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冻》 第一章 楚万担决定了给儿子结婚。 这个问题已经考虑半年了,一直都恍恍惚惚拿不定主意。傍晚喝过汤后,他一个人坐在庭房方桌旁的太师椅上,习惯性地泡了一壶茶,独个儿品着。看着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拉猪饮羊的婆娘亚花说:“得给立胜娶媳妇了。”亚花手里提着饮羊盆子正往厨房去,听见后又折回来几步,站在方桌一边:“你看着合适了就娶。”楚万担拿过来祖上代代传下来的水烟,很轻巧很熟练,甚至很优雅地,完全是在流畅自然的过程中完成了搓烟、装烟、点烟这一连串动作的。一口长气深吸过了,水烟的呼噜噜的响声均匀而有节奏,在亚花听来甚至有些悦耳。唯一不太古老的用具是火柴,而不是他历代的先人吸这个水烟时使用的浅黄色的火纸了。一根火柴燃完,他这口烟也正好吸受活,微闭着眼睛似乎灵魂已随出口的烟气飘然空中。这口烟刚过,端起茶碗叽咕喝一口,才慢慢抽出烟嘴来,凑到嘴边噗地一吹,那燃过的烟丝变成了豌豆大小的白球,应声飞出去,落到地上后轻飘飘地滚到二门子的门槛边去。这才又慢慢地装起第二锅来。 “娶回来给你也是个帮手。”楚万担的第二锅烟刚吸着,亚花噢着答应。转身往厨房去。 春上,楚万担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地里大片的麦子已经返青,他出工给生产队浇地,掮着铁锨顺渠转着巡水。看那儿浸水了过去捂一锨泥上去,再到麦地去查看,害怕地中有墓子或其他窟窿跑水。一个人就寻思,立胜中学毕业后已经订了婚,转眼四五年已过去。今年都二十岁啦,女方那边虽说小点,可也十八了。多一个人在家里,虽是多了一张嘴,可也添了一份劳力。眼见生产队快要解体,广播上天天宣传“承包到户”的政策,尽管还不知是个啥包法,想来总是和现在的生产队不一样。咱农民不懂,听话听音么,用笨法子想就是要变化一下现在的做法,把生产队变成“承包到户”的法儿。不管咋变总得人去变,娶回来一个就多一个挣工分的人不是。立胜成天慌得不在家,收工后饭都没心思吃,不是去外堡子的同学家,就是和本堡子几个不知过日子的慌慌客闲吹乱谝,一直到半夜才回来。娶个媳妇在家也好收拢他的心。 “就这么办,再慌下去就变成沟道里的枣刺了。”想起自己二十岁时已担负起了过日子的担子,对立胜现在的表现很不满意。麦田里转着,他就一遍遍地下决心:“麦罢就给立胜办事。”自己都自语出声来:“对,就这么定了!”手里的铁锨紧紧攥着,瞪眼看着水在麦根处先流满较低的地方后,水头又拐来拐去寻着前进的路径,已快到自己脚下了。他掮起锨慢腾腾走到地头去蹲着,等水浇到地头后改了道再浇另一畦。 楚万担在农业社已经干了半辈子。高小只上过一年,他父亲楚通海说了句:“回来种地”随即撂下书包掮起了镢头,给生产队套耩子,犁地种田,还当过三年饲养员,二年保管,轻活重活都干过。十八岁时父亲又说:“给你娶房媳妇回来。”三个月他就结了婚。新婚之夜糊乱撞了半晚上,新媳妇苏亚花哭着双手捂在两腿间任他怎么也掰不开。气得骂了句:“娶你就是让我日哩么,捂住那地方咋哩?”亚花只哭不语,他急得用自己的半截子羊橛一样的东西,在新媳妇白花花的勾蛋子上乱光,边急着催说:“快放开手让我再日一回。”亚花带着哭腔哀求说:“明黑间再来,我疼得不行。”窗外猛的一声:“不让弄就打!”咚咚的脚步声去了上房。楚万担听见是老掌柜的声音,反而一下子泻了气,软拉不几地提不起劲来。倒下头哄媳妇说:“别再把咱大哭来了又让打你,快睡吧。”亚花哼唧着才放开手,带着哭腔说:“你太急了,弄得我里面烂了一样疼,以后慢慢。”两人搂抱着睡去。 第二天见了老掌柜,楚万担不敢抬起头,新媳妇给老阿公端来饭,红着脸不哼一声,只顾忙活。看着新媳妇出去,老掌柜叫进来楚万担说:“坐到桌子边来吃饭。”楚万担说:“我还是去厨房吃。”老掌柜通海老汉“叭”一声,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厉着声:“坐下!”仰起头又叫:“万担屋里的,拿双筷子进来。”新媳妇拿着筷子放下,头仍不抬。通海老汉说:“记住了,从今往后万担开始上桌子吃饭。”新媳妇嗯一声赶快出去。老掌柜挺直着腰板一直瞅着万担,他越发头低到了桌子下去。“熊样子!”老掌柜发了话:“从昨晚开始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娶了媳妇马上就要盘算着过日子,头低到裤裆看啥哩?”老掌柜又一敲桌子:“要站直了,昂起头来做人,站到高处去看远点计划着过日子,裤裆里能盯个球出来。抬起头来!”楚万担缓缓抬起头还是不敢瞅父亲的脸,通海老汉又训一句:“看看你的样子,那种事把你羞死了,又不是偷人哩,就是娶给你的媳妇嘛,你用谁也不会放个屁。看着我的眼窝!”楚万担脸红成了鸡冠子,眼光闪烁不定,总是不敢接触老掌柜的威严地能看透人灵魂一样的眼神。 晚上,楚通海靠在炕墙上,点着水烟呼噜起来,喊万担两口子过来。万担坐在父亲炕边的杌子上,殷勤地给点火。新媳妇两手来回搓弄着自己的衣角,站在木柜边低头不语。万担说:“亚花,给咱大倒茶去。”老掌柜完全有一家之主的气派,眼微闭着很有节奏地吸着水烟。亚花端来茶,放在炕边小声道:“大,喝茶。”老掌柜微闭着眼噢一声,水烟一直不离开嘴。 烟瘾过足后,唏溜着一口茶喝下去,往直坐了坐。接着“吭”一声就是清嗓子,也是每次说话前的习惯:“你两口子听着,咱楚家世世代代以农为本,在你老爷手里,咱家就有二十顷地,二个长工,日子是油和面的好日子,在水流堡子方圆几十里咱都算头一富户。就这,你老爷到死没丢过农具,临死的前一天,还让长工锁子套着牛车拉他在自家地里转了一圈,给你爷留的话是种好咱家的地。你爷临走头里,咱已经是有着二十顷水地,十五顷慢坡地,五顷旱地的大富户了,留给我的话还是种好自家的地。到我手里没有几年,国家兵慌马乱地刚安定下来没几天就实行了土改,咱家土地就归了国家。”老掌柜缓了口气继续说:“这也没啥可惜的,全国私家的土地全收了,又没专意挑着收咱一家的。背了个地主的成分这几年也没人太重视,说的是啥意思?过去的人置买土地,说明土地对人来说是重要的,对咱农民来说就是命根子,啥都得从地里出来。后来国家统一收回了土地归国家所有了,这更说明土地的重要,不重要收土地回去干啥?国家是个啥?就是国家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么。从那时到现在,农业社统一耕种统一收获,咱们要积极劳动多挣工分,过好自己日子。现在万担媳妇进了门咱家多了一个劳力,三天过后,就随同生产队的人一块下地,听见没有?”万担赶紧说:“听见了,大,我知道要好好劳动把咱的日子过殷实。”新媳妇也说:“大,在家我妈也叮咛过门后要孝敬老人,好好劳动。”老掌柜高兴听这话,爽快地笑了一声:“知道了就好,以后主要是看行动,心里把劲鼓圆,咱的日子只有咱自己下苦过,总是比懒着不动弹强吧。好!去!睡觉去!”楚万担并不是顺着通海老汉的话说讨老汉的高兴。他是真的要依靠劳动过好自己的日子。每次农业社的上工铃刚敲响,他总是第一个赶到堡子中间的土台下去,听队长派活。 这个土台永远刻在楚万担记忆的深处,通海老汉是地主,挨批挨斗就在这台子上。他记得在一次批斗中,堡子的民兵连长叫来了公社的造反派给助威,公社派来了一群穿军服戴红袖章的二十左右的二杆子货,领头的那个人外号叫个“运动红”。有意在堡子人面前耍自己的威风。他让地富反坏站在土台上,先自己各打自己三十个耳光。要求每个耳光要让最后一排的人听见,边打还要喊着:“我是地主楚通海,剥削人的不要脸,是吸血虫造孽鬼,人民的死对头。” 耳光打不完,脸已肿胀成了鼓足了气的猪尿泡,憋得圆圆地泛着青光。二杆子们还觉得不解馋,拿来锨把照准每个挨斗的人后腰就是一下,没有一个人不倒下去的。到楚通海时一棍下去扩在了他的后胯上,随即瘫痪了再没下过炕。以后挨斗,只有楚万担去代替,给脖子上挂几十斤重的牌子,把人用滑轮升到高杆顶上去让看蒋介石,看不见了继续看,看见了还让继续看个够。提起开会,楚万担裤裆先就湿了。 胆颤心惊的时日早已过去,生产队赶忙恢复了生产,不再开人整人的所谓的批斗会,上面早已撤去了革命委员会,恢复了人民公社。“运动红”和那些二杆子现在成了人人看不起的货。楚万担以农为本的信心很快恢复,积极参加生产队的各样农活,在堡子人面前他从不太多说话,他认为干好活最重要。 过去开会的土台子,今天是队上集合分工的地方,队长站在台子一角大声喊,男劳力谁和谁去帮饲养室出粪垫圈,谁去东沟地里割菜籽,女劳力去北边割大麦。一一安排完,社员拿了农具就下地去。 楚家过去是大家,大家有大家的一些讲究,每天傍晚喝汤是免不了的,多少都得吃两口。汤喝毕,一家人一块议议日子上的事。亚花把汤烧好后,楚万担去把瘫在炕上的通海老汉背下来,放在方桌边的直背椅子上。大部分时间老汉是在炕上喝汤,隔几天就背下炕来让活动一下。汤喝毕,楚万担尽孝一样把水烟给老汉拿来,伺候在边上给老汉点火。往往老汉不让他点嫌不自在。老汉过足瘾,递给万担说:“你也抽两口。”这时候楚万担完全是顶门杠子,一家人全靠他在计划着日子。大小事情都给老掌柜汇报,类似初冬要窝一盆酸菜,羊寻羊娃让谁家的公羊给配种,后院该栽一棵什么树,拉土垫一垫大门外的小水沟等等。开始时老汉闭起眼听,不时地还要指导他几句:“记住,大门口迟早都要先收拾光堂,那是咱楚家的面子,抽空用渣子泥把门墙再裹泥一遍。”楚万担当即就行动,他能理解老掌柜话的轻重,也能体会出大家之风。他往往就是从老掌柜的一举一动中去寻找和感受历代先人为人处世的作法,从老掌柜过日子的言谈中理解农村人就是靠勤俭持家把日子过富裕的道理。他能理解到更重要的是他能做到,一丝不苟地在日子中去印证自己的理解,往往得到老掌柜的首肯。后来,老掌柜慢慢就不再管事,楚万担已完全继承了祖辈的优点,日子中的渠渠道道可以说是熟道老练了。万担再来汇报家务事时,老汉听了没听都说:“你看着去办。” 今晚的汤喝毕,楚万担照样拿过水烟来让老汉过瘾。看着老汉吸舒服后,说:“大,生产队的社员现在出工乱混哩,种地没个样子,牛头大的土块子不往烂砸就种上了豆子,割过的麦茬就有一尺高。唉,胡糟蹋哩么。”老汉完全沉浸在了只有烟能带来的那种享受里,迷着眼呼噜噜的一口长气让不会吸水烟的人听见憋得心慌,动作完全是重复了成千上万遍的轻巧动作,象不用看筷子就能准确把食物递到口里一样。通海老汉吸烟的时候眼睛很少睁开,每一个动作都准确到位。听见儿子的话不急着回答,等到那口烟完全吸入肺部并享受到了那种快感后,才一口长气出来,扑一声吹了烟锅中的豆子般大小的烟灰,才说:“别管人家,咱给队里出工挣咱该挣的工分就行了。”楚万担说:“我看见这样糟蹋土地心里不舒服,本来队里劳动日价值就低,低的原因就是收成不好,收成不好是地没种好,社员咋就不卖力好好种地哩?收获好了大家也都能多分一点儿,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这么想。”通海老汉说:“你记住,事到时候总有个解决的办法,国家也是从慌乱中刚刚过来,下来的事咋办,等着吧到时候总是有个法子解决的。”这种话通海老汉说过多回了,楚万担心想国家不象一个家庭说干啥就马上能干上的。就是有变的想法,落实到农村说不定得多少年,对老汉的话只是品味其中的道理不全信能变的。眼前农村的生产景象,实在让他心里不安。下午收工时,太阳还高高地在西天上徘徊,楚万担这时的活就是下河道去给羊割草,割满一笼,掮在背后往回走。到生产队打麦场边,看见小山似的生麦垛子,几十个连在一起绕在麦场一周,麦垛下的地上被风吹落的麦粒不知啥当口已经发了芽,长出两寸多长的青青绿绿的苗子来,就觉心疼。生产队收割回来的麦子,多年来都是如此,不急着碾打,收拾麦茬地种上秋庄稼后,才慢慢晒一场十几个碌碡吆进去碾一场,最后一场碾不完秋庄稼就已经熟了。这些生麦垛子在场里风吹日晒贼偷,往往损失很大。垛边落籽发的芽社员割回去喂羊,还高兴地说:“这比草好。”楚万担就看不惯。回到家估摸队里今年的收成,算来算去和往年差不多,每个工分也就六两小麦,图一毛钱左右。生产队留一部分麦种子和机动用粮后还图不到六两。每年堡子人为口粮不够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跑着借,在生产队仓库借不来就和队长保管当街对骂,去亲戚家借不来就断绝交往,可就是不知道心疼地,不知道抓紧时间碾打。场上的麦子,光被成群的鹁鸽麻雀就能吃成百斤。碾打时间太长,闲闲散散的社员就是不鼓劲,根本不想没粮时的做难。楚万担给队长说过一回,队长说:“你说咋个就算抓紧碾打了?才摘了几天帽子,就想指挥贫下中农了,是不是还有当队长的想法?给你说趁早把腿圈了!”楚万担落了个没趣,也没办法,只有跟着社员一起混工分。 和别人在一块干活尽量不说闲话,可他看不顺眼别人做的活,憋不住就冒出嫌活不细的话。别人就说:“就你能,就你会种地,我在堡子几十年了咋就不知道哩?”尤其傻子建说话可憎:“你以为你是队长哩,指挥牛还差不多,还想指挥人。”在农村就是这,你想有自尊别人不给你,有意在人多处剥你脸皮。你觉得自尊受到了冒犯可没办法,只要多说几句马上就撕打起来,更大面积地剥你面子揭你短处,专门让你难堪就能满足爱看热闹人的爱好了。楚万担深通此理,听到这话后不言传,得吆走,赶着头牯往前去。 队里的风气越发坏起来,东方红渠渠沿上长了十几年的电杆杨,时不时被贼就偷挖几棵去,堡子相连的村道两旁的桐树也安宁不了。贼对学校操场边的一搂粗的泡桐也不断下手,搅得各个生产队不得安生。生产队出高工分派人晚上巡逻,没见逮住贼树却照样被偷。队里没办法,干脆在每个树一人高处刮掉一块皮露出一片白出来,给编了号写了价格,社员只要出钱就可以随便买。楚万担和父亲楚通海商量了,一下子买回来九十棵电杆杨,够盖六间大房用的椽。为买树把羊卖了,卖羊时楚万担有些犹豫,通海老汉给鼓气说:“卖了,往后我不喝羊奶了,先买回树来,缓些时日就可以盖六间大房,也壮一壮咱楚家的家道。”楚万担还想说少买几棵的话,老汉拉下脸来:“树比羊重要,房比我重要,你看着办吧。”楚万担为难了半天才下决心卖了羊,按父亲的安排买回来九十根四把粗的电杆杨。 买回来的杨树放在大门口,抬一根放在三角支架上,便于砍去树身上的枝枝杈杈和碗口大的树瘤,收拾平整后抬到后院去摞起来。立胜已是个很壮实的劳力,给父亲帮着忙,大声和堡子来往的人说话。亚花勾子蹶起老高,忙着拾掇砍下来的树枝,晒到院子靠墙边的太阳下。傻子建过来说:“买了几棵树轻狂成啥了,专门在大门口收拾,把人吝的想咳嗽。”立胜停住手里活说:“你也买几根回来让别人看看,眼馋啦?眼馋就过来蹲到跟前看,我给你泡茶去。”傻子建挽袖子就过来:“球大个娃,给你叔咋说话哩?想让我给你紧皮不是。”这个傻子建人不傻,最大毛病就是人懒嘴烂,日子不成个样子,一个人住在堡子西头坡下队里做豆腐的窑里。不做豆腐时他住这儿,队里要用地方了,他就卷起那床烂棉絮也算褥子也算被子的铺盖搬到麦 场边放农具的场房去。二十七八的年龄,还是光棍一条,不思自己咋过日子专爱打架,看别人的热闹。他凶凶走过来,立胜举起砍树枝的长把斧头,受了惊吓一样厉声喊:“你过来,你过来,过来砍死你!”真吓得傻子建愣了一下。楚万担过去夺下立胜手里的斧子训斥一句:“咋对你叔说话哩,滚回去!”立胜不服气地扭着头进了大门,亚花跟在后头小声训儿子:“你砍你的树枝,跟那二球货说啥哩?”门外楚万担安慰傻子建:“别跟小人计较,毛头小伙子不知高低,冲撞的地方你别在意,过后我让他给你赔话。”傻子建不知这是打圆场的话,又托起大来,大着声:“就说么还咋呀,站起来没我球高一个娃,就想骑上头给我尿尿哩?等着他娃来,不来再算帐!”骂骂咧咧地去了。看热闹的人已经围来了几十个,看见没打起来,扫兴地嘟嚷着也散开了。 买来的电杆杨收拾停当,前后院扫过后,因来回抬树把屋里搞得零乱不整齐的毛糙劲在亚花勤快的收拾下恢复了正常。楚万担想让立胜去给羊割草,话到嘴边才想起羊已经卖了。打发立胜把茅坑里的粪拉到门外去,再到土场子拉几车子干土回来。 生产队的农活一直松松垮垮地到了秋后。地里播下麦子后,老掌柜通海老汉一下子就不行了。头天晚上万担还尽孝地坐在老汉炕边,老汉烟瘾过足后说:“今晚这烟不香。”溜进被窝不再说话。万担接过水烟吸了几口,没觉出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的味道。坐了一会看老汉似乎已迷着了,悄悄带上门出去。回屋后给亚花说:“大说今晚烟不香,可能是秋里天卖了羊断了羊奶,亏欠得咱大肚里寡了。你明早给大打几个荷包蛋补一补。”亚花答应着上炕铺了被子,伺侯楚万担睡下,自己才脱光溜进对脚的被窝去。温热的身子紧挨着万担的双腿,拧身时自己的腿就挨着了万担裆里的东西。万担睡觉从来都是不着一丝的,亚花刚挨上去,他那东西弹簧一样崩一下弹了起来。亚花赶紧避开,小声说:“还不敢见撞,脾气大的要打断我腿一样。”楚万担哼一声,浑身一阵燥热,旋即又凉下来,那物事也就缩了回去,悄然隐在那堆毛里去。万担翻了个身,说:“该给立胜娶媳妇了。”婆娘半天不语,他又问:“听见没有?”婆娘嘴里唔一声,含糊地道:“该…了…”万担蹬了亚花屁股一脚低声道:“没出息又想了不是,儿子都快要娶媳妇了,你劲还不减,四十的人了越发利害起来。”亚花把屁股已经蹶到了他怀里,声是从被窝传过来的:“你就从那边日,快。”一句话燎拨地万担的火又上来,先伸手进去探了一下地方,摸着了湿津津的一片。亚花嘘声哼着,万担捏住重又发狂的物事,感觉里面一蹦一蹦地往外涨,赶紧凑近了亚花早已津湿了的那片地方,急欲挺进去。亚花勾蛋子上先被顶了几下忍不住嘘出了声,又催他:“快,这么多年了路还不熟。”楚万担受了鼓舞腰刚一弓,就听见对面屋子老汉底气不足地沙沙着嗓子喊:“给我倒杯水。”万担马上凉下来,掀开亚花勾子揭开被子坐起来,那物事还直挺挺地一蹦一蹦地。亚花埋怨说:“咋知道在这个时候喊,算准了一样。”万担训了她一句拉亮灯,披衣下炕去给老汉倒了杯水端过去。 老汉双手撑着想起来,瘫痪多年的下身沉重得根本不听使唤,万担把水放在手边的柜盖上,扶老汉靠在炕墙上,老汉接过水叽咕两口就喝了,说:“再倒一杯。”又叽咕下去,喘了口气才说:“咋这么渴的。”万担问还喝不,老汉不喝了又想抽口烟。赶紧拿来水烟,老汉吸着了说:“去前面叫立胜进来。”万担小声说:“大,这么晚了,等天明了吧。”老汉训了:“去叫!”万担连声答应:“行、行。”把立胜叫醒让快到上房他爷屋里来。 立胜一个人在前面房子住着,二儿子立邦在公社中学读书,平时住校,遇星期回来就和他哥住一起。立胜嘴里嘟囔着穿上衣服,边走边摸着衣扣扣上,进了老汉房子才把腰带系好。含糊着问了一句:“叫我咋哩,爷,半夜三更不让人睡觉。”万担看着立胜的样子拉下脸训他:“看你已二十岁的人了,还没个人样,过来坐到炕边听你爷说话。” 亚花在对面屋子等了半天不见楚万担进来,又听见叫立胜起来,纳闷着不知爷孙几个干啥。起身过去看,进门问:“大,想吃啥不,看是汤没喝滋润么?”通海老汉没动一下,声音仍沙沙着说:“万担屋里的,你睡去,我爷孙说几句话。”亚花拾个没趣,告了声:“想吃了叫我。”转身出去回到屋里自语:“倒了几十年的老地主了,还放不下那个穷架子,倒耽搁了我的正经事。” 通海老汉半天不说话,捏在手里的水烟只做了个样子,也不象往常那样轻巧地装烟,一声连一声地呼噜噜地吸着冒着了。三个人呆坐了会,老汉又要水喝,先习惯地吭一声,也没了先前的声大,嗓子清利了说:“立胜啊,你也不小了。爷成天在屋里看不见你几回,你都忙啥哩?”立胜还迷糊着不太清醒,听见他爷问话,应付着:“没忙啥,啊——”一个长哈欠刚打过,万担一耳光把立胜打下炕去跌坐在脚地,才一下子灵醒了。赶紧起来站在炕边不敢乱动弹,脸上一阵一阵火辣辣地疼。万担愠怒着脸:“象不象个孙子,站在那儿听你爷说话!”老汉对万担的猛然举动一点儿不吃惊,接着道:“打得好,棍棒底下出孝子,我看早就该打了。立胜啊,咱们家过去是大家子,大家子就要有大家子的门风,你成天慌啥哩?给你大帮忙砍了一下树枝,还差点和傻子建打起来。你有头脑没有,咱楚家和别人在街道上对骂,不是人家丢人,是咱楚家丢脸,知道不?”老汉喘了一会,气顺了继续说:“咱祖祖辈辈靠地生活,现在靠劳动挣工分养家,你劳动没个样子,吊儿郎当的,那点儿象楚家的人?再下去就是第二个傻子建么。堡子谁不嫌弃傻子建,你愿意那个样子活人吗?以农为本是我们楚家的家传,能读书出门去更好。你又没读多少书,这日子你准备咋个过法?说!”通海老汉数落得立胜抬不起头,嘴里嚅嚅着说不出话,头脑里乱糟糟地也不知该说啥。万担催问一句:“想干啥?给你爷说!”立胜半天崩出一句话:“不知道。”通海老汉接着道:“不知道好,连该务农都不知道,立家之本都忘了还能有啥出息?你大象你这么大时,已经结婚挑起了家里过日子的大梁。你倒好,媳妇订下四五年了还没个定性,娶人家娃回来你能养活么?不能养活谁敢跟你,给你娃说,从今往后好好地,干活脚下放快手下放勤,日子让人甩在后头了,好娃哩跑都撵不上。知道不?”不等立胜答话,万担紧接着重复了一遍:“知道不?”立胜赶紧说:“爷、大,我知道。”老汉说:“知道了就好,说明还不瓜还有救。记住爷的话,日子是靠地里一点儿一点儿攒着过起来的,不是成天胡乱混出来的。知道了,今后给我拿个样子出来。睡去!”立胜转身要走,万担追加了一句:“睡下好好想想你爷说给你的话。”立胜转身噢一声,扑踏踏出去。万担挪近老汉坐在炕边,老汉似乎乏困了一样闭了眼不言传,万担等了半天,不见老汉有动静,轻手轻脚溜下炕准备出去。“别走。”老汉说了话:“福祥,别走。”万担惊讶老汉叫出了自己的官名,这名字只在念书时用过。几十年在农村一直用万担,福祥这名都快忘了。今晚老汉叫出来,咋听还不习惯。紧几步又过去坐在炕边,老汉伸一只手出来握住万担的手说:“农业社活不紧了,招呼地给立胜把婚结了。一是了却心事,二是给立胜也就挽了个龙头。让他有个牵挂,不至于成天撵着看狗连蛋支应心慌。你好好盘算一下,看屋里有这个力负么?没有的话最多缓过今冬,再不敢放置时间过长。”万担答应着说:“赶明我好好算一下,女方那边的礼金最少恐怕也得240元”。“你叫媒人先去问一声。”老汉又说:“问了心里有个数好盘算。”万担握了握父亲的手 尽量放软声说:“天明我就去找麻子怪。” 楚万担重新睡下时,鸡已叫过头遍。第二天,他早早起身,又去催着叫醒了立胜。立胜一晚上长大了一样,很懂事的样子。走进院子接过亚花手里正在扫院的扫帚说:“妈,你去烧茶,我扫院。”亚花高兴地笑着进了厨房。茶烧好,先给老阿公楚通海端进屋去,甜甜地叫了声:“大,起身喝茶。”老汉让放下。楚万担进了老掌柜房子问安,和老汉一起喝茶,递水烟时老汉推让万担先吸,他不好意思,只吸了两口就出门找媒人麻子怪商量立胜的婚事去了。 麻子怪住在水流公社的东连墙,公社街道在水流生产队东边,相距不到二里路。楚万担去了,麻子怪热情地泡茶递烟,喊婆娘拿茶碗进厨房去洗一洗。麻子怪脸上不多几颗黑麻子,他婆娘脸上却是几颗白麻子,两口子人不难看,灵醒得很。招呼地坐下,麻子怪看着楚万担近乎方型的下颌说:“想给立胜办婚事么?”楚万担接过茶碗边道:“不知女方是啥意思。”麻子怪说:“女子也已长大了,不见你说娶的话,不好意思先开口,这下正好,肯定没问题。”万担客气地说:“你多操心,让刘先生给掐算个日子。”麻子怪说:“当然请刘先生了。” 正说话间,立胜猛地进屋来。看着红脖子涨脸的儿子进了门,万担一下来了气,心说这个样子让媒人看见象啥样子,极不稳重,心里生气拉下脸来。立胜到跟前,大声道:“大,快回!”麻子怪还以为立胜不愿意婚事了来挡事,心里正寻思。万担发了话:“慌慌成啥了,看你那里有个人样子!”立胜声音不降低:“我爷让叫你快回去,可能快不行了。”万得听见一愣,顺手抽了儿子一耳光:“胡说,往回走。”虽教训了儿子不许乱说话,自己心里却也慌起来,立胜无故挨了一下,又是在媒人屋里,脸红着跑出去。万担急忙告辞出来,麻子怪送到门口说:“慢慢走,别急。”万担一路跑着回去。 屋里已有了哭声,是立胜叫着哭:“爷——爷——”听见亚花也叫:“大——大——”万担跨进二门子,腿一软叫了声:“大啊——”昏倒在地上。 通海老汉已经咽了气。亚花把老汉手里的水烟拿下来就听见房子外嗵一声,跑出来看见万担斜卧在天庭,赶紧叫立胜扶万担坐起来,亚花右手大拇指使劲掐住万担的人中。立胜早忘了刚才的那个耳光,连声呼叫:“大、大!”万担哇一声哭出来,挣脱娘俩扶着的手,连滚带爬进了老掌柜屋里:“大!大!还要看立胜结婚哩么你咋走了嘛!大!大!”哭声撕人心肺,惹得邻家已有人进来探问了。 好不容易把万担扶上床,亚花抽泣着劝:“他大,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快清醒一下,给咱大安排后事要紧。”楚万担也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安排立胜去县里通知他姑和他姑夫,回来时走贺家湾通知他老舅,一一吩咐了。立胜骑上自行车就走,亚花撵出门去给立胜头上套了个孝圈子。屋里人忙起来,连墙几个小伙子先过来帮着摆设了灵堂。枋是老枋,逐年给外涂一层生漆,黑光光明晃晃地,大头档板上篆刻的大红富字在黑色映衬下,显的越外红鲜。灵堂设在前庭房,枋放好后,翻过枋盖来,凹槽往上,铺了一把麦杆,把老汉先轻轻停在上面,只等主要亲戚来了就入殓。 供销社的会计范升良赶了过来,俩人一贯交好。他知道这时候楚万担肯定需要帮手,是来帮忙的。进门看见人乱哄哄地,找见万担问:“还需要啥?”楚万担已完全清醒过来,双手握住范升良的手,拉进自己屋里去,让坐下说:“范老哥,我一会儿才准备去找你,过事的大总管非你来当不行。下来,你安排事就是了,事大事小你掌握。”范升良为了把握楚万担这个白事的花销大小,还是以请示的口气说:“老弟,准备咋过你给个话,我好安排。当总管的事你放心,滴水不漏。”万担尺算了一下,两个人商商量量的定下了按三十个席口准备,叫四口鬼子(送丧的唢呐手),一个六人的戏班,打土墓,用北山里的青石板封黑庭子的口。 范升良安排挖墓的三个人不让着急挖。现在天气不热,准备放到初九葬埋,还有六天时间。主要是墓要挖好,尺寸要够活要细,三个小伙子去了。又着人去北柯村联系鬼子头,安排了两个人只等买纸的回来后就糊大门扇,糊丧牌子。细小的活路很多,范升良考虑的很周到都一一做了安排。 半后晌,堡子西边的河坡上就有人哭着进了村,是立胜的姑姑楚艳肖一身孝服,白帕挂面,一声长一声短悲悲泣泣边走边哭。女婿方伟民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搀扶着妻子,一块进了大门。哭过一场,艳肖止住了。问亚花:“嫂子,这么突然的。”亚花说:“昨个半夜,大叫你哥过他屋去,又让叫立胜起来,爷孙仨人说了半晚上话,今早就就不行了么。”说着两个女人又抽泣不止。 主要亲戚都来后,在万担舅主持下,入殓了楚通海老汉。初九那天,大小几十个孝子,把老汉体体面面入了土。万担在心里说:“大,农业社没有收成,社员个个日子可怜,咱家会过却挣不来呀,往后日子松泛了,儿子给你请戏来唱,唱秦腔全本。” 堡子的坟场里,楚万担的父亲拱起了一个新鲜的土包子,头大尾小的坟堆,象电影上外国土兵的帽子。万担计划着等到明年春上给坟上栽几棵柏树,挪来几窝迎春花。让这早早开放的嫩黄的小花朵守在坟头上给老汉报告每年春天的信息。 第二章 一场雪下来,水流公社整个白茫茫一片。楚万担清早刚起来,立胜已在前院开始扫雪了,他就去开大门。这大门是要早开的,表示着一家人的勤劳与懒惰。站在大门外,看整个堡子满眼皆白。近处看的清的,干枯树枝上都积了一指厚的雪,对面人家的屋檐上就有半乍厚的雪了。树白了房白了街道也白了,楚万担眼里的世界都白亮亮的。街上还不见有人走动,雪在路上静静铺着,他都不忍心踩上去。左右看了一会儿,站在自家门外的粪堆边撒了泡尿,雪面上立即就出现一个周边黄色的不规则小坑,浇出了粪土污黑的颜色。站在门楼下喊立胜出来,让先给门外扫出一条路来,再把院子的雪用独轮木车推出来倒在桐树坑里。 自己折回身去清理院子的积雪。亚花已在厨房忙碌开了,风箱拉得呼呼响,锅内也有了滋滋的水声。楚万担清理了积雪又到父亲的牌位前擦了擦灰尘,把留下妹夫方伟民敬献的金山往正的扶了扶,看着父亲的遗像。心里说,大,你看好大一场雪,是丰收的兆头呢。刚收拾完,亚花就喊喝茶。楚万担现在已坐在了父亲原先经常坐的位子上,吸着水烟,那姿势和神态在亚花眼里就是活脱脱一个老阿公的样子。茶端上来,公社的有线喇叭也响起来,先是义勇军进行曲开头,下来就是一男一女的普通话在报告早间新闻。楚万担不太注意听广播,嫌吵得心慌。立胜忙完,出了一身汗头上缭绕着热气进到庭房,坐到父亲原来的位子上倒了一杯水端起就喝,烫得他直咂舌头。万担看见了,放下水烟说立胜:“啥时能改了这个慌慌样子了啥时给你结婚。”立胜不吭声,笑了笑去舀了半脸盆热水,放在天庭中间支起的捶布石上大扑腾着洗脸。人被裹在雾里一样,亚花出来给续茶水,看见了说:“别感冒了,洗过快把衣服穿好。”走回厨房又去做饭。 冬季生产队活不多,还都是室内的小活,饲养室出牛粪垫圈,豆腐房磨黄豆做豆腐之类。堡子劳力用不完,大部分人闲在家里做自己的家务活。早饭过后,楚万担让立胜给去茅厕的小路垫上一层干土,再把茅厕里面收拾一下,都用干土垫了。亚花在前院喂了鸡进来,楚万担说:“他妈,得捉个猪娃回来喂着,养大了也能接济一下日常使用。”亚花接过话:“早就该养个啥。买树时把羊卖了,到现在我心里一直都空空地。你看谁家有了先捉一个回来,养大卖了后再给猪娃钱。”楚万担最不愿给别人暴露的就是家底,听了亚花的话就说:“买不起先别买,这是个计划,艰苦日子咱艰苦在大门里面,别露到门外去,那样子别人会笑话咱的。一下子就把咱家看穿了,看穿了的后果就是再往扁里看,一旦在别人眼里没了份量,以后啥事也办不成,知道不?”亚花没想自己出了个主意倒惹来这么多闲话,不悦意地进了厨房,一个人嘟嚷:“你只要有钱就去买,强做大头。” 广播上的戏曲播完,接着是本县的广播员读稿子一样的广播水平,怀义普通话惹得楚万担不住想笑。立胜忙热了,脱了棉袄还出汗。万担仍在方桌边坐着,看看立胜,心里不由有点儿高兴。这娃在他爷去世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眼色活也多起来,比以前心细多了,也不是原来那样狗发情似的到处乱窜了。在屋里寻着活干,没活了他妈做饭他就去烧锅。变了,一下子变了,看来他爷去世前那天晚上说的话起了作用,就是给他娃开了个心眼,知道啥了。楚万担寻思着,给老掌柜过白事时,立胜就开始变了,忙着招呼打墓的,接客守灵请人帮忙,去街道买东西小到几盒火柴他都能想周全,对客人礼节也周到,葬埋的讲究也懂得六七份。从这一点上看,还象个楚家的后人。楚万担心里高兴,越发下决心要培养好立胜,教他以农为本的家训。有父子俩联手,不信这日子就翻不了身。水烟的呼噜声一阵比一阵响,一阵比一阵悦耳,听得厨房里的亚花笑起来。出来骚情地说:“他大,慢点吸,今个这水烟声咋这么清脆的。”万担拿下水烟说:“高兴你有个好儿子么。”亚花以为是风凉话,去自己屋里拿来正做着的一个鞋邦子接着做,又说了:“谁说不好了,关键是要一辈子勤快,这几个月只是个开头。”两口子都希望这个好开头能坚持下去。 说着话,楚万担咋猛伸长了耳朵:“他妈,你听广播说啥。”这会儿的怀义普通话是个女声,两个人乍长耳朵听,广播声就真切了:“中央决定,在农村全面落实土地承包到户的政策,撤销人民公社,改建乡村制……”两个人听了一阵子,亚花先说了话:“这不是啥新事情,早都嘈嘈开了。”万担制止了她,再听了一会儿,广播放起了秦腔。楚万担放下水烟,催亚花:“快把我那双猪血沫了面子的硬头翻毛窝窝拿出来。”这是一种套鞋,下雨路上泥泞时套在脚上很方便,每年遇见谁家宰猪了,就用热血把鞋底抹一抹,为了防水也说为了防腐。亚花从柜底下拉出来六七斤重的窝窝扔给万担,他套上脚就出了门。 街道上的雪已被踩出了一路的乱脚印,他寻思着广播上的话,就坐到了供销社会计范升良的房子。这是官摊子,范会计住的院子不很大,却格外整齐,一个大四合院一样。北边是一排六间的小楼,上下两层每个房子的窗子都伸出来一个烟囱,正往外抽着黑烟。东边一排平房,是办公室仓库之类,西边是个小两层,二层上面是盖了房的。范升良住在南边一排,共六间拱脊瓦房,一律红门红窗白玻璃。人住得满满的,虽说这是一个农村的小镇子,可在供销社工作的人都打扮得很洋气,站柜台的姑娘个个都很漂亮,小伙子也精神。楚万担每次进供销社的各个门店,都很羡慕这些人,总想不通这些人都是怎么来这样的好单位上班的。 庆幸的是他能认识供销社的大会计,他两家是出了五伏的老亲戚关系,万担早已故去的母亲是范升良父亲的远门妻姐,到他这一辈,就和范升良互称兄弟。两个人性格也合得来,来往了几十年没红过脸,谁也没说过谁的不是。越来往越亲密,时时就有走动。在楚万担心里,范升良是工作的人,知道国家的事情多。每遇事情,习惯找范升良商量一下。 范升良的房子是宿办合一的,碳炉子支在屋子中间偏向东墙一边,火呼呼地燃着,烟囱里嗡嗡地响,炉子上铝壶里的水也有了滋滋声,房子比春天还暖和。两个人坐下来,范升良泡好茶,一人一杯慢慢地品。楚万担心里虽有羡慕的想法,表情上绝对是不露一丝一毫的。一口茶咽下去说了话:“范老哥,你说''包产到户''是啥政策?”范升良没马上回答,沉思了半会儿,给万担续了水才说:“这是中央的新政策,是对农村实行的经济改革。”楚万担咋猛一下还听不懂这些新名词:“''改革是啥?要怎样改,咱这儿会改吗?”范升良喝茶的声音听起来是很香的,唏溜一声叽咕咽下去说:“这说不准,不过这政策对农民有好处,是让把土地包给农民个人去种。我想与刘少奇当年的三自一包差不多。”楚万担一听坐不住了,告辞了范升良一路回来,脚下的雪踩上去绵绵地,他专拣人脚没踩到的地方走,前前后后想这个问题:承包到户给农民个人种?那生产队干什么?没了地还不成了空壳壳么?队长再给谁分活去?想得心里成了一团乱麻,回家坐下,冷着脸还在寻思这个问题,最后搔了搔头皮唉一声,亚花问:“为啥事叹气?”万担说了范升良的话,亚花埋怨:“看看你这个人,过自己日子操自己的心,替国家操的啥心?上面的头头那么多,领导压摞摞,用得着你费心思唉声叹气么?”楚万担说:“你知道啥,上头动一下小指头,下面就有大浪花,能不牵扯咱们?过去上头说斗地主,咱大就瘫痪了。这回是一样的道理,上面说承包,咱怎么办?”亚花用嘴咬着鞋邦子口的硬棱,嘴里呜呜不清:“别人咋办咱咋办,你急啥哩?”楚万担围着方桌来回地转,手自然背到身后去。脚上的套鞋有一尺长多半尺宽,人倒不 很高大,有这么双大脚显得很怪的样子。连着说:“不行,这样不行,糊里糊涂不行,你给我寻了布袋,装两碗包谷籽,我去县上找伟民去。”亚花起身去收拾边问:“伟民有啥办法?”万担跟在亚花身后进了厨房,亚花让他撑开一个小花布袋的口往里装包谷籽。看着亚花小心翼翼地往里装,万担说:“他在县政府工作,对政策了解的多,让他给我解释一下也不费他的啥,我也权当逛县城哩。”亚花嘟嘟:“大雪天的乱跑”。“不要紧。”万担提着布袋喊立胜让把自行车推出来。 立胜正在前院劈柴,应了声把那个简单地只有两个轱辘,一个架子的自行车推出去靠在大门框上。楚万担把布袋拴在车头的一边,骑上去走了。亚花撵到大门口喊:“晚上回不来就住下,别硬往回赶,小心路上滑!”楚万担顾不上理识亚花,脚下用力蹬着,下了村子西边的土坡往十来里外的县城去。 方伟民是蒲城师范毕业的,因着有一手秀丽的钢笔字,分到县政府办公室做秘书工作。和楚万担的妹子楚艳肖是中学同学,俩人有感情就成了家。已有了一儿一女,都在县城上学。老大方圆比楚万担的二儿子立邦低一级,女儿飞云还在念小学五年级。楚万担进伟民家的门时,飞云正要去上学,拉开门刚好看见了万担,乍呼着又跑进去喊:“我舅来了,我舅来了!”随着飞云的喊声万担进了门,艳肖赶忙迎上去问:“哥你咋来了,这么大雪天”。“你嫂子让我来给你送包谷籽。”万担扬了扬手中的布袋说:“给,把布袋给我腾下。”回身抱起飞云:“让舅用胡子扎一下你的嫩脸。”飞云嘻嘻哈哈地用手推挡着他近乎方形的下巴,一句接一句地喊叫:“不要…不要…,哈哈哈。”艳肖拿着空布袋从厨房出来禁断女子:“下来,上学去,让你舅歇着。”女儿喊:“我舅用胡子扎我,嘻嘻嘻…”万担放下她来,飞云跑出去了。又回过头趴在门框边冲万担做了个鬼脸,才嘻哈着跑远了。 楚万担看见妹夫不在,问时艳肖说吃完饭就去开会了。他就给艳肖大概学说了一下想问的事,艳肖也不明白更详细的政策内容,给万担泡了茶,拿纸烟出来说让等着,她去找一下伟民。两个钟头后,两口子一块回来了。艳肖要先去副食加工厂上班,安排让伟民把他哥招呼好。万担让艳肖别管,两句话说完他还要赶回去。艳肖说:“不敢回去,下午下班后我捎着割点儿肉回来,包饺子吃。”万担没答艳肖的话,看着伟民一直坐到凳子上。艳肖还叮咛伟民别让万担走,等她回来做饭。万担摆摆手:“你去吧,上班去吧,我不走。”艳肖才放心了去。伟民给万担续水,万担挡住说:“别忙了,坐下来问你一个事。”没等伟民坐稳,他就急着说:“承包是干啥哩么?”伟民笑了笑说:“哥,你消息这么快,县政府刚才在会上才学习了省里转发的中央的82号文件,你就知道了。”万担往伟民跟前靠了靠:“我听了广播上的新闻才知道的,所以来问一下你,你总是在政府中间住着,知道得详细些。”伟民点了支纸烟吸着,很关切的语气:“广播上是大方向,红头文件是具体做法。就是要把生产队的土地下放到农民手里,按人头把地承包给各家各户去种,承包者负担税收和提留。”万担追问:“咋个按人头承包地?”这都是过去未曾听过的新名词,搞得万担很咬舌头,不习惯就说不顺。伟民说:“就是生产队,噢,现在已经撤了过去的老建制,改用新建制了”。“这我知道。”万担抢着说:“公社叫做乡,大队叫啥来忘了”。“大队叫村委会。”伟民接过话:“生产队叫组,这些新建制县上要求各乡马上宣传。就是说每个组按比例留一点机动土地,其余的土地按每个组多少人平均分配,人口多的多包,人口少的少包”。''噢,是这样子。“万担醒悟了一样:”那税和提留又是啥?“。”伟民往后靠了靠说:“种地纳粮嘛,纳的粮就叫税。提留是乡村组收的一种费用,都是按土地多少算着收的。”万担听清了,明白过来后大声道:“不管是啥名字,就是缴点粮和钱么。”伟民笑一笑。万担急于知道详细内容,就显得话语多了一点儿,又问:“咱县上啥时能承包到户,水流公社啥时能搞承包?”伟民顿了一下:“这说不准,不过时间绝不会太长,今天刚开了会,各乡长也参加了,县上要求各乡加紧普查各村委会的土地面积和在册人口,看来时间不会太长。不变不说,变起来也是一夜间的事。”万担噌地站起来就往门外走,顺手拿了桌面上自己的小花布袋出了门。伟民说:“你急啥哩,艳肖还要给你包饺子哩”。“不啦,我得马上回去。”万担推了车子顾不得回头。伟民一把拉住车座,压下声说:“哥啊,这只是个大政策,虽说迟早都要落实,可是现在还要保密,回去不敢声张。”万担连声说:“我知道,我知道。” 楚万担一路上一阵紧似一阵的蹬车子,急急往回赶,被人踩过被车碾过的地方,雪沾在路面上,变得既硬又滑。他顾不得看路,心里盘算着脚下不慢。四五次跌倒都不觉痛,扶起车子又走。这个烂车子总掉链子,他不得不停下来装上链子再走,倒耽搁了一些时间。回到家里天刚擦黑,立胜接过自行车,楚万担两步跨进庭房,亚花看见了惊叫:“哎哟,咋成了雪人了,看这身雪。”赶紧迎上来,拿了个小笤帚给他从上往下扫着拍着。 “马上给立胜结婚。”楚万担猛地说出这句话吓了亚花一跳。“你神经啦。”又说:“刚给咱大过了白事,百日才过了几天,就又想过红事,不嫌堡子人骂。再说,咱家里也没这个力负不是?” “少一点费话,这是政策需要。”万担坐下来先呼噜起水烟,他嫌艳肖家的纸烟没劲,吸到嘴里烧不烘烘地,一直憋着没吸,这烟瘾犯了一路。不是心里在鼓劲只怕早就蹬不动车子了。“快给我弄吃的。”亚花寻思着万担的话,又听要吃的,笑着挖苦他:“乡下人进了城可怜饿着肚子回来了,你妹子没给你吃饭,包谷籽白拿了”。“少费话,咱大去世后,你好象觉着没人压你了是不是?轻狂话恁多!”想想还没说完,又道:“我现在就是这个家的掌柜的。啥事犯到我手里,一样地收拾你。”亚花没想过要轻狂,她是个性子里就老实的人,心疼丈夫饿着了,才埋怨了几句,不想这老骨头倒反感,心里说好心当了驴肝肺。手下不停地打起了火。 立胜在前院把自行车擦了擦,推到厦房下顺墙靠着,进厨房去给亚花帮忙烧火。亚花说:“你出去陪你大喝茶去,大小伙子在厨房干活象个啥。”万担高声道:“就让立胜烧个火,多个帮手总能快些,再能帮几天了。” 楚万担吃过饭后,心情比刚才平静了许多,这个事还得从长计议,安排周密再去办,急头急脑不是他的作风,事情往往也就坏在一个急字上。伟民也说了承包地的事还得一些时日。立胜的婚事虽得抓紧办,可急也不在一个晚上,利用今黑间正好细细再安排一下。 天色完全黑下来后,万担喊立胜关了大门收拾了后门,前后院查看过一遍就让立胜睡觉去,自己脱了裤子躺在被窝。亚花把炕烧得热乎乎地,精腿挨着褥子很暖和很舒服。他靠在炕墙上前前后后地想着立胜的婚姻和承包的事情。亚花脱去黑棉裤,露出白花花的大腿,一溜进了被窝。俩人对脚睡着,挨着万担的腿时,她咝地倒吸一口气说:“你腿铁一样,咋这么冰。”万担说:“快给老汉暖一下。”有意拿腿过去挨亚花,亚花让着说:“别乱动,可憎啥哩。”万担让亚花睡过来,亚花早就想睡到一头去。又溜出被窝,把脚头被子折好,一步跨过来挨着躺下去。万担伺机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婆娘骚情得哟一声,溜进被窝搂紧了他的双腿,脸贴到他的小腹上去。鼻孔的热气哈到万担肚皮上,他只觉一阵阵燥热,身子不由扭动了一下。亚花贴着他的肚皮伸手下去攫住了他的物事。万担笑:“放开,先说完正经事再日。 每次一上炕你就发疯,几十年了不减劲,都快把我乏死了。”亚花攥紧他的物事:“乏死也是风流鬼,有啥正经事你说。” 学说了伟民的话,亚花一直静静听着,慢慢放开了搂着万担双腿的手平躺下,说:“咱现在没这个力负么,结个婚至少得一千多元哩。”万担往下躺了躺,双眼盯着顶棚。顶棚上有老鼠蹿来蹿去的沙沙声。两个人沉默了良久,亚花往紧裹了裹被角,瞅万担瞪着双眼一动不动,唉了一声:“给咱大过事的花销,把屋里的存粮用光了。”万担一下拾起身子坐直了:“别总想困难,立胜的婚事最迟也得年后办。把人娶回来,就会多一个人多一份地。有了地,你说要啥没有,再难也得把事办了,就是没办法也得结婚。这是大事。明天我就去找麻子怪,让给女方通个气,让刘先生给和个日子。”亚花被万担说的正事搅了兴头,又出溜到另一边去躺下,连声嗨嘘。“别只管叹气。”万担蹬了她一脚:“你去你娘家想想办法,你妹子不是教书么?日子可能宽展些。”亚花说:“亚红只是个工分教师,那里有钱。”万担听得不耐烦:“去看一下总可以吧。”亚花想想再没有其它办法,也只有去试探一下。万担精腿蹦下炕去,去庭房拿来了水烟,溜进被窝抽起来。说:“你去看亚红那边,我再去找艳肖,先把礼金钱凑够,过事的钱再说。”亚花熬煎地不言传,万担独个抽了半晚上水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天就亮起来。 早起是楚家的良好作风。楚万担象往常一样起身后先去开了大门,转过身时,立胜也出了房子,没睡醒的样子,就拿了大扫帚前后院扫起来。万担站在二门子口仰头望了一会天,看天是灰沉沉的阴着个脸。昨天捂了一场大雪,没有吹一丝风,今天不会再下了。亚花收拾完炕上的事,搭起了火烧早茶。 早饭后,万担催促着亚花去了她妹子亚红家借钱,吩咐立胜把屋里拐角圪崂的老鼠洞用炭碴堵一堵,再和点儿碴子泥把洞口补平。他骑上自行车下了西坡又往县上去。原野的雪照样白的刺眼,道路上湿得泥泞了,白的雪变成脚下污的泥后还挺滑。路两边黄软软的衰草被雪埋得只露了半个头在外面,楚万担就把车子骑到路边的草上去,比路上好走些。 立胜不知道父母这么早出门去有啥紧事。也不去想,一个人提着装满炭碴的小笼,拿个小钉锤,满屋子转悠着找老鼠洞,找见了就塞一块炭碴进去,用钉锤砸着往里硬蹩。找了几圈,最后只要是窟窿,不管大小一律堵死。在大门口和了不大一堆碴子泥,就是稀泥里放进去点儿麦秸铡成的寸许的小节节和匀了,抹到刚才塞过的洞口,和旧的墙面一样平。他不紧不慢干着活,在后院补洞时,听见前门口有人进来,他喊了两声问是谁,没人答话。紧忙出去一看,傻子建装作没看见立胜出来,照样敲门,门环被震得弹起老高,声音噪杂急促。“住手!”立胜惊雷似的一声大喊。傻子建这才慢慢斜着头乜了一眼立胜,顺势靠在门扇上,似笑非笑的样子惹得立胜即刻被气鼓满了胸腔。傻子建嘴角一抽鼻子吸了一下:“哟,我还当是驴来了,这么大声,原来是个臭虫,想吃人可没那么大肚量吧”。“滚出去!”立胜跨上前去双手推了傻子建一把。一个踉跄就跌倒了,傻子建没想到立胜敢推自己,以自己在水流村的作为不敢说人见人怕,至少是张膏药,粘住谁很难再撕下来,除非舍得一块皮贴赔。 傻子建趴在地上,仍笑着:“我侄儿厉害,敢打他叔。好,有种!我正愁没处吃饭哩。”他撑起身子坐在地上:“扶叔上炕去。”立胜站在大门当中,气势凶凶的样子。傻子建心里盘算着怎么收拾这个局面。立胜怒骂:“进门不说话,只管敲门咋哩?别以为别人怕你,偏我就专治你这号人。起来,别装死狗。”傻子建爬起来,他瘦不几几的样子,比起立胜的体格差了一大截。论打,傻子建估摸他占不了便宜。再说,这小东西是个牛犊,看来还不买我的帐。考虑还是来点儿软的,就说:“就问你,几个月前说是给我上门赔礼,到现在咋不见人影?等得我急了,敲门算什么把我惹急了还有更毒的哩,就问你骗我咋哩?”。“什么狗屁事情!”立胜双手插腰:“你别没事找事,我也会急的,惹我火了,折了你这把贱骨头!” 堡子爱看热闹的人早就围在了大门外,人群中还有人烧火:“打!快打!傻子建没采不敢动手!”立胜喊一声:“别以为能看我的热闹,不一定谁先流血,少烧火!”傻子建脸色慢慢变了,没有了街上赖皮那样的用皮捏弄出来的笑一样的表情。手扬一扬:“扶我进去,快!”说着话一只手就要搭在立胜的肩上去,立胜一挥手,傻子建差点被拨出去,脚下一个趔趄。站稳了大喊:“扶我进去,快!扶进去躺在亚花炕上,听见了没有?!”人群哗大笑起来。立胜感觉脸上挂不住了,嘴唇一闭牙齿一咬,只觉气往上冲,来不及再想啥,一拳正中傻子建的左脸颊,傻子建被抛出去一样,眼前一黑就扑倒了。他来时,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只说以自己的瞎瞎名声,至少能讨到万担父子的赔情道谦,说不定再混一顿好饭也就算了。今个吃了这么大的亏,自己在水流村还从未遇到过。趴在地上,头脑的嗡嗡声慢慢远去渐消。这个脸丢不起,这是傻子建清醒后的第一个想法,要捞回面子,这是第二个想法。被打破的牙床流出的血就滴在嘴边的地上,傻子建瞅见血来了劲,翻起身扑上去就咬,给立胜身上吐血唾沫。立胜急了,操起和泥的铁锨,照准傻子建的后背拍下去,傻子建哼一声就爬倒了,立胜不放过,扑过去抡圆铁锨就要拍下去。 “放下锨!”这一声比立胜禁止傻了建拍门环的声还大,是万担回来了。他早起匆忙去了艳肖家,说明了借点钱准备给立胜结婚的事。伟民没言语艳肖先哭穷,这要用钱那要用钱,听起来比万担紧多了。学说了半天难处,万担说:“你俩总是有工作有工资的,是借又不是要,伟民也说了,土地要承包到户,很快就有了收成,还害怕还不起么?哥现在到了难处,再说这个难处也是我养老葬埋咱大造成的,当然这个没必要说,这本身是我应尽的孝道。你看着办吧,有多少力负就帮多少忙,我也不是一定要借三百二百的。”伟民出门去上厕所,半天转回来看看还没有把事说完,就说:“哥你坐,我去上班。”万担急问:“你看事咋办么,急着上班咋哩?”伟民笑笑说:“艳肖就这样,越摆难处就越是说明要借钱给你,经济的事我不管全由她管着,怎么着我都没意见,我有碗饭吃就行。”还真如伟民说的,艳肖把困难摆完了果然拿出二百元来,小心地递给万担说:“就这么一点儿,先把彩礼钱凑够,待客的酒水钱你另想办法。”万担接过钱装在贴肉的地方就往回赶。一路盘算着,在艳肖家里他问过伟民,分地是按本村在册人员户口平均分配,这就说明户口重要。结婚得恁多钱,还不如声明要结婚,先把女方的户口转到水流村来,在登记造册之前把户口的事先解决了,按伟民说的政策就能分到地。对,就这么着,等分了地,再筹划着结婚,人就不急了,钱也会松泛地。决定了事情,楚万担行动起来是闪电般的快。 有了计划就有了努力方向,楚万担浑身不由一爽,劲只往脚下使,车子就在雪路上歪扭着直往前扑。上了堡子西边的土坡,就见自己家门口围着一群人,赶紧过去正好看见立胜举起铁锨要拍傻子建,连忙就喊:“放下锨”。自行车撂到一边,走上去夺过锨,一耳光扇在立胜脸上,大骂:“滚回去!”立胜扭着头,气鼓鼓地进到大门里去。万担把锨靠进门背后,出来笑笑地劝堡子人回去,众人说着议论着慢慢散去,好象不满意万担搅了这场热闹似的,意犹未尽的眼神埋怨万担出现的不是时候。 万担庆幸自己正好在这危险当口赶到,那锨拍下去不是锨把断就是傻子建的腰骨折。那样还得了,万担劝散人群,有些不 愿离去的还远远站着往这边看。这是农村人的一大嗜好。有个大小事情就喜欢嚷仗,打架,在堡子街道上浪圆了声对骂,多难听的话在他口里都能很滑溜的骂出来,绝没有一点口涩的感觉,“和你妈睡了,日出你这个货!”这是常话。如果被骂的人家有儿子,儿子有媳妇,媳妇也会说:“我妈老了,和我睡吧!”骂人的喊:“嫌你x嫩!”媳妇绝不会害臊的,回骂:“量你娃也不敢睡,把你碎球夹成三节子哩。”就这样来回骂的都是生殖器,诅咒别人的生疮、霉烂。其次是骂对方的父母,再就是揭别人短处,连长相形体上的缺陷也骂。堡子其他人就撵到东追到西的去看、去烧、去笑。轮到自己为个绳头烂鞋再和别人骂街时,又让其他人看热闹。楚万担是绝不愿让别人看自己热闹的。他把傻子建扶起来拉进屋里,掩上大门,目的就是想尽快结束这场丢人的事情,把别人挡在门外,这个事自然就大化小了。 傻子建似乎这会儿才灵醒过来,坐在凳子上说:“楚万担,你听着,这件事跟你没完。”站起来要走,立胜从自己房子蹦出来,眼只比牛眼大,咧着嘴:“没完还想咋哩?我看你还是想挨打!”说着就要扑上去。傻子建赶紧躲到楚万担的身后去,威风不减喊:“你娃别太能行了,我叫街道的混混收拾你。你娃有几条命都准备了结吧!”立胜气呼呼地伸手扯住傻子建衣服把人往院子拉。万担这会儿比刚才冷静了些,又听傻子建要叫水流街道的混混,知道他能办到,这个麻烦最好现在就解决了,免得有后患,影响自己以后的打算。 万担喝住立胜,让傻子建进来坐了,等问明了原委,万担心想立胜没错。傻子建这是明摆的欺负人,明摆着找茬哩。不过,他是个赖皮,打发走也就完事。想来想去,发了话。先习惯地哼一声清利噪子:“建娃,听老哥说,今天这事我不说怪谁,各人心里都有数。不过,你是流了血,可今天你也领教了立胜的脾气。”他本来想说厉害这个词,嫌太扎耳,激起傻子建的不满就不好平息了:“我看这样,给你一块钱去擦药,这事就算完。”傻子建也寻思有钱好啊,只要给钱再挨一次打也行。心想硬一下是不是还能多给点,头一歪嘴一撇,脸上又有了皮做出来的那种混混式的笑来:“不行,钱不要,让立胜准备送命。”立胜早听不下去万担的处理办法:“大,这次给了钱,还给他惯了毛病了,不行就打!”挽起袖子又要出手。这傻子建无依无靠,活的也没人缘,堡子本家子虽有人,可他也找过本家子的事,早得罪了。立胜并不考虑这些,只是年少气旺,不知道害怕。傻子建不由身子就往一块缩,他已尝了立胜拳头的份量,决不想再领受第二次。万担有意没立即禁立胜。立胜又要拽傻子建出去,一拉凳子傻子建歪倒了。万担才说:“建娃,一块钱咋样,这事算完。实话说吧,老哥不愿惹事并不是怕事,我是见你流了血,给你一块买药的钱,不然一毛钱也没有。”掏了一块钱扔到傻子建身边。厉声喝:“知相的拿了钱快滚,不然,咱就闹到公社去不信你能占多大便宜,恐怕连这一块钱也没有了!”。“傻子建从没想起闹到公社去,那个院院不是一般人去的。过去搞运动时,他二十刚出头,因偷羊去过一回,革委会的人英武极了,进了院子吓的他两腿乱筛。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万担一提公社,他心里最后那点想反驳的勇气随即就瓦解泄气了。拾起钱,不失威风地说:”有钱好,只要出钱,想打人了找我挨,今天我损失的是不值钱的血,可你损失的是比血值钱的钱哪。到底谁赢了,咱心里都清楚。侄儿,这架你打不起,哈哈哈!“立胜眼一瞪,傻子建腿夹住赶快出了门。 立胜已经做好了挨打挨骂的准备。一个人站在一边不语,万担起身前后院转了一遍,又坐回来说:“好,我看了一遍老鼠洞补的不错,去院里把身上土弹一弹再进来。”立胜弹了土进来,给万担泡了茶又递上水烟,站着准备挨训。万担让他坐下,一口烟一口茶下去,顿时有了精神。今天借到了钱本身就高兴,对立胜的婚事也有了即将实施的方案,可以说是成熟的方案,他就更高兴。看着立胜笑了:“立胜,别拉着个脸,今天你打傻子建这事,做得对做得好。不然,别人以后就会象软蛋一样随便捏你。今后傻子建不会来找茬了,别听他走时话里带刺,这正好说明他害怕了。更说明咱楚家是不怕事的人,是有自尊的人,不是谁想咋就咋,大今天还要表扬你哩。记住,咱不找事,遇到事也绝不避事,这就是为人处世的法儿,记住啦?”立胜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笑了说:“记住了,大。”赶紧给万担续满了茶水。 万担让立胜搭火烧水,自己在屋里转悠着收拾些小零碎活儿,等着亚花回来。小伙子在灶间烧火,没有姑娘自如,折腾的声大。万担想楚家就是女人少,妹妹艳肖出生后不久,母亲汪氏就去世了。从他记事时起只是父亲带自己去给母亲上坟,对坟的认识是母亲开始一直就呆在那里的,没有活着的印象。他遗憾的就是这个,所以也就说不清对母亲有什么感情,是因为还没建立感情母亲就去世了。他有时想母亲对自己和艳肖肯定是爱的很深的,想象母亲去世时,拉着幼小儿女的小手,那该是多么的痛苦和不忍啊!每有这个想法时,他就看挂在父亲房间的母亲的遗像,感受母亲的温暖。母亲是慈眉善眼的一个女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眼睛略显点儿小,可那并不妨碍母亲的端庄,要在世的话,也是快七十的老人了。 母亲去世后过了三年,听父亲说他是六岁时,父亲又找了一房女人。这女人来时挺健康,是个铁匠的二女儿。缺点是一天到晚不说话,对万担姊妹也不嫌弃也不疼爱,肚子渐渐大了后,喜欢在太阳下做针线活,无是无非的一个好女人。话少脑子却清楚,茶饭也好,不论啥饭做出来都有味。那时,万担的爷爷还在,经常很满意这个媳妇。很快开始批评已故的汪氏的饭菜味道不好。通海老汉没福,这个铁匠的女儿更是命浅,生产后,婴儿染了四六疯很快死去。大人难受得心疼又招了点风寒,月内没出来也呜呼了。至今万担不知道这个后妈的坟在哪儿,通海老汉从未带他去过,只带他给原配妻子汪氏上坟烧纸。 之后很常时间未娶,中间万担的爷爷又下了世,楚家日子虽然富裕,可就是人丁不旺,红事白事连着花钱,也没把楚家花穷就是把心里花空了。 楚通海一直恋念的还是汪氏,铁匠女儿因风寒咽气后,他没伤心。凭良心说,这个妇人根本没在他心里去过,只是眼里老有这个人晃来晃去的,也仅仅是个人而已。其实相处的还算融洽,都是家常的关心家常的事务。女人喜欢寂寞一样,很少主动和他讲话。她很会做活,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就是无声地去做,从不说事只是做事,不幸的只是命短,好好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楚通海没太多难受,心里还奇怪自己的两个妇人咋都压不住楚家这个福份,只能说是命薄,进不了大家的门,勉强进来,没享到福先折了命,看来,任何事都是勉强不得的。 楚通海一个人时想的多的是汪氏,汪氏在他眼里是很俊巧的,他就喜欢她那对单眼皮的黑圆圆亮晶晶的眼睛。汪氏是东滩里人,是万担老姑夫当媒人说成的事。她娘家是小富之家,吃喝宽展日子滋润。父亲是个买卖牲畜的经记人,到处跑着相骡子看马,这个买那个卖凡知道的都找汪经记,经他手里的交易公平,双方都满意。时间长后,汪经记还混出了名儿,生意自然就好。钱攒得多了,也买了地盖了房制办了一房妇人,过起了有钱人的日子。年久日深的连着生了三个女儿,三女儿就是万担的娘,在娘家名叫汪小兰。十七岁嫁给了楚通海,三年未动。二十岁时怀上了万担,二十三时又生了艳肖。未满二十六就撒开弱子幼女的手归天去了。匆匆的来了又去了,没给儿女留下什么印象,倒在楚通海的心里刻 下了极深的痕迹。 汪氏的乖巧,最能博得楚通海的欢心。声音甜甜地叫他“娃他大”通海就晕了。汪氏身体对通海的感觉,通海觉得棉花硬多了。在汪氏谢世多年后,通海老汉一人独处时,想起汪氏的好处,禁不住还有两行浊泪流下来。万担看见了问:“大,你咋哩!”。老汉含糊地说:“沙眼就是个这毛病,爱流水水。” 铁匠女儿去逝后,通海一直未娶。老楚老汉就是万担的爷爷张罗了几次,都被楚通海坚决拒绝了。到后来,楚家连着死了一个枣红马,一个犍牛。老楚老汉请“跳大神”地给请过一次神,神说应该给通海续弦,是汪氏嫌通海一个人孤清,屋里没有女人,娃可怜地吃口热饭都没个保证。这一下,通海才不再坚持,心想既然是汪氏的一片好心,就凑合一个也算给汪氏还了心愿。可他给老楚老汉说得找个和汪氏长得相象的。这个条件难坏了老家伙。媒人托了十几个,都让先到家看一眼汪氏仅有的一张相片后再去找。媒人嫌相片太小看不真切,这才请了范升良的老先人,专事丹青的范仲青给汪氏画了一张放大了的画像,也就是楚万担后来在父亲房子总见的那张。 媒人给大户人家办事,是舍得气力的。这会儿正赶在解放前夕,兵荒马乱的日子久了,人不敢在外乱跑,害怕被抓了壮丁。只要被抓去多半会死在内战的战场上。人民又不支持内战,抓壮丁是被迫当兵没人愿意为自己不支持的事出力,想着法躲避壮丁。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媒人都不顾自己的安危,走村串巷托熟人。二个月时间,还真就在东康桥找到了一个眼神酷似汪氏的女子。女子是贩瓮的贺老大的头生女,人家是姑娘,彩礼昂贵。要五担麦,十八捆棉花,一丈四尺洋布。老楚老汉没考虑就答应了,等到结婚,楚通海才看见新媳妇,他也认为眼神挺象,只是面部整个部局没有汪氏的可人。新婚之夜过后,感觉她身上更比不得汪氏的棉软。这房媳妇好处是手脚还算勤快,也爱万担姊妹。屋里有了女人,锅里经常也就冒着热气,一下子没有空旷感了。老楚老汉放下了心,从此不管家事。 时间不长,水流堡子闹了一次土匪,楚家损失了一匹马,一头小灰驴。这还不算,土匪把老楚老汉和通海绑了手脚,嘴里塞着烂布拉到庭房去捆在方桌腿上,当着他父子的面轮奸了瓮贩的头生女子。通海气血冲头当场晕了过去。这女子争气,连抓带骂,挣脱身子一头撞在门框上一命呜呼,死后还精着下身。土匪扫兴地骂骂咧咧去了。 这件事后十天内,老楚老汉就连病带气也死了。楚通海大病一场后,下决心再不娶女人,一个人拉扯万担和艳肖,直到死亡。 楚万担寻思屋里女人少,是从小就有这个感觉。他爷手里就只生了个独苗苗楚通海,之后女人奇迹般地再也不落窝。楚通海和汪氏生了万担和艳肖,还算有了两个孩子。万担命好生了两个儿子,立胜已二十岁了,立邦十四在社中读书,念的还不错,这几年得的奖状贴满了整个南墙。楚万担想着就转到前院去,拿过大门背后的锨,到大门外去擦粘在锨上的泥。刚蹲下,老远就瞅见亚花回来了。 亚花去妹子家,换了一件新罩袄,米黄色的颜色,稍有些亮骚,却显得年轻了。亚花走到门口刚要开口,万担起身说:“回去说话。”方桌旁坐定,亚花连着喝了两杯水。虽是冬天,因走路也热得她脸上红扑扑地。万担瞅着亚花的脸,也不知放下水烟就问:“咋样?”。“亚红没钱,我昨黑间就说了,你硬让去。”亚花说:“让我跑了多半天的闲脚。”万担沉着脸点着了烟:“没钱不能怪人家。”亚花喝够了去灶间做饭。立胜给她学说了和傻子建打架的事,又说明了他大的态度。亚花心疼地叮咛立胜,以后不敢和人打架了,小心伤着了自个。立胜点头答应。 饭后,楚万担决定按自己的计划行事去了街道,先去了范升良那里。两个人无语地坐了会儿,楚万担说:“范老哥,我想给立胜在春节过后把婚结了,你看呢?”范升良说:“好么,娃大啦也到该置办人的年龄了。”和范升良坐一会儿,楚万担心里踏实,他信任范升良。在水流这个街道上,范升良也算头面人物哩,和这种人来往面子上也有光,何况他两家本来就是老亲戚,关系一直又好。 出了供销社的大门,楚万担才往麻子怪家里去。 第三章 水流乡街道不大,直直一个东西街,也就百十米长。两边都是供销社的门店,每个商店的朱红色的加宽了的两开门的门脑上,都架着一个长条形的木牌,黑漆字方方正正的,上面一行都是:怀义县水流供销社,下面的字表示这个商店出售什么,写的是第一第二第三百货商店,竹器门市部,土产门市部,针织门市部,不一而足。这些门店占了街道南北两边的主要位置。楚万担知道麻子怪吸的是纸烟,到媒人家里去拿一盒烟是个礼节,也是常识。他走进简称“百一”的第一百货商店,站在柜台的拐角处买了一盒烟。售货员是一个小姑娘,他尽管笑笑地说话要烟掏钱,那小姑娘却始终脸无表情,更不正眼瞅他,机械性操作完了取烟,收钱的动作后,他就等着找零头。姑娘拿了手大一片纸写了个什么,和他给的一元钱捏在一起夹在悬挂在柜台上方的一根铁丝上的夹子里,手一扬,夹子顺着铁丝咝一声滑到一个记帐员面前,记帐员用手挡住滑动的夹子取下来纸条和钱,同样一扬手咝一声夹子又回到了姑娘面前。他还没弄清,取烟的姑娘已转身坐在货架一边的凳子上去,拿起因取烟放在凳子上的毛衣,从从容容地织起来。楚万担没等来找的钱,盯着姑娘问:“找给我的钱哩?”姑娘不抬头回了声:“没看见传过去了么?”又织毛衣,头一歪唾了口唾沫。万担心想咋哩,和我说句话就嫌脏了嘴不是。从同样没有表情的记帐员手里接过零头,出了门后,直往麻子怪家里去。 一路上想,人说“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干这几样事的人就是牛气。水流街道虽小单位倒齐全,地段医院、供电站、学校、政府、粮站等大小都有。他一路盘算着心思,就进了麻子怪的家门。 麻子怪正在后院杀狗,狗在地上平躺着,还未动刀开剥,就看见楚万担进来了。麻子怪迎出来招呼:“坐到庭房!”自己去洗了手,泡茶时楚万担给他递上了一支刚买的劳动牌纸烟。麻子怪高声说:“阔的还拿的纸烟,纸卷旱烟叶子就能抽么,花这钱咋哩。”说着话接过烟夹到左耳朵上去。楚万担不好意思把烟再装回去,犹豫了一下就放在了桌面上,麻子怪斜瞄了一眼,也没客气地推让。两个人刚坐定,听见后门口一响,就看见那条已经气息奄奄的黑狗,喝醉酒一样一走三晃地出来了。麻子怪一下蹦起来:“狗日的这么长命,明明死了么咋又起来走开了。”说着操起一根棍照准狗头扩过去。嗵一声闷响狗刚汪出口就倒下去,提了后腿又拉进后院去。楚万担跟过去说:“狗是土命,看是死了,躺在地上一会就又活过来。这一下吊起来,再给灌一瓢凉水就没事了。”麻子怪骂狗命就是长。俩人动手把狗吊在石榴树上,撬开狗嘴灌水时狗又睁开了眼四蹄乱蹬,嘴里呼噜噜像楚万担抽水烟的声音。“别管了。”麻子怪说:“一会儿就能吊死。”两个人重又坐下聊了几句,楚万担把话引到主题上来:“他叔,前些日子说是给立胜结婚,没想让他爷的白事给岔了一下,耽搁了半年。”麻子怪知道楚万担来就是这事。他是这行的专家,说媒订媳妇是他的专业,水流村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婚事都是经他手办的,他可以肯定还要超过这个数。 当了半辈子的媒人,在这个行道上他已经有了心得。再难说的婚姻,经他嘴去一说,就变得容易了。再难出口的话从他嘴出来,就变得软活中听了。就冲这一点,楚万担才托他给立胜瞅个媳妇,很快瞅定了,很快订了婚,双方都很满意。这一次,楚万担知道只要麻子怪去说,他的目的就能顺利达到。只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真正用意。 埋藏心思不漏声色是楚万担的优点,他脸上马上就有了和心思相反的表情。话的味道转达着他的真诚和憨厚:“他叔,我想赶在他爷一周年之前给立胜把事办了,礼金的事等你说定了日子后马上就给,婚事得好好给娃操办一下。年前先把户口转过来,结婚照片也赶在年前照,抓紧托人办的话年过后结婚证也许就能领到手,你看哩?” 水流这儿的习惯是女子出嫁后,娘家催得多次才拖拖拉拉地转户口。手续并不烦琐,女方所在的生产队给开个已经结婚情况属实的证明,公章盖好拿上结婚证去公社把户口开出来,再到男方所在的公社又登记了,然后公社又给男方的生产队开个落户证明就了事。双方在一个公社的更直接一边销一边上,一袋烟工夫就办完。麻子怪不经意这些婚姻外的小事,点着头连说行行行。楚万担又递给他一支烟:“那你赶明儿个去给女方说一声,让在队上开个户口证明,你顺便捎回来。”麻子怪说:“先说结婚的事,这些小事情挪后办也不影响啥事”。“我是为了在冬闲时有多余时间,结婚后也不用操这份心,不然还不知撂到啥时去哩。”楚万担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安排事情得体,让别人信服的样子。麻子怪吐出的烟裹住了自己:“好,我去说结婚的事,顺便让开个证明。”两个人把话说定。麻子怪就想喝两口,取来一瓶白酒,一人一口对着瓶口饮,并不想有菜没菜。 万担没量,三二口下了肚就谦让起来,脸也染上了红晕。麻子怪酒量好,并不强要万担喝,自己一口一口又一口。稍时工夫话就多起来,吹自己给康庄的谁的儿子瞅的媳妇很难缠,他三五下就拿倒了。反正楚万担也不认识更不关心,任由麻子怪乱吹,不时点点头绝不开口问什么。吱一声长叫,接着又汪一下,麻子怪拉开桌子的抽屉,取出半尺长一把柳叶刀,骂狗“有多长的命也挨不住一刀子。”一脚高一脚低地过去,照狗肚子就是一下,歪着头“看你还可憎”。楚万担站在原地侧头看见了,身上一颤,心说这家伙手硬。麻子怪抓了一把墙边烧炕的麦秸擦了擦刀刃,楚万担问:“这么好的狗为啥要杀哩?”麻子怪毫不在乎的口气:“不知那里窜来的野狗,关了门就逮住了。这是白送上门的一盘菜么。”外面天色已擦黑,楚万担信步往回走。 冬季天色是短了点儿,做不了太多的活。楚万担进门坐下,亚花正在烧炕,柴烟满屋子弥漫着却并不很呛。自己又到前院去看着几个鸡都进了窝,移来挡鸡窝口的方砖挡好。看看立胜斜倒在炕上拿了本杂志在看,自己无事心里只盘算立胜媳妇那边最好顺利开了户口介绍过来,他就立即着手去公社办理迁入手续。 天色已黑可时间还早,万担还是去关了大门。他的祖训里就有:无事早回家,天黑就关门,先事父母,后看娃娃。他听得多了,看自己老父亲也是这么做的。习惯是养成的,日积月累他的习惯已根深蒂固。关好门,去后边屋子喊亚花叮咛盖好馍笼,防止老鼠糟蹋了馍。 亚花早已收拾停当了,万担一喊叫她不得不又去厨房看了一遍。之后进到房子摸摸炕热了,顺便脱了鞋上去。两个人脚对脚坐下,15瓦的灰灰黄黄的灯泡光线,最多只能看见灯泡下面的一小片地方,稍远就模糊了。农村的人会过日子,家家都是这样的节约。坐下说闲话就熄了灯嫌浪费电。楚万担顺手拉灭灯,亚花说:“别熄,我给你说个事。”万担说:“说吧,害怕你的话找不见我耳朵咋哩,听得见。”亚花不再坚持亮灯:“你给麻子怪说啦?”。“说啦”。“事没有麻达么?”。“现在还说不来,等明儿个回了话后才能知道”。“噢——,我睡呀”。“睡吧,你今个也跑了一天。” 两口子睡下,楚万担就拉起自己的风箱,呼哧呼哧鼾声时紧时缓,这是亚花早已习惯了的催眠曲,没这个声音在身边响,她还害心慌。亚花翻了几个来回还是毫无睡意,心里烦躁起来,用脚试着蹬了蹬万担,他哼唧一声没醒,亚花又蹬,边小声喊“他大”。万担被叫醒来:“弄啥哩,不让人睡觉,这多天事多得烦人,今黑间就不日了,过两天吧。你忍一忍。”亚花哧一笑:“你就知道弄那事,我给你说句正经话。”万担含糊着翻了个身,亚花说:“我咋好象怀上了”。“你说怀上娃了? ”万担一下坐起来拉亮了灯:“是怀上娃了么?”。''噢,上个月我当是身上乱了,这个月又没来,我有经验是怀上了“。”这还得了!“万担瞪眼瞅着亚花:”快想办法。“万担知道亚花怀上立胜的时候,高兴得嘴能笑的扯开,给通海报喜时说:”大,你快当爷了,哈哈。“通海老汉高兴地流了泪,又给万担数落起了家常,强调最多的是楚家人丁不旺的事。教训万担要连着让亚花抱窝,多生男娃,把楚家壮大起来。今晚,怀孕的这个消息,亚花没看出万担高兴,倒是不理解他受了惊吓似的表情是咋回事。 看万担半张嘴的呆傻相,亚花问:“你咋哩?好象我怀娃是个怪事情,吓着你一样。”万担说:“怀娃不怪,怪的是你在年后就要当婆婆了,新媳妇进门用不了多长时间可就得伺侯你月子,媳妇会笑话咱的”。“我也说这么大年龄的,这个娃来得咋这么迟,立胜二十,立邦也十四五了。可要万一是个女娃糟踏了就太可惜,你看这事……”亚花心里拿不定主意,说是试探万担的心思,其实这会儿变成了商量的口气。万担心里乱糟糟地,重又睡下。亚花爬过来枕着万担一只胳膊,催促:“你看咋办?”万担伸手在亚花小腹上摸,顺便往下摸了一下那片毛,亚花身子一扭:“让你拿主意,乱摸啥哩,能摸住个啥?”。“摸毛么”。“还没摸够,都让你磨掉了许多,再下去就成白虎了,看到那时还不吓死你。”万担唉叹了一口气:“你保证是个女娃?”。“怀男娃人瘦黄难看,怀女娃打扮人哩,你没看见我白些了么?”。“没看见。”亚花让细细看,万担扭头斜眼瞄了一下女人:“没变么。”亚花说:“你从来就没说过我好看。”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自然而然地能生就生,中途有啥麻达了,说明不是世上的东西。 决定了纠缠亚花一个多月的心思后,她心里轻松地闭上眼就睡着了。第二早,全家照例早起,每天例行的早起三件事,开门,扫地,喝早茶。三样事完,早饭也刚好摆上了方桌。今天主要是等麻子怪的回信,吃完饭,楚万担不离开家,唯恐麻子怪来了找不见他耽搁了事情。亚花心里激动地在翻箱倒柜,把柜底压了几年的大小包袱一个个取出来摆在炕上,都揭开来寻找过去立邦月里时穿戴过的小衣服小鞋帽。她要齐齐找出来,拆洗一遍,收拾干净了另包起来,等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出生时穿。“有这么急吗?”万担过来取昨晚放在炕头的水烟问。“你别管,这是女人们的事,你该干的事已经完成了,下来就只管准备再当一次大就是了。” 立胜跑进来,亚花不好意思,用身子遮挡了一下已经捡出来的能用的小儿衣服。立胜不管这些事,进门就喊:“大!妈!水流街上敲锣打鼓的宣传,说是撤掉了公社设立乡政府了。”万担一惊,心说国家的动作这么快,说干就干起来。自己才知道几天,今天就开始撤掉了旧建制,设立新建制了。他叮咛亚花在家别出去小心麻子怪来。自己出去看一下,不大的水流街上有三辆车停在街道中间,最前一辆是个绿色吉普,中间一辆卡车的车箱边门上贴着横幅标语,黄纸红字写着“热烈庆祝设立乡政府”,看不见另一边,后面的车梆上贴着“设立乡村组级新建制”,车箱四周插满了彩旗,每个车箱中间放了一个豆腐锅大小的牛皮鼓,围一圈人敲,鼓棰咚咚节奏感极强,锣锣梆子叼空就当当当地填充鼓点的空档。供销社的每个门店门口都站着本店的人在看,车边也挤满了一堆人。 楚万担看了看,确信了方伟民的话“不变不说,变起来是一夜间的事情”。他担心起土地承包的政策落实的太快。盼着自己能拥有土地,自主耕种土地盼了多少年了。解放后搞土改,把他家的六十五顷土地全归了集体所有。从那时一直从通海老汉手里混到现在,农业社是越混越穷,把土地乱糟蹋不用心耕种,他盼土地只是个梦,不想这梦今日就快要实现了。如果现在搞土地承包立胜媳妇的户口问题还没解决咋办?他心里一下子急起来,盼着土地承包的事情放缓一点,最好让他把户口办好后再承包。这样就能多分一个人的土地,也就能多一份收获了,这是楚万担的心里话,也是他急着办立胜媳妇户口的唯一原因。 心里发慌人就着急,他尽量保持自己平常的表情。在街边站了一会儿,想起该去范升良那儿坐一会。坐进屋子,两个人象往常一样先泡了茶,万担在升良面前说话从不绕弯子,以两个人关系为基础这多年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出口就是心里话:“范老哥,这乡政府其实就是公社么,光换了个名有啥意思?”升良脸色微白,这张脸笑的时候不多,又不是严肃的那种脸色,就是和缓稳重不失礼节的同时又表现了主人的自高自信自尊的那种机关式的表情,一般工作人中最常见的也就是这种全国统一设计的脸谱。不过,范升良见了楚万担后,这种脸谱上明显多了微微一笑的次数。他一笑后说:“能改就是有改的必要,通过这些改变说明国家过去的一些老办法应该变必须变。这两天街道上就有说法,社长可能当不成啦,已经几天不到办公室去了。听说新乡长姓杨,是县政府派下来的,说不定这两天就到任。”楚万担不太关心这些事情,想起自己的大事情,很顺口地说出来:“范老哥,你得给我帮个忙”。“啥事?”范升良很干脆的问。万担说出了自己的心思:“我想给立胜媳妇把户口转过来,等拿到介绍信后你去公社给办一下,你人熟。”范升良没考虑就答应:“行,证明开好后给我。”楚万担喝完茶范升良给添满,万担又说:“没领结婚证办户口可能就麻烦些。”范升良说:“你一惯利索么今天咋罗嗦起来了。管户籍的人和我经常喝茶哩,等他再来时我给一说准成。”楚万担放了心。两个人闲谝了一会儿,街道上的锣鼓声已去很远,隐约听见一声当当,可能到村子宣传去了。 楚万担往回走,心里塌实的是他相信范升良一定能办成这事,只要麻子怪这两天拿到证明,一天内范升良就会办好,关键是他相信范升良。办定一件大事以后的轻松和喜悦使得楚万担的步子也轻松了,近乎方形的下颌不由地动了动,似乎要摆出个笑的表情。可楚万担不是张狂人,理智地收敛了即将要做出的笑的决定。恢复了他惯有的脸色。 进了村,他一般不东盯西瞅,挺直腰干直接回家去。罗光旭在自家门口蹲着,看自己婆娘和邻家的女人在经线,瞅见楚万担过来大声问话:“万担哥,你看见了宣传车么?撤掉公社咋哩?”说着话人就过来:“又设了乡,是国家改组织机构哩么?”楚万担不得不停下来。他不爱理识这个人,嫌他是个能不够。生产队的大小事,他又不是队长却爱发表意见,惹得人不爱。好处是这个人的确能行,生产队那台磨面机坏了,只有他会修,谁家自行车有毛病,他端出自家的一个烂杂货脸盆,翻出几样工具,两下子就给修好了。人聪明也不懒,日子过的却一般。他的女人也是个实受人不乍眼,不拉是非,性子和亚花差不多。不过这两口子命薄,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子罗思鸽念小学四年级,小女子罗思雀念小学二年级。比起楚万担来,罗光旭小了八九岁,村中称呼平时就叫万担哥。两家人来往不多,可比起村子其他人来还算最频繁的。万担不习惯教训别人,偶尔对罗光旭说几句过日子的话,罗光旭很赞同,有时还算谈得来。可就是爱耍聪明爱出风头这一点,令楚万担厌恶。他也说过光旭,可光旭总是不在乎的说:“队长明明不对么。”或是:“机器坏了总得人修不是,给别人修车子是帮忙么。”万担就不再说他什么。 罗光旭迎上来问话,楚万担停住了说:“不知道,我不关心这些事。”闲拉两句就往回走。 第四章 罗光旭的奶奶是从甘肃逃难到水流村的,嫁给了罗生财,不久生出了个儿子,就是罗光旭的父亲罗嘉道。罗嘉道是婚后半年出生的,罗生财认为是个野种,把甘肃客打跑了。罗生财对未成年的嘉道时好时坏,嘉道长大后成婚不久,罗生财就因神经疼痛难忍,在炕上翻跟头乱碰人死后,碰得没了人象,十分可怜的死去,草草葬了。罗嘉道的女人生罗光旭时正是太阳冒红的时候,就给取了光旭这个名。堡子人嘴长,揭短时就揭出来他大是个野种,连带的他也成了野种生下的小野种。小时候为这个事没少哭,长大后也没少受气。他有时给别人花半天时间修完自行车,人家却说:“野种就是灵。”光旭听惯了,脸不红也不怒:“你是锤子人么,说这种没良心的话不怕歪了舌头。好僚东西。”别人哈哈笑:“夸你灵的话都听不懂。”跨上修好的车子唱活百调的去了。 经过父子几十年的辛勤劳动,日子只是不温不冷,在堡子算不上好的,也不算差的,可绝对在中间偏后些。光旭的聪明表现在机械修理方面,给生产队修磨面机挣几个零散工分,也没什么大机器可修。平时只因心热好给别人帮个忙,也不图啥。 他一直努力着想和堡子有头脸的人家来往。象楚万担父亲这样从大家子过来的人,虽说成份高是一个缺点,也挨斗丢脸可人格不倒,罗嘉道努力了十几年巴结不上。到后来摘了帽子,楚家人还是过去的装扮过去的脸色,一样下苦劳动,说话办事有分寸,从没和其他人红过脸,不惹事也不避事。楚家在堡子的尊严队长也要让几分,让的是楚家人的正直和不卑不亢的处世道理。就这些,别人天天学也学不会。罗嘉道很佩服楚通海为人处事的方法就有意去接近,主动到楚家勤走动,去请教一些世上的道理,也问问眼前的事情。往往坐谈后,罗嘉道眼睛就亮了,心里也明白了。楚家人不太串门,能接待来访者,却不轻易去让别人接待。罗嘉道多次叫楚通海去他家喝茶,甚至专意买了二两好茶叶预备着,却被楚家家训中“邻里要好高筑墙”的理论指导得楚家后人少于走动,在堡子人看来就是难巴结的人。 嘉道老汉巴结不上通海老汉。到下一辈人手里情况略有变化,至少楚万担因修自行车主动去过罗光旭的家里。借此机会,罗光旭象他父亲一样,也就频繁出入楚家的大门。楚万担欣赏罗光旭的手艺,但见不得他那张淡话太多的嘴,尽管自己能行,别人也都已经承认了,他还要吹嘘一番。把自己手艺要夸大到能修自行车就能修飞机的地步,还要说服别人信服了才满意。只要你略有怀疑,他会毫不吝啬语言和唾液机关枪似的从这个角度从那个角度讲着开导你。听话者早不耐烦,连说“你对你对”。他并不放过,因为他认为你心里还不服气,就撵前撵后地给你讲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道理。楚万担遇到过一回,没等罗光旭开始吹,他就一句“修自行车就行,飞机别人修,你别操心。”罗光旭还要说什么,他推起自行车就走。 嘉道老汉在世时,就用楚家的治家办法教育光旭,光旭秉性如此,很难改变。可也把父亲说的楚家信服的几条格言记下了。和楚万担接触时,他心里一直提醒自己,少说多听,对楚家的观点,少反对多赞同。所以,楚万担推车子走后,他不去撵着给解释。并克制自己和别的人也少说抬杠的话。时间久后他的话确实少了,有时修完车子半天不语,实在想说话了就去厕所蹲一会,他知道没人和他在厕所说话的。别人戏说:“这样子就不象是罗光旭了。”他也不争辨只说:“人也会变么。”菜苗过去说他:“有些心劲从嘴里都跑完了。”现在却说“不是哑巴就说该说的话。”罗光旭就是这个式子,他把有意要做的事不会扮做无意的脸色去完成。所以菜苗看见他硬憋着不说话跑厕所避开说话的机会,倒象自己喉咙卡了鱼刺一样难受,就让他只说该说的话。 罗光旭家里几辈人的日子一直是马马虎虎地过来的。家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大事,遇见白事,有钱的人埋钱哩,没钱的人埋人哩,他家是属于埋人的。遇有红事了,有钱的人娘生娃满月的请几家要紧的亲戚,邀几个对劲的朋友,吆五喝六热闹一下。他是不声不响,只有丈母娘来心疼一下外孙,祝福的话说了几箩筐后,一碗酸汤面就打发了丈母娘,再不用花钱。家里住房一般,做不起一合大门,干脆就不安门了,三堵沿墙放倒了一堵就算是大门,二门子却有两扇小门扇倒变成大门了。房子不多,嘉道老汉盖了三间单面厦房,到现在还是三间。一只羊在后院槐树上拴着,三五只鸡到处乱跑乱刨。屋里境况一般,只是没难为了吃饭。过年时不说大人,两个女子瞎好都有一身新土布衣服,不是煮成黑色就是深的发黑的兰色。就这,全家人已经很满意了。 冬季没有后晌,吃完午饭洗完锅天就灰蒙蒙地要黑了。队长罗寿山来找光旭,进了二门子就耀见光旭在后院一角的厕所里,低矮的墙墙上边露出人的半截身子。两人就隔着那么远打招呼:“光旭,有点儿事找你!”光旭边往出走边答应:“来啦!” 三间单面厦房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房子,小间是厨房大间住人。说是大间光那面土炕就占去了半间房的地方。脚地靠东墙放了一个红色的木柜,木柜和炕之间有二尺宽的一个夹缝,刚好放了一个条凳进去。另一边是一把圈椅。菜苗嫌冷,坐在炕上的被窝里没下来招呼让罗寿山坐进房子来。两个人一块进了房子,光旭坐在炕边双脚放在条凳上,罗寿山球朝天半坐半躺到圈椅上去。两个女儿思鸽和思雀站着趴在柜盖上写字,两人挤着一会儿就骂,菜苗低声禁断:“你大和你队长伯说几句话,胡成倒啥哩?上炕来睡觉。”光旭看着两个女儿收拾书包,罗寿山说:“娃么,成倒很正常。”掏出自己的旱烟袋来装了一锅点上,一口烟喷出来,两个女子不停地吭咔地装着咳嗽。菜苗骂:“这两个贼女娃子是人来疯。”两个女子格格笑着上了炕睡下,又在被窝扭着笑着被菜苗捶了两下才老实了。 罗寿山坐下后倒不着急说出事情来。光旭尽量克制着自己说话,一时冷了场面。一锅烟吸完,罗寿山说:“你知道成立的乡镇是个啥不?”光旭摇头说不知道,不过他骨子里的小聪明有时压不住就冒了出来:“虽说不清倒能猜个大概”。“是啥?”罗寿山说:“你也别猜了我告诉你,就是换汤不换药的药锅,不管叫个啥都是那一套办法。今天早上在全公社,噢现在应叫全乡宣传了一遍,下午到大队,唉又错了,到村上开了各组的队长会议,今后叫组长不叫队长了。为了让社员能尽快把称呼改过来,村上让各组做个大木牌挂在村口,这个任务给你。”罗光旭听了没马上答应,问队长:“咱队里有木匠哩,我这儿又没工具。”罗寿山说:“你拿啥架子哩,这5分工的活我就不想让眼镜王挣么,别看他是木匠,做了一辈子木活,没一个活我能看上。这5分工你来挣,工具自己解决,做好了我找人写字。”菜苗插嘴问:“写啥字哩?”罗寿山说:“宣传牌牌能写啥,就是水流乡水流村水流组么,给人提醒用的”。罗寿山让三天内做好,明天去仓库领一页桐木板,又给规定了牌子的尺寸大小,谝了一会就走了。 第二天,罗光旭领了桐木板回来,心想去眼镜王家借木工用具人家肯定不给,让真木匠闲着叫假木匠挣工分,肯定认为去借工具是寒碜人家。他就到楚万担家去借。 楚万担在家呆着,没事干了就坐在掌柜固定坐的那把直背木椅上吸水烟喝茶,很深沉的样子。罗光旭进门碰见亚花大声叫了声嫂子,亚花笑说:“你哥在庭房里。”楚万担听见了,也听出是罗光旭的声音。等光旭说出来意,楚万担领光旭到前面折背房去,就是立胜房子边上的一间。这是专门放农具的房子。光旭进去一看眼大了,才知道啥叫以农为本的家庭。房子西墙上楔了一排长短粗细统一的木橛,依次 挂着皮绳、麻绳、火绳、草绳、疙瘩绳;再高处同样的木橛上一字排开,挂了笨镰、夹镰、麦镰、麻镰。靠西墙两边垒起的土台上架了一块木板板上放着磨刀石,套耩子的各种用具,木匠大小工具,满满当当又秩序井然地摆放着。东墙上挂了几个布袋,装着钳子、启子、铁锤、钉子、扳手等小用具。北边墙除过门占了少一半外,余下的墙面上又挂着几圈子粗细不一的铁丝。看得罗光旭直扎嘴,拿了几样工具,楚万担叮咛用完了就还回来,不许传给其他人,说工具不怕人用,就怕不爱惜。罗光旭点头答应着去了。 没等来麻子怪的回话,楚万担想又不好再去催,着急也没办法就在家等着。下午罗寿山来叫,说是现在变换了名称也得有点儿新气象。队里冬季没活干,派万担和另外几个人把仓库围墙的豁口补一下,也挣几个省心工分,万担答应着掮起锨去了。反正没事,干点儿活时间过得快,省得在家等人害心急。出门给亚花说麻子怪来了就去仓库叫他。仓库是生产队的重地,在堡子中间三面都住着人,开大门的一边向着村街。是个很安全很向阳的地方。三面住户并不是只和仓库隔了一堵墙,还隔着三米宽的一条巷子。巷子栽了杨树,这些树包围着仓库。仓库四周是土坯墙,风吹日晒可能还有贼爬入爬出的磨损了墙头,一圈的墙是有几个豁口。自然这儿放的是生产队的东西,里面有四个悬在空中的粮仓,之所以是悬空是因为仓库底部是支在砖垒起的柱子上的,是为了防潮才空悬的。所有家具放在粮仓边的大拱脊房里,还有一面水泥压光了的人工窑洞,谁都知道那里放的是最宝贝的棉花。 队长领着楚万担一伙五个人进来,吩咐了让在墙边和泥用土坯堵豁口,别到处乱转,安排完活自己就走了。几个人大概分了工后干起来,楚万担拿着瓦刀上了墙头,先用锨把豁口处的墙顶铲平后,一锨渣子泥就摊开来,一层层垒上去。楚万担就看见傻子建拉着一个奶包子很小的山羊在墙外的树下转悠,让羊吃落地的干枯微黄的树叶。不想理他就装做不见,只和墙内的人说话。 这羊是傻子建偷来的。和立胜打过架后,拿了楚万担扔给他的一块钱直接去大队的代销店买了一盒劳动牌纸烟,揣上找回来的九角三分钱,嘴上血未擦净就抽起来。一路哼着没有词的秦腔调子,回到了生产队打麦场边的场房去,这是他栖身的地方。冬季,生产队派人做豆腐,他就只得搬回场房,夏季到来之前,生产队要用场房时他又搬回豆腐房住,这多年就这么来回地搬着。 场房并不很大,四周土墙,屋顶乱棚了几根椽,椽上钉了一层竹席,席上苫了一层麦秸就完事,好的是不漏风也不漏雨。就是只有门框没有门扇,傻子建抱来三捆包谷杆挡在门口权当是门扇。他这个地方鬼都不来,他也别无长物,从不用担心让贼偷了东西。一床烂被子更确切说是一堆黑不溜求的烂棉絮,地上厚厚地铺上一层麦秸就是床也是褥子,晚上躺上去拉过棉絮盖了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村子里也有寡妇,他讨好寡妇的唯一方法就是用自己认为最亲热最软乎的声音叫嫂子,还小声叫过小自己三岁的田寡妇一声姐姐。堡子大小三个寡妇没一个人理识他,见他来就专意往人多处走。傻子建恨得直咧嘴,心里就骂:“小骚货,想挨球装的倒象正经人一样。骚娘们,晚上不知都让谁日哩。”寡妇们嫌他是二球又没个人样,宁愿夜夜苦熬,都不愿让他爬上去污了身子。致使傻子建一次都不曾得手过。 田寡妇名叫田芬,她男人在麻池淹死那年她才23岁,孩子一岁多些,这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她住在堡子最边上一家,在屋子中间隔了堵墙,就算和父母分开过活了。男人死后,阿公和婆婆坚持不让她招上门的女婿。给了她两条路,一条是顺便嫁给男人的弟弟,另一条是托人嫁到外面去,家里东西不许带走一件。为这个,田芬和这老两口嚷过多次,老汉老婆话也说的毒:“走时连鞋底都要扫干净,要娃了带上不要了放下。”田芬生气,硬把娃塞给了男人的父母自己一个人过活,不说招人也不说嫁人,倒落个轻省。娃在墙那边叫妈,这边的田芬不言语,叫急了就骂:“你是个野种,山上的石头是你妈。”那边老汉老婆就骂:“野x才会生野种,你是野货客么?”田芬让逼得心比过去硬多了。她着实也爱娃,不在老两口面前了,孩子叫妈她也答应,拉过来抱住问孩子想妈不想,掏一个洋糖塞到孩子嘴里,吃完了才让回去,不想让老两口看见。现在关系紧张的在村街上碰见了相互也不正眼看更不说话,仇人似的。田芬人长的苗条,脸蛋说不上好看可也不难看。不过那张面皮的颜色好,红白相衬,男人们谁不想上去咬一口。 傻子建想得发了疯,每次躺在麦秸上想起田芬,邪火直往上窜,裆里那根活物噌一下就直立起来。意念中开始想象田芬的身子是什么样子。每想起田芬,傻子建就有点儿尿急,站在墙角硬得尿不出来,着急得用手指弹了一下,疼得他失声叫出来。穿上衣服挪开包谷杆,天幕上星星正繁,他在场边转了一会去了村子。村子一片漆黑,狗大个人影也没有。又转回场房,路过田芬家门口时,心里痒得难受,反正黑间没人,他蹑手蹑脚趴在大门缝往里看,就看见房子有微弱的光亮。他一下子兴奋起来,硬起来的东西把裤子顶起老高,一手下去抓住了心想,这么晚了还没睡,进去看看,兴许就有好事。 在外面转了转,爬上了厕所的墙,手搭在院子沿墙上脚下一用劲爬了上去。借星光看见院内的角落有一堆麦秸,转到麦秸上面溜下去。做贼的人办法比防贼的人多,他这多年连偷带赖学的瞎瞎手艺不少,竟没弄出一点声来。进了院子,先拉开大门的闩子,这是做贼的规矩,先开了门闩,主人有惊觉了好逃跑。也就是贼留的后路,抓不住贼,原因就是没堵住后路。主人是从贼的前面撵过来,后路在贼的后面不易堵的,所以抓贼不容易,没有预先的充分准备,就更抓不着了,除非贼自己着急跌进粪坑里,栽进水瓮里,拉门时碰了鼻子,逃跑时崴了脚,不然兔子多快贼就多快。这点儿基本功,傻子建都有。 安排好了后路,他就轻着手脚挪到了亮着灯的窗下。窗是用报纸糊着,因时间长久已经发黄。傻子建伏在窗台下面,头不敢伸到报纸边去。先静静听了一会儿,他做贼偷东西比干这事胆大,紧张得气都喘不顺,蹲下身去深吸了几口气,心情稍能平缓些。就听见里面“哟……”一声,赶紧站起来,着急的是看不进去。又不敢动报纸,害怕咝咝拉拉的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人。正着急时,就发现面前的报纸上有线线一样细的裂纹,顺便摸出从不离身的一把麦镰刃子磨成的说是匕首,其实是个大点儿的刀子,类似学生削铅笔的刀子一样。很薄的刃子正好帮了他的忙,用刀小心拨开线细的缝子,稍微宽点时,他凑上眼睛去看,不满意的是他只看见手指宽一绺被子,似乎被子正在动着。“哟…”又是一声。傻子建急了,豁出去的又把刀子往边上别了别,缝子宽了点儿,这回他看见了田芬的脸,眼睛闭着,表情象是谁掐了她一下又不喊出声的那个皱眉咧嘴的样子。傻子建奇怪没有男人在炕上,她一个人却在出声,随断定寡妇是在做春梦。半天又不见了动静,正感觉无味时,“哟哟哟……”地一声大过一声,被子里有什么东西蠕动一样接连起伏。他眼光移到被子上时,就见寡妇胯的位置上,有东西一上一下的,被子撑起来一个小包又塌下去,连连如此。随着田芬骚声的频繁,一撑一落的动作也加快了起伏,猛地从被子一边田芬蹬出一只光脚来。这只脚就在傻子建的面前,他既紧张又贪婪连连咽着口水,却并没有口水咽下去,只是喉咽一上一下地在做咽的动作。那只脚的脚趾也在用劲一样,来回跟着动。再看田芬被子滑下到了胸口处,正好又盖住了双乳,看上去软和和的肉乎乎的胸脯和露在被 子外的浑圆的肉馍头似的双肩,傻子建眼睛能瞪出血来。这会儿,他的眼睛已经紧紧贴在那条缝上,全没有了刚才的谨慎,那份紧张也早忘了。 田芬胯部起伏的动作更加频繁,没有了哟哟的骚声,用急促的喘息声代替了。面部表情变幻不定,傻子建的那根活物什么时候硬的他都不知道,只是着急地在墙上乱顶。田芬哟一声过后,连着说:“日我,日我,光旭日我,哟!立胜日我,毛毛娃,哟——毛毛娃日我……”喊着叫着,两条腿在被子里一张一合一曲一伸,接着停下不动了。傻子建顶在墙上的硬梆梆的东西似有了异样愉悦的感觉。田芬往上曳了曳被角盖严自己,又拉过枕边的一块布伸进被窝来回在胯间似乎擦着什么。最后连布一块拿出来个什么东西,傻子建没看清,田芬把东西放在枕边就熄了灯。 傻子建赶紧蹲下身去,心里骂:“狗日的小寡妇,自己一个人日哩,喊了这么多人的名字就没喊我,连毛毛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都喊了。还当你多能忍哩,原来也是个骚货。”越想越生气,尤其想起自己那次叫她一声姐姐,不答应算了,还当人面说叫声婆还差不多,差不多也不让日么。他想吓一吓这个骚货,主意拿定,站起身伸手把窗上的报纸猛地通了两个窟窿,只听屋里妈呀一声,他噔噔噔地跑过去拉开门就往场房去了。 之后几天没见到过田芬,却见光旭和田芬自家的一个叔伯弟弟扬永平把那个厕所拆了,又挖了离墙最近的一棵椿树,用拆下来的土坏加高了院子的沿墙,裹泥完后又给墙头上插了一排碎玻璃。傻子建心里骂,狗日的,这么一弄再进不去了。 白天乱转黑间睡不着,这是所有光棍的通病。傻子建尤其如此,冬季生产队没活干,在村子又没人理识,一个人就漫无目的地转到外村去。在圪塔村他盯住了一家人的奶羊。羊不很大,一年多些的羊娃子,这家人没有前大门,羊就拴在二门子外,他瞅准了,偷人的神经就动起来,决定了下手。偷回来至少卖十几元钱不成问题,半年生活费就有了。麻烦的是这家人有一只黄狗,并不见有多厉害就爱汪汪,要偷羊先得除掉狗。 圪塔村属临潼县,离水流村十几里路。傻子建有做贼这个胆,只要偷到手他自己从心理上就认为这个东西应该属于他,好象从来就是他的东西一样,心安理得地自己享用起来。这只羊他现在认为应该是他的,应该是他的就要取回来,偷只是取的另外一种方式,他并不认为不光彩。他走的第一步棋是先去了水流乡的街道,在供销社的羊肉馆死皮赖脸的给樊胖子要了一个羊腿骨,一节肠子。有了这两样他就有了把握。 带上这两样东西去肯定成功,做贼的时间傻子建掐得很准。冬季一般选在刮风的晚上,夏季是天即将亮的半小时内。借着北风呼呼的夜晚,傻子建略微收拾了一下,往腰间扎了一条绦子绳,又在拾来的一条烂麻绳上取下来一股缠住脚上没邦子的烂胶鞋,把那个小刀子插在腰里,一片烂塑料裹着骨头和肠子就上路了。到圪塔村后,先蹴在村口观察了一下,村子无声无息黑古隆冬。他放下心径直去了踩好点的那家,干这事比跳墙看田芬手淫胆正。他有意在那家门口过去引狗咬,看清狗扑来时赶紧丢下肠子,这狗不争气,鼻子搭在肠子上一闻,马上就放弃了警惕。一口吞下去,还不等回味滋味,傻子建已经解开了拴在木橛上的羊铁绳,不待它扑上去,一节骨头扔到了墙的一角去,这狗扑过去抓住骨头,正好屁股对着偷羊贼,等于让开了大门道,傻子建轻而易举地拉走了羊。回到场房时,他得意地想那黄狗可能还在啃骨头哩,就是再有两只羊也拉走了。第二天,那家主人看见丢了羊,黄狗前蹄下压着一节骨头正啃得来劲,抓起一块半截砖就打,大骂:“昨黑间听见你咬了一声,我心里就着慌,后来又不咬了,以为是过路人,谁知道你这个狗日的吃了骨头就不管羊了。”主人不知道还有根肠子哩。 羊拴在场房里面。傻子建得意地笑了,这会儿他就有了这羊根本就是他的想法了。把偷的过程已经忘了。在他眼里,这羊好象就是他一直养了这么大。前两天,他还不敢拉出来,抱一捆包谷杆给羊撂下,又把五保户楚老四门外的一个废弃的瓮底子抱回来盛了水饮羊用。开始一天三晌都抱包谷杆回来。抱这个没人说,队里不缺柴。几天下来,羊象拴在包谷杆上一样。晚上躺在麦秸上,瞅着羊想应卖到哪儿去,首先考虑的是供销社的羊肉馆。樊胖子要是出不上价就另找买主。 想的得意,打算得了钱后先给田芬买一盒香脂。这东西女人喜欢,价格是有点贵,水流村没几个女人用得起,最多也就是罗寿山的黑瓷胖女人用得起,街道供销社站柜台的那些白脸大眼小娘们肯定用得起。傻子建乱想着,心里一动,这盒香脂说不定就能上她的炕。想到炕,那炕上的情景电影一样出现在他的脑子里,那活物腾地蹦了起来,他好象又听见了田芬的急促又压抑地呻吟,和最后“光旭日我,立胜日我,毛毛娃日我”的骚声来。他一把攫住一直让他难安的东西,不由急喘起来。 羊还在包谷杆上踩着吃干黄的叶子,踩出的声音搅扰了傻子建对田芬淫荡之态的回忆,也缓解了他的急不可耐的饥渴。那物事仍在手里攥着,两眼瞪着羊在悠然地反刍。他头脑里猛地掠过一个想法,只是掠过的一个意念罢了。他躺着没动,当这个意念再次掠过时,他认为可以做。突地站起来,吓得羊仰起头瞪着眼瞅他。或许是他的表情吓着羊了,羊绕着砸在地里的木橛转着圈忽左忽右地惊跑。傻子建动手逮住羊,双腿夹在羊肚子两边,羊用力挣扎着他无法行事。最后干脆把羊逼在墙角,一支手掐住羊脖子,一条腿紧靠在羊肚子上把羊往墙角顶,另一只手就掏出了惹得自己一直不安的物事来,几经用力听见羊连着咩咩了几声后,他成功地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性行为。可悲的是他的初男之身献给了一只小母羊。不过,傻子建很兴奋,他尝到了那种滋味,那种令他颤抖的快感是从进入到羊体内的那根物事上散发开来遍布了他全身的。最后,不由自主地在羊的咩咩声中噢噢了几声。羊不象做完爱的女人那么缠绵,那样软若无骨着瘫在男人身边,而是在傻子建稍微松动后一下子跳出去,在场房里无目的的乱跑,傻子建每走动一步,羊都会乱着跑几个位置,直到他重又躺在麦秸上不动了,羊还惊恐万状地伏在墙边做好了随时跑动的准备。 傻子建不舍得卖这个和他有特殊关系的羊了,至少他对羊有了难以言表的一种感觉,羊对他却是恐惧的。后来,他慢慢敢拉羊出去吃草时,羊还是用力曳得铁绳直直地,不愿他靠近它。再拉回场房,到包谷杆挡着的门边时,羊四蹄用力往后用劲不愿进去,傻子建连拉带推把羊强迫着才能进去。 楚万担看见傻子建拉羊吃树叶的那天下午后不久,羊却成了田芬的财产。此事在水流村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风波。田芬是一个人过活,家里劳力少挣不来工分,吃的喝的都很拮据。为了在老两口面前挣口气,虽苦可从不说出口。衣服不新不洋气,却也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地。两年寡居的日子,把个年轻媳妇心里苦得够呛。不说生活上孤清,有个头痛脑热的,连倒杯水的人都没有。这两天,她就在难处煎熬着。自从那天晚上受了惊吓,出了一身的虚汗。她怎么也想不通窗外咋就有人,她自个在动作当中完全陶醉着,这基本是每天晚上都要做的事情。那玩具是她费了不少工夫拿桐木用小刀刻出来的。凭着自己对男人生殖器的记忆,仿效地刻得虽不太相象却实用,她有意刻得长了许多粗了许多。有男人在时,每次房事她都不太尽兴,男人就软拉拉地提不起劲,倒下头呼呼睡去,她倒难以入梦。总嫌男人的东西太小不够享受。没了男人连小东西都没有了,起初熬得她难受,用手总不十分称心才想了这个法儿。刻好的阳具比棒槌小不了多少,去 眼镜王那儿撒谎说凳子面不光,要了张沙纸,回来把那阳具打磨得光溜溜地。第一次试用,还是太涩难以进去。想了会,给硕大的阳具上涂了点儿菜油,润滑后的小棒槌光滑了许多,只是太大撑得她既舒服又憋扭。又刮细了一点,每次不舍得刮太多,就刮一回试一回,感觉最合适最能满足自己时,也有小儿胳膊一样的长短和粗细。对她却正合适,试验好后,天天晚上就忍不住都要用一回。傻子建翻墙偷看的那天晚上,刚睡下时已经用过一回,满足地睡了一觉,醒来撒了泡尿下身又躁热起来,那感觉慢慢传到头上时就决定再玩一下。还小声骂了句:“这二两肉真骚,又想挨了。”说着轻轻一笑,操起那根桐木棒,用手在上面摸了摸,再用唾沫润了润感觉很光。伸进被窝一手摸着慢慢塞进去一来一往就磨热了,磨得舒坦后浪声叫了起来。感觉不能控制时,象每次一样开始叫她心中总想的那几个人来日她,一直升到顶点她完全满足后就不叫了。那根桐木棒还要再夹一会儿,她喜欢那种蹩在里面硬硬地痒痒地感觉,享受够了拿出来用预先备好的一块布擦干净放在枕头边,有时是搂在怀里就睡去。 那晚的感觉最好,刚睡下还在体味时,窗纸就丝丝两声被捅了两个洞,她被惊得妈呀一声,明显听见是人的跑动声和开门声。她根本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吓得缩在被窝大气都不敢喘,刚才美妙的感觉一下子没了,剩下的只有打颤。很久后她听见再没了声音,才敢慢慢露出头来,再后来慢慢爬到窗上去往外望。天黑地看不真切,大开的门她是隐约看见了又不敢出去关,一直静静地等着天亮。她从惊恐中安静下来后,就想窗外的人有可能是谁,堡子人想遍了都不可能是,就是没想起傻子建。最后,她肯定来人是水流乡街上的赖皮。不知窗外人看见没有,她设想了看见了的可能随又否定了,窗是她完事后被捅破的,没破前在外面是看不见的,何况她又没听见任何响声。又设想没看见的可能,没看见人家在窗外光听声么。对了,看见看不见,声是听见了,那么在最销魂时叫的那几个大小男人的名字肯定是听见了,这怎么办,她心里乱了套。一直挨到天蒙蒙亮,透过那两个窟窿扫视了一下院子,没见到异常,赶紧起身去关了大门。又回身关了房子门再上炕去。 天完全亮后,她出去在窗外察看了一遍就发现了那个线细的缝缝明显有被什么东西划开的痕迹,一下子全盘否定了没看见的想法,羞愧地脸刷地红了。这怎么办,她一下子没了主意。早饭过后,她先把窗子上的旧报纸全部撕去,从里面用一块床单钉死了还觉不安全,把院子墙角的几十块砖搬来摆在窗台上,差一点就要堵死窗口了。这些事干完,就查看了大门外和院子,搞不清人是从哪儿进来的。肯定是贼,可又没发现少了东西。她想了半天,决定找自家叔伯兄弟永平来给解决这事。 找见永平,说昨晚贼进了她的院子,别的事没说一句,说她听见后喊抓贼,贼惊得跑了,让永平看贼是从哪儿进来的。永平是个毛头小伙子,来转了一圈也看不出来,找来罗光旭给分析。罗光旭聪明,门外院内看了一遍就肯定说:“贼不是爬那个椿树上的墙,是爬厕所墙上去的,跳到院里墙角的麦秸上就进了院子。”让永平爬上厕所墙去看,刚上去永平就喊:“就是这儿!有脚蹬的印子。”田芬瞅着永平说:“干脆把厕所拆了,用拆下来的土坯把院墙加高点。”罗光旭建议,要安全再挖掉那棵椿树,树离墙太近。永平说:“再给墙头上栽一些碎玻璃,叫贼上去他都不敢。”田芬觉得这样更安全,就完全同意他俩人的意见。马上动手干起来,她自己把院子角角的麦秸挪到了厨房门外的包谷杆边去了。 两天时间收拾好了,傻子建看见后心里灰踏踏地,尤其墙头上的那一溜玻璃片让他心里生气,低声骂:“狗日的骚货不知用啥受活,偏不愿挨人球。”后来偷到了羊,成天拉着转悠,在田芬门前过去时偷眼往门里瞅,希望能看见这个小寡妇的影子。 虽说加高了院墙觉得安全了,可那晚受了惊吓后,每到晚上她心里不免就害怕。几天对那根桐木棒提不起兴趣。只要睁开眼就盯着窗户看,有风把布帘掀动,她心里都会一惊。再加上受了点儿风寒人总感觉不美,不是头晕就是胸口堵得慌,时常要长长喘口气调节。去过一次街道上唐中医的药铺子,可那药价把人能吓死。还说这个药铺是乡上地段医院办的和医院是一个价。她干脆没敢去医院,一个人在心里熬,自己宽心认为不是啥大麻达,过几天会好的。过了好多天不见好转。可怜地又没三块五块的钱用,眉头皱成了肉疙瘩。懒得走动,成天坐在热炕上一个人想着自己的可怜就叭嗒下两行眼泪。 多次经过田芬门口都不见她的影子,傻子建心里慌起来。自从那夜到现在十来天了,没见过那个让他又恨又痒的影子,渴望的强烈让他忘了所有顾虑。他本来就是个不顾面子的人。人活一世,说到底就是个面子,连自己都不顾自己的面子了,再也就没什么值得顾虑的了。傻子建正是没面子的人,起初他怕给田芬造成什么影响,这会儿想开了,我自己的面子早都撕掉了还去顾别人,这简直是笑话。 每从田芬门口经过,不由想起她那骚声就强烈地刺激着他。终于,傻子建拉着羊走进了田芬的大门。这是发生在阴天并有冷风嗖嗖的一个下午的事情。进门后,回过头见村街上并无人看见顺手关了门,把羊拴在院内的桐树上,小着心进到厨房的明间里,到田芬房子门口小声叫“芬姐,你在么?”说着话就进了虚掩着的房子门。田芬听见有人进来赶紧下炕,傻子建已经进来了。傻子建是有备而来的,今天就是让田芬把那活物剪断,也得和人日一次,日羊那毕竟不是人该做的事。他扑到炕边单腿跪下去,双臂就抱住了田芬正在拨拉着穿鞋的双脚,一用力把田芬双脚搂在了自己怀里。对女人傻子建还是门外汉不敢太用强了,跪下去头低着说:“芬姐,我把羊给你,你就让兄弟弄一回吧,兄弟马上三十的人了,还没见过女人哩。”说着话傻子建竟掉下了两股子眼泪,他奇怪自己怎么就掉了眼泪,已经掉了泪借势又装出了哭腔:“芬姐,成全了兄弟吧,兄弟到死不忘你的大恩,要啥都能行,今天先把这只羊给你。”田芬被傻子建惊呆了,又一抱一哭地吓得呆了半天。无意识地用了用劲两只脚被钳住一样动不得。脑子里嗡嗡了一阵,才明白了这是咋回事。傻子建刚才的话她根本就没听见,想大喊又怕惊了一墙之隔的老两口,传出去了脸没处放,低喝:“你放手,放开我说话。”傻子建豁出去了,口不涩舌不硬地重复了一遍“你让我日一下,把羊给你。”田芬脸色刷刷地变来变去地,骂起来:“滚出去,没瞅你是啥货,到我这儿占便宜,瞎了你的狗眼。”说着抡起拳头打傻子建的头,连喊:“放开!放开!滚!你这流氓!”双脚用力抽动着乱蹬,慌乱中把傻子建蹬倒了,田芬跳起来站在炕中间,手里抓着枕头瞪圆着眼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傻子建站在脚地,两人对视着,不过傻子建的眼光先怯了。沉默了半天傻子建没法,田芬手一指骂:“滚!快滚!”傻子建不知该怎么办,愣了一会儿,脑子里空空地挪脚往房子门口走。田芬简直是从炕上跳下来的,一把把傻子建推出了门,咣一声关了,虚脱了一样软在门边,眼泪刷地就下来。 傻子建在门外站着,想起什么似的趴在门缝往里耀,没看见田芬,他把嘴贴在门缝上说:“你不让我日,我把你那天黑间的事情传给全堡子的人。”田芬听见了,头里面嗡一声差点把自己击倒,原来那天黑间是这个挨刀的货在翻墙偷看。知道了是谁做贼,心里倒还坦然了,比乱猜又猜不着心里好受些。她相信这赖皮货能做出来他说的话,不一定还加盐调醋地传成什么样哩。她并不知道傻子建没看清,傻子建也不是故意把话说不清。门里的她首先肯定了 傻子建什么都知道,真让堡子人知道了这脸往那放。自己最近又在病中,可怜地没有钱用,他刚才说把羊留下,卖了羊先抓付药吃也好,要熬下去难说不变成大病。这么想着起身慢慢拉开了门,傻子建猫一样既无声又敏捷地溜了进来,笑着脸双手在身后关了门,一下子就搂住了田芬的腰,嘴搭上去要亲时被田芬扭头避开了。傻子建的活物随着他这一搂就充了气一样涨起来,在田芬的大腿上乱顶,“咋个日哩,快让我日一下。”田芬用力推开他,厉声道:“傻子建,只这一次以后不许再来,那天黑间的事你不准乱说,不然我到乡上告你强奸,看看受罪的是谁。”傻子建连声答应。又扑上来,田芬退到炕边抬脚一挡,正好蹬在傻子建裆里,那活物正梆硬着,碰到脚上歪到一边去,傻子建同时噢一声。田芬说:“这次给你先记下,我有病哩,过两天再兑现。”傻子建直眼盯着她的脸忙问:“咋哩?”田芬脸别到一边去说:“头晕”。傻子建说:“头在上面,我日下面不碍事的。”气得田芬把要说的话咽下去想,瞎好就这一回,再让这货来不定让谁发现哩。现在天也黑了,冬天街巷人少,今天办了就没了,免得挂在心上劳累人。想好了说:“关门去。”傻子建一听来了劲:“进来时我都关了。”扑上去拉开田芬裤子,自己那根东西正着急着要出来。拉开绦子绳绳,那东西从裤裆里钻出来直接顶在了田芬哪儿,被狗撵急了的兔子看见窝一样急着要钻进去。刚挨住田芬那温热的地方,他就大喘一声,田芬脸别在一边,双手在身后撑着炕,冷着声问:“进大门有人看见么?”傻子建嘴咧着“没…噢有…”大泄不止,染得田芬肚皮裤腰上到处都是,田芬推开他,骂:“狗一样,完事啦你走吧。”转过身提着裤子,从炕上抓过一个烂单子就擦。傻子建不知自己怎么就这样,着急说:“我没日进去。”田芬说:“就是这样子,还要进到那儿去。”傻子建愣着:“我日羊时不是这样子的。”田芬哇一声干呕:“滚!滚出去!”连推带搡,傻子建没提起裤子迈不开脚拌倒了。田芬一脚踢在他精光的屁股上:“快滚!拉走你的臭羊!”傻子建爬起来跑出去。顺手抱走了房子门外桌子上放着的一床被子,这是贼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毛病,在这样慌乱逃跑的时候都改不了贼的习惯。回到场房躺下,盖上可以说抢来的被子,感觉暖和多了。用手往上拽了一下被角,才发现这被子是拆开准备洗的。被子里的线都扯去了,面子和里子都是活动的。气得傻子建骂了句“妈日的。”想起和田芬的动作,到底还没弄清刚才是怎么搞的,对女人等于还是一无所知。 堡子人看见田芬把羊拉到水流街道供销社的羊肉馆去卖给了樊胖子。就展开自己的想象,编排了许多故事出来。有说是她主动找傻子建用身子换的,有说是傻子建用羊做见面礼不一定成了事。不管咋说,田芬有了钱,从唐中医的药铺子抓回来三付中药,院子里三块砖支起药锅熬开药了,这病立时就好转了许多。 亚花给万担学说堡子人的议论时,被万担训了句:“操心自己日子就行啦。”亚花讨了个没趣,噘起嘴又收拾婴儿的小衣服。万担始终没等来麻子怪的回信心里着急,一路往乡街上去。村口围着一堆人,楚万担路过看见这些人在看正往电杆上固定的一个白色木牌,牌上的黑色字是:水流乡水流村。罗寿山披着翻毛领子的大氅指挥空中的罗光旭纠正着牌子的高低平衡。楚万担耀了一眼没吭声过去,这个牌子让他心惊的是事情变化很快的,他必须抓紧自己要办的事情。 到供销社大门口,老远就看见麻子怪略带跛脚的走姿一摇一晃过来。他站住等了一下,麻子怪笑笑着脸:“你去那里?我正要去你家找你哩。”楚万担赶紧招呼:“走,走!”拉着麻子怪进了范升良的房子。麻子怪掏出女方开据的户口证明在手里一晃:“你要的这个烂纸纸,耽搁了不少工夫,结婚日子前几天都和好了,就是等这张纸耽搁了几天工夫。看看要的是这个么?”楚万担没细看内容,只看了大红的公章是水流乡居圣村。顺手递给范升良,范升良接过细看了说:“我下午就去找管户籍的老李。”三个人喝了一会茶。供销社白发黑胖的主任在门口挑起门帘没进来叫范升良到办公室去,说是新上任的乡长过来了,一块去陪一陪。楚万担和麻子怪一块告辞出来到街上,麻子怪说:“万担,就凭哥这张嘴,礼金说定了是180元,比行情少了60块,咋样?”楚万担点头,笑着“好好,啥时给礼金你说一声,我早准备好了。”两个人过去蹴在街边的一棵歪勃槐树下,麻子怪说:“日子定在年后,阴历三月初九,这是刘先生给和的吉利日子,两个娃的属相对应这天都是好日子。”楚万担只是点头。麻子怪跛脚蹲不了太久,站起来说:“女方确实好说话,咱这边也别为难人家。”楚万担仍笑说:“是,是。”麻子怪脸色略微一沉道:“万担老弟,咱这边得给媳妇房子买一台电视机”。“电视机?”楚万担一愣忙站起来:“电视机全水流村也没一个,街道的大单位也就乡上和供销社有,见过私人家里谁有这个?这那里是私人买的东西么。”麻子怪手在空中一晃:“看看,着急了不是,这东西是有些昂贵。我都问了,最小的十四寸的海雁是630元,你托范会计给买可能会便宜点,供销社就卖这个。”楚万担脸色难看了:“你再去说说,这个条件办不到,咱是娶媳妇哩不是娶婆哩,娶过来才准备让媳妇过日子哩。咱真富到能买起电视机了,还娶人家女子来咱家唱戏呀。”麻子怪头一扭:“话咋这么难听。”楚万担道:“你看人家到底是啥意思,不愿意咱娃就算了,给人出这样的难题弄啥?”麻子怪提高了声:“你别乱说话,人家不愿意还开那个户口介绍干啥?你这人,听我把话说完么。”楚万担没吭声,麻子怪又道:“买了电视机就不待客,不摆酒席换成了电视机不是一样么,饭一吃酒一喝就完了,买了电视机多实惠,摆在人面前天天看么,哪头划算你还看不来?”。“不待客象啥话?”楚万担又蹴下去:“堡子人拿勾子笑哩。”麻子怪摆了摆手说:“行啦,你先考虑,我再给你亲家做工作。”两个人不欢而散。楚万担瞅着麻子怪一走三晃的式子,生气地哼了一声,背着手也回去了。 回到家坐到直背木椅上,呼噜了两口水烟,喊亚花把茶壶用开水烫一烫,泡壶陕青端来。亚花瞅见他脸色不好看,没多说话拿着方桌上的宜兴壶壶进了厨房。泡好茶给楚万担倒了一杯,坐到铁盆边继续搓洗捡出来的小儿衣帽。“气人不气人。”万担喝了口茶:“麻子怪啥球本事嘛。”亚花接口问:“事不顺利?”万担说女方让买电视机的事。亚花附和着万担:“太越外了,这媳妇以后肯定难说话。”万担一拍大腿:“就是嘛,这个阔咱耍不起。”亚花停了手里的活:“你看这事还能办么?”。“能办个啥?”万担站起来走到亚花面前:“坚持要电视机就算啦。这媳妇咱娶不起。”女方父母也是个二货。“亚花又搓盆里衣服:”这么贵重的东西有几家能买得起。“万担大声道:”水流乡没一家私人能买得起,除非是供销社工作的人。“立胜在前面房子听了半天,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了个大概,既担心媳妇娶不成又怨媳妇心太重,电视机在农村好多人从来还没见过哩,倒下头心里七上八下的生闷气。 连续几天楚万担心里都不美气,一直考虑这件事情,给村里干点儿零活,心思总在这件事上拴着。这天傍晚喝完汤,一家人正坐在灯下发闷,没一个人说话。亚花起身去厨房发酵面,准备第二天给立邦蒸一锅馍,立胜一块跟进来。立邦在初中上学,一个星期回来取一次馍。亚花心疼娃,每次都蒸十来个花卷,再切一大瓶子咸菜和油泼辣子装在一个罐头瓶子里。立胜嘴馋偷吃了油泼辣子,亚花拿眼剜着训他:“你每天在屋里热茶热饭的还偷吃娃的咋哩?”伸手就拍立胜的头,立胜弯下腰 跑开了。亚花泡好酵面,把厨房收拾停当,又出来和万担默默地对坐着。 罗光旭从大门口进来,一进门就喊:“万担哥,亚花嫂子,把工具放在那里?”万担坐着没动,只抬了抬头,亚花过去接住了工具,立胜让过座,给光旭倒了杯茶。光旭说:“一家人在计划日子么?”万担说:“刚喝过汤,闲坐哩。”光旭压低声笑着说:“哥哎,乡上让我当村长哩。”万担顺便说:“那就当么。”亚花问:“村长是啥官?”光旭回头道:“就是过去的大队长,哥,你说咱当不当?”万担把水烟递给光旭,光旭伸出手在面前挡着说:“我吸不了这个,我吸旱烟。”亚花拿来了装旱烟的铁盒盒,光旭从身上摸出个半寸宽的纸条,把旱烟沫撒到纸上,一捋一折,手掐在两头一拧,一支纸烟就卷成了。小头含在嘴里,大头见火就着,嘴里一吸就冒出烟来。“当不当是你的事情,心里想当了就当,不想当了别犹豫,给人家回话就说不当。”亚花插嘴:“你给光旭说个当的理由和不当的道理出来,光旭就好决定这个事情,你这样说恐怕光旭还没主意。”光旭说:“就是就是。”万担瞪了亚花一眼,亚花让立胜把工具放进仓房去,再绞两担水回来,拿凳子远远坐到房子门口的亮光处纳鞋底,不说话了。 楚万担吭一声清利嗓子慢慢说:“现在世事变得多快,一天一个样子。广播上说改乡哩,才几天就改成了。昨天的社长不见了,今天新乡长已经到任,多快呀,不一定下来还有啥事情哩。我一个老农民能说出个啥道理来。”光旭问:“你也知道乡长来了?”。“知道。”万担说:“还知道是个男的。”光旭一笑:“肯定是男的,乡长我今天见了,乖乖比社长的年龄能小一半,是个小伙子么,最多三十五六岁出头。上头咋放心这么个娃来经管水流这个大乡镇么?”亚花插一句:“有才不在年高迈,乡长叫个啥?”这回万担没瞪亚花。光旭说乡长名叫梁育民,是怀义荆原人,别的就不知道了。 这个梁育民是蒲城师范66级毕业的学生,刚毕业分到了家乡荆原公社教初二语文,因能写一手好字,二年后就调到怀义县教育局办公室去工作。梁育民好学,人不浮不躁,局长喜欢他这个性子,就给了个办公室副主任的官衔。这个官是专门写材料的。也该到了他发迹的时候,经梁育民手里报上去的材料,内容好钢笔字尤其清秀隽永,被主管教育的副县长看上了,硬把他从教育局挖出来调到了县政府办公室。教育局长不同意,副县长当着梁育民的面说局长:“你不能因爱才耽搁了娃的前途吧。”局长不好再说话,点头给盖了公章。梁育民在政府办当秘书,先给副县长当,再给县长当,最后又调到县委院去给县委书记齐俊才当秘书。干了多年,齐书记一直很满意他的工作。改建制撤掉人民公社设立乡级政府,许多文件就是梁育民起草的。给市委上报的各类文件政策性极强,结合怀义县改制及着手准备承包土地的措施方法等和政策结合得很紧密。市委表扬了怀义县的材料,齐书记在市委会议上露了脸,感觉脸上有光。没忘记这面子是梁育民给挣来的。回来就夸育民:“材料好政策把握到位,好好干。”梁育民也高兴,秘书受到表扬的时候不多,就算材料好,领导只是记在心里,不会轻易说出口。齐书记这次亲口表扬,他着实从内心里高兴。 撤公社设乡政府到了落实阶段,齐书记首先就考虑让梁育民到大一点儿的乡镇去锻炼几年,实践经验丰富后会更成熟的,政治上越是成熟的人越有扶持上升的资本,这一点齐俊才是熟透的。他对梁育民是真心要栽培他,就决定派他到水流这个大地方当一把手。于是梁育民就走马上任到了水流乡来当乡长。 新官上任,头三把火要烧起来,这是一个官工作干劲,工作方法,工作能力的体现。这多年在两院工作,梁育民深知这个道理,更何况临行前齐俊才书记亲口对他说:“把改革开放政策尽快在水流逐一落实,对咱们县来讲,就是尽快把土地承包到户,这一步棋走完后再到县委来找我汇报工作。”梁育民头天上任,就到乡上各个单位去认识了一下领导班子成员,他知道这是工作方法的表现。不象许多官那样,总召集人到他面前去点头哈腰,他是亲自上门去拜访,这样最容易赢得尊重。有了群众基础,有了一帮子人的支持,才好开展工作。本着这个想法,他只用了两天就把乡上各单位的领导成员认识并记住了。第三天乡政府就下发了文件,改革村组级领导班子。把所有大队的老书记,老大队长,各生产队的队长集合到乡政府的办公室只说了两句话:“撤掉大队建制,成立村民委员会,乡政府派人参加每个村委员领导的选举和挂牌成立仪式,两件事一块办。回去在各村充分做好宣传工作,各村的选举时间统一由乡政府规定,回去宣传吧。”梁育民说完离开了办公室。老干部们哗地炸了锅:“还选啥哩?由咱这些人过渡过去就完事了吗?毛头小伙子能当什么乡长,说话按不住板,没高没底的”。“我就不信离开咱这些老骨头,他就能弄成事”。“等着看吧。热闹在后头哩。” 会议开过,乡政府没马上宣布村上具体的挂牌选举时间,梁育民安排人去街道手工业社党宽仁主任那里,给全乡十七个村都做了个白底上写黑字的竖条木牌。然后就下到各村访贤去了,水流村的人都说罗光旭能行,乡长梁育民就约见了罗光旭。 第五章 连续三天大风,刮得没人在村子转悠了。乡街上供销社的门店齐刷刷都关了门。偶有野狗从街道过去,尾巴夹在后腿之间只是顺着墙根溜,无心觅食,低头在找一个避风藏身的地方。风从街道过去,掀得每家的窗门一阵乱响,推不开时,生气地卷起地上的落叶旋到很高处又抛下来,呼啸着从家家窗门外过去。落尽叶子的枯枝被风蹂躏地极力顺从着风的驱赶方向弯腰痛苦地发出呜咽的响声。 村子除了风类似猿类动物的长啸声外,别无他声了。麻雀早就缩居在巢内,瞅着这样的天气发愁去何处寻食,就有食物在地下也不敢去觅,担心风把它掀到树上或墙上会碰死。罗光旭干脆整天关着门,嫌门被风摇得乱响,用木杠从里面顶住,房子门也关着,吊下用烂单子改做的棉门帘挡风。两个女儿不去上学,学校放了假,老师没法给学生讲放的啥假,就说嫌风大放几天风停了就上学。思鸽和思雀姊妹俩给父母说学校放的是避风假。婆娘娃坐在炕上的被窝里,两个女儿闹一会,读一会儿书,思雀读“……罗盛教叔叔边跑边脱了棉衣,奋不啥身地跳进冰窟窿中去……”思鸽就打一下她的头:“瓜子,是顾字,是奋不顾身。”思雀就乱喊起来。菜苗禁断:“好好给娃说,打娃咋哩,啥球式子。”没人来时,罗光旭就坐在柜边那把圈椅上卷支旱烟抽。外面风呼呼地掀窗,有人推一样,两个女儿乱叫:“我害怕哩,鬼在外面推窗哩。”一齐钻进被窝去,菜苗又禁断:“你妈的x,胡说啥哩。”拉过来放针线的活笸篮,取了几条子烂布絮,跪到窗边去塞漏风的缝子。 罗光旭说:“这风刮得跟疯子一样,三天了吧?”菜苗噢了一声继续她的活。思鸽猛地钻出被窝说:“大,有人敲门哩。”菜苗说:“是风。”思鸽睡下去。菜苗乍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风声中似乎夹杂着门环的磕碰声,说:“好象就是有人敲门”。“思鸽伸出头扎呼:”我大就是不信我。“光旭起身到外面去。门响过后,一溜进来了三个人,光旭最后进来赶紧就泡茶,菜苗边下炕边招呼着,脚伸出被窝赶紧就穿上鞋,害怕来人看见她袜子上烂的窟窿。 来人都坐下了,圈椅上的人说:“这几天考虑的咋个样?”不等光旭回答又说:“就这么定了,先干上再说,好吧?”光旭给倒茶,三人一齐推挡不让倒说两句话就走。光旭问:“罗寿山咋办?”圈椅上的人说:“那不是你考虑的事,今晚上就集合全村人到饲养室开选举会,这事不能再拖,下来的工作还很多,就这样吧。”说着话站了起来,三个人又鱼贯而出。 收拾了门进来,婆娘问:“刚才说话的是乡长么?”光旭说:“就是,你没见人家坐在圈椅上那势头。”自己坐上去学着,婆娘说:“你太瘦,不象个官样子。”光旭反驳:“林彪瘦。”菜苗说:“跌死啦。”菜苗准备上炕,光旭制止:“别上去,快做饭,没听乡长说黑间要开会哩。”说着自己高兴地笑了一下,思鸽问:“大,你要当啥官?”光旭拉长声说“村——长。”菜苗顺口一句:“尿罐。”光旭训:“淡话真多,做饭去。”两个女儿在炕上格格格地笑。 全堡子人集合起来时,天已黑了半天。梁育民宣读了改组村级班子的文件,提名了罗光旭是候选人,让群众举手通过。刚从社员变成村民的群众,根本没弄清楚候选人是什么意思就举手通过了。楚万担坐在黑影处,他想听乡长在会上能讲些啥话,尤其是土地方面的事情。被是非缠绕得抬不起头的田芬用头巾包着脸,只露两个眼睛出来,悄然寞声地站在楚万担一边。 乡长宣布了票数是百分之百通过了罗光旭当村长,楚万担心里一笑,自己根本没举手,咋就百分之百通过了。接着乡长讲农村政策,说的多的是县上对村组级改制的重视,中间夹杂了一句土地问题没有逃过楚万担的耳朵,乡长说:“新班子今天就正式上任了,村长罗光旭同志提名副村长和会计名单,村支书由乡政府考察任命。这个领导村民致富的班子今天就算成立了。乡政府相信罗光旭同志有能力把下来要贯彻的土地政策贯彻好……”就这一句,楚万担听见后,心里哄地一热,随即就想到明天去问一下范升良把户口转得怎样了。乡长后来的话他没太注意,村民们拍手时,他才看见罗光旭从乡长手中接过一个木牌子。乡长梁育民高声说:“我代表乡政府给你们水流村授牌,明天就把牌子挂起来。”人声杂乱中田芬低头问楚万担:“叔,乡长刚说让光旭提谁的名哩?”楚万担这人直就直在这里,他从不去关心别人排挤谁,就是把谁排编臭了,他照样该是啥态度还是啥态度,绝不人云亦云,绝不对自己没搞清的事情就轻易相信别人。田芬要问了别人肯定没人理识她。可她问的是楚万担,问的人对回答让她很满意:“不是提了谁的名,是让他给副村长和会计盯识个人。”田芬软声说知道了,黑影里她感激地瞅了楚万担一眼,楚万担肯定没看见。她感激的是他对她有这么个和蔼态度。 散会后,罗光旭把五尺长的牌子掮回了家。菜苗早一步回来,听着他进了门,赶紧迎上去接住牌子:“村长回来啦。”又嗔光旭:“看你刚才在人面前那个骚情样子,笑得太多啦,不稳重,你啥时见寿山哥笑过。”光旭说:“所以把他撤了嘛。”两口子正拌嘴,门口走进田芬来。进门招呼:“光旭哥,嫂子。”光旭让进房子说话,菜苗关了门也跟进来,她不知道这个小寡妇来干啥,两家平时又来往的不多她来有啥事?猜不透疑惑地坐在旁边听她说什么。 田芬进来让坐不坐,嗵一声跪下去,眼泪就出来了。吓了光旭两口子一大跳,光旭忙说:“起来,啥事么?”菜苗伸手去扶,田芬不起来,光旭说:“有啥难事起来也能说么,这是啥样子,不起来你就别说。”思鸽和思雀惊奇地瞪着眼看,田芬说:“哥,嫂子,我嫁到咱村来,和红太只过了两年日子他就死了。丢下我一个人快三年多了,这几年我没丢过啥人,一个人活着是苦了点儿,可我能坚持住。这段时间,堡子人说我的坏话,是欺负我一个寡妇人家。日子都难过去,我哪有心和人胡来。就是找一个吧,说什么也不会找傻子建那样的人。”光旭点点头,菜苗又拉田芬:“你起来说,这样子象个啥么?”。“不,把话说完我会起来的。”又道:“哥,嫂,你俩相信妹子会做那样的傻事么?”菜苗连说:“不信,不信。”田芬眼泪汪汪地:“我知道你俩也有疑虑,就是那个羊。是我去找傻子建要的,我今冬一直有病没钱抓药,看见傻子建拉着一只羊在堡子成天转悠,就想把羊要过来自己喂,等将来下了羊娃,再把大羊还给他,我就有一只小羊了。傻子建不同意,他说他一个人没地方吃饭,要我答应他到我屋里吃一冬热饭才把羊送给我,我坚决不同意,这个条件根本不象话么。最后,我就用我结婚时的一床新被子和红太留下的一身衣服换了那个羊。实在病的不行,没办法,等不到羊下羊娃就拉去羊肉馆卖给了樊胖子,才在唐中医的铺子抓了几付药,这几天病才有了好转。就是这个样子,你俩信不信都是这样子。”光旭噢一声,婆娘说:“嫂子信哩,我就说芬儿不是那种人,堡子人说只管说去,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也不用挨家挨户去解释,时间长后自然就明了。”田芬擦了一下眼泪,不想越流越多了:“哥,嫂,芬儿今晚找你有别的事,并不是要专意解释什么,我知道我肚里没冷病就不怕吃西瓜。根本不理那些是非话。”菜苗说:“这就对了。”光旭沉吟一下问:“啥事,这一下起来说”。“不,我求你一件事,答应了我就起来。”田芬抬头泪眼瞅着光旭说:“刚才会上乡长让你物色副村长和会计,我要当那个会计。”听得光旭两口子一愣,互看了一眼,田芬也看了两人一眼继续说:“你别笑话我,在我娘家,我上过几年学的,记帐算帐都没问题,我肯定能干好。你就可怜我成全我一次吧,让我在堡子人面 前争一口气吧。”话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把菜苗眼睛都哭酸了,两个女儿在炕上呆呆地看着,不完全懂得这是怎么回事。 光旭说:“这个,这个还没考虑。”田芬抽泣着:“没考虑我才自告奋勇当会计,考虑好了就没我的戏了。”呜呜又哭起来。哭声之悲确实是受过可怜的人才会有的。菜苗眼睛早湿了,催光旭:“你快答应吧,看田芬可可怜怜的样子。”光旭不知道咋办,菜苗又说:“会计是个啥烂官,就不兴田芬当么?你看看堡子的人,那个不是球拉地式子,象田芬这样干脆麻利的人还真挑不出几个来,你还能考虑谁?”光旭说:“好,好,我把你的情况和要求报给乡长,乡长说行就行。”田芬带着哭腔:“刚才,乡长在会上说让你定人么,你又推给乡长。”光旭说:“那是乡长的客气话。”菜苗说:“你保证把田芬报上去。”光旭站了起来:“保证报,明早就去报。”硬拉起田芬,田芬走时还说:“我当不上会计,就是你不愿意。”送走田芬,两个人没有了拌嘴的兴致,上炕就睡了。 过了几天,乡政府行下来一个红头文件,明确了罗寿山是村书记,罗光旭是村长,楚立胜是副村长,田芬是会计。田芬并不张扬,平时怎样还怎样,水流村的村民可不象她那样,村街上碰见田芬前后撵着问话,傻子建老远看见田芬,老鼠见了猫一样慌忙躲开。村里人避过田芬,爱议论人的人互相起了矛盾:“看,我说你分析的不对,田芬就不是那种人么,乡政府不考察清楚能随便行红头文件么?”一个说:“还说我哩,最你那时叫的欢,是你说傻子建用羊换的日田芬哩。”另一个说:“田芬是瓜子吗?能看上傻子建那种球拉地式子,只有你这样的八成货才相信这样的话。”说是非的内窝子乱顶,把关于田芬过去的是是非非现在整个给反着转过来了。田芬有了人缘气也顺了。红太父母主动让孙子叫妈让给田芬笑,田芬抱起娃转一圈,并不正眼瞅老两口,晚上孩子还是回老两口炕上睡。现在的田芬心情很好,每晚上又用起了那根桐木小棒槌,感觉比以前更受活。 楚万担是愁事喜事碰到了一块。愁的是那个要人命的电视机,喜的并不是立胜当了副村长,而是范升良把立胜媳妇的户口解决了,已经落户到了水流村,这个事楚万担算是大功告成。 对于立胜当副村长的事情,楚万担并不赞同。他主张一心一意过自己日子,给村里干事就分了心。一心无二用害怕立胜心慌了耽搁自己屋里的事。推脱罗光旭:“你别找立胜当这官,农业社里头的事情最难办,矛盾多意见大,再说立胜是个娃么,担不起这个担子。”光旭反复解释:“好哥哩,是个娃才有干劲哩,我就看上立胜的正直,刚强。不象其他人见啥人说啥话,看人的做饭,这种歪心眼的人想当我还不要哩。”又问立胜:“你愿意干么?”立胜红着脸:“我大让干就干”。“你是咋想的?”光旭问,立胜说:“我看我大的想法,他不让干我想也白想。”万担刚要开口光旭赶紧插在万担前面说:“这么说你是愿意干的。”立胜没吭声。光旭说:“哥你听立胜愿意干,你难道不愿意成全立胜这件事么?”就权当帮兄弟个忙,我一个人真还不知道咋工作哩。“万担脸色始终不太好看:”娃胡说哩,他知道个啥,只知道图个洋火,就不顾后果。“回过头对着立胜:”你就没想过,你有没有那个能力,事干不好既耽搁了自己的日子,也对不住村里几百口子人。先想想担子重不重,再说愿意不愿意。“做了半天工作,楚万担不松口,罗光旭无耐只得另想办法。 官是新的心也是热的,罗光旭干事积极主动,为了副村长的事情,他专门又来到乡政府。梁育民在办公室和他见了面,罗光旭汇报了自己组建领导班子的事情。梁育民问:“副村长的事情我去找那个楚万担,这个人我听说过,是个很会务庄稼的人,在堡子乡情也好,很有一点儿威信。”罗光旭答:“是的,是的,还很会过日子。”乡长梁良民说:“可农村很可怜,再会过也过不了多好,是吗?”罗光旭又回答:“是的,是的。”乡长继续分析说:“农民不富,是因为劳动积极性不高,原因是生产队的体制严重制约了农村生产力的发展,现在必须改革。现行的体制,就是要充分调动起来农民生产的热情,楚万担这种会过日子的人肯定会富起来的。”罗光旭附合道:“梁乡长对农村情况很熟悉。”梁育民一笑:“我也是农村人嘛,干的也是农村的事情嘛。”光旭问:“咋个能富呢?”。“所以说…”梁育民正了正坐姿:“你们这一任新班子的担子就不轻。下来,咱乡上要组织村级干部认真学习一下农村改革的政策,尤其是中国几千年来从没有实行过的土地政策。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这个问题解决好了,农村其他所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农民是不惜流汗的,只要有土地就有了定心丸,就有了过好日子的奔头。对会过日子的楚万担这种农民讲,就是个很好的致富机遇。”罗光旭的脑子是一流的聪明,乡长这几句话,他品出了一个农村要对土地改变管理办法的信号。“改革”还是新名词,在他听来还很新鲜,新鲜地不好意思说出来:“乡长,土地管理的法儿是要变吗?”。“对!”梁育民声音提高了许多:“是要变,这是农村经济改革的一个最最重要的内容。所以我说你们这一任班子是划时代的班子,必须把班子成员选好选准,才能完成农村的一系列改革政策的落实。光旭啊,担子重啊,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乡政府立即罢免谁。有严重过错的,还要追究责任。”乡长这些话里头,光旭没听过的新名词很多,意思他是完全能理解的,连忙表态:“请乡长放心,只要解决了楚立胜和田芬的事情,水流村的事情一定能办好。”乡长问:“田芬是谁?”罗光旭介绍了田芬的情况,乡长说:“你认为合适就行。”罗光旭起初害怕乡上不同意女的当干部,这一下悬着的心放进了肚里。 乡长梁育民是说干就干的人,第三天早饭后就进了楚万担的家门。他是一个人来的,进门就笑:“你是老楚么?”楚万担对乡长只是个印象,那晚在饲养室开会见过一次,心里估摸就是乡长,忙从方桌旁站起来,迎上去:“是我,楚万担。”乡长伸手就握住了他一只手,楚万担不习惯,反应性地抽了一下,想着不对就和乡长握着,感觉很憋扭。招呼乡长坐下,亚花双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着,从厨房出来,笑殷殷地不知问什么话,赶紧就给泡茶。乡长问:“这是嫂子。”亚花一下子红了脸,舌头不听使唤地在嘴里磕拌着:“不不敢叫嫂子。”乡长哈哈笑了,楚万担说:“乡长叫你是抬举你哩”。“不,不。”梁育民接过亚花递的一杯茶:“是嫂子就是嫂子,咱们往后打交道的机会很多的,总得有个称呼。”立胜从门外进来,看见有人又出去了,乡长说:“那是立胜么?”亚花说:“是,是的。”楚万担瞪了亚花一眼嫌她乱插嘴,亚花不好意思地又去了厨房。“老楚哥。”梁育民说“叫立胜进来坐一下,你大概也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是要你一句话,让你点个头的。”楚万担顿了一会儿,喊亚花把立胜叫进来。立胜听他妈说是乡长来了,心里紧张地乱跳,红着脸低头过来站在一边。楚万担说:“乡长你看,还是个娃么,能干成啥事,我害怕他担不起这个担子,并不是有意让你为难。”乡长看了看立胜让坐到方桌边来,立胜扭捏半天才坐下,乡长一拍立胜肩膀,立胜没防备差点掉下凳子,楚万担说:“你看,没啥出息。”乡长哈哈一笑:“是个莽小伙,我工作时也就是这个年龄,只有让娃去干事去锻炼,才会有出息,有出息了还愁日子不富么?我知道你过日子扎实,你的家庭我知道一些,在县上就和你妹夫方伟民很熟。你家过去是大家子,在水流周围几十里都是手屈一指的富户。可是现在呢?你会过日子,日子还必须有粮食,有钱,有其他生活品的来路,再加上勤俭才能过好。这 多年村民没少下苦,可是日子不富裕,就是因为没这些东西的来路。过去的生产队不能保障村民的日子更提供不了过富日子的来路,所以,你这多年,尽管很会过日子,却也不宽松。我让立胜去干的事情,就是实现你把日子过松泛的想法,这是多好的事情,你还能不让娃去干么?”楚万担听着,认为乡长的话头头是道,把他心里看透了一样,再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坚持自己的意见了。扭头说立胜:“把乡长的话记下,事情干不好小心你的头。”立胜说:“记下啦,大。”梁育民笑了。亚花从厨房出来招呼:“乡长,吃一碗面片片吧?”梁育民高兴地说:“行!” 麻子怪把立胜当副村长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女方家人的耳朵里,媳妇那个红鼻子大说:“啥礼都不要,赶快结婚。”麻子怪问:“还要电视机么?”。“刚才说了,啥都不要。”红鼻子声大:“我权当把妞娃干送了。”这样子的亲事麻子怪从来没说过,高兴地称赞:“我老哥真是爽快人。”红鼻子问:“你再去问一下刘先生看三月初九这个日子还能不能提前。”妞娃白了一眼红鼻子:“大,急啥哩么?”红鼻子一口浓痰吐出去很远,说:“瓜女子,这样好的女婿谁敢保证没人抢?”麻子怪觉得这下子楚万担该满意了心里高兴,张狂地一挥手:“我不敢保证没人抢,我可敢保证没人能抢走,你亲家楚万担这一关都过不去,他是个犟脾气。”妞娃不好意思,小声自语:“谁稀罕。”红鼻子生气,一指妞娃:“你妈的x,你不稀罕,不稀罕天天缠你妈给你做嫁妆哩,不稀罕立胜,做嫁妆嫁给驴去!”妞娃气得脸通红,扭身进了房子,叭一声关上门。红鼻子声不小:“这狗日的女娃子,脾气不小。”麻子怪手一挥:“老哥,是媒不是媒先喝七八回,把酒拿来。”红鼻子喊妞娃拿酒,妞娃不理。自己起身拿来酒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对饮起来。妞娃出来往后院去,红鼻子喊:“妞娃,给你麻子叔炒个鸡蛋!”妞娃还在生气,头一扭:“不炒!”红鼻子火腾地上来:“妈的x!”脱一只鞋扔过去,鞋打在妞娃小腿上,妞娃拾起来扔过墙去,连墙马上传来狗的叫声。红鼻子看一眼麻子怪说:“你看看,这个贼女子。”麻子怪每喝一次嘴里还吱一下,放下杯后又啊一声很香的样子,又斟满:“别骂娃,过不了两天就是人家的人了。”红鼻子满脸通红,鼻子头就象红柿子上碰了一下后变成红黑色了。 媒人就是图个吃喝,男女未结婚之前媒人两边跑着传话调解争议。这当中谁不吃饭能行,哪家不给媒人炒俩菜。妞娃说是说,炒鸡蛋还是端了上来,另外还有一盘刀功很不错的红萝卜丝。“把把大的鞋拾拾拾回来。”妞娃站在一边问:“还打我不?”红鼻子嘴唇颤得跟母马交配时兴奋地双唇乱抖是一样的,不过他是酒的原因,话不成话了:“不不不不不不”总说不出个打字,妞娃一笑说:“酒里有糊涂药哩,把人喝成这样了。”过连墙拾鞋回来给红鼻子穿上,又给麻子怪倒满酒就要走。红鼻子拉住了她衣服:“妞娃,别别别走”手一指麻子怪,妞娃说:“又让我敬酒。”红鼻子噢一声,麻子怪低头拿不住了筷子,勉强夹了块鸡蛋,到口边时掉到了地上,他干脆用手拾起来就填进口里。妞娃胸口一潮差点吐了。端酒给麻子怪,红鼻子手又一指:“叫叔叔哩。”不等妞娃叫,麻子怪接过喝了,红鼻子不行:“不不算,另另另端。”妞娃提高声说:“我还有事哩。”红鼻子软得站不起来,他想站起来扇妞娃一个耳光,对媒人咋能这样,尤其是麻子怪这周围十几里有名的说家子。给你找了个当官的女婿,心里的感激他是通过骂娃喝酒来表达的。想站起来打妞娃表示对麻子怪的敬重,可没能如愿。结巴着“有有你妈x事哩,端!”妞娃脸一吊,端起一杯:“叔,喝酒。”麻子怪喝了,又倒又叫叔又端酒,连着六杯,麻子怪嗵一声栽下凳子,差点碰到妞娃的脚,妞娃一跳,问:“大,还端不?”红鼻子说:“端端你妈的x!人都没没见啦,端给给鬼喝。”妞娃又倒一杯,端给红鼻子说:“大,我的事你没少操心,给你端一杯喝了。”红鼻子高兴地一笑,那笑是红色的脸面横竖几条粗粗的纹略交叉成的,伸手接了也吱出了声:“这这还象个个娃么。”妞娃继续叫大说好听的继续端,红鼻子身子一歪,嗵一声也倒下去。两个男人在桌下倒着,时不时嘴里哇哇地吐出许多污物来,就在嘴边的地上滩开来,恶心得妞娃直犯胃。“这就是让我端的下场,看以后谁还敢让我端酒。酒里有神仙,你两个去看吧。”带上大门出去串门了。 麻子怪醉醒回来,顾不及进自家门就去找楚万担。亚花招呼麻子怪坐下说:“刚才立胜大还在这儿么,一转身不见人了,你坐,我去找。”麻子怪加重语气反复叮咛:“快去找,有大事商量。”亚花连忙出去。 楚万担在家里闲得心慌。立胜自从干了那个副村长后,在家呆的日子就少了,不知道都忙什么,一会是乡上通知开会哩,一会儿是光旭又叫哩,晚上回来还在灯下写什么。呆在家里时又忙忙碌碌地不是出厕所的粪,就是去村子的土场拉土,这孩子知道啥了。楚万担连月来一直这么想,父子呆在一起时间少了心里一下空起来。他听立胜说分地的事情,乡上正在开会研究方案,一旦确定,马上动手就落实承包到户的政策。下午,他就绕着村子周围转悠,看一看村子的土地。 每块土地,楚万担都是熟悉的,过去听他大楚通海讲,沟沿上的四十亩水地有一半就是他家的。他齐齐把村子的每块地看了一遍,不知道那块地能分给自己,心里高兴地是很快他就有了自己的土地,更得意赶在分地之前把立胜媳妇的户口转了过来。看着地里的麦子已经挺起身子长到一乍高了,收获的季节就不远了“最多收了这茬麦子就应该分地了吧”他这么想着慢慢转着。老远见光旭和立胜引着七八个人从远处的路上进了麦田,他想过去看一下,又觉自己去了也白去不去又想去。往那群人走过去隐约能听见他们讲话时就停下来,瞅见田芬拿了个本本在记什么,那女人声尖溜溜的:“几米?十八米是不?”楚万担心里腾一下浑身一热,不由得猛一握拳:“咋!量地了要分地了,立胜这浑小子咋没吭一声。”他乍长耳朵听这群人说话,不由又走近了一些,乱糟糟地听不清,又是田芬在说话:“这四米是谁的?”看见光旭在田芬的本本上指着,好象是告诉她是谁的地,可是听不见。楚万担想跑过去,想尽快知道分给自己的地是那一块,他要看一看分给自己的土地,要摸一摸自己土地上的麦苗,要闻一闻自己土地的浓烈的黄土的味道。他似乎已经味到了土地的特有的气味,他最清楚土地了最爱土地了。“那块地是我的!”心里喊着,嘴里已出了声:“那块地,那块地是我的?”双拳攥着已经提到胸前,嘣嘣的心跳声,震得他站立不稳。瞅着那帮人来回走动着,他的眼泪刷地流下来。 “他大!立胜大!”亚花老远看见楚万担呆呆站在麦地边,手搭在嘴边喊:“麻子怪来啦!”不见楚万担动一下,亚花心里奇怪,边走又喊,又走近又喊。到万担跟前了说:“喊你咋听不见哩?”万担没反应,吓了亚花一跳,看见万担泪流满脸,亚花吓得失了声,用手一推惊问:“他大,你咋哩?”惊得楚万担一个抖擞,待看清是亚花时,稳定了情绪:“花儿,要分地了,你看他们在量着分哩。”亚花看万担没事,受惊的心缓和下来说:“分地了,你哭啥哩,吓得我手脚都凉了”。“没有,没哭。”万担擦了擦流出的泪花儿:“日子有盼头了,咱家有地了。你过去问一下分给咱的地是那一块?”亚花扶住楚万担一支胳膊说:“问啥哩,问立胜就行了,先回去吧,麻子怪在家等着哩。”楚万担不愿随亚花走,被亚花拉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那伙人在麦地里忙。“花儿,我得叫木匠做耩子、麦耧、钗、耱、木锨。还得去北边的金粟山里买个 石碌碡回来。”亚花也高兴快要分到土地说:“做,做,还得再制办新簸箕和筛子,屋里的筛子都没底了。”楚万担从即将拥有土地的激动中平静下来,抽出亚花扶着的胳膊,习惯地背起双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回走。 麻子怪着急地站在了大门外等着,看见楚万担回来,大声嚷着走过去:“弄啥哩嘛,把人急死了!”两个人走近了,楚万担问:“啥事?”脚步不停继续往家门口走。麻子怪说:“别走了,我不进去了。”楚万担不看麻子怪,头一扭说:“电视机的事再别给我说。”麻子怪手舞起来:“没有进展我敢来见你?电视机不买了行不行,好象是我要哩,给媒人发啥脾气?”亚花赶上来劝:“你俩咋哩,村街上大声说话不怕人笑,屋里去再说。”楚万担又走,麻子怪只好跟着。进了屋坐下,楚万担始终没个笑脸,麻子怪对亚花说:“你看看,我早晌还给你亲家说他是个牛脾气,犟得来了能顶倒一堵墙。”亚花笑笑:“你别见怪,他就是这样子,气得我没有办法。”楚万担吸着了水烟,亚花不满地怪他:“也不知道让他叔吸烟。”楚万担不乐意亚花多嘴,训一句:“淡话真多!”麻子怪不见怪这些小事情,当了几十年的媒人啥样人都见过,没挨骂就算好了。他一笑,那几颗黑麻子就变了个位置摆在脸上:“万担哥,老弟出马你放下心,这几十年的媒人没白当,经我去给你亲家一说,他全想通了,现在是礼金一分不要,电视机也不买了。把妞娃白白送给立胜,这等于是捡了个媳妇,媒说到这个份上,几十年我还是头一回,你还要我咋哩,还摆冷脸给我咋哩?”楚万担一听,心里不太踏实,那有这样好事,还没听过有这种事情,这麻子怪日啥鬼哩,扭头问:“真的?”麻子怪嗨一声:“媒是说成的,不是哄成的。今天哄了你,明儿个你亲家找我要彩礼我拿啥给,要电视机我拿啥给买,能有假吗?”亚花拿个小凳子坐在一边,问:“人家是不是不愿意了?才这么着不要东西,不要东西对哩,不要彩礼没听说过。人家女娃又不是喝风长大的。”万担说:“就是得。”麻子怪把他和红鼻子的话学说了一遍后,楚万担说:“劳驾你再跑一趟,说彩礼不能免,少点儿可以,不能不要。”麻子怪手一拍桌子:“别没事找事了,人家不要是自愿的,又不是谁逼的,这事就这样。你亲家还让提前结婚哩。我找刘先生问过了,日子不能变,还是农历三月初九,我走啦。”麻子怪说完就走,楚万担要送时,麻子怪手一摆:“不用送!”一摇一晃出了前门。 亚花追出去送了送,回来指责万担:“没弄清啥事就给人家摆脸色看,人家为了谁,还不是为咱娃么?”楚万担没吭声,只是呼噜着吸水烟,也觉着自己的态度不好。内心有了点儿后悔,给亚花再一数落,更后悔了。制止着:“别说了,总不成撵上去给赔礼去。”亚花不满万担对自己的态度:“你看看,还不敢说一下,越来越象咱大了。咱大讲的是道理,你耍的却是脾气。”楚万担刚要训一句,想亚花的话也没错,自己应遵循的是祖上传下来的家训,家训里没有乱发脾气这一条。他没开口训亚花却责备自己怎么越来越变得有点儿不象过去的自己了,光这气咋就生不完,这犟劲是要彻底改一改,别忘了祖宗的遗训,乱了自己做人的准则,坏了楚家的门风。 克制了一会儿,说:“我生气是让咱买电视机,现在不要了,说明亲家那边知道要电视机的事错了。”亚花回一句:“是知道立胜当了副村长才不要的,你就没听麻子怪的话。”楚万担不言传,半天说:“副村长还比电视机值钱了。”天将黑时,亚花烧好了汤,等不回来立胜,两个人先吃了。 汤喝毕,亚花又做弄她那些小儿衣物,看看万担说:“他大,六个月啦,快要显怀啦,这个年纪挺着个大肚子,怪不好意思,咋办哩么?到三月初九,肚子正大哩,让立胜的新媳妇看见,还不把我笑死哩。”万担在收拾烂筛子底,停住手:“她敢笑,她肚子也会大的”。“看你说的啥话。”亚花说:“媳妇结婚了肚子大是正常的。”万担一笑:“你没结婚?”亚花哼一声:“不和你说,变得不通人性了。”万担用铁丝在筛子底上网过来网过去,把个筛子底网成了铁丝网:“放心,不会笑你的,还会伺侯你月子哩。”亚花想了想说:“怪死了”。“媳妇伺侯婆婆月子过去是常有的事么。”万担把筛子放回那个放家具的屋子转回来说:“现在是不多了。”亚花说:“就是嘛,正是不多了我才觉得怪,让人家媳妇咋说我哩。你就管不住自己,让射到外面偏不,还说射到里头舒服,这下子好了,舒服的是你,遭罪的是我,丢脸的还是我。唉——”万担偷眼瞅一下亚花:“你好象不愿意,这个娃真是个女子,你还得谢我会射哩。”亚花把小儿衣物重又包起来,放进柜子。边说:“行啦,行啦,我都羞死了,还拿啥感谢你。”万担看亚花肚子还不很笨拙,心想,现在给立胜把婚结了正好。 “大!——”一声叫,立胜蹦进屋子:“大,妈,我给你俩拿回来了一只兔。”立胜右手真个提了只麻黄色的野兔。亚花问:“那来的?”立胜说:“下午在麦地里抓的,明天杀了,熬一锅兔肉汤,连吃带喝。” 楚万担坐回到掌柜的固定位子上去:“立胜,你过来。”立胜过来说:“啥事,叫我把兔拴在桌子腿上。”万担说:“用筐子罩住,放到院里去。”放好野兔,万担一直瞅着立胜洗完手坐下了才说:“你们下午量了沟沿上的四十亩地,是么?”立胜说:“噢,咋哩?”。“要分地了,是不是?”。“是为分地做准备,先核实一下地面积”。“啥时分?”。“说不准”。“你骗你大哩,我听你们那个会计问''这四米是谁的'',说明已经在划分,对不对?”立胜满脸疑惑问:“你咋知道?”。“我是千里眼,我是顺风耳。”亚花出了房子制止万担:“别乱说了。”给立胜说:“你大下午就在沟沿的地边,在一堆烂包谷杆边上,你可能没看见。给你大说实话,村子里人都知道了,嘈嘈地正凶着哩,你还当是啥秘密哩。”立胜说:“不说是怕你出去乱宣传,把事搞坏了。”万担脸吊下:“你大啥时在村子乱说过一句话,你是这样看你大的么?”立胜忙解释:“不是,不是,村委员里有规定,把人口查清了,地面积核实了,地分到位了再公布免得有人捣乱,地没分就挑肥拣瘦,要这块不要那块,工作不好开展。”万担问:“别说这些了,咱分到了那一块,是水地还是旱地?”立胜说:“看看,村子人都是你这个想法。分地不是你想的那样挨家挨户分到谁水地了就种水地,旱地了就种旱地。不是那么简单,有一整套方案哩。不论大小按人分地,水旱地平均,村上还要留相当一部分承包地哩。”万担问:“按人分,好,咱家按几个人分?”。“五个人么。”立胜脸一红。万担说:“好,媳妇还没进门地就分了,我就是这么想的,就这么来了。”又问:“那,以后谁家添了人还分地不?”亚花一听,瞪了一眼万担,悄悄溜进房子,在这么大的儿子面前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听立胜说:“三年补分一次,就在承包地里给划一个人的地。”万担得意自己这步棋走对了,媳妇的地这次分不上就得等到三年后才给补,还不等于是吃三年白饭。好,这步棋好。得意地水烟吸得呼噜呼噜响。他还不放心,瞅着儿子,心里想这个小东西,当了官给老子卖开了关子,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他就不言传。罗光旭还真会给自己找人,立胜很会守秘密,这一点我这个当大的咋就没发现。他不想问又想问,想知道得更细些,耐不住就说:“咱到底分了那一片,你先露一下风,我明天一个人转去看一看。”立胜说:“沟沿上也有,阳坡也有,东沟还有,你记住共分了5亩2分7厘,分别在三个地方。”万担问:“老麻池那片是好地,咋没咱的?”立胜起身去厨房拿馍,亚花看见了,殷勤地要给烧碗热汤,立胜让 剥一根葱就行了。说:“妈,别让我大问了,公布后就知道了,人家不让说,我光旭叔规定谁说开除谁。”从厨房出来,万担难得给立胜笑了一下,刚要开口,亚花先说了:“别难为娃,立胜去前头房子睡去,记住吃完了喝口水。”立胜赶紧就走。万担哎哎几声,亚花说:“光旭有规定,谁露了风开除谁,你把娃吓的,明儿个出去别跟人说。”万担脖子一歪:“我只关心我自己,与别人屁事。” 亚花睡醒了一觉,万担还翻来翻去睡不着,越睡还越清醒,干脆坐起来靠在炕墙上,吸着烟想自己的地。亚花被烟呛醒来,不高兴翻了一下身子:“夜猫子一样,把人能呛死,就不知道关心一下你娃。”万担熄了烟说:“睡吧,睡吧。”亚花很快睡着,他却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立胜早早起来把那只兔剥了皮开了膛,兔肉红嫩嫩地。亚花把肉放在锅里煮。村子来了几个人,找立胜问政策问分地的事,不断还有人进来。不一会儿,庭房里院子里全是人,烦得楚万担从人缝里挤出去走了。亚花给先来的几个人倒了茶,看着来人多了也不倒了,一个人躲在厨房煮那只兔。 好不容易劝走了来人,立胜把大门关住,不时有人在外敲,亚花支应说:“去村委会了。”门又响时,亚花又说:“去村委会了”。“我是回来吃饭的。”一听是万担的声,开了门。进门万担就训:“这个官是招是非的,连人都招了来,快去说不当了。当了也等于没当。”亚花问:“咋等于没当?”万担要喝茶,泡好了,他才说:“连给我都不明讲,我刚才又到沟沿上,阳坡,东沟转了一圈,不知道那一块地是咱家的。还不等于没去,他这个鸡毛一样轻的小官还不是等于没当。” “吃肉了,吃兔肉了。”立胜把肉端出来。早饭熟了,三个人围桌子吃饭,亚花筷子不到盛兔肉的盆子去,立胜说:“妈,你咋不吃肉?”亚花说:“妈嫌有草腥味。别吃完了,给立邦留一些,明天星期六娃回来哩。”万担又想问啥,立胜把一块肉夹到他碗里:“大,快吃。”万担哼一声:“你这个娃,当了干部就不老实了,连你大都不放心,唉——”立胜笑笑,又给亚花夹了一块放到碗里,亚花触了电一样:“你这娃,妈不吃,你刚才没听见。”亚花的态度吓了立胜一跳,亚花把肉又夹给立胜:“你吃,我娃吃了就等于妈吃了。”立胜默默吃着,不敢再给亚花碗里夹。 田芬进来叫立胜吃完饭赶快去村委会,让饭不吃先走了。立胜三下二下吃完放下碗就走,万担看着儿子出了大门,训亚花:“你这人,娃行孝哩给你夹肉,你倒发凶。”亚花说:“我也想吃哩,就是现在不敢吃免肉,你不是不知道。真对我好了,煮一碗羊肉泡馍端回来。”万担说:“看把你美死了。”吃了兔肉,亚花害怕肚子里的娃会象兔子一样的长个豁豁嘴。这是所有关中人都知道的,万担一时没想起来,就不怪亚花了。 第六章 水流村和水流乡所有其他的村子一样,共同的特征,就是有儿的尽快给结婚,有女的尽量拖延婚期,目的都是为了分地。儿女都小的人家,不在人口上想办法,天天胡乱窜心慌地打探消息。村子的人,一会儿聚在罗光旭家一会儿又去楚立胜家。过去的长舌妇女,现在都是田芬的朋友,整天都在田芬的屋里。女人就是有别于男人,最大的区别是,男子叼支烟串门,女人却要给自己认为值得交往的人家多少拿点儿东西才会去的。田芬尽管拒绝,还是收了不少玉米籽,豇豆,稀罕地还有酥脆的麻饼。田芬心里害怕罗光旭指责,谁再拿东西来收下后,待来人走时,又端更多的包谷籽给回过去。 赶在清理户口前,早早逮住风声的人,已经有三家给独生子结了婚,不象楚万担只是把媳妇户口转了过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嫁出去女的人家,两口子互骂着:“猪脑子,比猪还笨么。”婆娘骂男人:“养了十八年,球忙帮不上要分地时,你偏作主嫁了人,迟三五个月地就分到咱这边了。”男人也骂:“你早挨球去了,现在发凶,收彩礼时看你欢的那个样子,你急着当丈母娘哩,怪我啥事?”婆娘又骂嫁出去的女子:“狗日的天天在厨房小声催我,急着结婚,想早点儿挨球哩。急着把户口带到男方去,球是挨啦,地却分给了人家。”女子回娘家来时,把拿的点心、酒、麻饼、洋糖拿给娘看,当妈的手一拨:“不稀罕!”女子问:“咋哩么?”。“咋哩?”她妈训的厉害:“你不知道咋哩?裆里痒了用手挠一下么,急着嫁男人哩。”女子脸刷地红透了,也发脾气:“人刚回来就骂,你家里有事骂我咋哩?”她妈更生气:“才结婚两天就不认这个家了,啥是我家里啥是你家里,急着把地带到你那个家里去。我白养了你十八年,有良心没有!”女儿弄清了咋回事:“是你和我大决定的事,现在又怪我。”她妈继续骂:“不是你成天催着要嫁那个瘦猴男人,我能催你大么?现在心里不慌了是不?可把地带走啦。”女子无地自容,头一扭:“再不进你家的门!”甩手回到男人家去。这些事情,这段时间在水流村已经有六家人后悔嫁女了。 傻子建高兴,他没有啥牵挂,一个人一身轻,看这家刚骂毕又去听那家嚷。一家挨一家去看热闹。看完热闹,高兴地唱活百调地。村子里天天有父母和回门的女儿吵架,可也天天办喜事,东家给独生子结婚借学校的桌椅板凳,顺便又转借到了西家,西家的媳妇刚进门,又有人来联系明天把桌椅搬到他家去,热闹得很。来帮忙的人不能挡人家,尽管全村的人都讨厌傻子建,可不能挡住不让进门帮忙。傻子建是天天吃酒席,他觉着自己最近都胖了。 “都是灵醒人。”这是楚万担对紧急结婚的人家的评价,这些人还比不上自己做事灵醒,他们是摆了酒席花了钱才把媳妇娶回来,紧急转了户口等着分地。而他是没花钱就把户口转了,同样都是一个目的,他的办法更妙罢了。村子一改过去死气沉沉的样子,每个人都变得活跃起来,走路不再是疲沓没劲,而是嗵嗵出脚步声来,来去也有了匆忙之色。匆忙地相遇匆忙地问今天是谁结婚?有一天同时结婚的就有三家,村民都不知道该去谁家帮忙了。傻子建却知道,他认为谁家富,谁家汤水好就去谁家帮忙。帮忙是个借口,他只有两件事,一是吃,二是看新媳妇。门外只要响爆竹,他把吃剩的馍放下就跑出去,直接挤到挂了红的马车边,东盯西瞅地看媳妇。心里羡慕,也比较这个媳妇比昨天那个倩,心里又酸溜地骂:“狗日的,今晚就要挨球了。”贪婪的眼光只看媳妇脸和裤裆,不注意口水就掉下来,别人说:“快看傻子建。”他毫不掩饰:“你几个也想哩。”媳妇进到新房里,傻子建还要挤到房子门口去。看见新女婿忙出忙入,满脸笑容。傻子建嫉妒的不行,两眼盯住新女婿,想这小子今晚就有好事,那么倩的女娃今晚就让他日哩。不由来了气,等女婿从他身边过去时,有意伸腿出去把他拌倒。拌的不轻,嘴碰出了血。喜事这天尽量要避免的就是打碎碟子碗,也不和人顶楞吵嘴。尽管女婿跌破了嘴唇还不能吊脸。傻子建却要说:“没处过了,从我腿上过。”这事马上传遍每个人的耳朵,新媳妇房子里就有人出来,给女婿一个手帕,说是新媳妇给的让把嘴擦一擦,又说媳妇让他进新房去。傻子建看见了也听见了,嫉妒的血管都涨了起来,心里更是酸的难受,已有酸水犯到了口里。蹲到一边去发狠声:“不要脸的东西,大白天就忍不住叫女婿想挨哩。”过事的总管,安排娘家客坐上酒席,回头喊帮忙的给倒茶,紧接着上菜。一般给傻子建分管的都是倒茶的事,他有意把茶水洒到客人身上,招惹了人家的白眼,又发狠声:“一群不要脸,把媳妇送到这儿让挨哩。”一个人心里想着,吊儿郎当地不肯出力干事。轮到帮忙的坐席了,他第一个坐上去,不管别人自己先吃起来。管事的喊:“傻子建,你今天坐了几次席了,混在娘家客里坐了一次。早上下午各坐一次,你肚子能装下么?”傻子建嘴里塞满着馍菜,呜呜着反驳:“与你的屁事,不图吃我来弄啥哩?”管事的知道他是二球,也不多说他。 水流村还保持着新婚后三天不论大小的习俗,下午客走完后,到晚上和女婿一般大的小伙子要在新房子闹媳妇。傻子建老大不小了,专爱弄这事趁机在媳妇身上乱摸乱捏,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在耍流氓,闹媳妇坚决不要他在场。闹房之前要清理新房,不准小孩子看,特别不准傻子建接近媳妇,他就和小他接近十岁的小伙子吵:“兴你闹,就不兴我闹么?”小伙子们说:“要看站到门边去看,想闹还得新女婿和新媳妇答应。”傻子建在十来个小伙子跟前不敢撒野,乖乖站到一边去。开始闹房,传统的一套把戏:先吆鹁鸽。就是让女婿当众揣媳妇奶子。女婿手从媳妇衣服里往上伸。闹房的人问:“逮住鹁鸽了么?”新媳妇当然扭怩着,女婿说:“还没有。”闹房人就踢女婿一脚“笨种,去窝里逮。”媳妇红着脸想用手挡,可两手被两个小伙子拉住不放,着急大喊“手冰死啦!”闹房人哗地大笑,“你让鹁鸽给女婿暖一暖。”女婿抓住媳妇奶子,闹房人喊“换窝”又去抓另一个奶子。媳妇不愿意用腿挡女婿,挡不住就踢他。闹房的大怒,“这鹁鸽不好逮,先把翅膀折了。”就有嘴角中叼着烟的小伙子上到炕上去。 家里人在天要黑时,已把铺盖揭走了,只铺一张光席在炕上。闹房是上到炕上去站着闹,看的人都在炕下站着。叼烟的小伙子跳上炕,一边一个把媳妇腿抱住,这就是折翅膀。这时不规矩的人趁乱就在媳妇裆里乱碰,装着是无意的,其实早就在等这一下。傻子建就好这个,只要是折翅膀,他忽地就扑上炕趁机耍流氓。往后人都知道了,折翅膀轮不到他去,只有站在边上看的份儿。这一场闹完,傻子建早已耐不住,大声喊:“让下猪娃!让下猪娃!”有人制止:“流氓,滚!”傻子建和人就急。 “下猪娃”一般是在后半夜人少了才闹的压轴节目。是把一米来长的一节细麻绳,给中间预先结几个疙瘩,一头从媳妇这个裤管伸进去,从另一个裤管拉出来。从裆里过时,必须穿到媳妇的贴身处,。这穿和拉都是女婿的事情,穿好了,一下只许接出来一个疙瘩,媳妇还得数着:“一个,二个…”。闹房的问,“这是啥?”媳妇答:“是猪娃。”又问“谁生的?”媳妇答:“我和谁生的”媳妇得说女婿名字。还要问:“从那儿生出来的。”媳妇口涩不说,不说就打女婿。媳妇心疼了才小声嘟囊:“从尿尿那儿。”脸上就涂了猪血一样,连眼仁都红了。傻子建让闹“下猪娃”,人当然骂他是流氓。再说,就是玩这个,他绝对是没有资格看的。 水流村就成天结婚,请客,闹媳妇。凡稍有办法,儿子已订有媳妇的,差不多都结了婚。这可急坏了那些儿子虽已订婚,却只有十八九的年龄, 乡政府不给发结婚证。有人有办法,先托人办,不行了就给管结婚证的送些预备好的喜糖,一盒纸烟。这些小贿赂这里人叫做“黑食”。还挺管用,就有办成事的。寻情钻眼的本事,自古就是中国人的一门独到的生存技能。别说有眼可钻,没眼也得给硬钻一个新眼出来。最终办成要办的事情是目的,虽手段各异却有共同之处。这一段时间,就数乡上管理结婚证的人红火。进进出出的人比涌进楚万担家问土地政策的人多。 土地承包到户的政策,乡上正在紧锣密鼓地安排部署落实,还没到具体划地的阶段。其实这个政策全乡人早清楚了,水流村和水流乡只有二里来路的距离,离政策更近,知道的更详细,想多分一点地的办法更多更具体,并且实施的最快。这一年,水流村娶回来最小的媳妇才十七岁,结婚证上已是二十二岁了。 土地政策在全国所有农村都落实。别的乡有儿子的人家也能想到结婚迁户口的办法。最初的土地政策规定,分到户的土地,三年一小动,五年一大动。刚分完土地娶媳妇的,媳妇的土地就分到了娘家。女婿家只能是养一个暂时没地的媳妇。所以,水流村有订婚到外乡的姑娘,人家也催结婚,姑娘家就拖延。总不说是为了分地,而是找其他借口。不是说娃小就是说娘家暂时没人,等小儿子结婚后,再嫁他姐出去。气得别乡的人骂:“就你水流村人灵,全村人都成了精,你女子都二十四啦还小,比我儿子还大二岁,总不成养老了再嫁么。”亲家闹别扭的不在少数,就是把女子先嫁出去,赖着又不给迁户口,瞎好要等分了地。没户口的媳妇遭女婿家里人的白眼。女婿训:“回去,把迁户口的证明开好再回来。”这种媳妇做难的左右不好处理,哭回娘家又哭回新家,都是为了一张带公章的迁户证明。 随着罗光旭敲响过去生产队派活经常敲的那个悬挂在杨木桩上的铸铁钟后,水流村紧急结婚的闹剧才宣告结束。把本村人集中到饲养室去,其实光旭往铁钟下走时,等得不耐烦的村人早就到了饲养室,捡个离讲话者站惯了的给头牯炒料用的那个大环无耳锅近些的地方坐下。等到村干部进来,村子人已经全部在会场了。这会儿有贼去撬门,和用钥匙开门一样自如,绝对没人在家。 罗寿山,罗光旭,楚立胜,田芬围坐在炒料锅边的一个条桌四周。罗寿山开始讲话:“今天这个会,是自我当干部以来人数最全的一回,开会最积极的一回。”下面人轰轰地笑了一会。罗寿山又说:“大家都知道今天咱们村开会要解决什么问题,就是土地承包到户的问题。这是全国的政策,让把土地分到各户自己去耕种。这下子正符合了群众的心愿。虽然说土地承包到户有一些弊病,比如说,村委会没权利了,说不定以后还会瘫痪。村民对村干部也失去了过去那种点头哈腰的尊重,就是说村干部不吃香啦。我提醒咱村子个别人,不要认为土地承包到户后,村上就管不住你,你就可以在干部面前大呼小叫,我告诉你把土地包到户是我一句话,把土地收回来还是我的一句话。把事情搞清楚!现在有些人着实太张狂。我看过去的政策也有一定的好处,至少可以把这些张狂分子打成坏分子,拉上台批斗。现在虽然不兴这一套了,可我还是有办法治你。好了,下面让罗村长说一下分地的事。”罗光旭是怀着激动的心情走上会场的,被罗寿山的几句开场白把兴头给浇凉了。 全村人忙着给儿子结婚,给媳妇转户口时。罗光旭和楚立胜天天不是到乡上开会学政策,就是结合本村实际安排承包土地的具体措施。乡长梁育民在会上反复强调土地政策的重要性,强调农村经济改革的重大意义,严令各个村必须把土地承包的事万无一失地扎扎实实地贯彻下去。保证在公平的前提下,让村民高高兴兴地种地,这是调动村民劳动积极性的关键,是决定农村经济改革成败的关键,是实践国家土地政策正确与否的关键。承包到户的土地政策从梁育民嘴里说出来意义是相当的深远。开会的人经过多次学习和听梁育民讲话,对承包到户的土地政策的认识,起初从简单地就是把土地分到户提高到现在的关系农村经济建设这个高度上来了。会后,梁育民多次语重心长地告诉罗光旭:“现在是调动村民积极从事生产,鼓励群众开发智力把日子过富裕。再不能象过去那样子管理群众了,有些事情要虚心听取群众意见,多为群众利益着想。让群众充分发表看法,把意见征求完了以后收集到一块,分析一下,看看群众都有什么要求。在不违反土地政策的前提下要尽量满足群众。办不到的事情也不敢乱许愿,耐心做好政策宣传和解释工作。一切工作都要围绕土地这个中心开展。光旭啊,我希望你们村在全乡能树起个落实政策的模范。”罗光旭多次表示:“请乡长放心,我们水流村一定把国家土地政策落实好。” 回村就积极开展工作,叫立胜和田芬来商量工作步骤和具体分地的办法。每次罗寿山总是唠叨先等等再看看。让别的村先迈出第一步,咱这第二步就知道咋个迈法。总抱怨:“好好的生产队,搞什么承包哩,包来包去把大队的权利包没了,现在又叫村委会,村委会也没个啥特殊地位,政策到底是咋搞的,你几个研究我还有事。”牢骚话说完他就走。罗光旭和立胜田芬才能开始研究工作。 为了做到心中有数,村委会决定必须清查在册人口。罗光旭根据乡政府的意见,统一了一下时间,就是以开土地承包动员会这一天为界限,这一天以前的在册人口全部都给分地,这一天以后的全部不分。一直到三年后小调整时再补地。而且严格了村委员的制度,规定每次开会的内容不得外传,否则开除出村委会。等一切就绪后,把政策完全吃透,有了具体的成熟的分地措施了,就开会宣布。 再就是要重新丈量一下全村土地面积,必须核实到不差一分一厘。这些工作紧紧张张做完后。罗光旭算了一下,全村共有土地663亩,算上新增加的13个媳妇,4个小娃,在册人口共574人,每人平均1.155亩。帐算出来。吓了他一大跳,这么一点儿,这么多人就靠这点儿地养活。再不好好种植,咋能养活了这么多人。生产队时人哄地,不好好干收成有限得很,分不了几斤小麦。全村人可怜地日子难过,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季啊,罗光旭叹息不已。 几经商议,村委会拿出了分地方案,把水地分成水一类,水二类,水三类,旱地照样分成旱一类,旱二类,旱三类。分到水一类好地的人,用旱三类劣地补差额。同样水三类对旱一类。测量定了汇报给乡政府,梁育民同意这个办法,这办法体现了公平,每家有好地也有劣地。防止有人全分了好地,有人全分了劣地的弊病。乡政府肯定了这个办法后,就让罗光旭尽快实施。罗光旭叫了乡上的几个人监督就和立胜田芬拿着尺子,提着白灰进了地,逐户地给量定了就打下木橛,再往橛眼里灌白灰,在乡上人的监督下把地划好了。第二天,罗光旭敲响了那个铸铁钟。 罗光旭满怀热情,要把土地政策和分地前前后后的事情及具体办法给村民做一个详细说明,让罗寿山的开场白搅活了他的兴致。很不满意罗寿山的讲话,他站起来,扫视了一下饲养室的角角落落,黑压压一片全是人。他理解群众的心情,现在他们最想知道的不是村委会的地位和受尊敬的事情,而是土地承包的事情。他不去管罗寿山的发言,直接说土地的事情:“我把咱水流村土地承包的详细情况介绍一下,首先得学习一下乡政府下发的8号文件。”罗光旭大声读文件,连文件上面的文头都念“怀义县水流乡文件”。会场每个人眼都瞪圆着,耳朵乍着静静听,直到听罗光旭念“一九八o年二月十三日”时才放松了专注的神经,缓了一口气。罗光旭又介绍水流村是怎么落实这个文件精神的,具体做了那些工作,尤其强调了一下分地的办法是报请乡政府批 准后才执行的。最后郑重地说:“下面由副村长楚立胜宣读分地名单和具体各家各户分地的亩数及位置。”会场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眼光立即集中到了立胜身上。楚万担只知道自己是5亩2分7厘,不知道具体位置,他今个来开会,就是为知道位置来的,专注的神情和狗看见一块即将扔给自己的骨头一样。楚立胜心里有点儿紧张,站起来,开始声音有点儿颤也不大:“咱水流村574口人……”群众中有人喊“大点声,听不见!”罗光旭说:“声大点儿,让每个人都听清楚。”楚立胜重又开始,声音大了许多:“咱水流村574口人,共有土地663亩,村上留58亩机动地,余下的605亩,人均1.054亩。沟沿的地属水一类,东沟是水二类,西壕里的是水三类。阳坡是旱一类,河坡属旱二类,老城上那一片是旱三类。具体到每一户是这样的: 杨六喜六口人水三类3.064亩旱一类3.26亩 寇兴农九口人水二类4.596亩旱二类3.259亩 杨帮民四口人水一类2.043亩旱三类2.173亩 杨八娃六口人水一类3.064亩旱三类3.26亩 范老连五口人水一类2.553亩旱三类2.717亩 罗旺财五口人水二类2.553亩旱二类2.717亩 罗寿山三口人水三类1.532亩旱一类1.63亩 刘先生二口人水二类1.021亩旱二类1.078亩 寇善良十一口人水三类3.575亩旱一类5.977亩 杨建刚五口人水一类2.553亩旱三类2.717亩 楚万担五口人水二类2.553亩旱二类2.717亩 范民娃三口人水一类1.532亩旱三类1,63亩 罗广山七口人水二类3.575亩旱二类3.803亩 罗世财四口人水三类2.043亩旱一类2.173亩 田芬二口人水一类1.021亩旱三类1.087亩 楚娟七口人水一类3.575亩旱三类3.803亩 楚立茂五口人水二类2.553亩旱二类2.717亩 罗光旭四口人水一类2.043亩旱三类2.173亩 楚耀洲六口人水三类3.064亩旱一类3.26亩 寇来财八口人水二类4.0853亩旱二类4.347亩 杨军建一口人水一类0.511亩旱三类0.543亩 …… 杨军建就是傻子建,他在牛槽里躺着听到自己,猛喊一声:“不行,老城上的地种草都不长,我不要!”村民一齐朝发声的地方看,没看见人,可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傻子建的声音。纷纷指责:“啥人这是,简直不是人,地是搭配着分么,就你的旱三类种不成,人家的就能种,种有麻达。”女人也骂:“神经,的确是个傻子。”罗光旭站起来制止:“别说话了,建娃子你别乱叫,有意见会完了找我,别捣乱的会场不安宁,别人还听不听?”群众附和:“就是嘛,立胜快念,我还等着听我的地哩!”光旭边坐下来边说:“继续念。” 杨永平七口人水三类3.575亩旱一类3.803亩 杨恒杰十口人水三类5.107亩旱一类5.433亩 楚通远六口人水三类3.064亩旱一类3.26亩 罗光阳三口人水一类1.532亩旱三类1.63亩 罗光亮五口人水三类2.553亩旱一类2.717亩 杨帮军六口人水二类3.064亩旱二类3.258亩 楚福远七口人水三类3.575亩旱一类3.803亩 …… 直到念完,每个人精神专注的神情放松下来,才知道脖子一直向前伸着都硬了。全会场哈欠声、放屁声、擤鼻声、嘈杂声一齐响着。哄哄着说话听不清,罗光旭大着声喊:“别说话,还有事情要讲。地分到户了,明天就去看一下,下午去也行,已经划分好了。立胜和田芬帮大家认一下自己的地。”会场静下来,罗光旭照样大声:“这料麦子再有两个来月就熟了,分给谁家的地地里麦子就是谁家的。现在没有生产队了,要爱护自家的麦子,等到收获后,村委会还要下达公购粮任务,过去是生产队统一上缴,今后是上面下任务自家到粮站缴自家的公购粮。所以,种好自己土地是关键。要说明的一点是,这次划分的土地三年内不调整,再有娶媳妇生娃的,三年后村上用机动地给补上,这是政策。所以,三年内不准找村干部补地。好了,散会!” 村民哗地往外走,戏散了的人群一样,哄哄着喊着叫着笑着挤出大门去。整个下午,所有人全去了村外的各片麦地,逛庙会一样这块地转转评说两句又去那块地看麦子长势。老农们就叹息:“唉,知道今年分地,这茬麦子应该种匀些,可惜不知道么,胡种了一遍,这下子把自己害了”。“就是么,生产队的事情胡弄惯了,谁知道这下胡弄到自己头上了。今后要好好干哩。地种不好,人家骂先人哩。”边走边议论。村外到处是人,小孩子们高声叫着在大人们身边跑前跑后,狗也跑进麦地去乱扑。立胜和田芬最忙,逐户给指点着让认自家的土地。 楚万担离开会场后,小跑回去拿了个草笼,喊亚花:“走,去东沟看看咱的地,顺便把麦地里的蒿草拔了。我先去,你随后来。”一个人匆匆去了东沟,就有人问:“万担叔,刚分到户就下地大干了。”万担说:“去看看。”到东沟不知那块地是自己的,看立胜忙着给别人指点,他气得大叫:“立胜,咱家是那一块!”喊了几声,立胜没听见。他大步过去把田芬从人窝里拉出来,脸拉得驴脸一样长:“芬,给叔说我是那一块,不看他楚立胜的脸。只要这地里打下的粮他娃不吃就行。”田芬跟着万担跑,解释:“叔,你别生气,人多得问这问那,想走也走不脱。”田芬给万担指了位置,又拿本本出来对照了一遍,肯定了面前的2.5亩水二类是分给他的,万担又跟田芬去认了河坡的2亩多旱二类地,心里踏实了。他高兴这两块地,虽然水二类比不上水一类,可旱二类比旱三类强多了。旱二类至少能种,可旱三类真象傻子建说的种草都不长。站在地头看自己地里的麦子,他越看越爱,心里马上有了几套计划,要种好自己的地。唯一不满的是这茬麦子种的粗糙:“唉,要影响收成的,再不能这样子胡弄地了。”他自语着,小心地用手拨开麦苗,脚才踩进去,开始拔草。亚花也进来拔草,万担看见了喊:“小心,脚别乱踩,麦已经快要灌浆了,不同冬季的可以乱踩的!”认了地的人和楚万担一样都在地里拔草。万担哧一笑:“生产队的地,草比麦多硬没人管。现在看看,唉!人这心啊,就是这样,光知道疼自己的东西。”亚花听见了说:“你还不是一样。”万担不理她。拔了半天亚花才赶了上来。万担回头瞅了瞅亚花身后,不满地说:“你看看,你干的活多粗,草没拔净么。毛手毛脚地,还以为这是给生产队干么?”亚花也看了看万担拔过的,的确没一根草,直起腰说:“我肚子已经往外鼓了许多,弯不下腰去,当然拔不净。”两个人说着话,一直干到天黑看不见了才往回走。 第二早,楚万担天不明就下了炕,例行公事一样抽烟喝茶。立胜照样勤快,先开大门再扫前后院子。屋里收拾停当,天才亮起来。楚万担催促亚花做饭,亚花满头乱发,端着尿盆从房子出来。往常要这样楚万担非教训亚花一顿不可。可亚花的肚子大了,身子也懒起来,万担就不多嘴,只说:“倒了尿盆快做饭。”亚花顶一句:“天刚亮做啥饭哩?”扑踏着鞋去了后院。万担喊立胜去搭火烧水,立胜勤快地进了厨房。做不了饭烧水却没问题。亚花半天才从后院出来,洗脸梳头嘟嚷嫌现在做饭太早。“你知道个啥。”万担说:“ 今天两件事,吃了饭你和立胜去地里拔草,我去托个人,看从那里能买个羊回来。那一年买树卖了羊后再没养过。现在地里草多,拔回来不养羊干啥?”亚花就喜欢养羊,羊乖比猪干净,下了羊娃好卖,羊奶天天还能卖几个零用钱。高兴地笑着赞同万担的主意。利索的进了厨房挽起袖子手就伸进了面瓦瓮。立胜坐在灶口的小板凳上烧火,看着亚花来回地忙。 他最近就觉着他妈肚子不对,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心想他妈还要生个娃不成,又不好意思问。借着烧火偷看了几眼,进一步确定他妈肚子里一定有了娃。真是这样,他想在村子里万一遇上那个不会说话的说出来,他一定很难堪。又想能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也不错,尤其是个小妹妹更好。想得笑了,亚花问儿子:“笑啥哩?”立胜赶紧说:“没啥。”岔开话说:“咱现在有了地,往后的日子一定好过。”亚花说:“和你大一样,有了地就有了魂,做梦都说地里的事。”早饭吃过,万担催促亚花和立胜去了地里,他推上自行车到外村去找熟人,一心要买一只羊回来。 借方伟民的二百元一直没用在箱子里压着。正好派上用场,23块钱买回来了一个去年春上下的羊娃子。拴在后院过去拴羊的地方,楚万担一家人很满意,心里热乎乎地。万担安排让给羊盖个房房。立胜马上就动手,父子俩忙了两天,盖起来一间简易的羊房房。亚花对羊有特别的偏爱,收拾了个饮水的盆儿,把羊吃剩的草的杆杆枝枝天天都要清理一遍。万担看着亚花挺着大肚子给羊饮水,以掌柜安排家务事的独有的口气说:“秋里拉去给配了,明年春上就能下个羊娃,也有了羊奶卖。”亚花担心的说:“羊还不大,能配么?”。“能。”万担说:“一年半的羊了,动物和人不一样。”水流村的人都象万担一家一样,开始了忙忙碌碌的农田务作。麦田里天天是人,爱务作庄稼的楚万担站在自己地头寻思:“麦地里咋没草呢,快长一根让我拔一下,和麦子也多一份感情。” 罗光旭把分地的事情给乡政府做了汇报,并说了罗寿山在分地会上的消极发言。乡长梁育民听得连连点头。对水流村的做法给予了肯定,并决定立即召集全乡各村的干部在水流村开了现场会,交流一下经验,把全乡落实土地承包的工作掀向高潮,在全县开个好头,也不辜负县委书记齐俊才栽培自己的一片苦心。随即让乡办公室去给各村通知,三天后开现场会。乡长特别提醒罗光旭,对罗寿山的消极思想要抵抗。 罗光旭兴冲冲回来,路上已经想好了,让立胜把村子分地的各样数字和做法写个材料,再研究个现场会的开会程序。回到家,看见罗寿山立胜和田芬在自己屋里,笑着说:“我正准备叫你几个过来,乡上准备在咱村开个分地现场会,让全乡学习咱村的先进作法。”田芬嘴快:“开不成啦,光旭哥,你还不知道,谁把水二类的地界桩全刨了。在那儿有地的人正在东沟里骂哩。”罗光旭一听着了急:“是谁干的?三天后就要开现场会,这怎么办?”罗寿山慢腾腾地说:“光旭啊,那天在分地的会上我就说了,村民现在把咱村干部没当回事,没有权威的组织等于是个空架子,所以村民才敢闹事。他们也知道,村级等于是瘫痪组织。把他们不能怎么样所以才敢刨地畔子,等于是挑衅村干部哩。这下子你拿个主意,看怎么办吧。”话说完,罗寿山出门走了。罗光旭没挡,呆了一会说:“立胜,把皮卷尺拿上,田芬去拿花名册,把东沟的地重新划分一下,谁如果出头闹事就让乡政府出面解决。”三个人匆匆来到东沟地里。 东沟的地里全是人,看见罗光旭几个来了,有人就报告:“村长,这下子咋弄,我凭记忆在我家地里干活,杨八娃硬说我多占了他一足宽。”罗光旭没理识这个人,和立胜田芬从最东边开始重新丈量,田芬按花名册上的记录检查对照着。就有村民过来帮忙砸木橛往橛眼灌白灰。老远来了一个人,人未到就大声喊:“划不成,明摆是欺负人么,凭啥给我分旱三类,我要旱二类!”人群齐刷刷回头去看,是傻子建来了,提着一把铁锨,凶凶地过来。一锨下去把皮卷尺铲断了。立胜眼一瞪,傻子建给自己壮胆,声音比高音喇叭还大:“''瞪谁哩?!”又一锨,拍在立胜前额上,血刷地下来,满脸即时成了红色。立胜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傻子建惹事不思后果,胆子却并没多大。见立胜满脸血扑上来,自己心里上先怯了,扔下锨转身就跑。毕竟跑不过立胜,在东方红水渠边被追上,两个人满地滚着打起来。罗光旭和一些村民也在后边追上来,乱糟糟地一堆人。慌乱中不知谁在罗光旭后背上捅了一拳,一个前扑跌倒下颌碰在地上,啃了满嘴的土,人群哗笑。田芬正好赶到扶光旭起来,也有别人过来搀扶,光旭笑了笑说:“跑得快了,没注意脚下的疙瘩。”光旭双膝一阵阵疼,坐在地垄上揉着,看着远处立胜和傻子建扭着打,一堆人起着哄心里很难受。他扪心自问分地是绝对公平的。傻子建不要旱三类,可自己分的也是旱三类,田芬也是旱三类。论公平,还要怎样的公平呢?自己刚才绝不是拌倒的,后背那一拳砸的多狠,想要人命似的。村民的思想看来是很复杂的。起初,他只认为公平是分地的原则,公平可以堵住所有搬是弄非人的嘴,让那些善于搅舌根的人在公平面前无所适从,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个样子。傻子建是冒出来的一个人,没露头的还不知都有谁在背后支持傻子建呢。罗光旭对眼前的事情,不知怎样收场。 下午饭后,罗光旭准备叫村委会的几个人再商量一下,有必要时让乡政府给拿个主意。寇来财进门时,罗光旭正在想面临这些复杂问题的解决办法。寇来财进门就叫:“罗村长,地的分类我没意见,优劣地互相搭配的分到各户也很公平。我来向你反映的问题是为啥给罗寿山多划了地?”罗光旭让坐下说,寇来财不坐继续说:“罗村长,我就问为啥给他多分地,因为他是书记么?”罗光旭吊下脸来,他心里清楚给罗寿山绝没有多分。严肃地说:“来财,你是听谁说的,还是你去丈量了?”寇来财说:“昨天,村子几个人一块把你们干部的地都量了一遍,就罗寿山的地分多了。”罗光旭不想和他来回拌嘴,站起来往外走叫一块去量一量就知道了。先去了田芬屋里拿了记录本又去叫立胜,立胜额头上贴着手大一片白纱布,左眼肿得挤在了一起。光旭又让田芬去叫罗寿山,几个人来到西壕里的水三类地里,拉开皮尺。光旭叫寇来财:“来财,你来看,多在那里了?”寇来财看了看尺子,说:“把尺子拉展。”两头人一用劲,尺子拉展了,寇来财指着尺子上的刻度:“村长你看,我不是凭空说吧,比界桩多了一公分。”罗光旭起初弄不清他说的多划了地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又是一个找事的,吊下脸:“来财,你是不是想找事了,橛砸下去一歪一扭有可能五公分都过去了,这是个啥问题么。”来财脸一仰:“这问题还不严重么?多分一公分,这一畦地多长哩,算起来就害怕了。”立胜正在轻轻地揉那只肿胀的眼,实在忍不住:“来财叔,是不是你再找几家村民的界桩量一量,看是不是只有罗书记一家的界桩打斜了。”寇来财说:“别人的地我没量过,不知道咋回事,也不敢量害怕挨骂。”罗寿山一直蹴在地头抽旱烟,生气地站起来大声道:“寇来财,你那儿有病就治那儿,别借这个找事,先去量一量你的地。”寇来财很牛气:“我的地多了是你分给我的,你的地多是你自己分给自己的,性质不一样。”田芬憋了半天气,实在听不下去寇来财的胡搅乱缠,插嘴说:“你咋不讲理呢?”寇来财眼一瞪田芬:“与你的球事,别拿自己换羊就行了。没看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么?”田芬脸上一红一白,眼泪刷地下来,哇一声哭着扑上去拉住来财就是一口。这一口正咬住了来财的右耳朵。田芬疯了一样,嘴里使劲咬着不放松。寇来财哎哟一声大 叫双手乱抡,他不能奈何田芬,田芬从后面搂着他,不管怎么用力,田芬就是不松手。这一切发生的很突然,罗光旭反应过来赶紧劝架时,寇来财已杀猪一样大嚎不已。田芬松开了手,被甩得趴在地上满嘴的血,她坐起来狠狠吐了一口,血水里有寇来财的半块耳朵。寇来财双手捂着右耳,在地上乱滚,呼来唤去地连哭带喊,血染红了半边脸,双手也象血盆里蘸过一样。他忽地爬起来冲田芬扑过去,惊得田芬连滚带爬地往立胜背后藏。罗寿山和罗光旭同时挡住寇来财。一人拧一个胳膊,就听寇来财大叫:“村干部打人哩!”村民不知什么时候在远处集了一堆,没人过来,站在那边往这边看。 罗光旭拉着寇来财,大声说:“都是你自找的。走,先去乡街道包扎一下。”寇来财大吼:“不!我要打死这个婊子!”罗光旭说:“我去给来财包扎,立胜把田芬领到你家去,寿山哥你是不是去一趟乡政府,给梁乡长把咱村的情况汇报一下。”他硬拉着寇来财往乡街道去。罗寿山用脚踢踢田芬吐出来的那个肉块,伸两个指头捏起来说了声:“活该,咬得好。”跟在罗光旭后头去了乡街道。 楚万担对立胜和傻子建打架这件事,认为是傻子建借机报复以前的仇。立胜虽然受了点儿伤,赶上去时把傻子建一个胳膊扭成了重伤,鼻子也被打得血流不止。傻子建现在一个胳膊在胸前用绦子绳挂着。楚万担对立胜的做法给予了肯定:“就应这样,咱楚家是从来不惹事从来不怕事的,立胜啊,打得好。不光傻子建,不管水流村的那个人,谁想欺负咱楚家都应坚决抵抗,以牙还牙。他让咱流一滴血咱让他赔一条腿。好,打得好!”立胜沮丧的心情才有了一点儿生机。亚花心疼儿子,舀来一盆水给立胜把凝结在脸上脖子上,手上的血迹给擦拭干净,又找沙布包扎了。楚万担看着他娘俩在包扎,他大声吭了一下,声音响亮了许多:“立胜,我先前就反对你当这个副村长,现在看看,本来没有的事情,现在惹了多少麻烦出来。我主张过好自己日子,不要管别人干什么,不干什么。地分到户后,就要靠咱自己的劳动把地种好,这比什么副村长强多了。你现在不是个娃了,自己好好想一想,当这个狗屁不顶用的官划得来划不来?我等你回话。”亚花给立胜包着伤口顶万担:“你别说了,过后再说也不迟么,看现在枉乱成啥了。”楚万担吸着了水烟,听亚花顶了自己,水烟在方桌上一弹嘣一声,亚花一惊:“咋哩么,吓人咋哩?外面别人找事,屋里你找事,还让人活不活了?”楚万担说:“你知道个啥?自己日子是大事。现在立胜是这个样子,闲气都惹不完,还有心思种好自己的地么?我看,去乡上说一下把这个副村长辞了,咱干不了谁想干就干去。咱楚家从来都是务农的,祖祖辈辈没出过一个大小的官。今天这个淘气官咱不稀罕,不行我去找乡长。”说完就要去乡政府。立胜阻挡道:“大,你别去,我去,我早想了,这个事咱干不了。耽搁了咱的事不说,人还要受吃亏。本来就没事,都是这个副村长的官惹的祸。大,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让我把分地的事摆平了再去辞官,我就不信缠不下有些人。再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咱辞官,村子有些人还认为咱怕了他。往后不当官了,说一定还要怎样地欺负咱呢。”楚万担想了一下,认为立胜说的还有一些道理。 看见立胜引着田芬进了大门,楚万担心里又来了气,引这女人到家里来干啥,他嫌这女人名声不好。村子人对田芬的议论,楚万担从来不往心里去,也不主张在没弄清问题的情况下乱说人的坏话,所以他对田芬还能客气的说话。不过,这女人毕竟是个惹是生非的源头,客气说话能行,为什么把她要带到家里来呢?楚万担很看重自己家在村子的影响,时刻维护着楚家的声誉,不允许有任何些微的失误给楚家脸上抹黑。立胜竟把这个女人带回来了,楚万担气得起身往外走。田芬嘴一圈的血凝固成了糖葫芦那样的颜色,眼睛红红的泪还未干。楚万担看见这个样子越发生气,大哼一声出了家门。 田芬觉着楚万担反感自己,就说:“立胜,我回去歇一会儿就好了。”转身就走,立胜拉不住,亚花跑上去几步拉住田芬衣服:“要回去洗了脸再走,别跟你叔计较他老都是那样子,都快把我气死了。”立胜舀来水田芬洗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给亚花说寇来财的不是。亚花听清楚后说:“有意找事的,他欺负田芬是一个人,咋没敢骂别人呢?田芬,姨说句话你别反感。找一个人吧,心别太高了,一个人迟早总不是个事,孤孤单单地,没个照应。”田芬不语,坐了一会又要走。亚花叮咛:“把大门关好,小心寇来财再去找。”田芬答应着出了门,立胜跟出去给田芬壮胆:“别怕,我就不信他寇来财比傻子建还恶。他要敢找事你就喊我。还惯下这些人的毛病不成。”田芬听了这话,宽心了不少,给立胜笑笑,回去就关了大门。躺在炕上才知道自己乏了,浑身的骨头散开了一样,手脚懒得不想动。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两股眼泪刷地流出来。 罗寿山跟着罗光旭进了唐中医的药铺子。唐中医穿戴的是白褂子,白帽子,一幅老石头圆片子眼镜,神态清静,说话缓慢。动作和表情给人显示出来自己是个医术精湛的老中医。周围几十里的人没人不知道唐中医的。人们都叫他“唐先生”,他就哼哈着答应。谁家的孩子老人半夜有病,就是有了死人的大事,唐中医都没见慌过。他从不出诊,可是只要你拉病人来,半夜三更却从不怠慢。和白天的态度一样,看不出搅挠了他睡觉的不满情绪。唐中医不生育没儿没女,从小收养了两个宝贝女儿,大女儿学校毕业现在给他帮忙,老二还在上学。却已经表现出来要跟唐中医学医的兴趣,并很羡慕姐姐已经开始学医了。 看了看寇来财的耳朵,唐中医没吭声拿来几个小玻璃瓶的液体药水出来,声音不大地叫:“湘湘,拿棉球给擦一下血。”湘湘就是唐中医收养的大女儿,象他父亲一样白帽子白大褂。过来一声不吭地给寇来财用药擦洗耳朵,寇来财嗷嗷叫着。并不见唐中医和湘湘安慰一句,照样是手下该怎样还怎样,甚至没问伤着的原因。罗寿山和唐中医一直往来着,关系还不错。他进门来抬了抬手中捏着的半片耳朵问唐中医:“唐先生,咬下来的这一块能缝上去么?”唐中医给罗寿山一笑说:“不行,耳朵里是脆骨,咋个缝哩。”罗寿山出门去扔了那片耳朵,一只黄狗随即就到一口吐下去,还看着罗寿山摇尾巴,罗寿山骂:“滚,还想吃就进唐先生的药铺子去,还有半片在寇来财那儿长着。”一个人往乡政府来。 乡长梁育民的办公室有几个人,罗寿山进去坐了一会儿又出来在院子转。乡长叫他进去坐下,就说:“罗书记,咋知道我要找你哩,你就来了。”罗寿山把水流村这两天为分地打架的事学说了一遍。最后说:“梁乡长,你看看现在的村民野成了啥样子,村上已经管不住村民了。原因就是村委会没有权,村民不怕所以就敢闹事。这样发展下去,村委会就会成了个摆设品,没多大用处了。”梁育民问:“还有啥想法?”罗寿山说:“目前就这些,这是从我们水流村村民自分地以后表现出来的言行想到的,以后可能还会有别的情况。”梁育民扭了一下身子,点着一支烟,一口烟雾吐出来,表情严肃了许多:“罗书记,你这些言论,说轻点儿是思想跟不上形势的发展,说严重点儿,就是穿新鞋走老路。乡政府组织大家多次学习农村经济改革的文件,你把精神领悟到那儿去了。就你这个老思想,认为有权就可以管理村民了,能把土地政策落实下去么。让村民去自由耕地,你总想着管人家干什么?生产队把农民管的太死太僵硬,才出现了集体经济发展不下去的情况。现在是放开手脚让农民自己干。自己独立干自己的,种自己的土地,过自己的日子。你还是从老一套中钻不出来,我看你不是担 心基层组会瘫痪,是怕自己丢了权,在村民面前就没了威风才是真的。告诉你,下一步农村还要继续深化改革,把生产队过去的所有公共财物要全部折价分给村民,你想不到吧。村委会往后主要就是落实国家在农村的有关政策,没有任何财产可以支配。现在生产队的各样农具,头牯马上就准备分给村民。你回去好好想一想,看清现在的农村形势,不要死守过去的老一套。你们村子前一段开承包土地动员会,你在会上讲的那个开场白很不好,严重打击了村民对承包土地的积极性,以后在工作中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和乡政府要保持一个口径不能乱开口,小心犯错误。好了,你村子发生的打架事件,今晚上乡上去处理,你告诉光旭,让晚上在村委员等着,乡上派人去杀一杀捣乱分子的嚣张气焰,谁也别想破坏或者阻挡农村土地政策的落实,你回去吧。”罗寿山听得瓜了,知道乡长有一半话是冲自己说的。他能理解农村经济改革的重中之重就是把土地承包到户。这个政策是好的,他罗寿山有啥胆子破坏土地政策呢?也没有这个能力,这是明摆的事实。问题是村民不把村委会当回事,这也是事实么。梁乡长咋听不进去已经表现出来的这个信号呢?再这样下去,农村基层组织非瘫痪不可,到时候什么政策也难贯彻,要落实恐怕困难会更多。罗寿山想着自己的心思,当然再不敢去表露自己的心里想法。 晚上,水流村猛地敲响了铃声,接着是罗光旭喊叫:“去饲养室开会!”村民赶到后才看见许多陌生人在炒料锅边的条桌旁围坐着。人到的差不多齐了,罗光旭站起来,简单地说了句:“请梁乡长讲话,大家欢迎。”踢里叭啦的掌声随着梁育民举起的双手在空中按了按随即停止。梁育民大声问:“杨军建和寇来财到了么?!”回头四下里扫了一圈,村民无一吭声,又问:“这俩人到了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去,把他两个请来!”条桌边乡上的几个人在立胜带领下很快把两个人叫进了会场。傻子建的一条胳膊还在胸前挂着,寇来财的右耳包扎后,白纱布绕头缠了几圈子,戴了个孝圈子一样。两个人往灯影子黑处溜,梁育民大声叫:“来来来,你两个到这边来,站到桌子边来给大伙讲讲,为什么和村干部闹矛盾,来,快过来!”两个人不知去不去,傻子建呆站着。乡上一个干部过去把他两个拉着叫着到了桌子边。梁育民声音不减小:“你两个说一说,闹事总得有个理由,而且必须是能摆到桌面子上的理由,说一说吧!”寇来财失神的眼光说明他已经怯火了。傻子建猛地开了口:“乡长,我不要旱三类地,是寇来财说村干部有意欺负我才分瞎瞎地给我的。”寇来财面无表情地看着傻子建:“我没说。”梁育民制止寇来财:“让这个村民先讲。”傻子建说:“我说完了。”乡长问一句:“人家说是村干部整你,你就信了,村长和村会计分的也是旱三类,自己也整自己么?”傻子建看了看梁育民:“我没想那么多。”梁育民又问:“现在呢?现在怎么想?”傻子建哼囔着:“旱三类不长庄稼。”梁育民反问:“别总想自己,你的旱三类不长庄稼,村长的长么?田芬的长么?所有分到旱三类地的人都长么?就你一个人不长是不是?”傻子建不吭半句,梁育民把脸转向村民:“大家说说,这种人是怎么想的,每个人都要水一类土地,你们水流村没那么多水地么。不管怎样分,总得有人种旱三类地,同样你也分到了水一类,瞎好地搭配这是乡政府的意见,今后谁想闹事来乡政府找我梁育民。”头转向寇来财问:“你是怎么回事,煽动别人闹事,还不够过瘾,自己也出面了。我问你,罗书记的地村上叫你去一块重新量了量,到底多了多少尺寸,你告诉大家。”寇来财这会儿没了早上的威风,头低到胸前,从侧面看象垂下来的一个葫芦,捏着声回答:“多了一公分。”梁育民命令他大声点,让每个村民都听见。寇来财略微提高了点儿:“一公分!”梁育民紧接着说:“一公分,大家听见了没有,一公分是多少,没有一指宽,况且是橛眼的白灰多了一公分。现在把生产队大片的土地划成了小块块,每家的地畔子多宽,得一尺宽吧,这一公分不是多分给罗书记的,是寇来财的私心比别人重,是他的私心长出了一公分,这明显是有意闹事么。我问你一句,你想干什么,国家土地政策刚刚落实,你就兴风作浪,你到底想干什么?给水流村的全体村民说一声,你欲意何为?!”寇来财感觉自己的双腿有点儿站不住的样子颤抖不已。张了几次口,才挤出半句话:“我我起初以为他他们村干部一定会给自己多分的。”梁育民厉声喝斥:“多分了吗?你是用小人的心里度量村干部公正的胸怀的。你是一把什么尺子,就敢去量别人,就你这样的狭窄心胸,想做尺子差远啦!今晚,我郑重告诉大家,咱乡上的公安派出所马上成立,以后,再有类似寇来财和杨军建这样无理取闹,扰乱村上正常工作的人,一律抓起来!我的讲话完啦。”罗光旭赶紧站起来说:“我说一句,也算向梁乡长的汇报,田芬害怕寇来财报复,成天不敢开大门,影响得村上的工作不能正常开展。”梁育民马上插了句:“让田芬正常大胆工作,今天水流村的村民全在这里,田芬一旦出了大小的事,乡政府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罗光旭要的就是这句话。田芬看乡上来的领导多,没敢到桌边来,和几个妇女坐在一根柱子边。听了乡长这句话,因担心报复积压在心里的不愉快随着乡长的话落而烟消云散了。罗光旭满心高兴大声道:“东沟的地畔子明天重新复核一遍,有地的人明早去东沟集合,散会!” 现场会如期在水流村举行,罗光旭很是风光了几天。他现在锻炼得已能在人面前说两句了。来学习的其他村的干部,听了罗光旭的介绍。梁育民特意安排罗光旭把村民闹事的事情也做为经验介绍给遇会者。其用意是明显的,不要害怕有人闹事,没人闹事可能还不正常,有人闹事了才能显示出来村干部的公正和公平,对村民最有说服力。现场会圆满结束后,罗光旭得了病似的,给菜苗说要大睡三天。 第七章 全县落实土地承包到户的政策搞得轰轰烈烈时,县委书记齐俊才却被免了职。梁育民接到紧急去县上开会的通知时,正在水流村调查土地承包后农民的劳动情况。总结了两点,农民普遍认为劳动自由了,不再象生产队管理的那么严去亲戚家都要请假。现在是想啥时去地里就啥时去,没人管,想干多长时间也没人管。这一点也不象过去就是站在地里也得站够时间。第二点是干活虽然自由,虽然时间缩短了,可积极性很高,务作质量也高,劳动效率明显得到了提高。带着这两点调查内容,急匆匆去了县委。 会是下午三点半在三楼会议室召开的。市委一名副书记带着组织部的几个人和县委书记,县长坐在权当主席台的一排桌子后边,各部局和各乡的领导一个挨一个坐在长连椅上。开会时,齐俊才书记始终没有讲话,县长李凡玉主持会议,只说了一句:“欢迎市委吴副书记讲话。”这个副书记官腔十足,哼哈了半天后才讲明了一个意思,就是要传达一个市委会议的精神,已经以文件形式印发了各县,他就简单学习一下文件然后宣布一个人员调整决定。 市委会议精神,足足传达了两个钟头。归结一句话,就是目前有些县在土地承包政策的落实过程中动作太慢,严重影响了市上按期完成土地承包的计划。对这些思想消极瞻前顾后的工作作风给予了严厉的批评,并对已形成后果的一些县级领导要重新考察。之后宣读了一项人事任免决定,免去了齐俊才怀义县委书记的职务,调市组织部重新安排工作。梁育民弄不懂这是咋回事,他到水流村任职时,齐书记的谆谆告诫还响在耳边,今天他咋又消极了。 带着这样的疑虑,梁育民回到水流乡。前思后想的最终结论是,全国的改革开放政策正在逐步的落实,这是一个经济运动谁挡路斩谁腿。齐俊才书记是个好人。可从市委吴副书记的语调里听齐俊才好象是犯有改革之中的错误。是啊,在这个经济运动中,不能用传统的标准衡量一个人的瞎好,只能用政策去判断一个领导的优劣。看来,齐俊才只能算是个好人,不能算是个好领导。梁育民对自己的这个分析结论很满意,肯定了就是这么回事。他又结合近一段时间的工作,把自己认真审视了一遍,认为全乡的工作不均衡,象水流村已经把土地全部划给了村民承包,宋家村到现在才开始动员。对行动慢的村子要督促,事后一定要通过奖罚措施把工作往前赶。水流村的书记罗寿山对改革态度不坚决,并有不利于改革的言语。自己虽是批评了他,可并没有提高到对改革负责的高度认识这些言语的危害性。市委能免齐俊才的县委书记,可见市委领导的责任心是极强的,对改革不利的言行是敏感的,处理干部也毫不手软,这一切都是为了土地改革政策的顺利落实。 “对罗寿山警惕不够啊!”梁育民乡长责备着自己,深深感觉自己的政治敏锐度不够。随即决定照葫芦画瓢,免去罗寿山水流村书记的职务。和乡上的党委书记商量后,召集其他领导开了会,接着马上去水流村就更换了领导班子,暂由罗光旭任书记兼村长。处理完这件事后不久,才从上级转发下来的文件中解释了梁育民的疑惑。齐俊才是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免职的,并不是犯有工作不力的错误。 县委书记齐俊才是西府人,多年在怀义工作,从县委通讯员逐级爬上了县级的最高领导职位。他的秘书胡艳花是个独身女人,因工作关系和书记接触肯定频繁,就有了一些谣言。这些无稽之谈传到书记耳朵后,齐书记为了澄清自己也为了对胡艳花负责,因为胡艳花耳闻后找齐书记哭诉过一回,所以齐书记就把胡艳花调离了秘书之位,安排到计生局当了个副局长。这下子谣言更多,有人已经把反映信写到了市委。三人成虎,反映信三番五次寄到市委,市委书记发了火,这样子下去,成天搅在女人怀里,还有心思工作吗?党的干部作风如此不节制,党的面子往那里放,人民群众怎样看我们,还能相信我们吗?派了个调查组来怀义住了一天,找来了解情况的都是对齐俊才多少有点儿意见的人。所以,结果就是免去了齐俊才的县委书记一职,最后给了一个闲职安排在市农发办工作。胡艳花也被免去了计生局副局长之职,下调去了乡镇当计生员。 罗光旭任了书记又兼村长,更是事务缠身,菜苗天天埋怨他,嫌他不顾家,总替别人日子着想不管家里人死活。不满归不满,菜苗在日子上操心还是多,去娘家捉回来一个猪娃,拴在后院养起来。人天天在地里不放心家里安全,又从二姐家要了一条碎狗娃回来。屋里有了这两个动物,一下子充实了许多。罗光旭也高兴菜苗这样做,说明她至少是把日子放在心上的,更放心地干起了村上的事情。 这个小黄狗成了思鸽和思雀的玩物。放学回来就搂在怀里,上炕还要搂在被窝。菜苗禁不住了就打狗骂娃,嫌狗上了炕,罗光旭不管这些琐事。他不是去田芬家就在立胜那儿,乡上让各村加快评估生产队过去的财产,要精确到把每件大小东西都估个价出来,从牛马大车到农具锨把全部都要估价。再平均给全村每个人,准备把村上的财产分到各家各户。罗光旭成天忙这事,光把各种财产清点一遍就得三五天。领着立胜和田芬逐件给估价,登记,编号。 菜苗就拉下脸来:“你说要分农业社的东西,给咱分一头牛也算你没有白忙活。”罗光旭趴在柜盖上还在算来算去的,菜苗问:“听见没有?”罗光旭脸一吊:“喊啥哩,我算了一下,咱村人太多,每个人才能平均24元钱的财产,一头牛至少在一百元,能分到么?分给咱家村上人还不炸了锅。告诉了你分配的方法是抓阄,谁抓到是谁的。抓到超过24元财产的人把超过的部分退给没抓够24元的人,这样才公平。你管好你的两个女子,那头猪,那只狗就行了,别的事轮不到你操心。没事去地里看一看,别让村子人骂咱不会种庄稼。”菜苗不满:“分不到牛就别胡忙活,抓阄那是布袋卖猫,谁知道谁会抓到。”光旭停下手里的笔回头说:“正是不知道谁能抓到,这才公平,预先知道了还抓什么。”菜苗嘴噘起来,到后院去给猪倒了一碗剩饭。 不是在家里忙就是去地里看,菜苗忙的不行。两个女儿放学有时是自己弄点吃的,一个生葱一个冷馍就是一顿饭。姊妹俩蹲在厨房门外吃馍,馍花掉到地上,那只小黄狗就过来舔食,在姊妹俩的腿下边来回摆着尾巴撒欢。思鸽的裤裆烂了半乍长的一个口子,馍花掉进裤裆里去,小黄狗毛茸茸的小头直往思鸽裆里钻,伸长舌头舔进去。猛一下舔住了思鸽的隐密处,她感到暖哄哄麻丝丝地一阵快感,身子整个热了一下,小脸儿就红了。她站起来说:“思雀,姐上厕所,你先去学校。”思雀蹦着出了门,思鸽看思雀走了关好大门进到厨房。小黄狗不用叫总在她脚下缠着,两眼不离开她手里的馍。思鸽抹下裤子,搓了一些馍花撒在她的私处,小黄狗伸舌头舔,思鸽舒服地叫了声,又撒狗又舔她又叫,一个馍全搓成馍花撒了。小黄狗吃饱后不再愿意舔,思鸽提着它颈上的皮毛硬把那个拳头大小的狗头往自己胯下塞,小黄狗吱吱地叫着不愿意,思鸽气得踢了狗一脚,小黄狗跑开去远远地蹲着。思鸽出门上学,小黄狗在大门里面汪汪着叫了两声。 麦子的长势令全村人兴奋不已。已经讨论到了碾打的事情。过去生产队的场面也当旱二类的地分给了村民,上那儿碾打。可不可以借用村上的牛马和农具,成了讨论的中心。村街上碰见了就问光旭,光旭说:“到时有办法解决。”村民唠叨着:“麦子眼瞅着要黄了,到麦熟口里就来不急啦。麦场咋解决?”找不见光旭就去立胜家询问:“村上得拿个主意是不是?”遇到这种事,楚万担从不言语,立胜忙着给来人倒茶递烟,边解释:“叔,现在只是解决农具的事,生产队的农具很快就要分下来。要是还不够的话邻 里也可以借腾着用,要么自己去乡街道去买。现在是各家过各家的日子,麦场自己解决,村上没专门留出碾打的地方。”不管听者满意不满意,立胜来回就是这几句话。 来人走后,楚万担叫立胜说话:“你不是说分完地就辞去那个位子么?到现在咋不见动静。你掐指头算一算,离农历三月初九还有几天,你不操心自己的事情,成天跟罗光旭和那个寡妇钻在一块,就不怕人家说闲话么?今天就去辞了这个屁官,别人再来我就要往外挡了。你赶快去一趟县里,给你姑夫和你姑姑说一声,三月初九是你结婚的日子,十来天工夫眨眼就到,快忙自己的事吧。村上的事务没有自己日子实在。以农为本的话你娃别忘记了。”立胜不愿和万担顶嘴,笑着说:“大,我知道,我先去县里,回来再说辞职的事。”骑上那个烂自行车,去了县里。 楚万担近来一直盘算着立胜的婚事,麻子怪敲明叫响女方不要彩礼,可这对自己面子不好。人家娃长大也不容易,咱说啥也不能不花钱吧。和亚花商量,亚花没有主意,她成天只操心自己肚里的是个男娃还是女娃,天天念叨:“是个女娃就好了。”楚万担不耐烦:“生十个男娃我都愿意。”亚花摸着自己肚子说:“养活两个,你都要挣断筋骨了,还说十个。”万担故意气亚花:“累死我高兴,给男娃擦勾子我愿意,女娃给我洗脸我还生气哩。”亚花说:“只能说明你下贱么。”万担不喜欢听这话:“给你说立胜的事哩,你总离不开肚里的那个,先顾大的还是先顾你那个包皮子货。”亚花听了这话就不理他,又去拾掇自己早已收拾好了的婴儿衣服。万担撵到她面前问:“你说咱怎样处理这件事,麻子怪那儿我前两天又去了一趟,他口口声声说女方不要彩礼,人家不要咱却不能不给,你说哩?”亚花板着脸:“你还说我肚里的娃是包皮子货不?”万担唉一声:“不说啦,你说立胜的事咋办?”亚花说:“那是你当掌柜的事情。人家不要就算啦,我在伟民那儿去看见县政府的房子里有电视机,人家那个大,咱就做个难,买个小的,我还爱看那个。”万担一听头就扭到一边去:“你爱看,没看兜里有钱么?几百元的东西你爱看就买了,娶媳妇哩还是娶你哩?”亚花不高兴的顶他:“那你就别问我,问我我就愿意买个那东西。”万担既生气又发愁,这段时间为了立胜的事情,没少和亚花拌嘴,搞得两个人关系都有点儿紧张。立胜又不管世事,出出入入都在忙村上的事情。万担老想分了地全村人心散了只顾自己。没想到分了地,自己家里人心也散了,劲不往一块使,话也说不到一起。他心烦,转着去供销社的范升良哪儿解闷。 范升良不太回家去,保持着过去当干部的人的作风,房子干干净净,语言谨小慎微,表情永远是令人看不透心思的那种。既严肃又不苟言笑却不失时机的会温和一点。楚万担看见的就是温和了点儿的面孔。范升良建议说:“兄弟,供销社里头也改革,最近开始清仓盘库,传言说要搞承租制,往后就不保留这个单位了。咱水流供销社现在还没有大动静。主任最近老开会,已经开始重新在登记库存。我见库房有一台14寸的电视机你干脆买了,钱不够我先垫一点。这电视在农村卖不动,只进了三台,主任老早就买去了一台,县供销联社把一台调走了,这一台在库房已有快两年的时间,算是陈货。我给主任讲一下,肯定会便宜一点儿。”万担问:“就算便宜恐怕也得几百元。”范升良说:“卖价是420元,现在350元能买下就划算啦。你权当是出了彩礼钱,人家女方不要一分一文,等于是给你腾了个电视机。再说这是发展方向,往后家家都会有的。”万担说:“要这有啥用么,最多图个好看。”范升良说:“你爱看戏,每星期三晚上就放秦腔,比去戏院还看得清楚,咋能说没用。你大方点儿,也正好合了女方的心。没出彩礼钱买了电视,东西还是你的,你说划算不?为啥一定要给女方彩礼钱,多给你不愿意,少给了别人笑话,你说那头划算?”万担沉默了半天,抬起头说:“老哥,经你这么一说还得买了。”范升良说:“买”。“钱不够。”万担说:“就这还得准备酒席的钱。”范升良说:“我把电视钱垫上,酒席的花销你想办法。” 隔了一天,楚万担把电视机抱回家时,亚花眼瞪了半天,惊得湖涂了问:“这是啥?”万担一直把电视机抱到方桌上放下才说:“你想要的就是这个。”亚花嘻嘻地笑着:“赶紧放开看一下。乖乖,屋里一下子洋火了不少。”说着就要动手。万担伸手拨开亚花胳膊:“放啥哩,收拾到房子去用单子盖住,这是结婚用的东西你不知道。”亚花抱着电视进了房子取出一个新单子盖着,心里喜滋滋地, 跟进门一群娃站在二门子外交头接耳地小声嘈嘈,头伸得成了长颈鹿往里瞅。万担把娃吆出去。立胜回来大声问:“电视买回来啦?”万担没理,亚花说:“在这儿,快来看。”立胜和亚花嘻哈着摸了又摸总看不够。楚万担坐在方桌边吸着水烟,看着立胜半天,心想这个娃长大了,几次让他辞了那个官儿他都不肯。自己在这个年龄时不敢不听通海老汉话的。社会变化是一个原因,这个娃的犟脾气占了主要方面。楚万担就想不通,干那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使有啥好处。虽说一月八元钱的补贴不少,可咱不稀罕,耽搁的庄稼值多少个八块。得罪人又跑腿就是不往地里去。这样把心逛慌了,根本就没有心思再务农业这才是大事情。不行,今天必须把这个事搁到实处,让他吐出个肯字出来。不然,今天就得动手打。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就必须下狠心解决。 想好了叫立胜:“你过来,叫你妈也来,把你的婚事合计合计。”娘俩盖好电视过来坐在方桌边,亚花的心情很好,问万担:“多钱?”万担伸出四个手指:“四百整。”亚花张了一下嘴,象是吃惊却又笑着说:“这么好看的东西四百元,不贵。”楚万担放下水烟,吐了口水说:“还不贵,多钱才算贵。把帐欠下啦,他范叔给垫着钱,你知道咱是一分没有么,这帐立胜婚后给还。”立胜很顺从的说:“我还,咱把地种好不熬煎还不了帐。”万担嗯一声:“只有这样了,等这料麦子收获后粜些出去,看够还帐不?”亚花身子往前动了动说:“借艳肖的二百元不是还在么?”万担训道:“买羊娃不用钱,结婚不用钱,酒席拿啥摆。这么没脑子。”亚花不语。万担问立胜:“那天你去县里通知你姑夫,他说啥。”立胜答:“就是那一天回来我给你说的那句话。我姑夫说知道啦,三月初九那天他全家都来。”万担问亚花:“还缺钱咋办?”亚花刚才挨了训,小心着问:“大概缺多少?”万担说:“把咱家的箱子底扫清现在有五百元,至少还得五百元。”一家子人坐着不语。半天,楚万担说:“缺钱的事再想办法,立胜,先把你那个位子去辞了。现在就去,跟光旭说一声不干啦就完事。快去,我和你妈在屋里等。”立胜不知咋办正呆着,万担大了声:“还不快去等啥哩?”立胜站起来,万担摆摆手催:“快去!”亚花看把立胜难的,瞅瞅立胜又瞅瞅万担,试探着说:“他大,现在还不是时候。”万担叫着:“少插嘴,辞位位还有啥时候,我看今天就合适。”亚花豁出去了,大了胆子:“我看就不合适,你想想,麻子怪说立胜当了副村长,人家女方才啥都不要的,现在结婚日子快到了,你让娃辞了官话传出去,人家女方还不一定认为立胜犯了啥错误哩,这等于是没事找事么。要辞结了婚以后再辞,紧慢也不在这几天。”立胜赶紧说:“我妈说的对。”楚万担眼一瞪,可想亚花说的也有些道理,在这节骨眼上辞官,还真说不定就会生出麻烦。话说到刚才这份上,在亚花跟前下不了台。正为难,亚花看出来了,说立胜:“给你大立个保证,婚后就去辞官。”立胜保证:“大,就按我妈说的”。“万担才说:”行,到时候你主动去。 “亚花看见万担软了嘴,又让立胜快泡茶。娘俩伺候着楚万担喝茶抽烟,万担才觉面子上好看了些。话题又转到眼前的婚事上来,一家子为钱发起了愁。 晚上,楚万担带着这个心思坐在被窝里,靠在炕墙上吸烟。亚花饮完羊,收拾了一遍厨房出去关大门。立胜在前面房子问亚花:“妈,我大睡啦?”亚花说:“好象在炕上抽烟哩”。“我想给我大说个事。”立胜往万担房子来,亚花跟着进来:“娃给你说个事情。”回身说立胜:“快给你大说。”万担靠着没动问:“啥事?”立胜坐在炕边小声道:“村上有钱,我光旭叔管着。我去说一声,多少他都得给借些。大,你看合适去不?”万担往起坐了坐问:“村上的钱,村上那来的钱?”立胜说:“咱村仓库有点儿余粮卖了。”万担惊疑地问:“咋能随便卖集体的东西,咱村子咋没人知道哩?”立胜说:“你别问太多,也别给外人说,过不了几天,村上的大小公产就要按抓阄的办法分到各户,粮食没法子抓就卖了。这事你千万别说出去,光旭叔担着风险哩。”万担想了又想,也没什么办法可想,问立胜:“你觉着能借多少?”立胜听万担的口气可以去借,来了劲说:“至少还不借三百元回来。”万担看看亚花,亚花说:“看敢借么?这钱听起来咋把人吓的,出了事咋办?”万担说:“该出事就免不了,干脆这样你去只借三百,多了不敢要。等这料麦子下来,粜了先给光旭还,你范叔的四百元往后再拖一拖。我尺算借三百元就有八百元了,过这个事差不多应该够用。让麻子怪给立胜媳妇娘家说一声,远亲戚就别通知了,咱家亲戚本来就不多,人少花销就少八百元应该够了。立胜你去借,我和你妈在屋里等。”立胜领命兴奋地去了。 亚花近来肚子越发大了起来,村子人都知道她怀了娃。她挪到炕上坐下说:“麻子怪真会说媒,攒这么个日子,等我生了再办多好。媳妇进门看见婆婆是个大肚子,怪不好看。”万担说:“女人生娃正常么,有啥不好看,过门一年,她也是大肚子。”亚花笑了:“立胜媳妇一年后真要生了,这姑姑和侄女才差几岁。”万担说:“你就知道你生的一定是女娃”。“是女娃。”亚花肯定说:“怀立胜和立邦时,我很轻快,这个娃麻烦地,光这肚子比前两个都大许多,没看我脸色红润了多少,女娃打扮她娘哩,肯定是女娃。”说着笑了。万担随便说:“立胜媳妇进门,正好伺侯你坐月子。”亚花拿过婴儿的小布衫,用手捏衣边,嫌不软和:“我怕人家嫌,不用她伺侯。等立胜结完婚,我就打石子馍,够我月子里吃就行。你照样象以前我坐月子一样,给我做鸡蛋挂面。”万担说:“就怕轮不到我。”亚花叹一声:“唉,现在的媳妇谁知道瞎好哩。”停一下又道:“结婚这天的事我恐怕帮不了大忙。”万担下炕去,边穿鞋边说:“你就坐在炕上,把自己肚子保护好就行。”亚花听得高兴,体会到了万担的体贴,笑了说:“这话听起来不错,这一阵子你好象变了个人,说话总凶凶地要吃人一样,把我吓了几回。”万担撒了泡尿进来又上了炕,接着亚花刚才的话说:“人急了就想发凶,地刚分到手人这心里着急,想一下子把日子过殷实。有时看见立胜把力用在了村子的事上,心思没放在咱的地里我就生气。等结完婚,辞了这个出力不讨好的官就对啦。” 两口子谝着听见大门一响,万担猛地坐起来说:“立胜回来啦。”话落,立胜跳进了房子门,手里捏着一摞钱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看!三百元借回来啦!”亚花说:“快给你大。”万担接过去笑着数了数,拾元的票子三十张刚好。站起来打开架在炕一边上的箱子,拿出一个粗布小包裹,小儿枕头一样大。一层层揭开,取出了个硬口软底的小布袋,布袋口是两条硬东西做的,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一条边,分开来是薄一点儿的两条边,中间有点类似吸铁石一样的东西吸着。这个布袋立胜从未见过,好奇地凑近了看。万担取出里面的五百块钱,和刚借来的钱放在一块又拈着指头数了一遍。立胜说:“大,我从生下来到现在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让我摸一下。”万担跪在炕上正数着,立胜又说:“大,让我摸一下,这总共是多少钱?”。“滚开。”万担说:“都是给你准备的,娶个媳妇得花多少钱,你知道不?”亚花脸上都开了花,骚情地说:“让娃摸一下,说不定啥时也能挣这么多哩。”立胜趴在炕边,表自己的功劳:“我都挣了七个八块钱了,全交给了我大。”万担说:“你得花我几百个八块钱,咋不说这话哩。给,只准捏一下。”立胜捏着钱放在眼前看了又看,笑着说:“这么多钱,我啥时能有这么多钱就逛北京去”。“拿来,你不要媳妇就拿这些钱去逛北京,看北京的官谁给你分配一个媳妇领回来,也算你有本事。”万担接过钱,递到亚花面前:“给,你也摸一下。”亚花用手只碰了一下说:“我不摸,光馋人又不让人花等于没有。”万担收拾好包裹又放进箱子说:“你花钱的时候已经过去啦。让你摸还不摸,以后想摸就摸不着啦。”一家人高兴,坐在屋里讨论起以后日子的过法。 说的高兴后,亚花建议:“他大,咱把电视机打开看一看。”万担犹豫一下:“这会儿有啥哩?”亚花看看有门儿,赶紧说:“不管有啥咱都没看过。”立胜附和亚花说:“我妈说的对”。“对,对,对。”万担说:“你总认为你妈啥都对。”亚花笑笑:“我说的对,娃才说对,对么?”立胜又说:“对。”万担也高兴。他现在钱够了心里轻松,也想看看电视里放些啥事情,下炕去把电视机搬到炕上来放在炕头上,小心着插电,拉出天线拧开旋扭,电视机滋滋乱响,惊得万担乱了手脚,想不起范升良是咋个交代的,又不敢乱扭,额头上急出了一层细汗,还不见有个娃娃出来。立胜拿说明书在旁边看,说:“大,你光拧声音旋扭咋哩,上面的是选台的旋扭。”万担旋了一下上面的扭,叭一声吓了他一跳,屏幕上立即有了图像出来。 一家人惊喜不已,也不想换其他节目。万担问立胜:“你看看那个说明,刚才叭地一声不敢是把啥弄坏了。”亚花说:“别说话,弄坏了还能出娃娃,肯定没坏。”两口子靠在一边炕墙上看。立胜拉进来一个杌子坐下来。三个人六只眼死盯着电视,亚花几乎是屏住气不敢大声喘,好象害怕吓着了电视上那个正说普通话的小伙子。电视上播的是陕西新闻,正说省委省政府开了个搞活全省经济的会议。又说全省已经完成了土地承包的事情,要把农村经济建设引向深入。采访报道了泾阳县养奶牛的奶农效益好,一个叫雷坡村的堡子,评出了三个“万元户”。 一家人讨论起来,想象万元有多少,想象有万元的人家是怎样的好日子。万担语重心长地说:“立胜啊,所以就说这过日子没有个尽头。今天咱为几百元发愁,人家已经有万元了。等到咱有万元后,别人不定都怎样了。你刚看了,人家是县上支持养牛发家的,咱就靠种咱的五亩多地,种好了一样发家。你记住这话,结婚后辞了副村长,好好种地。”立胜表示记住了,亚花只顾看电视,不听他父子俩的对话。万担说:“行啦,睡吧,他范叔说时间长了发热对电视不好,关了睡觉。”爬过去关了电源,亚花伸一下腰,不满地嘟囔:“正看到美处。”下炕提来尿盆。睡下后万担自语地安排第二天要干什么,亚花装没听见,还在想电视上的人住的环境咋就那么漂亮。 第八章 麻子怪忙的东来西去地歇不下来,万担家里在阴历三月初七就忙开了。 初八这天屋子来的全是帮忙的人,借的桌子凳子摆满了院子。光旭是管事的,指挥着小伙子们干这干那。初八后晌,一切安排就绪,只等第二天迎娶新媳妇。 帮忙的人都给光旭建议天黑后想看一下电视,光旭说:“你几个把要干的事干好,别出大小岔子,到时候我说话让看一会儿电视。”小伙子来了劲,不管该谁干的事,呼哩呼拉全干了。傻子建在门口透了几次头没好意思进来。光旭看见了给万担说:“万担哥,傻子建在门口看哩,你看这个……”万担很干脆:“叫进来,能来的都是帮忙的,都是看得起咱姓楚的,叫进来喝茶。”傻子建再透头时,光旭叫他进来管烧水,坐在院子一角早已盘好的泥炉边,傻子建拉动风箱呼呼地,灶口的红火冒上去二尺高。 田芬和几个小媳妇给请来的大师傅帮厨,择菜,洗菜,切菜。说说笑笑,吸引得小伙子老往厨房看。亚花真地坐在炕上一角不动,谁进来要个啥东西,她就下去给拿,取过了又上炕坐下。楚万担和村子几个年龄差不多大的人坐在方桌边喝茶,罗光旭来问:“哥,席口摆好了,你看一下。”万担挥手说:“你看着办,你觉着好了就行。”有人听见插话说:“村书记兼村长给安排的还能有错,这个管事的难请,几家子叫都不去,轮到立胜的事不叫就来啦,这是多大的面子。”光旭笑着:“去去去,万担哥的事不来,还等谁的事哩?”楚万担听了这话心里舒坦,水烟吸得呼噜噜响。 在光旭建议下,晚上就把电视摆在了庭房的方桌上,前面几个老汉坐着,后面围了一堆小伙子大姑娘,瞪圆眼看电视没一个说话的。田芬在边上看了一会,悄悄回家去。 回家先插大门,这是田芬的习惯,洗了脸要洗脚时,听见大门有节奏的咣咣响了三声,心里一喜,小声道:“这货几天都没来。”开了门,罗光旭钻进来。进了房子,两个人就搂住手脚在不停地揉搓,嘴也不闲着粘在一起吸得滋滋有声,对方的口里有自己喜欢吃的美味一样不舍得松开。半天工夫嘴刚松开,田芬伸手就抓住了光旭硬起来的阳具,一直拽到炕边。两个人手忙脚乱给田芬脱裤子,炕边高低正好行事。田芬坐上去,双腿自然抬起来,手一直不松开那根让自己已经兴奋过多少次的东西,直到按进自己体内,嘘声屏气地喘出声时才松手。光旭完全是轻车熟路,田芬也是久经风月场的老手一样轻松自如,两个人来来去去喘息不已。田芬爬上炕去,白花花的屁股蹶起来,光旭就喜欢这个姿势。田芬的叫声是很有诱惑力的,那声细腻圆润,又有压抑的音调,更显出无穷的诱惑。男人听见谁也会受不了的。罗光旭是从田芬身上才知道了女人的妙处,不象菜苗不吭一声,只会提醒自己:“小心娃醒来。”没有一点儿情调。这田芬懂得轻重缓急,于紧急时急促地娇喘,往往带有一丝鼓励男人用力的微笑。罗光旭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张脸上的这样的微笑。田芬回头给他笑了一下,罗光旭疯狂地一路狂冲,田芬不失时机地嘘喘卖乖。两个人完了事虚脱一样平躺在炕上。田芬问:“还行不?”光旭擦了一把汗说:“你只要想,就还行。”田芬娇滴滴道:“还要一次。”光旭却不得动弹了。 下炕穿好衣服光旭就要走。田芬搂住他脖子说:“你总是过完瘾就走,今晚全村人都在看电视不会有事的,你留下说会儿话再走。”光旭点着一支烟坐下来。田芬殷勤地给泡了杯茶。光旭问:“上次给你的钱还有么?”田芬说:“那是啥时的事了,几个月前啦,早完啦!”光旭从内衣里摸出拾元钱出来,塞到田芬手里,田芬说:“我不是下贱的要你的钱,你看看,又花到了你身上。这茶叶,还有一包纸烟。”说着话从柜盖上的小端箱里拿出一盒大前门来,光旭惊说:“这么贵的烟你也舍得买。”田芬撕开防潮纸,抽出一支别在罗光旭的耳朵上说:“给你抽,咋能不舍得,再贵也舍得。”顺势坐在罗光旭怀里,两个人又捏揣个不停。罗光旭回到家里时,菜苗和两个女儿在立胜家看电视还没回来。 罗光旭闲着没事就睡下了,迷糊中听见娘们仨个回来,还在讨论电视好看。思鸽的声:“妈,啥时给咱也买一个。”菜苗关门声过,回答女儿:“咱买不起那个,我娃好好念书考到城市里去,就能天天看电视和说普通话的人一块工作了。”思鸽格格笑了。思雀又问:“姐,你说电视是咋演出来的。”思鸽快嘴快语:“不知道。”菜苗让思鸽去提尿盆,训说:“球式子,娃问哩好好说么。”思鸽去后院提盆子,还大声:“真不知道么。” 娘们进了房子拉亮灯,思雀说:“我大都睡啦。”罗光旭听着娘们在说话,假装睡眼惺松地样子,含糊地说:“快睡吧,我明天还要给立胜管事哩。”思鸽说:“大,电视美得很,”光旭催快睡觉。一家人睡下,光旭悬着的心才塌实下来,不一会儿,鼾声雷起。 第二天清早,楚万担早早起身,催促亚花快起,帮忙的人说不定马上就进了门。立胜早就起来,在前门外扫地,万担去扫后院。亚花收拾完炕上,猛地范升良就进来了,亚花喊万担:“升良哥来啦!”万担赶紧就让亚花烧锅搭水。泡好茶水,万担递水烟让范升良吸。范升良从衣兜里掏出两个红本本递给万担说:“昨晚上才领出来。”万担看了看,满脸高兴。罗光旭进门看见万担手中的红本本就问:“是结婚证么?”万担递给他说:“是得,是得。”罗光旭接过装起来:“那我就拿着,举行仪式时宣读一下。”范升良说:“这是你份内的事,你是相客么。”三个人坐下来喝茶。 昨晚陪立胜压床的是永平,这是罗光旭安排的。压床的人最起码人要好,家庭也要和睦还要日子不错,还得有儿有女。满足这几个条件才有资格陪新郎度过婚前最后一夜。永平满足这些条件,光旭就让他压床。并小声交代永平晚上给立胜介绍一下两口子之间的事情,永平知道这是压床的一项重要任务。昨晚给立胜说时,立胜老回答:“都知道。”永平问:“你从那儿学的。”立胜说:“羊生下就会吃奶是从那儿学的,人的本性么。”永平说:“本性个屁,听哥说。先摸手,后亲口,顺着脊梁往下走;一手抓住大奶头,一手快去裆里揉。”立胜压低声问:“揉啥哩?”永平得意的笑出声来:“看看,不懂了吧,刚才还犟嘴哩,好好听着。奶头是开关,抓住女人就叫唤;裆里有个小河滩,一揉一搓就泛滥;媳妇摸你头,心里想你球;感觉她两腿来回搓,就是想让你来戳,你来戳。”立胜小小的声:“哥哎,别说啦。”永平翻身问:“咋哩,硬啦。”立胜说:“硬死啦。”永平笑了:“别急,明晚上你就可以戳啦。我把知道的都给你说啦,你是一点就透。我也硬的不行,我回呀。”说完永平就起身,立胜问:“真的回呀。”永平穿好衣服跳下炕:“真的回呀,我家的河滩可能都泛滥了。”说完急忙回去。 罗光旭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看见永平,问立胜“永平咋啦?”立胜说:“咋晚上就回去啦。”光旭说:“这货,一晚上都耐不住。”想起自己昨晚的事,笑着给立胜说:“快把新衣裳换上。今天你别乱忙,当好你的新女婿就行。”立胜去换衣服。帮忙的陆续到齐后,厨房早已炉火通红。先摆了几桌子菜让帮忙的吃了,吃完搞卫生,只等新媳妇进门。 麻子怪今天换了一件浆得梆硬的黑布圆领罩衫,一走一拐进了门。楚万担赶快上前去招呼,拉他过来和范升良,罗光旭,还有本家子楚福仁,老一辈的楚耀洲,还有村子的几个老汉坐在房子的酒席上。麻子怪几杯酒下肚就鼓圆了嘴吹自己的五马长抢。楚福仁说:“怪哎,现在少喝点,晌午媳妇还要敬酒哩。”麻子怪连连摆手:“妈呀,万担,一直没给你说,上一次在你亲家家里,你那个媳妇接连敬了我十八杯,把红鼻 子也灌得四蹄朝天,酒醉后红鼻子大骂妞娃,妞娃却早出门和连墙的女子绣花去啦。”满桌子人都笑。罗光旭草草吃了一个馍,站起来说:“快吃,吃完了接媳妇的就上路。”罗光旭出去安排:“立茂!找你亚花娘娘拿红包袱。”立茂说:“我嫌拿包袱麻烦,让我放炮。”光旭笑着大声说:“你叔伯兄弟结婚哩,你嫌麻烦,你嫌麻烦不给你结婚,你还得打光棍了。”楚福仁听见了笑着说:“立茂,你光旭叔安排的事快去干,闲话咋恁多的。”立茂手里捏着一个夹满大肉片子的小圆馍正吃着,含糊地说:“大,我跟我叔说笑哩。”其他人已经吃过了,立茂也吃完了肉加馍,只有楚万担在房子招呼的这一桌贵宾还在慢慢斟着酒互相劝着喝着。 亚花拿着红包袱站在房子门口叫光旭,又叮咛红公鸡在立胜新房的柜子旁边。光旭喊人去拿公鸡。收拾完,一行七八个人出发去接媳妇。帮忙的人又搞卫生,架在屋顶上的高音喇叭放着的秦腔正吼得有力。傻子建在前院的墙角角烧水,左手还捏着一个圆馍往口里塞。光旭看见了喊:“傻子建,媳妇进门后你把茶水就端上去,端稳了别洒到客人身上。”傻子建说:“放心,我啥时还洒过水。”光旭说:“前几次,村子人结婚,你上茶水有意乱晃,把客人的娃烫得乱叫唤是不是真的?”傻子建扭着脖子说:“还是爱叫唤。”光旭叮咛:“这回不敢再那样。”傻子建站起来舀了一瓢水往碳未子里浇,又用碳锨搅着拌匀,看了光旭一眼说:“谁叫那家子人不舍得让我吃哩。”光旭说:“今天保你吃饱,大肉白馍有的是,听见啦!”傻子建哼一声:“听见啦,有白馍大肉谁还弄那事。”院子尽是人,出出入入不知都在忙什么。小伙子围在一个桌子上打开了扑克牌。 楚万担仍殷勤地劝酒,楚福仁说:“万担,你今天大喜,别总劝人,自己也喝一杯。”万担说:“福仁哥,咱兄弟们虽天天见面,却没机会坐下来喝。来,咱弟兄碰一杯。”楚万担和楚福仁是出了三伏的叔伯弟兄。楚万担的官名叫楚福祥,村子中姓楚的还就是和楚福仁血缘近一点,平时关系也亲近些。楚福仁的独生子楚立茂和楚立胜是一辈人,也兄长弟短地来往着,两家人关系不错。 一桌人说着话,大门口围着的一群年轻人忽地让开了一条道,楚万担不知谁来啦站起来看,罗光旭喊:“万担哥,梁乡长来啦!”桌子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屋子其他人也出来看,梁育民后面跟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子。梁育民接过去递给万担说:“听光旭说,今天立胜结婚,匆匆忙忙没准备什么,这条太空棉被算我的一点心意。”楚万担热情地有点儿过度,招呼梁育民和那个小干部坐下,喊厨房快上几个菜。菜端上来,不等楚万担动手,罗光旭倒满一杯酒先说了话:“我代表我万担哥敬梁乡长一杯。”梁育民痛快地喝了。坐定后酒壶转着到谁门前谁喝。 方伟民和楚艳肖带着女儿方飞云进了门,罗光旭叫:“快接客,县里的亲戚来啦!”亚花在屋里听见忙下了炕,站在房子门口喊:“艳肖,到房子来。”艳肖和几个熟人打招呼,大包小包提到亚花房子,亚花问:“方圆咋没来?”艳肖说:“飞云还是请了一天假的,方圆初三毕业班抓得紧,学校不让请假。”两个人在房子聊起来。艳肖问亚花:“坐的几月的。”亚花说:“下个月初上,你看这事难看的,你哥总想要个女子,非得要我再生一个,都四十多的人了,唉……”艳肖说:“这有啥哩,咱屋里也就是需要一个女娃么。” 梁乡长看见方伟民,那热情和楚万担看见自己一样。桌子上有人就让了座,楚万担一直笑着没动弹。坐下后,万担问:“咋来的这么迟?”方伟民接过梁育民端给自己的一杯酒说:“县上事多。”梁育民催:“快喝。”方伟民喝下去。一桌人坐了一会,梁育民硬把方伟民拉进立胜的新房里去,新房里的几个小伙子避了出来,梁育民关上了门。万担说:“弄啥哩,这么秘密。”罗光旭接话:“当官的悄悄话多。”村子行礼的人断断续续地来着,这个一元那个五角,最多的也就二元。行了礼,一家子全坐席,这是水流村的讲究。 大门口一阵乱,有人喊:“新媳妇来啦!”罗光旭跑出去,大声叫:“放炮!放炮!”一辆永久自行车的车头上挽了个碗大的红花,新媳妇红裤子红袄,手里拿着个脸大的圆镜,脖子上围着一条纱似的围巾,头低着坐在自行车的后货架上。跟在媳妇车子后的是一辆胶轮车,车箱里用大竹席卷起弧形的一个洞撑在车帮上,席外挂了红花,贴了大红喜字,里面坐着几个老婆老汉。其他娘家客都是骑自行车一个带二个。有的前面横梁上坐一个小的,后面坐一个大的,怀里再抱一个更小的,四个人一两自行车也能骑来。 娘家客进屋后坐着。屋里帮忙的小伙子都站到了门外去,瞪大眼瞅新媳妇。新媳妇低头不语,脸儿红白干净润若桃花。罗光旭喊:“让开,让立胜给新媳妇行个礼!”立胜抬起双手,罗光旭伸手打了一下说:“点个头就行,还想作揖么?!”围观的人大笑。行了礼,新媳妇还不进门,梳头妇女(就是伴娘)拉住新媳妇:“不进,就这样子进去呀!”人群中有人问:“这样子不进去还让立胜背进去么?”梳头妇女是村子中一般嘴利舌快能说会道的女人,眼瞟一下:“背也不进去。”有人说:“要进门钱哩。这是你家么进门还要钱,进一次要一次立胜付得起么?”梳头妇女说:“知道了就快给,没进你家门别操这份心。”光旭进去找亚花要了一个红纸封封(红包),塞给新媳妇大声喊:“行啦,进吧!不用拆开看至少五块钱。”梳头妇女仍坚持要拆开看一下。人群哄地乱挤起来,立胜趁机拉着媳妇就走。 媳妇进了新房就和梳头妇女坐上了炕。炕上柜盖上都放着贴了红纸的脸盆、挂面、长寿碗碗、筷子、六床新花被子、三床褥子、太平洋单子一个、粗布单子五条。叠起来放在炕的一头。新房子充满了喜庆的气氛,房子门外人声嘈嘈不断。妞娃跪起来趴在窗子往外看,梳头妇女拉了她一把:“坐下,今天就是坐炕里,别乱看让立胜的家里人笑话。”说完话拿出准备好的纳鞋底的线绳子来,交叉着棚在两手间给妞娃绞额头上的汗毛。 帮忙的紧紧张张给娘家客端茶上菜,娘家客稳坐着享受着应有的伺侯。麻子怪拉着红鼻子的手一直到楚万担跟前,两亲家寒暄了几句,按上席排好的位子坐下。菜上来酒倒下,客气地互相让着吃喝起来。麻子怪说:“你两亲家今天坐在了一个酒席上,这是大喜事,放开肚量喝不醉不归。万担哥,你亲家酒量好,就看你舍得酒不。”万担说:“酒有,尽情喝。”麻子怪张狂地一杯接一杯吱吱地喝着。 梁育民趁乱告辞了楚万担和方伟民先一步回去。罗光旭不嫌麻烦,一直把梁育民送到村口。再回来时,娘家来客已经吃毕陆续离坐,鱼贯而入进到媳妇的新房里看了一遍以示关心。看过了就推起自家的自行车,一家三口或四口往回走。麻子怪再三挽留红鼻子再喝两杯了去。红鼻子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临出门前婆娘给他交代了好几遍,千万不敢多喝小心丢人。红鼻子能拿住量,喝到高兴为止就要回去。红鼻子借着一点酒劲给楚万担说:“亲家,女子今天起就是你家的人了,往后就烦劳你多管教,有啥不对的地方就打,我不嫌。”楚万担说:“放心放心,不会打娃的,过日子么和气就行。”红鼻子骑上自车子,一歪一扭头不回去了。 收拾完屋里的七碟子八碗,条桌子条凳子,还没忙完天已经擦黑。光旭安排第二天继续还借来的东西。楚万担高兴,主动把电视机搬出来放开。准备闹房的人没心思去闹,全集中到天庭看起了电视。亚花硬留下方伟民两口子让第二天再回去,艳肖硬不过亚花,就安心留下来过一夜。新媳妇不能闲,永平媳妇带着去转村子,这叫认 门认人。逐家去叫婶子叫嫂。这些女人预先准备了小扫帚,媳妇到门前了就扔扫帚到门口地上,让跪上去磕头。这也是讲究,认了门回来电视正热闹。 永平媳妇把立胜叫来,拉过他的手让握住妞娃的手说:“交给你了,下来的事看你娃的本事,收拾不了叫嫂子给你帮忙。”妞娃羞得往房子钻,傻子建迎面过来伸手就抓妞娃的手,边说:“别人忙着在看电视,没工夫闹你,我不看电视专门来闹你的房。”立胜紧几步过来岔在两人中间,使劲拉开傻子建的手。傻子建不愿意丢开,妞娃噢一声,立胜一捶打在傻子建肩膀上说:“放开!”傻子建头歪着:“三天不论大小么你不知道,不让我闹也行,那你和新媳妇下个猪娃。”立胜骂:“流氓,滚开!”看电视的小伙子听见了,过来了好几个,推推搡搡的把傻子建撞出了新房。 小伙子们分了两拨,一拨闹新房,另一拨看电视轮流着热闹。亚花几次来到新房笑着禁断闹房的:“小心,别蹦的太高,塌了炕咋睡哩。”妞娃一会就发凶:“别扭我胳膊,再打我就要还手啦。”小伙子挽起袖子:“唉呀,这媳妇这么凶,看我取火绳子来捆你。”立胜给妞娃说:“别凶,别凶,小心挨打。”妞娃不理他。闹一闹停一停。电视上不知演什么节目,看的人不时就哄哄地笑一阵,闹房的没了心思。妞娃笑了说:“快看电视去,电视上也娶媳妇哩。”格格地一个人发笑。小伙子瞅着妞娃的娇憨伶俐,心都被醋淹了,酸水已经犯到了口里。电视节目再见后才关了机,楚万担在房子早已不耐烦,连着给亚花说:“时间太常,电视肯定都发烧了。升良哥叮咛过不敢开太长时间,唉——”伟民给他宽心:“不要紧,我单位的电视放开就是一天,没人管也不坏。”万担说:“那是公家的,没人心疼。”艳肖说:“看我哥,坏不了心放宽,人家正高兴的看哩,你去关了不被人骂死才怪哩。”楚万担担心电视发热,心神不安地终于把节目等到演完了,赶紧扑上去嘣噔一声关了机,人群才慢慢散去,议论节目的大声说僚得很。小伙子三三两两进到新房,说几句笑话又都出去。节目的精彩占据了小伙子们的心里空间,今晚无心闹房。 妞娃看着来人都出了门就铺开了被褥。她作难的是铺一床被子呢还是铺两床,想了一想干脆给自己铺了一床先坐进去,问题就迎刃而解。艳肖忽地进了新房的门,乍呼:“咋呀!新媳妇这么快就想睡觉。”妞娃知道这是立胜的姑姑,笑着慌忙又下了炕,叫一声:“姑姑,我没事先坐了会儿。”艳肖故作调皮说:“没事,新婚之夜还能没事么?立胜没急你倒急了。”妞娃头低脸红又不得不笑:“姑姑,别笑话我羞死啦。”立胜进门来,艳肖说:“刚好,我正要过去叫你,你俩给姑磕个''回头''.”妞娃问:“啥是''回头''?”艳肖故做惊讶:“不知道啥是''回头''就敢结婚,你胆子真大!”立胜看妞娃被迥得难堪,岔开话说:“姑姑,你别闹了,那有姑姑闹外甥的,去睡觉吧。”艳肖说:“这娃,三天不论大小么,闹一下你媳妇心疼啦,这多年咋没看出来,你还是个会心疼人的人。说啥也不行,跪下磕头。”立胜说:“真不知啥是''回头''.”艳肖说:“一个人磕是半个,两个人一块磕就是回头么。”立胜主动去拉妞娃要磕个回头。妞娃没多少推辞,被动中显得有些扭捏,两个人牵着手一块跪下去。艳肖又说:“连续磕三个。”嘴里数着“一个——二个——。”数到三时艳肖两手把两个人的头往一块用力一撞,咚一声,艳肖才大声数出了:“三!——”笑着出去给伟民表功。 伟民和万担在方桌边坐着,俩人没多少话。喝了半天茶,楚万担想起白天梁育民神秘地样子拉伟民说话,问:“你和咱乡乡长熟?”伟民嗯了声,万担呼噜着水烟,又问:“能说上话不?”伟民又嗯一声,停了下问:“有啥事?”万担给伟民续了茶水,说:“没啥事,不为难时你给梁乡长说一声,别让立胜干这个副村长了,尽是些麻烦事,出力不讨好。耽搁自家的庄稼又得罪人,没一点儿好处。你看立胜从今起就是成年人了,下来过日子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不想让他干这个,过自己日子最要紧。”方伟民听完,思考问题一样的神态,半天才问:“立胜怎么想?”万担紧接了说:“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得辞,这是为他娃着想。”伟民没吭声。艳肖格格笑着走到方桌边说:“刚才给我磕了个回头。”伟民瞅瞅艳肖微微笑了笑。飞云在亚花炕上朦胧地已睡了一觉,艳肖的格格声搅得她醒来了,在房子问:“妈,让给我磕个头行不?”艳肖答:“行。”亚花拍了拍飞云说:“快睡,磕啥头哩。”飞云不行,硬起来要下炕。亚花喊艳肖:“快来,你女子要过去哩。”艳肖仍满脸笑:“真的还想要个头么?你不下来妈去给你揽一个过来。”飞云又坐回被窝问:“妗子,媳妇磕的头还能揽来?”亚花说:“能。”艳肖一步跨进房子,两手提着自己前襟的衣角,往上提起来象是真揽着什么在衣襟里。到炕边对准飞云身上一抖,两手同时撒开,嘴里还“呜失”一声,说:“好了,头给你了。”飞云满足地又睡下去。 立胜不好意思睡觉,到方桌边坐下来。艳肖喊时间不早了让睡觉,楚万担先站起来,亚花抱着一床被子去对面的房子去铺炕,艳肖跟过来帮忙,亚花说:“你俩睡这个炕,让飞云睡在我那边。”立胜转进来看,亚花说:“不睡去乱转啥哩,把妞娃一个人撂在房子。”艳肖笑着催:“去吧,睡去。”立胜红着脸进自己的新房去。 妞娃象刚才一样坐在被窝,立胜进去两人谁也没说话,关好门立胜坐在柜边的杌子上,半天问:“我睡那里?”妞娃和衣溜下去说:“我不知道。”立胜来了劲:“不知道就睡你被窝。”妞娃不语,伸手先熄了灯。 尽量放小了声两个人睡下。妞娃的身体完全是僵硬和被动的,她始终不言语。立胜想起永平的交代,满被窝找妞娃的手,妞娃却用生硬的动作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腰。刚摸到手,感觉妞娃的嘴就在自己嘴边,哈出的热气,在自己脸面上痒痒地。顾不得按永平交代的顺序来,两张嘴咬在了一起。立胜的思绪完全是零乱的,手在妞娃背上乱摸。忽又想起“奶头是开关”的话,摸索着摸住那温嫩软绵的奶子时,妞娃一把抓住了他裆里的早已不安份的物事,并轻笑了一声。立胜不知咋办,妞娃小声:“叫姐。”立胜没思索就连叫:“姐姐,妞娃姐。”妞娃又笑了。永平的交代又在立胜耳边,这回他想起了那条河滩,一手就去探妞娃的小腹下边,妞娃身子乱扭格格笑着,立胜不停手乱摸了一通。妞娃说:“没本事,连个女娃都治不了,还当村干部哩。”立胜抬腿跨上去。妞娃主动抹下衬裤,立胜感受那地方热湿粘潮,看来妞娃早已湿了下身。 第二天早起,妞娃做新媳妇该做的事。虽现在不兴给阿公和婆婆操心晚上提早上倒的尿盆,可锅灶上的事还应该帮忙。妞娃进厨房时,亚花和艳肖正给一家人做饭,看见妞娃进来,亚花说:“坐着去别动手,三天的新媳妇要当够的。”艳肖笑笑地:“去吧,叫你弟弟来。”亚花问:“谁是弟弟。”妞娃也一愣,艳肖笑:“有人昨晚当姐姐哩。”妞娃脸刷地一红:“姑姑,你听房。”艳肖忍不住大笑:“听听啦,啥都听见啦!”妞娃扭身跑进自己房子里,咣一声关了门。亚花说艳肖:“你当姑哩,看把娃羞成啥了。”艳肖笑说:“三天不论大小嘛。”吃早饭时,立胜叫不来妞娃,艳肖去说:“妞娃,快吃饭,姑没听见啥。”妞娃想自己不出去也不好,楚家老小还以为自己架子大。楚万担不知闹什么已有点儿不高兴,飞云跑过去也喊:“新媳妇吃饭啦!”妞娃出来搂住飞云:“叫嫂子,叫声嫂子给你个花手帕。”飞云叫了声得了个手帕,一家人坐在一块吃起早饭来。 第九章 罗光旭近来忙着在乡政府开会,天天早出晚归,隔三二天就让田芬叫立胜到村委会去开会。 起初,村委会的牌子挂在罗光旭家的大门口,现在挂在了过去生产队的仓库门外。仓库里原来放粮食棉花的一面水泥窑是现在村委会开会商量事的地方。立胜听见让开会很积极,楚万担每次瞅着立胜匆忙出去后,就给亚花说:“看来,伟民还没有给梁乡长把话说通。”亚花安慰楚万担:“说话总有个过程,梁乡长可能还没物色好接立胜手的人。”楚万担唉声叹气:“快收麦了,这样子慌下去,咱家的五亩多麦子能经管好么?”又叹一声。 亚花忙着“起面”,妞娃帮忙洗石子,娘俩要打“石子馍”,给亚花坐月子准备吃的。坐月子的妇女吃干酥香脆的“石子馍”,利于消化,奶水也好,这是习惯。面发的很旺,亚花笨重的身子走路转身都很小心。妞娃一声一个妈叫得亚花心里美滋滋地。“妈,使到面里的葵香多少合适。”亚花很在行的样子:“一大把就刚好。”娘俩在厨房里揉面,擀饼。指头蛋大小的石头倒进锅里去,滴点儿菜油进去,锅下火呼呼烧起来。先炒热石子,再舀半盆出来,把擀成脸盆口大小的面饼平放在锅里的石子上,再把舀出来的半盆倒进去盖在上面,刨平后就烧火。亚花打这种馍手艺熟练,每个馍从石头里刨出来时焦花都刚好。馍两边凹凸不平的被石头垫出来的小坑很好看。亚花拿在手里凑到后门边的亮处看焦花,掰一小块下来尝味道,很满意的。叫妞娃:“给你大拿一个让尝尝。”妞娃拣了一个焦花好的拿出去,亚花听见妞娃说:“大,我妈让你尝一下味道。”万担让放下,妞娃又说:“大,你尝一下。”妞娃进厨房来笑着:“我大说味道好,夸你是打石子馍的把式。”亚花也高兴。 “立胜你过来。”楚万担在方桌边叫刚进门的立胜。立胜过去拿起那片石子馍说:“打开馍啦。”掰一块大口嚼着说:“香,真香。”楚万担吊下脸看着立胜,立胜问:“大,有事么?”万担放下水烟,立胜看着万担严肃的样子,知道要问辞副村长的事,先说了:“大,梁乡长说,我姑夫让我好好干。你看,别人都支持我,就你一个劲不让我干。”楚万担不相信方伟民当面答应自己的事,会变卦成反着来。训斥立胜:“不管谁支持,你要自己有脑子,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立胜不言传进了厨房,妞娃拿一个石子馍递给立胜:“快吃一个,妈打的馍好吃得很。”立胜接过去又放下说:“刚吃了。”亚花问:“你大又让你辞官是么?我看,你就辞了吧,说过多少次了,是怕你分了心,耽搁自家地里的活。”立胜说:“没耽搁啥活么。最近,村上忙着准备分农具和牲口,工作已经搞了一半,我咋开口给我光旭叔说哩。”楚万担又喊立胜,立胜低声道:“还把我当碎娃哩,把人管的这么死。”亚花说:“你大还不是为了你好,娃咋埋怨起父母来了?”妞娃烧着火,解释说:“妈,立胜不敢,他也没这个意思。”亚花在案板上忙活,没接妞娃的话。妞娃总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让立胜辞了那个芝麻官,不误地里活都不行。是嫌分了心,不见得天天呆在地里就算是不分心。 楚万担叫立胜出去问他在厨房说的分农具是咋回事情。立胜说了个大概,楚万担说:“我问分农具是想给咱家收拾几样紧急要用的,眼看到了麦熟口里,各样农具都要用的。你说村上要抓阄分配,这就难说会抓到什么。我想要那头犍牛,劲大能干出活,要务好庄稼,离开牲畜不行。这话咱只是说一说。”楚万担想要一头犍牛的心思老早就有。前几个月,村子就嘈杂杂地说要“烂社了”,分了土地之后紧跟着就要分头牯,分农具。把过去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全部折价分给村民。因农具少人口多,就采取抓阄的办法。预先给每头牲口,每个农具编号估价,抓住值钱的头牯的人,给抓住小件的或什么也没抓着的找够平均分配的价钱。楚万担问过立胜,立胜也证实了有这事。现在真要分配了,楚万担不好详细问立胜怎么个抓法,想得头犍牛的心思强烈刺激着他,一方面他坚持让立胜辞职,另一方面还想用立胜打探消息。他最多也只是问一问,不好再探讨下去。立胜看出了楚万担的心思,主动介绍了具体抓法,预先备好的木盒子里共放574个一样的纸蛋,全村人不论大小都摸一次,一人只准摸一个,不允许别人代替。全村共32头牲口是骡子、马、驴、牛。123件大小农具,所以就只有155个纸蛋里写有号码,剩下的419个纸蛋是空的。楚万担吸着水烟不声不吭,听着想着。“这就全凭手气瞎好了”亚花在厨房说了一句,立胜说:“就是凭手气抓么,分不过来再咋办,我光旭叔给乡上汇报了几次,乡政府最后决定只有这个办法最公平。”石子馍全打好,亚花和妞娃洗了手出来。 妞娃问立胜:“你不会先给那个纸蛋做个记号。”立胜说:“别说没意思的话,给咱大,妈泡茶去。”妞娃嘴一噘去泡茶。立胜说:“做了记号也等于白做。”妞娃大声问:“咋等于白做?”立胜说:“就你聪明,想出这么个笨办法。纸蛋都在木箱里放着,只有手能进去的一个小窟窿,咋找有记号的纸蛋,手指头能看见么?也许你的指头能看见。”妞娃说:“大,妈,你听听,我就说句离咱家心近的话,惹得他作贱我。”亚花喝着茶,说立胜:“你现在淡话越来越多,难怪你大懒得理你,不行就不行么,划得着这么说妞娃,妞娃也是为咱家好么。”妞娃过去站在亚花身边说:“就是。” 下午,楚万担照例去麦田转悠,立胜提着草笼下了河道去给羊割草。妞娃也想去河道转一转,亚花叫住了:“别去啦,在家呆着陪我,我害怕万一提前了,屋里没人咋行。”妞娃拿着自己的一个小方褥子过来给亚花,亚花问这是干啥,妞娃说:“妈,这褥子大小包碎娃刚合适,你留下包我的妹子或弟弟用。”亚花心里高兴,这是妞娃的嫁妆,新棉花软和和地,这小褥子铺在身子底下绵软轻巧又方便。亚花说:“你留着用,我这儿有几个小夹被,再说现在天气慢慢越来越暖和,少包点儿不要紧。”亚花不想要褥子是不好意思要,这句话惹得妞娃不高兴:“妈,嫌我的东西不好么?”亚花坐上炕去半躺着说:“这娃,心思这么多,咱一家子可都是没多少心眼的人,让你还把妈说的没话了。好,你把褥子放在炕头。”妞娃放了褥子,又翻弄亚花备好的小儿用品:“妈,你收了我高兴,不要我心里怪不好受的。娃的衣服都准备好了?”亚花说:“都好了。妞娃,你愿意伺侯妈月子不?”妞娃说:“愿意么,就害怕不会伺侯,惹你生气。”亚花高兴听这话。自从妞娃进了门,她就偷着观察她,妞娃除了有点儿爱耍小聪明外再没啥毛病,是个实成娃。更没啥坏心眼,这是最重要的。和楚万担说这话时,楚万担也肯定的道:“人只要心底好,有毛病都不怕,心底不端正的人,没毛病都可怕。妞娃这娃心直,没啥大毛病。”亚花瞅着妞娃,心里爱这个媳妇,妞娃觉着亚花瞅自己,爬上炕坐在亚花身边说:“妈,你要爱我以后就要护着我,别让立胜老在人面前凶我。”娘们俩一言一句地拉起来家常。 亚花下炕去了厕所,妞娃在厨房给饮羊盆子抓了把麸子,孱了些温水端去饮羊。羊老远看见了就崩紧了铁绳乱转,咩咩着叫。妞娃嘴里也不歇着:“来了来了,别急。”刚放下,就听见亚花在厕所叫:“妞娃,快来,快!”妞娃赶紧到厕所,看见亚花一手扶着墙,一手提着裤子,裤子上湿漉漉一片。惊叫:“妈,你咋哩?!”亚花艰难的小声道:“别叫,要生啦”。“我去街上叫唐中医。”说着就要走。亚花忙阻止:“这娃,慌啥哩,咋能叫男的来接生,快扶妈到炕上去。”妞娃惊慌不安,扶着亚花连问:“妈,你说叫谁,我去叫。”亚花弯着腰一步步艰难挪着,上了炕叫妞娃:“拿凳子上那块油布过来。”妞 娃赶紧拿过来,在亚花屁股下铺平后又拿了几卷麻纸垫在两边。亚花躺着唉哟一声,妞娃急问:“咋弄呀妈?快出来啦。”亚花没工夫理妞娃,又唉哟一声用力努了一下,妞娃急得手脚乱了分寸不知咋办。流着眼泪连问:“妈,妈,咋办哩,咋办哩么?”亚花啊一声,婴儿掉在了油布上。妞娃看见红格登登一个碎娃在油布上动着,心里既喜又没办法收拾:“妈,娃下来啦,下来啦,用这块红裹布包么?”亚花坐直了,有气无力地说:“用棉些的。”她从从容容地给婴儿掏了口里的脏物,倒提着在婴儿背上轻拍了一下,小生命哇一声哭出来,亚花笑了。让妞娃把剪刀在灯火上烤了烤擦干净,一剪下去剪断了蒂带,把婴儿包好放在被窝里又收拾了自己。妞娃看得呆了,站在脚地傻楞楞地。亚花收拾好躺下去,妞娃忙拉开被子给婆婆盖上。亚花说:“把这些脏东西埋到羊圈边去。”妞娃端着埋了,亚花又让妞娃快烧炕,妞娃手脚麻利,脚底下跑起来,烧着炕。不等亚花吩咐就去厨房下了碗挂面,打了两个荷包蛋,端进房子:“妈,吃一碗面。”亚花乏因得实在不想动弹,看着妞娃忙手忙脚的黑抹到脸上都不知道。妞娃双手端着面碗,小心着站在炕边又叫:“妈,趁热吃了这碗面。”感动得亚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哽咽着:“妈先歇一会儿,妞娃,刚才着急妈没看清,是个女娃么?”妞娃点点头:“是个女娃。”亚花声音低低地:“妈高兴,就是要个女娃的,这下子正合了心愿,你大知道了一定更高兴,他也想这是个女娃。”妞娃伺候亚花吃了半碗面,又去给炕洞里塞了些柴禾。进门问亚花:“炕热了么?”亚花点点头:“妞娃,寻你大去,让快回来。”妞娃放下门帘,闭好房子门,急急嘟嘟去了村外的地里。 楚万担听妞娃只说了一句:“大,我妈生了。”没顾得多问,扭身小跑回去。妞娃在后面赶不上,心说这个老阿公还结实着哩。等妞娃回到家,看见楚万担正往炕洞塞柴,妞娃说:“我走时刚加了柴禾。”万担不抬头说:“多烧点儿好,小娃儿体温低。”亚花在炕上小声喊:“妞娃,给你大说不敢烧太多,他就知道生了娃烧热炕,把立胜和立邦的屁股都烫成猴屁股啦。”妞娃进去,爬上炕看刚生的娃,嘴里小声说:“小家伙,叫嫂子,叫嫂子。”亚花笑着说:“等她会叫嫂子了,你的孩子也就一岁啦。”妞娃含笑嗔了亚花一句:“妈,看你说的,我就不要娃。”万担坐在脚地的凳子上拿着水烟,刚划着火,妞娃说:“大,不准抽烟,把木犊娃呛了咋办?”万担放下水烟,破例笑了笑说:“不抽对,让我抱一下我女子。”妞娃让开,亚花从被窝抱出娃来:“只准抱一下,小心把娃凉了。”万担高兴地抱在手里掂了掂,婴儿哇地大哭。亚花赶紧要过去放进被窝。 三个人在房子里高兴地说着话看着娃,妞娃两眼盯着娃呆呆看着,半天说:“妈,我看娃鼻子象你,眼眉象我大,嘴象立胜,额头象立邦。”万担说:“那是个啥么,象这么多人还不成了怪物啦。”亚花说:“看你大说的啥话,这几天你给娃想个名字”。“早想好啦”万担说:“你成天说是女娃,我就没想男娃名字,女娃么叫个娟呀,芹呀,侠呀,玲呀什么的都好,我给起个名字叫立婷,平时就叫婷婷,好不好?”妞娃先叫:“好,姊妹是立字辈,立婷好,婷婷也好,不象我大把我叫个妞娃,从小就没个官名,长大了还叫这个,难听死啦。”亚花说:“名字么,一人有一个就好区分开来,没啥意思,你名字好着哩。”妞娃又爬到孩子边去,伸一个手指逗她的小圆脸:“婷婷娃,睁开眼,叫嫂嫂。”万担和亚花都笑了。 “烧炕咋哩?”立胜割了满满一笼草,掮在肩膀上进了门:“眼看要到夏天了,烧炕咋哩?”妞娃跑出去,小声训立胜:“把草给羊抓两把,剩下的放到草房去,别乱叫。”立胜又问:“咋哩么?”妞娃压低声说:“你妈给你生了个碎妹子。”立胜噢一声,放下草笼要进房去,被万担挡住。妞娃说:“洗一洗再看。”万担说:“刚从河道上来害怕不干净,先去厨房转三圈。”这个讲究立胜懂。每次万担晚上回家太迟了,就要去厨房呆一会,走动走动,说是厨房有灶王爷,能挡住所有随人回来的小妖小鬼。立胜去厨房转,妞娃舀了洗脸水放在天庭边。等立胜看过婷婷,天已经快黑下来。田芬在二门子外叫:“立胜,罗村长叫开会。”妞娃招呼:“进来么。”田芬说还要去通知饲养员就走了。 立胜象楚万担一样高兴,心里想自己有这么个小妹子还挺有意思。拿了个馍,夹了一层油泼辣子边吃边去开会。水泥窑里挺整齐,两个三斗桌子面对面放着,一边一个木杌子,围桌子放了三把长条连椅。桌子上放了一个算盘,一个机械钟,一摞不太齐整的纸张,一个蘸水笔总是插在墨水瓶里。三斗桌一边是光旭的一边是立胜的固定坐位,田芬总坐在靠近光旭那一边的长连椅上。 今晚开会,叫来了三名饲养员。罗栓仁是饲养员的头儿,多次给光旭反映生产队散了伙,就剩下饲养室的头牯还需要人经管,现在是各人忙各人的,村上不实行工分制了,他三个饲养员抽空还得喂牛,这咋办?罗光旭答应最多再养三个月,就要分配集体财产,到时候饲养员就不用再去饲养室了。这段时间内,每个月给每人三块钱的工资。三个饲养员同意。三个月转眼到了,罗光旭已经做好了分配前的所有准备工作。叫饲养员来给每人发了九元钱。让饲养员介绍每个头牯的情况。罗栓仁口里白沫不断,介绍每个头牯的情况。最后的结论是:牛比高脚子牲畜实用。罗光旭知道这一点,马车以后用的少了。往后养头牯的目的是为了做地里的农活,牛有耐性,口粗好养。打发走饲养员,罗光旭给立胜和田芬说:“明天早晌,一块到饲养室去,给每个头牯脖子上挂一个号码牌,把评估的价格写在号码牌上。这是最后一项工作,最迟后天就开会抓阄。”立胜问:“抓不到东西的人,给补的差价村上还插手么?”罗光旭说:“咱不插手,一头牛,最小的牛娃子咱都给评了100元,抓住牛的人自己去找没抓着的户主动给别人找钱,村上起个监督作用,最后公布一下找差价的名单,让村里人明白一下。”田芬收拾桌子上的东西说:“抓不着东西的人,比咱心更急,肯定会去找抓到东西的人要差价。”罗光旭说:“就是么。”会开完,三个人离开了。 立胜满怀心思地回去,他也希望能抓头牛做庄稼活。牛是最关键的,万担想抓一头牛的心思他完全理解。罗光旭的安排是公平的,立胜不能有越外的想法,只能凭自己的手气加运气了。 方木箱就放在罗光旭家的柜盖上,菜苗围着木箱转了几个来回,瞅瞅光旭,问:“你知道里面的纸蛋那个是牛么?”光旭笑着:“不知道,全凭运气抓哩。”思鸽问:“大,明天也让我去抓一个么?”菜苗答说:“去,全水流村每个人都去。”思鸽又问:“立胜妈生的碎木犊娃不会抓咋办?”菜苗“得个”一声:“那个碎人也抓么?”光旭说:“不抓,没报户口抓啥。”思雀收拾自己的本本铅笔,边说:“我能抓头牛,只是我拉不回来。”菜苗嘻嘻地亲了一下思雀:“我娃要是能抓头牛,妈替你拉。”罗光旭催促睡觉。菜苗嫌太早,思鸽给那条小黄狗喂了点儿馍爬上炕去。光旭说有事,让她们娘们先睡,拿了钥匙从外面锁了门出去。 他出了村子,在麦田边的小路上转了一会儿。把自己的计划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觉得是万无一失。心里既兴奋又略有紧张:“这头牛已经是我的了。”心里不断重复这句话。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没告诉任何人,包括菜苗和田芬在内。他希望田芬也能抓一头大牲畜,可是他不能帮她任何忙。这是大事,暴露出去会把天捅个大窟窿的。罗光旭做的这件事,是在立胜和田芬以及全村人信任的基础上做的。木箱是他做的,他有这个手 艺。工具是立胜家的。做好的木箱只留了拳头大一个窟窿,574个纸蛋是立胜和田芬亲手放进去的,他根本不动手。放好后,用白纸糊了那个窟窿,边缘盖了村上的公章后就由他收起来,之后这个木箱就放在了他家的柜盖上。下来才随意给头牯和农具编号和估价。罗光旭记住了罗栓仁说的那头犍牛的号码是57号。在村外转了半天,回到家菜苗和两个女儿都睡着了。他拉亮厨房的灯,把木箱从柜盖上端过来放在案板上,很容易的拔下来底板上的两个钉子,捏住底板往外一搓一抽,整个地板顺着凿好的木槽被抽了出来。他的心腾腾地跳,手微颤着从一大堆外型完全一样的纸蛋中小心翼翼地找那个57号。揭开不是的又原样封好,至少揭开了一百多个,才在箱子一角找到了那个57号纸蛋装在了身上。把抽下来的地板往槽里一掀,再钉两个钉子,又恢复了原样。重新把木箱放到柜盖上后,因紧张而崩崩跳动的心还在腾腾个不停。一切收拾停当,他悄悄躺下身去。这时,娘仨个睡得正香。 为了趁村子人全好抓阄,罗光旭决定学生放学后就开始抓,不用等到天黑。叫了乡政府的武装部长费雪塬来监督,抓阄地点就放在了村子中间的土台上。光旭叫永平和立茂抬了一张条桌和两个条凳放在土台中间。看着学生进了村,他亲自端着木箱子上了土台,费雪塬跟在他身后也上了台子,罗光旭看看土台下早已站满的人心里一阵紧张,脸上却笑了笑,转身敲响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铸铁大铃。人群中有人喊:“别敲啦,全村人都在这儿等半天啦!”罗光旭和费雪塬坐在条凳上,又喊立胜和田芬上台来,安排说:“一会儿开始抓时立胜唱票,田芬按记录的册子当场公布结果。并记录每个人抓到的是什么,抓完后按记录分配农具和头牯。”立胜站在箱子一侧,田芬坐在另一个凳子上准备记录。下面的人议论:“快抓吧,麦要熟了,没有农具急得人都要疯了。”另一个说:“抓头牛或者高脚子才有用呢,农具能犁地么,能下犊么?”。“我把那32头牲畜的编号都记熟啦,灰驴是101号,白马是440号,枣红马499号,犍牛57号,小白马561号,黑牛犊323号。”还有人补充:“32个你才记了几个,我天天去转,东槽的牛从南到北是12号23号167号134号159号246号312号57号84号…”有人说:“行啦,记住号顶个屁,抓住了才算你娃有本事。”台子下面说笑声,议论声乱糟糟的一团。打赌说能抓到犍牛的最多。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罗光旭站起来大声说:“今天下午,咱水流村分配村子的公共财产。土地承包到户是农村经济改革。平均分配集体财产也是农村经济改革,不是有些人说的''烂社''.这样子叫不好听,也不能说明农村经济改革的内容,集体财产本来就是大家共同的财产,现在分配给大家也是应该的。咱水流村共574口人,财产评估了12840.38元,人均22.37元。抓到头牯农具的,估价超过22.37元的,要给没抓到的或抓到的价值低于22.37元的人找差额。咱村采取抓阄的办法,这是报乡政府梁乡长批准了的。未开始前,请乡政府武装干事费雪塬同志检查木箱,并请上来一个人一同检查!”费雪塬到箱子边拍了拍,高声说:“没问题!”罗光旭瞅瞅台下叫:“立茂上来!”立茂上台来摸了摸箱子,看了看封口上的公章也说:“没问题!”罗光旭笑着问:“谁还来再检查一下”。“我!”傻子建扑踏着鞋爬上台来,端起箱子前后左右看了几遍,又放下来敲了敲说:“谁知道有没有问题。”罗光旭大声说:“要检查就看仔细,有问题说出来没问题也说出来。别说二簧腔话。”立胜见不得傻子建,听傻子建说的话明显是对村委会不放心,就说:“检查好了就下去,别拿自己想别人。”傻子建站直了眼一瞪:“咋,害怕啦,刚才还说让检查哩,现在又往下撵,这里头有啥事哩吧?吓成这样。”群众不满傻子建的做法,七嘴八舌喊:“下来,别影响抓阄!”傻子建很不满地下去,头歪得象个公鸡一样。罗光旭站在台子中间,威严地瞅着人群厉声道:“村委会成员上任以来,随时欢迎监督,监督不是没事找事,是为了把村子的事办公平,让每个人心里明白,目的还是为了把事办好。都象杨军建这个样子,村上的事能办好么?有毛病说出来,不要没根据乱怀疑。乡上的干部也在这里,请注意一下水流村的形象。分地咱村走在了全乡的前头,分配集体财产咱照样走在了前头,在全乡是示范村。上次分地乡政府在咱村开了现场学习会,会前是谁在捣乱大家可能还都记得吧?这一次,难道还要捣乱么?!”罗光旭越讲声越大,村民个个都生气傻子建的做法,扰乱得到现在还不能开始抓阄,纷纷谴责傻子建。罗光旭看看目的达到了,大声宣布:“田芬叫谁谁上来抓,保持秩序不能乱,抓阄开始!”罗光旭仍瞪眼瞅着台下。田芬一个个叫,听到点了名的,自觉跟在后头站成一队,慢慢往前挪。 第一个是范老连,他小心地伸手进去,慢慢抽出来把纸蛋交给立胜,立胜拆开来高喊:394号!田芬在册子上记了。立胜又喊:楚娟545号!一个个地抓一个个地记。罗旺财听立胜念自己是:134号!下台就喊:一头牛!一头牛!又听杨建刚激动地叫:“我是那个枣红马,499号!枣红马是我的了!天那!枣红马呀!”有人问:“给枣红马折了多少钱?”杨建刚说:“320元,我愿意退多余的钱,抓不住东西的找我退钱。” 罗光旭看看剩下的人不多了,自己慢慢站进队伍里去。他今天有意披了一件夹衣服,两个胳膊在衣服内撑在腰间,很威风,拉长着脸不讲话。看看自己前面还有三个人,早已攥在右手心的57号纸蛋,汗浸浸地。前面还有人在抓,他有点儿心慌,努力镇静了情绪越发把脸拉下来。听立胜喊:杨帮军403号!到罗光旭时,他把整个右拳伸进了箱子,胳膊在里面搅,把手心里的纸蛋捏在大拇指和食指间慢慢抽出手来,好象有意让台上台下人看见一样,身子转了个半圆才交给立胜,立胜拆开纸蛋时一愣,觉得这个纸蛋软绵绵地,似乎还有点儿热。不象别的纸蛋那样给人同样的手感。顾不得多想拆开来看一眼就喊:“罗光旭,57号!”台下人哗一声:看看,看看人家当村长的手气,就是有运气,不争不抢把犍牛抓到了手。傻子建争了半天,抓到了一把木杈。罗光旭仍旧黑封着脸,不言不语更不笑。他过去唱票让立胜抓,他喊:“楚立胜,202号!”这是空号,立胜心灰地又去唱票。罗光旭替田芬记册子,田芬抓了288号,是个簸箕。楚万担替亚花抓,连抓了两个空号,只有妞娃抓了个四股铁钗。 抓完后,罗光旭宣布,明天一天时间抓到头牯的拉回自己家去,抓到农具的去仓库领了拿回去,从明天往后生产队的所有财产分的就只剩下饲养室,仓库,豆腐房和场房了。这些房子以后还要卖给本村的人,旧的体制从此结束。今后就以一家一户为单位进行生产,不再组织集体劳作,特殊情况除外。 抓到东西的人高兴的吹自己的能耐,没抓到的一个劲埋怨自己:“我手把另一个纸蛋捏了半天又丢开啦,真是个瓜子,真把那个拿出来,说不定就是那头犍牛。那么多牛没抓住一个,连个木锨也没抓着,都怪我心太奸,摸了这个摸那个,最后摸了个空号。”罗光旭一直站在土台上,等着村民慢慢走完后,才招呼费雪塬到自己家里去。 到家喝了两杯茶费雪塬告辞,罗光旭热情地送到大门外。费雪塬说:“我回去给梁乡长汇报一下,你们村搞的好,关键是你们村委会领导有方,政策落实到位。”罗光旭又递一支烟费雪塬接过去又殷勤地点火,嘴里连说:“点上,点上。”送走费雪塬,罗光旭关好二门子。菜苗在房子叫:“快进来,乖乖,犍牛让你一把抓住了。”罗光旭坐在圈椅上,点一 支烟:“谁象你那臭手。”菜苗说:“我臭手咋哩,抓了一把扫帚。”思鸽说:“我是362号,一个木杈。”思雀不高兴:“就我是一个空号。”菜苗安慰说:“好着哩,你大一个人顶几十个人,咱又有一个木杈,一个扫帚。添不多的农具,今年收麦就够用了。”罗光旭说:“明天,我在后院搭个草棚,牛拉回来要有地方栓。今后喂牛的事就是你的了。”菜苗高兴地声音又尖又脆:“能行!只要有牛喂,再累也值得。”又问:“犍牛403块钱,得退几百元哩。”罗光旭笑一笑:“这不是你操的心,几百元咋哩,拿几百元上那儿买这个牛去。”菜苗说:“也是,全村人都想得到这个牛,偏就让你抓着了。”罗光旭得意地哈哈一声:“啥是贵人,这就是贵人嘛。你没见万担哥抓了个空号,脸拉的多长,替亚花嫂子抓了一个,又是空号,那张脸都要哭了。”思鸽抱来小黄狗玩,狗一个劲往她怀里钻,菜苗看见抓起狗扔到一边去训:“不知道学习,就知道耍狗,再这样就把狗杀了。”思鸽站起身拍拍手说:“好啦,别杀小狗,我不玩了去学习。”又叫思雀快写作业,俩人趴在柜盖上边写作业边拌嘴。 立胜回到家时,楚万担正坐在方桌边抽烟,妞娃在亚花房子看娃。万担叫立胜过去,父子俩坐下半天,谁也不言语。妞娃端便盆上后院倒了,再进房子去给亚花说:“妈,我大和立胜在方桌边瞪瓷眼哩。抓不着了算啦,实在想要牛,看看村子谁抓着了又要不起,买回来就是了,瞪眼也不顶事么。”亚花刚给娃换了尿布,把娃放好躺下去说:“你大就是这么个人爱烦恼,过日子心急,动不动还好训个人。他这会儿肯定生气自己没抓到牛,把他过日子计划打乱啦。昨晚还蛮有把握说要在前门边给牛打个棚哩。”妞娃坐到炕边,婷婷哭了几声,她赶紧爬过去看。亚花说娃饿啦得给吃口奶。抱到怀里,奶头塞进娃嘴里,“噢”亚花轻拍了一下娃屁股“咬啥哩。”妞娃瞪着眼看娃吃奶。亚花看见妞娃的样子说:“没多少奶水,把娃吸的费劲的,你那一对奶子多大,将来肯定奶好。”妞娃下炕去,小着声:“妈,把人说的怪的”。“怪啥哩。”亚花把娃换到另一个奶上:“还有几句话要说哩,说了你别见妈的怪。”妞娃嘴一噘,脸儿一红:“妈又要说啥哩,太怪了就别说。”亚花小声道:“不怪,妈为了你好,知道你不会见怪的。”妞娃到房子门口想要出去的样子:“别说妈,他俩能听见。”亚花嗔:“这娃,不懂还不让人说,看将来受罪咋办。”妞娃嘿嘿笑着不语。 万担父子始终不说话,妞娃受不了这个沉闷的气氛。她是心直口快,爱高兴好热闹的性子。又给亚花说:“妈,你给我大说一声别老吊着脸,你看立胜那个样子,和我大一摸一样,谁吃了他馍一样。把人看得心里不舒服。”亚花说:“你去说别让阴死猫吊死狗的不说话。”妞娃犹豫一下,到方桌边去泡了茶端给万担,嘿嘿笑着大声说:“大,我妈让你别难过,说不行了看谁家抓着牛不想要咱家买回来是一样的。肯定有要不起的,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万担不满意妞娃这么大声,低着头不语,立胜说:“快去看娃去,瓜嘴张着就会笑,就算谁不要还得用钱买,几百元你有么?”妞娃声更大:“出个主意不行就算啦,你总训我咋哩?没几百元我却有几十块钱,只要咱大想要牛,明儿我去我娘家借。”万担心里忽地一亮,对啊,抓不着就买,钱不够凑么。这么心里难受地闷在这儿不解决问题。喝了杯茶,决定按妞娃说的办。心想这个媳妇有时候几句话还真能说到点子上。催立胜:“去到村子转转,专找抓到牛的人,看谁不想要。”立胜说:“兴农肯定不要,日子穷的只有四堵墙,要牛干啥?”万担把水烟放在桌面上说:“去问一下更可靠么,他说过不想要的话了?”立胜站起来,妞娃拉一下他胳膊:“快去,打听确切了回来。”立胜跨出二门子,妞娃撵上去叮咛:“多打听几家,真有几家子不要咱也有个挑头。”万担大声说;“就是得。”妞娃笑笑地给万担续了茶,回到房子给亚花说:“立胜去啦。”亚花说:“就是么,老呆在屋里生闷气,气死谁知道。” 天黑静后,妞娃收拾着浇汤,给亚花下了一碗鸡蛋挂面吃过。还不见立胜回来,妞娃问万担:“大,你先喝汤么?”万担摆摆手:“不急,等立胜回来一块喝。”妞娃呆不住,站到大门口去等立胜。 两个人一块进来时,楚万担装着正准备进房子看娃,两眼却一直不离开立胜,又不好先开口问。立胜心情高涨了许多:“大,就是兴农不要,他是84号牛,估价180元。牛不错价也便宜,要不要?”万担高兴,没进房子又坐在方桌边:“要,这牛我知道,在东槽拴的。是纯种秦川牛,喂好了干活没问题。”不放心又问立胜:“靠实了?”。“靠实了。”立胜说:“兴农说明天把牛直接拉到咱家来。”万担抬头挺了挺腰问:“你和兴农都把这事定了?”立胜知道家里事还得他大说了算,搪塞道:“我说的是他不要了先别给人家,等我问了你再说,兴农说要牛的人多哩,怕别人从他屋里拉走,就说先拉到咱家来,不要了他再拉走。”不等万担说话,妞娃嘴快先说:“村子就兴农一个人不要牛,是么?”立胜说:“还有,范民娃抓到的灰驴不想要,杨八娃那个牛太小太瘦,都不如兴农这个牛好。”亚花在房子喊妞娃进去。万担说:“就要兴农的牛,你说是180块?”立胜点头说是。万担吭一声,这是通海老汉祖传下来的清嗓子的声音,预示要宣布重大决定前的信号。听见这一声,立胜马上乍长了耳朵,紧接着万担就宣布:“明天,你去县上找你姑夫,说再借一百元,麦罢后连以前借的二百元钱一块还他,必须借来。剩下的我想办法。”妞娃端着便盆从亚花房子出来听见了,马上插嘴:“大,我去我娘家想点儿办法。”万担不愿意妞娃知道自己家里的窘状,笑笑说:“已经够了。”妞娃倒完盆子给亚花说:“我大说钱够了,那咱家明儿就有牛了。”亚花说:“快有一个吧,不然你大就会疯的。” 第二天,不等立胜去县上,田芬早早进了门通知立胜去仓库按抓到的记录分农具。妞娃在前院扫地,听见了说:“你先去,立胜马上就来。”楚万担出来问妞娃谁叫立胜,妞娃说是村子的会计。万担在立胜房子门外站着朝房子说:“立胜,天大的事先去县里,快出发,在房子磨蹭啥哩?”万担把那辆只有架子和两个轱辘的自行车推出来靠在二门子口。立胜慌慌张张推车就走。万担还要叮咛什么,立胜跨上去呼一下出了大门。险些撞了妞娃,她赶紧一让说:“二杆子货。慌慌张张能办成啥事。”万担只做没听见,出了门往乡街道去。 范升良刚起床收拾了房子,楚万担就进来了。范升良泡茶不紧不慢的问:“最近干啥哩?立胜结完婚后就不见你啦。”万担接过茶,嗨嘘一声,升良问:“咋哩?媳妇不好?”。“好着哩”。“那还有啥叹气的哩?”。“你不知道。”万担放下茶杯说:“村上烂社了,我没抓到头牯买了一头。你看看,你垫的电视钱还没有还,头牯钱又吃紧,把人整得脚步子总攒不开,你看这个事。”范升良坐下说:“一样,你们的社烂了。我们供销社也快烂了,最近动员职工承包门店哩,我还准备承包个杂货店。”万担疑惑地问:“你承包杂货店?”范升良轻轻一笑说:“不承包干啥?供销系统马上就要解体,你不见乡街上私人都开了商店么?''万担说:”我堡子的刘先生在家里开了个小店店,我只当是私人偷着弄的,国家允许么?“范升良说:”你这个老兄弟,也是个老脑筋,电视白买了,看看形势都到了那一步。农村开放市场,国家说要搞活经济,现在是以经济为龙头不再以运动整人了,不然你村子为啥分地哩,烂社哩,想一想,要不了几天,这水流街上私人生意肯定就会多起来了。“喝了口茶范升良接着说:” 斜对门的唐中医,和地段医院都签了合同,把那两间中药铺子承包了。我准备早饭后去问一下唐中医这里面的事情。弄清楚后,趁供销社现在动员人承包门店的机会我也包一个,让你嫂子站柜台,给她还有了事干。“楚万担看着范升良问:”承包了店后你干啥?“范升良说:”先承包到手,让你老嫂子卖货。我暂时还在供销社。等到那一天混不下去了给你嫂子帮忙进货,也算有个落脚。不然,再能咋办?你看远些,以后是自己给自己干。“范升良说着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个县供销联社下发的红头文件,中间的几行文字用红笔划着道道,范升良说:”你听着,我给你念。……为了适应国家搞活经济,开放市场的政策,我们供销系统从计划经济下的特殊供销地位也转移到市场经济的渠道上来。从长远看,供销系统必须采取盘库承包的办法,首先考虑让系统内的职工先承包。各基层应认真学习这个文件,鼓励职工承包门店,具体承包办法联社随后下达……“范升良念完红笔划的这部分,把文件放回抽屉说:”你听听,供销社面临的就是这个现状。你还不知道哩。“万担说:”我看表面都很正常“。”正常啥哩?“范升良道:”从解放到现在农民自己种过自己的地么?集体财产这么分过么?都动起来了你还以为分了地烂了社就完啦,往后的事多呢。我在乡街道给你瞅个地方,让立胜媳妇也开个代销店。“万担连连摇手:”不不不,我是下决心要种地,经商我不熟悉,说不定啥时国家政策一变,还要挨洋错哩,不敢不敢。“范升良看着楚万担的样子,进一步解释给他听:”农村街道过去废除掉的集市有些地方已经恢复了,水流乡的集日乡政府正在研究,用不了几天就会公布,政府都在行动,私人开个门店很正常。“楚万担态度坚决说:”兜里没钱,想开也开不了。“范升良问:”你今天有啥事?“万担双手搓着脸:”让我咋开口哩?“范升良顿了一下问:”是钱的事么?好,不管你缺多少,下午你让立胜来取五十元。“万担说:”咱兄弟感激的话就不说了,麦后欠你的一块还。“说完起身出来。 还没出供销社的大门,就听见街道上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响。到街上,看见一群人围在供销社对门的三间平房前,正在挂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怀义县水流乡税务所。楚万担向来不爱看热闹,从人群边过去,盘算着自己的事情。 进村,看见杨建刚拉着枣红马过来,耀武杨威的样子。一个人边走边大声说:“狗日的这马厉害,一个人还拉不住!”老远有人问:“马拉回来啦?”杨建刚吼圆嗓子:“拉回来啦!高脚子难伺侯,我有点儿不想要!”那人说:“没说心里话!”杨建刚拉马过来,几个人围上去。杨建刚拍着马的前腿,笑声特别大:“你说这东西,一天得吃多少?”别人问:“害怕养不起么?”杨建刚高声:“养不起,卖婆娘卖娃也得把这东西养着。没想咱这一辈子还有机会养个这,想都没敢想过,今天偏就养上了。”把缰绳交给边上一个人说:“你拉一拉,没抓到头牯过一下拉头牯的瘾。”那人说:“看把你张狂的,在生产队干活时天天拉,早拉够了。”杨建刚哈哈一声:“不一样,那时候是集体的,现在是私人的,没拉过私人的头牯么。咋?不拉,不拉算了,别说我不舍得让你拉。”枣红马呼哧喘了一下气,惊得杨建刚摸着马脸问:“咋哩?喘粗气咋哩?生产队时不见你有这毛病么?我刚拉上你就这样子,把人心里惊的。”旁边人说:“它是你婆娘,能听懂你说话?”杨建刚说:“婆娘算个球,她那里有我的枣红马值钱。”看见楚万担走近了,杨建刚喊:“万担叔哎!过来看看我这马,刚才喘粗气咋哩?”楚万担停住脚步,看了一眼说:“我不懂马,这是你的?”杨建刚使劲拽了一下马缰绳,拉着走到楚万担跟前说:“是我抓的,刚从饲养室牵出来,这匹枣红马顶得住两头牛干的活,能驾车也能犁地,碾场更比牛快。”楚万担不动声色,瞅瞅马,心里痒得几次想抬手摸一下,硬忍住了。 后面来了几个牵牛的,一路也象杨建刚一样大声说笑。过来了就说:“看看,我这牛是不是怀了牛犊,肚子这么大。”没抓到牛的人就骂:“修你先人哩,牛肚子不大还让你肚子大,就你这两下子还能养牛,你能养牛我就能下蛋,这牛跟上你不知道要糟啥罪哩。”牵牛的人张狂:“你娃别不服气,抓不到是你娃手臭,别眼红我。我把牛养好了,上你家去拿你下的蛋,下不了就把你的蛋割下来。”另几个牵牛的道:“就是么。”旁边有人过来捏牛的脖子,评论:“这头牛出过大力,往后没多大用处。”牛主人马上红脖子涨脸地争论:“你有啥根据,凭啥说我的牛出过大力,眼窝瞎啦眶眶还在么,看看这牙口。”牛主人生气的一手去掰牛的嘴唇,边说:“过来看看,四颗嫩牙在这儿,牛娃子么出过啥大力。”评论的人满脸不屑的表情,唉一声:“你嘴别犟,不信问罗栓仁去,他养了几十年头牯,啥都知道。牛老嫩看鼻圈,牙口不一定准。”另一个牵牛人说:“没听说过,几辈子人都看牙口,就你看鼻圈。这法儿今天才听你说。”杨建刚牵着自己的马到牛跟前,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摇头说:“牛干活慢,吃的又多,不如养马实用。”牵牛的说:“别忘记了,养马不如养骡,嫌马不会干活;养骡不如养牛,嫌骡不会下头(生仔)。你说牛比马高几等?”杨建刚说:“我的马不一样,个子高又肥壮,干活肯定没问题。”牵牛的说:“你的马是人下的,跟别的马不一样,会干活可没耐劲。牛犁一天地马干一小晌,耐劲比牛差了多半天。”杨建刚不服:“马好处多,跑的快。”旁人说;“没汽车快。”哗大笑。 老远见范民娃骑着一头瘦灰驴过来,还叫喊;“卖驴,谁要驴!”这边人哈哈大笑。杨建刚的枣红马引颈长鸣一声,那灰驴一惊撒开腿就跑。范民娃惊得:“唉!停下!”两脚没处蹬,趴在驴背上连叫:“停下!停下!”驴不管照样跑。范民娃一没抓牢摔下来,大声连叫哎吆哎吆。范民娃爬起来骂:“驴日的把我甩了美美一下,拉回去杀了吃肉。”这边人喊着说:“你骂对啦,是驴日的不是你。”又一个喊:“真要杀,我有屠宰手段!”范民娃一走一瘸撵他的瘦驴去。 牵牛的人往回走,互相谝:“快,回去得搭个牛棚,寻木匠给咱的牛好好做一个木槽。”从仓库出来的人都掮着农具,碰见牵头牯的过来站住脚看。牵牛人很傲慢的样子,昂头挺平着脸不理旁人,还故意说:“头牯就是麻烦,要吃要喝的,抓把木杈门背后一靠就完啦多省事。”拿农具的婆娘尖声道:“拉牛的,啥德行?糟踏掮杈的咋哩?”拉牛的说:“谁敢糟踏你,你都能抓一把杈我才抓了个牛。”婆娘锐声叫:“把人吝死啦!啥东西,爱杈拿这杈换你牛。”拉牛的边走边说:“害怕牛没有你的杈值钱。”杨建刚拉着马跟上来:“嫂子,换我的马行不?”婆娘笑骂:“一路子货,快把马拴到你婆娘炕上去!”杨建刚笑着应答:“行么!”后面人说:“再给盖上被子!”杨建刚又一声:“行么!”楚万担还站在那儿看着,不时就有人拉个牛过去,寇兴农老远喊:“万担哥!万担哥哎!——”楚万担听见是兴农叫自己,心想就是牛的事,赶紧过去。兴农说:“牛拴在你家后院的枣树上,我在屋里等半天不见你回去,快去看一看。”楚万担往回跑,兴农喊:“我就不去啦!”万担喊:“回头再说。”小跑回去。 进门先往后院去。亚花在房子听见有人进来问:“是他大么?兴农把牛拴在后院。”万担顾不得答话跑进去。就见牛在枣树上拴着,硕大的一头牛,把边上的羊比得快没有了。牛正低头在地下舔食落地的枣叶。楚万担轻着脚步过去,怕惊着牛一样。到跟前摸了一下牛抬头一甩,后胯向一边一摆,鼻孔呼哧一声粗喘,枣树被拽得哗哗响。楚万担笑了,自语:“这东西。别 怕,你是我的啦,让主人看看你的牙口。”他又要过去,牛甩尾摇头躲着他,楚万担去草房抱了些草过来,羊看见了咩一声,楚万担笑着:“这会儿谁顾得给你吃,这是牛的草。”撂下牛低头啃草,眼睛不时翻着看一下万担,惊惕着万担的举动。 楚万担蹲下身去看着牛嚼草,给牛说:“慢点儿吃,别急,咱家不是饲养室,没别的牛跟你抢。”说着话楚万担觉得自己眼里湿了,却笑着小声说:“今后以农为本的打算就要实现了,不信日子就过不宽展。”雄心重新勃起,决心和计划充实着楚万担的心。他想今后日子瞎好,就看这头牛和这一家人的干劲啦!应该没问题,日子是人过好的,有地有牛有人就有好日子。楚万担嘿得笑出声来。 听见亚花在前面叫,楚万担又看了牛几眼笑着出去。亚花要喝水,万担倒好端过去问:“咋不见妞娃哩?”亚花答:“去她娘家借钱了。”万担说:“谁让去的,丢人不?才结婚几天就去借亲家的钱,让人家咋看咱哩,立胜呢?是谁让妞娃去的?”亚花拿了片石子馍嚼着还要水喝,万担噘着嘴又给倒了一杯。亚花说:“看你这人,事没弄清就乱喊叫。是谁让去的?人家媳妇还不是为了过咱的日子主动要去的,你把媳妇当外人哩。从你上辈子就有这毛病。媳妇热心过咱的日子,你却遮遮掩掩不让妞娃参预,人家娃知道了不见怪么?本来就没钱么,没钱丢啥人哩?咱村子有几个有钱的,不如咱家的多的是。你这人越来脾气越怪,啥年代了,还是老一套,把媳妇当外人我就不愿意。”万担被亚花这么一呛,一时不知怎样说,噎得直瞪眼:“那,立胜呢?”亚花说:“你早上逛出去到现在才回来,立胜回来等不着你去了仓库。”万担又问:“借到了么?”亚花说:“借到的话妞娃就不用回去了。”万担坐下,又恢复了愁眉苦脸的常态。亚花说:“日子么慢慢过,看你总是心急,遇有不顺心的事就害熬煎,吊着脸不理人。”万担说:“没钱么,有钱谁愿意吊脸。你看咱家,自咱大去世后,给立胜又结婚,咱还添了一个娃,这几年连着过了几个大事,谁能受得了。”亚花说:“我婷婷不过事,满月咱不请客亲戚不会主动来。腾了钱用在牛身上。”万担又问:“立胜咋说的?”亚花说:“咋说的,还能咋说。伟民去了市里学习,艳肖说看缓几天发了工资能腾些钱出来么,现在没有。妞娃一听骑上车子就去了她娘家,说多少也得借一些回来。看看这媳妇多好。这阵子伺侯我月子从没嫌过脏,再过几天月子满后,我要好好待妞娃。”万担说:“妞娃好我都看见,用不着你多嘴。”亚花不悦意:“知道好还把人家当外人看。”万担取来水烟吸:“嫌人家笑话咱穷。”亚花说:“穷能遮住,不让妞娃知道就不穷了。”万担不语。牛在后院哞一声,万担蹦下椅子跑去后院,看牛好好地,提了半桶水过去饮牛,牛只一吸半桶水就见了底。万担说:“渴啦?谁说牛笨,渴了会叫。”再回来给亚花说了范升良答应给借五十块钱,看妞娃能借多少回来。 半下午,立胜回来掮着妞娃抓到的四股铁钗,放进那间专放农具的房子。进屋去问万担:“大,妞娃还没回来?”万担说:“没有,你把前院农具房外的院子量一下,明天动手盖个牛棚。”父子俩忙起来。万担在后院找椽椽棍棍。那年买回来的九十棵杨树还整整齐齐摞在墙边,这是盖房用的正规材料,不舍得用来盖牛棚。搜寻了整个前后院子,把架在厨房大梁上的胳膊粗一根桐木椽也取了下来。烟已把椽熏成了黑色,父子俩不嫌脏。能用上的大小木料全放在后院中间,数数够用后。去前院按立胜量出的尺寸,楚万担又尺算了一下。计划在那儿盘牛槽,又怎样隔出来一小间放草料的房房,拐角处还得放个盛水的大瓮。又重新量了一遍,万担从灶火口端来一锨柴灰,在地上撒了线,立胜脱掉外衣挖起来。 妞娃推着自行车进了门,嗓门老都是那么大:“盖牛棚么?!”立胜看见媳妇回来了心里高兴,噢一声,万担微微笑了笑,立胜问:“咋样?”妞娃反问:“啥咋样?”立胜手下活不停,喘着气:“钱么还有啥?”妞娃推车子进厦房下去说:“不咋样?”万担心里腾一下,熬煎病又犯了。妞娃跑进亚花房子:“妈,赶紧叫我抱一下娃,把我想死啦。”抱过娃,妞娃在那小小脸蛋上一拧:“把嫂子想死啦,你这个小东西。”亚花问:“吃过午饭了么?”。“吃啦。”妞娃说:“我娘家妈撕的面片片,咱村子叫老鸦头”。“吃了就好,你大在家么?”。“在,不在我找谁借钱去。”亚花听见有门,不好意思继续问。拐了半天弯才说:“你娘家要是紧张就算啦,不要难为。”妞娃说:“紧张是他家的事,我大骂我嫁了人心马上变了。我说是借的,我大说从前咋不见借立胜的钱给我用,我说从前没过门咋给人家开口哩,这回先借你一百元,往后你紧张了立胜再借给你,我大骂我养女不如养驴。”妞娃说着格格地笑,怀里的小婷婷吓哭了,妞娃又啊啊别哭哄着娃。哄不住了递给亚花,亚花塞一个奶头给孩子,听妞娃继续说:“我大说他准备承包村上的白灰窑。村上这两天正在分这个包那个,连仓库的大门都卖了。才几个月不回去全变了样。咱村才分农具,我娘家已卖完了村子的房子,什么饲养室,保管室,那个烂白灰窑,我大还想承包哩。他说钱紧,还是缠不过我,给了一百拿上我就跑回来。”说着话妞娃掏出钱递给亚花,亚花说:“去给你大,他正愁这事哩。”又说:“看啥时有了再还过去。”妞娃说:“不管他,我根本没说要干啥用,只说立胜想干点事情,他女婿不还看他有啥办法。”亚花笑说:“咋能不还呢,迟早都要还的。” 妞娃去院子看见立胜浑身的汗,地基已经挖下去一尺多深。拿了条毛巾递给立胜,万担蔫蔫地蹴在一边,妞娃过去叫了一声:“大。”万担嗯了一声,妞娃说:“给。”万担抬头看见是钱,心里一热,胳膊触了电一般猛一缩,就要抻手去接,又不好意思,推说:“你收着用时再说,说不定用不上哩。”妞娃说:“我妈让给你。”万担才慢慢伸出手接了,很随便地装在上衣袋里,马上和充了气的球一样挺直了腰,喊立胜:“把那个地方再挖几镢。”立胜也来了劲,胳膊抡圆挖下去,妞娃说:“趁着劲使力,别闪了腰。”立胜说:“你这娃,刚问你你说不咋样,把我掀进冰窖里去,这会儿又拿出钱来,日的啥鬼?”妞娃格格笑了,轻狂地说:“专门哩,看你咋呀。还有哩就不给你。”转头给万担说:“大,买牛钱不够了我自己还有几十块,用着了我就拿出来。”万担说:“够啦,你的钱自己存着慢慢用,不敢乱花。”立胜边干活边说:“你还有钱,我咋没一分哩。”妞娃笑的声大,说话声更大:“把地种好挣了钱再给你。”立胜说:“挣了钱还要盖房哩,轮不到我花。”妞娃说:“这么多房子住不完还盖房干啥?”立胜训她:“知道个啥,农民挣钱不盖房干啥用?总不能天天吃馆子去吧。”妞娃说:“要干的啥多啦,你知道几件。光知道盖房,就不会天天吃肉,天天穿新衣服。”立胜停住手下活,喘了口气。继续训妞娃:“见识就是短,让咱大听听,吃肉进了肚子谁知道,新旧衣服遮个丑么,穿新的有啥意思。只有盖成房子别人才看得见,才知道咱家日子殷实。就你那点儿见识还那么大声给人说,不怕门外人听见笑话,烧汤去!”妞娃声不降低:“你又训我,再训我晚上别进我房子门,睡到街道去。”转身进了二门子,就喊:“妈,立胜又训我,他专门训我哩,嫌我说话声大。”亚花隔房子骂立胜,立胜嘿嘿笑了。楚万担对立胜的言论表示支持。农民么,吃什么穿什么是闲事,关键是要有体面的大房,体面的门楼,过日子图的就是这个,看来妞娃这个浪费思想还得好好教育。 水流村这两天有头牯的人都在盖牛棚,马圈。杨建刚张狂地跑来跑去看样子, 他计划盖的马圈听起来比人住的房还要高大。别人就说:“你盖吧盖起来再吹,现在吹是空的,马还在院里拴着哩。”杨建刚兴兴地,别人一浇冷水他就和人顶棱,大家都讨厌他,看见他来就说:“你别吹了,你现在和傻子建差不多,成了人见人嫌的货色。那天,傻子建把领回来的三股木杈在罗光旭家门口折断扔到地上喊''不要啦!谁爱谁拿回去当柴烧了!''他是不要东西惹人嫌,你是对东西爱不够讨人厌,快走吧,别耽搁我盖牛棚。”杨建刚听不来话一样撵不走。还讨人嫌地砸别人羊泡:“你盖的牛棚风一吹就倒,没一根象样的椽,烂棍棍能盖个啥房。”别人不理他,他又转到另一家去。 隔了几天,村子土台边的过去写毛主席语录的黑板上,贴出来了财产分配公布表,一张白纸上密密麻麻写满着。没几个人去看,都知道谁抓了啥,也知道该给别人退多少钱。罗寿山却很认真地看了几遍。 第十章 自从罗寿山被免职后,他轻易不到别人家串门,更不去人多处走动。他的黑瓷胖婆娘见了人也象做贼似的低头就过去。一家子人说话都没有先前那么大的声了。 罗寿山毕竟当了多年的干部,虽说现在没了官,他久已养成的习惯却不变,见人不先开口问话,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从村子走过去腰直挺挺地。黑瓷胖让他没事少到外面转,说已经不是干部了走路还慢慢腾腾地干啥。罗寿山笑了,解释给黑瓷胖听,人活的是精神而不是空名头。空名头没了咱精神不能倒。现在也只有精神是自个的,谁也罢免不去。人家免了咱的官,咱再免了自己的精神,那还活什么味。黑瓷胖说:“人在后头说你驴死后架子不倒。”罗寿山哈哈大笑,喘不过气的样子,连说:“这就对啦,这就对啦,架子不倒就是我的精神不倒,说明水流村的人还看出了我的架子在,别人要是看不见那就说明咱没人注意,那就更乏味了。”黑瓷胖不理解罗寿山的用意,老埋怨他在村子人面前乱摆谱出洋相。罗寿山不管,依然我行我素。 近几天,他喜欢去乡街道上转悠,和熟人站在路边说几句话。样子是闲散优雅的,不慌不忙的,给人感觉是百事顺心,儿女孝顺,象是在悠然地享着清福。虽不去人多处,但绝不回避碰见的人,该怎样照常怎样。也不去别人家串门,可唐中医的药铺子他有空是要去坐坐的。街道上碰见乡政府的人他照样不避,别人问话他照样象过去一样不紧不慢地回答。谁叫一声“罗书记”罗寿山不认为这是风凉话,倒认为别人叫惯了口一时半会改不了,所以照样答应。心情真正的好坏,只有罗寿山本人知道。 说好不见得多好,说坏也坏不到那儿。他先想种好自己的几亩地,没官一身轻闲时间就多起来,他到地里转悠的也勤。和楚万担这样的庄稼把式有时就坐在地头聊庄稼的务做,楚万担不在乎谁是官谁是民,只要懂得务作就愿意花时间交流一下。罗寿山佩服的就是楚万担的这个脾气。他又不专门找他谝,只在地里碰见时才聊庄稼的事。 罗寿山不太忙,天天在家呆半天去乡街道转半天。他和唐中医来往了多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唐中医和地段医院签合同承包中药铺子的事还是他给出的主意。唐中医把中药铺子顺利承包后,罗寿山对自己的出路也有了新的打算。 他在乡街道闲转的时候,早盯好了街道中间手工业社的两间门店。他觉得在这个地方开个日杂代销店挺合适。就去找主任党宽仁商量这件事。党宽仁利索,三两下和罗寿山敲定了房价,每月五十元,另外允许罗寿山在门店的后边开个后门,后门边可以续盖一间库房。合同是一张白纸上写了两句话:租房协议,甲方:水流乡手工业社党宽仁。乙方:水流村村民罗寿山。甲方愿意把手工业社大门西侧的两间门店租赁给乙方,月租费每月五十元。补充:可以开后门并盖一间库房。租用时间不限。中间人:唐万方。四月二十二日。 唐万方就是唐中医。这个租房合同签订后,罗寿山一直没动手。起先他拿不定注意开个什么店,街道上私人开店的还不是很多。有一家理发店和五金电料店是私人近来才开的。两家的主人偷人一样不好意思在店门口呆着,不是坐在门背后的小椅子上就是钻在后面的一间黑房子里。卖货的不敢站在柜台后,理发的扭捏成了麻花。罗寿山心里好笑,现在政策鼓励让私人经商,这些几辈子趴在土地上的人谈起经商不是害羞就是瞧不顺眼。罗寿山去了一次五金电料店,想看一看人家是怎样经营的。主人看见有人进来,从门背后的小椅子上站起来,罗寿山没注意门背后还有人吓了一跳。主人弯着腰,脸红得抹了猪血一样,很不自然地笑着连说:“没有啥货,店小没有啥货。” 罗寿山看见这家店的柜台是用土坯做了几个堆子,上面架一块木板做成的。货架好看一点,用报纸裹着砖块垒起来的档墙,中间用几块小木板隔成小框子,零乱地放了些镙丝、灯头、开关、电工用具什么的,货的确不多。看了一遍罗寿山问:“咋就这么点儿货?”店主很尴尬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掏出旱烟布袋,烟锅子直接塞进去用手捏摸着装烟,告诉罗寿山:“我腿有点儿麻达出不得大力,才想干个营生。我看这不是咱庄汗人干的事,把人在这儿呆得心慌的不行象坐监狱一样。”罗寿山哈哈地笑,和店主人聊起来:“老哥,开店就是这个样子,你看水流街上供销社的那些店,售货员都得站够八小时,就是等买主来么,你急什么?”店主看罗寿山不象个爱砸别人羊泡的人,实话说了:“老兄弟,开店丢人得很,有熟人来我都不知把脸往哪儿放,只想钻到地缝里去。” 罗寿山正色告诉店主:“丢啥人哩,国家政策是让搞活农村经济,鼓励私人经商哩。我告诉你,供销社正在搞承包,将来开店的全是私人,有啥丢人的。”店主吸着旱烟呛得罗寿山直咳嗽,店主人不管只顾自己吸,又道:“生人罢啦,熟人看见了就砸羊泡。有些人几里路专门跑到乡街上来到我这儿坐下问''挣到了金狮娃么?''那神气把人能气死,好心好意给他泡壶茶递支烟,他还要砸我的羊泡。说''开店挣钱哩就给人喝这烂茶叶,抽这瞎瞎烟。''你说,人生气不?这店还能开下去么?”罗寿山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你的主意不要变。我问你,笑话你的人日子比你强么?”店主摇头:“不见得”。“这就是了么。”罗寿山有些激动,手在空中点着说:“就数这号人可憎,不想自己日子咋过光替别人操心。你要现在退回去,会更遭这号人笑话的。”店主连连点头:“是是,我也这么想的。”罗寿山得到鼓励似的,继续发表看法:“既然知道人家会这样做,你就偏不能让别人的目的得逞。我再问你,就这一点货,一天能卖多钱?”店主人老实,告诉寿山:“买不多的,一天就是七八块钱的收入。”罗寿山问:“能挣多钱?”店主翻眼瞅一下罗寿山,一口烟冒出来。罗寿山说:“我没别的意思,帮你分析这生意能不能做下去。” 店主说:“也就三块钱的挣头”。“好!”罗寿山大声叫好,自己都感觉声音太大了些:“我说好,是替你说的,一个月毛利就是九十元,这房子大概就三四十元费用。”店主说:“这是我女婿的老庄基,小两口在西安工作,我随便在临街这边盖了两间,不要房费”。“这更好!”罗寿山脸色严肃而有正气:“老哥,听兄弟的话继续干。九十元的收入算六十元的纯利。笑话你的人一年能挣几个钱?你这个店一年能挣多少,吓死笑话你的人。你现在的货物确实太少,慢慢扩大后你会挣得更多。笑话你的人只会是越来越不如你,到时候你真挣了大钱,现在笑你的人就笑不出来了。”店主听得心胸开阔了不少,朗声说:“泡茶,这半天只顾闲谝,把喝茶都忘了。”罗寿山纠正说:“不是闲谝是正经话,是关系着开店的正经话。”店主说:“是啊,听你刚才说的,我心里已经坦然多了。论日子,笑话我的人的确不如我。” 罗寿山说:“对嘛,这些人就是既可怜又可憎的典型,还专意骑车子上街来砸你羊泡。你也要改正一下自己的言行,开店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藏在门背后干啥?”店主不好意思低下头倒茶,罗寿山说的口干了,接过茶叽咕一大口,给店主鼓劲:“以后,茶泡好就坐在店门口去喝,看见熟人别等他说话你先招呼他,放大方些,砸咱的人就没劲了。”店主保证似的说:“以后就这么做。”罗寿山又重复自己的一些看法,店主连连称是,两个人谝的挺投机。 过了几天,罗寿山始终没看见这店主坐在门外喝茶,从门口看进去也不见人影,心里好笑,肯定这主人一定还在门后藏着。他顾不得管别人的事情。身上揣着合同去找供销社的主任。刚进大门就碰见范升良,虽然两个人来往不多却相互认识。范升良告诉他主任不在,罗寿山顺便坐在了范升良 的房子。罗寿山转弯抹角的说了一会闲话,就直奔主题:“老范,我来问个事情,听说你们供销社也在搞承包,是么?”范升良点头说:“有这事。”罗寿山又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行得通行不通。”范升良没问是啥想法,递给罗寿山一支纸烟,罗寿山瞅瞅范升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老范,供销社的日杂库房挺大,过去我带水流村的几个小伙子给咱社里装盐袋子进去过。咱这库房每年有没有积压下来卖不掉的陈货?”范升良说:“有,过去是要上报县联社下帐的。” 罗寿山向范升良伸过头去问:“下了帐后咋处理?”范升良说:“一般是降价处理。”罗寿山紧接着问:“现在还有么?”范升良问:“你想要陈货?”罗寿山缩回脖子重又坐好,笑了笑说:“我是想要,就不知库房都有些啥陈货。”范升良说:“啥都有。”罗寿山想想,又问:“现在这些陈货咋个处理,也和过去一样么?”范升良说:“差不多一样,县联社最近忙承包的事情,没工夫安排这些事。你真想要等主任回来我给说一声,咱社里也有权先处理容易烂的货物,不过可能都是前两年的。”罗寿山说:“不咋,只要还能用还能吃。” 范升良说:“能用也能吃,就是用纸箱包装的,纸箱都潮烂了。象碱面,红辣子面,这些你拿回去先要晒一下才能用。”罗寿山说:“这容易。”范升良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你是自己要用,还是咋哩?”罗寿山嘿嘿一笑:“不瞒你,我租了两间门店,想开个日杂代销店。可货没来路,咱又没多余的钱,想先用这些货撑一下店面。”范升良轻噢一声,陷入深思一般。罗寿山又说:“老范,那我明天来咋样?”范升良说:“行,把钱带上免得手续上有麻烦。”罗寿山答应着回去。 下午饭后,罗寿山来到了唐万方的中药铺子,因心急没说闲话开口就是正事:“老唐,给我倒腾三百元。”唐中医是个冷脸子人,把他的两个女儿也培养得见了人没有话。对罗寿山唐中医还是和气的,笑问:“要开张啦?”罗寿山说:“是啊,不能等了。自从不当干部后都快两年啦,不干个正事往后别人更瞧不起。没看见乡政府的那些货见人带理不理的样子。咱开个店,就不信他们家不用油盐酱醋。”唐中医话少,每句话都要思考半天似的:“你开门店,管别人弄啥,还丢不开过去的事么?”罗寿山说:“好好地免了我,等于打我脸么。我也知道是罗光旭这狗日的想一个人把权都揽了,不知怎么在乡长面前说我的坏话。这乡长也他妈是个糊涂蛋,没调查就免了我的职。算啦,这些事不是人干的,咱一心一意做生意。快拿钱,明天我去供销社盘库,把陈货都拉回来。” 唐中医慢慢道:“就是么,别老想烦恼事,店面收拾好啦?”罗寿山摸着中药柜上一排排写着药名的小抽屉,拉开来掀过去,他喜欢中药材的稀奇古怪的名字。拉开一个抽屉,取了一粒干红枣塞进嘴里。唐中医喊大女儿:“湘湘!”湘湘不动声色从里间出来。一身白大褂,这女子出落得漂亮极了,脸蛋红白有光,眼睛黑白分明,扑闪扑闪地要说话一样。“给你叔拿块冰糖。”唐中医说。罗寿山过来坐在为病人准备的连椅上:“老唐,盘供销社的陈货,这是咱俩个商量的事儿,你要多出力三百元不够你再添。店面我找人拾掇,先把货拉回家去清理一下,再拉到门店去。”湘湘拿给罗寿山几粒冰糖又进里间去,唐中医让罗寿山把冰糖放到茶杯里,又喊湘湘。湘湘猫一样无声地出来,站在和里间隔开的门帘边。“给你叔取三百元。”半天,湘湘拿出钱来,罗寿山揣进怀里笑着回了家。 黑瓷胖对罗寿山的决定持怀疑态度,边挖苦边关心:“你能做了生意?当了几年干部养成了个馋嘴懒身子,能做个啥生意。做好了还好说,做不好了,会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反正我不管,你一个人去做。我不跟着你去丢人显眼,让人说闲话。”罗寿山不理她也不多解释只说:“等着挣了钱,吃香的喝辣的吧。”黑瓷胖拉长着盆盆大的胖黑脸:“没有那福份,你那满脸胡子谁敢去店里买东西,还能挣钱?不如种地来的实在。”罗寿山不愿意拌嘴,催黑瓷胖:“做饭去,那几亩地有啥好种的,种完地闲在家里干啥?开店也是个营生么,国家都支持哩,就你个黑脸大胖子反对哩。瓜子式子,屁都不懂还乱说话,挣了钱你就别用。”黑瓷胖去做饭,还嘟囔:“就不用。我地里打下粮食你也别吃。好东西,天生是地里爬的虫虫,倒想爬上柜台去卖货,看供销社的售货员个个多白净,你那球式子还把买主不吓死。挣钱?挣榆钱去!”罗寿山不理睬黑瓷胖的嘟囔,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隔了两天,范升良让人来叫罗寿山,来人说范会计交代,真要货的话就把架子车拉着一块去。罗寿山拉起架子车,喊女儿娟娟一块去。娟娟对开杂货铺的事兴趣挺高,几次问罗寿山让不让自己站柜台,罗寿山说:“就是给你开的店。”娟娟激动的把罗寿山的脏衣服齐齐洗了一遍。黑瓷胖看不惯,骂娟娟:“你父女俩是一路子货,丢人不知深浅。到时候看你和你大咋收拾摊子,咋见水流村的人哩。”娟娟只笑不搭她的话,黑瓷胖更生气:“我现在和你父女俩就划清界线,到时挨整别牵扯我。”罗寿山笑笑地:“不牵扯你,放心吧,不放心了我给你写个划清界线的字据。”黑瓷胖的胖脸再往长的拉都是圆的:“现在别嘴硬,想一想过去''运动红''整人的手段心就颤。看啥时又割尾巴,把你拉出来当典型整治。''运动红''不扒了你的皮才怪哩。”娟娟说:“不怕他''运动红''.现在是啥年代了,前几天我还见过他,还穿一身黄军衣神经病一样,在街道过去没一个人理识。活成臭胎了。”黑瓷胖训娟娟:“你娃没见过''运动红''的手段,象你这碎女娃子早让吓死啦。”娟娟嘴咧到一边去。罗寿山说:“国家的政策让私人经商,就不会挨整,过去割尾巴是国家不让经商,偷着干就要割尾巴,明白了吧。”黑瓷胖噘着肥嘴:“不明白。过去还不是国家政策让整人么?不然,''运动红''势咋恁大?”罗寿山站起来说:“榆木脑袋,此一时彼一时么。你那点儿水平当然想不通。到时挨整不牵扯你,就我和娟娟去站台子去游行,行了吧?”黑瓷胖仍不服:“现在嘴先别硬,到时候和''运动红''去硬嘴才算你娃真正嘴硬。”顶了二三天闲嘴,范升良打发的人来叫罗寿山拉货。 父女俩拉着架子车进入供销社,范升良站在一个库房门口招手。两个人拉车子过去。范升良又叫来一个管库房的年轻人,让把库房门打开。要处理的陈货在库房一角放着,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范升良说:“寿山,就是这一堆里面啥货都有,瞎好全部拉去,共150元。”罗寿山估摸这堆货至少能拉三车子,极快答应:“行!”父女俩动手装起来。管库的小伙子名叫铁毛,是个直肠子热心人,不用叫就动手帮忙。还一个劲给罗寿山说:“叔,我管的针织库还有陈货,如果想要给范会计说一声,保准能行。”罗寿山笑着答应:“以后再说。”铁毛闲着没事,硬是从罗寿山手里抢过架子车辕说:“叔,我给你送回去。”铁毛连着跑了三趟,把货全送到了罗寿山的院子里。 罗寿山和娟娟忙着整理,娟娟扫出来一片空地,把受了潮气的货物很小心地摊开来凉晒。黑瓷胖远远坐在一边,半截子黑碌碡似的,嘴吹脸吊不理罗寿山父女。父女俩说着笑着忙着,黑瓷胖坐了半天无聊地过来站在一边。罗寿山没工夫理她,黑瓷胖用脚一踢半袋子碱面:“这些东西撂了都没人要,还用钱买回来。”罗寿山瞪一眼:“一边去,不帮忙别来捣乱,小心牵扯上你,到时让''运动红''整你。”黑瓷胖讨个没趣,又过去坐下:“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两个在干啥哩,想连累我没门。”独自一个人在生气。 放好货物,罗寿山去了自己的门店。他不想太惹人注意,就不叫别人帮 忙,脱下外衣一个人搞起了卫生。娟娟也跟来拿着抹布,进门见灰尘弥漫着,手捂在鼻子上:“大,我猜你就在这儿。”罗寿山头发,眉毛上弥满了尘土,跑出门外去喊娟娟:“先出来,让土落一落再擦货架。”这两间房原是手工业社买各种铸铁件的门店,货架柜台一应俱全,罗寿山只要重新打扫一遍,做些小的变动马上就能用。娟娟出来说:“大,明天把货就搬进来吧。”罗寿山狠狠打了两个喷嚏,鼻涕拉下来半尺长转身擤了,娟娟赶紧递过去手帕,罗寿山不要,手在鼻子上一捏很自然地抬起脚,顺手抹到后跟的鞋帮上。看看屋里灰小了,父女俩又进去,抹抹擦擦等收拾满意了。回去洗了头又洗脸。 忙完罗寿山问娟娟:“你看给咱的铺子取个啥名字。”娟娟想了半天,想不出个名字。黑瓷胖说:“就叫个黑货店。正好和乡街上私人开的那家黑毛旅店对称。”罗寿山脸一吊,斜眼一乜黑瓷胖:“看把你操的闲心,人家开个旅店咋哩?是从供销社手里承包过去的,因为现在变成私人的了你就叫人家是黑毛旅店,宰过你么?卖过人肉包子么?黑到那里?”黑瓷胖说:“全村人全乡街上人都这么叫,又不是我发明的。”罗寿山吼:“就不兴你叫,谁这么叫谁就是混帐,为啥不操心自己的事,光操心别人的事哩?自己日子穷烂杆,还有空编排人家吃肉的。我就服了你们这些人,心不知咋长的。看自己的事咋办吧,管别人是黑毛白毛干啥?”告诉你,罗寿山郑重地宣布:“我偏把我的店叫个红光杂货铺,气死你这些长舌精。”黑瓷胖看见罗寿山动气,不敢继续翻嘴。娟娟给罗寿山帮腔:“气死他们咬舌根的。”黑瓷胖拿过线板扔出去打娟娟,骂:“你仗谁的势哩,一块欺负我。”娟娟赶紧跑过去躲到罗寿山背后:“大,我妈打我哩。”罗寿山大吼:“她敢!”气得黑瓷胖没办法,只好骂娟娟:“妖精,这些年我咋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小妖精。”娟娟不离开罗寿山背后给黑瓷胖扮个鬼脸,气的黑瓷胖大骂:“真正是个妖精!”罗寿山大声说:“走,娟娟,做门店牌子去!”娟娟也附和着:“做牌子去。”气得黑瓷胖爬上炕躺下,唉嘘不已手不住从心口往下抹。 罗寿山的红光杂货铺正式开张了,没有举行开张仪式,货摆进去大开着门就算开张了。最惹人眼的是那块白底红字的牌子,横着架在门店外的门楣上,写着:水流乡红光杂货铺。字是掐八字算命的刘先生写的宋体字,还算周正。和别人不同的是罗寿山在店外平放着一块石板,准备没事专门在上面喝茶用的。娟娟为了把自己收拾齐整,还专门跑到供销社的门店去偷着观察售货员的头发是怎样绾在头上的。她们脸都白白光光地,这一点儿可难住了娟娟。头发她一看就会绾,就她这脸有些发黑怎么着也变不白。为此娟娟伤了几天的脑筋。一天她又去看售货员的衣服,被铁毛遇见了,热情地招呼娟娟进去喝茶,售货员问:“这是谁?”铁毛大声介绍:“这是水流村罗寿山我罗叔的女儿。”羞得娟娟出门就走,听见身后铁毛撵出来哎哎的叫着还有售货员哈哈的笑声。 娟娟再不敢去那些门店转着看了。用自己仅有的衣服打扮了一通,还蛮象样。罗寿山嚣张得不行,夸娟娟:“我女子也是个顶呱呱的售货员。”黑瓷胖说:“就卖那些烂货去。”娟娟不满地顶一句:“与你啥事?”罗寿山说:“别理你妈,走,开门营业!”父女俩去了门店,先挂出那个牌子,再检查货放的位置对不对。东边货架上是针线,针有大针小针粗眼针细眼针纳鞋针绣花针缝纫机针缝被子针;线有粗棉线细棉线红黄兰绿的尼龙线,各种颜色各种用途的线线绳绳;有做针线活的各种用具,剪子,顶针,一米长的小皮尺,二米长的小圈尺,锥子,倒钩锥子,线板,锭子,拐线拐子,满满当当放满了三层架子。迎面的两个大货架上是小五金,有各种型号的钳子,板子,启子,大小钉子,大小镙丝,开关,闸刀,各类皮线,齐齐整整摆放在货架上。西边货架放的是生活类,除了能放上架子的瓶瓶,桶桶,缸缸,杯杯,罐罐和一些塑料制品的勺勺,瓢瓢,碗碗,碟碟外,柜台边还有三个老瓮和一个大木槽,瓮里依次是油,醋,酱,木槽里满放着白花花的食用盐。总之是日常过日子用的绳头线脑,你能想到的这儿都有。罗寿山和娟娟站在柜台外,左右摆着头细细看了一遍,罗寿山问娟娟:“象回事么?”娟娟说:“象!”又问:“有决心干好么?”娟娟下保证书一样,嘴上用足了劲:“有!”罗寿山说:“好,从今天起,你就守在店里。我负责跑外面,看有啥好货就进回来,你负责卖出去。现在你要做的是抓紧时间熟悉价格,别来了买主还得查价目表。咋晚上我教你认的秤,都会了么?”娟娟答:“会了。”罗寿山说:“好好干,给你至少能挣一份象样的嫁妆。”父女俩又收拾起来,不允许有一点儿不整齐,心细成了针尖尖。 门外猛响起了鞭炮声,吓了罗寿山一跳。心想刚开业,这是谁来找事的。娟娟惊得看看罗寿山,罗寿山满脸疑惑。铁毛跑了进来,喊着说:“罗叔,开业咋不见动静,我给你放炮来了!”罗寿山从柜台里转出来,在门口看了看,一堆红红的炮皮有的还正冒着淡淡的青烟。回头问铁毛:“是你放的炮?”铁毛噢一声。罗寿山不好说啥,娟娟斜了铁毛一眼,小声道:“神经病。”铁毛趴在柜台上给娟娟说:“咋哩,供销社有啥事都放炮哩,就不兴咱放么?”娟娟给了铁毛个后背:“谁和供销社比,你和谁是咱,神经桶子!”铁毛红了脸,给罗寿山笑笑:“叔,我社里的售货员都说娟娟好,让我叫娟娟过去坐哩。”罗寿山让铁毛坐下喝茶,说:“能行么,有空就让娟娟过去。”问铁毛:“范会计在么?”铁毛说在,罗寿山和小伙子一时没有话说。铁毛坐不住,又爬到柜台上去看娟娟收拾货,插嘴说:“娟娟,行啦!这么齐整啦还收拾,没看我社里的门店,货掉到脚下都没人愿意弯腰捡起来。”娟娟说:“谁和公家比。”铁毛说:“快不是公家了,成天喊要实行承包制。”又问娟娟:“娟娟,啥时到我社里去。”娟娟训训地:“永远都不去,你快回去,尽给人添乱。”罗寿山训娟娟:“咋说话哩?”娟娟说:“你看他烦不。”铁毛尴尬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罗寿山说:“铁毛,娟娟走不开,没事你就过来坐。”铁毛又笑了,高兴地答应着出去。 娟娟不满意罗寿山的说话:“这种赖皮人你还让过来坐,自找麻烦不是。”罗寿山已经享受起了当店主的感觉。茶喝的有味道,光那喝出的响声就挺馋人的,教训娟娟:“开店么,啥人都要能对付,你这脾气得改改,别把心事都挂在脸上,买主里啥人都有,你应付不过来还咋做生意哩?只要人家掏钱,你就笑笑地,和气生财记住了。”不见娟娟吭声,又加重语气问:“记住了么?”娟娟不满地说:“记住了,和气生财,就对供销社这个人不和气。又没请他,放什么炮哩。”罗寿山哈哈地笑了几声:“正好,这正合了我的心思。”又说:“我早就预备放一挂炮,想来想去不好意思,铁毛正好替我放了。咱做生意光明正大,就是要让整个水流乡的人都知道,怕什么?别人不知道咋能到咱店里来买东西哩?放的好!” 门口围了一群碎娃,有的朝门里伸头看,有的在炮皮中拣未爆的鞭炮,嘻嘻哈哈吵吵囔囔地,惹得娟娟不满意,朝门口喊:“滚一边去,乱喊啥哩?”罗寿山又训娟娟:“看看,和娃们生啥气哩,人气旺财气才能旺么,别把人气撵没了。你真正要改一改脾性,才能当好咱这个售货员。”娟娟说:“改就改,当个售货员还这么麻烦。”罗寿山说:“是啊,是麻烦,没有个好性子咋能静静呆在店里,咋能和买主磨嘴哩?”娟娟不耐烦:“你别说啦,慢慢改就是。”罗寿山高兴教育女儿时的这种感觉,更何况今天和往常不一样,是在自己的杂货铺子里头。 杂货铺开业后,罗寿山的心思暂时全在店里,和黑瓷胖没闲工夫拌嘴。娟娟整天也忙得吃了饭就跑,黑瓷胖堵在门口:“锅洗了再去,看你都快变成疯子啦!”娟娟佯装去洗锅,趁她妈不注意撒腿跑出去,黑瓷胖没办法,就骂:“不洗锅下顿饭别吃。”娟娟笑得格格地顶她妈:“不吃就不吃,我大说啦,准备在铺子的后门外盖一间房,另起灶哩。”黑瓷胖大声训:“去吧,另起灶吧,不准在屋里装粮食,饿死你两个!一个大疯子,一个小疯子,简直不知道丢脸是弄啥哩。”娟娟只是笑,一路去了铺子。 路上遇见村子的同龄女子,别人问:“又去店哩?”娟娟大声噢着,又问人家:“去不去,一块去玩玩。”就有跟去的,其中罗光旭的大女子罗思鸽就爱去。她比娟娟小两岁,却能呆在一起,常去转一转,羡慕娟娟现在的干事。回去给罗光旭说娟娟家的杂货店一天能卖几百元,罗光旭不在乎,菜苗说:“吹牛吧。”思鸽正经道:“就是得,我在那儿看见,买货的人把柜台都能挤烂。”菜苗又说:“吹里吧。”思鸽没办法再不给解释,心里只是羡慕娟娟当了售货员,给菜苗说:“我啥时能当售货员就好了。”菜苗说:“看你大啥时愿意丢人了也给你开个店。”思鸽不喜欢这话:“啥就丢人了,我看娟娟一点儿没丢人,还赢了人哩。”菜苗问:“赢啥人哩?”思鸽说:“人家挣了那么多的钱,还不赢人么?”菜苗没言传,真要能挣钱,菜苗心里还是喜欢的。 正象思鸽说的,杂货铺子的生意不错,开张一个来月,罗寿山就一分不少的还了唐中医的借款,还在县城的招待所买回来了一套退下来的旧沙发。把水流村的人惹红了眼,大部分人没见过沙发。坐人么,一个小板凳就行了,最好的不过也就是楚万担家先人传下来的雕花太师椅,沙发是个啥球子东西。就有人专门去乡街上到杂货铺坐一坐沙发的。 罗寿山买回来的是一对单人皮革沙发,扶手和四个腿是铸铁的,刷了一层银粉。现在看来那怪怪的样子实在和高档沙发难以联系在一块。八十年代初期的水流村,能看见这样子的沙发就算有眼福了,能坐一坐感受一下沙发带给人的舒适感就更不得了。只要来人,不管目的是啥,罗寿山都很客气地把别人让到沙发上坐,他自己坐小板凳。坐过沙发的人回到村子吹:“一个坐屁股的东西做那么大,真浪费。可坐起来真正舒服。挣了钱就是好,要啥享受就能有啥享受。”爱砸羊泡的说:“等一等吧,等到下一场运动来了,让''运动红''好好给罗寿山坐坐土飞机,那味道比坐沙发舒服。”村子就有人互相顶棱,说好的说瞎的,顶得很起劲。好象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和来袭者做顽强的舌战。罗寿山不理不睬这些闲言碎语,一心一意做自己的生意,当起了只有娟娟一个售货员的店老板。 很快,罗寿山在铺子后门外盖了一大间库房,除过放一些货物外,把房子里面的一半隔了开来,支了一张床,晚上他就睡在这儿。每天下午,他去换娟娟吃饭,天擦黑他就回到屋里去,喝几杯茶和娟娟说一说全天的收入情况后就回店里去睡觉。说到收入黑瓷胖从不插嘴,只乍长耳朵听。娟娟汇报:“今天卖了15斤盐,7斤酱油,10斤醋,4包针,6轱辘蓝棉线,2个钳子,24斤铁丝,2卷黑皮线,还有些小零碎,共103块5毛钱。”罗寿山听着娟娟的汇报把算盘拨得叭叭响。娟娟汇报完,罗寿山的盘子正好算出利润来,轻轻一笑:“娟娟,今天净挣32元3角9分钱,比你妈在农业社黑水汗流的干一年挣的还多。”黑瓷胖说:“别扯我,你俩是你俩的事。”口气明显是软了,眼睛不住地瞟罗寿山手里的钱,罗寿山说:“娟娟,这样吧,你妈给咱俩人做饭也辛苦,发给她一块钱工资买个啥。咋样?”娟娟笑得格格地说:“行”。“黑瓷胖不笑,回一句:”没见过钱,嫌恶心。“罗寿山说:”好,嫌恶心我先装着,啥时不恶心了再说。“黑瓷胖拿过笸篮做自己的针线,边说:”就别想穿绒面的鞋,你这个死女子死妖精,也别想穿新衣服。“娟娟笑得倒在炕上喘气,罗寿山说;”想要钱就说话么,咱现在有的是钱。别这个样子么。“黑瓷胖不看他俩,低头说:”一块钱够干啥,扬七六他妈给乡政府做饭,一月还给40块哩。“罗寿山看看娟娟说:”你妈不是嫌钱恶心,是嫌少。“回头又说:”乡政府多人,咱屋里多人?细细算一算,一块钱还多给了你。“娟娟又格格地笑,眼泪都出来了,黑瓷胖半天不语,最后说:”反正别想穿新的,天这么黑了贼偷了店我不管。“罗寿山起身,向黑瓷胖弯着腰说:”看看,心还在咱店里么,我就说几十年的日子了,不可能变了心的。“黑瓷胖脸挺得平平地:”说不定。“娟娟说:”你快变心吧,变了心还没人反对开店了。“罗寿山佯装训娟娟:”咋给你妈说话哩?宁愿不开店也不能没有你妈。“黑瓷胖说:”我没那么金贵。“罗寿山连声”有,有。“说着挑起帘子去了街上,黑瓷胖关了大门,骂娟娟:”你大走啦,看你还借谁的势。“伸手就拧娟娟的大腿。”娟娟大呼小叫着跑回自己房子关了门不出来,黑瓷胖连声骂娟娟是个妖精。 铁毛天天报到一样都要到杂货铺转一圈。遇着罗寿山不在时铁毛更有神气,趴在柜台上淡话不断:“娟娟,我社里的几个售货员都说你倩。”娟娟说:“快滚,快去看你社里的白脸奸贼去。”铁毛就说:“对,对,她们都是白脸奸贼,让你一句说到点子上了。这些人全都是只会打扮自己,只剩下个脸白。靠着自己家里的一点关系,顶替他大的,顶替他妈的,有接班的,有临时的,还有副业工。总之没几个高中生,算帐一团糟。有的站了半年柜台了还记不住价格,有的找钱就乱了手脚。不会拨盘子的大有人在,全是糊涂蛋。”娟娟说:“就你不糊涂”。“哎!”铁毛大声:“对啦,我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八二年招干考上的。前几月,咱街上挂牌开张的工商所,派出所就有和我一块招干分配进去的。只是我运气不好,分在了供销系统。”娟娟说:“别吹,高中在那儿上的?”铁毛一本正经:“吹啥哩,在县城的温河中学上的。”娟娟嘴一咧:“你还能在县城上学?”。“咋哩?”铁毛问:“在县城上学咋哩,我家就在县城里不去温河上去那儿上?”娟娟问:“县城啥地方?”铁毛说:“想逛了啥时走,我家在市政队就是城建局的。”娟娟说:“逛到庙里都不去你家,县城有啥了不起的。”铁毛摊摊手说:“你看看,你问我才说的,又不是我洋摆我。”瞅瞅娟娟略有所思的样子,铁毛大着胆子说:“娟娟,我看着你黑倩黑倩的。”娟娟脸一沉:“你妈黑,滚!不要脸。”铁毛的脸刷得红到脚面上,嘴也不利索了:“真真的。”娟娟不饶他:“你妈脸黑是真的,滚!以后不准再到我铺子来。”铁毛软下嘴说:“别生气么,开玩笑哩,你真的很好看。”娟娟说:“没你妈好看。”铁毛生了气的样子:“你这人,说你难看你就高兴。”娟娟靠在货架上,嘴一咧:“好看难看与你啥事,谁请你说哩,快滚吧,别等我大回来了收拾你。”铁毛笑笑,回头装着看了一下,贫嘴地样子:“我不怕,明天我还来。”娟娟不理他,去了后面房子。铁毛没办法,才怏怏地回供销社去。 罗寿山对铁毛不冷不热,保持着做长辈的威严。铁毛嘴没遮拦,啥话都说。给罗寿山说:“叔,我社里又要处理今年前半年的陈货,说是陈的其实全是好货,比你头一回拉来的货强多啦,价又不贵。你要么?”罗寿山问:“都有啥货,大概啥价?”铁毛是日杂库和针织库的管库员,有啥货他知道,处理啥货他也清楚。一一给罗寿山说完后,再三说处理价格是领导根据上面的规定定的,现在他不清楚。罗寿山又去找范升良,范升良说:“你消息咋这么快的。”罗寿山打趣:“我有顺风耳,听见你们社里领导开会说的。”一来两 去,罗寿山又便宜进了一批货。高兴地给范升良送了一条三块二毛钱的纸烟,惊得范会计脸成了白色,坚决不要连声拒绝。慌得他守在房子门口不时就挑起白门帘往外看一下,总怕有人过去听见。 罗寿山的铺子经营稳定,收入的确不错。他下午说天气有点儿热,就把茶放在铺子外的石板上一个人喝着。有过路的熟人,就大声招呼来喝一杯。罗寿山不在乎谁不来,一样哈哈笑着。有乡政府的人过去,他更是大声笑,还要和喝茶的人说:“你老哥问我笑啥哩,日子滋润么不笑能行?没官一身轻,我现在是个经商的,又没啥急事紧事,就抽烟喝茶混日子么?哈哈哈!”政府的人气得不行,回去给梁育民说:“罗寿山这东西狂得很,找个茬修理一下他。”梁育民说:“人家做生意是正经事,就你们看不惯。”打报告的说:“听不惯他那嚣张的口气。”梁育民说:“听不惯慢慢听,在罗寿山的事上,咱乡政府太草率也有咱不对的地方。可贵的是罗寿山挺住了压力,还能带头经商这不容易啊。你们尽快安排,把咱水流乡恢复集日的事情赶快落实到位,公布出去。”打报告的人只好忍了这口气。 在梁育民主持下,很快决定了水流乡每逢阴历3、6、9日是集日,并写了大量的布告,派人在方圆几十里外去张贴,做宣传。立胜拿了个布告回去,楚万担看见后给亚花说:“我只说这罗寿山当了半辈子干部,被免了职,去街道上开店是瞎折腾。乡政府咋也瞎折腾,逢集会是解放前的老办法,现在咋又恢复了,难道都上街做生意去,别种地了。”立胜抢在亚花前头说:“想去做生意的去做不想做的照样种地。”亚花说:“一年四季有多少地种还不就是两料庄稼,空余时间做生意不会耽搁种地。罗寿山不是也去地里转还和你谝么。”楚万担不屑地说:“是什么货往什么架板上放,天生就是种地的,五花八花地又想学人家供销社的人当售货员,我看是学驴叫不象,学狗叫或许还能汪汪两声。咱不管人家,务好咱自己的庄稼。”妞娃抱着婷婷在脚地转,逗孩子玩,问:“大,农闲时还务庄稼么?”万担说:“对农民说,就没有闲的时候,庄稼收不回来,人闲心不闲。”立胜说:“让我抱抱咱妹子,婷婷娃笑一下。”亚花喊小心别吓着娃,楚万担想起什么一样,去了乡街道。 乡街上红红绿绿在电杆上墙上贴满着立胜拿回去的那种布告。他想找范升良聊聊,先去街上转了一圈,他不由吃惊。成天在地里忙活顾不得上街,离街这么近不知道啥时开张了许多私人的门店。卖五金的,卖杂货的,理发的,照像的,开食堂旅店的,还有缝纫部子,总之是店面不少。还有许多过去不见有,现在挂了牌的政府单位,除了税务所他知道以外,还有工商所,派出所,财政所,邮电所等。粮站新开的粮油门市部最洋火,他进去一转都有点儿晕头,看那面袋子摞的挨住了房顶,大米袋子鼓囊囊地,有的都挣破了口。几个头发梳得很顺的姑娘在那儿坐着织毛衣聊天,没人理他。只转了一圈,赶紧出门就走。路过罗寿山的杂货铺子时,罗寿山大声招呼:“万担哥!万担哥哎!来来,喝一杯龙井!”楚万担推脱有事连忙过去。把他去范升良那儿聊一聊的兴致也弄没了,一路回去。回去就去了那将要收割的麦田里转,看着叶子已经变黄了的麦子,自语:“只有这才实在。”慌慌的心慢慢才得以平静。 罗寿山生意得意,人却并不很张狂,只是有些人看不惯他罢了。看不惯他把沙发搬出来坐在石板边喝茶,罗寿山的目的是想为做生意的人正个脸儿,让他们知道做生意的人应该大大方方地,不要象个贼似的,躲躲藏藏不敢正眼看人。他这样做了后连做生意的人在内都说他,挣了点儿钱张狂啦!还有人看不惯他凡事无所谓的态度,罗寿山对有些事很在意的,比如说面子这事,人活脸树活皮,这简单的道理他是奉为至理名言的,自己被免职等于是别人剥了自己的脸皮,如果就此蔫下去死了也是个窝囊鬼。所以他就挺直腰,经过乡政府大门时还要吼两句秦腔,目的是让人看这张脸还在还是有价值的。可是骂他的人说,修先人哩,没处混了开了个烂店还以为自己有本事,张不够么。罗寿山不在乎,常以“家有万惯不如开个烂店”解嘲地应付别人的闲话。 起初开店时,他和唐中医商量了几天。生意好了咋办生意不好又咋办,反复预计了形势。根据唐中医给地段医院干了几年以及承包后的实际情况分析,认为开店赚的可能性大,只在多少之间说话不可能赔了本钱,于是就开了这间杂货铺。正应了两个人的估计生意不错。罗寿山再和唐中医说这话时,两个人相对而笑,为这步棋走出去并且是实足的一步好棋而满意。 黑瓷胖近来的态度有所变化,变化的根本原因是浇麦黄水这件事。全村大部分人决定不浇这一水,不浇是嫌水费贵。村子灌溉用的井让永平私人承包了,每小时2元5角,人都拿不出钱。楚万担浇了,是立胜找永平答应麦收后付钱,别的人说麦后付钱永平不相信就不给浇。罗寿山没去找永平,是永平寻上门来问。罗寿山给永平递过3毛2分钱的纸烟,惊得永平眼都直了,直叹:“叔,咱村只有你能抽起这么贵的烟。”罗寿山不以为然问浇地的事,永平答应的很快:“叔,你麦后付钱就行。”罗寿山举手摇了摇,满脸的笑:“永平,你也不容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永平表态:“叔你说,我刚才说了你麦后付钱就行。”罗寿山说:“不是这个意思,钱我先付给你,就这几亩地,浇多长时间你心里有数。我说的是你看我屋里没人……”永平插嘴说:“我给你包了。”罗寿山哈哈一笑:“行,行,你说多钱?”永平问:“啥钱?”罗寿山说:“你不能白下苦不是。”永平一拍腿:“叔哎,看谁里么,给你帮忙我愿意。”罗寿山严肃了点儿:“不,不能这样。我看这样吧,浇完我的地,给你15元下苦钱,你要推辞,我就不敢用你。”永平做难地道:“叔,你看咱一个村的,这合适不?”。“合适。”罗寿山说:“咋不合适?下苦挣钱么,有啥不合适的?叔开店还不是挣两个下苦钱。说吧,就我那几亩地得多少水钱?”永平尺算了半天说:“35元足够了。”罗寿山伸手摸在内衣袋内掏出一大把票子,永平眼窝立即瞪成了罗光旭抓回去的那头犍牛的眼窝。罗寿山看见了只做不见,拿出35元给了永平,又拿出15元说:“这是你替叔浇地的工钱,给!拿着不准推,不然叔就生气了。”永平不会说话了,拿着钱半天才说:“叔,你放心,浇不好你的地我就不是我妈养的。”很郑重地表了态。 这件事把黑瓷胖教训了,她寻思这水流村这么大没几户浇地的,原因都是钱紧。这钱松泛了啥事都好办。罗寿山拿钱雇人浇地的事哄一下就在满村子传开了,羡慕的人不在少数。眼红的不行,就在人前人后骂:“狗日的就是有钱。”也有骂永平的:“你不嫌丢脸,靠卖肉挣几个糟子钱。”永平回骂:“你管不着,我愿意。就这一下,我媳妇扯了件红衫子,给我妈制办了一身寿衣,还给棺材刷了一遍生漆,买了2斤盐,就这还有余头。”学着罗寿山的话说:“咱下苦挣钱又不惹谁,你管得着么?”骂人的道:“没脸皮么,谁和你还说什么?”永平说:“你有脸皮,你大快七十好几的人了,有一套寿衣么?你攒着劲不下苦挣钱,等你大死后精勾子埋了你就有脸皮了。啥球子想法么,我还准备也开家门店哩。”还有人骂永平:“你开么,学罗寿山那货去,拿脸皮去挣两个钱么。人家让自己女子卖脸呢,你让你媳妇去。”永平大骂:“说的是驴球话比脚气还臭,供销社的售货员都是卖脸的么?你去买东西光看人家脸么?真是这样的话,只能说明你是流氓么还能是什么?”拌嘴归拌嘴,永平劲不减,把罗寿山的几亩地浇得好好的,罗寿山很满意。 水流村在“烂社”抓阄分配集体财产 时,罗寿山的店正开的红火。黑瓷胖第一次去店里,羞怯怯地。娟娟问:“妈,你咋来啦,要啥东西?”黑瓷胖脸一沉:“咱家的店我咋不能来,就兴你这小狐狸天天守在这儿。你大哩?”。“我在房子睡觉哩。”罗寿山在后头房子说:“听声象是个卖瓮的来啦。”娟娟格格格地笑了。黑瓷胖小心着往进走,小声说:“这儿还有个房子。”娟娟说:“房子里头还有个小房子。进去看看,我大就在那个小房子里头”。“进来!”罗寿山喊:“进来给我说一说看我和娟娟开的这间铺子咋个样?”黑瓷胖走了半截子不动弹了,朝里边喊:“别拌嘴,快跟我回去,村子都要烧开锅啦,人人忙着抓阄分村子的东西呢,你俩个呆在这儿不管世事啦。快回,让娟娟一个人守着。”罗寿山出来,走出柜台坐在沙发上,黑瓷胖瞅了两眼问:“这就是惹人骂先人的沙发么?”罗寿山噢一声说:“你坐坐吧。”黑瓷胖慢慢坐下去,未坐实“妈呀”一声又起来,惹得娟娟又格格格格格格地笑。“啥么?”黑瓷胖说:“坐进坑里一样。”罗寿山说:“是你没福享受别说我的沙发不好。”黑瓷胖又催:“快回,回去抓阄,最好抓个牛,我听人家说都想抓牛哩。”罗寿山沉思了一会儿说:“娟娟,你和你妈回去,我和那些人挣多论少划不来。”娟娟说:“抓不着咋办?”罗寿山说:“抓不着也好,抓着个活的还得养,抓不着还落个清闲。”娟娟和黑瓷胖回去,果然什么都没抓着,全是空号。罗寿山为了不舍自己的面子,他在抓阄后的第二天就在供销社的土产门市部,花了55元买了大小十几件农具。铁杈有四股的,三股的,有大而长的大公杈,小而巧的翻麦钗;木杈有三股的,四股的,光扬场的木锨就买了三把,还有簸箕,筛子,搓斗,粗线口袋,细线口袋,大扫帚,小扫把。十来件农具搁在架子车上,满满一车箱。专门在学生放学时,趁人多慢悠悠拉着回去。看见的人老远就躲开了,害怕管不住自己的眼窝发红了咋办,让别人看见笑话,干脆躲开是正主意。 罗寿山听黑瓷胖说罗光旭抓到了那头犍牛。就在村上公布了财产分配情况的结果后,去黑板前很认真地看了几遍。他发现公布的所有财产里头,没有库存的粮食。他认为既然是分配集体财产,就应连粮食一块分了。就算不好分也应卖了钱再平均分,哪怕一个人分几分钱也行。公布表上没有粮食,那么这粮食呢?库存小麦至少有二三千斤,包谷也在三四千斤,这不是小数字,存着干什么呢?很快,不等罗寿山打听粮食的事,自然有了答案。 村子上公开拍卖饲养室,仓库,豆腐房每间房是150元的价格。很快被村子人买去,唯一留下的是那三间水泥窑,现在当村委会的办公地方用。买到房子的人用土坯墙在大房下先隔开了住着。现时还没有一家拆房的,害怕盖房的费用大,都没有重新盖房的力负,将就着住了进去。拍卖了村上的所有房子后罗寿山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粮食肯定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