知,那些所谓的文人墨客,借此不知做了多少首诗。 李棣整日游走在云阳侯府门前,瞧着情深意切,可这沈文祁眼里,无异于是在逼他嫁女。再一比周述安昨日那句——“晚辈知她囿于世人眼光、种种礼数,也不忍逼她,思忖再三,只好将备好的聘礼,放回了库房中。” 也难怪沈文祁会说出“用情至深”四个字来。 沈文祁以拳抵唇,轻咳了一下,“姌姌,朝朝暮暮易,两情相悦难,你自己考量,阿耶都听你的。” 说罢,沈文祁拍了拍沈姌的肩,走了出去。 用情至深、两情相悦难。 沈姌看着桌案上户籍彻底语塞,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的父亲,果然是凭着真才实学爬到工部尚书一职的。 清丽瞧见自家主子扶额叹息,不由低声道:“此事闹到这个份上,娘子心中可有打算了?” 沈姌侧头看向支摘窗。 她心里清楚,周述安把事做到这份上,就是铁了心要娶她,可她...... 沈姌倏然站了起来,道:“清丽,备马,随我出去一趟。” 清丽道:“娘子这是要去哪?” 沈姌道:“去周府。” 与其思来想去没个结果,还不如直接了当说个清楚。 清丽惊讶地张了张嘴,“娘子这是要直接登门?这......这不合礼数吧。” 沈姌勾了下唇角,几不可闻道:我与他,本就没什么礼数好讲。 清丽没听清,又道:“娘子方才说甚?” 沈姌道:“无事,走吧。” 秋风骤急,不一会儿便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马车穿过街巷,雨势越来越大,马蹄踩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水花,车夫高抬缰绳,道:“到了。” 不远处的匾额上赫然写着——周府二字。 清丽将油纸伞横在沈姌头上,低声道:“奴婢这就去敲门。” 沈姌拢了拢身上的连帽大氅,道:“咱们不走正门。” 二人绕了一圈,找到了周府的小门,沈姌抬手敲了敲,隔了好半晌,才有人拉开了门。 于管家一见是名女子,不禁吓了一跳,“娘子是......” “工部尚书沈文祁之女沈姌,有事要见周大人一面,劳烦通传一声。” 于管家连忙侧过身子,“娘子请进。” 这位娘子,他是不敢拦的,毕竟周府一库房锁着的,都是该送往沈府的聘礼。 穿过悬廊,清溪低声道:“这周府......怎么除了这管家,一个人都没有?” 沈姌也在好奇此事。 朝中三品大员的宅院,怎会如此清冷?陈设简洁便罢了,怎么下雨天,连个洒扫的婢女都没有? 须臾,他们来到了书房门前。 于管家回身道:“娘子稍等。” 于管家走进去,低声耳语一番,周述安眉宇一蹙,沉声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 周述安起身推门。 只见沈姌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院子里。 雨滴打在伞面上、雨滴打在石阶上,激起片片涟漪。 周述安怔住,道:“快进来。” 门“吱呀”一声阖上,周述安看着沈姌,轻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沈姌道:“有话想说。” 周述安下意识错开了她的目光。 虽说他有无数种方法让她嫁自己,也不介意多试几回,可听她亲口拒绝,还是会生出挫败之感。 周述安柔声道:“说吧。” “周大人想娶我,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 周述安目光坦荡,直接应她的话:“蓄谋已久。” 见他没拐弯抹角,沈姌心里的一股气反而顺了不少,便又道:“周大人三十而立,却无妻无子,我可否知其缘由?” 周述安道:“我出身不显,祖辈无荫,是外祖父一人将我养大。我朝律法规定,没有一官半职的平民,必须要服徭役或兵役,外祖父不想我舞枪弄棒,一直与我说,学而优则仕,身无官位,不可成家。故寒窗苦读十余年。” 沈姌又道:“周大人可是圣人钦点的状元郎,入仕不久便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正三品的官位,还不足以成家吗?” “读书人,人人都想捧紫绶金印衣,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周述安又道:“成家立业,不是没想过。可这是长安,大街上随便抓一个,都是惹不起的高门子弟,我得时刻知道,那个位置为何会轮到我来坐。” “我刚被任命为大理寺卿的那一年,共被刺杀过七次。除此之外,有人劫狱、有人逃狱,稍有不妥,便会有人到圣人面前参我一本。” 沈姌一怔。 她心里清楚,周述安能走到今日,绝不会是旁人那般容易。 她的心颤了一下,复又停下。 总之,她抓到了自己想听的字眼——封妻荫子。 “多谢周大人以诚相告。” 周述安提眉看她。 “周大人手上的权利,早已今非昔比。又是而立之年,也该娶妻生子了。”沈姌缓了一口气,抬眸道:“只是我,并无福分做你的夫人。” “为何?” 沈姌一字一句道:“我与李棣虽说早已绝了夫妻情分,但曾经,也算得上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我一直想要个孩子,却未曾有孕。” 沈姌承认,这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八个字,还有那句想要个孩子,皆是刻意而为。 可这便是她的人生,改不了的人生。 沈姌以为,她今日说的话,总该叫周述安私心了。 却没想到,那个伟岸挺拔的身躯,朝她走了一步。 他用宽厚胸膛的环住她,柔声道:“无妨。” 再未多问一个字。 第142章 周述安x沈姌5 ==第一百四十二章桃源路== 迈进周府的大门前,沈姌便预想过他的反应。 正如他所说,人人都想捧紫绶金印衣,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就算他不在乎自己嫁过人,但子嗣,他总该是在乎的,她怎么想,都不该是...... 沈姌失神之际,那攫取似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们激烈的唇齿交缠,就像是无声的对话。 她的手抵在他宽厚的胸膛上,似在同他说,不该这样。 可他却夺了她的呼吸,用滚烫的唇舌搅乱了她的领地。 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男人的手在她的腰间暗暗用力,清冽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 他十分清楚,这都是她故意的。 窗牖虚掩,大雨滂沱,骤风将泥土的气息吹了满室。他钳着她走了几步,将她抵在墙壁上,桎梏于怀中,似是想逼的她无路可退。 “还有甚想问的,一并问出来。” 沈姌仰头对他,沉默良久,倏然抬起手去摸他的眉峰、他的眼尾,随即柔声道:“周大人这般固执吗?” 周述安沉着嗓子道:“是。” 沈姌淡淡地笑,“前些日子,若是我答应了那刘澈,你当如何?” 周述安道:“我同你说过,君子会成人之美,我不会。” 沈姌继续道:“周大人乃是天子近臣,娶了我,只怕是会惹上猜忌,大好的前程若是止步于此,不会后悔吗?” 闻言,周述安那双幽邃的眉眼,倏地染了一抹笑意,“二者兼得,于我来说,并非难事。” 一字一句,确实是久居高位才有的从容不迫。 淅沥的雨声盖过了更漏的滴答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姌低声道:“不知周大人,准备何时来提亲?” 话音甫落,清幽的天光刚好移在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他嘴角挑起,笑的分外迷人。 “一定尽快。” 这时候的沈姌还没猜到,他说的尽快,竟然会那般快。 ******* 夜色渐浓。 沈姌回府后,便去了一趟父亲的书房,见她松口,沈文祁感慨万千,哽咽着道了一句好。 沈姌走出来后,清丽低声道:“娘子这是真决定嫁了?” 沈姌点了下头。 虽说二嫁并非她本意,可既然应了,也就没有回头路了。 翌日一早,周述安就派了媒婆上门行了采纳之礼,合完八字、通完婚书后,就定下了婚期——来年的三月二十。 不到半年就要走完六礼,时间并不充裕,但该办的还是办的十分隆重。其实沈姌一度想叫周述安低调些,毕竟二嫁不比初次嫁人,可周述安那边还没说什么,倒是她的亲爹,沈文祁自顾自嘟哝了一句,姌姌,人家的头婚啊。 这话噎的沈姌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周述安官居三品,又是朝中重臣,想把家中女儿塞过去的官员数不胜数。曾经那些春日宴、赏菊宴什么的,内命妇们凑在一起时,也常在私下交谈: “你家姚六娘,眼瞧着十八了,可曾相看了人家?”姚六娘,刑部尚书姚斌的女儿。 “她?嗬,与秋苑里庶出的丫头整日拌嘴,我说了她也不听,那等性子,一瞧便是个不容人的,提她我便头疼。” “我记得,你家郎君与大理寺的周大人关系一向不错。” 姚夫人听懂了暗示,便道:“年纪是不是差的多了些?” 夫人悄声道:“这怕甚?你要知道,年纪差的多点,才知道疼字怎么写,你家幺妹儿嫁过去,定然不会吃亏。” 可还没等姚家夫人同自家郎君张嘴,周述安去沈家提亲的事便在京城传开了。 这便是继陆三郎去沈家提亲后的又一道惊雷。 有人撕碎了帕子,骂沈家女狐媚,二嫁都能嫁到大理寺卿府上去。 也有人羡慕周述安。毕竟沈姌的容颜,可并未随着时间消逝,提了提眼角,照样能勾去长安郎君们的心。 长安六街口口相传,宫里也不例外。 一日,沈文祁从洛阳回来向成元帝述职。成元帝一边听,一边向后靠了靠,半眯起眼睛打量他。 见帝王眉宇蹙起,沈文祁低声道:“微臣愚钝,若是有甚不妥之处,还望陛下明示、” 成元帝用鼻尖轻笑了一声,心道:朕瞧你可不愚钝。 你那两个女儿直接拐跑了朕两个重臣!还有另一个在北边的,也不是甚省油的灯。 成元帝不想看他,干脆闭眼道:“并无不妥,你继续说。” 沈文祁继续长篇大论,期间成元帝揉了三次太阳穴,沈大人依旧没停...... 半个时辰时候,沈文祁走出听政殿,成元帝看着他的背影,和那几乎抬不起来的左臂,不由叹了一口气,这种臣子,这世道也是不多见了。 婚前差不多一个月的时候,沈姌左思右想,还是通过沈甄把白道年的妹妹叫到了沈府来。 扶曼替她诊脉,望闻问切后,不由皱起眉头。 沈姌道:“你直说便是。” 扶曼道:“娘子的月信可是不准?” 沈姌点头,“是,时而月初,时而月末。” 扶曼点了点头道:“按说......就算月信不准,也不该一直没有子嗣,不过娘子也别多想,毕竟身子并不大碍,这孩子有时就是这样,盼他来时他不来,不盼了,他又来了,缘分未到罢了。” 沈姌听着这几乎一模一样的说辞,不由笑了一下,“没事,兴许真是我子嗣缘薄吧。” 说起来,子嗣缘薄这话还是李棣的母亲文氏说的。沈姌嫁到李家后一心想要个孩子,盼了又盼,仍是没有,文氏跟着急但却不敢说甚,请了两回大夫,文氏便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而撕破脸后,文氏也不再说什么子嗣缘薄了。 肚子不争气、母鸡不下蛋......几乎是什么难听说什么。 扶曼走后,清丽红着眼眶道:“娘子别忘心里头去,既然身子没毛病,孩子总会来的。” 沈姌笑了一下,“你红什么眼睛?日后有无子嗣,一切随缘便是,至少该说的,我都同他说了。” 她今日找大夫来,也不过是为了日后给周述安一个交代罢了。 时间一晃,到了三月二十,周述安按俗,穿着赤色的婚服来到了沈府门前,亲手接了新娘子后,骑马在前为引,绕了花轿三圈。 唢呐声不断,锣鼓喧天。 行过大礼后,二人便入了洞房。 团扇诗、合卺酒,一切按部就班,可喜娘嘴里刚念叨完,“月里娑罗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沈姌便拍了她一下。 对视见,喜娘整个人怔住了。 坏了!新娘子太美,她竟一时忘了这个是二嫁的。梳头合发,以为结发夫妻,这一礼,依晋朝习俗,只有在头婚才有。 新娘子是二嫁,这不坏事了吗! 喜娘正准备念些别的吉祥话,只听周述安道:“拿剪子来。” 沈姌看他。 他到底还是把两个人的头发,打成结,放到了黄花梨木的扁匣中。 他捏了她的手心,便起身去敬酒了。 周府人少,前院宴席中坐着的大多都是周述安在朝中的友人,陆宴自然也来捧了场,两人举杯时,破有深意地笑了一下。 从今日起,两人便多了一层关系, 第143章 周述安x沈姌6(捉虫) ==第一百四十三章醉中时== 红帐交错,一室红烛。 清丽看着自家姑娘娇丽的小脸,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睛。 沈姌与她对视,“你哭甚?” 清溪自然知道大喜的日子不该哭,便握紧拳头,忍下翻滚的泪意,道:“奴婢没哭。” 沈姌抬手去抚她的眼底,“这婚事是我点头的,没人逼我,快擦擦,别让郎君瞧见了。” “奴婢只是心里高兴。”清丽擦了擦眼睛道:“娘子都不知道,您现在多好看。” 沈姌笑道:“行了,快别哄我了。待会儿郎君该从席上回来了,你去把醒酒汤热了端过来。” 清丽道:“欸,奴婢现在就去。” 半晌过后,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周述安推门而入,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嘴角漾起了一丝笑。 沈姌也在看他。 虽说她再也找不到初次成婚时那股紧张,可当眼前这个身着正红色婚服的男人缓缓走向自己,心脏还是忍不住随着脚步声跳动。 周述安坐在了她身边,拉住她的手道:“夫人。” 这人身上的酒气着实不小,沈姌蹙了蹙眉,道:“我给你备的醒酒汤还没好,不然先去净房?” 周述安点头,松了她的手,从善如流地起身,去了净房。 若是仔细瞧,他的脚步,有些轻重不一。这人有些醉了。 周述安离开不久,清丽端着醒酒汤走了进来,小声道:“姑爷可从席上回来了?” 沈姌侧头拆卸耳珰,道:“回来了,去净房了。” 清丽回头看了一眼,道:“那奴婢先下去了。” 周述安回来的很快。 沐浴之后,眼中显然恢复了几分清明。 沈姌将手中的晾好的醒酒汤端给他,“已经晾好了,快喝吧。省的明儿头疼。”? 周述安接过。 男人握着碗盏抬起,边沿堪堪贴在唇上,倏然顿住,侧头看着她,勾了嘴角道:“这回,只是醒酒汤吧。” 沈姌读懂了他嘴角的那一抹戏谑。 饶是她脸皮再厚,也不由红了脸。昔日里自己做的事,犹在眼前...... “是我熬的汤。” “辛苦你。” “你不快喝便凉了。” “你汤里放的什么?!” “我以为你会喜欢。” “沈姌,解药给我。” “周大人,药在这儿。” 沈姌深吸一口气。 那时的她,怎会知道这人会是自己的丈夫...... 周述安轻笑一声,随即一饮而尽。 药汁过喉,喉结滚动,沈姌去接他手里的碗盏,去抓了个空。 碗盏“噹”地一声坠落在地,打个了圈。 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压在了大红色的榻上。 周述安的吻贪婪又克制,温柔又放肆,高低起伏的吸吮声,让这老房子刹那间着了火。 男人高山一般的躯-体压在了她的纤细与柔-软上,他手上的动作,与那刚正不阿的神情截然不同。 屋内红烛摇曳,他难耐地褪下中衣,摔在了地上,露出了坚实的胸膛。宽肩、窄腰,不得不说,若论起皮相,周述安依旧是状元郎那个级别的。 他撑起臂弯,略有些笨拙地去解面前的肚-兜,沈姌抬手帮他,紧接着,丝滑的绸布不翼而飞,眼前的美景令他呼吸一窒。 昏黄的光落在她泛红的娇靥上,细月要之上,白生生的玉盘落满了肆意的掌印。是他的指印。 呼吸越来越重。 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肩,哑声道:“夫人。” 沈姌环住了男人遒劲的腰,抬头去吻他的喉结,那柔软的湿-糯敢让他浑身的毛孔在瞬间张开。 他薄唇微抿,抬头,腹部紧绷,也跟着抬头,便是连空气都跟着燥热起来...... “郎君,慢些。”沈姌轻声道。 她望他的眼睛,好似捧着一汪春水。 二字掷地有声,周述安用温热手掌分开了她紧闭的双月退。 推磨收缩间,是深褐与嫩-粉的泾渭分明。 三更钟响,烛火将熄,豆大的汗水顺着精壮的背脊蜿蜒而下,流入沟-壑,随着男人一声低低地闷哼,沈姌咬住了他的肩。 他将人揽入怀中...... 晨光熹微,窗牖之外传出了叽叽喳喳的鸟叫,沈姌猛然坐起身子,眨了眨眼。 周述安眯起眼看她,“你要作甚?” 沈姌抓起被褥挡在胸前。这是成婚第二日,按道理,该...... 周述安将她一把拽回来,“继续睡,周府没人需要你侍奉。” 沈姌缓了好半晌,在脑海中思索着成婚后的各个礼节。 周述安绷着下颔,凑到她耳畔低声道:“昨儿谁跟我说累了?你困是不困?” 沈姌抬头看他,“我总觉得落下点甚。” 周述安拍了拍她的背,道:“下午、下午我们有事做。” 沈姌挠了他的腰一下,道:“我说正事呢!” 周述安一愣,无奈笑道:“我府里没有婢女,但想着你带来的人可能不够,便找了牙婆下午过来,好挑些人手,夫人觉得这算不算正事?” 外头枝丫上的鸟扯着脖子叫。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尴尬的糊味。 沈姌干脆闭上了眼睛。 睡吧。这大好的日子。 ****** 这二人还真是一觉睡到了正午,醒来时,东侧间一动未动的早膳已经撤了下去,换成了午膳。 沈姌睁开眼时,周述安已经穿好了衣裳,按照习俗,是件暗红的长裾。 “怎么不叫我?”沈姌坐起来道。 周述安回头看她,“你睡得好好的,叫你作甚?” 沈姌顿了顿,话锋一转,道:“牙婆可来了?” 周述安道:“还没到,起来用膳吧。” “好。” 东厢的桌案上摆了着龙井虾仁、空心肉圆、连鱼豆腐,用蜜腌制的玉兰片,还有两碗温面。 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两人用膳时谁都没开口,就在这时,清丽敲了敲门,走进来,皱紧眉心道:“夫人,有人来找。” 沈姌撂下木箸,道:“可是牙婆来了?” 清丽摇头,欲言又止。 见此,沈姌心脏一沉,道:“是谁?” 清丽看着周述安一眼,又迅速低头。她想着,这回,自家主子总该明白是何意思了。 第144章 周述安x沈姌7 ==第一百四十四章烟霞语== 一个时辰之后,周述安叫属下将文氏和何婉如带去了大理寺,府门才阖上不足一刻,又听见了敲门声。 牙婆对于管家道:“共四十位,管家看看单子。” 于管家道:“你随我来吧。” 须臾,一位穿着石榴红群的婆子带着二十位婢女和二十位小厮来到了正厅。 婆子姓刘,说话慢悠悠地,举手投足间,规矩却是极好。 她躬身将手里的卖身契递给沈姌,“奴得知是周大人府上要买仆役,带来的可都是千挑万选过的,还请夫人仔细瞧瞧。” 沈姌接过,点了点头。 刘婆子眼色极好,回头对着几名女子,低声道:“从你开始,依次把头抬起来。” 每四人一组,一轮接着一轮地走过去,沈姌捏着卖身契照例问话。 可否识字?曾任过何职?长安可有亲属?等等诸如此类。 沈姌侧头对周述安道:“我瞧着这几个都不错,郎君觉得呢?” 周述安放下掌心的茶盏道:“全凭夫人做主。” 沈姌直接扣了下八张卖身契。婆子面露喜色,继续冲身边人使眼色,然,接下来一轮的四个婢女,令沈姌眸色一怔。 四个婢女,一抬头,齐刷刷的好颜色、好身段。对照着卖身契看,皆是未出阁,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五,做过家中主母的沈姌自然知道这样的婢女是用来作甚的。 她们太多都是贴身伺候人的,时间久了,郎君若是喜欢,便可收作通房。李棣身边原也有几个,可因着他身边那几个太不守规矩,惹了沈姌生气,李棣便直接将人打发了。 眼前这四个,倒也并非是狐媚相。 沈姌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轻声道:“这几个?郎君以为如何?” 周述安用指腹轻点了点桌案,半晌才道:“全凭夫人做主。” 明明一字不差,但这语气,与方才相比,确实是冷淡了几分。 沈姌低头看着手里的卖身契,须臾,嘴边起了笑。 都二嫁了,何必为难自个儿呢? 走明路纳良家妾也就罢了,可放这些人整日在她眼前晃,确实是个糟心事。思及此,沈姌便将这四个人的卖身契交还给了刘婆子。 眼前的四位婢女,恋恋不舍地瞧了一眼头戴玉冠的男人,复又垂下头去。 由于周府人少,沈姌只要了六个婢女,六个小厮。对过卖身契后,刘婆子笑着报了价,周述安起身付钱。清丽将人带了下去。 刘婆子走后,周述安与沈姌道:“夫人同我去院子里走走?” 沈姌点头,手心被人攥住。 周府这院子是成元帝赐的。 外院设有楼阁、耳房、正堂;内院设有池塘、水榭、假山,是个标准的三进院,占地颇广,风景秀美。 只不过,大多厢房都闲置着。 绕过池塘,沈姌看着院落里的杂草,不禁觉得方才的人买少了。 周述安带她走进寝堂,堂内有个黄花梨木的架子,架子上摞满了账册,周述安拿过几本,置于她面前,道:“这些账册,日后就交由夫人来管了。” 沈姌下意识以为这些都是府邸置办货物的账册,可翻开一看,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处...... 这哪里是寻常的账册,这分明是周述安人情往来的记录,每一笔,都十分清楚。 这是他的后背。 沈姌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好久,她指着账册的一处,笑道:“周大人的俸禄比我想的低了许多啊。” 闻言,周述安却一本正经道:“你瞧的那个是前年的,今年都涨了。” 沈姌拿起另一本,翻到后面,不禁笑弯了眼睛,“涨二十贯,也能算涨吗?” 回答她的,是男人坚硬滚烫的手臂,和一室的缱绻。 ************* 傍晚时分,周述安正在书房看一桩贪污案卷,这是刑部移交到大理寺需要重审的。由于此案牵涉太广,谢少卿一时无法定夺,便呈给了周述安。 正思忖着,楚一敲门走了进来。 周述安道:“如何了?” “何家被查出有不正当的营生,被京兆府的人接走了。”楚一顿了顿,道:“照大人之前吩咐的,属下带文氏及何家女见了李棣一面。” 周述安目光清冷,“继续说。” 楚一低声道:“李棣听了大人成婚之事,当即吐了一口血,大夫来看过,说是......时日无多了。” 周述安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狼毫放下,沉沉开口:“照常给他请大夫,但消息压下。” “属下明白。”楚一又道:“姚大人送来的案子,如何办?” 周述安道:“先提人刑审,重写一份呈文交予圣人便是。” ******* 亥正,书房的烛火熄灭。 周述安想过是否要同她说李棣的事。 反复思忖后,他终是决定不提。 正如她所言,他们之间虽说早就没了情分,可那四年的恩爱,终究不是假的。以她的性子,就是得知了李棣油尽灯枯的消息,估计也不会拍手称快。 人死如灯灭,往事皆成空。 这些事,实在不必让她知晓。 周述安推门而入时,屋里的灯还亮着,他走过去,坐到榻边,对她道,“方才处理了些公务。” 沈姌道:“没事,我一向睡得晚。” 周述安脱下外衫,躺下,凑了过去,清冷的嗓音骤然变得沉郁,掌心游移在光滑的背脊上,一路向下。 沈姌咬着唇,轻轻“嗯”了声。 周述安瞬间感觉自己胀了一圈。他这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她面前,显然是不够看的。 “姌姌,我怎么办?”这男人夜里说情话的声音,简直能让人的心酥了大半去。 沈姌用食指抵着他越靠越近的胸膛,道:“有一事我想不通,郎君可否替我解惑?” 周述安转眼又到了她上面,目光灼灼道:“你说。” 沈姌将双臂搭在了他的肩上,轻声道:“周大人那日,为何要带我去城外的客栈?” 虽说他那日确实是在给她下套,但沈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太巧了些。 那个时间,他们极有可能,是见过的...... 沈姌望着他的眼睛道:“那年瘟疫蔓延,进京的人甚多,许多人都被拦在了外头,我与郎君,可是在那儿见过?” 周述安心里一紧。 沈姌的手指头在他的颈部轻轻扫过:“周大人可是进京赶考?” 周述安道:“是。” “然后呢?”沈姌的手,游刃有余地为难着数年前的状元郎。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大人终于找回了他几乎崩塌的气势,捉住两只纤纤玉手,桎梏于她的头顶。 堵住了她的嘴。 初见你时,我确实曾生过妄念。 第145章 周述安x沈姌8(捉虫) ==第一百四十五章消几度== 转眼,又是一年。 暑气漫漫,鸟雀呼晴,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 沈姌身着轻绢夏衣,手执罗扇,坐在院子里喝茶。 清丽拿着一张帖子道:“齐王妃办的赏花宴,夫人还去吗?”齐王妃,也就是王家六娘——王蕤。 沈姌随手往池塘里洒了一把鱼食,慢悠悠道:“前两日的春日宴,我已是给足了她面子,往后她递上的来的帖子,一律拒了吧。” 清丽点了点头,道:“上回的事,实在是恨人了些。” 沈姌缓缓道,“她没嫁给齐王前,曾因甄儿在京兆府挨过一顿板子,大失颜面,如今得势,可不就得往回扳一扳么。” 清丽一想上回的事,面颊就忍不住泛红,急急道:“那也不该......那等做派,着实是小家子气。” 闻言,沈姌笑了一下,“随她去吧,她这等做派,只怕是笼络不着人心,你我都能看出来她小家子气,旁人如何看不出?这事儿便是传到齐王耳朵里,她也捞不着半分好处。” 清丽道:“奴婢这就给齐王府的人回话去。” 沈姌弯起眼睛笑,轻声道:“好好说。” 清丽回头道:“奴婢知道。” 却说上回王蕤干的好事—— 其实早些年,也就是先帝爷执政时,王家在长安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族,毕竟,王家还出过一个宰相。可自王相公走后,王家便就此衰落了。家中的儿郎一代不如一代,科举榜上无名,招猫逗狗倒是一个比一个能耐。 王家为了振兴门庭,不得不择一方势力而栖,选来选去,王家选了许家和孙家。 许家倒台前,王家也算是捞了不少好处,别的不说,就王家那些个人嫌狗憎的纨绔子弟,都混上了县官当。 至此,王家女在京城还算是有一席之地的。 但许家倒台后,世人纷纷变脸,各种宴会、雅集,都不会出现王家娘子的影子。 谁料这时,王蕤竟然嫁了久病缠榻的齐王。 齐王虽然不碰政治,无甚势力,但却是实打实的天潢贵胄。王蕤有了王妃的头衔,身份不同以往,众人对她态度自然又转了一个圈。 春日宴是徐皇后办的,长安六品官员以上的家眷都到了场。起初气氛还算热闹,内命妇们、贵女们一边吟诗作赋,一边听着箜篌,喝喝茶、聊聊天。可自打皇后召了沈姌和沈甄入席,王蕤的脸色就变了。 倒不是说王蕤有多恨沈家女,而是这世上,就是有人喜欢看热闹、喜欢搬弄是非,见不得天下太平。 春风一起,康宁郡主侧头叫身边的婢女给王蕤拿了件衣裳,无比“贴心”地暗示了一下她的腰伤,吹不得风。 在场的人皆知:王蕤的腰伤,是陆宴亲手叫差役动的手。 沉寂许久一朝得势的人,是经不起激的。况且她已是王妃,论起身份,她不比任何人低。王蕤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脸越来越红,心越来越沉。 既然在沈甄身上做不出甚文章,她便将目光转到了沈姌身上。 谁都好,能立威就行。 傍晚之时,王蕤也不知从哪找了个戏班子过来。 戏子缓缓开腔,贵女们拿着蒲扇在胸前摇,摇着摇着,一个个脸色就都不对了。 他们演的,竟是女子三嫁的戏码。 女戏子叫灵灵,她第一任丈夫是个九品芝麻小官,日子本来过的和和美美,丈夫却与表妹暗生情愫,与灵灵和离。 灵灵的第二任丈夫是个高官,对灵灵甚好,但好景不长,不到两年,高官患肺痨而亡。 灵灵的第三任丈夫,是个屠夫,两人远离京城,在乡野间过了一生,屠夫一生无子。 虽说不过是一场戏,可里面的表妹、和离、再嫁、无子......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沈姌。气氛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最后还是徐皇后出面打个圆场。 很快,台上眼含泪光的戏子就被换成了翩翩起舞的伶人。 丝竹声继续,伶人舞若惊鸿,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席上有人窃喜,有人不以为意,也有人与沈姌偷偷说了两句体己话。 离开曲江时,大理寺丞宋泽的夫人上了沈姌的马车。 宋夫人道:“我说夫人有两句真心话要说,夫人若是不乐意听了,拍拍我的手,我便停。” 沈姌看她,“您说。” 宋夫人道:“你家郎君前途似锦,以后想给他塞人的不会少,夫人貌美还年轻,周大人自然不着急子嗣的事,可是男人么,他们今儿是这样想的,几年后又是那样想的,最可气的是,这样的、那样的,都是他们的真心话。” “我家郎君也是一样,娶我的那一年,发誓说要一世一双人,然这二十年过去,他纳了两个妾。”说罢,宋夫人一笑,“有一次我与他争吵,他借着酒劲同我说,人,怎会知道二十年后的自个儿怎么想!起初我不懂,后来我想想,这个理儿也没错,我同二十年前,也不一样了。” “宅子外面的人怎么想不重要,可这宅子里头的日子,终究是要自己过的。” 沈姌一怔。 “夫人,我认识一大夫,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专门给妇人看病的,只是人在信阳,来长安需要些时日。夫人若是信得过我,我便替夫人把他寻来。”说到这,宋氏眸色一顿,有些尴尬道:“我并非是说夫人不能生......只是、看看也是好的。” 沈姌轻声道:“我知道夫人这是好意。” 宋夫人道:“那夫人的意思是?” 沈姌道:“此事就劳烦夫人了。” 宋夫人一喜,“夫人放心,我绝不会外传。” ...... 清丽将齐王府的小厮打发走了。又过了两日,宋夫人介绍来的那位大夫入了周府。 应大夫年逾四十,是名女子。 她替沈姌诊脉,半晌,道:“夫人的身子确实并无大碍。” 沈姌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应大夫又道:“夫人以前可服过药?” 沈姌将扶曼开的方子,给了这位应大夫,她看了看,然后道:“这方子不错,只是差了两味药,我重开一副药,早晚各一碗,夫人连服三个月试试。” 应大夫临走前,看了看沈姌的脖子根儿,嘱咐了一句:“夫妻之事,不宜过频。” 沈姌面不改色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夫。” 晚膳后,清丽煮好药,端到了沈姌面前儿来,沈姌一饮而尽,随后道:“拿下去吧,别让他瞧见。” 夜里,周述安从净房回了内室,褪下衣衫,回头同沈姌说起一件趣闻。 每当这时候,沈姌都会将下颔搭他的肩膀上听。 这男人的嗓音很好听,常常说着说着,故事还未讲完,两人就滚到了一处去。 熄灯之后,周述安习惯性地搂住了沈姌的腰肢,下一瞬,两人抵颔拥吻,鼻息错乱。 男人的手探进她的中衣,缓缓抚-摸着她的背脊。 不得不说,无数个缠绵的夜晚,让周述安的技术,也成了状元郎的技术。 起初他只是摸索着问她,“姌姌,是这吗?” “那是这儿吗?” 沈姌要么被他捏的一酥,要么被他问了个红脸。 而现在,他熟悉她每一处敏感的地方。 他们成婚一年多,一直都是这样的过的。 浓情蜜意,半分未曾减少。 可是今日...... 沈姌想着应大夫嘱咐的话,摁住周述安渐渐向下的手,柔声道:“我有些乏了。” 周述安的手一顿,低声笑道:“你这回是真是假?” 沈姌瞪了他一眼,“真的。” 周述安收手,“今日都做甚了?” 沈姌枕着他的手臂道:“没作甚,只是小日子可能要来了......腰疼。” 闻言,周述安温热的掌心挪了她的腰上,替她揉了揉。 沈姌在他怀中阖上了眼睛。 其实啊,嫁给他时,她只是想着,嫁吧,左右玩心眼也玩不过他,她也懒得再与他斗智斗勇了。 日子再差,还能差过曾经吗? 所以她只问了周述安几个问题,就嫁了,但你要说她对这场婚姻抱了多大期待,诚然,并没有。 她早早与他说了子嗣困难,便是做了两手打算——他能直接收了心思最好,若是收不了,她也不会再喝那些酸苦药汁,她喝够了。 可是时间啊,一向是最磨人的。 它能把人的心磨得冷硬,也能将那冷硬的心磨软。 她万没想到。 周述安不但将男人的情与欲给了她。 还将他的软肋交给她,后背朝向她。 这让她......如何还? 晚风拂动,他在她耳畔轻轻开了口,“我知道你没睡,可是有心事?” 沈姌毫不心虚道:“女子偶有心事很正常,郎君莫猜了。” 周述安嗤了一声。 第146章 周述安x沈姌9 ==第一百四十六章歌且舞== 沈姌把她口中“偶有心事”藏得很好,一切一如平常,她依旧他亲近,只到每每最后关头,她总会找借口避过那事。 起初,周述安并无觉得不妥,然而小半个月过去,他终于察觉出不对了。 有一日耳鬓厮磨之时,他在她的口齿见尝到了一股药味。很淡,还混着薄荷香。 他心里有些疑惑,笑问她近来兴致不高,是不是哪里病了。 她说没有。 对大理寺卿来说,一处细节,一处纰漏,足够了。 翌日周述安回府直奔厨房,挥退了其余的下人,独独将清丽和近来也在内院伺候的玉竹留下。 周述安开门见山,直接道:“夫人近来可是生病了?” 清丽面色一慌,然后道:“没、没有的事。” 玉竹跟着附和。 周述安侧头瞥向竹篓里的药包,弯腰拾起,沉声对玉竹道:“去叫个大夫过来。” 清丽急急道:“夫人真的没有生病。” 周述安捻了一下手中的药粉,放置鼻尖轻嗅了一下,“说吧,怎么回事。” 清丽站在墙角,深吸一口气。 ********* 翌日,大理寺。 周述安将大理寺丞宋泽叫到了偏厅,低声道:“宋大人人脉不错,那么远的大夫都能招京来?” 旁人不知这话怎么回事,宋泽岂会不知,他的夫人给周夫人找大夫的事,他一清二楚。 他一个大理寺丞做了十二年,就想着用此事来高升了。 毕竟,哪个男人都能不要孩子呢? 宋泽心里一喜,恭敬道:“大人放心,属下已嘱咐过内人,此事再不许与旁人提起。” 周述安道:“我的家事,就不劳宋大人费心了。” 宋泽大惊,行了个大礼,“是内人多事了。” 周述安一字一句道:“令阃的我领了,只这一回。” 宋泽连忙道:“属下明白了。” 周述安将手边的几卷案子递给他,“下去吧。” 午时,周述安亲自去梅园听了一场戏。 甫一进梅园,一个头戴灰色幞头,肩扛戏枪的壮汉就走了上来,“大人来梅园,可是来听戏的?” 周述安淡淡的嗯。 “大人里边请。”壮汉放下戏枪,笑道:“不知大人要看哪一场?” “灵儿传。” 周述安进了院子,坐下,后靠,默不作声地看了一场戏。 几个侍女端着茶水进来。 戏台子上的负心汉一口一个表妹。 叫灵灵的女郎掩面垂泪。 红布升起,灵灵道:“阿娘,我想不愿与他人过了,我想与他和离。” 老婆子道:“孩子,你家中落魄,离开他,又能去哪呀。” 表妹、和离、再嫁、无子...... 周述安放下掌中的杯盏,动了动发僵的手指,起了身子。 原来如此...... 须臾,壮汉走过来,堆起笑脸道:“大人可还满意,是否再听一首?” 周述安叫楚一给了一大笔钱。 壮汉诧异道:“大人、大人这是何意?”想了想,又直接跪下道:“大人,戏院里女子,虽说身份低贱,可大家都是卖艺不卖身,想混口饭吃......” “你误会了。”周述安缓缓道:“我买的是这场戏。” 壮汉面露不解。 周述安道:“今后不论何人相邀,梅园不可再唱此戏,这些钱若是不够,你与我说便是,起来吧。” 壮汉看着他身上的暗紫色的官袍,心怦怦直跳,又道:“够、够了,大人放心,这戏本子,我也一并烧了。” 周述安笑了一下,“多谢。” 壮汉大声道:“大人客气。” 看完这场戏,周述安直接回了府,进内室时并未让人通报,掀起帘子,刚好瞧见沈姌在喝药。 沈姌将药盏放置在一旁,柔声道:“郎君这么早就回来了?” 周述安走到她身边坐下,眸色凝重,唇角抿着,隔了好半晌才道:“外人的话,你何须放在心上。” 瞧他的神情,沈姌想到春日宴的事,他该是都知晓了。 周述安看着一旁的药盏,“沈姌,你不必喝了。” 沈姌身侧的指尖一动,轻声道:“郎君以为,我是因齐王妃才喝的这些药吗?” 周述安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 沈姌倾身上前,环住了他的腰,柔声道:“若我真的在意那些,春日宴上,齐王妃也好、康宁郡主也好,在我这都讨不到什么好处,郎君知道的,我本就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 “我不想做的事,谁也逼不得我。” 周述安拉住她的手心,“没人能逼你。” 沈姌却忽然有些哽咽,“是我自己想,与旁人无关,周容暻,是我自己想。” 周述安整个人怔住。好半晌,用掌心抵在她的肩后,将人拢向自己,“那你何须瞒着我?” 沈姌靠在他肩上道:“我在你这儿,总是有些好面子的,哪儿知道周大人如此精明......”说到这,沈姌的声音不由变小,“哪里是精明,分明是不解风情......” 周述安轻笑一声道,“我知道了。” 他看着桌案上的碗盏,拿过来,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了她的唇边,“我喂你。” 沈姌试图接过,笑道:“我又不是病得起不来身子,不需要人来喂。” 周述安却将手中的勺子握紧,不紧不慢道:“姌姌,这本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闻言,沈姌的瞳孔微晃。 良久,张开了唇瓣。 周述安一口接着一口地喂她。 药汁过喉,也不知是怎的,沈姌的眼眶倏地一下便红了。 豆大的泪珠子蓄在眼底,不受控地、“吧嗒”一声落在碗中。 她慢慢抬起头,与他对视,轻声低喃:“为何没能早些遇见.....” 周述安用指腹蹭了下她的眼底,低声道:“这辈子还很长。” 话音坠地,沈姌笑了一下,道:“可周大人都三十多了啊......” 周述安笑意直达眼底,“嫌我老,是吧。” ******* 入了夜,沈姌坐在妆奁前拆卸耳珰。 烛火未熄,周述安便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沈姌推了推他的手,婉拒道:“再过些日子吧。” 第147章 第三世番外1 ==第一百四十七章情窦初开== 元庆十一年九月。 黄花满地,乍暖还寒,安华殿内一片笑语喧哗。 许家几位姑娘正围在许后身边说话。 许皇后坐在罗汉榻上,对庄嬷嬷笑道:“这几个丫头一个比一个水灵,瞧着比本宫当年美多了。” 许四娘许涟漪道:“姑母气度高华,万里挑一,怎是我们几个能比的?” 许三娘许意宁点头附和道:“眼下没有外人,侄女斗胆说一句,方才见了的那几位娘娘,谁也没有姑母好看。” “嘴也是一个比一个甜,跟抹了蜜似的。”许皇后抿嘴一笑,瞥了一眼窗外道:“天儿也不早了,本宫也就不留你们几个了,待会儿去偏殿,拿上东西,便回去吧。” 许家几位姑娘一齐躬身道谢。 许皇后抿了一口茶,道:“三娘留下,本宫与你还有些话说。” 众人应是,退了出来。许皇后拉着许三娘的手道:“宁儿,你与沈家那几位姑娘可亲近?” 许三娘点头,“沈三年纪小点,侄女儿与她话说的不多,与沈姌、沈谣更为亲近。” 许后点头,直接道:“本宫有件事,倒想请你帮个忙。” 一听这话,沈三娘大惊,立马道:“姑母言重,侄女儿作为许家女,自当把姑母的话奉为圭臬,不论姑母叫侄女儿作甚,都谈不上‘帮忙’二字。” 许后一笑。 这便是她们许家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拎得清。 许后附在她的耳边低声嘀咕了一番,许三娘的眼睛越睁越大。 “娘娘!” 许后淡淡道:“放心,你按本宫说的做,这件事,本宫不会叫任何人疑上你,你与沈家那几个,今后也会如往常一般。” 许三娘捏了捏手心,道:“侄女儿有句话想问。” “你问。” “那李棣,可是寒门之子?” 许后点头,“是。剩下的事,你就不必管了,宁儿,你只需让沈姌单独赴宴即可。” “侄女明白了。” 许皇后看着她道:“本宫知道,你不想嫁范阳卢氏的十一郎。” 许三娘道:“亲事既已定下,意宁便是想嫁。” 许后笑道:“本宫还知道,你喜欢那宣平侯世子随钰。” 许三娘红着脸道:“姑母!” “好奇我如何知道的?”许后弯着眼睛起身,“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儿家,心事都写在脸上,不难猜,宁儿,我拿你可都是当自己的孩子看,此事不论成不成,姑母答应你,帮你退了与卢家的亲事。” 许皇后点了点她的鼻子道:“还不会叫你阿娘知晓。” 许三娘脸颊绯红,低声道:“姑母说的......可是真的?” 许皇后:“信不过我?” 许三娘急急道:“怎敢!” ******* 翌日一早,许三娘便来到了云阳侯府门口。 管家引着她走过长廊,来到澜宁苑。这儿是沈姌的院子。 许三娘一进门,拉着沈姌的手道:“阿姐,趁谣谣不在,我想与你说点事。” 沈姌无奈地笑:“你不是与她最好吗?有何事还需要避着?” 许三娘道:“我却有一事不想叫谣谣知道,阿姐答应我,谁都别说。这件事,便是许涟漪都不清楚。” 沈姌坐下,给她倒了杯水,道:“成,你说吧。” 许三娘坐下,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与范阳卢家十一郎有婚约,阿姐知道吧。” 沈姌点头,“怎么了?” 许三娘的脸越来越红,掩着嘴,凑到沈姌耳畔,道:“他要参加明年的科考,眼下,已经到长安了。” “阿姐,我与他早早就有了婚约,却还不知他长什么样子......” 沈姌立刻会意,道:“你想见见他?他人在哪?弘文馆?” 许三娘支支吾吾了半晌。 沈姌直接道:“你直接说吧,这也没有外人。” 许三娘道:“皇后娘娘初八要在慕兰湖办一场赏花宴,除了往日里那些女眷,......还邀了几个学子前去赋诗,有卢十一郎一个,初八那日,阿姐陪我去好不好?” 沈姌道:“我若与你去,谣谣......” “不成!”许三娘急急道:“阿姐也知道谣谣那个性子,她向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若是叫她知道了,她还不得可个劲儿打趣我......” 听了这话,沈姌都能想到沈谣扬起下颔不怀好意的表情,叹口气道:“成,我与你去便是。” 许三娘拉住沈姌的手臂道:“你简直是我的亲阿姐。” 午时,许三娘离开云阳侯府。 坐上马车,与身边一位婢女道:“进宫。” ******* 一叶梧桐一声秋。 初八。 马车停下,沈姌与许意宁先去给许皇后请了安,随后同许多女眷一起去了舒汨阁赏菊。 放眼望去—— 慕兰湖畔今日并不似往日那样,行人络绎,游者缤纷。唯有步廊桥深处,有几位身着华裳的男子各执一卷书说笑。 沈姌低声道:“可是在那?” 许三娘点了点头。 碧云舒卷,绿波荡漾,槭梧微脱,松柏翠绿。 红鱼与凫鸭相追。 各家女眷正品茶聊天,许意宁低声道:“阿姐,你陪我过去吧。” 沈姌杏眸一弯,“好。” 两人连臂携腕,一路走过去,到了那水榭附近,许三娘踌躇不前,满脸都是女儿家那点心思。 许三娘道:“我快无法呼吸了。” 沈姌笑她:“去是不去呀?” 许三娘道:“阿姐在这儿等等我,我去找他问个路吧,就当是走散了。” 沈姌蹙眉道:“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许三娘摇了摇沈姌的手臂,“阿姐可有别的法子?” 这种事,沈姌哪来的法子,便道:“这种事,你别问我。” 许三娘道:“阿姐在这儿等我,一刻之后我若还没回来,阿姐去寻我,如何?” 沈姌道:“成。” 许三娘离开,沈姌侧目去赏湖水,日光斜照,霞光流影,心道:真美。 熟不知,在树荫后的男人眼里,她才是最美的。 眸光胜过秋波,笑意赛过烟火。 李棣呼吸都停住了。 片刻之后,忽然有七八个侍女手持点心、茶水、香薰等物朝缓缓沈姌走来。 西风乍起,蝉鸣骤停,其中有一个侍女步伐快了半步,踩住了前人的裙摆,八个人接连向沈姌倒去。 茶水、点心、香薰,皆掀翻在地。 发出了“噹、噹”的声响。 沈姌被撞,脚下一滑,整个人失重般朝后仰去—— 侍女朝树后望去,四目相视间,李棣点头,他快跑了几步,纵身一跃,“噗通”一声向湖中跳去。 侍女眉头皱起,依稀间,她怎么听到两道入水声!! 再回头一看! 这是怎么回事! 眼下这个状况根本来不及多想,她只好假意呼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其他几个侍女跟着一起呼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 沈姌呼吸困难之际,她被人硬拉着向上一提。湖水呛入鼻息,脑中都是空白一片。 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听不见。 整个人都是失重的。 待她睁眼时,刚好对上一双幽邃的双眸。这是男子的瞳孔。 眼前人的额间、笔直的鼻梁上尽是水珠子。 “滴答”在她身上。 沈姌大口大口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然而根本镇定不下来。 她此刻,正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上。她的衣裳都湿透了! 美眸布满了惊慌。 她想说话,让他放自己下来,却不由自主地连续咳嗽了好几声,男人将她放下来,轻拍她的背脊,轻声道:“慢慢说。” 沈姌跟本站不稳,身子摇摇晃晃,男人只好把手伸过去,“姑娘扶着在下便是,在下不动。” 秋风拂过,沈姌打了个寒颤。 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瞪着他身上破旧却干净的青衣,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说罢,她的身子又是一晃。 男人只好上前一步接住她,低声道:“在下姓周,名述安,表字容暻,苏州嘉兴人。” 第148章 第三世番外2 ==第一百四十九章从头来过== 沈姌醒来之时,云阳侯府已是乱成一团。 侯夫人握着沈姌的手,柔声道:“姌姌,可好些了?” 沈姌的小脸苍白无力,缓缓睁开眼,回忆翻江倒海,她哑声道:“阿娘,我是如何回府的?” 侯夫人看着她不由眼眶一红,“皇后娘娘派人给你送回来的。” 她怎么都没想到,她云阳侯府的嫡长女,竟会在皇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被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在众目癸癸之下从湖中抱出来。 四目相对,沈姌哑声道:“之后的事呢?” “皇后娘娘赏了那八位宫女各四十个板子,下手一点都没留情面。”侯夫人又道:“至于那个叫周述安的,你阿耶也在查他。眼下只知道,是个寒门学子。” 沈姌蹙着眉头,急急道:“阿娘,此事定有蹊跷。我与各家郎君所处的步廊桥还有一段距离,他怎会那般巧、又那般快地把我救上来?” 说罢,沈姌又咳嗽起来。 侯夫人拍了拍她的背,“姌姌,你先别担心,皇后娘娘已派人压下了此事,现在要紧的,你赶紧把病养好,秋水寒凉,别落了病根儿。”? 就在这时,沈谣和沈甄走了进来。 “许意宁怎可把阿姐一个人扔在那儿!阿姐眼下还在议亲,出了这事......”沈谣想到这,又道:“那寒门学子,会不会借此来向阿姐提亲?” 稚气未脱的沈三姑娘拉住沈谣的手,悄声道:“二姐姐,阿姐还病着......” 沈谣察觉失言,立马住口。 沈姌深吸一口气,淡淡道:“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日便会知晓了。他若是好心,我自然会感谢他,他若是敢算计我,便是这名声不要了,我也不会嫁他。” 侯夫人心疼道:“傻孩子,说什么呢!” ******* 安华殿内。 许皇后冷着眼角与身边的幕僚道:“那周述安,究竟是何人?” 幕僚躬身道:“他只是卢十一郎的一个好友,背后并无其他势力。” “那还真是够巧的。”许后哂笑一声,道:“他与卢十一交好,卢十一对他有何评价?” 幕僚又道:“为人坦诚、有趣,但并无大才,诗词歌赋也不擅长,想来,今年科举无望。” 又一幕僚道:“科举想出头,哪那么容易,我长安万千学子,有才情的一抓一大把,怎会让一个从嘉兴县来的寒门子弟夺了为官的名额?” 许皇后抿了一口茶,思忖半刻,道:“可范阳卢氏的十一郎哪是那么好结交的?周述安既无背景,又无大才,却能让卢十一开口替他说话,此人当真丝毫不值得堤防?” 幕僚一怔,又道:“兴许是此人善于谄谀。” 许皇后道:“他来京之后都见过谁,去过哪,都查清楚了?” 幕僚将手里的信件递了过去。 许皇后仔细看了看,又道:“户籍呢?” “在这儿。”幕僚又将户籍递了过去。 许皇后道一边看,一边不紧不慢道:“户部的人是如何说的?” 幕僚道:“娘娘放心便是,这户籍是由户部侍郎谢之允亲手验过的,千真万确,半点不掺假。” 许皇后颔首看了好半晌。 另一个幕僚,缓声道:“那李棣在外头候着,皇后娘娘可唤他进来?” “不了。”许皇后顿了顿,道:“安置好李棣,告诉他我说的,莫急,以后自有他的去处。” 两个幕僚对视一眼,又一齐道:“娘娘的意思是......” “机缘只有一次,再做一次,便是拿别人当傻子了。”许皇后笑道:“派暗桩去戏园、还有文人名士常去雅集把周述安救沈姌的事,大肆宣扬出去,寒门之子、高门贵女,英雄救美,多好。” 幕僚道:“可娘娘不是压了此事吗?若是宣扬出去,云阳侯那边......” 许皇后笑道:“长安的官吏办了那么多不合民心的事,惹得民怨沸腾,谁不想压下来?可怎么着了?这世上最难堵的窟窿,便是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照我说的去做便是。” “总之,绝不能让沈姌嫁给兵部尚书家的独子。” 幕僚齐声道:“是。” 三日之内,云阳侯府嫡长女与寒门之子这段英雄救美的佳话,长安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戏园子里的人都多了。 沈姌气得眼眶通红。 沈文祁拍案而起,怒道:“混账东西!我看定是那小子搞的鬼!” 说罢,沈文祁对小厮道:“去,弘文馆也好、崇文馆也罢,将他给我找过来!我倒要看看,他还要给我搞甚名堂!” 哪知话音一落,门外便有人来传,“侯爷、人来了......” 沈文祁眉头一皱,“什么人来了!” “府外那人说自个儿叫周述安。”小厮一吸气,低声道:“侯爷可要让他进来?” 沈文祁眸色一冷,咬牙切齿道:“让他到书房来见我。” 自己找上门来,极好。 沈姌道:“阿耶,我想听他会说甚。” 沈文祁看着沈姌无甚血色的唇,犹豫了一下道,“那阿耶立个屏风,你站到后头去,别出来。” 沈姌道:“女儿知道。” ******** 周述安随着小厮进了云阳侯府,四无人声,唯有树间簌簌。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沈文祁回身,冷冷地看着周述安。 心道:仪表堂堂,竟不干人事。 周述安恭敬作礼,一字一句道:“晚辈周述安,见过侯爷。” 沈文祁连一声坐都没说,直接道:“你今日不请自来,可是对侯府给你谢礼不满意?” “晚辈是为道歉而来。” 沈文祁与他打官腔,“道歉?你救了我女儿,我感谢你还来不及,何来道歉一说?” 周述安沉声道:“晚辈搭救贵府娘子,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万没想到,会连累娘子名声。” 无奈之举。 沈文祁只听见了这虚伪的四个字,更不满意了。 沈文祁懒得同他拐弯抹角,厉声道:“来长安参加科举想搏个出路的学子不计其数,得功名之前,要懂得洁清自矢!” 周述安缓缓道:“侯爷说的极是,晚辈铭记在心。” 闻言,沈文祁蹙着的眉头,不由缓了缓。 旁的不说,此人处事不惊的态度确实叫他少了一份鄙夷。 第149章 第三世番外3 ==第一百四十九章上元佳节== 沈谣趴在她耳边嗤嗤笑,“阿姐,你不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吗?” 沈姌又瞪她。 与她对口型:他救我上来的,我怎么会不知他长什么样,分明是你想看吧。 沈谣装听不懂,把脑袋挤过去,一动不动地去看周述安。 啧。 绝了。 这气度,哪儿是寒门子弟啊? 怪不得这人刚说完提亲二字,阿姐的脸就红了,沈谣抬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沈姌。 两个姑娘用眼神无声交流。 沈谣眨眨眼:还成啊,阿姐,之前的担心,显然都是多余的。沈姌杏眸又大了一圈:你再说句试试! 就在这时,周述安又道:“晚辈还有一事。” 沈文祁的目光柔和了许多,“何事?” 周述安道:“贵府娘子那日好似对我误解颇深,晚辈今日前来,是想亲自同她解释一二,不知侯爷可否准许?” 一听这话,沈谣惊得手肘不小心碰到了屏风,屏风微微一晃,沈姌立马摁住。 空气凝结。 谁也不瞎,那么老大的屏风前后一晃,真是想装看不见都难。 周述安十分体贴地没有转头。 沈文祁眸中闪过一丝尴尬,但仍是面不改色道:“她受了风寒,我叫人去问问,你且等等。” 周述安道:“多谢侯爷。” ********** 许久之后,沈姌带着两个侍女去了廊桥后的水榭。 周述安回头去看—— 只见女子拢了一下身上的大氅缓缓走向他,缎衣罗带,莲步姗姗,美目转盼,溢无尽之秋波。 四目相对,周述安率先开口,“听闻娘子受了风寒,可是好些了?” 沈姌轻咳一声道:“已是好些了。” 周述安看着她又道:“那日的事.......” 沈姌打断他道:“阿耶同我解释过了,是我误会了。” 周述安继续道:“京中的那些蜚语流言,也并非在下所为。” 说起那些流言,沈姌眼中划过一丝不自然,只点了点头。 秋风呼啸,沈姌的衣袖颤颤,鬓角飞起,周述安挪动几步,用挺拔的身躯替她挡住了风。两人的距离倏然近了许多。 这样暧昧的举动,你要问他是不是故意的,那自然是故意的。 重活一世的男人想追求十六岁的姑娘,怎可能没点手段? 沈姌抬头看他,神色间带了三分慌乱,七分高傲。 秋日的风,浓烈的光。 有这么一瞬间,周述安好似又瞧见了记忆力那场政治倾轧。 谁也猜不到,在这样平静繁华的长安城里,会有一场暗潮涌动的权力之争,直接打碎了眼前的浮世清欢。 而那浮世清欢的尽头,是她绝望的眼,空洞、剔透、坚韧又悲凉。 元庆十五的年秋末,她道:“周大人可否能让我见阿耶一面?” 他狠心拒绝过。 可这狠心过后,李棣转眼妻妾无数,步步高升,后来,他看着她手腕上的青紫,终究是破了例。 他以为,为官者应当遵纲常法制,严于律己,但人世间,总有些他无法控制的,比如,令他怜惜、令他着迷的女子,再比如,那横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贪念。 他准许她每月来看探望她的父亲。 当时的他们,心里十分清楚。太子薨逝,六皇子入主东宫,许后掌控朝堂,那个关头,别说翻案,许后便是想要沈文祁的命,亦是不难。 一日傍晚,他伸手抱住了她,软香入怀,他附下身,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她,“我帮你和离吧。” 她没拒绝他,整个人似鱼儿一般陷入他的怀中。 干柴烈火间、情难自抑间,他抬头,却见她眼眶通红,眸里含着的,是怎么都不肯落下的泪。 她哑声道:“周大人想要的,我能给。至于其他的,就不劳大人的费心了。我没想过和离。” 一盆冷水浇下,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情难自抑。 他放开了她。 至于后来...... 他下狱,她来找自己。刑部大狱长廊幽暗深邃,他只听见了撕心裂肺的一声,“你为何那么做!” 他不想见她愧疚难安,便让陆宴送她离开了长安...... 出狱后,他听闻她过的很好,平平淡淡,却再也没见过她。 思绪回拢,周述安低头,轻声道:“春闱之后,在下会来贵府提亲。” 沈姌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眼,退了半步。有些失语。 男人的眉目疏朗,又道:“秋日风凉,娘子早些回去歇息,在下先走了。” 这一年,你碧玉年华。 这一切,还不是那般样子。 ******* 沈姌回到院内,直接被沈谣拉住,摁在榻上,“阿姐,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沈甄坐在圆凳上,手中拿着沾了糖的山楂丸子一口接着一口地往嘴里送。 三个姐妹之间很少有什么秘密,沈姌如实以告。 说到“提亲”二字,沈甄的小手一僵,拇指与食指间的山楂丸子直直坠落,滚了老远。 “阿姐答应嫁了?!” 沈姌看着沈甄瞬间失笑,“我答应甚,合着他来提亲,我就得嫁?” 沈文祁嫡传大弟子沈甄直言道:“阿姐既然不想嫁,那为何不直接拒绝他?” 沈谣手动控制嘴角。 沈姌无奈道:“我与他不过才见了两次,他今日这番话,已是失礼,我怎好与他继续纠缠此事?到时候,阿娘自会把他请的媒人拦在外面的。” “再说吧,他今日与阿耶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有没有李棣这个人,还尚未可知呢。” 沈谣点点头,道:“这倒是。” 然而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沈文祁虽然没有直接怀疑到许后那儿,但李棣这个人,确实可疑。 在沈文祁派人调查李棣的过程中,周述安动了点手脚,沈文祁一路查到荆州去。 沈文祁对自己的暗桩道:“你是说,李棣那人还有妻子?” “是,他有一妻,是荆州何家女,名何婉如,论关系,还是他的表妹。但可疑的是,不仅李棣身边的友人不知此事,就连户籍,都没有记录,荆州的官吏提起此事,也是三缄其口。若不是有人暗中递消息,属下查不到这儿。” 沈文祁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 他用食指敲了敲桌案。 “侯爷可需属下将他赶出京城?” “不。”沈文祁一字一句道:“长安城中勋贵虽多,能让地方官和户部一起封口的人却没几个。你派人暗中跟着李棣,我倒想看看,是谁想对我的女儿下手。” “属下明白。” ********* 时间如白驹过隙,萧萧落叶被白雪覆盖。 元庆十二年。 上元佳节。 侯夫人刚生下沈泓不久,身子虚弱,自然不方便上街,沈文祁留在府中陪夫人,对三个女儿道:“外面人多,你们多带几个侍女,免得走散了。” 三人齐声应是。 车轮辚辚,沈甄掀开马车的幔帐侧眸去看外面,未几,沈姌道:“谣谣,你今日怎么总出神?” 第150章 第三世番外4 ==第一百五十章上门提亲== 冷月悬空,雪意潇潇。 长安城人流如潮,捱肩擦背吗,男女老少,计以千外,众人看烟花、猜灯谜、观百戏。 丝竹声不断,鱼龙戏连排,万千灯盏,纵横交错。 随钰在望楼背手而立,侧目对几个壮士道:“看着那三位姑娘没?” 壮士道:“世子吩咐便是!” 随钰道:“等一会儿南边的戏台开唱了,你们趁乱把最右边那个,带到佛寺廊下来。” 壮士道:“主子,这娘子身后带了不少侍女,万一有会功夫的,咱们当众截人,恐会把京兆府的人招来。” “不会。”随钰见沈谣与姐妹笑的正开怀,缓缓道:“她知道是我找她。” 说罢,他将身上的玉牌摘了下来。 ******* 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人踏春阳。 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往戏台那边走,几个壮汉忽然冲入人群。 五大三粗的腰板,在沈谣周围来回移动,她看着玉佩一步步倒退,转过一个街角,突然不知从哪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随钰将她拖到了佛寺廊下,抵在墙上,“二姑娘不妨给我一句痛快话。” 沈谣淡淡道:“世子是何意?” 随钰看着她道:“沈谣!” 沈谣佯装肚子疼,推了推他道:“我肚子疼,世子让让。” 随钰没让,低声道:“装病装摔,你最是拿手。” 沈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装病装摔,她肯定是不认的。 须臾,随钰握了握拳,低声道:“放榜之后,我正式上门提亲,你可愿意?” 沈谣抬起步子往前迈,道:“我该走了。” 随钰的胸膛起伏不定,他再度捉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拽回到自己怀中,低头便吻了下去。 沈谣心里一颤,眼睛越来越大。 起初只是唇贴着唇,轻轻的、柔柔的,可渐渐,随钰用了力,他用舌尖试探般地探入她的唇瓣,沈谣微微张开唇,湿糯滑腻的触感,清香甜蜜的呼吸,两人的心跳快过了外面的击鼓声。 七魂六魄都不知飞到了何处去。 随钰死死地钳着她,沈谣去拍他的肩膀。明明两个人都是第一回,可男人在这种事上总是无师自通,他环着沈谣的腰,亲了又亲,啃了又啃,就跟没明天了一般。 沈谣的口脂早就让他吃干净了,她哼唧了好几声,随钰才抬了头。 “二姑娘是不是吃糖了?”随钰低声笑。 沈谣红着脸,埋怨道:“我口脂都花了......” 随钰牵起她的手,情不自禁又抱住了她,“谣谣。” 沈谣红着脸。 他用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又唤:“谣谣。” 沈谣轻飘飘地推他的胸口一下,气息无比虚弱道:“你干嘛呀......” 随钰又笑,“四月、四月就放榜了。” 沈谣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踮起脚,在他耳畔道:“愿小钰哥蟾宫折桂。” 随钰掐着她的腰就给人抱了起来。 沈谣道:“你放我下来。” 随钰道:“不放。” 沈谣威胁他道:“那我可喊人了啊。” 随钰道:“你喊,你扯破喉咙都没用......” 可沈谣多皮啊,他话还没说完,她开口就喊,“救命!救命啊!” 随钰吓得将她放下。 对上她狡黠的目光,又恨恨地咬住了她的唇,他闭上眼,慢慢碾磨,用力吸-吮,手一点点在从她的腰往上走。 紧接着,触到了一片柔软,他一把握住。 沈谣浑身一僵,直接咬破了他的唇。 随钰瞬间松开了手,“谣谣,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谣瞪着他指节分明的五根手指,骂道:“登徒子。” 沈谣这一口可是不轻,随钰的唇直接流了血,他抬手摸了一下,指腹皆红。 啧。 沈谣转身要走。 随钰伸手拦住了她,道:“谣谣,不然你再打我两下。” 沈谣眼睛瞪的圆圆的,忽然觉得小钰哥平日那副只可远观的清贵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然而嘴边被他咬的乱七八糟,以至于连生气都没了气势。 随钰深吸一口气道:“成亲之前,不会了。” 又补了一句,“我保证。” 沈谣轻哼一声,夺门而出,随钰没敢拦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未几,有些懊恼地扶住了额头。 ********* 片刻之后,沈谣回到了街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了正在跟京兆尹说着话的沈姌身后,她手持一把蒲扇,挡住了嘴道:“阿姐,我回来了。” “谣谣!你怎么在这!” 见着了人,沈姌忙对郑京兆道:“原是虚惊一场,那就不劳烦大人了。” 郑京兆笑道:“无妨,无妨,人找到了就行。” 沈姌给她拉倒一旁,沈谣转移话题,“甄儿呢?” “我出来找你,她回马车上了。”沈姌眯了眯眼睛,又道:“扇子拿开。” 沈谣将蒲扇移开,抿住唇。 沈姌看着她死死抿住的唇,道:“方才去哪了!?” 沈谣不出声。 “去见谁了?” 沈谣声如蚊蝇,“阿姐别生气。” 就在这时,沈姌看到不远处迎面走来几个男子,镇国公府世子陆宴、鲁国公家的小公子鲁岫、宣平侯世子随钰......随钰的目光简直定在了沈谣身上。 鲁岫笑他:“小钰哥瞧谁呢?哪家的姑娘?” 沈姌道:“随佑安?嗯?” 沈谣立马回头。 两人尴尬对视,随后一齐去看,这一年上元的花灯。 两颗心,心跳如雷。 ******* 一个口脂全花,一个嘴边带血。 沈姌看着这两个,气的长呼一口气。 沈姌带着沈谣往车马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道:“若是再有......” 沈谣拉住沈姌的手,急急打断,“绝对没有下回,绝对不让阿姐担心。” 蹬上马车,沈甄探头道:“二姐姐方才去哪了?” 求生欲使然,沈谣不答反问,“甄儿,你手里的平安灯自己做的?” “也不知是谁挂在马车上的。”沈甄拿出花灯一转,给沈姌和沈谣看,“容暻是谁?” 沈谣道:“不认识啊。” 沈姌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沈甄道:“大姐也不认识?” 沈姌得体地笑了一下,“我怎会认识?” ********** 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天刚蒙蒙亮,沈谣翻身坐起,趿鞋下地,披头散发地出现在沈姌窗前。 她推了推沈姌的胳膊。 沈姌缓缓睁开眼,入目的,便是一身白衣,似鬼一样的沈谣,“你作甚?” 沈谣道:“阿姐,我听闻今日放榜,你不想去看看吗?” 沈姌坐起来,“这才几时?” 沈谣道:“我好奇,阿姐也知道我心里藏不住事,我居然梦见我去参加科考了。” 沈姌拍了拍她的手道:“谣谣,现在坊门都没开,早一会儿知道,晚一会儿知道,都是一样的。” 沈谣拽住了又要躺下的沈姌,默数了几个数,须臾,外面突然响起了镗镗的鼓声,她笑道:“阿姐,坊门开了。” 沈姌深呼了一口气,她真是服了。 沈姌被她拽出了府。 晋朝历来的放榜地点都是礼部南边的院子,停稳,两人下了马车。 眼下不过黎明时分,周围就已经站满了人。 沈姌看着人多就头疼,低声道:“谣谣,阿姐在这儿等你,你自己去看吧。” “我指尖冰凉,心脏要出来了,阿姐陪我。”沈谣拉着她的手,朝乌泱泱的人群中走去。 片刻后,礼部的官吏拿着榜文缓缓走来,万千学子呼吸一窒。 榜文缓缓展开,贴到了墙上。 沈谣不敢从头看,便从最后一名开始倒着看,心跳加快,名字一个一个地过,看到最上面的时候,她张嘴都发不出声音,好半晌,她才磕磕绊绊道:“阿、阿姐,你快看啊!” 沈姌应声抬头。 这一看,美眸瞪圆,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好似,还踩到了一个人。 第151章 第三世番外5 ==第一百五十一章你若肯嫁== 沈姌察觉道自己踩住了一个人后,连忙转了个身。 周述安身量高,沈姌一回头,目光只能对上那棱角分明的喉结。在往上看,刚好是他噙笑的嘴角。 沈姌低头看他的脚,道:“郎君没事吧。” “没事。”周述安低沉的嗓音在沈姌发梢上拂过,“来看榜的?” 这等语气,落在女郎的耳朵里,与“来看我的?”没有丝毫异处。 沈姌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时,她想起了身后金榜上的那几个大字。 探花:随钰。 榜眼:程嘉容。 状元:周述安。 虽然那日躲在屏风后听到了阿耶与他的对话,心知他学识不俗,却也没想到,这人,竟直接考了个状元。 沈姌缓缓开口,“恭喜郎君金榜题名。” 周述安看着十七岁的沈姌,听着这句话,不由怔怔出神。 上辈子,我也曾在这一刻见过你,只是这句恭喜郎君,却不是对我说的。 你只踩了我一脚,说了一句抱歉便走了。 那之后,满长安都在传,云阳侯府的嫡长女,好似要嫁给李棣了。 周述安道:“多谢。” 就在这时,一个花枝招展的媒婆走到周述安面前,开始了榜下捉婿的日常操作,“郎君可成家了?” 周述安蹙眉。 媒婆挑了挑眉毛:“鲁家有女年十六,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郎君可有意?” 周述安看了一眼沈姌,道:“不必了。” 媒婆的眼睛多尖了,她瞧了一眼沈姌的面相、穿着,心里了然了几分,又上前一步,用手捂住嘴,低声道:“那......纳妾吗?” “不纳。” 话音一落,沈姌忙道了一声告辞,这些话,她可不方便听。 她拉着已经呆傻的沈谣转身离开。 周述安正准备追过去,与他相熟的一些学子却忽然挡住了前路,“容暻,恭喜了,真没想到,你头一次来京参加科考,便中了状元!” “周兄,方才那可是云阳侯府的娘子?你从湖里救上来的那位?诶呦,那我是不是得提前恭贺一声了?” 有人真心祝福,也有看不惯。 一男子阴阳怪气道:“平日里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竟有如此城府。怪不得有人说,会咬人的狗不叫。” 说话的,是卢十一郎的好友,陇西来的郎君。 这位,连考五年都没考上。 卢十一郎今年本是奔着前三甲来的,谁知头发都要学秃了,才考了个第十六,再一看那个门庭、学识根本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之人中了状元,不禁心生不甘,兼之年轻气盛,他阔步走到周述安面前,阴恻道:“恭喜啊......” 周述安道:“多谢。” “嗬。”卢十一嗤笑一声,“多谢?是、是我看走眼了,想不到你竟留了这么一手。” 周述安淡淡道:“看来,卢兄对周某误解颇深。” 卢十一怒道:“周述安,这是长安,大晋朝状元年年有,官却不是谁都能做的,若是通不过接下来吏部的考试,你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想做官,得先做人,不然哪来的人脉?明白吗?” 周述安点点头,“多谢卢兄提点。” 卢十一怎会知道,他眼前的这个毫无人脉的寒门之子,不但会通过吏部的考试,获八品监察御史之职,在不久后,还会得圣人赏识,破格升为大理寺少卿,成天子近臣,帝王心腹。 再过一年,大理寺卿连连犯错,被逼辞官,周述安却直接坐上大理寺卿之位。其手腕,绝非常人能及。 卢十一转身之前,咬牙切齿扔下一句:“那周兄可别让我失望了。” 周述安无奈地叹了口气。 若不是为了救下落水的沈姌,这辈子,他怎么都不会同卢十一扯上关系。 ****** 须臾,沈谣看到了随钰的身影,沈姌笑她,“瞧瞧,你比人家考试的来的都早。” 听了这话,沈谣脸都不知道羞一下。 她低声对沈姌道:“阿姐,我去说声恭喜。” 沈姌笑道:“去吧。” 沈谣连躲带藏地走到随钰身后,扬起手里的蒲扇冲他扇了一股风,“恭喜啊,榜眼郎。” 随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一瞬间,眉眼间布满了笑意,他回身看她,“谣谣,你何时来的?” 沈谣装傻,“自然是刚到。” 随钰侧头,提眉,“真的?” 沈谣给自己扇了扇风,“自然是真的。” 随钰躬身在她耳边道:“可我一来就看着你了。我见二姑娘笑的满面红光,便知自己中了。” 沈谣身子一僵,立马用扇子打他,“你才满面红光,你才满面红光!” 随钰就这样任她打。 沈姌见他俩人当街没羞没臊地闹开了,只好走过去道:“恭喜世子。” 随钰嘴角回拢,立马切换正经脸,道:“多谢。” 这时候,程家的大公子走了过来,“佑安,可要一同去尚书省?”依照晋朝习俗,放榜之后,中进士的学子,第一件事就是进尚书省拜见宰相和主考官,也就是所谓的“过堂。” “好。”随钰回头看沈谣,“等我啊。” 沈谣嘱咐他,道:“好好准备吏部的考试。” 随钰点头道:“知道了。” 一个时辰后,众人接连散去,恭贺声停止,剩下了一片寂静。 有人思及寒窗苦读那些年,忍不住无声垂泪,也有人摸了摸墙上的榜单,发誓明年再来。 金榜一贴,有人欢喜有人愁,年年皆是如此。 李棣站在榜前,背脊僵直。 他......落榜了。 一个粉衣裳的年轻男子从地上坐起,勾住了他的肩膀,“李兄,走吧,跟我去平康坊如何?现在你需要的,是解语花,是发泄出来。我请客!” 李棣甩开了他。 “不同人啊,不同命!都是来京参加科举的,有人金榜题名,有人却名落孙山。”男子顿了一下,弯腰继续笑道,“有人跳进水里救人,抱了个美娇娘上来,也有人空着手,啥都没捞着!” 李棣怒道:“你住口!” “怎么?还不让人说了?!” 李棣回头给了他一拳。 “妈的,你敢打小爷?你是不是我二舅舅是何人!” 第152章 第三世番外6 ==第一百五十二章信我一次== 四月底,吏部考试的结果终于出来了。 前三甲,无一例外,都直接被封了官。 周述安任从八品监察御史;程嘉容任正九品典客署掌客;随钰任从八品吏部主事。 风起云移,烈日悬空。 整个长安城都忙了起来,主衣局忙着给新上任的官吏赶制官服;京兆府忙着准备春蒐(春季狩猎);鸿胪忙着接待外使——也就是回鹘的二王子乌利。 四月三十,午时。 许三娘许意宁带着小妹许意清登了云阳侯府的门。 进屋后,许意宁冲沈家三个姐妹笑道:“过几日便是春蒐了,阿姐、谣谣,还有三妹妹可都会去?皇后娘娘怕咱们不喜打猎那些,还特意找了几个戏班子呢。” 沈谣道:“我和甄儿会去,但阿姐怕是去不成了。” 许意宁“哦”地一笑,道:“阿姐可是在议亲?” 提起这个事,沈姌就忍不住扶额。 因着周述安身边没有亲人,所以提亲的事也就简单了许多,在云阳侯的“格外积极”下,竟是有了几分赶鸭子上架的意思,沈姌不过说了一句“再看看。”周述安请的媒人便进了云阳侯府的大门。 你说她有多欢喜吧......也没有。 但要说抗拒,也谈不上。 毕竟,小娘子也是看脸的。倘若婚事以十分为满,沈姌给周述安打七分,怕是其中的四分都来自那张脸。她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心里头却是清楚的。 沈姌缓了一口气道:“别乱说。” “阿姐放心,我不会乱说的。”许意宁缓缓道:“不论结果如何,上次的事终究是怪我,阿娘罚我在祠堂跪了三日,阿姐,我真是后怕。” 沈谣哼哼道:“才跪了三日吗?大伯母就该让你多跪几日。” 许意宁道:“这件事,你怎么说我我都认了。” 沈谣脸色好看些,“这还差不多。” 许意宁道:“就知道谣谣不会轻易原谅我,今儿我带了赔礼来。” 说罢,许意宁身边的婢女便拿了三套衣裳过来,都是京中最为流行的款式,且都是胡服。 “此次春蒐设在骊山,骊山陡峭,我想着那些曳地长裙行动实在是不便,便找了裁作赶制了三套衣裳出来。”许意宁拿出一套衣裳搭在沈谣肩膀上道:“谣谣,你穿胡服一定很好看。” 沈谣拍她,“吼,徐意宁你的嘴巴今日真是抹蜜了。” 许意宁一脸认真道:“你怎么冤枉我!我这是肺腑之言啊。” ********** 云阳侯府嬉闹声不断,傍晚时分,许意宁带着许意清离开侯府,出门时,撞见了周述安。 周述安脚步一顿,凛这双眸看了她们一眼。 那种审视的、让人背脊发凉的目光,显然不是一个八品监察御史会有的。 许意宁微微颔首,拉着许意清的手便上了马车。 许意清道:“阿姐,方才那是谁啊。” “碧色的官服,□□的官。”许意宁道:“他便是周述安。” 许意清道:“沈家的阿姐,要嫁的人就是他吗?”? 许意宁点了点头,后又喃喃道:“沈家女的运气也是极好了,谁能想到,救她上来的,竟会是状元。” ******** 周述安进了沈文祁的书房,沈文祁一抬头,笑道:“官服领回来了?” 周述安点头,“是。” 沈文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看监察御史只是个八品官,这绝对是个得罪人的活儿,谁若是有意为难你,你直接来与我说便是。” 听了这话,周述安整个人愣住。要是心里不触动,那定然是假的。 上辈子,他过了吏部的考试,也是任了这个从八品的监察御史。 世人都说他官运兴旺,得了圣心无人能比。可他是如何一步步走进波诡云谲的陷阱里,又是如何一步步爬出来,只有他自己清楚。 “多谢侯爷关照。”周述安顿了一下,道:“今日晚辈前来,还有一事。” 沈文祁拿起帨巾擦了擦手上的墨汁,抬头道:“何事?” 周述安开始胡诌,道:“李棣那人,侯爷可记得?” 沈文祁眉宇一蹙,点了点头,“记得。” 周述安道:“晚辈近来发现,他与许家有接触。” 沈文祁一愣,道:“许家?” 周述安道:“正是。” 沈文祁目光一沉,“因他篡改户籍一事,我一直派人跟着李棣,却并未发现任何疑点,容暻,这话轻易说不得。” 周述安道:“李棣并非是亲自与许家接触,而是通过另一人。” “何人?” “范阳卢氏,卢十一郎,此人与李棣交好,与许家亦有婚约。”周述安一字一句道:“许家姊妹不少,许三娘却偏偏约了沈姌一人前去赴宴,那些女郎的心思,若无后面的事,倒也说得通。可卢十一又将李棣带去了慕兰湖,李棣的户籍还被悄无声息地做了手脚。侯爷,世上有这种巧合吗?” 听了这话,沈文祁不禁有些心惊,喃喃道:“许家?” 隔了好半晌,沈文祁抬头道:“许家这样的世家,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若是与他们有关,必是得了左相的授意,可......三皇子势大,多次打压太子,都是左相为其周旋。” 想想上辈子那些事,此刻,周述安都不得不感叹,许后这放长线钓大鱼的手段,真是绝非常人可比。 为了六皇子,她究竟铺了多少年的路? 周述安道:“侯爷,眼下无人,晚辈想同您说句大胆的。” 沈文祁点头。 “六皇子沉迷诗画不揽政,可他终究是皇子,韬光养晦,避其锋芒,也是一条路。”周述安又继续道:“侯爷,沈姌那日若是没有落水,此刻,她该与谁议亲呢?” 那便是兵部尚书之子了。 周述安道:“这些大多都是晚辈的猜测,可那户籍,却是证据。” 沈文祁默了半晌道,“是啊,能让荆州的官,和户部一起闭嘴的,除了许家的许家有这个能耐,还有谁有呢?” 周述安话锋一转,道:“侯爷可知道回鹘的二王子来京了?” 沈文祁点头,“自然知道。” 周述安沉声道:“后天的春蒐,侯爷还是让二姑娘称病留在家中吧。” 话音一落,彷如一道惊雷劈在了沈文祁头上。 第153章 第三世番外7 ==第一百五十三章及笄之礼== 元庆十三年,七月初。 沈姌、沈谣相继出嫁,不知惹了长安城多少人唉声叹气。 男人叹息心中的白月光嫁人了,女人则叹息自己为何没有沈家女的美貌,除此之外,便是连朝堂上的各方势力都忍不住叹一句——云阳侯当真是好运。 镇国公府,嘉安堂。 陆老夫人看着三个儿媳,长叹了一口气。 长安城天天有喜事,敲锣打鼓,红绸漫天,就属镇国公府安静。 靖安长公主笑着道:“母亲怎还叹上气了?” 陆老夫人道:“三郎眼下都升为少尹了,是不是该考虑成家的事了?” 靖安长公主无奈道:“这事,我已同他提过两回,可瞧他那样子,心是半点没放在内宅上。” 陆老夫人闭眼思索了半晌,缓缓道:“靖安,你觉得英国公府的九娘如何?” 提到姜九娘,靖安长公主如噎在喉。 “九娘年十七,模样不说绝色,那也是上等,你以为如何?”陆老夫人越想越满意,边笑边道:“我记得她还写过不少诗,有一首《楼台新咏》圣人还赞过。” 靖安长公主犹豫了半晌,直接道:“不瞒母亲,我上次同他提的,就是英国公府这位九娘。” 陆老夫人缓缓道:“他如何说的?” 提起这个事,靖安长公主就想到了他那副恶劣又薄凉的样子—— 陆宴放下手中的书卷,翘了下唇,“母亲大概不知,平康坊的都知,诗做的更好。” 思及此,靖安长公主深吸一口气道:“不提也罢。” 老太太咬牙道:“三郎那个性子,你便是不说,我也猜得出一二来。” ****** 京兆府。晨光正好。 陆少尹在签押房撰写呈文。 须臾,孙旭走了进来,道:“陆大人,有个案子,郑京兆让我交给您。” 陆宴放下手中的狼毫,道:“是何案子?” 孙旭压低了声音道:“淳南伯独子唐律提亲不成,夜闯云阳侯府,欲将生米煮成熟饭,结果被人发现了,差点被云阳侯给打死,眼下唐律昏迷不醒,唐家与沈家撕破脸了。这不,都闹到官府来了。” 孙旭又道:“唐律此人口风极差,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见色起意,可唐家却咬死说是沈家女主动约唐律到府中去的,两家都是世家,这案子着实不好办。” 陆宴不以为意地挑了一下眉,道:“大夫如何说的,唐律能活下来吗?” “唐律已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孙旭拿出一张纸道:“这是唐家的状纸。” 陆宴接过,不急不缓道:“云阳侯将人打成重伤已成事实,淳南伯世子那儿却只能算是作恶未遂,再加上唐家咬死了是沈家女勾引在先,若是照律法判,沈家怕是要大失所望。” 孙旭道:“陆大人的意思是照律法办?” “照律法办,两家都讨不找好,这才能下来,不然只能越闹越大。” 孙旭真没想到,新上任陆大人,居然半点人情都不讲,他瞪直了眼睛道:“陆大人要如何做?” 陆宴重新执笔,“传沈家女。” 孙旭道:“万万不可!那沈家娘子年十四,吓得不轻,云阳侯府连请了好几日大夫了。” 陆宴翻开状纸,正准备将沈家女的名字誊写出来,呼吸忽然一窒。 ——沈三娘沈甄。 ——沈三娘沈甄。 眼前的字迹渐渐模糊,随后分裂,摇晃,耳畔出现了一道道声音。 “沈甄,圣人收回了成命,我与许七娘的婚事,就此作罢。同我回去吧。” “大人,我听闻漠北的天很蓝,云很低,触手可及,我,想去看看。” “你看着我再说一次,你心里有没有他。” “有。” “那三姑娘与我这一年来算甚?露水情分吗?” “同大人在一处,起初并非我本意。” “婚期何时?” “两年后。” “届时若能再见,我该唤你什么?长平侯夫人?” “大人于我有恩,沈甄知晓,没齿难忘,若有来生......” “你知我从不信来生。漠北之路,山长地远,你多保重。” 陆宴捏着手里的状纸脸色渐渐发白,捂着胸口直接昏了过了。 孙旭着急道:“陆大人!陆大人!” ************** 陆宴可是长公主的心头肉,圣人的亲外甥,绝对不能出事,孙旭拿了令牌直奔太医署而去。 可院正又是灌汤药,又是施针,陆宴根本没有转醒的痕迹。 孙旭着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院正缓缓道:“性命无碍,心脉正常,施针却不醒,真真是奇了怪。” 听到“性命无碍,心脉正常”这八个字,孙旭不由长呼了一口气,道:“不知陆大人何时能醒来?” 院正又道:“再等等吧。” 陆宴醒来时,已是下午。 孙旭立马撂下手中的茶盏,凑过去道,“陆大人,您可真是吓死我了。” 陆宴沉默不语。 深夜、白昼、黎明、黄昏在不停飞转,最后终于静止。 何为一眼万年,他倒是懂了。 孙旭又道:“陆大人?” 陆宴回神,看着他道:“那状纸呢?” 孙旭一怔,没想到陆大人昏迷醒来,居然还惦记着公务,忙道:“陆大人身体不适,好好歇息便是,这桩案子,还是由我来审吧。” 陆宴淡淡道:“我没事。” 孙旭道:“这......” 陆宴道:“给我吧。” 陆宴拿着手里的状纸,正思忖着,外面一个差役过来通报,“大人,云阳侯来了。” 孙旭一听,忙嘱咐陆宴,“陆大人,云阳侯爱女心切,您待会......还是少说两句。”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提了一下嘴角,“走吧。” 云阳侯进了签押房,沉声道:“不知是哪位大人收了唐家的状纸?” 陆宴上前一步道:“是在下。” 云阳侯道:“唐家欺人太甚在先,为小女名声,还请大人不要公开审理此事。” 孙旭在一旁屏息凝神,太阳穴跟着突突地跳。 他可是知道,镇国公府陆三郎,那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他怕场面太尴尬,于是提前阖了眼。 第154章 第三世番外8 ==第一百五十四章何其有幸== 周府的管家将陆宴引到了书房。 沸声渐起,周述安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茶,道:“陆大人来我府上,不知是有何事?” 陆宴缓缓道:“我来讨周大人欠下的人情。” 话音甫落,周述安的嘴角不由挑起一丝笑意,“成,陆大人直说便是,”要知道,这辈子的周述安,还不曾欠下陆宴任何人情。 两人对视片刻,陆宴向后一靠,叹口气道,“还真是你。” 周述安唤来管家,道:“拿些酒来。” 管家道:“是。” 须臾,茶换成了酒,两人如同前世一样,聊了许久,说完了当朝局势,周述安忽然道:“你见过她了?” 她是谁,不言而喻。 陆宴握着杯盏的手一僵,沉声道:“没有。” 陆家与沈家并无往来,他想见她,无非是通过上元、上巳,或是各种宴会,可眼下唐律做了那事,沈家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让沈甄出门。 周述安看着陆宴轻蹙的眉头,不禁想起了那个权势滔天,至死都无妻无子的陆相。 周述安晃了一下杯盏,提醒他道:“若我没记错,北边的战事起于今年年底,时砚,眼下很多事都不同了。” 陆宴抬眸。 周述安继续道:“许是因为唐家,这几日,岳母与长平侯夫人走的格外近。” 周述安言如箭矢,直接将陆三郎那颗心穿了个透。 是啊,还有苏珩。 前世这时候沈甄还沉浸在丧母之痛中,苏珩便是想上门提亲,也是心有不忍。 可这辈子侯夫人还活着,两家又是世交,就算她才十四,定亲也不是不可能。 陆宴揉了揉眉心。 周述安低声道:“唐律夜闯闺阁,给三妹妹吓得不轻,夜里常做噩梦,这个月十五,我家夫人要带着她去大慈恩寺拜佛。” 默了半晌,陆宴道了一句多谢。 一饮而尽。 ****** 陆宴在天黑前离去,周述安回到主院。 沈姌一边擦头发,一边道:“那陆少尹走了?” 周述安揽住她的腰,附身亲了她一下,“嗯。” 沈姌仰头看他,道:“郎君与他有交情?” 周述安点头,“我与他同朝为官,确实有些交情,怎么了?” 沈姌轻声道:“我听闻唐家将状纸递到了京兆府......” 周述安下意识摸了一下鼻尖,道:“夫人不必担心,陆三郎一向不喜唐律那些纨绔子弟,他定会给三妹妹做主的。” 沈姌看着他的眼睛道:“可唐律人现在都没醒,淳南伯会不会将这事闹到圣人那儿?” 周述安道:“闹到圣人那儿,唐家更是讨不到好处。” 沈姌道:“也是,” 翌日一早,唐家的讼师便站到了京兆府的正堂,他巧舌如簧,硬是将唐律说成了一个痴心错付的苦主,他本以为衙门定会给他一个说法,哪知陆宴竟直接打了他三十个板子,并出言警告,若是再罔顾事实、信口胡言,颠倒是非,便按诬陷罪论处。 唐家何止是没讨到好处,简直是颜面尽失。 经此,陆宴这刚正不阿的形象,算是在沈文祁心中立住了。? ******* 七月十五。 松栎葱葱,木鱼阵阵,无量寿佛。 沈姌带着沈甄来到大慈恩寺。 每逢初一十五,寺内的人确实要比往日多,几十名知客僧在持序、通路,沈姌交了香火钱,递上名帖后,知客僧才带着二人进了主持房中。 主持是个十分面善的和尚,他竖手行礼,道:“阿弥陀佛。” 沈姌和沈甄坐到了他对面。 主持先看向沈姌,“夫人可是来算子嗣的?” 沈姌脸一红,道:“今日倒不是为这个来。我家小妹近来日日梦魇,吃了定神的汤药也是无用,主持可有法子?” 主持这才将目光转向沈甄,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道:“这位女施主的佛缘,着实不浅。” 沈姌眨了眨眼,“这是......何意?” 主持笑着叫了一个小和尚,道:“你带这位女施主去左数第三间的佛堂便是。” “潜心拜上一拜,定能消除梦魇。”主持又笑着对沈姌道:“夫人且留步,贫僧还有事与夫人说。” 这里是皇寺,无人敢在此处生事,沈甄便跟着知客僧走了。 半晌过后,知客僧脚步一顿道:“女施主,就是这儿了。” 沈甄跨进门。 这间佛堂一个人都没有,她环顾四周,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摞蒲团,她轻轻抬起,然后放到地上。 正准备跪下去,身后突然“吱呀”一声。 那个捐了一大笔香火钱的男人缓缓走了进来。 沈甄往后退了一步,满脸防备,“何人?” 四目相对,陆宴脚步顿住,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丝毫不记得自己的沈甄。 男人喉结缓缓下滑,轻声道:“你是云阳侯府的三姑娘?” 沈甄见他身着官袍,点了一下头,又道:“大人是......” 陆宴将身上令牌摘下,给她看了一下,然后道:“京兆府少尹,陆宴。” 沈甄恍然大悟般地呼了一口气,“原是陆大人。” 唐家的事沈甄是清楚的,她请咳一声又道:“之前的事,多谢陆大人。” 陆宴垂下眼眸。 喉间忽然尝到了一丝说不出的苦。这一刻,他不知该遗憾她忘掉了一切,还是该庆幸,他们能这样认识。 “分内之事罢了。”陆宴看着她道,“不必客气。” 沈甄被他灼热的目光盯着有点脸热,她颔首道:“大人也是来拜佛的?” “是。”陆宴继续盯她,道:“我若是在此,三姑娘可是介意?” 沈甄连忙摇头,“大人请便,我不介意。” 陆宴拿了一个蒲团放到她旁边,跟着她跪了下去。说实在的,这还是陆时砚两辈子以来第一次拜佛。 绯色的长衣广袖散落一地,小姑娘双手合十,闭眼祷告,四周阒然无声,陆宴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沈甄做事一向认真,说虔心祈祷,就真的把心沉了下来。 而那个目的不纯的男人却很快睁开了眼。 他偏头去看沈甄虔诚的侧脸,嘴边不由主地带上了一股笑意。片刻之后,陆宴嘴角的笑意就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