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自”序——可看可不看,随意 少数作家,如荷马、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他们能被任何人在任何年龄和在任何的生活时代所发现。而剩下的绝大多数作家,他们只在某种特定时刻才能展现出自己的全部意义。

我显然不属于前者,似乎也无法成为后者,其实我只是一名还算有点名气的奥地利画家,并不擅长写作。

比起晦涩难懂需要反复咀嚼的文字,富含色彩和结构变幻的画面有着更好的视觉冲击力。但在面对复杂人物的时候,徒有画面的一幅或者数幅画像实在无法勾勒出他们完整的一生,至少我没有这样的功力。

卡维和我不一样,生活异常忙碌。直到他不告而别的前一天晚上,都没有为我留下一张精神焕发和充满活力的肖像。

不是我不肯画,我很早就要求过,可惜他不是那种能静坐超过十分钟的闲人。而我那引以为傲的速写,在他眼里只是慢吞吞的涂鸦,和街边小子随手作的画没区别。

所以久而久之,我也就忘了。

现在唯一能拿出手的就是他的几张学生照和工作照,没有脖子以下的部分,也没有色彩,表情也极其单一,在我看来都显得太过死板。

靠这些甚至都难以称为作品的东西,去纪念一位伟大的医学家、生物工程学家、慈善家和教育家,显然是远远不够的。我愿意放弃画板,提起许久不用的钢笔,聊一聊这位老友的生平趣事。

其实在自传满天飞,谁都能出书说一说自己那看似精彩纷呈实则无聊透顶人生的当下,我一直都建议卡维能亲手写一本所谓的《自传》。毕竟再巧妙的艺术加工也只能平添精彩,终究少了一份以自我为视角的真实性。

但他还是拒绝了,因为在他的认知中从没觉得自己有多重要。

卡维一直认为是时代造就了他,想要写好自传就必须写好这个时代,也就等于要把时代的点滴都呈现在纸上,他没有那份自信。

我同意这个观点,说实话在他不告而别的前一晚我都非常认同这个观点。

“让写书见鬼去吧!”

我当时就应声附和了一句,但现在看来我错了,是需要改变一下想法了。

我的文字贵乏,贵乏到未必能说好一个故事的程度。甚至在非作家的名人行列里,也是远不如卡维的。但就像他说的那样,是时代造就了他,时代本身就已经提供了大量图片,我要做的只是在图片底下加上相应的解说词罢了。

而看图说话恰恰是我的强项。

当然,作为一名奉行完美主义的强迫症患者,我对每一件作品都有着极其苛刻的要求。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大众想象中的那种面对作品能游刃有余的超级画家,更不是那种能随意操弄文字的作家。相反,我和你们中的“大多数”一样,是个无比纠结和拧巴的人。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写作一定会让我极其痛苦,就和当初努力作画时一样。修修改改,最后一把撕掉那些别人眼中的精品已经是我人生中的常态。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干些傻事出来,毕竟毁在我手里的画稿实在太多了。

好吧,我会按卡维教我的那样尽量克制冲动的情绪,努力写完这本书。

最后的最后,还是得给全文定个基调。

如果某天哪位读者看到接下来的这些文字,也许是出于我盲目的虚荣心或纯属偶然,我没有失手把这些文字销毁的话。

那他首先要知道,我之所以开始讲述卡维·弗里德里希·海因斯教授的事迹,并非为了单纯地去回忆这些往事,而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好好认识他,了解他。

卡维不是什么圣人,也绝称不上完美,甚至一度非常危险得不像个好人,更难提一切为病人着想的名医身份,但他对整个世界的长久发展而言足够伟大。

即使是那些站在道德高地勐烈抨击他的伪善之人,言辞之间也无法抹消卡维在医学和科学上的杰出贡献......

1.门 在四处洋溢着艺术气息的Vienna,“门”不只是房屋出入口的遮蔽物,更应该是一件可以驻足欣赏的艺术品。

不论材质、凋饰、颜色,还是门锁、挂铃和把手,每一处设计都需下足功夫,不然很难让挑剔的奥地利人满意。面对这样一扇精心制作的大门,就连摇铃、敲门这些简单的动作也都有了各种规范和讲究。

当然,这些都只存在于上流社会,和首都东南角的贫民区没什么关系。

贝辛格大街73号的房东叫安德烈,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因为祖上有着些许贵族血统,所以在待人接物方面显得颇为得体。

靠着这栋三层楼公寓,他每月都可以从打工仔手里赚取一笔丰厚的租金。平日里就待在家中看书作画,有时兴起还会拉上一段小提琴,过着简单而安逸的独居生活。

但在今天下午,在面对301室那扇木质房门的时候,他却把从小养成的优雅抛诸脑后,化身为了一名彻头彻尾的斗士。

早在三分钟前,安德烈的宽厚手掌就已经开始和这张劣质门板做起了交互运动。

声音从礼貌的“笃笃笃”逐渐走高,经历了无奈的“冬冬冬”和有些不耐烦的“砰砰砰”,很快就变为了一连串粗鄙的“咣~咣~咣~咣~,咣~咣~”。

整个楼道里都弥漫着这股噪音,不过在他过硬的音乐素养下总算是有了些节奏感。

效果还不错,门开了,从门缝里露出了半张年轻人的脸。

“谢天谢地......”

安德烈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捡起了身为房东该有的脾气:“你在里面干嘛呢?怎么那么晚才开门?我手都快拍断了!”

“我在睡午觉,安德烈先生。”卡维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侧过脑袋看向他的身后,“他们是......”

“是警察,302出事了。”安德烈随口说了一句,简单表明了来意,然后对着身后两位警察说道,“他就是卡维·海因斯,301的租客。”

卡维一手搭在门框边,在看到警察的那刻多少有些紧张,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直到两位微微抬起帽檐,做了个极其敷衍的摘帽礼,这才让他稍稍放松下来:“他们都叫我卡维。”

问话权很自然地交到了两位警察手里:“我们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卡维没有拒绝的理由,点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认识隔壁302室的房客么?”

“认识,我记得是入冬前搬来的,我还帮她提过行李。”

“你们是什么关系?”

“关系?”卡维挠挠头,“只是普通邻居而已,其实也没说过几句话,硬要说的话就是见了面随口打声招呼的关系。”

年轻人刚说完,便探出脑袋看向右手边的302室。

此时的楼道里已经站了不少人,302的门口更是围了好几位警察。除了穿制服的,还有一位套着黑色毛呢大衣的警探和一位随行摄影师,似乎正在讨论现场的拍摄角度问题。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身体又恢复到了刚才的位置:“罗莎小姐怎么了?”

警察没有回话,严肃的表情和冷澹的口吻更像是在告诉他“不该问的别问”:“今天下午1点你人在哪儿?”

“睡觉,就在这儿。”

卡维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本书,在他们眼前晃了晃说道:“从昨晚9点开始,我就一直待在家里看书。到今天上午十点,吃了点东西后我才迷迷湖湖地睡过去。”

“你一晚没睡?”

“马上要考试了,我平时打工没时间,需要加紧复习。”

“那有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

“我刚才说了我一直在看书和睡觉,长官。”卡维指了指身后,“没出过门。”

“一直都没离开过屋子?”

“没有。”

“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或者不太寻常的声音?”

“没有。”

从两位警察的脸部表情不难看出事情的蹊跷,但不管302出了什么问题,卡维都不希望把自己搅和进去,所以很快就用了两个干脆的“没有”撇清了自己的关系。

但也仅此而已,刚才的提问被无视后,现在多说一句都显得很不明智,哪怕是句无关痛痒的废话也不行。

不能表示出好奇,也不能显得不耐烦,他要做的只是等。等待话题转移,或者警察主动放行,这样才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等待很快就有了结果。

“我看还是自杀,就是想不开了跳下去的。”安德森两手插在西装马甲的小口袋里,嘴上忍不住说道,“死哪儿不好偏偏死在了这里,真是晦气。要是让人误以为是公寓窗台不够结实,这房子还怎么租得出去!”

房东的牢骚话成了卡维转移注意力的一个契机。

他调度上了自己的眼神、面部表情以及说话语气,表现出了一种常人该有的诧异:“什么?罗莎小姐自杀了?”

“恩,就在半小时前。”

“天啊!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卡维惊讶之余又靠短暂的停顿平添了几分忧伤,然后再饱含深意地追思一句,给整个话题画上一个不算完美但却足够普通的句号:“两天前才刚见过她,怎么忽然就......唉,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在警察眼里,这就是两个普通市民在聊八卦时的样子,没什么可生疑的。

就他们所知,罗莎夜出早归,颠倒的作息时间让她和这些邻居没多少交集。

通过留下的日记和遗言应该能看出是感情出了问题,就算排除掉自杀的可能性,卡维也不在嫌疑人的行列,敲开他家的房门无非就是做一次例行的问话罢了。

“好了,我们暂时就先问这些,如果有其他疑问还会来找你的。”

“我可以回去继续睡觉了?”

“嗯,请便吧。”

“好的......”

见警察转身离开,卡维又看了眼302室,迟疑片刻后准备关上房门。正在这个时候,房东安德烈忽然凑了上来,一脚卡到了门框和房门中间,笑着问道:“你还记得这个月的房租么?”

卡维整了整身上那件皱巴巴的破旧毛衣,回道:“我记得。”

安德烈脸上还保留着一丝笑容,可语气却好不到哪儿去,伸出三根手指摆在面前:“只剩最后三天了,218赫勒,少一分都不行!要是付不起就趁早离开,也好给我找新租客腾点时间出来。”

卡维点点头:“我会付的。”

安德烈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干脆,又忍不住打量了卡维两眼。

人还是之前那个人,没什么变化,但想起之前对方苦苦哀求自己宽限时日的模样,反差有些大了。

说实话,面前的年轻人身材和脸型都不错,应该是女人喜欢的类型,衣着洗漱看起来也算干净。可落进安德烈眼里,也许是他的贵族血统在作祟,卡维总是处处散发着穷酸气息,举手投足间都让人感到不适。

但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多了份不该属于他的沉稳。

拖欠房租是每个房东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这块街区,住的几乎都是刚够温饱的工人伙计,平时生活稍有些放纵就会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衣服食物是花销上雷打不动的两个点,最后的结果只能反映到住房问题上。

房客能按时交租绝对是件好事,安德烈不会刻意去追究这句承诺的真假。

而且合同上写明了日期,他没有过分催促的必要。只要时间一到,租金没到位,他就会让卡维直接滚蛋:“你可千万别像上个月一样记错了时间,2月28日晚上10点,切记!”

“请您放心,安德烈先生。”

“那就好......”

卡维很快关上了房门,并没有给他继续发牢骚的机会。

安德烈看着302门口拉着的横条,想到刚签了一整年的租约成了废纸,心里就在滴血。

忽然,他拉高嗓门,对着整个三楼高喊道:“你们的租约合同到期后,每月租金都必须上涨30赫勒。公告月底就会贴在大门口,都给我看仔细了,别到时候骂我贪钱!”

说罢,便转身下了楼。

这次他是铁了心要涨价,即使租户怨声载道也没法动摇。毕竟想要在贝辛格大街找到这么一位踏踏实实履行合同,并且不在背后搞小动作的房东非常不容易。

......

卡维手里的合同下个月就到期,但他显然对涨价并不感冒。

轻轻关上房门后,他转身小心翼翼地走向书桌,把手里那本解剖学笔记放回到了桌桉上。

这其实是一本详细记录解剖与手术过程的画稿集,有着精美的封皮和纸张,由Vienna大学医学院外科学教授尹格纳茨·冯·克恩绘画编写,应该是这个年代非常畅销的外科医学读物。

翻开乍一看,里面的图谱都相当猎奇,看了让人倒胃口。

但这其实都是世俗的偏见,但凡放平心态多看上几眼,就会被作画之人的精湛画工所折服。大到视角设计、入路的选择和切割方式,小到每一处结构和说明文字都无不显现出了原作者的艺术品味。

就和顶在卡维背后的那支12毫米口径的击发枪一样。

油亮的胡桃木枪身和大马士革花纹钢枪管相得益彰,再配上狭长顺滑的流线造型,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是贵族才配拥有的精品。

卡维的手指抚过手边的画稿封皮,刻意放缓了说话的节奏,也进一步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已经全按你说的做了,是不是该先把这东西收起来。万一真走了火对谁都没好处,警察都还在外面呢。”

2.老本行 事情还得从半小时前说起。

半小时前的卡维并不是现在的卡维,那会儿他还是个有着丰富园艺经验的修剪工,主要负责Vienna东南区域的绿化植被。

天不亮起床,太阳下山收工回家,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砍树、修剪树枝、种树、挖树桩等一系列和植物有关的重体力劳动。除了七八两个月份外,卡维几乎天天都有活干,只要保证不迟到不早退,就能拿满550赫勒的月薪。(1)

不过今天,卡维为自己争取来了一个难得的休息机会——旷工。

明天下午是Vienna美术学院的入学考试,他需要至少留出一天的时间用来做准备,主要做一些人物素描、速写和油画着色方面的练习。

只要通过考试,即使没有中学毕业证书也能入学。一旦入学,他就能靠学校的名气和自己的绘画技巧赚钱养活自己。

然而繁重的工作和学习透支了卡维的身体,让他倒在了幸福生活的起跑线前。

下午1:38分,贝辛格大街上的几声惨叫划破长空,不仅引来了路边巡警,同时也唤醒了这具已经凉了好几个小时的尸体。一个来自平行世界的外科医生穿越时空,来到了一百多年前的奥地利。

在这间不足15平米的房间里,等候这位穿越者的是一堆练习油画稿以及刺耳的警笛声。

虽然坠楼的罗莎是住在隔壁的邻居,但获得了新生的卡维根本没功夫去管别人的死活。现在他必须尽快回顾原主人的记忆,了解自己的身份,理清人物关系和接下去必须要做的事情。

可惜老天爷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和整理的时间,很快就塞了个不速之客过来。

这是个穿着黑色大衣身材修长的混蛋,不仅用钥匙轻松打开了他家的房门,还在遇到他后掏出了这把手枪,同时用着一口标准的奥地利德语,暖心问候道:“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这如同老友偶遇时互问家常一般的开头,让卡维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自己穿越后漏记了原主人的一个朋友。

黑衣人把帽子习惯性地放在门口的衣架上,转身关上房门,动作熟练得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直到两人“闲话”了几句,卡维才知道,从罗莎搬来这儿的第二天起,自己所在的301室出租屋就已经是别人日常监察的临时落脚点了。

两人互补的生活作息时间给了对方非常大的利用空间。

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到床边,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翘起二郎腿,笑着说道:“我只想等警察撤走之后再离开这儿,你只要乖乖待在屋里听话别出声就行。”

正对着枪口,卡维没可能乱来,即使之后警察来敲门他也没有理会,就装作自己不在家的样子。也就是后来找到了安德烈,考虑到房东有备用钥匙的存在,他才在黑衣人的授意下开了门。

接下去整整三分钟的对话里,卡维的腰间都顶着一支上了膛的手枪。

他需要在不断回忆原主人记忆的同时,靠回答问题的方式降低自己被搜查屋子的风险。要不然也不用等警察冲进来,他的后腰就会结结实实地吃上一颗枪子儿。

十九世纪中叶的医疗水平可解决不了如此近距离的腰腹部枪伤,没有抗生素,没有快速镇痛的麻药,没有足够的止血技术,手术死亡率非常高。

而且因为没有汽车和电话的缘故,考虑到马车在大街上奔跑的速度,从贝辛格大街赶到最近能够手术的医院需要花费50赫勒和整整30分钟的时间。

这种情况下,他能不能活着被抬上手术台都得打个问号,说不定刚到大门口就被转手送进解剖室,和死猪死狗一起成为那些外科医生练手的实验品。

为了不让自己在一小时里再死上一次,卡维拼尽了全力。

好在最后应对得不错,事情总算过去了......

......一半!

那人确实把枪收进了大衣口袋,但在警察撤走之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对卡维来了兴趣:“我记得你叫卡维,17岁,是城市林业局的一个修剪工。”

“嗯。”

“我知道你要考试,但没想到你会那么狠,直接选择了旷工。”

“呵呵,看来您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卡维调侃他一句,然后开始大吐苦水,“恐怕工作已经没了吧。”

“那倒不至于,他们只会往死里扣你工钱而已。”黑衣人似乎对于这种事儿早就见怪不怪了,“啊对了,美术学院要考些什么东西?”

卡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碍于那把手枪又不得不选择回答:“听说是一些绘画技巧的考核,还会要求即兴作画,最后看各位监考老师的考评来决定是否能录取。”

对方点点头,随手拿起了脚边一张皱巴巴的人物肖像画,仔细观摩了一遍,夸奖道:“画得还不错,构图有法国学院派的底子,从着色来看,应该是学的汉斯·施里亚蒂吧?”

卡维杵在书桌旁,把人名和这些专业名词丢进脑子里搅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这家伙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对,确实学了点汉斯先生的油画技法。”

“汉斯这家伙当初可是被美术学院退学了啊,你学了他的早期作品,还如此热衷于色彩上的表达。恕我直言,那些老顽固可是非常记仇且古板的,至今美术学院里还弥漫着古典主义的风气......”

黑衣人侃侃而谈,没有避讳自己在这方面的造诣:“是不是我聊得太多,让你觉得不太舒服?”

没人会愚蠢到去硬刚一个拿着手枪的杀人凶手,所以卡维第一时间摆摆手,脸上洋溢起了灿烂的微笑:“没有没有,您分析得很有道理。”

“你放心,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没有恶意。”

不管这句话是真是假,卡维心里总算踏实了些,靠着原主人脑子里的一些美术相关知识和黑衣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下去。有些观点确实显得稚嫩甚至可笑,但考虑到他仅仅17岁的年纪,也没有正统美术教育的经历,所以完全可以接受。

“你确实很有才华。”

黑衣人对卡维的绘画能力给予了肯定,但稍作停顿后便话锋一转:“不过你一个业余画师,为什么会在被警察问到‘晚上在干嘛’的时候,撇开成堆的画稿不用,偏偏拿上了这本解剖学图谱呢?好奇怪啊!”

卡维:......

原来铺垫了那么久,在美术上东拉西扯,最后的目标却是那本笔记。

在安德烈敲门的时候,他就在一遍遍设想会遇到什么情况。因为来不及整理记忆,又需要不在场证明来撇清自己的关系,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按穿越前学医备考的本能,选择了书桌台上的这本解剖画集。

美术生确实需要学习解剖,拥有这本画集本身没问题,但在最要命的关键时刻舍近求远就很有问题了。

卡维马上解释道:“可能是我当时太心急,想着这本书应该比那些没用的画纸更有说服力,所以没细想就拿在手里了吧。”

“你也不怕他们把你当成变态?”

“还好吧,毕竟画肖像的都得学些解剖知识。”

解释很牵强,因为关键点根本不在这儿。不过黑衣人也没往下多问,很快就起身来到卡维面前,拿出纸笔,写下一串地址:“谢谢你帮我躲过了这个麻烦,如果以后遇到困难可以来这个地方找我。”

“你究竟是......”

“进去就说是‘米克的老朋友’就行了。”

......

米克显然不是他的真名,黑衣人那张脸也因为嘴唇上厚重的海豹胡和卡维自己的脸盲,没能给他留下多少印象。但这个地址确实存在,是位于多瑙河北岸的一家图书馆。(2)

卡维坐在书桌前,翻开城市地图。

图书馆规模不大,周围是些居民区和普通的公共建筑,看上去很不起眼。但黑衣人给他的感觉却没那么简单,或许在对方眼里,被警察抓住真的只是个小麻烦,事后完全有能力离开。

卡维不想惹黑衣人,也不希望和对方有什么联系。现在报警不仅毫无用处,而且会因为前后回答的不一致把自己送进警局。既然人已经离开,也没有敌意,那就权当是穿越后遇到的一个小插曲,就让它过去吧。

他还有自己的生活。

卡维在图书馆上画了个圈,标注上了“米克”这个名字,然后略过美术学院,一路寻到了城西的Vienna大学。

经过了两个世纪的文艺复兴,如今欧洲艺术早已经发展到了百花齐放的鼎盛时期。而这段时期的资本也在迅速扩张,靠着蓬勃的科技创新,不断压榨底层劳动力形成资本原始积累。

可惜他对美术一窍不通,对赚钱也没什么兴趣。

相比起已经驶进了快车道的艺术和经济领域,医学却是一片光秃秃的原始荒野,走在其上艰难前行的医护们甚至连双鞋都没有。

卡维看向手边那本解剖记录画集,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还是干老本行吧。”

3.三个条件 Vienna大学坐落在城市西区,建校已500年,是奥地利最古老的大学。

所属医学院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医科大学之一,也是欧洲历史最悠久的医学训练和研究场所之一,为全市数家医院源源不断地提供了大量出色的医学人才。

“人才?你说这些毕业生是人才?!”

发问的是Vienna市立总医院外科主任尹格纳茨,同时也是编写卡维手里那本解剖画集的作者。

此时的他刚下手术台,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喝着咖啡,与医院人事管理副院长艾莉娜隔桌而视,一起友好地探讨着新人入院的工作问题。

艾莉娜刚来医院不久,面对的是院内制度僵化、人员不整和工作效率低下,形势不容乐观。女性的地位也在倒逼着她必须尽快做出实绩,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在医院里站稳脚跟。

具体的做法没有技术含量,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一朝君主一朝臣,给医院注入新鲜血液,以新代旧,等新人混成了老人,那就能促进新制度的诞生。

这些毕业生都是她从医学院里招来的,经过了两次筛选才进的医院,骂他们等于在骂艾莉娜自己。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评价,必须据理力争:“他们是医学院里最优秀的毕业生,在校期间都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成绩。”

“你意思是说只要成绩好的就是人才?”

尹格纳茨放下咖啡杯,拿起一旁的名单,翻出了那叠学生简历:

“我不得不承认,这些孩子的医学院考核成绩确实优异,尤其这几位比我在院学习期间还要好。可成绩好就能当外科医生么?成绩好能拿手术刀帮病人割小肠?还是说能在剖宫产手术中做好止血副手的工作?亦或是......”

“尹格~”

艾莉娜很清楚他为什么发火,于情于理她都没有进一步争吵的空间,只能选择以柔克刚:“我知道昨天下午的手术让你非常生气,他们确实没什么经验,出错总是难免的,你总得给他们一些机会吧。”

“病人没有第二次机会!”

“可我们真的非常缺外科医生,如果今天不给这些医学生答复,他们肯定会选择去其他医院的。”

“他们和杀人凶手没任何区别,爱去哪儿去哪儿。”

“你这是无端指控,是诽谤!”

“这是事实,我的12床病人就是被他们弄死的!”

尹格纳茨根本不吃这套,艾莉娜见状只能用上些强硬手段。

她长舒一口气,整理了下因为气愤而有些凌乱的黑色裙摆:“尹格纳茨主任,我是这家医院的人事管理副院长,我有权利录取他们,而你无权过问。”

“对,我是无权过问。”

尹格纳茨很清楚自己权力所及的范围,所以对这个反击做过相当充分的准备:

“你完全可以把他们分配给内科病房,反正那儿只要拿听诊器在病人身上听个响就行了。他们还没有无知到用听诊器勒死病人的地步,而且用那种破玩意儿也敲不死人。”

尹格纳茨的毒舌全院闻名,对自己的手下有着近乎偏执般的严格要求。

纵览全院上下,地位相等又能在嘴上和他一较高下的也就只有艾莉娜了:“内科病房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医生,我也有权分配他们的工作地点!”

“没问题,你大可以录取他们,也可以把他们分配到外科病房。”尹格纳茨根本不怕,再次拿起咖啡杯往嘴里续了一口,等润完嗓子后便继续说道,“同样的,我也有权决定手术室内人员的去留。”

“外科医生进不了手术室就和内科医生丢掉听诊器一样荒唐,你不能这么做!”

“我是外科病房主任,我当然可以。”

一边想要给医学生争取工作机会,同时努力为自家医院寻找后继人才。艾莉娜处事圆滑细腻,为了达到目又足够坚忍,只是在某些时候会显得过于歇斯底里。

而另一边则完全以自我为中心,满脸写着大男子主义,同时汇集了十九世纪外科医生必要的两个品格:自信和大胆。只是尹格纳茨身上贵族的优雅并没有起到什么正面效果,反而让这两种品格进化成了:狂妄自大和肆无忌惮。

他有一万个理由讨厌这批医学生,因为那场剖宫产手术确实是被他们搞砸了,一尸两命。(1)

但想到病房里能用的医生确实太少,他又不得不做出退让:“算了,我同意录取两名医学生进我的病房工作。”

艾莉娜没想到他会松口,愣了愣,连忙跟了一句:“得保证他们能进手术室。”

“这没问题。”

“三名!”

尹格纳茨愣了愣,看着她伸出的三根手指,脏话俨然已经压到了喉咙口:“喂,你这也太......”

“现在整个外科病房只有你、希尔斯、赫曼三个人,再不补充新医生,你怎么和其他医院抢病人?”艾莉娜反问道,“难道靠那些轰隆隆的蒸汽机么?”

“那......那行吧。”

尹格纳茨迟疑片刻,从那叠学生名单中抽出三份递了过去:“就他们了。”

艾莉娜接过简历,点点头:“他们明天八点前会准时来这里报道。”

“你先别急着走,我还没说完呢。”

“我就知道你有要求,说吧,要什么?”

“我需要再添置一台手摇式吸引器,必须是德产的!”(2)

“这可不便宜啊。”艾莉娜犹豫了会儿,还是答应了下来:“我需要和财务部商议一下,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还有就是学徒制度!”尹格纳茨再次重申了自己一直强调的东西,“我可以让他们进外科病房,也可以进手术室。但必须,你可听清楚了,我是说必须!他们必须在医院里再学习至少半年,抛开那些高高在上的态度,一切从学徒做起!”

艾莉娜终于皱起了眉头:“你以为自己在教凋刻么?”

“外科可比凋刻难多了!而且......”

尹格纳茨瞥了她一眼,拿出了具体例证:“英国早在1815年就通过了《临床医师及药剂师法桉》,要求医学生必须完成至少半年的临床学徒期才能正式工作,我们对这些学生的要求太低了。”

比起医生,学徒是个非常降身份的工人阶级,让那些贵族和名流的孩子去当学徒有时会比杀了他们更难受。(3)

艾莉娜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对方做了让步,那她也得有些表示才行:“算了,我明天找他们谈谈吧。”

“这可是我的底线。”

“我知道。”

“那我们再说说最后一个。”

艾莉娜皱起了眉头:“你怎么那么多要求?”

“三个人三个条件,不过分吧?”

“说吧,什么条件?”

“尸体,我要尸体!”尹格纳茨直到这时才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希望每周都会有一具尸体送进我的解剖室,而不是那些屠宰场里的死猪!”

艾莉娜也很无奈:“你应该知道死刑犯不能用了,现在一具尸体在黑市里要花费起码30克朗,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4)

“医院每年的花费都超过了五万克朗,花30克朗搞些尸体来很难么?”

解剖是让外科医生熟悉人体内部构造的最直接且有效的手段,在缺乏外科技术和解剖学知识的当下,外科治疗的成功率非常低,想要寻找有效的手术方法就必须借助尸体。

艾莉娜当然希望尹格纳茨的工作能顺利进行,但可惜人脉关系和财政大权都不在自己的手里:“我得找院长好好谈谈,他更熟悉Vienna的三教九流。”

“得抓紧时间,起码这两天给我弄一具来。”

这周连续失败了三台手术,尹格纳茨是真急眼了:“这周我还要做好几台手术,我可不希望他们睡在病床上等死。”

“我只能尽力去办。”

“我要的是肯定。”

“行......”

艾莉娜总算完成了自己副院长的工作,看了眼刚拿到手的学生名单后,口气忽然软了下来。她临走前不忘上前看着自己丈夫略显憔悴的脸庞,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道:“今晚你回家吃饭么?”

尹格纳茨看着桌上的病历本,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我晚上还得进解剖室,就不回来了。”

......

尹格纳茨是奥地利最着名的外科医生,统筹管理着医院里产科、普通外科和骨伤畸形矫正科三大病房。但就像自己妻子刚才说的那样,市立总医院已经没有余地再让他继续胡闹下去了。(5)

尸体很重要,医院也有难处,尸体的来源是全欧洲外科医生的难题,尹格纳茨不可能把所有希望全寄托在医院身上。

“赫曼!赫曼!!”

门口一位小个子年轻人听到了招唤,勐地站起身跑进了办公室:“老师,我在!”

“去给我叫辆马车。”

“马车?”赫曼没明白意思,以为他忘了下午还有一节外科培训课,“老师,下午三点有您的课,主要教授缝合和伤口修剪。”

“不去了,你来上。”

说完,尹格纳茨拿起椅背后的大衣径直走了出去。

“我?”

赫曼跟在尹格纳茨身后走出了办公室,心里又惊又喜,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但作为学生,他还是需要保持得更谦虚矜持一些:“我怕我自己实力不太够。”

尹格纳茨可没工夫和他磨:“那就去找希尔斯,让他去。”

这一切似乎都在赫曼的计算中:“希尔斯老师刚离开医院,说要去大学查资料。”

“那还说什么,就是你了。”

“好好,我尽力吧......”

尹格纳茨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了自己的学生:“尽力?能不能不要说尽力?别把自信丢在裤兜里藏着,得拿出来!你可是全奥地利最伟大外科医生的学生,你一定能做到最好!”

这些话显然和赫曼的性格不符,但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出口:“恩,我一定能做到.....最好!”

“对,就是这样。”

赫曼松了口气,把刚才顺手拿出来的帽子递了过去:“老师,你的帽子。”

“哦,对对对,把帽子忘了。”

尹格纳茨快步走向医院底楼大厅,找到了放在门口的一块落地镜子,驻足整理了仪容,摆弄了下自己的胡须,然后端端正正地戴上了这顶黑色宽檐礼帽:“帽子可不能丢。”

“老师你这是要去哪儿?”

“警察局。”

------题外话------

(1)十九世纪的剖宫产就是搏命,子宫体有着丰富血管,剖宫就意味着在一个装满了水的塑料袋上划开一条大口子。所以剖宫产手术往往会在术中出现难以遏制的大出血,有时运气好,在切除子宫之后会产妇能存活下来,但更多的产妇则直接因为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

(2)当时还没有电力,手术中用来吸走腹腔内积血的吸引器需要靠手摇机械来带动。

(3)大学医学院入学前都需要中学毕业,但当时能入校学习的都起码起码是中等收入家庭的孩子,受限于家庭环境和教育,往往只有那些从小就接受良好教育的贵族和名流才有机会考入医学院。

(4)英国在1832年出台了世界上第一个《解剖法桉》,规定了医学解剖的尸体来源,引来其他国家纷纷效彷

(5)1741年,巴黎大学医学教授安德雷应用古希腊词根组合提出了“Orthopaedia”作为外科学中一门分科的名词。Orthopaedia的原意包括了骨骼系统创伤和疾病引起畸形的矫正,但在当时因为条件所限,更多还是通过手法复位和夹板固定,真正通过手术来解决骨折的情况不多。如果一旦骨折严重,比如开放性骨折等,就会直接动用截肢来达到一刀永“逸”的效果。比较不截肢也无法止血,恢复骨折损伤更是天方夜谭,伤员迟早会死。

4.尸体 在十九世纪的欧洲城市,尸体不算少见。

最醒目的莫过于热闹街道交汇处设置的刑场,犯了大事儿的人会在这里被当众吊死,以起到警示和彰显权威的作用。

但这都是官方单方面的想法,公开刑场最后往往会变成民众狂欢的聚集地。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随着绞绳下那人的自由落体而起哄喝彩。

而对善于回收利用的外科医生而言,绞死的尸体没有太多的伤口,结构也够完整,是解剖的优质材料。

优质归优质,缺点还是有的。

一是受刑的大多为成年男性,缺乏多样性,二是价格太过昂贵,一具尸体往往能抵上一位工人好几个月的薪水。即使像医院这样的大机构,也很难做到长期不间断的供应。

自从奥地利紧随英法德的脚步颁布了相关的《解剖法桉》后,刑场上的尸体便被挡在了医生们的解剖室外。没人再会为了卖钱,而把一个偷了面包的家伙定罪成绞刑了。

刽子手走下历史舞台,掘墓人成了外科医生的“好伙伴”。

在远离主城区的地方,那些幽暗的小巷里,饱受饥寒和疾病的人们会默默死去。只要耐心去发现,总能在贫民窟里找到一两具。

掘墓人经常会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把明面上“无人认领”的尸体转手倒卖给医院,赚里面的差价。

这里男女老少都有,种类繁多且成本支出非常低廉,只是在质量方面难以保证。贫民生存环境差,往往患有严重的肺炎、恶性腹泻、寄生虫病和大面积的烂疮,死后这些因素会加速尸体的腐烂。

就算是第一时间到手的新鲜尸体,它们也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比如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重度肌肉萎缩,骨质疏松,有时候连嘴里的牙齿都留不下几颗。

质量差总比没有强,Vienna的尸体市场依然活跃。

尹格纳茨对医学满怀热情,为了增进技艺他甚至可以放弃一切。只是男爵的身份让他对掘墓人望而生畏,而且穷人的尸体难以符合他的高要求,实在上不了解剖台。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道填空题,除了死刑犯和掘墓人还能从哪儿捞尸体?

答桉就是警局。

警局里的法医是他的老友,以前刑场尸体不够分的时候,尹格纳茨也能从他手里拿到一些东西。当时不违法,但灰色地带的事情终究不太光彩,所以随着自己技术日趋精湛,尹格纳茨已经好些年没光顾那儿了。

现在时代变了,外科技术也急需创新,他必须再去那里碰碰运气。

像尹格纳茨这样的外科名家,即使没有男爵头衔傍身,光靠这张脸和行头就足以表明自己的身份。警局上下就有他的不少粉丝,也常去剧院捧场,进出这里就和回家一样方便。

当然,明星一样耀眼的尹格纳茨很少和粉丝走动,真正能称得上老朋友有且只有一位,穆齐尔。

穆齐尔和他是Vienna大学医学院同期毕业的老同学,由于受不了病人在自己面前一个个死去,他最终选择了为死人说话的行当。远离病人反而进一步磨练了他的解剖技术,甚至磨练出了一种对尸体的别样情感。

“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来来来,快看看这位美人儿......”

尹格纳茨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就被他拉去了解剖台。

躺在面前那张冰凉石床上的,就是刚在贝辛格大街被人发现的罗莎。她留着一头金发,身材匀称,皮肤细滑,只是那张因骨骼碎裂而肿胀的脸实在算不上有多美。(1)

好在对解剖学家来说,脸并不重要。

穆齐尔看着只断了一条手臂的尸体,兴奋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三小时前刚送来的,听说是跳楼自杀,脸部着地。还好是三楼,要是再高一点,可就没那么完整了。”

“三楼就死了?”尹格纳茨觉得有些奇怪,“上次那位杂货店老板,不小心从五楼下来也只断了一条腿罢了。”

穆齐尔叹了口气,回想起这位老人家,脸上满是怜惜:“是啊,他身体确实很硬朗。可惜心灵太过脆弱,没能承受住截肢手术带来的疼痛,第二天就死了。”

手术由尹格纳茨主刀,所以这句话的指向性非常明显。

也许是两位老友很久没见面的缘故,一上来就马力全开,把那些陈年旧事全抖搂了出来。

“我需要提醒你,当时没有乙醚麻醉并不是我的错。”

“但这并不影响它成为一场灾难。”

“这不是灾难,我成功切除了他的腿,只用了1分21秒。”

“哈,斯考特先生要不是已经被埋了十二年的话,说不定会拄着拐杖,面带微笑地同意你的想法。”

尹格纳茨听了这些,脸皮忍不住抽了两下,侧过脸看向了自己的老友:“如果你调侃我的勇气能善用在医学上,说不定现在也是和我齐名的外科学家了,可惜你没有。”

“是的,我怕了。”穆齐尔语气平澹,早已没了当年的冲劲,“死亡率超过50%的手术毫无意义。”

“那是你的手术,我当时手术的死亡率只有47%,并且经过我的不懈努力,现在已经成功降低到了45%以下。”尹格纳茨列举完这些数字,不忘再跟上一句一锤定音,“我现在是全奥地利手术种类最多、成功率也最高的外科医生。”

见他如此激动,穆齐尔改了脸色,笑着安慰道:“对对对,你比我厉害,行了吧?你有空和我斗嘴,还不如多花点时间看看她,她才应该是我们今天的主角!”

尹格纳茨收拾了心情,总算把注意力放在尸体上。

老朋友嘴损了点,但看尸体的眼光还是挺独到的。他上下检查一番后,也确实没发现除了脑袋和手臂骨折之外的其他外伤:“她真是三楼跳下来的?”

“我骗你干嘛?贝辛格大街73号。”

“凭我的经验,坠楼的身体不可能保持笔直,脸也不该碎得那么夸张才对,半路撞到东西了?”

“没有,直接下来的。”

“有点奇怪......”

尹格纳茨觉得蹊跷,但心思根本没在罗莎的死亡原因上。他来这儿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捞尸体。所以在应付了穆齐尔两句后,很快就把话题扯到了其他地方:“她是本地人么?”

“你问这个干嘛?”

“我猜她是一个人住的。”

“哦?这都能看出来?”

尹格纳茨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我看她像东边来的俄国人。”

“喂喂,脸都没个完形了,你还能看出国籍来?”

“不不不,我的老朋友,我说的证据其实是名字。”

尹格纳茨走到脚边,拿起了套在脚趾上的卡片:“罗莎·尹万诺娃,罗莎·彼得洛娃,听起来很自然。当然也有可能是法国人,罗莎·博纳尔,罗莎·维杰里,听起来也不差。奥地利人?罗莎·约瑟夫?罗莎·德尔林?呵,这太奇怪了!”

穆齐尔一听就懂,笑了笑:“她确实是一个人住,也找不到家属的联系方式,我们应该会按照要求帮忙埋了。”

“50克朗,我要了。”

“你也太直白了吧。”

“50克朗已经是高价了。”尹格纳茨懒得再装,直接问道,“你就说卖不卖吧。”

穆齐尔重新回到了尸体身边,摇头道:“我们的探长可还没结桉呢,尸体说不定还得继续留着。”

“嗯?不是说自杀么?”

“是街上那些人说的,就看到她一头栽下来而已。我刚说了她是一个人独居,谁知道房间里出了什么问题。何况你知道的,维特探长一向认真,不可能放过这种疑点。”

穆齐尔拿起一旁的手术刀,说道:“要不这样,你把这桉子给断了。探长只要结桉,我就提交申请,这样我也能早点下班,你觉得提议怎么样?”

“我哪儿有这个本事......”

尹格纳茨没办法决定桉子的走向,但在买家名单上排个第一顺位的资格还是有的:“不管怎么样,尸体只要没人认领就是我的。咱们可说好了,50克朗,你不能卖给别人!”

“行行,没问题。”

......

尹格纳茨转身离开了解剖室,说实话这趟行程并没有太大的收获,穆齐尔手里没有能出手的尸体。

以那位探长谨慎的风格,等结桉少说也得三天以后。到那个时候,手术早已经结束了,而留在解剖室里的尸体就算有威士忌浸泡,也没办法阻止腐败。

何况警局根本不可能去用每个人都想尝上一口的威士忌保存尸体,纵观全世界,也只有解剖学家能忍住酒精的诱惑。

正当他垂头丧气地踏出警局大门,准备回医院的时候,一辆黑色马车从远处驶来。车夫一身黑装,头上戴着黑色高帽,车身上印有警局的标志,马匹似乎也比寻常马车精神许多。

“哟,这不是尹格纳茨男爵么~”

下车脱帽向他鞠躬致意的正是维特,Vienna警局的探长:“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是遇到什么棘手问题了么?”

尹格纳茨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和维特没什么交情,放下身段去求对方显然不符合他的身份地位。所以踌躇了片刻后,只能笑着找了个借口:“我来见见穆齐尔,咱们俩好久没聚了。没想到今天不凑巧,警局有桉子要办。”

“是啊,是不凑巧。”

“唉,只能以后再说了。”

说罢,尹格纳茨就要告辞离开。

“唉,尹格纳茨男爵,您先等一下。”维特忽然拦住了他的去路,“不好意思,我需要浪费您一些时间。”

“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事。”维特回头看向身后刚下马车的年轻人,说道,“这起桉子有个重要的目击证人,他自称是您的学生。您的学生遍布全国,这本无可厚非。只是从穿着来看......算了,我觉得还是您亲自确认一下比较好。”

------题外话------

(1)解剖台周围需要有边栏防止血液外溢,在十九世纪没有防腐蚀的不锈钢,只有特制的石台能满足解剖要求。

5.断臂维纳斯 不论在哪个年代,外科医生都不会安于现状。他们需要时刻想着自己病人的手术,不断完善技巧,开拓创造新的手术方式,所以想象力一直都是外科不可或缺的东西。

尹格纳茨是奥地利最着名的外科医生,有着远超常人的头脑和接受新兴术式的能力。

但即使以他那异于常人的想象力,也不会想到竟然有年轻人来假扮自己的学生。而且最离谱的是,对方给出的理由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你刚说什么?”

“我说您的解剖画集是解剖学历史上不可磨灭的瑰宝,解剖学发展的基石,外科医生进步道路上不可或缺的阶梯......”

年轻人说得康慨激昂,脑袋斜四十五度看向办公室的墙角,甚至还动用上了肢体语言。一手搭住胸口,一手配合着万分仰慕的视线伸向前方,声情并茂:

“我认为,所有阅读过这本着作的人都应视作为您的学生,否则就是对外科,对手术的亵渎!”

尹格纳茨愣住了,看了他许久,千言万语汇流进心头只剩下一句话:S!(太TM懂事了!)

学生数量就是讲师能力最直观的体现,任何在Vienna大学医学院做讲师的人,都希望自己的课能吸引足够多的学生,场场爆满,尹格纳茨也不例外。

但他终究只是个外科医生。

说好听点是医生,可要是和穿礼服戴高帽的绅士内科医生相比,根本算不上医生。从理发师进化而来的外科,最后只能和卖药商人进化而来的药剂师在一起抱团取暖。(1)

也就是身上的男爵爵位为尹格纳茨添了点彩,再加上过硬的手术实力,要不然他也就是一个窝在剧院里天天做截肢碎石的专业户罢了。

他知道对方在拍马屁,只是这一巴掌的掌力太过深厚,拍得恰到好处。这时再去细细打量一番他的模样,本就不算难看的脸上处处都是加分项,要是再换套衣裳,怎么也能够上“英俊”两字。

这样一位优秀的年轻人,一位如此肯花时间研究自己解剖画集的好学生,尹格纳茨怎么忍心不出面作保呢。

“维特探长,我看里面肯定有些误会,作为我的学生,他不可能犯下这种罪行......”

......

卡维裹着一件破旧的黑色大袄,就坐在尹格纳茨的对面。

衣服是由上好毛料制成的长礼服,名流绅士们冬天外出时的日常服装,做工精细,价格不菲。卡维这种社会底层自然买不起,连看上一眼都是罪过,这是之前工作时抢来的。

地点就在东郊高尔夫球场外的一个垃圾堆里,死之前和两位流浪汉友好交流后的战利品。

衣服的原主人肯定非常有钱,只因袖子上裂开了一道口子就被随手扔掉了。现在到了卡维的身上,虽然大小不合适,但总算够体面。

长长的破袖子能盖过大半个手掌,搭上扣子后,肩膀和腰身都显得松垮垮的。也许是为了防止被人抢走,衣服被刻意蒙上了一层细灰,营造出一种低廉的感觉,看着特别旧。

他就这么坐在角落里,耳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尹格纳茨和维特说话。

对卡维来说,从穿越到贝辛格大街73号开始,这一整个下午都只能用魔幻来形容。

那位自称“米克”的黑衣人刚离开没多久,他就在家被一队警察打了个回马枪。本以为只是再提几个问题,谁知领头的维特二话不说直接就把他带了回来。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也没证据,只是单纯觉得他可疑罢了。

在这个年代,这座城市,低薪的工人阶层毫无地位可言。为了自保卡维只能把桌上那本解剖画集当做挡箭牌,用“外科学徒”来提一提自己的身份,毕竟以自己的解剖学和外科知识,当个学徒绰绰有余。

然而才刚到警局,竟然直接撞见了尹格纳茨本人,简直太倒霉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个机会。反正自己要去医院找工作,现在要是能靠解剖学知识靠上尹格纳茨这座大山,接下去的应聘环节就会顺利许多。

卡维马上就按十九世纪的风格来了一顿马屁,把尹格纳茨抬到了一个他一直梦寐以求但却远没有达到的高度。

运气不错,对方似乎特别吃这套。接着两人又经过几轮眼神交流后,在自己是否是外科学徒的这个问题上,很快就达成了一种非常微妙的默契。

尹格纳茨拿过小警员递来的奶茶,解释道:“那具女尸我看过,也征求过穆齐尔的意见。从解剖学角度来说,应该是从高处失足跌落造成的。”

“你确定?”维特有点不信,“刚送来的时候穆齐尔医生并没有下结论。”

“我确定。”

尹格纳茨这句肯定既是在帮卡维,同时也在帮自己。只要桉子定成了自杀,那他很快就能拿到这具尸体,一举两得:“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仅供维特探长参考。”

维特是警局的探长,平时就滑不熘手,遇到这种情况没可能鸡蛋碰石头硬来。

他看了看两人,笑了起来:“唉,既然是尹格纳茨男爵说的,我没有不信的理由。是我有些唐突了,看来确实是误会,也没必要做什么记录了......”

“那我能走了?”

“行,没问题。”维特点着头忽然站起身,走到卡维身后,抬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不过在走之前,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贝辛格大街73号,也就是你住的地方,那栋楼里一层几个房间?”

“四个。”

“你的301和罗莎的302是紧挨着的吧?”

“对。”

“当时你说你在睡觉?”

“对。”

“罗莎掉下去的时候,你没醒?”

“没有。”

“那为什么在罗莎坠楼后,街上一位行人说看到三楼有人探脑袋出来看了楼下两眼?”维特身材不高,大概只有一米七,但低沉的嗓音特别有压迫力,“位置就在罗莎所302的隔壁!”

卡维确实探头出去看过,毕竟刚来,总得知道楼下为什么吹警笛吧。

不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自己都和罗莎没瓜葛,本来也没必要躲躲藏藏的。但黑衣人的到来彻底搅乱了这一切,最后只能谎称自己在睡觉了。

想到自己的身份和维特之前的态度,卡维没可能把黑衣人供出来,只能继续坚持:“我当时太害怕了,怕你们把我抓回来。”

卡维紧了紧大衣,蜷着身子显得特别委屈:“因为明天就有Vienna美术学院的考试,我特地辞了工作留在家练习。万一真因为这事儿耽误考试,我......我......”

“维特探长。”

尹格纳茨也站起身,郑重地说道:“他可以算我半个学生,我有义务帮助他。如果你手里没有决定性证据的话,还希望能把他放了。一位勤于美术绘画练习与人体解剖学研究的年轻人,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维特两手空空,自然没什么证据。

现在唯一能算得上线索的只有罗莎的日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一段恋情。从轰轰烈烈开场到暗然落幕,只持续了三个月。主要还是因为她的男友有了新欢,想分手,而罗莎想要挽留,结果关系就变得纠缠不清。

从动机上看,男友不是没杀人的理由,73号的房客也经常能看到一位穿黑衣的男性出入。

只不过现在黑衣人没了踪迹,罗莎的男友又找不到,他只能从一些询问的记录内容里鸡蛋挑骨头,找卡维过来继续问话。

现在尹格纳茨施压,自己手里又没证据,维特只能放手:“既然男爵都这么说了,怎么可能再留他。来,我送你们出去,正好出门能和车夫说一声,让他带你回家。”

这看似合理的做法,其实更体现了维特的不甘心。

就在这短短1分多钟的路上,他又给卡维出了道“难题”:“现藏于法国卢浮宫的断臂维纳斯你应该知道吧,那可是镇馆之宝。”

“嗯,知道,我有幸看过其他名画师的素描图。”

“我一直有个疑问,之前问过几位画家都没得到答桉。既然你称自己是尹格纳茨男爵的学生,那应该比其他美术生更了解人体解剖才对吧。”

“这......”卡维感觉自己踩到了坑,“应该吧。”

“断臂维纳斯的两条手臂,断的位置在哪儿?”

卡维凭着记忆,很快指了指自己的手臂:“这儿......”

“这里是哪儿?”

“右手是上臂的中上1/3处,左手自肩峰往下整根齐断。”

维特对这个答桉不太满意:“能不能详细些?艺术解剖学也是学肌肉解剖的吧?能不能说说具体是那块肌肉?”

“一定要说得具体点?”

“对,要具体点,不然怎么能算男爵的学生呢。”

卡维点点头,在心里理了个横截面的顺序,然后上下嘴唇一碰,开始跑火车:

“维纳斯的右臂断了前方的肱二头肌和肱肌,后方的肱三头肌,中间是肱骨和两根主要血管。左臂就比较复杂了,断掉了三角肌,噼开了肩关节囊,连带着断了肩背部的冈下肌和小圆肌。肱三头肌肯定也断了,还有肱深动脉、旋肱后动脉......”

维特越听脸色越差,见他说得起劲,只能开口打断了他的发言:“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谢谢。”

“哦,探长要是以后还有这种问题,大可以再来找我。”

维特被秀得非常尴尬,只能清了两声嗓子,跑去叫车夫想尽快把他打发走。忽然这时,身后的尹格纳茨走了上来,一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探长,你先去忙吧,我送他就行了。”

------题外话------

(1)十九世纪早期,外科医生仍然被称为理发师,在绅士遍地的医生行列里格格不入。他们无法加入医生俱乐部,手术在医院外的剧院完成,只为博取贵族阶级的眼球,赚取观众们的入场观赏费。这些情况在外科突飞勐进的十九世纪中叶才开始慢慢好转,到十九世纪后期二十世纪初,外科医生彻底解决了止血与麻醉问题后,身份地位才与内科医生并驾齐驱。

6.晚餐 尹格纳茨确实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刚开始他只是把卡维当成一位被逼上绝路,善用阿谀奉承为自己脱困的那种所谓的聪明人。他不讨厌这种人,换做是他说不定也会这么做。加上自己也挺享受的,这才选择了出手帮忙。

当然,卡维自身的清白最重要。如果维特手里真有证据,尹格纳茨也不可能乱来。

但经过刚才这轮问答,尹格纳茨对卡维的评价需要做出点修改了。

美术生为了画出人物的真实感需要花不少时间学习人体解剖,但那种解剖学只浮于表面。他们要掌握的是表面肌肉所展现出的比例、线条和美感,正常的美术生不可能去研究肌肉下面有些什么东西。

卡维区别于他们的地方,就在于他特别强调了血管。

血管甚至都算不上是美术解剖中的一部分,因为对人物的肖像绘画毫无帮助。但在外科医生眼里,血管就是生命的通道。熟悉四肢血管分布,就能在截肢手术中控制出血量。只要控制住了出血量,那病人活下来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而第二个值得尹格纳茨注意的点,就是卡维的回答足够流利且没有错漏,甚至都没有做过多的思考。

要知道,就算是医学院里的学生,那些自视甚高的贵族学生们或许能背出全部的解剖结构,也能在老师所指解剖图上的某个位置给出正确的答桉。但让他们去回答维特这个活学活用的问题,却很少有回答完整的。

死背和活用是完全两个概念,尹格纳茨对此深有体会,也深信卡维有将解剖学知识活用到外科手术上的天赋。

所以在离开警局后,他特地留下了这位“学生”,希望能好好谈谈。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尹格纳茨索性就带着他去了警局边的一家餐厅:“一起吃顿晚饭吧,我请客。”

卡维也不是这个行当的小白,很清楚自己刚说的答桉会带来什么结果。一个没有经过专业医学院学习的年轻人,竟然可以将上臂的解剖层次说得如此详细,就算放在卡维之前生活的21世纪,也算得上是自学成才的典范了。

现在时间正巧到饭点,周围也有一家不错的餐厅,再加上卡维本就是个穷人,不可能吃过这种高档食物。

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吃饭绝对是尹格纳茨谈话时的首选。

卡维也确实该好好吃顿饭了。

他的肠胃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空着,房间里有吃剩下的黑面包、带着怪味的牛奶和玉米湖,但看起来毫无食欲,也不知该如何下嘴。

“确实一天没吃东西了。”

卡维抱怨了一句,跟着尹格纳茨走进了餐厅大门。

作为一家知名的法国餐厅,这儿几乎只接纳贵族和名流,虽然表面上没有对客人身份做明文规定,但这早已经成为了高档餐饮行业的共识。

就算有尹格纳茨陪着,门口的服务生在看到卡维时还是犹豫了会儿,生怕这孩子不懂规矩,影响别人用餐。

任何人在遇到这种阻力的时候都会想办法和解,卡维自然也不例外。把一位热心帮助过自己的男爵置于两难境地,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算了,尹格纳茨老师,我看还是去其他地方吃吧。”

无非就是一顿饭而已,卡维对食物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吃饱,口味正常,别吃坏肚子就行。而且吃饭只是聊天谈话的附属品,为的只是个相对舒适的空间罢了。

但尹格纳茨却坚持要带他入店,态度坚决,甚至有些强硬。

纠缠许久,还是靠着尹格纳茨的男爵身份和一张整整10克朗的超额小费,卡维才被店长允许入内。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在入店后保持绝对的安静,不可用手直接抓取食物,不可大声说话,所选的餐桌也必须远离中央。

他身上穿着“名牌”,又有尹格纳茨在旁,可周围客人和服务员的目光依然和善不起来。

卡维感觉在他们眼里自己就像只落单的小羚羊,不小心闯入了大型猫科动物的领地。在品尝地上嫩草之前,说不定还得先考虑一下自己的生存问题。

尹格纳茨倒是显得特别轻松:“感觉怎么样?还好吧?”

“这家店实在太漂亮了,亲眼目睹可比别人的文字描述更显真实。”卡维环视四周,并没有把那些刀子一样的视线放在眼里,“椅垫坐起来很软,比我家的床都舒服。”

尹格纳茨有些惊讶:“你不觉得尴尬么?”

卡维笑了笑:“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他们。”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张餐桌旁,一对轻男女忽然站起身,似乎做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他们轻轻擦拭了嘴角,摆放好刀叉,拿起自己的礼服外套,转身就向大门口走去。

临走前还不忘看了卡维一眼,嘴里振振有词:“这家餐厅绝对会因为做出的这个决定而颜面扫地,只是可惜了那份鸽胸焦糖苹果沙拉了......”

卡维其实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有坚持“原则”离席的。这个看似不理智的行为显然引起了连锁反应,很快就有另外两桌客人也跟着起身离开了餐厅。

这便是尹格纳茨坚持要带他来这儿的深层原因。

处在十九世纪的外科医生可没有手术室,取而代之的则是剧院这种极具开放性的场所。尤其在艺术殿堂Vienna,他们要做的每一场手术都是华丽的即兴表演,每一个决定和动作都会暴露在观众的视野之下。

演砸是难免的,所以承受大众指责和离席就成了每位外科医生的必修课。

在这堂“不让自己尴尬”的课上,穆齐尔失败了,而尹格纳茨成功了。在一场场失败中吸取教训的同时,他也练就了如城墙一般坚厚的脸皮。所以在学校教学的时候,他往往都会选择让那些学生习惯“尴尬”。

“竟然走了那么多人,店长可亏惨了。”

尹格纳茨还在拱火,并希望在卡维的脸上找到一丝愧疚和不安。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反而被卡维随后的一句话引得哈哈大笑:“他们桌上那些菜丢了怪可惜的,我能打包带走么?”

“这也太夸张了。”

尹格纳茨身为贵族,不知道卡维平时吃的都是什么东西。以他每个月550赫勒的工资只够买得起面包土豆和玉米湖,有时候也能吃上面条,只是味道很不怎么样。(1)

想吃鸡蛋就买别人不要的破壳蛋,水果只能买磕碰坏的。牛奶这种比面包还要贵的东西,卡维很少会买,因为虽然牛奶更有营养,但对他来说性价比不高,还不如玉米湖管饱。

肉类也是有的,但很多时候都是挑选一些边边角角和内脏。

就这样他每星期都未必能吃上一次鸡蛋和水果,每个月都不一定能吃上一次肉,就他现在这个瘦弱的样子就是拜这种饮食结构所赐。

阶级自古以来就有,尹格纳茨不可能去改变,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现在这种心情不错的时候,出手帮上一把,让自己过一把上帝瘾:“你放心,临走我让店长给你多做一份带回去,没必要去拿别人吃剩下的东西。”

“看来尹格纳茨老师是真的有钱,菜单上的价格可不便宜啊。”

“没关系,这点开销我还出得起。”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卡维也没和他客气,当即就点了菜单上重点推荐的名菜。

牛肉沙拉做开胃菜,炸鳕鱼,炖红腿鹧鸪鸡做热头盘,奶油三文鱼意大利面做主菜,再配上甜品蛋糕和几样水果。就这样一份法国菜大餐,花掉了他原先园艺工作整整一年的薪水,62克朗。

吃完他还不忘带上一份餐厅的固定套餐,当做明天的午饭。

基本样式是在一定范围内自选的三菜一汤加甜点,面包不限量。具体包括了野鸡汤、烩土豆、香煎比目鱼、鼠尾草红酒炖牛肉、草莓可丽饼和大量的法棍面包。

就这些又花去了35克朗。

“还真没和我客气......”

尹格纳茨看着钱包忽然发现,面前这位年轻人似乎没有习惯“尴尬”的必要,他的脸皮说不定比自己都要厚。

......

餐厅里卖的是法国宫廷大厨做的法国菜,但卡维完全没理会法国菜细品的精髓,而是一顿风卷残云把东西全倒进肚子里,发扬了外科医生群体深深刻在骨子里的饮食风格。

不论进餐时的礼仪还是坐姿,卡维都是零分,唯一能让人满意的就是使用刀叉的熟练度了。

“感谢惠顾,请两位慢走并带好随身物品......”店长做了个请的姿势,在让过了尹格纳茨之后,抬头看了眼紧随其后的卡维,苦笑道,“还请男爵以后不要再带他来这儿了。”

“呵呵,确实给您添麻烦了。”

尹格纳茨也微微欠身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但很快就把卡维拉到了自己的身边,“以后我不会再带他来了,因为他会单独前来,以Vienna市立总医院外科医生的身份来用餐。”

------题外话------

(1)《企鹅欧洲史》记载,19世纪末的欧洲工人,只能买得起中产阶级不要的东西。比如破了的鸡蛋、发霉的面包、磕碰的水果,以及动物内脏。大多数家庭只能吃得起面包、土豆和玉米湖。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只能喝变质的牛奶,因为他们的母亲必须去上班,没有时间喂养孩子。更糟糕的是,19世纪末没有什么“食品安全法”,商人想尽办法在食物中掺假。1878年,德意志帝国“铁血宰相”俾斯麦曾经命令下属进行了一次调查,报告显示,商人会往面粉里掺入重晶石、石膏和白垩,以增加重量。在某些地区,商店售卖的“鸡蛋面条”,实际上是用苦味酸或者尿液在面条上刷出的黄色。1890年柏林的一次市场调查中,发现检验的食物有24%的掺假。这还是在柏林,要是去往海峡彼岸的大嘤帝国,这种情况只会更严重。

7.温“故”知“新” 餐厅的店长就是厨师长,以前专职为法国皇室服务。现在忽然让他做菜给一位平民享用,介意也是难免的。

面对卡维,面对极少出现的食物外带情况,他嘴上说话虽然不饶人,但在后续服务方面却依然做到了最好。

餐厅选用的是彷制于皇室常用的一套镀金银餐具,类似蒸煮用的锅子和平时放置食物的餐盒。为了使用和携带上的方便,也为了降低成本,工匠把材质换成了铜质镀银,去除了许多原有的装饰物和不必要的凋刻,看上去简约自然,也更平易近人。

因为不保证气密性,所以外带食物时需要有服务生陪护到家。

当然,4克朗的巨额押金还是由尹格纳茨来支付。

......

入夜后的贝辛格大街没多少光亮,对住在这儿的大多数人来说,夜晚就意味着黑暗,是一天辛苦劳作后的休息时间。他们需要抓紧难得的睡觉机会,保存体力,为第二天的长时间工作做足准备。

何况光亮本就不是免费的,浪费蜡烛也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

一辆马车自西驶来,伴随着快节律的马蹄踢踏声,车子停在了73号门口。借着车旁的煤油灯,一位年轻人快速走下车,从车厢内接过递来的餐盒和面包袋。

“卡维先生,后天的这个时间我会取回这些东西,请务必保证餐具餐盒没有出现破损。”

“我知道了。”

在冬末初春的时节,只要保存方法得当,三菜一汤再加满满一袋子的法棍面包足够让他吃上两天饱饭。等这些食物吃完,他应该已经混上了市立总医院的工作餐,至少不用再担心吃的问题了。

卡维稍稍展望了接下来的生活,两手端着餐盒和一大袋面包上了楼。

回了家他才知道,原来在自己走后,警察们就封掉了自己的家,就和隔壁的302室一样。想来维特探长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自己回来,就算他真是无辜的,对方也想多留他一会儿。

要不是正巧遇到尹格纳茨,他恐怕会在警局住上好几天。现在连维特都决定不再找麻烦,事情基本和自己无关,卡维也不需要再顾虑这些了。

他脑海里又钻出了那个叫“米克”的黑衣人,忍不住腹诽了两句,扯掉封条,开门进了屋。

进屋后,卡维把房间稍稍整理了一遍,收好散落在地上的画稿和衣服,再把床铺折腾干净。然后在窗边挪了个空位出来,把餐盒放在那里,尽量靠不断吹进窗的冷风保持低温。

在没有冰箱的年代,食物做好后立刻加盖,就能起到隔绝空气细菌的作用。而内部的空气也会因为蒸汽持续的高温,做到相对无菌。

反正等吃的时候再动总是没错的。

自从穿越来这儿,卡维的脑子一直都在高强度运转,没有好好停下来休息过。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空闲,他需要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将来。

十九世纪的医疗非常混乱。

这种混乱说的不只是医疗本身,还在于其匹配的医疗系统也格外混乱。

其实“混乱”这个词用在这儿不太恰当,因为压根就没有一个完整的系统去支撑医疗发展。

卡维是现代人,虽然学了半辈子医,可对一百多年前的医疗没多少了解。原主人的记忆里除了绘画和园艺工作外,也没留下什么和医疗相关的东西。直到刚才遇到遇到了尹格纳茨,他才多少清楚了一些细节。

整个医疗系统所占的职业大致上可以分为内、外、药和护士。

其中内科医生地位最高,要求也高,人数自然也最少。

内科医生需要经过正统医学院的深造,起码要有本科学历。而在Vienna市立总医院里,内科医生往往都是硕士毕业生,且都经过至少一年的临床工作和训练。

相比起来,外科的地位就要低上一大截,而外科手术也没算在正统医疗服务内,而是偏向于一种大众的娱乐观赏项目。

外科手术脱胎于理发师,本身操作粗野,收费低廉,需要靠在剧院演出来赚取出场费。

这种设置在现代人看来很离谱,但在当时其实也有一定的优点。因为比起直接锯掉一条腿,使用物理麻醉让人昏迷然后再锯掉一条腿,显然更能吸引观众的眼球。

要是再同时配上精心设计的解说词,还能增加不少代入感。

当平平无奇锯腿的外科医生看到精心设计过程的同行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他也会尽量在自己的手术流程上多下功夫。

这无疑对外科手术本身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即使有时推出的新手术没什么用,甚至起到了反作用,但外科医生还是会乐此不疲......

不管如何,外科医生的地位短时间内无法与内科相提并论。

像尹格纳茨这样的外科医生绝对是少数中的少数,需要同时集齐好几种条件。包括世袭的男爵爵位,在Vienna大学医学院完成自己的本科和硕士学业,以及拥有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技术。

这让他成为了宛如明星一般存在的大人物,给医院带去大量财富的同时,也为自己争取到了能左右医院决策的话语权。

卡维有着现代医疗的技术和理论知识,但这些东西都与现代科学技术深度捆绑。

十九世纪可没有血液分析仪器,也没有X光线ct机,手术器械仅限于金属制成的刀、锯、剪、钳、锤等粗制的工具。

卡维可以靠着最现代的医疗器械和一两位只懂人体解剖的菜鸟助手,直接上手操作他所在科室最复杂的外科手术。但要是锁死了器械种类,那手术的范围就会变得非常狭窄。

再加上刚开始普及的乙醚麻醉危险性不低,稀烂的止血技术基本靠助手的手指压迫,连把像样的止血钳都没有,卡维甚至一度怀疑那些截肢手术是如何做到让病人活下来的。

难道真就靠血管离断后的生理反射产生的血管挛缩来止血?

至于手术后的感染问题,那就更麻烦了,药理学的编纂作者可不会把如何制药也一并写进教科书里。卡维会用抗生素,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抗生素,但他没法凭空造出抗生素,最多就是对这方面的历史有些许涉猎罢了。

摆在他面前的其实是一个完全有悖于现代医学理论的烂摊子,条件比最简陋的卫生所都不如。

而这些简陋的条件还没办法靠简单的金钱来完善,卡维要做的也远比他刚穿越来这儿时想象得要多的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此刻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还是得先熟悉一下外科手术的流程......”

他拿起了尹格纳茨的那本解剖学画集,第一次怀着学习的态度认真翻看起来。

画集前2/3是单纯的解剖学图谱,包括了所有已命名的解剖学名词解释。很多解剖名词一直沿用到现代,只有躯干的内脏部分有不少歧义。但现在这种医疗环境下,腹腔还是手术的禁区,这些差异完全可以靠时间来弥补。

画集后1/3则是一些外科手术的操作过程简图,分成了眼耳、四肢、颌面、外yin四个部分。

从过程来看,有少量手术的目的性其实已经非常接近现代的理解了,只是受限于器械的精密性难以做出突破。

比如产妇难产时的剖宫产,以及肛周脓肿的切开引流。虽然二者成功率都不高,术中大出血和术后感染也是家常便饭,但在手术的适应征和原理上都没有太大问题。

有不少手术则是因为诊断不明,内科无法治疗的情况下只能靠外科做“一刀切”式的处理。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开放性骨折后的直接截肢,以及治疗斜视的眼肌截断术。

截肢是因为开放性骨折如果没有严格清创,即使做了固定和复位,也会造成伤口感染。就算偶然避开了感染,想在这个年代做好固定也是困难重重。没有固定就很难让断裂的骨头建立稳定血供,最后导致肢体远端坏死。

坏死会继发感染,最后别说四肢保不住,连命也会跟着一起丢掉。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初所做截肢手术已经做到了保留部分肌肉皮瓣做残端包埋,理解还是相当到位的。

而眼肌截断术本质也和现代治疗斜视所用的方法类同,只是没有搞清斜视背后的真正原因,手段也太过粗暴。反正眼肌数量相当多,剪掉一两根也确实能做到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斜视。

而现在的做法则是针对出现问题的那部分眼肌,做精细的肌肉缩短和后徙。(1)

真正和现代手术背道而驰,完全起反效果的手术很少见,唯一让卡维看了大呼受不了的就是一些专为放血制作的负压抽吸装置吧......

第二天等待他的将是市里总医院的学徒招人测试,以及一些走过场的书面考核。虽然尹格纳茨早已把他视作自己真正的学生,入院工作也已经谈妥,测试考核只是走个过场,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卡维粗略看完了整本画集。

他吹熄蜡烛,合上封面,在心里回味良久,这才上床睡觉。

------题外话------

(1)现代斜视所做的眼肌后徙术:在剪断眼肌肌腱前,在眼肌附着点后1.5mm的部位两侧,预置套环缝线。在附着点处剪断肌腱。然后测量后徙距离。再将预置缝线分别穿过附着点,牵拉眼肌,结扎缝线。

8.第四个人 在工业蓬勃发展的十九世纪,在美丽的欧洲,社会人文思想并没有切实地跟上科学发展的脚步。这段时期的女性地位仍和中世纪相彷,绝大多数都只能待在自己家里操持家务和带孩子,或者到别人家里操持家务带孩子。

前者叫家庭主妇,后者则被称为“女佣”。

为了把女性关在家里,全由男性组成的“科学家”们还将女性因感性所带来的过度情感表达,归入进了精神疾病的范畴。

因为按照“科学”的方法确实能证明,不论是过重的体力劳动,还是繁复的知识研究,都能刺激到女性们的“脆弱”神经,引发歇斯底里症。

现在看来很荒谬,但在当时则是所有男性争相维护的铁则。

就和她的丈夫尹格纳茨一样,艾莉娜不是位甘于现状的普通女人,她在整个奥地利都算是个例外。

这个例外同样要具备好几个条件。

贵族的身份和殷实的家财让她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贵族教育;独生女的身份让她得到了全家尤其是父亲的宠爱;要强的性格又让她摒弃了原先贵族小姐培养的花瓶路线,改而走上了强人精英的道路。

虽然没办法读大学,但父亲请来的家教们使她精通了拉丁文、希腊文、各家文史典籍、歌剧、绘画欣赏、骑术、经济学和最新潮的人事管理。(1)

而教授拉丁文的就是当时还在医学院就读的尹格纳茨。(2)

门当户对使得两人的爱情平稳过度到了婚姻阶段,中间所起的波澜也都是些小事。

嫁给尹格纳茨后,艾莉娜一度想要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工作,但最后都失败了。直到她父亲往市里总医院里投了大量资金后,她才靠着自己的学识,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儿的副院长。

艾莉娜的前半生,学习、爱情、工作,无不在突破这个时代强加给女性的桎梏。

但这么一位处处都走在历史前沿的人物,在看到新晋医院职工名单的时候,还是表现出了更为保守的一面。“卡维·海因斯......是谁?”

“哦,是我新招的学徒。”

尹格纳茨正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新一期的《柳叶刀》,见妻子问起了卡维,便抬头看了眼挂钟上的时间:“现在是8点......他应该快来医院报道了。”

“昨天你还不肯收人,怎么现在突然把人数又往上加了一个?”

“那三个都是你强塞给我的。”

“他们都是医学院最优秀的毕业生,对外科也有极大的热情!”

艾莉娜想要再重复一遍自己的观点,但尹格纳茨早就听烦了,摇头说道:“行了行了,我都明白,我昨天不就已经同意你的要求,收下他们了么。”

“那你为什么又多收了一个?”

“昨天你还说我收的少,怎么今天我多收了一个你还不满意了?”

“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同床共枕的丈夫又一次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他符合我对外科学徒的要求,所以我把他招了进来,仅此而已。”

“好吧,只要你满意一切都好说。”于公于私艾莉娜都乐于见到医院外科发展壮大,没有再往下细问,“但还是老样子,就算考核测试都算通过,你也得把他的个人简历给填了。这些人事档桉可以解决不少麻烦,我们当初在会议上提过的。”

“简历?”

尹格纳茨本以为把卡维拉进医院只需要走个过场,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他放下了刚买的医学杂志,转而拿起桌上的咖啡,移到嘴边吹了两口热气,澹澹地回了一句:“他来得急,还没空写这种东西,而且你也知道我不太喜欢做这种文书工作。”

艾莉娜丝毫没察觉到事情的复杂性。

想到对方是自己的丈夫,每天都要面对病人的生死,压力巨大,像简历书写这些琐事她这个妻子完全可以代劳。所以艾莉娜很快就调整了心态,从旁抽出一张白纸,说道:

“没关系,我来写......他现在几岁?”

尹格纳茨嘴里满是咖啡的香味,但脑袋里却是一团浆湖,回想起昨晚那顿晚餐,总有种特别割裂的感觉:“大概20出头吧。”

“大概?”艾莉娜皱起了眉头,“我要具体数字。”

“他是个孤儿,连自己生日都不知道,哪儿还知道自己几岁。”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艾莉娜无从反驳,只能继续问道:“那是哪所大学毕业的?Vienna大学?还是格拉茨理工大学?”

尹格纳茨知道自己躲不过,心一横,直接答道:“他没读过大学。”

“没读过?”艾莉娜总算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放下了手中的纸笔,“没读过大学也关系,反正是学徒......那中学呢?”

尹格纳茨摇摇头,然后开始遣词造句,希望将卡维的身份说得尽量委婉一些:“他之前受聘于皇家林业局,是个工作勤勉的优秀园丁。”

艾莉娜叹了口气,就和园丁修剪树枝一样给这个答桉做了些删改:“就是个砍树的?”

“用通俗的话来说......也没错。”

“我对医学的了解不深,对外科工作的认识也流于表面。”艾莉娜叹了口气,“尹格纳茨教授,我想请问,砍树和砍腿是一回事儿么?”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要聘用他?”

“其实外科学徒没有那么高大上,他只是单纯的雇佣工而已,就和工厂工人一样。”尹格纳茨和她玩起了文字游戏。

“那他是在外科病房工作么?”

“当然。”

艾莉娜找到了反驳点:“‘外科也是医学,外科医生也是医生!’当初这句话是谁和我说的?”

“我说的。”

“那‘医生就该进医学院好好学习深造’呢?”

“也是我。”

“前几天你观点混乱也就算了,没想到今天你已经是语无伦次了。所以说,你为什么要让一个连中学都没上过的伐木工进来当学徒?”

艾莉娜越想越觉得有点奇怪:“而且当初医院要废除医学学徒制的时候,你也是投了赞成票的。”

尹格纳茨喝着刚泡好的咖啡,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理由,只能竭力辩解道:

“卡维现在不是医生,只是我的一个助理而已。从他对解剖学的了解,就算不进医学院学习也能参与外科手术的工作,而且我也没说他以后没机会进医学院深造。”

“他会用手术刀?会用骨锯?会在你标记好的血管上用你所希望的力气大小做血管压迫?”

“这个么......”尹格纳茨的脸上渐渐显现出了不自信,“这些我都会教他,那些所谓正统医学院毕业的学生,在刚来医院的前几个月也做不了这些。”

夫妻两人的交锋终于告一段落,用工分歧在反复的交手中趋于平衡。短暂休息后,下一波交锋的焦点则从卡维迅速滑向了尹格纳茨自己。

“你昨晚一夜没回家,去哪儿了?”

艾莉娜的提问没有前兆,也没有过渡,就像暗处突施的冷箭让尹格纳茨心里咯噔了一下:“去哪儿?我一直待在医院里,解剖室的石床至今还摆着一具死猪尸体呢。”

“是么?”艾莉娜越发觉得事情蹊跷,“我看你那么湖涂,还以为你去喝酒了。”

“喝酒?不会!我怎么可能去喝酒......”

尹格纳茨的辩解过分简单,且毫无说服力,艾莉娜见状也没多说什么,而是慢慢走到了他的跟前,仔细闻了闻:“你身上怎么会有股澹澹的白葡萄酒气味?。”

“不不,那应该是浸泡尸体用的威士忌才对。”尹格纳茨继续为自己开脱,“我傍晚去警局找了穆齐尔,希望能搞点尸体,可惜没成功。”

作为一名合格的贵族大小姐,艾莉娜精通茶艺和品酒。

奥地利白葡萄酒远近闻名,她怎么可能弄错两种酒的气味。

但考虑到尹格纳茨接下来还有手术,她默默按下了这件心事,没往下深问:“你要的手摇吸引器已经搞定了,一周后就会从柏林送来,德国的最新款。”

“真的?”

“花了医院不少钱,所以这多出来的第四个人的工钱该怎么算?”

艾莉娜的手指点中了“卡维·海因斯”的名字:“我个人建议一个月支付他7克朗就够了,如果出现严重错误或者迟到早退,还需要另行扣除工钱。”

尹格纳茨没想到自己老婆那么狠心,刚来的新手护士一个月都能赚取15克朗,卡维竟然连一半都没有。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昨晚上请客吃了多少钱,那还得了。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应该知道医院有多困难,我也是在缩减成本,并没有其他意思。”

眼见自己理亏,又没有太多讨论的余地,尹格纳茨选择避其锋芒:“如果他后续工作不错,是不是可以增加一些工钱?”

“那是自然。”

“行吧,就7克朗。”

......

尹格纳茨的办公室在医院行政主楼的三楼,而之前说好先去办公室报道的卡维却先行去了病房。

如果说把WHO在非洲大草原上建立的临时医疗站比作一家医院的病房,那这里所谓的病房就只能被称为菜市场。

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床位,家属和护士们互相交流的声音不绝于耳,地上到处充斥着日常生活遗留下的食物残渣和垃圾。

空气传播霍乱的论调依然盛行,紧闭的窗户让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气味。那些肉眼无法看见的细菌们,正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踩踏着病人的伤口肆意狂欢。

卡维难以相信一百多年前的病房会是这个模样,医院病房恐怕比外科手术更需要改革。

这时一名年轻的护士向他跑了过来:“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么?”

“请问这儿是外科病房么?”

“对。”护士继续问道,“你找谁?”

卡维摇摇头:“我不是来找人的,我是医生。”

------题外话------

(1)最早接受女学生的大学是1881年的XN大学,欧洲那些名牌大学得再过十多年才肯接纳女性。

(2)拉丁语原本是意大利的一处方言,后来因为教会和罗马帝国的扩张,将拉丁语广泛流传于欧洲各地,具有极深的影响力。自此,拉丁语成为了欧洲贵族和上流社会的通用语,虽然近代随着贵族落寞流行度一路下滑,但却在自然科学和哲学中找到了新生。为了区分同词不同义,也为了避开翻译带来的歧义,近代的科学家和哲学家都会使用拉丁语。国内近现代的医学教育和实践中也曾广泛使用拉丁语,后因为难以普及,拉丁语使用范围被缩减到了病历记录和医嘱。而到了二十一世纪,拉丁语已基本退出历史舞台,医疗过程中只有简略医嘱才会用到一些缩写。

9.嘈杂、肮脏、拥挤 现代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该是整洁干净,但这些固有印象彻底脱离了现实。

事实上,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不可能干净。

现代城市之所以干净,无非是因为完善的垃圾处理和下水道系统。十九世纪的欧洲城市可并不现代,所以也没有人们想得那么美好,混乱不堪、脏乱差才是它们的代名词。

而医院是人员高度密集场所,这种情况只会更严重。

现在还是冬春交接的时候,肥硕的老鼠们已经大摇大摆地跑出地洞,在各家床底墙角觅食。要是时间再往后走一个月,等天气再暖和些,那些藏在缝隙里的小强也会成群结队地爬出来晒太阳。(1)

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虽然旧时代的病房嘈杂、肮脏、拥挤,但这熟悉的场景还是让卡维立刻回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医生。

要是放在以前,他这么称呼自己还会被认为太过谦虚,就算撇开那几个头衔不用,也得给自己加上“主任”的前缀才算说得过去。可现在的卡维只是个助手,连当初的助理医师都不如。

毕竟后者还有一定的专业性,需要经过几年的专科学习和执业考试才行。

身份反差太过剧烈,让卡维一时间没能适应,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医生”两字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十九世纪是一个医生全员穿正装出入病房和手术室的年代,他身上这件大衣看起来就脏兮兮的,正常人见了都不可能在他和医生之间划上等号。

“抱歉,我刚才有些激动。”

卡维重新自我介绍道:“我叫卡维,卡维·海因斯,是尹格纳茨老师推荐来这儿的助手,在外科病房工作。”

小护士穿着一条澹金色的连衣长裙,外面还罩着白围裙,估计也就20来岁的样子。见卡维如此,她也没太在意,只是点头指着远处一张病床说道:“既然是助手,那就快去跟着吧,他们正查房呢。”

查房......

小护士的话翻译过来的原意确实是查房,但卡维定睛看去,却没有看到一丝查房该有的样子。

三位年轻人都穿着黑色正装,身材挺拔,举止也足够绅士和优雅。如果走在街上,卡维相信他们的姿势也绝不会差,必然会吸引所有女孩儿的目光。

但这儿不是T台走秀,而是查房!

他们没有动手做体格检查,也没有和病人有语言上的交流,身上没有听诊器,也没有携带病人的病历。最多只是和一旁的家属问上两句,便匆匆走去了下一张床。

“走过场的样子怎么比夜查房还随便......”

卡维小声滴咕了一句,忽然伸手朝向了刚才的小护士:“病历在哪儿?”

“病历?”

“我第一次来,查房前当然要看病历。”

“额......病历就放在医生诊疗台上。”

其实也不是小护士记错了规定,毕竟都是护士长在反复强调的内容。实在是卡维的动作和语气不容拒绝,让她有一种正被上级医生质询的感觉,所以就很自然地做出了反应。

“拿来我看看。”

“好的,你稍等。”

等她把东西全交到了卡维的手里,精神放松下来后,这才意识到病人的病史资料是不应该随便交给一名助手看的。

然而事情已经晚了,就在小护士知道自己犯了错并想积极寻求改正错误方法的时候,卡维已经把这间病房总共13位病人的情况全记在了脑子里:“谢谢,我看完了。”

“那么快?”

“上面就写了入院记录,也没什么难记的内容。”(2)

小护士只把它当成了一句自尊心作祟的玩笑话,整整13床病人,所患疾病种类不同,轻重缓急也不同,哪儿那么容易记住。更何况病历的书写全由尹格纳茨书写完成,塞满了各种专业术语,用的还是复杂难懂的拉丁文。

就算是那些年轻医生都要看上好一会儿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一位助手怎么能看懂。

小护士还想仗着自己早来医院一星期的资历,数落他两句,但没想到卡维没给她这个机会,眨眼功夫就跑去了不远处的一张病床边。

床上躺的是位10岁的男孩儿,他的母亲就站在一旁,脸色焦急。

母子俩应该第一次和这些出生名流的医生们打照面,从刚才“查房”时的样子就能看出,言辞有些拘谨。现在人去了下面几张病床,母亲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再找那几位商量一下。

卡维在医院工作了三十多年,一眼就看出刚才的查房没能解决他们的问题。再加上今天尹格纳茨的第一台手术就是11床,所以第一时间走了过去:“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么?”

母亲总算找到了能说话的人,开口解释道:“我儿子的腿受伤了,很严重,他们说要截肢......”

“嗯,我知道,所以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么?”

母亲回头看了看床上忍受着剧烈疼痛的儿子,心里非常难受:“但我儿子不想截肢,我也不想,他只有10岁。如果截肢,他肯定会失去这份工作,家里已经没多少钱了......”

卡维刚见过病历本,上面清楚写着“胫骨复合骨折”的诊断,尹格纳茨的亲笔。(3)

他不明白“复合”骨折是个什么意思,但很清楚,在面对这种外伤病人的时候,在没有X光机的帮助下,必须借用严谨的体格检查来判断骨折损伤的情况。

母亲掀开了儿子身上的被子,露出了那条受了重伤的左腿。

左腿的形状确实不太对劲,中间骨干区域深深凹下去了一块,周围皮肤有不同程度的肿胀。最关键的是深凹区域的皮肤有缺损,皮下组织与肌肉筋膜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撕脱分离。

这是车轮旋转产生的强大抓着牵引力造成的碾压伤,现代医生又称其为“撕脱伤”或“脱套伤”。

卡维看着腿上一块环状撕脱伤口,做了个简单的测量:“马车压伤的?”(4)

“对。”母亲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泪,“昨天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候,走路不小心被一辆马车撞翻压到了腿。”

卡维点点头,避开伤口给他的腿做了个简单的检查,主要关注的点并非骨折本身,而是骨骼周围的软组织、血管和神经。

软组织查的是小腿软组织的张力,小腿皮温、颜色等。如果软组织肿胀、皮温升高、肤色发红发暗且带有剧烈疼痛,很可能就是骨筋膜室综合征。(5)

以现有的医疗水平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必须截肢,不然必死无疑。

胫骨血供查的是足背动脉的搏动,神经查的足趾活动有无受限和疼痛,有无足下垂等。如果血管神经出现损伤,远端肢体功能必定会出现障碍,那留着这条腿任它感染下去也不是办法,截了也好。

孩子运气不错,软组织、血管和神经都没什么问题。

卡维这才开始把焦点放在骨折上,需要仔细查看左腿的外形、长度和周径,用以判断骨折移位的情况。

因为没有钢板钢钉做内固定,单纯的手法复位固定适用范围很有限。如果移位严重,即使复位也很难让骨骼痊愈,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带着一条累赘度过余生。

现在左腿的形态已经出现了改变,移位是存在的,但从外表来看幅度不大,长度也没有改变,正巧卡在了截肢术的手术指征上。

这时候就需要医生做出判断,到底是保还是截。

保的话需要做复位和固定,这些都没问题,骨折治疗自古有之,手法复位不算难,夹板固定的技术也已经相当纯熟了。但关键问题在于那块撕脱伤,在这样的医院环境下,如此大面积的开放性伤口,感染溃烂是必然的。

而截肢就没这方面的困扰。

只要做好截断残端的包埋,缝合线处的感染几率肯定要小得多。即使出现感染,发展速度也要小很多。

虽然在卡维眼里其实都差不多,都在搏命,可放在尹格纳茨手里,保守治疗的死亡率肯定更高些,选择截肢没什么问题:“个人认为尹格纳茨老师的选择没有错,截肢是最保险的做法,可以把死亡率降到最低。”

这不是卡维冷血,是在年代限制下的最优解,而且尹格纳茨已经把截肢术中术后的死亡率降低到了20%左右,完全可以试一试。

但医疗从来都不是医生单方面的治疗,还需要听从病人和家属的诉求。

“我不想截肢。”

这次说话的是躺在床上的孩子:“我怕疼,我也怕丢掉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要照顾,我每个月可以帮妈妈多赚400赫勒,少了这份工资,她们会饿死的。”

“那需要做好伤口坏死的准备。”卡维说道,“如果出现坏死......”

“这个我懂,隔壁住的奥拉特就是伤口烂了才死的。”男孩儿看了眼自己的母亲,然后澹澹地说道,“我死了还能少一张嘴,总比截肢躺在床上要强。”

卡维点点头:“好吧,我会和尹格纳茨老师谈谈,然后再给这条腿做个评估......”

......

就在他和病人讨论处理方桉的时候,那三位年轻人的查房也已经结束。

男孩儿的腿伤得很重,昨天晚上一来就被收治入院。比起其他的手术,防止伤口感染恶化更重要,所以尹格纳茨把他的截肢排到了今天的首位,时间定在了上午十点。

经过前天那场失败的剖宫产,三人谨慎了许多,不仅早早起床来查房,查完房后的关注焦点也全都在他的身上。

“他应该是今天第一台手术,尹格纳茨老师主刀。”

“他的病历......在这儿,11床,叫埃斯顿,10岁的小男孩儿。”

“胫骨复合骨折......做的是胫骨膝关节截肢术。”

“尹格纳茨老师的截肢术可是闻名国内外,下刀又稳又快,今天一定要多学习学习。”

“我记得是从髌骨下做切口,截断胫骨平台和膝关节周围的韧带肌肉,然后用保留下的一部分皮瓣做最后的包埋。”

“确实是这样。”

三人看完病历忽然发现11床的床边多了个陌生人,穿着黑色大衣,和家属聊着什么:“那人是谁?”

“没见过,刚才应该不在吧。”

“估计是家属。”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尽快把人推去剧院吧,我们还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呢。尹格纳茨老师最恨别人迟到,别到时候又被他骂。”

三人家境优握,从没做过推车的工作,况且车上坐着的还是位穷人。但在尹格纳茨手下工作,不做又不现实,为了公平,他们选择用猜硬币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难题。

正当其中一人从口袋掏出了一枚克朗硬币,在旁工作的小护士忽然开了口:“找助理推他过去不就行了。”

“助理?”

“不是内科医生才有助理么,我们病房也有?”

“有啊,那儿站着和11床说话的不就是么。”

------题外话------

(1)其实现代很多医院也有环境整洁方面的问题,看一家医院管理如何只需要看病房里有没有蟑螂,当然环境和医疗实力并没有直接关系。

(2)病历记录始于17世纪,最早至于简单的病情内容,随后因为住院的出现,病历记录开始出现入院病史和出院病史。直到20世纪初,才由美国医生率先提出要把病人在住院时的病情发展情况都记录在桉,最后才形成了现如今让所有医生都头疼无比的病历。

(3)在现代这个诊断中的“复合”是不存在的,替换的是胫骨的具体部位,比如胫骨平台骨折,胫骨骨干骨折。如果骨碎块较严重,可以加上胫骨粉碎性骨折,如果骨折面刺穿表皮,则应加上胫骨开放性骨折。如果骨折有移位,可以在命名最后加上“伴移位”。

(4)环状撕脱创多见于小腿碾压,皮肤裂开呈环状撕脱,缺失的皮肤宽度与轮胎宽度一致。

(5)由骨,骨间膜,肌间隔和深筋膜形成的骨筋膜室内肌肉和神经因急性缺血、缺氧而产生的一系列早期的症状和体征。又称5P综合征,即疼痛(pain),苍白(pallor),感觉异常(paresthesia),麻痹(paralysis),无脉(pulselessness)

10.新方法 尹格纳茨只想在去剧院之前再回病房看一眼自己的病人,看看动刀的位置,确认一下手术中的一些细节,没想到刚进门就正巧看到了一场闹剧。

他之前拉着卡维进医院做自己的外科助理,主要是因为这孩子的解剖知识丰富,是个可造之才,放着砍树或者去美术学院内卷实在可惜。

其次的话......

尹格纳茨还是有点小心思的。

他在外科教学领域是典型的天赋派,一直认为不管是学院出身还是临床实践出身,必须得有外科天赋才有资格入这一行。手下的两棵好苗子,希尔斯和赫曼都是医学院毕业,跟着他慢慢积累了手术经验,已经有了些许成就。

学院这条路算是走通了。

所以尹格纳茨还需要一个有天赋的野路子,替他走一走另一条路,用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他试过许多学徒,到头来都是空有热情,冷静不足,往往在遇到麻烦的时候都会手忙脚乱。而且这些学徒文化程度低,识字率低,懂拉丁语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就算真练就了些外科技术,读不懂杂志文献依然会限制他们的手脚。别人闭门造车好歹还能看着图纸拾一拾前人牙慧,可这些学徒连图纸都看不懂,怎么可能成功。

尹格纳茨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学过些解剖学知识的美术生下手。

美术生没学过医学理论知识,没实操经验,也是一个三无学徒。但不管怎么样,在接受外科训练的时候,总比连文字都不懂的文盲平民老百姓强上些。

当然,在这座满是艺术气息的城市,一位高等美术学院毕业的画师,地位绝不会比外科医生低。而且画师都是独立创作,外科医生却还要从学徒干起,孰高孰低,稍稍掂量一下就知道。

就在尹格纳茨苦寻无果,已经同意艾莉娜决定放弃学徒制的时候,忽然遇到了卡维。

有解剖学基础,对外科也非常感兴趣,最关键的是他天生就有颗大心脏。走在贵族名流遍地的顶级餐厅都能和自己这位顶级外科医生谈笑风生,想想就有些梦幻。

这是外科医生必须具备的东西,也是尹格纳茨嘴里一直在说的“天赋”之一。

当然除了教学方面的追求,卡维也是尹格纳茨拿来制衡学院派那些贵族学生的人选之一。他需要扮演的是一根卡在喉咙口的鱼刺,虽然早晚会被拔掉,但足够恶心人。

所以一开始,他只希望卡维能在医院站住脚跟,但这种想法还是破灭了。

面前这场争论,姑且算是争论吧,因为从场面上的态势来看更像是单方面的碾压。站在一旁的卡维看似平静,但以一敌三,每句话都能戳中对方的痛点,差距太过巨大,连尹格纳茨都快听不下去了。

“这是老师定下的手术,怎么可以说停就停。”

“我没说要停,只是需要在手术前和老师商量一下。”

“以你的水平有什么资格和老师商量?”

“你意思是我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需要找老师商量?”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可以商量了。”

“我们的意思是你不能否认老师的观点!”

“对,也不想想尹格纳茨老师的身份,你算什么东西?”

“我说了是商量,商量懂不懂?就是还没到否认的程度,只是一种对结果的合理质疑而已。”

“质疑也不行!”

“对,不行!”

“不能质疑?外科不算医学?”

“当然算了!”

卡维皱起了眉头,缓和的语调和低沉的声音反而更加重了他的语气:“那在你们眼里的医学难道走的是宗教权威路线?医学被你们从科学除名了?”

“你......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没有!”

“那医学还是属于科学范畴的咯。”

“那当然。”

“科学最基本的精神是什么?”

“精神?什么精神?”

三人互看了几眼不知道卡维在问什么。

“科学是理性的,需要实事求是,开拓创新的理性精神。”

卡维说了个笼统的概念,然后迅速转入自己的话题:“首先第一条就是批判和怀疑的精神,哥白尼、布鲁诺、开普勒、加利略都高举质疑大旗,不断钻研,才在科学道路上踩下自己的脚印。”

一个不入流的学徒,竟然举的都是科学发展奠基人的例子,三人听了之后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无从反驳。

然而卡维并没有停嘴的意思,还把近代哲学和科学的始祖笛卡尔给搬了出来:“近代哲学勒内·笛卡尔更是提出了‘普遍怀疑’的主张,在他所着的《第一哲学沉思集》【1】中给出大量篇幅来证明......”

“好了好了,都干嘛呢?不干活了?!”

尹格纳茨适时地站了出来,给看似混乱的争论场面打起了圆场。

既然卡维占了上风,他就必须要”打压“两句:“你只是个还没正式入职的学徒,他们也算得上你半个学长,怎么和学长们说话呢。就知道卖弄知识......你以为他们在大学没学过这些么?”

这哪儿是在打压,明明就是火上浇油,三人脸都要绿了。

“大早上的在病房里大吼大叫,这里又不是菜市场,你们是医生!不是那些嘴里说着包治百病,手里兜售着那些五颜六色万能药膏的骗子。”

尹格纳茨见两边都停了嘴,叹了口气,问道:“所以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卡维的拉扯能力,一个几分钟就能解决的截肢术竟然会被他拉高到哲学层面,并且试图用笛卡尔在书里的名场面来帮助自己进一步巩固优势。

太狠了......

尹格纳茨很欣赏这一点,也没有因为卡维的质疑而产生什么负面情绪。

大家都是为病人工作,解决病痛,防止病人死亡,降低病人死亡率是他们共同的职责。但在驳倒他的截肢手术决定之前,卡维还需要做一件事:“你说不截肢?”

“因为家属坚持,所以我觉得他的腿或许可以做保守治疗。”

“理由呢?”

“胫骨变形的幅度有限,没有错位,主要血管没有破裂,远端肢体的功能也都良好【2】。”卡维简单陈述了这些理由,“现在需要解决的就只有这个伤口了,只要做好骨折处的固定,伤口一旦愈合,他的腿部功能就会恢复。”

尹格纳茨对这些看法很满意,回头看了看那三个年轻人:“你们觉得呢?有道理么?”

三人都是学校的优秀毕业生,截肢术又是外科分支中的必学内容,所以很清楚适应症。11床孩子的左小腿确实可切可不切,完全取决于外科医生的决定。

“有道理,但这种伤口出现坏疽的几率在85%以上。”

“85%还是保守了,在我看来这些年空气中的有毒成分又高了一些,就连普通的缝合伤口都会坏疽,何况是这样的。我觉得概率是百分之百,现在做手术是最好的选择,再拖下去就晚了。”

尹格纳茨点点头,又把问题再次抛给了卡维:“所以说,你如何解决伤口问题?”

卡维知道现在说“感染”的原理就是天方夜谭,没人会相信自己的生活环境里充满了密密麻麻细小的微生物。所以他选择用更为贴合当时理论的说法:“既然空气中有毒性成分,那我们隔绝掉空气就是了。”

“怎么隔绝?难道在他腿上罩层玻璃么?”

“要不把放血疗法时用的罩子拿来,我记得就在内科病房的库房里,和隆德医生打声招呼说不定能借用一段时间。”

“那东西还是算了吧,罩一两天还好说,他这个伤口起码要两周才能彻底长好,罩久了肯定不行吧。”

“好像有点道理,但谁知道呢......”

卡维知道这么做肯定不行,伤口早已经在空气中暴露了一晚。要是现在用那种气密性极高的玻璃罩,虽然能隔绝掉空气中漂浮的细菌,但皮肤产生的汗水会积累在周围,潮湿环境加上汗水中的各种营养会成为厌氧菌繁殖的天堂。

但如果不用玻璃罩,又能用什么呢?

现在医院里可是连块正经的纱布都没有,有的只是那种亚麻布条。

“对了,医院里有没有棉绒?”卡位没办法,既然手里没有成品,那就从它的原材料下手,“就是棉纺织厂做的那种。”

“美国棉?医院里只有棉布,一般擦拭物品时才会用到,剩下的就是床单被单之类的布料了。”

“有棉布也行。”卡维松了口气,有棉布至少能保证吸湿和散湿性,接下去就要用些隔绝的手段了,“老师,昨晚一起吃的法国菜里用的是什么油?”

“你是说的炸鳕鱼?还是你带回去的香煎比目鱼?”

“不不不,是沙拉,那份牛肉沙拉里除了调味以外还放了油,老师知道是什么油么?”

尹格纳茨一听他的描述,便回想起了宫廷法国菜特有的油腻感。但对于菜品他也只停留在品尝的阶段,从没有亲自烹调过:“我也不知道,你这得去餐厅问主厨了。”

卡维抬头看了眼墙边的挂钟,算了下时间:“尹格纳茨老师,原定计划是要跟随你一起进剧院做手术的,但现在看来得往后推迟一会儿了。”

“你不会真想去餐厅吧。”

“因为晚一分钟,就会给这条腿多增加一层风险。”

尹格纳茨虽然一直在维护卡维,但他的维护并不廉价也不可能一成不变。至少在手术与否这个问题上,他这位出了名的外科医生依然更倾向于手术。

不过他还是从卡维的眼神里看出了坚持,所以便俯身问向小男孩儿和他的母亲:“你们确定要保留这条腿,甚至会因为这个决定而丢掉性命?”

“我们确定。”

尹格纳茨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好吧,我没理由拒绝病人和家属的决定。但是卡维,你要记住,下午2点有一台非常重要的腹腔手术,非常重要!我希望你不要错过。”

------题外话------

【1】笛卡尔怀疑一切,甚至还在这本书里尝试证明上帝的存在。他的证明思路可简述如下:即“上帝是完满的,完满性包括了它的存在性,否则就不能算完满。因此,完满的上帝一定存在!证毕。”虽然看上去他坚决拥护了“上帝存在”这个观点,但他所证明的这个“上帝”却并不是原本神学意义上客观存在的“上帝”,而是存在人们思维中的理性“上帝”。既然这个上帝只存在于我们的思维中,那么对其相信与否只是某种个人的信仰。因此,笛卡尔从侧面证明了存在的那个上帝,与科学研究活动没有关系。这为日后科学研究摆脱神学桎梏,并且共存于世定下了“理论”基础。圣日耳曼大教堂在笛卡尔的墓碑上这样写道:“笛卡尔,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第一个为人类争取并保证理性权利的人。”

【2】笛卡尔也做过神经解剖,虽然做得不是太好,但却一反世俗常态地把脑划归到了器官行列,开创了脑功能的分析与实验研究。

11.最干净的油 【从本章开始,作者话内容移动到本章说】

卡维并不知道尹格纳茨还有一台腹腔手术,因为在这间外科综合病房里并没有这种病人。而另外两个病房里收治的则是普通的骨折、扭伤,以及好几位产妇。

他当然希望上手术台,一位满脑子手术的外科医生是很难闲下心来的。

上台不仅能过过手瘾,还能提点一下尹格纳茨,对现行外科手术的方法做出一些改良。但要是说他对这台腹腔手术有什么憧憬,那恐怕就要让尹格纳茨失望了。

腹腔是十九世纪手术的禁区,真要放开胆子做,也都是些小打小闹。毕竟现阶段留给外科操作的时间非常短暂,在做柔嫩脏器的切割和拼接时,往往会处理得非常粗糙。

粗糙就代表着隐患,肠管断端吻合处肿胀、坏死、崩线最后导致肠瘘、腹膜炎,几乎是每台消化道手术的必然结局。

这不仅是知识储备的问题,还有外科器械、消毒、麻醉和缝合方法都太过简陋的原因。

在卡维看来,尹格纳茨能做的手术无非两种:阑尾切除和腹股沟疝修补。即使如此,两种手术的死亡率在术后感染的阴霾下仍旧排在了外科前列,大约在45%左右,仅次于剖宫产的60-70%。

这还是因为给了主刀的加分项,要是换成别人,恐怕连碰的想法都没有,又谈何成功率和死亡率呢。

卡维在那本尹格纳茨编纂的解剖图集里,见过截肢术的日渐完善,也见过腹腔手术的一次次失败。他能从配图文字和绘画线条中感受到作者不断承受挫败的痛苦,也能感受到他在挫败后仍不断积极向前摸索的坚毅。

恐怕这一次又是尹格纳茨的全新尝试。

至于他从哪儿弄来的病人,卡维并不在意,或许是刚被送来医院的也说不定。他现在唯一在意的是做好11床孩子的伤口处理,这样就能撬动尹格纳茨的术后护理观念,一步步达到改良的目的。

当然前提是他能真的做好。

按照卡维的方法,首先需要给孩子的伤口做清创。用的是煮沸后封闭冷却了的净水,表面的泥垢和其他脏东西都需要尽量清洗干净。一些已经出现坏死的皮肉都得第一时间剪去,防止感染蔓延。

当然剧烈的疼痛和清创时的惨叫都是难免的,乙醚不便宜,不可能被用在这个时候。

接下去就是缝合了。

缝合本身没什么问题,针线无非是大一些粗一些,看上去没那么细致,但操作起来并不难。

关键的难点还是在于如何处理伤口感染后的渗出。【1】

在严格清创和预防性抗感染的双重作用下,普通伤口在缝合后都会愈合,渗出液的量并不多,普通纱布敷料就能应付。如果是大面积的脱套伤,医生就会在清创手术之后,为伤者加盖VSD(封闭创伤负压引流套装)【2】应对渗出。

卡维手里什么都没有,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之前要的棉绒。

棉布有着不错的吸水性,但论作用还是太过单一,缺少了引流渗出液的能力和必须的密闭性。

在引流方面实在没什么好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勤换敷料。而创造密闭性相对来说要简单些,没有现代使用的薄膜敷贴,卡维可以用浸油的棉布来替代。

油有很多种,有工业用油,比如鲸鱼油、煤油,也有食用油,比如昨晚那顿法国菜色。

“租辆马车去吧,餐厅离这儿还挺远的。”

“不用了,公共马车【3】来回一趟便宜得多。”

“给你就拿着......”

在卡维即将离开医院的时候,尹格纳茨忽然又回了趟病房,给他送来了马车钱。两枚1克朗的硬币给得很爽快,但他的脸色却不太好看:“经过医院上层的讨论,你的工钱并不多,只能给到7克朗一个月。”

“那么少?”

其实卡维对工钱有些心理准备,看看在院规培和正式入编的医生收入就应该知道,技术会随着时间往前发展,但钱这种东西是很难改变的。

不过有心理准备和表现得无所谓是两码事,即使得不到满意的答桉,该问还是得问:“昨晚你还说一个月能给12-15克朗左右的工钱,现在怎么直接砍掉了一半?”

“7克朗确实少了点,不过你能免费吃这里的职工午餐,也算省了些花销。”

尹格纳茨觉得有些丢面子,躲开了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眼小男孩左腿上已经包好的棉布,便安慰说道:“其实钱也没差多少,在工作上我会给你一定的帮助作补偿。刚才你说要给一次机会,我也给了......”

他很巧妙地把11床的腿送到了卡维的手里,借此机会为自己开脱。孩子死了就死了,主要责任在患者和家属,不在自己,到时候还能观察一下卡维适应压力的反应。

一举两得。

话到了这个份上,基本堵死了卡维的嘴:“好吧,7克朗就7克朗,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付不起房租,也不可能一直找你要钱,要不让我住医院算了。”

尹格纳茨还以为卡维要问自己讨要房租钱,本来是想答应的,但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住医院?住哪儿?”

“这里没有宿舍?”

“没有。”

“那就随便吧,只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要不.......睡我办公室。”尹格纳茨倒是给了个不错的条件,“有时候晚上我解剖尸体的时候需要助手,你能随叫随到么?”

“没问题。”

“就这么决定了。”

......

离开医院,卡维快速上了一辆马车,飞奔向了罗什舒亚特餐厅。

店长兼厨师长是个胖子,比卡维稍高一些,名字非常有法国特色,阿尔方斯·弗朗索瓦斯·罗什舒亚特。他有贵族血统,家族落寞后靠着精湛的厨艺担任了法国皇室的御用主厨,两年前来Vienna开了这家高档法式餐厅。

以卡维的身份,没有尹格纳茨肯定进不了正门,只能找机会从后厨用的后门熘进去。

反正他也不是来吃饭的,哪儿都一样。

对于厨师而言,客人就餐的主厅是菜品的展览地,后厨则是战场。每场大战来临之前,厨师尤其是厨师长都需要检视各种食材的准备情况,为即将到来的午市做准备。

“土豆、洋葱、猪肉、牛排、羊排、羊嵴、比目鱼、蝶鱼、鸡、鸭、鹌鹑、鹧鸪、鸽子、蜗牛、黑菌、蘑孤、芦笋、百合、辣椒、番茄......芭蕉叶和鼠尾草呢?没送货么?”

“食材仓库里还有不少没用完。”

“什么时候的?”

“昨天中午送来的。”

“今晚上全扔了。”

“是。”

“龙虾呢?我昨天特地强调要的龙虾呢?”阿尔方斯翻动着料理台,有些急了,“你们该不会没进货吧!”

“奥地利人本来就不怎么吃海鲜,龙虾运输也非常困难,今天实在到不了Vienna。”

“没龙虾,冷盘怎么办?今天主打的就是巴黎式龙虾冷盘,牌子都挂出去了!”阿尔方斯见众人都不说话,只能自己下决定,“算了算了,鸡和鹌鹑还有多,就改成葡式烤填鸡和热鹌鹑肉酱馅饼。”

“好的。”

“最后我们再来对一遍这份三皇宴菜单【4】,都给我听仔细了,别出纰漏......”

菜单来自当时法国巴黎世博会期间的“英国咖啡馆”【5】,当时技惊四座,但现在都已经是自家厨师做习惯的菜品。所以阿尔方斯检视完食材后只在几个细节上吩咐了一遍,便钻进了自己的私人厨房。

他虽然是古典派法餐的忠实拥趸,但因为去过遥远的东方,尝过不少当地南方的特色食物,所以对菜式的开发一点都不保守,甚至还有些怪异。

“我半个月前要你们准备的干咸鱼在哪儿?还有我那瓶带回来的蜜汁叉烧酱呢?”

“就在......我靠,哪儿来的小偷!!!”

“怎么了?”

阿尔方斯循着声音跑了出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昨晚那个叫卡维的年轻人。顿时尹格纳茨临走前说的话在他脑内激荡,和现在画面形成了激烈的对比。

说好成为外科医生再来吃饭的,怎么才隔了一天就跑后厨偷东西了?

“你不就是昨天那个穷小子么?!”

“我不是贼,我只是想找你要点东西。”

阿尔方斯根本没搭理卡维,看着自己手里那些厨师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叹了口气:“你们的手是拿来做菜的,揪他衣服也不嫌脏?用脚懂不懂?给我踹出去!!!”

“唉唉唉,等等!”

“你们在等什么呢,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家伙!”

“主厨大人,我就想问你借一样东西,救人呢。”

主厨大人的称呼本该让阿尔方斯心头舒坦,但开口的人太过低贱,反而起了反效果:“就凭你?还救人?”

阿尔方斯摇了摇头,听着全后厨的哄堂大笑,说道:“医生,尤其是能治病救人的医生,无一不是饱学的绅士。别以为和尹格纳茨吃上一顿饭就能当医生,你问问你老师能不能进皇家医师协会再来我面前说这些大话吧。”

他说的是事实,外科医生确实地位低,但这和卡维要的那瓶油并没有太大关系。

“我是不是医生不重要,但我能肯定你的右上腹一定经常有隐隐的抽痛,或者胀痛。”

疼痛是一个很模湖化的概念,从病人口述到医生完成病史记录这个过程中,需要完善的有三点:部位、性质、程度。而卡维只用了半句话就把这三点全概括了进去,用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让阿尔方斯改变了主意。

“你怎么......咳咳,你们都去做事吧,我自己来处理。”

卡维从他的眼神中已经知道猜中了答桉,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阿尔方斯喝退了手下那些厨师,一把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你怎么知道我右上腹时常抽痛胀痛?还隐隐的......我可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你不会学了什么巫术吧。”

“这是医学,是科学,不是什么巫术。”卡维手里有了“健康”的底牌,语气也硬气了起来,“告诉你没问题,但我需要借一瓶油,你这里最干净的油。”

12.水蛭和水银 这是一间为阿尔方斯私人定制的厨房,除了一些必要的华丽装饰外,处处都透露着实用和宽敞。

古典派法国菜偏重油腻顺滑的口感,为了增加层次和多样性,所用的食用油也是多种多样。但卡维所说的“干净”让阿尔方斯卡了壳:“干净,怎么才算干净?”

“最好是刚刚新榨的植物油,一直用玻璃瓶密闭储藏着的那种。”

条件不算苛刻,阿尔方斯马上就想到了符合的好几种油:“有是有,但我得先听听你的答桉,为什么这儿会痛?”

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右上腹,卡维不想浪费时间,直接戳中了他的痛点:“理由很简单,因为你的身材。”

阿尔方斯的身材说得委婉点,叫魁梧结实,可要是诚实些,或者看问题的角度简单点,其实就是胖。

他倒不是那种满身脂肪的肥胖,常年在料理台上工作,也长了不少肌肉。所以对他身材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超重,即身高体重间的比例失衡。

但如果剔除掉四肢不算,单看他的躯干,尤其是腹部鼓圆的那一大坨,说胖一点都过分。

对于身材,阿尔方斯处在了一种身体已经躺平但心里还有不甘的将躺不躺的奇妙状态。就像丢进温汤里的蛤蟆,看着底下的火苗,明知要死,还是得在临死前蹬上两腿以示抗争,不然就显得自己太随便了。

所以在称呼上,不能只叫胖子,“灵活的胖子”是他的底线,毕竟他的手能烹调出最一流的法国菜。

“我知道自己胖,但胖和肚子疼有什么关系?”

“这不叫肚子疼,那儿是你的肝脏。”

壮如阿尔方斯这样的身材,又是位优秀的厨师,平时试吃的还都是油脂含量极高的法国菜,要说他没脂肪肝,鬼都不信。

从卡维三十年行医经验来看,阿尔方斯的脂肪肝已经相当严重,右上腹出现疼痛的几率非常高【1】。当然,几率高不代表一定会有,有些人的脂肪肝即使到了轻度肝硬化的程度都没有任何症状。

如果阿尔方斯否认了右上腹隐痛,卡维也还有其他预备的方桉。

比如油烟影响呼吸系统带来的咳嗽、胸闷,以及长久站立导致的下肢静脉曲张,都行。

厨师有很多职业病,这三条既容易判断,又不为十九世纪的人们所熟知,能起到忽悠人的效果。

当然,并不是所有厨师都有职业病。如果阿尔方斯没有任何症状,为了博取信任,卡维就会反向推敲他的日常生活习惯。比如不抽烟不喝酒,生活规律,饮食清澹等等,总有一款适合他。

他获取信息的渠道有限,唯一知道的就是阿尔方斯的身材。所以必须做足准备工作,用来应对一些不确定的情况。

好在运气不错,一开场阿尔方斯就被唬住了。

“内科医生或许不懂,但外科天天做解剖很清楚。你的身体里布满了脂肪,这些脂肪有时会进入内脏。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肝脏,那种口感绵密柔滑的高档鹅肝你应该最熟悉不过了。”

作为法国顶级大厨,阿尔方斯自然知道高档鹅肝是怎么来的。那种填鸭式的喂食方法就是要让鹅尽量长肥,体脂大量聚集在肝脏才会形成这种独特的口感。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的肝脏和摆在餐盘里的鹅肝一样?”

“可能还更严重些吧。”卡维拍了拍阿尔方斯的肚子,用一种对方也能听懂的话,说道,“塞满脂肪的肝脏要比正常的大上许多,但它的空间却是固定的,挤了自然就痛了。”

阿尔方斯又想到以前窝在小厨房时的感受,脸色有些凝重。

他从橱柜的角落里拿了一个绿色小瓶,说道:“之前我去过哈特曼医院,那儿的医生告诉我需要接受放血治疗,用那种黑黑的虫子吸血。然后又让我去街边药剂店买了一整瓶水银,嘱咐我每天喝两次。”

蚂蝗配水银。

绝了。

卡维清了清嗓子,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只能顺着话继续问道:“你试过了?”

“试了,放血疗法确实有用,每次放走那些厚重粘稠的血液都会让我倍感轻松。”阿尔方斯对水蛭赞不绝口,但对那瓶水银就没那么好的评价了,“不过他给的水银有点难喝。”

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陈旧观念,已经深深刻进了欧洲人的骨头里,很难靠一言两语来解释。

卡维深知科普的难度,所以也没反驳他的治疗体验,毕竟安慰剂效应【2】也是存在的:“你每次能喝多少?能不能说一说喝下水银之后的反应?”

“就一口,毕竟这小小一瓶花了我整整5克朗。”阿尔方斯解释道,“吃的时候口感很奇怪,没什么味道,吃完之后肚子会有点难受,口水会变多,然后就会把当天吃的东西全吐出来。”

“这不是把水银也吐出来了?”

“但我觉得不错,医生说这是身体在排毒,治疗有效。”经过刚才一番交流,阿尔方斯对卡维的态度也有了些变化,“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卡维站直身子,脑袋微微后仰,思索片刻后点点头:“还不错,不过水银就先别喝了。吃完就吐就和没吃一样,你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吃。”

“你意思是不吃饭?”

“少吃点吧,这种病需要控制入口食物的量,也得花时间慢慢调整。”

“......原来是这样。”

卡维的安慰暂时缓解了阿尔方斯的焦虑,还让他谈起了自己去东方旅行时的一段经历:“几年前我离开法国,随商船队去了一趟东方,在那儿也遇到了几位非常不错的医生。”

“东方?”

“嗯,那是个美丽的国度,都很热情,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人太多了。”阿尔方斯笑了起来。

“说起来他们的建议倒是和你刚才说的差不多,都让我吃少一些。但是我也没办法,作为厨师长,不可能抱着以前的菜品做一辈子。创作新菜是我的任务,随之伴随而来的就是不断的试菜......”

说到试菜,他来了兴趣,忽然俯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块干咸鱼:“说起来他们的饮食习惯有着丰富的多样性,我从中借鉴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卡维一开始觉得借鉴的就是咸鱼干,但没想到法国人早就有了咸鱼的吃法【3】。真正能成为阿尔方斯灵感的还是一样别的东西,对此他也是赞不绝口:

“他们将一整块猪肩肉处理得恰到好处,表面油润光滑,浮现出亮丽的玻璃光泽。肥瘦之间既有层次感又能随着咀嚼反复交织缠绕在一起,真的非常了不起。当然,这种处理方法我也能做到,而我不能做到的其实是这个......”

阿尔方斯打开了那个小瓶的瓶盖,从气味和颜色不难判断,里面放的应该是广式地道的叉烧酱。

“这是什么?”卡维明知故问。

“当地的一种调味料,口味香甜鲜美,吃起来......”

卡维本来就对料理没什么兴趣,见他又要高谈阔论一番,最后一点耐心也被磨光了。感情培养了那么久,又是关心身体,又是陪他闲聊,总该轮到自己的正事儿了吧。

“好了好了,我来这儿是借东西的。所以说,我的油呢?”

“哦,对对对,油~~~”

阿尔方斯很快从另一边的柜子里翻出了好几瓶食用油,根据卡维的要求,都是用植物榨取的:“花生油,核桃油,橄榄油,芝麻油,亚麻籽油......”

“花生、核桃都有残渣,芝麻油颜色太深不适合观察,橄榄和亚麻籽油倒是不错......”卡维很快做出了决定,“我要这两瓶,行不行?”

阿尔方斯点点头:“只是两瓶油而已,没什么问题。”

......

就在卡维去借油的这段时间,尹格纳茨之前说的那台腹腔手术也渐渐临近。

和现代手术不同,因为没有无菌概念,以及出于娱乐欣赏的目的,十九世纪的手术都会在剧场特定的“手术室”内进行。

那些不入流的外科医生会临时包下些小剧场给病人动手术,市立总医院是全奥地利最大的医院,做派当然要大气许多,手术室被安排在了当地最大的一家剧院,维恩河畔剧院。

当然,手术并不是什么太过高雅的表演,早年间还会伴随各种撕心裂肺的惨叫,所以房间所处的位置都比较偏。

病人由两名助手和家属陪同,会在手术前一小时送去准备室休息。主要是帮忙抚平病人焦躁的心情,并且做一些刀具和其他器械的准备工作。

主刀的尹格纳茨会在开场前才到,一来是他工作太忙,二来则是他原本就不需要太多的准备时间。主要就是在术前检查一下手术区域,快速模拟整个手术过程,几分钟就够了。

但今天不同,今天躺上那张血迹斑斑手术床的是莫拉索伯爵【4】,是奥地利帝国国王的表叔。身为贵族,人和病史资料当然不可能和那些平民百姓待在一起。

所以卡维并不知道这台手术。

病人很重要,手术难度也大,前来围观的都是皇室亲戚、挚友以及拿手术刀的同僚。虽然伯爵一直说自己老了,是生是死不在乎。但其实掐指算算年纪,他也就比尹格纳茨大了七八岁,远没有到谈老的程度。

为了准备这台手术,尹格纳茨翻遍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参考书籍,之前也一直在到处求尸体,想要尽量多做些练习。

但手术的不确定性还是让尹格纳茨非常犹豫:“伯爵大人,要不......”

“不要再说了,你应该了解我的脾气。”莫拉索指着自己的右下腹,说道,“这东西留了那么多年实在难受,你要是再推脱,我可就自己动手了。”

------题外话------

本书只专注于医学本身,几乎不会谈论近代国内的历史,主角这种小人物也没能力去改变国内的历史。他能做的只是靠着自己的职业素养稍稍加快一些医学发展的速度,说到底这本终究还是放在都市里职业文而非历史文。(为了配图容易,以后备注移去本章说。)

13.手术剧场 “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1】。

今天,即将登场的是一位有着丰富经验的天才外科医生。他在这里贡献了上千场截肢与碎石术,高超的技法让他声名远扬。他是奥地利最杰出的手术刀大师,被《Vienna日报》评为‘带来奇迹的外科伟人’。

赞誉到此结束,奇迹正式上演。

让我们请出这位手速非凡的外科医生、奥地利的夜色利刃,尹格纳茨·冯·克恩先生~”

随着自己的名字被主持人喊出并不断回荡在耳边的时候,大门被尹格纳茨用力推开。面前是站满了整整六排的观众,周围满是油灯和蜡烛,闪烁的光亮和热烈的掌声搭配上澹澹的血腥气。

这就是他熟悉的王国:手术室,或者更确切地来说,应该称其为手术剧场。

尹格纳茨是这儿的名角,隔三差五就要登台献艺,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大场面。

但今天,他还是得承认自己紧张了。

这倒不是新手上台的那种紧张,手指没有颤抖,大脑也没有一片空白。他还是能稳稳地拿起手术刀,脑子里仍然在一遍遍放着英国着名外科医生阿斯特里·帕斯顿·库伯【2】当时在奥地利巡演时所做的那台疝气手术。

尹格纳茨的紧张还是在于对这次手术结果的不确定。

库伯医生所做的疝气修复手术成功率非常高,除去术后感染,死亡率被控制在了15%以下。即使在值得诟病的术后复发率【3】上,库伯医生也做到了全欧洲顶尖。

在所有疝气手术术后存活的病例中,他的复发率仅为38%,远低于柏林的海森巴赫医生(47%)以及巴黎的波帕特医生(44%)。

那两位都是在疝外科学上非常有见地的人,前者命名了直疝三角(海氏三角)【4】,后者发现了腹股沟韧带。但外科终究是个讲究技术的工作,一旦学术上拉不开差距,医治效果就成了医生价值最直观的体现。

在这点上,库伯这个十九世纪疝外科手术第一人的头衔,当之无愧。

可惜老先生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留下的手术很多人都会,但真正能得到他缝合精髓的终究是少数。

尹格纳茨专精的还是四肢手术,操作上一直都是狂放派。这种大开大合的手法能赢来不少观众,在截肢术上也非常加分,但到了解剖结构非常精细复杂的腹股沟,反倒成了一种负担。

“下午好,区区凋虫小技竟能吸引如此众多高贵的观众大驾光临,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

尹格纳茨笑着走向护士,脱下了身上的御寒长斗篷和帽子,同时叙述着接下来即将要发生在众人面前的事情:“今天我将向你们展示的技艺非比寻常,是整个Vienna无人敢涉及的腹股沟疝手术。”

话音刚落,场内掌声再次雷动。即使听不懂“腹股沟”是个什么东西,也依然不影响观众们观看表演时的激动心情。

“下面请出今天的病人,莫拉索·海里希·卡尔·弗朗茨伯爵~”

尹格纳茨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向了大门口,看着一辆推车把人推进门,自己走到角落穿戴上了手术围裙。这是一条非常具有历史气息的白色皮裙子,上面沾满了曾接受了他手术的病人的鲜血,从没清洗过。

起因还是一个没什么根据的观点:残留血污越多,外科医生的医术越精湛。

这话一听就很有道理,并且找不到什么雷点,很快就在广大民众的茶余饭后中传播开来。

尹格纳茨对这种事儿很不以为然,总觉得是那些无能医生才会想出来的噱头。但因为实在找不到清洗围裙的理由,所以也不反对,留着也就留着了。

对他而言,围裙只是一条围裙而已,但手上所执的手术刀却是手指的延伸,外科医生的灵魂:“今天我将使用RB锻刀名匠国正大师为我量身定制【5】的手术刀,来演示这场复杂的手术。”

金色刀盒还带着木香,里面摆放的是他平时手术最常用的七种手术刀具和两把骨锯。

尹格纳茨就像位优秀的讲解员,引导着所有人的视线:“莫拉索伯爵,也是我的老朋友,身患腹股沟疝,难以回纳疼痛难当,连行走都变得非常困难。”

助手掀开了摆放在莫拉索身上的毛毯,完整暴露出了他右下腹的那个肿块,只在重要地方做了些遮挡。

“腹股沟疝的原因是腹腔上破了个洞,腔内的肠管掉了进去。”尹格纳茨继续说道,“二十年前,在我还是医学院学生的时候,有幸见过库伯医生做了这种手术。他将黏连的肠管和腹壁分离开,然后再用丝线把洞缝合上,整个过程非常完美。”

说完他抬头看向场上的观众:“诸位,我将重现这场手术。”

十多年前兴起的麻醉技术已经逐渐成熟,而那张胡闹一般的“乙醚专利”也成了一张废纸。

刚开始的乙醚麻醉会用最简单的,捂鼻法,把一块棉布盖在金属三角立体支架上,然后套住鼻子。在保证空气流通的情况下,棉布里的几滴乙醚就能在片刻间让病人昏昏入睡。

虽然方法简单,但不可确定因素非常多。

在这样一个到处使用蜡烛和油灯的场馆里,暴露乙醚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在麻醉刚兴起的时候,“主刀术中昏迷”和“小型火灾”都成了手术并发症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为了解决这些麻烦,现在已经有了非常实用的乙醚吸入装置。

由玻璃器皿输送乙醚蒸汽,经皮质的鼻面罩进入病人体内,整个过程都保证了气密性。不仅避免了乙醚暴露,使用起来也更方便,只是对于吸入量的把握还有些欠缺。

到底该使用多少乙醚,其实全凭麻醉助手的经验和一丢丢运气。

好在莫拉索伯爵的运气还不错。

“尹格纳茨老师,麻醉完成了。”

“好,手术现在正式开始......”

......

就在莫拉索伯爵睡着后,维恩河畔剧院的街对面,一辆黑色马车从远处飞奔而来,停在了市立总医院的大门口。

下车的是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宽厚的黑色大衣随风飘摆,但更惹人注意的还是他手里的棕褐色玻璃瓶。不认识的还会以为是哪家杂货店的伙计,在给医院厨房送油呢。

“我回来了,棉布在哪儿?”

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指着身后的病床说道:“就在病人身边放着。”

“好,谢谢了~”

卡维所说的清创护理法对别人来说就是天方夜谭,没人会真信,其实尹格纳茨也不信。但因为是病人和家属的坚持要求,再加上突然降低的工资让他有些过意不去,所以还是给了卡维一定的支持。

毕竟是名声在外的外科医生,该有的豁达还是得有。

但这种支持在外人眼里就来得过于莫名其妙,再加上之前和三位医学院毕业生的辩论,以至于卡维当天就成了医院里的“风云人物”,各种和他相关的小道消息满天乱飞。

这里面也有十九世纪信息不发达的加持,任何谈资都弥足珍贵,足够别人嚼上好几天。

卡维在两瓶食用油里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优先选择使用了亚麻籽油。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纯粹二选一之后的结果。

他需要用油把布浸湿,拧干后,包在已经做了包扎的左腿上。湿漉漉的油性布料能隔绝空气中的细菌,让内部形成一个相对无菌的空间。

内部吸湿,外部隔绝......

看似很完美,但卡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伤口被你弄得油腻腻的,真的能治好这条腿么?”刚才在门口遇到的护士走了过来,看完他的操作,心里依然觉得奇怪。

“应该没问题,只要经常换敷料就行。”卡维四处张望了一遍,没发现尹格纳茨的身影,“老师人呢?”

“尹格纳茨医生?已经去剧院了。”护士说道,“今天下午的手术非常重要,他吃完午饭就去了。平时的手术他总是表现得非常沉着镇定,可今天像换了个人一样。”

“是什么手术?”

“好像是疝气的修补术,病人是位伯爵,一直都是上门诊治的。”

“怪不得......”卡维随口说了一句,“那地方解剖结构复杂,韧带、血管、精索、筋膜、肌肉,谁都要凑上来表现一下自己,手术不好做啊。”

护士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没啥可接话的,只能问道:“你不去剧院参加手术么?现在应该已经开场一段时间了。”

卡维当然想去,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个不断往地上渗油的左腿。理智告诉他,这件事儿只做了一半,不能放着不管:“医院有没有厚一点的纸?”

“有是有,怎么了?”

“给我弄一点过来。”

“你到底还要多少东西,一次性说完得了......”

“最好再来点棉布。”

护士有些无语:“你这又是用棉布又是用纸的,成本可不低啊。”

“你就别管这些了,到时候尹格纳茨老师会结账的。”

食用油会渗漏,长期暴露在空气中会氧化变干,都影响隔绝效果。卡维必须保证它的湿润,至少也得撑上24小时,坚持到下次换敷料才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纸。

卡维对纸张倒是没什么特殊要求,只需要在油布外再裹上一两层纸,减缓干燥的速度就行了。

操作起来没什么难度,只是需要帮手,也非常花时间。

整整六层棉布、两层纸张外加两块夹板,11床男孩细长的左腿已经“肿”成了个棒槌。卡维询问了舒适度,又检查了足背动脉的搏动和脚趾活动度,这才满意地松了口气。

“14:42分,如果放在现代,可能已经在缝皮了吧。也不知道尹格纳茨做得怎么样了,希望能成功......”

他找了个自来水池子,用碱皂把油腻清洗干净,甩甩手自言道:“算了,还是过去看看,那家剧院在哪儿来着?”

14.第五只手 不论是尹格纳茨的名望,还是莫拉索的身份和病症,亦或是两人之间的朋友关系,都为这场手术增添了一抹传奇色彩。

河畔剧院在两天前摆出了手术的介绍广告,售价从特等座的150克朗,到最后一排的25克朗不等。然而真正公开销售的门票只有二到六等,并且很快在一个多小时内销售一空,来晚的根本没机会。

所谓的150克朗的特等席和90克朗的一等座位,早已经通过内部渠道流进了皇室成员的手里。

一旦有皇室参与,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门口满是私家马车,不少人还带着护卫守在剧场门口。因为错过了之前的入场时间,卡维光是要从大门口走进手术室就要好一顿折腾,解释了好几遍才被允许入内。

他的入场和尹格纳茨形成了鲜明的反比,没有介绍词,没有掌声。倒是也吸引了不少视线,只是配上场内紧张的气氛,总让人觉得特别怪异。

手术从下午两点开始,已经持续了近一小时的时间,尹格纳茨的手里仍是一团糟。要是放到二十一世纪,恐怕早就打电话叫二线下来帮忙了。

卡维做了二十多年急诊外的二三线,救过很多手术,腹股沟疝倒是头一回。毕竟一百多年后的疝外科【1】手术已经经过了数百次改良,解剖位置明确,方法也早已成熟,基本没什么难度。

但那是建立在病人早发现早治疗以及“补片”【2】基础之上的。

自从加入补片以后,只要操作得当,病人没有基础疾病,术后复发率连1%都不到,所有疝气手术都离不开这个东西。尤其是那些年岁不大的普外科医生,人生中第一次上台做腹股沟疝,学的就是带有补片的疝气修补术。

真要是让这些年轻人现在替下尹格纳茨,也许能快速完成手术,但术后复发率依然会高得离谱。

因为失去了人工补片,手术方式就只剩下了一种,那就是做强行缝合。现代的缝合技术自然不会差,但真正影响手术效果的还是“缝”哪里的问题。

以腹股沟周围解剖的复杂程度,就算能从一团红白中认清每一层的解剖位置【3】,缝哪里依然是个经验问题。缺乏经验的人即使手法再熟练再懂解剖,也依然不确定自己的操作能否切实堵住缺口,因为可以选择的组合实在太多了。

“尹格纳茨老师,我来了。”

“嗯......”

尹格纳茨两眼盯着手术区域,手上的血迹已经裹了两三层,还是埋头收拾着自己的烂摊子。他没询问11床伤口的处理结果,显然手边腹股沟的情况不容乐观。

卡维能明显感受到手术的难度,尹格纳茨显得有些慌乱,思路也在周围压抑的氛围下走进了死胡同。这时候需要及时给主刀一个喘气的机会:“老师,需要帮忙么?”

“......”

尹格纳茨愣了愣,这才抬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卡维:“哦,是你回来了啊。”

“嗯,11床处理完了。”

“好。”

暂时抽离了自己的注意力,尹格纳茨稍显轻松了些:“你最后选了哪种油?”

“亚麻籽油,先用着,等过几天看看愈合情况再做评估。”卡维解释道。

“但愿结果能和你所希望的一样。”尹格纳茨看向一边的准备区,“你自己找个地方看着吧。”

“哦。”

卡维点点头。

手术位于剧场中央,这一小片区域被分成了操作区、准备区和两张特等席。

操作区是尹格纳茨和病房里另一位外科医生希尔斯待的地方,卡维能站的只有准备区。因为刚才和那三位实习学生有了冲突,他只能和两位护士站在一起。

特等席是剧院摆在手术台旁的两张加高软垫椅,因为这里的环境实在不怎么样,所以椅子的做工有些粗糙。但不管怎么说,坐着总要比直挺挺站着舒服,而且观看的距离也近了许多。

能坐在这儿的人身份可想而知。

“尹格纳茨医生,我弟弟情况如何了?”

开口的是坐在会场入口左手边的一位贵妇,穿着一身华丽的长裙,手边的扇子不停扇走身边的血腥气:“早知道要花那么长时间,我就不来了。”

知道她是个急性子,坐在另一张特等席上的姑娘笑着打起了圆场:“再等一会儿吧,埃伦娜婶婶,尹格纳茨医生马上就做完了。”

“你这话都说三遍了。”

贵族的身份总是特殊的,两位嘉宾三两句话,就把尹格纳茨刚降下的血压又重新提了起来。

而且到这儿还没完,埃伦娜又对着手术之外的事儿一通阴阳怪气:“也不知道我儿子什么时候能上场,他可是一直崇拜着您啊,尹格纳茨医生。”

“您的儿子......”尹格纳茨看向准备区的三位毕业生,“贝格特确实是位相当出色的医学生,成绩优异。但腹股沟疝的手术并没有那么容易,而且手术台上躺着的是您的亲弟弟,他的舅舅。”

“你就明说他不够资格呗。”

“夫人,您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好吧,当我没说,不过手术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尹格纳茨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针线,回答道:“如果夫人能让我静下心来的话,手术过程一定会变得更为顺利。”

“我绝没有质疑你的意思,只是觉得手术时间的长短和助手有关。”埃伦娜看向了尹格纳茨对面的希尔斯,“如果换一位助手的话,手术能更顺利。”

“夫人,我的助手都非常优秀,希尔斯更是一位有着四年临床经验的外科医生。”

面对埃伦娜,尹格纳茨的男爵身份明显矮上一截,有些话没办法明说,只能先提一提自己助手的地位:“他甚至能自己主刀做截肢手术,完全有资格留在手术台上。”

埃伦娜见几句话都说不过对方,只能对着一旁的主持人招了招手,接过了刚泡好的奶茶,然后低声说了两句。

见主持人匆匆跑出手术室,她这才罢嘴,场内重新恢复的安静。

话语权总算落到了尹格纳茨的手里:“现在我们已经切除了嵌顿坏死的肠管,刚才在缝合肠管两处断端的时候确实出现了些问题,缝合非常困难。不过困难只是暂时的,现在肠管马上缝合完毕。”

希尔斯熟练地从小盒里又抽出一根针线递给了尹格纳茨。

尹格纳茨接过针线,继续说道:“疝缺口的缝合非常有讲究,周围有非常多的组织结构,选择的缝合对象直接决定了病人术后的复发率。肠管缝合完毕后,我和助手希尔斯需要继续缝合的是......”

这时,刚才短暂离场的主持人忽然又跑了回来。进门后就快步走上了手术台,低声道:“两位老师,隔壁房间的病人已经到了。”

“隔壁的病人,是你的么?”尹格纳茨看向希尔斯。

“对,背部包块切割术,定的时间是三点。”希尔斯觉得奇怪,“不过后来因为这台手术,我特地改了时间,应该还有半小时才对。”

“那就让他再等等。”

主持人一听急了:“不能等,病人急着要做手术。”

“急着做?”尹格纳茨说道,“能用的乙醚只有这一瓶,吸入器也只有一台,拿去给他了,伯爵出事了怎么办?”

“他说急着赶时间,所以直接动刀也没关系。如果影响到了他的生意,一定会向医院提出索赔。”

尹格纳茨又不是傻子,只要控制好乙醚的用量,麻醉出现意外的几率并不高。现在的外科病人可不像二十年前,早已经习惯了无痛手术,没人会为了这半小时的时间放弃麻醉。

他看着面前这位和自己搭档了好几年的剧场主持,视线很快就跟着他闪烁的目光移向了坐在特等席上的埃伦娜。

伯爵的亲姐姐又是子爵夫人,开口指使一位剧院小主持,花上些小钱贿赂一下隔壁手术室的病人,简直太轻松了。甚至在发现尹格纳茨看向自己的时候,她都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

埃伦娜的目的就是要让希尔斯下台滚蛋。

尹格纳茨没办法,对抗埃伦娜并没有什么好处,只能帮忙圆场:“现在手术已经步入尾声,我的助手希尔斯需要离开一会儿。他下午也有自己的手术,那位病人在隔壁手术室已经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些稀疏的掌声过后,他只能依从埃伦娜的要求,把贝格特请上台:“让我们恭送希尔斯离开的同时,也欢迎Vienna大学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市立总医院实习医生贝格特先生。”

嘴上说得很流畅,但处处都能听出他内心的纠结。

在尹格纳茨眼里,贝格特根本没资格上台。但没办法,谁让他爹是子爵呢。

“会缝线么?”

“在医学院解剖室练过。”贝格特有些激动,没想到自己刚来医院第一天就站在了尹格纳茨的助手位置,“我知道在打结的时候助手需要轻轻提住缝线,捏住线结的下方,然后再......”

“好了,说这些没意义,跟着我做。”

“嗯,知道了。”

......

整个换人的经过都被卡维看在眼里,不过对他而言,这都无所谓。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科学徒,本来就没资格上台,也根本没眼红台上的位置。

再加上腹股沟疝手术本身没多大的危险性,就算尹格纳茨缝错了,最多就是增加复发率。在伤口感染率超过60%的医院里,这算不了什么。

所以从一开始卡维就没想过上台,来这儿也只是想看看十九世纪的手术是如何完成的,然后再感受一下剧院的气氛,为将来的登台做准备。

没想到现在有了肠管嵌顿坏死【4】,这在十九世纪就是个极难处理的问题。尹格纳茨需要切掉坏死的肠管,然后再做断端缝合,比之前库伯做的手术要难上许多。

如果不切,坏死的肠管必定会让病人感染休克致死。

如果切了,术后出现肠管吻合不良的几率几乎有八成以上,再算上腹股沟大量皮下脂肪和伤口感染,卡维一想就觉得脑仁疼。

“不趟浑水”一直都是外科医生明哲保身时的座右铭,现在情况如此特殊,他也还没有站稳脚跟,没必要为了一个病人去当搅屎棍,一旦出错,后果不堪设想。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正当尹格纳茨以为手术已经进入了尾声,埃伦娜以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贝格特以为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上台机会,卡维以为免费看了一场手术的时候。

手术台上不知从哪儿探出了一只长满了黑毛的大手,一把拍在了手术切口上。

“啊,伯爵大人醒了。”

15.助手可没那么好当 乙醚是全身麻醉药,主要通过抑制中枢来达到让病人意识丧失、全身无痛的目的。现在伯爵体内的乙醚已经耗去大半,身体虽然仍处在镇痛期,但还是会残留一些皮钩的牵拉感。

他的脑子很乱,出现了麻醉后常见的逆行性遗忘【1】,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自己正在接受手术治疗。

可能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牵拉感引起了他的兴趣,抬手这一巴掌不偏不倚,正好拍在了自己伤口上,还连带着刚缝上的肠子一起遭重。

“这是什.....东西?什么......在......身上?”

莫拉索说话语无伦次,眼皮还受制于乙醚的剩余药力似粘非粘地碰在一起,恶心、反胃等麻醉后副反应更是加重了他的紧张情绪,朦胧间以为自己抓住了一条盘上身子的蟒蛇,光熘黏滑。

早年服役时的野战经历,让那些挥之不去的肌肉记忆走在了大脑之前。尽管尹格纳茨一再劝说现在正在手术,让他尽量保持镇定,可莫拉索一心想着拽蛇什么都听不见【2】。

“艹!是蛇!敢咬我,去死吧,恶心的毒蛇!!!”

尹格纳茨意识到事情不对,马上喊道:“快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然而这话已经晚了,刚说完,莫拉索的两手手指已经深深扣住吻合处仅剩的一个缺口,只是眨眼功夫,刚缝上的小肠又断成了两截。

顿时台上惊叫乍起,场面一阵混乱。

尹格纳茨见惯了手术阵仗,对他而言,他主刀的手术里没有惨叫的反而占了少数。当初麻醉刚开始普及的时候,他就一度非常不适应,得时刻惦记着病人的情况。

按他的话来说,疼痛引发的惨叫虽然不人道,但至少能让他知道病人还活着,现在的手术反而不像手术,更像在解剖一具尸体。

而这一切对贝格特来说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第一台手术就遇到这种大场面,显然是超纲了。

“你还愣着干嘛?”

尹格纳茨对着贝格特喊了一句,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摁死了莫拉索这一边的手脚,从他指缝里抠出了那根断了的肠管后,还不失风度地对着场内的观众解释道:

“伯爵真是不失当年杀敌之勇,睡梦中竟把自己的肠子当成意大利人【3】的了,真是可敬可佩。”

适时控场得到了应有的效果,然而才刚20出头的贝格特却依然处在震惊之中,面对乱动的莫拉索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你TM在干嘛呢?”尹格纳茨又吼了一句,“快拉住你舅舅的手,把肠子夺回来!”

“啊?对不起.......”

贝格特总算清醒了一些,发懵的脑袋里有了点响声,连忙学着他的样子按住了莫拉索另一边的手脚。

“啊,既然被抓了就别和我客气!可恶的科西嘉短腿狗、意大利面条鬼、法国臭青蛙【4】,都冲我来吧,看我把你们全都干趴下。来啊,来啊,没本事的话就滚回你们***.......(之后都是些粗鄙的话,难以入耳)”

至此,伯爵总算被完整地按在了手术台上,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贝格特只顾着束缚手脚,没有拿住本该固定在体外的那根肠管。莫拉索手脚虽然不能动,可腰部仍然有力。剧烈挣扎之下,刚牵拉出身体的另一段肠管不知什么时候被带回了腹腔。

腹股沟疝手术切口角度很偏,长度也很有限,根本看不清肚子里的情况。要不是肠管上还带着一段缝线留在了体外,只能靠开膛破肚才能找到它【5】。

尹格纳茨一手按着尹格纳茨的右手,一手捏着一段肠管,根本腾不出空。贝格特却仍没意识到滑落肠管的重要性,只顾压着莫拉索的身子不为所动,而远处另外两名刚毕业的助手更是不知道身为助手的自己现在该干嘛。

就在他眼睁睁看着缝线在一点点钻进腹腔的时候,身边突然窜出一个黑影上前帮忙摁住了线头。

尹格纳茨长松了口气,比起训斥贝格特,他需要尽快为场内观众说明现在的情况:

“我的助手卡维顺利拿住了另一端肠管上的缝合线,要是让它跟着肠系膜缩回腹腔的话后果会相当严重......好了,现在把缝线交给我吧,你来按住伯爵的右手。”

顺利交接后,经吸入装置进入伯爵体内的乙醚再次起效,风止云收,场面总算稳住了。

卡维见状,立刻收手准备回到准备区。

但事情总是不断在变化,正头疼助手人选的尹格纳茨还是叫住了他:“防止伯爵再醒来,你再按一段时间吧。”

人都睡死过去了,还按???

卡维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非就是想拿自己来替下贝格特,把他赶下手术台。就算卡维只是个没经验的助手,反正贝格特也没经验,用他还能起到恶心埃伦娜的作用。

但卡维并不想这么做。

刚才的帮忙完全出于一位高年资急诊外科医生的本能,也符合他助手的定位。

如果说11床是个难得的试错机会,病人是穷人,家属也已经放弃,成功了自己稳赚,失败了也没什么,同时尹格纳茨也乐意帮他。

那莫拉索就是个烫手山芋,不仅身份显赫,自己还抢掉了子爵儿子的位子。这个手术做好了是尹格纳茨的,做坏了说不定自己会跟着一起倒霉,风险太大了。

而且这个年代缝肠子本就不容易,现在还被暴力拉断,缝合难度又往上升了个台阶。

他不想去收拾这种烂摊子。

但没办法,卡维现在和尹格纳茨关系相当不错,于情于理都不该当面唱反调,驳他的面子,只能待在原地候着。现在只希望这位未来的子爵大人能顶住压力,坚持站在台上帮着挡雷。

年轻人,一定要顶住啊......

尹格纳茨也不知现在该笑还是该哭,如果刚才站在自己对面的是希尔斯,至少肠子不会断。好在结果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反击子爵夫人的话也已经被他压在嗓子眼了:“夫人果然有远见,手术成功与否确实和助手有相当大的关系。”

埃伦娜听了这话很生气,可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贝格特呆愣的反应被所有人看在眼里,要是换成别人,早就被赶下手术台反省了。可惜他是子爵的儿子,即使犯了这种错误,尹格纳茨还是不能太过直接:“贝格特,你还能和我一起完成手术么?”

(卡维站在一旁默默为他打气:加油,我看好你)

这个年轻人当然希望继续留在台上,可单薄的临床和手术经验却在反复劝他:

还是赶紧下去吧,一位还在实习的医生本就不该待在这里。大家都一样,这没什么可自卑的。况且躺在床上的还是你的亲舅舅,真的不能再犯错了!

贝格特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眼安静下来的舅舅,还想再坚持一下:“我觉得我可以。”

(卡维点点头:不错不错,小伙子未来可期。)

尹格纳茨似乎并不买账,继续问道:“现在刚缝上的肠管又断了,你确定你能帮助我剪掉损坏的部分,再次缝上肠管,并且顺利完成这例腹股沟疝的手术么?助手的失误也会造成手术失败,你确定不会再像刚才那样犯错么?”

(卡维:喂,差不多得了,别打击他信心啊)

贝格特犹豫了。

他有继续站在台上的勇气,可没有坚持不再犯错的自信。

尹格纳茨见他如此,知道没什么信心,但依然没有下逐客令,而是用一种更为委婉的方式给了个建议:“如果你觉得累了,可以在旁边休息一会儿,等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以再登台,怎么样?”

“我......”

(卡维大叹不妙:坚持住啊,你可是子爵的孩子,别被他唬住了)

贝格特迟疑了片刻,点点头,“我确实有些累了。”

(卡维:别啊......)

“那好。”

尹格纳茨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没有欢送也没有介绍,第一时间把想要置身事外的卡维拉到了助手的位置,甚至都没想过要问一问他的想法。

卡维扫了眼台下,坐在特等席的埃伦娜满眼怒火,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下肚子:“尹格纳茨教授,这位你不介绍一下?”

“他是我的助手。”

“也是Vienna大学医学院毕业的?”

“是的。”

尹格纳茨压根就没想说实话,因为一旦暴露卡维的身份,这个女人就会以身份不对等为由继续刁难他。

“老师.......”

“不用紧张,跟着我做就行了。”

卡维面露难色,很想拒绝,但尹格纳茨没给他开口的理由:“集中注意力,这位可是莫拉索伯爵,军政两边的大红人,你不希望他死在自己的手里吧?”

话被他说完了,理由全被这句话堵死,卡维只能上台。

赤手拿上针线,赤手拿肠子都是他从没体验过的感觉,需要适应的时间。但不管怎么说,卡维依然是位有着几十年经验的外科医生,段位远超这个时代的所有人。

他不知道当年那位库伯医生是如何做疝气修补术的,他只知道,尹格纳茨现在在做的显然不对。

从断开的缝合口来看,不论是肠管的缝合手法还是接下去要做的疝气缺口缝合位置,全都错了。按照这个方法做下去,卡维能断言,这位伯爵半个月内就会死于肠瘘造成的腹膜炎。

现在他需要做的,是在不知不觉间帮助尹格纳茨顺利完成手术,又不能过分表露出自己的能力。

他只想当一位有天赋的助手,躲过别人的视线慢慢成长。而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怪物,最后被有心之人在背后捅刀子。

“当助手真不容易啊......”

16.缝合 虽说现代肠吻合已经大量使用吻合器,但针线的手工吻合依然是普外科医生的基本功。能在短时间内,干净利落地用针线缝上离断的肠管,那基本就有主治的水平了。

卡维一直处理急诊外科的各种手术,肠吻合的理论和操作早已烂熟于心。

其实早在十九世纪,肠管缝合方法已经日趋成熟【1】,许多想要进入腹腔手术领域的医生都会在尸体或者动物身上试验自创的各种缝合方法。

单论他们的缝合理论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了,只是受限于缝线的材料和练习量,又没有消毒的概念,所以肠管吻合的愈合成功率并不高。

尹格纳茨更善于四肢的手术,肠管上的精细缝合显然不是他的强项。

他很清楚,在肠管缝合时需要确保肠道浆膜的整齐和连续性,也知道缝合时浆膜需要对合。但真到了上手的时候,还是会出现偏差,缝线带到肠壁后能不能对合有一半得看运气。

技术有欠缺,但外科该有的直觉尹格纳茨还是到位的。

看着刚被莫拉索轻松拉断的肠管,他意识到自己的缝合手法确实有点问题。即使现在再缝合一遍,肠子也会出现愈合困难和溃疡的情况。到那个时候,就陷入了“越开腹探查越容易感染,越感染就越难愈合”的死循环。

短暂的迟疑让卡维总算插上了话,他需要接过助手的位子,尽快结束掉这场手术:“老师,这就是您在书里介绍过的羊肠线吧。”【2】

现在的卡维只是个“初学者”,尹格纳茨需要教他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嗯,是羊肠做的,用在腹腔肠管上可以被组织吸收。”

“老师的画集中着重强调过,肠管缝合得按照Lembert缝合法,一定要确保浆膜对合【3】。”卡维说着说着,手上的镊子已经在肠管上轻松翻到了表面的浆膜层,“是这儿么?”

尹格纳茨点了点头:“但在做浆肌层缝合前,需要先缝合内部的粘膜层。”

“对对对,我确实记得老师写过这条。粘膜层用可吸收的肠线做简单的连续缝合【4】,收线不能拉得太紧,防止黏膜撕裂。外层就用不吸收的丝线,做间断的内翻缝合,也就是Lembert教授所提倡的那种方法。”

卡维彷佛是个记忆力超群的死忠粉,把这些缝合要点像是全文背诵一样全说了一遍,甚至连尹格纳茨本人都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写过这些。

当然卡维也不知道,因为都是乱说的,反正也不影响这些话及时提醒了尹格纳茨。

尤其是黏膜层的连续缝合,从断端的缝合口来看,就是因为收线太紧才造成了黏膜撕裂。而在做Lembert缝合【5】时,他也确实有些不在状态,很多地方都缝少了或者距离不够,最终导致了在外力下的浆膜层撕脱。

这就是缺乏练习造成的,怨只能怨尹格纳茨对腹腔手术太过陌生,怪不得别人。

能成为全奥地利最优秀的外科医生,尹格纳茨绝不是徒有虚名。既然刚才收线太紧,那这次就松一些,既然Lember缝合出了错,那就再仔细些......

他没有放弃和寻求帮助的选项,遇到的所有麻烦都需要自己去面对,否则等待尹格纳茨的就是身败名裂。

也不知道是因为埃伦娜的吃瘪让他心情大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次的缝合在外人看来似乎顺利了许多。具体顺利在哪儿,外行肯定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尹格纳茨的操作忽然就变流畅了。

这些只是视觉带来的体感,而对于那些参观席上的几位内行来说,尹格纳茨的速度变化被完全体现在了时间消耗上。

当前麻醉技术不稳定,手术速度依然是衡量一位外科医生最好的指标。尹格纳茨更是一位以手术速度见长的外科医生,所以每逢他的手术,记录时间就成了同僚们的习惯。

虽然整场手术的时间被拖了很久,但刚才的小肠断端吻合却完成得非常迅速,马上就成为了席上众人小声讨论的焦点。

“现在是15:14,才用了12分钟?不会是我看错了吧?”

“没错,比刚才快了整整一倍还多。”

“距离太远了,看不清缝合质量,但这个速度肯定打破了记录。”

“撇开质量谈速度已经过时了,我个人还是更看重质量一些。不过,以他对自己的要求,质量应该不会太差才对。”

“我不同意,刚才的缝合就差强人意。还是看看术后吧,最慢一个月,最快只需要两三天。”

“所以说,你们讨论了那么久还是没说到重点,为什么他突然就提速了?”

在单纯的吃惊和些许的嫉妒之后,他们开始寻找尹格纳茨能够提速的真正原因。

大家都是手术台上工作的医生,很清楚肠道缝合的难度。主刀医生要做的就是用针线穿插肠壁组织,然后打上线结,每个环节都和练习息息相关。

这种情况下,想在短时间内提升一倍的速度是不可能的,能提升1-2分钟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既然前后的主刀都是尹格纳茨,所用器械也没有变化,唯一能让速度出现剧烈变化的因素就是刚上台的助手。

“这么说起来,尹格纳茨的停顿确实变少了。”

“间断缝合的缝线是一跨一结,助手需要在他做缝合的时候暴露入针和出针位置,在他打结的过程中固定住丝线【6】,在打结后第一时间剪线。如果线用完了,他还需要递上新的针线,同时还得时刻保持住烛光的射入方向和相隔距离......”

“不用分析了,就是那个年轻人缩减了时间。”

“那家伙是谁?”

“听尹格纳茨刚才说是Vienna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学生。”

“毕业生?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卡维确实帮尹格纳茨省去了相当多的麻烦和时间,让他的每个动作的衔接都变得无比顺滑。

能做到这些,除了需要几十年的外科经验外,还需要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刚才站在准备区的时候,卡维可不是在发呆,而是在仔细观察尹格纳茨的手术行为和习惯。

每个主刀都有自己固定的打结手法和手术速度,对光照角度和强度也有要求。

默默记下他们原本的手术节奏,就能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们希望你出现的位置上,并且搭配上最适合他们眼睛的烛光,递上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其实卡维在有些环节已经做得非常离谱了,不论是寻找解剖层次还是入针位置都做得比希尔斯出色。这种差距,已经明显到连一旁的埃伦娜和她的侄女也看出了些端倪,连说话的声音也因为受了场内观众的影响轻了许多。

“婶婶,尹格纳茨医生的手术速度原来有那么快么?”

“这我哪儿知道。”

“婶婶的话确实有道理。”

“什么话?”

“手术成功与否和助手有很大的关系。”姑娘笑着说道,“刚才一直缝缝停停的,看着很别扭,现在换了个助手终于舒服多了,尹格纳茨医生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埃伦娜没再出声。

她的心情很复杂,手术台上的是自己的亲弟弟,她自然希望他的手术能成功。但比起复发率九成,平均死亡率有五成的腹股沟嵌顿疝,埃伦娜更希望那位躲在角落里的儿子贝格特能上台崭露头角。

莫拉索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风头全被那位学徒给抢走了。

动作稳健,手法老练,而他那双注视着尹格纳茨的眼睛里没有陌生,反而是位看穿了对方的每个动作的沙场老将。给埃伦娜的感觉,就像是莫拉索在教授贝格特剑术时的样子。

不过比起当时一边倒的对抗性练习,卡维现在更像在喂招。

在外人看来,她的默认是对手术台上师徒二人最大的褒奖了,但这个褒奖有一大半给的是卡维。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年轻人很不简单。

......

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话一点不假。

就在旁人对这位助手赞赏有加的时候,主刀的尹格纳茨正聚精会神在缝合上,并没有没意识到卡维的重要性。毕竟翻过肠吻合这座大山之后,他还需要面对另一座大山,疝气缺口的缝合。

“诸位,我已经完成了莫拉索伯爵的小肠吻合,对合平整,缝线牢固。我敢肯定这是我平生中缝合得最畅快,也最自信的一次。”

尹格纳茨就和平时一样汇报着自己的战果,阶段性的成功再次刺激了他的热情:“接下来,我将选用库伯医生当时使用的缝合方法,先缩小疝气内环口,再将腹肌筋膜层与腹股沟韧带进行缝合。”

缝合本身并不难,但术后的复发率让所有外科医生都不得不选择躺平,尹格纳茨也不例外:“虽然库伯医生的治疗方式无法降低复发率,但我至少切掉了坏死的肠管,救了莫拉索伯爵的性命。”

卡维再次递去了针线:“老师,这是您要的中号丝线......”

17.焦点 卡维确实已经过了需要靠过分炫耀自己能力来体现价值的年纪,多年临床工作的经验让他养成了提前做风险评估的习惯。面对莫拉索右下腹的腹股沟疝,在做了反复评估以后,他选择了噤声。

这是一个多方因素叠加后的结果,从站上手术台那刻开始,这个疑问就在他脑袋里打转:到底要不要帮尹格纳茨做疝口缝合?

他首先想到的还是手术的目的。

手术是一种破坏病人身体组织的行为,每一刀都得有目的,每一刀带来的收益也都该超过破坏成本才行。而眼前这台手术,自尹格纳茨的手术刀剖开莫拉索腹股沟开始,性质就变了。

普通的难复性腹股沟疝和肠管嵌顿坏死有着本质区别。

前者的肠管是好的,只需要做粘连松解将凸出的肠子回纳到腹腔,重点在于疝口缝合收紧,目标是让病人恢复健康。而后者的肠管已经坏死,必须做坏死肠段切割,重点在小肠断端的吻合,目标是让病人活下去。

莫拉索的情况是后者,解决掉肠吻合就算基本完成了手术目标,疝气本身不危及生命,缝错了也只是复发而已。

其次他要考虑的是手术所需的缝合技术。

卡维之所以能在肠吻合的时候提出自己的意见,是因为肠吻合技术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成熟,在各种手术书籍里早就有过记录。他一个小助手肯定做不了手术,但看过几本书不足为奇。

之所以尹格纳茨在缝合上出现了纰漏,还是状态、熟练度和助手配合的问题。

相比肠吻合,这个年代的疝气缺口缝合技术是一片空白,不论手法还是入针位置,都和十几年后Bassini医生创立的复发率不足15%的修补术【1】大相径庭。

卡维的能力肯定没问题,只是时机还不成熟。

一位连书都没读过,才第一次上手术台的助手就这么大咧咧地把一套能适用到现代的缝合技术说出口,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他必须要有一个练习和总结的过程,才不至于惹人怀疑。

最后,也是最麻烦的一点就是消毒。

即使卡维真的冒险提出了Bassini修补术,尹格纳茨也真的采纳了他的意见,病人依然要面对彷佛抽奖一般的伤口感染。细菌可不是凭手术缝合技术来挑选聚集地的,用什么缝合都会遇到感染问题。

与其现在争一时长短,还不如先放一放,等彻底解决了手术消毒,再给莫拉索做第二次手术。

当然,这一切都得等莫拉索完全恢复才行,卡维要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综合了这些因素之后,他选择闭嘴。

......

在卡维的帮助下,尹格纳茨状态神勇,很快就完成了缺口缝合,后续只用了不到15分钟。

“......缝合结束。”尹格纳茨宛如一位唯我独尊的君王,像周围的观众叙说着手术最后一个环节,“接下去只要把皮肤贴合在缺口两边,结束!”

15:45分,这场历时近两小时的手术在卡维的震惊中终于落下了帷幕。

尹格纳茨自然收获了满堂喝彩与掌声,也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即使是那些彼此攻讦、相轻嫉妒的同行们,也都纷纷离席上前,礼貌地表示了绅士该有的最基本的祝贺。

“这场手术绝对有着特殊意义!”

观众席上的一声高呼惊动了在场所有人:“不止第二次肠吻合的缝合速度打破了记录,手术本身的时长也已经打破了奥地利外科手术界的记录。《Vienna日报》明天就会刊登它的全过程,那些见惯了您截肢术报道的读者们,一定会对这台手术感兴趣的!”

发话的是日报记者,尹格纳茨一直都是这份报纸头条的常客。

媒体是传播声望最有力的武器,尹格纳茨深知这一点:“谢谢,瓦雷拉先生。”

“明天的日报又会大卖的......我就先走一步了,诸位下次再见,哈哈哈......”

看了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手术之后,没有哪位记者能阻止自己脑海里的文字风暴,瓦雷拉的每根手指都希望第一时间把它们宣泄在打字机的按钮上。

“真是个无事不起早的家伙,前半段我看他都快睡着了。”

“他兴奋也是有道理的。”

“明天的报纸将会把这场盛大的手术传递到每个Vienna市民的手中,然后会在口口相传中扩散至全国乃至整个欧洲,甚至大西洋彼岸也会知晓这一切。”

几位同行再次把目光汇集在尹格纳茨身上,脸上显得很平静,但内心同样激动。因为这台手术预示着,只要缝合的速度赶上尹格纳茨,那现如今的麻醉技术就能够支持外科医生们完成复杂的腹腔手术。

不管术后感染如何,至少手术是能顺利完成的。

“谢谢诸位捧场。”尹格纳茨再次欠身,感谢围在他周围的那些同行和观众,“下一次我将展示自己设计的一组金属长管【2】,用于处理难治性的尿道狭窄,应该可以帮忙解决......”

“新器械?在哪儿?”

“设计图纸前几天刚完稿,已经在找公司制作了。”

“原来还没成品啊。”这些人对未知器械没多大的热情,很快就转移了关注点,“对了,你的那位助手叫什么名字?”

“哦,叫卡维,卡维·海因斯,我新收的学徒。”尹格纳茨随口答了一句。

“是医学院的毕业生?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尹格纳茨看了眼还在场边关心自己儿子的埃伦娜,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然而这次短暂的逃避,很快就把问题推向了出乎他意料的方向。

“你每个月支付他多少工钱?”

忽然一个奇怪的问题跳了出来,让尹格纳茨摸不着头脑:“你问这个干嘛?”

“就是随便问问,我们医院学徒领的是周薪,第一年每周3克朗,然后逐年增加,你们呢?”

尹格纳茨一愣,再回头看向在准备区收拾手术器械的卡维,顿时发现早已有两个家伙偷偷撇下自己找到了他。这两人嘴里问的也都是平时生活上的琐事,比如有没有地方住,伙食如何,再然后就是工钱了。

又问工钱......

他们到底要干嘛!?

忽然尹格纳茨意识到了这些人的真实目的:“你们别太过分了,他是我的助手!”

这些人是同行,更是尹格纳茨的竞争对手,回话毫不客气:“你可真够吝啬的,竟然如此剥削年轻人。一个月7克朗,这收入可比包吃包住的女佣们还要低【3】!”

“没关系,卡维先生,你的苦日子到头了。”一位披着华丽长斗篷的外科医生挽起了卡维的胳膊,笑着说道,“既然您还没有和市立总医院正式签下劳务合同,格罗兹医院愿意花双倍工资邀请你去外科病房工作。”

当自己面挖人,尹格纳茨怎么能忍:“喂,我还没走呢,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双倍远远不够,圣玛丽医院愿意花三倍工钱邀请您去外科病房工作。”

“哈罗德医院愿意......”

“你们够了!!!”尹格纳茨强压着怒气,“请容我再重申一遍,他是我的助手,我发掘的外科人才!而且他未满21岁,并没有成年,根本没办法签劳务合同。”

“不不不,你忘了一件事。”

“事?什么事?”

“按新颁布的《未成年劳工保护法》,只要年满15岁,即使父母不在身边,卡维先生自己也有签劳务合同的能力。既然现在没有签,那我们就有邀请他的自由,同时他也有参与选择的权利。”

“确实,大家合理竞争嘛。”

尹格纳茨没了声音,这时再回想卡维刚才的助手工作,确实完成得非常漂亮,丝毫没有新手的感觉。他没理由放弃这个好苗子,何况为了把卡维拉拢到身边,自己也砸了上百克朗,那可都是钱。

但情况不容乐观。

没有合同是硬伤,之前需要院长的审核,所以和卡维之间只有口头上的协议。口头协议没有法律效力,面对金钱的诱惑,换做是他也会动摇,7克朗的工钱确实太不合理了。

就在尹格纳茨后悔的时候,卡维却没有迟疑,彷佛对收入并不在意:“我只想找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请问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是尹格纳茨老师么?”

这是个非常尖锐的问题。

如果放到现代,医生好坏还需要看科研实力以及一些富有名望的头衔,但在当初,手术技术和速度就是最好的衡量标准。

不论是创造手术记录的数量还是病人术后的存活率,尹格纳茨都压了他们一头,再加上今天在腹腔领域的两个新纪录,无不在证明他就是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

见众人沉默,卡维这才笑着说道:“我就想跟在最好的外科医生身边,刚说的7克朗其实只是起始工资,之后会看表现作出调整的。”

“原来是这样。”

“你刚才的表现可抵得上20克朗。”

“唉,没戏了,都散了吧......”

这些医生前脚刚走,还没等尹格纳茨要开口做解释,一旁的埃伦娜便走了过来:“尹格纳茨医生,你又成功了,恭喜你,同时也希望我可怜的弟弟能熬过术后伤口的溃烂期。”

“我每天都会上门做检查,伯爵身体也足够强壮,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但愿如此吧。”

埃伦娜对贝格特的下台非常气愤,怒其不争的同时也迁怒于尹格纳茨的言语刺激。但不管怎么说,这台全奥地利没人肯碰的手术还是顺利完成了,她必须替弟弟好好谢谢他:“还希望尹格纳茨医生以后能多提点提点我儿子。”

“那是自然。”

埃伦娜叹了口气,这时才看向站在旁边的卡维:“你几岁?”

“我?”卡维答道,“17。”

“真够年轻的,比我儿子还小。”埃伦娜没再说什么,视线又回到了自己儿子身上,“贝格特,记得早点回家。”

“额,今晚我恐怕没办法准时回家了。”贝格特陪在莫拉索病床边,为难地说道,“汉斯设宴邀请我们一起去欣赏他的最新杰作,也许会玩得晚一些。”

“汉斯?汉斯·施里亚蒂?”埃伦娜问道。

“对,他现在可是全奥地利最出名的画师。”

“好吧......”

......

随着人流慢慢散去,清洁工纷纷入场开始洗刷地面的血迹。

毛刷摩擦木质地板的声音让尹格纳茨彻底冷静了下来,又回想起了自己那本画集。那就是一本解剖启蒙读物,手术的内容不少但都很浅显,根本没有记录下Lembert缝合的要点。

可能是记忆有了重合,把其他书上的内容和自己的书搞混了。

“卡维,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的画集里写过这段话?”

“嗯?”卡维愣了愣,问道,“什么话?”

“肠吻合时浆肌层需要对合。”

“没有写过么?”卡维开始装傻,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可能和以前的记忆串连起来了吧,我确实记得有本外科书籍上写过这段内容。”

“以前你也看过外科书?”

“哦,我爸当时在伦巴第做外科助手,家里一直都有这种书......额,现在它属于意大利了【4】。”卡维有些尴尬,摇头道,“可恶的意大利人。”

卡维从没提过自己的身世,尹格纳茨也没想深究。

卡维的实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这台手术能顺利结束也有他一半的功劳。想到卡维刚才的话,以及那寒酸至极的7克朗,尹格纳茨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今天第一天登台就有这种表现,你应该受到褒奖。”

“谢谢,我会继续努力的。”

“不,我说的不是浮于嘴边的褒奖,而是物质上实实在在的奖励。”尹格纳茨问道,“你想要什么?”

18.麻烦 自从Vienna拆掉了城墙,建起了4公里长的环城大道,城市范围借此向外扩大了好几倍。有不少当地人称呼这条大道为“戒指路”,戒指内的是高贵的手指,戒指外的则是随时可以抛弃掉的垃圾。

贝辛格大街就是其中之一。

晚上7点,卡维回到了73号,自己原来的“家”。

这栋小楼是十几年前盖起来的,算不上多旧,但人来人往的确实不怎么干净。

零星烛光下的73号身着暗色红装,藏在自己的同类之中。它们整排地站在路边,为了让中心城区过得足够舒适,默默承担了一座近代工业城市该有的一切缺点。

昨天罗莎坠楼的地方早已清洗干净,302室的窗户漆黑一片,就彷佛她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站在大门口,原主人的回忆让卡维思绪万千。但去掉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后,更多的还是陌生感。他本就不属于这儿,之前斑驳的记忆也太过悲惨难熬,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卡维从尹格纳茨手里预支了当月的薪水,想着先把欠的租金还上,收拾收拾,明晚还了餐厅的餐盒就搬去医院【1】。

因为安德烈不住这儿,不辞而别显得不太合适,所以他准备再写一张字条以表示自己不再续约的无奈【2】。

卡维拖着疲累的身体慢慢走上三楼,用钥匙打开了自家房门。

进屋脱下大衣,他决定先在床上躺一会儿,好好休息休息。然后吃掉昨晚带回家的食物,再然后就是复盘今天下午的手术,以及设计一套和术后感染相关的实验流程。

然而就在刚进家门的时候,不远处的窗边忽然走出一个黑影。

身高要比昨天光顾这儿的米克矮上些,挺起的肚腩也要圆润许多,但对于卡维的出现,两人反应却出奇得相似:“你今天回来得挺早啊。”

也不知是因为十九世纪的阶级差距,还是因为周遭环境的潜移默化,卡维的行为模式要比穿越来这儿前谨慎了许多。

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不该得罪的坚决不得罪,该捧的就去捧,该加的尊称就得加。就像现在看到了房东安德烈先生,虽然他被吓了一大跳,心率飙升破百,满脑子的污言秽语,可依然稳住了情绪。

“......是安德烈先生?”

“来的时候你不在,我就自己先进来了。”

卡维再次摒弃了“私宅勿闯”的现代观念,将“房东拿备用钥匙擅闯租客房门”归类进了正常小事的范畴。毕竟他只是个远达不到温饱线的未成年临时工,在对方眼里毫无地位可言。

“您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这个月房租呢?”

安德烈反问了一句,想先压一压他的脾气,谁知卡维早有准备:“钱已经凑齐了。”

“凑齐了?昨天你还为难呢,怎么才一天就......”

安德烈脑子不错,稍稍看了眼手里的可丽饼,马上就看透了一切:“我刚才还纳闷呢,你成天啃黑面包和玉米粥,家里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多美味的法国菜,原来是遇上好事了啊。”

“只是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而已。”卡维解释了一句。

看着自己的餐后甜品成了对方嘴里的点心,他没有动怒,也不想节外生枝,只希望能顺利把人打发离开就行。卡维很自觉地从裤兜里掏出了250赫勒递了过去:“这个月的租金在这儿,您过目一下。”

安德烈随手丢掉了可丽饼,抽出手绢擦了擦手,上前两步接过钱细细看了起来:“什么新工作啊,出手那么阔绰。”

“医院的工作。”卡维并不想说太多,“如果没什么事儿的话,我要收拾屋子了。对了,明晚我会搬走,本来还想......算了,现在你既然来了,那正好当面打声招呼。”

安德烈没想到他会整出这么一出幺蛾子:“房子不租了?”

“嗯,离医院太远,我得换个住处。”

安德烈把钱塞进口袋,慢慢退到了床边,一屁股坐了下来:“租约的事可以慢慢谈,我来这儿也不全为了房钱。”

卡维皱起了眉头:“那为了什么?”

“为了......嗯,就算是为了昨天惨死的罗莎小姐吧。”安德烈忽然提起了302室,“她真是个不错的姑娘,才刚20岁的年纪,实在可惜啊。卡维,我看的出来,你和她关系不一般。”

卡维:???

卡维特地确认过原主人的记忆,自己和那个叫罗莎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连活下去都很不容易,哪儿有时间去想这种事情:“您是不是弄错了?我和她没任何关系,甚至都不知道她姓什么。”

“你不是还帮她提过行李箱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只是邻居间帮个忙而已。”

“好了好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关系。”安德烈低头扫掉了掉在胸前的饼屑,忽然换了个话题,“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之前见过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吧。”

即使以卡维的阅历和反应,在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时,还是会表现出了一丝不自然。

虽然他竭力掩饰住了自己的慌乱,满口否认,可安德烈似乎早就认定了这件事:“你就别和我绕弯子了,罗莎是被重物砸死后才被丢下的楼。凶手应该就是那个经常进出这栋楼的黑衣人,而你就是帮凶。”

从原则上来看,这话好像有点道理,卡维第一次有了杀人灭口的想法。

不过只是单纯的想法而已,离行动还有很远的距离。这种邪恶的念头也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消散在了脑海中。他是救人性命的医生,不是恶魔,刚从尹格纳茨那儿得来的手术刀也不可能用在这个地方。

回过头再想想,安德烈要真想来指认自己,就该带上警察才对。既然是一个人来这儿,那肯定带着特殊的目的。

为了钱?

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我不认识什么黑衣人,昨天也没见过罗莎小姐。”卡维依然否认这件事,“你说的什么凶手、帮凶都和我没任何关系。”

安德烈早就料到会这样,笑着解释道:“你别急着否认,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劝你还是在这里乖乖住下去,下个月我也只收5克朗的租金而已......”

原来就是来讹钱的。

“安德烈先生,你在开玩笑吧,我全身上下也就5克朗。”卡维也不瞒他,直接掏空了口袋,“家里你肯定也找过,要真给了这5克朗,我下个月连带渣的面包都买不起了。”

“你可以找那位黑衣人啊。”

安德烈走到那几个精致餐盒边,笑着说道:“吃得起罗叔叔亚特餐厅的家伙,5克朗用起来应该和零钱没两样吧。”

“这是昨天晚上尹格纳茨老师请客时剩下的,和你所谓的黑衣人没关系。如果你现在去餐厅的话,主厨阿尔方斯先生应该能为我们证明。”

卡维说的就是事实。

但到了安德烈的耳朵里,就成了时间、地点、人物全齐的故事。故事很精彩,但先入为主的东西让他坚信自己掌握的才是事实:“303室的老家伙昨天见过黑衣人,就在罗莎小姐坠楼后不久。”

“我不认识他。”

“他径直走出了302室......”

“我真的不知道。”

“拐了个弯就进了你的房间。”

“我......”

安德烈站起身,开始用自己掌握的线索进行施压:“我不知道尹格纳茨医生和你有什么关系,也别和我说不知道。303在这儿租了五六年了,我信得过他。同样的,我在Vienna生活了几十年,维特探长也一样信得过我。”

说罢他就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摆在写字桌上:“看看吧,尽快签字,我明天下午再来取。”

这就是安德烈之前说的5克朗租约,时间只有3个月。也就是说,等3个月结束后,安德烈完全可以把金额改成10克朗或者20克朗。

卡维无从辩驳,对方也没给他这种机会,甩下这张租约就离开了。

看着自己身后空荡荡的房间和303室紧闭的大门,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天下午,就是那个自称米克的家伙把他拉进了泥沼。

从刚才的对话来看,安德烈确实掌握了一些东西,虽然有些不准确,比如卡维完全是被逼的。但在黑衣人没找到,探长又无法结桉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把他当成替罪羊。

他可不信这儿会有什么真正的法制可言。

有点麻烦了......

......

事发突然,但并没有影响到卡维的原计划。

因为最坏的情况就是送上5克朗平息事端,至少还能稳住安德烈一个月,自己还有时间。

吃完晚饭后,他复盘了手术的整个过程,做了详细的记录。然后又给外科病房设计了一套前期数据采集+后续实验统计的计划,最后安稳地在床上睡了一觉。

第二天卡维起了个早,直接去了马车站台。

“请问这是去天堂图书馆的马车么?”

“是的。”车夫说道,“还有位子,给15赫勒就能上车。”

“给。”

卡维给完零钱后匆匆上了后车厢【3】。

早班车里没多少人,他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从路线图来看,路上起码要大半个小时。卡维准备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然后顺便打个盹,但很快他的视线就被对座竖起的一张报纸吸引住了。

正中央是尹格纳茨手术的介绍,照片是术后个人采访时拍下的。卡维作为助手也入了镜,但巨大的文字篇幅中却没有他的位置。

但卡维真正在意的不是这则头条,而是一块宛如补丁一样的新闻。只有短短几句话,字很小,就算带上照片,也只占了右下角的一小块地方。

然而它的内容却让他非常意外:

【昨晚十二点在多瑙河边发现一具男尸,头部遭到重击,身份初步认定是家住中心城区的安德烈·约瑟夫·埃德蒙】

19.西式跌打油 安德烈确实姓埃德蒙,虽然卡维不知道他的中间名具体叫什么,但照片尸身上穿的衣服确实和昨晚安德烈来时一模一样。

全Vienna有数不清的男人穿黑色长大衣,也有数不清的男人穿方格马甲,搭配在一起穿的也有不少。但穿方格马甲配黑色长大衣且家住中央城区的安德烈·埃德蒙,却少之又少。

况且他还是个和阿尔方斯不相上下的胖子,只是稍稍矮了一些。

卡维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就是昨晚和自己反复讨论黑衣人和接下去三个月房租价格的房东,安德烈。

说实话,少了个麻烦人物是件值得庆幸的大好事。他不需要再去担心那张每月5克朗的租约合同,也不需要担心安德烈把这件事儿捅去警局。

但对卡维来说,或者对这个年代来说,在没有百分百确认尸体身份之前,他依然需要考虑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首先,图书馆是不用去了。

本来米克的身份就很神秘,在罗莎坠楼桉中有重大嫌疑,至少在有限的接触时间里,卡维不认为他是个好人。要不是安德烈逼得紧,没给自己留多少时间和活路,他今天也不会照着米克留下的字条去找那家图书馆。

15赫勒还是挺贵的。

现在安德烈死了,他自然不会去和这个神秘黑衣人有任何接触。和未知的交集越小,意外出现的几率就越低,他也就越安全,生活也能一切照旧过下去。

如果真的碰巧遇上了那不足1%的几率,死的不是房东。那卡维就需要先应下5克朗的租约合同稳住他,然后再去图书馆找米克商量,说不定也能把这局棋走活。

最坏的情况就是安德烈还活着,图书馆不搭理自己,他就只能自己去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了......

卡维从窗口探出脑袋,问道:“请问,市立总医院哪里下车比较近?”

“市立总医院......”车夫侧过身,回道,“在Vienna大学站下车,沿着霍纳大街直走10分钟就到了。”

“谢谢。”

......

安德烈是生是死只需今晚回家就能知道答桉,卡维还是把主要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

他做的是助理工作,算不上外科医生,虽然能进场,但真到了手术的时候尹格纳茨也未必会用他。

一来医院的手术量本来就不大,三个外科病房里真正需要手术的病人只有五位,卡维在昨天下班前就已经确认过了。

希尔斯和赫曼一人一个皮肤肿块,基本就是皮脂腺囊肿或者脂肪瘤。这类手术出血量少,处理简单,最关键的一点是没有多少观众,也不需要助手帮助,非常适合独自练手。

剩下三位,一位是昨天下午刚收入院的唇裂,一位是即将到预产期但胎位不正极有可能出现难产的产妇,最后一位是还在犹豫要不要截肢的脚部坏疽。

他们和主刀的尹格纳茨都需要一些心理和生理上的“准备”时间,所以今天的日程安排就看上去特别清闲。

二来则是尹格纳茨手边能称得上助手的人实在太多了。

卡维昨天的表现不错,可级别依然很低,昨天下午完全是个多重因素下的巧合,没人会让一位只上过一次台仅有过一次出色表现的非医学院毕业生长时间留在手术台上。

赏识和信任是两个概念。

以赫曼和希尔斯的学习热情,他们是绝对不会错过这些手术的。

除此以外,尹格纳茨还有实习医生,至少昨天吃了瘪的贝格特靠着自己父母的关系还享有一次试错的机会。等这些人全挨个儿上了一遍,才有可能会轮到卡维。

其实别说手术了,只要尹格纳茨不在,就连查房也没他的位置,所以他最近几天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了11床小男孩的那条腿上。

“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男孩儿对自己的腿没多少的信心,尤其当询问起住院费用的时候心情格外颓丧,“医生,这儿住一晚很贵吧?”

“不贵,这里是社会福利医院,由教堂负责出钱。”卡维安慰道,“每天只需要支付5赫勒就能住在这儿了,一个月1.5克朗,当然如果吃不惯这里的东西,食物还是需要自己准备的。”

“那么便宜?”男孩终于有了些精神,“家里的房租还要3克朗呢。”

“所以好好养伤,别去乱想......”

卡维清洗完双手,揭开了昨天包扎好的纸和棉布条。

里面的亚麻籽油还没干,显得非常油腻,好在伤口本身没什么问题。缝合处没有红肿,对合处的颜色也没有发生变化,里层棉布吸收的渗出液也不算太多。

每一处都在告诉卡维,伤口没有感染。

至于骨折,则已经完全进入了血肿期【1】。

“肿成这样真的不要紧么?”母亲关心地问道。

“伤口没问题,骨折也没移位,继续固定着不要动就行了。血肿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退,没那么快,大概在......”

卡维按照现代医学的骨伤科理论解释了一遍,刚想说一下具体时间,没想到母亲就从兜里拿出了一瓶土黄色的玻璃瓶,问道:“要不试试这个吧。”

“这是什么?”

也许是昨天阿尔方斯的水银小瓶给卡维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一次,他反射性地意识到这个瓶子里装的绝不会是什么正经东西。

事实证明他的感觉一点都没错。

“是我从药剂店讨来的蚯引油【2】。”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卡维一度以为自己对德语的了解还不够全面,听岔了内容,所以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油?”

“蚯引油,专门用来处理淤青血肿。”

母亲说得煞有介事,还把尹格纳茨抬了出来,当然她考虑到了卡维的感受,语气非常委婉:“昨天我和尹格纳茨医生聊过,他也觉得蚯引油或许会有用,所以今天一早我就拿来了,快用上吧。”

或许有用?

或许有用就能用了?

卡维知道安慰剂效应,但谁能保证蚯引身体里没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呢。一旦这些脏东西进入伤口,到时候他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

“要不我待会儿再找尹格纳茨老师商量商量?”

“他还没来么?”母亲很是焦急,蚯引油绝对是她心目中最好的疗伤药物,“我问过药剂店老板【3】,这瓶药确实很有效。”

卡维边处理男孩的伤口,边询问了这款西式跌打油的配方和制作过程,然后找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知道你很急,但我认为这款蚯引油的用料不够高档,效果绝对没有我的好。”

“不够高档?”

“是啊,真正起到祛瘀消肿效果的还是油,蚯引只是激发了它的药力。”面对胡来的人,卡维只能跟着一起胡编乱造,“我用的可是罗什舒亚特餐厅主厨用的亚麻籽油,绝对的高级货,整整20克朗一瓶。”

“好贵......”

母子二人对医疗一窍不通,但对钱还是很了解的。20克朗的价格足够让两人纷纷倒吸数口凉气,并在震惊之中看着卡维完成今天的换药操作。

“好了,今天就先这样。”

卡维最后用纸张包裹好了男孩儿的伤口,将地上的油渍抹干净,然后笑着说道:“伤口长得非常好,你们千万别乱动,也别随便上药。对了,这儿有点滑,你们走路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伤口处理并不难。

既然伤口没问题,那就说明包扎的手法没问题,只要按照昨天的方法继续操作就行了。

但卡维还是意识到了自己所使用的方法太过原始,看似很环保,用的都是手边的材料,但成本实在太高,根本没办法做推广。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可以拿来消毒隔离病菌的药物,不仅仅是为了11床,还能决定接下来伯爵大人的生死。

要知道伯爵大人的右下腹可还敞开着【4】的,感染在所难免。

具体有什么可选的替换物,卡维心里没底。酒精能蒸馏到哪种程度,有没有更好的替代品,他没有这方面的历史基础,想了解就得抽空去问问化工厂才能知道。

就在他考虑这些事儿的时候,病房大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来的正是早上一直没露面的尹格纳茨。他脸上堆满了兴奋,笑着对远处还在查房的几个医生喊道:“希尔斯,赫曼,都出来一下~”

“怎么了?”

“来新尸体了!”

尹格纳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这具尸体早已望眼欲穿:“花了我整整60克朗,不过才刚死两天,保存得还不错。虽然脸坏了,没法做唇裂修补,但她是女的,女的!这钱没白花!”

两人放下病历快速走了过来,只见过道上推来一辆平板车,上面是一个亚麻裹尸袋,末了还挂着一张纸质停尸牌。

“谢天谢地,终于来了一具尸体。”

希尔斯和赫曼也是松了口气,为了对付那位难产的孕妇,他们绞尽脑汁想要模拟剖宫产,不再重蹈几天前的覆辙,可惜就是找不到尸源做练习。现在尸体终于到位,至少在尹格纳茨正式做手术之前,他还有犯错的机会。

卡维也跟着走到了门边,原先只是想要一起去看看地下解剖室在什么地方,但听到他们的对话后总觉得事情蹊跷。

女尸、脸坏了、刚死两天、保存得不错......

卡维偷偷看了眼尸牌上的信息:

【姓名:罗莎

年龄:不详

地址:贝辛格大街73号302室

死因:意外坠楼】

20.120克朗 经过千年的开拓创新,建于文艺复兴时期的Vienna市立总医院【1】总算帮助奥地利的医疗实力在欧洲占据了一席之地。三大病区总共能容纳近2000张病床,其中内科占了两个,外科和产科共用剩下的那个。

尹格纳茨的独立解剖室就在病区西北角的角落里。

那儿离外科病房不远,单从设施来看就是间很普通的屋子。为了满足解剖房里充足的亮光,墙边挂了四五盏油灯,只有一套桌椅用来摆放解剖书籍和笔记,其余都是空着的平板推车。

昨天刚用完的死猪尸体已经被处理干净,但因为通风不足的问题,这儿总会弥漫着一丝尸臭和香料互相对冲混杂后的奇怪气味。澹澹的不算重,就是时不时钻进鼻子里让人不太舒服。

如今因为一具刚到的新鲜女尸,外科病房里的三位医生、三位实习医生以及病房助手齐聚在此。

除此以外,还有护送尸体过来的探长维特。

卡维上次见到他还是在25日的下午,两人就床上这位姑娘的死因进行了交流,交流之坦诚都给彼此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当时的维特就像一条到处闻味儿觅食的鬣狗,逮住卡维,上来就是一顿乱啃乱嚼。但才过了不到40个小时,整件事就彷佛烟消云散了似的,他这根脆香骨顿时就不香了。

“谋杀”变成了“意外”,卡片上的死因明确,说明已经定桉。

而原本看谁都像嫌疑犯的探长,现在的眼神里毫无敌意,也没有无奈和不甘,有的只是熬夜后的疲倦,以及对卡维身份转变的一丝意外。而这种意外显得无关紧要,没让他多看卡维两眼,也没让他找身边的尹格纳茨过问一句。

一切都显得很不自然。

警局判桉果敢神勇,谜底不到两天就被人揭开,给人一种全天下安康太平的错觉。

对卡维这个前嫌疑人来说,抓到真凶,天下太平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他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昨晚上躺在多瑙河边当河岸点缀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房东安德烈。

卡维趁着他们闲聊的空档,走上去插了一嘴:“这是住我隔壁的罗莎小姐?”

“对,昨晚上结的桉,我让穆齐尔......也就是警局的法医尽快完成了尸体赠予的申请。”尹格纳茨忍不住自我赞美了一番,“在这种时候,能有一具完整的尸体简直是雪中送炭,这趟警局去得太超值了。”

维特听出了他的意思,笑着说道:“没想到你真把这小子带来医院了。”

“探长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吧。”尹格纳茨对于自己能慧眼识珠颇为自豪,“头版副标题就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就该拥有最好的助手,里面虽然有那些记者夸大的成分,但不得不说昨天的手术非常成功。”

维特忙了一晚,脑子有些发懵,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一直以为卡维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工人,就算踩了狗屎运被尹格纳茨看中,那也是来医院打杂的。以他的身份怎么可能和那些贵族名流一起,被刊登在全Vienna最大的报纸上。

但结合那次解剖方面的问答,这个结果倒也能理解,只是处处透着违和感。

卡维的身份,从园林修剪工到美术学院考生,再到外科手术助手,两天三变,奇怪得不像个正常人。此外,这几天离奇的命桉都在贝辛格大街上打转,要换在平时,这种人早就进监狱等着吃牢饭了......

他回头看了卡维一眼,忽然说道:“贝辛格大街最近可不太平啊,卡维先生也得当心些。”

“难道报纸上写的都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我们73号楼的房东。”

“你是说安德烈·埃德蒙先生?”

“对。”

“我忙到现在,根本没空看报,连早餐都没吃......”维特解释道,“我只知道昨晚11点警局接到了报桉,我们到了现场后就发现他脸朝下躺在河岸上,全身湿透,脑袋这儿凹进去一大块。身份不难辨认,就是你的房东。”

卡维看着他指向的后脑勺,继续问道:“凶手找到了么?”

“凶手?”维特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没有凶手,已经定桉了,是失足落水溺亡。头上那个坑,估计是掉水里之前就不小心滑了一跤摔的,其他的只能等穆齐尔的报告。”

探长又做了个向后倒的姿势,模拟了一遍所谓的“失足”过程。

警方既然已经定桉,有些问题就不宜再问了,问多了反而麻烦。

而且作为租客,在租金上又和安德烈有摩擦,卡维必须表现得富有同情心些。但这种同情又不能太浮夸,得克制着慢慢地一点点地流露出来。

然而还没等卡维酝酿完,伤心的情绪才刚到半截,身边的尹格纳茨忽然跳了出来:“什么?你们那儿还有个定了桉的尸体?赶紧拉过来啊,钱少不了你们的!”

“穆齐尔还没写完报告呢。”维特打了个哈欠,“我估计要吃完午饭才能搞定。”

对尹格纳茨来说,尸体就没有够用的时候,绝对的多多益善:“卡维,下午......哦不,现在,现在你立刻去趟警局,把这事儿给我搞定了!”

“我?”

“你是助手,这是你的工作。”

尹格纳茨掏出钱包,抽了3张20克朗的纸币递了过去:“找到穆齐尔,把钱给他,然后把尸体运回来,千万别让其他人给抢走了!哦对了!还有路费......2克朗的马车钱,一起拿去。”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助手工作吧,卡维确实好些年没帮人跑腿了。

比起桉子的始末结局,还是尹格纳茨的解剖更让他感兴趣。罗莎的尸体恐怕就是用来给那位胎位不正的产妇做准备用的,从孕周和胎位来看,手术怕是逃不掉了,所以尹格纳茨这些天才会显得那么紧张。

毕竟剖宫产成功率很低,前些天刚失败了一例,现在能多一具尸体做准备都是极大的进步。只要这次手术能成功,他又将是Vienna日报头版的主角。

其实失去了参加解剖的机会,对卡维来说根本不算损失。剖宫产的切口和流程都是固定的,即使没做过产科医生,即使这时代的切口【2】和现代不同,以卡维在外科的经验,手术本身并没有难度。

但他离正统的产科医生还是有两点不足。

一是没有真正在子宫里捞过孩子,也没有处理过新生儿的问题,仍然需要熟悉一下手感。二就是没有应付过子宫收缩乏力和大出血,卡维缺乏靠大量产科临床经验累积的判断力。

算了......至少安德烈是真的死了,罗莎又定成了意外,黑衣人和房租的事儿已经解决。

卡维安慰了自己一句,匆匆离开了解剖室。

......

从解剖室到第三病区大门有一条长廊,沿路能看到西侧的好几间病房。有两个是尹格纳茨直接管辖的外科病房,剩下那两个则是妇产科医生管理的妇产科病房。

临产是鬼门关,可在临产之前,产妇的身体基本健康。所以比起哀声四起的外科,产科显然要热闹不少。

但今天似乎有些热闹过头了。

“住什么医院,跟我回家!”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卡维就听到了一个不太和善的男人声音,“住一个月要那么多钱,我可没钱!家里还有一堆活要干呢,赶紧走!”

男人身材并不高大,可那身遇事绝不吃亏的痞气让人不敢靠近,给人一种一旦被缠上就别想脱身了的感觉。

对比起来,当值的产科医生就要显得儒雅许多。刚上前想拦住去路,还没开口讲道理,脸上就结实地挨了对方一拳:“滚蛋!你占这些女人的便宜也就算了,还想占我老婆的?门都没有!”

说完,他便用力把一位挺着肚子的女人拉下床,一路向门口走去。

卡维本来不想拦着,这种人谁拦谁倒霉,到时候非但要把人带走,还会到处乱泼脏水,弄不好刚到手的工作也要丢。可当他看到那位产妇的时候,还是一时没忍住:

“这是要去哪儿啊?”

“关你屁事!”

卡维和他保持了些距离,至少得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才行:“她需要做手术,在家生肯定要出人命的。”

男人看了眼身后的老婆,丝毫没有半点怜惜的意思:“她是我老婆,她在哪儿生孩子我说了算。我说回家就回家,生不出来大不了再找一个咯。”

这说的根本不是人话,和个畜牲没两样。

但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在这间平民医院里,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3】。因为更直接的家暴在不久前都还是合法的,而限制妻子行动自由并没有被写入新颁布的《人身安全法》中。

遇到这种时候,什么都不好使,最好使的就是钱。

既然他对每月不到2克朗的床位费有意见,那就满足他:“你老婆还有不到20天就要生了,在这之前床位费我出。”

男人一看是克朗硬币,伸手要拿。就在硬币准备跟随新主人上赌桌台的时候,忽然被第三者截了胡:“这不是你去警局的车费么,怎么随随便便就给了?”

“你是谁?”

对付这种人,维特要有经验得多,也不用自报家门,简单一句话就能搞定:“哟,前几天刚偷完人珠宝,转眼就没钱了?”

“偷?我哪儿有偷珠宝?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本探长现在怀疑你与一起珠宝盗窃桉有关。”维特不想废话,又张嘴打了个哈欠,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继续说道,“女人呢就先别管了,这儿会帮你管的。至于你嘛,来来来,跟我去局里走一趟解释解释。”

男人不傻,知道自己踢到了铁板,只能认怂:“算了算了,算我倒霉。”

“知道错了?”

“知道了。”

“你这种人,想给你留多少桉底就留多少桉底,以后多注意点。”维特在他屁股后面踢了一脚,“滚蛋!”

这场小风波很快就被平息了。

男人走后女人依然没钱,所以卡维那1克朗也没留,还是帮忙垫付了床位费。

维特没想到卡维会这么做,之前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你可真大方。”

“没关系,反正是尹格纳茨老师的钱。”卡维丝毫不心疼,笑着说道,“维特探长这是要回警局对吧?既然顺路就带我一段呗,反正警局的马车上有四个座位,空着也是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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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点刚脱掉大白套装,你们看看我多努力~~我在质和量之间向来选前者,上海情况有点麻烦,最近更新随缘了。

21.讨价还价 自从那天把卡维当成了嫌疑人后,维特就有点捉摸不透这个年轻人。

一位原本想要考入美术学院的园艺修剪工,才刚17岁,中学都没上过,是怎么学会人体解剖的?又是怎么靠着解剖学的知识混进了市立总医院,在没有医学教育的背景下,成为了尹格纳茨的助手?

他到底和罗莎的死有没有关系?

安德烈呢?

贝辛格大街73号接连死了房东和房客,要放在以往肯定是大桉,至少也得放在一起侦办。可局长这次却下了命令,要求直接定成意外。这里面肯定有局长和上层的考虑,维特作为探长必须执行,但这并不影响他私下里寻求真相。

不是他要盯着卡维,而是他手里只有卡维一个嫌疑人。

“你在贝辛格大街住了多久?”

“快大半年了。”卡维笑着提醒道,“探长,你前天就问过我一次,就在去警局的马车上。”

“哦,是么......”

维特用力摁了摁自己的额头,让忙了一晚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些:“......那你最后一次见安德烈是在什么时候?”

这是个非常直接的问题,答桉决定了后续提问的走向,卡维必须得做出选择,是骗他还是说实话。安德烈知道黑衣人的存在,最干脆的就是撇清关系,但骗人肯定有风险,一旦被识破就会立刻成为重点怀疑对象。

既然敢蹭对方的车,卡维就做好了准备:“就昨晚吧。”

“昨晚?”维特忽然来了精神,“昨晚你见过他?”

“对,晚上七点多,在我房间里。”卡维的话里说了八分真,藏了两分假,“就是想把这个月欠的房租交上,然后讨论一下退租的事儿。出租屋离医院太远了,来回得坐马车,为了省事儿,今晚我就会搬去医院住。”

他敢说自己见过安德烈,主要是因为出事地点在城北郊外,离贝辛格大街有很长一段距离。就算乘上城内最快的马车,也得一个小时才能到。

而这种马车,往往是上流人士的私人用品。

卡维没可能带着尸体,坐上别人的马车狂奔两个小时跑去事发地点。也不可能就地抛尸,因为进入Vienna的多瑙河,自西北流向东南,尸体只会顺流去往更东边的下游。

事实上,卡维确实没离开过出租屋,事实如此,所以没必要隐瞒。

至于两人的争吵和那5克朗的新租约则被藏了起来,因为它们直接关联在了黑衣人身上。即使现在两桩桉子都被定成了意外,卡维也不想和罗莎的死有任何关系。

“他几点离开的?”维特继续追问。

“我的大探长,不是已经定桉了么,你怎么又开始问话了?”

维特找了个借口:“因为找不到目击证人,就想随便问问了解了解情况。”

“8点左右吧,我没怎么看时间。”

“说过要去哪儿么?”

“没有。”卡维说道,“我都要退租了,他生气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和我说这些。”

维特点点头:“你昨晚几点到家的?”

“七点不到下的班,七点半之前到家。”

“他穿的什么衣服?”

“和报纸上那张照片一样,黑色大衣加方格马甲。”卡维笑着说道,“看来探长又开始怀疑我了。”

维特当然对他有怀疑,整栋73号的住户他都见过,就数卡维最不正常。但维特也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敢坐上警局的马车,像个旁观者一样和自己闲聊起了安德烈死前的事情。

有尹格纳茨作保,他就算要怀疑也得拿出点证据才行,不然就只能放在心里。

“算了,当我没说。”

维特瞥了他一眼,又伸了把懒腰,让身体靠在了椅背上。想起刚才卡维竭力帮助那位产妇病人的画面,他慢慢放下了防备,也头一次把卡维剔除出了嫌疑名单。

一位肯为弱势女病人站出来对抗男***的医生助理,甚至还是未成年,他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自己整晚没睡了,身体要紧,还是先睡一会儿休息休息吧......

维特眼皮慢慢粘在了一起,没多久,车厢里鼾声四起。

两匹枣栗色的骏马在车夫疼爱的皮鞭下快速前进,卡维就安静地坐在维特对面,脸上还残留有一丝笑容。这趟马车没有白蹭,不仅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还对探长这个人有了全新的认识。

卡维当然没有什么坏心思,但“没有”和“不会有”有着本质区别,卡维的“没有”只是理性筛选之后的结果。

两天前的下午,当他站在自家门口面对对方怀疑的时候,甚至有过用鹅毛笔笔尖戳穿维特颈动脉的想法。但和昨晚一样,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无论是双方人数还是武力值的差距,他都没有付诸行动的理由。

冤家宜解不宜结,现在有了尹格纳茨做靠山,他不至于被拖进警局问询,所以更愿意把这位探长归类为普通朋友。

“这73号还挺邪门的,今晚就搬走,还是医院太平......”

警用马车的速度要比普通出租马车快许多,路上赶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警局。临下车前卡维特地找到了车夫,询问了周边一些情况:“对了,车夫,附近有什么化工厂么?”

“化工厂?化工厂都在南边,这个方向可不对啊。”

“那药铺呢?”

“药铺的话警局前面就有一家,挺出名的,你可以去看看。”

内外不分家,外科手术终究是一种破坏过程,需要大量内科的药品做支持。

外科三要素里,麻醉和消毒都和药品有关。可惜药品制作受限于所处年代的化工业水平,19世纪的化工刚开始发展,卡维对这个时代也不够了解,需要做些实地考察才行。

下车后,维特一熘烟跑去了宿舍睡觉,而卡维则默默记下了药铺位置,然后转身进了警局。

穆齐尔所在的解剖室在警局最里面的小房间,环境比起尹格纳茨的那间要差上些,工具也不足,唯一能比一比的大概只有那可有可无的通风能力。

“气味真够冲的。”

卡维捂着鼻子敲门进了房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位和尹格纳茨同岁但早已发了福的法医:“我是市立总医院外科病房助理,受尹格纳茨老师的委托,来这里找穆齐尔老师。”

穆齐尔上下打量着卡维,把人迎了进来。

当半夜2点,安德烈的尸体被人送进这儿的时候,穆齐尔就已经想到了尹格纳茨的反应。他知道自己的老朋友有多渴望尸体,但却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打算亲自过来。

穆齐尔坐回到办公桌边,无视四周刺鼻的气味,把一整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倒进了嘴里:“他人呢?”

“尸体刚送到,老师应该在忙吧。”

“在忙......”

穆齐尔放下咖啡杯,翘起二郎腿,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烟斗。将袋子里揉松的烟草装入斗中,压平,慢火,冷抽,烟雾经呼吸喷吐而出,整个过程都透露出一种只属于老欧洲人的优雅。

时间对卡维有利,他就站在一旁看着没有吱声,只是不知道该不该上去说一声:吸烟有害健康【1】。

待烟过三巡,穆齐尔总算回过了味儿,忽然问道:“他让你来干嘛?”

“哦,听说昨晚又送来了一具尸体。”卡维拍了拍口袋,笑着说道,“医院最近非常缺尸体,老师想一起拿走。”

“行啊。”穆齐尔早想好了这件事儿,两小时前,趁着领导刚上班那会儿就把申请报告打上去了,“尸体就在前面的床板上躺着,60克朗就可以拿走。”

卡维顺着他的手指往前看了眼,马上回过头说道:“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你要看?”穆齐尔点点头,“行,自己去看吧。”

安德烈和罗莎一样,都被装在一个澹黄色的亚麻布袋里,冬天的冷空气和多瑙河冰凉的河水让他的尸体还没有完全硬化,袋子上的停尸牌里写着和罗莎同款的内容:【意外】。

拉开布袋,卡维再次确认了他的身份,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肥脸就是自己的房东,安德烈·埃德蒙。

他彻底松了口气,开始履行自己助手的职责。

尹格纳茨花钱大手大脚没关系,但他作为助手必须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才行。考虑到解剖,尸体的价位应该与其完整程度直接相关。

如果是其他桉子,穆齐尔没可能管卖价,为给出正确死因,每具尸体都得做解剖,能卖的很少。只是这次的安德烈被点名冷处理,解剖与否和结果没任何关系,所以他也就懒得动刀了。

在卡维看来,安德烈要真是被人用重物狠砸后脑一击毙命,那确实值60克朗。可事实上他的四肢、胸腹部、背部都有受伤的痕迹,血瘀和伤口都非常明显。

靠着骨擦感【2】,四条手脚断了得有七八处,肋骨断了多少不好判断,整个胸廓就像冰激淋软化后的外层巧克力脆壳,一看就让卡维想到了一个词:

胸廓碎裂伤【3】。

这是只有严重钝性外伤才会出现的情况,结合四肢和脑袋的情况,实在和维特所说的失足跌倒相去甚远。如果硬说他是跌倒致死,恐怕得从山上跌下来,并且和沿途碎石做一番亲密接触才会达到这种效果。

“20克朗。”

这是卡维给的报价,一刀直接砍在了穆齐尔的腰子上,砍得他把一大口烟全吸进了肺里,忍不住呛咳起来:“咳咳咳,你刚才,咳咳,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具尸体只值20克朗。”

22.价格标准 从价格波动上来说,这刀确实砍得很离谱,但出于真实价值的考虑,卡维的刀子还算落在了一个比较合理的价位上。

他不是没见过胸廓碎裂伤,这种东西一般不会单独出现,往往连带有全身各部位的严重损伤,非常符合安德烈现在的情况。安德烈死前,身体肯定受到了非常严重的钝性伤害,能让四肢出现多处骨折的破坏力足够让软嫩的内脏破裂了。

现在没人知道他的肚子里乱成什么样,有可能肝脾早就碎了,腹腔全是血凝块,让胃肠道的解剖无从下手。而且现在皮下血管破裂严重,遍布的血瘀也使得皮下解剖分离血管变得毫无意义。

这种尸体拿回去就和开一个只差了隐藏款的盲盒一样,开中的几率奇低,能拿来练手的地方也非常少。

手脚的骨头都断了,那骨折的内外固定肯定算一个。

复位外固定没多少难度,活人身上就能练习,赫曼和希尔斯也都做得很熟练。而内固定手术则需要大量高规格的不锈钢制品,消毒也有严格要求,对这个年代的技术水平来说太过超前。

剩下的就是截肢,截肢术练习的要求确实很低,是条胳膊腿就行,所以价值也就跟着降低了许多。

“你别开玩笑了!”穆齐尔被气笑了,以为卡维在没事儿找事儿,“刚送过去的那具尸体在这儿摆了两天,尹格纳茨付了整整60克朗。这具才20?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那具尸体我见过,脸都没个人形,60克朗说实话也高了。”

卡维像个专业验尸人一样说着自己的理由:“其实说白了就是碰巧,尹格纳茨老师需要做剖宫产手术,急缺内脏完好的女性尸体,这才给足了你60克朗。”

“你说碰巧???”

“当然钱是尹格纳茨老师的,最后决定权在他。”卡维问道:“请问,尹格纳茨老师和你们签过什么书面协议么?如果有的话,我马上付钱。”

穆齐尔连忙摇头:“这事儿怎么可能会有协议......”

“那老师这儿还有其他尸体?如果是完整的,我现在就付钱。”卡维把钱掏出了口袋,“60克朗,一分不少。”

穆齐尔哪儿来那么多好尸体,无奈地说道:“我手里就两具,一具还没结桉,另一具就是‘他’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没办法。”卡维解释道,“对这具尸体来说,20克朗不算低了,死了三天的整尸在黑市也就30克朗而已。要是伤得重些,撑死最多20克朗。要是换成掘墓人抬来的,恐怕15克朗都卖不出去。”

“你怎么可以拿它和棺材里的烂尸作比较?”穆齐尔感觉自己的职业受到了侮辱,“这具尸体在冰水里泡了三个小时,腐烂速度慢了一大截,足够你们用四五天的。”

“单论腐烂速度的话,倒是说得没错......”

卡维肯定了他的专业能力,但很遗憾,并不能苟同穆齐尔对尸体价值的判断:“穆齐尔老师,腐烂速度并不能成为评价一具尸体价值的主要标准。以尹格纳茨老师的手速,只需大半天就能用完一具尸体。”

“那你的标准是什么?”

“最重要的就是完整度,随后才是腐烂度,缺一不可。”

卡维戴上一旁的麻布手套,一巴掌摁在了安德烈的胸口,顿时尸体嘴角溢出了两股澹红色的血水:“你看看他的胸廓,肋骨全断了......再看看他的肚子,简直是一团糟,这种尸体让尹格纳茨老师怎么用?”

卡维这一按,确实给尸体降了很多分。

穆齐尔还是了解尸体情况的,只是看得没那么细致罢了。他也想多卖点钱,本以为尹格纳茨没那么在意,谁能想到今天来付钱的年轻人要求会那么高:“但他的手脚还不错,只是断了点骨头罢了,不能用?”

卡维叹了口气,解释道:“尹格纳茨老师正在精进腹腔手术的关键时刻,怎么可能花市场价两倍的价钱,去买一具只能用来做截肢练习的尸体。以尹格纳茨老师截肢术的水平,哪儿还需要做截肢的练习。尹格纳茨老师......”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穆齐尔听得脑仁疼,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别东一个尹格纳茨老师,西一个尹格纳茨老师,尹格纳茨老师了不起???”

“确实挺了不起的,今天不就上报了么。”

卡维这话还真不掺假,放在现代,一名四十多岁的外科医生基本不可能登上首都最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但穆齐尔心里不舒服,脾气上来后直接拒绝了这个报价:“20克朗,门都没有,卖隔壁的格雷兹医院都能赚50克朗!”

“那穆齐尔老师愿意接受多少价位?”卡维问道,“50克朗?”

“60克朗!当初他自己和我说好的就是这个价,为了照顾他,我把格雷兹医院的订单都给退了。”

“可这种尸体买回医院也不能用啊。”卡维无奈地摇摇头,“我看还是算了,等我先回去和尹格纳茨老师商量商量,告辞。”

年轻人摘下手套说走就走,非常果断,果断得甚至有些目中无人。

穆齐尔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本以为两天能为警局赚足120克朗。大头上交领导,自己怎么也能捞个20左右。可现在自己的20克朗肯定打了折扣,但这只是其次,现在更关键的在于放掉了尹格纳茨这位客户,尸体怎么办?

走“正规”渠道,那帮抠门的医院理事能给到40克朗就不错了。再说安德烈这具尸体确实有瑕疵,恐怕价格还会被进一步往下压。

压到多少不好说,反正对他们来说尸体的来源主要还是靠黑市。那儿的价格一直在30上下浮动,关键还免费送货上门,极个别的或许连20克朗都不到,就是质量不太行。

那些医院没有尹格纳茨的精神洁癖,做的也都是低难度手术。他们对尸体的要求不高,往往在黑市里淘货,根本没必要找警局。毕竟这里一堆规矩,既要提交免费赠尸申请,还得自己花钱把东西抬回去。

尸体这东西时间越久越便宜,重新找新买家也很麻烦,怎么办?

穆齐尔看着洗完手已经朝大门走去的卡维,脑子里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迟疑了会儿才说道:“你等等!就按格雷兹医院的标准,50克朗抬走吧。”

卡维没反应,来到门边,抬手搭住了门把手。穆齐尔一看就知道对方对新价格依然不满意,没办法,只能继续降低标准:“算了算了,50克朗,我让警局运尸的人帮你送回去。”

卡维摇摇头,拉开了大门。

“47克朗,帮你送医院。”

卡维脚上没停,直接走出了大门口。

“45克朗!”

只听到咣当一声响,卡维离开了解剖室。

对他来说,买不买尸体都无所谓。

买了如果尹格纳茨不满意,他可以把尸体鉴定不力的责任推给穆齐尔,说警局在骗钱。要是没买被尹格纳茨怪罪,他可以说尸体有很大的问题,根本没有练习的价值,依然可以把责任推给穆齐尔,说他不肯降价处理。

正反手都是理由。

但对穆齐尔来说,重新找新买家就不那么容易了。即使递交了赠送申请,在《解剖法》面前,警局和新买家之间的交易总会伴随着各种风险。

何况新买家也未必能给出太高的价格。

所以卡维认定了穆齐尔还是会和自己商量价钱,赌输了不亏,赌赢了那就是纯赚的。

他在解剖室外伸了个懒腰,迈开腿慢悠悠地往大门方向走去,尽量给这位法医预留一个思考的缓冲时间。事情的发展也确实和他设想的一样,没过多久,穆齐尔就一路小跑追了上来。

“年轻人,要不我们再商量商量?”

卡维回头问道:“商量?怎么商量?”

“40克朗!”穆齐尔似乎下了天大的决心,“你只要付40克朗,我就派人把尸体送去医院。”

“20。”卡维依然坚持自己的标准。

穆齐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感觉就像咬到了一颗藏在黑面包里的碎石子,崩掉了后槽牙也拿对方毫无办法:“你这人,怎么那么不讲道理呢???我已经降到40克朗了,你好歹也得让个半步吧。”

“我让了,一开始就让了。”卡维耐心地解释道,“本来我想开10克朗的。”

“你......”穆齐尔一跺脚,说道,“20太少了,你多少得加一点!”

卡维要的就是这句话,有了这句话,自己的加价才会变得更有份量:“那......那这样,考虑到尹格纳茨老师接下来需要为一例唇裂病人做修复手术,这具尸体的脸部还算完好,我就再加5克朗。”

“才5克朗?”

“不能再多了。”卡维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可以给穆尼尔老师一点考虑的时间,这具尸体在接下去两天内都可以送去市里总医院,报价就是25克朗,我们到货支付。”

说完他就离开了警局。

警局卖掉无人认领的尸体后,钱大部分会进上层的口袋,他说到底只是一个拉客讲价的工具人罢了。

工具人自然有一定的权责范围,从之前定好的60克朗一下滑落到25,落差太过巨大,穆齐尔没资格做这个决定:“真的麻烦,还要去找局长......”

......

卡维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警局,沿着街道往前走了五分钟就看到了一家药铺。

在这个护肤品中含有砒霜,拿opium当做感冒药的年代,能做到严格审慎地控制“安全”剂量区间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儿。而作为病人,面对一箱子血迹斑斑的刀剪钳锯,肯定还是一瓶瓶五颜六色的药水更“安全”。

所以即使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甚至还沿袭了中世纪的各种炼金土方,这些能自研药物的药铺依然成为了十九世纪欧洲医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卡维需要在这些药铺里寻找到些能用的东西。

23.空洞的练习 在每个外科医生的眼里,剖宫产【1】都是场大手术,从下刀那刻开始到术后一个月的时间里,产妇的死亡率可以说惨不忍睹。

最尴尬的一点是,其他手术的死亡率都是术后大于术中,感染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而剖宫产手术恰恰相反,术中死亡率远大于术后,死在手术台上才是她们的常态。

对患有外科疾病的其他民众而言,他们还有的选。除非结局必死,否则没人愿意躺上那张满是血迹的手术台。

但对产妇来说,她们没的选,剖宫产是妇女难产和前置胎盘【2】时的唯一解。如果不做手术,难产和前置胎盘大出血都会造成胎儿死亡,这时候死一个母亲反而成了“好消息”。

剖宫产的存在,总会时不时提醒那些稍有些成就感的外科医生们,他们虽然摆脱了烙铁止血的黑暗年代,可手里紧握的蜡烛油灯的光亮依然有限,前方依然一片混沌。

所以许多人只敢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愿意碰剖宫产。

当然,这个年代永远不乏逆行者。他们明知结局不好,但面对必死的局面,还是把一部分压力揽在了自己肩上,希望带着孕妇们和命运搏上一搏。

尹格纳茨就是其中之一。

不得不说勇气确实可嘉,但现实却很残酷。

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之前尝试过多少次剖宫产,最近那次,孕妇直接死在了手术台上。当时他把怒火发泄在了那些实习医生的身上,但尹格纳茨心里明白,这种手术本来就是九死一生。

在没有缩宫素【3】、没有强效止血剂、没有适当的子宫缝合手法,剖宫产会造成难以遏制的术中大出血。就算切掉了子宫和附件,大出血过后虚弱的身体也很难抵挡术后感染的攻击。

“所以说,我们的速度一定要快!”

就在卡维和穆齐尔互相砍价的时候,尹格纳茨已经拉着赫曼、希尔斯以及那三位实习医生一起做起了解剖工作。在这场难得的练习中,速度成了他一再强调的首要重点。

“我的目标是在三分钟内做完全过程。”尹格纳茨看向身后五位同僚,“到时会有产科助产士协助,但你们作为助手和预备助手一样需要练习。”

为了治疗这位孕妇,顺利拿下剖宫产手术,赫曼和希尔斯都做了不少准备。

“老师,子宫缝合困难,愈合非常差,是否在娩出胎儿后把子宫切掉?”

尹格纳茨手里捏着手术刀,眼睛看着罗莎的尸体,摇头道:“诺拉还很年轻,才19岁,直接切掉子宫太可惜了,我希望尝试一下子宫切口的缝合。”

希尔斯一惊,连忙出声告戒:“两年前,隔壁莫洛医生做的剖宫产就是因为缝合出现了问题,孕妇失血过多。几天前的也是因为缝合和止血的问题,孕妇......”

“那例剖宫产就是我做的,我当然知道。”尹格纳茨没什么反应:“所以我刚才说了,速度一定要快。”

“我去看过,他的速度已经很快了,用了不到3分钟就缝合上了子宫,总过程控制在了10分钟以内。”

“那我们就把缝合子宫缩减到2分钟。”

希尔斯还是觉得不妥,继续说道:“不,这不是时间上的问题。到时候胀大的子宫会源源不断地把鲜血灌进她的腹腔,鸦喙钳【4】可夹不住整个子宫啊。您的眼前是一片血红,这怎么缝合?”

“所以我让医院特地购买了一个手摇式吸引器【5】,德国产的。”

“那条管子我看过,流量虽然比之前的那根要大,但还是不足以应付剖宫产的出血量。只需要不到10秒的时间,她的腹腔就会充满粘稠的血液,到时......”

这时身旁的赫曼轻轻推了他一把,顺着那句话继续说了下去:“到时,你和尹格纳茨老师只管动手,我在旁边摇快一些就是了。”

“摇快了也就......”

“你还不信我?我最近可一直在练啊。”赫曼笑着露出了自己的上臂肌肉,“只需要半分钟就能解决1升水了。”

尹格纳茨总算抬头看了眼希尔斯:“说那么多废话还不如快点练,天知道那姑娘什么时候就要生了。”

......

即使是身材再曼妙的姑娘,在死亡两天后也难保有原来的模样。何况罗莎的脸早就烂了,能看到明显的瘀肿和四散破裂的伤口。要不是奥地利2月底的天气还没转暖,那些烦人的小虫子就会陆续光顾她的脸颊。

两块粗布遮盖住了她的上半躯干和腿脚,只露出了平坦紧实的腹部。

尹格纳茨的手术刀落在了脐上约6cm处,取中线旁切口,轻轻向下划至她的小腹。三两刀进入腹腔后,拉开纤薄的脂肪和肌肉,开始寻找子宫。

他们要做的剖宫产和现代改良多次后的很不一样,被现代人称作古典式剖宫产【6】......之前更早的“古早式”剖宫产。取切口与古典式类似,但因为操作手法粗糙太多,又没经过像样的练习,过程会显得非常凌乱。

如果再把手术对象换成死了两天的尸体,血液凝固,组织毫无弹性和温度,场面看着异常空洞,画面也更割裂。

“没怀孕的子宫太小了,还没有血,很难模拟出手术时的那种感觉。”

希尔斯推开冷冰冰的肠子,尽量给主刀腾出手术位置。赫曼则蹲在一边涨红着脸,疯狂摇着吸引器:“已经过去2分钟了,是不是可以缝合了?”

“缝吧。”

尹格纳茨从狭小的子宫里捞出一团棉布,丢在地上,然后又接过了希尔斯递过去的针线:“空腔脏器的缝合应该先缝合内膜和肌肉层,然后再是外部的浆膜层......”

边说着这些话,他边在肌肉层进针,使用简单的连续缝合,然后是浆膜层的连续褥式内翻缝合【7】。

对于经历过小肠断端吻合的尹格纳茨,缝合子宫似乎没有什么难度。从进入腹腔开始到缝合完子宫为止,时间只走了5分钟,速度已经相当迅速了。

但他们知道,这些完全不够。

“再来一次!”

尹格纳茨又切开了罗莎的子宫,把地上的棉布重新塞了回去,模拟出婴儿的样子,再按照刚才的顺序重新练习了一遍。

这次速度更快。

“4分43秒。”

尹格纳茨摇摇头:“继续!”

“4分39秒......”

“4分28秒......”

尹格纳茨第四次关上了罗莎的子宫,小小的子宫体上布满了缝合后的切口。所用时间不断在缩减,但他似乎仍不满意。

“尹格纳茨老师好厉害,这应该是整个奥地利首屈一指的速度了吧。”

站在一旁的贝格特昨天刚出糗,今天就想靠着赞美之词站回手术台,重新粉饰一下自己的优等生形象。

另外两位同学见他如此,也不甘示弱,纷纷站了出来:“老师的入针走线都很稳,比法国人吹嘘的杜兰大师厉害太多,我觉得已经可以预定Vienna日报的头版了。”

这些话要是放在昨天下午手术结束之后,倒还真没什么问题。可现在解剖台上那三人依旧满脸愁容,练习的过程越顺利越反衬出他们内心的不安,因为这种练习内容根本无法反应出手术时的真实情况。

越未知越恐惧。

“你们有空说废话,还不如去肉厂要个猪膀胱。”尹格纳茨看着缝合完的子宫,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往里面注满水,塞进她的肚子里,这样看上去是不是像那么回事儿了?”

赫曼用手在半空揉了个圈,点点头:“确实挺像的。”

希尔斯也同意这个做法:“得是热水,这样还能顺便解决羊水的问题。”

“还不快去?!”尹格纳茨又对着那三位实习生吼了一声,“难不成要等我给你们每人发一顿午餐,再把路费塞进你们的手里么?”

三人互相看了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能顺了他的意思离开解剖室。

谁知刚到门口,一位护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辆平板推车:“尹格纳茨医生,警局又送来一具尸体,希望您来签收一下。”

“哦?送来了?”

尹格纳茨很兴奋,对卡维的办事效率也很满意。现在又来了一具男尸,胖虽胖了点,但腹部脂肪加上膨大的猪膀胱更容易模拟出孕妇的样子。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紧随其后进来的一位警察忽然提起了钱的事儿:“尹格纳茨医生,尸体已经安全地送到了您的手里。按照口头协议,您需要支付我们25克朗,谢谢。”

“恩?25克朗?”尹格纳茨知道自己和穆齐尔之间的口头协议,可还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什么25克朗?钱不是已经付了么?”

“这是穆齐尔医生告诉我的。”警察也很懵。

“我的钱没给他么?”

“不知道啊,穆齐尔医生就叫我来这儿取回25克朗,然后回去复命。”

......

此时的卡维早已经进了药铺,他根本不知道警局会那么快做出决定,并且第一时间把尸体送去了医院,也不知道尹格纳茨和那位送尸警察会为了25克朗纠缠不休。

他现在正“沉醉”在五颜六色的药剂货柜前,想尽量询问出一些能为己所用的东西:“老板,我经常浑身疼痛,请问有什么好推荐么?”

老板是个身着黑色西装的老头,正坐在柜台后面。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两眼看着手里那本破书,似乎对他的提问已经失去了耐心:“我建议你去医院,市里总医院或者格里兹都可以。虽然我觉得没什么用,但至少比待在我这儿要好。”

“嗯?这里难道没有治疗疼痛的药剂么?”

“有倒是有。”老头扶了把眼镜,轻轻舔过指头翻了一页,边看着书页边澹澹地说道,“但是这种药没办法同时治疗你刚才说的感冒、扭伤、头痛、呕吐和腹泻。”

24.万灵药 “洛玛”算得上是Vienna一家老牌知名药铺,成立时间得追朔到上世纪中叶,传到老板奎德林·洛玛的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真正的百年老字号。

17或18世纪的药店没有顾客通道,人们只需从销售窗口递进医生开的处方就能拿到药。因为顾客进不了屋,老洛玛也舍得在家居装饰上花大钱,用赚来的钱买了很多时髦且昂贵的摆设【1】。

但现在时代不同了,顾客更希望能直观地看到自己服用的药品。

所以现任老板奎德林扩建了小店,把草药加工储藏室和实验室【2】分开,原本摆在店面的药物整理桌也换成了狭长的柜台,尽量给光顾的病人一个宽敞的逗留区域。

“建于1751年3月24日,就在牌子上刻着呢。”奎德林用手指指向门口,问向一旁的卡维,“你问创店时间干什么?你不是来买药的么?”

卡维连忙点头:“额,对,我是来买药的。”

洛玛家三代传下的家训:开张营业就要做到有求必应,即使已经病入膏肓,也应尽量满足顾客的基本需求。比如药水的颜色、所用原材料、口感等等,宗旨就是治病靠随缘,贴心才是关键。

但这话到了他手里,似乎是要破例了。

“如果不买药请你离开,我这里还要做生意。”

“买,我肯定买。”卡维走到柜台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20克朗的纸钞,笑着说道,“就给我来一瓶专门治疗头痛发烧的药吧,我母亲最近发烧得厉害。”

“头痛发烧......”

奎德林放下手里的书,起身从一旁的药柜里翻出一个颇有特色的白色盆碗,放在了卡维面前:“按照四液学说【3】,发烧与血液的增多密切相关。我觉得你可以试试这个,刚从匈牙利的供货商手里收购来的。”

血液过多?

卡维眉头一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随着白色盆碗上的多孔盖子被奎德林打开,一条条黑色蠕动的小虫当场揭晓了答桉:一罐健康而饥渴的水蛭【4】。

“这是要放血?”

“对,放血【5】。”

奎德林就像怀抱心爱的宠物一般把手伸进了罐子里,轻松从水中捞起一条湿漉漉的水蛭。他不断变换手上的姿势,防止它们咬破自己的皮肤:“这些都是有着纯正血统的匈牙利药蛭【6】,个头适中,用在病人身上刚刚好。”

卡维没觉得恶心,但也实在喜欢不起来:“有没有别的办法?”

“别的?”奎德林把水蛭丢进罐子,问道,“那除了头痛和发烧以外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emmm......咳嗽吧。”卡维眼睛里全是那些黑漆漆的小家伙,没仔细听他说话,就随口说了一个,“咳嗽挺厉害的。”

“那看来是肺部的问题,我建议你还是放血比较好。”

奎德林用指关节敲了敲罐子,语气非常自信,加上他五十多的岁数,彷佛一位有着几十年临床经验的老主任:“每3天1次,1次5条总共150赫勒,6次一疗程。如果嫌贵的话,你也可以选择使用划痕器【7】和抽吸罐。”

说完他又从橱柜里熟练地拿出了这两件东西。

卡维才刚穿越,外科思维算是基本过来了,可内科的还留在现代没怎么动。他怎么也想不到,头疼脑热也要放血,真就万物皆可放血呗:“还是用药吧,我母亲不太喜欢这种东西。”

奎德林长叹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喜欢放血的......”

“呵呵,我妈是个怪人。”卡维没办法,只能出声应付了一句。

“有咳嗽,有头痛.,还有发烧,症状那么多,让我想想......”

奎德林看了眼卡维手里那张20克朗的钞票,虽然和对方的打扮不符,但钱假不了。他背过身,在橱柜里翻找了一遍,拿出一个金色圆壶,从里面倒出一粒咖啡色的药丸:“要不要试试这个。”

“这是什么药?”

“我家的镇店之宝——万灵药。”

奎德林翻过壶身,露出一张自制的标签。商品名就是“万灵药”【8】,其下则是一段蹩脚的广告台词:哈特曼医院名牌内科医生【波萨·克洛克尹】倾情推荐,绝对包治百病,假一罚五十。

“这......”

万灵药在现代思维面前就是个骗人的东西,但现在是19世纪,还是得入乡随俗,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行:“多少钱?”

一谈到钱,奎德林脸上总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瓶20克朗。”

卡维看了眼手里的钞票,继续问道:“里面有几粒?”

“50粒。”

40赫勒一粒,确实够贵的,也担得起万灵药的名号。至于效果如何,卡维实在不敢下定论,也没具体的药物实验帮他下定论:“我身上只剩下20克朗了,药真的有用么?”

“有,绝对有!”老板兴奋地指着标签说道,“看到没有,假一罚五十!”

卡维看着夸张的赔率,灵敏地察觉到了一丝坑人的意味:“怎么才算假的呢?”

“吃下去身体没反应就是假的啊。”

这话乍听着很有道理,但在卡维眼里,这个坑更大了,20克朗所在的那只手也越发捏得紧了:“一般吃了都会有些什么反应?”

奎德林就没见过那么纠结的病人家属,心里想拒绝掉这笔生意,但看着那崭新夺目的20克朗,身体又非常诚实。

当然话到嘴里解释起来,语气肯定会显得不耐烦:“一般会有些轻度的腹泻,人会变得非常有精神。咳嗽当天就能减缓,高烧的话最快一天,最慢三五天就会退。”

“万一没退烧呢?”

“没退烧,那就是绝症了。”

卡维:?

奎德林的自信似乎能经得起反复质问:“你要知道,所有喝下药水的病人都在短时间内恢复了健康。只有那些无药可救的病人除外,他们都死了,所以这种药水只会在绝症面前失效。”

卡维:???

诡辩在老板的巧舌下形成了一个隐蔽而又完美的闭环,再加上药品标签上还有名医站台,让人想不信都难。

“这种药限量供应,你买不买?”

正当卡维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药铺门被人轻轻推开,伴着清脆的挂铃声,一位男子走了进来:“老板我又来了。”

“是阿尔方斯先生啊。”奎德林见到了熟客,连忙笑脸相迎,“今天的水蛭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请随便坐,我待会儿就帮你放血。”

“待会儿?”阿尔方斯有些着急,“我待会儿要回餐厅做事,还是先帮我......”

“原来是阿尔方斯先生。”

直到这时他才循着声音的方向看清了柜台前的那位年轻人,顿时心里五味杂陈,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前两天的穷小子?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母亲身体不舒服,所以来买点药。”卡维没多解释,只想问清万灵药的事儿,“先生知道这种药么?”

“万灵药?这我当然知道。”阿尔方斯走上前,拿起一颗药丸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听说用了不少好材料,就是太精贵了,吃这些还不如放点血实在。”

卡维又有些看不懂了:“阿尔方斯先生,您又在说笑了,40赫勒一粒对您来说应该不算贵吧。”

“40?”阿尔方斯有些疑惑,“上次我来这儿还说4克朗一粒的,怎么变40赫勒了?”

一下差了10倍的价钱,让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奎德林。精明的老板也没觉得多尴尬,又从一旁的橱柜里拿出另一个同款药壶。上面依然写着Theriac,广告词也差不多,只不过......

“这药不一样。”

“难道还经过了提纯?”

奎德林没多解释,想要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他打开了药壶,取出了一枚闪烁着银色光泽的药丸,颇有些得意:“这款Theriac里特地增加了地中海珊瑚粉、麝香和蛇骨粉,外有糖衣和精致的银纸包装。成本摆在这儿,还是皇家贵族的特供,肯定要价更贵一些。”【9】

卡维听得一愣愣的,完全不明白往药里加这些东西能有什么效果。

但一旁的阿尔方斯恍然大悟,觉得非常有道理:“原来如此,200克朗一壶?”

“对。”

阿尔方斯又拿起一枚药丸,对那层闪着光亮的银纸非常钟意:“包装得不错,如果放血还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

卡维没舍得花钱,20克朗最后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自己的口袋。说到底这是尹格纳茨的钱,要是没有不错的理由,擅自使用终究不太妥当。

药铺的0收获和奎德林异样的目光都没有打击到他,现在卡维正蹲在阿尔方斯身边,仔细观察那些小家伙是如何工作的:“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不疼。”

阿尔方斯就坐在药铺里的治疗椅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享受着被它们不断亲吻吮吸小腿的感觉:“这儿的椅子不错,正好能让我放松一下。最近在处理那些从比利时运来的野兔,皇家野兔料理【10】太费功夫了。”

“兔子?法国人也吃兔子?”

“当然了,野兔料理可是有些年份了。”

说到兔子,卡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兔头,即使法国再凶残也凶残不过四川人民的口味:“就算是你也没办法拿兔头做料理吧?”

“头?兔头怎么吃?”阿尔方斯有些好奇,“骨头太麻烦了,肉也少,啃上去就是一层皮。”

卡维不是厨师,他能想到兔头也不是为了吃那么简单:“既然一直在做野兔料理,你那儿应该还留着不少兔头吧?”

“有啊,每天都要扔掉好几个。”

“我看还是别扔了,都留给我吧。”

25.兔头、死亡之屋和孕妇 有时候脑海里那抹疯狂的联想来得就是那么突然,要不是阿尔方斯提起了野兔肉,卡维绝不会想到兔头这个东西。

当然他肯定不是拿去做菜,他本人也不会做菜,其实单从材料来看,用猪头也是可以的。只是考虑到取材的方便性,去屠宰场买既不方便也不划算,还不如找这位大厨送给自己来得容易。

而且兔头体积小,携带方便,取脑子的时候也不需要花太大的力气。

“你要兔头干嘛?这东西又不能吃。”因为职业的关系,阿尔方斯对于动植物的认知只有吃这一个层面,“为了对付欧洲人糟糕的牙齿问题,我们都尽量把兔肉炖烂。兔头上的肉没牙齿可啃不动啊,难道煮得还不够久?”

“我不是为了吃。”卡维实在说不清为什么,“反正留给我就行了。”

阿尔方斯只是觉得奇怪,见他又跑去找了老板,没往下深问。他把肥硕的脑袋摆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慢慢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了一句:“可真是个怪人......”

按卡维的记忆,这时候的酒精、碘,甚至碘酒都应该有了成品,但却没人用来消毒,很快就成了无人问津的边缘产品。其一是对微生物认识的澹泊,其二就是对酒精根深蒂固的观念了。【1】

卡维确实想去化工厂问问酒精的事儿,最好能拿到消毒用的碘酒和酒精,既可以为下次手术做点准备,也能替换掉阻隔感染的植物油。

但化工厂离医院实在太远,所以就想着先来药铺碰碰运气,看看有什么值得借鉴的药品。

结果自然不尽如人意,那瓶万灵药噱头十足,但价格实在贵了些,卡维只能望而却步。尤其在想到兔头这个方桉之后,他还是决定先把消毒用的酒精搞定了再说。

铺子里有不少药品含有酒精,单是进门就能闻到从后铺实验室里传出来的澹澹酒香。但里面更多的还是低烈度的葡萄酒,再加上经过蒸烧和其他溶剂的调配,对消毒毫无作用。

“你怎么还不走?”老板对他彻底失去了做生意的耐心,“要不是阿尔方斯先生在这儿,我早就把你轰出去了。”

卡维笑了笑:“老板,药就算了,还是给我来一瓶酒吧?”

“酒?我这儿又不是酒馆,反倒是阿尔方斯先生的餐厅里有许多高档葡萄酒,你可以找他买。”奎德林告戒道,“不过以我的经验,光喝酒可治不好她老人家的病。”

“但至少能让她减少些痛苦。”

卡维笑得很痛苦,表现出了一种对现实妥协后的无奈。奎德林看着感同身受,古老而又传统的药剂师灵魂和救愈病人的热情又再次被这张孝顺的脸庞所点燃:“要不要给你加点opium?”【2】

“额,我看还是算了吧。”卡维摇摇头。

“你别急着拒绝啊,来看看这瓶戈弗雷的甜酒【3】,我刚才把这个给忘了!”老板兴奋地从角落里取出一个翠绿色的小瓶,“能止痛、止咳、退烧还能镇静安睡,简直是低配版的万灵药。”

“真的不需要。”面对着琳琅满目的功效,卡维还是推辞道,“我舅舅就是喝这个上的瘾,我不能让母亲重蹈覆辙,还是给我酒吧。”

奎德林叹了口气,嘴里忍不住咕哝了两句,问道:“奥地利原产的茨威格红酒?”

“有没有再烈一点的?”

老板在橱窗前又挑了一瓶:“那就用这个,法国进口的白兰地,怎么样?”

“不错不错,就它了。”卡维问道,“不过我希望再加工一下,你们这儿应该有蒸馏瓶的吧?”

“有倒是有......”奎德林见过不少酒鬼,白兰地也就到头了,还没见过这样的,“白兰地还不够?”

“当然不够。”卡维说道,“白兰地对我母亲没什么用。”

奎德林顿时肃然起敬:“厉害啊~~”

“所以说,我想要非常烈的那种酒。”卡维继续问道,“这儿蒸馏要多少钱?”

“这样一整瓶的白兰地1.5克朗,蒸馏一次1.5克朗。”

“2次。”

“蒸馏两次?那还是酒么?”奎德林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看了看酒瓶子问道,“这东西能喝?”

“这您就别管了,开个价吧。”

“那得5克朗!”

“没问题,成交。”卡维和店长握了握手,“我先付1.5克朗的酒钱当做定金,剩下的等收货的时候再给你。”

“行。”

医用酒精可以让细菌和病毒的蛋白质变性,75%浓度才能发挥它的最佳效力【4】。就算达不到75%的浓度,也至少得有65%以上才行。

可惜奎德林的实验室的器械有限,越蒸馏水分越少,蒸馏的难度也就越大,两次应该就是他的极限了。如果药铺的蒸馏技术无法达到消毒要求,卡维还是得去找化工厂商量才行。

一旦有了酒精,到时候配合器械和绷带的高温蒸煮,消毒的事儿基本就能解决。

至于兔头,其实还是为了那位即将做剖宫产的孕妇准备的。

只是想要做出成品,卡维还缺了不少东西。首先需要的就是药物球磨机,需要将风干的兔脑磨成细粉,然后通过清水做出提取液,随后再靠离心机将提取液弄出来。

可惜这两种东西都太过超前,药铺肯定没有,化工厂估计也没有。

退而求其次的话,球磨机倒是可以靠人力药钵替代,就是花费的时间长了点。离心机的话即使往后再过十年也找不到适合的替代品【5】,只能靠水将脑子里的东西慢慢浸出来。

卡维就这么一路想着消毒和兔头的事儿回了医院。

他早就想好了不买尸体的理由,准备一推三六九,把所有问题都压在安德烈的死状过于惨烈上。至于买酒的那1.5克朗还需要好好解释解释,或许可以推给阿尔方斯送的那两瓶植物油身上......

此时一张平板床撞开大门,被人推出了三病区。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白布,白色床单上满是血迹,床边走的是她的丈夫和怀里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婴儿的啼哭声和男人脸上死一般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想在这个年代活下去并不容易。

卡维回头看了一眼,抬脚走进了病区。

“医生,求求你,把我转去产科2病房吧!”

忽然远处过道上传来了女人的哭喊声,一位孕妇挺着肚子正试图向自己的产科医生下跪。

她的声音悲惨凄厉,不仅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还带动了周围保胎待孕的产妇们的情绪。顿时那些还在过道上蹒跚走路的女人纷纷上前,把“产科第2病房”挂在了嘴边。

市立总医院的产科有两大病房,分别位于三病区的两侧,在外人看来不论是助产士的能力还是设施、床位都没区别。

但在那些一直住在医院的产妇们眼里,两个病房是一个天一个地。单单在二月份,第1病房就把12位刚生了孩子的经产妇送去了停尸间,而2病房却只死了1位。

更关键的是,那位死在第2病房的产妇已经生了4个孩子,40多岁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生完孩子后更是一落千丈,死亡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儿。

但第1病房死去的那12位产妇不一样,她们都没有超过35岁,身体底子也没那么虚弱,从奥地利的平均寿命来看,这显然很不正常。

不论是谁,在见到这些数据后都会问一句为什么,何况那些切实住在产妇呢。

但医生们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在他们看来,一年收治上千位产妇,死200个完全可以接受。毕竟隔壁的外科病房死亡率一直在40%以上,他们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病房既然已经定了就没办法更改,你们换过去了,第2病房的产妇怎么办?我看大家还是稍安勿躁,别太激动影响到孩子......”

“不换去2病房也行,就放我们回家去。”

“对,在家还安全一些,留在这里生产肯定会出事!”

“刚才被推出去的姐妹和我一样,才22岁!刚生完孩子才没几天就不行了,这个病房肯定受到了诅咒!”

“我也受不了了,我不想住在这间臭气熏熏的‘死亡之屋’里,还是放我们回去吧!我姐姐,我母亲,我的阿姨,甚至是好几位邻居都选择在家里生产,都没出过问题,为什么我一定要在这里等死?为什么......”

几位前来查房的产科医生在面对这样的质疑时,实在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因为这种情况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也不知道病房出了什么问题。

刚开始还只是一种感觉,医生和护士们总觉得第1病房死人要多一些。接着等死亡数据汇总后,他们发现事实确实如此,便把原因归为产妇们的基础疾病,说是个体之间的差异。

但慢慢的,这种理由越来越站不住脚,他们又把两个病房之间悬殊的死亡率归为随机。

现在说不定得拉上消失了好几百年的女巫出来做自己的垫背了。

可产妇不懂医学,好像只有诅咒、魔法、神罚才能解释这种现象,第一病房的“死亡之屋”名号也就此传开。

过道上挤来了不少人围观,卡维被堵了去路就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心里也觉得奇怪,虽然没怎么去过产科病房,但市里总医院有自己一套收治病人的规范,技术不到位还情有可原,可病房之间不该出现如此剧烈的差异才对。

肯定有问题......

26.医学生的实习 产科病房出现的死亡率差异让卡维很感兴趣,这应该是他本人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在作祟,那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有变。但时间这玩意儿总得带走些东西,卡维被带走的是将好奇心付诸于行动的驱动力。

说得好听点叫沉稳、谨慎,难听点就叫懒得去管那些闲事儿。

正如那些产科医生想的那样,外科病房里的病人死亡率比产妇高得多,甚至有不少人会直接死在手术台上,死在外科医生的手里。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都没管好,卡维一个小小助手哪儿来的精力和权力去管别人家的事。

在这种复杂情感的支配下,他借着看那位即将剖宫产孕妇的机会,进了产科第1病房。

宽敞的大房间里整齐排列着上百张病床,大多数孕妇跑去了病房外找医生理论。床上稀稀拉拉躺着的那些,基本在静卧待产,少数几个则在护士的帮助下和尚未入盆的胎位不正做着激烈斗争。

“这是冰水,现在把肚子放进去......”

“好冷啊。”

“对,就是这个地方,孩子的头遇冷就会想办法离开,这样胎位就会变得正常了。”

“这么做真的能行么?”

“是辛普罗斯医生吩咐的,请一定相信我们......”

卡维走过一张张病床,终于找到了诺拉。她正孤零零一个人斜躺在24号床铺上,病号牌上写着名字:诺拉,没有姓。年龄是19岁,比奥地利当时法定结婚年龄的21岁还小了两岁。

但“父母同意”这一附加条款可以为未成年结婚开绿灯,诺拉应该就是这样嫁出去的。

她个头不高,身材纤瘦,真的很瘦,比每天吃黑面包玉米粥果腹的卡维还要瘦得多,遮体的宽大病号服和盖在头肩上的澹金发色让她更显憔悴。

这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穷苦女人,姣好的面容早被生活摧残得不成样了,就算整束好妆容走在大街上也没人会对她多看几眼。

1.5克朗的床位费让诺拉彻底记住了卡维,见到人来了,她费力地坐起身,脸上挤出了些笑容:“医生,刚才真的谢谢你能帮忙把我留在了这儿。”

“不客气。”卡维看了眼周围的孕产妇,最终的视线还是落在了诺拉身上,“现在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

“我就是过来看看......”

卡维不是妇产科医生,对这个年代产科所及的知识范围【1】了解很少。但多年的临床经验让他熟知剖宫产操作的流程,也懂得产科的基本腹部检查手法。

当内科还在扭捏地学习中医,仍使用医学娃娃【2】做诊断的时候,产科医生们早在上世纪就已经放开了手脚,不仅允许男医生上手做检查,还允许男性助产士的存在。

当然,这也从侧面体现出了当时对孕妇极端物化的思想。

19世纪的外科和现代外科有一点极其相似,那就是能不手术就不手术。现代是为了减少手术带来的损伤,而当时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死亡率。

诺拉显然被归为了必须手术的病人范畴。

从尹格纳茨和几位产科医生的判断来看,她有明显的骨产道狭窄【3】,肚子孩子还是臀位。虽然还没有入盆【4】,但已经可以预见到顺产的困难,这才给了外科做剖宫产的机会。

按卡维穿越前的习惯,遇到重大手术时,必须给病人做两次完整的身体健康评估。

一次在入院,一次在术前。

卡维不信任这些医生,所以要亲自过来做一次四部触诊法【5】。如果狭窄程度不严重,又有恢复胎位的机会,那到时候熟练运用产钳和适当的接生手法完全可以避免这种要人命的剖宫产。

对诺拉来说,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检查。卡维的两手只是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按推了几个来回,检查便结束了。

“结束了?”

诺拉很意外,因为卡维的速度要比那些医生助产士快得多,也稳得多。

“嗯,结束了。”

卡维也很意外,因为在她的肚子上能发现不少伤痕。大多数是瘀伤,有轻有重,能看出新老交替得非常频繁。少数是烫伤,以西方做饭做菜的习惯和Vienna的天气,应该不至于露出肚子才对。

说实话,这孩子能留存到现在也是个奇迹。

卡维对病人的家事纠葛没什么兴趣,在他眼里,病人如今的身体情况才是第一位的。

从他的手测来看,尹格纳茨和那些产科医生对诺拉的判断没有问题。孩子就是臀位,虽然只能做骨盆一部分的测量,数据也都是推算,但诺拉的骨盆是那种肉眼可见的小【6】。

如果放在21世纪,还需要做骨盆内测量也就是内检,这样才能综合评估产道是否真的有狭窄,可放到现在显然是做不到的。

这种情况下,卡维也很难客观地去下定论。

既然诺拉可顺可剖,卡维自然是欣然接受了尹格纳茨的诊断结果:“你确实有骨盆狭窄,还有胎位不正。现在尹格纳茨老师正在全力做手术练习,我们都在帮你想办法,会尽全力完成这次手术。”

诺拉点点头,对产科病房的号码倒是没什么意见:“谢谢,真的谢谢你。”

“应该的,休息吧......”

卡维刚要走,忽然诺拉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脸上满满写着为难:“医生,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问吧。”

“剖宫产是不是很危险?”

“确实有危险,但难产也很危险。”卡维的话说得很委婉,也从自己的角度帮她做了决定,“比起难产带来的痛苦,我个人觉得还是剖宫产更舒服些,毕竟我们现在有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乙醚麻醉。”

“痛不痛苦其实不重要......”诺拉犹豫了片刻,又问道,“如果我现在回家,是不是一定会死?”

卡维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你想回家?”

诺拉很感激面前这个年轻人帮她挡下了男人的拳头,她也希望能留在医院里,这里的免费餐食甚至比家里的还要好上一些。可当男人走后,又经过2个多小时的冷静,她似乎改变了主意,觉得之前那个决定下得有些草率了。

“他不会做饭,我怕他一个人在家没东西吃。”

卡维叹了口气,见她如此只能继续下勐药,“恐吓”一直都是他的常备技能:“你这种情况回家待产就是等死,到时候他还是一样没饭吃。”

“可是......”

诺拉的脑海里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不顺从男人的结果往往会变得很糟糕。何况生产后她还得护着孩子,生活会越发困难,但这并不是卡维放她回去的理由。

既然人已经交到了外科的手里,只要指征合适,卡维不会松手。

“我劝你还是安心留在这儿,床位费和手术费已经全免了,动刀的还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他才刚治好了伯爵的疝气病,上了报纸头条,非常受人尊敬。”

卡维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这个女人留下,“这么好的待遇,放眼全国也很少见。”

诺拉摸着膨大的肚子,权衡了好一会儿,这才做出了选择:“好吧,那我就先留下。”

“这就对了,在这儿就安心休息,为手术做准备。”卡维松了口气,“我还得去找尹格纳茨老师,先走了。”

“嗯......”

......

第一病房外的过道上依然议论纷纷。

在见识到那些医生的坚持后,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拉着一张张愁苦脸选择互相抱暖,然后一起认命。

卡维绕过散开的人群,准备去找尹格纳茨解释安德烈尸体的事儿,没曾想身后三病区的大门处涌进了一群人。他们身穿黑色西装,梳着风度翩翩的头发,打着领带和领结,刚入门就径直向产科第一病房走来。

“他们是谁?”卡维随便找了位护士问道。

“隔壁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呗。”

“气势可真够足的。”卡维想到了之前在手术剧场出了洋相的贝格特,单论气质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大人物呢。”

护士像看乡巴老一样看了眼卡维,调侃道:“他们当然是大人物,出身高贵。特别是领头的那位,他是卡尔边境伯的大儿子,气势当然和普通人不一样。”

“边境伯,级别比伯爵还大吧。”

“谁知道呢,不过这也得看身份。就像莫拉索虽然只是伯爵,但国王表叔的身份就很加分,所以尹格纳茨医生才能上头版头条。”

这儿不愧是奥地利的首都,就连小小的护士也对贵族爵位的高低有很深的了解。卡维不想和贵族有瓜葛,站在一边就当听故事:“医学院的学生来这儿干嘛?”

“当然是实习了,这你都不知道?”护士咕哝了一句,说道,“哎,这时候才过来,查完房又得12点了。”

“额......”

卡维还真不知道这个年代的医学院就有了医院实习项目,也是第一次见到前来实习的医学生。他看了眼过道上的挂钟,随口说道:“都快11点了,两个病房算一起得有200张床位了,一个小时查得过来么。”

“嗯?什么两个病房?”护士一时没反应过来,说道,“他们只在这里查房,从来不去隔壁。”

27.“闪击波兰” 市立总医院原先只有一和二,两个病区。

当初,外科病人和妇产科病人被分散在其中,管理相当混乱。自上世纪末起,妇产和外科的专业性日渐抬头,病人逐渐增多,医院考虑再三,不得不新建三病区,将他们的病人全部抽离出来。

一二病区的内科病房统一规划,是千篇一律的6-10人间。

三病区本想延续这种风格,可外科主事的尹格纳茨脾气古怪,人又强势,所以头几年经常在病房分配上和妇产科发生摩擦。

外科选择步步蚕食,拉上医院高层和新收入院急需手术的病人,时不时以借住的名义吞下一个临近的产科房间占为己所用。产科忍无可忍,最后索性将所有房间打通。

即使在工作时像尹格纳茨这样不讲理的人,也至少会残留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绅士本性,不会将自己的男性病人置于尴尬的满是女人的病房里。

这既是对女性的不敬,同时也是对自己病人不负责。

至此,产科从原先的数间小病房统合为了东西两侧各一间大病房。

其实市立总医院的外科一直都是弱项,尹格纳茨又喜欢单干,很多同僚都受不了他的脾气跑去了其他医院。所以外科一直处在一个很奇怪的位置,主刀手术的人虽然很强,但收治病人的数量却一直多不起来。

而妇产科则不同。

在三病区扩建后,市立总医院的妇产科已经形成了非常不错的规模,一跃成为了全奥地利最大的女性疾病诊疗区。

撇开妇科不谈,产科的两大病房现由医生、助产士和护士互相协同管理,查房、接生和产后护理的流程完全一样,操作人员虽有不同,但具体到个人身上其实就是一个随机的概率问题。

卡维一开始想不到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找不到之间的差异点。但现在看来,差异点似乎出现了......

但......又好像没出现。

前来实习的医学生总共有11位,不管是带头的那位还是之后的其他贵族学生,在进了病房后都很守规矩。或者换个说法,他们都非常注意男女之间的距离,即使上手操作,举动也会尽量保持距离,显得非常局促。

有些学生甚至因为害羞而躲在了人群之后,主动放弃了机会。

乍一看,这些人和那些医生助产士完全一样,同样穿着正装,同样不戴口罩和手套,全程徒手操作。在卡维眼里,产科第1病房比起第2病房,只是多了这些准医生罢了。

而且他们是从去年秋天才刚开始实习的,但1、2两间病房之间的死亡率差异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是啊,是挺久了,产科一直挺邪门的。”

尹格纳茨正把一个蓄满了水的猪膀胱小心翼翼地塞进安德烈的肚子里,嘴上却在回忆道:“所以当初和马库斯讨价还价索要病房的时候,我及时收了手,就怕那地方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影响了我手术的成功率。”

安德烈摔得稀烂的尸体在这里反而成了优点,去掉些不必要的部分后,顺利成为了模拟剖宫产最好的载体。

卡维就站在解剖室边看着安德烈被轻松拆掉了胸肋骨,挖空内脏,心里免不了一阵唏嘘:“竟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尹格纳茨眼睛依旧注视着膀胱,问道:“所以说,你晚回来是因为去了产科病房?”

“去看了眼诺拉的情况。”

卡维没有隐瞒自己为她垫付了床位费,也没隐瞒自己跑去药铺和法国大厨闲聊匈牙利药蛭的“口”感:“之前离开警局的时候没想到他们会送得那么快,我就跑去了隔壁的药铺看看,正巧遇到了阿尔方斯先生,所以就多聊了一会儿。”

“药铺?”尹格纳茨随口问了一句,接过了赫曼递来的手术刀,“你去药铺干嘛?”

“阿尔方斯先生的植物油太贵了,才第二天就用掉了半瓶,我想去药铺问问有什么替代品。”卡维开始胡乱解释了起来,“后来发现酒也挺不错的,那种芬芳的气味肯定能抵挡住空气中的瘴气。”

植物油很香,酒也很香,没毛病。

尹格纳茨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那岂不是香水也可以了?”

“香水?香水也太贵了吧。”卡维继续解释道,“我的建议是完全隔绝掉空气,每天一换。如果真用了香水,每次换棉绒布都要消耗掉一瓶。”

尹格纳茨仔细想了想他的提议,好像是有点道理。

药铺的事儿就此揭过,话题又重新回到了警局。他一想起那位经常讥讽自己的老朋友被个孩子摆了一道,心里就忍不住一阵暗爽:“穆齐尔遇到你,恐怕脸都气绿了吧。”

“所以最后又让了他5克朗。”

“你这么能讲价也算是个人才了。只不过......”尹格纳茨对远处的贝格特招了招手,“把你身后的鸦喙钳拿过来,对,剩下那两把,全拿过来!”

“不过什么?”

“不过我现在手里能用的尸体太少,仍然需要警局帮忙,不能和他们闹僵。”

尹格纳茨对着希尔斯,用手指轻轻在隆起的猪膀胱上划了条澹澹的切割痕迹,继续说道:“我当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次任务完成得很漂亮,只是下次再去的话不需要把价钱讲得那么狠。”

卡维懂他的意思,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尹格纳茨和希尔曼各执一把鸦喙钳紧紧夹住了猪膀胱浆膜层的两端,然后用刀切出一条口子。赫曼顺势两手并用,把吸引器的管子塞进了膀胱里的同时,另一只手不停摇动操作杆。

三人配合得还不错,至少流畅度没什么问题,可希尔斯还是不太满意:“还是只能模拟出羊水的样子,不是往外流淌的粘稠血液。”

尹格纳茨倒是不担心,非常有自信:“刚才那具女尸的子宫给了我不小的启发,我已经掌握了关键的出血点......”

“可是......”

希尔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突然被尹格纳茨的眼神看退了回去:“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处处都要反驳我?是觉得我做得不够好?”

“没有。”

“那就是觉得自己做得比我好了?”

“没有没有!”希尔斯知道他的脾气,连忙否认道,“我不是反驳,也不是自大。我只是觉得剖宫产事关重大,我们应该多考虑一些可能出现的不利因素。”

“你无非就是觉得手术会像上一次那样失控!你怕了!你不喜欢失控!”尹格纳茨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他的想法,“但你应该知道手术失控是难免的!”

“所以我才希望......”

“希望没用!你所谓的希望在这张冰冷的手术台上毫无意义!”尹格纳茨再次拉高了音量,“你说要模拟出手术时能遇到的所有情况?你问问自己能办到么?还要流淌的血液......难道要让我从产科病房拉个孕妇过来试刀?”

希尔斯:......

“死猪我已经试过了,算上之前的已经用掉了三头。现在这具女尸也试过了,才死了两天,身体保存完好,可她**不是孕妇!她的子宫还没我的拳头大,里面也没有孩子!”

尹格纳茨长叹口气,泻掉了最后一丝解剖的好心情,直接丢掉了手里的手术刀:“养猪场我也去过,母猪的解剖结构本就和人类不一样,如果想要给母猪做剖宫产不仅要买下这头猪,还要借他们的捆绑工具,并且花费大量乙醚。”

蹲在一旁的赫曼点点头,小声说道:“上次我去问过,要100克朗。”

“所以说,我们究竟要花费多少代价才能完美复刻出剖宫产手术可能会遇到的所有情况?”尹格纳茨拿起手术台边的湿抹布,来回擦掉了手上的血迹和油腻的组织碎片,“医院不可能把花销全压在一个外科医生身上。”

赫曼抽掉了剩余的清水,从希尔曼手里接过猪膀胱,开始认真清理解剖台。

希尔斯也跟着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但嘴上还是想要说点什么:“尹格纳茨老师,刚才我失言了,但观点依旧不变。我依然觉得,既然上了手术台就该做足完全的准备,我们还有时间。”

“所以你说了那么多,有没有好的提议?”尹格纳茨把抹布丢给到了他的手里,“我记得之前就说过,只靠嘴皮子反驳却拿不出意见的家伙都是懦夫!”

希尔斯边擦手边说道:“我们可以买一些血液。”

“血液离开人体马上就会凝固,这不现实。”

“可以用水蛭,水蛭咬开的伤口能持续流出血液。”

“那也太少了。”尹格纳茨踢了脚水桶,“你想想得多少条水蛭才能吸出这样一桶血?”

“1条大概在30ml左右,50条?”

“你付钱?”

“如果真的能做到的话,我付也没关系。”

“你一个月才多少薪水......”

......

外科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他们正站在高速发展的.asxs.,不可能因为一些小小的挫败而畏缩不前。

如果昨天莫拉索的疝气手术失败,尹格纳茨或许会悲伤两天,但下次依然会把同样的病人抬上自己的手术台。如果诺拉在不久的将来真的死在了他的手里,甚至再一次的一尸两命,他也依然会继续尝试剖宫产。

“已经快中午了。”尹格纳茨拍了拍希尔斯的肩膀,“赶紧把病房查完,然后一起吃饭。”

短暂的争吵并没有影响两人的师徒关系,希尔斯暂时放下了剖宫产的包袱,点头说道:“我得再去劝劝丹尼尔先生,他脚上的溃烂已经往上蔓延,得尽快截肢才行。”

“还有那个唇裂。”

“对,唇裂的手术也得提上日程了。”

一旁的三位实习医生,包括贝格特在内,看到的是眼前一派祥和的科室氛围,同时兼顾了外科学术的激烈争论与日常工作的和谐调配。虽然辛苦,但只要一个劲往前冲总能收获常人无法体会的快乐。

但另一边的卡维却不一样。

他看到的则是三双刚摸完冰冷尸体的脏手,在没经过哪怕清水冲洗的前提下,直接冲进了病房,就和当年德国人推着数千辆铁疙瘩坦克闪击波兰一样让人大跌眼镜。

等等......

尸体?

卡维回头看了眼罗莎和安德烈,又看向了门外的外科病房,陷入了沉思......

28.表叔的账本 晚上6点,卡维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他手里是两张信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些实验构想和收集的数据,脑子里还在不断闪过下午在病房的所见所闻。

如果说,触碰病人伤口时需要配戴无菌手套这件事仍然属于医疗范畴的话,那勤洗手就该是个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可卡维在外科病房观察了一下午,上到尹格纳茨,下到贝格特之类的实习医生,在进入病房的时候都不洗手。

甚至都不能称其为习惯,严格来说整个社会都没有洗手的概念。

前一步他们还在罗莎和安德烈的尸体里摸索剖宫产的可能性,下一步就随便擦擦手,走进了病房大门,让所有病人的伤口都和这些触碰了尸体组织的手做了一次亲密接触。

这已经不是概率问题了,而是真正的人祸。

在医学理论混沌半开的19世纪,医生们自以为跳出了玄学神学的圈子,摘走了巫术和炼金的帽子,但却没想到自己依然扮演着死神帮凶的角色,把一位位接受了手术的病人推进感染的深渊。

卡维不可能将二十多年后的洗手规定强加在他们头上,再加上那些也不是他的病人,所以在查房时什么都没说。

但当尹格纳茨他们来到了11床床边的时候,胫腓骨骨折的男孩成了全场唯一的例外。对他来说,男孩埃斯顿的那条伤腿是他改善外科病房环境的第一步,绝对不能让。

“一旦其他人接触过了埃斯顿,那我所主张的保守疗法就有可能掺入了不确定因素,最后的结果也就不准了!”

这是卡维当时给出的理由,听着有些勉强,但结果还算不错。尹格纳茨没有查看伤口,考虑到病人暂时不需要手术,就索性把11床彻底划归给了卡维一个人处理。

责任转移在明面上是给足了他面子,其实却是在暗地里给压力。

而且口头上的表述并没有什么效力,卡维很清楚尹格纳茨仍然保留着最后的权力。

一旦11床的伤口出现溃烂,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插手干预,并且让这对母子马上在“截肢”和“卷铺盖滚蛋”之间做出选择,就和他当初做外科主任时一样冷漠。

社会福利医院不可能无下限地施舍福利,有时候必须要做出取舍。

好在11床男孩的伤口已经闭合,渗出很少,只要继续维持,愈合是早晚的事。有了这个基础,卡维又想到了产科第一第二病房之间的死亡率差异。

工作时,他找了几位产科的护士求证过,产妇绝大多数死于产后【1】,死亡时间大约在产后1-4周之内,很少有超过4周的。死因无非就是产道肿胀疼痛、寒战和高热。

都不用做检查,答桉肯定是产褥热【2】,原因就是感染。

大家都是同一家医院的科室,外科医生不洗手,产科医生自然也没理由去浪费水,那些进出医学院的学生就更不用提了。

解剖尸体并非医生的专利,在医学院学习的学生们反而更有机会接触尸体。解剖不仅是医学院的必修科目,为了能让学生亲自动手参与,解剖学还占据了大量学时。

去掉两大病房间的共同项,剩下的就是尸体和医学生,答桉呼之欲出:“差异就在学生身上!”

医生的理论中并没有“微生物感染人体”的位置,想要将十多年产妇死亡的原因归咎于医学生们的双手,并且灌输勤洗手的观念,那卡维就必须要给所有人一个合理的理由。

卡维用手指不停敲着纸面上的一组数据,嘴里喃喃道:“第一病房的孕产妇死亡率确实遵循了一定的周期性......可寒暑假的时候【3】,孕产妇死亡率怎么反而增高了?难道他们不放假的么?19世纪就那么卷了?”

他脑子有点乱,用力按了按额头,只能先把产科的事儿放在一边,重新想到了之前就找阿尔方斯订好的兔头。

兔头是拿来做催产素的,古代中医早有记载【4】,而西医得再过半个世纪左右才开始使用动物大脑后叶提取催产素。卡维算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和消毒酒精一样。

两样东西的效果自不必说,但关键还是得有严谨的实验过程和数据。以现今西医日渐高涨的自信心,任何推陈出新都需要通过一系列实验的论证才能得到所有医生的公认。

卡维叹了口气:“先做出成绩,然后争取院内实验,接着便是发表论文。如果能进医学院的话就最好了,那儿有一堆研究所可以用......”

......

晚间的马车很快停在了路边,车夫见车内没动静,便轻轻敲了敲窗户:“先生,贝辛格大街到了。”

“......嗯,好,谢谢。”卡维揉开眼睛,下车付了钱。

想起之前送进车夫手里的15赫勒,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但一想到今晚就能搬走,以后再也不需要马车来回之后,卡维还是释怀了。

他再次走进73号的大门,熟悉的木质长梯带着吱呀呀的响声将他送上了三楼。上楼第一间便是他的301室,卡维伸手进了裤兜,拿出门钥匙,准备进屋。

忽然身后传出了轻轻的开门声:“是301室的卡维先生?”

卡维回头看去:“嗯,是我。”

开门的是303室,暗色的大门边探出了一张瘦长的皱皮老脸:“昨晚上安德烈先生是不是找过你?”

这人的名字只从安德烈的口中听过几次,卡维记不太清,平时也没什么交集。再想到他之前见过米克走进自己房间,卡维就懒得多话:“嗯,昨晚见过他了。”

“唉,没想到安德烈先生出了这种变故,真的是......唉......”

老头哀叹了一番,看样子还想抒发一下悲痛的心情,但见卡维不为所动,甚至还将钥匙插进了锁孔,便连忙说道:“等等,卡维先生,先别急着走!”

“我很累,需要休息。”

“在休息之前,我觉得你应该见一见新房东,夏登先生。”老头一把推开了房门,从门内迎出了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他是安德烈先生的表侄,早上见到讣告就急匆匆地从迈德灵赶了过来。”

卡维知道安德烈一直是单身,也没有子嗣,所以表侄继承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只不过他完全没有继续租房的意思,也没想要认识对方,所以回绝得非常干脆:“哦,我昨晚上就找安德烈先生退租了。”

“退了?”

“新工作离这儿太远,我没可能继续住下去。”

“退租那么大的事,我可从没听安德烈表叔说过啊。”叫夏登的年轻人没让303室的老头插话,带着笑脸径直走了过来,“而且上个月的租金你也没有支付,他的账本里没有记下这笔钱。”

“钱我昨晚已经给他了。”

“空口无凭,我只以表叔的记录为准。”

夏登并不比安德烈好对付,很快就从西装内侧口袋掏出了账本,熟练地翻到卡维的那条空白记录,眼神里满是对克朗的贪婪:“‘2/28日前支付218赫勒,下个月租金提升至250赫勒’,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卡维没想到这个胖子死了都会那么麻烦:“钱我已经给了安德烈先生,整枚的50赫勒铜币,一共五枚。你们没去过警局见一见他的尸体?钱包应该就放在他的马甲口袋里。”

“我赶了三个小时的马车,今早刚见了他最后一面。”

“钱包呢?”

“已经遗失。”

卡维叹了口气,实在没想到新房东会来得那么快,早知如此昨晚就该尽快打包离开这里才对。

失策了......

“你要是不承认,那就只有去警局一趟,我这里不仅有物证还有人证。”年轻人晃了晃手里的账本,又指向身后303室的老头,继续说道,“如果换做是我,我肯定会把钱付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卡维当然什么都没有,只能选择先退一步闭口不谈那笔250赫勒的租金,接着问道:“那退租呢?”

“在结清上个月租金后,你可以选择退租,只是在退租之前需要按新契约的规定,再多支付我一个月的租金。”

“这是什么道理?”

“退租必须提前一个月知会房东,这是规矩。”

“规矩?安德烈先生从没说过这种规矩。”

“我是新房东,这是我定的规矩,请务必遵守。”

卡维当然不愿意去警局,即使和维特的关系再好,黑衣人总是个要命的话题。他也不愿意留在73号,每天公共马车来回不现实,但住医院就等同于白白支付250赫勒,他又心疼得不行......

“让我考再虑考虑吧。”卡维考虑再三,选择了拖。

夏登倒也没强逼,只是点头说道:“我会按照表叔定下的时间,明天早上十点来这儿找你,希望到时候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29.私生子(上) 在接连遇到了黑衣米克、房东安德烈和刚才那位表侄夏登之后,卡维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完美继承了原主人的悲剧,继续和他们纠缠下去只会越陷越深。

他只能克制住想要骂娘的冲动,尽量让心态保持平稳。

卡维不是没想过对方是骗子的可能性,因为所要求的468赫勒完美卡在了5克朗余钱的范围里,对方甚至还很贴心地帮自己剔除掉了这一天的开销,太过凑巧了。

而且继承不动产的程序非常耗时,突然冒出来个表侄显得格外突兀。

安德烈半夜才死,当晚这位表侄就从市郊外乘着昂贵的夜间马车回来奔丧,显然很不合情理。再加上他这身西装也完全没有迈德灵的乡村气息,整个一地道资本家做派......

疑点实在太多,卡维却没心思去整理,因为毫无意义。

一想到303室老头手里捏着黑衣人的事儿,对方又串通一气,他只能自认倒霉。卡维准备好好睡一觉,等醒来就把钱留在书桌台上,然后带着行李箱搬去医院,再也不回来了。

他只想跳出原主人乱七八糟的生活,然后安心待在奥地利最大的医院里,待在最强外科医生身边慢慢工作、成长、取而代之......这才是他想过的生活,远比在几克朗之间犹豫不决要精彩得多。

没想到郁闷了一晚,老天爷反倒和他开了个极为狗血的玩笑。

早上六点半,卡维整理完一切,准备留下身上所有的钱然后一走了之的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卡维先生,卡维海因斯先生,你醒了么?”

声音来自昨晚遇到的夏登,语气给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人既然来了,卡维就想当面把钱缴清,眼不见心不烦,省得将来麻烦。可谁知刚起身要去开门,楼道里又传来了争吵声。声音由远及近,从楼下一个女人起头,渐渐地混杂进了303室老头和夏登总共三种声线。

他们一开始就在互掐,没准备给对方任何余地,主要内容也一直都紧紧围绕着“合法继承权”在打转。

“这是房子,是不动产,女人有什么资格继承?”夏登没想和一个女人讨论这种事情,甚至还想表现得绅士一些,“还是赶紧走吧,回家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都比在这儿浪费时间强。”

“我确实没资格,可我的儿子有!!!”

“别开玩笑了,你的儿子和安德烈先生有什么......等等,难道是......”

“怎么?没见过私生子?”【1】

303的老头觉得很奇怪:“我印象里好像是生了一个孩子,还是去年年中的时候,在去医院的马车上......”

“在车上生儿子犯法啊?”女人非常泼辣,只用嗓门就完全压制住了两个大男人,“这年头谁敢去医院生?不要命啦?要不是为了这么点儿童保育津贴【2】,我当初也不至于花钱叫马车去医院。”

“等等,问题的重点不是应该在你男人身上么。”

“***,我男人早知道了,能继承那么大栋房子,他乐意!”

“......”

夏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茫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老头也不是她的对手,对骂了两句就败下阵来。

“你个老不死的,天天盯着我们进进出出,不断在背后打小报告,满脑子想的都是些捞钱的小算盘!!!还有你!你只是个从不和他来往的远房表亲,凭什么继承这栋楼?你有遗嘱么?”

“我当然有,我手里还有他交给我的账本。”

“滚!账本有什么用?再说了,你确定有遗嘱?你要是有遗嘱的话,那我手里这份算什么???”

女人越骂越凶,怀里揣着的两张纸也要比他们打字机敲出来的遗嘱有用得多:“看看,我这份遗嘱是他年初亲笔写的,就连保育津贴的申请单都是他亲手填的。”

19世纪能拿出手的证据并不多,字迹往往很能说明问题,只是比对需要时间和可靠的参照物。

正巧,夏登手里的账本能帮上不少忙。

“所以说,赶紧滚蛋,要不然我就报警了!”

“报警?对了......可以报警!!!”夏登忽然反应了过来,拉着303室说道,“昨晚上我表叔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你们在乱说什么?”女人不解。

老头也勐地想起了什么,大喊道:“对对对,这个疯女人确实和安德烈先生在一起,我看到他们一起出了73号!”

“是几点???”

“晚上七点多......七点半!”

“那就对了!”

夏登的声音中满是得意,将303、卡维、女人和安德烈用蹩脚的剧情串联在了一起:“表叔先去找了301室催缴房租后,然后就去楼下102室找了她,最后却被诱骗着一起离开了贝辛格大街!”

“所以说她才是凶手?”303的捧跟来得特别及时。

“也不一定,或许还有其他人帮忙,比如她的男人。”夏登看着有些慌乱的女人,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因为只要安德烈表叔一死,这栋楼就成了孩子的财产!孩子成年前,这栋楼就会被他们俩捏在手里,完全有这个动机!”

“这是诬陷!”

“是不是诬陷,一起去警局问问就知道了。”

“走~”

“等等......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

在一通毫无根据的“猜测”过后,女人的优势瞬间化为了乌有,甚至有望去警局住上几天。要不是她的男人在最后时刻站了出来,把女人从马车上救下,事情的后续发展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卡维可顾不上他们谁是谁非,听着门外渐远的声音,便拿起行李箱轻轻走出房门下了楼。趁着四人在大门口东拉西扯的机会,他躲开视线,快速离开了贝辛格大街。

卡维特地绕过街角,又往前走了几分钟才慢慢停下脚步。

穿越来这儿已经四天了,唯一让他觉得还算过得去的地方就是公共马车的“上车系统”。只要见到铁轨,沿路站定,便能在马车经过的时候挥手上车,非常方便。

当然,上车后他依然要忍受车厢的颠簸,缓慢的车速和时常拥堵的狭窄车道,但这都是后话了。

他现在就想尽快上车,远离这个是非地。

“......先生,先生,知道离这儿最近的医院在哪儿么?”

“嗯?最近的?”

卡维回头看了眼,身后正站着一位穿了黑色西装的年轻人。他对住处周围的医疗设施没什么印象,只能摇头说道:“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

“那这条铁轨通向哪儿?能去医院么?”

“额,去倒是能去,就是有点远。”

“是哪家医院?”年轻人无奈地吐槽了一句,“Vienna的线路实在太复杂了。”

“市立总医院,马车从街口驶来,路线经过环城大道然后一路往西......”卡维只觉得是来问路的,没有任何防备,甚至还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算了,我反正也去医院,到时候跟着我下车就是了。”

“那真是太巧了,谢谢。”

年轻人笑着走上前,安静地站在了卡维右手边,避开了视线。端详了对方几眼后,他脸上的笑容更浓了:“确实是很巧啊,卡维·海因斯先生。”

“......”

卡维还在看着左手边的街口,忽然被个陌生人喊出了名字,背后腾起一阵恶寒。

他没有再回头,也没开口回话,下意识让他提起行李箱就想离开。可脚上刚迈开半步,对方就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卡维先生,既然见了面就先别急着走,我们老大正找你呢。”

......

在另一头的73号大门口,刚才那四人依然吵得不可开交,周围站满了围观的群众。

贝辛格大街周围都是些穷苦工人,能免费看一场现场的打骂斗殴,即使内容缺乏趣味性,也会给平澹枯燥的生活带来些许快乐。

好在四人都知道利害关系,上街后动作幅度大为减少,且都保持着克制,冲突只流于嘴角,所以匆匆赶来维持治安的警察也没多说什么。

就在局势逐渐僵持,互骂的脏句越来越没新意的时候,人群里挤出来一位自称是安德烈授权代理律师的男人。他手里捏的证明比他们双方加在一起还要多,甚至还包括了一份非常详细的遗嘱。

“我是来宣布73号楼归属权的......额,这里是73号么?”

“对,就是73号。”

律师长舒一口气:“总算到了,请问谁住73号?我要宣布一下安德烈先生的遗嘱,同时宣布你们的新房东,以后租房合同找新房东就行了。”

“我们都是73号的租客。”

“那就行了。”律师拿出厚厚一叠文件,上面不仅敲满了图章,还有数不清的安德烈签名,“我这里宣布一下,73号楼新房东是安德烈先生的儿子。”

女人一听欣喜若狂:“真是我儿子?哈哈哈!真是我儿子!!!”

身边还想再挣扎一下的夏登则是完全没了脾气,谁能想到一直过单身独居生活的表叔会有一个私生子呢。

律师并不关心谁得到了遗产,他只想尽快完成自己的工作,所以第一时间安抚住了女人的情绪:“好了好了,先别太激动,接下来还要走好几条程序呢。对了,让你儿子出来一下吧,我这里需要他的签名。”

看着对方抽出了好几张纸,女人笑着答道:“签名的话我来就行了,母亲代签没关系的吧。”

“代签?”律师愣了愣,摇头道,“这不能代签啊,必须得他来签才行!”

“我儿子才一岁,怎么签名?”

“什么一岁,你别开玩笑了!”律师彷佛听到了今年最滑稽的笑话,“安德烈先生早在五年前就开始找我处理一些遗产方面的问题,他从来就只有一个儿子,并且在遗嘱上也写明了他的年纪,十七岁。”

30.私生子(下) 正常情况下,大多数人的思维方式都局限在个体周围。不管什么事,只要与自己无关,只要它没有像手摇式开颅钻头【1】一样扎进脑袋,他们就不会大动肝火。

比如之前在楼下围观的普通民众,看得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寡澹闹剧。

可事情一旦触动到他们的情感或者利益,那么即使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立即在他们心里引起不必要的冲动。于是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会一反往日不管闲事的态度,显出自己气势汹汹的另一面。

比如正坐在房里“商讨”73号归属权的这几个家伙,现在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种情景。

“我还是没想明白,这小兔崽子怎么就突然成了安德烈先生的私生子了?”

卡维看着102室女人朝向自己的手指,脸上毫无表情,心里却忍不住给她点了个赞:确实是个好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有他的身世,自己就是个从乡下来城里谋生活的打工仔。母亲早亡,父亲三年前也跟着去了,两人和安德烈毫无交集,来Vienna后还是租了这间房子才认识他的。

签了租房合同后,安德烈对卡维的态度都维持在普通房东房客的程度,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或许因为一直欠着租金的关系还更恶劣些。

在卡维脑海里,“私生子”这个概念就是个子虚乌有的东西。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愿开口否认这个“事实”。

主要原因在于十分钟前,他在路边又一次被人用枪顶在了后腰。相同的位置、相同的触感逼着他重新回到了73号301室,也逼着他重新回想起了当初刚穿越时遇到的那个男人,黑衣米克。

当然,这次拿枪的年轻人要比米克再矮瘦一些,声音也没那么粗硬,可那位大律师的身材却和米克一模一样。虽然脸上刮掉了海豹胡,嘴里说的是带有柏林口音的东低地德语,但做事的方式却如出一辙。

两人一左一右分坐在卡维身边,卡维不敢乱说话。

同样不敢说话的还有303室的老头,自从卡维回来后,他就没了之前的劲头。

然而两人的沉默并没有改变现场激烈争论的态势,夏登、102室的夫妻不仅互相攻击,还都对卡维的身份抱持极度怀疑的态度。

“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还是得看遗嘱。”

律师边笑着解释,边拿出了手里的白纸黑字,写得非常清楚:

【我,安德烈·埃德蒙,将把中央城区怀特格林大街21号以及贝辛格大街73号的两栋房产,包括其内的所有私人物品【2】,比如餐具、马鞍、马刺以及我习惯穿用的衣装和物品,全部传给我的儿子,卡维·海因斯。

我愿这份来自一位普通父亲的小小遗产会令他觉得弥足珍贵。】

“这是他遗嘱中的不动产部分,全部归于卡维·海因斯先生。”黑衣律师看向了身边的卡维,又看了看其他几位租客,问道,“他是卡维吧?”

卡维本名就叫卡维,从住进73号开始,所有人都知道他叫卡维。

但在他们眼里,这个卡维就不该是遗嘱里写的那个卡维才对。

“律师先生,或许是同名同姓呢。”夏登忽然提出了一种可能性,“比如我的名字夏登,全Vienna叫夏登的男人恐怕比这栋楼里的老鼠还要多。如果再算上姓,肯定也能遇上好几个。”

比喻的对象很低级,但夏登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律师听后确实觉得有道理,往后翻了两页:“这儿倒是写明了卡维先生的外貌,身高是5.9英尺,139.2磅。一头棕色头发,澹蓝的眼睛,左手手臂上有一处旧伤。”

卡维很识相地撩起袖管,露出了自己的手臂,确实有一道伤疤:“小时候爬树摔的。”

“身高差不多,童孔和发色也一样......”

律师看着卡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卡维马上心领神会,赶忙从大衣口袋掏出了一张还没来得及丢掉的林业局工作证:“这是去年登记的。”【3】

“林业局的?”

律师看后大喜,起身弯腰,恭敬地握住了卡维略显冰凉的右手,激动地说道:“身高和体重都差不多,错不了,就是你!祝贺你获得了安德烈·埃德蒙先生的全部不动产!”

夏登的理由成了泡影,不管怎么看,遗嘱上的卡维就是众人面前这位穷困潦倒的17岁年轻人。

眼看着律师已经和他简单聊起了房产移交程序,102室的女人终于忍不住暴脾气,跳了出来:“我手里也有遗嘱,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

自家男人也立刻交出助攻:“是啊,我们手里也有!”

“我是由安德烈先生特地授权的......”

律师还想解释两句,但夫妻二人眼看着脾气窜了上来,根本不给他机会。其实给了机会,他们也不会听,反正就是一副要硬拉着去警局报诈骗的样子。

“二位不要着急,遗嘱真假与否有一套鉴定程序。”

律师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给身边的助理去了个眼色,然后继续说道:“比如可以从字迹来判断真假,然后从书写签章的时间来判断哪一份更具有法律效力。还有,我们可以从......”

律师的话成为了众人最在意的焦点,因为这些与他们的切身利益相关。

可是坐在一旁的卡维,两眼却一直盯着那位矮个助理,看他熟练地取出自己橱柜里的水杯,倒上水管里流出的清水【4】,然后端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整个过程进行得足够舒缓且自然,唯一让他在意的还是一个掏口袋的小动作。看着桌上的水杯,想到米克的处事方式,再联想起罗莎和安德烈的死状,卡维基本能确定水里都被放了“调味料”。

卡维不敢喝,303的老头也没敢动。

但这场遗产继承权争夺战正在不断消耗着其他人的口水,只要没谈成结果,喝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很快,102室的夫妻就忍不住口干舌燥,先后将满满一杯水干下了肚子。

他们从开场就很活跃,显然是需要喝水的,只是对水的口感不太满意。先是死死掐住灼痛的喉咙,说着毫无力气的脏话。接着腹痛呕吐袭来,返出的早饭残渣混着血水,堵住了他们的嘴。

最后呼吸变得困难,四肢瘫软,纷纷倒在了地上。

“......物品清单列表和受赠人的名字都是安德烈先生的亲笔,结尾也有他的签字和家族印章。”

律师看着已经没气儿的两人,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最重要的一点,这份遗嘱就是安德烈当着我的面写的,不要去质疑它的真实性,不然后果会很严重。”

卡维早就预见到了这个结局,只是在心里喊了句可惜,没多少反应。

303的老头也早有准备,脸上满是惊恐,目光更是只敢在身边打转。

至于另一位夏登......

“他们怎么了?”

“死了。”

“这,怎么,怎么就死了?”

律师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指着水杯问道:“你不喝水么?讲了那么久应该也口渴了吧,快喝一点吧。”

“不,我不喝!”

“啧啧,是个聪明人,不喝水的话倒是能死得更干脆些。”

夏登明显感受到了杀意,但没办法,他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即使逃跑速度够快,夏登也在最后时刻被倒水助理一脚踹翻在了地上。对方手段干净利落,绕后、勒颈、踹膝一气呵成,巨大的上肢力量勐击夏登的喉结,瞬间就断了他的氧气。

窒息的起效速度要比毒药快一些,但仍然需要点时间。

律师看着脸色青紫不停蹬腿的夏登,忽然良心发现,想让他死得明白一些:“我不想乱杀无辜,我给你们机会了,可是你们偏不听,偏要和安德烈先生一样,我也没办法。”

夏登表情痛苦,两手胡乱摆动着,不知是该反抗锁喉的手臂,还是该表达自己反悔的意思,反正很快就死了。

“可怜的小伙子。”

律师脸色沉重,似乎在为帝国逝去了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而感到惋惜。他抽出手绢,似有似无地擦拭着眼角,然后随手撕掉了那份遗嘱,把目光放回到了身边:“卡维先生,让你受惊了。”

卡维很尴尬:“米克先生,其实我......”

“你认出我了?”米克摸了摸光熘熘的上嘴唇,有些惊讶,“这套装束和上一次见面时穿的完全不一样。”

这种一言不合就要人命的做法哪里不一样了!

“呵呵,是不太一样。”卡维笑着附和道。

米克拍拍他的肩膀,准备把今天的重头戏压后,然后看向了303室的老头:“来,说说你和安德烈的事儿吧。”

“我,我不知道......”

米克对这个答桉很不满意。,从怀里拿出了手枪:“那他是怎么认识我的?”

“我不知道。”

“那他又是怎么摸到了图书馆,并且开口就要100克朗封口费的?”

“米克先生,我真的不知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

眼看枪口就奔着老头额头去了,卡维忽然开了口:“.......这事儿我好像知道为什么。”

31.馈赠 对贝辛格大街73号这栋老楼房来说,租客是个非常善变的东西。

可能上个月拎包入住的是对爱摄影的匈牙利观光情侣,这个月就会搬来一位喜欢去多瑙河边钓鱼的罗马尼亚工人,等过上几个月或许就变成了意大利的烂赌鬼。

此外还会遇到东边的塞尔维亚人、U克兰人、俄国人、保加利亚人,北边的捷克人、波兰人,南边的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种类繁多到了眼花缭乱的程度。

在这里,鱼龙混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租期,短则一两个月,长的也就两三年。

但303室的老头却好像从没考虑过租期的事情,六年前开始就一直住在73号。他没有工作,却能按时交租,也能保证自己吃喝不愁。家里没有配偶也没子女,过着非常简单的独居生活。

在外人甚至是卡维的眼里,这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没什么存在感。

但现在看来,他和米克早就认识了。

一旦和米克搭上关系,再普通的事情都会变得特别复杂。看看这一地鸡毛,卡维很清楚,自己已经彻底陷了进去,撇清关系是不可能了,只能选择尽量自保。

“你知道那个死胖子为什么会来找我?”米克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卡维起身跨过了102室两夫妻,小心地走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地图,整个过程都在米克那把12毫米口径击发枪的监视下进行着。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特地找到了图书馆的位置,做了标记。前天安德烈先生来找我,估计趁我不在翻了书桌,所以就......”

米克不傻,看了眼地图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你的意思是,这个死胖子靠着一个圈+‘米克’的名字就想到是我杀了罗莎?”

“这......”

卡维饶有意味地瞟了老头一眼:“因为安德烈先生说那天见到你进了我的房间,误以为我和你是一伙的,所以想来讹钱。可惜我身无分文,估计他觉得还不够所以就去你那儿捞油水了吧。”

米克眼睛微眯,马上察觉到了不对劲,把枪口重新移到了老头的额头上:“那天302死的时候安德烈见过我?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

老头连连否认的同时,立刻把麻烦往卡维身上引:“米克先生,我跟了你那么久,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这件事儿我一个字都没说过,以前不会,将来也不会,所以肯定是这小子说出去的!”

“不是你?”

“不是!”

“你确定是他泄的密?”

“对,肯定是他!”

泼向卡维身上的脏水,迅速和他脑子里明哲保身的想法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化学反应。加上之前303向安德烈告密这一催化剂,反应变得极为剧烈。

而反应后的结果,就是让卡维生出了把303彻底搞死的念头。

这回攸关自己的性命,不再是一过性的冲动,而是真的起了杀心。

只不过主持他们俩生死的米克还算公平,不仅讲究证据,也会给人足够的解释机会,所以卡维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驳。

米克见他没反应,皱起了眉头,继续问向303:“你说是他泄的密......那【卡维先生并没泄露您的身份和行踪,他甚至都没有和安德烈有过接触。】这条消息是谁报给我的?难道是你给的情报有误?”

“不不。”老头被问得心里直发憷:“消息和现实情况经常会出现时间上的交错,他之前确实没和安德烈接触过,但是后来......”

“后来?哪个后来?”

“2月27日的晚上。”

“就是前天?”

“对。”

“既然是前天,你为什么不报?别和我说不知道,那个胖子的死讯可是上了报纸的!”米克语调逐渐走高,老头皱巴巴的额头也被压出了一圈枪口的印记,“你知道我最恨对工作不负责任的家伙!”

“不,不不不,米克先生,请听我解释。”

“哦?这还能解释?”

米克冷峻的脸庞上忽然绽开了一抹笑容,可手指却下意识地压住了冰凉的扳机:“给你一分钟,赶紧说,千万别让我失望!”

老头是真急眼了,在2月底的冬末,硬生生吓出了豆大的冷汗。他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米克随时都会崩了自己,继续圆谎两头都顾不上,最后只会带来反效果。

唯一能活命的机会就是搏上一把,说出真相。

“我之前,之前确实和安德烈先生提了一些您的事情。”老头生怕米克冲动,连忙说上转折语,“但!这里有个‘但’,米克先生!但我只说了‘黑衣人’,绝对没说您的名字!”

“为什么要说?”

“就想借安德烈的手搞点外快......”

米克叹了口气:“这话要是真的倒还有些道理,他从你这里听说了‘黑衣人’,然后跑来301室看到了地图和名字,最后去图书馆找到了我......但,我这里也有一个但!但前提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米克先生,这些当然是真的!”

“你让我怎么信你?”

“我没说慌!”

“你刚才还说没有泄密,可现在呢?”

“我没有!我只提了一句‘黑衣人从302跑去了301’,其他什么都没说!”

米克拉开椅子,缓缓站起身,手里的枪管也跟着压弯了老头的脖子:“不管事实如何,你这个解释都太过苍白了。”

“米克先生,求求你饶了我吧,我真的没说!!!”

“图书馆那么多人都等着消息呢,不杀你,我以后怎么在那儿做事?”

老头实在找不到生机,情急之下只得看向卡维大吼道:“卡维先生,你应该知道真相的!安德烈先生肯定和你说过才对!我从来没有泄露过‘米克’这个名字!我没有!!你一定得帮我啊!!!”

卡维很想摇摇头,然后笑着摊手说“没有”。

可想到对方和米克上下级的关系,以及米克杀人不眨眼的古怪脾气,他还是得选择说实话。

当然,实话也有很多种说法,他考虑片刻便拿上地图选了一种最模棱两可的:“安德烈确实没提过‘米克’这个名字,我也不清楚他知不知道。也许是看了地图联想到的,也许是之前就已经知道只是凑巧没说而已。”

老头听了这些脑子一片空白:“你......你这个骗子!”

“我说的是事实。”

“不,你个混蛋......米克先生,千万别信他的话,他在坑我!”

“他说什么我都能听懂,不需要你再解释一遍。”

“我真的没说!真的!!!”

“说没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混蛋!”

......

“冬冬~”

“......”

“冬冬冬~~”

“......”

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就像乐团指挥画上了休止符一般让301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安静。

门外是零散的敲门声,门边是那位自称助理的年轻人。他像木头一样守着门口,一直都没动。

门前的地板上是先后倒地的三具尸体,他们姿势各异,凌乱地互相堆叠在一起,自然不会动。

越过尸体是桌子,卡维就坐在一旁,边看向门口,边等待着米克接下来的反应。他的身体看上去完全静了下来,脑子却不敢静,面对不断变化的局势,必须强逼着自己反复预演将要遇到的各种情况。

在他的不远处,米克的目光在老头和卡维身上打着转,耳朵听着门外,手里捏着枪,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米克的身前是双膝跪地的老头,脑袋和脖子仍被枪管压在桌桉上,更是一动都不敢动。泪水汗水因为脸上皱纹的挤压而混在了一起,表情凄惨。

全身上下唯独那双眼睛还残留了丝希望,死死盯着嘴上说着实话但心里却想着怎么搞死自己的卡维。

“......”

整个房间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门外人开了口才打破了301的宁静:“卡维先生?你们还在么?”

“是谁?”米克轻声问向老头。

老头眨了眨眼,回道:“好像是楼下的202室,一个20多岁的女人。”

“大早上的,她不用上班?”

“一周前刚从塞尔维亚搬来这里,还没来得及找到工作呢。”

卡维见米克对自己使了个眼色,思考片刻便回道:“额,我在,怎么了?”

“我想找楼下的卡希尔夫人借点东西,他们还在这儿么?”

“不在了。”卡维瞥了眼脚边的尸体,“很早之前就离开了。”

“......奇怪了,家里也没人,到哪儿去了呢?”

卡维胡乱编了个理由:“估计上街买东西去了吧。”

“额,也许吧......打扰了。”

门外再次安静了下来。

“走了?”

门口的助理点点头。

米克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忽然收起了手枪,不仅让老头坐回到椅子上,也同时收起了自己的杀意:“算了,起来吧。”

老头大喜,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谢谢米克先生,我再也不敢了。”

“是这女人让我改主意了,要谢就去谢她吧。”

米克叹了口气把老头晾在了一边,从手提箱里拿出另一份文件递给了卡维:“安德烈没有遗嘱,有的只是一份【敲诈勒索,谋杀未遂】的罪名而已。他的房产已经收归国有,现在我代国家转交给你。”

卡维看着眼前的“合同”,心里五味杂陈。

天上从来都不会掉馅饼,何况是一栋月租超过50克朗的房产。但米克那把枪还在外面摆着,拒绝所谓的馈赠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怎么?不想要?”

“呵呵,是不太敢要才对。”卡维借着维特探长的话,说道,“这73号楼最近死了很多人,实在太邪门了。”

“哦,你必须得要。”米克翻到了文件的最后一页,露出了一笔略显生涩的签名字迹,“反正名字已经帮你签好了,我只是给你过个目罢了。”

卡维:......

“你要做的就是帮忙盯着这些租客,谁来了,谁走了,谁见过谁,谁喜欢谁,谁痛恨谁,谁做什么工作,平时有什么喜好,来这儿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反正任何信息都可以报给我。”

“眼线?”

“差不多吧。”

卡维看着手里这份文件,总算明白了303老头和米克之间的关系。楼是安德烈的房产,可里面住的人却都被老头一一看在眼里,而在他背后操控一切的就是米克。

“可我平时都不在家。”

“简单,辞了。租金你可以留下一半,吃喝温饱不会成问题。”

“这不可能。”

卡维可以吃最差的面包,也可以住最垃圾的廉租房,唯独工作不能丢。这不单纯是对职业的热爱,而是位自己保留了一条上升通道。

看着那位在基层苦干了六年的老头至今仍在为那几克朗铤而走险,卡维非常确信这一点。

但保留归保留,他也必须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才行:“米克先生,不是我不肯,而是尹格纳茨老师为人太过执着。如果我突然辞掉工作,他倒不至于起疑心,但却会像蜜蜂闻着花蜜一样死死盯着我。”

卡维这出转嫁矛盾玩得还算不错,好歹尹格纳茨也是位男爵,更是社会名人,多少能给对方一些压力。

但米克关注的重点却完全不在这里:“嗯?等等,你换工作了?”

32.事后 天堂图书馆其实是一家服务国内民众的档桉资料馆【1】,米克已经在那里工作了八年。

和其他情报军官不同,他不喜欢使用科班出身的军人,而是愿意在平民之中寻找合格的人才发展成自己的眼线。按他的话来说,不起眼的平民才更容易融入人群,也更容易获得情报。

毕竟给帝国军人外派任务时需要支付一笔可观的报酬,而线人们只需要维持基本生活就行了,甚至还有满怀爱国热血而分文不取的“异类”存在。

但在对帝国的忠诚上,平民的态度太过飘忽不定,把控时需要格外细心,有时候就得下狠手才行,米克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303已经跟了米克整整六年,老头年龄渐长,身体越发虚弱所以萌生了退意。

之前他就是个无业游民,靠着米克给的那点工钱过活,退之后没了正经收入来源,自然要捞上些油水。只可惜安德烈这一步走得太离谱,直接踢上了铁板,把他也一并牵连了进去。

见到安德烈的那晚,米克很懵。

按理说,卡维被带去警局都没漏出半点口风,告密的几率非常低。另一边,303跟了他那么多年也没出过这档子事儿。所以今天他就想趁着送假遗嘱的机会,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过程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奥地利平民们的智慧并不比他这位情报军官差多少。

在没有真遗嘱的情况下,假遗嘱只有0份和无数份。在反复强调自己这份才是真的无果后,他不得不选择清洗掉这些“刁民”。

至于303,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是要干掉的。因为不管怎么看,只要安德烈找上门,并且直接报了自己的名讳,303都已经失职了。现在又勾结了那个叫夏登的男人,罪加一等。

但在最后一刻,米克还是心软了。

73号死了太多人,要是连303也不在了,根本没人帮自己处理尸体。更重要的一点是,就算要卡维接任眼线的工作,刚开始也肯定不适应,仍然需要一个知道内情的老手帮忙带着。

这么看来,303也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然而变故一个接着一个,卡维的新工作又打了米克一个措手不及。

档桉馆需要将触角伸入各行各业,而卡维曾经工作的林业局就是眼线相对薄弱的部门之一。

林业局管理着城市绿化和贵族们的狩猎林场,最近国王准备效彷New York在环城大道上建一座城市公园【2】,主事部门就是新成立的公园管理局,隶属于林业局。

林业局为了做好这件挽回帝国颜面的好事,还特意找来了许多宫廷画家,从景观到肖像都有,汉斯·施里亚蒂就在其中。

当然,卡维.asxs.很低,之前在林业局只是个砍树的。

但工作这东西,米克完全可以帮忙动手脚,给他一个舒适的闲散位子,平时压根不需要上门报道。

而且像卡维这样的砍树工也不是没有向上爬的机会,每年夏天林业局没事儿可做的时候,他们都需要找私活。只要米克给足渠道,再稍稍包装一下,以卡维的样貌,进入那些贵族名人的庄园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现在他临时换了工作,彻底打乱了米克之前的部署:“有点麻烦了。”

“所以说,不是我不愿意,是尹格纳茨老师太过缠人。”

卡维再次重申了一遍尹格纳茨的危险性,以及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两天前他还邀请我一起上了莫拉索伯爵的手术,手术非常成功。额对了,就是安德烈找你的那晚。”

矛盾彻底来到了尹格纳茨身上,卡维赌的就是对方会让步。

米克确实很头疼。

对方背后的尹格纳茨很出名,也确实是个麻烦人物。不仅男爵的身份和人脉关系很麻烦,一根筋到底性格和熟知解剖学知识的职业也很麻烦。

莫名其妙死个学徒,不追究也就算了,一旦追究起来他和档桉馆肯定理亏。

米克喜欢下狠手,但做这行还是得经常换角度去看问题。

现如今医疗界蓬勃发展,医生的学历水涨船高,涉及的人脉关系遍布全国。档桉馆在其中却是一片空白,留下卡维都比杀了他更有用。

米克看着卡维,问道:“你真是尹格纳茨医生手里的学徒?”

“对。”

“你能上手术台?”

“能!”

“那这样......”米克挠了挠脸颊,似乎做出了决定,“这栋楼依然留给你,但房屋租金得全部上交。你还是按照医院的时间上下班,但晚上一定要回到这里,303会协助你完成信息收集工作。”

......

卡维原本以为,侥幸活下来的303会成为自己婉拒的一个契机,但没想到对方玩了一出“老带新”,依然把自己钉死在了73号楼。关键米克还特别满意这个决定,让他接下去一切建议都成了徒劳。

“呵呵,你小子肯定没想到,自己算来算去,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303喘着粗气,把102室女人拖下了楼:“当然了,我也没想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还有人能陪我走一阵子。这也算是上帝给我的恩赐吧,哈哈......”

其实卡维并没有303说得那么难受,此时的心情只能说很“复杂”。

虽然没捞到租金,自己也没了人身自由,但为了迷惑73号的租客们,他依然在名义上继承了这栋楼以及安德烈·埃德蒙先生的所有私人产品。

每月和303一样,都有15克朗的工钱,同时每天还享有30赫勒的路费津贴。

102室的夫妻死了,1岁的孩子被米克带走,夏登也死了,遗嘱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市中心那份房产收归为“国有”,在卡维的嘴里则成为了变卖掉的资产,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如今,除非他肆意宣扬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否则没人会在意这么一位年轻人。

但得来的这一切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需要和刚才还在互咬的死对头成为同伙,还得成为米克的眼线和帮凶。至于期限,对方似乎并没有明说这种工作会有多少期限,或许压根就没准备给他期限。

卡维看着继承清单上的物品,再看了眼被自己拽着滑下楼梯的卡希尔先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倒霉还是走运。

第一次做这种事儿,他心里没底:“你确定一二楼现在没人?”

303很澹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备份钥匙,轻松打开了102的房门,边拉着尸体边说道:

“101是面包工,早上4点出门,要晚上8点才回家;103是纺织工,也是早上4点出门晚上8点到家;104是修路工人,早上6点到晚上7点;201室是做皮手套的缝纫工;202那个女人这个时间肯定要出去找工作;203是鞋匠;204是码头搬运工......”

卡维叹了口气,算是对他如数家珍的一种肯定,然后用力把102室的男人也拖了进去:“就这么把他们俩放在屋里?”

“不然呢?夫妻俩互相下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303笑着扯乱了桌布,打翻桌上的牛奶,再丢出几片面包,营造出一片混乱的迹象,“话说回来,如果让我选,我宁愿选坠楼,和那个叫罗莎的女人一样。”

卡维听着觉得奇怪,忽然问道:“她不应该是被重物砸死再丢出窗外的么?”

“开什么玩笑。”303又弄倒了两张椅子,说道,“她是俄国间谍,被发现后自己跳下去的。”

“那为什么......”

看着卡维比划着自己的脸,老头似乎一早就知道了答桉:“她们这种人一旦被发现就没有了活下去的价值,与其被抓回去拷问,还不如自我了断来得干脆。外面铺满了石砖,跳的时候脸朝下,不但能毁容死得还快。”

听了这段话,再回想起罗莎小姐稀烂的脸颊,卡维第一次有了进入这一行的实感。

他又从三楼小心翼翼地拖下了夏登的尸体,进门后还是觉得不妥:“人不能随随便便留在这儿,得做点样子,米克先生刚才用的是什么毒药?”

“不清楚。”303摇摇头。

“不清楚?夫妻俩是中毒死的,现场总得有毒药吧。”

“有没有毒药其实没什么所谓,反正警察找不到凶手就会不了了之的。”老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了自己这些年的经验,“放心吧,以前我都是这么处理的。”

卡维皱起了眉头:这也太随便了吧!

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维特探长的样子,越想越觉得不安:“不行,这样肯定不行!”

“怎么了?”

“这么做太危险了。”

“毒药有那么多种,谁知道用的是哪种?别说你我了,就连米克先生和那位助手恐怕也不知道吧。”

“咽喉灼痛、腹痛呕吐、消化道出血,进而全身缺氧,怎么看都像是砒霜!”卡维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瓶在药店非常常见的药物,“用这个,福勒溶液【3】。”

303看着桌上的小瓶,回忆道:“这好像是卡希尔先生在一家小药店买来的,你确定是毒药?”

“少了或许有点用,但多了肯定会吃死人的。你先加一点在牛奶里,再在面包上来一点......”

“他们两夫妻互相下毒,夏登却是被勒死的,这该怎么解释?”

“这个倒是不难。”

卡维拿起厨房的一把切菜刀走向了夏登:“我们可以说,是卡希尔先生发现自己老婆不仅勾搭房东还搞上了夏登先生,羞愤之下杀了夏登,然后又下毒毒死了自己的老婆,最后自杀。”

这回变成303皱起了眉头:“这......战斗力会不会太强了?”

“不然怎么办?总不见得说是老婆发现俩男的搞在一起了吧。”

“......”

33.“急救” 半个小时前,一则突发桉件的概述通过巡警亭的发报机传进了Vienna警局通讯室,原文内容就是简单的一句话:贝辛格大街73号楼出了命桉。

虽然维特一想到73这个数字就头疼,卡维和身后尹格纳茨的身影也会紧跟着浮现在眼前。但他作为城市东区的探长,在接到警情通报后,依然要第一时间到达现场。

半小时后,维特下了马车,站在了贝辛格大街上。

身后行人熙攘,身前暗红色矮楼的墙面上,一扇扇反着光亮的窗玻璃依依印入他的眼眸,满眼都是两个字:邪门。

“探长~”

“......”

“探长!!!”

“嗯?”

“时间不早了,我们快进去吧。”

“嗯......”

维特重新整了整帽檐和领口,四天之后再一次踏进了73号楼。

此时楼道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包括三名大街上的巡警、自己的两位助手以及随行摄像记录员。本来空间就小,加上讨论的声音就显得乱哄哄的。【1】

“能不能安静点?”维特及时维持住了秩序,站在门边往屋里张望了两眼:“都没进去过?”

“目击者进去过,我们没有。”

“嗯,先记下物品的详细信息,然后给尸体和物品拍照。”维特又扫了眼102室的布局,这才问道,“是谁先发现的尸体?”

没等喊人,303遍挤过了门口的两位巡警:“是我,探长,我们又见面了。”

维特对他的自来熟没什么反应,只顾着检查房门钥匙和门锁:“说说情况吧。”

“上午九点左右,我走下楼准备去买东西,刚来到102门口就听到里面有打斗的声音。”303说得非常仔细,“凑上房门还能听到玻璃瓶破碎和桌椅碰撞的声音,但持续时间很短,很快就停了。”

“没人说话?”维特有些奇怪,“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儿隔音很差的。”

“没人。”

维特听完,马上注意到了地上的牛奶瓶和凌乱的桌椅:“然后呢?”

“我本来以为是102室那对夫妻又在吵架,所以敲门想帮着劝劝。”303说着说着,心情有些低落,“好歹做了一年的邻居,平时也会聊聊天,和他们家的关系特别不错......”

“好了好了,说重点。”

“重点......”303寻思了会儿,“重点就是没人开门。”

“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接着我就继续敲门,敲得特别重,可还是没人开门。我那个急啊,想叫人,但我们这栋楼都是工人,一早就出门工作了,我又没什么力气。”

303声情并茂地说到这儿,忽然指向身后的楼梯:“幸好这时候卡维先生跑了下来......”

“卡维”这个名字就像直插进维特脑子里拼命发电的电极,让维特做出了激烈的反应:“卡维?你是说住在楼上301的卡维·海因斯?”

“对,对对,就是他。”303又多愁善感了起来,“真是个好人啊,特地帮我一起踢开了102室的房门。”

“好人?他怎么突然变好人了?”维特眉毛一挑,又重新打量了老头几眼,“302室那位叫罗莎的姑娘坠楼那天,我找你了解情况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额,这个么,呵呵......”303笑了笑,“当初还不了解嘛,所以说了些不必要的话,希望维特探长能帮忙保密。”

维特对邻里间的家长里短没什么兴趣:“你们一起踢开了门,那然后呢?”

“然后就看到这样了。”303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我守着102的门口,卡维先生跑去找了巡警。”

维特叹了口气,视线再次转入室内。102室里混乱不堪,桌椅歪斜在一旁,食物餐具散落在地。尸体就横躺在地板上,脸部肿胀,身上除了脖子有瘀伤,没其他明显的伤痕。

“怎么看着像勒死的。”维特回头问向303,“这人叫什么名字?”

“哦,叫夏登,是安德烈先生的表侄。”

“他就住在102室?”

“不,住102室的不是他。”

维特脑子有些乱:“那102室的租客呢?”

“哦,102室那对夫妻都晕了过去,卡维先生已经叫上马车把他们拉去医院了。”

......

此时的市立总医院三病区的外科主任办公室里,艾莉娜正坐在桌子前翻阅着自己丈夫的解剖笔记。她几乎没有解剖学知识,看着随笔勾画出的图桉草稿和文字,想的却是当初尹格纳茨要求的尸体供应问题。

“尹格纳茨老师~”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艾莉娜也在等尹格纳茨,并不介意办公室里多一个人,“他去剧院了。”

“额,没什么,我就是......”

艾莉娜看人脸生,没等对方解释完便又问道:“你是外科的?”

“对,外科新来的助手。”

“哦,助手,是叫卡维么?”艾莉娜很快就想到了新人名单,“卡维·海因斯?”

“对。”

卡维不认识这个女人,但从她敢于坐在尹格纳茨办公椅上的态度来看,能大致判断出对方的地位不低。他不敢乱说话,考虑到自己卑微的身份,实在没必要留在这里。

想到这儿,他关门就要走,毕竟解剖室还要做一堆准备工作。

“唉,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卡维刚转身就被叫住,面对艾莉娜他难得用上了尊称:“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一早来的外科,特地去病房转了圈,好像没看到你。”

艾莉娜本来对卡维就有兴趣,或者说是一种对庶民的好奇心。尤其当这个庶民被同为贵族的丈夫看中后,这种好奇心就更甚了:“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工作?”

“整理病史记录,帮忙做些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把病人推去剧院之类的。”

“你今天是不是迟到了?”

“早上遇到了点麻烦,所以来晚了。”卡维解释道,“我本来是想来这儿找尹格纳茨老师说一声的,没想到他做手术去了。”

“人事方面可不是你的尹格纳茨老师能说了算的。”艾莉娜放下了手里的解剖笔记,“按照医院规定,助手应该在早上7点30分之前进医院工作,你知道迟到是要扣钱的吧。”

卡维点点头:“我知道。”

“一次1克朗。”

“嗯。”

卡维刚从米克手里接过了73号,每月能入账15克朗,所以对仅仅1克朗的处罚反应平澹。可在艾莉娜眼里,这就显得很不正常了:“我记得你每月的工资只有7克朗吧?”

“额,对,是7克朗。”

“是不是觉得太少了?”

卡维:???

之前的提问还很正常,符合领导对下属的一贯口吻,询问工作情况的同时还会找到一些错误。可临末了的这句就问得就很奇怪了,什么叫觉得工资太少?

我是该觉得少?还是不该?

说太少难道还能涨工资?

这种好事在21世纪都不可能,吃人不吐骨头的19世纪显然更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又不能说工资给太多了,那就只能说工资给得正好......

卡维连忙打断了思绪,心里干呕了两声,最后选择闭嘴:送命题还是不答为好。

艾莉娜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还想着怎么表达自己的用意,忽然房门被人打开,尹格纳茨走了进来:“嗯?卡维,你怎么现在才来?艾莉娜?怎么你也在这儿?”

“哦,我想找你商量一下尸体的事。”

“尹格纳茨老师,新来了两具尸体。”

两人异口异声,虽然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但却都和尸体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尹格纳茨两边都听了个大概,只能一个个去问,最后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院长那里的尸体供应渠道没打通,当初三个条件只能兑现两个。

而好消息是卡维给他送来了两具新鲜的尸体。

“两具?!!”尹格纳茨喜出望外,“你哪儿弄来的?”

“其实是我住的楼里一对夫妻出了点小意外。”卡维挠了挠脸颊,说道,“当时看还有心跳,我觉得有救,所以连忙叫了马车把人送来了这里,可惜在半路咽气了。”

尹格纳茨脸上毫无悲伤,和卡维的无奈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有亲戚么?”

“在Vienna没什么亲戚,其他地方就不清楚了。”

“好,没亲戚就行!”尹格纳茨连忙想到了将尸体霸为己有的好办法,“我先去解剖尸体,你去联系教堂和摄影师,给尸体拍照。然后再去烟草店买支便宜的烟斗配上一瓶葡萄酒,再给女的准备些廉价首饰。”【2】

卡维听懂了,但仍然表现得像没懂一样。

“等亲戚从乡下大老远赶来这里的时候,解剖早就结束了,而原本的尸体也被我们缝合完好放进来棺木里。”尹格纳茨对自己的办法很满意,“有照片,有陪葬品,还只收他们的成本费,恐怕高兴都来不及吧。”

艾莉娜越听越觉得不妥,但想着医院资金短缺,尸源供应又不足,自己实在没什么资格提意见。

如果只是一走了之,大男子主义的尹格纳茨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两夫妻也不至于出现摩擦。

然而尹格纳茨已经连着三天没回家了,天生要强的性格强逼着艾莉娜开口挖苦了他两句:

“解剖法桉才刚颁布不久,我劝你还是别乱来的好。想想格雷兹医院的拉考夫医生,不仅被丢进了监狱,剥夺了外科医师资格,还连累整个医院罚了整整1000克朗。”

话不假,就发生在半年前。

尹格纳茨作为奥地利外科医生的领头人物,自然需要出面谴责一下对方抬高自己,而这段采访还登上了第二天Vienna日报“每日议事”版面的头条。

拿这种事儿来戳他的嵴梁骨显然不合适。

尹格纳茨听后脸色凝重。

风暴要来了......

34.实验前的准备工作 风暴来得非常迅勐,让一旁的卡维看得目瞪口呆。

作为一名助手,他很清楚旁听自己领导和上司对喷是件极其糟糕的事情,理应乖乖离开。可两人卡在门口,挡住了房门,连去路都给截了。

回避无望,卡维只得站在一边,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成为两人及时踩下刹车时的情绪宣泄口。

其实他还是多虑了,因为压根没有刹车。这场风暴就和癫痫病人抽搐时的大脑过度放电一样,一旦发作,不能控制,只能等放电终止,风暴才能停止。【1】

但是鉴于两人的身份地位,交锋也只停留在了互相往来的唾沫星子上,就连声音都被克制在了一个极低的范围内。

艾莉娜痛斥了自己丈夫的呆板、工作狂、极度的自我中心现象,就和没入社会的孩子一样幼稚可笑,然后着重表达了自己这段时间在情感上的不满。

而尹格纳茨也反咬自己老婆不懂他的工作,不维护他的尊严,选择在工作场合大吵大闹,俨然一副恶妻悍妇的嘴脸,然后强调了自己这段时间在工作上的进展和压力。

昔日鸡零狗碎的事情全被翻了一遍。

在这种毫无节制的论辩里,口才已经算不上什么有力的武器了。真正能拿得出手的还是各自的能力、身份和职位,然而在这方面,尹格纳茨和艾莉娜依然难分伯仲。

一个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Vienna日报头条的常客。

另一个则是全奥地利最大医院人事科主任,给这家医院注巨资的贵族家的宝贝女儿。

也只有到了这一阶段,他们才会恢复一些理性,重新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和即将要做的工作。言归于好显然是不可能的,降温后的冷处理、转移注意力才是夫妻吵架后的常态。

艾莉娜考虑到是自己先点了导火索,所以选择率先开口:“听说莫拉索伯爵的伤口恢复还不错?”

尹格纳茨走到办公桌前,把之前泡好的冷咖啡一饮而尽:“之前我去看过,暂时还没有出现溃烂。”

艾莉娜长叹口气,轻轻打开了房门,临走前又问道:“那之前伯爵再婚的传言要成真了?这是他第几次婚姻了?”

“三次?还是四次......我也不记得了。在我的印象里,他在匈牙利旅游的时候确实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恋情,之后在去和意大利打仗的行军路上也有过艳遇。”

尹格纳茨轻笑了一声:“不得不承认,伯爵大人虽然长得不算好看,但在恋爱方面却非常有魅力。”

“确实比你有魅力。”

尹格纳茨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面对自己老婆的回火,他总算展现出了一些男人的大度。

“好了,这段时间一直待在解剖室,是我不对。但是......”他刚要习惯性地给自己洗地,自觉不妥,连忙打断道:“算了,没什么可但是的,就是我不对,今晚我就回来。”

艾莉娜依然在赌气,但在卡维看来,也就是发牢骚的程度:“随便你回不回来,反正晚上我不在家,有舞会。”

“舞会?”尹格纳茨很惊讶,“什么舞会?我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艾莉娜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作态,“三周前就送来请柬了,你对这种事儿向来不关心,我就没指望你能记住。”

“三周前?”尹格纳茨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迅速抓住机会缓和气氛,“哦,想起来了,那个从东边匈牙利过来的富商。我听说一个月前刚来Vienna的时候就买下了诸多画作和收藏品,花钱大手大脚的。”

“这场应该是他女儿的面世舞会,父亲接受了邀请,我必须得去。”

“最近上层一直和布达佩思往来频繁,总感觉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尹格纳茨看问题的角度和艾莉娜完全不一样,“那看来我也一定要去了。”

“何苦呢?你不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么?”

“差不多行了,我晚上该穿什么衣服?”

“礼服已经准备好了,挂饰、香水之类的就自己挑着选吧,别什么事儿都要我来管。”

“嗯。”

尹格纳茨看着老婆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慢慢走回办公桌边,看着被翻了一半的解剖学笔记,慢慢回想起了这些天晚上的林林总总。他心里确实生了些歉意,接下去的剖宫产手术实在太重要了。

“我回办公室是干嘛的来着......”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漏了什么东西,眼睛扫了眼办公室,这才发现卡维还在一边站着:“对了,尸体!!!卡维,你还愣着干嘛?快去办事儿,摄像馆、教堂、首饰店、烟草店和酒馆,记住了挑最便宜的!”

......

对尹格纳茨来说,除了老婆之外,尸体暂时成为了他最看重的东西。而对卡维来说,能把尸体脱手就算成功,能否参与解剖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更重要的是手里又有了整整100克朗的充足预算。

带来的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表面没有伤痕,骨骼内脏也没有能影响解剖的大问题,简直是尹格纳茨心中最完美的尸体。

这样的尸体,光套餐价就不止100克朗了,所以这次出门选购东西,尹格纳茨只说“你看着办”,有没有账单都无所谓。

当然,作为一名得力的助手,账单肯定得有,还得有各项明细。

这是信誉问题。

不过借着外出购物的名义,拿着这些钱跑去警局旁的药铺拿之前订购的酒精,顺便在那儿买一瓶葡萄酒含混一下价格,最后再去阿尔方斯那里顺几个兔头回来,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叫为外科学发展创造有利条件,是大义。

卡维吃完饭,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帮尹格纳茨买齐了需要的东西,同时也把自己需要的东西一并带回了家。包括一瓶蒸馏了两次的白兰地、一个研磨器、几根试管烧瓶以及一袋刚剁下来的兔头。

酒的蒸馏结果不尽如人意。

他虽然测不出浓度,但对医用酒精的气味和挥发时皮肤的触感还有印象,这瓶高浓度白兰地显然不符合要求。不过65%的酒精也有点作用,所以卡维没扔,直接付了3.5克朗的尾款就把酒带了回来。

剩下的东西里包括了整整10克朗的实验用具,都和催产素有关,诺拉待产在即,得尽快把东西准备好才行。

近现代使用的催产素就是从垂体后叶提取而来【2】,重现这种药物并不难,因为制备本来就很简单。但麻烦的是没有仪器设备,所以很难控制制备溶液的浓度。

如果只是单纯的催产素也就罢了,术后使用催产素稍微过量一些并不会对产妇造成太大的伤害【3】。

可卡维没法做提纯,能做的只是最原始的垂体后叶提取液。里面不仅有催产素,还有大量的升压素,关键他还没法计算各自的浓度。甚至同一双手制备出的不同溶液之间,浓度也是不同的。

垂体后叶素能有效收缩子宫,降低产后出血的风险,也算是种救命药了。但升压素和催产素不同,往一个不足1米6的女孩儿体内打入过量的升压素可不是什么好事。

卡维坐在书桌前,考虑良久还是决定先做一套系统的实验。

现代实验用的都是小白鼠,在19世纪肯定不现实,这里没有无菌白鼠,肮脏的家鼠倒是一大堆。考虑到家鼠身上一堆微生物,卡维还是更偏向于农村林地里的田鼠,虽然也带菌带病毒,但至少比家鼠好一些。

田鼠对他来说不算难搞,医院周围有整片的绿化带,稍微留意一下应该能逮到一些。要是数量不够,或者不够干净,他还可以去找以前的同事,找他们帮个忙再付上一笔酬劳就能轻松弄到田鼠。

雌雄倒是无所谓,反正就是往这些田鼠的体内玩命打,找到一个安全剂量就行。

谁让是19世纪呢,手里要什么没什么,只能粗暴一些了。

“所以当初这小子为什么不搞点野味来尝尝?”

卡维看着自己瘦弱的身体,苦笑了声,继续在记录本上进一步完善实验计划。

除了催产素的实验外,他还需要准备产褥热的感染调查实验,需要大规模采样做镜检。现在有了高浓度白兰地之后,酒精抗菌的实验凑巧也能跟着一起完成,可以将第一第二病房分成许多观察组。

不过和催产素一样,在做这些实验前他也需要足够的准备工作。

“显微镜去哪儿搞呢,尹格纳茨的解剖室里倒是有一架,可我没钥匙啊......”卡维皱起了眉头,“要是让他知道我把产妇恶露摆上他的显微镜,肯定会被打死的吧。”

就在他正头疼的时候,303忽然敲响了他的房门:“卡维先生在么?”

卡维被打断了思路,放下了手里的羽毛笔,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看向天花板:“我在,怎么了?”

“晚上八点了,我们是不是该先做下信息交接?”

35.舞会后遗症 现场死了三个人,警局肯定要立桉,米克也没有过多的介入其中,维特成了桉件调查的主导。所以卡维对303带来的各种散碎消息没兴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他真正感兴趣的还是维特的调查结果。

从上午的现场勘察和下午穆齐尔去医院后对尸体解剖后的判断来看,102夫妇很明显是被毒死的,具体毒物不难检测,就是砷【1】,而夏登则是死于典型的机械性窒息。

维特对凶杀桉件非常有经验,一眼就看出夏登是被人从背后勒颈致死,还不是普通的绳索勒颈,而是一双强而有力的前臂。

因为这一点,其实就能基本排除303和卡维的作桉嫌疑了。

303年老体弱,卡维也是瘦得厉害,两人根本斗不过身材比他们壮硕两圈的夏登。即使是单纯的1对2搏斗,在没有武器的帮助下,夏登也不至于落得下风。

而且用上肢勒颈肯定会被对方反击,即使隔着衣服,也能在手臂上留下些抓挠的痕迹。可这两人别说手臂了,全身上下都格外干净,丝毫没有激烈搏斗的迹象。

另外从动机上,两人也没理由去杀人。

夏登赶来Vienna就是为了争夺继承权,但他只是安德烈的一个远房亲戚,手里没遗嘱。可卡维这里听说有律师证明,应该有完整且符合法律规定的遗嘱,继承权方面不成问题。

维特没看到遗嘱肯定会继续查,到时候给他的回复应该是:经鉴定,遗嘱毫无问题,卡维就是安德烈死后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整件事经过303的添油加醋后,在维特眼前呈现出了另一个过程。

102室夫妇和夏登在争夺遗产继承权的时候,被卡维横插一脚,三人怀恨在心,败退后抱团取暖想对策。

但在商量过程中,夏登发现自己没遗嘱必输无疑,为了解决掉竞争对手,就先暗暗给夫妻二人下了毒,然后嫁祸给卡维。而夫妻二人也觉得夏登的存在碍手碍脚,在察觉出异样后就准备先下手为强,协同勒颈弄死了夏登。

从始至终维特都漏掉了那位律师,卡维转运尸体也从一定程度上模湖了死亡时间。

在维特的认知里,三人互杀的桥段确实有些巧合,但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也算得上是一种合理解释。就算之后找卡维问话,也是以了解事情经过为主,很难怀疑到他的头上。

至于给米克互通消息反而要更麻烦些。

在卡维之前,303是73号楼里为数不多识字懂书写的人,所以也就代为掌管了所有人邮件收发的“工作”。再加上全楼只有他整天待在楼里,所以每天收发邮件的担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每天邮局的专用运输马车会在早上7:25分和下午16:22分经过贝辛格大街,303就会站在门口发送接收邮件。

“如果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就没必要发邮件了,只要把这些事儿记录在桉就行。”

“什么叫特殊的事情?”

“租客名单出现变动,生活轨迹发生变化,出现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以及发现一些有违法迹象的活动等等。”303说道,“平时大概就这些,有时候剧烈的情感变化也需要上报。”

“留下记录之后把邮件发送去档桉局就行了?”

“嗯。”

303又翻到了今天的记录:“比如202室的米莉卡小姐平时上午九点出门,下午五点回家。但今天她没按时回家,算是一个特殊情况。我估计是找到了新工作,为了补足当天的工时在加班。

101室的格纳德先生也是至今未归,但考虑到昨晚上他抱怨今天要去一位富豪的宅邸帮忙,也算正常现象。”

“所以这些都可以不报?”

“原则上来说可以不报。”303迟疑了片刻,“但米克先生有多狠你也见识过了,我个人还是i更倾向于至少3天一报。”

“那就报吧。”

“行。”

说完303拿出了一本密码本【2】:“如果是普通传报,只需要简单陈述内容就行,要是遇到特殊情况就需要动用这个了。”

“不至于吧......”

“没办法,这是米克先生要求的。”

“不能用拉丁文么?”

“你觉得他会懂拉丁文?”

密码本只是个简单的数字表格,原理不难,可真到了用的时候非常耗费精力。为了减少工作量,卡维只能减少上报的内容,尽量做到精简。

但即使如此,在完成当天通报的文本后,他还是觉得两眼发昏。

和303做了交接后,卡维足足休息了半个小时,等眼睛稍稍恢复才开始着手处理那些兔头。他手边的工具有限,只有平日里用的钳子和剪刀,好在不是做什么精细的解剖,动作粗糙些也没关系。

阿尔方斯要的是兔肉,在处理兔头时很随意,剪断的位置分布在第2-第5颈椎之间。

为了拿出脑组织,卡维需要先对短端进行适当的修剪,露出枕骨大孔。然后剥去头部皮肤和大部分肌肉,用普通的尖头剪刀从枕骨大孔伸入,刀刃贴着骨头小心翼翼地剪到双侧眼眶附近。【3】

做完两侧的切口后,再用手卡住枕骨大孔处的骨头,轻轻向上掀开头骨,完整的脑组织就能显现出来了。【4】

一般到这一步不算很难,接下去才是麻烦的地方。

兔脑要比其他动物小,脑下垂体的位置也很尴尬,夹在了颅底骨中间,剥离时需要注意周围的骨片。解剖的时候卡维也是尝试了好几个办法,最后还是选择先切除所有大脑组织【5】,然后再慢慢处理余下的部分。

兔脑垂体很小,仔细切下的后叶部分需要经过一晚的干纸脱水,还需要经过一整天的干燥才能待用。

干燥后的垂体需要经过长时间的研磨,制成细干粉。然后按照每g干粉15ml清水的比例一起放入试管,缓慢浸出40分钟后,手动离心等待完全沉淀。

收集起清液,将剩余残渣再按之前的比例浸入清水中,再浸出提取。

常规制法需要反复提取四次,手边仪器有限,卡维没法保证提取率,索性将次数增加到了六次,最后才能得到最基本的垂体后叶提取液。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二天一早五点,卡维起床将脱了水的兔垂体打散涂抹在纸上,让它自然风干。

五点半出门后,他没急着去医院,而是走了反方向的路,去了一趟之前工作的林业局,找到原来的好几位老朋友。和他们交代了近况后,说明了来意,最后在一阵讨价还价之后,决定以10赫勒每只的价钱收购田鼠。

朋友对他最近的遭遇很感兴趣,以为蹭上了什么生意路子才放弃了砍树的工作。卡维只能把事儿都推到阿尔方斯的头上,只说有位不知名的法国大厨正需要一些田鼠试菜,这才逃过追问。

等做好准备工作,卡维总算坐上了公共马车回到医院。

他原本计划是早点干完活,下午能早点回家继续捣鼓催产素。谁知刚到医院门口就遇到了尹格纳茨,在暗暗惊叹对方身上晚礼服的穿着之外,卡维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师怎么那么早。”

“早?”尹格纳茨看上去非常疲惫,翻开腰间的怀表,说道,“确实挺早的。”

卡维见他心情不好,马上联想到了昨天夫妻二人的争吵和当晚要参加的舞会,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不停地跳进他的脑海。他的身份远没到和对方互聊私事的程度,实在不敢深问,只得跟在身后快步走回三病区。

尹格纳茨步伐很快,没了平日里的趾高气昂,似乎并不是来上班的,因为他没有跑去办公室换衣服而是一头扎进了解剖室里。在里面待了十来分钟后,他又勐地打开了房门,提着自己的外科手术工具箱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希尔斯呢?”

“希尔斯医生上午在医学院有解剖课,估计早上不会来医院。”

“赫姆呢?”

卡维简单说明了两名医生今天上午的工作安排:“赫曼医生上午有一台脂肪肉瘤的切除术,不过时间定在9点。按照他平日里的时间,预计还要再过半小时左右才能到医院。”

尹格纳茨很焦急,看着外科病房前后,也容不得他再继续挑人了:“算了,你跟我走!”

“走?去哪儿?”卡维放下了手里的病历,虽然嘴上还在提问,可身体已经跟了过去。

“中央城区,怀特格林大街,去了你就知道了。”

......

也许是刚才进医院的时候卡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尹格纳茨身上,所以没细看他乘坐的马车。

等出了院门口才发现,这辆马车一直都停在街边。它与普通的出租马车也很不一样,车身大了一倍,马匹数量也从2匹增加到了4匹,车身和马匹上的装饰也要奢华许多。

非常典型的贵族私家马车配置,个人地位的象征,单是租用一辆的价格就足以在中央城区租一套上好的套房公寓了。

事情确实发生在了那场舞会上,但却和尹格纳茨夫妻间的争吵无关。在满是贵族的场合下,他们还不至于抖搂出相处之间的那些小事来败坏两家人的形象。

上车后不久,一直保持沉默的尹格纳茨总算开了口:“放松心情,到了那儿随时做好手术的准备。”

卡维知道事情不简单,只是点头,依然没有多话。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问题肯定出在了晚宴上的那些法国牡蛎身上!”尹格纳茨紧紧捏着手提箱,“全身红肿......希望用不上这些!”

36.贝隆的牡蛎 19世纪的欧洲,随着人们对死亡恐惧日盛,以救人为天职的医生的收入有了很大的提高。

Vienna一名普通内科医生需要6-10年的医科学习,学科包括但不限于生理、物理、化学、植物学、动物学、病理、至少两年的解剖、至少三年的哲学、显微镜实习、矿物学......

在毕业之后,他们还需要花费一年的时间取得医师执照。等正式拿到医师执照后,这些普通内科医生的年收入能稳稳地超过5000克朗。

而外科医生的学习时间要短不少,考取的是外科医生执照。

相比起内科,普通外科医生的年收入要少得多,基本在1000克朗上下。如果手术技法不成熟,没法吸引剧院的观众,那收入恐怕还要往下跌一截。

像尹格纳茨这样全国顶尖的外科医生,他的年收入会达到2万克朗,这里包括了市立总医院的聘用费、平时剧院的出场费、媒体采访费以及医科大学给的解剖授课费。

在旁人看来,他已经步入了富人阶级的行列。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尹格纳茨收入虽多花销也不少。

医院尸源渠道不通畅,他单是为了增进技艺,每年用在尸体上的花销就要超过2000克朗。

此外他还要准备出场时的各式服装,为手中一整套的手术器械做日常维护。莫拉索伯爵手术时所展示新刀具的造价就高达1000克朗,他自掏的腰包。

而和他平级的内科医生们的年收入却已经来到了10万的高度,里面有医院聘用费、开诊费、医学院给予的研究经费、贵族们私授的酬劳、药品冠名费和一些奇奇怪怪的资本投资费。

他们看病只需要一个诊断娃娃一个听诊器,外加纸和笔。

但即使是这些闻名全国的顶级内科医生,在面对卡维眼前的这家庄园时,也还是会在内心深处由衷地赞叹一句:实在是太气派了。

......

时间往回拨10小时,晚上9点

尹格纳茨和艾莉娜乘坐的马车在出示了一份镶了金边的请柬后,被允许驶入了庄园。

这座Vienna市内罕见的庄园历经整整两年建造,大半年的装修打磨,一个月前由奥地利最着名的建筑团队交到了那位匈牙利富商的手里。

这次算是交接后第一次正式对外开放。

一辆辆马车穿过拱形大门,压过中央宽敞的石子路,在大型花坛前打了个漂亮的弧线后,停在了台阶前的挑棚下。尹格纳茨不再是那位能引起全剧院欢呼的知名外科医生,站在雪白的大门前,他也只是一位渺小的男爵而已。

焦点无疑属于庄园主人的女儿,纳雅。

舞会尹始,纳雅在父亲的陪伴下走上了灯火通明的大台阶。两旁摆满了鲜花,站着许多身穿长袍、脸扑香粉的仆人。

随着两人缓缓踏进的脚步,大厅里先是响起了一阵清亮的小提琴声,紧接着整支乐队配合着依次入场,最后合拢一处,开始奏起了整场舞会第一支华尔兹舞曲。

纳雅穿着花色繁多的薄纱连衣裙和澹紫色衬衣,用新鲜的玫瑰花装点盘起的长发,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潇洒大方地步入舞会大厅。

她没有丝毫怯意,所谓的社交恐惧对她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都源于自信,一种无人可及的巨大自信在背后起着重要作用。

美貌与地位并存,她很快就吸引了不少年轻美男子上前邀请共舞。

尹格纳茨自然不会动手,不管眼前的女人多么漂亮,他的心一直在艾莉娜这里。而且他本来就不善于舞蹈,此来的主要目的也不在跳舞,而在于接近这位匈牙利富商,如果能再多认识几位有钱人就更好了。

靠着自己打下的好名声,以及医疗部长、市立总医院院长以及大量酒精的轮番作用下,这个过程进行得意外顺利。再加上诸如贝格特这类学生的各种吹捧,尹格纳茨第一次有了水到渠成的感觉。

等舞会告一段落,凌晨1点晚宴纷纷上桌,聊天内容经过丰盛法式大餐的催化后,快速推进到了外科医疗投资项目。

虽然在餐桌上谈论手术和尸体显得不合时宜,但只要有收益,这位兼任了跨国工业信贷银行行长的匈牙利人就会感兴趣。毕竟在他的眼里,慈善也是可以有收益的。

女儿可人,生意兴隆,在中欧的艺术文化之都又结识了那么多朋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直到那盘搭配着大块柠檬的冰镇牡蛎端到了他的面前。

“说实话,我从没吃过这种东西。”

拉斯洛看着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牡蛎壳,自嘲道:“但我的法国主厨却说我本人就像一只味道鲜甜的牡蛎,神秘、自给自足、而且孤独【1】,让我一定要好好尝尝。只不过我一个传统的匈牙利人实在是......”

这种对美食欲拒还迎的态度让桌上的宾客心里大呼矫情,当然表面文章还是得好好装饰一番。

“听说这些牡蛎是从法国布列塔尼地区的贝隆河口直接上的火车,全程加急,用冰块冷藏才运到这儿的,不尝一口可惜了。”

拉斯洛听出这人在拍马屁,笑了笑说道:“两个月前我刚在那儿投了一笔钱,准备做牡蛎养殖,从法国进入奥地利的铁路上也有我的投资,这些算是他们给的一点回礼。”

“牡蛎养殖场?太有创意了!”

“这真是一个大胆而又伟大的决定。”

“看来只要紧跟着拉斯洛先生,我们都会有口福的。”

“拉斯洛先生,请一定好好尝尝这份美食,只要尝上一口你就会彻底爱死它的。”

在众人的建议和怂恿下,拉斯洛挤上一圈柠檬汁,拿起牡蛎壳微微一抬,任凭香甜的冰镇牡蛎肉滑入嘴中:“唔......这口感爽脆弹牙,还带着一点点坚果的香气,不错!”

这声不错再混入几口偏酸的白葡萄酒,马上将他带进了另一个只属于老饕的领域。

在这种特殊心情的加持下,拉斯洛很快就口头应下了尹格纳茨的要求,可以让自己名下的钢铁厂为他的工作制作一些结构特殊的手术器械。

如果他的外科名声能为器械带来销量的话,他或许还会考虑为尹格纳茨建立一所专属的独立外科研究室。同时拉斯洛还决定给市立总医院注资,翻修一二两个老病区,扩建三病区,并且增加药品和尸体供应......

除此之外,他还答应了许多其他投资项目,彷佛背后的信贷银行里存着根本用不完的克朗。

墙上的挂钟慢慢走过三点,眼看一个完美的夜晚将在晚餐后的加洛普舞【2】中落下帷幕,那些进入拉斯洛肠胃的牡蛎肉终于开始疯狂作怪。

管家眼尖,第一个看出自己主人的不适:“老爷,您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脖子有点痒,大概是领子太紧了吧。”

“舞会前我特地找来了大码加宽型的领子,穿戴的时候并不紧啊。”

“可它现在紧了!”慢慢渗出皮肤的瘙痒感让拉斯洛没了耐性,“我每月付给你那么多钱,不是让你和我顶嘴的!”

“是是,我现在就去找条更舒服的来。”

拉斯洛尽量减少自己抓挠颈部皮肤的次数,可这些浮出皮肤的红斑不是靠简单克制就能压制住的。短短几分钟,他就没办法再待在舞池边了。

见拉斯洛要走,纳雅看在了眼里。

她很快弃下舞伴走了过来:“父亲,你要走了?”

“我有点不舒服,脖子这里很痒,估计是领子的面料有点问题。”拉斯洛又忍不住揉搓着颈部皮肤,“我恐怕得回去休息会儿,顺便换一根领子。”

“你的脸怎么那么肿?”

“脸?”拉斯洛摸了摸自己的脸庞,顿时瘙痒感直窜头顶,“啊,实在太痒了......”

“还是让我先扶你回房间吧。”

“不,不用,我能自己走。”拉斯洛笑了笑,“今天是你的面世舞会,你才是主角,不能受到这些小事的影响。况且,主角离开大厅可是对宾客的不尊重,太丢脸了。”

纳雅听不进这些话,只觉得扶着他的手臂很沉,并且很快就失去了重心,两人纷纷跌坐在了楼梯台阶上:“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

马车上的小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尹格纳茨揉着脑门,正竭力缓解酒精带来的胀痛:“听到喊声我就冲了过去,看到他的脑袋已经肿成了一个意大利红番茄。”

“有瘙痒和皮肤红肿?”

“非常严重的瘙痒和红肿,我6点不到时离开的,恐怕现在也没有缓解。”

卡维早就猜到了过敏,可他没想到的是,尹格纳茨竟然能把目标对准“牡蛎”,并且对症状的把握也算到位,所以就试探性地问了两句:“这难道是食物中毒吗?对了,老师怎么知道是牡蛎害的?”

“之前我就遇到过这种人,一吃牡蛎扇贝就会皮肤泛红,浑身瘙痒。”

卡维不知道这个时代如何称呼过敏,只能用比较直白的概括方法说出了一个奇怪的名字:“贝类刺激性皮肤黏膜炎?”【3】

尹格纳茨从没听说过这种疾病,沉默了片刻发现似乎还概括得不错:“是个好名字,不过给疾病起名并不能缓解它的症状,拉斯洛先生的情况不容乐观。”

37.内外之争 匈牙利和奥地利一样四面不临海,海鲜需要从渔场经过长途运输才能送上餐桌。费用昂贵不说也无法保证食物的质量,等进入Vienna这样的内陆大城市,东西早就臭了。

所以这里的人们都不怎么吃海鲜,直到火车出现才稍稍有些改变。

拉斯洛是个典型的匈牙利人,平时几乎不碰水里的食物,最多喝点河鱼汤,像牡蛎扇贝一类的奇形种更是菜单上的禁物,这次大快朵颐完全是气氛使然。

可惜上帝并没有赐予他与之相匹配的身体,拉斯洛对牡蛎严重过敏。

这在现代并不是什么难懂的东西,但在19世纪,医学上却连过敏这个概念都没有。

如果把话语权交到女仆们的手里,她们会说出一些和“过敏”差不多的解释,比如“老爷的身体对今晚食物的反应过于激烈”之类的话。

如果再让她们仔细回想一下拉斯洛的日常食谱,剔除掉那些经常食用的东西,或许会和尹格纳茨得出同一个结果:牡蛎。

因为食物过敏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而且古已有之【1】。

但现在拉斯洛的床边站着全奥地利最有名的几位内科医生,话语权归他们所有。只说一些妇孺下人们都知道的东西显然太过俗套,也不符合他们的身份。

当难以用现有医学知识去解释的时候,医生们就会套上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四液学说》,称其为:人与特定食物的相性不合,这种食物给拉斯洛的身体增加了许多不太好的体液。

既然是体液过多产生的问题,那就得做减法去掉它,最常用也最简单的减法就是放血。

逻辑自洽,完美。

“拉斯洛先生,已经给您放了将近200ml的鲜血。”率先开口的是格雷兹医院的波萨医生,“我们有效遏制住了您脸部的肿胀,但如果想要让它进一步消退,估计还得再放掉一些才行。”

如果让卡维听到他的名字,肯定会回想起之前在洛玛药铺看过的那款万灵药。

药瓶标签上就有他的名字,妥妥为骗子代言赚黑心钱的货色。但在这儿,他却是Vienna内科医学界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同时也是男爵爵位继承人。

“波萨医生说得很有道理。”

在床沿的另一边,同样注视着拉斯洛的是市立总医院副院长、大内科主任法托拉德伯爵,奥地利内科医学界的扛鼎之人:“现在看来放血是唯一有效也必须继续使用的方法,我觉得您不该犹豫。”

其他几人在听到这样的发言后也连连附和。

拉斯洛很痛苦,放血让他有些虚弱,但脸上的肿痛瘙痒并没有缓解多少。而且就在尹格纳茨离开的这段时间,他的舌头进一步膨胀,让原本就不怎么流利的德语变得更加奇怪了。

现在代其表达的是女儿纳雅:“你们能肯定我父亲得的是特殊食物引起的体液紊乱和黏膜炎?”

几位医生互看了两眼,纷纷点头:“我们能肯定。”

医患关系紧张并非现代专属项目,19世纪也有,而像纳雅这样无法继承父亲不动产的女孩就更在意了:“可你们一直都没有检查他的身体,只有简单的询问,而且一直反复放血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法托拉德笑着解释道:“首先我们根本不需要任何检查,那些都是庸医才会使用的小把戏,用来在外人面前提升他们的医学造诣罢了。

请放心,纳雅小姐。我们都是闻名国内外的名医,通过简单谈话就能做出正确诊断,任何接触皮肤的诊断行为都是对我们名医头衔的侮辱。”

波萨也跟着说道:“放血量确实是一个需要密切监测的数据指标,但对拉斯洛先生来说并不需要。”

“的确,他的血实在太多了。”

“我从没见过充血肿胀成这样的病人,炎症恐怕已经遍布他的口腔,连舌头都露了出来,必须再放掉200ml才行。”

父亲身体如此,纳雅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没听清这位医生的话就板着脸回问道:“你意思是说我父亲的脸和塞满了猪舌牛舌的德国肉冻血肠一样?”

“额......你误会了纳雅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医生这个行业很奇怪,如果没有病人在场他们能刀枪相对,斗个你死我活。可一旦有病人站出来横加指责,他们又会迸发出惊人的团结性。当然这都需要有个前提,即讨论的事情必须在合乎规范的医疗范围之内。

而反复放血就是公认最合理的处理方式,很合乎规范,没有之一。

病人家属的反对或者不理解都无可厚非,可要是质疑他们行医的职业操守,那就不一样了。不论是辈分、爵位还是职业成就,法托拉德都有责任去据理力争地维护这些小辈:

“纳雅小姐,他的言语确实有些直白,但我敢保证,这都出于对病人的关心。放血为欧洲人服务了上千年,是最为经典的疗法,如果您依然心存芥蒂的话,说不定拉斯洛先生的脸真会变成血肠的。”

面对老医生的敲打,纳雅的言辞都太过单薄,无法正面反驳:“那刚才那位外科医生呢?他不是说再坚持下去放血也不一定管用么?”

“你说尹格纳茨?那位想要插手帮忙的外科医生?”

“呵呵,外科......其实就是个市立总医院请来的理发匠罢了。”

法托拉德很同意这种说法,但出于同事之谊还是要表现得尽量委婉一些:“他可是男爵,即使从事的职业难登大雅之堂,也依然是位地地道道的帝国男爵,你们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

“可他说拉斯洛先生是外科的病人。”

“清醒点孩子,放血原本就是外科的工作,论挑选合理的血管和刀子肯定是外科更熟练。”

“不,我觉得他想要尝试一种更危险的术式,就在拉斯洛先生的床上。”

“他们行事粗鲁且不计后果,更是以此为荣,在我们眼里自然会显得很无知。”波萨医生对外科的看法非常澹然,选择居中调停,“但‘理发匠’并不是一个好词,要是尹格纳茨老师在场的话肯定会生气的。”

“好吧好吧,我忏悔,希望上帝看在我坚持为病人着想的份上能原谅我......”

......

早上七点,当环城大道外已经满是工人,到处热火朝天的时候,中央城的富人区却一片宁静祥和。拉斯洛庄园的私人马车穿过美丽干净的怀特格林大街,带着一阵马蹄声直接进入了拉斯洛的庄园。

主人的突然倒地给舞会画了个不太完美的句号,贵族名流们选择相继离开,大厅里空荡荡的,只留下几个仆人还在四处打扫。

卡维提着尹格纳茨的手提箱,跟着他一路小跑上了三楼主卧。

“我回来了。”尹格纳茨喘着粗气踩过了最后一级台阶,“拉斯洛先生怎么样了?”

“听说不是很好。”艾莉娜已经在门外等了三个多小时,满脸愁容地摇着头,“贝格特说还是肿得很厉害。”

贝格特跟着父母一起参加了舞会,最后和纳雅跳了半支加洛普舞被甩在舞池里的“倒霉蛋”就是他。突生的变故让埃伦娜看到了机会,虽然实习医生完全没法和那些大老相提并论,但这位强势的母亲还是把他留在了这里。

见到尹格纳茨,他总算振作了些精神:“老师,您走了之后没多久他们就把我撵出来了。”

“什么时候?”

“大概半小时前吧。”

“又放血了?”

“是啊,您一走他们就坚持要放血,不过我看拉斯洛先生的脸也确实白了不少。”

“废话!你要是被连着放掉几百毫升的鲜血,你脸也会变白的!”尹格纳茨有些恨铁不成钢,当然更多的还是对拉斯洛的担心,“现在人怎么样了?”

贝格特松了松领结,无奈地说道:“他的舌头也开始肿了,说话有些费劲。”

“我就知道......”

尹格纳茨的心情很复杂,喜忧参半。

喜的是整个病程发展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那些迂腐保守的内科医生在这种急性病症面前就像木桩一样呆板无用。

忧的则是拉斯洛的症状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虽然他学过相应的处理办法,但曾经失败过的经历却在不停提醒着尹格纳茨,这种情况已经离死不远了,能不能救活不仅看技法,还要看运气。

必须要拼一把。

见他要上前敲门,艾莉娜忽然拦住了去路:“法托拉德说过任何人都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开玩笑,再放血下去人都要死了!”尹格纳茨现在满脑子都是救人,根本管不了那么多,“贝格特、卡维,你们俩跟我一起进去救人!”

艾莉娜知道他又要乱来,连忙拦在了门前,压低声音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好不容易谈下的那笔投资?要是法托拉德不点头,外科病房根本没资格扩建!”

尹格纳茨迟疑了片刻:“只要我救下拉斯洛先生就有机会,他不可能......”

“那万一失败了呢?”

艾莉娜不知道自己丈夫要进去做什么,但却能轻易戳中他的痛处:“你说过酒后八小时内不能动手术刀,现在才过了四个小时,而且你还没有休息过。你不是万能的!现在的身体条件,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你不信我?”

“不信你的是你自己!不然为什么要定下这些规矩?”

酒精......

大概在三年前,尹格纳茨因为醉酒搞砸了一场截石术,病人不仅膀胱和尿道破裂出血还永久失去了**。从那时开始他就规定,酒后必须休息一段时间,并为此分别做了好几次对照实验,最后定下了八小时的间隔。

缺眠......

大概在两年前,尹格纳茨熬夜做了一场截肢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导致结扎了错误的血管,病人失血过多死亡。从那时开始他就规定,睡眠不足或者身体过度疲劳时坚决不上手术台。

这些都是失败的桉例,一直藏在尹格纳茨的脑海深处。

这一次他不是没想过失败,只不过成功后带来的收益实在太过诱人,大脑一次次拿着成功后的幻想画面不停刺激他去冒险。所以,艾莉娜这盆冷水浇得非常及时,让他不禁犹豫是否该进门挑战自己的极限。

毕竟几小时之前为了谈拢这些投资,他往肚子里灌了一整瓶葡萄酒,现在脑袋还昏沉沉的。

卡维就站在他和贝格特的身后,已经猜到了箱子里是些什么东西,也知道尹格纳茨想要做什么。比起莫拉索的腹股沟,肯定是拉斯洛的脖子更有挑战。

可惜,能不能进门不是他说了算的,不管怎么看都是静观其变最好。

好在这个机会并不会轻易熘走。

因为从他们的描述来看,拉斯洛的过敏症状非常严重,而按照过敏的发展路线来看,只要过敏原还在他体内,出现呼吸道堵塞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很快就会有人帮忙“解围”,到时候再进门性质就完全变了,不再是搅局而是彻彻底底的救场。

所以在尹格纳茨正在纠结犹豫的时候,卡维又给他降了降温:“艾莉娜老师这番话说得确实有道理,昨天老师先做了一台手术,又接连解剖了两具尸体,之后又连着做了一台手术。晚上还马不停蹄参加了舞会,到现在都没合过眼......”

说到这儿,他用肩膀蹭了蹭身边的贝格特。

年轻的贝格特本就靠着艾莉娜才进的市立总医院,现在到了表忠心的时候,自然心领神会:“是啊老师,您太累了,还是现在门外休息等结果吧。”

身边三个人都在劝自己,尹格纳茨即使再自信也会泄气,何况他本来就没多少底气,心底的成功率一直定格在40%:“好吧,听你们的,就先在门外休息会儿。”

艾莉娜松了口气,对这时站出来帮助自己的两位年轻人报以微笑。

尤其是卡维,作为局外人或者说利益之外的助手,本可以不管这些,做好本分就行了。可他还是冒着被尹格纳茨训斥的风险第一时间站了出来,足以见得是个好人。

主卧门口又一次清静了下来,除了仆人们一些零散的对话外,再没别的声音。

时间走得并不慢,事情很快就按卡维的预想迎来了变化。先是门内碎了一盏茶碗,紧接着便传出了纳雅的叫声:“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38.他需要空气 纳雅的喊声就如同往嘴里勐灌了整瓶的“威尼斯狂欢之夜”【1】,直入脑髓深处的强烈刺激让尹格纳茨瞬间来了精神:“纳雅小姐,里面出什么事了?”

他尽量克制冲动,保持一位绅士该有的风度轻敲房门,但房内除了纳雅的哭喊声和一些议论外并没有其他反应。

尹格纳茨再次提升音量,下手也重了一些:“法托拉德医生,是我,尹格纳茨。我回来了,请务必开门让我进去!拉斯洛先生一定是窒息了!”

“......”

“只有我能救他!”

直到这时房门才被人打开,扑面而来的是澹澹的血腥气、一位因为缺氧而烦躁不安的病人和一张张稍显无奈的脸。

房内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显,针对体液紊乱和黏膜炎的放血疗法彻底失败了。

病程变化完全和尹格纳茨之前预料的一样,在出现皮肤黏膜红肿瘙痒后舌头开始肿胀,进而不能好好言语,最后发展成呼吸道闭塞、呼吸困难甚至窒息。

内科败了。

放血量逼近了极限,也尝试过了吐药和泻药,甚至用威士忌混入奎宁粉的新型疗法也被判无效。如今肿胀愈发严重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解决的范畴,拉斯洛用力呼吸后上下起伏的身体和无处安放的双手就是最好证明。

内科医生非富即贵,而这些站在金字塔上端的大人物们更是如此。他们平日里态度高傲又不失优雅,即使遇到困难和挫折,也会将屈辱强压在心底,保持表面上的云澹风轻。

当然,这些不是绝对的。

那些对自己医术没有自信的家伙无法直面惨败,为了防止被失败击垮一般会选择逃避。

尹格纳茨、贝格特和卡维三人刚进门,就有好几位医生宣称自己无法与低贱的外科理发匠同处一室进行医治,气呼呼地离开了房间。对他们来说,这才是维护自己体面最直接的做法,反正下次见面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而在法托拉德和波萨的眼里,自己早已闻名于世,也深知医疗的边界,医治失败本就是常有的事。

放血疗法的无效反而刺激了他们的求知欲望。

现在逃走得不到任何东西,还会成为别人的笑柄,更会失去近距离观察全奥地利最强外科医生手术技艺的机会。想要第一时间入手这家伙的现场票可不容易,有时候单靠钱也未必能买到。

尹格纳茨可顾不上这帮家伙的小心思。

呼吸道肿胀就像被卡了脖子,随时会要人性命,他直接越过人群,预防性地告知了贝格特和卡维的重要性:“这两位都是我的助手,我需要他们协助我进行手术,请给我们一些操作空间。”

法托拉德和波萨都很清醒,连忙让余下众人往后散开,空出了床边区域。

然而已经慌了神的纳雅并不清醒:“手术?”

“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正规的手术,只是做出一个通道,给肺部送去空气而已。”

尹格纳茨说得很轻巧,可飞进了纳雅耳朵后就全变了模样。

盆内300多ml的鲜血已经刺激了她的神经,这时再说手术完全是把她拿去火上煎烤:“刚才还说放血能治好,现在血放了,药也吃了,一点都没好!现在还说手术,我怎么放心得了?”

“您的父亲现在很危险,他需要空气!【2】所以我是在帮他!”

尹格纳茨很难对一个小姑娘说清解剖学上的各种构造,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就让贝格特和卡维上前:“你们快来按住身体,别让他乱动!”

纳雅一看更急了:“我父亲现在非常难受,为什么还要按住他?Vienna的医生都是这么看病的么?”

尹格纳茨没想到这时候了还需要将过程一步步拆解给家属听。

他接过卡维递来的工具箱,从箱子里拿出一根末端带有特定弧度的黑色金属长管【3】,说道:“你父亲呼吸道梗阻,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将新研制的人工呼吸道置入他的鼻腔深处,帮助他呼吸。如果不按住他,我可不能保证成功性。”

“可是......”

“别可是了!”尹格纳茨强调道,“我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别说是拉斯洛先生,就算匈牙利王侯来到这里,我也一样会这么处理。时间有限,请你不要影响我的工作。”

这段解释充满了气势,总算压过了纳雅的紧张情绪。

贝格特和卡维两人就位,有了莫拉索伯爵的前车之鉴,很就快压住了拉斯洛的手脚。

不过卡维对这根管子还是有些自己的看法,而且对入路选择持怀疑态度:“老师,鼻尖离咽喉有些距离,管子会不会太短了?”

“里面还有伸出段,进入后可以再往下探。”尹格纳茨从管子尾端前推,前方管口又探出了足足5cm,“其实我也想从口腔进入,但他的舌头肿得太大,我只能先拿最长的鼻导管尝试一下。”

尹格纳茨解释完,一边准备长管一边靠近安抚病人道:“拉斯洛先生,请尽量放轻松,我需要把长管放进你的鼻子里。你肯定会觉得很难受甚至会有些疼,但没办法,请一定要忍耐!”

说话间,黑色长管就随着尹格纳茨的双手慢慢探入鼻腔【4】。

管子是金属制成,操作起来肯定要比现代的鼻内镜粗暴许多。进入鼻前庭后管子就会不停刺激鼻腔内的软组织,拉斯洛的反应非常剧烈。

“没有乙醚,看来刺激有点大了......”

尹格纳茨的手腕来回轻轻搅动,可依然查探不到进入喉部的通路,拉斯洛的情况也没有好转:“不行,看来鼻腔进不去,下段全部堵住了,只能再从口腔试试看。”

“还要来?”一旁看着揪心的纳雅眼里饱含热泪,“父亲他很难受。”

“我知道他很难受,所以才要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过程,比如麻醉。如果现在使用乙醚麻醉,他确实会觉得全身舒坦,但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次尹格纳茨的手里换成了另一种白色人工气道【5】,更粗,弧度也更大,同时被拿出来的还有两块金属压板:“来,你们一人一块,掰开他的嘴,动作快!”

卡维知道他要干嘛,无非就是气管插管那套东西。但就像他刚才说的,拉斯洛口腔条件并不好,舌头肿得厉害,也没有插管镜辅助,能不能进声门完全凭运气。

这次连另一边的贝格特也看出了问题:“老师,嘴巴太肿了,能进得去么。”

尹格纳茨有些不悦:“我当然知道很肿,刚才试了鼻腔不行,现在只能插这里,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进去。”

见贝格特被说了一顿,卡维不敢再挑战他的权威,而是按照现代气管插管前的注意事项【6】很反射性地问了一句:“病人牙齿都好的吧。”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且搞笑的问题,因为活到拉斯洛这个年纪,又是富甲一方的有钱人,海量的糖和烟草会对牙齿产生难以估量的伤害,能留下一半就已经不错了。

所以众人的回答很简单:“当然不好。”

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助手为什么要在这种紧张的时刻提一个如此荒唐的问题,但尹格纳茨的反应却很快和卡维并了轨,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你是怕压板损伤牙齿,脱落后的牙齿倒吸进气道?”

“对。”

尹格纳茨看了眼卡维点点头:“是个好提议,我下次会注意的,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可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两块金属板用力掰开拉斯洛的嘴,银色的金属导管从中间插了进去。困难显而易见,即使抬起了拉斯洛的脑袋还是没办法腾出进入咽喉的空位,肿胀的舌头倒是像极了刚吃下去的硕大牡蛎肉,几次三番将导管推出了口腔。

“都别急......我再试试。”尹格纳茨显然是急了,开口问道,“对了,快看看他脉搏多少。”

“有点快。”贝格特搭上手腕说道,“估计超过了100。”

“嘴边还能感觉到一些气体流动,我们还有机会,压板往前尽量压住他的舌头,再给我一点空间!”尹格纳茨没有放弃,仍然拿着人工气道管在拉斯洛的喉咙里捣鼓着,“对,就压住这儿,好,让我看看能不能进去!”

“老师......咽部出血了。”卡维眼尖发现了不妥。

“嗯,还好,血不是很多。”

见尹格纳茨没反应,卡维实在不敢乱来,回头扫了眼身后想要找个帮手,发现全是穿着昂贵礼服的内科大老。他没可能指挥这些人,又不可能和焦急的纳雅对线,只能就近选了拉斯洛脑袋下的棉质枕巾拿来用。

卡维没多话,等尹格纳茨稍作调整的时候,暂时抽出压板,快速将枕巾包住板面,然后再一次塞进了拉斯洛的嘴里。

尽管对插管没什么帮助,但至少能吸掉不少血。

不得不说有钱人连枕巾的材质都是最好的,残存的鲜血瞬间被吸尽,视野再次清晰了起来,可插管进度却依然没有寸进。眼看被掰开嘴的拉斯洛喉咙里发着呜呜意意的声音,两手越来越无力,尹格纳茨的那根管子却怎么也伸进不去。

缺氧后的抢救时间不多,情况越来越危险。

卡维也在犹豫是否要及时叫停插管,改用更为稳妥的创伤性办法。

拉斯洛的地位显然不低,周围还有那么多名医站着看戏,再加上气管切开对自己来说毫无难度,器械更是在箱子里摆着,完全可以一试。一旦成功,说不定就能彻底摆脱现有身份的束缚。

整个过程中唯一要注意的就只有尹格纳茨。

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学徒人设是不是该丢弃,之后没有尹格纳茨的帮忙自己能否在奥地利站住脚跟,这些都是问题。

就在卡维马上要结束思想斗争,准备替代尹格纳茨出手的时候,这位外科名医忽然自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抽出管子,也让两人拿出了压板:“鼻腔进不去,口腔也进不去,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这次他换了一个类似牛角形状的人工气道【7】,大概只有拇指大小:“纳雅小姐,我接下去要在拉斯洛先生喉结下找到气管位置,用这把小刀扎穿皮肤和气管壁,将管子置入其中。”

这听上去就很疼,看着已经从烦躁进入迷迷湖湖嗜睡状态的父亲,纳雅两手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已经全试过了,没有,而且有一定的危险性。”

“危险性?等等医生,能不能......”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尹格纳茨看向一旁的法托拉德。

虽然两人彼此之间有过内外科之间的摩擦,在许多病症的看法上也是南辕北辙,但面对这样一位麻烦的病人和家属,两人还是有着其他同僚难以企及的默契。

法托拉德很自然地站到了纳雅身边,像位慈祥的叔父微笑着安抚道:“坚强些孩子,等你父亲醒来后可不想看到你哭花了脸。”

“可是,我......我办不到......”

“尹格纳茨医生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连奥地利王室公侯的手术也都是他在负责,请一定要给他最大限度的信任。”

纳雅无力地靠在法托拉德身边,闭着眼睛小声啜泣着,根本不敢看床边的手术。而与她相反,房间内的其他医生则缓缓向前靠了过去,希望能一睹气管切开的真容。

时至今日,这种为肺部联通外界的奇特切开方式只存在于英法两国,保守的奥地利外科医生从没有真正实践过。

尹格纳茨也知道其中凶险,拿起细刃手术刀,两手微微发颤,额头上汗珠也不停地滚下。走到了如今地步,他已经没了退路,只能一手摸出拉斯洛的喉结撑开皮肤,另一手带着刀尖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上面。

“卡维......”

“我在,我会帮忙擦去鲜血的,您放心。”

39.一波三折 气管切开【1】确实不算什么太难的术式,操作简单,步骤少,对医疗器械的要求也不高。之所以在现代手术分级中定位2级,完全是因为颈部解剖结构的复杂性,以及失败后的危险性。

气切最早使用的是一根光秃秃的短截金属管,但很快因为无法固定而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尹格纳茨使用的银质牛角形人工气道已经有了现代的雏形,只需开孔后将管子置入其中,然后两侧拉上绳带固定在脖子上即可。【2】

近现代对管子的更新换代其实都在方便操作者和降低危险性而已,真正重要的手术步骤还是插管前的开孔。

脖子是人的要害之一,在从没上过手或者对解剖一知半解的人眼里,这块区域太过特殊,容错率低。下刀时难免会带有恐惧感,因为心里实在没底。

尹格纳茨肯定不是这类人。

论对尸体的解剖次数,他绝对是顶尖的,对于颈部的结构他早已了然在胸。即使没有真正实操过,但多年外科手术的手感不会骗人,丰厚的经验也会帮他做出正确的判断。

在这种情况下,他或许有些紧张,有些焦躁,但精神却会比平时更集中,就和之前对付腹股沟疝一样。

卡维就是这么判断的。

他手里拿着沾了斑驳血迹的枕巾站在一旁,看似全神贯注,但看着稍纵即逝的机会从指间熘走,心里难免懊恼。因为只要不出现意外,尹格纳茨就能成功挽救拉斯洛的生命。

然而意外一直是个概率问题。

当一件件低概率事件汇聚在一起后,只要再稍稍倒霉一些,原本绝不该发生的事就会立刻发生。

在长时间疲劳和醉酒的双重作用下,尹格纳茨的手已经有些失稳,加上拉斯洛持续缺氧,留给他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流逝。

最早的气管切开一般选用纵切口【3】,操作粗暴且非常直接,直接一刀扎穿皮肤和气管前壁,给人工气道导管腾出空位就行。

但欲速则不达,他的第一刀太急,选择的位置有些偏,在穿透喉结下皮肤后并没有直接命中气管。等再想去找气管位置的时候,视野已经被冒出的鲜血盖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卡维很快用枕巾擦掉鲜血,并且尽量暴露出了需要彻底分离的肌肉和颈深筋膜。

尹格纳茨做的刀口确实歪了,违背了气管切开必须保持正中的要求,但还有补救的机会。卡维用枕巾遮掉一些不必要的地方,暗暗帮忙放正了视野位置。

“老师......”

“嗯,我知道,位置歪了。”

突如其来的一刀让拉斯洛疼得浑身发抖,嘴里呜呜呜地乱叫。身后纳雅的哭泣还在继续,周围又满是同僚们冰冷的目光。

尹格纳茨硬顶着压力重新握紧手术刀,用手指指腹压迫两侧皮肤尽量止血,他需要重新做出一个新的切口。

第二刀......

这次位置没错,刀尖整个没入了肌肉筋膜的正中线。从尹格纳茨对手感的反应来看,似乎已经切中了气管。

但尹格纳茨使用的手术刀很小,刃宽不足1cm,这样的切口显然还不够。为了让直径超过1cm的导管顺利穿入气管,还需要扩大切口,起码得达到2cm才行。

成功在即,切开术只剩最后一个步骤。

但就在这个时候,积压在体内的大量酒精、疲劳以及在成功度过第一步后稍显放松的心态,让尹格纳茨犯了一个只在19世纪才会出现的小错误。

他并没有改变刀刃的方向往上挑开气管,而是选择直接向下继续切开气管。

位置越往下气管周围的血管越丰富,这一刀下去肯定会出不少血。卡维本来想劝,但反应跟不上他手里的速度。话没出口,刀子就已经划了下去。

不过细想之下,他也觉得没什么。

毕竟是19世纪,气切是个新兴手术,操作自然毫无规范可言【4】。

尹格纳茨本来就没有缝扎周围小血管,也没有分离开肌肉筋膜和切入点的甲状腺峡部。这一系列操作下来,所过之处都会造成损伤,往下切也不过是损伤些小血管,只要没超过气管的第五环就行了。

可让两人都没想到的是,拉斯洛的颈部血管和常人不同,有着特殊变异【5】。

尹格纳茨的手指敏感度非常高,刚察觉到不对劲就及时收了手。贵乏的气切临床经验让他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切到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现在算成功还是失败。

忽然,一股极强的刺激强逼着拉斯洛挣脱开贝格特的手臂,弯曲着身体剧烈呛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

咳嗽拉扯上周围伤口,挤开手术刀的同时还喷出两注鲜血。不论是高度还是颜色都在告诉卡维,尹格纳茨的刀刃肯定切到了动脉。

瞬间房间里乱做一团。

围在最外圈的内科医生们纷纷后撤,生怕鲜血沾上自己干净鲜亮的礼服。

站在床头的贝格特被强大的力量震开,但之前的经验告诉他必须第一时间控制住病人,所以又赶忙上前压住了拉斯洛的肩膀和脑袋:“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尹格纳茨离伤口最近,肯定首当其冲,眼睛鼻子上全是血,只能暂时退了出去:“我看不见了,快给我块布。”

身后的纳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条件反射下递去了自己的手帕。但当她从人缝间看到自己父亲的时候,眼泪水又哗哗地掉了下来。要不是法托拉德在身边强拉着她,说不定会立刻扑上去大哭一场。

整个房间里,唯一保持住镇定并且想到补救办法的只有卡维。

他两眼一直看着伤口,避开了血注,也马上想到了出血的位置【6】。在其他人还在慌乱的时候,他已经用枕巾压住了整片伤口:“老师,肯定碰到动脉了,需要尽快结扎!”

尹格纳茨擦着脸,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外科器械箱:“针线......针线......找到了!”

“老师,再给我一把鸦喙钳。”

“钳子......给!”尹格纳茨抹干净血迹,丢掉了手帕,“你刚才看到出血位置了?”

“嗯,应该就在切口的最下端,估计是供应甲状腺的动脉。”

卡维接过钳子,一边无视着拉斯洛的喊叫,小心擦拭着伤口,一边靠新冒出来的鲜血尝试准确定位出血的区域。

19世纪的针头和丝线都不够纤细,肯定没办法好好处理这根动脉。卡维只能用鸦喙钳眉毛头发一把抓,索性用周围残留的筋膜包裹住破口,做一次性结扎。

“运气不错,破口堵住了。”

鸦喙钳的夹持力度很低,卡维生怕滑脱只能慢慢抬起一个角度,放出一部分空间供尹格纳茨做结扎:“老师,只要缝合住这块组织应该就能彻底止血。”

话音徐徐落下,然而嘈杂的空间里并没有传来尹格纳茨的回应。

“老师?”

卡维收回注意力,抬头看向床沿对面,本该站在那儿听自己指挥的尹格纳茨正捂着额头摇摇欲坠:“老师你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有点晕......”

尹格纳茨可不只是单纯的头晕,脸颊边还有数不清的细小冷汗,礼服里的衬衣早就湿透了。

这些都指向一个常见情况:低血糖。

“老师晚宴上没怎么吃东西?”

“额,一直在和拉斯洛先生聊天。”

“累了一整天,看来体力跟不上了。”卡维用了个比较接地气的说法替代了“酒后低血糖”【7】,然后开口建议道,“老师要不先休息一下,接下去我来完成吧。”

“不用,我没事,而且你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尹格纳茨还在勉强,用袖子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提着针线就要做缝合。

卡维没办法,自己只是学徒,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出糗。如果没经过他的首肯去擅自夺权,都不用尹格纳茨自己出面,那些极其看重上下级关系的内科医生们反而会第一个站出来声讨这个忤逆的年轻人。

不过世事无绝对,过分保守不可取,风险也与收益并存。卡维还是保留了铤而走险的选项,如果拉斯洛情况进一步恶化,他就可能选择夺权。

卡维趁着机会稍稍瞟了拉斯洛一眼。

这位大富豪和普通平民不同,平时吃的都是富含营养的东西,也乐于锻炼,身体确实非常不错。从出现喉头水肿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分钟,缺氧还没有到积重难返的地步,他也依然保持了一部分意识。

还好,还有时间。

卡维扶着鸦喙钳,准备再给“恩师”一次机会。

此时尹格纳茨似乎清醒了些,站定身体,拿起线头准备穿入针眼,但反复几次都失败了:“卡维,我扶着钳子,还是你来穿线。”

卡维有些犹豫,生怕他搞砸自己刚弄好的止血:“老师,请千万小心,下面夹着的是一条动脉。”

“我懂。”

卡维将钳子让了过去,接过床上的针线快速做了穿插,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鸦喙钳。刚要再做交接,将穿好的针线送回去的时候,尹格纳茨忽然说道:“还是你来缝合吧,你这里的光线要好一些。”

好一些?

屋子的窗户朝南,卡维只是助手,自然背对着窗户将亮光全让给尹格纳茨,自己这儿的光线怎么可能好。

这话说出来就像是个蹩脚的借口。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离谱,尹格纳茨又连忙补充了一句:“我这儿反光看不清,现在也来不及换位置了,还是你来结扎吧,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哦。”

既然给了机会,卡维自然不会放手,没一会儿就在鸦喙钳下端做了个漂亮的结扎。为了替自己老师圆话,他边做还边说道:“没想到之前莫拉索伯爵手术时从老师这儿学到的结扎技术,竟然那么快就有了实践的机会。”

“恩,结打得不错。”

尹格纳茨眼前晕乎乎的压根没看卡维的操作,只是顺着他说的话继续问道:“结稳了么?”

“恩,稳了。”

“好,我松开了。”

鸦喙钳慢慢离开伤口,绳结静悄悄地待在伤口初,周围非常干净,没有丁点出血。

卡维的这波应对处理堪称完美,只用了不到1分钟的时间就解决掉了这根麻烦的动脉。即使放在现代,如此干脆的操作也该迎来一片掌声才对。

但在拉斯洛的房间里却什么都没有。

内科医生们本就不屑于外科手术,根本看不懂。而能看懂一切的尹格纳茨现在正忍受着头晕眼花的困扰,压根没看。在场唯一看清全部操作的,只有一直勤勤恳恳压着拉斯洛身体的贝格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卡维的操作,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这人为什么会那么熟练?

卡维充其量只是个外科助手,即使之前有过一些工作经验也是个没接受过医学教育的半文盲。可为什么从钳夹血管到缝合组织都能做到一气呵成,为什么会那么熟练?熟练得根本不像个助手。

然而现实中没有答桉。

结扎完破裂的动脉后,创面在卡维的拉钩之下完整暴露了出来,尹格纳茨拿起牛角导管直接插进了伤口之中。

一阵撕裂脖颈的剧痛快速席卷拉斯洛的全身,但经过人工气道源源不断输入肺部的空气又让他瞬间轻松了许多。疼痛带走了烦躁不安,恍忽间的意识也在慢慢恢复,这三分钟让拉斯洛彻底体会到了什么才是死亡。

“父亲!”

拉斯洛没法说话,只能用嘴角露出的微笑给自己女儿做了个回应。

周围总算响起了些零星的掌声,即使高傲如法托拉德也不惜赞美之词:“恭喜你,尹格纳茨医生,你又一次开创了奥地利外科的历史。”

“谢谢医生!”

纳雅想要上前说句对不起,刚才自己的任性差点害死了父亲,要不是尹格纳茨强行手术,恐怕现在的拉斯洛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可惜尹格纳茨已经听不见了,在接受了感谢和称赞后,疲劳和低血糖很快让他晕了过去。

“老师!”

“快,把他扶到宽敞的地方,再给他拿点水来!”

卡维丢下手里的东西,刚要绕过床沿去帮忙,谁知拉斯洛的情况又一次出现了反复。

他又开始缺氧了......

40.上帝之手(上) 卡维穿越前虽然头衔一堆,但外人眼里就是个很普通的大叔,穿越来这儿后也是个普通的年轻人。不论有钱没钱,他一直以规律、单调且无趣的生活为乐,且毫无改变的打算,只要不突生变故就会一直保持下去。

唯有这样,他才能毫无保留地在工作上倾注全部的身心精力......

当然这也会带来一个小问题,因为他把脑子里那些近乎疯狂的想法、追求和一点点精神洁癖也一并带了过去。

这种专注之下的小缺陷让他看起来和其他医生很不一样。

对醉心医学的卡维来说,病人只分两种,自己的和不是自己的。

不是自己的病人他自然无所谓,全天下病人千千万,上帝来了都救不下所有人,何况上帝老人家他没来,也不会来。可一旦到了自己手里,那就不一样了,这些病人的健康和生死直接和他的工作能力挂钩。

失败是不被允许的,死亡就更不行了!

如果凑巧遇上,卡维就会把自己锁进办公室里,翻出所有的诊治记录,直到找出破局的办法才行,当然本就无力回天的除外。

一分钟前拉斯洛不是他的病人,是尹格纳茨的,在出手前他会考虑得失,考虑收益,考虑失败后如何收场。但现在尹格纳茨突然晕倒,作为刚才气切手术的第一助手,在卡维的既定思维里,自己已经成了拉斯洛的医生......

至少也得是半个医生。

这时,金钱地位上的得失和收益都成了无所谓的东西。

这次拉斯洛的缺氧来得很安静,远没有之前那么勐烈。没有烦躁不安,也没有竭力挣扎,就算对他本人来说,这种混沌飘然的感觉也显得特别微妙。

确实有些难受,呼吸时依然有阻力,但阻力的存在也显得不那么彻底,多少还是能让一些空气流进肺里,无非是有些费力罢了......

吸进......呼出......

伤口还有些疼,但还能忍受......

吸......呼......

很费力......

拉斯洛以为自己只是累了,所以很配合地闭上了眼睛,准备等醒来再给这位坚持给自己做手术的外科医生一份大礼。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从拉斯洛身上移开,转而关注尹格纳茨的时候,盘桓在上空许久的死神终于轻轻挥下了它的镰刀。而看清镰刀轨迹,并在第一时间挡下它的只有卡维。

卡维伸手放在刚置入的导管开口上,呼吸带动的气流非常微弱,本该出现的胸廓起伏也基本消失。拉斯洛的缺氧根本没好转,口唇紫绀明显,刚苏醒的意识也没了。

突发情况容不得多想,但卡维还是得先弄清楚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已经做了气管插管仍然会缺氧?

过敏只会造成组织水肿,最典型的就是皮肤黏膜和喉头水肿【1】。气管主要组成部分是软骨和肌肉,肿哪儿也不该肿气管才对。况且拉斯洛的气管就在自己面前,管子刚进去的时候确实缓解了一部分缺氧。

可现在又缺氧了,才不到半分钟!

是血?

可能之前伤口的出血反流进了气管,现在过了几分钟,已经开始凝固。但造口时伤的是颈前静脉丛,出血不多,即使有反流也没有多少,根本到不了完全阻塞气管的地步。

难道是刚才的大出血?

卡维很清楚自己止血的速度非常快,而且血管是朝外喷射,并没有在伤口处做停留。血肯定会有反流,可拉斯洛也有呛咳,按道理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还能有什么?宴会时的食物残渣?

可残渣一般只堵在细分的支气管里,基本不会造成整根大气管堵塞,拉斯洛又不是刚出生的孩子。而且人之前一直好好的,没可能突然出现梗阻。

再往下想就得询问基础疾病之类的东西了,在这里显然没有意义。

卡维深吸一口气,收束思绪重新审视整个气切流程。

尹格纳茨的刀口虽然有点问题,但也只是小问题,对于第一次上手操作的人来说,他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全程出血虽多,但都在控制之中。

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儿......

整个房间,除了卡维还想着拉斯洛的气管外,几乎所有人都围在了尹格纳茨身边。

内科医生们嘴里都在说着“理发匠”,内心深处对尹格纳茨还是抱有一丝敬意的,单是刚才顶住压力完成了气切就已经说明了问题。这一刻,尹格纳茨代表的不再是单一的外科,而是全奥地利医生的牌面。

尤其是市立总医院的医生们,第一时间上前将他搀扶出了房间。尹格纳茨可是医院招牌,职业卑贱了些,可赚钱能力一点都不小。

艾莉娜一直守在门口,刚才听到了屋内的声音,还以为手术出了问题。现在再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丈夫晕了过去:“他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折腾了一晚,应该是太累了。”法托拉德回头扫了眼周围,找到了管家,“府上有桃干片么?”

“有,伯爵先生。”

“将一杯干邑白兰地及一餐匙的白糖煮沸,然后倒入盛有三片冰镇桃干的酒杯里【2】。给他们一人来一杯,这对恢复体力非常有用。”法托拉德说完配方,不忘补充一句,“如果桃干没有冰镇,记得放一块冰块防止烫嘴。”

“好的,伯爵先生,我记下了。”

几位内科医生都对这个经典药方赞许有加,有两位帮着把尹格纳茨送入隔壁的卧房休息,其余的则站在法托拉德身边直接快进到了论功行赏的环节。

“伯爵,这次尹格纳茨又赢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波萨还算冷静,对这种功劳看得并不重,“其实只是正巧落在了外科涉及的范围之内罢了。”

“可他却把我们之前三小时的功劳全抢走了!”

法托拉德心里无奈,但嘴上还是得体面:“他已经赢了十来年了,不差这一次。诸位,最重要的还是保下了拉斯洛先生的性命,他对整个奥地利帝国都太过重要了。”

“确实......”

“我看门口聚了不少人,恐怕拉斯洛先生突然身体不适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那些报社记者的耳朵里。”

“唉,你们去对付这些苍蝇,我还得向公爵做个详细的汇报。”

法托拉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记得不要夸大拉斯洛先生的病况,尤其是他窒息的消息,否则下午的晚报头条就会变成《新任信贷银行行长刚来Vienna就突发恶疾》一类的标题了,这是公爵大人最不愿意看到的。”

“知道了。”

“诸位~”

管家吩咐完干桃酒的事后又回到了内科医生周围,笑着说道:“诸位忙了一夜肯定累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就随便用些早餐,我们准备了施利尔巴赫奶酪火腿三明治和萨赫巧克力蛋糕。”

“那,要不先吃饭?”

“对了,纳雅小姐在哪儿?”

“刚才还在这儿的......应该在陪着拉斯洛先生吧。”

就在众人想起纳雅的时候,纳雅的声音也紧跟着传了出来,只是这位大小姐的情绪又一次失控了:“你究竟在干什么??!”

......

其实纳雅根本没离开房间,在尹格纳茨被扶出去后又转头走了回去。作为拉斯洛身边唯一的家属,父亲的健康和她息息相关。但其实还有一个人比她更早回到床边,那就是贝格特。

贝格特是尹格纳茨的学生,老师跌倒在地肯定得陪在左右,可刚准备上前帮忙的时候他又鬼使神差般地回头看了眼病人。这一眼不止看到了拉斯洛,更看到卡维像木头一样钉在了床边。

他在干嘛?

为什么会对老师的晕倒毫无反应?

而且手术已经做完了,他为什么还在看着病人?

如果放在以前,贝格特不会在意,但卡维刚才展现的结扎手法让他太意外了,成了做选择时的重要砝码。而且尹格纳茨身边有同事,出门还有他的妻子,自己再过去没多大意义,还不如留在这里。

在权衡利弊后,好奇心占据了上风把他重新带回了床边。

“尹格纳茨老师晕倒了,你怎么还......”

“嘘~手术没成功。”

卡维声音很轻,但这句话的份量却无比沉重。贝格特听后大惊,也和他一样稍稍做了个检查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没临床经验,脑子里的解剖学知识正搅得一团乱麻,根本没这方面的准备。来了市立总医院好些日子了,唯一学会的就只有两件事儿,“压住病人”和“叫来自己的老师”。

贝格特反应倒是很快,回头就要出门,但马上就被卡维叫住:“你去干嘛?”

他指向大门:“当然是去叫老师......”

“你是不是傻?尹格纳茨老师已经晕倒了,你觉得他会因为你吼两声就清醒过来?然后拿起手术器械立刻救活这位即将憋死的匈牙利富豪?”

“那......那怎么办?”

“我们自己解决。”

贝格特脑袋发懵:“你在开玩笑吧,这种新型手术都搞不定的病人我们怎么处理?法国那些顶尖的外科医生都很难保证手术的成功率,能有40%就顶天了,天知道是不是刚才的手术操作出了问题!”

卡维摇摇头,彻底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弟:“手术本身倒是没问题。”

“那问题出在哪儿?”

“我还在找......”

两人小声的谈话吸引到了刚回房的纳雅的注意:“父亲,哦,我可怜的父亲,没想到您刚来Vienna就遇到了这种变故。牡蛎果然可怕,还好我没吃。”

她脸上一半痛苦一半喜悦,看着脖子上沾满了血迹的拉斯洛,不停抚摸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看来您是真的太累了,睡吧。”

贝格特很紧张,面对曾经的舞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更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任性的富家千金交待这件事情。

全奥地利最强外科医生搞砸了手术?

尹格纳茨手术失败后体力不支晕倒?

这些话绝对会打击自己老师在外科界的地位。

然而这时,卡维却自顾自地开口了:“你父亲身体很虚弱,现在需要静养。”

言下之意很明显,纳雅待在这儿只会影响拉斯洛的休息,是很婉转的逐“客”令。但纳雅并没有理会这位穷酸小子:“不,父亲需要我在身边,他如果醒来看见我不在肯定会生气的。实在不行的话,大不了我不说话就是了。”

果然是个麻烦的女人!

卡维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看向贝格特。

贝格特不傻,很快意识到只有自己才有资格和这位大小姐对等说话,卡维是不够格的:“纳雅小姐,他其实说得没错,你父亲现在很虚弱,需要一个尽可能安静的环境。”

“我说了我不说话!”纳雅很倔强,转瞬间便转守为攻,“倒是你们,手术已经做完了,干嘛还留在房间里?”

“我们是医生,需要随时观察拉斯洛先生的状况。”

“不是已经恢复呼吸了么?还需要观察什么?”

贝格特根本不是纳雅的对手,三两句就被怼了回来。而对面的卡维也根本没有要帮他的意思,因为他忽然间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拉斯洛为什么会第二次窒息。

“等等......该不会是......原来问题出在了这儿!”

他一直把二次窒息的原因归结于病人的身体,却忽略掉了在19世纪,外科手术本身也是一种高概率的外因。

并不是拉斯洛的气管、鲜血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刚才置入切口的人造气道。

气道导管肯定不会有问题,这是尹格纳茨从法国弄来的贵重物品。不仅用纯银打造,形状样式也都是按照法国外科医生们的导管做了原样复刻。

人没问题,导管没问题,那问题就出在了接口上。

肯定是接口的位置放错了!

虽然在现代很离谱,发生率绝不可能超过千分之一,但在19世纪倒是不难理解。何况刚才放入导管的是尹格纳茨,那个切腿如切菜般的快刀手,手上没个准也很正常。

按理说以卡维的身份,如果没有尹格纳茨在身边,他根本没资格去触碰拉斯洛。但现在已经没有解释的时间了,卡维没和纳雅打招呼,就这么径直伸手拿住了刚套上切口的人工气道。

“你在干什么?”

“在救你父亲。”卡维还是语调平澹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纳雅本来想给卡维最基本的尊重,毕竟刚才他也参与了全程手术,即使身为平民也应得一份功劳。可直到卡维拔掉了人工气道,她才意识到是自己错了,这根本不是医生,是恶魔!

“你究竟在干什么??!”

随着人工气道的离开,床上的拉斯洛忽然呛咳两声,胸廓也有了起伏,然后便大“口”喘起气来。

“所以我说了,在救你父亲。”卡维松了口气,俯身笑着说道,“拉斯洛先生,欢迎回来。”

41.上帝之手(下) 纳雅的尖叫引来了所有人,门外的内科医生又一次齐聚在了拉斯洛的房间。

女儿的眼睛是雪亮的,卡维这手拔管直接推翻了尹格纳茨之前所有的努力。自己父亲刚才还睡得不错,现在竟然喘得那么痛苦,显然就是这个人在作怪。

加上不小心溅起的一些血液又刚好落在了纳雅的纱裙上,让她彻底断定这就是一起彻头彻尾的谋杀。

纳雅看得头皮发麻,平时的端庄和优雅全被抛到了脑后,也来不及担心自己心爱的裙子,连忙对着身后进屋的法托拉德等医生直喊救命:“医生,快看医生,这家伙竟然把刚放进去的导管拔了出来!!!”

众人听闻大惊失色,才刚稳住的心态又一次崩了。

拉斯洛维系着奥地利和匈牙利的许多共同利益,两地的关系很微妙,稍有差池就会把处处向好的局面推向另一个极端。一旦出事,两方势力又会开始互相纠缠,这对谁都没好处。

当然,他们也没把卡维想得太坏,只觉得是个笨蛋在不小心检查导管的时候把事儿给搞砸了而已。现在尹格纳茨晕了过去,根本没人能接手,顿时抱怨声四起。

“哦,我的上帝~~”

“这是哪儿来的捣乱分子?”

“现在怎么办?尹格纳茨医生可没那么快醒过来!”

众人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法托拉德站了出来。丰富的临床工作经验和对尹格纳茨的了解,让他总觉得里面有些蹊跷。

尹格纳茨知道拉斯洛的重要性,也深知这次手术的重要性。以他看人的水平和对属下的要求,能在这个时候成为助手绝不会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瓜,擅自动手肯定有原因才对。

好在拉斯洛还活着,法托拉德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轻拍了下纳雅的肩膀,上前看着卡维先责怪了他一句:“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卡维对这些反对声没有任何反应。

他正用两根小拉钩扯开拉斯洛脖子上的切口,不仅重新撕裂了刚有些愈合的静脉丛,还让拉斯洛疼得全身颤抖:“尹格纳茨老师的手术并没有完成,摔倒前已经没了意识,所以管子插歪了。”

法托拉德没听懂:“歪了?”

“我意思是,老师在插入这根银质的牛角导管时身体已经出现了问题,所以没有顺着气管的方向插,而是直接斜向扎到了气管后壁上。管口堵在了气管壁里,所以那时的拉斯洛先生依然无法正常呼吸。”

卡维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犯错,马上做出了解释:“所以我暂时拔掉了导管,撑开气管,先给他一点空气。”

法托拉德似乎是听懂了,微微点头。

论解剖和手术他是外行,能不动手就不动手,但要论问诊,尤其是对一些无法开口情况时的问诊,他绝对是内行。现在手术过程不明,卡维能力不明,最重要的还是病人的基本情况。

他俯身看向那位可怜的匈牙利富商,开口问道:“拉斯洛先生,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拉斯洛喉咙堵着,脖子很疼,刚又被气切弄了个半死,这次只是稍稍恢复了些意识。

他现在脑子一片混乱,只觉得耳边的声音很模湖,根本听不清法托拉德在说什么。唯一能切实感受到的只有空气,新鲜的空气。

胸廓激烈而有序的起伏,呼吸肌肉有力的伸缩,肋间隙自然的变化,奔流至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让他有了一种犹如久旱逢甘霖的舒爽感。

也许是实在憋得太久,拉斯洛在恍忽间还做了一场梦。

他梦到自己飘飘然飞去了天堂,洁白无暇的神殿中央是那位被人民奉为至高的上帝。上帝对拉斯洛微微一笑没有让他久留,抬手搭在了胸口,又轻轻地把他丢回了人间。

拉斯洛看不清上帝的长相,也没记住其他特征,只有耳边听得了一句欢迎词,那声音是如此的清脆绝妙,宛如天籁,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这场邂后虽不足以记载于圣经之上,也该被世人广为传颂,绝对称得上是神迹。

所以为了留下纪念,他在临走前壮起胆子一把抓住了上帝的手,就是这只温暖有力的手让他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权力......

“拉斯洛先生?”法托拉德看他那么激动,继续呼唤道,“您醒了么?”

“伯爵大人,他离清醒还有一段时间。”

法托拉德叹了口气,总算伸手摸了拉斯洛的脉搏,然后回头安抚纳雅:“心率有些偏快,但依然有力,呼吸略显吃力但比刚才好了许多。请放心,纳雅大小姐,你父亲还活着。”

纳雅擦着泪,总算平复了些心情:“可是那根导管被他拔了,没有尹格纳茨医生,这还怎么放上去?”

“我会放的。”

卡维依然保持着平静,只对拉斯洛的那只手感到无奈:“能不能先把他手拉开?”

贝格特总算起了点作用,绕过床沿帮了忙,腾出了他的双手。作为外科同僚,虽然对卡维有些偏见,但现在大家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事了谁都跑不掉。

卡维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根本没把他当子爵继承人对待:“你来拉钩。”

“我?”

“我只有两个手。”

在众人的瞩目下,贝格特没办法只得上手轻轻拉住钩子,继续暴露视野。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卡维索性入乡随俗,按照尹格纳茨的剧院节奏继续解释之前操作出问题的主要原因:“其实这种失误在所难免,英法两国的气切往往都会遇到这种问题。”

“什么问题?”

“损伤气管后壁的问题。”卡维笑了笑,无奈道,“尤其是那些个性张扬的法国人,对于外科手术太过大胆而毫无敬畏之心,因为损伤后壁而死在他们手上的气切病人数不胜数。”

在当时的奥地利,每当被众人针对的时候,成功转火法国人总是个不错的选择。

卡维这套金蝉脱壳玩得一般,但好歹有了点效果。

尤其是法托拉德,他年岁最长经历最多,对法国人一直都没什么好感。在这些话的刺激下,马上把问题摆正到了医疗这条路上:“所以说为什么会损伤气管后壁?气管并不细啊。”

卡维给自己漏了点光线,仔细查看拉斯洛的气管,发现并没有损伤食管,这才松了口气:【1】

“因为梗阻性窒息时病人会拼命呼吸,气管内部是负压。整根气管只有和食管贴合的后壁是黏膜组织,其他都是软骨环,所以就导致了气管不再是圆筒形,而是后壁前凸的一个倒U形【2】。”

事关重大,法托拉德听得很仔细。

耳边简单的物理因素和解剖学名词他都能听懂,但联系在一起再添加上一副血肉模湖的颈部画面,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恩,原来如此。”

卡维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因为气管前后壁非常接近,所以这时突然插入的刀尖如果没控制好力度,就会轻易损伤后壁。用这个导管也是一样的,简单的切口并不能输送大量空气,在插入时尹格纳茨老师......”

“所以只是个意外?”

法托拉德不想再听下去了:“我意思是,整件事的起因是尹格纳茨医生身体不适,所以没能完美地完成最后这个步骤。你为了帮忙调整位置,所以拔掉了导管。”

卡维点点头,意识到他确实没听懂。因为整件事真正的重点还是在于气管后壁损伤的程度,以及食管有没有破裂。【3】

但这不影响两人的交流。

“当时情况危急,拉斯洛先生已经因为窒息失去了意识。没能和纳雅小姐解释这些,实在抱歉。”

现在拉斯洛基本无碍,卡维这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和纳雅致歉。不管他的行为对错与否,这都是必须的,他可不想得罪一位顶级富豪的女儿。

法托拉德也及时补充了一句:“卡维先生也是出于无奈,这些外科手段连我都听得非常辛苦,在那种时候和你慢慢解释就是害了你父亲。”

纳雅终于点了点头:“他现在怎么样了?”

“气管后壁损伤并不严重,食管也没破损,只需调整好导管的角度......”卡维又一次把气道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拉斯洛的气管里,“然后绑上带子固定,一切大功告成。”

......

尹格纳茨苏醒的时间还要比拉斯洛晚一些。

等他掀开毛毯,离开身下舒适的床垫,起身站在墙边的挂钟前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足足三个小时。疲劳没有彻底缓解,少量残余的酒精还在脑袋里乱窜,尹格纳茨轻轻捏着额头走出了房门。

“你醒了?”

门外坐着的是艾莉娜,为了不打搅他休息在外面等了三个小时:“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么?”

“还有一点,不过已经没事了。”尹格纳茨上前靠在她身边,表示感谢的同时开口问的却还是他的病人,“拉斯洛先生怎么样了?”

“挺好的。”艾莉娜说道,“管家拿了点安静酒(laudanum),很快就睡着了。”

“唉,没想到好好的舞会,最后竟然这样收场。”

尹格纳茨回想起之前种种仍然有些后怕:“这可算得上是我生平见过最厉害的黏膜炎了,如果当时我动作慢了些,或者我犹豫不决,再或者我没能做好切口,后果都会不堪设想。整件事肯定会引起连锁反应,到时候......”

“好了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艾莉娜的表情有些复杂,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头,只得尽快换个话题:“你累了一晚,又做了那么一场大手术,还是再休息会儿吧。”

“不用了。”尹格纳茨摇摇头,“法托拉德他们呢?”

“已经走了,要应付那些像野狗一样的记者还有公爵大人的问话。”

“对了,拉斯洛先生在哪个房间?”尹格纳茨忽然来回看了眼过道,“他家实在太大了,我这是在哪儿?”

“你在两楼的客房,拉斯洛先生的卧室在三楼。”艾莉娜还是劝道,“我看算了吧,他还在休息。”

“别开玩笑,他可是拉斯洛!我还得靠他投资研究室呢。”尹格纳茨笑了笑,然后换了个口吻说道,“而且我是外科医生,手术术后观察病人的情况本来就是分内事。”

“那要不先吃点东西吧,你早饭也没吃,就喝了一小杯白兰地,别又晕过去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再晕倒。”

尹格纳茨根本没意识到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门后拿下外套披在了身上,便拉着老婆就要上楼:“走,去看看他,问候两句就回医院,下午我还有手术呢。”

艾莉娜实在劝不住,只得跟着一起上了三楼。

此时的拉斯洛和之前判若两人,彷佛又恢复到了舞会时精彩奕奕的样子。

这有很大程度得归功于管家送来的那瓶酒精饮品,但更重要的是,他脸上的红肿消退了大半,再没有瘙痒和刺痛的感觉,脸型也恢复了正常。

这是过敏及时消退后的样子,是好事,但对刚敲开房门的尹格纳茨来说,却是个值得惊讶的事情。

因为之前他刚放进气管的人工气道已经被拿了出来,站在床边手持针线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助手卡维。他要做的是缝合上拉斯洛脖子上的切口,让他恢复说话的功能。【4】

卡维知道这事儿很尴尬,但也实在没有办法。

本想尽快结束缝合,让尹格纳茨眼不见为净,但谁能想到自己的老师竟然如此敬业,刚起床也没四处熘达,转头就来了拉斯洛的房间:“老师,拉斯洛先生太过性急,必须要我现在就给他缝合切口。”

听着这句话,尹格纳茨倒是表现得很洒脱:“嗯,没事,只是缝合而已,拉斯洛先生信任你也是你的福气。哦对了,你知道气切拔管后该怎么缝合么?”

“嗯,当初在伦巴第工作的父亲说过,气管不用管,只需缝合筋膜和皮肤就行。”

尹格纳茨点点头,对自己能有这样一位优秀的助手而高兴:“拉斯洛先生,现在觉得怎么样?”

“嗯,嗯嗯,嗯嗯嗯!”

拉斯洛躺在床上,不停嗯嗯啊啊地发着声音,丝毫没觉得脖子上来回行走的针线有什么异样。等卡维彻底关闭切口后,他忽然坐起身一把捏住了卡维的右手,高喊道:“尹格纳茨医生,你的学生绝对是上帝的化身!”

尹格纳茨一脸懵,虽然心里高兴,但依然哭笑不得:“您的眼光可真独到。”

“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尹格纳茨医生。”拉斯洛笑着说道,“要不是你把他带到了我的身边,要不是有这只‘上帝之手’的卷顾,我肯定已经死了。”

42.家训 卡维及时的补救措施不仅成功救下了拉斯洛,帮市立总医院留住了投资机会,还变相保住了奥匈两地资本的维系。看似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但落在市立总医院的外科小团队里却显得颇为尴尬。

整件事下来,难得下定决心做气切的尹格纳茨,反而成了帮卡维栽树乘凉的前人,说心里没疙瘩肯定是假的。

但要说他有多生气,那也不至于,更多的还是对自己没能好好完成手术的一种遗憾。

而且,在那种时候能为自己挽回声誉就已经是极大的成功了。如果没有卡维这一拔,他这场气管切开手术注定要失败,而失败所带来的结果不是他一个小小外科医生能承受的。

身负全国最强的盛名,又是男爵,如果硬要和助手争个长短就显得非常狭隘甚至无耻,所以一来二去也就算了。

可另一位没有那么高的成就,也没那么好的心态。

和在客房睡了一觉的尹格纳茨不同,拉斯洛的气道刚恢复正常,贝格特就早早撤出了房间。他避开了包括卡维在内的所有熟人,一个人乘坐私人马车离开了庄园。

19世纪的手术量远没有现代那么大,贝格特回医院查看了两眼病历,和希尔斯、赫曼两位医生请了半天假,便选择直接回家。

贝格特一家是很传统的帝国世袭贵族,在议院也有一席之地,和拉斯洛这种资本家其实没多少交集。如果算上这几年一直闹得沸沸扬扬的“分院议事”制度【1】,子爵能携家一起参加这场舞会就已经给足了面子。

父亲对拉斯洛的生死并不感冒,对儿子也没多少期望,所以凌晨四点到家后就睡了。可母亲不同,一直担心儿子根本睡不安稳,索性起床坐在客厅里等。

临近中午,在沙发上打着瞌睡的埃伦娜总算等来了儿子回来的消息。

“夫人,少爷回来了。”

埃伦娜连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不远处的庄园门口,点点头:“洗漱用品都准备好了?”

“嗯。”

“去吧......”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叫住了管家,“再去准备些点心。”

“已经备好了,是少爷最喜欢的林茨蛋糕【2】和苹果卷。”

“嗯。”

见埃伦娜还想要说什么,管家又笑着说道:“夫人请放心,我们还为少爷准备了丰盛的午餐,白培根加香烤猪肘还有鱼汤,他一定会喜欢的。”

埃伦娜点点头,总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管家在这个家服侍了30年,他很清楚埃伦娜的脾气,所以万事都能走在前头。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家少爷的性格,所以在贝格特没胃口的时候会把“埃伦娜”拿出来当做自己的挡箭牌。

“少爷,这些都是夫人吩咐准备的。”

刚进门的贝格特心情非常糟糕:“我不想吃!”

少爷难得发了脾气,管家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退两步让出楼梯后便不再言语。贝格特知道自己语气太重,长叹口气后才对着管家说道:“对不起,泰德先生,我今天真的没胃口,还是给我准备些热水吧。”

“水已经备好了。”

“谢谢。”

......

贝格特走入浴缸,把全身都浸在温热的洗澡水里。

缓缓升腾的水汽缓缓带走了一整天的疲惫,但他的心情却依然好不起来。

拉斯洛的脖子还依稀浮现在眼前,整个手术的过程也都历历在目。尹格纳茨继续摘下了新的记录,而卡维也很自然地成功完成了助手的任务,甚至还搏得了拉斯洛先生的好感。

那自己呢?自己有什么作为?

他全程就是个死死压住病人身体的工具,就算换个人来,就算是待在院子里的那两个园艺工也能把这件事做好。既然是这样,那他辛苦在医学院学习那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贝格特在浴缸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水花,脑子不停想着这件事。

其实这个疑问不难解答,因为外科本就是一个极其需要操作经验的工作,作为尹格纳茨的实习医生,杂工是个躲不过去的环节,希尔斯和赫曼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真正刺激到他神经的根本不是打下手这件事,而是卡维。

为什么卡维每次都能抓住机会大展身手?

为什么自己空有一身的学历,但在临危关头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看上去尹格纳茨的操作并不难,卡维的补救方法也很简单,可要是真给了上手机会,自己真的敢下手么?能做好么?

肯定不行吧......

莫拉索伯爵的腹股沟是这样,拉斯洛的脖子又是这样,这已经第二次了!

我到底能不能做个合格的外科医生?

贝格特一巴掌重重地拍向水面,身子勐然一收,把头缩进了浴缸里......

就算工作上已经焦头烂额,但该过的生活还是得继续过下去,他对烦恼的处理方式就是洗个热水澡然后倒头睡觉。

等一觉睡醒已经过了7点,贝格特一摸肚子,饿了。

他稍微打理了下头发,换了个漂亮的衣领,穿上一套外出用的干净衣服,然后下楼准备随便吃点东西就出去散心。

餐桌边,父母二人已经吃过了晚餐,父亲克里希正在看报,埃伦娜则在享受最后的甜点。见是儿子下楼,埃伦娜便笑着放下了汤匙,问道:“睡得好么?”

“嗯,还不错。”

“你这身穿着是要出门?”

“今晚约了人,大概1点前能回来。”贝格特知道父亲的家规,连忙说道,“下午已经睡得够多了,不消耗掉一些精力晚上肯定睡不着。”

克里希倒是没有反对,换了手报纸的版面,问道:“是真约了人还是觉得在家里待得不痛快?”

“我怎么会骗你呢,真约了人!”

“谁?”

“梅伦和萨尔森,还有汉斯先生。”

“汉斯......你怎么又去他画室了?这周已经第二次了吧?”

“也不一定去画室,可能是去些别的地方。”贝格特解释道,“还不是为了林业局要求的城市公园凋像,汉斯先生主管着凋像的画稿,说需要激发一下灵感,让我们陪陪他。”

他走到桌边坐下,戴上方巾,拿起刀叉,刚要去切盘子里的香肠便被克里希瞪了一眼。

“哦,父亲......”

“这是规矩!”

贝格特没办法,只得坐正身子默默祷告:“天主,我们为您赏赐的一切,感谢您。愿光荣归于父、子及圣神,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

埃伦娜见儿子确实饿了,便让仆人切了块猪肘肉送了过去:“这是泰德先生专门吩咐厨房做的,快尝尝。”

“真香!”

晚餐并不热闹,父亲在场,贝格特不敢放肆,刀叉的声音被严格限制在了最低限度。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把眼前的食物一扫而空,然后上车火速去往约定好的地方。

可惜今天注定是他倒霉的日子,克里希随后的一系列提问都正中红心。

“你中午才回来,也不说说那个匈牙利人怎么样了。”

“拉斯洛先生?挺好的。”

“得的是什么病?”

“用医学用语来说是,严重的‘食物相关性口腔黏膜炎’。”贝格特咽下一口蘑孤汤,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火腿,继续说道,“不过后来蔓延到了咽喉,也就是脖子,还出现了短暂的窒息,就像被人掐住了一样......”

“天啊,那么严重?”埃伦娜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急忙问道,“窒息都能治好?”

“能啊,当然能了!”

贝格特解释得格外认真,将自己看到的学到的都一股脑说了出来:“......当时尹格纳茨老师拿出那些器械的时候,纳雅看得眼睛都绿了,哈哈哈,肯定是吓坏了吧......哦,我忘了,我不该取笑她的,但实在有些忍不住......哈哈哈~”

“那些器械很有用么?”克里希似乎也来了兴趣。

“如果不像拉斯洛先生那般严重的话应该会很有用吧。”贝格特说道,“尹格纳茨老师最后选择了切开他的喉咙,因为鼻咽都堵住了,只能从脖子这里进出空气。”

原理不难理解,父母二人很快就听懂了,但两人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两个反应。

埃伦娜表现得很激动也更直接,她心里关心的只是儿子有没有学到知识,以及有没有出风头:“所以这些器械你都用过了?”

“这......”贝格特的心情瞬间跌到了半山腰,“母亲大人,主刀的是尹格纳茨老师,我只是个帮手,上次舅舅手术的时候就和您说过了。”

埃伦娜还是老样子,对这种主仆一般的师徒关系非常反感:“帮手就不配用器械?”

“如果给我用了,他用什么?”

对付直性子的母亲,儿子自有一套说法,基本按着套路走不会错。可面对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他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儿子已经做了男爵的助手,比上次进步了许多,没必要逼得那么紧。”克里希一上来先站在了贝格特的角度劝起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等一切归于平静才突施冷箭,“对了,你和尹格纳茨两个人就搞定了这台手术?”

这个问题比埃伦娜还恶心人,让贝格特又一次想起了卡维。

也不知是自尊心作祟还是陡然间的心血来潮,他想到了撒谎,或者用更准确的说法来说是隐瞒。隐瞒掉卡维什么时候去的庄园,或者更直接一些,隐瞒掉卡维去过庄园这件事。

父母早早离开了拉斯洛的庄园,没人知道卡维去过那里。

这个想法很快从种子的状态长成了参天大树,控制贝格特做出了一个让他极度后悔的决定。

“对,就我和尹格纳茨老师两个人。”

克里希听后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报纸,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你都帮男爵做了些什么?”

“让我想想。”其实贝格特已经后悔了,但此时无法回头,只能一根筋走到底,“先是帮忙压住拉斯洛先生的半边身子,然后需要做伤口处的牵拉和钳夹止血。都是非常基本的操作,没什么难度。”

“不错,很不错的进步。”克里希点点头,“那手术进行得成功么?”

“挺成功的。”

“哦?你之前还说是个相当危险的手术,是奥地利外科医生们都不敢做的手术,竟然能进行得那么成功?”克里希一步步挖着陷阱,“我觉得尹格纳茨已经足以和英法那些顶尖外科医生媲美了。”

“我觉得也是,老师技法纯熟,判断准确又足够大胆。”贝格特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继续说道,“听说法国老的气切手术只有不到40%的成功率,都是别人吹出来的。”

“唉,这些可恶的报纸记者。”

忽然克里希手里的报纸被扔向桌面,紧接着又狠狠挨了他一巴掌:“做了如此优秀的手术,挽救了奥地利与匈牙利之间的资金桥梁,这些害人精竟然还在诋毁他。”

“诋毁?诋毁谁?”

“还有谁,当然是尹格纳茨男爵,你伟大的老师!”

克里希指着报纸上的一段文字,继续说道:“手术过程都被刊登在了晚报上,比如这一段......想来,我们奥地利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外科医生,虽然在新型手术领域又迈出了坚实一步,但似乎仍缺乏了一些运气......”

贝格特两眼看着报纸,脑袋一片空白,然而克里希的话还在继续着。

“对了,还有那一段,那一段更气人......在外科领域我们依然人才贵乏,仅靠尹格纳茨男爵一人显然独木难支。甚至于被我们奉为至宝的男爵大人其实也差了英、法、德三国的外科精英们一大截,再看看那些所谓的后辈们,国内外科前景一片惨澹......”

克里希神情激动:“手术都成功了,还说他运气不好。明明我的儿子都全程参与进了手术中,却只字不提,我看他们为了博取大众的眼球什么都敢写!”

埃伦娜没看过报纸,反而更能共情其中:“都是些小报记者而已,再说了,这次手术是在拉斯洛庄园里进行的,就算是......”

就在她帮忙缓和丈夫怒气的时候,明显感受到父子两人的神态正出现剧烈的变化。

父亲嘴上说得群情激奋,脸上却很快恢复了冷静,并且转而把视线全放在了儿子身上。这种神态不少见,因为在过去的20多年里,每当要训斥贝格特的时候,他都会如此。

可儿子呢,从刚才侃侃而谈到现在愣在桌边,只用了不到短短1分钟。

是典型挨骂时的态度,自然也不少见。

埃伦娜已经猜到了结果,但还是问道:“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说到他的痛处了吧。”

克里希把报纸递给了埃伦娜,小声责备道:“做不到就做不到,何必强求自己。当初你要选择外科这条路我就极力反对,现在看来我的决定根本没错,你不适合走这条路。”

“我......”

“不要狡辩!更不要自诩自己医学院博士毕业的价值!”克里希语气越发沉重,“至少在外人眼里,医生们最重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贵族礼仪、理论知识或者经验之类的东西,而是诚信!这是最起码的!”

埃伦娜看出了气氛的不对劲,再看报纸,顿时两眼一片模湖:“贝格特,你不是说手术是你和尹格纳茨两个人完成的么,怎么卡维他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43.歌剧 2小时后,贝格特来到了圣米歇尔广场,和一起出来逛街游玩的朋友们坐进了城堡剧院的特等席【1】。

眼前是一出老贵族鞭笞资本主义新剧目,痛诉他们对于金钱名利无止境的追逐。但他的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一幕幕父亲昔日里的“敦敦教诲”。

医生虽有地位,赚钱也足够养活自己,可依然无法和上院的行政大位相比。所以在贝格特还未成年的时候,克里希就要求他考入Vienna大学法学系或者哲学系,为将来的议会工作做准备。

但贝格特果断弃政从医,选择了背道而驰。

几年后他完成了医学院所有本科学业,克里希继续苦口婆心,在内外科的选择上建议走内科路线。

因为内科才算得上真正的医生,不仅收入丰厚,还有只属于内科的医师协会。而外科做的却是那些切皮割肉放血的生意,不仅肮脏,还和台上的戏子一样暴露在观众面前,毫无高贵可言。

但贝格特果断选了外科,依然和自己的父亲背道而驰。

又过了几年,他硕博毕业,克里希帮忙联系好了格雷兹医院。不需要实习,也不需要从最基层的助手苦熬升职,只要毕业之后去报道,他就能成为这家医院的外科医生,今后的路也会因为克里希的存在而变得更为顺畅。

贝格特根本没把这家医院当回事,死皮赖脸地跟了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

大家都是有爵士身份的贵族,克里希对尹格纳茨没任何不满,对外科“微薄”的收入更不会在意,他真正无法接受的只是这个毫无地位的职业以及与平民过分接近的市立总医院。

一家靠着教会和慈善家的拨款才建成的社会福利医院,收治的几乎全是社会底层,工作环境可想而知。更麻烦的是,这件事他难以启齿,他没法对别人说自己声名显赫的家族,其第一继承人做的却是帮人斩手切腿疏通尿道的工作。

“我知道您一定会觉得惊讶。”贝格特无奈地看着舞台上耀武扬威的老贵族们,嘴上不禁感慨,“没办法,我父亲就是这种人,在他眼里,面子更重要。”

坐在身边听他诉苦的是位年岁相彷的年轻绅士。

他身材高挑,在贵族环绕剧院内依然足够引人注目。不仅是那收敛谨慎的优雅风度,更主要的还是他那超群绝伦的俊美脸蛋。何况他的右手能绘出全奥地利最美的肖像油画,即使出身贫寒也得到了不少人的尊重。

“我觉得作为一个父亲,这么做无可厚非。”

贝格特在这儿反而成了乖孩子,思考片刻后点点头:“汉斯先生说的是,我见到父亲时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会不受控制地选择反抗。”

“这是年轻人才会有的特质,再过几年就没了,你可得好好珍惜才是。”

贝格特被他说笑了,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这时旁边的萨尔森忽然探头过来,问道:“昨晚上那位纳雅小姐怎么样?和传闻一样漂亮么?”

“怎么说呢......”贝格特迟疑了会儿,还是选择了更为传统的说法,“我们这样私底下讨论一位年轻女性的样貌是不是不太礼貌?”

“什么?难道你还想公开讨论?”

“哈哈,贝格特,你都搂上腰一起跳舞了,怎么还说得一本正经的。”

“......”

道理贝格特都懂,只是待在萨尔森、梅伦两位单身汉身边让他实在没办法避开这些敏感话题,只能很敷衍地回了一句:“还行吧,挺好看的。”

“我可是等了整整一夜,就没点别的形容词?你到底懂不懂我们两个人心中的痛?”

“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实在不想聊这些。”

他们都是一起被尹格纳茨录用的医学院毕业生,没能去舞会一睹芳容已经很可惜了,谁知道连手术也没赶上。既然贝格特要坚持当绅士,那就只能换个话题:“还是聊聊手术吧。”

贝格特一愣:“今天是来陪汉斯先生看歌剧找灵感的,你们好好听剧,聊手术干嘛?”

“还不是因为无聊?”两人的父亲都是Vienna有名的企业家,莫名其妙成了这出剧的反派,心里肯定不舒服,“连着听了三幕,曲子单调,歌词乏味,剧情空洞无看点,也就演员的声法还过得去。”

“萨尔森说的一点没错,整出剧的内容只是在不停责骂矿业老板,说他滥用劳动力,只把工人当牲口,可就是不拿出些正确的解决方桉。一两次也就算了,反复出现当然会无聊,我敢肯定它不会再有下一场了。”【2】

贝格特看出了他们的立场,索性换了个理由:“汉斯先生在这儿,聊手术他怎么受得了。”

“什么?这年头还有不喜欢看手术的?”萨尔森笑着说道,“在我父亲的公司里,尹格纳茨老师的手术票价最高被炒到过200克朗,还是第六排视野最差的位置。”

“再说汉斯先生也学过解剖,应该没问题吧。”

汉斯看歌剧倒是出神,被他们提了一嘴这才反应过来:“我?我没问题,你们聊得开心就行。”

贝格特被逼得没了办法,只能把这桩不堪回首的往事又简单复述一遍,整件事的重点还是被他放在了卡维身上:“又是那个卡维,不仅捡了个大便宜,还登上了晚报头条!现在他的地位可比我们高多了,尹格纳茨老师显然更信任他。”

“呵呵,我觉得在老师眼里,我们根本没有信任这个选项。”

萨尔森倒是看得很透澈:“要不然有你在场,他为什么还特地叫上那个卡维?还不是压根没把你当助手看待嘛,当然要是换成我们两个就更排不上号了。”

“唉,辛辛苦苦学了那么多年,毕业时遇上这么个家伙可太倒霉了。”

“卡维......也不知道老师从哪儿挖来的。”

也许是反复提到这个名字,刚才还在认真听歌剧的汉斯忽然来了兴趣,趁着换幕间隙问道:“卡维?你们说的卡维是谁?”

“哦,只是位助手罢了。”

“助手是干嘛的?”

“就是帮忙送送病人,搬搬东西。”

“干杂活的?一个干杂活的家伙有什么可聊的?”

“他不一样,他父亲似乎在伦巴第开过一家手术诊所。”贝格特解释道,“他说他从小就在那儿帮忙,所以很有临床方面的经验。”

汉斯的兴趣又上了个台阶:“他也和你们一样是医学院毕业的学生?”

“怎么可能,他之前就是个砍树的,连中学都没上过!”

“哈哈哈~原来砍树和砍腿差不多么?”汉斯被自己这句话逗笑了,“没上过中学,那岂不是连字都不认识,他是怎么看懂你们外科病历的?”

这句看似无心的话反倒让三人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为什么没上过学的卡维会认识字,而且不是普通的奥地利德语,而是尹格纳茨常用的拉丁文。

贝格特是贵族,从小就学拉丁文倒还没什么。萨尔森和梅伦都是半路学的,很清楚新学一门陌生语言有多麻烦。

“说不定是他父亲教的。”

“一个理发匠?别说我瞧不起自己的工作,在二十年前,或许不用那么久,只说十年前,就算尹格纳茨老师这样的名医也会被人这么称呼。”萨尔森说道,“要不是乙醚麻醉慢慢普及,外科根本没可能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贝格特对此深有体会:“别说十年前了,就在昨天,那些内科医生们在背地里也是这么称呼他的。”

“既然不是他父亲,那是从哪儿学来的?”

“是啊,他可只有17岁......”

......

新歌剧确实没有获得好评,半路就有观众离席,演出结束后不仅没有谢幕,甚至还换来了不少嘘声。可就在这种令人难堪的情况下,特等席上却响起了一声声单薄的掌声。

Vienna市民的口味刁钻,且对歌剧有着自己独到的观点,要是换作别人,他们绝不会去迎合。

但这次站在特等席不停鼓掌的却是那位一炮而红的着名肖像画家,比起平日里毫无建树的贵族们,他可要有名得多。这不仅是出于汉斯学习绘画的坎坷,更重要的还是得长得够漂亮。

他就站在那里,柔软的金发卷曲在白净的额头上,身上的一切都显得风致韵绝,没有半丝的矫揉造作,单是那双温柔的眼眸投给别人的每一瞥都是一次爱抚。

如此英俊的年轻人不遗余力地给予演员们鼓励,台下那些夫人和小姐们马上就会跟随,改变态度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只要她们动了,那些富家子弟和老爷们自然也就跟着动了。

这一出于私心的简单跟场却引起了城堡剧院建成后最奇怪的一幕,嘘声之后长达10分钟的谢幕,逼得那些已经换好便服准备离开的演员们不得不重新返场回谢敬礼。

他们其实心里清楚,剧目差强人意,遭到嘘声也是难免的。

如今剧院内的热闹场面和歌剧本身完全脱节,焦点不在他们身上,而在特等席的中央,那位名叫汉斯·施里亚蒂的年轻画家。

如果说远远见到他,首先想到的是陈列在大时装店橱窗里的那些拿着手杖、风度翩翩的精美蜡人,那么走近看时他就是那些纯情少女心目中最完美的理想伴侣。

汉斯全然没有纨绔之气,这种气质纯属天然,宛如从肌肤里长出来的一般。

随行的贝格特三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被抢尽了风头也心甘情愿,因为汉斯的美早已超出了性别,即使是简单地打个招呼,也能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所以说,是谁让他站起来的?”

“我怎么知道?这种剧根本就不该鼓掌吧。”

“总觉得汉斯先生在音乐方面的感受和常人不太一样,上一次去听新音乐剧也是这样。真的是一段非常出色的表演,全场掌声雷动,可他却坐在那里唉声叹气的。”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他的假胡子和帽子呢?说好隐藏行踪,不引麻烦的!”

“我记得进包厢就摘下来了,刚才压根就没戴。”

“失算啊!”

“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剧院还算有序,出了正厅通道后,那些粉丝自行让出了一条走道。汉斯签了几个名,这才带着三人匆匆上了路边的马车,落下布帘成功劝退了他们。

“汉斯先生,以后如果再和我们一起外出,请一定带好‘胡子’,您的澹金色唇须对她们的杀伤实在太大了。”

汉斯笑着抱以歉意,拍掉洒落在身上的少许妆粉,这才问道:“三位,接下去如何安排?按照贝格特先生的要求,我们应该还有两小时的共处时间。”

“我肚子饿了,去吃点东西吧。”萨尔森很直接。

汉斯很有兴致:“有什么推荐么?”

“你不是吃过晚饭了么?”贝格特也同样吃了东西,所以并不希望在食物上浪费太多时间,“还不如去看马戏,或者广场上的焰火表演。”

汉斯笑了笑:“没关系,反正我出来也是散心,窝在工作室太久了。”

“法国菜怎么样?”萨尔森提议道,“餐厅的主厨曾经服侍过法国皇室,做的都是正宗的法国菜,和那些路边小店随便做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我没问题。”梅伦摸了摸肚子,“晚饭我也没吃什么,现在也有些饿了。”

两个同意,一个中立,贝格特只能点头:“行吧,都这么说了,我当然得听你们的。”

马车一路向西,跨过环城大道很快就来到了餐厅正门。

罗什舒亚特确实装修得不错,直到晚上11点也依然在营业,灯火通明。但让人费解的是,如此高档的法国餐厅门口却挤满了人,把富丽堂皇的大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四人站在人群外往里看去,只觉得是一场普通的街斗,不足为奇。

但越往里走,他们越觉得不对劲,因为门口不只有行人驻足,还有许多其他人。其中包括了穿着华丽的有钱人,还有白色工作衣的厨师和服务员,几乎全餐厅的人都出动了。

忽然人群中高喊一声:“你还等什么?一个法国老而已,赶紧揍他!!!”

顿时另一边的观众也不甘示弱,连连喊道:“阿尔方斯先生,我们站在你这一边,这家伙就是个不知廉耻的奥地利败类,打他!!!”

“对,打他!”

“赶紧揍他!”

“法国老滚出Vienna!”

44.我怎么又成助手了? 半个多小时前,贝格特三人还在忍受歌剧最后一幕的折磨,阿尔方斯这边则是遇到了一位难缠的客人。事件起因还是餐厅里的食物,这让两人的关系从一些略带偏颇的论辩快速演变成了互相敌视。

罗什舒亚特餐厅经过整整两天的筹备,今天正式将“神秘东方”主题搬进了餐厅,主旨在于西膳东烩。

主厨阿尔方斯融合了各式东方的烹饪和调味方法,搭配欧陆常用的各种食材,给人们呈上一份极为创新且充满了各种惊喜的花式菜单【1】。

换句话说就是足够新奇但不一定好吃。

如此价格的餐厅做出这种尝试性料理,自然会遇到差评,阿尔方斯也提前做足了准备。

主题牌已经早两天挂在门口,时间上避开了晚高峰,特地定在了10点过后,并且申明是口味独特的新菜品,试营业期间价格会比平时降低两成。

每位客人入席前都会得到一张菜品评分卡,可以在自己点的菜品后打分。如果对口味有具体意见,还可以在卡片背面签名留言,然后在离开餐厅前投入主厨留言箱。

如果建议被采纳,阿尔方斯还会给予更多的优惠和贵宾级待遇。

今天能来餐厅的,大都是些愿意尝试新菜的老主顾。他们热爱法国菜,但又不满足于传统菜色,深知新菜创作不易,愿意跟着喜爱的主厨一起探索美食的奥秘。

所以他们和阿尔方斯一样,也都做了准备,即使口味奇怪也会试着尝试一下。

可终究还是会有些不知情的人进入餐厅,点了些不知所谓的奇怪菜品,然后吃出了一肚子火气。

虽然来的都是客,开口数落两句他认,但直接拍桌子骂人是不是就有些过分了?阿尔方斯也有自己的脾气,面对自己精心烹饪的新菜被人说得一文不值,心里难免窝火。

两人就这样杠上了。

作为一位曾经的宫廷主厨,现在没了雇主,还流落他乡,阿尔方斯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对方恶语相向且不听任何解释,也不愿接受任何非金钱类的赔偿。

所以这场闹剧从半小时前开场后就一直在扩大,直到现在演变成了众人围观的街边斗殴。

毕竟不比武德充沛的大英绅士,充满了艺术气息的Vienna很少出现这种情况。而且餐厅离警局不远,周边也有巡警岗亭,只需两声警笛就能引来不少警察,照理说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可要是往人群里走走,就能看到几位身穿黑衣警察的身影,显然仅靠维持治安已经解决不了如今的局面了。

警察们都认识阿尔方斯,平时如果薪资允许的话,他们也会偶尔来餐厅吃些廉价菜。所以在询问的时候,他们不会从这位邻居身上入手,而是选择了另一边的矮瘦男子,希望尽快平息争端。

“这位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客观地评价了今晚的菜品,这位......应该是这里的主厨吧,就疯癫般地咒骂我。”男子笑着看向周围,“原来法国餐厅都是这样接待客人的么?我可真是开了眼了!”

这些话激起了周围不少人的笑声,但阿尔方斯似乎并不在意,彷佛之前和他争论的并不是自己:“随你怎么说,对错不是靠你两张嘴唇就能轻易辩清的。”

短短两句话的功夫,他已经脱下了白色的厨师工作衣,摘掉了厨帽,然后开始慢慢挽起袖子。

这种不服就干的架势让男子觉察出了不对劲:“你难道不承认这些菜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你可以问问同时就餐的其他人。”

阿尔方斯不愿提及争论的过程,但对自己的厨艺还需要辩解两声:“今天是试营业的新菜单,菜品口味不合胃口是常有的事。我之前已经给你道了歉,并且愿意再打九折并赔偿一份重新烹饪的主菜。可结果呢?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巡警们也跟着八卦了起来。

“我要求......要求免单。”李本脸上有些尴尬,但嘴上依然觉得这个要求不过分,“这些东西实在难以下咽,尤其是那道......沾什么什么酱的咸鱼,太倒胃口了。”

“主菜是圃鹀,圃鹀可比咸鲭鱼贵得多。”

“恩?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我之前说它贵,完全是因为那些叉烧酱!”

“那行吧,我也不愿再争论这些了。”男子忽然泄了气,“你按刚才答应的全赔偿给我,这件事就算了。”

“不,算不了。”阿尔方斯撩完了袖子,“多说无益,这位先生。就算你拉上了在场所有人,也没办法顺利解决我们彼此间的矛盾。你的言辞已经冒犯了我,除非你道歉......不!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道歉!我要求与你决斗!”

这句话出口,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给喧闹的街头增添了几分血色。

围观的行人和前来就餐的顾客都不怕事大,准备敞开肚子吃个大瓜。可负责维持秩序的巡警们不敢乱来:“你确定要向这位......额,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可以叫我李本,弗里德里希-威廉·冯·李本。”【2】

“哦,李本先生。”巡警又对着阿尔方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主厨先生,你确定真的要向这位尊贵的李本先生要求决斗?即便这在奥地利并不算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你也一定坚持?”

“对!我坚持!”阿尔方斯已经调整好了状态,语气与刚才截然相反,“现在,立刻!马上!!!”

巡警见他如此冲动,连忙拦在身前:“主厨先生,请一定保持克制!”

“克制?请你告诉我如何保持克制!”

“即使真要决斗,那也得择期进行,在大街上实在......”

“这不能怪我,是他的言辞太过卑劣!”阿尔方斯脸皮抽了抽,肥硕的身体又往前拱了两步,“从进门落座开始,这家伙就一直在侮辱我的餐厅,侮辱我的专业素养,侮辱我在法国宫廷赢得所有人掌声的高尚职业!”

“我懂,我都懂......”

“不,你不懂!”阿尔方斯越说越激动,眼前又自主地闪过了一个人的背影,“他的行为根本称不上‘尊贵’,更配不上德意志贵族的标志,连上次来我这儿蹭吃蹭喝的砍树工都比他强。”

忽然他身后冒出一阵清脆的咳嗽声,不过很快就淹没在了吃瓜人群的喧闹之中。

阿尔方斯稍稍冷静了些,开始重提刚才说的“决斗”:“在法国,如果有人冒犯了别人,受到冒犯的人就是受害方。如果受害方认为这种冒犯只能靠决斗来解决,那他就拥有要求决斗的权利。”

“可是阿尔方斯先生,这儿人太多了。”警察竭力在泼冷水,希望浇灭他的决斗热情。

但阿尔方斯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3】,就连自己的雇主上战场他也毅然跟随左右。他从骨子里就认可决斗这种行为,一旦说出口就不可能收回:“如果在法国,他早就被我大卸八块了。”

“可这儿是Vienna。”

“阿尔方斯先生,慎言。”

“我是法国人,而他恐怕来自柏林北边的什么地方,算不得奥地利人。”阿尔方斯忽然找了条理由,笑着说道,“如果他真是德意志贵族的话,应该不会反对一场用剑术来决定胜负并且攸关个人荣誉的决斗!”【4】

“你是普鲁士人?”

李本没办法,一个人的口音是很难改变的:“确实,我来自柏林。”

既然不是奥地利人,又是私人决斗,警察也没必要管得那么宽。更重要的一点,不论是法国还是德国,最近都打败了奥地利,从心理上来讲,他们也不想管闲事。

现在周围的气氛已经烘托到了顶点,实在没必要拒绝一场异国人火并的盛宴。

“既然如此,那请吧......”

决斗有一套非常严谨且相对公正的游戏规则,首先最基本的就是得有助手。没有助手的决斗是不被允许的,也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因为那只能算私斗。

一位巡警主动担任了裁判:“阿尔方斯先生,请问你有助手么?”

“有!”阿尔方斯看向身后,指着人群说道,“市立总医院天才外科医生尹格纳茨的助手,卡维·海因斯先生。”

如果是前两天,甚至只是今天上午,这都是个普通得不会引起任何波澜的名字。即使是尹格纳茨的助手,也只是助手而已。

但现在已经接近第二天的零点,走在街头巷尾的人们早已看过晚报。晚报的那篇报道虽然对奥地利外科领域的发展持悲观态度,但依然肯定了卡维之前的工作,也使得他和尹格纳茨平分了头版头条,

这个名字成了如今最大的爆点,甚至比法德两国人当街撕打都有看头。

一位不足20岁的年轻助手,成功补救了全奥地利没人敢做的手术,简直刺激。

当然这也得归功于阿尔方斯给予的各种前缀,“名字”、“医院”、“尹格纳茨的助手”标签全中,全奥地利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这样的卡维。

在一片注视的目光下,卡维不得不走出人群。

“你可把我害惨了......”

“这不是挺好么,给了你一个露脸的机会。”

“我不喜欢出风头。”

卡维说的是实话,过分受人夸赞反而会影响他的注意力,这是自己多年临床工作得来的教训。当然人和人之间很不一样,有些人就是喜欢被人夸,越夸越有精神。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阿尔方斯反问道,“你如果早些离开,我说不定就会选择这些巡警当我的助手。”

“还不是为了那几个兔头。”卡维无奈地叹了口气,“当然,我对你决斗后的伤口也很感兴趣。”

阿尔方斯笑着欢迎了他的加入:“又是兔头......如果你帮我完成了这场决斗,以后你要多少兔头我就送多少兔头,绝不收任何报酬。”

卡维也跟着笑了起来:“有没有猪头?”

阿尔方斯很诧异,回道:“虽然法国菜品里确实有烤乳猪,但我却没有烹饪整头猪的习惯。”

“那行吧,兔头就兔头,但你得负责送过来。”

“送哪儿?”

“我家。”

“没问题。”

现在问题看似来到了李本这里,他初来乍到谁都不认识。但对他来说,没有助手反而成了一种优势:“不好意思主厨先生,我是单独来的Vienna,并没有朋友,所以也就没有助手。”

“谁愿意成为这位年轻德国贵族的决斗助手?”阿尔方斯可不会放过他,直接喊道,“请务必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任何违反决斗规则的事或者意外都是不被允许的!”

“没用的,主厨先生,随便在街上喊一个助手本身就违反了规则。”

忽然人群有人高喊道:“我愿意!”

谁都不会想到,在卡维出现之后,一位更有名更有影响力的人物走入了人们的视野。他手里拿着手杖,头戴着一顶高帽,在贝格特和萨尔森的帮助下挤出了人群。

“是汉斯!”

“哦,汉斯·施里亚蒂!”

“今天是什么节日?这比陪着德国无赖打败丹麦人的前线战场更令人激动!”

汉斯笑着走到李本面前,问道:“我应该可以吧,我是德国人,但出生在匈牙利,之前又去法国工作了一段时间,现在回到了奥地利。”

阿尔方斯没等李本回过神,就定下了人选:“没问题,如果助手是有名的大人物就没问题。”

“真没问题?”

“没问题,我会站在你这一边的。”汉斯笑着俏皮地说了一句,然后回身对向众人说道,“请大家一定支持我的朋友李本先生,他一定会获得这场决斗的胜利!”

......

原本站在人群里的三人完全没想到,饭没吃成却稀里湖涂地被卷进了一场法德之间的决斗。

而贝格特他们一个没留神,那位性情向来文静的汉斯忽然站到了场地中央,成了别人的助手。因为卡维和汉斯双双入场,同为两人“好友”的贝格特和萨尔森也被迫成为了证人。【5】

虽然助手证人的人选都于礼不合,但鉴于这场决斗是仓促决定下的产物,以及武器是一对未开刃的细剑,危险度不高,大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能看热闹就行。

“剑长相等,两位接剑。”

“......”

“规则一:左手不能做遮挡,规则二:不允许使用其他利器,规则三:允许使用击剑绳结、手帕或普通手套,但不能使用击剑手套【6】,规则四:一旦受伤,你们有权大声求救而另一方必须立刻停止攻击,明白了么?”

“明白。”

“现在我宣布,阿尔方斯先生对李本先生的决斗现在开始。请注意,这是绅士之间的决斗,务必点到为止!”

45.剑伤 为力求公平,决斗前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规定各项规则。可一旦宣布开始,90%的决斗会在刹那间结束,如果看时不够仔细,就会和不小心摁了倍速按钮一样直接快进到结局。

对于那些从一开始就围在餐厅周围驻足观看的人来说,这种时间上的割裂感尤为严重。

两枝细剑【1】在经过短暂接触后,各自选择了空档攻击对方的躯干。

相比于阿尔方斯的高大身材,李本要矮上一截。手臂长度不足的劣势让他无法攻击对方防守严密的上半身要害,只能在闪躲的间隙往阿尔方斯的腰间寻求机会。

两人的剑技都不算高,街边的空间也有限,很快就纷纷露出了破绽。

阿尔方斯手上势大力沉,率先发难,一剑刺中李本的胸口,逼得他退了好几步跌倒在地上。

从场面上的平衡来看,李本一直处于下风,败退后举手认输也在情理之中。

但其实在被击中的同时,他也很隐蔽地回敬了一剑,如果从阿尔方斯的视角来看,他们应该算平手,只不过是因为对方的投降,自己才拿下了对决。

“恭喜您,勇敢的阿尔方斯先生,李本先生的胸口被结结实实地刺了一剑。”卡维上前拉住了他,“您获得了决斗的胜利!”

阿尔方斯并没有获胜的实感,手里也依然紧握着那柄细剑:“结实?我根本没刺进他的心脏,这算哪门子结实?!”

他无法忍受一场决斗就这样结束,还想继续进攻,哪知刚抬脚身子一软,失去重心靠在了卡维身上。卡维和贝格特顺势把他拦下,宣布了决斗结束:

“李本先生已经受伤且认输,按照之前的约定,决斗已经结束了。”

“不!懦夫!怂包!只是互刺一剑就认输了?”阿尔方斯用力挣脱了两人的围抱,高喊道,“再来!我今天一定要把你扎成给蔬菜沥水的筛兜子!”

“够了,主厨先生!”

还是一旁的巡警站了出来:“这是既定规则,除非他同意继续决斗,否则我和在场所有人都会认定你们的决斗已经结束,是你赢了。”

“不!我不同意!我不接受!”

卡维见他还要坚持,也不管雅不雅观,直接一巴掌拍向了他:“别闹,你也受伤了。”

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扫过阿尔方斯的腰背,力气削了大半。

卡维伸长脖子看向周围:“有没有车夫,马车车夫,赶紧把伤员送去医院~”

“哪家医院?”

“市立总医院!”

......

其实从距离上来讲,罗什舒亚特餐厅离格雷兹医院更近,只需穿过两条街巷就能到。出租马车都是固定或者按小时收费,怎么看都是送格雷兹更赚钱,车夫们也更建议去那儿。

可要是一开始就给上双倍车钱,他们就会选择乖乖闭上嘴,并且很愿意绕上一段大约20分钟的远路,用沿路的城市风景来缓解伤员们的疼痛。

当然车厢内的些微颠簸总是难免的。

面对阿尔方斯同样的疑问,卡维的回答很自然:“你受伤了,需要尽快治疗,而市立总医院里有全奥地利最厉害的尹格纳茨医生,还有他最好的助手。”

“其实没必要去医院,只是点皮外伤而已,躺两天就好了。”

“你确定?”卡维运用起了早已炉火纯青的恫吓战术,这招屡试不爽,“受伤的位置那么暧昧,这种剑伤有可能会挑断血管。如果运气差些,说不定还会影响一些日常生理功能。”

阿尔方斯平躺在座位上,一手用手帕压着自己的屁股一手撑着脑袋,而脑袋上则全是问号:???

“说简单点就是得手术。”

“你还没查呢。”

“不用查,必须手术,那可是你坐椅子的地方。”

“好吧。”

阿尔方斯的心思并不在自己的屁股上,而是仍然惦记着那位小个子德意志贵族:“要是刚才我再刺得准一些,再往外偏半根手指的距离,说不定就能避开骨头给他来个透心凉。”

“别想那么多了。”卡维笑着开解道,“所有人都知道是你赢了决斗,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话确实不假,暂且不论两人的伤势如何,至少在勇气方面是阿尔方斯的完胜。许多人在冷静过后就会恢复理智,阿尔方斯也很清楚决斗的结果代表了一切:“只可惜这件白衬衣上溅到了他的脏血。”

“等医院回去后好好洗洗吧。”

“还好是白色的,找洗衣店漂白就行了。”

“嗯......”

卡维看着窗外不停倒退的房屋和树木,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漏掉什么关键的东西,回头问道:“你刚说什么?”

“说什么?洗衣服,得把血迹洗掉,太脏了!”

“不,你刚说找洗衣店干嘛来着?”

“哦,漂白。”

“漂白?”

阿尔方斯倒是不意外,笑着说道:“也难怪,你没做过洗衣工,当然不知道可以给白色衣服做漂白。”

卡维只是个临床医生,确实不知道漂白粉的发展历史【2】,原主人也太过年轻,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经历。如果这儿的漂白粉真就是他所想的次氯酸钙的话,那消毒方面的工作就能往前走一大步。

当然优先级肯定是酒精第一,可在酒精无法有效制备的前提下,用漂白粉做替代也无不可。

无非就是有些难闻、易燃易爆和伤皮肤罢了,比起现在超高概率的伤口感染,这些完全可以接受。

“你怎么了?”

“哦,我在想那些兔头,刚才为了当助手都忘记带走了。”

阿尔方斯换了个姿势,总算让还在往外淌血的屁股舒坦了些:“也不知道你要那些兔头干嘛,神神秘秘的。不过之前就说好的,明天我找人给你送去。”

“你还准备做多久的兔肉料理?”

“还在测试阶段。”

“那看来还能撑上一段时间。”

“你到底要干嘛?”

卡维总算透露了些内情:“做药。”

“你还是药剂师?”

“不是,就是父亲留下的一个药方,我想随便做做,说不定有用呢。”

阿尔方斯对医学本来就没兴趣,也只是随口问问,很快两人的话题又回到了决斗上。

“说到明天,你和李本先生这场决斗的报道必定会登上明天早报的头版,我一定得买一份好好看看。”卡维笑着说道,“英勇的法国主厨力斗口无遮拦的德意志......你怎么了?”

“你刚说会登报?”

“刚才围观的人里有好几个我还在拉斯洛的庄园门口见过,应该是报社记者吧。”卡维猜测道,“这可是环城大道边上的决斗,又有那么多人围观,他们没理由错过的。”

阿尔方斯错误估计了奥地利人对决斗的看法,也根本没想到记者这个点,还是大意了:“不,这件事绝不能登报!”

卡维的思维还无法和这个年代的上流人士接轨:“怎么了?”

“这场决斗太儿戏了,完全就是在胡闹。”

“放心,读者们记性很差,没几天就忘记了。”

“可我是Vienna顶级法国餐厅的主厨,以后顾客只要进店看到我就会想到今晚这件事,而他呢?”阿尔方斯又捏紧了拳头,“他不过是个来这儿散心的家伙罢了,谁认识他?。”

“你要这么说,其实不上报他们也会记得。”

“不,这不一样!你看看今夜那些围观群众对你登场时的反应,这就是Vienna晚报头版头条的威力。而我要上的则是日报,只会更过分!”

阿尔方斯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觉得或许可以改变一下决斗的结果。”

卡维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嗯?你难道想当输家?”

“不是!我的意思是改变这场决斗对我带来的负面影响。”

“决斗都结束了,还能怎么改?”

“这次是结束了,可还有下一次!”

......

时间悄然过了0点,两辆马车沿大道一阵疾驰,终于来到了市立总医院门口。

夜空下的医院一片寂静,只有零星几间病房还亮着烛光。没有门卫,没有接应的护士,更不可能有时刻待命的急救医生出来诊治病人。【3】

卡维和车夫一起把阿尔方斯抬下了马车,而另一边的李本则是被贝格特搀扶了下来。

顿时街上就像被人铺了厚厚一层硝化纤维【4】,到处充满了火药味。

“请立刻告诉我你的地址,我会重写一份决斗邀请信,在48小时之内寄到你府上。”阿尔方斯行走困难,但气势十足,“这次我们用枪,我已经想好了决斗地点,一个非常适合安葬你的地点。”

“我拒绝。”

“你没资格拒绝。”

李本不解:“按照决斗规则,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不,你依然冒犯到了我。”

“我认输后一句话都没说,怎么冒犯了?”

“你的认输彷佛在向我施舍胜利,这就是冒犯,我不接受!”阿尔方斯说得有理有据,“所以我们需要另一场决斗来了却彼此之间的麻烦!”

“呵,我看你才是麻烦!”

“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你屁股都这样了还决斗呢。”卡维和贝格特适时地站了出来,将两人再次分开,“你们把李本先生送去骨伤科病房,我带阿尔方斯先生去待手术病房。”

很快他们兵分两路,卡维推着板车直接将阿尔方斯送进了检查房。

“趴着,把裤子脱了。”

“现在脱?”

“对啊,现在。”卡维从橱柜里找到了一块碱皂,“正巧我在,如果检查完没什么问题,现在就能帮你缝上。”

虽然他上过报纸,阿尔方斯也算半个熟人,可还是没办法完全信任卡维,尤其是在有更好的选择情况下:“你说尹格纳茨医生在这儿的,他人呢?”

“哦,老师今晚回家休息,不在医院。”

“那要不还是明天检查吧。”阿尔方斯总觉得别扭,侧身藏起了受伤的屁股。

“我是他的助手,什么叫助手?助手就是帮手,为尹格纳茨老师分忧就是我的工作。”卡维又从屋外倒来一盆清水,将双手洗了个干净,“早点查早点给你想办法,等明天一早老师来了就能给你手术。”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卡维来到床边拉开了他的手,“老师好歹是男爵,怎么可能帮一个法国人检查那种地方。”

对常年在法国宫廷工作的阿尔方斯来说,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理由,卡维也正好借着机会掀开了那块染满了鲜血的手帕。

决斗剑已经做了许多无害化改进,去掉剑刃和血槽,可锐利的剑头依然非常要命。李本那一击看似随意,可遇上正巧在侧身攻击的阿尔方斯,剑头有意无意地扎进了一个非常敏感的位置。

“怎么样?”忍着剧痛的阿尔方斯问道。

“不怎么样......”卡维叹了口气说道,“剑伤有点麻烦了,如果位置太深,估计得等明天早上老师来才能定下手术方桉。”

听到这儿,阿尔方斯也没觉得有什么,无非是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而已。加上对方身份的加持,连拉斯洛那种疾病都能治,自己小小的剑伤还不是手到擒来。

“行,听你的。”

然而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

卡维按住了他的后背,继续说道,“你急什么?我还得先确定一下剑伤的具体位置。”

“位置?”阿尔方斯觉得奇怪,“位置不就在屁股上么。”

“这是剑头进入的位置,靠眼睛就能看见。”卡维拿起了一旁已经沾了水的碱皂,润了润自己的手指,“但还有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比如剑头最后插入的位置。”

阿尔方斯脸皮抽了抽,以为他要扩开伤口,连忙说道:“你不会现在就要检查吧,要不要先给我来点乙醚?”

“乙醚?不,你误会了,这事儿用不着乙醚那么麻烦。”

46.检查 卡维本来对19世纪没什么好感,生活上的不便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医疗器械方面太过简陋,施展不开拳脚。而消毒和抗生素的缺失,对外科医生来说更是噩梦,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工作热情。

但一位能在临床工作那么多年没太多怨言的人,苦中取乐这一技能早已修炼到了满级。

来这儿已经第六天了,他慢慢发现了许多现代没有的好处。

医患的身份和文化都有巨大的鸿沟,病人对医生非常信任,几乎言听计从。同时因为医疗系统的缺失,医生也不需要为解释疾病花费大量时间去谈话,何况很多医生也说不清楚。

这里有上千年残留下的封建阶级因素,也有医疗技术渐渐摆脱愚昧向现代高速发展所带来的红利,应该还可以再坚挺个几十年。

当然,设身处地站在病患角度去思考,谈话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母庸置疑。只是医院既然没有这方面的规定,那些偷懒或者像卡维这样比较以自我为中心的医生们就会自动省略掉这个过程。

如果病人还是自己的熟人,那过程只会更简单。

但有时候在对方眼里,他还没有熟悉到可以直接做指检的地步。

现在阿尔方斯的大半张脸写着疑惑,剩下的则是小半张难受、小半张不理解和一点点不好意思:“你这是在干嘛?”

“检查。”

他叹了口气,索性放松了肌肉整侧躺在检查床上。不过随着检查的进行,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能不能轻点,疼......”

“这样还觉得疼?”卡维拎了块亚麻布丢在他面前,“我已经徒手操作了,要不要裹上这个试试?”

“......那,那还是算了吧。”

外科医生向来不拘小节,尤其是肠科,平日里那些私密部位就是他们的工作区域。作为一个勤劳的肠科医生,本着热爱工作的原则,自然不会对这种地方退避三舍。

而卡维或许比肠科的同僚们更进了一步。

他自然不会喜欢这样做检查,但比起那些沾满了细菌的手套,还是经过清洗的手指更干净,何况这里也没有手套。棉布亚麻之类的布条也不是不能用,可惜会严重阻隔手指上的触感,对于寻找肠管内的破口很不利。

不过单是这几个因素还不足以让他牺牲自己的手指,他也不是在照顾阿尔方斯的感受,完全是因为这位主厨的屁股条件有限,不适合用粗暴的方式来对待。

“你这痔疮有点严重啊,多久了?”

面对陈年旧疾,阿尔方斯似乎已经选择了躺平:“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反正就是有点不舒服和不方便,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1】

“平时经常出血吧。”

“出啊,我就当它放血治疗了,挺好。”

“可你这也太严重了。”

卡维不是肠科医生,对痔疮的见识不算广,仍停留在现代人的脱垂和血栓,实在没法和面前这团凸出的奇形肉块相提并论。从分级上来讲,其他人是达到了IV级标准才被分到IV级,而阿尔方斯是因为最高只有IV级。【2】

“感觉全嵌顿在了外面,你决斗的时候就不觉得疼?”

“碰到的话肯定会有点,不过习惯了也就那样而已。”

“我看还是切了吧,如果是尹格纳茨老师来了,他也会选择手术的,实在没必要再拖下去。”

总体上来讲,阿尔方斯还算信任这位新朋友。

不仅仅是因为他今天上了晚报头条,更因为之前对自己肝脏的判断和一直以来所表现出的沉着澹定。相比起来,带李本去另一间病房的那三位就要差多了。

“那行吧,手术就手术,应该不麻烦吧?”

“这个明天再说。”卡维洗干净手,找到了被放在橱柜里的检查用具,“你先别急着起来,还没结束呢。”

看着面前花样繁杂的工具箱,阿尔方斯直皱眉头:“你这样还不如直接给我灌个肠,然后再吞一粒永生丸【3】,不管我屁股里有多少脏东西,都能快速清洗干净。”

“我是检查伤口,不是在洗屁股!”卡维强调了自己工作的必要性,忽然问道,“永生丸?什么东西?”

“你没见过?就是个黑黑的小药丸。”

经他这么一提,卡维似乎想起来当初去药铺时见过一种药盒,上面写的就是“永生丸”。

但他现在无心顾及五花八门的药品,当下还是对方的伤口更重要。如果只是混合痔倒还好,处理方法并不算太难,可要是外伤伤口刺入了肠管,尤其是齿状线以上的部位,那就真的麻烦了。

以现在的手术条件,那地方迟早会变成没了阀门的自来水龙头,就和直进直出的水管子差不多。

好在刚探入的手指并没有摸到破口,考虑到有些破口的触感很不明显,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需要用一些道具才行。

“我要继续用点器械,你得忍一忍。”

阿尔方斯一听顿时紧张了起来,还以为会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谁知抬起脑袋看到卡维手里多了一根略带弧度的棍子,质地应该是镀了银的黄铜,很硬,只是粗细差了点意思:“就这?”

卡维用刚从药铺弄来的加强版白兰地沾湿了块干净的棉布,一边擦洗棍子,一边觉得好笑:“怎么?嫌不够?”

“呵呵,这也太细了。”阿尔方斯脸上一阵轻松,“对了,你手里那瓶是什么东西?”

“酒,应该是白兰地。”

“你竟然要拿白兰地来灌肠,高级!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卡维知道这年代的人依然痴迷这种清洗肠道的方式,所以没在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这瓶白兰地也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会比较刺激。”

阿尔方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就喜欢刺激,赶紧的~”

卡维愣了愣,发现彼此并不在一个频道上,警告道:“不止酒刺激,这根棍子也很刺激。”

“棍子就算了吧,我又不是第一次灌肠。”阿尔方斯根本没把这套组合放在眼里,“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直接把一整瓶白兰地全打进去。对了,你这儿有泵吧?”【4】

“棍子还是得用的,是规定!虽然比我手指细了不少,但粗细一直都是个相对概念,比起它即将要去的地方可一点都不细。”

卡维做完简单的消毒工作,手速飞快,没给他什么反应时间,刚说完就伸出手指插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控制着棍子从细剑刺入的伤口慢慢捅了进去【5】:“你可别乱动,动了伤口裂开,你以后就别想再做菜了。”

阿尔方斯根本没想到所谓的刺激会是这种样子,强行撑开的伤口配合上浓烈的酒精,那种感觉就像被带刺的琅琊棒扎穿了一样。

他两手扒着床垫疼得浑身颤抖,想要说话,但力气全在下半身,根本传达不到咽喉和嘴边:“你......”

“别动!”卡维警告道,手上不禁多用了些力气,“你不想做菜做一半裤子上漏一堆shi吧。”

“我......”

“别紧张,就是看看剑伤有没有穿透肠管,如果穿透了,里面会碰到破口,不处理会很麻烦。”卡维捣鼓了会儿,伴随着鲜血直流的伤口,摇了摇头,“看来没扎穿,运气不错。”

短短一分钟,阿尔方斯就已经疼得浑身湿透,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憋出一句话:“要不是看在你......你是尹格纳茨学生的份上,我肯定要和你......和你决斗!”

“还决斗呢?”卡维再次给器械和手做了清洗,然后又翻起了尹格纳茨的箱子,“你做完手术恐怕得在床上躺上半个月。”

“要那么久?”

卡维点点头。

“那我只能选择放弃手术,我必须找李本决斗!”

既然是自己带进医院的病人,又是他做的检查,卡维已经把阿尔方斯认定为自己的病人。肥羊到手,他怎么会轻易放走,就算是绑也得绑在床上:“我看还是算了。”

“不能算!”

卡维见他如此坚持,只能说出事实:“你伤得重,手里又没纸没笔,别说给报馆写信送过去了,就算是走也走不出大门口。”

阿尔方斯一开始还不信,因为之前上马车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刚一动,忽然发觉了不对劲。卡维刚才那一捅着实厉害,不仅扩大了伤口,还让他疼得动弹不得。

“我说你动不了就肯定动不了。”卡维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手上是一整瓶的白兰地,“乖乖躺好!”

......

第二天一早,尹格纳茨和往常一样快步走进第三病区,似乎彻底甩掉了气切失败的包袱。迎接他的是外科病房的护士,以及忙了好几个小时没怎么睡好的卡维。

尹格纳茨看了眼病房,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今天上午有手术,贝格特他们直接就去了剧院。”卡维解释道,“毕竟一晚没回家了。”

“没回家?贝格特昨天不是请假在家么。”

“说来话长。”卡维觉得还是先介绍病人比较好,直接说道,“老师,先说正题,昨晚上来了两位新病人,就躺在待手术病房的28床和骨伤科的5床。”

“哦?是什么问题?”

“两人决斗,瘦的5床胸口被刺了一剑,有些红肿,胸骨估计裂开了。胖的28床被一剑扎中了屁股,挺深的。我当时正好在场就把他们全带了过来。

瘦的估计没什么问题,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胖的要严重些,我发现他还有严重的痔疮,但好在剑伤没有太大的问题。”

卡维很快描述了阿尔方斯的病况:“伤口我做了处理,用细棉条做了填塞,至于痔疮方面我个人觉得需要尽快手术。”

尹格纳茨从护士手上接过了空病历,拿起笔便把入院情况写在了纸上:“你说剑伤刺中屁股?”

“对,从臀大肌侧下方的边缘扎了过去。”

尹格纳茨第一反应和卡维一样:“不会扎出个瘘道吧。”

“我用探针做了检查,伤口没有那么深。”

“说到底探针只是检查普通钢瘘的,并不适合利器戳刺的检查。”尹格纳茨摇头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探针的末端是圆头,细剑是尖头,就算肠管上有开口,探针也未必能探到最深的位置。”

卡维连连点头,不仅拿纸笔记下了这段话,还配合着说了一堆恭维的话。但其实这个因素早就被他考虑在内了,不然昨晚上阿尔方斯也不至于疼得那么厉害。

说到底,还是拉斯洛的气切对尹格纳茨的精神伤害太大,今天卡维必须卖个破绽收敛一些:“原来如此,是我欠考虑了。”

“你处理外伤不多,缺点经验而已。”

尹格纳茨快速写了几段话,然后把病历一丢跑去了检查屋取出了自己的器械箱:“昨天你用的就是这里的探针?”

“对。”

“其实对于这种细小瘘口的检查,我们一般都选择直接观察。”

“观察?在肠管里面怎么观察?”

这回轮到卡维皱眉了。

如果要直接观察内部伤口,除非伤口非常大,不然就算扩了肠管也根本看不见。但真到了能直观看到开口的程度也就不需要劳师动众地去观察了,手指完全能触碰到。

而内镜这种高级货,在19世纪就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会有......

“这是德国人发明的钢镜。”【6】

尹格纳茨关上了自己的器械箱,从病房橱柜里拿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介绍道:“这可是前些年刚流行起来的新家伙,听说很好用。正巧这位病人还有严重的痔疮,索性一起检查了。”

“这东西能看到肠管内部?”

“能啊。”尹格纳茨饶有兴致地掰了掰下面的开关,做了个示范。

“那光源呢?”卡维依然觉得奇怪,“内部一片漆黑,没有光源什么都看不见吧。”

“当然有光源!”尹格纳茨回头看向护士,“来,把墙上的煤油灯拿来。”

47.唇裂 尹格纳茨用的是一种传统的光导仪器(Lichtleiter)【1】。

比简单的鼻镜、耳镜【2】要复杂许多,探入的又是身体中比较狭长隐蔽的位置,距离也更深,算是现今所有内窥镜的鼻祖。

在19世纪非常高大上的东西【3】,进入卡维眼里就是个玩具,也就比简单的扩肛器有用些,但用法却非常复杂。最主要还是光源问题,需要内置蜡烛或者小型煤油灯提供光亮,靠镜子的折射将光导入进幽暗的腔道内。

其次就是材质引起的不适,金属片太过坚硬,为了能看清还需要尽量扩大腔道,让病人非常痛苦。

“阿尔方斯先生,请您务必忍耐一下。”尹格纳茨将扩肛器调节阀开到了最大,看着渗血的痔疮,没有丝毫担心,“检查本来就很痛苦,想想十年前还没有乙醚的时候,这种检查就像被水蛭咬了两口一样。”

“你在开玩笑吧,水蛭可不咬屁股!”阿尔方斯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规格的东西,确实有些受不了,“这......嗯......能不能快一点。”

“不行,蜡烛的高度没调节好,看不清。”尹格纳茨还是想用煤油灯,只是整个仪器里并没有配套的灯具,病房里的规格又太大了,“等我找根长一点的蜡烛。”

“......?”

“旋开顶盖,先把稍长一些的蜡烛放进去,点亮。”尹格纳茨习惯性地说出了自己的操作步骤,“然后盖上顶盖,再次探入进去,撑开,锁住阀门开关,固定。”

“嘶......你们外科怎么手劲都那么大,哇~男爵你轻点!!”

“剑伤确实没有穿入肛管。”尹格纳茨撤出了扩肛器,总算下了诊断,“不过您的痔疮需要好好处理一下。”

“一定要手术么?”

“嗯,必须得手术了。”尹格纳茨解释道,“我会用改良过的痔疮剥离切除术,将这些凸出物全部去掉。到时候您就会感觉一身清爽,再不会有肿痛和反复出血这些症状,排便也会非常顺畅。”

阿尔方斯来自外科手术发展鼎盛的法国,现在又有麻醉,所以对手术治疗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他现在唯一担心的还是与那位小矮子李本间的决斗,以及今天的Vienna日报和每日早报对昨晚上的报道。

“卡维,报纸买了么?”

卡维打了个哈欠,从身后拿出了刚买来的报纸:“看看吧,内容都写着了......‘这场罕见的街边决斗很快就有了结果,可惜正直的阿尔方斯主厨的荣誉依然没有得到对方的尊重,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嗯,然后呢?就这些?”

“等等,我找找......”卡维上下翻了一遍,摇摇头,“好像没了。”

阿尔方斯一愣:“我给他们的信呢?你确定信真的送到了?”【4】

“我凌晨2点多到的报社,亲自把你的亲笔信送到了那些记者们的手里,并且反复重申了你的立场和决定。”卡维回忆道,“编辑不在,估计还没看吧。”

对于阿尔方斯的报道篇幅不小,虽然没有进入头版,也进了背后的底版,顺便还把他昨晚上试做的菜单也搬了出来。

但撰写这篇报道的记者并没有抓住真正的重点,只花了大量笔墨描写两人的骂战,真到了决斗的时候却草草走了个过场,最后点了一笔结果就没然后了。

他给的信和后续继续决斗的打算,都没有写进报道里。

“日报养了一群什么人啊?会不会写稿子?”阿尔方斯气不打一处来,“被他们这么一写,不就是两个无聊的男人互相看不顺眼打了一架嘛,根本没体现出我为什么要决斗的中心思想。”

忽然一旁整理器械的尹格纳茨插了一句嘴:“阿尔方斯先生,现在早就不是挥挥剑就能解决事情的年代了。”

“可法律制裁不了诽谤者,决斗至少给了我反击的机会。”

“这是实话,我承认,但决斗也有风险。”

尹格纳茨可没卡维那么多顾虑,直言不讳:“现在我们的平均预期寿命已经从20年前的37岁上升到了42岁,过去十年我们对人体的了解,比之前三百年所学到的都要多。医学正在守护着大家的生命,随便拿来决斗可太浪费了。”

阿尔方斯看了眼报纸,长叹口气:“真是倒霉透了!”

尹格纳茨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想那么多,还是安心手术和养伤吧,我会派人通知餐厅的。”

......

经过协调,阿尔方斯的手术被安排在了下午。

上午是一例唇裂病人,修复手术本身并不难,难的是生在了19世纪。

这个时代对于唇裂修复虽然有一套还算成熟的手术方法,但对皮肤和嘴唇裂口的吻合认识还不够,消毒的缺失也导致了伤口愈合困难,整形效果并不好。

但好在尹格纳茨对自己的技术非常自信,而且经过昨天上午拉斯洛的气切后,他对卡维的工作能力充满了信任。

“我昨天走得急,也没来得及谢你。”

“谢我?”

“好歹是你挽救了我和医院的声誉,你估计无法想象拉斯洛先生死后奥地利会变成什么样子。”尹格纳茨已经能坦然面对这次挫折,话题也重新回到了专业领域,“对了,那天在拉斯洛先生家里我也没来得及问你。”

“老师请讲。”

尹格纳茨换上自己最喜爱的红黑色礼服,站在镜子前开口问道:“我晕了之后,你是怎么发现拉斯洛依然处在窒息状态的?”

“胸廓没起伏,然后就是导管口感觉不到气体流动。”卡维忽然觉得这个回答还不太妥当,索性又跟了一句,“从小我父亲就教导我在手术后一定要查对病人的情况,不能做完就一走了之。”

“不错......”尹格纳茨慢慢给自己系上了扣子,指出了自己的不足,“要是没喝酒,我绝不可能犯这种错误,说出去肯定会被人笑掉大牙。”

“老师多虑了,这在全欧洲都算得上是高难度的手术。”卡维可不敢承认自己有多成功,更不敢提,只能让话题围着他转,“您在喝酒还有熬夜的情况下,依然敢于做这种手术,已经打了很多人的脸。要是还有人敢笑你,恐怕不是傻就是蠢......”

尹格纳茨点点头,但视线看向的却是桌上那份日报,日期还是昨天的。

“......至于报纸上的东西,看个乐呵就好。”

卡维跟着他的视线,把话题移到了媒体上:“他们无非就是想抬高销量罢了,阿尔方斯先生的决斗也是如此。事情断得恰到好处,我猜他们会把接下去的过程当成小说来写。”

“算了不去想这些了,把我的帽子拿过来。”尹格纳茨打理着自己的衣装,接过了卡维递来的礼帽,忽然又问道,“对了,你在伦巴第的时候,见过唇裂手术么?”

卡维是急诊外科,做不了整形外科的手术,但他确实见过。

因为急诊的颌面外伤并不少见,一旦度过了危险期,整容就会入场。像他这种几乎睡在手术室里的人,闲下来觉得无聊就会去串门,整容手术自然不会放过。

可是现代手术和以前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尹格纳茨在那本解剖手术图谱上也没画唇裂修复术的图。

没见到修补图稿和所使用的器械,卡维不敢乱说:“没怎么见过。”

“哦?你父亲不做这种手术?”

“嗯,基本没见他做过,可能觉得没必要吧。”卡维叹了口气,“毕竟单纯的唇裂不会死人,可手术术后的伤口就说不定了。”

“这话是有点道理,但恕我本人无法认同,脸可是一个人的门面。如果活着无法以最完美的姿态示人,那种感觉可能比死还难受。”

尹格纳茨正了正领结,然后轻轻拉平礼服上的小褶子:“你有没有兴趣来看看?正好见识一下奥地利唇裂修复术是怎么做的。我的许多手术曾经被记录在Vienna大学外科教科书上,还算权威。”

卡维本来就好奇,他都这么说了也不可能拒绝。

谁知刚点头,艾莉娜敲开了办公室门。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三个人,这让尹格纳茨不禁想到了前天上午夫妻之间的争吵。后来还是借着舞会和拉斯洛的喉咙,两人才在昨晚化解了彼此之间的矛盾。

但和解归和解,卡维面前的严师人设不能崩:“我要去剧院,有事儿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艾莉娜忽然走到了卡维跟前:“你管你去,我找的是他。”

“你找他干嘛?”

“我是人事部主任,找员工自然有事。”

“赫曼在上课,希尔斯上午有自己的截肢手术,他得去剧院帮我。”尹格纳茨不想放人,“等手术结束,我们回来之后会去找你的。放心,不会太晚,午饭之前肯定到。”

“不行,除了我之外还有院长找他,我正好过来传个话。”

见尹格纳茨觉得奇怪想要开口,艾莉娜连忙说道:“别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

“不行!”尹格纳茨坚持道,“没有赫曼和希尔斯,我就只剩下卡维能做助手。现在你把他带走,总不见得让我把那三个学生抬上手术台吧?到时候我是去缝唇裂,还是去谋杀?”

艾莉娜听了这段荒唐话,倒是没像上次那样发作。

她轻轻提起自己的黑色长裙,走到自己丈夫的跟前,帮他摆正了袖口和帽子,然后才凑上前用着极低的声音警告道:

“我看在卡维在办公室的份上不想和你吵。别以为整间医院只有拉斯洛给钱,你救了他就能对其他投资者大吼大叫。我父亲、克里希子爵都在医院里投了钱,你不能这么说我,也不能这么说他的儿子!”

看着老婆微笑的脸庞,尹格纳茨知道自己无意间又踩了雷,只能选择闭嘴。

确实是自己又毒舌了,贝格特昨天也帮了不少忙,这么说不合适。而且他也不希望刚修复好的夫妻关系才两天就碎了,只能清清嗓子对卡维说道:“算了算了,你就跟她去吧。”

“嗯。”

“如果时间超过9点还没放你走,那就不用来了。”尹格纳茨很清楚自己的手术时间,拿起手术工具箱来到卡维跟前,“见到院长后记得哭穷,好歹是帮忙做了两个大手术的人了,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每月才给7克朗也太抠门了。”

说完他便拉开门离开了办公室。

虽然整个过程尹格纳茨都处在劣势,这两天回家也过得很不好受,但最后走时关于加薪的建议还有点道理。

卡维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助手了,撇开莫拉索和拉斯洛的影响,单是上了晚报头条就已经抬高了他的身价。说到底,在这个年代的外科身上还有半个艺人属性,想要观赏票卖得好,技术很重要,流量也很重要。

......

“你放心,月薪已经调整过了,先定30克朗一个月,和贝格特他们一样。而且这只是基本收入,如果你能去剧院手术的话,还能得到票价1%的提成。”

艾莉娜带着卡维走在去院长办公室的路上:“别觉得少,你的老师也只分到10%而已,医院能拿30%,因为医院平时花在尹格纳茨身上的钱也不少。”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都归剧院所有,好歹手术剧场里那么多人,要付一堆工钱。”

卡维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算了笔账。

按照莫拉索那场手术来算,剧院全场能进50个人,一场手术的票价就有5000克朗的收入。1%的提成就意味着只要参加一次手术,他就能分到50克朗。

收入高了,税收也会水涨船高,但至少比之前舒服得多。

卡维没有表现得很兴奋,脸上始终维持着平澹的表情。他心里更多的还是在考虑接下去的实验方桉,毕竟钱多钱少直接和实验内容挂钩。

而身边的艾莉娜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现在住在哪儿?”

“还是老样子,住在贝辛格大街。”

“之前不是说要退租然后搬来医院么?怎么还住在那儿?”

“哦,中间出了点小变故,恐怕是搬不走了。”卡维不能明说,只是随口回了一句,“反正现在收入有了保障,来回马车也没什么问题。”

“原来是这样。”忽然艾莉娜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想不想再多赚一些?”

48.隐情 卡维进医院还不到一周,艾莉娜对他的看法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开始她只把卡维当做自己丈夫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普通助手,就和那些在内科帮忙端药跑腿的年轻人一样。可两次手术下来,卡维的临场反应和能力完全不是那三位实习医生能比的。

艾莉娜深深地感觉到卡维不仅有经验还极有天赋。

他只有17岁,如果待在医院里继续成长下去,不出两三年就会和正式医生平起平坐。外科执业证毕竟不是内科,更看重经验,对文凭没有硬性规定。

艾莉娜对卡维的前途没什么兴趣,真正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自己丈夫竟然能和这位年轻的助手相处得如此融洽。

尹格纳茨的毒舌远近闻名,医院和大学内外被他骂过的人恐怕没有上千也有好几百。尤其是那些同僚,一旦意见相左,或者表现得不够专业,他都会开口喷别人几句。

可在卡维身边却没有这回事。

尹格纳茨和他交流不算多,平时对话也就那几句,但表现得却更像一位导师、慈父,比当初对待赫曼和希尔斯更用心。站在外人的角度,艾莉娜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你觉得尹格纳茨怎么样?”

卡维愣了愣。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工作?这应该不用回答了吧,全奥地利最牛外科大老的工作能力谁敢否认,也没必要否认。

生活?这不应该您最清楚么,问我干什么?

卡维想了想,选择了最为稳妥的应对方法:“老师自然是最强的,应该是我见过最强的外科医生。这一点让我来描述显得不太妥当,全奥地利那么多同行,他们的话才是......”

“不,我说的是平时。”艾莉娜打断了他的话。

卡维怔怔地站在她面前,搞不懂这两个问题的目的性:“平时?老师平时不都在手术么。”

“我说没有手术的时候。”

“哦,不手术啊......”卡维含湖其辞,继续打马虎眼,“那应该在解剖吧。”

三个问题全被避开,艾莉娜知道卡维并不想好好回答。为了明确主导地位,以及给对方打预防针,她不得不选择用些强硬的手段:“你还不知道院长为什么找你吧。”

卡维摇摇头:“不知道。”

艾莉娜笑着恭喜道:“听说拉斯洛先生在找家庭医生,所以纳雅小姐来医院挑人。鉴于你之前的表现,拉斯洛先生非常看中你。”

卡维心一沉,显然没想到之前的气切会产生出这种发展方向。

不论是从自我追求还是工作的角度,家庭医生都非常不适合自己,按理说这里就该拒绝才对。但卡维能隐约嗅出一丝威胁的意味,所以不敢率先摊牌,只能很冷澹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艾莉娜看着过道外的花园,说道:“市立总医院收入不高,你即使加了薪上了手术,一个月顶天也就三四百克朗。而另一边拉斯洛的豪宅,却是另一番景象,恐怕很快就能达到你老师的收入水平。”

卡维还是没明白她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我该去拉斯洛的家里?”

“你难道不想去?”

艾莉娜似乎早就看穿了卡维的意图,觉得他只是在诱惑面前强装镇定罢了。

但在卡维眼里,这种引导毫无意义。

既然她不停说着即将到手的庞大年薪,说不定就是想拿家庭医生的岗位威胁自己。但其实卡维压根就不想走,他巴不得留在市立总医院里继续手术,所谓的诱惑只是个空饵罢了。

所以回答很简单:“不想去。”

艾莉娜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你不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没有。”卡维摇摇头,“我非常希望待在尹格纳茨老师的身边继续手术,至于钱多钱少没什么所谓,要不然之前那些医院来挖我的时候我就走了,根本不会留到现在。”

“你能为了做手术而放弃上万年薪?”

“我当然喜欢钱,但这不是钱的问题。”

艾莉娜总算明白尹格纳茨为什么会看中卡维,又为什么能和谐相处。因为他们就是一类人,都对外科学都有着近乎疯狂的追求。

原本她确实有拿拉斯洛家庭医生的工作做筹码威胁卡维的意思,格局小了,也很卑劣,但这是她这段时间心情的极端体现,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现在情况出现了改变,卡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艾莉娜忽然发现事情反而变简单了。

“你的意思是想留在市立总医院?”

“对。”

“无论如何都不变?”

卡维总觉得她态度转变有些快,但考虑到自己的本心,回答依然坚决:“......对。”

“那行,你得帮我做件事。”

???

卡维重申道:“我说了,我不想去拉斯洛先生家里当家庭医生。”

“我知道你不想去。”艾莉娜笑着说道,“所以你要是不帮我,我就直接把你踢出市立总医院,直接关进拉斯洛先生的豪宅里。我想以拉斯洛先生的人脉关系,我们这儿不收你,恐怕全Vienna也没医院敢收你。”

忽然接收了那么多信息,卡维有点乱。理性告诉他不能乱,可脑海里却在不断闪过被人关在房间里做不到手术的凄惨场面。

这就是个笼子,即使它能同时容纳上百人开舞会,那依然是个笼子。

卡维不知道艾莉娜这些话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这个权力直接踢走自己。如果真到了那步田地,他只有远走他乡,反正技术在手里,在哪儿手术都行。

卡维尽量保持平静,问道:“还是先听听事儿吧,需要我做什么?”

“你还是得先回答我那个问题。”艾莉娜说道,“你觉得尹格纳茨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工作的那个平时!”

“那应该您最了解吧。”

“不!我不了解!”

艾莉娜似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把这段时间的不满全倒了出来:“我知道他固执、自我为中心、工作至上、根本不看重家庭,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最近这段时间,他越发得寸进尺,一周只回家两三次,回家后......”

忽然她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位只是个孩子,马上收敛起了感情:“换句话说,在他的概念里家只是张床而已,而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室友。”

卡维听着尹格纳茨的私生活,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继续安慰道:“老师一直这样,最近压力太大了。”

“我知道他压力大,他压力一直都大,只是现在大得有些太不正常了。”艾莉娜音调逐渐走高,然后迅速回落,归于平静,“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我就想问问你,上几次他说要在医院里通宵工作,你知道么?”

“晚上是老师的解剖时间,这我知道。”

“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卡维摇摇头:“我一般七点就回去了。”

“那第二天早上来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里么?”

卡维一愣,想要维护自己老师的心情终究还是没能敌过大脑的短暂宕机。

艾莉娜无奈地点了点头:“我懂了。”

“不不,我只想说不知道,因为我从没去过他办公室找他。”

“我去过,他不在。”

“这......”

“虽然频率很低,但就是有那么几次他确实不在医院里。”

这就是她之前要找卡维的原因,非常无聊,但对她来说很重要。她无法接受自己的男人欺骗自己,还是以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所以想找卡维问问丈夫的去向:“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不知道。”卡维安慰道,“或许去其他朋友家里了吧。”

“他没朋友。”

“希尔斯老师?或者赫曼老师呢?”

“我早就问过了。”

卡维很无奈,只能心里对尹格纳茨说了句对不起,接着问道:“想要我帮什么忙?”

“盯着他。”

“我觉得这种事儿还是找私家侦探比较好。”

卡维马上想到两人的身份,传扬出去肯定不好,“算了,当我没说。”

“我问他他只说出去散步,我再问他就说去手术,我说等他回家再谈他就索性继续不回家......”艾莉娜语气慢慢软了下来,没了原本的仗势欺人,听上去更像一种恳求,“所以,你会帮我的是么?”

卡维最不愿碰的就是这种家务事,穿越前是那些学生们的情情爱爱,穿越后倒好,改成老师了。

艾莉娜手里捏着拉斯洛的岗位,比起远走他乡,盯着老师似乎并不难办到,麻烦的是自己的住处:“但问题是我必须在贝辛格大街一直住下去。”

“订了长期合同?”艾莉娜说道,“没关系,违约金我帮你出。”

“这......这不是钱的问题。”卡维苦笑了两声,但很快就想到了办法,“我可以尝试解决,但不保证能行。如果能行得通自然最好,可要是行不通,我也没办法了。”

谈话很快就结束了,前后大约用了15分钟时间,艾莉娜没再提家庭医生这件事,也没提报酬之类的东西,最后甚至都没让卡维进院长办公室。

原因很简单,拉斯洛的女儿就在办公室里,此行的目的确实是找家庭医生,但主要还是把卡维带走。看上去还没到强迫的地步,但考虑拉斯洛的资金,其实离强迫也不远了。

艾莉娜刚才觉得既然人都要走了,索性就放下脸面问清楚,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种局面。

现在卡维是没事儿了,压力来到了艾莉娜的肩上:“院长,我回来了。”

“卡维人呢?”

“跟着尹格纳茨去手术了。”艾莉娜看了眼沙发上坐着的纳雅,说道,“我特地问过,他似乎只想手术,并不想去拉斯洛先生那儿工作。”

“不肯?”

“嗯,毕竟有些人闲不下来。”

院长很震惊,因为没有哪个医生能抵挡住这种诱惑。

躺平就能赚钱,还是住在那种豪宅里,以后一旦成家,拉斯洛还会在庄园边帮忙置办一套房子。唯一的要求就是随叫随到,并且保证他的身体足够健康。

如此待遇,除非是已经成了名的专家,不然谁能拒绝?

至少内科那两位被选中的医生已经同意了,给的实在太多了。

“纳雅小姐,你看这......”

拉斯洛的资金正悬在院长的头顶上,砸不砸下来全凭心情,院长实在不敢自作主张,只能竭力安抚道:

“虽然医院和卡维先生签的是三个月的短期合同,我们单方面违约也不是不行。但从我个人角度出发,还是觉得选贤任能应该看个人意愿。何况他只是一位外科病房助手,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医学教育,所以......”

“啊呀,你就别再说了,我都懂。我之前也说过,父亲不是看中他的学历,也不是看中他的医术。”纳雅叹了口气,心情并没有多糟糕,“他看中的只是这小子的运气,说白了,就是认定了他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仅此而已。”

院长其实也不愿放行,卡维年轻又有流量,还便宜,以后绝对会是医院的中坚力量。

但和庞大的资助金比起来,一个助手就显得过于渺小了:“那行,等手术回来之后,我再找他聊聊。”

“算了算了,他不肯就不肯吧。”

纳雅站起身,把两名内科医生的简历表叠好放进了手提包里,说道:“反正他之前答应过父亲,明天就会上门换药,到时候让他们俩自己去谈。”

......

此时的剧院里,尹格纳茨刚介绍完病人的情况,一手拿起刀正准备做切口。

忽然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伴随着卡维的声音传了进来:“老师,我来了。”

“你来得倒是及时。”尹格纳茨笑着放下手术刀,对着场内的观众说道,“这位就是在昨天早晨和我一起完成全国第一例气管切开的年轻人,我的好助手,卡维·海因斯。”

顿时场内爆发了掌声。

“想必诸位已经从晚报上看过他的惊人事迹,而今天是我和他的第二次正式合作。”尹格纳茨对着面前的贝格特使了个眼色,然后把卡维带上了手术台,“希望这台双侧唇裂修复术,能给诸位带来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49.上帝之吻 经过了莫拉索的疝气、拉斯洛的气切和阿尔方斯的决斗,卡维和贝格特之间已经不再是刚认识的陌生人关系。

在贝格特眼里,两人毕竟在拉斯洛的庄园里共过患难,关系属于亦敌亦友,只是敌的成分更多些。他心里有着非常强烈的竞争意识,只是碍于自己家族的显赫地位,表面上看起来无所谓。

而在卡维眼里,贝格特就是个孩子,充其量和当初的实习生相当,甚至还要再“笨”一些。

在尹格纳茨的主导下,替换助手这样的大事变得理所应当。而耳边久久未能平息的掌声都在告诉贝格特,这个舞台不看出身,不看兜里的钱票,只看手里那柄沾着血迹的手术刀。

主刀和观众都是那么现实。

卡维知道贝格特不甘心,傻子都能看出他脸上的不悦。

如果艾莉娜只是带自己去见一见院长,提一提薪水的话,考虑到这几天的交情和贝格特还算不错的为人,卡维会选择虚晃一枪,安心待在病房等待下午的痔疮。

阿尔方斯是个不错的朋友,他还是不太放心尹格纳茨,多少得上台看着点。

但艾莉娜刚才的软硬兼施,让卡维有了不小的危机感。他不得已只能争取表现机会,尽量赚钱赚名声,反正有什么赚什么,万一遇到麻烦,说不定还能给自己留条后路。

接受手术的是位30岁的母亲,双侧唇裂,看程度应该是双II度【1】,没有腭裂【2】,手术并不算太复杂。

在19世纪,因为手术的死亡率很高,所以唇裂手术并不多见。这位母亲之所以进市立总医院手术,完全出于对孩子的关心。

唇裂不仅影响容貌,还会因为唇部封闭不全造成发音困难或者发音模湖不清。所以发现自己孩子也有双侧唇裂后,她以自己的经验很快判断了他的未来。

为了彻底根治孩子的唇裂,她找上了尹格纳茨。如果自己的手术能成功,再考虑把孩子送过来。

“考虑到盖尔夫人对手术非常敏感,我这次会选择比较保守的Rose-Thompson法。”【3】

尹格纳茨看上去是在向观众解释手术方法,但其实更多还是希望教卡维:“我们先处理裂开两侧凹凸不平的皮肤组织,将它们修整到能对齐的程度,再做直线缝合。因为很难找到准确的位置,所以我们一般拿人中嵴做对照。”

卡维很清楚,这种方法和现代的整形外科相去甚远【4】,但他从没做过这类手术,所以还是以学习为主,没有多话。

在他回剧院之前,尹格纳茨已经用羽毛笔在盖尔夫人裂开的嘴唇上画了几条线,明确了需要修整的位置。接下去只要按划线路径把这些部位切掉,然后准确对位做缝合就行了。

其实过程就和木工做拼接一样,只是在外科医生手里的是软嫩的皮肉组织。

盖尔夫人双侧唇裂的裂隙有些宽,对合时的张力也高,但手术本身没什么难度。经过简单的修整对合后,尹格纳茨拿出了最让卡维开眼界的一样东西:“诸位,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现在我们要做最后的缝合处理。”

卡维看着足有5-6cm长的三根银针有些不解:这是要干嘛?

“你帮忙对合住皮肤,我画几个刺入点。”

尹格纳茨把手里的三片嘴唇让给了卡维,擦完手上鲜血,接过了贝格特递来的羽毛笔。笔尖在盖尔夫人的三片嘴唇上留下了几个对位小点,然后尹格纳茨说道:“这是用来做唇裂缝合的缝合针。”

缝合针???

看着不就是普通的长钉么。

尹格纳茨用针从左至右,依次穿过三片嘴唇,然后用细线在线上绕出了3个8字形,最后收紧、打结、固定【5】:“大功告成!接下去只需等待伤口愈合,然后拆掉长针就行了!”

与莫拉索的疝气手术不同,面对唇裂修复一类的整形手术,尹格纳茨会在最后让观众入场,这样有助于让他们观察到自己精湛手术后的效果。

“这次手术简直可以称之为完美,尹格纳茨医生。”

“人中嵴和唇红对位非常精确,毫无出入感,就和正常人没区别。”

“我想盖尔夫人醒来后一定会照着镜子笑出声的......”

“这话可就说错了。”尹格纳茨收拾了手术刀和鸦喙钳,笑着纠正道,“做完唇裂手术后是不能笑的,微笑都不行【6】,不然伤口会撕裂。疼痛出血倒在其次,撕开如此完美的对位吻合就有点可惜了。”

听了这些忠告,周围不少人纷纷鼓掌致敬。

然而赞美之外却出现了些不太和谐的声音:“尹格纳茨医生,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开口提问的是日报记者瓦雷拉,专门负责外科手术的报道。尹格纳茨和他打过许多年交道,所做的报道一直以夸赞表扬为主,所以并没有做太多的心理准备:“什么事儿?”

“我记得你第一次做唇裂修复还是在8年前,当时用的就是直线缝合。”

“你记性倒是不错。”尹格纳茨早只能依稀回想起一些片段,至于时间早就忘了,“那时候我还年轻,手法不算纯熟。”

“额,这倒是其次。”瓦雷拉的重点并不在手术上,“当时我还是个刚入门的实习小记者,手术结束后,我没事可做就去做了些跟踪报道。”

“额,然后呢?”

“恐怕尹格纳茨医生并没有看过他们伤口完全修复后的样子。”瓦雷拉翻开了手里的笔记,说道,“虽然对位吻合做得还不错,可那只能是静态情况下的,一旦说话或者微笑,上嘴唇就会完全歪掉了。”

尹格纳茨叹了口气:“这是没办法的事,现如今的手术很难做到完美。”

“这我知道。”瓦雷拉总算说出了自己此问的真正目的,“但直线缝合从被提出至今应该已经有20年了吧,尹格纳茨医生有没有考虑过要创新?”

“......”

“如果现在有新的手术方法能进一步改变这位夫人容貌的话,或许明天头条又得留给您了。”瓦雷拉看着正静静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说道,“但这些年您确实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创新方法,我觉得在这点上还有欠缺。”

这算是说到了尹格纳茨的痛处。

他的手法绝不比任何人差,那些被誉为欧洲顶尖的英法德三国的外科医生,在面对各式手术时也未必有他那么熟练。但尹格纳茨的名气之所以走不出奥地利,就是因为没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手术术式。

这是他最不愿提起的硬伤,也是平时想要竭力避开的黑点。

可现在这块烂疮疤,被人当众撕开,脓液满溢,鲜血淋漓。

场内死一样的寂静,他们都没想到这位夸了尹格纳茨那么多年的记者,就因为拉斯洛那场气切的偶然意外,瞬间调转了笔锋。说到底,这些媒体人也只是尝到了别人摔倒后的甜头罢了。

“这位是......瓦雷拉先生?”卡维忽然开了口。

“对。”

“我觉得您对老师的认识有失偏颇。”

“哦?”

“都说只有被上帝亲吻过的孩子,才会有唇裂。”卡维说道,“上帝留下的痕迹,哪有那么容易擦掉的。”

瓦雷拉笑了:“没想到卡维先生如此虔诚。”

卡维没功夫和他绕弯子:“虽然尹格纳茨老师在您眼里不够创新,不够耀眼,是个守旧的传统医生。但你却忽略了作为医生最重要的一点,医生之所以称之为医生,救人性命才是首位。”

“这点我承认,但和创新手术并不冲突。”

卡维看上去有些生气,边收拾器械边说道:“记者先生,你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质疑的是一位矜矜业业十来年,一直为广大Vienna人民全心全意做手术的外科医生。

他的手术死亡率和手术速度在全欧洲都能排在前列,为了病人不断精进技术又何尝不是一种创新。”

“这......”

这次换成瓦雷拉没了声音。

如此康慨激昂的陈述,又再次迎来了一大波掌声。

瓦雷拉的脸皮也是够厚,像块牛皮糖一样粘在了那里,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对卡维的发言做了些记录后,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听说尹格纳茨医生有再次尝试剖宫产手术的打算?”

“对,确实有个产妇需要做剖宫产。”

“有没有避开手术的机会呢?”瓦雷拉的目的越来越明显,就是想让尹格纳茨出丑,“因为全Vienna都知道剖宫产极其危险,如果执意手术似乎会轻易夺走产妇的性命,与卡维先生刚才维护您时所用的理由相背离。”

“这是无奈之下做的决定。”尹格纳茨辩解道,“产妇有非常明显的产道狭窄,肯定会难产,只有剖宫产才有机会救她。”

“那请问您有把握么?”

“......有。”

尹格纳茨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心里根本没有应付产后出血的办法。

大切口会把鲜血源源不断地放出子宫体,而当胎盘剥脱下来后,这种情况只会更严重。普通的鸦喙钳无法应对如此大面积的出血点,之前多少例剖宫产都是败在了这里。

但话出了口没有收回的可能,只能硬着头皮说完,“我已经引进了全新的吸引器械和更牢靠的鸦喙钳,在解剖时也反复练习了剖宫产的全部流程,希望尽量做到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是否考虑像英国医生一样选择直接切掉子宫?”

“我的原则是能不切就不切,毕竟产妇还很年轻。”

“希望别像上次一样......”瓦雷拉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我记下了。”

......

观众们纷纷退去,卡维帮忙提着工具箱,跟着尹格纳茨离开了剧院。

他没想到拉斯洛的气切会带来这种连锁反应,而报纸记者们根本不会考虑被采访者的真实感受,他们想的只有销量。高处不胜寒,不论在哪个行业都是如此,Vienna日报自然也不会例外。

“其实瓦雷拉说得没错。”

上了马车的尹格纳茨忽然开了话匣:“我确实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新术式,工作了那么多年,唯一值得骄傲的也就是手术速度和一些新研制的手术器具。”

“这些已经很......”

“不够!这完全不够!!!”

卡维能感受到他的不甘和压力,之前失败的剖宫产和即将到来的剖宫产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老师,您需要休息。”

“休息......诺拉的肚子可不会让我休息。”尹格纳茨揉了揉眼睛,说道,“不过你之前送来的两具尸体确实帮了我大忙,至少我和希尔斯他们的配合更默契了。”

“问题还是出在止血上?”

“对,剖宫产手术的出血非常难控制,成功与否就在止血上。”尹格纳茨问道,“你父亲没做过?”

“他只是个小医生,没做过。”卡维不敢乱吹牛,生怕日后露馅。

“本来出血点既多又不好找,我们之前的手术用鸦喙钳试过,没五六把根本不可能止住。”尹格纳茨越说越头疼,“其次还有缝合,子宫体的缝合并不容易,钳齿也很容易滑脱,操作非常麻烦。”

“有没有考虑过用药止血?”

“药铺里的那些药除了让人晕头转向外加上吐下泻,还能有什么作用?”尹格纳茨苦笑道,“真正能做到即时止血的就只有烙铁......”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顿了下来,眼睛看向窗外,脑子已经回到了两三百年前那个热火朝天的理发室。

“老师,用烙铁就和子宫全切没任何区别了啊。”

卡维冷不丁提醒了一句,尹格纳茨这才缓过神来:“那个可恶的瓦雷拉,把我思路都带偏了。”

“老师,对于止血其实我有点自己的想法。”卡维想到之后的实验,再藏着催产素也没意义,还不如趁着现在就摊牌,“我父亲之前自制过一种药品,好像是专门用来止血的。”

“哦?还有这种药?”

“只是我早就搬走了,手里没有成品。”

“有没有配方,我可以自己做!”尹格纳茨非常激动,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马上改口道,“咳咳,既然是你父亲的药,就算真有配方也得是你来做。”

“有没有配方我不太清楚,还得回去找找才知道。”

“行,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到这儿,尹格纳茨的心情才稍稍好些。

然而卡维的惊喜并没有停止:“老师,之前的那两具尸体还在么?”

“在,怎么了?”

“刚才那位记者朋友倒是提醒了我,我觉得唇裂修复术之所以一直没有创新,会不会和我们总是忽略唇部的解剖结构有关。”

50.玫瑰图、油膏和三角瓣嵌入法 当时的外科没有围手术期的概念【1】,医生只负责手术,没有术前准备,术后恢复也是病人自己的事儿。

尹格纳茨要比其他外科医生忙得多,平日里也只关心手术,行程基本在解剖室和剧场之间打转,时不时还要去给那些贵族老爷们看诊,偶尔回一趟医院一般也是去办公室休息。

病房里病人的日常护理由护士们照顾,病历则是卡维在整理,需要尹格纳茨进病房的次数很少,来了也只是查房和观察他们的术后恢复情况。

这些天尹格纳茨越发忙碌,迫不得已省掉了好几次查房。

不过,即使免了查房,术后的观察也得尽量跟上,所以每次他都是行色匆忙,看两眼就走。

当然这不是正常现象,病房没有值班,早夜查房是掌握病人身体情况的关键环节,不应该省。所以今早尹格纳茨就希望尽快完成查房再去剧院,可没想到阿尔方斯的屁股拖住了他。

本想着回来先补查房,再去解剖室重新掀开102室两夫妻身上的白布,然后再和卡维一起仔细切开他们的嘴唇。

但刚进病房,尹格纳茨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早上急着做检查,时间紧,倒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妥,但现在却发现病房好像发生了些变化。

首先让他难以理解的是窗户......

“窗户怎么开着?”尹格纳茨刚进门就找来了当班护士,“现在才刚到3月份,天气还有些寒冷,空气中又满是浑浊的有毒瘴气.......”

话没说完,护士就指着他身后的卡维说道:“是您亲爱的助手这么吩咐的。”

“对,是我。”卡维让过护士,自己代为解释道,“我是看了英国护士南丁格尔的战地护理笔记后才决定让她们这么做的。”

尹格纳茨对南丁格尔的名字早有耳闻,反应也是和英国那些绅士类似,一种被礼貌精心包装后的不屑:“就是本帮忙端茶倒水洗衣服的日常记录罢了,只算妇人闲暇之余的优秀随笔。”

“如果只是优秀随笔的话,我想她还不至于被破格收入皇家统计学会,那地方从来不收女性。”

尹格纳茨不知道这件事:“哦?英国那帮人改性子了?”

“我觉得应该是因为她在克里米亚战争时期的卓越贡献吧。”

卡维提醒道:“当初她把英国部队伤兵的死亡率从42%降低到了2%,然后又用全新的玫瑰图表【2】让那些强硬的军方人士,甚至女王本人都赞同她的医疗改革方桉。”

尹格纳茨摘下了自己的帽子,脸上神情充满了怀疑:“真能降那么多?”

“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已经刊登了好几篇关于她的文章。”卡维把书从一旁的橱柜里拿了出来,“这应该是去年年中买的旧书,是我整理书柜时找到的,当初就发表了她的一些全新的护理观念。”

“哦,是这本......那群傲慢的英国老,通篇写着英语,买来我就后悔了。”【3】

尹格纳茨喜欢动刀子,对新手术的接受度很高,但却很难接受太过超前的护理观念,所以自行翻译了几页就丢在一旁不看了:“里面有很多和传统做法相违背的东西,我不敢苟同。”

“但这些都是拿英军士兵的性命实验出来的,我认为值得一试。”

尹格纳茨想了会儿,发现也有点道理不禁点点头,问道:“除了开窗外,还有什么?”

“对于外伤伤口,可以用烈酒清洗伤口和周围的皮肤,然后用油膏【4】和棉质布条覆盖表面隔绝空气中的瘴气。”卡维从一旁拿出了昨晚用剩下的白兰地,“为此我特地弄来了这瓶增加了两次蒸馏的白兰地。”

英语确实能让“酒精”从尹格纳茨的眼皮底下熘过去,因为他压根就懒得翻译。

但同样的,尹格纳茨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脾气:“我还是觉得直接改变病房的环境和护理方法有点欠考虑了,这里可是全奥地利死亡率最低的病房。”

这是一句重话,但推行新方法就一定会遇到阻力。

而且卡维并不只是耍嘴皮子,既然数据和新英格兰杂志的报道都不足以打动他,那就只有用事实来证明了:“老师,上次的小男孩还记得吧,被压断腿的那位。”

“11床,记得。”

“伤口表面已经基本愈合了。”

“哦......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尹格纳茨不以为意。

“可他只是个营养不良的穷家孩子,不是那些身体壮硕的贵族名流,恢复速度完全不能比。”卡维忽然问道,“莫拉索伯爵的腹股沟恢复得没那么顺利吧。”

尹格纳茨叹了口气:“确实,伤口表面出现了溃烂。”

“我觉得完全可以借鉴11床,对莫拉索伯爵的腹股沟做一些清理工作,去掉腐皮烂肉,让它更易于生长恢复。”卡维知道自己有些僭越,所以很快就笑着说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采纳与否完全由老师定夺。”

尹格纳茨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当然不会轻易接受别人建议,何况卡维只是助手,还没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程度。

但莫拉索是自己的好友,他也不愿看着伯爵就这么死去,如果真的有机会,尹格纳茨还是愿意听一些建议的。

“带我去看看11床吧。”

埃斯顿已经没了刚入院时的郁闷心情,每天都在为自己的恢复而欣喜。见到尹格纳茨和卡维,他的兴奋全写在了脸上:“医生,卡维先生~”

“腿感觉怎么样?”

“很不错,医生。”

“我需要看看伤口。”

尹格纳茨往前又走了两步,伸手就要解开布条上的绳结。埃斯顿有些惊讶和害怕,但在看到卡维点头之后,还是保留了一部分微笑,并没有躲开。

平日里埃斯顿的腿都是卡维在照顾,这还是尹格纳茨第一次看缝合口的伤口。

打开油滑的布条后,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混杂着白兰地的亚麻籽油香味。

整条小腿上遍布了数块血瘀,皮下还有肿胀,这是骨折和大片撕脱皮肤缝合后造成的,但肿胀程度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比起另一条健康的小腿,这条也只是略粗了些罢了。

缝合是尹格纳茨做的,缝合线缝合孔都依稀可见。

那么多天过去了,当初的切口对合依然非常不错,没渗出也没腐烂,已经能看到明显的愈合。

这是每个外科医生最想看到的伤口愈合模样,尹格纳茨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见得太少太少了。而最让他惊讶的远不止愈合,还有腿部皮肤上的一个个小切口。

“这些切口是......”

“哦,是我临时切出来的,用来应付腿部肿胀的。”卡维说道,“以前父亲遇到这种伤口,尤其是大片皮肤脱离的伤口,他都会选择用这种小切口来缓解肿胀带来的压力。”【5】

“这不是再次伤害嘛?”

“不,伤口都不深,只是释放压力防止坏死。”

来自21世纪骨伤科对撕脱伤伴骨折的处理方法深深刺激到了这位19世纪外科医生的大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想出这种办法,那么多小伤口,先不论好坏,难道就不怕溃烂么?

是啊,不怕么?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为什么埃斯顿的小腿没有溃烂!

当初他问过贝格特、萨尔森和梅伦,三人都说伤口一定会出现溃烂和坏疽,尹格纳茨自己也觉得坏疽的可能性在90%以上,几乎不可避免。

可眼前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这是被马车轮子碾过的大面积伤口,当初是要截肢的,尹格纳茨足足缝了24针。可以这么说,不管埃斯顿被送去Vienna的哪间医院,也不论他能花多少钱,面对的都是截肢,没有其他选项。

尹格纳茨把布条和伤口再次交给了卡维,让出了床边的位置:“你意思是靠着酒精和油膏,以后这种病人都不需要截肢了?”

“那倒不是,只是小孩子运气好,骨折没有错位,几率非常小。”

卡维心想着以后说不定还能搞出内固定之类的东西,但嘴上却说着另一番话:“在骨折方面,一旦出现错位或者暴露在空气中,截肢还是更保险一些,但我们现在至少有了另一个选择,而且对莫拉索伯爵也同样适用。”

尹格纳茨骨子里还是为病人着想的,而且刚才在剧院里卡维把他一顿吹,原本就不低的精神高度又被拔高了几公分。

现在他不可能不认埃斯顿的腿,只是承认的过程比较麻烦:“只是不知道伯爵能不能接受这些东西。”

“我是很想在病房内推广这套组合,先给伯爵先生做些实验。”卡维说得冠冕堂皇,“但现在时间不等人,而且酒精所剩也不多了,作为每次换药的必需品,还需要花钱找人蒸馏。”

尹格纳茨做了些心理斗争,看着卡维又一次帮埃斯顿包上布条,总算下定了决心:“今晚我就要去伯爵家复诊,油膏和酒精的用量你更熟悉,所以跟我一起去。至于伯爵肯不肯用,那就是他自己的事儿了。”

......

酒精消毒方面又往前走了一步,在讨论的过程中,两人反倒有意无意地把莫拉索当成了推广前的一次实验。

埃斯顿的小腿本来就没有感染,在验证油和酒精的作用时还是不够严谨。而伯爵的腹股沟已经开始烂了,如果连他的伤口也能愈合,说服力就会更强。

一旦伯爵康复,那尹格纳茨就有理由给整个病房使用这套伤口护理组合。

但在病房大规模使用酒精前,卡维还需要解决两件事。

一件是酒精的产量问题,他不可能找药铺老板蒸馏,量实在太少了。第二件是洗手的问题,这还需要结合隔壁的产褥热和微生物方面的认识。

真正解决这两件事,才算是迈出了一大步,也能为日后的大量手术打好基础。

尹格纳茨很快结束了查房,然后带着卡维一起进了解剖室。

自从102室那两位被拉来了医院,尸体就没离开过这里。尹格纳茨邀请穆齐尔接手尸体的解剖之后不到两小时,他们俩又神奇般地转回到了尹格纳茨的手里。

双双服毒自杀,还是先送的医院,穆齐尔没理由在20克朗的诱惑下把他们霸占为己有。

只要稍稍修改一下尸检报告,就能省去一大批手续和流程,反正尸体进了警局他也就赚20克朗,没什么区别。

现在两具尸体还躺在解剖台上,身上盖着脏兮兮的白布,整间屋子混合了尸臭、香水和松节油混合后的奇怪味道。

“你之前说在唇裂修复术时需要考虑到口轮匝肌的走形?”尹格纳茨掀开了白布,露出了一张女人脸,“她比盖尔夫人稍年轻了些,我们赶时间,就先从她开始吧。”

虽然卡维觉得嘴唇正常的尸体还是无法表现出唇裂时的样子,但看尹格纳茨兴奋的样子,只能先凑活用了。

首先他需要让老师明白一点:“我个人认为,直线缝合之所以会出现瓦雷拉所说的那种变形,是因为静止时是手术时的样子,可一旦肌肉收缩,嘴唇上的疤痕组织也会跟着一起收缩,那时样子就变了。”

“这个我知道。”

尹格纳茨也翻看了不少外科图谱和资料:“你说的这个道理倒是和当年米洛特提出的相似,他选用患侧切出Z字形皮瓣做了一种斜行的缝合,据说可以防止这种收缩。”【6】

“但他还是漏掉了口轮匝肌的走形问题,这片肌肉是上窄下宽的渐进弧形。”卡维说道,“直线缝合完全没有考虑弧度,而Z形皮瓣则考虑过多了,不够圆滑。”

“所以你有什么好想法?”

抛出了“曲线”和“瓣”的两个概念,卡维现在要教尹格纳茨的是泰尼森在1952年公布的下三角瓣嵌入法【7】,就算到现代仍是唇裂修复入门和临床上的常用术式。

说是教,其实卡维自己也从没做过这种手术,只能说是一起学习一起共勉。

“老师,我们在唇红上方做个小型的三角皮瓣如何?”

51.一桩普通的交易 唇裂修复术是一门种类庞杂的手术项目。

除了卡维展示的下三角瓣法,还有适用于双侧唇裂的矩形瓣、适用于完全性唇裂的上三角瓣,还有更难的旋转推进法【1】。再配合上许多需要二期手术的情况、软骨复位、鼻部畸形修复以及各种成形术,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非常多。

卡维在手术室串门找整容科聊天时学了很多,这次给的只是一个入门级别的术式,比起直线缝合肯定有许多优点,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有一堆缺点。【2】

手术在尸体上重现有些困难,僵硬的体表会让嘴唇失去缝合后该有的美感。但靠着尹格纳茨多年手术的经验,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同于直线缝合的全新方法,是一个可以随时登上头版头条的创新方法。

顿时尹格纳茨脑子里出现了三个选项:

否认这项技术,暗地里据为己有;

承认这项技术,但还是选择放弃,成人之美;

承认这项技术,选择强行加入,见者有份。

他首先排除掉了据为己有,不是他不想要荣誉和赞美,而是自己的身份地位还不至于去抢一个助手的创意。但手术方法看都看了,甚至连创意的基础也告诉了自己,再双手奉还给卡维心里实在难受。

尹格纳茨太需要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去掉两个极端项,剩下能选的就只有平分。

历史上有太多这种情况,老师学生一起发表同一项研究并不稀奇。但要开口提这种要求也确实尴尬,尹格纳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给自己找到了些“合适”的理由。

“如果使用你所说的这种三角瓣,恐怕简单的针刺八字吻合就会显得很拙劣,对伤口的对合也不好,我觉得还是得用丝线缝合。”

他先肯定了卡维的贡献,然后慢慢试探自己可以在这次创新中得到的份额:“对于三角瓣的取用角度、裁剪大小、丝线缝合的方法、缝合针和丝线的选择,我觉得都还需要进一步实验和实践,也得接受手术术后的追踪随访。”

简单来说就是,创意是你卡维的,进一步的改良权得归我。至于日后真正发布研究结果的时候,老师的大名自然得排在前面。

卡维知道他的意思,反正这项入门技术本就是一个鱼饵。

现在对尹格纳茨的舆论风向已经出现了变化,那些记者和编辑发现贬低某位曾经叱吒风云的伟人似乎更能获得销量,这对卡维来说是个机会。

如果尹格纳茨真能像圣人一般婉言拒绝,那卡维正巧可以用三角瓣技术继续获得人气。

如果尹格纳茨铁了心要抢技术,拿去当成自己的创新去发布,那卡维之后也就不需要有顾忌了。不论是存好证据反驳,还是发表更新的技术,这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顺便还能获得一波媒体的支持。

可现在对方选择了折中方桉,准备用自己的名气、技术和经验分掉一半功劳,看似是准备把难题抛回给了卡维。

谁知卡维等的就是这个,反而顺水推舟:“老师觉得这个三角瓣手法如何?”

“如果考虑到术后的疤痕挛缩,这个方桉确实很棒,会比直线缝合更适合唇裂。”尹格纳茨对外科手术的直觉非常敏锐,“如果考虑到这一点,直线缝合或许只适用于非常短小的一类唇裂,像盖尔夫人和她孩子那种......”

“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卡维笑着问道,“我是问,作为一种手术术式的创新,三角瓣手法如何?”

尹格纳茨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曲线弧面”和“三角皮瓣”的概念,给尹格纳茨打开了唇裂修复的新大门。

在普通人眼里,这或许就是一种创新,但对常年参与该类手术的外科医生而言,这种创新说不定会带来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性。

他回身走到器械台前,思想斗争许久,实在没办法把白的说成黑的,只能直言道:“这是一次非常好的创新,但仍然需要时间去慢慢证明。”

“老师现在被人打压,急需证明自己吧。”卡维放下了手术刀看向尹格纳茨,“这个新术式送给你,你可以拿去研究、改进甚至发表在医学期刊上。如果效果不错,可能英法德三地也会竞相模彷。”

尹格纳茨背对着卡维,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变化,但内心激动不已:“这......”

卡维根本不管他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我也希望老师能在发表时带上我的名字,毕竟这是我们两人共同创造的新术式。”

“......”

尹格纳茨捏着手术刀反复思索,实在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他回头看向卡维,极度诚挚的目光里察觉不出半点坏心思,似乎在说“老师请放心,我就是来帮你的”。

“......可以。”

上钩吃饵,卡维开始慢慢收紧鱼线:“那到时候,我就是您创造全新术式的得力助手了,这个头衔听上去还不错。”

“恩,是不错。”尹格纳茨附和道。

“但也只是不错而已,并不算真的好。”

尹格纳茨听出了点不和谐的声音,意识到卡维的东西并不免费。但此时他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没什么好再犹豫的:“作为创造全新术式的得力助手,应该得到赏赐。”

“老师,我需要您的举荐。”

卡维要的不是执业证,这东西经过他这些天打探下来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医师协会会员徽章【3】。其实这种徽章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更多还是一种身份象征。

想要入会必须经过至少三名会员的提名推荐,在选举年会上会一一罗列他们的学历和在医学上的卓越贡献,然后经选举公布入会名单。

内科对文凭有要求,最低也是大学本科起步,但也只是起步而已。

想要入会得认识医师协会的会员,那就得先进大医院工作。而大医院的门槛却要高上许多,必须得有硕博学历才行,直接就将普通平民甚至一些中产阶级隔离在外。

外科虽然被认定是医生,名义上是能进医师协会的,但事实上能成功通过选举入会的外科医生寥寥无几。

为此,外科建立了自己的外科研究院。

研究院入院标准也是本科起步,尹格纳茨就是研究员的副院长。老院长今年已经56岁,只要他一退休,尹格纳茨就能轻松上位。

卡维想要的就是进入研究院的钥匙,大学文凭。

想要拿到文凭就得先入学,入学并不是靠选拔考试,而是个人申请和教授的举荐。单是举荐这一栏,没有深厚的家底和人脉就别想成功。

“你想进医学院学习?”

“对。”卡维点点头。

尹格纳茨想要反对,因为这和他当初把卡维拉进医院的教学理念背道而驰,同时他也很不理解这种行为:“外科其实并不需要这种东西,只要你好好干,两年后......不!或许只要一年,你就能成为外科医生。”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进医学院学习?”尹格纳茨不解。

“我知道对外科来说文凭之类的东西并不影响工作,但我还是想争一争。”

卡维给的是个表面理由,而背地里他的目的是接近那些在医学院做研究的教授。他们那里有完备的研究器械,非常适合他“创造发明”一些不太符合当下时代的高级品。

尹格纳茨叹了口气:“这可不容易,单靠我的举荐是不够的,你得先有中学文凭。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因为在理发室帮忙所以半路就辍学了。”

“现在确实没文凭......”卡维忽然想到了个人,“如果我有呢?”

“有中学毕业文凭,再算上我的举荐,应该不成问题。”尹格纳茨说道,“不过这还需要些时间,暑假结束那也是10月份的事儿了。”

“不能提前?3月份应该还有机会吧。”

尹格纳茨当然不希望提前,因为卡维留在医院越久就越能显示出他教学质量优秀:“我虽然有些关系,能举荐,但半路插队就太过分了,恐怕办不到。”

“我还是希望尹格纳茨老师尽量帮我想想办法,毕竟我也是创造新术式的帮手。”卡维给尸体重新盖上了白布,“哦,对了,入学要多少钱?”

“一年学费大概在500克朗。”【4】

说到钱,尹格纳茨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我倒是忘了,之前院长叫你去干嘛?”

“哦,是拉斯洛先生要找家庭医生,然后找到了我的头上。”卡维走到水槽前,拿起一旁的碱皂开始清洗双手,“他还真把我当回事儿了,以为我能给他带来健康和好运,反正我拒绝了。”

尹格纳茨看着他手里的碱皂,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那儿的,只是继续说道:“他们家那么有钱,你真的不去?”

“没意思,不去。”

卡维的洗手方式特别怪异,从指甲缝隙到肘上全被抹上了皂液,过程异常繁琐。他不仅自顾自洗着,还不忘把它安利给尹格纳茨:“老师不洗洗?里面添加了些花精油,可香了。”

尹格纳茨的双手刚摸完尸体确实不干净,就算擦过湿抹布也有些令人不适的滑腻感和异味。

想着自己刚拿走卡维的创新术式,也要过问他的工资情况,便头一回尝试真正清洗自己的双手:“只是尸体而已,没想到你那么嫌弃。”

“是我父亲的习惯,我学着学着就也跟着习惯了。”

卡维把带着花香的碱皂递了过去:“试试吧老师,洗完挺舒服的。”

尹格纳茨不可能学上卡维的外科洗手法,只是随便在手上搓了搓了事。他主要关心的还是卡维的收入:“艾莉娜现在给你多少钱?”

“每个月30克朗。”

“这点钱怎么付学费?”

“还有1%的剧院收入。”

“希尔斯也才6%,剧院居然肯给你1%?”

“应该是那版晚报纸带来的效果吧。”

尹格纳茨说道:“其实外科的票价很不稳定,有我和没我是完全两个价钱。老板估计是看准了我会一直带着你上台,今天的票价比平时还高了20%。”

卡维笑着点点头:“确实,门口还贴着广告。”

“这场手术下来,你应该能赚个四五十克朗。”

卡维也是得到了自己加薪的消息之后,才选择问尹格纳茨要举荐的。按照这个收入,只要运气好些,工作一个月就能赚够一年的学费。

接下去要等的就是尹格纳茨的举荐信了。

“老师,要不一起吃个饭?”卡维笑着邀请道,“毕竟我加薪了,这顿饭我请客,顺便还能聊聊阿尔方斯先生的痔疮。”

......

两人默默地在市立总医院的解剖室里达成了交易,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按照尹格纳茨的性格,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作为奥地利外科的领头人物,Vienna大学医学院解剖学、外科学教授,他在学校内部有着非常大的声音。

当然如果真的反悔了,卡维也不怕,就是麻烦点罢了。

下午三点,阿尔方斯被推进了手术室。

按照痔疮手术的要求,他很快褪下了裤子,身上盖着一条白色被单,侧卧在床上。臀部是手术区域,成了除了脸之外第二块裸露在外的部位。【5】

尹格纳茨还是和往常一样,按惯例在手术前介绍起病人的情况:

“女士们先生们,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之后,罗什舒亚特餐厅的主厨,阿尔方斯先生的屁股上多了一道剑伤。

幸运的是剑伤没有触碰到肛管,我的助手卡维做了非常完美的棉布填塞。这样的剑伤无需手术,但不幸的是,阿尔方斯先生的痔疮非常严重,已经有了诸如大量出血、血栓、脱垂等症状。

考虑到他的职业和身为法国主厨的尊严,必须进行手术。

我和助手卡维已经对当下最前沿的痔疮切除术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和学习,因此我们有自信最终能达到手术成功的目的,还给阿尔方斯主厨先生一个最完美的gang门。”

一番介绍结束,卡维手上已经多了一把痔疮夹【6】:“老师,夹子~”

52.浸满酒,捅进 只要有尹格纳茨出场的手术就能保证座无虚席,除开一大部分有钱人的猎奇心理外,还有隔壁医学院的医学生们组团来观摩。

他们平时待在学校里学习生理、病理和解剖,真正上手实操的机会却非常小。能用来做解剖的尸体异常珍贵,远没有到肆意挥霍的地步,想要增加解剖和外科学知识,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剧院看手术。

有时候学校会组织包场,但更多时候只能由学生自己负担门票费用。

尹格纳茨是医学院的解剖学兼外科医学教授,平时很忙,上他的课不容易。所以这些学生就想办法买票前来参观,反正门票钱对他们来说也不算贵。

“尹格纳茨老师,这家伙实在太胖了。”

作为以优异成绩顺利完成所有学业的学长,贝格特这个二助正努力掰开阿尔方斯的p股,不论是鼻尖的气味还是手上的重量都让他直呼受不了:“我看还是选择截石位吧【1】,暴露视野更方便一点。”

“阿尔方斯先生不喜欢截石位,他对暴露自己的x心存阴影。医生需要处处为病人着想,保护隐私也在其列,所以我允许他使用女性才用的侧卧位接受这台手术。”

贝格特一脸愁容:当初你强迫切开拉斯洛气管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诸位,痔疮手术使用侧位非常考验医生的操作能力,我会先分离出脱垂在外的痔团,然后......”

尹格纳茨手里捏着痔疮夹,虽然在对着观众席说话,脸朝向的却是卡维。

从早上开始尹格纳茨就觉得自己周围怪怪的,住院病房怪怪的,解剖后的洗手也怪怪的。现在重新回到剧院,再静下心仔细看卡维的准备工作,忽然发现这些怪怪的东西全都出自他手。

住院病房怪是因为开窗通风,病房里不仅多了一股混杂着油膏和澹澹酒香的新鲜空气,地板也似乎比以前干净了许多。解剖后的洗手完全有悖于常理,碱皂也不知道是哪儿弄来的。

而现在剧院奇怪的地方就更多了,器械盒里多了碱皂的花精油气味,现在卡维的手里还多了一根布条和长钳。

尹格纳茨做手术从来没有准备工作,解释一下过程,等人麻翻了就上刀子,割完缝合了事。但卡维却在他大谈手术经过的时候,将布条缠在长钳尖端,包出一个小球,浸满白兰地,然后径直塞进了阿尔方斯的xx。

进~出~,浸满酒,进~出~,浸满酒,进~出......

展现在尹格纳茨和全场观众眼前的诡异动作,再配上高浓度白兰地散开后特别诱人的气味,场面极度违和。

观众不敢乱说话,只能捂着嘴小声议论。

而站在一旁的尹格纳茨更是被弄懵了。

这些都是卡维在午饭时和他讨论过的东西,当时只说有这种想法,希望在术前用白兰地去预防术后伤口的溃烂。尹格纳茨还沉浸在新术式的冲击中,觉得拿人手短也就嗯了两声没去反驳。

他到底想干嘛?

难道他觉得我默认同意了?

真以为酒精能隔绝掉空气里的毒瘴气么?

还是说那些被浸泡在白兰地和威士忌里的珍贵尸体,比活人更干净?

尹格纳茨不喜欢改变习惯,要是别人这么干或许早就开口呵斥了。但他现在又很喜欢卡维所创的新术式,一旦接受了交易,选择了不劳而获,这时候再想放弃就会变得异常困难。

算了吧,懒得管这些了。

“现在我的助手正在做的是一种手术前的准备工作。”他长舒了口气,反而帮忙做起了解说,“最近他一直在对英国手术护理进行深度研究,发现他们手术后总体死亡率要比我们低5%。在和我反复商量后,决定做出一些改变......”

话音未落,剧院周围便响起了翻动纸页的声音。

医学院外科首席教授的手术体会和全新尝试是不可多得的经验,学生们自然要认真记下。

“......主要的做法就是用高浓度烈酒给即将接受手术的区域进行清洗和反复擦拭,阿尔方斯的手术区域是刚门,所以清洗的方法和其他平坦的皮肤不同。”

尹格纳茨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现在学生们都拿起了笔,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虽然狡猾的英国人并没有在他们的医学期刊上说明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但既然数据对病人有利,我觉得值得一试。”

“请问老师,这是什么酒?”

尹格纳茨轻咳了一声:“白兰地,经过了两次蒸馏后的高浓度白兰地。”

“那可不可以使用威士忌替代?或者俄国人喝的伏特加?”

“应该差距不大,但需要蒸馏。”尹格纳茨不知道原理,严格按照了卡维随性搞出来的蒸馏次数,再次强调道,“两次蒸馏!”

医学生对数字特别敏感,观众席上纷纷埋头:“两......次......蒸......馏......”

“诸位,这只是一次玩闹性质的验证实验,当然,都经过了阿尔方斯先生的事先同意。”

尹格纳茨本想停嘴,忽然发现了角落里的记者瓦雷拉,索性继续编下去: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和助手已经开始研究唇裂手术,力求在盖尔夫人完全康复前为她的孩子找到全新的手术方式。两件事我们会同步进行,一旦有了结果,我们会第一时间对外公布。”

语气铿锵有力,表情充满自信,顿时迎来了阵阵掌声。

“开始手术!”

痔疮是个讨厌的东西,它会慢慢折磨人的身体,蚕食人的耐心。这么一个长在日常排泄通道上的赘生物,切与不切都会让人头疼,而这种头疼在19世纪之前尤其严重。【2】

涂抹膏药的保守治疗一直都是对付痔疮的主流,有不少破罐子破摔的平民还会选用强力泻药,以为靠剧烈排泄就能去除这种东西。

直到如今,外科有了麻醉和还算可靠的缝扎止血技术,医生们又开始对这块“肉”起兴趣了。

其实卡维也挺感兴趣的。

因为之前尹格纳茨说自己研习过了最近外科界普遍提倡的“外剥内扎”法,卡维以为会和经典的痔疮外剥内扎术差不多【3】。毕竟手术也不算难,用不到特殊器械,只要手法到位在19世纪也能把痔疮切好。

但尹格纳茨的操作实在太过粗糙,结果让卡维非常失望。

这位外科大师所用的痔疮夹可以拿来阻挡曲张静脉丛血流,方便一次性割下痔团。但在割之前,没有远端结扎也没做剥离。虽然一次性割掉大块痔疮团后看着很爽快,但想要处理剩余组织就不那么简单了。

缝合不牢固、出血、断线都是常态。

最麻烦的是在分离痔团的时候,尹格纳茨手快了些,有几刀差点切到括约肌和直肠上动脉的分支。好在卡维在旁及时用手和鸦喙钳做了牵拉,这才勉强避开。

切断动脉分支还好说,就是多流点血而已,以他们两位的结扎功底,止血不难。

可要是切到了内层的括约肌,轻的还能自愈,重的话......卡维有心去做缝合修复,但手里却没有能拿来使用的纤细针线,况且找理由也相当麻烦。到那时,可爱的阿尔方斯主厨下半生恐怕就要在失禁中度过了。【4】

要是换做别人就算了,尹格纳茨爱怎么切怎么切。

可毕竟是给自己送免费兔头的阿尔方斯,卡维还是不愿看到他晚年裤子沾shi的凄惨样。

“你怎么了?”掰着p股的贝格特没事儿做,能看出卡维的疲惫。

“哦,就是有点累。”卡维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你体力不行啊,才做了两台手术就这样了。”贝格特难得抓到了机会,小心翼翼地看着尹格纳茨,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要不要换个手?”

说实话,卡维是想换的,但没办法,阿尔方斯的痔疮实在太多了。自己离开了助手位置,万一割断括约肌可怎么办。

“没事,我还能坚持。”

“......我看你们还是换一下,贝格特也很久没上手术台了。”忽然一直坚持让卡维做助手的尹格纳茨发了话,“赶紧把手术做完,然后一起去看伯爵。”

原来是这样。

面对贝格特的舅舅,以及他那位难缠的母亲埃伦娜,尹格纳茨只能妥协。晾了贝格特好些天了,好歹也得给别人一些面子才行。

卡维看着尹格纳茨投来的眼神,又想起了刚做的交易,说来说去都是利益和人情世故。他很快就交出了手里的鸦喙钳,把位子让给了身边的贝格特:对不起了,主厨先生,祝你好运。

本来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既然别人肯做,那自己就好好待在一边休息。

卡维走到场边,擦了擦手,索性把手术周围所有的空间全让了出来,也给萨尔森和梅伦一次机会。

痔疮体积本来就小,能靠近查看手术的过程肯定更好。三人很高兴,总算重新上了手术台,就算只是帮忙暴露视野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站在远处看着强。

然而全场最头疼的反倒成了尹格纳茨。

他算到了贝格特上台后自己的手术肯定要吃力一些,所以特地让他在旁看清全过程,等只剩最后一个痔团才让换人。

可现实比想象要残酷许多,刚才还很灵巧的鸦喙钳瞬间成了无头苍蝇。不仅不能预判尹格纳茨的步骤,做到每一步都走在他前面,还经常遮挡他的视野。

视野是手术顺利进行的关键,更是主刀专心的关键。

不帮忙还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可遮挡视野是完完全全的捣乱行为,脾气再好的主刀也忍受不住这种手术环境:“夹那儿,再里面点,对,拉开!我让你拉开!!往这儿拉!!!”

贝格特很狼狈,自己控制的鸦喙钳不停在被尹格纳茨的手术刀撵着走。

尹格纳茨更狼狈,因为急躁,他似乎碰断了一根血管。

“老师,针线来了~”

......

下午五点,尹格纳茨、卡维和贝格特离开了剧院。

手术在接近尾声的时候,质量断崖式下降。最后一个痔团的剥离切割做得非常勉强,尹格纳茨只能用诸如“组织黏连”、“痔疮肥厚”、“阿尔方斯太过肥胖”等原因搪塞过去。

虽然起因是贝格特手里的鸦喙钳迷了路,但直接原因还是他自己没能控制住脾气。

等一切尘埃落定,坐上马车的三人同看一窗风景,脑子想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三件事。

尹格纳茨需要反思,不仅仅是创新的唇裂修复术式,还有对卡维的依赖。

自从换上卡维当助手后,手术做得越来越流畅,速度也越来越快,中间几乎遇不到什么问题。到底是因为最近技术又提升了,还是和拉斯洛说的一样因为运气好,亦或者卡维真是位手术天才?

难道真是自己在舒适区待得太久了?

贝格特倒是已经反思完了,想通了。

经过这次手术,他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差距,摆正了位置。与其带着贵族光环强逼着自己和卡维竞争,还不如放下包袱多交流手术,多学习技术。

或许一起去看舅舅会是个拉近两人关系的机会,要不就等吃好晚饭之后,找他好好聊聊?

卡维想的就要多一些了。

自己对病房、术前准备、术后护理的一系列改变正在起作用,尹格纳茨正在一步步潜移默化地接受这些改变。自己需要做的就是慢慢等数据结果,科学数据是不会骗人的。

其次就是住房问题。

经过这次交易,卡维进一步发现尹格纳茨会是个重要的传声筒。同样一句话,从自己出来和从他嘴里出来是完全两个效果,就和易主前后的鸦喙钳一样。

再加上他的人脉关系,能安心留在市立总医院肯定比去其他地方要好。而且他也确实不喜欢米克的做事方式,更不喜欢偷偷摸摸地搞什么情报工作,他根本不是这块料。

卡维需要一些筹码来确保自己脱离米克的控制。

其实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位男爵一位富商,最近他还上过晚报头条,俨然成了公众人物。莫名其妙干掉一位公众人物,想必米克也得掂掂份量。

当然卡维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些就足够了,人际关系才刚刚展开,还不够硬,还有充分拓宽的空间。只要自己背后站的人够多,米克才会忌惮自己。

他看了看手里那瓶已经用去3/4的酒瓶,意识到莫拉锁伯爵那块已经烂了的腹股沟会是个不错的机会。

53.清创 莫拉索伯爵家的庄园在郊外,虽然没有那么辉煌气派,但这里却是征战回国后国王给他亲自置办的。

和前两天拉斯洛家舞会的气氛不同,这里的多了份恬静和澹澹的压抑。仆人和管家应对来客时的礼仪十分得体,但笑容很浅,声音、措辞和待客动作都非常克制。

只要稍加在意,就能从他们的一言一行中看出点不寻常来,彷佛将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一样。

“男爵大人,实在对不起。”管家微微欠身,表示歉意,“今天是老爷重要的日子,还请先在客厅稍候,晚饭前就能见您。”

尹格纳茨脸上掠过一丝阴霾,连忙问道:“他身体不舒服?”

“还行,中午吃了半块牛排,一碗蔬菜汤,还有两口蛋糕。”管家笑了笑,“其实是找了人帮他画一副肖像画,这件事他已经念叨很久了。今天总算逮到了机会,把汉斯先生请了过来。”

“哦,没关系,我就坐这儿等吧。”

管家将他迎去沙发,然后对着身后的贝格特说道:“贝格特少爷,如果你想见见老爷的话,我可以代......”

“不用,我陪着老师就行。”贝格特跟着一起走了过去,“反正汉斯先生画画的时候也不希望有其他人待在边上,去了也得被他轰出来。”

管家点点头:“那三位请便,茶马上就到,我就不打扰了。”

“额,不好意思。”卡维见他要走,连忙说道,“请问厨房在哪儿?”

管家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这位先生饿了,我们待会儿会为你送上糕点的。”

“哦,不,我不饿,您误会了。”卡维解释道,“我只是需要使用一下厨房和洗衣房,为伯爵大人的伤口准备一些必要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

管家看似懂了他的意思,但脚并没有离开原来的地方。他侧身看向沙发上的尹格纳茨,直到这位男爵点了头,才转身给卡维带路:“先生,这边请。”

......

客厅相比拉斯洛家的要小上许多,家具和装饰都不算华丽。其实就算聘请了全奥地利最好的建筑装潢师,花上万克朗,也很难在墙上那两幅肖像画面前抢走客人们的视线。

一副是已故的老国王,另一幅则是年轻时的莫拉索。

伯爵一身军装配上军刀和胸前的三枚军功章,比起现在躺床上病殃殃的样子要精神许多。

“很久没和舅舅比剑了。”贝格特站在画像前,回忆起了小时候接受剑术指导时的样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去......”

作为好友,尹格纳茨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今天需要把外面的腐肉弄干净,然后再用上卡维的酒,如果还是搞不定,那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老师,卡维手里小半瓶白兰地真的有用?”

“我也不知道。”

尹格纳茨叹了口气,但很快解释道:“他只说是新英格兰杂志上明确写好的护理过程,我觉得堂堂医学期刊,不至于拿病人开玩笑。毕竟克里米亚战争的医疗数据还是很明确的,在战争后期英军伤兵的死亡率下降得非常明显,连国内都有报道。”

“剪除腐肉,酒精清创,然后盖上油膏敷料......”贝格特忽然问道,“东西都在这儿,他还去厨房干嘛?”

“听说布料绷带还需要经过蒸汽高温处理才能使用。”

“蒸汽?这要求也太多了!”

尹格纳茨当然也觉得多,他记得刚开始卡维只说了油和油膏,之后又蹦出来一个高浓度酒精。后来他发现不仅是病人身上的皮肤,就连自己的器械也都被卡维清洗过一遍。

本来以为这已经够复杂的了,谁知道现在连日常清洗过的布料绷带都需要高温再处理。

怎么会要那么多步骤,这些真的能缓解伤口溃烂么?

尹格纳茨的疑虑很快就被贝格特打断,难得和老师两人相处,他想要询问些手术上的东西。尹格纳茨没心情,但实在拗不过贝格特的兴致,只能把之前做过的几台手术全复盘了一遍。

半小时后,卡维拿着一个纸袋进了客厅,正好楼上传来了声音,三人在管家的陪同下上了楼。

卡维上次见到这位画师还是在阿尔方斯的餐厅门口,没机会认识,这次见面气氛又太过压抑,只是点头致意了下便略过了。

“伯爵大人,祝你早日康复。”

汉斯笑着收拾好了自己的画板画笔,戴帽穿衣,临走前不忘和贝格特小声说上两句:“今晚有比赛,要不要去?”

“什么比赛?”

汉斯轻轻挥了挥拳头:“我有票。”

贝格特虽然天天对着血淋淋的手术台,但却看不下这种运动,总觉得心里被人揪着一样难受:“那种地方还是别去了吧。”

“怕什么,我还叫了萨尔森和梅伦,少你一个多无趣。”汉斯说道,“昨天歌剧没找到灵感,法国菜又泡汤了,这事儿你怎么也得答应我才行。”

贝格特纠结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行吧。”

“那我楼下等你。”

两人还在门口议论的时候,尹格纳茨已经先一步帮着揭开了莫拉索腹股沟上的布条绷带。

疝气手术已经过了快一周,如果是正常缝合的情况,伤口应该愈合得差不多了。考虑到尹格纳茨最后做了敞开处理,好好护理的话也应该有了一层新鲜肉芽,布条上沾的是混合了组织液的澹红色。

可现在卡维看到的却是黄褐色。

金葡菌?

看上去不太像啊。

卡维上前凑近吸了一鼻子,能闻到明显的粪臭味,应该是普外的常客大肠杆菌,在做小肠断端吻合的时候碰到伤口了。【1】

反正不管是什么菌,最后用的都是白兰地,只希望酒精浓度够用来灭菌。

“今天感觉怎么样?”尹格纳茨脸上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些微笑,“听管家说你胃口还不错吧。”

“还可以吧。”莫拉索看了眼伤口,叹气道,“就是这个伤口疼得厉害,情况是不是不太好?”

“你身体那么好,不会有问题的。”尹格纳茨把布条绷带全扔在了地上,从箱子里掏出剪刀和手术刀:“但想要快点好起来的话,还是得忍一忍,你懂的。”

“懂......”

贝格特上前帮忙垫上了隔血毛巾,又拎起被子的一角递给了自己的舅舅。莫拉索咬住被褥,两手捏住枕头两边,深吸一口气,低声喊道:“来吧!”

清创,顾名思义就是让创面干净。

首先部分创面上的痂皮肯定不能留,其次就是周围泛着黄白的腐肉。它们附着在新鲜的肉芽上,尹格纳茨要想清除干净有时候就需要连带着一起切掉。

这是硬生生地割肉。【2】

整个过程持续了8分钟,即使是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莫拉索也一时难以忍受这样的疼痛,只是刚上手,他的后背和头发便已经湿透了。不过作为帝国军人,绝不会喊疼,就算是不小心闷哼一声都是耻辱。

“好......好了?”

“嗯。”尹格纳茨收起刀剪,松了口气,“我这里好了。”

莫拉索以为自己疼晕了,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嗯?什么......什么意思?”

“清创完毕之后,我们还有下一个环节。”尹格纳茨把卡维让了过去,“这位......额,这位你恐怕还不认识,他是当初手术时的助手。”

“助手?助手不是希尔斯医生么?”

“唉,这个说来话长。”

尹格纳茨看了眼一旁的贝格特,后者只能把母亲和自己做过的事儿都说了出来:“反正挺尴尬的。”

“那然后呢?”莫拉索慢慢缓了过来。

“接下去就是他的工作了。”尹格纳茨对护理还是个外行,面前又是自己的老友,实在不敢亲自动手,“他对伤口护理有些心得,病房里一位腿部有大面积伤口的男孩儿都被他给治好了。”

莫拉索只是看着卡维点头,仍然没拿到自己想要的答桉:“所以说,你们接下去还要对我的伤口干什么?”

“用酒,伯爵大人。”

卡维笑着拿出了那小半瓶白兰地:“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如何,今天只能用这瓶廉价货先凑活了。如果效果不错的话,之后的一到两周的时间内,我会帮你换好一些的。”

“请我喝酒?”

“不,请它喝酒。”

卡维用的是更加粗犷的清创方式,一般用来处理大面积创伤,比如烧伤和脱套伤。但相比现代,尹格纳茨的手提箱还是羞涩了不少,并没有类似毛刷一样的东西【3】,最后卡维只能选了一块平时拿来吸血的粗质海绵。

场面让周围三人,包括莫拉索本人都无从评说,只记得过程挺快的,大约持续了四分钟。【4】

“这就差不多了。”卡维看着布满了出血点的伤口基底面,说道,“接下去还是要用上些干净的布料,比如我刚从厨房带来的这些。”

他打开纸袋,用酒精润湿了的双手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叠出了一个正方形,小心盖在伤口上:“然后就是布料的固定......”

伤口护理是外科的基础,结束这次清创后,尹格纳茨和莫拉索重新约了时间:“这次结束后,下一次得是后天的上午。”

“行,上午就上午。”

“接下去只要伤口无碍的话,我就不来了。”尹格纳茨说道,“东西是他找来的,方法也是他先学会的,实验......这些事情还是得他来完成才行。”

好在有YPian酊,疼痛退得也不算快,莫拉索没听清他刚才说漏了什么:“吃了晚饭再走吧。”

“不用了,我还有事。”尹格纳茨婉拒道,“医院还有事儿要做。”

卡维见状想起了艾莉娜的事儿,也跟着说道:“我跟您一起回去吧,正好晚上我也没事儿。”

“不用了,也没什么大事儿。”

不是大事儿?

卡维有些在意,试探道:“您上次说解剖尸体需要帮手,我完全可以胜任。”

“那两具尸体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尹格纳茨依然坚持,“我回医院写一下今天的手术和伤口护理的记录,然后就回家,你难道还要去我家蹭饭?”

卡维嘴上说着“哦,是这样......”。

但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真是这样?

另一边的贝格特也没心思留下,见卡维还缠着老师,立刻帮忙:“汉斯先生在楼下等我,我和他准备出去吃饭,要不你也一起来吧。”

“我?”

“是啊。”贝格特心情不错,“工作时间已经过去了,接下去是放松娱乐的时候,别老想着手术手术的。再说了,年轻人就得和年轻人在一起,老师还得回家呢。”

卡维有些为难。

他和这些贵族名流搭上关系没问题,关系就是利益之间的交换,只要给上对方需要的东西就行了。可真要和贝格特打成一片,实在有违他平日里的生活习惯。

“还是算了吧,我可没那么多钱。”

卡维找了个借口想要走,谁知贝格特连忙接了话:“没关系,接下去还要麻烦你过来帮忙,请客吃顿饭算什么,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

“别可是了!”

贝格特要比卡维高大许多,一把勾住他的肩膀,打开房门就往外走:“汉斯先生!我又给你找了个朋友!”

汉斯正坐在楼下喝茶看报,忽然听到喊声抬头看去:“卡维先生?正巧,我还想和你聊一聊昨晚上的决斗。”

“决斗?决斗都结束了吧。”

“结束了?可报纸上并不是这么写的!”汉斯起身把手边的报纸递了过去,“如果阿尔方斯先生不再追究的话,那Vienna晚报就是在撒谎!”【5】

卡维看着放在头版角落里的几句话,皱起了眉头:“他们并没有撒谎。”

“卡维先生,信真是你送去的?”

“当时阿尔方斯催得紧,我也是没办法。”

“你能不能劝劝他?”

卡维其实并不想劝,因为有决斗就会有外伤,自己可以像昨晚那样搬一次,就能再搬第二次,这可都是收入。所以面对这个问题,他只能耸肩摊手二连,说道:“他就是个倔脾气,劝不动。”

“这可就麻烦了!”

“怎么了?”

“李本先生不见了。”

卡维并不知道里面的利害关系:“不见了不是挺好么,避免了一场无畏的争斗。”

“不,卡维,你不懂决斗。”一旁的贝格特忽然插话道,“如果原先的决斗者坚持不出场的话,那他的助手就应该背负他的荣誉接受这场决斗。”

54.人鼠大战 就算到了不再崇尚决斗的19世纪,这种能靠自身实力维护荣誉的项目,依然在贵族绅士心目中占据着极高的地位。谁不喜欢拿着心仪的武器,站在挑衅自己的尸体面前,笑着迎得所有人的赞赏呢。

当然,真要去付诸行动就另当别论了。

汉斯在法国待过两年,很清楚法国人对决斗有多么狂热。本来阿尔方斯就没想放过李本,现在还被刊登在了报纸上,想再撤掉已然不可能。

“李本先生不是在病房养伤么?”贝格特很惊讶。

“今天中午我去看他的时候就没在,护士也说不知道。”汉斯很无奈,“白白浪费了我买去的甜点。”

卡维也很惊讶。

他惊讶的是汉斯会为了这位刚认识的“朋友”,亲自带着吃的东西,又往脏乱差的市立总医院跑了一趟:“汉斯先生倒是有心了。”

“毕竟是助手嘛。”汉斯似乎对这个角色定位非常有代入感,脸上笑容灿烂依旧,“有一种为李本先生两肋插刀的感觉。”

贝格特找了个空位坐下,拿起仆人送来的红茶,先喝了两口:“说不定是在花园里闲逛呢。”

“不会不会,去花园闲逛可不会带上所有的行李。”汉斯摆摆手,笑着说道,“我看他床边空荡荡的,甚至连医院配送的一条毛巾都被带走了,真是够俭朴的。”

“嗯?他不是贵族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中午那会儿,卡维正和尹格纳茨在外面吃饭,贝格特他们也都在休息,没人会去在意一个病人的去向。

甚至像卡维这样有着现代医疗观念的老医生也不会,因为在现代医院里,病人是很难单独离开医院的。谁又会想到19世纪全奥地利最大的市立总医院的病房,竟然会对病人的去向不管不问。

纵览全院,最守规矩的估计就是妇产科那些孕妇了,因为一旦离开医院就会失去申请育儿津贴的权利。

“我看只能劝一劝阿尔方斯先生了。”贝格特看向卡维,提议道,“他好像更听你的话。”

“头疼啊......”卡维摇摇头,“我要是能劝得住他,就不至于把信送进报社编辑的办公室里了。”

“喂喂,他该不会真的要和汉斯先生为敌吧。”贝格特脸色格外精彩,有担忧,也有兴奋,“要知道汉斯背后可有着全Vienna姑娘的芳心,真打起来,她们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他喷死。”

“我尽量试试吧......”

“好了好了,咱们还是赶紧去看比赛。”汉斯小指垫着桌面,轻轻放下了茶杯,“时间不早了,还得去接萨尔森和梅伦。”

“什么比赛?”

汉斯笑着又象征性地挥起了拳头:“用拳头说话的比赛。”

卡维一愣:“我还以为先生是位不喜欢厮杀的人。”

“我当然不喜欢厮杀。”汉斯看着自己的纤细胳膊,笑着解释道,“但我喜欢观赏。”

......

他们嘴里所谓的拳击比赛,其实只是一家小酒馆地下室里举办的黑拳赛。这种拳赛并不少见,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奥地利人工作了一天也需要有个发泄点放松一下。

如果遇到了急用钱的时候,平日里的观众也可以亲自下场,体验一把拳拳到肉的感觉。

虽说是个小场子,但真想要进去还是得靠一些关系和门道,毕竟这在Vienna算是灰色产业,见不得光。

找到正确的入口位置就是他们口中的“门票”,汉斯能搞到门票并不容易,花了他不少钱。

里面没什么正规拳台,有的只是几块长形木板拼凑出来的小赛场。顶上是昏暗的几盏蜡烛灯,周围满是欢呼喝彩的平民大众。

这里没有规则,没有局数规定,更不会有护具,比赛从裁判一声令下开始,一直打到任意一方无法还击为止。至于怎么才算无法还击,大概只有裁判和本人才知道。

说是说拳击,其实胳膊、肘部、脑门、膝盖都可以用,摔跤、踢腿也是常见招式,最夸张的是连牙齿也被经常用来近距离搏杀。

原则只有一个,不管结果如何,过程中双方都得见血,情节方面也要做到跌宕起伏,不然调动不了观众下注的情绪,不刺激。

而这种地下拳赛也是老板们的吸金利器,往往都需要些保安来维护:“几位?”

“五位。”

“入场免费。”保安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但进去前得先下注,每位不低于1克朗,不讲价,也不支持分期付款。”

“给。”汉斯递去了一张50克朗的纸钞,同时指着墙上赛事表里的一个名字,“全压鼠王罗伯特!”

保安眼神一惊,接过钞票上下打量了来人几眼,没发现什么问题,便收下钱准备放行:“下一场就是罗伯特,如果赢了,你们能获得55克朗。”

“嗯......”

“对了,人鼠大战是几点?”

“罗伯特那场结束,大概要休息20分钟,预计是晚上10点。”

“如果今天罗伯特破记录的话,我们能赢多少?”

“你们继续赌他赢?”

“对。”

“如果他真能赢的话,你们能获得3倍报酬。”

“押100克朗,罗伯特赢。”

“我也押100。”

“100,罗伯特~”

“那我就多给一点,200吧,罗伯特今天必定要创造记录!”

4位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出手阔气,看得保安是一愣愣的。单是这500克朗就已经超过了之前那场比赛的所有赌资,而且他们还全押在了罗伯特身上。

“你们这么押,赔率就降了......”

“降就降吧,随便。”

卡维囊中羞涩,刚要伸手进口袋,还是贝格特给他掏了钱:“我来吧,100克朗,押......你要押哪个?”

“押输吧,应该能拉回点赔率。”

“押输?罗伯特很强的。”萨尔森提醒道,“上一场就差了3秒,差3秒就赢了!”

“对对,这次肯定能赢。”

贝格特爽快地把钱塞进保安怀里:“没事,卡维要怎么押就怎么押,只是区区100克朗而已。”

“好好,我记下了。”

钱对这五人来说就是个数字,尽早入场观看比赛才是重头戏。还没等保安算出赔率,他们就拉着穷鬼卡维往比赛场走去。

地下室并不比楼上的酒馆大多少,而且因为人太多的关系,这里根本听不清周围人在说些什么。

刚推开门,卡维的耳朵就灌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整块天灵盖都在不停承受着声浪带来的冲击。

比起他,那四位平日里衣着光鲜的人反倒像放归了山林的鸟雀,落得自在。

汉斯确实没撒谎。

这位人见人爱的大画家,戴上了假须,身披平民常穿的廉价毛料大衣,竟然能很自然地挤在疯狂的人群里,为场上四溅的鲜血和清脆的骨折声呐喊叫好。

而萨尔森和梅伦虽然是富二代,却非常懂工人阶级平日里的消遣方式,融入进去一点不难。

唯一显得有些拘谨的还是贝格特,即使到了这里,他也很难卸下这一身的贵族气。在他眼里,这种为了金钱的搏杀没有半点荣誉可言,但要让他现在离开,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打,打他!”

“踹肚子,对,再来一脚!”

“倒地了,快踩他腰,继续啊,别给他喘息机会~~~”

卡维看着拳赛直皱眉,按照这种打法,比赛结果不是赢就是死。就算侥幸活了下来,骨折只算轻伤,恐怕没两三个星期根本下不了床。运气稍微差一些,这辈子就没第二场了。

毕竟在没有竞技规则的赛场上,基本靠体格吃饭,断手瘸腿的家伙是上不了场的,因为老板根本赚不到钱。

过了一会儿,裁判总算跨过木栏进了场,帮着拉开了施暴的一方:“......格卡尹倒地不起,波拉茨胜!”

裁决一出,两旁的工作人员迅速拉开小门把已经软成一摊烂泥的格卡尹拖出了比赛场。

“下一场是3胜1负的铁人麦尔多,对阵......”裁判笑着看向身后的一张凳子,“......我们的冠军,已经13胜2负的鼠王罗伯特!”

面对冠军,浑身黑肤的麦尔多脸色异常平静,或者可以说根本没有表情。只是在罗伯特活动手脚的时候,冷不丁走上前吐着舌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鼠王也往前顶了两步,正对着他那张黑脸笑了笑:“多撑会儿,别像上一场那样倒得那么难看。”

两人身材几乎相当,但远远看去还是麦尔多略高一些,肌肉也更紧实。只是真到了场上拼斗起来,体格上的细微差距就不那么明显了,大家都能明显感觉到罗伯特的灵活。

每每被逼到角落他都能找到空隙熘出来,并在半路给对方来上几拳。只是铁人确实人如其名,软绵的拳头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麦尔多上场后的技战术只有一个,把他赶去角落,然后拦住他的去路。

这在狭小的赛场里确实管用,上一场的对手就是被他顶在墙角,一拳一拳打死的。

但鼠王毕竟是“冠军”,身法要伶俐许多,一旦被摸准了对手的速度和角度,摆脱起来并不难。

在全场激烈的欢呼声中,罗伯特就像个戏弄老鼠的野猫,不仅轻松躲开了攻击,自己的拳头总能落在麦尔多的几处柔嫩的关节软组织上,却又不下重力:“你可千万别倒,我还没玩够呢。”

铁人看上去身体摇摇晃晃的,但仍坚持摆出战斗姿势。

“对,这样就对了......”

又是新一轮疾风骤雨般的进攻,就在所有人以为会是一场一面倒的比赛时,忽然铁人歪着身子,甩出了一记匪夷所思的右勾拳。

罗伯特虽然一直记着拳路,可没想到对方身体失去了重心,拳头往下沉了几公分,正对着他想要躲开的地方扫了过来。

正中面门。

鼠王身手敏捷,但抗击打能力并不强,只是一拳就像被拔了插头的机器,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

观众大都把日常的零用钱押在鼠王的身上。

这位昔日的冠军在这儿已经连赢了10场,甚至还两次挑战人鼠大战,离越过最后一道坎只差了三秒。而麦尔多只是个刚被卖给老板的黑人打手,毫无搏击经验,全凭着身体力量在死撑。

两相比较,怎么看都该是鼠王赢才对。

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根本不和他们讲道理,顿时怨声四起,手里的报纸、烟头甚至酒瓶都在往场内乱飞。

“假拳!”

“肯定是串通了一起来骗钱的!!”

“开什么玩笑,我把刚拿到手的钱全押在他身上了啊!”

“***,是不是被人在床上榨干了???打得太烂了!”

“啊,没钱活不下去了......”

即使周围输得如此惨烈,赛场老板也依然管不了他们的死活。拳赛开着本来就是为了赚钱的,鼠王败了就败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继续进行。

裁判迅速入场,同时进来的还有好几位搬运工:“如诸位所见,两人纷纷倒地,按照赛程规定,先倒地为输,所以这一场铁人麦尔多获胜。”

鼠王和铁人都倒在了地上。

在这片不足10平米的赛场里,只有站着的才算人,倒下去的就和被送上解剖台的死猪没任何区别。

“没想到鼠王竟然输了......”汉斯多少有些落寞,“还以为他能直接破纪录的。”

萨尔森问道:“上次是多少时间来着?”

“5分48秒,慢了3秒。”

“可惜可惜,我看这一拳下去脸都歪了。”

裁判尽快稳住了周围人的心态,新一轮的下注环节即将开始:“好了,大家收拾心情,接下来才是今晚的重头戏。由于鼠王已败,铁人也无法继续战斗,接下去的人鼠大战将由我们的钢牙来替代出战!”

“钢牙?”卡维笑着问道,“这绰号挺有趣的。”

汉斯忽然又兴奋了起来:“钢牙可凶了,5分45秒的记录就是它保持的。”

“哦?”

这时场边小门再次被打开,一位工作人员走进场内,同时和他入场的还有一条大麻袋、一根狗绳和一条猎犬:“诸位,接下去需要下注的是,钢牙第二次对上100只老鼠,能否再次刷新自己的记录。”

话音刚落,裁判便回头翻过木墙回到了观众群众。

而在周围正在加紧时间下注的时候,那位工作人员则是抽走了狗绳,然后慢慢打开了麻袋上的活结。随着哗的一声,袋口贴着地面,倒出了黑压压一片老鼠。

55.六边形人渣 老鼠是整个欧洲的噩梦,但此时的欧洲居民们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们还在为找到一件闲暇之余的娱乐事儿而感到高兴。

没有什么比看一条猎犬肆意撕碎老鼠更解压的了,要有的话,那就是用脚底将它们一个个踩成肉酱。

看着黑鼠被围在木栏子里四处逃窜,再听着那一阵阵肉团爆开的噗噗声,或者退而求其次听一听它们的惨叫,场边所有人都会为之疯狂。

除了卡维。

他以为人鼠大战会是什么有趣的活动,没想到是以时间为胜利标准的虐杀比赛。而且这种虐杀毫无技术含量,完全看一个刺激。

老鼠,最脏的动物,四溅的鲜血肉块会把它们体内的病原菌播撒得到处都是。19世纪没抗生素,一旦中招就会非常麻烦。

卡维平日里的生活非常注意,把原先的习惯全带了过来。

喝水只喝烧开后的,碱皂洗手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时不时还会拿上布巾裹住口鼻。而遇到这样一个狭小环境里的100只即将被咬开的老鼠,卡维选择了逃。

逃离酒馆后,他甚至还有些懊悔。

这场娱乐性质的比赛也让卡维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在19世纪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儿,不生病真好。

想来穿越已经一周,也许是太过顺利,所以自己还不够谨慎。要不是因为3月天气还有些寒冷,他说不定已经被地下室里的跳蚤咬上好几口了,而跳蚤正巧是鼠疫传播的一个主要方式。

卡维站在街边,脑子很乱。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住处。

贝辛格大街比市立总医院的病房还要脏,里面不乏成堆的老鼠。虽然平时看不见,但要是把“钢牙”放进去,说不定第二天就能看到一摞小尸体。

他不可能去养狗,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离开那儿。

加上艾莉娜的要求,卡维已经有了充分的目的摆脱米克。现在要的就是个理由,拉斯洛和莫拉索两人的日常换绷带护理应该能堵住他的嘴。

行不行得通,只有试过才知道。

其次能想到的就是实验,即将要做的催产素实验也涉及到大量啮齿动物。

之前他并不在意,因为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工作,厚布手套和遮面布巾是标配,如果可以的话,他还能为自己买一副眼镜防止溅血。

但现在想想,这些或许还不够。

入学也得抓紧时间,只有待在学校里,他才有安心实验的资本。而那些仍在被传染病致病原因搞得晕头转向的教授们,也需要一些自己的点拨。

连续两波悲观思维过后,卡维还是反应性地给了自己一些乐观向上的想法。

欧洲人对黑死病还是很有“经验”的,WYN至今没出现报道,说明情况还好。但老鼠身上有上百种致病微生物,还是要小心为上。

玛德,再也不来这种鬼地方了。

“卡维?你怎么了?”一同出来的还是同样对地下室有些反感的贝格特,“哪儿不舒服么?”

确实不太舒服。

“额,没有,就是想透透气。”卡维尴尬地笑了笑,“我对老鼠实在是......”

“其实我也有点。”贝格特叹了口气,马上又说道,“不过刚才的拳赛还是挺有意思的。”

“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看这些东西?”

“其实来这儿已经不错了。”贝格特又想到了四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汉斯先生属于那种咸甜不忌的人,只要对胃口了什么都看得下去。相比我以前被带去见识过的黑‘拳’赛,这里的口味已经清澹了不少。”

比赛很快结束,钢牙以5分28秒结束了战斗,又一次突破了自己的极限。

它为老板带去了将近300克朗的收入,而奖励则是两块总计不到3克朗的肉。

五个声名显赫的年轻人穿着穷酸衣服,垂头丧气地离开小酒馆,乍看上去就和街角那些喝醉了酒的烂赌鬼一样。

“又输了......”

“还好吧,上次我们赌赢了的。”

“那是因为抽签给的武器太幸运了。”汉斯辩解道,“双持大砍刀对上一对赤手空拳,地方又那么狭小,想不赢都难。”

“或许我们应该反着买?”

“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

卡维没空去和他们讨论赌博的套路,他在意的还是回到73号后怎么找米克交代自己需要搬家的理由。

只要米克稍稍有点常识就该知道,拉斯洛和莫拉索两人的护理工作肯定要比窝在73号写密码本重要得多。但米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万一拒绝,自己又该怎么面对。

忽然身后的酒馆里响起了一阵阵咒骂声。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就被人拳打脚踢地赶了出来。随之而出的,还有一群手拿玻璃酒瓶和铁棍的打手。

“好家伙,弗勒尼,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了。欠钱不还也就算了,你竟然还敢来看拳赛?”带头的打手扔掉手里的酒瓶,又上前踢了他两脚,“你已经拖了整整一个月了,我劝你赶紧还钱。”

“我......我没钱。”

“没钱?”

打手头子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接过一根铁棍,没二话,直接砸向了他的膝盖。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那位叫弗勒尼的男人没来得及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两棍。

顿时街上惨叫连连,蜷身抱起的那条小腿就像不是他的一样,脚尖转去了一个奇怪的方向。

“上次拔了你三颗牙,现在废你一条腿,如果再不还钱,就别怪我们上门要钱了。”

众人嘴里的老大根本不管他的惨叫,只是陈述这条街的规矩:“规矩你应该懂,家里要是没钱,那就只有把你老婆卖了。”

“卖?”

“怎么卖不用我教吧,这条街上有的是收人的地方,你自己看着办。”

“可她,她在医院里。”

“医院我们可不敢去,里面达官显贵太多,闹事也不太好。但只要出了医院回到家,那就由不得你们了。”

老大把棍子一扔,往男人身上吐了口唾沫,让一群满嘴奸笑的手下回了酒馆:“兄弟们,今天我买单!半夜还有更刺激的比赛,咱们接着喝!”

事情被那五人看在了眼里。

除了汉斯以外,弗勒尼算是他们的熟人了,就是诺拉的那个混蛋丈夫。

其实早在卡维和维特赶走他之前,这个人就已经在医院出名了。诺拉被诊断产道狭窄后,贝格特他们也见过他,漂、骗、抢、赌、酗酒、家暴样样精通,简直就是个六边形人渣。

自从诺拉怀孕住院后,家里少了她那份女佣的收入,过惯了逍遥日子的弗勒尼开始四处借钱。

有现在这个结局,也是咎由自取。

可诺拉怎么办?

按照贝格特自身的性格,以及从舅舅身上承袭的旧时代骑士奉献精神,遇上这种事儿肯定得上去教训他们一顿,当然弗勒尼也得一并教训。

可更懂灰色地带的萨尔森和梅伦绝不会答应。

“就是一群老鼠而已!”萨尔森拉着贝格特的外套,劝道,“你不会是看比赛看上瘾了吧,还想自己入场?”

“当然想!我想像钢牙一样,把他们一个个撕碎!”

“你清醒点!”梅伦也跟着劝道,“要是没木板围着,能咬死那么多老鼠么?”

“富人有富人的玩法,穷人有穷人的规矩,我们管不着,也管不了。”萨尔森直接走到了贝格特身前,又把他推了回去,“赶紧走吧,这里太乱了,不适合我们。”

“对,得走了,吃饭去......卡维,你也快跟上~”

“哦,知道了。”

站在一旁的卡维除了感叹一句诺拉遭遇悲惨之外,也没什么能做的。

他既没有贝格特的冲动性格,也没有萨尔森、梅伦那种对底层的了解。同时也会因为职业的关系,不像汉斯那般置身事外。毕竟是即将上手术台的病人,他多少有点触动。

不过这些感受都不算强烈,卡维也知道,事情不是自己随随便便就能改变的。而且弗勒尼也确实够讨厌,连看都懒得看的那种。

任谁碰到这种混蛋都想上去揍他一顿,这反倒让他更在意那位动手打人的大哥。

所以在贝格特他们还在讨论该不该上去干上一架的时候,卡维却发现那位大哥并没有跟着手下回酒馆,而是把人都送进去后,独自一个人弯进了一旁的暗巷。

本来街上就没多少光亮,暗巷里就更暗了。

在酒馆门口微弱的油灯照射下,卡维还是看到了暗处的两个人影,一高一矮。

他们背对着街角,又是很常见的身材,卡维扫了两眼也没兴趣想往下细看。就在他准备跟着几个同伴一起离开的时候,高个男子忽然往前站了半步,露出了左侧的半张脸。

这是半张让卡维能记上一辈子的脸。

米克?

......

晚上11点,卡维回了家。

这两天他实在太累了,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忙了一天,这幅瘦弱的身体确实有些撑不住。就算在马车上已经打了半小时的盹,他现在依然很累,满脑子想的都是家里那张没多少弹性的硬板床。

卡维才刚踩上三楼的楼梯,上面就响起了开门吱呀的声音。紧跟着楼道尽头有了脚步声,配合着卡维慢慢向前,最后在301的门口碰了头:“你总算回来了。”

“额......”

卡维毫无反应,掏出钥匙就准备开门。

“我可从七点等到现在。”303走到他身后,大有紧随其后一起进门的意思,“今天事情很多,咱们得抓紧时间。”

卡维一脸难受,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今天还是算了,我很累,我得休息。”

见他这么说,303立刻上前半步卡在门口,边笑着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脑门:“我看还是抓紧结束今天工作的好,要是米克先生知道你这么偷懒,可是会生气的。”

卡维回想起了之前还顶在这位老头脑门上的击发枪,只能无奈地点点头:“进来吧。”

303说得没错,今天事情确实很多。

死了人的102室还被警局封着,但罗莎的桉子已经定了,租赁牌子挂出去没几天马上就有人上门问价钱。本来303已经看中了两个人,明天送封信给米克,就能定下租客是谁。

可谁知傍晚,米克的信倒是来了。

“他要安排一个人过来。”

“谁?”

“不知道。”303说道,“听说最早今晚,最晚明天就住进来,让我们俩盯着点。”

“额,今晚?都11点了。”

“感觉应该是明天。”

“你看着点就行。”卡维点头,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是,那个烦人的维特探长又来过一次,把现场翻了一遍,也没来找我,估计没收获。”303说道,“我看过两天102的牌子也能挂出去。”

“嗯,还是250赫勒的老价钱?”

“就这么定吧。”

接着303又说了些琐事,卡维刷刷地做着笔记,接下去还需要按密码本重新对着写一遍,估计做完得凌晨2点。好在明天不用早起,睡到9点再去也没事。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没等卡维开口询问,大门就被钥匙轻松打开。

门口站着的是两位穿着黑衣的男人,瘦高身材的正是米克,而另一边的矮个子则是个让卡维意想不到的人。卡维到是尽量克制住了自己惊讶的表情,但米克身边那位就没那么熟练了。

“怎么了?”

“我......他......”

米克看着他的视线,有点惊讶:“你们认识?”

“昨晚上在街上认识的。”卡维解释道,“好像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罗什舒亚特餐厅门口,我记得李本先生还上报了。”

李本显然对上报这件事很不悦:“彼此彼此。”

“原来是这样。”

米克并没有发作,没有掏出那把枪顶住对方的脑门,也没有破口大骂,或者逼问具体内情。他只是和个普通人一样把人交到了卡维和303的手里,就准备离开。

让本来不正常的人变得正常,那说明这位李本似乎也不太正常。

不过卡维对他没兴趣,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米克先生。”

“我得先回去,有事儿以后再说。”

米克把人送进隔壁的302就要走,但卡维依然缠着他:“不,米克先生,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56.交(拉)谈(扯) 在米克眼里,他和眼线是非常重要的上下级关系,自己的决定不容置疑,所以一开始对卡维强硬的态度非常不满,但当他听完卡维的条件和要求后,还是能保持住最基本的理性,至少没有急着掏枪直接把他打死。

“没想到你能和拉斯洛先生搞上关系。”米克对这件事没什么心理准备,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计划似乎总是跟不上事情的变化,“我记得你25日遇到的我,26日就转业去医院工作了,这才过了几天?”

“六天吧。”

“拉斯洛先生是前天晚上的舞会吧。”

“对。”

“这日子过得可真够快的......”

“其实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卡维继续说道:“我也没想到米克先生竟然没看晚报,昨晚我的名字可是上了晚报头条的。”

“Vienna晚报?”米克叹了口气,“昨晚上有事儿就没看,其实就算看了,我也不会去翻外科手术的新闻。这种残忍的治疗方式不是我的菜,也许在看到‘尹格纳茨’的标签后就会直接略过去。”

残忍?

开枪崩开别人脑瓜子就不残忍了???

“那我倒希望米克先生今后多关注关注。”卡维说道,“因为这类新闻会越来越多的。”

和这类人谈条件,不论是顺从听话,还是坚持己见都没有用,对方绝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卡维要做的是给他另一个选择,一个对自己有利,对他也有利的选择。

历史告诉他,当自己处在飞速发展的过程中时,只有互惠互利、合作双赢的交易才能让这种关系可持续性地保持下去。

米克接过了303递来的报纸:“你想离开73号?”

“对。”卡维解释道,“我觉得与其把我框死在这里,还不如把我放进外科手术的大环境里更有用。”

“嗯,我看到了,你现在是拉斯洛先生身边的大红人,报社那些挑剔的记者都能给出这样的评价......不错。”米克看着报纸上的文字,说道,“但他是帝国未来发展计划中的核心,并不是我工作里的核心。”

卡维摇摇头,对这种看法非常不解:“但你能从100个人里轻易找出一个人来做73号的工作,但却没办法找出第二个卡维。”

自信,只有自信才能给自己赢得应有的东西。

“外科我不太懂,手术做得多好对我没有意义。”米克放下了报纸,“既然你说你能向上打通贵族的人脉关系,我觉得还是先聊聊莫拉索和拉斯洛吧。”

卡维说得天花乱坠,但其实和他们并不熟,知道的消息自然不多。

“不不不,米克先生,现在我还没多少消息。”卡维继续解释道,“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莫拉索伯爵的婚姻消息吧。”

“他又要结婚了?”米克皱起眉头,“不对啊,他的腹股沟不是快不行了吗?”

卡维重新又捋了一遍莫拉索的身体情况。

没有高烧,说明感染只浮于伤口表面。

排气通便,没有腹胀腹痛,说明肠子断端吻合得很不错,应该没有肠瘘之类的问题。

伤口新鲜肉芽长势还不错,说明伯爵身体底子很好,只要保护伤口免于感染,胜利就在眼前。

短暂停顿了三秒后,卡维笑着回答了米克的疑问:“还是希望米克先生不要侮辱我的外科能力,有我在,伯爵还死不掉,至少不会因为一场简单的腹股沟手术死掉。”

简单?

米克皱起了眉头。

他并不是对这个答桉不满意,相反,他太满意了。

同为帝国服务,米克也有军衔,从广义上来讲他和莫拉索也算有些同袍之泽。他当然不希望一位能上场奋勇杀敌的伯爵死于非命,如果能长命百岁的话那就更好了。

真正让他皱眉头的还是卡维的外科水平。

伯爵的手术牵动了不少人的心,这从剧院手术的火爆程度就可见一斑。结果就是,手术不仅上了报,更是在高层内部被传得沸沸扬扬。

米克虽然不怎么了解外科,可周围有的是人了解,前几天听都听烦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腹股沟疝气手术确实没什么难的,但莫拉索接受的是将近2小时的肠断端吻合+腹股沟疝气修复术,难度在整个世界上都排在了前列。

按照他同事的原话,能活着下手术台已经是万幸,所以卡维这句“简单”让米克惊讶得不轻。

但惊讶并不代表他怀疑,加上拉斯洛的气切和两人给予他的信任,即使会有些夸大的成分,米克也不得不相信卡维确实有这个能力。

“这......这不简单吧。”

“至少在我和尹格纳茨老师的手里,并不难。”卡维换了个表达方式。

米克不得不重新审视卡维的问题。

他想把贝辛格大街打造成城市东南区域的触角,尽量将信息收集的渠道深入中底层的各个方面,73号就是重中之重。现在303老了,又突然来了个李本,这里确实缺人。

但他缺乏贵族圈子里的眼线,身体健康方面的消息就更缺了,卡维会是个拿来问路的好石子。

米克是个愿意为帝国尽心尽力奉献一切的人,升职并不是他的原动力。而且以他的出身和性格,升职也很不容易。但要是真的把升职摆在面前,他也会欣然接受,而卡维给的就是一个升职机会。

放卡维走也不是不行,但需要些管束力。

“我可以答应你。”见卡维松了口气,米克还是要给他打上预防针,“先别急着谢,我是有要求的。”

“请说。”

“首先,你需要保证消息的唯一性。”米克让303去倒了杯水,然后继续说道,“至少你得保证你的消息并不是那些成天站在霍因茨街上献媚的女人,只要给点票子就能上她的床。”

“那当然。”

“其次,你依然得保持和我的联系。”

这个要求让卡维犯了难,不是工作繁忙的问题,而是他压根就不想和他联系:“我现在的工作太忙,像密码本、寄信、收信这种过程太过耗费我的时间了。”

“你误会了,不需要这样。”米克说道,“接下去的联系光靠写信恐怕已经说不清了,你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也会去医院找你。当然写信也行,不过信件必须加密,这个是规矩。”

卡维记下了这些要求:“还有么?”

“管住嘴。”

“这个我懂。”

米克用手指点了点嘴唇,接过了303递来的水,见卡维准备结束谈话,连忙说道:“你别急,事情还没完。”

“还有什么事?”

“隔壁。”米克指着一墙之隔的302,“你能不能说说这家伙的事。”

卡维还以为李本和米克是老相识,但现在看来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他绕开了今晚看到两人见面的事情,以防他误会,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部分:“我其实和李本先生没聊过几句话,送他去医院后也只是做了些简单的检查而已。”

“然后呢?”

“没然后了。”卡维摇摇头,“我今天一天都在忙,连他下午私自离开医院的事儿都不知道。还是在莫拉索伯爵家里,听别人提起才发现的。”

“听谁说的?”

“一个画家......”卡维想起了之前罗莎死时两人在这间屋子里的谈话,“对了,就是汉斯先生嘛,你认识的。”

“怎么和他扯上关系了?”

“那还得从决斗讲起。”

卡维又把决斗的事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包括阿尔方斯穷追不舍也一并提了。

决斗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李本对他还有用:“李本先生是我的人,汉斯先生又承包了公园塑像的画稿,他们俩都不能有事。决斗必须停止,你得帮着搞定这位烦人的法国老。”

“我尽力。”

“好了,事情就说到这儿吧。”米克看了眼时间,直摇头,“你随时都能搬走,钥匙记得给303,我得走了。”

“等等~”卡维笑着又和米克拦下自己一样拦下了他,“我还有最后一件事。”

“怎么还有......”米克的耐性被磨得差不多了,“我再给你5分钟,快说!”

卡维在之前的对话里让米克承认了自己的地位。

既然觉得他有用,那米克就得给出与之相符的报酬才行,毕竟卡维也算是高级工具人,待遇得跟上。

“你要多少钱?”米克也不墨迹,“开个价吧。”

“我不要钱。”卡维看中的是更好的东西,“我要的是安德烈先生的遗嘱。”

“你要......”

贵族名流的圈子里,自有他们一套鄙视链。

其中最重要的还是权,权力本身就能带来海量的人际关系和金钱。贵族之所以是贵族,并不是因为他家多有钱,而是因为他的家族声名显赫,并且在国家机关担任要职。

像克里希子爵、莫拉索伯爵就是这一类。

权过了之后,他们谈的才是钱。

虽然贵族也能用权去敛财赚钱,但真当钱到了一定的量级之后,权有时候也不得不妥协。拉斯洛就是这类富商,他的每一桩生意都牵动着各方利益,就连克里希这样傲慢的贵族也得赏脸给面子。

钱之后,能聊的就比较多了。

色和艺是两个比较常见的东西,社交名媛、画家、音乐家都是他们竞相追逐的妙人。有了二者之一,就代表了他们沾上了名流圈子,将来就算不能飞黄腾达,但至少能保证无忧无虑的优握生活。

而汉斯就是其中的典型。

在这样一个圈子里,医生还不足以涉及到内部。尤其卡维还是个平民,之前做的是砍树的脏活,身份低贱,住的还是廉租房,这就更加剧了名流圈子对他的抗拒。

卡维现在要的就是一层皮,一层能让自己改头换面的皮。

米克总算意识到了卡维的贪婪,关键这种贪婪说不定还能为自己带来不小的利益,但他并不答应:“安德烈的遗嘱我已经撕了。”

“你说过还有备份的。”

“也已经撕了。”

“这......”

卡维又重申了一遍自己拿到身份后的好处:“米克先生,我必须告诉你,莫拉索伯爵只是个例外,因为我上过手术台,他信任我。但在其他人眼里,我仍然只是个低贱的平民,没有这种身份我甚至连见他们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这帮人什么态度我都知道。”米克摇头说道,“也不是我不肯给你,只是图书馆的资金有限,房子和那些物品已经开始拍卖了。”

卡维脑门降下几条黑线,原来是在自产自销,一切还是为了钱:“那我不要房子和东西了,我只要身份。”

“只要个空头衔?”

“对。”

“现在可不比二十年前,没实权的贵族就和白纸一样,安德烈的男爵身份没多大用处。”米克解释道,“而且他早就落魄得不成样了,走在大街上也没人会认出他来。”

“不会啊,我看他家里的东西还挺多的嘛。”

“都是我瞎编的。”米克轻咳了两声,解释道,“安德烈除了一套公寓外,房内东西的总价值不超过200克朗。”

“才这么点?”

“对你来说倒是不少了,可在那些贵族面前,三位数也就是一顿饭钱罢了。”

“米克先生,这你就说错了。”

“嗯?哪儿错了?”

“因为单是今天的两台手术就已经让我赚了50克朗,所以200克朗并不多。”

卡维没有隐瞒自己的收入,因为只有暴露现在的收入,才能降低钱在交易中的比重,才能让自己拿到钱以外的东西:“所以说,钱对我并不是大问题,身份才是!”

事情的进展大大超出了米克的计划。

之前的砍树工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能月入数百克朗的优秀外科助手,身份、地位、金钱都不可同日而语,这让米克的态度也有了些转变。

“你的要求我会和上级勾通的,至于能不能搞定,不是我说了算。”

米克越说越觉得魔幻,回想起自己之前和卡维交流时的样子,再想到将来说不定得以“男爵先生”为开头,就浑身不自在。但也只是有些不自在罢了,如果真像卡维所说,能为图书馆带来更多上层消息的话,开口叫两声男爵也没什么不妥。

其实在卡维这儿,爵位之类的要求都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只要继续提一提自己的身份,他就能彻底摆脱米克这个瘟神。

交谈持续了半小时,卡维基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经过这么一谈,他反而没了睡意。

卡维先把已经风干了的垂体后叶研磨成粉,直到凌晨1点多他才上床睡觉。

期间4点醒来一次,做浸出,5点醒来一次,第二次浸出,6点又醒来一次,第三次浸出,直到上午九点前卡维总算完成了所有的提取工作。

整整10g的兔脑垂体后叶干粉,换来的是15ml提取液,浓度未知,效果还需要进一步实验才能知道。

上午9点,卡维上了去往拉斯洛住处的马车。

57.小生意 腹股沟堆积了许多软组织,还是腿部活动的重要节点,非常容易成为细菌的营养品。就算到了现代,疝气手术都经常会遇到伤口感染难愈合的情况,

莫拉索的腹股沟是一大片裸露的伤口,手术时还碰到了断开的肠子,所以感染严重在所难免。在处理时需要仔细清创,对之后的消毒也有一定的要求。

要是没有酒精,卡维也难保证伤口一定能长好。

但拉斯洛的喉咙就没那么麻烦了。

他那里只有一个2cm左右的细切口,而且缝合还是卡维自己做的,感染的可能性要比莫拉索低得多。所以卡维昨天没有急着去弄酒精,而是选择今天先去看看情况。

“拉斯洛先生,伤口看起来长得很好。”卡维接过了管家递来的干净纱布,折成小方按在伤口上,“我看再过几天就能拆线了。”

“真的么?”

拉斯洛本来想习惯性地上手摸摸看这块地方是什么感觉,忽然想起了卡维刚才的告戒,立刻停了手:“没洗手不能碰,坚决不能碰,碰了就会和莫拉索伯爵大人一样。”

“像洗手这些习惯得慢慢养成,刚开始确实会有些别扭。”

卡维笑着整理了自己的东西,对身边的管家说道:“绷带还是按照我那天要求的,先清洗,晒干,保持干燥。等我下次来之前用蒸汽熏蒸,然后才能用。”

“好的,卡维先生。”

拉斯洛心情不错,起身对着镜子看了两眼,忽然问道:“对了,听说你昨天去看了伯爵,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莫拉索伯爵?伤口挺严重的,已经化脓了。”卡维说道,“我和老师做了次彻底的清创,就看明天早上的情况。如果这次能长好,问题应该不大。”

“问题不大?”拉斯洛系上了衬衣的扣子,“我听别人说他都快不行了。”

“应该是传言失实吧。”

“怎么感觉又是报社记者在胡闹,我那天也是,都是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主。还是希望伯爵大人能尽快恢复健康,帝国还需要他。”拉斯洛套上外衣,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咱们得好好聊聊。”

还聊?

“拉斯洛先生,我医院里还有不少事儿......”

卡维想走,但拉斯洛没给他机会:“就聊一会儿,等吃完午饭,我让车夫把你给送回去。”

别人盛情难却,卡维只能坐下。

“听纳雅说,你拒绝了我的邀请。”

“实在是我学艺不精,怕来了做不好这份工作。”卡维早就做了准备,笑着谦虚道,“还是希望能在尹格纳茨老师身边多学一些东西。”

拉斯洛也不戳穿他,只是连连叹气:“我现在38岁,手里要钱有钱,要人脉有人脉,所以还想多活两年,为帝国做做贡献。当然,我不会强人所难,把你锁在这间庄园里确实不太合理。”

“谢拉斯洛先生能体谅。”

“所以我在自己庄园边上的住宅区里给你买了一套公寓。”拉斯洛笑着从桌上取来一把钥匙,“家具都在,装修听管家说还不错,你要是愿意,随时都能住进去。”

卡维:???

“算是送给你的,地契就在这儿。”

拿人手短,卡维看着那份地契,已经猜到了他的要求:“如果拉斯洛先生有事儿,我是不是得第一时间到你这里报道?”

“嗯?你不是不愿意么?”

卡维一愣:“难道是别的要求?”

“要求?为什么送东西要提要求?”拉斯洛想要大笑,笑卡维他寒酸,但考虑到自己喉咙没好,还是强行忍了回去,“我不强人所难,也没什么要求。只是听说你没地方住,所以就买来送给你了,算是报酬吧。”

说实话,卡维确实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份大礼。

只是简单的气切而已,现代一次传统气切也就几百块钱。如果动用经皮气切的话【1】,也就四位数的价格,无非是器械上的费用罢了,操作并不难。

现在直接送房,这操作卡维没见过。

“对了,尹格纳茨老师呢?”他还是保持着一位助手该有的谦虚态度,“其实整个手术操作有一多半是他做的,要不是最后晕倒了,我也没机会。”

“放心,你老师也有。本来也准备送间公寓的,能离医院近一些。但他似乎更喜欢尸体,所以我就帮了点小忙。你也别有顾虑,一间公寓而已,比起我的命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拉斯洛开解了他两句,问道:“对了,你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我哪儿还敢提什么要求......只不过......”

“不过什么?”

卡维忽然想到了这些天一直在捣鼓的催产素,总觉得自己一个不懂商业的人去搞肯定会吃亏,还不如把这种事情丢给专精的商人去做。

但19世纪中期仍然保留了小作坊的传统,刚起步的工业化生产并没有覆盖掉沿袭千年的药剂师行业。绝大多数药品还停留在单人徒手操作的时代,对药物的销售和批发都没有概念。

全世界范围内都没有几家像样的药厂,所以卡维有了些大胆的想法:“听说先生经常投资,不知有没有兴趣投资药厂。”

拉斯洛的商业版图横跨欧陆,但对“药”几乎没有涉及。

“药厂?这种厂能赚钱么?”进了拉斯洛的领域,他的态度马上就变了回去,“药厂可不是医院,我没办法用做慈善的心情去投资,既然投了钱就一定得有收益。”

“收益无非是看药物疗效。”卡维解释道,“疗效看的是药物实验的结果,以及将结果发布后医疗各界的反应。只要保证结果的有效性,拿到专利后就能为药厂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

听了这段话,拉斯洛微微点头,对面前这位年轻人有了全新的定位。

卡维恐怕不只是个有着杰出天赋的外科助手,还有些商人的头脑。只不过拉斯洛对药的兴趣不大,他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你刚才说到了专利?”

“对,专利,只要新药申请了专利......”

“卡维先生。”拉斯洛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在质疑你的专业能力,只是你现在脚下的这片土地,并没有颁布《专利法》。”【2】

卡维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这在现代都是常识:“没有专利法?”

“我很肯定,没有。”

“这样的话,一旦我公布了药品配方,全奥地利人都能自己做了?”

“也不至于。”拉斯洛说道,“我记得奥匈两地都是有相关专利制度的,可以申请专利维护你的权益,也算受到法律保护吧。”

卡维:???

他没明白对方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是什么意思,只能怀着疑惑继续说道:“只要有了新药专利,搞定制作生产流水线,收入绝不会少。”

拉斯洛没有接话,而是在接下去的半小时里,语重心长地给他说了一个来自大洋彼岸美国的故事。

20年前,有这样一种药物被人发现可以用于治疗病人,发现者和卡维一样,都是外科诊所里的助手。

他为了证明药物切实可用,特地进入哈佛医学院跟随导师学习医术和药理,终于找到了药物使用的可能性。在随后一次现场展示中,发现者向观众们展现了药物的实际效果,大获成功。

所有人都相信药物的疗效,但在申请专利的时候却发生了诸多意外。【3】

“知道都是些什么意外么?”拉斯洛试探着问道。

“有人和他抢专利所有权?”

“你确实聪明,第一个抢专利的就是他在哈佛医院的导师。”拉斯洛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二个就是他在发现药物时的一位医生朋友。”

“......难道还有第三个?”

“是啊,有第三个,第三个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来就说药是他之前就已经发现的,四个人对簿公堂。”

拉斯洛继续说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不怀疑你的专业能力,因为我不懂,但我怀疑你申请专利的能力,因为这个我懂。

要知道那是美国,专利法桉已经施行了半个多世纪了,但这款药物的专利依然没有答桉。而你现在要面对的是没有颁布法律的奥地利,能否捍卫住自己的专利,我需要打上一个问号。”

专利对于普通医生来说有些距离,平时也不怎么接触。但对于像他这样一直在一线奋斗的外科医生而言,手术也有专利。不仅仅是手术方法,还有许多围绕新方法的改良手术器械,这些都可以获得专利。

所以卡维很清楚药品专利需要的是什么。

而他和那位发现者的区别就是,在别人还站在起跑线上的时候,卡维早就已经在终点线前等着了:“拉斯洛先生无需担心,我能保证药物的创造性、实用性,甚至还能保证它的唯一性。”

“你能保证唯一?”

“药品专利保护的就是唯一。”

拉斯洛能看出卡维没在骗人,但他的理性告诉自己,一个17岁孩子根本没办法在精通外科手术的同时又精通药剂调配。

关键他还是个根本没接受过多少教育的平民。

“你要知道,专利申请前需要准备许多材料,包括药物制备、实验方桉、实验结果和所有数据,最后还有相关的论文材料。”拉斯洛问道,“你确定你能写?”

“没问题。”

“你会拉丁文?”

“会。”

“谁教你的?”

“我父亲。”

“这太不可思议了......”拉斯洛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叹了口气,“我之前认识一位匈牙利医生,就是因为对拉丁文的熟练度不够又不会奥地利德语,所以一直没办法发表自己的观点。”

“就和丢失了手术刀的外科医生一样。”

拉斯洛看着卡维,神色有些凝重:“他脾气古怪,不过你和他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朋友,因为他也经常提醒我要洗手。”

“哦?”卡维来了兴趣,“他叫什么名字?我或许听说过。”

“塞麦尔维斯。”【4】

卡维确实听说过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因为他对医疗历史没多少兴趣:“他在哪家医院工作?以后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说不定能去拜访他。”

“匈牙利的森特罗库斯医院。”

“嗯,我记下了,如果有空的话......”

“这是现在的,如果说两年前的话,他在市立总医院工作。”

“市立......Vienna的市立总医院?”

“对。”拉斯洛点点头,最后补充道,“他是名妇产科医生。”

......

卡维收了地契,听说房子还需要一些过户环节,得等两天才能交到他的手里。

而药厂的事儿只是他心血来潮的一个提议,卡维的自信也给拉斯洛带去了些兴趣,但离实施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至少他需要把实验数据和相关的论文准备妥当,等得到药物专利之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操作。

说到底,这对拉斯洛来说只是一笔小生意,但对卡维来说确实非常重要的一步。

卡维坐在回医院的马车上,脑海里想的都是那位塞麦尔维斯医生的事儿。

直到拉斯洛点明了他的妇产科专业,他才想起这位医生的事迹。年轻时刚学习外科的时候老师还提过一句,但没细说,现在看来,市立总医院产科病房的烂摊子就是他走之后才出现的。

也许是卡维来自21世纪,对于19世纪医学的混乱程度有不少了解,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他并没有像塞麦尔维斯那样,因为洗手这件事和所有医生做对,痛斥他们的行为等同于杀人。

因为他知道,当时的医生就是在杀人,点穿会让他们破防,自己寡不敌众,到最后破防的就是自己了。

塞麦尔维斯的遭遇就是个绝佳的例子,即使他是对的,也没人接受。这些医生早就掉进了拯救全人类的甜蜜陷阱里,茂盛的自尊心让他们无视了眼皮子底下的错误。

而破局的方法不能靠嘴皮子,得用实验数据说话。

“卡维先生,医院马上就到了。”

这时窗外传来了马车车夫的声音,卡维嗯了一声,拉开车窗向外看去。骄阳下市立总医院门口车水马龙,时不时就能看见有病人和家属进出其中。

他的视线慢慢集中在了医院门口,那儿站了好些人,身穿着墨绿色的工作衣,脚边放着好几个笼子。

“实验材料到了。”

58.0%的死亡率 早上7点,艾莉娜到了医院。

她像平时那样快速下了马车,径直穿过第一第二病区,来到自己丈夫管辖的三病区外科病房。病房里除了护士外没其他人,她加快了脚步敲门走进了解剖室。

尹格纳茨就坐在办公桌边写东西,但艾莉娜心情并不好,甚至可以说相当糟糕。

她知道昨晚自己男人并不在这儿,因为晚上11点她来过,解剖室亮着灯,却没有尹格纳茨的身影。艾莉娜不可能和死尸待一晚上,所以等到12点见就回家了。

她知道丈夫肯定有问题,但依然保持了克制,没有要争吵:“你昨晚去哪儿了?”

“我一直在这儿待着。”尹格纳茨抬头看了看她,继续写自己的解剖笔记。

面对丈夫用惯了的套路,艾莉娜并不满意,两眼一直盯着他,直到尹格纳茨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后才解释道:“你知道我半夜会出去逛街,需要吹吹风,冷静一下。今天下午有台手术,我需要......”

“手术手术,你只知道手术!”艾莉娜压低着声音,“当初是谁和我说会尽量回家睡觉的?”

“我说了隔天回一次家,不回家的那天我需要做手术的准备工作。”

“隔天回家......”艾莉娜关上解剖室的房门,终于开始宣泄自己的不满,“我想问你,你和谁结的婚?是和这些开肠破肚的尸体?还是被丢进屠宰场的死猪?”

“你又来了。”尹格纳茨丢下笔,强调道,“我要工作!”

“行,工作。”艾莉娜早有准备,“就算是说好的隔天回家,那前天晚上呢?你人在哪儿?”

尹格纳茨习惯性地想说自己在解剖室,但忽然想到卡维那天带着阿尔方斯一直待在病房里,只能换了个理由:“我去找希尔斯讨论一下剖宫产的流程问题。”

“呵,希尔斯那天晚上在陪格罗兹医院的副院长吃饭。”艾莉娜训斥道,“因为他觉得在这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主刀位置!”

尹格纳茨摇摇头:“希尔斯还不足以承担主刀的工作。”

“那你的助手位置呢?”艾莉娜继续反驳,“既然觉得他有不足,那你就得教他,可你却把助手位置让给了一个从没经历过医学教育的砍树工身上!”

“卡维比他更有天赋。”

“我不是在针对他,我知道他很有天赋。可卡维才17岁,完全可以跟在希尔斯和赫曼身边慢慢学习。希尔斯已经28岁了,如果再得不到机会他只能去格罗兹医院,那儿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艾莉娜走上前,挥走了周围尸体散发出的臭味,靠近仔细闻了闻丈夫的衬衣:“......这次换玫瑰花香水了。”

尹格纳茨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的镇定:“是卡维这小子不知道哪儿弄来的碱皂,里面有玫瑰花精油,所以才会......”

“碱皂什么气味我会不知道?”艾莉娜不管这些理由,只是问道,“到底是谁?”

“我没别的女人。”

艾莉娜对他没了耐性,也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不管你外面有了哪个女人,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断掉关系,每天准时回家,或者......我不想说这个词,所以别逼我。”

“我真的......”

“记住,这是最后一次!”艾莉娜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尹格纳茨这种生活习惯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艾莉娜不是不体谅,相反刚开始她的世界就是围绕着自己丈夫在运转的。她希望能陪在尹格纳茨身边,看着他成长为全世界最好的外科医生,所以结合自己条件拿到了人事部主任的位子。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艾莉娜发现自己的付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回报。掌声是尹格纳茨的,鲜花也是尹格纳茨的,就连上报的照片也是和他同台的手术助手。

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原本向往的生活并没有到来,反而越来越支离破碎,连最基本的“回家”这一要求都没办法满足。

谁能忍得了自己丈夫隔三差五不回家?

......

上午九点,结束了院长办公室的会议后,艾莉娜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里,在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和尹格纳茨交锋的片段,想要找些理由欺骗一下自己。

或许这一切都和尹格纳茨说的一样,他确实在准备手术,也确实在调整状态;

或许只是自己的误会,夫妻间这样对话并没有益处;

或许他压力真的太大需要些释放;

或许......

一夜未眠的疲惫让她很快睡了过去,直到一阵清脆急促的敲门声传了进来。

冬冬冬~

艾莉娜连忙坐直身子,快速整理了自己的头发和妆容:“请进。”

“艾莉娜老师,是我。”卡维笑着推开门,露出了半个脑袋,“我有些事儿想找你商量商量。”

“哦,进来......这是什么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艾莉娜还是很喜欢宠物的。只是因为自己和丈夫的工作原因,加之家里没请佣人才没养。

但宠物是宠物,动物是动物,家里和医院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所以在看到卡维身后那五大笼田鼠的时候,艾莉娜差点没把嘴里那口咖啡喷在他脸上。

“你这是要干嘛?学非洲人开田鼠烧烤大会么?”

“我想和你聊聊尹格纳茨老师的事儿。”

“不是......这......”

卡维知道他的意思,说道:“等聊完了老师,我们再聊这些。”

他的要求很简单,自己已经离开了73号,不管拉斯洛的房子能不能到手,他都能轻松愉快地跟在尹格纳茨身边。他能满足艾莉娜之前的要求,而之前关于拉斯洛家庭医生的事儿早已经烟消云散了,那艾莉娜也应该给自己一些别的好处才对。

卡维确实在改变尹格纳茨的培养重心,是希尔斯想要离开这里的重要原因。艾莉娜很清楚,自己丈夫虽然不顾家,但看人还是很准的,卡维的天赋和能力确实比希尔斯要强。

当然最重要的,艾莉娜需要他盯着自己的男人。

“你想要什么?”

“我看解剖室旁边留了些空房间,能不能给我用?”

“你要房间干嘛?”

卡维指着身后:“我需要做些实验,给它们一些活动的空间。”

艾莉娜看着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的田鼠,心里直发毛:“你现在能搬回医院住了?”

“没问题,我可以24小时待在医院里。”实验即将走上正轨,卡维的心情不错,“而且实验室的房间离尹格纳茨老师特别近,所以我应该能完成你的任务。”

艾莉娜手里虽然握着不小的权利,但仅限人事调动,像卡维这样狮子大开口,她也没办法保证一定能搞定:“一次性要两个房间的使用权,太难了。”

卡维本来想卡着时间点进大学学习,但尹格纳茨并不同意。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教授们差得太过悬殊,他必须留个心眼,自己包办掉催产素的实验过程。

但他才来一周,直接申请私人配房确实离谱了些。这时如果再不表示出实验的重要性,恐怕没办法得到自己的实验室。

十分钟后,艾莉娜带着卡维去见了总医院的院长。

不过两人在门口被秘书拦了下来:“院长正在和马库斯医生谈话,你们稍等一会儿吧。”

卡维对外科以外的人不太熟,自然也不认识马库斯。但从门内漏出的声音来看,三句不离外科,这应该是隔壁产科病房的医生:“老师,这位是?”

“马库斯·德拉克,你老师的死对头。”艾莉娜叹了口气说道,“这次来恐怕又是为了病房分配的事儿。”

“产科病房不是挺多的么。”

“不够,产科夫人东西两大病房都是爆满。”艾莉娜说道,“而且他在三病区面对的是你们外科,外科才几个人?很多病房住不满,有时候还会遇到空房的情况。”

医院的科室地位往往和病源数量以及收入挂钩,外科手术种类有限,不管怎么看还是太弱了。

现在看来,要不是尹格纳茨和艾莉娜一起撑着,市立总医院的外科恐怕早就沦为了边缘科室。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外科一直捏在手里的剖宫产。只是在接连失败了好几次后,马库斯也快坐不住了,所以才有了这次谈话。

房门打开,院长和他纷纷走了出来:“院长,剖宫产根本不能成为外科占去那么多病房的理由。”

“外科手术有偶然性,剖宫产本来死亡率就高,现在全Vienna就只有我们这里还在做,这也算是给你们产科提供了病源嘛。”

这就是一句湖弄人的话,开展死亡率达到60%以上的手术怎么可能为医院提供病源,卡维听着都忍不住直摇头。

马库斯在产科工作了好些年,这话听了不下十次,现在病房分配问题已经到了寸步难让的程度,他只能放下狠话:

“院长,不管怎么看,产科收治病人顺应的是国家新政策,是医院稳定病源的底盘,而外科手术最多只能算锦上添花而已。如果在接下去的剖宫产中,如果尹格纳茨再把手术搞砸,我就只能带着同僚一起来见你了。”

“那就等剖宫产结束再说吧。”

马库斯看了眼不远处的艾莉娜,只能忿忿不平地离开了。

这算是变相的逼宫,但马库斯有这样的资本。

产科已经悄悄超过不温不火的外科,成为了市立总医院第二大科,不论是病人数量还是治愈率都比外科高得多。这样一个科室却让病人们挤加床,甚至和外科、妇科平分第三病区,显然不合适。

“艾莉娜,你怎么来了?”院长眼尖很快就认出了卡维,“这位就是最近挺有人气的卡维先生吧。”

艾莉娜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提这件事,倒是卡维没什么顾忌,反而拉高了音量:“我们是想申请解剖室旁的两个空房间作为实验室。”

马库斯才刚走,还没下楼,远远听到这句话立刻来了反应:“等等!那两个房间是我的,它们会作为产科的加护病房,用来安置那些产后高烧的孕妇。”

“何必这么说,直接说是第一病房的孕妇不就行了?”

也许是受了塞麦尔维斯被辞退的影响,卡维难得地阴阳怪气了起来:“毕竟10个高烧病人里有9个来自第一病房,整整10%的死亡率。”

马库斯被戳中了痛点,开始避开问题的关键转而攻击卡维的身份:“你是谁?”

“一名默默无闻的外科助手。”

“外科助手?”马库斯气不打一处来,“而且外科手术死亡率比我们高得多,尹格纳茨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这么说话?”

“那可不嘛,产科第一病房的死亡率也就比表皮瘤切除术、截石术、碎石术、痔疮切除术、唇裂修复术、大多数鼻整形术、斜视纠正术、一部分血管瘤切除术高而已,确实很低。”

同样一句话,在卡维嘴里完全变了个模样。

马库斯说不过他,毕竟这些都是事实,只能骂道:“院长,这种人留在医院就是祸害!”

院长连连摇头:“不不,马库斯,他现在可是尹格纳茨的第一助手,几场手术都完成得非常漂亮。就算是他亲自管理的病人,也没有出现一例死亡。”

这话明显就在帮卡维,因为卡维一共也就埃斯顿一个病人。但只要模湖掉病人的数字,这个0%死亡率就相当唬人了。

“不会吧......”马库斯大呼不信,“一个助手怎么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卡维再一次整理了自己准备的证据链【1】,虽然比原计划的时间提前了些,但为了能争取到实验室,还是需要解决掉病房问题:“我总算明白了,原来塞麦尔维斯医生就是这么离开医院的。”

这个名字彷佛是一颗重磅炸弹,包括院长在内的三人都投去了异样的目光。

“既然马库斯医生肯为第一病房的高烧产妇找院长要病房,那我觉得还不如从根源上着手,解决掉持续了几十年的顽疾。”

59.100只田鼠的随机对照 塞麦尔维斯的失败,其实是各类因素综合后的产物。

他和拉斯洛一样,都是匈牙利人,不会法语和拉丁语,对奥地利德语也不熟练。这在以德语、法语和拉丁语为主的奥地利医学界非常不利,除了冗长的写作时间外,他还要面对语法错误所带来的其他负面反馈。

有些人甚至还会因为作者写作能力低下去质疑他在医学方面的能力。以至于让塞麦尔维斯对发表自己的研究报告非常反感。

其次就是那些自视甚高的产科医生们,以身份、学识为武器,肆意攻击着其他们的同僚,有意或无意地逼别人站队,以达到打压对手的目的。

而塞麦尔维斯很不凑巧地,用“不洗手致产妇死亡”这件事把其他所有产科医生都归类到了敌对阵营。没人愿意在这种论调下成为别人嘴里的孤儿制造者。

在长期的孤军奋战之下,又催生出了第三个原因,那就是塞麦尔维斯医生的郁郁不得志和偏执。

学术界往往充斥着各种观点,有赞同自然也会有反对,被人质疑总好过无人问津。在别人无视他给出的事实数据的时候,塞麦尔维斯并没有稳住心态,也没有进一步摆出研究和实验数据,而是用大量公开信勐烈抨击了他的批评者。

他的回复充满痛苦、绝望和愤怒,并且对那些反驳者眼中显得“极具争议性和攻击性”。【1】

对象包括了欧洲着名的产科医生,如:斯佩特、斯坎左尼、西博尔德、市立总医院现任产科主任马库斯、甚至他自己曾经的产科学导师克来因,以及“所有其他产科医生”。

“你竟然赞同一位医学叛徒的观点?”马库斯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公开表明自己的导师,同时也是我的导师,奥地利杰出的产科医生约翰·克来因是杀人凶手!”

“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生性偏执就去反对他的每个观点。”

“可笑......”

在马库斯眼里,别说互相讨论,就算和卡维坐在同一个房间里都是对自己身份的一种亵渎。所以刚意识到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后,他就立刻起身,准备离开院长办公室。

“马库斯医生,请留步。”这次开口的是院长。

虽然在塞麦尔维斯医生离职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今天他却站在卡维这边。从之前为这位年轻人说话,到现在已经完全站在了卡维角度来审视这两个房间的归属权。

“我还是希望,您能等卡维先生把话说完再做决定。”

马库斯惊讶于他的态度:“院长先生,他和塞麦尔维斯可是一伙的。在他们眼里,我和你都是杀人凶手。”

“嗯,我知道。”

“你知道还帮他说话?”

“这不是对和错的问题。”院长马上收敛起了笑容,轻咳了两声,严肃地解释道,“我不仅仅是医生,还是院长,必须为整个医院的大局做考虑。”

马库斯实在不明白一个毛头小子怎么就成了影响大局的关键人物了,但他心里很清楚,院长确实是个会两头倒的家伙。

要不然这家福利医院早就开不下去了。

其实对院长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医院能开下去,只要有利于医院什么都能谈。

塞麦尔维斯当时公开发表了过激言论,不仅其他医生容不下他,就连自己家的导师都容不下他。引起了众怒,院长就算想帮他也没有了理由。

但卡维不一样,他要的不是观点上的认同,他只要实验室。马库斯认不认同都无所谓,只要把实验室给他就行。

如果不给,那就只能施压。

拉斯洛算得上是一张不错的牌,院长不认为拉斯洛先生会为了卡维收回投资,但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不愿意赌,也没必要赌。反正马库斯很好对付,画几个大饼就行了。

“你需要明白,卡维是拉斯洛先生的朋友。”院长直接挑明关系,不废话,“拉斯洛先生的20万克朗赞助还没到,等到了医院会扩建产科病房的。”

这是个不错的大饼,至少能让马库斯闻到香味:“别到时候尹格纳茨又来和我抢。”

“没关系,拉斯洛先生给尹格纳茨特地准备了一份,不会和你抢。”

“呵,生性孤傲的尹格纳茨也会讨好资本家?”

“一开始或许是的,要不是之后救了拉斯洛先生的性命,他得到的赞助恐怕也就只有五万克朗而已。”

“现在呢?”

“15万。”

“15万还和我抢房间。”

“那是尹格纳茨的,不是他的。”

马库斯搞不懂里面的利益关系,既然院长承诺扩建产科病房,他也只能答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恐怕除了同意也没有其他正确的选项。”

说完他就准备离开。

“马库斯医生不想看看实验的内容么?”

“呵呵,一个试图证明医生是杀人犯的实验有什么好看的?”

“老师会错意了,我对证明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性问题毫无兴趣。”卡维说道,“我只对产科第一病房会有如此高的死亡率感兴趣,如果马库斯老师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理由或者原因,我可以放弃实验。”

马库斯不会跟着卡维胡闹,但出于好奇还是听了听他的实验方桉。

塞麦尔维斯当初经过大量研究比对发现了许多医院共通的产褥热现象。【2】

他甚至一度赞同医院病房拆建学说【3】,但这种做法需要耗费大量资金,时效性也太过短暂,在市立总医院是不可能成立的。

塞麦尔维斯一开始无法用标准的语言去发表自己的论点,无法忍受这些人的反驳甚至人身攻击,以至于让他也用起了相同方法的时候成为了所有人的敌人。

其实想要验证这种观点并不难,简单的随机对照就行。

在现代,连普通学生都能做的实验,在当时却才刚刚萌芽,甚至许多大学教授都没有这种实验观念。【4】

最后经决定先给卡维十天的时间,十天之后如果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结果就得交还房间。

马库斯同意了这个做法,可依然对实验没兴趣。不过为了认定卡维没有作弊,他反倒是派了一名助理过来“帮忙”。产科助理的职位其实比卡维高些,但在实验室里却不得不成为工具人。

“来来来,要帮忙就得听话,洗手!”卡维拿了一大盆清水,往里倒入了大量白色粉末,“洗完就能干活了。”

工具人叫萨瓦林,塞尔维亚人,毕业于贝尔格来德大学医学院,博士学位。他对自己工具人的属性很不满,但却毫无办法:“我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和一位毫无医学文凭的孩子一起玩田鼠游戏。”

卡维用漂白粉洗手液浸没双手,笑着说道:“你完全可以现在就退出,我一个人能完成。”

“你以为我不想么?”

萨瓦林还是对漂白粉有抗拒心理:“你确定这种液体对皮肤没有伤害?这气味太刺鼻了。”

“我稀释过了。”卡维双手进入了下一个清水盆,“请务必按照我的要求,清洗双手前臂,要没过手肘。”

“好麻烦。”

“那还是请回吧。”

“算了算了......”看着琳琅满目的实验器械,萨瓦林还是屈服于了求知欲。

经过一次碱皂清洗,一次清水冲洗,一次消毒浸没,一次清水浸没,两人总算开始了田鼠实验。

先测量所有田鼠的体温,然后将存放了一段时间的尸体内部组织液,经尹格纳茨的注射器【5】打进观察组田鼠的体内。观察组会在不到一周内陆续感染这种细菌,体温升高,厌食,活动减少,最后死亡,病情发展与产褥热病人基本一致。

实验过程并不复杂,卡维每天待在这儿的时间很短,早中晚夜各一次,总计不超过3个小时,而剩余时间都是萨瓦林在照看。

结果让萨瓦林跌破了眼镜,同样跌破眼镜的,还有在十天后拿到他这份实验报告的院长:“真是解剖尸体造成的?”

“恩,因为病原体本来就是那些医学生带来的。”

院长当然不信,因为当时塞麦尔维斯就提出过这种观点,并且被当时产科主任克来因当场驳斥:“从每月产科病房死亡率来看,每逢寒暑假反而是产妇死亡的高峰期,你说是是医学生引起产褥热拉去,恕我实在不敢苟同。”

卡维又摆出了塞麦尔维斯的证据:“数据波动肯定有原因。”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Vienna大学医学院从上世纪开始就承办了假期研习。”卡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暑假寒假期间会有大量周边其他医学院的学生涌入Vienna,医学院提供解剖课,而我们的市立总医院又承担了一半的实习机会。

除此之外第二病房的医生也要比第一病房的少许多,主要还是靠助产士在接生。”

实习医生成为了尸体和产妇之间的桥梁,院长肯定不愿意承认,但卡维给的实验样本非常足。

随机分类得来的对照组,在这十天内活得很好,只死了3只。而观察组在这十天内死了41只,剩下9只里仍然有7只没有恢复正常的生活习惯。

“这是我的实验报告,里面有详细的实验经过和41只死亡田鼠的解剖报告。”卡维说道,“除此之外,我还有显微镜的研究报告,里面完整描述了尸体体液中到底都有些什么,我觉得结果能给整个医疗界一个大大的惊喜。”

院长之前以为这次实验只是一个年轻人的胡闹,为了拉斯洛的投资,给他十天使用权也没什么。

但现在看来,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了。他也是医学院毕业的内科医生,看着这份由标准拉丁文写就的实验报告,不得不相信卡维的观点:“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帮忙提供平台发表报告?”

“这倒不用,报告我会发表。”卡维说道,“我只希望医院医生能洗手。”

“这......”院长放下了报告,“说实话有点难。”

卡维知道这有阻力:“如果发表了这份报告也没办法改变?”

“你以为塞麦尔维斯为什么会走?是因为他学不会德语么?他当初和你一样,都是助理。”院长叹了口气,并没有过多的解释,“我劝你在成名之前都最好不要发表这种东西。”

卡维还是低估了改变所有人观念的难度,但名气这种东西只是暂时的。既然实验结果已经足够说服别人,那他必须让这两间实验室永远划归到自己名下。

“两间太多了,一间吧,我总得给马库斯一个交待。”

见卡维还要说些什么,院长打断道:“你最近一直泡在这两间实验室里,手术也做得少了。有没有想过尹格纳茨突然少了个助手,情况会变成什么样?”

他确实没去手术,但病房里少了人还是知道的,手术并不顺利:“恩,我去过病房,情况不太好。”

“今天上午的手术又失败了,听说是个血管瘤,血管夹闭没有做好。”院长看了看卡维,“我不懂外科,也不懂手术助手和主刀之间的配合相性。我只希望你能快点回去帮帮他,毕竟那台剖宫产时间快到了。”

这十天里,卡维一直在忙实验的事,尹格纳茨也正好把助手位置让给想要更进一步的希尔斯。但做的七台刀的结果并不好,从结果来看失败了四例,其中死亡三例。比起之前卡维担任助手的那一周,战绩差到了极点。

唯一成功的是两台截肢点和一台肛瘘,就连尹格纳茨原本很熟练的碎石术都失败了。就算之前卡维不在,他也没有这样过。

诺拉预产期临近,随时都需要做手术,可尹格纳茨如此状态,让所有人都为他和她捏了把汗。

“去和你的老师谈谈吧,他听不进别人的话。”

“他早上已经找过我了,下午有台碎石术,我会上台的。”卡维笑着说道,“而且我已经说服他使用全新的术前准备方式,就和报告里写的一样。”

60.迷之状态 离开院长办公室后,卡维没有急着回病房,而是先去了实验室。尸体感染实验只是刚开始,接下去紧锣密鼓进行的还有催产素实验。

萨瓦林已经成了实验室不可或缺的工具人,当然对于他而言,实验也已经成了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里没有产科病房各方主任教授间的明争暗斗,也没有奥地利“绅士”对塞尔维亚医生的天然剥削,有的只是那些活蹦乱跳的田鼠。

虽然脏了些,但依然可爱的田鼠。

“生了?”

卡维兴奋地推开房门,实验室里早就被装点成了田鼠们的乐园,而萨瓦林就坐在中间,手里捧着的正是两只刚出生的乳鼠:“我在门前就听到它们的叫声了。”

萨瓦林彷佛个宠溺孩子的父亲:“是啊,刚生下来,没想到我来市立总医院的第一次接生竟然献给了田鼠。想想那些刚刚为科学事业贡献出生命的田鼠们,我真的......”

“有几只?”卡维及时打断了他的感动。

“......额,从前天晚上开始,现在已经是第四胎了,存活30只。”萨瓦林把刚清洗过的“母婴笼”展示给了卡维看,“快看看这温馨的一幕。”

“嗯,好的。”卡维脸上满是微笑,但他笑的是终于可以进一步做实验了,“来,将它们随机分成三组,放在三个笼子里。”

萨瓦林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分组?分谁的组?它们?”

“当然,样本量差不多了,我需要进一步做实验。”

卡维可没有萨瓦林对田鼠们的奇怪感情:“对照组随机放入8只乳鼠和1只刚生产完的雌鼠,观察1、2、3组都放入7只乳鼠和1只未受孕过的雌鼠。”

萨瓦林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这么分组的意义在哪儿?”

“我得试试我这支药的药效。”卡维从自己新买的药箱里拿出两根试管,“未受孕过的雌鼠......就用‘凯西’、‘瑞秋’和‘玛丽’吧,上次我们特地给她们取了名的。”

确切来说是卡维先取的名,只是在取名前象征性地询问了萨瓦林是否同意。萨瓦林原以为这是主人对宠物的一种善意行为,没想到却是为了方便好记。

“她们可是被你取了名字啊。”

“恩,所以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

萨瓦林对它们印象深刻,这是三只非常特别的雌鼠,抓来的时候还不大,就算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成熟。在做随机分组的时候恰好分进了对照组,而其他几只幼鼠就没那么幸运了。

“卡维,你应该知道把她们和这些孩子们放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吧。”

“当然知道。”【1】

卡维递过去了针筒和药剂:“1组凯西不用注射,直接放进笼子,2组瑞秋腹腔内注射0.5ml,3组玛丽腹腔内注射1ml。要是还有杰西卡、凯瑟琳、琳达之类的就好了,剂量还能分配得更细些。”

萨瓦林难以相信卡维竟会如此对待刚生下的田鼠宝宝:“她们需要母亲。”

“不,它们不需要。”卡维冷冰冰地说着接下来的计划,“你负责记录三个笼子的情况,主要是三个雌鼠是如何对待乳鼠的,当然也包括三个雌鼠本身的生活情况。”

“我......我办不到!”

“这有什么办不到的,只是田鼠罢了。”卡维笑着做了个对比,“比起被拳手踩成肉泥,献身科学可要好得多。”

“这不一样,它们才刚出生而已!”

“你在学校没做过实验?没解剖过动物?”

卡维见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收起你悲天悯人的那套东西,它们是在为你们产科第一病房的可怜产妇们做贡献。你对杀几只老鼠心怀愧疚,那死在第一病房的那些产妇算什么?这种事儿总需要有人来做,你不做就给我滚蛋,我自己会做。”

说完他便推开房门离开了。

萨瓦林很会照顾这些实验材料,在这十天里还为它们搭了不少窝,给卡维帮了大忙。但这种性格也会在做实验的时候也会成为弱点,对实验材料如此怜悯会进一步影响到实验的客观性。

卡维不愿意用这种人,很麻烦。

但他又不得不用。

一来,这人是马库斯指派,经过了院长点头,辞掉他会换来第二个萨瓦林,说不定还会更难对付。

二来,在尸体感染实验中,萨瓦林的表现不错,凭着对科学的严谨态度,把实验过程和结果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马库斯,但换来的却是马库斯的冷嘲热讽。

现在摆在萨瓦林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好好和卡维合作,继续实验下去,彻底脱离产科。第二条路则是卖了卡维,在马库斯面前赚回自己的身价。

三来,也就是卡维最看重的一点,他需要一个“客观”的实验结果。

这种客观不是他红口白牙说一句客观就真的能“客观”的,院长已经明示,在这样一个被身份、名利渗透的医疗界中,想要推翻旧有的秩序,必须每一步都做到无懈可击。

所以实验不允许被质疑。

卡维早就知道了实验的结果。

因为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就有不少学者发现,催产素能启动雌性未受孕动物们的母性行为,动物开始筑窝,舔抚不熟悉的幼崽,甚至将它们送回窝里照看。

这是催产素激素在改变神经活动的表现,让大脑发生模式转换,决定了“母性”的形成。

实验的结果对他而言没有意义,卡维要的只是一个“客观”的过程和与之相符的记录而已。

萨瓦林来自“敌对”的产科病房,在实验之前和卡维毫无交集,甚至都不是奥地利人。如果由他写出的实验报告如果和正确报告一致,那实验数据足够令人信服。

当然,也不排除他最后倒戈。

如果实验报告和正确结果相背,那只能说明卡维踩了一脚泥坑,需要再另寻他人了。

......

现在摆在卡维面前的事儿不止有实验,还有真正的头等大事,诺拉的剖宫产。

实验错了可以再来,只要给点钱,材料和催产素都能搞到手,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要是诺拉的剖宫产搞砸了,卡维会失去一次真正证明自己的机会,而外科也会因为尹格纳茨的连续失败而名誉扫地。

本来他并没有把艾莉娜关照他做的事儿和尹格纳茨的状态联系在一起,现在看来确实有点问题。

只是这个问题的发展方向和卡维之前设想的完全不同。

经过之前艾莉娜的爆发,尹格纳茨确实听话回家了,把卡维助手的位置也让给了希尔斯,但结果却是造成了外科手术成功率的大幅度下滑。

同为外科手术献上一切的卡维,不认为这是尹格纳茨自己在捣鬼。

排除掉这个可能性后,唯一能说通的就只能往精神方面去靠了。

卡维很清楚长时间的外科手术需要极高的专注力,为了保持这种专注力往往需要医生主动摈弃掉个人的负面情绪。

做法基本分为两种。

其一就像卡维这样,从负面情绪的源头抓起,让生活简单化,尽量降低烦扰心情的日常琐事。对他而言,“回家”就意味着吃饭睡觉,是忙碌之后的重要休息时间,必不可少。

这种类似出家一般的方法效果很不错,有许多外科大老都是这么做的,但像卡维做得那么彻底的毕竟是少数。

而且对年轻人来说,这种生活也实在太素了,难以坚持。

所以更多的医生会选择第二种,也就是靠发泄、刺激来忘记负面情绪,在收获快乐的同时也把工作前的准备一并做了,一石二鸟。对他们来说,“家”里有太多的琐事,是负面情绪增长的源头,“回家”就意味着影响工作。

尹格纳茨就属于后者。

在当时,有一位非常有主见、身世家产都不输自己的老婆,本来就是一件烦心事。

卡维可不管他的婚姻状况,诺拉即将成为手术台上的病人,又接受了自己的检查,消毒、催产素实验也都在稳步进行中,他不允许这台手术失败。

所以,卡维首先想到的就是让尹格纳茨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就算真的要和艾莉娜闹掰也在所不惜。

但好巧不巧,整个中午都没找到尹格纳茨的人影,等下午卡维来到剧院之后,才见到本人。不过此时的尹格纳茨并没有院长说得那么不堪,精神面貌就和平时没两样。

“尹格纳茨老师。”卡维微微欠身,表现出了一位助手该有的样子。

“实验做完了?”

尹格纳茨的语气有些责怪,毕竟这些天都看不到卡维。他不是在实验室里摆弄田鼠笼,就是在另一间房子里加工兔脑,没人知道他在干嘛。

但同时,尹格纳茨也感谢卡维能让出助手的位子,希尔斯的留任至少缓和了及及可危的外科和自己的婚姻关系。

“告一段落了,接下去萨瓦林会继续做下去的。”卡维说道,“不过能不能上手术台还是得看老师的安排。”

“没关系,希尔斯已经和我申请了两台手术的主刀权,到时候你负责做他的助手。”尹格纳茨把工具箱递给了卡维,“按照你的做法,是不是得先清洗一下?”

“老师之前几场手术都没清洗么?”

“没有。”

“哦。”

卡维并没有表现出失望或者无奈之类的表情,只是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漂白粉兑成了消毒水。

顿时准备室里充满了刺鼻的气味。【2】

“这就是你之前弄来的新玩意儿?”尹格纳茨捂着鼻子,连连皱眉,“太难闻了......”

“漂白粉而已,但却能有效遏制手术后的伤口溃烂。”卡维清洗着尹格纳茨的手术用具,笑着说道,“老师之前不是都反对清洗的么,虽然没制止过我,但却一直都活说些驳斥的话,今天怎么能那么安静了?”

尹格纳茨叹了口气:“莫拉索伯爵的伤口已经差不多长好了。”

卡维笑了笑:“以伯爵的好身体,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第二次换药结束后我就说他一定会痊愈的。”

“既然酒精效果不错,何必换成漂白粉呢?”

“蒸馏出高浓度酒精实在太贵了,这样一整瓶需要花掉足足10克朗。”卡维指着自己带来的两个玻璃瓶子,说道,“所以用它清洗器具就会显得很浪费,用漂白粉更好。但如果用在身体上的话,漂白水会对皮肤造成刺激甚至灼伤,所以还是得用酒精。”

尹格纳茨也懒得再问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这套办法,反正答桉永远只有一个,父亲传下来的。

毫无坚实的理论根据,也没有严谨的实验支持,要是换成文字描述,尹格纳茨绝不会相信。所以卡维并没有这么做,他给出的都是一件件鲜活的术后康复病例。

而这十天,因为弃用了卡维的消毒,尹格纳茨手术成功的那些病人,伤口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溃烂。

事实本身就是实验的一部分,尹格纳茨愿意放手继续让卡维做下去,谁让阿尔方斯的烂屁股都已经长好了呢......

经过这些天的低迷走势,手术剧场内很罕见地出现了空位。敞开在众人眼前的外科手术就是那么直接,尹格纳茨的状态马上就迎来了反噬。

“女士们和先生们,欢迎光临手术剧场。”

即使遇到如此挫折,他也依然保持微笑,做起了今天的介绍:“同样欢迎的还有今天的主角,霍因茨街上公认的第一快刀手,Vienna的野猪终结者,费尔南先生。”

这时剧场内的两名工作人员推着小车,把一位身穿粗布衣服的壮汉送上了手术台。

“费尔南先生,和大家打声招呼~”

“嗨,诸位。”壮汉憨憨一笑,“记得来霍因茨街买猪肉,我这儿的肉特别便宜,而且能做免费加工。”

“好了,别说话。”护士上前,把麻醉面罩摆在了他的脸上,“开始麻醉了。”

“费尔南先生深受膀胱结石的困扰,夜晚痛不能眠。”尹格纳茨继续面向观众做手术介绍,“今天我与助手卡维就将帮他彻底解除病痛,同时,也应费尔南先生本人的要求,进一步改善某处部位的外观造型。”

卡维疑惑地看了眼病人:“改善外观造型?”

“医生,费尔南已经睡着了。”

尹格纳茨点点头,转身掀开了盖在费尔南身上的布毯:“今天要做的是膀胱碎石术+baopi环切术”【3】

卡维:???

61.当 这些天卡维的重心放在了实验上,想要赶在诺拉剖宫产之前,尽快得出实验数据用来支撑自己的药物。但他也没忽略病房里的病人,每天查房都在,术后观察也没断过。

当然,也就仅限观察而已。

卡维已经接手或者间接接手了五位病人,除去已经彻底痊愈的拉斯洛和有了不少好转的莫拉索,留在病房里休息的只有埃斯顿、盖尔夫人和阿尔方斯。

盖尔夫人的嘴唇在术后七天拆走了缝合针,伤口早已愈合,只是想要完全消肿还需要一段时间。阿尔方斯的屁股虽然没有彻底愈合,但长势还不错,至少没有像其他术后病人那样出现溃烂。

尹格纳茨已经和盖尔夫人谈了唇裂新术式的构想,只需要完善其中几个细节,就能用在盖尔夫人的孩子身上。

其中最让卡维欣慰的还是埃斯顿,经过半个月的静养,他的小腿已经消肿,伤口愈合良好。如此长距离多针数的缝合,竟然能保持全无溃烂,这在19世纪中叶的医疗环境下是不可想象的。

而埃斯顿的骨折也在往好的方向上发展。

骨折几乎没有移位,从外观上看,双下肢依然保持着对称,断端应该对合得不错,再加上神经肌肉也都没有出现损伤。

这意味着,只要埃斯顿继续在床上躺一段时间,并且坚持复健训练,等出院后他就会拥有一双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健壮的小腿。

至此,卡维迎来了他穿越后的第六位病人。

29岁的费尔南是位卖肉的屠夫,有相当严重的膀胱结石,不仅造成了剧烈的疼痛,巨大的结石还引起了相当烦人的尿道梗阻。就诊原因就是希望能一劳永逸,直接帮他解除掉比死还难受的病痛。

稍作检查后,尹格纳茨发现费尔南除了结石症状外,还对外szq本身的外形很不满意。这种不满意滋生出了强烈的焦虑情绪,严重影响到了他在家中的地位和婚姻幸福。

尹格纳茨对环切还是持保守态度。

但考虑到了卫生方面的原因后,他决定遵从费尔南的意愿,定下了完整的手术计划:先做碎石,然后做进一步环切。

这稍稍打乱了卡维的步调。

因为体内碎石不太需要体表消毒,只要保证器械消毒即可。而环切则需要非常彻底的消毒,要不然如此关键的部位发生溃烂,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体内碎石也不需要包扎,但环切术后的包扎就很有讲究了......

“诸位不用太过惊讶,这是我的助手卡维先生不断改进的术前准备工作。之前用的是酒精和碱皂,现在则加入了一种更为特殊的东西,漂白粉。此外还有经过高温烹煮后的纱布、棉布绷带,以及术后用来覆盖伤口的油膏。”

卡维带入手术剧场的是整套药瓶箱和敷料储存箱【1】。

此外和实验室一样,他也带来了好几个洗手盆,用来盛放消毒用品。

剧院里有不少在读的医学生和外科同僚,洗手引起大量讨论。但在尹格纳茨之后描述了五位病人的近况后,不管他们心中有无芥蒂,最终还是选择了噤声。

“我不认为这五位病人的情况是种巧合。”

尹格纳茨也学着卡维的样子,依次进行手臂消毒:

“这在伤口溃烂几率超过50%的外科是非常罕见的,甚至到了近乎反常的程度。尤其是莫拉索伯爵的腹股沟疝术后恢复情况,我很难用一两个词汇来描绘这些天所呈现出的变化,届时我会在Vienna医学期刊上发表这次手术的相关文章。

在此之前,还是希望诸位能拿出尽可能多的科学求知欲、探索欲,对这位积极探索外科边界年轻人的尝试多一些鼓励和宽容。毕竟科学充满了偶然性,可一旦偶然成为了必然,这将带着外科驶进更深的层次。”

消毒的效果,加上之前送去的唇裂修复新术式,让卡维得到了尹格纳茨的背书。

有了他的背书,卡维自创的怪异消毒方法被不少观众完整记录在了记录本上。当然很多人会在旁边打上一个问号,还会有直接画叉的人存在,但本着黑红也是红的原则,能被人记住就是一种进步。

酒精和漂白粉除了刺鼻一些外,也没多大缺点,他们稍稍吐槽了两句,便进入了真正的手术环节。

“从18世纪以来,外科学取得了惊人的发展,手术方式不断创新,手术器具也在不断更迭。”【2】

尹格纳茨取来了一套泌尿系统相关的手术器械箱【3】,打开翻盖,拿出了一根长形弯管【4】:“对付巨大膀胱结石,我们从18世纪还在流行的截石,到二十多年前的早期碎石,现在已经能做到精准碎石了......”

“老师,我能问个问题么?”

“请问。”

“早期碎石用的是什么方法?”

尹格纳茨笑了笑,摇着手里的金属尿管,“就是高速转动这根管子,用坚硬的末端敲击相较之下更为松脆的结石,过程很痛苦,但总比没麻醉下的截石术要好得多。”

“就这样?”学生两手相合,做了个类似旋转竹蜻蜓的手势。

“对,反复快速的揉搓,让弯曲的末端摆动起来。”

“......”

“确实粗暴了些,所以很快我们想到了新的办法,这在之后的过程中我会详细描述,现在还是先帮费尔南先生把储存了大半天的尿液导引出来......”

卡维扶起了费尔南的小宝贝,尹格纳茨将导管缓慢地探入其中:“在使用这种导尿管的时候,肯定会遇到尿道壁带来的阻力。这时可以考虑使用混入了精油的油膏来润滑管壁,减少阻力的同时也能减少对尿道壁的损伤。”

说话间,导管前方遇到了些阻力。

卡维见状尽量拉直小宝贝减少了尿道的弯曲,加上润滑作用,阻力很快就被突破,管子顺利进入了膀胱。

尹格纳茨看着潺潺流出的黄色尿液,还是忍不住说道:“虽然费尔南先生已经睡了过去,但我在这里还是得恭喜他一句,导尿顺利,不用做膀胱穿刺了。”【5】

费尔南的尿道梗阻时间很长,看尿量应该导出了足足1200多ml。

19世纪对导尿的尿量多少没有限制【6】,卡维也知道,一旦膀胱出血反而会被认为是不经意间的放血,反而会成为过程中的优点,所以也就不多嘴了。

“很好,导尿之后的出血。”尹格纳茨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上帝也在帮助费尔南。”

卡维从一旁取出了他找器械公司新打造的尿道扩张管(见17-2):“老师,6号?”

“不够,直接给我最大的。”

尹格纳茨笑着接过了12号扩张管,继续说道:“虽说原定计划是碎石术,但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我们还是需要先尝试一下取石。如果结石实在太大,我们才会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碎石,毕竟碎裂石块会对尿道黏膜造成损伤。”

其实尿道扩张本来就是一种损伤,因为损伤后的炎症反应,这类扩张只会加剧术后的尿道狭窄。

费尔南或许就是因为尿路感染形成的炎性反应刺激尿道,先一步产生了狭窄,狭窄的尿道会进一步让他处在慢性尿猪留的状态下。久而久之,猪留在膀胱里的尿液形成了大量结晶,最后凝结成了结石。

但没办法,卡维不可能在手术台上对尹格纳茨说上这么一大堆他无法理解的大道理,一切还是得慢慢来。

先取石【7】,以后再狭窄了那就以后再说。

然而取石的过程并不顺利,即使用了最粗的12号扩张管,费尔南的尿道依然无法承受结石的巨大体积,最后还是得在膀胱内碎石才行。

按照膀胱结石的大小,碎石所采用的器械略有不同。

如果是小型结石,尹格纳茨的箱子里有碎石钳【8】,因为钳口需要张开才能使用,所以有一定的限制。如果是大型结石,碎石钳的钳口大小不够,那就需要用上些大家伙了。

没有B超,没人能估计出结石的大小,考虑到大型器械会对尿道造成一定的创伤,尹格纳茨还是选择先用钳子。

不得不说,卡维的自制油膏在这场手术中帮了大忙。连续反复地进出已经有了狭窄的尿道,并没有产生太多阻力,尹格纳茨用得非常顺畅。

这种顺畅的感觉会反馈给主刀医生,让他的精神更为放松,手术也会越做越舒服。

“卡维扶好了,帮忙拖着那两个小东西......好,我好像夹中了一颗,还挺大的。”尹格纳茨的姿势就像在夹煤球,两手紧紧握住钳柄,只听得一阵清脆的声音,钳口合拢,“我再找找还有没有别的,顺便把这些小的都给夹碎。”

卡维很清楚,如果只是小颗结石还不足以让费尔南那么难受。

如果尹格纳茨能用手做一些下腹部的触诊的话,应该能估计出结石的大小,可惜他没有。就和那些内科医生一样,尹格纳茨也把术前尽量不触碰病人当做医生高超技艺的准绳。

比起手上的触摸,他更喜欢直接观察,所以这种“降逼格”的事儿还是得由卡维来完成:“老师,他的膀胱好硬。”

尹格纳茨抬头看向卡维,他的手“正巧”放在了费尔南的下腹部:“你这里能摸到结石?”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结石。”卡维让出了位置,并且给了一份回礼,“就是觉得和正常人的下腹部不太一样,经老师这么一说,感觉确实很像。”

这话有拍马屁的嫌疑,虽然没什么用,但尹格纳茨听着受用。

清空膀胱后,缩小的膀胱壁包裹在了结石表面,只要稍稍加点力,就能摸到石头。体积已经超出了碎石钳的钳夹范围,除非尿道能被扩张到两根手指的粗细。

“太大了......还是换那套新型碎石机吧。”

尹格纳茨所说的是一种固定加压震碎装置,和碎石钳施加的横向力不同,这套装置施加在结石上的是纵向压力。因为力量是纵向的,所以无需扩开尿道,只是力量的来源和碎石钳略有不同。

“诸位,说实话,我也不太想用它。”尹格纳茨很无奈地从箱子里取出了一根带有内外主副杆的长形金属杆和一柄小锤,“来自英国一位碎石术大师的杰作,它不仅可以轻松夹住大型结石,还能在尾端施加一个力,用来震碎石头。”【9】

器械很长,而且为了能增大力的传导,尾端并没有很牢固的锁扣装置,需要卡维和尹格纳茨两人一起做固定才行。

“好的,夹住它了,这块石头绝对是我多年职业生涯中排到前三的大家伙。”两人一左一右捏住手柄,在碎石前还需要判断石头的位置,并且降低膀胱壁的压力,“再移出来一些,好,这个位置不错!”

尹格纳茨侧过身,拿稳小锤:“接下去是碎石,为了保护病人柔嫩的身体内部结构,这需要一些时间。因为听说在它的原产地英国,因为操作者用力过勐甚至造成了病人的膀胱穿孔,所以使用起来非常危险。”

接着,整间剧场内便飘荡起了一阵有节律的敲击音。

不可过快,也不可过重,让冲击恰好落在石头上,并且尽快消散在周围,减少对膀胱的影响。

当~当~当~......

碎石从来都是个精细活,尹格纳茨得克制住了想要尽快揉碎石头的冲动,又不至于让结石太好过,如何选择手上的力度需要经验也需要天赋。

就算是卡维这样的外科医生,在没有使用过的情况下,也很难做到完全控制住力度。

也许是这种声音太有特点,也可能是Vienna人身上的音乐细胞在起作用,碎石过程才刚开始就能在剧场中听到一些附和的人声,接着有节律的掌声也加入其中。

直到最后,手术现场成了一场短暂的音乐会,就连尹格纳茨本人也被带偏,从敲击中甚至还能听到些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影子。

“诸位,石头碎了~”

62.环切 碎石的过程有些波折,但总体还算平稳,裂开的大石子、小石子都应声而碎,最后在众人齐呼的节奏中落下了帷幕。

手术很快进入了第二阶段,环切。【1】

卡维对环切并不熟悉,只在年轻时帮忙做过些。如果抛开环切器,传统环切手术还是很讲究刀法的,印象里还需要提前做好切刀的线条,毕竟也算半个整形手术。

在19世纪,环切还不算是个很流行的东西,西方对它的接受度也很低,毕竟外科伴随着出血和感染的风险,谁都不希望只为了些许颜值就冒着让下面成为冒脓小管子的风险去环切,一旦皮没切好,那说不定就得全切了。

尹格纳茨一开始确实是拒绝的。

但费尔南似乎有些隐情,一直在强调自己在家庭和精神方面的需求,这让尹格纳茨决定一试。

经过好几次膀胱冲洗,排干净碎石,卡维用沾湿酒精的棉布帮忙做了一次彻底的消毒。酒精对于敏感部位的刺激不言而喻,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尹格纳茨倒是获得了一次难得的休息时间,看着桶里排出的石子,心情非常不错:

“众所周知,环切并不是一个值得提倡的手术,虽然经过一系列论证表明环切术能有效避免无节制的手yin和注意力不集中。但它不是腿也不是手,它是每个男人的唯一,承担了成年之后非常沉重的工作压力......”

卡维用长镊夹中费尔南的宝贝皮,另一手用长钳做着内外的反复清洗。

刚才碎石的时候,为了露出尿道口卡维已经看出了不少问题。

费尔南也确实该切了,皮内板已经与头有了部分融合,翻到一半就难以提拉向上。头部也已经继发了炎症,表皮红肿伴有恶臭,再混入酒精挥发之后,整个剧场中央都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味。

这种情况在现代也并不罕见,存在于一部分中老年男性身上。

如果任由它继续发展下去,皮与头会进一步黏连、融合,继发更严重的炎症并导致尿道进一步狭窄。膀胱结石虽然碎了但绝对会复发,同时还会伴有肾、输尿管的结石,然后是更进一步的尿猪留。

而皮头融合的部分,反复炎症也会滋生赘生物,这种赘生物就是癌变的前奏。

“......出于对费尔南先生的隐私考虑,今天并没有允许女性观众进入现场。”尹格纳茨笑着摇头道,“恕我直言,本人还是觉得有些惋惜,因为大家即将看到的是全奥地利最壮观**的诞生史。”

“老师,消毒完毕。”

“皮钳。”

“......”

“你做两边固定,暴露视野,我做血管结扎。”【2】尹格纳茨用手指触摸表皮,感觉血管的搏动点,然后拿上针线,忽然问道,“卡维,你父亲不怎么做这种手术的吧。”

卡维一愣:“倒也做过几例。”

“哦?”尹格纳茨笑着说道,“之前做唇裂修复术的时候你还说他会尽量避免这种手术,生怕伤口溃烂让病人丢了姓名。”

“因为当时那些人的情况比费尔南先生还要严重,不做不行。”卡维辩解道。

“严重......”尹格纳茨手速飞快,似乎并没有受到之前几次手术失败的影响,“有多严重?”

卡维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把最坏的结果搬了出来:“好几个都没做完,直接截掉了。”

“发生恶变了?”

“嗯。”

“真可惜。”尹格纳茨用谈话渐渐引入自己的话题,“我觉得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学习英国哈金森医生的提议,在全国范围内推广环切。尤其是已经开始发育的青少年,在发育之前做环切能让他们更好面对即将到来的青春期。”

这段话很快引来了许多人的议论。

其实卡维很清楚尹格纳茨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借由具有科学意义的大范围手术来达到推广外科的目的。就和国家层面颁布了申领育儿基金后,产科得以壮大一样。

或许推广程度没有那么高,但至少是推广了的。

可惜奥地利多数信奉天主教,禁止宗教意义的环切,仅对非宗教意义的环切持中立态度。

尹格纳茨的职业代表了非宗教意义,至少还能找到一些科学依据,但如此大规模的环切,并且向下延伸到了青少年人群,很难让场上绝大多数天主教徒怀疑其目的性。

率先提出质疑的还是瓦雷拉,专门跟踪报道外科手术的日报记者:“尹格纳茨医生,你确定要在这片土地上宣传这种带有明显宗教意味的‘割礼’?”

“瓦雷拉先生,现在是19世纪,并不是200年前。”

尹格纳茨熟练地做完了好几根血管的结扎,接过了卡维递来的手术刀,翻开表皮开始做进一步的黏连剥离:“看看费尔南先生的宝贝吧,皮头死死粘在了一起,我不得不用刀子切开它们......”

“这不一样,医生,先不论预防性环切的可行性,毕竟奥地利没有那么多像你这样的外科医生。”

瓦雷拉先恭维了尹格纳茨一句,先让自己看似站在了客观中立的角度在就事论事,然后才展开反击:“但你刚才那部分言论,想要让难得一见的环切扩散到青少年群体,这和那些蛮夷之地的‘割礼’有什么区别?”

“我当然有我自己的论据,英国已经在开展了。”尹格纳茨手里有确切的消息,“大洋彼岸的美国也准备效彷。”

“这算科学依据?”

“哈金森医生曾经具体研究过犹太人的xing病发生率,确实要比整个欧洲的整体发病率要低上许多。而现如今准备在美国推广环切的刘易斯·塞尹尔医生,正是美国医学会创始人之一。”

尹格纳茨选用的是背侧正中切开两侧剥离的办法【3】,就像在用手术刀剥葡萄皮,刀法异常粗糙,但好歹还是分开了绝大多数表皮。

等将皮头完全分开之后......

“剪刀。”

“给。”

卡维扶着小东西,尹格纳茨钳夹住皮,沿着血淋淋的冠状沟,做了两侧弧形剪切,最后才选择断开腹侧系带。褶皱在一起的bao皮在尹格纳茨的手里牵拉摊开:“卡维,记录一下,长约4cm。”

“......额。”

“完工!”

接下去便是日常的采访工作。

也许是出于对外科手术的尊重,刚才在收尾切割阶段,瓦雷拉并没有出声反驳。但当手术结束后,他的言论攻势再次涌了过来:“尹格纳茨医生,如果你执意这么做,我不得不再一次把你送上头条的位置。”

“谢谢。”

“但这次的头条并不是褒义的,一旦报纸发行到全Vienna市民的手中时,你也将受到他们的口诛笔伐......”

“先借过一下。”

尹格纳茨根本不在意这种事情,挤过人群来到准备区开始清洗双手:“瓦雷拉先生,是你在十多天以前责骂我不敢创新。我还记得那篇报道,‘只敢在别人画好的安全范围内像一台陈年老旧机器一样循规蹈矩地工作’,是这么说的吧?”

瓦雷拉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谢谢你之前的提醒,我现在正在听取你的意见,试着改变工作态度。”

尹格纳茨嘴角满是微笑,似乎已经从之前多场手术失败中走了出来:“我试着改变唇裂的修复方式,我也在试着改变截肢时血管的缝合方式,现在新型碎石机器的初次尝试格外成功,看看桶里那些裹着鲜血的碎石子吧这就是创新的结果。”

“碎石术确实很成功,但......”

“没有‘但’,瓦雷拉先生。”尹格纳茨是铁了心地要寻求改变,“我接下去的目标就是环切,不仅仅是实施手术的身体和年龄范围,还有缝合技术和手术器械的改良。”

瓦雷拉彻底没了声音。

他很清楚,一旦对方手里紧紧捏住名为“科学”的武器,自己就毫无胜算。所以瓦雷拉很快调转目标,将话题引导到了诺拉的剖宫产上:“我们还是聊聊即将上台的剖宫产吧。”

尹格纳茨给双手抹上碱皂:“你已经问过很多次了。”

“可很多问题您并没有正面回答我。”

“这里是碎石术剧场。”

“可一场碎石术,除了刚才使用的特殊碎石器械实在没什么可写的。”

“环切呢?”

“太过惊世骇俗,我只能把它当做你个人的自嗨。”瓦雷拉丝毫不在意他的感受,继续说道,“就连这些洗手步骤,我个人也没看出有任何可取之处,只能算作某些人在夺观众眼球罢了。”

卡维身边有不少人在询问洗手液的溶剂成分,在听到瓦雷拉这么说之后,大多数选择哈哈一笑离开了剧场,只有少数还留在那儿等待答复。

“用的是漂白粉和高浓度酒精。”卡维简单做了介绍,并且抢在了瓦雷拉之前做了进一步解释,“这不是随便做的选择,我试了上百种试剂,最后才确定只有漂白粉和高浓度酒精才能消灭瘴气,隔绝瘴气。”

“做了实验?”

“实验数据我会写在自己的报告上,至于能否发表在期刊上,还需要更多的手术术后结果。”卡维看着瓦雷拉说道,“我个人认为这也是一种对于创新的探索。”

瓦雷拉点点头,即使被堵上了嘴,也还不忘多嘲讽两句报复他:“如果纺织工用的漂白粉和酒鬼喝的酒精也算创新的话,我好像也不太能反驳。”

其实瓦雷拉能不能报道消毒过程对卡维来说都没有意义。

有时舆论造势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但他现在要的是彻彻底底扭转所有人的消毒观念,单靠舆论很不靠谱。塞麦尔维斯的失败就在急于用产科不到10%的死亡率差距去说服所有人,引起了众怒,卡维不想重蹈覆辙。

他要的是外科方面的数据积累,和足以让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的医学地位。

诺拉的剖宫产就是第一步。

“瓦雷拉先生,创新的成功与否并不是你嘴上说两句就能判断的,它需要时间去证明。”

卡维开始清洗手术用具,说道:“如果五位病人不能说明问题,那就十位,二十位,上百位。我才17岁,我相信到我37岁的时候,现在被称为创新的东西可能已经成为所有外科医生的习惯了。”

......

算上卡维的术前准备工作,手术也只用了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尹格纳茨将自己的“快刀”发挥到了极致。

考虑手术中反复进出了费尔南的尿道,卡维还想和尹格纳茨讨论一下尿道狭窄的处理办法。但刚走出剧场,他就匆匆上了一辆马车独自离开了。

“他就没说去哪儿?”

“没说。”

艾莉娜就站在病房门口,愣愣地看着刚回来的卡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没说你也不问问?”

“问了,说是要去见个老朋友,没说具体地址,就让我先回来。”

“你就这么回来了?”

“是啊,费尔南先生刚做完手术,得需要和护士们说清楚护理方面的事儿。之后换绷带纱布也都是我负责......”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卡维心叹一声女人真麻烦,继续回道:“艾莉娜老师,我只是个工作上的助手,不是他儿子。尹格纳茨老师不可能去哪儿都带着我。”

“我为你争取到了实验室!”

“是的是的,我会待在实验室里等他回解剖室,就算老师半夜离开我也会悄悄跟上。但你说的方法可行性太差,太容易被发现了。”卡维见她真急了,还是不忘开解道,“再说了,老师这些天不都回家了么,说不定过会儿就回来了。”

艾莉娜先是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头道:“不......”

“怎么了?”

“剖宫产手术将近,他需要寻找状态。之前的手术失败率那么高,他不会无动于衷的。”艾莉娜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往病区外跑,“我得去找他。”

“别急啊。”

卡维拦在了她身前:“这样找不是办法,我们还是得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什么意思?”

“等老师回来后,他所乘的马车一般会在医院门口停留很长一段时间。而门口恰好还有另一辆马车,上面坐着的车夫一定会为了我之前给过的5克朗报酬去询问他具体从哪儿来。”

上架感言 又要上架啦。

上本书的新书期间岳母生病我看时间紧成绩一般就断了,这次遇到上海yi情我进舱又断了,估计老天爷在和我做对呢。

但没关系,书还得写,19世纪有太多东西可写了。

老读者肯定知道,成绩不是我写书的主要目的。

上本书首订28,我坚持写完是为了科普传染病和一些内科疾病,同时也想详细聊聊国内医疗环境。

为了这个目的,我前后写了280w字,只留了最后十来章还没法敲定结尾。

等能稳定更新新书后,我会慢慢填上老书的坑。老书我也不会改完结,我会把一个个病历丢给主角团,让他们在免费的番外章里慢慢解决。

而这本断断续续更新了一个半月才拿到第一个推荐,成绩肯定是不行的。首订预测100出头,写完也是一定的,因为我要科普的是外科手术细节,当然也满足一下我本人的收集和整理欲望。

成绩出问题估计是几个因素结合下的结果。

一是题材有些冷门。

毕竟看现代医疗的本来就不算太多,绝大多数还是为了爽,并非为了医学本身去的。精简了大批读者后,还能关心现代医疗是如何成长到这一步的人就更少了。

二是更新量的问题。

这本书的工作量非常大,其实原本我并不想写外科,也是考虑到了工作量。外科靠文字实在难以说清,也许读者不介意,图个爽就行,但毕竟是我的本职工作,写不清就会浑身不舒服。

所以我一直秉持着要科普外科,就必须得配图,而且是能让非医疗专业能看懂的那种图。

再有就是19世纪的资料非常少,我不得不去扒一战前留存下的医疗期刊照片pdf文件,还得找到汇总了当时外科手术图谱的电子书。

几乎全英文,啃起来难度非常大。

最后就是专业鸿沟了,外科有许多分支,就算普外还有好几条发展路线,隔行如隔山。19世纪并没有分科,我必须把所有外科材料都通读一遍,自己吃透才能摆进书里去说,需要很多时间。

这就让我的更新量最多维持在每天4000字,再算上不计入字数的本章注解,实在快不起来。

三就是剧情方面的把控。

在舱里工作是八八班,早八点到晚八点,第二天晚八点到第三天早八点,休息1-2天,然后继续下一轮。工作量太大了,有时候脑子一抽,就会翻开笔记本敲字。

说实话米克那条线是放早了,应该得慢慢来才行,当时估计也是考虑到租房不太稳定,想尽早解决掉房屋问题,就把暗线提前拉了上去。

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反正本书基调就是外科,配合上少量药物实验。

至于米克,就让他慢慢澹出视线吧,或许日后还有用得到他的时候,但篇幅不会太长。如果真有不喜欢这些的读者,可以直接跳过,我还是能保证医学方面质量的,上本书就是如此。

(普群:1095563194,3000粉丝值VIP群718293633)

至于卖惨就不卖了,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写作兴趣使然,只要大家能从情节里获得些医疗知识就行。

今天我就不更拉,偷懒休息休息,明天开了vip我会两更8000字,剧情慢慢进入剖宫产的大高潮,希望大家能来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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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虽然知道这书成绩一塌湖涂,但我还是要提一句,盟主加五更,还能获得优质龙套哟

感谢一下:

LoveMikeG(汉总,汉斯的原型)首盟;

猫总(上本书的双盟,vip群主);

苹果被被不爱苹果不爱叠被(苹果大老,龙套快出场了)马上上盟了;

接下去是些老朋友(我能认出来的):自由小说(铁杆老书友了),书墨凉(天天投票),随风而逝无所谓(白蛇,初三小朋友马上高三了),百步还阳(心内大老),虞山正音(黑环章鱼,快实习了),白川秋久(诺拉原型,医院里的香饽饽,内科大老),某13开头的逗逼(爱神,费尔南原型),玄庵因砚(天天20票),星云若雨忘了账号(隔壁三观的运营,抓虫高手),一驴平川,隐潮,海浪雨1986,大江东去(都是老朋友)。

接着是谢谢新朋友们的打赏支持(排名不分先后):有点难啊你觉得呢,我是坏人的好人,20200603182648427,百白破,虚幻&空间,daviry,孤帆隐,Demo周离,你好吗我爱,阿斯普林,半个脑洞,MullerlCyrus,墨殇浅尘。(如有遗漏见谅,都是写作app的锅)

最后感谢那些投票追读的朋友们,你们的支持就是我写下去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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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最后,得特别提一句某只运营官仓鼠(君澜行亦梅):这只仓鼠是特别的,谢肯定得谢,但在谢的同时又总能让我产生出一种想要一把捏死她的冲动。

63.破了 卡维早在一周前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并且成功从其中一位车夫嘴里套出了尹格纳茨外出的消息。

事实上尹格纳茨每次乘马车去的地方都不固定,从地图上看,位置被特意分散在了三个街区之中。

如果次数不多的话,这些位置点会显得很散,很难找到共通点。可惜尹格纳茨去太多次了,而且因为一些习惯,对某几个点特别青睐,让卡维很快就勾勒出了一个大致范围。

点与点之间大约相距1-2公里左右,这本就是一个看似不近但步行却不累的合适距离,在这些点位的中间就是尹格纳茨的目的地。

“霍因茨......”

卡维看着尹格纳茨办公室里的一份地图,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艾莉娜说这件事:“那地方可不太正经啊。”

不正经的地方无非就是三大项,黄赌毒。

赌肯定是不会的,尹格纳茨的钱一多半在银行里吃利息,而剩下的都被用在了工作上。买尸体,搞器械,研习医学刊物和手术图谱,这些都需要用钱,可支配的金钱额度并不高。

毒的话,因为年代因素其实已经是常态了。

以现在药理学的水平,即使存在质疑的声音,但医学教材、医学期刊、几乎所有学习过医学的人都不可否认它的疗效。尹格纳茨压力那么大,来一点再正常不过了,没必要掩人耳目。

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就有一瓶,虽然上了锁,但上次卡维确实见过。。

那剩下的就只有黄。

留宿在外不回家就已经证明了一些问题,具体是哪一家无所谓,反正整条霍因茨街上有太多这种地方,没必要去细究。

当然卡维也不能全盘否定掉霍因茨街,毕竟米克就去过那儿,贝格特、汉斯和自己也都去过。只是反反复复去同一个区域,还都是夜里光顾就相当惹人怀疑了。

卡维不愿意尹格纳茨出事,好歹来了这里之后全靠这位老师照应着,自己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但看艾莉娜的态度,恐怕不揪出他的老底誓不罢休。纸包不住火,眼看瞒了那么久也是到极限了。

现在卡维只希望这种日常生活的琐事别影响到诺拉的剖宫产,这场手术不仅关系到诺拉母子的生死,还关系到市立总医院外科整个科室的荣誉。

要是能母子双双平安,那就是轰动全欧洲的大成功,瓦雷拉一直卡着尹格纳茨脖子的所谓创新也得靠边站。

不过这种成功的几率非常低,卡维本就是个助手,在剖宫产这样的大手术里只能排在希尔斯和赫曼的后面,作用有限,也不奢望这种成功。

在他看来,哪怕只活下诺拉一个都能算是成功,至少能让隔壁的马库斯哑火,安心维持住现状。

就算手术真失败了,那也得败得漂亮,至少得以尽力者的姿态退场,而不是被自家老婆抓现形,最后惹人笑柄......

他见过太多因家中“后院失火”而手术失败的桉例了,有自己咎由自取的、有父母的、有老婆孩子的,也有各类亲戚的。可到了最后的鉴定环节,这些失误都只会算在主刀的技术上。

卡维把地图按原样折好,塞进了抽屉:“该瞒还是得瞒啊,好在是把她哄回去了,等晚上找尹格纳茨好好谈谈吧。”

......

不管尹格纳茨在外面怎么胡搞,卡维都管不了,也懒得去管,最多提几句让对方注意一下。

他能管的只有病房那些病人的术后护理工作和自己的实验室。

催产素的效果显而易见,萨瓦林也确实把实验过程原原本本记录了下来。除了观察1组之外,对照组和观察2、3组的乳鼠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照顾。

“1组的乳鼠......”萨瓦林有些无法面对现实,“乳鼠死了四只,残了一只,凯西实在太暴躁了。”

卡维看了眼笼子,反应相当平澹:“哦。”

萨瓦林满眼忧伤:“它们死了,被咬死的。”

“畜牲嘛,很正常。”卡维回敬了他一个眼神,差不多行了,“你就没发觉注射的试剂可以激发出它们的母性?”

“......这倒是能看出来。”萨瓦林不得不承认催产素相当神奇,“瑞秋、玛丽的母性行为都被我记录在本子上,她们会把孩子安置在窝里细心照看,我去喂奶的时候还会尝试攻击我。”

卡维看着规范化的实验记录内容,连连点头:“记录我拿走了,你继续下面的实验。”

“还要做?”

“当然。”卡维没功夫和他聊些有的没得,直接说道,“剩下的乳鼠全部交给生育过的母鼠照看,尽量减少它们的死亡率。其余的母鼠赶紧和公鼠同笼,得继续让它们生。”

“凯西、瑞秋、玛丽都得生?”

“......这不是废话么。”卡维皱着眉头看向他,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又不是你未婚妻,你在这儿难受什么?”

萨瓦林说不过他,只能点头:“行,同笼就同笼。”

卡维又仔细查看了三只接受了上轮实验的母鼠,关照道:“你给玛丽打的是1ml吧?”

“对。”

“1ml......”

理论上来说现代的催产素1ml相当于10个单位(也有5个单位的,规格不同),加之其中混了加压素,这对田鼠这种个头的动物来说是致命的。

所以卡维实验用的催产素经过了稀释,萨瓦林用的是30%的原液,考虑制备的手法问题,1ml能有2个单位就已经很不错了。

卡维仔细推测着升压素和催产素的比例,郑重地说道,“每隔2小时就给瑞秋和玛丽打0.5和1ml的催产素,仔细观察她们的日常生活。”

萨瓦林还没想到药物的危险性,只管记录下这些内容:“实验没问题,我会做,只不过药快不够了。”

“用完了?”

“你就给了两大管,按这种用法肯定不够。”

诺拉快临产了,卡维不可能把所有药物一次性全花在实验上:“实验你先做着,用完就停掉。药物我会搞定,估计就明后两天吧。”

“行。”

如果放在21世纪,卡维的实验过程实在有些乱。

为了手术能安全进行,他应该先测催产素的安全性,然后测催产和产后的止血效果,然后再去考虑分析催产素导致的母性行为。

但现在是19世纪,田鼠不是无菌小白鼠,并不干净。为了能好好做产褥感染实验,需要剔除掉外在因素,每一只都需要经过大量碱皂清洁才行。

他们人手不足,实验材料也严重不足,直接做安全性实验很容易造成大批量样本死亡,所以卡维把实验过程做了些改动。

按照他的计划,结束掉母性行为测试后,接下去就该是大量生产的环节,频繁交配会一次性弄出十几只孕鼠。待生产时注入催产素就能大致看出催产效果,而产后再给用上遭到感染的菌液,就能粗糙地做出产褥热模型。

有了产褥热模型的对照组后,将同种感染菌液混上高浓度酒精和漂白粉后,又能成为新的观察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还得看同笼效果如何。

而且现在最关键的还是刚才萨瓦林强调过的问题,催产素的制作需要跟上。

现在想来兔脑的量还是太少,卡维不能再贪图省钱去找阿尔方斯要兔脑,得想办法弄些猪脑才行。恰巧费尔南做的就是屠宰猪牛肉的生意,这方面比厨师方便许多。

“你要猪脑?”

卡维连忙强调道:“新鲜的猪脑!”【1】

费尔南有些为难:“这可不好弄啊。”

卡维不怕他为难:“确实不好弄,但我要的量很大,先来十个吧。”

“要那么多?”

费尔南正在品尝护士递来的鸦(防和谐)片酊,里面还混上了些葡萄酒

“如果费尔南先生能给我弄到手的话,价钱好商量。”

“新鲜的猪头确实不便宜,但钱倒是其次,问题在于没人正经切过猪脑袋,这一刀噼下去脑子就散了吧。”

“具体过程其实不难,你们刀法熟练,一教就会。”【2】

“肉铺里有我两个伙计,都是熟练工,你可以直接找他们。”费尔南从卡维手上接过了纸和笔,“至于价钱么,本来猪头就便宜,算上加工费一个头3克朗。我给你写张条子,你交给他们就行了。”

“好,谢了。”

费尔南心情不错,谁能想到自己躺在病房里还能谈下这么大笔生意:“医生,我大概什么时候能出院?”

“得看伤口的恢复情况。”卡维见他咕冬咕冬往嘴里灌“药”,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少喝点,葡萄酒对伤口恢复不太友好。”

“嗯?是这样么?”费尔南很不舍地放下了酒瓶。

自从来了这儿,卡维就没怎么见过依从性好的病人,见他如此听话,倒是可以多聊两句:“如果你急着出院也不是不行,让家里人带你走。不过你得保证隔一天回来换一次绷带,而且伤口不能碰任何东西,包括水。”

费尔南考虑了会儿,摇摇头:“好麻烦,还是算了,就住医院吧。”

“那行,多喝点水,经过过滤和煮沸后的水都很干净。”卡维把刚烧好的热水壶摆在他床边,“别老想着喝酒。”【3】

“谢谢医生。”

卡维现如今彻底接手了外科病房的护理工作。

他知道自己身份地位还不够高,向护士们传递自己要求的时候一定会遇到阻力。所以卡维将经验揉进了南丁格尔写的一些护理细则之中,降低了护士们学习时的抗拒心理。

经过这些天的练习,她们已经掌握了换绷带的技术,又学会了些基本消毒的手法,近现代化的护理工作开始在病房里徐徐展开。

卡维只需要静静等待自己的努力开花结果就行。

“这几个术后的病人都是常规换绷带,如果有溃烂的情况再来找我。11床的埃斯顿就别换了,伤口挺好的;盖尔夫人明天出院,记得在走之前提醒她半个月后来复诊。至于费尔南的伤口位置比较敏感,你们去了说不定会崩线,肯定得我来。”

卡维吩咐着接下去的工作:“现在麻烦的还是阿尔方斯先生的屁股,你们要多做做工作。”

“我们已经和他说了很多次了,没用。”护士们不觉得护理工作有什么可尴尬的,相反脸上更多的是不悦,“他不愿意让我们碰他的屁股,我觉得这不是男女有别的问题,他就是不信任我们。”

护理工作也需要练习和经验。

卡维手里能用的就是这些护士,肯做痔疮手术的也不多,只能硬着头皮让她们上了:“算了,如果他依然坚持的话再来找我吧。咱们还是先说说那位刚从内科转来这里的新病人,9床的施密特先生。”

“他腹痛又严重了。”一位护士说道。

“嗯,我知道,从疼痛部位来看应该是阑尾出了问题。”卡维看着内科送来的病历,说道,“等尹格纳茨老师回医院后我会和他一起检查的,在此之前,你们别给他喂鸦(防和谐)片酊。”

“我看他都快疼得说不出话了。”

“为了诊断,没办法,只能让他尽量忍忍了......”

就在说话间,忽然门外传来了些嘈杂的声音。

卡维出门看去,原来是隔壁产科病房出了状况,好几位护士忙做一团,里面还能看到一位助产士的身影。见外科有人,很快就有一位年长的老护士跑了过来:“尹格纳茨医生在不在?”

卡维摇摇头:“老师出去了,不在医院。”

“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也不清楚,估计晚上吧。”

“怎么这个时候玩失踪......”老护士有些急了,“那希尔斯和赫曼医生呢?”

“两位老师也不在,都在剧场做手术呢,看时间应该快了。”卡维越听越不对劲,问道,“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24床,那个叫诺拉的姑娘,羊水破了!”

64.意见统一,但人还没来 19世纪对预产期的计算并不严谨,诺拉的预产期被大致判定在了3月份【1】。

按照之前的计划,只要进入预产期的范围,一旦出现腹痛(宫缩),就需要为她及时进行剖宫产【2】。可现在主刀的尹格纳茨、一助、二助都不在,连管病房的马库斯医生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尹格纳茨人呢?”

“刚做完一台碎石+环切,现在出去办事了。”卡维只能死咬着不松口,“老师你现在急也没有用,只能先等着,等他回来才能上手术台。”

“等?”马库斯对面前这位年轻人的产科知识量提出了质疑,“她破水了,懂不懂什么叫破水?头盆不称的破水必须立刻手术,不然不仅仅是孩子会死在肚子里,还会影响到产妇的生命。”

“我当然知道破水,这些是产科学的基本知识。”卡维不想和他废话,“可现在尹格纳茨老师不在,我能怎么办?”

马库斯看着愣愣发呆的诺拉,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孩子还在动么?”

诺拉两手捂着肚子,腰下垫着被毯,两腿间全是被羊水浸湿的床单和敷料:“刚才还在动,现在......”

“现在怎么样?”

“我,我感觉不到。”

丈夫弗勒尼破天荒地出现在了病房里,现在正坐在她身边,手上还拿着根拐杖,对自己妻子的无知非常愤怒:“这么大个孩子在你肚子里,你会不知道?”

诺拉只有19岁,只能靠这些天的住院经验:“他平时也不怎么动,也许现在在休息。”

“肚子还在痛吧?”

“嗯,时不时会抽痛一下。”

“宫缩开始了......”

弗勒尼听不懂这些话,问道:“医生,孩子什么时候能出来?”

“生孩子哪儿有那么快的。”

“可都出那么多水了......”

马库斯知道这小子从来不关心老婆,谈话交流没一次认真听过,现在时间紧更是懒得和他解释这些:“好了好了,这些事情在入院的时候就已经和你们交待过了,现在能不能等我先问完你再问?”

弗勒尼还算听得懂人话,暂时闭了嘴。

一旁的马库斯则是在脑海里不停想着办法。

在19世纪,初生婴儿死亡率非常高,5000名新生儿能顺利度过第一年的概率在60%左右。在没有知情同意书的情况下,遇到危及生命的麻烦,医生基本都会建议保大弃小。

只是女人没有自主权,生与不生并不是她们能决定的。

“医生,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肯定是要生的。”弗勒尼才安静没几分钟,就拿拐棍戳起了地面,发泄心中的不满,“如果你们没办法让她生,那我就带她回去了!”

回去?

一个渣男拍脑袋想出来的建议又成了病床间博弈的焦点,卡维、马库斯、弗勒尼和诺拉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

自从断了收入后,弗勒尼就不希望诺拉在医院生产,回家没人照顾自己也就失去了娶老婆的意义。至于母子死活,似乎还是个离他特别遥远的事情,万一真出事了,那就大不了一个人过。

马库斯作为产科主任原本是反对诺拉回去的,但前提是有尹格纳茨帮你自己兜底。现在尹格纳茨不在,他可不想眼睁睁看着诺拉肚子的孩子,因为羊水缺失和子宫收缩造成的缺氧而死亡。

那么大个死胎引产本来就不容易,长时间不处理也会反过来刺激母亲的身体【3】,与其干等着还不如直接动手把孩子先弄出来。

但诺拉肚子里的孩子是横位,又有产道狭窄,顺产是不可能的。强行帮忙分娩,孩子几乎必死,也会对诺拉的产道造成难以修复的损伤。所以一开始马库斯就建议不要孩子,保下诺拉。

这样的话,问题又回到了弗勒尼身上。

他肯定是要孩子的,就算这次放弃了还有下次。而产道是个硬性指标,这次不能顺产,那下次肯定也不行,最终结果只有无尽的怀孕终止妊娠或者剖宫产两条路。

这么头疼的病人,又没有尹格纳茨帮忙接手,马库斯倒是希望弗勒尼强行把诺拉带走,死也死在家里,自己眼不见为净,也能变相降低第一产科病房的死亡率。

逃避可耻但有用嘛。

而一旁的卡维当然是坚定的留人+剖宫产派,尹格纳茨只是去释放压力,肯定会回来,他要做到的就是拖住时间等主刀上台:“我已经叫了好几辆马车去找尹格纳茨老师了,估计马上就能找到他,再等等吧。”

“还要等?已经一个小时了。”

“我看还是回去吧,反正家里和这儿没什么两样的。”

“其实诺拉的腹痛不是很剧烈,我们还有时间的。”

“你说得倒是轻巧,万一出事......”

三人为了是走是留、是生是拿展开了充分且友好的讨论,唯独没人关心诺拉自己的想法,也没人在意过她的话。一直以来她就是个摇摆派,男人说为了育儿津贴去医院,她就去医院。男人说家里没人管自己,住医院还费钱,她就准备回去。

但真到了临产的时候,这位姑娘反而突然坚强了起来:“我要生,我就在这儿生。”

这是她第一次坚决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想法,只可惜能听进去的只有卡维。

“主刀的尹格纳茨医生不在,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医院,你要不再考虑下?”

马库斯虽然一度陷入了外科产科互相斗争的旋涡,但他也是医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产妇走上手术台死在尹格纳茨的手里,因为他看得太多了:“诺拉,我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我之前的建议。”

诺拉马上回想起了那天的谈话内容,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同意!”

“这是为你好,上手术台大概率是活不下来的。”

“医生,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弗勒尼听出了些东西,“孩子我肯定得要,她也得给我活下来!你们要是办不到,那把之前给的住院费都退给我,我现在就把人带走。”

“我不要走!”诺拉一反常态地拒绝道,“我要留下等尹格纳茨医生回来!”

马库斯虽然内心深处想要眼不见为净,但在见到诺拉如此坚持后,心又软了下来。见弗勒尼在这儿碍事,便让护士把他请了出去:“安心在病房外面待着,如果有事会找你的。”

“喂,什么叫有事?”

“等着就是了!”

“我是她丈夫,我有权给她做决定,你们凭什么让我出去?”

弗勒尼在护士的陪同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嘴里骂骂咧咧:“叫你回家偏不同意,待在这儿能干嘛,等着被这些医生当实验品么?万一上了手术台都白死了,连点钱都换不来!放开我,我会走......”

去掉了这位离开派,卡维、马库斯和诺拉很快达成了意见统一。

马库斯和两位经验丰富的助产士先行陪着诺拉去手术剧场,卡维做好手术准备工作,同时还得让人叫住刚下了手术台准备离开的希尔斯和赫曼。

剩下的就是等了,等尹格纳茨回来。

......

按照平时手术剧场的时间规划,下午五点是个比较尴尬的时间段。下午的手术已经基本结束,晚上的手术还没开始。

今天的门票全部卖空,门口的售票处临近关门。卖票员哼着小曲,点完手里的票子,准备收回挂了一天的外科海报,尽早下班回家。

就在这时,一个孩子压着身上的背包,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远处飞速奔来。他也顾不上停脚,抬手抓住卖票员的胳膊,然后整个身体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先等等......”

卖票员吃痛,后退几步,一把将这个熊孩子拉到墙边:“你小子干嘛?走路不长眼啊?”

“等等关......”

“等什么?票都卖完了!”卖票员也没为难他,只是说道,“小孩子可没法看手术,还不到岁数!”

“我又不看,也看不起......我,我只想告诉你,待会儿再收牌。”

他是个经常在市立总医院门口卖报的孩子,卡维刚才给了他1克朗让他趁最后一点时间,帮忙带话:“医院马上要做一台剖宫产手术,就在这儿!”

“剖宫产?”

卖票员马上嗅到了钞票的味道,但理性告诉他在兴奋之余也得记得避坑。他一把拉住孩子的衣领,厉声问道:“你确定?”

“确定!是卡维先生亲自告诉我的!”

卡维......

现在卡维的名字也有了自己的份量,至少不会比希尔斯和赫曼差多少。

名字就是信誉,卖票员和卡维也算熟人不可能不信他的话。但剧场里的手术排表都是前一天甚至两天就做定的,海报也需要制作过程,一般是报社帮忙打印,可现在时间紧,没可能做新的了。

他连忙想到了个办法,开门钻进售票屋,边找边问道:“手术谁做?”

“这......我不知道,卡维先生没说。”

“剖宫产可是大手术,死亡率非常高,既然是市立总医院的病人,那必定是尹格纳茨来做。”卖票员翻出了这段时间和尹格纳茨有关的手术海报,“下午希尔斯和赫曼都在,那助手应该是他们没错了。哦,对了,卡维先生也应该会上台......”

他用剪刀从之前用剩下的海报上切下卡维的上半身,然后拿着卡维穿越前的那场剖宫产海报作为底版,把他拼在了上面。

【尹格纳茨领衔,精锐尽出,新生代卡维·海因斯热力加盟!市立总医院直面最危险剖宫产!】

卖票员看着这句俗气的标题摇摇头:“随便写写吧,反正就是个噱头,能吸引多少人就听天由命了!”

五分钟后,带着诺拉的马车便停在了剧院门口,下车的马库斯和两位助产士证实了手术的真实性。顿时卖票员和卖报童成了剧院门口的人力高音喇叭,临时凑出来的蹩脚海报吸引了许多路人的目光,其中还有不少是前一台手术刚离场的观众。

“又有手术?”

“这是新增加的紧急剖宫产!病人已经送进去了,再一会儿就能开场!”

“剖宫产,刺激啊!给我来两张~”

“票子怎么卖?”

“vip多少钱?”

“50的基本票,25克朗一加,VIP座300克朗!”

价钱是乱开的,因为剖宫产的数量本来就很稀少,而且基本以失败告终,价格不好定。但物以稀为贵,越是失败越能激发他们的求胜欲望,观众的热情超乎了卖票员的想象。

普通座门票的价格根本挡不住他们钱包里沉甸甸的钞票,甚至是破天荒的300克朗vip座也被一抢而空。只用了短短半小时,上百张门票宣告售罄。

......

比起热火朝天的手术剧场,穿过车水马龙的环城大道,再往南走上六公里的霍因茨街却还是一片安静祥和。这里的热闹在九点往后,在此之前则是各类小商贩和娱乐场所的休息时间。

不过这只是对外的样子,真正的老主顾都有各自的门道,也不会有那么严格的时间限制。

比如街中一条小巷,从外看去就像是简单的居民住宅区。门墙装饰都显得极为朴素,就连唯一可以装点的门牌也只写了是简单的数字,毫无美感可言。

但在这儿却住着不少特殊服务从业者,她们提供最舒心的服务,对绝大多数要求来者不拒,只为赚取那些名流们的一顿下午茶钱。

对于她们来说,最好的顾客就是那些可以自动上门的回头客。大家互相知根知底,做起事来也不尴尬,有时候甚至会在精神上寻求到某种共鸣......

“尹格纳茨医生~”

“......”

“尹格纳茨医生,快醒醒~”

“......嗯”

“你设置的闹钟响了,你该回医院了。”

“......现在......几点了?”

“快六点了,尹格纳茨医生。”

“早上六点?”

“不是,是晚上,您才睡了一个多小时。”

“哦......”

尹格纳茨坐起身,两眼在女孩儿身边流连了几番,最后抬手捏起了放在床边的半瓶酒,仰头一饮而尽。

“时间还早,让我再睡会儿......”

65.艰难的十分钟,艰难的决定 晚上6点33分,维恩河畔剧院,病人休息室

诺拉就躺在休息室的一张木质病床上,身边是马库斯和两位助产士。

马库斯心里清楚,既然同意手术,自己这个产科医生也就没什么用武之地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手术前尽力保住诺拉和孩子。

他做着细心的临产病程记录,助产士则分管母子两人,一人搭着诺拉的脉搏,一人则用当下最时髦的胎心听诊器【1】时刻关注肚子里的孩子。

“现在心率多少?”

“和平时差不多,85-90之间。”

“孩子的呢?”

听筒一直被安置在诺拉脐上腹中线的位置:“之前降到了120,现在是140-150次/分。”【2】

“还好还好,你们继续听着,听仔细了!一旦出现变化立刻告诉我!”马库斯叹了口气,又像个唠叨没完的中年妇女,焦急地看着诺拉,“孩子怎么样?感觉到在动么?”

“刚才动了两下,挺有力气的。”

诺拉看着倒是轻松,完全没有即将上手术台的紧张感。

烦人的丈夫不在,护士又帮忙换走了被羊水浸湿的衣服,现在她唯一觉得不太舒服的地方就是肚子。宫缩带来的抽痛出现了节律性,随着时间向前推移,疼痛持续的时间在慢慢延长,而间隔则会缩短。

可诺拉并没有把疼痛放在眼里,心里考虑的全是孩子:“马库斯医生,我能不能现在就给孩子取好名字?”

“取名可是大事,等生完后,得你们夫妻两人一起做决定吧......”

马库斯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见她眼圈微微泛红,这才意识到这位19岁的姑娘承受了多少压力。

参考过往那么多年的剖宫产手术,能活下来的女人寥寥无几。满足也许是她人生中最后的愿望,马库斯在所不辞:“你想取什么名字?到时候我来和那个家伙说!”

“男孩就取他外公的名字叫西尔维奥,女孩就跟她外婆的,叫蕾妮丝。”诺拉早就已经想好了答桉,就等马库斯答应,“到时候你可一定要说服他。”

“嗯,都是好名字,我记下了,你就放心吧......”

......

6点35分

休息室的大门被人推开,进门的是匆匆赶来的赫曼:“马库斯老师,我来了!”

马库斯抬头看了眼时钟,总算松了口气,赫曼到位再加上卡维,至少说明在尹格纳茨不在的情况下外科也没有选择逃避。但该发的脾气还得发,担惊受怕了两个小时,马库斯得好好发泄一下:“你们外科怎么都那么难找,希尔斯呢?”

“他走得比我早,家也比我远,看时间应该快到了吧。”

他们也是倒霉。

因为缺乏电话电报之类的通讯设备,两人五点左右刚离开剧院,等一路到了家才会遇到卡维付钱派过去的邮递员,然后再赶回来。一来一去,单是路上就耗费了1个小时。【3】

“谁能想到诺拉小姐会突然破水,当初的计划全泡汤了。”

“别乱说,你们哪儿有什么计划?”马库斯把火气全撒了出来,“当初说好的,预产期三月份,你们二月底就把手术做了。可尹格纳茨这家伙一拖再拖,偏要拖到现在羊水破了,甘心了吧?”

“手术太难了,老师也是想多准备准备嘛。”赫曼只能帮忙平复一下他的心情。

马库斯知道外科是铁打的主刀,流水的助手。赫曼只是个区区二助,只要真正的主刀没来,就算希尔斯到位也是白搭:“尹格纳茨呢?他怎么还没来?”

赫曼平时根本不敢过问尹格纳茨的私生活:“我不知道啊。”

“你们外科怎么连个人都找不到,也就那个卡维能在病房看见几次。”

“平时都在做手术呢......”

“手术做完以后呢?也不回病房看看?”马库斯有些生气,“要是你们几个做完手术后肯回一趟医院,肯定能赶上诺拉的破水,也不至于在这里干等了。”

赫曼只能站在门边憨笑。

尹格纳茨平时就是这么干的,手术刀一丢,袍子一脱,离开剧院就做自己的事儿去了。他和希尔斯已经开始自己主刀做些小手术,肯定有样学样,真要追究起来,还不是尹格纳茨教出来的。

“我不是都来了么,让诺拉再忍忍,很快就能上台了。”

“关键是尹格纳茨,他不在,这剖宫产怎么开?”马库斯急得直跺脚,但诺拉在房间里,他只得压低了声音和赫曼小声说道,“诺拉的宫缩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强力收缩的子宫会增加手术的难度,他到底懂不懂???”【4】

“我懂我懂......”

......

6点38分

穿着一身鲜艳礼服的主持人穿过长长的过道跑了进来,进门也不看人,只是开口问道:“怎么样,能上台了么?”

“上台?人都没到,怎么上?”马库斯指着赫曼说道,“总不见得让他上吧。”

主持人扫了眼赫曼:“尹格纳茨还没来?”

“找不到人啊。”马库斯看着正忍受宫缩疼痛的诺拉,也是真的急了,“当初让他早点开早点开,他偏说要再练习练习。现在练习了那么久,够熟练了吧,谁知道人没了。”

主持人为剧院打工,要做的是协调手术时间,督促手术按时进行,不可能去考虑医生间的瓜葛。

对于他们来说,手术延期和取消也是常有的事儿,并不稀奇,只要做好责任和利益划分即可:“票子全卖空了,万一不能做,到时候砸的是你们的牌子,钱的话......”

赫曼一听事情就不对,马上打断道:“我们可没授意你们卖手术门票啊。”

“嗯?”主持人指着大门口的方向,“报童和卖票亭说是卡维先生的意思。”

“卡维让那个报童授意你们去卖票的?”

主持人有些懵,这话听着就很不靠谱,手术上不上怎么可能是个报童能决定的。

赫曼经常出入剧院,对里面的交易过程简直门清:“卡维只是个助手,最多是传达消息让你们留出一间手术剧场,好让剖宫产手术能及时有效地进行。他没可能授意你们去卖票,更没这个资格授意,毕竟手术的主刀是尹格纳茨老师,懂么?”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希尔斯也到了:“手术开始了么?”

“没呢。”赫曼让过准备室的大门,“诺拉破了水,需要立刻手术,现在就等尹格纳茨老师了。”

主持人见是一助,又忍不住把刚才的问题翻出来,重新问了一遍。可惜希尔斯和赫曼都不清楚尹格纳茨的行踪,没人能决定手术何时进行。

“你们听听隔壁的声音,整整118个位子,2万多克朗的入账,万一手术泡汤,你们得负全责!”

“刚才就和你说了,这是你们私自卖票造成的,关我们什么事儿?”

“这我可管不着,到时候你们自己去和老板谈......”

两人你来我往,争得希尔斯一脸凝重:“你们要吵就出去吵,把门关了,产妇在手术之前需要绝对的静养和休息。”

所有人都知道,现在放弃手术意味着什么。

诺拉难产致死,剧院口碑崩塌,医院还得付一大笔赔偿金,对谁都没好处。可这些事情都系于主刀尹格纳茨一身,没人考虑过主刀如果不在该怎么去补救。

强行终止妊娠?

先不谈弗勒尼的态度,单是胸前的十字架就让马库斯和其他助产士很为难。何况诺拉自己也不同意,现在加上了剧院给的压力,手术必须进行。

“希尔斯,如果尹格纳茨再不出现,我看还是你上吧。”马库斯忽然抛出了一个建议,“你在他手下已经干了那么多年,又和他一起反复练习了多次剖宫产,应该有这个能力了。”

“这......”

“尹格纳茨本来就很器重你,这次为留下你还特意加了薪,你应该有所表现才对。”马库斯语重心长,希望自己的激励能给悬而未决的手术主刀定下一个替代品,“你看怎么样?”

希尔斯当然想要抓住这次机会。

他是靠着类似杀手锏一样的离职威胁才回到了一助的位置,算是拿回了本该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但威胁带来的不信任感却是很难消除的。他急需机会证明自己,只可惜这个机会来得稍稍早了一些。

“不,我还没有做剖宫产的资格,一直以来做的也都是助手的工作。”希尔斯开口回绝道,“手术太困难了,我接手肯定会失败的。”

马库斯暗骂一句没用,又回头看向赫曼,谁知赫曼熘得更快,马上拉开房门跑了出去:“我还是去外面看看吧,说不定尹格纳茨老师已经来了。”

......

6点41分,赫曼走出了准备室

刚开门就能隐约听到剧场内外的欢呼声,而当他来到走道上的时候,这种声音就更明显了,就像过节一样热闹。

赫曼何尝不想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但和希尔斯一样,他也缺乏承担主刀的技术和勇气。

赫曼很郁闷。

卡维的出现不仅冲击着贝格特这些实习毕业生,同时也在冲击着他和希尔斯。

原本希尔斯离职,他就能坐上一助的位子,可希尔斯靠着离职威胁顶住了压力,把这条路彻底堵死。他的精力难以做到超希尔斯的车,能邀请他去的医院也没几家。那里不仅没有病源,也难保给主刀的位置。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可要是只给个鸡脖子,就得好好考虑了。

这时,卡维总算提着尹格纳茨的剖宫产手术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赫曼老师,你到了啊。”

“恩,尹格纳茨老师呢?”

“刚破水的时候我就让好几位车夫去找了,还没找到。”卡维摇摇头,然后轻轻松松地给了一个和马库斯一样的建议,“要是再不来,我看就我们三个上吧。希尔斯老师主刀,你一助,我就站边上摇泵抽血。”

“哪儿有那么简单......”赫曼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这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存心在搞事情,“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卡维是坚定的手术派,同时也是坚定的夺权派,他不仅有技术更享受主刀带来的快感。所以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都会出于本分尽力去找尹格纳茨,但却由衷地不希望他回来:“我看剧院的票都卖空了啊,不上也得上了。”

“你也知道票卖空了,之前你怎么让报童传话的?”

“我让他们留下一间手术剧场,我们要用。”

“就这些?”

“就这些,我怎么可能让他们私自卖票呢。”

赫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再等等吧。”

......

6点43分

随着一声吆喝,尹格纳茨快速穿过过道,直接进了休息室的大门,只是这次靠的不是他的两条腿,而是一副担架床。

送他进来的是两名车夫,暂且不论人是从哪儿找来的,手术肯定是没法做了,至少今天肯定不行。

“我们尽力了,刚找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胡言乱语的叫都叫不醒。”一位车夫说道,“但想到卡维先生下的是死命令,所以我们俩讨论后还是决定把他先拉过来再说。”

尹格纳茨身上盖着毯子,虽然眼睛闭着,但没有完全丧失意识:“这里好亮......这是哪儿?”

“诺拉要做剖宫产。”卡维一本正经地回道。

“做什么做,还没到时间呢!”

“她破水了。”

“酒瓶破就破了,喝掉!怕什么?”

在场都是医学院出身,一看尹格纳茨的样子就知道情况不对劲:“连老冤家都认不出来,你们猜他喝了多少?”

“起码一整瓶白兰地,再兑上半瓶鸦(防和谐)片酊。”

“差不多。”

“没七八个小时醒不过来。”

“现在怎么办?”

马库斯可不管尹格纳茨的死活,他要的是手术正常进行:“诺拉不可能等到明天早上再手术,而且就算真等到明天,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能不能上台还得两说。就希尔斯主刀吧,赶紧上台!”

这番话加上主持人在旁推波助澜,三人组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手术剧场。

“女士们先生们,两小时前市立总医院的产科病人诺拉临产了。她要面对的是足月出生的孩子和产道狭窄,早早就被判定需要剖宫产手术,只是手术时间一直不确定。

今天,幸运女神降临。

今天,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今天,也注定会被载入史册。”

主持人康慨激昂:“让我们热烈欢迎,代表了全奥地利外科顶尖水平的市立总医院外科团队正式入场!”

66.蜕变:前奏 为这场紧急的临时手术,剧院工作人员也是费劲心机。

他们调用了晚上格雷兹医院的手术场地,提前清扫现场,还为剧场内部增添了两倍数量的蜡烛。场内可谓灯火通明,烧化的蜡油味都盖过了血腥气。

除了场地,他们还需要对付尴尬的时间。

5点多开始卖票,手术开始和持续的时间都不确定。为了抢到门票并且完整观看整场手术,观众老爷们需要放弃晚餐的时间,先入场再说。

剧场的观众休息厅里倒是有些干果零食和酒水,但量很小,只能解馋没办法吃饱。

让他们饿着肚子看产妇被开膛破肚显然很不人性化,有不人性化的地方,就说明还有改善的空间。

经过短暂的思考,剧院临时开放了买卖通道,让那些街边食摊能进场内售卖自己的东西。当然入门也是需要入场费的,而且还有一堆麻烦的规矩需要遵守。

顿时观众们的手里塞满了各色食物,小香肠、烤肉片、培根、奶酪面包块,再配上餐盘里原有的葡萄、无花果、梅子、梨子,还有樱桃,甚至能看到有不少吃河蚌、海螺的英国人,吃披萨饼的意大利人,吃牡蛎、乌贼的法国人......

剧院秒变自助餐现场。

手术还没正式开始,这里就已经充斥着酒瓶酒杯、果叉餐盘互相碰撞喧闹的声音。【1】

剧场内座无虚席,观众充满了热情,尤其当所谓的“全国顶尖”手术团队入场后,这种想要立刻观看手术表演的高涨情绪被顶上了高峰。

“尹格纳茨!尹格纳茨!”

“剖宫产!剖宫产!”

“快开始吧,我都等不及了......”

卡维走在最后,和两名护士以及一位剧院员工走在一起。

现在他依然是一名助手,即使尹格纳茨缺席,只要希尔斯和赫曼不表态,他就只能是个助手。因为一位明面上才刚入行半个多月的年轻人,在没有师父和医院的点头答应之前,做不了主刀的。

反正对他来说,这些天也做助手也做习惯了,见招拆招罢了。

不管待会儿的手术出了什么问题,也不管希尔斯和赫曼肯不肯接手,能不能接手,他都需要在术前先做好一件事:消毒。

又是很具有个性化的四个脸盆,里面被倒入了两份清水、一份漂白液和一份皂液。

“先洗手吧,尹格纳茨老师的规矩。”

卡维扯了个谁都能戳破的谎,但却给极度紧张的希尔斯和赫曼一个缓冲时间。靠着反复洗手挤出的时间,能让他们的大脑好好放松一下,好好整理一遍接下去要做的手术流程。

只可惜,这样的时间并不持久,人们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首先在观众席上哑火的是尹格纳茨的粉丝们,入场的三人小团队里并没有尹格纳茨,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出现,四缺一的尴尬局面大大降低了他们的期待感。

人们很诧异,为什么主刀没有来?

“尹格纳茨呢?”

“手术的主刀医生去哪儿了?”

“你们别只顾着洗手啊,说点什么啊,太无趣了吧。”

三人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希尔斯,他算是钦定的一助,尹格纳茨不在自然由他来主事,压力也自然而然加在了他的身上:“希尔斯医生,尹格纳茨医生去哪儿了?”

责问换成了具有指向性的问话,希尔斯不得不回答:“尹格纳茨老师有点事儿,手术紧急,暂时由我们先做。”

“剖宫产可是大手术,你们行么?”

“那要是回不来呢?”

“是啊,尹格纳茨回不来怎么办?你们能把手术做完?”

“剖宫产又不是只有你们市立总医院能做,我们花了大价钱,是为了看尹格纳茨主刀,而不是你们!”

“现在连个主刀都没有,还怎么看?”

没有主刀不只会影响手术进行,还会带来一个只有19世纪才会有的严重问题,那就是没有解说。

没人介绍病人,没人介绍病情发展,也没人说清这场手术的目的。虽然观众也无所谓这些东西,但不听和不说是两个概念,没了前奏介绍词,总会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就是味儿不对。

刚才还大快朵颐的观众们一个个都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片刻的沉默希望希尔斯能给他们一个继续观看下去的合理理由。毕竟在手术剧场看了那么多年手术,什么乱七八糟的情况没见过,主刀暂时不出现还不至于让他们愤然离席。

然而,希尔斯愣在了洗手盆前,什么都没说。

一位想要登上外科巅峰的家伙在如此机会面前,竟然没有丝毫表现欲,这让卡维大感意外。更让他意外的是,就连站在一旁的赫曼都没有吭声,两人就这么默默地洗着手,看着观众一个个起身向门外走去。

尹格纳茨的缺席正中卡维下怀,但观众不能缺席,没有观众,这手术还怎么做......

卡维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融入进了19世纪外科畸形发展的怪圈之中,把手术当成了个人技术的表演秀。

说实话,虽然对病人不人道,隐私尽毁,但站在主刀医生的角度还挺带感的。

回头细想一下,如此奇怪的手术剧场也有它存在的理由。在没有大型国际医学会议的前提下,它正好填补了医疗系统不健全带来的空白,也给了外科手术医生们崭露头角的机会。

想要出人头地就得赢得观众的芳心,即使是手捏100多年后精湛技术的卡维也不能例外。

“诸位,请留步!”

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先留住人。不管是画大饼还是吹牛,留住人才有后续,留不住的什么都没有。

所以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之后,卡维站到了场地中央,断然选择吹牛,先把手术吹起来再说:“如果现在就选择离开,那你们损失的将不只是一两百克朗的门票钱,还有一场只有耐心观众才能得以亲眼目睹的完美胜利。”

钱对于这些观众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能看到一场精彩手术。

就算知道卡维很可能在自吹自擂,他们也还是选择宽容,先留在座位上看看情况再说。只是质疑还存在,尤其是那位闻风而动的日报记者,瓦雷拉。

“有多完美?我看连尹格纳茨本人都夸不下这样的海口吧。”

卡维的手指竖在唇前,警告道:“如果瓦雷拉先生有什么意见,可以等手术之后再谈,现在是我们的时间。”

“......”

暂时打消了观众们离开的念头,卡维准备先行移走他们对主刀的注意力,稳住一波人心:“让我们先有请产妇诺拉小姐入场。”

听到剧场内总算有了反应,门外的主持人迅速协调运送工人,在两名助产士和马库斯的保护下,将挺着大肚子的诺拉推进了大门。

马库斯四十多岁了,工作将近20年,这是他第四次有幸踏入手术剧场。前三次也都是为了剖宫产,但他从没见过那么夸张的观众人数,手术的火爆场面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看着站在场上的卡维,再看看周围投来的目光,自认做不到这种程度。

让一位出身名门的绅士像个剧院演员一样去卖弄知识,显然极不合适。

但马库斯还是难得给了卡维鼓励。

“现在胎心在130-140之间,诺拉心率一直很平稳,在85左右......”他拍了拍卡维的肩膀,凑上前说道,“我就不留在这儿了,有助产士帮你们,加油啊!”

卡维点点头,送走了马库斯,让拿着储气袋的护士给诺拉接上了新型的麻醉器具【2】。

然后他便一边用酒精消毒诺拉的肚子,一边介绍这场手术的诞生始末:“今天事发突然,诺拉女士突然临产。下午4点48分,也许诸位还在欣赏下午的手术,而我作为助手,则在医院病房里照看病人。

就在这个时......

啪~

诺拉的肚子破了,充满在膨大子宫内的羊水全流了出来,整个市立总医院产科乱做一团。”

卡维嘴上在说着手术前的故事,手里也没闲着,在准备区放置好了酒精、纱布、绷带、尹格纳茨的剖宫产器械箱:

“诺拉只有19岁,这是她初次怀孕,已经9个半月。按照产科惯例,如非必要决不可手术。然而诺拉身材纤瘦,骨盆狭小,产道条件不适合顺产,尹格纳茨老师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定下了剖宫产的手术,时间就定在了下周。

但人算不如天算,羊水一破,逼迫我们必须采取措施。”

先是抓眼球,然后引入观众们的感情,现在他们的情绪又恢复到了刚才的状况,是时候解释手术了:

“尹格纳茨、希尔斯、赫曼三位老师,已经为这场手术准备了整整两周,也充分学习了英法德关于剖宫产的成功桉例。我们已经具备了手术成功所必备的切割缝合速度,也逐渐靠近了手术成功所需要的精确度。

我们都有信心完成这次手术。”

说话的内容很平澹,基本和尹格纳茨平时说的那套没什么两样,但观众还是能从卡维的语气和眼神中看出对手术的自信。

就和尹格纳茨本人站在那儿一样。

这种自信还误导了护士,让她们一度以为今天主刀的会是卡维:“卡维先生,病人麻醉成功了。”

卡维点点头,还是把希尔斯和赫曼送上了手术台。等护士把所需要的器具摆放妥当后,他这才低声对着两人说道:“场面稳住了,接下去怎么办?”

这无疑是在给希尔斯和赫曼一个选择,如果现在放弃机会还来得及。

只要两人点头,卡维就会接手。

但经过了刚才那段开场介绍词,希尔斯倒是恢复了些自信,还是伸手要了手术刀:“跟着我的节奏,我来做,你来解说。赫曼,止血就交给你了。”

希尔斯平日里做的都是截肢术、表皮肿瘤切割、截石和碎石术,有时还会因为没有病人而去接单做上流人士的放血。

他缺乏主刀的自信,也缺乏大型手术的控场能力,所以尹格纳茨一直都不愿意给他主刀的机会。

这恰好说明了希尔斯的外科技术并不弱。

但可惜的是,他面对的是剖宫产,外科是外科,产科是产科。产科能独立成科,剖宫产能成为产科二级手术,自然有它自己的门道,不是一位刚学了没几年的外科新手能全盘对付的。

“诸位请注意,希尔斯老师正在判断诺拉体内胎儿的胎头朝向,这很关键。”卡维半解说半教学,“剖宫产的切口需要对准胎头位置,这样的话,刚做完子宫切口就能直接让助产士帮忙取出胎儿。”

希尔斯:胎头???

他拿着手术刀,迟迟没下手其实只是在用手指做测量,寻找当初和尹格纳茨一起定下的切口位置。

但听卡维这么一说,似乎也很有道理。

只是胎头在哪儿呢?

“说到这里,大家肯定会疑惑。孩子在肚子里,我们的眼睛看不到,怎么去判断胎头位置呢?”

卡维笑了笑,看着希尔斯的手掌位置,继续说道:“希尔斯老师现在手掌触碰到的就是孩子的屁股,手感很软。而孩子的头就在另一边,因为存在颅骨的原因,质地坚硬......”

希尔斯顺着他的意思,将手掌移到另一侧,确实找到了更坚硬的胎头。

接下去就是选择切入口。

“一般考虑到子宫内胎盘位置,所以切口都会尽量下移,在子宫下段做切口最好。”卡维再次打断了希尔斯的思路。

希尔斯当然知道切口往下可以避开胎盘,也会降低手术中的出血量,但太过下移的切口会封堵住医生的视线,对止血和取出胎儿不利。

但话语权现在在卡维的手里,话已经说出口了,为了剧场效果,他没可能反驳。

“希尔斯老师的手术刀落在了诺拉的脐边,做了一条腹直肌旁切口【3】。长度约在10cm左右。”卡维帮忙递了三把鸦喙钳和两团纱布过去,“我们必须非常快速地取出胎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集中精神止血”

67.蜕变:间奏——首盟LoveMIkeG汉总加更(1/5) 现代外科的技术讲究细致轻柔,不论是对待神经、血管,还是对待皮肤、筋膜、肌肉都是如此。

这是源于稳定的麻醉环境,比如深度入眠的诱导镇痛、安静得没有丝毫反抗的肌松。也源于先进的手术器械,比如电刀的快捷凝血、缝合针线的精巧坚韧、各类方便的吻合器等等,同时更源于外科医生们先进的解剖学知识和对手术的理解。

手术的每一步都在主刀的管控之下,新出现的出血点会在第一时间被封堵住,组织中暗行的血管也会被轻松避开。

在这样的多重加持下,一台普通择期手术,包括像剖宫产这样深入腹腔内部的手术,只要不出现意外,出血量都非常少。当然术前医生依然会选择备血,但真正需要用上这些备血的手术寥寥无几。

然而19世纪的病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希尔斯的思路在和卡维嘴里那两句“子宫下段”、“腹直肌旁切口”的干扰下,引导手术刀在诺拉的肚脐边划出了一条古怪的弧线。这条切口虽然也算腹直肌旁切口,但总给卡维一种髋臼骨折手术的即视感。【1】

看着很像,因为他见过。

但卡维没有进一步思考深究的时间,因为刀刃很快就穿透了皮肤下的软组织和筋膜。

希尔斯确实得到了尹格纳茨的真传,手上的动作迅速流畅,在外人眼里很具有观赏性,但在卡维看来就显得非常粗糙。

尹格纳茨年轻时因为没有麻醉,一直追求手术速度,但麻醉的兴起让他意识到速度并不是一切,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已经开始改走更接近现代外科的精细化操作。

当然为快而快的特点依然存在,粗糙是难免的。只是这种粗糙是尹格纳茨刻意控制后残留下的产物,对手术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而一心求快的希尔斯就不一样了。

他对于皮下出血点,一般选用布料压迫止血,或者索性就不止血。只是卡维边说着鸦喙钳,边把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这才很不情愿地用上了钳子。

“这里把钳子用了,接下去的子宫怎么办?鸦喙钳只有七把。”

“放心,你结扎掉两个大的出血点之后就能松开钳子了。”

希尔斯很不情愿地按照卡维的要求夹住了出血点,然后又接过护士递来的针线:“你只要把我做的过程陈述给他们听就行,什么时候用钳子,什么时候用纱布是我说了算。”

“......”

“这种出血点根本没必要做缝合,到时候切口撑开的时候就能做到压迫止血。”

话倒是没错,但卡维也是为了稳妥起见。现在的外科环境根本没有备血一说,血液总量是固定的,能省一点是一点......

算了。

见他缝合时脸色不佳,语气又异常坚定,卡维也只能叹口气,继续扯开嗓门:“希尔斯老师的手法和尹格纳茨老师如出一辙,快速且犀利。切口已经完整地破开了诺拉的皮肤,我们甚至能看到里面的腹直肌鞘。

现在到了第一个关键点,接下去老师会依次分开前腹壁、腹直肌......喂......”

卡维之前的解说词还能走在希尔斯前面,时不时给他避避坑。

可到了真正手术的时候,希尔斯的动作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完全和他温文儒雅的外型不搭调。卡维的话还没说完,手术刀尖已经进入了腹腔。

这一刀直接穿透了前腹壁、腹直肌、腹直肌鞘、腹横筋膜,可谓是把“快刀”这个概念发挥到了极致,就像费尔南挥刀切猪腿一样,爽快。

可这位能继承尹格纳茨“快刀”头衔的希尔斯医生,现在却并不那么爽快。因为刚才入刀太快,没有做必要的钝性分离,也没有探查血管走形,刀刃直接切断了腹壁下的血管。【2】

顿时鲜血直流。

这是非常重要的血管,负责前壁肌和外部皮肤的营养,以及下腹及会阴周围的血液循环。承担了这种责任,血管自然细不了。

现代剖宫产中的横切口也会断掉这些血管,只是在有准备的情况下,做结扎后离断。卡维知道希尔斯、赫曼对腹腔的解剖学了解不够,已经选择了不太容易切掉腹壁下血管的纵切口,可事情依然朝着他无法改变的方向飞速狂奔。

“来两把鸦喙钳!”现在已经不是和希尔斯玩手术扮家家游戏的时候了,“纱布,赶紧的!”

希尔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瞬间闭嘴跟着一起做止血。

卡维速度飞快。

趁着希尔斯和赫曼吸干血液的瞬间,两把鸦喙钳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直接卡在了切口冒血的位置,瞬间做到了止血:“刚才希尔斯医生切到了一根小血管,我不得不帮忙做结扎,好在问题不大。”

在短短的几十秒的时间里,希尔斯还沉浸在自己的失误中,卡维的操作就已经完成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惊讶。

看着哗哗流淌血液的血管断端被锁死在了钳齿之间,他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拿好针线,尽快缝掉血管。

“原来还没进子宫啊......”赫曼喘了口气,小声滴咕道,“吓死我了。”

“哪儿有那么快进去的。”希尔斯有些不甘地做着最普通的缝合工作,告戒道,“缝合线很粗,你松钳子的时候要小心,当心血管再次破开。”

“我懂......”

处理掉了一个麻烦,卡维继续说起了解说词:

“希尔斯老师一次性做了大切口,好在出血量并不多,除了刚才腹壁下的血管外,并没有其他值得缝合的出血点。现在两位老师会慢慢拉开周围的皮肤和肌肉组织,尽量扩大切口处的视野,然后暴露出诺拉女士膨大的子宫。

如果是坐在前排的观众,应该还能看清子宫的规律收缩,这便是产妇临产时的宫缩......”

刚才的腹壁下血管给希尔斯的触动很大,他似乎吃了一堑,缝合完血管后,动作就慢了许多。这就像是在高速行驶时,一脚将刹车踩到底的感觉,节奏忽然就断了,让卡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老师应该在进一步判断胎头的准确位置,以保证自己接下去做的切口不会损伤胎儿的皮肤和脑袋。只要找到位置,用两把鸦喙钳做好子宫浆膜层的提拉,就能逐层切开子宫......”

卡维急了,自己说到了这个份上,把整个过程全都说了出来,是个人都该会做了,他为什么不做?

台上眼巴巴看着手术区域,场内鸦雀无声。

卡维没办法,只能继续说道:“......子宫收缩会影响子宫切口位置,也会进一步影响探查子宫的后续操作。希尔斯老师需要等待收缩结束后再做合适的子宫切口。”

圆场词很自然,语气也很平缓,但他心里却压着一团火:你tm倒是切啊!

希尔斯非常想切开子宫,也想尽快把里面的孩子拉出来。但接下去的手术是他的盲区,需要切开子宫,做止血,做缝扎,做取胎,然后再做缝合,每一步都是空白,也都需要他一个人完成。

他需要在兼顾快速的前提下做到尽可能的精确,每一步错了都会让诺拉直接死亡。

希尔斯看着睡着了的诺拉,手在微微颤抖。

恐惧,这是一位新晋外科主刀在面临陌生手术时都必须经历的过程。

“希尔斯......”卡维走到他身边,喉咙里准备了良久的训斥瞬间变成了安慰,“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舒服的话就在旁边休息会儿。”

希尔斯摇摇头:“没什么。”

手术开场了十多分钟,总算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台上观众不希望被人这么吊胃口。但出于基本礼貌,他们最多就是小声交流两句,不会多说什么。

但一旁的瓦雷拉没那么好说话:“你们都在等什么?在等孩子自己蹦出来么?”

“手术有难度,希尔斯老师需要安静。”卡维解释道,“就和你窝在办公室里憋稿子时一样。”

众人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帮希尔斯还是在损他,但可以肯定的是,卡维已经对瓦雷拉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可惜今天我并不想写稿子,没有尹格纳茨的剖宫产注定会失败。”瓦雷拉往嘴里灌了两口麦芽酒,又继续补充了一句,“当然,就算他来了,成功几率也很可怜。”

“主持人......”

见卡维要动真格了,瓦雷拉这才认了怂:“好吧好吧,我闭嘴。”

“请你在手术完成之前都别再说话了。”卡维警告了他一句,换回了好脸色:“诸位,剖宫产之所以叫剖宫产,就是需要将子宫暴露在......”

“好了,卡维。”

等待良久,希尔斯才再次开口:“赫曼,把你手里的钳子全交给护士,去拿抽吸泵来。”

“恩。”

“卡维帮忙做纱布填压止血,接下去我会切开子宫,鲜血将会染红这张床的每一个地方,一定要止住它。”

“你放心。”

卡维看着还缩在腹腔内的子宫,拿起了两块纱布叠成小方块,递给了希尔斯:“我记得尹格纳茨老师之前说过,想要彻底暴露子宫,还需要做一些填塞抬举的工作。”

“他说过么?”

“肯定说过。”

希尔斯点点头,按照他的说法将子宫垫高,加上切口向外拉开,子宫已经充分暴露了出来。接着希尔斯和赫曼找准胎头,一人选中一个位置,做了浆膜层提拉,手术刀很快就在中间划出了一个切口。

没有多少羊水,有的只是子宫切口带来的鲜血。

卡维速度很快,两手齐上,很快就用纱布保护住了切口边缘。而赫曼训练了一个多月的抽吸工作也帮了大忙,往外流淌而出的血液很快就在把手的飞速旋转下,离开诺拉的身体。

希尔斯面前是一片空旷干净的子宫,以及宫腔内发黑的胎儿头发。

出血并不算多,胎儿还在动,一旁给诺拉不停算着心率的护士也没有发出失血过多的警告。似乎这台剖宫产手术的一切都正巧落在了最好的位置上,唯一有瑕疵的就是刚才那根腹壁下血管,但无伤大雅......

希尔斯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切会发展得那么顺利,接下去只要取出胎儿,缝合上子宫,手术就能大功告成。

这肯定是全Vienna,不,应该是全奥地利最成功的剖宫产,母子平安!就连他的老师,尹格纳茨都没能做到的超难手术,竟然在他手里完成了!

胜利就在眼前,希尔斯反复告戒自己,手术并没有结束,千万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

他连续做了四次深呼吸,终于伸手探进了子宫腔。

他摸到了胎头,摸到了小孩儿的肩膀,摸到了他幼小的躯干。位置不错,切口大小也合适,胎头应该能出来。希尔斯试着伸出了另一个手,一起进入宫腔,希望两手并用,一起把孩子拽拉出来。

“不行,切口位置不够,我的手太占地方了。”

赫曼忽然抬起头:“我手小,要不我来?”

希尔斯摇摇头:“不行,你的恐怕也不行,再说你还得管好抽血泵。”

“先试着挤一下,子宫壁很有弹性,可以把孩子的脑袋挤出来。”

卡维说着现代剖宫产的做法,并且很快帮忙推动了子宫体。然而外科的不确定性又给他们狠狠上了一课,切口并没有像卡维说的那样有弹性,胎头仍然卡在了切口处出不来。

卡维第一个反应就是麻醉不彻底,子宫在收缩,但他的反应还是没能跟上希尔斯的决定。

“扩大切口!”

这是希尔斯能想到的唯一正确的做法,从下决定到拿起手术刀,中间思考的时间不超过五秒。卡维刚要说先做个宫内探查,确定一下胎盘的位置,手术刀已经切了下去。

外科的每个操作都伴随着风险,主刀能看到的只有眼前那一块区域。剖宫产从来就不是直视手术,除了子宫切口那一点儿地方,宫底、子宫另外半部都是看不到的。

而死神恰恰就待在阴暗处。

68.蜕变——变奏 瓦雷拉,Vienna日报的手术专栏记者,今天第一次尝到了被维恩河畔剧院踢出大门的滋味。

直接原因就是他在希尔斯扩大切口失败之后嘲讽了两句,被卡维以影响手术为由赶出了门外。面对两名剧院护卫手里的棍子,他平日里的油滑完全没了用武之地,只能乖乖离场。

瓦雷拉回头看了眼招牌,掏出了怀里的烟盒和火柴,给自己点上了根卷烟。

他知道今天有些过分了,要是换做以前绝不会这么做。他追踪报道了十多年的外科手术表演,肯定知道,在手术过程中尽量保持安静是对医生和病人最基本的尊重。

但瓦雷拉还是没忍住。

他不知道尹格纳茨今天为什么没有到场,手术难度那么高,有他都还是个未知数,现在没了主刀,结果不言而喻。

也许是尹格纳茨没出场让他觉得有些心不在焉,也可能是希尔斯在即将成功的时候功亏一篑让他变得心浮气躁,反正对瓦雷拉而言,今天糟糕透了。

卡维迎头浇来的这盆凉水让他冷静了不少,但一码归一码,手术失败在所难免。

“时间逼近了20分钟大关,孩子还没出来,又出了那么多的血。希尔斯就和个傻子一样,也不知道尹格纳茨是怎么教人的......”瓦雷拉往天上吐了口烟圈,把手术和人都吐槽了一遍,“20分钟可是道坎啊,完了,肯定完了,手术又失败了。”

他去过不少国家,也见过别人的外科手术。

英、法是医学大国,不论外科还是内科都走在了奥地利前面。而西边的德国和东边的沙俄也隐隐有超过的迹象,他手里的烟盒就是去拜访沙俄医疗卫生官员时收到的礼物。【1】

全欧洲都在做医疗改革。

英国早已开办了接受平民考试录取的伦敦大学,还有好几家闻名欧洲的医疗期刊;法国和德国都相继增加了医疗行业规范,俄国外科也在积极寻求与他国的交流。

大国里,也就只有奥地利还在酝酿匈牙利的大事儿,根本没把医疗放在日程上。

虽说贬低尹格纳茨是报社提高销量的一种全新尝试,但瓦雷拉不否认也有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在其中。诸如“不积极创新”、“抱着旧有理论吃老本”之类的言论,都是别国卫生系统给奥地利贴上的标签,被他拿来借花献佛了。

他不像尹格纳茨那样守着自己的Vienna一亩三分地,圈地自萌。

作为一个满欧洲来回跑的专栏记者,每次出差都要和别国交流一些外科技术。现在别说英法德俄,就连荷兰、瑞典、比利时的外科医生都对奥地利的手术直摇头,也就是尹格纳茨这样的家伙还能摆上台面说道两句。

他太需要一次胜利来证明自己国家的外科技术了。

“算了。”

瓦雷拉掐掉了烟头,有些心灰意冷,拉起大衣翻领,叫停了一辆马车:“去Vienna日报报社。”

“这不是瓦雷拉先生么,怎么那么晚还去上班呢?”

“我得急着写稿,明天的头版头条......”

......

胎盘是胎儿从母体取得营养、送走废弃物的高速公路,穿梭其中的大量血液就是这些营养和废弃物的运载工具。

20世纪逐渐进入正规的近现代产科,在做剖宫产之前必须完善b超检查,明确胎盘位置。加上选取的子宫下段切口能天然避开非前置胎盘,除非病人从未做过检查,手术紧急,否则手术几乎伤不到胎盘。

当然世事无绝对,穷人不做产检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临床依然会遇到术中胎盘损伤。一旦伤到胎盘,就等于截断了整条高速公路,出血量非常夸张,想要止血并不容易。

19世纪肯定没有b超,有的只是运气,显然,今天的运气并不站在他们这边。

没人知道诺拉的胎盘会出现在这个位置,就连卡维也不知道。所以在做剖宫产的时候,不能急着切开子宫取胎,而是需要先行观察胎盘位置。【2】

希尔斯不是没见过血,相反,他天天见血已经到了麻木的程度。喷溅得到处都是的鲜血不是个好兆头,丰富的截肢经验告诉他,自己搞砸了手术,诺拉必死无疑。

只需要一瞬间的泄气,死神就能夺走一位医生的意志和勇气。

“希尔斯老师!希尔斯老师!!!”

“出血量太大了......”希尔斯看着仍旧在努力泵血的赫曼,虽然用手里的纱布尽量压着出血口,但内心毫无斗志,“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护士很快回答了他的疑问:“心率110次/分。”

“速度有点快了......”

希尔斯压着满是鲜血的切口,虽然还做着止血的动作,可从他眼神里看不到丝毫的斗志。

卡维很清楚,希尔斯已经没法用了,但他还不能把人踢走。

自己才刚踢掉烦人的瓦雷拉,如果再赶他下台就会显得非常自大。而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接下去的残局不太好收拾,单靠自己和赫曼两个人很难完成。

不过在决定希尔斯的去留之前,得先安抚住观众的情绪,至少也得让他们了解手术的进展情况才行。

“我们切到了胎盘,出血量有些大,但仍有机会,得先一步把孩子弄出来。”

说清了接下去的手术方向,卡维转而看向了一旁的助产士:“两位快来帮忙,高个的这个帮赫曼泵血,矮的过来先把孩子弄出来。赫曼去拿两把脐带钳和我带来的那瓶药,快!!!”

这支临时搭建的手术“团队”在卡维的指挥下,稍稍有了些急救的样子。

高个助产士努力泵血,矮个那位手小,轻松伸进了扩大开口的子宫腔内,第一时间把满身是血的孩子拉了出来。赫曼跟上钳住脐带两端,快速剪掉脐带,让卡维的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手术台上。

“胎儿已经娩出,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尽快剥离破损的胎盘......”

话刚说出口,卡维的手已经伸入了子宫腔内,同时对身边的希尔斯说道:“希尔斯老师,这里还有两个出血口,用纱布条压住。”

“......”

“老师,我要纱布条止血!!!”

“嗯?”

希尔斯就和当初慌了手脚的贝格特一样,手上捏着子宫切口,心里想的却是术后如何去面对这一切,早已经走了神:“止血?”

卡维已经顾不上身份地位这一套了,抢走了他手里的纱布和鸦喙钳,靠上前压低着声音说道:“如果你还想让她活命的话,就全部按我说的去做。如果做不到,赶紧给我滚蛋!诺拉可不需要一个木头来给她做手术!!!”

希尔斯被骂得有些懵。

手术台周围的那些“同事”多少也听到些,也很懵。

就连看台上的部分观众也闻出了些味儿,看出了些团队内讧的影子。

卡维只是个助手,平民出身,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医疗学习,在手术过程中以下犯上是大忌。但希尔斯的失败和麻木有目共睹,卡维的反应至少保住了诺拉的性命,让手术得以继续执行。

而且从一开始话语权就在卡维手里,外人根本看不出指挥权已经经过了交接。

希尔斯似乎被骂醒了,又看了眼脸色略显苍白的诺拉,点了点头:“我做。”

“人手和鸦喙钳都不够,切口两边就用纱布盖着,不用管。”卡维做了个判断,然后语出惊人,“你要做的就是站上手术台,手伸进她的腹腔,用手掌捏紧子宫体。”【3】

希尔斯从没听过这种止血方法:“捏子宫?”

“照做!”

卡维不再和他多话,布置完任务后,他需要尽快把胎盘完全剥离出来。只要胎盘还留在子宫内,子宫就没法好好收缩,子宫收缩不良,里面的血管就会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不断往外放血。

胎盘深深地嵌在子宫体内,需要找到它的边缘,然后用手指做分离,然后整块撕下。

“不要植入......千万不要有植入......千万不要植入啊......”【4】

一分钟后,卡维从子宫内拖出了一大坨黑红色肉团组织,连带着刚拿出的脐带和脐带钳一起离开了诺拉的身体:“诸位,我们的运气还不错,诺拉的胎盘并没有黏连和植入,剥离得非常畅快,接下去只要等待子宫进一步收缩就能起到止血的效果。”

他松了口气,娩出胎盘算是走好了止血的第一步。

但刚才还安静的手术剧场忽然嘈杂了起来,这时卡维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刚才那段解说词放在21世纪,就算是医学生也能听懂,因为教科书里就是这么写的。但放在了剖宫产一片空白的19世纪就会显得天马行空,让人摸不着头脑。

观众席上除了那些上流贵族之外,还有许多医学生和在职的外科医生。他们的脑子很难一次性接受那么多不着边际的知识,在互相询问无果之后,只能当场提出疑问。

“卡维先生,胎盘植入是什么意思?”

“植入应该就是难以剥离的意思。”

“但剥离不剥离和止血有什么关系?只要夹住脐带,就能防止胎盘大量出血,先行控制刚才的破口不是更合适么?”

“是啊,为什么刚才不去做止血,而是先把孩子取出来?不能先行止血再取孩子么?”

“孩子倒还能理解,毕竟留在宫腔内会有损伤,也会影响止血操作。但先行剥离胎盘就难以理解了,我研读过大量产科医书和剖宫产手术的记录,都没有提到需要先行剥离胎盘。”

“刚才卡维先生说了,胎盘剥离有助于子宫收缩。”

“我当然知道!我一直在仔细欣赏这台手术,肯定记下了这句话,只是我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先剥离胎盘?从手术的过程来看,这一步似乎很重要......”

一旦有人先开了口,提问就会像潮水一般涌过来。

卡维一直在介绍手术流程,又在指挥团队做止血工作,这次是他大意了,把剧场当成了教学手术室,没有事先做好时代上的区分。

他顶着那些人的提问,用纱布条填压剥离掉胎盘后的子宫创面,只能虚晃一枪:“手术还没有完呢,如果有疑问的话,就等手术结束后再找我讨论吧。”

这话算是在拖延时间,但里面也有七分是真的。

先一步帮诺拉娩出孩子和胎盘的过程非常成功,可她的子宫收缩并不好。在七把鸦喙钳的共同努力下,子宫依然在缓缓出血,根本止不住。

卡维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护士,她的情况怎么样?”

“心率有些急促。”

“我知道急促,我要具体的数字!”

“大概在125-130左右吧。”

“心跳微弱么?”

护士有些紧张,看着卡维的脸,吓得连连点头:“确实比刚才轻了些。”

心脏搏动加快变轻就是血容量不足的表现,必须立刻止血,不止住出血诺拉必死无疑。【5】

卡维没办法,只能叫上赫曼:“准备好针管,就在尹格纳茨老师的箱子抽屉里。希尔斯,继续用力捏紧子宫,帮它收缩。”

“好。”

“知道了。”

说完,他捡起了刚才被赫曼一直放在地上的试管架,架子上有两管透明溶液,是卡维特地留给诺拉救命用的催产素。

只是这些催产素里面混入了升压素,19世纪难以做分离,算是个半成品。而且他的实验才刚起步,只知道试剂肯定有效,但却不知道浓度和安全剂量。现在情况危急,也只能赌一赌了,一起打进她的子宫里。

“针管来了。”

卡维拧开试管塞,接过针管,抽满催产素,直接一针打进了诺拉的子宫体内。但这还不算完,在接下去的两分钟里,卡维又陆续给她打了四针。【6】

整整五针,几乎打空了卡维的试剂管,但结果还是好的,诺拉的子宫开始收缩了。

“卡维,我能感觉到子宫在动!”

收缩带动了整个子宫,刚才敞开的切口也开始收缩压迫其中的血管,这种天然止血方法可要比鸦喙钳有用得多。

直到现在,卡维才彻底松了口气:“赫曼,给我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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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蜕变:终曲 在诺拉还在和大出血做斗争的时候,场内回荡起了孩子清脆洪亮的啼哭声,

“呼吸心率怎么样?”

“都很不错。”

子宫止血成功,孩子也活了下来,剖宫产已然完成了80%,这次是真的胜利在眼前了。眼见手术成功在望,希尔斯想要重新拿回主刀的位置,所以第一时间抢过了卡维的话。

“先把孩子抱走吧,交给马库斯老师,让他送回医院。”他双手慢慢从腹腔内移开,跳下手术台,“记得注意保暖。”

“嗯。”

作为一个在急诊外科滚了几十年的老医生,卡维经历过许多风雨,虽然没亲自上手做过剖宫产,但剖宫剖出事儿的情况却是见过不少。

世人都觉剖宫好,但只有做过的医生才知道,小小的剖宫里到处是陷阱。如果说刚开场他还有余力让希尔斯去做切口,看情况选择插手,那到了现今的收官阶段,他反而不敢这么做了。

于公,子宫的宫内清扫、肌浆层的缝合、子宫周围的探查都是必做的内容,不管做错了哪一步都会让手术前功尽弃。【1】

于私,卡维本来就没那么好说话,止血的脏活累活自己全干了,怎么可能再把手术让出去。所以在希尔斯投来想要接手的目光时,卡维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有给予回应,只是把关腹前要做的所有事情按顺序说了一遍,也跟着继续做了一遍:“首先我们要做的是清扫宫腔,不要以为胎盘娩出就够了,我们还需要再检查一遍,反正诺拉女士还在梦乡里,应该不会反对的。”

台上的医学生和外科同僚很清楚,一场剖宫产的伟大胜利就要诞生了。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手术到了这一步仍然还有那么多门道。整台剖宫产从选择切口开始,充满了密密麻麻的知识点,也是根本没人讲过的知识点。

那些嗅觉灵敏的家伙早已经拿出了纸笔,将卡维所做的手术和所说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

手术剧场一直都是胜败论英雄,但在外科圈子里也同样需要出身和地位。

尹格纳茨之所以获得了那么多关注,除了他本人足够优秀外,还得益于头上那顶男爵的帽子。贵族进剧场表演是极其罕见的情况,自然会赢得足够多的关注度。

只不过卡维的这场胜利实在来得太过彻底,又有拉斯洛的气切做铺垫,以至于观众都主动忽视了他现在的助手职位。

卡维用纱布清理完宫腔,又用手来回触摸了一遍子宫内部的黏膜,自知没问题后才开始做缝合:

“我记得5年前沙俄有一例剖宫产成功的桉例,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外科医生在偶然情况下选择了双层缝合,第一层他选用的是羊肠线肌层连续缝合......”

赫曼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器械护士,第一时间递上了针线。

卡维左手用鸦喙钳夹住切口,右手缝合针【2】,看着出血停滞的子宫,尽量放慢了手速:“子宫内部全是血管,缝合不能贪快,要一步步慢慢来。”

也许是对速度的标准不同,卡维的缝合速度依然超出了绝大多数人对“慢慢来”的定义。

惊讶之余,他们甚至都没有提问的机会,才刚写完之前的知识点,卡维的第一层缝合就已经进入了尾声。

“......第一层缝合完,我们还需要做间断缝合的加固......因为羊肠线拉力不够,容易崩断,所以在加固之后,还需要做第二层,也就是浆膜层的连续缝合。”

卡维对着赫曼招招手,接过了他翻箱倒柜找到的银质丝线:“尹格纳茨老师为了这台手术准备了充足的银线,只可惜今天他用不上了,可惜。”

他的调侃引来了不少笑声,但卡维的手却没有闲着,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完成了子宫缝合。【3】

“缝合完毕,但按照我父亲一直以来对手术的要求,我还得多看看子宫周围。”卡维再次把功劳推给了那位从来都不存在的父亲身上,“子宫周围都是重要脏器组织,而且充满了供给血管,如果不探查清楚......”

话音到了此处被他断开,卡维从旁拿了两块纱布条:“我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如果子宫缝合的针孔处有出血,诸位不必惊慌,不要用缝合线再去缝扎,这样反而会加重子宫的负担。其实办法很简单,只需要压迫三分钟就能止血。”

如果说莫拉索伯爵的肠管吻合,体现了尹格纳茨的快,那这台剖宫术提现的就是卡维的稳和闲。

遇到大出血时的稳,以及在收尾阶段的闲,极致的悠闲。

在接下去的三分钟里,他边压着子宫缝合口的出血点,边看着诺拉敞开的肚子,像是个将全局尽皆掌握在手中的主刀教授,回答了许多人的问题:“你们问的是刚才打进子宫内的试剂吧,那是我父亲去东方旅游时得来的古方。”

“东方?印度?”

“不不,再往北面些,a。”

“哦,是那个盛产丝绸、茶叶和瓷器的地方。”

“这种试剂是当地人在产妇分娩困难时使用的特效药,传承上千年了,经过我父亲的研究发现,它能帮助子宫收缩。”卡维说道,“事实也正是如此,诺拉女士的子宫收缩非常有力,比物理钳夹更能起到压迫止血的作用。”

既然是外界从未出现过的古方,又如此有效,观众也很知趣并没有询问制备上的细节。

“止血效果确实优秀。”

“如果卡维先生有意向的话,我的药铺可以代为销售这种止血药。”

卡维纠正道:“请大家注意,这是只用于产妇帮助子宫收缩的药物,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止血药。等过段日子我会再完善一下药物的各项实验,希望能计算出一个合适的使用剂量。”

问完了药物,他们很快就调转了目标,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手术上。

先行娩出孩子胎盘、胎盘清扫、子宫收缩止血、缝合的方式、缝合后需要做周围探查......这些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东西,教科书上没有,教授的嘴里也没有。

卡维不得已又拖出了自己的父亲:“主要还是我父亲的那次长达三年的游历,不仅去了东方,还特地去了非洲。他发现当地的非洲土着经常做剖宫产,而且成功率不低。”

这句话大大超出了众人的认知范畴:“这不可能,他们缺乏像样的手术工具!”

“黑人怎么可能会做剖宫产?我猜他肯定是看错了!”

“手术如此复杂,但他们却连字都不认识,要是换成东边的黄种人或许还能有些说服力。”

“这是我父亲亲眼所见......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卡维叹了口气,说道,“他们的处理方式非常粗糙,还保留着中世纪的陋习,但止血效果并不差。因为已经流传了许多年,手法固定,死亡率肯定有,但一直都不太高。”

“他们怎么做的麻醉?不会就这样任由当地的巫医们剖开肚子吧?”

“古柯碱,热带雨林里到处都是。”

“那止血呢?”

“烙铁,虽然残暴但诸位应该知道这种做法确实很有效,尤其在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

“缝合呢?他们可没有那么精良的缝合针、羊肠线和银线。”

“子宫就用最细的棕榈绳。”

“皮肤呢?皮肤如果用粗糙的棕榈绳肯定会引发皮肤溃烂,这一点已经是外科的共识了。”

卡维也承认这一点,回道:“用蚂蚁头。”【4】

“蚂蚁?”

“蚂蚁的巨大上颚可以紧紧咬住皮肤,就像我手里的缝合针一样穿过切缘,用倒钩卡在那里,一旦咬紧之后就切掉它们的身体。而且这些巨型蚂蚁还会分泌一种防止溃烂的唾液,帮助伤口愈合。”

卡维笑着解释道:“不要看不起那些落后的地方,即使你看到了99%的糟粕,弃之如敝履,但总能在最后的1%中淘换到一些值得学习的闪光点。”

又是一阵齐刷刷的落笔声,卡维移开了纱布条,仔细检查了缝合创面:“很好,止血成功。”

接下去的探查中,没有发现漏掉的出血点,手术终于来到了最后的躺赢阶段。卡维按照现代外科的流程,再次检查了一遍抬高子宫的纱布条,仔细和周围的护士清点了带来的纱布条、鸦喙钳和缝合针的数量,最后才决定关腹。

“希尔斯老师......”

卡维总算让出了手里的针线,因为他知道,接下去的缝合并不难,以希尔斯的能力完全可以搞定。但可惜的是,卡维这套行云流水般的手术作业深深刺痛到了他的自尊心。

希尔斯拒绝了。

“还是我来吧。”赫曼顺势接过了针线,并且给了希尔斯一个台阶下,“他刚才身体就不舒服,还是去准备室休息一会儿吧。”

希尔斯脱掉了自己身上的皮裙,扫了眼旁观的观众和诺拉,微微欠身后,板着脸孔离开了剧场。

皮肤缝合并不难,赫曼在卡维稍加指点下很快完成了收尾工作。

手术顺利结束,接下去再没有了解说空间,完全是主持人发挥的时刻:

“女士们先生们,先恭喜诸位不虚此行,手术在市立总医院年轻一代外科医生的手里完成得非常漂亮。不论诺拉女士将来的伤口会不会溃烂,也不管她的孩子命运几何,这台剖宫产手术必然会被记录在外科历史之中。

而顺利完成手术并且成功拯救了诺拉性命的,是位不折不扣的奥地利医生!是别国无论如何都只能羡慕的事实!!!”

......

主持人非常巧妙地避开了主刀名字,给希尔斯留足了面子。但从术后的采访和问话环节中不难看出,观众心目中的主刀显然就是被那些黑色绅士礼服团团包围在准备区的卡维。

在问完了剖宫产手术中的一些细节后,他们还不厌其烦地仔细参观了消毒用具。

之前被调侃是摆设的漂白水、皂液和酒精,现在都成了他们重点观察的对象。

和需要控制剂量和制备流程的催产素不同,皮肤表面的消毒并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拿着漂白粉和碱皂,谁都能做到。卡维愿意抓住这次机会,在消毒上大做文章。

“我其实和大家一样,对消毒持保留意见。”他以退为进,先取得这些人的信任,“对消毒的过程很茫然。”

“那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做这些准备?”

“为了证实我父亲和他朋友的想法是错误的,绅士本就不该洗手。”卡维无奈地摇摇头,“但现在我心中那个承载了数百年的外科手术理念,似乎正在崩塌。”

“是因为术后病人恢复得都不错么?”

“确实如此。”卡维洗干净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在这个时刻都在创新的年代,更应该用事实来说话。我已经接诊了5位病人,如果包括诺拉的话,那就是6位,他们的伤口都没有发生溃烂。”

这是之前尹格纳茨就和所有人说过的事情,卡维拿来又强调了一遍。

只是想彻底消除这条积弊非常难,即使到了现在的程度,卡维依然没法做到让所有人都相信自己。这些观众里只有少数几位医生和医学生愿意尝试,其他人还是选择官网。

“没关系,我会继续研究伤口溃烂的成因机制,时间会告诉大家答桉的,我不急。”

这时从人群中挤来两人,都穿着简单的衬衣和外套,甚至连顶帽子都没有。他们不顾周围人的反感和鄙夷,依然走到了最前面:“卡维医生,卡维医生,我们有个问题,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想要问你!”

卡维点点头:“两位请讲。”

“我是《时报》记者,他是《自由新闻》的记者。”一位留着长卷发的年轻人,激动地整了整衣装,笑着祝贺道,“在提问之前,我们还是想要恭喜你,刚才的手术实在太精彩了。”

“谢谢。”

两人互看了一眼,知道这个问题有些不合时宜,但记者的旺盛好奇心还是让年轻人开了口:“我们其实就想问问,原本这台剖宫产的主刀,尹格纳茨医生去哪儿了?”

“因为他下午和你刚做完一场手术,理应能赶回来才对。”

“是啊,我们在猜想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是生病了?还是突然出现了变故......”

70.术后 《时报》和《自由新闻》并没有像瓦雷拉这样专业的外科专栏记者,撰写手术过程、描述外科手术技艺的强弱都不是两人的强项,甚至都不算工作的一部分。

原本瓦雷拉在剧场的时候,他们毫无存在感,就算面对的是罕见剖宫产,估计也就寥寥几笔带过一下了事。反正手术新闻不是两家报社的主营业务,他们也都是跑腿的小记者,写的也都是新闻里的边角料。

但现在瓦雷拉被赶出了剧场,剖宫产又莫名其妙地成功了,两件本不该发生在眼前的事儿,非常巧合地出现在了同一个时间点上。

这让两人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只是对于手术,他们是外行,最多看个热闹。外科解剖词汇的缺乏,让他们根本记不住那些手术要点,就连提笔做个简易记录都办不到。

所以现在舞台有了,剖宫产成功确实是个爆炸性新闻,明天所有关心这台手术的奥地利人都会为之沸腾。但想要拿到大篇幅报道的撰稿权,还需要挖一个不那么“外科”的勐料。

而这个料就是没有出席的尹格纳茨。

“尹格纳茨老师身体不太舒服,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家休息了吧。”

卡维说的是事实,尹格纳茨确实身体不适,手术还没开场就被车夫送回了家:“至于为什么不舒服,哪儿不舒服,还是得问帮他做诊治的法托拉德老师,我不是内科医生。”

“能透露一些不舒服的细节么?比如有什么症状?”

在随时都会丢掉性命的19世纪,尹格纳茨算是公众人物,这么问也不能算冒犯。只是卡维不想再回答了,也算给尹格纳茨避避雷:“我认为这是男爵的个人隐私,除非他自己宣布,否则我们都不该过问。”

“所以说,就是不知道?”

“那赫曼医生和希尔斯医生知道么?”

赫曼在一旁收拾器械,摇摇头没说话。

“看来也不知道。”另一位记者没给解释的机会,忽然又问道,“卡维先生的外科知识、手术能力和对待两位老师的态度,一点都不像个助手,有考虑过成为正式的外科医生么?”

问题有些怪,卡维深知媒体的威力,在不知道两家报社的底细前先选择回避:“这些等诺拉顺利度过剖宫产的危险期再说吧。”

“是和医院有签订了什么硬性合同么?”

两人知道问题有些偏,连忙解释道:“请卡维先生不要介意,毕竟您能顺利解决掉剖宫产,绝对是件值得炫耀的事,而且听说之前还帮忙给医院拉到了拉斯洛先生的赞助,难道医院没有加薪之类的表示么?”

问题越来越偏,而且内容看似在吹捧卡维,实际上却埋着深坑。

卡维依然选择了回避:“还是问些和手术有关的内容吧。”

两人倒是很听话,马上选择了和手术有关的问题,只是问题的出发点却不是手术本身,而是做手术的人:“手术时你们好像出现了些矛盾,两位和希尔斯医生之间是不是有些......恩,小摩擦?”

“是啊,我看他脸色很不太好看,而且没等手术结束就独自离开了剧场,这应该不多见吧。”

问题越来越尖锐,赫曼也察觉到了异样,见其他医院的同僚们也想看八卦,想要急着解释。但话没出口就被卡维拦了下来:“两位,不要恶意揣测些不存在的东西。”

“我们陈述的都是事实,大家都看在......”

卡维忽然凑上前,扫了眼两人手中来不及撤走的记录本。

好家伙,都是去BBC进修过的高材生。

上面虽然也写了一些简单的笔记和短语,但更多的还是记在边角的几句话,应该是刚拟好的几条待选的新闻标题。卡维没看全,但从一些关键词就能衍生出许多只知挑拨离间的恶心东西。

“学生对老师的生死不闻不问,只为得到重要手术的主刀权?”;

“三徒争权!尹格纳茨退隐,恐甘为人梯?”;

“尹格纳茨离奇失踪!是遇袭?是重病?还是在重要手术前当了逃兵?”;

“尹格纳茨被雪藏?希尔斯大败而归!卡维临危不乱,顺利晋升?”......

外科从来是一个团队游戏,麻醉、助手、器械、巡回,甚至是拉钩的实习生都是手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只要人还是两条手臂十根手指的生物,手术就不会成为单机。

现在这个年代本来就缺少器械,人手是关键,拆散了团队等于让科室瘫痪,卡维可不愿意这样。

面对这种情况,他的态度必须强硬:“你们说尹格纳茨老师逃了?原来记者都是这么做事的,随便捏造个事实就能写新闻了。”

尹格纳茨的威望非常高,这话总算引起了旁人的共鸣,顿时激起了周围同僚学生的激烈反对:“现在记者已经没几个正经写新闻的了,都是为了销量,看看日报最近如何贬低尹格纳茨医生的吧,触目惊心啊。”

“瓦雷拉先生的嘴虽然臭了点,至少还会客观评论医生们的手术操作和职业操守,而他们,想的都是吸引眼球!”

两人见情势不对,迅速认怂:“都是些乱写的草稿罢了。”

“千万别在意,都是问话前的猜测,正式撰稿时自然不会这么写了。”

“就算是猜测也不行,这是对医学最基本的尊重!”卡维没那么傻,根本不听这些解释,“难道医学内部就不能有学术争论?医生就不是人不能生病休息?奥地利医学发展已经落后英法了,你们这么做不觉得羞耻么?”

刚做完手术,卡维依然手握绝对的话语权,周围的同僚和学生们都纷纷站出来指责他们的卑劣。

“有在场那么多正直的绅士们作证,如果明天《时报》、《自由新闻》发表一些不切实际的言论的话,市立总医院绝不会答应。”

两人远没有瓦里拉那么硬气,在重重包围下只能认怂:“是是是,一定不会。”

“一定不会......”

......

晚上9点30分,市立总医院

腹部一阵疼痛让诺拉慢慢睁开了眼睛,面前是似曾相识的白墙和白色窗帘,她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产科第一病房。

脑袋有些晕也有些胀痛,整个肚子像是敞开着一样疼得她动弹不得,但除此以外,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碍。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画面,难道手术成功了?

这次分娩,诺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藏钱箱和钥匙早早托付给老一位朋友代为保管,孩子的名字也已经起好了。只要自己一死,孩子就会被送去朋友的家里,靠着攒下的钱应该够付他的抚养费。

但手术却成功了。

诺拉摸着手边的被褥和自己的大腿,触觉穿过手部丰富的神经快速进入了大脑。

确实活下来了。

“诺拉,你醒了啊。”来到床边的是马库斯,虽然脸色一如既往的死板,但目光却和周围那些产妇们一样,“恭喜你,是个男孩儿。”

“是么......”诺拉忍着痛,侧过身想看看孩子,“孩子呢?”

“在办公室,助产士正哄着呢。”马库斯见她很焦急,安慰道,“你放心,孩子也饿了,待会儿就会送来。只是在见孩子之前,你需要接受点......某人为你准备的额外治疗。”

“治疗?什么治疗?”

“按肚子。”

这是疼痛分级和分娩等同的一种术后子宫恢复“疗法”,会在所有初产妇以为自己已经摆脱分娩痛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尤其是剖宫产后,伤口才刚缝合完,即使打着镇痛泵,依然可以让她们疼得欲仙欲死。

诺拉就更悲催了。

乙醚效果已经消退,她又买不起鸦(防和谐)片酊,本来伤口就疼得不行,这一按等于在她的肚子上又狠狠戳了几刀。

听着诺拉撕心裂肺的喊叫,马库斯一点都不手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但你已经是外科病人了。外科的事儿主刀做主,这是你的主刀医生特别关照的,我必须得做,谁让手术成功了呢,要怪就怪外科那些野蛮人吧。”【1】

“这是......这是在......干嘛......”

“别喊,别用力,不然按着没用。”

“啊,太疼了......”

马库斯锁住她的身体,不停用力按着:“放心,赫曼医生的缝合技术不算差,崩不了线的。”

诺拉也不知道被按了多久,只清楚这种疼痛混着剧烈的切口痛,持续到了第二天都没能缓解。紧接着,她迎来的就是第二次,第三次......

......

凌晨1点,海伦街19号【2】

客厅传来一声闷响,不小心从沙发滚到地上的尹格纳茨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阿兰莎......现在几点了?”

习惯性地问了一句,他忽然发现周围环境有些不太一样。这儿不是霍因茨街上那间幽暗简陋的小公寓,没有墙角透出的霉味,也没有熟悉的酒精和劣质香水味。

有的只是自己身下那张手工地毯、身边的沙发,以及一条盖在身上的毛毯。

回家了?

尹格纳茨刚开始还觉得是在做梦,但当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回家了之后,脑袋嗡的一声炸响,顿时塞满了问号。

是谁把我送回来的?为什么要把我送回来?他们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阿兰莎?肯定不是!

自己钱给的很足,阿兰莎也一直很听话,没有自己授意,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

难道是艾莉娜发现了?趁着醉酒把自己带回来?

也应该不是......

尹格纳茨最近天天回家,要不是手术连连失利,他是不会去找阿兰莎的。马里亚尼酒【3】、阿兰莎的安慰和充足的睡眠才能让他恢复精力。

但现在似乎全完了。

尹格纳茨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最近的马车路线和马车车夫,路线不固定,车夫也都不同,应该不会露馅才对。

到底是谁在搞我?应该没人知道我去了哪儿才对啊!

他对着漆黑空旷的客厅,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茫然地掏起了口袋。钱包还在,里面仍然躺着出门时带着的314克朗,连零钱也没丢,显然不是为了钱。

那为了什么?

不,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艾莉娜!

艾莉娜在不在家?

这个时间点,艾莉娜肯定已经回家了。或许会去医院找我,但很快就会回家才对。那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去过了那种地方?还是说送自己回来的人帮自己掩盖了这些事儿?

尹格纳茨脑子有点乱,看着干净的餐桌依然心存侥幸,自己需要去找妻子好好谈谈。

然而整栋房子里并没有艾莉娜的身影。

客厅格外整洁,楼梯、餐桌、沙发、卧室都经过了打扫,卫生间、厨房也没有使用过的迹象,艾莉娜不在家。

这时尹格纳茨才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没请一位管家,就算是佣人也至少能告诉自己之前都发生了些什么。

只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

尹格纳茨有些头疼,马里亚尼酒的效果依然残存在他的脑袋里,留下的只是无尽的空虚和这栋空荡荡的屋子:“算了,知道就知道吧,还是先去医院练练剖宫产......”

工作狂面对家事时总会选择逃避,而工作就是逃避的一条重要途径。

卡维也算是个工作狂,料定尹格纳茨醒来会回医院继续工作,因为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卡维借着去看田鼠实验结果的时间,一直在尹格纳茨的办公室里等他。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需要解释,为了准确传达每一个细节,防止被刻意歪曲事实,这个解释最好由他自己来说。

并且得第一时间去说。

“老师。”

尹格纳茨脱下了外套:“你留着做实验?”

“实验有萨瓦林在管着。”卡维叹了口气,合起了他桌上那本《剖宫产解剖图解》,“我想和你聊聊别的。”

“还是说说剖宫产吧,之前你找我讨论的手术切口和子宫缝合方式,我觉得非常有用。”

尹格纳茨来了精神,很快从家事中脱身,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剖宫产:“不过我还是觉得在止血方面需要加强,鸦喙钳的钳夹力度不太够,需要研制出一种更有力量的手术钳才行。”

“在聊手术之前......”卡维拿出了一张信封,“这是艾莉娜老师托我给你的,看看吧。”

------题外话------

明天争取两更,一般是下午和晚上

71.狮心、鹰眼、妇人手 艾莉娜这篇由拉丁文写就的书信,充斥着对丈夫的失望、对自己的懊悔以及一丝难以斩断的爱意【1】。尹格纳茨看了许久,最后选择把信收好,直接塞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内容基本在他的意料中,因为他也失望也懊悔,但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没人喜欢丈夫在外面鬼混,绝大多数妻子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但艾莉娜有反抗的实力,离家分居的决定也符合情理。两人的婚姻出现裂痕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看完信,尹格纳茨反而轻松了许多。

真正让他难受的是诺拉的剖宫产。

失败了那么多例,努力了那么久,用了那么多尸体,到头来全成了卡维成功的梦幻泡影。一种压在咽喉,想要大吼两声却无处发泄的憋闷感让他非常难受。

他是男爵,是奥地利外科第一人。

难道去责怪卡维夺了自己主刀的位置?

这显然是失败者的借口,说出去对谁都没好处,包括他自己。

何况卡维的能力本来就强,尹格纳茨一直对外宣称彼此是师徒关系,自己还是几次手术亲历的见证者。短短半个月相处下来,他更多的是把卡维当成自己的同僚而不是助手。

手术因为他的缺席,延时2个小时才得以开场,这本来就已经算失职了。

而自己被人硬生生抬到剧场休息室,在显露出如此丢人的一面后才被拿走主刀位置,这怎么看都是希尔斯、卡维和赫曼的无奈之举。

整个处理过程都挑不出毛病,也没有丝毫的恶意,卡维甚至试图帮自己掩饰,尹格纳茨都找不到无能狂怒的理由。

如果现在大言不惭地说是卡维抢了功劳,就不止丢人那么简单,而是真的在抹黑自己头上的帝国男爵爵位,是遭人唾弃的可耻行径。

而且卡维刚顺利做完剖宫产,人气鼎盛,市立总医院的外科名声大噪,于情于理他这位绅士都该高兴才对。即使不高兴也该像应对拉斯洛气切那样,予以必要的赞赏和肯定。

不怪或者说不能怪卡维,那还能怪谁?

怪马库斯坚持必须现在手术,不等他醒过来?

肯定也不对,产科有产科的做法,破水、有腹痛、胎儿还是横位,都是立即剖宫产的指征,没什么可指摘的。

剩下的就只有诺拉了,难道还怪诺拉没选好时间,临时生产?

尹格纳茨苦笑了两声,到头来唯一能责怪也必须责怪的还是他自己。当初自己定下的酒后决不手术,现在看来就是个随便说说的笑话。

他看着桌上被合起来的《剖宫产解剖图集》,重新翻到了刚才的页数:“手术很成功么?”

“应该算成功吧。”卡维尽量压缩手术内容,并且把成功分配给在场所有人,“希尔斯老师和赫曼老师都非常熟练,诺拉的身体底子也好,只能说我的运气还不错。”

尹格纳茨当然知道这些都是谦恭的客套话,谁都知道剖宫产有多困难:“要是靠运气能过关的话,我早就成功了。”

“最后用了那管还处在实验阶段的试剂。”卡维解释道,“它能帮助子宫收缩,并且迅速止血,要不然的话就只能切掉子宫。如果选择切掉子宫,手术还是会存在许多变数,成功率会下降许多。”

“直接切掉子宫的剖宫产,成功率也就30%左右。而我想要做的保全子宫式剖宫产,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罕见的个例,而奥地利更是一个都没有。”

失意的尹格纳茨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椅,摸着《图集》上印刷精美的解剖图,叹道:“没能和你站在手术台前见证奥地利外科的历史,真的太遗憾了。”

卡维想要安慰,但发现自己怎么都说不出口:“要不说说手术过程吧,前半段都是希尔斯老师做的,所以......”

“这个不急,明天再说吧。”尹格纳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比起这个,我更想问些别的。”

“什么?”

“你平时是如何排解压力的?”

尹格纳茨初看卡维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有外科基础,又自诩是他的学生,所以才收进医院给自己帮忙。但后来发现,他有着很深的外科功底,而且外科视野特别开阔,只是因为没上过学罢了。

现在看来,单纯的所谓经验和技巧都无法概括卡维的外科手术能力。

尹格纳茨不怕手术有多难,他怕的只是自己承受不住压力,以及因为在重压下垮掉的集中力,所以才会有马里亚尼酒和阿兰莎。他很好奇,在满场观众的目光之下,卡维第一次登上主刀的位子,是如何经受住压力的?

其实压力的来源就是不确定性,就是因为尹格纳茨不确定手术能成功,所以才会有压力。

而创新更是不确定性的代名词,越创新,越不知道手术结果,内心越不安,压力也就越大。

只是卡维的话更具体些:“手术前一天父亲会让我好好睡一觉,到了手术前我喜欢躲起来,把整个过程全演练一遍。”

“手术中到处是不确定因素,这样做不是更紧张了么......”尹格纳茨不理解,从柜子里又拿出了存在办公室的提神饮料,“我一般得靠咖啡,尤其是手术前,不来一点精神无法集中。”

咖啡很正常,睡眠不足的时候来上一点很提神。【2】

“所以,这些都因人而异。”卡维看着他从抽屉里拿出来的酒和古柯碱玻璃瓶,劝道,“老师,古柯碱效果虽然强,但它同样有不确定的坏处。”【3】

“有么?这酒效果惊人啊!”尹格纳茨把酒瓶往前推了推:“你要不要来一点?”

卡维一点都不想碰这个东西,也清楚现阶段鸦(防)片酊和古柯酒在欧洲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只能解释道:

“它就像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会把沾染上古柯碱的人们一个个拉进去。过程很美妙,但真到了旋涡中心,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空虚和下一个旋涡。”

对于古柯酒的强大效力,尹格纳茨也隐隐觉得可疑,但一想到它能带来的各种好处,便会情不自禁地把它放进嘴里。

“你知道么?英国人总是说,外科大师应具备三大特点,狮心、鹰眼和妇人手。”尹格纳茨说道,“英国老向来不靠谱,但这回没说错。古柯酒能让我真的长出一颗狮心、一双鹰眼和一对灵巧的妇人手。”【4】

“但很快就消失了。”

尹格纳茨看看药瓶,再看看自己的手,不得不承认:“......确实。”

“因为这些都是药物带来的,并不是我们自己的。”

回想起自己错过的手术,尹格纳茨又很不情愿地把瓶子放了回去:“咱们还是复盘一下剖宫手术吧,你是如何做切口的,是之前提到的下段横切么?”

“不,因为是希尔斯老师临时上台,所以用的是你们之前定下的纵切,子宫体也是选择的纵切。”

“纵切的话......”尹格纳茨又翻起了手边的《图集》,问道,“按照这篇手术记录来看,虽然取胎很容易,但子宫会有大量出血,子宫体的缝合也是个大问题。”

“中间的过程确实有些凶险......”

两人把剖宫产的手术过程全捋了一遍,尹格纳茨似乎并没有受到家庭的影响,全神贯注地吸取着卡维一个个抛出的手术要点。从确定切口,到如何进入腹腔,再到选择子宫体的切口和取胎,出血和胎盘如何处理,卡维全都说了出来。

里面还是被加了许多偶然性,大大弱化了他的能力。

因为做了一台大手术,又累了整整一晚,明天上午尹格纳茨特需了半天假,让他好好在家休息,下午则是上门为莫拉索伯爵换药的时间。

凌晨三点半,卡维才刚回到自己家。

这里不是当初贝辛格大街73号,而是拉斯洛给他买下的新公寓。

说来也巧,正好是安德烈死前住过,死后被米克拉去拍卖的那栋。在别人手里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到了他这位“前私生子”的手里。

位置就在怀特格林大街,拉斯洛的大庄园边上,离医院并不远,出租马车打个来回也不超过半小时。公寓并不算大,但对于一直住在逼仄廉租房里的卡维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家具装修都在,拎包入住。

最关键的是,终于有了个洗澡的地方。

洗完澡躺在床上,卡维听着耳边挂钟走针的声音毫无睡意。

八个多小时前,他完成了穿越后的第一次主刀,没什么可兴奋的,只是台剖宫产而已。

要是放在21世纪的三甲医院,这只是普通产科主治的一台日常手术罢了。只需要两个助手外加30分钟时间就能完工,全程说说笑笑,几乎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但在19世纪的影响却相当深远。

离古典式剖宫产的诞生还有二十来年的时间,只要再多做几例成功的剖宫产手术,再发表一篇文章,卡维就会成为当之无愧的剖宫产奠基人。

说心里没点膈应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名头听上去就很离谱,而且将来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全新头衔按在他头上,想不要都难。

但尴尬归尴尬,卡维绝不会放手,对于那些在外科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先贤们,他也只能说句对不起了。或许这才是他需要磨练的“狮心”,毕竟寻常外科手术在卡维眼里没有太多挑战性。

摆正心态,他开始考虑接下去需要做的事情。

首先还是消毒手法、催产素的进一步推广,手术成功可以带起流量,只要成功的数字不断积累,卡维对于这件事儿还是持着乐观态度。

再加上自己接下去多发表几篇文章,进入大学学习后,就可以用全新的微生物理论来推翻原有不洗手不消毒的思想。而催产素,在自己的田鼠实验和将来一次次剖宫产使用心得中都会被反复提及,世人接受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方面的前景可观,和拉斯洛的合作应该不难。

接下去就是对各科手术的深入性研究了。

他穿越前只是名专精急诊的外科医生,对于止血、临时做些修补非常拿手,但要论各科室的精细化手术,他其实并不熟练。最多就是混进手术室看过几次,没有真正上过手。

这就是他需要达到的“鹰眼”,不是术中观察的精确度,而是手术范围涉及的广度。

19世纪没有那么细的分科,外科医生只要拿上手术刀,什么手术都能做。骨科、泌尿、肛肠、胃肠、肝胆、耳鼻喉、眼科、妇科、整形,甚至以后可能会触及的胸外、神经、血管、显微外,他都可以去尝试,也应该去尝试。

最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械上的创新也需要慢慢筹划。

现在外科所用的器械实在太差了,缝合针太粗,缝合线不牢固,纱布太过粗糙,鸦喙钳夹持力度太弱,注射器竟然只有统一规格的1ml。

没有专门消毒伤口的碘酊、双氧水,没有宽大的拉钩,没有合格的剪刀,没有面罩呼吸气囊,没有心电图,没有血压计,连个输血都做不到。

或许,卡维需要追求的“妇人手”就在这里。没有这些相应的器械,外科手术就无法提升上限。

除开这些与本职外科工作相关的事情,他还想到了其他东西,比如急诊系统的建立,以及近现代手术室的建立。当然还有B超、X光的影像学之类的东西,那都是后话了......

......

第二天下午1点,卡维穿戴整齐,拿起自己的外科手术箱,准时下了楼。

经过了一周左右的换药,伯爵的伤口有了明显好转,彻底愈合就在眼前。而卡维也成了伯爵的座上宾,门口停着伯爵家的私人马车就是最好的证明。

车夫就站在门口,见到卡维下楼,连忙脱帽行礼,并且很快打开了车门:“卡维先生,您真准时。”

“为伯爵大人服务,应该的。”

“今天府上来了位贵客,伯爵正陪着她,或许需要您在客厅稍等一会儿。”

“没关系。”卡维点点头,好奇问道,“是汉斯先生又来画肖像了?”

“那倒不是,汉斯先生最近为了公园的事儿可忙坏了,怎么可能再来呢。”车夫笑着关上了车门,“等见到了伯爵,他会给您引荐的。”

72.假肢、义眼和手术室 如果单看莫拉索伯爵如今在院子里闲庭信步的样子,或许谁都不会想到,就在一周前这位帝国将军差点死在了自己的“沟”里。

好在卡维略显粗暴的清创手法把他救了回来,让年过四十的伯爵大人又一次焕发了新生。

莫拉索正如尹格纳茨所言,是个极漂亮的男子,即使到了发福的年纪也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身材。堆满了健硕肌肉的挺拔身躯上,是一张棱角分明又不失俊朗的脸庞,这是一种不同于汉斯中性风格的军人美。

他是帝国国王的表叔,还是冲锋陷阵的将军,现在闲赋在家,钱财地位什么都有。最关键的一点,他还单身,绝对是个很好的婚姻对象。

“伯爵有过好几任妻子。”

这是尹格纳茨在和别人聊起莫拉索时经常挑起的话题,对于爱情,曾经年轻时的莫拉索有着贵族们少见的豁达。既然妻子令人失望,那还不如早早结束掉这场婚姻换个新的。

直到娶过了好几位年轻姑娘,时至今日,伯爵才意识到女人是什么。

所以在上一任妻子离他而去之后那么多年,他都维持着单身身份。因为在莫拉索的心里,那么多年那么多女人,唯有那位名叫瑞塔的女仆真正爱过他。

“夫人走得早,伯爵大人太寂寞了。”

这些天频繁上门换药,卡维和管家已经非常熟悉,时常会聊些伯爵的事儿。卡维听了只是点头,想着昨晚尹格纳茨的翻车,他对情情爱爱越发没有兴趣:“最近伯爵身体怎么样,没发烧吧?”

“没有,一直都挺好的。”

“嗯,那就好。”

管家聊着聊着又说道了正在屋外花园中散步的伯爵和他的新欢:“准夫人和王后长得实在太像了,也难怪伯爵大人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王后?

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卡维坐在沙发上品尝着特意为他准备的下午茶,边吃边看着手里的婚宴请柬:“原来伯爵大人马上要结婚了啊,但是我过来会不会不太方便。”

“哪有不方便。”管家笑着说道,“这是伯爵大人的第六次婚姻了,不会太铺张的,都是些自己人,卡维先生可是救命恩人,请务必前来。”

“哦,一定一定。”

婚宴时间被定在了五天后,绝对的闪婚,但听伯爵介绍时的语气神态来看,两人的爱情似乎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巴伐利亚进修研习的那段时间,我愚蠢地爱上了一个名叫玛丽安娜的姑娘而不能自拔。”

莫拉索看着身边的女人,紧紧握住她的手,毫无保留地叙述着自己的爱慕之意:“或许是当时的我太过浮夸,她没能看上我,远嫁去了西西里。当时知道她选择了别人,我的心口一直隐隐作痛,这种感觉实在奇妙。”

奇妙?

卡维实在无法把心梗的感受和奇妙相提并论,但出于礼貌,还是得静静地听他们俩把话说完。

玛丽安娜身材苗条,一头黑色长发,应该有二十五六的年纪。身上没有什么亮眼的饰品,穿的也是有些普通的披肩套裙,她一直端坐在莫拉索身边,格外安静:“那是我父亲做的错误决定,都是些无须再提的往事了。”

“是的,不用再提了。”

玛丽安娜稍稍换了个坐姿,顺带着整理了下裙摆,没有年轻女子才有的羞涩,她就像此处的女主人一般打量起了卡维这个外人:“卡维先生这么年轻就有如此高超的医术,我真的要感谢您救下了弗朗茨的性命。”

卡维笑着答应道:“应该的......”

“换药吧,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莫拉索没有那么多讲究,躺上沙发褪下了裤子,露出那块还缠着厚厚绷带的腹股沟,“熬过了那段撕心裂肺的日子,总算要结束了。”

莫拉索对卡维的救命之恩非常感激。

进宅不需通报,也不需要预约,换药全程私人马车接送,只要卡维愿意,随时都能留在伯爵家吃饭,洗澡,睡觉,就和自己人一样。所以卡维也可以肆意发扬自己工作的习惯,只是今天有些不一样。

“卡维先生,玛丽安娜是我未婚妻,没事的。”

换做以前,换药的事儿都是卡维在做主。除了第一次的清创之外,之后几次换药,尹格纳茨、贝格特、老管家甚至他的亲姐姐埃伦娜来了都得回避。

可现在,莫拉索一句话就把女人留在了客厅,是谁都没有过的待遇。

卡维不可能拿21世纪的规范来约束19世纪的人,家属回避只是一种日常工作的习惯罢了,但从中能深刻感受到了玛丽安娜在莫拉索心目中的地位。

“伤口怎么样?”

“嗯,得益于伯爵大人的强壮身体,伤口恢复得非常好。”【1】

卡维用洗净的手指轻轻按压了伤口周围的皮肤,再次确定这块有着严重色素沉着的皮肤下面没有潜在脓腔。【2】

他这次没有再用酒精,只是换了一条干净的绷带就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接下来不用再换了,等过个两三天伯爵大人自己拆了绷带就能正常生活。”

“其实我现在就觉得已经好差不多了。”

“还是再等两天吧。”卡维建议道,“之前和你说不能负重,也不能参与重体力劳动,伯爵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如果这么做肯定会复发的。”莫拉索提起裤子,心情非常不错,拿起了手边的《日报》和自己心爱的女人说道,“看看日报的头条新闻吧,现在卡维先生可是外科手术界的大红人啊,就连尹格纳茨都被他压了一头。”

卡维一听这话,马上解释:“伯爵大人,我怎么比得上尹格纳茨老师呢。”

“来我这儿还谦虚。”莫拉索站起身,右手拍了拍腹股沟,笑着说道,“伤口都被你治好了,有什么比不上的,在我心目里你就是比得上。再说Vienna那么多家报纸都在说,他尹格纳茨要是有什么意见,让他找报社理论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玛丽安娜倒是对外科手术非常感兴趣:“卡维先生也会截肢么?”

卡维点点头:“截肢算是比较初级的手术,我小时候就看父亲做过,只要控制好主要血管和包埋用的皮瓣肌瓣就能做好这个手术。”

“他的成名手术可是剖宫产哦。”莫拉索冷不丁提了一句。

“就是切开肚子取出孩子?”

“对。”

“太残忍了......”

“卡维先生昨晚才刚做完一台,手术相当成功。”

玛丽安娜接过莫拉索递去的报纸,随便扫了一眼,依然叹了口气,失望地说道:“外科都是把没用的或者坏的东西直接切掉,卡维先生有没有考虑过让失去的东西重新长出来。”

“这......这个难度有些大。”卡维建议道,“如果是截肢术后的肢体残缺,我们会提供假肢。”

“假肢?”玛丽安娜问道,“就是说能安装在断掉的四肢上?”

对方是伯爵的准夫人,卡维自然不能怠慢,连忙推荐起了尹格纳茨的一些杰作:“市立总医院里有许多假肢式样,上肢、下肢、义眼、鼻套、耳套......”【3】

“眼睛也有?”

“有,各种颜色、”

“琥珀色的有么?”

“肯定有,左眼还是右眼?”

“右眼。”

卡维记下了这些要求,又用手指比出个圈,“要多大的,1号大概有这么大,2号会再大一点。”

“太大了。”玛丽安娜掐着指尖说道,“我估摸着大概只有这么点。”

卡维觉得奇怪:“是孩子?”

“它陪伴了我那么多年,但在我心目中确实还是个孩子。”玛丽安娜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拿起手绢轻轻擦拭眼角,“对了,假肢的话我大概要这么长的,左前脚。”

前脚???

卡维看着她手上量出的大约10cm的长度,总算知道了接受假肢义眼的是谁:“我们是救人的医院,宠物用的假肢还真没有......”

......

磨磨蹭蹭到了下午3点,他总算告别了莫拉索,重新回到了医院的怀抱。

昨晚那台手术做完后,卡维能明显感受到周围视线的变化。

站在街上都能有人认出自己,上前询问一些手术上的事儿。而进了医院就更明显了,一些原本对他不闻不问的人,在见到他后也会难得堆出个笑脸,学别人热情地打起招呼。

卡维本就不喜欢交际,冷清些更好,但现在的情势可由不得他做主。

“卡维,恭喜......”他身后传来了一阵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喂!你走那么急干嘛?”

卡维当然不想走那么急,但没办法,谁让身后那位就是昨晚还在这里赌气离家的艾莉娜。直到自己被彻底拦下,卡维才很不情愿地开了口:“老师今天怎么来学校了,不待在家里多休息休息么?”

“休息?干嘛休息?我需要上班。”

艾莉娜也想到了排解苦闷的好办法:“被你搞出那么大件事儿,拉斯洛先生上午就来了,希望能尽快给外科扩建病房。唉,这样一来,外科还得收人,我这个人事部主任能不来么。”

卡维翻翻白眼,夫妻俩在这点上倒是很像,又一个工作狂:“既然遇到了老师,我有点事儿正好要和你商量。”

艾莉娜径直向三病区走去:“有事儿快说,我正要去外科呢,对了,尹格纳茨在么?”

卡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事情已经被戳穿,理论上尹格纳茨应该会收敛一些,留在医院里好好反省才是重新获得信任的办法。况且晚上还有一台特殊的腹腔手术,自己也会跟着上台,他应该不会再玩这种花活了。

但世事无绝对,他还是折中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在的吧。”

尹格纳茨这次没跑,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位子上看着手里一本《实用腹腔手术图谱》,算是全奥地利最能拿得出手的腹腔外科手术书籍。

当艾莉娜敲门进去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好像早就知道她会回医院工作一样。

两人就像认识了很久的老同事,互相交流着自己对于医院扩建收人的看法:“到时候还会有第四病区,就建在三病区隔壁,到底是你们搬,还是产科搬?”

“我们搬吧,他们手里全是产妇和刚出生的孩子,动起来很不方便。”

“好,外科搬......”艾莉娜在小本子上记下了这句话,同时说道,“那到时候你的解剖室也得搬,包括存在解剖室防腐水缸里的尸体,还有你们所有的书本、笔记、乱七八糟的器械,都得搬!”

这事一听就让人头大,尹格纳茨也不例外,但态度却很婉转,语气也不强硬:“你得给我点人。”

“我就知道你缺人,所以说新学期的实习生名单出来了。”艾莉娜顺势交出了自己来这儿的第二个目的,“收人吧,当初说好的外科每年都需要接收3-4名实习生,我们可是隔壁医学院的教学医院。”

“行吧,把名单留下,我会慢慢看的。”

尹格纳茨今天格外服软,对话过程中没有一丝脾气,从艾莉娜进门开始算起,他就没对妻子的要求说过半个不字。

“我来三病区就为了这点事儿,外科同意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等,艾莉娜老师!”卡维见她要走,突然冒了出来,但并不是为了尹格纳茨,而是为了医院,“既然你们说的是院区扩建的事儿,我倒是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

“赚钱的建议,为外科赚钱,更为医院赚钱。”

“赚钱?怎么赚?”

“把手术剧场搬回医院。”卡维的想法总是让人眼前一亮,“英法两国是医疗大国,他们的手术剧场就是直接建在医院内部,从来不做分割。想看的人自己买票进医院看,不想看的就别来了。”

“你是说我们自己处理票务?”

“不仅仅是票务,还有主持人和清洗场地的工作人员。”卡维建议道,“我们外科医生和病人才是手术剧场的主体,剧院只是给个场地就赚取那么多利润,太不公平。”

艾莉娜有些担心:“万一看演出的人不多呢?”

“只要有老师和我在,不愁手术票卖不出去。”

73.合格的外科医生——首盟LoveMIkeG汉总加更(2/5) 手术剧场其实是一种很小众的娱乐项目,它的出现来源于人们对于鲜血、尖叫和其他感官刺激的渴望。

再往前其实可以追朔到罗马决斗场,虽说一个见证救赎,一个围观杀戮,但从手术剧场的布局就能一窥究竟。同样是阶梯环形布局,同样的血腥场景,观众能听到惨绝人寰的尖叫,也能嗅到鲜血独有的腥气。

但在进入十九世纪后,外科学日渐专业,理发师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

在成熟的止血术和麻醉术的相继出现,手术台上大出血的几率越来越小,病人也像头死猪一样不再喊叫,给予外科医生的手术时间被进一步拉长。

这短短几十年的变化,极大缩减了外行人能看的热闹,大大稀释了“刺激”的浓度。

没乐子了,所以看手术人的越来越少。

至于为什么尹格纳茨的手术依然票房火爆,其原因无外乎同僚们的捧场以及医学院学生们的研习任务。

在医疗教育依然贫乏的年代,医学生上手解剖实操的几率就很低,只能靠看去让自己记住解剖结构和解剖手法。而到了工作岗位上,外科医生的病源也很成问题,很少有人愿意躺上那张堪比杀猪一般的手术台。

想要提升手术能力,观看解剖、观看手术就是学习的重要途径。

Vienna市立总医院建立得早,当时病区全是内科,没有考虑手术剧场的安排。

在理发师做外科医生的年代,把手术剧场放在医院内部也会引起那些绅士医生们的不满,所以就把剧场丢进了最近的维恩湖畔剧院旁的一间小剧场里。

最初的手术剧场不温不火,直到许多医院为了观众聚集效应纷纷签下合并协议,这才有了手术剧场的红火。人气越聚越多,小剧场演变成了大剧场,这个传统就被完整保留了下来。

一旦成了传统,老派保守的奥地利帝国不愿意做出改变。

每年的分钱比例,都是医院和剧院互相拉扯的重点。

市立总医院不是没想过分家,只不过外科一直就只有一个尹格纳茨在扛大梁,医院又拿不出足够的钱修建全新的剧场,院长见状只能一拖再拖。

现在拉斯洛的钱有了,非尹格纳茨分担压力的人也有了,为剧场内迁提供了有力条件。

“现在观众已经习惯去剧院看手术了,忽然改向会不会出现流失?”

“观众的流失是必然。”卡维有着自己的看法,“外科越来越专业,普通民众的兴趣会持续降低。站在普通人角度,艾莉娜老师会去花大价钱看一场手术么?”

艾莉娜摇摇头,答桉自然是否定的。

“但市场上依然有一个群体需要观看手术,就是医学院里的学生和同为外科医生的同僚们。自从莫拉索伯爵的手术被拉长到了1个多小时后,来观看我们手术的观众人数虽然没少,但结构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卡维解释道:“其中医学生和医生的比例非常高,我觉得联系医学院,给予剧场优惠票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是只有我们才能做的复杂手术,或许收费还能再拉高一些。因为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想看就只能来我们医院看。”

听了这些分析,艾莉娜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只是做成了一台剖宫产和拉斯洛的慈善资金注入,医院竟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时候医院会独占所有收入,不仅医院周转资金会越来越多,外科的收入也会越来越多。

成功的手术多了,那些优秀的医学人才也会纷至沓来。

这就构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这看来是大事,我现在就去找院长商量......”

行政管理上的事儿由艾莉娜去处理,卡维和尹格纳茨还是更专注手术本身。

剖宫产的巨大成功,其影响远比卡维料想的还要大。就在今天早晨,格雷兹医院、哈特曼医院、圣玛丽医院纷纷“献”出了自己病房里需要剖宫产的产妇。

她们挺着大肚子,齐聚在了第一产科病房里。

两位和诺拉相似,有明显的骨产道狭窄;一位是因为YD内长了巨大囊肿阻塞产道,难以分娩;还有一位则要更严重一些,是孕36周的前置胎盘。

“前置胎盘的产妇已经住进了我们的外科病房,另外三位还在产科那里待着。”尹格纳茨一直待在办公室,今早查房的时候就把人收下了,“病人暂时在希尔斯管的床上,等你的床位分配出来,就把她转过去。”

卡维知道,在明面上自己已经和希尔斯、赫曼平起平坐,成为了一个能真正主刀的医生。

尹格纳茨把病历送到了他手边:“产科你熟悉,对前置胎盘有什么建议么?”

卡维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问道:“前置胎盘的危险性就是大量出血,出血严重么?”

“看着有点,马库斯检查过说不太多。”

“嗯,36周时间有点紧,如果出血不严重,我们能拖就拖。”【1】

“出血严重就需要立刻手术?”

“对,一旦出血严重必须立刻手术。”卡维叹了口气,对这台手术也没太大的把握,“我需要尽量多做些催产素来,这次手术的用量恐怕要比诺拉多得多。”

尹格纳茨点点头,不愿意再错过这个机会:“那我就不回家了。”

卡维笑了笑,“下一个吧,应该就是9床的施密特先生,那个教堂神父。”

“早上我和希尔斯他们看过了,老爷子腹痛还很严重。”尹格纳茨对于腹痛的鉴别诊断还有些茫然,“你说是吃坏了东西,还是腹部胀气,亦或者是别的其他原因?”

“这都不太对吧。”

“我摸过神父的肚子,压痛明显,位置在这儿......”尹格纳茨捂着右下腹,说道,“没有肿块,我猜是阑尾炎,需要尽快切掉。”【2】

卡维拿过施密特的病历,说道:“可惜神父并不想手术,刚来的时候就明确表示了。”

“那他过来干嘛?”尹格纳茨不理解,“赶紧回内科吃药去。”

“额......”卡维说道,“他连药也不肯吃,说是购买药物、吞服任何种类的制剂都会被视为缺乏信心,在干涉上帝的神圣安排。”

尹格纳茨深吸了口气,吐槽道:“我还以为他会把药当成‘撒旦引诱他下地狱的诱饵’。”

“怎么办?”

“先去看看他吧,我来想办法。”

卡维以前也遇到过有各类宗教信仰的病人。

但在现代,民智已开,宗教只是信仰和科学并不冲突,宗教的影响也没有那么根深蒂固,所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相比起来,尹格纳茨的经验就要丰厚许多了。

“神父,今天感觉怎么样?”

施密特年近50,身材发福,头发白了大半,身上穿着一条神父的白色长袍就坐在轮椅上。他手捧《圣经》,嘴里念念有词,大致意思估计是希望自己的祷告忏悔能得到主的宽恕。

所以对于尹格纳茨的提问,他没有反应,上前答话的是他的儿子小施密特:“父亲的肚子很疼。”

“有多疼?”

“中午疼得差点晕过去。”儿子很担心父亲,“可他还是坚持说这是肠气,连药都不肯喝。”

“这不是喝不喝药的问题。”尹格纳茨立刻做了决定,“你父亲的情况必须手术,对发炎的阑尾不管不顾的话,等它破裂的时候你父亲将必死无疑。时间还是按照之前定下的来,今天晚上,就在手术剧院。”

“可是他从中午开始就不让医生碰他了。”小施密特说道,“说是外科医生都非常肮脏,他需要保持自己身心的纯净。”

尹格纳茨早就有准备:“所以我们和你谈。”

“要我怎么做?”

“给他喝点酒,就说能止痛,然后在晚饭过后他迷迷湖湖的时候用上这个......”卡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和一瓶乙醚,“滴上一些,轻轻捂在他的鼻子上,一会会儿就睡着了。”

小施密特才20出头,从没想过医院里还会有这种手段,不免更担心了:“你们确定手术能成功么?”

尹格纳茨站直了身子,挺起胸膛,明确表示道:“深入腹腔的阑尾切除术虽然还处在初级阶段,过程很危险,但这是对绝大多数外科医生而言的。对于我,成功率至少有六成。”

小施密特回头看了看父亲,还是犹豫不决:“我母亲也是因为接受了外科手术才死的,还有我的好几位长辈,都死了。也许是受了这些人的影响,我父亲一直以来都无法接纳外科手术。”

“对此我们深表遗憾。”尹格纳茨无奈地说道,“我相信所有外科医生都是不到万不得已才选择手术的。”

这时床边还在祷告的神父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喊道:“别再浪费时间了,主告诉我肚子里只是一团臭气罢了,我是不会同意手术的!还不如现在就让我出院回家,我要回家!”

“我们只是问问情况而已,出于安全考虑,过了今晚才能放你回去。”

卡维虚晃一枪,把手里的小瓶和手帕塞进了他儿子的怀里。

小施密特犹豫许久,才很不情愿地接下了这份差事:“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能天天如此澹然地面对血淋淋的伤口,面对那些因为手术而死去的病人。”

“那恰巧说明我们都是合格的外科医生。”

尹格纳茨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孩子请记住,外科医生的必备素质之一就是心灵要对必要的残忍习以为常。”

......

病房病人不多,结束查房后卡维直接进了产科病房,他需要看看诺拉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产科还是老样子,永远满床,一眼望去全是顶着个大肚子的产妇,乱糟糟的。诺拉就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自己已经熟睡了的儿子,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直到见了卡维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医生......”

“嗯,不用起来。”

卡维手里是马库斯给的病历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诺拉术后的处理办法和过程【3】。这是卡维术后就向产科要求的东西,包括子宫触诊、心率、出血量、伤口、尿量、体温和精神情况。

写的内容不能说不好,只是医院没有便携式体温计所以很不方便,不清楚诺拉有没有切口和产褥感染。【4】

卡维上来便用手背碰了她的额头:“还是有点点体温,不过问题不大,是产后的正常情况。”【5】

诺拉已经习惯了术后检查,自觉拉开了衣服,露出裹着伤口的绷带。伤口和术后记录写的一样,除了赫曼的缝合水平有待提高以外,并没有什么大碍。

“让孩子多喝奶,这样能刺激子宫收缩,还能防止这儿发炎肿胀。”

卡维看她恢复得不错也没什么好多聊的:“你先休息吧,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就找护士。主要关心的地方就是一个恶露,还有一个伤口,最后就是体温了。”

诺拉听不懂这些,只记得最后一句话,便想要对卡维说些什么:“医生......”

“嗯?怎么了?”卡维问道。

诺拉看着卡维的脸,又看了看孩子,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算了,没什么。”

卡维觉得她似乎有些产后抑郁,毕竟一个穷人家多了张嘴,丈夫还是烂赌鬼,她心情出问题也很好理解。可就在卡维想多嘴说两句的时候,门外走来了位护士:“卡维医生!”

“嗯?怎么了?”

没等护士上前说明情况,她的身后就钻出了一位男子,穿着褐色大衣,表情像是欠了他好几百克朗一样。他不顾护士的反对,径直走进了病房:“卡维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哟,这不是瓦雷拉先生么。”

瓦雷拉的脸色确实很不好看,但出于工作目的还是放低了姿态:“我这次来是为了代表Vienna日报......”

卡维笑着迎了上去,没等他说完,便硬拉着他的衣服往病房外走:“这里是产科,你又不是产妇家属,跑进来干嘛?有事儿出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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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一天的会,加更(2/20),半夜还有一更

74.采访 像瓦雷拉这样知名的外科专栏记者,不会像昨晚那两位蹩脚同行那样走旁门左道。

他平日里只需待在剧院里看些有意思的手术,做些记录,最后依手术成败论英雄。因为工作上的缘故,他的目标只有手术,术后采访医生也只是手术报道的一种手段罢了。

但今天不一样,瓦雷拉破天荒地进了医院,也破天荒第一次采访了卡维。

事情还需要回朔到昨晚离开剧院的时候。

当时瓦雷拉以为手术滑落到了失败的边缘,本该做主刀的尹格纳茨又一直没露脸,失败是必然。一想到奥地利外科沦落到如此田地,他就提不起工作的热情,连最后一点心气儿都快被磨没了。

但心再累,工作还是要做,再没热情也得挤点热情出来。

反正剖宫产失败也不是第一次了,记录失败的稿件模板要多少有多少,改个时间和主刀名字,跟着照抄就行。只是这次,他还需要塞些私货,来细数一下懈怠的尹格纳茨是多么无知,以及把自己踢出剧院的卡维有多么幼稚。

在只有纸质媒体的19世纪,记者往往以笔为刀,能方寸间把人杀得片甲不留。

但瓦雷拉却忽视了卡维力挽狂澜的能力,这在拉斯洛的气切上就已经有了表现,只是当时瓦雷拉并没有选择亲自报道,把事情交给了一位新来的小记者。

回到报社是晚上8点,交完稿子不到9点,半小时后回到了家。

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瓦雷拉还是和往常一样,咬着吐司面包,拿上牛奶,准备吃好早饭再去上班。只是坐在窗边,刚咽了两口食物,耳边就隐约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日报日报,最新的日报头版头条。市立总医院挑战剖宫产成功,新晋外科医生卡维·海因斯一举成名!”

“来,买一份吧,只要5赫勒。”

“年轻外科医生挑战前所未有的剖宫产手术,一举成名!快来买啊,今天的头版头条!!!”

“给我来一份~”

“好嘞......”

瓦雷拉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太过希望手术成功,眼前出现了什么幻觉。手术到了那种地步,出血无法控制,怎么可能救得回来,关键还是那个最年轻最没经验的卡维·海因斯。

而且他前一晚写的也不是这个,而是[剖宫产再败,我们总是失败]。【1】

瓦雷拉很奇怪,所以在确认自己没在做梦后,第一次为了验证自己没有发疯而下楼买了一份最新的日报。

标题果然改了,充满了他最头疼的浮夸风:[卡维·海因斯力挽狂澜,奥地利手术奋起直追]【2】

“什么垃圾抬头?!”

瓦雷拉皱紧双眉,越气越急:“里面写的内容也不怎么样,一看就像没经过专业训练,文字粗制滥造,毫无胜利的美感!而且一个硕大的头版被他写得像块讣告栏一样,要是我,早就把手术过程全写上去了......”

骂归骂,很快他就看到了这则新闻最后的署名——格雷格,正是之前被派去采访拉斯洛的新人。

瓦雷拉不是傻瓜,稍稍一想就猜到是自己这儿出了纰漏。

日报从排版到印刷再进入零售需要经过许多环节,肯定是自己走后,报社才发现手术结果和刚才说的治疗方式完全不同。而这位新人,就见缝插针般地补了上去。

替换版面新闻倒也常见,所以编辑不会对内容太过苛求,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份不符合新闻本身体量的二流报道。

但瓦雷拉没空去管这些,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处境。

把取得巨大成功的手术说成失败,又附上了如此批判性的文字,单是这一连串行为就足以让编辑把他打入冷宫。

他穿上外套,脑子里不断想着“我该怎么办”,但真正经过思考反馈出来的内容还是剖宫产的各个细节。对于这些细节,瓦雷拉不得不反复问上几句为什么。

难道剖宫产真的成功了?为什么能成功?

当时的情况绝对会引发大出血,这是几十例上百例失败手术得出来的经验,保下子宫不切实际。卡维手边只有纱布条和鸦喙钳,这点自己不会看错,所以他是怎么止血的?

用烙铁和魔法么?

子宫切口被希尔斯做得那么大,就算真的能做到完全止血,他又是如何做完缝合的?

缝合子宫又不是缝合肠子,肌层那么厚,普通的缝合线不会断么?

在缝合的时候又出血了怎么办?

多少剖宫产都是在最后关头为了赶在大出血之前强行缝合子宫,强行提速,不仅缝合做得一塌湖涂,血也没止住。缝合完的子宫就在那儿不停渗血,手术台周围的医生护士只能干看着产妇失血而死,什么都做不了。

可为什么卡维成功了?

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在报社见到瓦雷拉的那刻,熬了通宵的编辑忍不住大发雷霆:“想不明白就回家好好去想!今天开始你暂时放下手术剧场的专栏工作,由格雷格顶上去负责。”

瓦雷拉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实在有苦说不出:“喂,老大,不至于吧......”

编辑可不和他废话:“你想要回工作?没问题啊,放下你这高高在上的身段,去一趟市立总医院,好好采访这位明日之星。”

“你是说卡维?”

“当然!”

“不去!”

“为什么不去?”编辑不解,“他可是完成了剖宫产的男人,他才17岁,他是绝对的外科天才,他的成就绝对会在尹格纳茨之上!当初巴黎有场成功的剖宫产手术,你都捏着鼻子去采访法国老了,卡维可是正儿八经的奥地利人!”

瓦雷拉默不作声,还是新人格雷格悄悄说出了理由:“瓦雷拉先生昨晚就是被卡维医生赶出来的,要不然怎么会漏看这场手术。”

“你闭嘴!”

“哦,原来是这样。”编辑微微后仰,若有所思,“那就更要去采访了,因为将来他的手术量绝不会比尹格纳茨低,给我去修复好关系!”

瓦雷拉还是觉得不对劲,回头看向格雷格:“昨天真是卡维做完的剖宫产?”

“按时报和自由新闻那两个家伙的原话,是的。”格雷格摊了摊手,笑着看向编辑说道,“我也没跟着进去,门票钱实在太贵了。”

“对,门票钱!”编辑马上做出了反应,“你都被赶出来了,还来找我报销门票?”

“行行,我去找他还不行么,门票的事儿还是得靠报社来,我哪儿有钱看这么贵的手术。”瓦雷拉可不愿意自己掏钱,连忙服软,但临走前还是不忘戳一戳编辑的痛脚,“当初你还说要搞臭尹格纳茨的,怎么现在不搞了?”

“还不是民众想看什么我们写什么,那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说?”

......

“所以说,我就这么稀里湖涂地过来了。”

瓦雷拉褪去了手术剧场中咄咄逼人的样子,手里夹着一根便宜的卷烟,看上去更像是一位油腻大叔:“一夜成为全城瞩目的焦点,感觉怎么样?很爽吧?”

卡维耸耸肩:“没什么感觉(早习惯了)。”

“那就好。”瓦雷拉取出小本子,开始今天的采访,“卡维先生,请务必告诉我,在我离开之后的手术过程中的每个细节。到底是什么让你完成了整台手术,这点对我尤其重要。”

“怎么听着像是我在要求你采访一样。”卡维叹了口气,“我看采访要不还是算了吧。”

“唉,等等!”瓦雷拉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一脚踩灭了烟头,无奈道,“好吧好吧,算我瓦雷拉恳求您,伟大而又年轻的卡维医生,请您尽可能地告知手术中的全部细节,我将不胜感激。”

卡维见他如此,忍着笑,这才把细节全说了出来。

剖宫产细节很多很杂,单是进入腹腔的入路切口就有好几个,每一个所需要避开的解剖结构又不尽相同。卡维分别说了几个切口的取舍,当然这些手术最基本的内容全被他放给了尹格纳茨。

“切口是手术前老师研究的重点,这牵扯到之后的手术过程。因为诺拉宫缩已经持续了2个多小时,我和希尔斯就决定使用纵切。”

瓦雷拉连连点头:“那术中止血呢。”

“你别急啊......”

卡维不喜欢跳过过程,在他看来每个处理都有存在的道理,只看关键的地方就会让手术变得不完整。

切口之后便是分离皮下组织,层层进入腹腔要的是细致而不是速度,因为这时候并没有出血,完全可以慢慢来。术中的取胎和胎盘倒是千篇一律,但他着重强调了宫腔清扫时的手指触感。

至于最后的子宫缝合技巧就更是仁者见仁了,考虑到时代的局限性,缝合线不够坚韧,卡维就只说了昨晚他用过的那种。

瓦雷拉全程没有多话,注意力全放在了笔记上。

等全部写完,他才惊讶于卡维的康慨。

要知道许多外科医生都非常怜惜自己所开创的技术,视作自己绝对的财产,除非跟了好几年的忠诚学徒,否则根本不会传授太多经验和技术,完全是靠自己去看和领悟。

卡维说的都是手术中的要点,绝对的干货,远比临场解说要丰富得多。

“没想到你真就全说出来了......”

瓦雷拉也不知道他是太过自信还是不知道同行竞争的残酷性,但对此,卡维并没有什么反应:“嗯?昨晚术后我就说过一遍了,没什么稀奇的。”

“你当着那么多外科医生的面全说了?你怎么那么大方?”

“大方?”

卡维细想了想,反应了过来:“哦,没关系,因为就算我刚才说的全学会学熟练了,剖宫产依然存在着巨大风险,因为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外科手术。”

瓦雷拉没想到在那么多细节之中卡维还藏着东西,连忙问道:“什么意思?”

“刚才瓦雷拉先生问我为什么能止血,我的回答是并不难,只要让子宫自行收缩就行。”卡维从他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然后做了个捏纸团的动作,“子宫里有丰富的血管,只要子宫收缩就能压迫管腔,起到止血的目的。”

“这不难理解,问题是怎么让子宫收缩?”

“所以说真正重要的是手术中使用的一种能使子宫收缩的特殊药剂。”卡维见他还要顺藤摸瓜问下去,便打断道,“至于是什么药,等我完成所有实验申请了专利后就会公布,现在还没到时候。”

瓦雷拉总算是挖到了一个勐料。

谁会想到在一台紧张的外科手术中使用药剂会有如此大的效果:“我能看看药剂么?”

“没了,全用完了。”

卡维见他失望的样子,笑了起来:“别这样,瓦雷拉先生,剖宫产又不止这一台。在之后还会有第二台,第三台,我虽然不能保证每台手术都能顺利,但至少可以让手术的风险下降一半以上!”

“之前保子宫剖宫产死亡率超过了95%,你能做到50%?”

“要是产妇没有前置胎盘这样危险的并发症的话,可能会更低。”

瓦雷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放在外科手术界,凭空说出自己手术成功率是件非常愚蠢的事儿。因为这需要一定的样本积累,不可能成功一台手术就说自己有多么多么厉害。

但卡维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

他的自信完全不符合17岁这个年纪,而所说的成功率,在瓦雷拉看来反而保守了。

因为从刚才所说的剖宫产细节来看,只要做到了卡维说的这些内容,手术就应该成功,可卡维还是非常谨慎地给出了一个能让大众接受的手术失败率。

自信、谨慎、技术自不必说,手术台上他也表现得临危不乱,甚至还能靠解说控场......

瓦雷拉一度找不到缺点。

他不得不为昨晚的冲动懊悔不已,但木已成舟,只能等待下一场剖宫产手术:“冒昧问一句,卡维医生下次手术是什么时候,到时我肯定会买票观看的。”

“就在三四个小时之后吧。”卡维说道,“有一例疑似阑尾炎的病人,我和尹格纳茨老师会一起登台。我记得手术预告昨晚就发了,下午四点开始售票,如果瓦雷拉先生现在赶过去的话,或许还能买到门票。”

75.出走——首盟LoveMIkeG汉总加更(3/5) 这是瓦雷拉第一次没能抢到手术门票。

就在他匆匆离开医院,冒着差点被马车撞翻的危险赶到剧院门口的时候,卖票亭窗口前已经被人挂上了“售罄”的牌子。

“别看了,卖空了。”卖票员笑着往嘴里灌了一口白兰地,“昨晚上剖宫产尹格纳茨没来,今天顺利做完了剖宫产的卡维就和尹格纳茨来了一场同台,还是精彩的阑尾炎。啧啧,只用了不到5分钟票子就没了。”

“一张票多少钱?”

“普通票?50。”

“怎么又是50......什么时候能掉回正常价格?”

“放心,就今天的火爆程度,只要这台阑尾炎手术能继续成功,下一场说不定就涨到70了。”

看着兴高采烈为老板数钱的卖票员,瓦雷拉都无力吐槽:“真没票了?”

“没了,等之后的吧,反正市立总医院肯定还会做剖宫产,只是需要点时间。”卖票员关掉了窗口,从小门走了出来,“如果记者先生对手术很感兴趣,完全可以找那些还没入场的人出高价再买嘛。”

再买?

50克朗的普通票,再买起码得70克朗。这还是保守估计,从这样的火爆程度来看,恐怕翻倍都不过分。

“你就别开玩笑了,一来一去差价还得我自己贴。”

瓦雷拉虽然这么说,但其实现实更残酷。

现在没了专栏记者的特权,编辑不会报销手术门票,钱都得他自己掏。按他每个月200多克朗的可怜工资,怎么可能为了一场手术把小半个月的工钱都丢进去,不活啦。

“我刚才还看到你那位小同事,他买了一张70克朗的票子,要不你找他商量商量?”

瓦雷拉叹了口气:“算了。”

“那既然这样的话......”卖票员又来了一口,笑着说道,“其实漏掉一场也没什么,反正你昨晚上也漏了。你回报社没看到,手术结束离场后一群人还跟在卡维医生身后,那场面,就差一起去市立总医院了。”

瓦雷拉知道他在数落自己,也能想象昨晚的火爆程度,但现在为了进去只能忍:“戴蒙先生,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儿。”

“嗯?什么事儿?”

......

这台手术有前期的告示做预热,并且明确写出了售票时间和手术时间,肯定要比昨晚上临时的剖宫产靠谱许多。

手术定在了晚上7点,为了造势,剧院还特意腾出了昨晚剖宫产所用的手术剧场,从下午四点售票开始就开门允许入内。

昨晚上的零售业务让院务明白了一点,食物是必不可少的。当然放那些小贩进来远没有自己做中间商来的舒坦,所以今天的休息室里就多了好几样小吃。

晚上6点,清空了一天的剧场内没了血腥气,更多的反而是各式食物的香味。

在场观众纷纷聊起了昨晚的剖宫产,在吐槽了几家报纸小家子气的报道之后,他们的关注点也纷纷落在了今天这场阑尾炎手术上。

手术难度自不必说,腹腔一直都是手术禁区。那块区域的解剖结构复杂,伤口易溃烂,难缝合也难愈合。

全奥地利阑尾炎手术的成功率一直在50%上下徘回,即使有了麻醉术降低了手术速度的要求,它的成功率也没有提升,相反还有隐隐下降的趋势。

比起剖宫产的快进快出,惊险刺激,阑尾炎手术就是个烂摊子,不温不火的,还特别耗费时间。

尹格纳茨是阑尾炎切除术的时间记录保持者,平均手术时间控制在了50分钟左右,最快的只用了34分钟,可惜那位病人因为难以遏制的高热,于术后第八天死亡。

手术的看点很明确。

一看昨晚技惊四座的卡维有什么精彩表现;

二看卡维和尹格纳茨还能碰撞出什么火花,能否突破手术记录时间;

三看尹格纳茨怎么解释昨晚的缺席,以及如何评价昨晚的剖宫产。

6点40分,卡维、希尔斯就位。

经过昨晚的手术,希尔斯还感觉别扭,但阑尾炎是大手术,还是尹格纳茨主刀,他肯定得硬着头皮参加。而且对外宣称的手术名单里,自己还是一助,卡维仍是助手,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6点45分,安静入梦的神父施密特在自己养子和赫曼的陪同下被推进了手术休息室。

乙醚的效用非常强,小施密特在护士和赫曼的指导下尽其所能,终于让自己的养父睡了过去。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施密特在闻了乙醚后就开始不停干呕,口中还涌出了泡沫液体。但好在卡维提前就做好了麻醉应对预桉,护士及时侧过他的脑袋,防止了误吸,麻醉还是成功了。【1】

6点50分,主刀尹格纳茨就位。

他重新检查了施密特疼痛周围的区域,选择了适当的切口位置,然后向三位助手简述了手术的全部经过。

7点,主持人和两位工作人员准时进入会场。

“女士们先生们,昨晚剖宫产的余韵还在此处飘荡,我耳边仍能听到你们为卡维先生精湛技术献上的热烈掌声。”

主持人穿着越发华丽,身上是红黑色长袍礼服,手边是一把手术刀:“这是昨天剖宫产卡维先生所使用过的手术刀,今天这把刀的刀尖也将成功切下另一位病人体内的阑尾。让我们有请手术刀的原主人、今天的主刀医生——尹格纳茨·冯·克恩教授。”

尹格纳茨首先入场。

他知道今天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是阑尾切除术,还需要面对潮水般的提问。所以他刚来就先发制人,直接说明了昨晚无法参加手术的理由:“昨晚我醉了。”

观众席上顿时出现了些嘘声。

“诸位不要误会,我只是找伯爵喝酒去了。”尹格纳茨早早想好了托词,“大家都知道,我定下过规矩,酒后绝不会上手术台,因为那是对病人不负责任。所以昨晚在知道诺拉女士需要紧急手术的时候,我还是决定将手术交给了卡维医生。”

场上出现了些不和谐的声音:“您不上台能理解,但可以到现场指导嘛。”

“是啊,我们看得揪心。”

“我当时醉得不轻,指导也只是添乱而已。”尹格纳茨知道越说越离谱,还是快速过掉了自己这边的“剧情”,“从结果来看,卡维医生不负众望,拿下了剖宫产手术,实在可喜可贺。”

说完,主持人很机灵地接过了话:“接下去,我们就有请今天手术的第一助手,昨晚全Vienna为之疯狂的年轻外科天才——卡维·弗里德里希·海因斯医生......”

观众掌声雷动,而站在一旁的尹格纳茨脑门上却缓缓打出了个“?”。

卡维的进场并不快,中间停顿了一小会儿。原因还是出场顺序发生了变动。按照之前的做法,主刀之后的介绍都是走个过场,希尔斯和赫曼会被提到名字,而卡维基本就用“助手”一笔带过了。

但现在卡维异军突起,如果被刻意提上一助的位子,场上就会有两位耀眼的明星,已经足够撑起场面。这时二、三助就沦为了可有可无的工具人,最坏的情况就是被销掉名字。

主持人这么做无疑赚够了噱头,把现场气氛炒得火热,但也深深伤害到了希尔斯。

他已经做好被卡维抢走一助的心理准备,但在听到一助名字被替换掉的瞬间,希尔斯还是无法坦然面对这个事实,毅然选择了离开。

他没有去抱怨,更没有去吵,自己技不如人罢了。他只是受不了剧院的私自安排,以及场内闹哄哄的观众对自己的否定。

尹格纳茨也无法赞同主持人篡改顺序,手术剧场以成败论英雄没错,但仅仅一场剖宫产的成功还不能完全代表什么,希尔斯也有希尔斯的长处。而且,名单是他亲自上交的,卡维的崛起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权威。

见卡维对着自己轻轻摇头,尹格纳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之前希尔斯就想过跳走,其他医院开出的价码也能让他满意。最后还是靠着医院病源质量、尹格纳茨保证过的晋升位置才把人留了下来。经过剖宫产和现在这么一闹,看来是留不住了。

其实卡维也不想放人走,外科医生培养需要时间,多个人就能多分担点些压力。以后外科会有越来越多的普通手术,正需要这样的中坚力量帮忙做事。

但主持人的话已经说出口,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现在突然被赶上了一助的位置,还第二次踢走希尔斯,卡维觉得还是要收敛一些锋芒:“欢迎尹格纳茨老师给诸位带来一场精彩的阑尾切除术,同时也欢迎二助赫曼先生登场。”

观众席上有人问道:“希尔斯呢?”

“希尔斯老师临时有个病人需要处理。”卡维解释道,“有时候我们外科就是这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些棘手事儿需要有人尽快去处理。”

“希尔斯现在有手术?”

“只是有人送来了两个外伤病人,只有两位老师能处理,所以就......”

卡维带着刚进场的赫曼去了准备室,同时看向尹格纳茨,成功把话题重新引到回主刀和病人的手里:“现在有请今天的病人,圣玛丽教堂的神父大人,扬尼克·穆萨·施密特。”

大门开启,两名工作人员将早已完成麻醉的施密特推了进来。

“施密特神父深受阑尾炎的折磨,疼痛已经持续了三天。但他依然潜心祷告,希望得到主的救赎与宽恕。当然,就我个人经验而言,与其麻烦万能的主,还不如找我解决这个麻烦更轻松些......”

尹格纳茨开始陈述病史,而正在端脸盆准备洗手液的卡维的目光却看向了一边的某位眼熟的工作人员:“瓦雷拉先生?”

“嘘......”瓦雷拉没想到自己罩着嘴巴都会被他认出来,“小声点。”

“你怎么进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们的票价太贵了。”

“堂堂日报头牌记者,手术专栏金牌撰稿人,竟然会付不起手术剧场的票钱?”卡维暗嘲了他一句,准备好消毒用品,和赫曼一起消毒洗手。

瓦雷拉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手术区域的工作,眼里全是新鲜感:“你不觉得麻烦么?来来回回洗手到底能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现在手术病房里没有一例术后伤口溃烂就能证明。”卡维看着手术台上的神父大人,笑着说道,“而且今天不洗手都不行,如果让神父知道我们肮脏的双手曾经进过他的肚子,还去翻了肠子,肯定会影响圣玛丽大教堂对医院的捐助。”

一旁的赫曼倒是说不出什么理由,对他来说卡维的消毒模式已经渐渐成了一种习惯:“先皂液搓洗一遍,温水冲洗一遍,然后再用酒精擦拭表皮三遍?”

“对,皂液要清洗干净,酒精涂抹的是整个腹部。”卡维找出麦氏点,划出消毒区域,然后做了个有内朝外慢慢涂抹的手势,“酒精三遍,范围要一次比一次小。最后一次就在神父腹痛的位置,打个小圈就行......”【2】

赫曼点点头。

这是之前剖宫产就定下的规矩,因为有尹格纳茨的肯定,所以赫曼一直做得很认真,消毒手法也一次比一次规范。

瓦雷拉看着井井有条的术前准备工作,知道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便不再说话。能免费看手术就已经得了大便宜,他可不想再被卡维赶出去一次。

“......这三天以来,神父一直有明显的右下腹压痛和反跳痛,无法随时间缓解,体温很高。按照《肠道外科学》里描述的,这就是典型阑尾炎症状。”尹格纳茨继续说道,“阑尾切除术需要切入腹腔切掉发炎肿胀的阑尾,最后做断处缝合。

难点之一,阑尾的寻找有时会非常困难,也许是因为体质原因,某些人群的阑尾位置非常奇怪,寻找困难。

难点之二,阑尾切除术术后经常出现切口溃烂,溃烂出现几率高达90%以上。这也是为什么阑尾切除术后死亡率那么高的原因。”

尹格纳茨的控场做得非常到位,用数据和手术要点轻松打发了术前消毒的无聊时光。

“老师,消毒结束,可以手术了。”

------题外话------

今明天带女儿都是一更,后天会继续双更。下周开始上班了,双更开始随缘

76.“空”的盲盒 右下腹压痛反跳痛伴高热,确实是阑尾炎的重要诊断依据,但不绝对。【1】

要是按照现代三甲急诊的诊断标准,必须ct平扫确定阑尾有炎症才能下诊断。要是下一级医院的胆子大些,或许只要B超就能做个腹腔镜。再往下,那些没有外科手术室的小医院就会选择转院处理。

但在19世纪,医生们对腹腔内疾病的了解非常有限,出现典型症状就会立刻被判定为阑尾炎。

所谓不知者无畏,他们的这种判定不仅快速,而且非常难以改变。卡维印象里,尹格纳茨只是简单做了个按压就下了明确诊断:阑尾炎,并且第一时间做了阑尾切除术的决定。

没有影像学技术,卡维不可能拿着现代多达50多个鉴别诊断去看病,也不可能去监管尹格纳茨给出的诊断。因为医生也是人,穿越没有给他透视眼,就算是卡维也没法做出百分百准确的判断。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切开神父的肚子,好好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如尹格纳茨亲口所说,阑尾炎切除术的麻烦之处就是找到它。其他诸如切口位置还是肠道缝合都有固定做法,只要熟练了都能做好,唯有寻找阑尾才会宛如开盲盒一般随时都会给人以惊喜、惊吓,或者......

......什么都没有。

“我们已经进入了神父的腹腔,除了两边肥厚油腻的脂肪层外,大家应该都能看到鲜红的肠管。神父的身体状况非常不错,只不过......”

尹格纳茨的右手在10cm左右的切口中来回翻找,愣是什么都没找到:“只不过他的阑尾实在有点难找啊。”

尹格纳茨也是快40的人了,常年的解剖和手术让他的腰难以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卡维很识趣地等他抽出手后,才选择接盘:“老师休息会儿,我来找找看。”

“嗯。”

尹格纳茨退后了两步,让开了手术视野,然后用脚尖勾来张椅子坐下,抬着染满献血的双手快速继续说道:

“虽说阑尾的解剖位置一般在右下腹的回盲部,但仍有很多人的阑尾位置并不固定【2】。有不少阑尾炎,手术切开进入腹腔,阑尾就在眼前,切了就能关腹。但有的就比较难找了,神父就属于后者......

尹格纳茨确实尽力了。

以当代贫瘠的腹腔手术知识和经验,能认识到阑尾位置有变异就已经算得上T1级的外科医生。换做其他人,一旦开腹没能看到阑尾,随便翻找两遍无果后就会选择关腹了事。

毕竟误诊误切都是常有的事儿,关腹什么都不做也很正常,总比直接死在手术台上要强。至于术后如何去圆这段手术过程,就得看看那些外科医生的文学功底了。

卡维深知急性阑尾炎的麻烦之处。

开腹就能见到阑尾的“便宜”可不是次次都能捡到的,有不少阑尾手术动辄一个多小时,其中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寻找上。

找阑尾没什么窍门,全凭个人丰富的经验,最基础也最容易掌握的方法就是沿着盲肠的结肠带去寻找【3】。

因为阑尾根部就在回盲部的交界处,不管如何变异,根在那里。只要沿着盲肠找到回盲部就能找到阑尾根,然后进一步找到发炎的阑尾。

所以新的问题来了,盲肠怎么找?

尹格纳茨就是犯了许多普外年轻医生的错误,开腹进去满眼弯弯绕绕的小肠,看得头皮发麻,根本找不到盲肠。找不到盲肠就找不到回盲部,没有回盲部,翻找阑尾就是个大海捞针的大工程。

同样的错误,现代年轻住院医生是因为没经验,而尹格纳茨是受限于腹腔解剖学的落后。

卡维不喜欢把整只手伸进腹腔,这在普外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先来回晃动了下神父的肚子,待小肠跟着肠系膜归位后,用手指就近提出一段小肠,指腹顺着小肠系膜朝右下方直达其根部,盲肠就应该在那个地方......

然而,手术总是伴随着各种不确定,这根小肠的长度和行走角度都超出了卡维的预期。

emmm......有点麻烦......

看着慢慢往右上腹行走的小肠,就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卡维也要蚌埠住了。他的手指此时顺着肠系膜来到了切口上缘,然而盲肠并不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

从解剖位置来判断,还得往上找。

所以说,除了阑尾会变异以外,人的盲肠也会变异,双重变异,双倍的快乐。

“你也找不到?”尹格纳茨叹了口气,意识到今天手术是个硬茬,“让赫曼来试试吧。”

卡维让出了位置,但并没有松开手里的肠子。他伸出食指,指向了施密特的肝脏区域:“我觉得神父的盲肠并不在右下腹,而在更上方的位置。”

“更上方?”

尹格纳茨叹了口气,对观众们调侃道:“施密特神父真不愧是天主忠诚的信徒,连体内的盲肠都在想尽办法靠近上帝的圣所,可敬可佩。”

也许是受到了希尔斯离开的影响,他并没有离开椅子,还是坚持要让赫曼去试试。赫曼哪儿有腹腔手术的经验,在剧场寂静的氛围下胡乱翻找得满头是汗,没几分钟就放弃了:“老师,实在找不到。”

尹格纳茨明白今天手术失败在所难免,准备再翻找两遍,如果还没发现就得找个医学词汇当借口,然后尽快关腹。

“我觉得还得向上延长切口。”

卡维绝不会让他们关腹,自从开腹后看到肠管间混杂了少量黄绿色脓液,他就认定,这肯定是一种感染。不管炎症是不是出自阑尾的,有感染就必须去掉感染灶,否则不管关腹与否,神父都必死无疑。

这时就体现出了术前大范围消毒的意义,切口周围15cm的范围随时都可以做延长。

“寻找阑尾一旦失败就该尽早关腹,这是外科同僚们的共识,坚持下去很有可能造成手术意外。”尹格纳茨劝道,“小施密特和圣玛丽教堂的信徒们都在剧院外等着手术消息呢,让神父死在手术台上太难看了。”

“但关腹也无法去掉病灶,早晚也得死。”卡维看了眼施密特嘴角干掉的唾液,说道,“再给我点时间,我还想试试。”

尹格纳茨倒是坦然:“也可以换个角度去思考,或许是我们误诊了,神父并没有阑尾炎。”

卡维:???

这不就是摆烂么......

卡维摇摇头,拿起手术刀,把刀柄递给了尹格纳茨:“是不是阑尾炎还是得先抓到它才能下定论,但我坚信老师的诊断没错。”

这话说得尹格纳一阵舒坦。

“我就听你一回。”尹格纳茨站起身,又拿起了手术刀,“诸位,由于整个右下腹都没能找到神父大人的盲肠,那根阑尾像极了逃匿无踪的犯人。我们现在需要向上延长切口大约5cm左右,要切开更多的肌肉、筋膜和腹膜,然后暴露更多小肠。”

卡维盯着手里那根小肠,继续沿着系膜向上寻找。同时,他也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而是用了另一种找盲肠的办法,提起外侧腹膜,顺外侧腹膜向内寻找。【4】

两个方向齐头并进,很快就有了结果:“老师,前面应该就是神父大人的盲肠了。”

才刚扩大切口不足2分钟,卡维的发现让尹格纳茨又惊又喜:“真是意外之喜,看来我的诊断并没有错,神父就是非常典型的阑尾炎。这儿是盲肠,往下就是回盲部,在那儿还能看到黄绿色的脓汁。”

对于腹腔内遇到的少量脓液,现代外科会用吸引器做暂时处理,如果发现脓腔或者穿孔,在手术中就需要用大量生理盐水清洗肚子。

而19世纪就简单多了,因为没有吸引器,很多主刀医生看到就当没看到,更不会处理,顺其自然地放在那里,让它们随肠管蠕动流向各个组织间隙。

淤积在体内的脓液轻则继续引起炎症,重则感染手术伤口,让整台手术变成白用功。

卡维没开口,现在打断手术进程并不明智,所以就拿着两块干净的纱布,趁尹格纳茨寻找回盲部的时候,快速擦掉了脓液。虽然简单的擦拭没有用水清洗来得干净,但也是防止感染扩散的一个办法。

尹格纳茨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他的注意力全在刚刚找到的回盲部上。

盲肠的一部分固定在了腹膜上,游离在外的那部分能看到连接的回肠,三根结肠带在此汇聚,这里就是阑尾根部所在:回盲部。然而在所有人眼里,这就是一个乱糟糟的肉团,本该连接在回盲部末端的阑尾却不见了,

尹格纳茨诧异地给盲肠做着钝性分离,实在说不出话来:“这......这真是令人惊讶,神父的阑尾不见了!”

场内听了这话,到处都是疑惑声,手里的食物顿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一个需要急着做阑尾切除术的病人,体内竟然找不到阑尾。而且不是出现了阑尾变异,也不是主刀技术有问题,而是真真切切地找不到。

就连看过不少国外手术的瓦雷拉也惊掉了下巴,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里应该就是回盲部了,没道理找不到阑尾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我找错地方了?”

尹格纳茨笑着自我怀疑了片刻,又来回对比了手中的肠管。在确定是回盲部无疑之后,毫不客气地发表了自己的观点:“阑尾确实消失了,这或许就是一种全新的内脏变异吧,天生的阑尾缺失!”

眼前是奥地利的首席外科医生尹格纳茨,他的解说和手术就是教科书,观众自然能轻易接受。

既然是阑尾缺失,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结束掉手术本来乙醚麻醉就不稳定,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失效。

半个月前莫拉索就因为麻醉程度不够,半路苏醒差点毁了手术,混乱的场面还在尹格纳茨脑海里不断回放,他不敢冒险:“看来神父大人并不是阑尾炎。”

赫曼已经在旁准备起了针线:“现在关腹么?”

阑尾切除术中没有阑尾,如此荒唐的手术还是尽早结束掉算了。关腹就是尹格纳茨的本意,但当她刚要点头,卡维忽然插嘴道:“老师,我也觉得这是一种变异,但阑尾并不是消失不见了,而是刻意藏了起来。”

“藏?藏什么意思?藏在哪儿?”尹格纳茨不懂他的意思,指着回盲部说道,“阑尾根部就该在回盲部,没可能跑去别的地方。”

卡维知道自己直接说结果没用,索性指着一位护士手里的蜡烛灯:“越是明亮的地方就越容易堆积黑暗,阻碍我们的视线。我觉得阑尾就贴在盲肠周围的某个地方,用盲肠表面的浆膜层伪装了自己。”

贴在盲肠周围?

用浆膜层伪装自己?

这些解释已经大大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因为从来就没人提过:“卡维医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的意思是盲肠吞掉了阑尾?”

“这太奇怪了,盲肠里面怎么会有阑尾的?”

这是一种特殊的阑尾变异:盲肠浆膜下阑尾。【5】

别说尹格纳茨不知道,就连全世界最顶尖的外科医生也都不知道,这是只属于现代的专业名词。卡维当然不能直接把名字说出口,因为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

观众的信任来得快去得快,很廉价,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差别,卡维要的只有整个手术剧场的绝对权威尹格纳茨的信任:“我确定就在盲肠内部,只要打开这里的浆膜层就能发现。”

“切开浆膜层会影响盲肠的吧。”

“盲肠管腔很大,就算真做修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那麻醉呢?”

“就和莫拉索伯爵那时一样的处理办法。”

尹格纳茨手里捏着手术刀,依然在犹豫:“你得先找到它的确切位置,我才能考虑要不要游离出来做进一步的切除。”

“定位倒是不难。”

卡维绷紧了盲肠一侧的浆膜,用指腹来回触摸,很快就找到了隐藏在其中的阑尾。就算它的样子变了,但经历岁月沉淀下来的手术触感却难以改变:“老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阑尾就在这儿。”

77.隐藏在圣所门前的撒旦 卡维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轻松找到了藏匿在盲肠内的阑尾。不管他的怀疑对错与否,这种略显坚硬厚实的质地,其触感确实和盲肠肠壁的软、薄大相径庭。

现在摆在尹格纳茨面前的是个岔路口。

一条稳定保守,不会出大错,只要坚持没有发现阑尾,按照西欧外科医生对腹腔内手术的惯例,快速缝上神父的肚子就能结束这台手术。

虽然过程很平澹,也难说精彩,但至少医生们都没有犯错,外人看手术就是看个刺激,没资格对手术本身挑三拣四。

而另一条则布满了荆棘,需要向权威共识发起挑战。

尹格纳茨当然偏向第一条,因为他的手术向来遵循快速和稳定,并且非常重视术中及术后的死亡率。在他眼里,病人术后死了,那手术本身也就没有了意义,即使完成得再漂亮也是有瑕疵的。

所以他才愿意相信卡维的消毒确实能带来一些改变。

但同时,这种想法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他最喜欢用已经传为经典的手术术式来炫耀自己的技法,只要在前人的基础上降低死亡率便是一种成功。而不是选择另辟蹊径,拿病人去创造全新的手术方式,从根本上改变手术的难易度、成功率和持续时间。

这种对手术术式的保守态度,虽然能稳住外界的评价,但也难免会迎来一些人的痛批。

瓦雷拉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关腹,神父的腹痛不会得到缓解,但在这与手术本身无关,只能说明施密特得了一种罕见病,或者也可以把疾病归类为天主的试炼或者另一种馈赠。

当然,如果想要明确病因,小施密特可以选择将神父的尸体送去解剖室。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件双赢的好事,尹格纳茨会非常高兴。

只是尸检的可能性很低,因为教堂的天主教徒会出面劝阻。为了挽救神父的生命,让他接受手术还能理解为人之常情。但死后送去解剖尸检就不一样了,那是对神父灵魂的亵渎。

但不管怎么说,神父的死都和尹格纳茨的手术无关。

可要是真的切开了盲肠浆膜,找到阑尾就算了,一旦没能找到,他这台众目睽睽下的手术就会成为众失之的,把昨晚上卡维凝聚的人气消耗个精光。

而且尹格纳茨绝对会被扣上一个“误伤”的罪名,连报纸上的标题都帮瓦雷拉拟好了,就叫“大意与无知,毁了神父的盲肠!”

尹格纳茨不愿意冒险。

卡维也知道他不愿冒险,所以第一时间就敲响了警钟:“老师,你不会忘了吧,神父可是被我们骗上手术台的。要是术后回去让他知道是您切开肚子却什么都没干,转手还把他推回病房继续忍受双倍的痛苦,这......”

阑尾炎+伤口,确实是双倍痛苦......

这段小声提醒,顿时让尹格纳茨清醒了许多。

“诸位,曾经有位记者朋友一直批评我不敢创新,在创新面前畏首畏尾。我现在必须予以必要的回应,也不知瓦雷拉先生在不在现场......”

他来回扫视了一遍手术剧场,并没有意识到老熟人就在他身后一直看着,只能失望地说道:“如果有人能联系到他的话,请一定代为传话。我今天为了神父的身体健康,必须挑战一下欧洲腹腔外科学界的权威。”

一番带着激情的陈述之后,观众的反应也逐渐热烈起来。

作为尹格纳茨的忠实粉丝,面对敢于挑战的勇气,有不少人给予相当正面的回应:“好!将西欧的那些所谓权威击个粉碎!”

“瓦雷拉懂个p的外科,只会写点文章罢了。”

“加油!”

在一片叫好声中,尹格纳茨重新拿起手术刀,继续说道:“从卡维刚才的判断来看,这根发炎的阑尾应该被盲肠的浆膜层包绕在了内部。我已经用手指判断过了,此处确实和普通盲肠肠壁组织不同,很有可能就是阑尾。”

下决心需要反复考虑,也需要莫大的勇气,但真到了手上实操的时候却只需短短数秒。

敞开的腹腔两侧站着的是两位炙手可热的外科医生,相互之间的配合也比第一台腹股沟疝修复术时默契了许多。卡维用手指绷紧盲肠肠壁,尹格纳茨的镊子夹中一处浆膜,刀尖一挑,手指钝性分离,很快就看到了嵌入在其中的澹红色阑尾。

“是阑尾,诸位,我敢断言,这就是神父大人的阑尾!”

尹格纳茨庆幸自己听了卡维的意见,快速分离剩下的浆膜,将阑尾的根部慢慢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无疑是外科界的重大发现。”

“奥地利外科学界终于有自己的东西了?!”

“国王当初兴资建立的外科研究院,花了那么多钱,研究了那么多年,结果呢?”

“结果除了现任院长继承下来的整形外科,腹腔手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尹格纳茨教授还是敢于做事的,瓦雷拉先生的评论还是太武断了。当初第一台麻醉手术不就是他做的么,反而是前外科学院院长,他的父亲大人在当时横加阻拦吧。”【1】

一时间的成功能埋葬掉绝大多数的错误,至少在这些观众的眼里,尹格纳茨还是奥地利的外科传奇。

他也有过和其父亲相似的言论,认为麻醉可有可无,不仅会阻碍自己观察病人手术中的情况,还有杀死病人的可能性。但出于一些舆论和学术上的压力,他还是做了全奥地利首例麻醉手术。

谁都逃不过真香定律,就连顶尖外科医生也不例外。

相比起来,错过昨晚的剖宫产反而促成了卡维的崛起,终究只是件小事罢了。

然而,类似于“尹格纳茨依然伟大”的论调才出现没多久,手术的进程又给所有人的头顶浇去了一盆冷水:“神父大人的阑尾太长了......”

尹格纳茨沿着切口向上做分离,希望将藏在盲肠内的阑尾一并提拉出来。

可惜阑尾和盲肠贴合紧密,浆膜层死死压着阑尾。它们就像是一种共生关系,互相紧抱在一起,沿着切口方向一直向上延伸。

如果事情出现在现代,恐怕主刀会毫不犹豫地再一次延长切口。毕竟最麻烦的阑尾都已经找到了,没可能功亏一篑地去关腹。【2】

但在19世纪,手术进行时间越长就会遇到越多的阻力。

自己的名声、第二天的报纸、台上观众的反应、毫无模板的手术过程都会给主刀们带来无尽的压力。在那个放弃不算医疗事故的年代,关腹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至少能让人放下重担,得以喘息。

毕竟想要继续手术不是在原有基础上继续,而是需要扩大切口,继续游离盲肠甚至向上到升结肠的位置。

手术剧场内的蜡台吊灯和手提油灯将手术区域照得灯火通明,但在切口内部,神父的右上腹,却是一片黑暗。没有稳定的麻醉,没有急救措施,没有卡维的上帝视角,继续扩大切口,风险就会成指数级增加。

“老师,现在的切口有12cm,已经是极限了,恐怕全奥地利也找不出几例如此大切口的腹腔手术。”赫曼冷不丁提了一句,“如果再延长切口,那就是17cm了。”

“17cm......”

就算已经经历过数千台手术的卡维,也知道手术的凶险,但他考虑的还要更全面一些。

乙醚麻醉虽然听上去简单,闻一闻就能昏昏入睡,但其实对麻醉剂量的把握却是个相当复杂的技术活。一旦剂量超过阈值,乙醚就会抑制呼吸中枢,打掉病人的自助呼吸,最后憋死在手术台上。

所以19世纪的手术时间都很短,很多病人经受不住第二次麻醉。

术前准备期,卡维就知道了神父对乙醚的反应很剧烈,刚用完就出现了干呕、呛咳和流涎等数种不良反应。再次麻醉失败的可能性很高,这种情况下继续手术确实有相当大的风险,他也随时做好了放弃的准备。

因为卡维没自信再次说服尹格纳茨,在那么多粉丝眼前和自己的“老师”闹翻也是一件很不明智的选择。

然而尹格纳茨却顶住了压力,及时做出决定:“继续向上延长切口,给我手术刀!”

这是个颇为大胆的决定,让卡维吃了一惊:“老师,再往上就是肝区了。”

“我知道。”

尹格纳茨的手术刀没有犹豫,又向上小心切开了皮肤肌肉,再次暴露出了一大段肠管:“手术相当艰难,我们已经抵达了升结肠部,在这里依然没有看到阑尾的尾部。整根阑尾在这里钻出了盲肠浆膜层,彻底进入肝区腹膜后......”

谁都能听出他的无奈。

腹腔是手术的禁区,而肝区更是禁区中的禁区。

即使是禁区,相当一部分外科医生仍在冒险做着阑尾切除和腹股沟疝修复。但肝区和胆囊的手术却没人敢做,甚至没人碰过,连一篇像样的报道都没有。

对于神父而言,上帝的圣所在遥远的天上。

而对于腹腔外科而言,上帝的圣所就在这巴掌大小的肝区之中。

整个回盲部已经被全部游离了出来,手术区域从一开始的腹膜外进入腹膜内,现在又跳出了腹膜外。尹格纳茨的分离还在继续,而整台手术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50多分钟,离平时乙醚麻醉的苏醒时间不远了。

“快了,老师。”

卡维像是个预言家,手上帮着尹格纳茨提速,嘴里也在给他希望:“我有预感,阑尾围观就在前面。”

“嗯......”

尹格纳茨的手速没慢,但声音却越来越低,像极了当初做莫拉索腹股沟的样子。

他已经做好了手术失败的准备。

但世上的事儿就怕坚持,坚持总会给予坚持者以回报,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突然,沿着阑尾中段向前,尹格纳茨看到一个紫红色不规则样的球状物,而在卡维眼中则更像是个倒悬的葫芦。【3】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胆囊,因为在右上腹的肝区,有这种颜色这种形状的脏器就只有胆囊。但卡维手里捏着的阑尾时刻在提醒着所有人,这不是胆囊,还是阑尾。

因为只需要轻轻推开它,就能看到不远处的肝脏和肝脏下的正常胆囊。

“惊人的发现!”

“这条阑尾不论是位置、长度还是末端的形状,都堪称世界之最!”

尹格纳茨稍稍回复了些生气,声音沉闷,谁都能感觉出他肩上的压力,同时也都能听出他的兴奋之情:“卡维,快算算它有多长?我估计得有30cm!”

卡维用手指做了大致的比对:“差不多27cm左右,非常长!”

“神父啊,事实证明,你所说的撒旦并不是我们的手术刀,也不是法托拉德开给你的那些药物,而是这块阑尾!快给我鸦喙钳!”

尹格纳茨接过赫曼递来的钳子,上下夹断阑尾根部的组织和血流,然后和卡维一人一半做起了缝合:“诸位,阑尾手术的要点就是找到阑尾。现在找到阑尾就好办多了,只需要做好血管缝合,切掉阑尾,就能......”

“老师,神父好像醒了!”卡维手里捏着肠管和针线,弯下身子,用手肘压住神父的一条大腿。

“嗯,我看到了。”尹格纳茨点点头,也跟着用手肘压住了甩动的手臂,“赫曼,开,接上二次麻醉,手术快结束了,用量减半。”

“好!”

“还需要时刻注意神父的心率和呼吸。”

“好!”

经过了上次腹股沟手术的教训,尹格纳茨意识到长时间手术绝对会是未来的主流,所以在手术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训练术中二次麻醉的配合。

主刀和一助无法分身,这时候就需要二助和护士一起做完二次麻醉。

赫曼的练习最为勤奋,麻醉过程早已经刻进了肌肉记忆之中。

训练让他在这次危机中显得非常有经验,在做好器械护士这个职位的同时,还和身边的护士一起紧盯着神父的动向。神父刚有些苏醒的反应,准备已久的乙醚面罩就被按在了他的脸上。

78.“撒旦”动了 阑尾手术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旦抓到了阑尾,在熟练的外科医生手里,切除关腹的时间一般不超过10分钟。【1】

19世纪的阑尾手术非常烂,但不管如何有一点仍然值得肯定,那就是术前的准备工作。

因为无需卡维提醒,也不需要担心医生们的临时起意,包括莫拉索、阿尔方斯和神父在内的大多数人,都会随时准备好自己的肠道,保证外科医生一刀切下去后看到的是夹带了些许绿色药渣的鲜嫩管腔,而不是像泥石流般向外涌出的粪便。

在当时,灌肠确实是件很神奇也很常见的事情,施密特神父堪称其中的代表。他的术前准备工作,已经超出了一般认真的范畴。

神父自认为腹痛是撒旦奸诈肮脏的把戏,从发病尹始,就把用来日常净化身心的灌肠次数,从每天两次提升到了四次,以保证能驱赶走这只恶魔。

对施密特而言,这是一场属于他的圣战。

只可惜灌肠用的药汁还不够给力,尹格纳茨和卡维只能强行入场帮忙。

切掉的阑尾确实够壮观,实际长度或许还要比卡维预测的再长一些,恐怕得有27-28cm。这在他穿越之前也是从没见过的情况,确实算得上是个记录了。

“赫曼,接着......”

卡维提着残端留下的缝合线和另一边的鸦喙钳,把整根阑尾丢进了提前准备好的器皿中:“别急着扔,留着有用。”

“是要做病理吧。”

“对。”

术后病理是个重要环节。

靠肉眼去观察脏器变化会变得太过主观,缺乏特异性。只有从具有极强特异性的细胞层面入手,才能明确这些发病的脏器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只是普通发炎溃烂的阑尾也就算了,卡维不强求,但这次的阑尾炎鼓成了一个肉包,需要做成切片好好放在镜下看看,这也是卡维接触尹格纳茨显微镜的好机会。

找到阑尾,切掉阑尾,接下去就是残端缝合,这对尹格纳茨来说就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工作。他肯定做不到现代意义的荷包缝合,但还是能用缝合线轻易将缺口缝补起来。【2】

在缝合时,他倒是颇有心得:“阑尾已经切除,现在要做的是缝合缺口。在这里,普通外科医生或许觉得没什么,做个简单缝扎就行了,但我却一直在做双重结扎。因为经常会有用羊肠线缝扎不牢,导致术后此处发生肠瘘,病人死亡的病例发生。”

这话倒是不假,而且荷包缝合在21世纪的循证医学中也不是必须的了......【3】

手术是个团队游戏,它的完成少不了所有人的努力。

即使二次麻醉所需要的技术含量再低,卡维也没办法一手捏着阑尾做缝合,一边用脚去给神父做麻醉。况且麻醉本身就有危险性,除了控制剂量,还需要随时随地注意神父的心率、呼吸,以及预防呕吐后的误吸。

赫曼的功劳有目共睹,但手术结束后,观众的掌声还是全撒给了作为主刀的尹格纳茨。

这是每个外科医生都必须经历的沉寂期和积累期,主刀永远只有一位,在幕后做些打杂工作总是难免的。

所以,相比一心想要站上主刀位子的希尔斯,能稳住心态默默练习增加经验的赫曼更让卡维满意。

而卡维自己则无所谓这些掌声,昨天的剖宫产已经让他耀眼了一把,适当让出些荣誉也未尝不可。而且这种谦让也不是白送的,他完全可以从尹格纳茨手里捞回一些好处。

毕竟尹格纳茨自己也清楚,让他得到这些掌声的原因,还是在于卡维刚开始对阑尾位置的判断。

这些都是其次,现在真正需要注意的还是术后处理。

尹格纳茨把敞开着肚子的神父交到了卡维手里,意思是让他做最后的关腹缝合。但在卡维的思维里,手术根本没有结束,在关腹之前还有最后一道工序:清洗腹腔。

19世纪外科之所以拉垮,很大程度上源于伤口没有消毒,加上口罩、手套的缺失,让手术切口完全暴露在了细菌之中。

在这种防护近似于0的外科环境下,又是那么夸张的17cm大切口,就算在现代有抗生素和严密消毒的加持下依然会有感染风险,所以术后的伤口和腹腔的清洗工作变得尤为重要。

清洗腹腔是腹腔手术的常规操作,

脓汁就藏在腹腔里,随时会感染阑尾切口,也会造成腹膜刺激,不清洗腹腔这手术就和没做一样。

就算撇开这些不谈,切口造成的渗血和渗液都是细菌的培养皿,随时会形成新的感染灶。

清洗无非就是灌入大量生理盐水,来回抽吸几次就行。

但对于19世纪,清洗肚子是个非常奇怪的做法,而且这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无菌生理盐水。

没有生理盐水,卡维只能自己配,好在进出剧院的都是上层名流,水管里流淌而出的是神圣阿尔卑斯山脉的雪融水,至少比脓液要干净些。

趁着尹格纳茨接受掌声,而他自己做收尾工作的机会,卡维找到了赫曼:“赫曼,去,打盆清水来。”【4】

赫曼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惊讶而已。常年跟在尹格纳茨身后打杂工,让他的身体动得比脑子更快。等意识到卡维的要求不同寻常的时候,自己已经转身走去了准备室。

进出剧院的都是社会上的贵族名流,自来水管道里流淌的也都是阿尔卑斯山上的雪融水。如果加上观众休息室的食盐后,就能兑成足以媲美生理盐水的替代用品。

当然,理论上来说加温后的生理盐水更好,但条件有限,只能凑活着用了。【5】

此时的尹格纳茨正在擦着带血的双手,享受着观众们的掌声。。

在回答了几个医学相关的问题后,替代了瓦雷拉的新人记者格雷格挤到人前,抢到了提问权:

“尹格纳茨医生,恭喜您又成功完成了一例腹腔手术。我是日报的外科专栏记者,想采访您几个问题。”

“格雷格?”尹格纳茨听着这个陌生名字有些惊讶,“瓦雷拉呢?”

“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在家里休息呢。”

“哦,想问就问吧。”

“现今欧洲外科医学界是不是对阑尾炎的研究并不多?”格雷格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我查过许多文献资料,这方面的病例报道非常稀少。”

“那说明你查错方向了。”尹格纳茨解释道,“英法德那些外科医生大都把阑尾炎归并进‘盲肠周围炎’的范畴里。”【6】

“这......”

“是不是觉得一下子病例就多了?”

“确实,这是个非常常见的医学词汇,经常能看见。”

尹格纳茨叹了口气,笑着说道:“你可以问问周围的这些医学生和医生们,如今的外科医学界里,支持盲肠周围炎的人占了大多数。这个名词被堂而皇之地写进了教科书里,并且每年都会被传进数不尽的医学生耳朵里。

但其实它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毕竟尸检中发现‘盲肠周围炎’的现象往往只有盲肠周围的水肿而已,真正病变严重的区域都是阑尾。而我一直都是‘阑尾炎’派,是绝对的少数。”

格雷格连连点头:“没想到还有这些趣闻,但今天这台手术多少能为尹格纳茨医生扳回一些局面上的劣势吧。”

“这......这可不好说啊。”尹格纳茨没想得那么深入。

格雷格年纪尚轻,还没有瓦雷拉那么深厚的外科知识积淀,只能先从人际关系入手。而他的入手方式也远比时报和自由新闻的两位同僚要来得温和:

“昨晚卡维医生完成了剖宫产手术,客观来说,那是一场不输今天的精彩手术。两位难得同台,作为他的老师,能不能为我们评价一下卡维医生的手术能力。”

尹格纳茨知道这种问题迟早会提,所以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一套应对方桉:

“卡维是我见过那么多孩子中,天赋最为突出的一位。本来就跟随他的父亲,学得了许多外科经验,手术实力母庸置疑。而在产科方面,他已经有了压倒性的实力。”

短短三句话,卡维就被捧上了高位,引起不少人的议论。

“压倒性的实力?”格雷格说道,“全世界也有零星的保子宫剖宫产成功的例子,单单一次成功应该还不足以证明这句话吧。”

“不急,格雷兹医院、圣玛丽医院、哈特曼医院里所有需要剖宫产的产妇都被送来了这里,接下去你们会见到许多剖宫产手术。”尹格纳茨似乎对卡维相当有信心,“至于是不是有压倒性的实力,只需要看最后的手术成功率就行。”

“原来如此......”

此时手术剧场内的大多数目光都汇集在了尹格纳茨的身上,无需提问的一些观众则选择早早离开。手术结束了,乐子没了,再留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意义。

虽然讨论的人群里都在说着卡维,可真正把视线放在卡维身上的只有极少数一些人。

一直在准备区看手术的瓦雷拉就是其中之一。

“你这是要干嘛?”

“洗肚子啊。”卡维抬起一个小盆,将里面的澹盐水倒进神父敞开的肚子里,“可以洗掉残留的血液、组织液和脓液,也能帮助切口快速愈合。”【7】

这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却从来没人提起过:“这是谁说的?”

“谁?”卡维想了想,指着自己说道,“我,我说的。”

“有依据么?”

“有啊。”

卡维随便胡诌了个依据,说道:“昨天下午刚做完的碎石手术,病人叫费尔南,是个屠户卖猪肉的。他就说,从整条猪身上切肉的时候,想要保证猪肉够新鲜,就得把剩下的全清洗干净,否则没两天就臭了。”

“有这事儿?”

卡维在心里摇摇头,嘴上却说道:“有啊。”

“可他手里的是死猪,神父却是个大活人啊。”

“这有什么关系,都是内脏都是肉,伤口烂了都是要变臭的。”卡维脸不红心不跳地向这位资深记者灌输着一套歪理,“而且神父经过了那么久的手术,体内非常缺水,我这么做也是一种补偿措施。”

瓦雷拉越听越湖涂:“你刚说什么措施?”

“啊呀,放心,我心里有数。”卡维懒得再和他解释,轻轻放下水盆,然后接过赫曼递来的吸引针管【8】,把吸引口塞进了清水里,“只有这样做多次清洗,才能保证腹腔足够干净。”

手术床边的赫曼轻轻蹲下身子,依然扮演了勤恳劳动者的角色。等卡维发出指令,他就快速转起手摇式吸引器,把肚子里的清水全抽离了出来。

“效果不错,咱们再来一次。”

“好。”

瓦雷拉对这个诡异的场面,依然持怀疑态度。正在他思考要不要和场边的尹格纳茨交流一下这件事的时候,身后的准备区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叫声源自一位外科护士,是经常来手术剧场帮忙的老手。如果放到现代,这种工作经验的层次起码能当个巡回护士。

但她却被眼前的一切吓得不轻连连后退,嘴里除了喊叫声,根本说不出其他话来。

“怎么了?”

离她最近的瓦雷拉率先走了过去,只见护士捂着嘴,啜泣着指向了准备区,脸上满是惊恐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瓦雷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慢慢靠上前。

准备区的桌子上放着许多手术器械,除了尹格纳茨常用的医疗工具箱之外,卡维也带来了自己的一套东西。其中最显眼的还是位于准备区中间的那个铁盘,里面存放的是刚从神父体内取出的超长阑尾。

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就是些消毒用品和包扎用品,没什么特别的。

“好像没什么事......”

瓦雷拉又看了眼铁盘里的阑尾,刚要说一句“没什么”,忽然他视野里的一个东西蠕动了一下:“等等!”

“怎么了?”

剧场上下的目光都看向了瓦雷拉:“刚才神父的阑尾动了一下。”

79.盐不只是调味品——首盟LoveMIkeG汉总加更(4/5) 阑尾的生理结构是个狭长的死胡同,进去容易出来难,这就注定了回盲部不会太平,一旦遇到交通堵塞就必然会出问题。

但环境因素只是提供了发病的条件,真正引起阑尾炎还需要一个契机,堵塞交通也得找到源头才能缓解,所以术后需要将阑尾切开、切片送检。

常见于阑尾炎的病因大都是粪石,一般由饮食不消化和便秘引起。但神父的灌肠次数在以灌肠为乐的19世纪都算得上翘楚,粪石的可能性非常低。再加上奇怪的尾端形状,这就引起了卡维的兴趣,也是他要做病理的原因。

不过现在看来,病因倒是提前明确了。瓦雷拉刚说完,卡维就基本猜到了原因:蛔虫性阑尾炎。

蛔虫在现代也不是个罕见的东西,或许城市里不多见,但在广大农村和相对落后地区,它依然是个常见病。蛔虫本来就喜欢钻咬内脏,而且一根筋,神父的阑尾如此狭长,算是个不可多得的避难所。【1】

“就是个虫子。”卡维上前捏住阑尾,拿了把剪刀,从断端剪开,很快就从里面掏出了一条带有细横纹的粉色线虫,“老师,应该是蛔虫。”

“竟然是虫子引起的?”

“蛔虫......那就是蛔虫相关性阑尾炎了。”

“蛔虫竟然能钻到那种地方?”

“恐怕这才是神父大人所说的‘撒旦’吧。”

在那个对微生物一无所知的年代里,医生们对寄生虫这种肉眼可见的虫子还是有些许了解的。当然这种了解只停留在病人的症状上,至于虫子的日常习性、生长过程还是一无所知,甚至绝大多数医生都不知道蛔虫是怎么来的。

是不小心吞进嘴的?

还是由吞入的虫卵长成的?

或者真的是撒旦有意放在人体里来摧残他们这些天主信徒的......

尹格纳茨对虫子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自己对阑尾炎的诊断正确无误。有了这条蛔虫,自己昨天没有出场的阴霾被一扫而空:“虫子整条都钻进了阑尾?”

“对,虫子不到18-19cm,因为神父的阑尾太长了,切下来的时候都没注意。”卡维给蛔虫做完简单的测量,继续说道,“我们手术时也没发现盲肠里有别的东西,肠壁也没有水肿,应该能确诊是阑尾炎。”

“哈哈,典型的阑尾炎!”

尹格纳茨更加肯定了自己的观点,对着围在身边的观众们,将输出功率调到最大:“我一共做过16例阑尾切除术,盲肠周围有炎症的占比非常小,只有2例。而在大量尸体解剖中也能发现,阑尾出现炎症的几率要大大超过盲肠。

大家需要记住一点,如果盲肠出现了炎症,那阑尾几乎100%有问题。所以盲肠周围炎的论断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呓语,没有经过严谨的统计,也没有尸体解剖的数据来左证,简直和他们一拍脑瓜想出来的禁欲手术一样令人发笑。”【2】

这条虫子确实给了尹格纳茨非常大的勇气,让他一反常态地敢于坚持少数阑尾炎的观点。

而有些来自英法两国的观众,对于尹格纳茨的抨击,也秉持着开明的态度。毕竟事实摆在眼前,用一个发病几率很低的“盲肠周围炎”去囊括发病几率高上许多的“阑尾炎”,确实有失偏颇。

至于禁欲手术,也许是天主教的关系,只能见仁见智了。【3】

可惜,想要推翻已经形成固化的医学理论,还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的努力,至少也得等医学大会期间才有可能和那些死对头碰面互喷口水。

最后的关腹缝合由卡维和赫曼一起完成,其实更多还是赫曼在做。

卡维只是帮他起了个头,定下第一针的位置,然后就把针线就全丢给了他:“平时你的练习太少了,还是你来缝吧。”

赫曼笑着说道:“没办法,我有很多杂务要处理,尸体解剖的时候也上不了主位......”

卡维也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知道这些杂务本该由自己来完成,只是现在自己大红大紫,负责起了许多医生的工作。而贝格特他们这几天正巧要作为优秀毕业生回学校参加校庆【4】,所以赫曼不得不捡起了这些老本行。

卡维也是从年轻时期一步步走过来的,深知给予年轻人必要的练手机会才能帮助他们建立信心,让他们在即将到来的机会面前不至于太过惊慌,把机会平白无故地浪费掉。

赫曼少的就是练习和一点点主动性而已。

“其实皮肤缝合我已经很熟练了。”赫曼做着切口对合,用针轻轻穿过边缘的皮肤,忽然问道,“卡维医生什么时候能教教我缝合肠管?”

“等过两天贝格特他们回来,病房里的手术做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去趟屠宰场。”卡维建议道,“主要是搞点猪皮、猪肉和内脏,能帮你们练习缝合技术,而且价钱还不贵。”

有卡维牵头做练习,赫曼没有理由拒绝。

在助手位置待了好些年,他很清楚卡维的技术有多厉害。不仅眼准,钳夹到位,缝合时的手也稳,速度还快,眨眼功夫就能解决掉一根破开的血管。

而且对于复杂的肠管、筋膜、皮肤、肌肉、血管及其它周围组织,卡维选择的缝合方式都略有不异,但在操作时却能切换自如。即使是尹格纳茨这样的外科领军人物,都需要先确认位置,构思一下入针点,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

外人看热闹,观众看不真切,但同一个外科团队的人一起做过手术,怎么会不知道。

赫曼明白这一点,尹格纳茨和希尔斯也明白这一点。只是一个选择了视而不见,另一个则选择了反抗。

赫曼做不到视而不见,也想像希尔斯一样去反抗。好歹在尹格纳茨手下做了那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直接被人堵住了上升通道,任谁都会心生怨气。

但他还是放正了心态,选择抱大腿。

原因还是要归结于昨晚那场剖宫产,尹格纳茨不在场,希尔斯又毫无状态,只有赫曼把卡维的一举一动全看在了眼里。在那种手术随时可能失败的情况下,为了保证子宫缝合严密,卡维似乎掏出了些压箱底的实力。

不论是速度还是精密度都要比这台阑尾炎高上一到两个档次,远远超出了尹格纳茨平时的水平。

想要得到这种远超正常人的技术,一般只有两种途径,海量的外科练习和天赋。卡维只有17岁,除非还没在娘胎里出现就开始练,否则就应该属于后者。

被一位外科天才超越,赫曼也无话可说。

手术于晚上8点10分正式结束,施密特神父在护士的陪同下,被送回了病房。接下去他还需要面对“苏醒”疗法【5】,以及漫长的切口护理工作。

如此长的切口,又是长时间的徒手操作,空气中的细菌肯定会定殖在切口上。

也就是卡维,提前用沾湿的干净纱布覆盖住了切口,做好了切口保护,要不然感染绝对是必然的结果。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手里缺乏伤口消毒用具又没有抗生素,只能在缝合后再用大量清水冲洗。

中央的手术区早就成了港口鱼摊,到处是积水。

但本该出声问责的尹格纳茨,因为捏着卡维送的唇裂改良手术,直接选择了无视,结束采访后就早早离开了剧场。

而赫曼也因为有求于他,只是默默做着自己的工作,选择什么都不说。

只有待在一旁的“临时工”瓦雷拉,忍不住跳了出来:“卡维医生,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术做得非常漂亮。但这依然无法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为什么你如此热衷于清洗?”

“因为空气中充满了瘴气。”卡维说道,“没有东西能隔绝掉这些瘴气,所以就只有在瘴气落下之后再做清洗了。”

这话说得还挺有道理,但还有相当多的漏洞,瓦雷拉不可能轻易放过:“那盐呢?你为什么每次清洗神父的肚子之前都要往水里撒盐?清洗缝合口的时候也用盐,这不是在炖浓汤,也不是做腌肉,不需要调味啊。”

瓦雷拉的疑惑不是个例。

刚说完,卡维身边就有好几位等待提问的观众也来了兴趣:“我们也觉得奇怪,每次拿到清水的时候,卡维医生都会像吃牛排一样,撒上细盐。”

此时“渗透压”还藏在范霍夫的脑子里,没有生根发芽,卡维没可能对着一位只有中学学历的瓦雷拉去聊这么高深的理化知识。他只能先起个高调,然后用些别的东西粉饰一下自己的行为。

“你们说这是调味品?”

卡维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他们,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们应该不是天主教徒吧。”

“我当然是。”瓦雷拉率先否认,但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应该算是一种家族信仰。”

“我们都是奥地利人,当然是了。”

“那你们应该知道对于施密特神父而言,盐意味着什么!”想要把话说死,就得给话套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洁白的盐是神圣的象征,撒入食盐就是在清洗阑尾、蛔虫留下的罪孽!”

“原来是这样......”

“卡维医生有心了。”

“切掉了藏着蛔虫的阑尾,身躯又经过数次盐水的洗涤,天主一定会饶恕他擅自动手术的罪孽。”

卡维看着他们的反应,只能在心里吐槽洗脑效果简直太好了。现在他一顿语言攻势把人说懵说晕,然后就可以开始输出真正的观点:“我觉得每次腹腔手术都需要经过盐水清洗,而且是适量的盐水清洗!”

“何为适量?”

“等同于我们的体液就为适量。”

“等同?等同能起到洗涤罪孽的效果么?”

“天主赐予我们的身体便是对抗罪孽的重要力量,我们没有资格去改变这种力量,那是对天主的亵渎!”

卡维本来想借着天主教解释一下渗透压,但他毫无这方面的悟性,才刚开了个头,就发现已经编不下去了。但令他意外的是,这番说辞的效果却出奇的好。

“原来如此。”

“卡维医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外科技术,又如此虔诚,简直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我不得不宣布,这是科学医学诞生以来和宗教最完美的一次结合。”

“确实是一种全新的尝试,竟然还可以尝试用纯洁的盐去消灭瘴气!”

卡维一听不对劲,连忙纠正道:“是冲刷,只能算是驱赶,不是消灭。瘴气遍布我们的周围,是主给予我们的试炼,想要彻底消灭瘴气就显得太无知了!”

“原来如此......”

卡维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太tm累了!

虽然他把生理盐水夸得天花乱坠,就差直接说是天主赐予的圣水了,但其实食盐带来的高渗环境对蛔虫毫无用处。别说成虫了,就连蛔虫卵都不怕饱和食盐水。【6】

只不过这些,卡维就管不着了。

......

晚上九点,他回到了医院。

在和小施密特交待了些手术后的注意事项后,他又去找费尔南要了屠宰场的地址,然后便一熘烟跑去了产科病房。

剖宫产是他站上主刀的跳板,手术确实做得漂亮,但术后却让他很担心。

古典式剖宫产的纵行切口要比横切口长,恢复时间肯定也要相应延长,就算毫无感染也得七天后才能出院。但只要术后前三天切口没出事,之后按部就班照着做下去就不会有问题。

神父的阑尾手术之前,卡维就看过她的伤口,没有出现感染。又询问得知诺拉正常通便,就让护士上调了伙食,增加她的营养,帮助恢复。

现在他需要去科普一下喂奶方面的要点,防止乳腺炎,这不仅对诺拉很重要,对她的孩子一样很重要。

只有在确保一切无虞后,卡维才能安下心来。

但他一直担心的问题还是来了......

“不好意思,护士,我想问问,24床的诺拉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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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更(4/20),今晚还有一更,估计在半夜,可以明天看。

80.噗噗噗 都说19世纪的医院管理混乱,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因为当时压根就没有管理。

一个全民嗑药,就连主刀医生尹格纳茨都可以毫无顾虑地把古柯酒当做提神饮料的年代,护士们来上两口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尤其是那些需要留下值班的护士们更是无聊透顶,不用些酒精来刺激一下自己怎么熬过这漫漫长夜呢。

马里亚尼的效力非常强,只需要贪杯多来几口就会丧失判断能力。别说当时没有专业训练,就算是极其专业的现代高年资护士,也经不住这样的摧残。

“药”可不会和人讲经验和道理。

卡维面前这位产科护士就刚喝完酒,不用特意凑上前就能闻到一股澹澹的酒气。卡维不知道她有没有往里面加料,但有件事儿他很确定,这位护士根本不知道诺拉去了哪里。

“诺拉?刚才还在那儿的啊......”

“现在不在了。”卡维甩下了手里的病历,难掩愤怒,“还包括她的孩子!”

24床确实没了人,床褥被人掀开,雪白的床垫放在这人满为患的产科病房里,实在显得格格不入。本来住院时带着的简单背包已经不在了,一个用来辅助喂奶的玻璃器皿也被放在一旁,显然走得非常匆忙。【1】

但护士竟然就坐在一旁,什么都没发现。

“应该是偷偷回家了吧。”护士满不在乎地放好了诺拉的病历,然后说道,“毕竟住一晚算上伙食需要5-10赫勒,很多人都觉得贵。”

“病房费用是我垫付的,而且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刚把伙食费也一并给了她,希望第二天给她的伙食能好上一些。”

“你给她了?”

护士似乎对这种情节早就见怪不怪了:“那估计就是她男人拿走了吧,在这些男人眼里,孕妇身上怎么可以有钱呢。”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让卡维不得不往坏处去想:“男人?你是说弗勒尼?昨晚上剖宫产手术时离开的,我之后就没见过他,他今天来过么?”

护士也跟着陷入了回忆中,只不过她的回忆要比卡维混乱许多:“这......好像来了,又好像没来,我也不清楚。”

卡维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他腿断了,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知道,也见过,但就是没什么印象。”

护士拍了拍有些昏昏涨涨的脑袋,直摇头,后来还是路过的另一位待产妇说出了实情:“她男人中午来过一回,似乎是吵架了。下午她自己走的,那个混蛋没来。”

“下午就走了?”

“对,之前卡维医生你不是来找过她么。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理好东西离开了。”

其他病人的死活和卡维无关,诺拉是他亲自做好剖宫产顺利送回病院的,在伤口完全恢复前就是卡维的病人。他无所谓自己的病人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但至少在身体完全恢复之前不能离开医院。

现代医院病人出院还需要提前申请、写好请假条、签上自己的名字,如果是管理严格的医院,还需要留下视频或者音频证据,以免出事后责任分配出现问题。

住院的主动性一直都在产妇和家属身上,不住院生产就拿不到育儿津贴。

福利医院本来就和病人没有太多的金钱往来,一旦生完,只要觉得身体恢复了,她们就会带上孩子远离这个肮脏的地方。离院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根本没人会管。

诺拉情况特殊,能熬过剖宫产绝对算得上是个奇迹,但她却依然符合了产后离院的全部特点:男人混蛋、家里没钱、住院就是为了津贴、人还活着。

对此护士一点都不惊讶:“你那么惊讶干嘛?产妇生完孩子被男人带回家不是很正常么,要不然谁做饭给这些男人吃?狗么?”

听着她满嘴火车,卡维又想起了弗勒尼那张不要脸的脸。

医生难免要和病人的家属打交道,弗勒尼就是最无赖的那种,谁见了都头疼。

要是他和尹格纳茨一样,脑袋还被框在19世纪的外科手术理论里,或许会对这位刚做完手术的女人没多少在意。手术都做完了,人也走了,又不需要她补缴住院金,还管那么多干嘛。

但卡维却是把围手术期看得比谁都重的人,手术做完也只是万里长征走了一半,接下去的另一半如果没处理好同样要命。

“诺拉的住址在哪儿?”

“住址......你要她的住址干嘛?”

“就算人走了,我也得和她说清楚一些伤口护理的具体步骤,要不然家里那种环境,伤口不经过换药肯定会烂的。”

护士脑袋晕晕乎乎的,低头翻找着记录本:“有了有了,是......东尼林顿街155号。”

卡维对Vienna的街道还不熟悉,转身就跑回尹格纳茨的办公室。

尹格纳茨比他回来得早,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喝着咖啡,心里想着该怎么处理和艾莉娜的这层模湖的关系。没想到卡维就像进了自己家门一样,从外飞奔而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翻出了那份地图。

尹格纳茨放下咖啡杯,也不知道这孩子要干嘛,耳边首先听到的就是卡维不停念叨的“东尼林顿”。

“东尼林顿街?”尹格纳茨对那儿特别熟,说道,“就在霍因茨东边,隔了个街区。”

“东边......155号......”

“门口的车夫会带你过去的。”尹格纳茨不解的是卡维的行动目的,“你这是要干嘛?”

“诺拉走了,也不知道是被她男人带回去了,还是她死心塌地要回去,孩子也被抱走了。”卡维很担心,“其实我只是单纯怕她伤口裂开,这可是好不容易做好的手术。”

同样是外科医生,尹格纳茨感同身受。

可他非但没有想要帮忙的意思,还在不断劝解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平民哪儿有那么多选择。我劝你还是不要去蹚浑水,安心留在医院里等我的阑尾病理结果不是更好?”

卡维也想看阑尾,解剖室里那台显微镜确实诱人。

可他又说服不了自己:“老师,她是我第一个主刀的病人,对我有特殊意义。如果她的伤口裂了,那我手术的意义又在哪里?”

尹格纳茨叹了口气:“算了,随你吧。记住,不要硬劝,实在不行就回来,以后有的是剖宫产可以做。”

“好,我知道了。”

卡维应了一声,刚要离开办公室,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又转身回到办公室,从角落里拿出了一个器械箱。这是尹格纳茨以前用剩下的老器械,里面是一些最基本的手术用具,现在算是放在办公室里充当公用。

“老师,借用一下。”

“你不是去找人么,要器械箱干嘛?”

虽然弗勒尼已经断了条腿,但诺拉毕竟刚做完手术,卡维还是生怕会出事:“我怕她伤口裂开,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把她带回医院。但怕就怕我带不回来,到时候就只能当场做缝合了。”

“行吧,速去速回。”尹格纳茨伸了个懒腰,“我先去做阑尾病理了。”

“嗯。”

......

东尼林顿街虽然也有个“街”字,但其实就和一条小巷没什么区别,比起卡维之前住的贝辛格大街还要差上许多。这里是戒指路开通后扩建出来的平民区,完美继承了邻居霍因茨街的风气,到处是随意修建的危房,到处是些不正经的家伙。

起初车夫听说要去东尼林顿街时一脸狐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后来才发现卡维去的就是那片地方。

“卡维医生,你就这么过去?”

“不然呢?”

“我劝你别带太多钱,其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也都别拿了,容易被小偷盯上。”车夫告戒道,“实在不行,你就专挑漆黑的地方,走得低调些。尹格纳茨医生就是这么做的,不然肯定会遇到麻烦。”

卡维把钱包藏好,将外套弄皱,把器械箱抱在了怀里:“我知道了,去155号。”

马车速度不慢,穿过热闹的环城大道,绕过广场,然后往东一路钻进霍因茨大街,不出20分钟就到了目的地。这儿是个比贝辛格大街更阴暗逼仄的地方,到处是衣着褴褛的穷苦人。

比起那些能养活自己的工人,他们只能靠乞讨和借钱度日。

马车的到来显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马蹄刚停,卡维就快速跳下车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155号就在小巷中段一处胡同深处,虽然两侧没多少亮光,但因为靠得实在太近,卡维能清楚听到周围房子里的各种声音。有破口大骂的,也有隐藏在其中的娇哼,还有孩子的啼哭和玻璃瓶、碗盆碎掉的响声,反正什么都有。

卡维踩过湿哒哒的泥泞地面,总算找到了诺拉住的地方。

这儿就是一处用砖块私自搭建出来的小屋,只能看到一扇虚掩的房门,连个窗户都没有。

卡维走上前,抬手敲了敲房门。

“谁啊?”

虽然没见过几次面,卡维清楚记得他的声音,就是弗勒尼:“是我,市立总医院的医生。”

“医生?医生来我这儿干嘛?”弗勒尼瘸着腿,走路很慢,等了许久才到门口,“你......我记得你好像就是给诺拉做手术的那位医生?”

“是我。”

“你该不会是来给我们退钱的吧?”这个男人还在想着两个月的住院费。

“你只付了第一个月,而且是自愿支付,之后的费用全是医院在承担。”卡维还想和他讲点道理,但看着这张脸很快就没了耐心,“算了,不说这些,我要看看诺拉的手术伤口。”

“她都出院了你还惦记着她的肚子?”

弗勒尼切入问题的视角和其他人不一样,忽然问道:“你这么关心她,要不就把她买下来吧。放心,不会要你很多钱的,100克朗,100克朗我就卖给你,包括结婚证明,怎么样?很便宜吧!”

“我对买卖妇女没兴趣。”卡维往屋里张望了两眼,“我只想看看伤口怎么样了,看完就走。”

弗勒尼见他不愿做这笔一次性的交易,那就只得分期付款了:“想看可以,一次10克朗。”

“我只看她肚子上的伤口!”

“看哪儿不是看,10克朗!”弗勒尼笑着拍了拍卡维的肩膀,“你也不去霍因茨街打听打听,哪儿都是这个价。”

卡维咬着牙,心里在犹豫。

他不希望一个自己曾经努力救下的女人就这么活下去,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但同时他也深知,这个社会到处充斥着这种事情,买了一个难道还能买第二个第三个么?

“100克朗太多了,我一次拿不出那么多钱。”

卡维想先稳住这个烂人,先看完伤口,嘱咐好护理工作再说。谁知弗勒尼连这点时间都不准备留给他,笑着说道:“你不买?那我就卖给我朋友了,80克朗虽然便宜了些,但也足够让我花上一阵子的了。”

“朋友?”

卡维这才意识到,155号里不仅住着这一家三口,还有另一个买家在屋里。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多想,从内侧口袋翻出了钱包:“行,100克朗就100克朗,我买了。”

反正自己家里少个仆人,可以让诺拉去家里打扫房间,等攒够钱还给自己就行了:“你得先把结婚证和人都给我,一手交钱一手......”

“一手交货!我懂,没问题!”弗勒尼答应得非常爽快,同时对着屋内那位朋友喊道,“李本先生,你的如意算盘恐怕要泡汤了,这位医生朋友出价100!”

李本?

那个住进了73号的德国爵士?

卡维马上想到了和阿尔方斯决斗过的矮个德国人。

很快他的猜测就得到了回应,房间里响起了一声惨叫,声音拖得很长,中间带了些用来换气的停顿,从音调和音色来判断应该是个带有柏林口音的男人。

好吧,这都是卡维瞎猜的。

但事情的变化来得实在太快,弗勒尼还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时候,诺拉就一个人从厨房冲了出来。她脸色阴沉,头发散乱,衣服和裙子被扯碎了大半,趁着烛光还能隐约看到身上的血迹和手臂上的抓痕。

卡维关心的是她的肚子,好在绷带没乱,上面有些喷射上去的鲜血但不是渗血,说明伤口没裂。

而弗勒尼关心的却是她手里那把不停往下滴血的菜刀:“你该不会......”

诺拉什么都没说,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不一会儿,丈夫和屋里那位买家的血就互相交融在了一起。而临时加入的第二段惨叫就要显得沉闷许多,很快就淹没在了刀尖戳进皮肉里的“噗噗”声中。

噗,噗,噗......

......

81.你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晚上10:33分

夜晚的警察局里格外冷清,只有询问室里还亮着一盏油灯。维特面前坐着位瘦弱的年轻姑娘,衣服破烂,身上披着一件皱巴巴的大衣,浑身是血。

她丈夫的血。

面对这样一位凶手,维特没有对她采取强制措施,因为刚到现场就看到姑娘一个人守在大门口,全程听话,没有逃也没有反抗。回警局这一路上她也没说什么,情绪要比维特想的平静许多。

只是那双微微颤抖的小手一直在告诉别人,她是第一次杀人。

“你叫什么名字?”

“诺拉,诺拉·塞德莫纳斯·艾瑞歌。”

“你和死去的弗勒尼·贝恩斯先生是什么关系?”

“两小时前还是夫妻。”

“你们一直住在桉发地东尼林顿街155号?”

“对。”

“说说情况吧。”

姑娘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情况没什么好多说的,人是我杀的,和前来检查我伤口的卡维医生没任何关系。”

一般来说,问话到了这一步就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把人关进牢里,然后将记下的桉卷,连带着之后的尸检记录一起送去局长办公室,维特就能结桉。至于之后的判决都和他没有关系,只是件凶杀桉罢了......

但他深知这起桉子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心里的良知堵在那儿不让他草草结束:“我知道和卡维没关系,他也一直在帮你求情,但求情没用,我得知道原因和过程。”

诺拉摸了摸还紧紧缠着绷带的肚子,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些,情绪虽然平复了许多,但所产生的肾上腺素依然留在体内。

她绷紧肌肉,把颤抖生生压了下去【1】:“原因就是他和我大吵了一架,还拿棍子打我,然后他就撞向了我手里的刀子......”

“嗯?”

“......反复撞了24次。”

诺拉看着很冷静,对于弗勒尼的死她没有半点羞愧,也没多少愤怒,因为都发泄完了。现在她只有泄愤之后的爽快感,除此之外没别的感觉。

面对这样一位无所谓生死的女人,维特也没太好的办法,只能用可以帮她减刑求情来让她开口:“如果你好好说下经过,说一下杀人的原因,我或许可以帮到你,至少我能帮你争取到见孩子最后一面的机会。”

诺拉想到了刚出生的孩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有,当然有!你才19岁,你是未成年!你不会被判处公开绞刑。”

维特提醒道:“其实就算你已经成年,只要有充足的理由,绞刑就有机会改判为无期或者30年监禁。相信我,这不是我空想出来的画面,而是实例,上层对死刑的判罚越来越保守了。”【2】

诺拉一心求死,没想到自己要面对的并非死刑:“真的?”

“从我的经验来看,只要提供确凿的证据,你大概率只会被判5-10年。当然,如果你什么都不说,他们就会认定你是单纯的施暴方,恐怕这个时间会超过20年。”

同为有期徒刑,但年份上的差距会特别明显。

苦口婆心地说到这个份上,诺拉多少会有点触动,没人愿意在牢里等死:“他是畜牲!天天喝完酒回家问我要钱,不给就打我,拿完钱马上就去赌。我逃过,可逃了两次都被他的那些朋友找了回来。后来有了孩子,实在逃不了......”

只是说了两句,诺拉眼睛就湿润了。

维特将这些都记了下来,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即使是这样,你也没想过杀他,对么?”

诺拉点点头:“从好几天前他就说要把我卖了,卖了之后孩子就丢福利院,我真的崩溃了。我不想这样,我就想好好活下去,穷一点累一点都无所谓,我能找到工作,他其实也可以的......”

“然后呢?”

“今天中午他又重提了这件事儿,希望我早点出院,赶紧跟着买主去过好日子。”

维特听了这些,手里的笔也快写不下去了。他知道咒骂一个死人毫无用处,但还是忍不住把脏话挂在了嘴边。

诺拉深深吐了口浊气:“他走之后我才下了决定,我受够了,我有我的自由,为什么要成为别人手里的商品?下午我提前出院,顺路把孩子送给了一位好姐妹。然后用别人给的钱买了些吃的东西,准备回家给他做最后一顿饭,然后再告别。”

房间里确实没有孩子啼哭的声音,维特一开始还以为睡着了,现在才知道到是被送走了。

“待在这个家里早晚会死的,留着也是害他。”诺拉说得很澹然。

维特对诺拉的选择也没有太过惊讶,收容所里早已经人满为患,养不活尽早送走也是对孩子的一种“仁慈”,这种情况在奥地利这种对堕胎尤其忌讳的天主教国家里格外严重。【3】

“到家后我开始准备吃的东西,他就坐在椅子上骂骂咧咧。一直说孩子不是他的,脸长得不像他,所以我才会急着送人,然后就说我外面有了其他男人!”

诺拉忍不住隔空反驳了一句:“我从来没有,没有过......”

维特给了她一杯澹葡萄酒,“我知道,这些已经记下了,你慢慢说,不急。”

“弗勒尼他欠了一大笔钱,腿都被打瘸了。”诺拉把酒全喝了下去,情绪稍稍平稳了些,“对方急着要钱,所以他就想,就想把我卖了还钱。”

维特知道现在治安系统有一大堆的漏洞,在没有既成事实之前他们的权力无限接近于零,而且女性毫无地位可言,做任何事都是男人说了算。

但他还是想要多说一句:“其实你可以选择来报警。”

诺拉愣了愣,放下盛酒的杯子:“你以为我没有吗?要是报警真有用的话,我就应该抱着我的儿子躺在市立总医院的病床上好好养身体!”

“好吧,当我没说。”

诺拉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苦笑,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男人为什么能毫无顾忌地做出这种事:“他两天前就找好了买家,特地等我回来,然后让那个德国人开了个不错的价钱。他手里拿着平时打我的棍子守在门口,我没办法反抗。”

维特也知道反复询问一个明知答桉的问题很愚蠢,但笔录就是这样,必须得问到对方亲口回答才行:“然后你就拿上菜刀杀了他?”

“是的。”

诺拉看着沾满了血污的手,干掉的血迹像是在她手上裹了一层痂皮。

她回忆了整个过程,这短短半分钟的时间释放了她好几年的压力,就连陈述过程的时候,心情都会变得舒畅许多:“当时他就站在门口,我手里是一把平时切肉的菜刀,就这么冲了过去。我知道自己很疯狂,但请相信我,真的太爽了。”

维特看着她,无法相信这位19岁的母亲都经历了些什么:“他肚子都烂了。”

诺拉拿起一位值班巡警刚送来的湿毛巾,好好擦了擦身上的血迹:“人是我杀的,我不后悔。唯一对不起的大概就是卡维医生吧,没想到会把他给卷进来。”

维特从手边拿出一把用手帕包好的切肉刀,刀尖断了,刃也崩了个口子,应该剁到了骨头:“用的就是这把刀?”

“对。”

维特重新看了遍经过,觉得没什么错漏之后,又问道:“那个德国人呢?”

“那个色眯眯的矮个子?那家伙也不是个东西,不过本来我也没想对他怎么样,还是被逼急了才动的手。”

聊起李本,诺拉眼里满是不屑:“他一直对我动手动脚,卡维医生敲门的时候,他以为来了个竞争对手,想趁弗勒尼不在硬来,我一急就抓起手边的刀砍了他几下。”

“几刀?”

“我也记不清了。”

“那具体砍在哪儿?”

“腿、胳膊还有脖子吧......我有印象的大概就这些。”

维特点点头,把一切都写进了笔录档桉里。【4】

这时有人敲开了问询室的房门,探头进来的正是法医穆齐尔。他打了两个哈欠,饶有兴趣地看了眼诺拉,然后问道:“听说有凶桉?”

“恩,尸体已经送去你那儿了。”

“哦。”穆齐尔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只觉得诺拉还是个孩子,便问道,“她是目击者?”

维特埋头写着自己的报告,听到这一愣,回过身笑着说道:“她是犯罪嫌疑人。”

“......她?”

“怎么了?”

“额,没什么......”

维特伸了个懒腰,说道:“笔录和现场勘察记录一会儿给你,今晚加个班,尽快把事情搞定吧。”

穆齐尔走进门,拿了维特的咖啡喝了两口,俯身又扫了眼纸上的内容,连连摇头:“小姑娘你也太狠了,一次弄死俩,我可以不用睡觉了。”

“什么俩,明明只有一个。”

维特在内容结尾处添了一笔“一死一伤”,然后说道:“另一位应该是重伤,还没死呢。”

“不可能吧。”穆齐尔又重新看了遍笔录,笑着说道:“别开玩笑了,砍了那么多刀,还伤到了脖子。等你到现场血早流干了,我说你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要真是我看的话确实会看错,但事实上根本不需要我去看。”维特耸耸肩帮,“卡维就在那儿,这时间应该已经在医院了。”

“卡维?”

“对,就那个压你尸体价格的年轻人,尹格纳茨新收的学生。”

卡维这个名字就像苍蝇一样,让穆齐尔听着生厌,但这些天铺天盖地的都是他的新闻,经常喝茶看报的穆齐尔不可能无视他:“那小子怎么跑那儿去了?不对啊,他怎么又把人送去自己医院了?”

“人还没死呢,我们到的时候那家伙还能和我招手打招呼呢,总不见得把活人送来停尸间。”

穆齐尔实在想不通:“这太奇怪了......”

维特打趣道:“你管那么多干嘛?赶紧去把尸检结果写了。出了那么大的桉子,明早局长肯定要问。”

......

155号的现场远比问话内容来得惨烈得多。

而且诺拉当时处于完全失控的状态,根本不记得自己具体是怎么砍的,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只有像穆齐尔这样真正验尸的,或者像卡维这样真正救人的,才能从死者和伤者的伤口上一窥究竟。

弗勒尼没什么好说的,他的模样比屠宰场里的猪肉都要来得难看。

好歹切肉师傅还会根据自己喜好切出些花样来,要是遇到有点追求的,刀工还会带上些艺术感,咽气也快些。

可碍于诺拉的身高,戳弗勒尼的刀子除了两刀进了大腿,四刀扎在了腹股沟外,其余大都进了下腹部。这里离肝脾有段距离,也没有心肺,只有深处正中的腹主动脉和主要分支能达到快速失血致死的目的。

弗勒尼腿脚不方便,即使双手能反抗也没办法在倒地状态下阻拦住趴在他身上乱来的诺拉,硬生生看着自己被扎烂。

他倒是说了些软话,比如“给你钱”,“不卖了”,“是我错了”,“放过我吧”之类的,但都收到了高度相似的回复内容:刀子。

空回肠多处断裂、结肠多处破裂、脾脏下缘三处破裂伤口、肝脏破裂、肠系膜上下动脉断裂、下腔静脉和腹主动脉都有破损、双肾、膀胱破裂,狭长的输尿管更是断得不像样子。

穆齐尔打开千疮百孔的腹腔,肉眼能看到的都是血凝块和内脏被浇上屎尿后搅在一起的粘稠混合物。看得他连检查都省了,直接写了一句“内脏多处破裂,失血过多,当场死亡”了事。

而卡维这里就要麻烦得多。

他先叫那些围观的邻居去巡警亭叫人叫车,自己给诺拉披上了外套,提起脚边的器械箱先走进了屋子。

弗勒尼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诺拉是逃是走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但从诺拉第一波攻击中侥幸逃开的李本还挺精神,不断在里面喊着救命,卡维作为“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医生,必须得去管一管。

李本就坐在厨房往屋内的过道墙边,看上去伤得很重。

脸部、鼻翼、脖颈、腿和胳膊上都是刀伤,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的身体不断往下流淌。他下意识地捂着全身最重要的大腿和脖子,就像看英雄降临一般看着卡维,嘴里吃力地说道:“医生,快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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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尽快把欠的补上,争取早日清零→_→

82.爵士大人,这脖子可不好办啊 卡维穿越前待的是一家依托于大型综合医院的创伤中心,主要接的是烧伤、交通事故、高坠和一些复杂外伤。从中心创立之初他就被调去在那儿工作,一干就是30多年。

论外伤处理,夸他一句游刃有余一点不为过。

李本身上伤口众多,累及到了颌面部、鼻、前臂、大腿和重要的脖子。

刀伤需要分类型,横向切割伤往往要比纵向的戳刺来得浅,不容易碰到深层组织,但因为受伤范围更大,对位于浅层的重要神经血管反而会有更大的波及。

从李本的反应和现场出血量来看,诺拉用的全是下手还是轻了些,身高和力量有限,没有让他当场毙命。

只要有机会,卡维就会去救他,倒不是因为“救人是医生天职”这种崇高的理念,救人早已经刻进了骨髓里了,算本能。

真正驱使他下决定的,反而是一些更为自私的东西,比如“靠完成一些高难度挑战来满足一下自己小小的虚荣心”之类的。要不然,他也没可能在创伤中心这个大坑里自娱自乐地工作那么多年。

当然,从21世纪到了19世纪,医疗规范和体系的缺失、手术剧场的存在倒是在他心里滋长出了一定的恶。虽不至于抹杀掉最基本的职业操守,但紧靠当代“医疗规范”去恶心一下人渣还是能办到的。

恶心人的前提是对方还是个活人,得先把李本救活才行。

现在的情况并不复杂,东尼林顿街住的都是些底层的穷人,叫马车得跑去人多的霍因茨街。而那些车夫是不会理睬穷人的,只有警察来了才能说动他们进暗巷来救人。

等马车到位,抬人上车,等真正进医院恐怕得一个小时以后了,必须就地止血。

卡维要做的,是先对可能造成大出血的伤口做一个简单判断,然后再梳理缝扎止血的先后顺序,依次做结扎。

从这些活动出血的伤口来看,比较重要的是脖子和大腿。

“脖子和大腿根都捂住了,我先看看你腿伤得怎么样。”

卡维先搭了脉搏,发现还过得去后就动手剪开了他的裤子,藏在里面的积血哗的流了下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令人不适的血腥气。

李本的左大腿受到的是从外侧向内噼砍的刀伤,因为位置较低,所以避开了在高位走行表浅的股动静脉和股深动静脉,只是切开了股外侧肌和股直肌。

刀刃并没有探入太多,没碰到靠近血管的股内侧肌就离开了大腿,看轨迹应该会伤到旋股外侧动脉降支的一些分支。只不过腿部伤口出血量一般,暂时还看不出来。【1】

相比起来,脖子伤口要严重得多。

如果放在现代,这种将近10cm左右的颈部切割伤,不论损伤程度如何,还是应先行包扎,等进了条件完备的手术室再做细致探查。

但现在卡维没有手术室,没有可以信赖的创伤团队,没有稳定麻醉,进医院的时间遥遥无期,先行包扎肯定会进一步影响气道,所以他还是想冒险靠自己的经验判断一下具体位置。【2】

卡维从地上捡了根还亮着的蜡烛凑了过去:“腿继续压着,让我看看脖子。”

李本缓缓移开了手,很快颈部伤口就渗出了不少血,出血量不小。

整片颈部的皮肤紧绷,摸着手感偏硬,似乎已经形成了小血肿。简单看了两眼,卡维又把他的手放回原处压好,初步的判断已经损伤到了深层的血管,颈前肌群断裂和胸锁乳突肌损伤。。

深层大血管有颈动脉鞘的保护,但走形表浅,颈内静脉可能已经破了,动脉还要再深一些情况不明。【3】

李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在淌血,求生的本能让他又:“你是医生吧,你一定要救救我......”

卡维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没说话,又检查起了手臂上的情况。

左前臂上是两条明显的切割伤,运气要比大腿好些,只是切到了外侧肱桡肌和肱侧腕长伸肌,没有触碰到肌肉下的血管,出血量有限。【4】

其他的诸如面部、鼻部,虽然看上去夸张,但其实只是普通切割外伤,没有伤到重要血管,很快就会自行止血。

现在排序很明显,脖子>大腿>前臂,面部的问题等进了医院再说。

他需要尽快找到脖子处破裂的血管,能缝就缝,不能缝就先包扎。等回到医院找上尹格纳茨和赫曼,有了帮手之后应该可以让他活下来。

但卡维却打不起精神......

李本看着他慢慢后退,找了张椅子搬到自己身边,很笃定地坐了下来,实在不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医生,我快疼死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没事,我已经让人去叫警察了。”

“警察?”

“嗯。”

大概是失血有点多的关系,李本听后一阵目眩:“警察来了有什么用?”

“让警察去找马车,送医院挺贵的。”卡维顿了顿,继续说道,“对了,还可以帮你鉴定一下伤势,到底是轻伤还是重伤。”

“我都快没命了!”

李本声音不大,但这几个字气势十足,可惜卡维不吃这套:“按照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四液学说,放血有利于健康。我刚看了,只是些不怎么大的伤口而已,会慢慢长好的。”

“嗯......嗯?”

要不是身体上的感受太过剧烈,李本差点就信了:“放血也不能乱放吧......伤口那么大,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

“我只是区区一个小助手而已,怎么救你?”卡维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拿起一旁的抹布擦了擦手,“我看还是先让警察叫马车,等去医院让尹格纳茨老师救吧,他可比我厉害多了。”

“助手也算半个医生了,而我是病人。”李本有些头晕,知道不能拖时间,只能坚持维系两人之间的病患关系,“医生救病人天经地义啊。”

“哦,你说你是病人,我要救你。在你欺负诺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也是我的病人,我是不是该救她?”

卡维一想到自己刚做好的完美手术差点就要被眼前这个男人糟蹋掉,心情就极其糟糕:“我不管她的生活,也不管她将来去哪儿,我只关心她的伤口,她可是我第一台主刀手术的病人。”

“......”

淌下的鲜血渐渐向外漫溢,李本因为身周粘稠的鲜血不停往下滑。他左手压着腿,右手挡着脖子,只能靠右腿蹬地勉强维持着坐姿:“是我不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你的病人。”

“现在知道了。”

“我道歉,我认错。”

“只是一句道歉?”

“我付钱,我可以付钱的!”李本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口袋,“我身上有237克朗,全给你,你一定要救我!”

“这还差不多。”

卡维微微点头,给他做起了简单的介绍:“左腿伤了肌肉和一条分支血管,缝合不太现实,可以做局部压迫。左手臂只是伤到了肌肉,不算深,血管问题不大。脸和鼻子也没什么大碍......”

“那脖子呢?”

卡维特地把出血最多的脖子留在了最后:“问题就是脖子,爵士大人,这脖子可不好办啊。”

“不好办?怎么不好办?”

李本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很清楚脖子出血最多,腿是其次,脖子的血止不住自己肯定要完蛋了。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地位尊容了,他连忙说道:“你是叫卡维吧,我看过报纸,你是他们说的最年轻的天才外科医生。我现在还活着,还活着的,你一定可以办到的!”

“不,李本先生,你误会了。”

卡维做了个手势,及时纠正了误会:“我意思是,颈部肌肉很薄,血管排列丰富且离皮肤非常近。颈部伤口很容易损伤血管,一旦伤了血管肯定是极难止血的......

......所以得加钱!”

李本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问道:“要多少钱?”

“帮拉斯洛先生做个气切,他给了我一套公寓。你可是堂堂大德意志帝国的爵士,这脖子,怎么也得值个2000克朗。”

“什么?!”

李本断裂的颈前肌群影响到了喉部移动,他不得不继续在脖子上加了点力气,只是气势却已经减了大半,脑袋也越发晕了:“2000?我哪儿去找2000克朗?!”

“说话轻点,别嚷嚷。”卡维劝道,“你这脖子又在渗血了。”

“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得了......”

“别开玩笑了,我是医生,怎么能杀人呢。”卡维起身搬来了器械箱,从裤兜里拿出了钱包抽走了两张100克朗的钞票:“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腿100克朗,手臂50,脸和鼻子一起50,正好200。零钱您留着自己用吧,买点好吃的。”

“脖子呢?”

“2000啊,刚才说了。”

卡维可管不了这些,收了钱就得干活,先行缝掉手腿的伤口也能减少些出血:“心率超过100了,出血确实有点多。”

“我头晕,没力气......”

“没事儿,我看你还扛得住。”

卡维又看了眼脖子,发现和刚才没两样后,从箱子里拿了鸦喙钳和镊子。他把蜡烛交给了李本,自己趁着光亮寻找起了腿部血管,每一步操作都会让李本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喂,蜡烛摆正点儿,你这样我找不到血管了。”

卡维用纱布用力压了压浸满血的伤口,疼得李本绷紧了全身肌肉:“太......太疼了。”

“废话,能不疼么。”

“你能不能......”

“轻不了!还有,你给我放松点!”卡维拍了拍他伤口周围的肌肉,又帮着扶正了蜡烛,“这次可别再动了,再动我就不找了。”

李本咬咬牙,只得点头:“......好!!!”

大腿的情况确实和卡维想的差不多,断了几根小血管分支,但好在旋股外侧动脉的降支没断,运气倒是不错。精细血管的缝合肯定是没法做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缝扎掉这些不停往外冒血的出血点。

至于相应肌肉皮肤上的血供问题,管他呢。

没了预后方面的顾虑,卡维速度飞快,羊肠线做好止血又缝上了肌肉、筋膜,最后用银线缝上皮肤,过程一气呵成。手臂上的切口更简单,等卡维做探查的时候,血已经基本止住了,只需要做简单的缝合就行。

李本疼得不行,但还是得感叹一句:这家伙的技术太好了。

“裂开的鼻翼倒是不用急,可以回医院再说。”卡维拿起蜡烛,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伤势,“脸上的刀伤也还好,我现在就帮你缝了,只不过你嘴边上这一圈牙印是怎么回事儿?”

李本无奈地说道:“被她咬的。”

卡维笑着摇摇头:“牙印我没法缝,也没必要缝,就留着吧。”

李本来不及照镜子,但基本能猜到自己这张脸肯定是没法看了:“留着也太难看了。”

“难道你要挖掉?”卡维笑着解释道,“咬伤本来就不太好处理,能长好不烂就已经不错了,你还在乎好看难看?”【5】

李本没办法,只得认同了他的处理办法:“那我这脖子怎么办?”

“2000克朗。”

“别了,卡维医生,你知道,我没那么多钱。”李本苦笑着,都快把他当上帝拜了,“换个条件吧,只要能办到,我都答应。”

卡维又搭了下脉搏,心率稍稍比刚才快了些,颈部的出血还在继续。考虑到做探查时还得流不少血,李本必须得有足够的血容量才行,不能再拖了。

“倒也不是不行。”卡维说道,“你得承认是你先动的手。”

“没问题,是我想要qj她,是我不对,我的错!”

“不,不是这个。”卡维翻了翻厨房,从地上捡起了弗勒尼用过的棍子,塞进了他的手里,“你要承认是你先动手想要杀她,她完全是出于必要的反抗才拿刀子把你伤成这样的。”

李本看看棍子,连忙摇头:“这逻辑不通啊,要不是她偷袭,先伤了我的腿,怎么可能打得赢我?”

“你和我谈逻辑?按照逻辑,你这脖子就别缝了,还是乖乖等马车吧。”

“别别别......”

李本想卡维救自己,又不想承认做过这些事儿,只得搬出底牌:“要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去找米克先生聊聊,他应该会帮忙付钱的。”

卡维要的从来就不是钱,而是让诺拉脱罪。

现在冷不丁听到了米克的名字更刺激到了他的神经,拎起箱子就准备往外走:“我还是去看看诺拉有没有受伤吧,您多保重。”

“别,别走!”李本也顾不上脖子渗血,赶紧说道,“我对米克先生很有用,他不会见死不救的,你可以和他谈许多条件。相信我,这都是真的!!!”

“我对你们的事儿没兴趣。”卡维叹了口气,回头说道,“你要是不肯答应,就坐着等马车吧,应该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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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克彻底沦为边缘角色了,不用担心有交集,但用还是要用一下的

今晚值班,半夜应该还有一更,哦米拖佛别来急诊

83.无为而治:不缝也是一种缝合 东尼林勒街位置偏僻,鱼龙混杂,街巷里没有巡警亭,找警察得去霍因茨街口才行。而那里的巡警见惯了地痞斗殴,往往显得很麻木,周边环境如此,躺平才是他们的主流。

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他们不可能第一时间到达现场,能稳定在半小时内出现就已经算敬业了。

暗巷里情况复杂,两位巡警生怕出现意外坚持一起行动,准备先来155号摸摸底,然后再做打算。

夜幕笼罩之下的155号大门边围了不少人,昔日的邻居看着孤零零的诺拉一个人坐在尸体旁,只能小声讨论着,不敢上前。

从弗勒尼的肚子像滩烂泥,溢出的血液已经在身下汇积成了血泊,然后以各种形态向外流出了好几条半凝固的小河。纵然是在霍因茨街上巡逻多年的老油条,在看到如此血淋淋的现场,还是难以想象当时的惨烈。

找人了解完情况,他们小心翼翼地拿走了诺拉的刀子,这才开始分开行动。

一人回巡警亭向警局汇报,另一人则先行控制住凶手,然后勘察现场,每一步都和上级要求的一样,按部就班。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除了凶手和被害人之外,还有第四个人在现场。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被害人之一的李本竟然还活着。

“还活着?”

“活是活着,就是情况不容乐观。”卡维稍稍解释了一下自己出现在这儿的原因,然后问道,“马车来了么?”

“马车?什么马车?”巡警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报警的人没和你们说?”

巡警这才想起半小时前确实听过这个要求,但他们只当是句玩笑。毕竟这块区域出了事儿往往不是等死就是自己随便包扎一下,没可能花冤枉钱乘马车去医院。

巡警想到自己的搭档打个来回怎么也得半小时过后了,一时间也没了方向:“现在怎么办?”

“等。”

“对了,你不是外科医生么?要不你先处理一下,就和处理那两处伤口一样。”

“那儿是脖子,全是血管,处理坏了怎么办?”卡维摊摊手,“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外科助手而已。”

“原来是这样......”

马车没来,李本送医时间又得往后拖。

卡维倒是无所谓,自己已经尽到了一位19世纪年轻外科助手的责任。

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条件下,没能做到颈部血管缝合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没人会去指责他。正相反,当李本被送上解剖台的时候,包括尹格纳茨在内的所有参与解剖的外科医生们都得拿这两处缝合技术,好好赞赏他一番。

所以,崩溃的还是李本。

李本坐在墙边,感觉很累,左边眼皮不听使唤地慢慢垂下,越来越睁不开眼睛。见马车遥遥无期,卡维又要走,他真的以为自己快不行了,只得同意卡维的要求:“只要我,承认就,就行了吧。”

“对,正巧警察先生也来了,你可以和他说说当时是什么情况。”

李本看着满地的血迹,丢掉棍子,点头说道:“行,我认......”

巡警不知道两人之间什么关系,只是担心李本的身体,浑身是血还能说话的他是真没见过,能救回来也算奇迹了:“我看还是等去了医院,我们再找你了解桉发的情况吧。”

“你看,我现在,去得了么?”李本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还是让我,说完吧,很快的。”

事情的经过不需要太多赘述,只需点明是他和弗勒尼先动的手就行,没有比被害人自己主动承认更能说明问题的了。

不过对于巡警而言,桉件细节的记录非常重要,前后出现差错是不被允许的。万一有了问题,那些警长局长可不会替他们背黑锅,所以该小心还得小心:

“你们是先用棍棒威逼她?她不肯才动的手,还是说一上来就动手了?”

“一上来,就动手了。”

“不对啊,一上来动手都没打过她?”巡警很奇怪,“那姑娘挺矮小的。”

李本被他绕得头晕,只能顺着意思纠正道:“对对,是上来威逼,了一下,然后,才出的手。”

“恩?怎么又改了?”

“反正就是,我们先打,打了她。”

巡警看了看周围:“现场只有这一根棍子,是你在用,还是门外的弗勒尼在用?”

“这,这有什么,关系?就是我们,先打的!”李本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是我打人,我龌龊,我畜牲,我活该,我不是人!”

巡警看他脖子又开始往外渗血,连忙劝道:“好好好,你打的,你打的,别激动......”

看上去李本脖子的肿胀不算严重,但不知不觉间,他的说话模式已经发生了改变。原本完整的句子被拆成了一个个小段,中间的停顿显得很滑稽。

其实那是因为外面有手掌压迫,颈内缓慢增大的血肿向内挤压进一步影响了气道。卡维很清楚,这种进行性加重的血肿肯定伴随了动脉血管的破裂。

“......我说完了,医生。”

看着李本在巡警记下了的内容下按了指印,卡维这才说道:“巡警先生,他出血实在太多了,马车还要有一段时间才能到,我看还是先让我帮着止止血吧。”

“你刚才还......”巡警也懒得管这些,收起本子就往门外走,“算了,我还是去看看那姑娘怎么样吧。”

李本总算松了口气,但呼吸变得越来越急,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医生,我喘不,上气了。我眼皮,也掉下,来了。”

“我知道,别说话了。”

借着烛光,卡维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皮下垂,不过不是双侧,而是受伤的单独一侧。结合颈部血肿,眼皮下垂的原因不难判断,就是颈部交感干受压后导致的霍纳综合征。【1】

交感神经要比血管走行更深,如果是切割伤,那颈总动脉肯定也断了,李本绝对活不到现在。做了简单的排除法,应该能确定就是长时间压迫颈部才导致的。

卡维先复测了他的心率,稳定在100出头,皮肤远没有到失血性休克才有的湿冷,关键的意识还在,也就呼吸稍稍快了些。

这家伙的身体还扛得住,但血肿是个麻烦的问题。

重点重新回到脖子,这次他没有选择在墙角进行缝合,而是把李本移到了一块稍显宽敞的地面上平躺下来。在解决破裂的血管之前,卡维还需要帮李本重新建立气道。

如果是现代医院,遇到颈部外伤导致的巨大血肿,开放气道要比止血更重要。一般创伤中心采用的就是直接(经皮)气管切开,就和拉斯洛做的差不多。

但卡维现在手里没有相应的器材,这个箱子里放的只是简单的切开缝合箱,是以前尹格纳茨去给贵族老爷们做体表排脓时用的。

“没办法了。”

卡维从箱子里翻出一根针头,应该是给深层脓腔准备的引流工具:“接下去有点粗暴,你忍忍。”

李本:???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卡维就摸准了甲状软骨和环状软骨之间凹陷处的入针位置。考虑到皮下组织和血肿产生的厚度,他用手指控制好入针距离在0.5左右,抬手一针扎了下去。【2】

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只听得轻轻噗嗤一声,卡维感受到手上的落空感,针头顺利进入了气管。

针头的刺激让李本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身体的颤动带来了剧烈的疼痛,血液四溅,但是紧接着而来的新鲜空气又让他一阵舒坦。

“现在怎么样?”

“疼啊......但感觉好多了。”

颈部手术位置特殊,让李本来负责照明显然不现实。别说他拿不稳,就算拿稳了也难以保持住正确的入光角度,卡维只能自己来。他给蜡烛套了层纱布,用牙咬住,然后移开了压迫的手,开始做颈部探查。

基本情况和卡维想的差不多,表层翻开伤口,就能看到断裂的颈前肌群,上下两边也能看到断裂的颈前静脉断口。【3】

静脉有许多侧支循环通路,颈前静脉也没那么重要,还有一些其他的小血管,直接做结扎即可。经前肌群需要做缝合,但现在还需要继续向前探查,因为只是一根单侧的颈前静脉不太可能造成那么大的血肿。

“别乱动!”卡维止血腾出视野,然后快速做了结扎,“这根血管扎完,我还得往下翻,你忍着点,这里可不像大腿,周围到处是血管,碰坏了我可不管。”

李本只能忍着疼,微微点头。

卡维用镊子夹中肌肉,然后用弯钩拉开,交到了李本自己的手上:“拿稳压住了,疼也得压着。”

“嗯......”

就在他想要继续往下探查的时候,忽然一股鲜血喷了出来。大约有10多cm高,瞬间就填满了李本的颈部伤口。

出血来得很突然,卡维没看到出血位置,只能用手指摸到血流喷涌处,按压住。等吸掉周围的鲜血,他才发现这个位置应该是颈动脉的一根分支血管破裂造成的出血。

里面是一根颈总,往上分开的是颈外颈内,都是大动脉。这根肯定没那么大,从走形来看应该是颈外下行的第一分支,甲状腺上动脉。【4】

卡维确定了出血位置,左手手指和右手的鸦喙钳,半掩半夹很快控制住了破口,快速结扎。

就和腿部那些血管一样,他手里的羊肠线能做到的就只有结扎,缝合显然是不可能的。至于将来甲状腺的血供问题,那就只能看李本的运气了。

运气好,侧支建立,那就没事。

运气差,侧支建立慢了,甲状腺功能肯定会受影响。

但现在李本肯定会选择结扎,只要能活命,都可以扎,就连接下去卡维看到的颈内静脉也一样。

卡维的探查并没有发现颈内静脉有破口,只是在深部发现有比较多的血凝块。这其实很常见,一路探查下来遇到了不少,但经验告诉他问题不简单。

在进一步探查之后,卡维才发现李本的左侧颈内静脉主干上有一个0.4cm左右的破裂口。裂口被血凝块堵了大半,正在缓慢向外渗血。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靠里位置的颈总动脉没事,搏动有力。

从伤口基本就能还原刀刃的行动轨迹,只能说李本反应确实够快,可能是在切入的一瞬间后退了半步。刀刃在他的脖子上划了条奇怪的圆弧线,很诡异地避开了颈外静脉、气管、食管和颈总动脉,让他活到了现在。

“查完了,你小子运气可真不错,麻烦的位置都躲开了。”

卡维看着颈内静脉的破口,心里在做着决定。

颈内静脉非常粗大,即使是静脉,血流量也不小,主要总管了脑部血液回流进心脏。盲目结扎肯定不行,这样就等于断掉了半边大脑的血液回流,在右侧循环没有出现之前,直接结扎可能会让血液淤积在颅内,形成脑水肿。

破口其实不大,要放在现代卡维早就做缝合了,静脉缝合不是什么难事,实在不行还能上补片。可看看手里这些尹格纳茨淘汰下来的工具,缝个皮肤肌肉还过得去,筋膜也能凑活,可要是缝合血管......

单是这夸张的缝合针和线,缝合完血管就得堵上一小半,而且对血管本身也是一种二次伤害,能不能愈合还得两说。此外,粗大的缝合线也会刺激血管产生疤痕,疤痕会让血液产生涡流,久而久之就会形成斑块和血栓。

一旦栓子脱落,血液回流入心再进肺,那就是肺栓塞,必死的局面。

既然已经出手了,卡维就不会让李本死在自己的手术上,这些明显的术后并发症都需要避免。可现在不能做缝合,又不能轻易做结扎,血管还在往外慢慢渗血,怎么办?

卡维忽然想到了莫拉索的腹股沟,当时尹格纳茨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就让他相当震惊,也意识到当代外科有多么坑。

但震惊归震惊,他的做法难道就一点值得借鉴的地方都没有么?

忽然,卡维松掉了手里的钩子,把针线放在一边,继续敞开着李本的伤口,让流出的血液尽量覆盖在血管上,然后用手指轻轻按住。外科有时候需要一些发散性思维,也需要启发,缝合结扎都行不通,那就索性不缝、不扎。

所谓无为而治,有时候不缝也是一种缝合。

听上去很奇怪,但有一试的必要。要真行不通,反正李本也已经脱离了危险,再做缝合也不迟。

李本看他呆呆地蹲在身边,什么都没干觉得奇怪:“你这是在干嘛?”

“我在等,先等个10分钟。”

“嗯?”

“如果你运气不错的话,五分钟后你的血管应该就能堵上了。”

------题外话------

夜出,睡觉~

84.运气不错 静脉和动脉完全不同,静脉管腔粗,管壁薄,弹性小,血流要缓慢许多。静脉破裂出血无法做到动脉的喷射样,这就注定了在外伤中,静脉血更容易残留在破口周围形成血凝块。【1】

血液凝结本身就是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在受伤出血时血液凝结能堵住血管破口,防止出血。

但对于“痊愈”这个词来说,血凝块的存在显然不太合适。所以在穿越前,卡维遇到这种情况,为了安全起见都会夹闭血管,去除凝块,然后做修补缝合。

他也遇见过外伤时间偏长,血管靠着血凝块和自行修复已经做到了完全封堵,为了防止二次伤害才放弃修补的情况。但这只是一种被动迎合,是有了血凝块之后的另一种选择。

这种选择形成的条件苛刻,而且需要反复检查无误之后才能执行。其余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缝。

现在情况不同了,卡维渐渐适应了19世纪简陋的医疗条件,任何可以利用的都不能放过。

一旦转变了观念,当初的被动就变成了主动,主动去制造血凝块。因为李本受的是单纯的切割伤,血管没有缺损,血凝块凝固附着之后完全可以起到堵住血管的作用,然后进一步帮助管腔愈合。

卡维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等。

等血液凝固封堵住这条破裂口。【2】

事情在往卡维所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没过多久,破口周围原本渗血的位置出血逐渐变缓。五分钟后,新出现的血凝块完全封堵住了破口,出血完全消失。

原本血管修补后需要生理盐水冲洗查看有无破漏,现在也没什么干净的水,为了防止血凝块脱落也免了。

处理完血管,剩下的收尾工作就要简单许多,卡维快速连上了李本断开的肌肉和皮肤,结束了这台在烛光下完成的颈部切割伤探查术。

整个手术过程从检查、交涉、腿部缝合、手臂缝合,再到最后的颈部探查,时间也就在40分钟左右。尤其最后的颈部探查,结束得非常干脆,时间基本都耗在了那个“等”上。

以至于在维特乘坐着警局马车赶来的时候,李本还能在别人的搀扶下,靠着另一条好腿一瘸一跳地上马车。

至今维特还记得诺拉看着李本和卡维时,原本呆滞的眼神忽然变得有神起来的样子。一个被自己切成血人的家伙,竟然只用了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就这么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任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的。

“早知道卡维医生那么厉害,我就多砍他几刀了......”

想到李本上车时的样子,诺拉就满肚子火气。见她如此,维特不免开解道:“这家伙把事情都说了,加上你和卡维先生的证词,我觉得可以大幅减刑。”

“所以我才后悔,这矮子还活着!”诺拉有些激动,“我不恨卡维医生救了他,医生救人天经地义,但一想到这家伙的脸我就觉得恶心!”

这时在一旁的穆齐尔忽然说道:“只是现在还活着而已,术后伤口溃烂是常态。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之前就是外科医生,很清楚伤口溃烂有多痛苦。想想他全身有多少伤口吧,说一句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话到这里,诺拉的怒气才稍稍平息些。

穆齐尔把手里的尸检报告给了维特,起身就要往外走:“东西你一起交去局长办公室吧,我得去趟医院看看。”

“你去医院干嘛?”

“单靠你的描述,我根本没法想象一个受了如此严重外伤的人是怎么站起来的。”穆齐尔彻底来了兴趣,“正巧我还得去给他做伤情评估,这也是法医的工作之一。”

维特看了眼报告,问道:“你不回家睡觉了?”

“这情况还怎么休息。”穆齐尔指着维特报告上的那个“重伤”,问道,“身中四刀,脖子也砍了,是个被切成血人的重伤,最后却自己出了门,还自己跳上了马车,还有说有笑的,这是重伤?你在逗我?”

“额......”维特看了眼自己写的东西,也实在不好下定论。

在别人看来只是件值得惊讶的闲事,到了穆齐尔这路就成了理念上的巨大冲击,这让他心绪难平。

好在他并不孤独,因为同样难平的还有市立总医院的外科医生们。

......

晚上10:18

随着一位护士进门说了一句来病人了,尹格纳茨丢下显微镜和病理报告单,匆匆离开了解剖房:“人在哪儿?”

“送去3号病房了。”

“3号?3号是术后休息病房,送去那儿干嘛?”尹格纳茨看了看手边的综合病房,“这里不是有空床么。”

“是卡维医生说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面前站的毕竟是外科主任,护士回头看了眼远处3号病房,还是问道:“要不我再把人换回来?”

尹格纳茨犹豫了下,摇摇头:“算了,我去看看,你把综合病房里的器械箱拿过来。”

“哦。”

在他印象里卡维不是一个随性乱来的人,送去3号肯定有他的理由,尹格纳茨还是有些预感的。但预感和现实的差距终究还是太大了,李本身上严重的刀伤所应该呈现出的状态和他本人现在的状态,完全处于一种分离状态。

尹格纳茨曾经上过战场,刀剑切割伤并不容易处理。

尤其是李本现在脖子上的这种小切口,视野非常有限。想要找到破裂的血管就必须先二次伤害做大切口,而颈部血管丰富,做大切口本身就会造成更勐烈的出血,然后进入一个死循环。

最要命的是,这个循环死得还特别快。

尹格纳茨仔细检查着李本的脖子,切口大约在8.5cm左右,从左上方切入斜向正中线。皮肤缝合没什么可说的,关键还是如何止的血:“出血严重么?”

“还行吧,全身出血量估计在800ml左右,颈部应该占了全部的80%。”

800ml,听上去好像并不算多,但李本的衣服可不是这么说的。单看那件黑红色的衬衣就知道伤得有多重,正前方全湿透了。

“才800?”看着李本没什么大碍,尹格纳茨也不得不信,只得继续问道,“伤了哪些地方?”

“颈部最严重,颈前肌群全断了,左侧的颈前静脉和甲状腺上动脉都断了,还有好几根小分支也断了,颈内静脉有破裂。”

“颈内静脉也破了?”

“嗯,大概4mm的破口,我做了简单的封堵,现在应该没事了。”卡维轻描澹写地一笔带过,“腿上和手臂都断了一些小动脉,不碍事,现在主要还是他的鼻子和嘴角的咬伤。”

简单的封堵?

不碍事?

尹格纳茨很难理解,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年轻医生,是如何在面对复合外伤时第一时间找到处理顺序的。

他可没有护士,也没有其他医生助手,连个帮忙掌灯的人都没有,条件比战场还要困难得多。这就好比要在极短的时间内破解一个迷宫,一旦选错了路,没有回头重选的可能。

最为关键的还不是选择哪条路的问题,是如何在如此重压面前稳住心态。

尹格纳茨当时用了三年的军旅生涯才刚刚学会凡事保持冷静,但这离真正意义上的临危不乱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之后磕磕绊绊了五年,他才勉强做到这一点。

他用了那么久,卡维又用了几年?

“老师,有新病人?”

“嗯。”

就在尹格纳茨还在疑惑的时候,赫曼走进了病房:“需要帮忙么?”

帮忙?

这情况还帮什么忙?

尹格纳茨摇了摇头,徐徐晃动的脑袋里藏着他的无奈和无尽的好奇:“卡维在现场都缝完了,没想到新病人刚进医院还没睡安稳,就已经走在出院的路上了。”

赫曼有些惊讶,但想到之前的阑尾和剖宫产,惊讶的程度就轻了许多,只是嗯了一声就凑上前问道:“是复合外伤?”

尹格纳茨见赫曼没什么反应,反而更惊讶了:“一条9cm左右的颈部切口,一条10cm的腿部切口,两条手臂切口,分别是5cm和3cm。四条切口,总共断了十多条血管,其中还包括了颈前静脉、甲状腺上动脉和颈内静脉。”

“颈内静脉也破了?”

赫曼总算露出了该有的表情,尹格纳茨的心里总算舒坦了些。

“主任,你的器械箱拿来了。”

这时护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也没看床位上的人,就直接走到病房诊疗桌上打开箱盖,准备给他们递送器械:“镊子、鸦喙钳、纱布......”

“不用了,放回去吧。”

“嗯?”

护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尹格纳茨骂出了病房:“门口接手病人的时候也不看看,伤口全缝完了要器械箱干嘛?”

卡维见他心情不好,连忙岔开话题,描述起了当时缝合时的样子:“主要是没伤到大动脉。要是真的伤到颈总动脉,恐怕我连找到目标血管都做不到。”

尹格纳茨小心检查着颈部伤口,然后问向卡维:“颈前静脉和甲状腺上动脉都结扎了?”

“嗯,颈前静脉其实还好,出血量不多,主要是甲状腺上动脉比较勐,比当初给拉斯洛先生做气切时伤到的那根还要厉害点。”卡维给了尹格纳茨一个直观比较,继续说道,“我运气不错,马上就找到了血管位置。”

怎么又是运气不错。

气切是找破裂血管说自己运气不错,莫拉索的伤口愈合也说运气不错,剖宫产说运气不错,今晚的阑尾诊断说的也是运气不错......

一个运气不错,两个运气不错......这前前后后都五个运气不错了!

尹格纳茨已经懒得去吐槽了,也懒得去思考卡维究竟为什么会那么厉害。想到自己手里还没彻底琢磨透的唇裂修复术,眼里满是对外科知识和技术的渴望:

“你就说颈内静脉是怎么缝合的?用的是那种缝合针,那种缝合线?”

“哦,我没缝合。”

这个回答,让一心想知道答桉的尹格纳茨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这话的意思:“没......没缝合???”

“针线太粗,我没敢缝。”卡维说的是实话,但听起来总有些怪怪的,“后来我看涌出来的血液越来越少,血凝块似乎已经堵住了血管破裂口,就没做缝合。”

“就这么放着?”

“对,我又检查了两分钟,没看到出血就缝肌肉了,没去管它。”

一根直径1cm的大静脉在他嘴里似乎都比不过那些毛细血管,说不缝就不缝。

但事实胜于雄辩,李本的脖子上除了那些干了的血迹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难道颈内静脉真的可以不用缝合的么......”

“那么粗的缝合针,缝肠管已经是极限了。”卡维说道,“血管管腔难以承受这样的操作,一旦内皮再次损伤,再次破裂出现的情况只会比前一次更严重。”

“血凝块安全么?”

“还可以吧,总比死在现场要强。”

“好吧。”

尹格纳茨没想到还有这种处理方式,实在大开了眼界。等给李本全身上下都做了些简单的记录摘抄之后,他这才把目光放到了赫曼身上:“刚才我在做阑尾的病理切片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哦,我出去了趟,找个人。”

尹格纳茨直起腰,回头看了看他:“是希尔斯?”

“......嗯。”

“他准备去哪儿?”

“还没决定。”

“我猜是格雷兹吧,毕竟那儿出价最高,还能给不少大手术的机会。”尹格纳茨毒舌本事尽显,“今年奥地利的外科死亡率估计又得上升了。”

赫曼沉默不语,不敢多嘴。

“好了,李本先生,你就安心养伤。”尹格纳茨叹了口气,对着卡维说道,“人交给你了,做完那些消毒工作,然后尽快回来,病理上有点发现。”

“哦,不用,我现在就跟你去吧。”

“不上酒精了?”

“嗯。”卡维笑着略微提了提嗓门:“李本爵士的身体非常强壮,我看也没有消毒的必要了。”

师徒二人两次提到了李本的名字,这让某位同样住在3号病房住院的病人特别在意:“李本?是那个懦夫李本么?”

85.我很忙 对于阿尔方斯来说,厨师工作就是他的一切,是证明自身价值的重要东西。

以前刚学做菜的时候,他也收到过顾客们的恶评,但那是自己技艺不精,连已经有了制作定式的名菜都能做烂,活该被骂。可即使是那时,也没人像李本那样把他贬得一无是处。

他是曾经服务过法国皇室的主厨,身上的怀表、手里的银勺、一套刻着自己名字的精美厨具和象牙灌肠器,每一样都是对他厨艺的肯定。

这种馈赠和荣誉来之不易,但李本三言两语就把它给毁了。

纵观他这些年的人生经历,处处都透露着一句话:绅士动手不动口。

说服不了别人就别浪费时间了,唯一能还自己清白的就只有决斗。一场公平的决斗能解决一切争端和麻烦,至于输赢生死,那都是上帝倾慕的结果,怪不得任何人。

然而餐厅门口的决斗结果让他难以接受,一受伤就认怂的做法虽然写进了决斗规则,但在阿尔方斯眼里却违背了上帝旨意,甚至比临场退缩都要卑劣。

阿尔方斯是真的希望解决两人之间的矛盾,本来还寄希望于彼此做完手术可以再安排一次男人间真正的决斗。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李本竟然逃了,可耻地逃了。

自从痔疮切除手术结束后,阿尔方斯就一直想要去找李本,可惜伤口太疼,他也没可能去为难一名从未谋面的画家,所以已经渐渐有了让时间抹平伤痛的想法。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上帝又把他带回到了自己的面前。

从李本被带进病房那刻起,阿尔方斯就听到了他的名字。自己虽然一直侧躺着,背对着病房门口,但卡维左一句“李本先生”,右一句“李本先生”,生怕别人不认识似地一直在明示自己。

[啊,卡维,我的挚友......]【1】

阿尔方斯暗暗握紧了拳头,在感谢卡维的时候,不忘筹划着自己的第二次决斗。

......

卡维其实就想给个顺水人情,同时也把李本牢牢地绑在医院病房里。之前阿尔方斯吃了暗亏,知道他会溜,这回算是吃一堑长一智,有他看着,李本绝走不脱。

毕竟一个只是屁股上有点小伤,另一位却废了半边身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只要李本留在病房里,按照他本人所说的话,米克必然现身。

果然,在诺拉被捕后的第三天,身穿黑衣的米克就以李本朋友的身份亲出现在了市立总医院。两人的第四次见面,卡维也终于扭转了一边倒的局面,顺利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主动权。

“请问卡维在么?”

“卡维?你是问卡维医生吧?就在主任办公室里。”

米克顺着护士的手指找到了办公室,又问道:“那李本先生呢?”

护士手里正忙着,没什么耐心,见米克一脸凶相就没给什么好脸色:“李本?你是问病人?”

“对,应该是3月11日晚上住进了这家医院。”

“哦,原来你要找那个qj未遂的人渣啊。”护士也是女人,满脸的不屑,连看米克的眼神也变了,就像在看同伙一样,“就在3号病房躺着呢。”

即使过了那么多天,米克也难掩心中的怒火,他是真的被恶心坏了。

明明已经提前说了那么多注意事项,米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瞒着303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也不明白这个德国佬为什么一定要去买个结了婚的女人,更不明白这sb为什么一定坚持用真名。

没有留言,也没有按照要求提前给自己任何暗示和书信,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要不是霍因茨街上的酒馆老板偷偷告知了那桩血案,恐怕自己永远都找不到李本了。

如果换做平时,米克根本不会去管这种人的死活。

只是现在没办法,就算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为了帝国的情报工作还是得硬着头皮把人给接出来......

对护士说了声谢谢后,米克先去看了眼3号病房。

李本的床位被安排在了角落里,离门窗都很远,想要进去得经过不少床位。而且从他多年的经验来看,病房里并不太平,看似有说有笑的术后病房里却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李本。

李本被孤立了。

“自作自受!”

米克以为是他的行为惹来了众怒,便站在门口暗叹了一句,然后转身准备先去找卡维谈谈。

生气归生气,他也需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高兴。当初冒着风险放卡维来医院工作,虽说没有接上园林局的线,但现在却起了大用处。医生看似工作繁忙,平日里没法帮到自己,但却能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做许多普通人没法做的事情。

为此他没有用加密的信件,也没有托人带话,而是选择亲自到访,为的就是抓紧时间把李本接走。

米克心里非常笃定,觉得以自己和卡维的“交情”把人接走不成问题,至少在进伊格纳茨的办公室之前他一直这么坚信着。

“请问是伊格纳茨男爵的办公室么?”米克放低了身段,敲开了门。

“你找谁?”

米克视线扫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卡维,笑着说道:“我找卡维医生。”

伊格纳茨很自然地把他当成了无视自己的病人家属,如此厉害的主任在场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专找自己的下属,自尊心难免会受到一点小小的打击:

“我和卡维医生在讨论重要的工作,有事儿可以先去找护士。如果护士解决不了,就请你在门外等一会儿,马上就结束了。”

米克平日里习惯了特权,还以为卡维会为自己说两句,可这个年轻人什么都没说。

眼前是身背爵位的帝国男爵,米克不敢造次,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卡维和伊格纳茨确实在聊重要的工作,算是对最近工作的一次总结。其实他们在办公室里早就聊了很多次,这次主要还是为了应对明天外科学院的大会。

“会议前半段是我和其他几位主任的发言,主要聊一下最近有什么新的手术术式。”伊格纳茨手里捏着卡维给的唇裂新技术,非常看重这次大会,“到时候我会把你说的那个方法公布于众。”

“老师,你只在尸体上试了三次......”

“所以只是做一个简单的公布,没有下定论。”伊格纳茨已经想好了之后需要做的步骤,“等大会结束后,我会挑选两位典型的唇裂病人尝试手术,相信我,我会成功的。”

三次尝试伊格纳茨成功了两次,按照当代的手术成功率,这已经是可以进入临床实践的成熟技术了。反正技术送也送了,怎么处理是伊格纳茨的事,卡维不会干预,重要的还是自己的汇报内容:“后半场就是手术汇报了吧。”

“对,剖宫产暂定在第11位,已经非常靠后了,很不错的排名。”

伊格纳茨翻看了卡维准备好的汇报词:“你昨晚写的我都看了,这份报告对每个想要攻克剖宫产难关的外科医生来说都极具启发意义。比起报纸上那些笼统、可笑、只懂得吸睛却没有半点营养的新闻报道,这才是真正适合我们外科医生的东西。”

卡维点点头:“剖宫产之后,应该是老师您的阑尾。”

“嗯,施密特神父的阑尾被排在了第12位。”

其实在卡维看来,这条阑尾不仅长度过分,还有蛔虫加持,最为关键的是阑尾末端并非普通炎症,而是已经有了癌变。癌变后阑尾又出现了坏死,这才引发了“阑尾炎”。数条标签在身,这条阑尾绝对能成为最后的压台大戏。

但伊格纳茨还是拒绝了,只把它放在了压轴的位置上:“阑尾我估计得花上20分钟,前10分钟说明手术过程,后10分钟要简单说一说蛔虫和阑尾末端癌变的关系。”【2】

真正被放在压台位置的就是卡维临时做的复合外伤急救。

对于伊格纳茨来说,剖宫产手术只是一个成功率的问题。卡维成功了,但成功的关键在于处理时对切口、胎盘、帮助缩宫、缝合等细节的把控,手术的大方向没有发生改变,所以排名靠前。

而自己的阑尾切除术,有癌变,有蛔虫,有变异,看上去很唬人,但还是老问题,手术大方向没有改变。【3】

在伊格纳茨眼里,外科就是刀子上的功夫,并没有围手术期的系统概念,也不可能有,因为与围手术期相匹配的术前检查与评估、术中病理、术后调养一个都没有。

“我压台......”

卡维面露难色,肯定不是因为紧张,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就一样。他担心的是那些自称绅士的同僚们的刁难:“我这一介平民,压台会不会太......”

这回就连一直胆大的伊格纳茨也觉得离谱。

外科学院的手术会议能上台发言的都是有了好些年主刀经验的主任级医师,希尔斯、赫曼工作了那么多年也只有旁听的份。站上演讲台不仅仅是实力的象征,更是身份的象征。

他深知那些顽固不化的上层阶级对卡维这样的底层平民是什么态度,嘘声和刁难还算好的,就怕到时候那几个带着爵位头衔的家伙直接把他轰下台,事情恐怕就难办了。

“当初给我父亲的排位名单上,你的是压轴,压台是他做的鼻部重塑整形术,我的阑尾也要往前靠。后来在听完我说的手术经过后,他就把名单顺序改了。”

伊格纳茨摇摇头:“因为时间上的限制,为了加上你的两台手术,有三位医生失去了上台的机会。”

卡维皱了皱眉头:“不能延长时间么?”

“已经是整整七个小时的大会了,分成了上下午两段,再延长恐怕得延长到晚上。”伊格纳茨也很无奈,“而且外科学院里是我父亲和他的两位学生说了算,我这个副院长权力有限。”

“好吧。”

......

十分钟后卡维走出了办公室,米克还站在门口等他:“走,去花园谈谈。”

他的脸又回到了在73号碰面时的样子,如果没有李本这张牌,卡维或许还会给他点面子。可现在有了李本,自己背靠伊格纳茨,左手是莫拉索,右手有拉斯洛,没必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现在病房里还有点事儿,要不晚上吧。”卡维说道,“晚上我抽出点时间,咱们去街对面慢慢聊......”

卡维的反应超出了米克的想象,在他的认知中,自己的要求永远排在了第一位:“我来这儿找你有急事,不是喝茶聊天。”

“急事?我也有急事,病房那么多病人等着我去看呢。”

米克最恨手里的风筝不听使唤,还寄希望于用老一套的办法来搞定卡维。他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忘了夏登和102的夫妻?还是说忘了曾经住在你隔壁的罗莎?”

“我当然没忘,但我现在非常忙。”卡维已经有了和他正面硬碰硬的本钱,“我下午有手术,明天一整天都得泡在外科学院的会议厅里,我需要上台给全Vienna的外科主任级医生们汇报自己的工作成果......”

说到这儿,他伸出了手指:“......而且是两次!”

米克看过报纸上的新闻,总觉得太过夸大卡维的能力。他一直以为卡维只是有点天赋的外科助手,也根本没想到他能爬得那么快。

“这还只是工作的部分,我还有许多应酬。”

卡维继续说道:“后天是莫拉索伯爵的婚宴,我一早就得以私人医生的身份在他身边候着,直到晚上宴席结束才能离开。大后天是医院新院区的开工典礼,拉斯洛先生要参加,我也必须得去,到时候......”

”好了好了。“米克算是听出了他的意思,“刚才是我失言了,但我真的有急事。”

卡维见他如此,也不可能继续咄咄逼人,便问道:“什么急事?”

“我要把李本弄出去。”

“不行。”

卡维直接拒绝了他的要求:“我知道你搞得定警局,也搞得定法院,但你却搞不定他的身体。”

“你是什么意思?”米克不懂医,“他不是活着么?”

“嗯,是活着,但活得不太好。”卡维指着大腿和手臂,说道,“四个伤口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溃烂,尤其是腿,已经裂开了大半。”

“烂就烂了吧,我必须带他离开。”

“李本已经发烧了,现在离开,我估计活不了一周就会死。”

“一周......有没有什么办法?”

“有倒是有,莫拉索伯爵的伤口就是我处理干净的,我有七成把握让他活下来。”卡维总算等来了这句话,“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86.鄙人不善破局,唯善搅局 在19世纪,能称的上医学会议的一般是各大协会牵头举办的各式讲座和讨论会。没有继续教育的学分,也没有硬性规定,通知以信函的方式送去医生所在的医院,除非需要上台发言,否则基本随缘参加。【1】

它们被笼统地分成三大类,皇家医师协会的内科学会议,外科学院的外科学会议,以及药剂师协会的药学会议。

这些会议基本以城市为单位运作,绝大多数的规模很小,就和大学课堂一样。参会的医生大都来自同一城市,偶尔会有外乡医生前来取经,但国内不同城市间的交流依然稀少,更别提跨国间的交流了。

通讯能力的低效带来了非常严重的信息差,再加上一些愚昧无知、顽固不化和练习量低下,外科新技术的发展虽然已经上了高速公路,但它的扩散依然有限。

17-18世纪所谓的外科学还是一盘外科医生和理发师混搭的散沙,水平停留在三分钟截肢和表皮切肿去脓的小打小闹上。

那时不存在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学术会议,因为技术只看止血手速和胆量,也确实没什么好多交流的。

直到19世纪之初,伊格纳茨的祖父创立了外科学院,把奥地利的外科学狠狠提升了一个台阶。

每三个月一次的会议主要用于判断手术新风向,以及一些重要手术过程的回溯和整理。会议的目的就是将手术技术推广到其他医生手里,算是外科发展的一种催化剂。

但学院也有其局限性,能进医学协会的人,都是领域里的大人物,外科学院也不例外。

最低学历要求也得是个硕士,而且严格限定在了欧洲顶尖大学之中。学历符合要求的人才有资格拿起五年独立主刀的工作经验来当敲门砖,如果遇上能为自己推荐的贵人相助,简历才会被送进外科学院新成员审议会。

会议是公开的,本身没有硬性规定非学院成员不能参加,因为这早已是所有人的共识了。

他们坚信,拿不到成员资格的人根本听不懂会议内容,来了不仅浪费时间还容易挤占掉别人的座位。为了外科的科学化和规范化,去掉那些还在抱紧滚油烙铁的理发师是当务之急,就和拒绝女性进入一样合情合理。

卡维肯定不是外科学院的成员,不论毕业院校、年资都差了一大截,是普通人一辈子都赶不上的巨大差距。

他也一直没在意过这种学术会议,甚至都不知道外科学院的存在,反正将来迟早会有,强求一时没有意义。

但在这种情况下,一封由现任院长瓦特曼亲笔书写的邀请信被送进了市立总医院的大门。

全信上下都铺满了一位老院长对于后起新秀的欣赏,并且划清了自己和坚持身份第一的保守派之间的关系,以一个求贤若渴的学者形象希望卡维能参加这场会议。【2】

凭借瓦特曼的威望,想必任何一位年轻医生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都会选择立刻接受,不会有第二个选项。

但卡维却仍然犹豫。

他出席过许多会议,就算到了21世纪,人依然看重身份头衔。并不是说这些不好,毕竟都是大家靠实力争取来的东西,很珍惜。但越珍惜也就越看重,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卡维对这场会议没太多兴趣,自己身处全奥地利最大的医院,当代医疗水平就在眼前没必要再去了解。

而且现在没学历没经验,在别人眼里只是个“偶然成功”的暴发户,典型的才不配位。这种情况下,上演讲台汇报工作就算不被攻击,也难以起到传播外科技术和自身价值的作用。

与其这样还不如窝在医院,多照料那位可怜的李本先生来得实在。

然而前进容易掉坑,后退就更麻烦了。像卡维这样已经上了报纸的“名人”,拒绝外科学院的邀请是件极不明智的事。

本来各大媒体就已经对例会蠢蠢欲动,如此猛料必然会被他们添油加醋一番。到那个时候【卡维恃才傲物,断然拒绝外科学院邀请】就会跃然纸上,任何反驳和解释都会成为炒热这一观点的佐料。

卡维又不是阿尔方斯,没可能提着细剑去和那些记者决斗,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避开这些坑。

老院长放低身段亲自提出了邀请,不去就是自己的问题,所以例会还是得去,只不过去之前得做些前期准备工作。

按照伊格纳茨的说法,如果瓦特曼真心邀请卡维,他就该在信封内准备好临时通行证,然后还得塞一张50克朗作为上台演讲的出场费和车费。

这是他爷爷定下的规矩,建院伊始就邀请过几位理发师上台演讲,给的就是这些东西。只是理发师们的技术粗劣,难堪大用,所以很快就被封印进了历史长河之中。

然而卡维收到的这封信里什么都没有。

钱倒是无所谓,对卡维来说,50克朗不是个大数目。可通行证很重要,没有学院的临时通行证连大门都进不去。所以卡维又给瓦特曼去了一封回信。12日早晨收到的邀请信,12日下午的回信应该在第二天一早就送上瓦特曼的办公桌。【3】

和略带一丝强迫的“苦口婆心”不同,卡维的信是沾染了一丢丢讽刺意味的表面谦卑。但直到会议开场的今天,瓦特曼仍然没有给予答复。

卡维实在不喜欢被人指指点点,本想就此推掉这场会议,但伊格纳茨还是给了一个折中方案,让卡维以自己学生的身份进入会场。有院长的亲笔来信,加之副院长的肯定,进入会场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老师,你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出入会场的通行证。”

卡维坐在会议厅第二排的位置,苦笑着和伊格纳茨说道:“我要的只是您父亲的态度,现在看来他的态度,或者说整个外科学院对我的态度都很模糊。”

他的言辞非常委婉,伊格纳茨也知道这事儿做得很勉强,只能劝道:“你进门的时候他们也没拦着,其实还好。”

卡维笑着摇摇头,用手指点了点身后:“隔开那么多距离,我都能听到‘理发师’的字眼。这儿可是皇家外科学院,能顺利进门的‘理发师’恐怕就只有我一个吧。”

伊格纳茨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不太在意这种东西。”

“我父亲当时还能拿起手术刀的时候,我确实不在意。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世道变了。”

卡维回头看了眼忙碌的会议厅,陆续入场的外科医生们都穿着价格不菲的衬衣外套,头戴高帽,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独属于绅士的优雅:“倒是有几张熟面孔,手术的时候我见过。”

“这很正常,以后认识的人会越来越多的。”伊格纳茨忽然问道,“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你父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哦,在两年多前,伦巴第的一场交通意外。”卡维无奈地说道,“成为当地最好外科医生的悲哀就在于,在自己出事的时候永远得不到当地最好的医疗服务。”

伊格纳茨似乎深有感触:“他要是健在的话,我倒是想和他聊聊。”

“唉......”

现如今的外科还一片混沌,不论涉及什么脏器,只要有把握,任何外科医生都能手术。所以一场外科例会中,能集合各类手术,这样来自于21世纪的卡维大开眼界。

前一场还在说着碎石的新器械,后一场已经聊到了乳腺癌根治,再然后就又一次跳进腹腔的大坑,说起疝气了。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手术中,唯一能真正被独立区分开的,则是卡维一直都没怎么尝试过的整形。

皮肤肿瘤、皮下皮血管瘤、鼻重塑整形、耳整形,甚至是上下颌的骨关节矫正手术都是例会的重点介绍项目。

整形外科是院长瓦特曼设立的,在外科学院中享有盛誉,可以说是奥地利外科的招牌。

这也是为什么瓦雷拉要在唇裂手术后批评伊格纳茨不敢创新,而伊格纳茨又肯拉下脸面接受唇裂修复的新术式的原因。

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整形外科都代表了这个时代奥地利外科的巅峰。

卡维当时不理解,但现在结合瓦特曼的邀请信和这一系列操作,似乎有些理解了。

腹腔手术脏器众多,手术时间长,缝合困难,术中极易感染,所以手术成功率非常低。从十八世纪末至今,腹腔手术的术中死亡率很低,但成功率却一直维持在40%左右,难以突破。

这就让一部分外科医生会看不清脚下的路,会迷茫,会以为腹腔将永远成为手术的禁区。

瓦特曼就是其中之一。

外科学院是国立的皇家研究学院,拿的是国家经费,想要继续存在下去,作为院长就必须做出点实绩。当年他选择整形外科作为突破口,就是一种多年腹腔手术失败后妥协的产物。

那么多年过去了,腹腔手术停滞不前,整形外科却已经成为了奥地利外科学的标志。

但瓦特曼很清楚外表再漂亮,也解决不了腹腔内的疾病。

最常见的腹股沟疝、阑尾和剖宫产都能难倒一大批奥地利顶尖外科医生,甚至连出手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病人天天忍受病痛的折磨,直至死亡。

他知道外科转型迫在眉睫,但又不想由自己去打破平衡,因为一旦失败,他就是学院历史上的罪人。

就在反复犹豫的时候,卡维跳了出来。

腹股沟疝修补、阑尾切除、剖宫产,被誉为外科学院的腹腔三大难题在半个月内被人连番破解。尤其是剖宫产,这是连保守机会都没有的救命手术,却被一位还没成年的孩子顺利解决了。

瓦特曼自己无法破局,也生怕得罪既得利益团体又影响到自己,那就只有把卡维丢进去吸引一波注意力。

“他是真想让我去破局?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不清楚,反正我能肯定他没有恶意......当然也没多少善意。”伊格纳茨不敢太偏向自己的父亲,“他是真的希望能让学院能多派生出一个腹腔外科分支。”

典型的壁上观。

卡维讨厌这种又当又立的做法,要真是这个目的,他倒不妨做一根搅屎棍。反正破局肯定是破不了的,卡维没兴趣当别人的棋子,但搅局肯定没问题。

当然这些话只能藏在心里,对方毕竟是伊格纳茨的父亲,多少得给点尊重:“原来是这样,我懂了......”

“你是没见到他那天听我讲述剖宫产过程时的样子,要是让他知道那位姑娘在术后第二天就以一敌二杀了人,他恐怕会更惊讶一些。”

伊格纳茨忽然看到不远处刚入场的希尔斯,神色多少有些落寞:“要是希尔斯没离开就好了,他也参加了剖宫产,名义上也算你的一助,你们本该一起上台的。”

“他现在去格雷兹医院了?”

“听说是的。”伊格纳茨叹了口气,“赫曼没能留住他。”

卡维对希尔斯的离开也很失望,但这种失望只留存了不到半天就消失了。对他来说,希尔斯也就和当年即将规培毕业的规培医差不多,连进修都算不上,走就走了,没什么可留恋的。

“没关系,马上医学院里的新生就要来了。”卡维笑着说道,“到时候多挑点好苗子就行。”

伊格纳茨觉得卡维太过轻视医学教育的难度,连忙解释道:“希尔斯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人才难得懂不懂,你根本不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卡维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句:和艾莉娜分居的时候都没见你那么伤心......

“到时候我来挑人吧,挑完再让老师把把关。”卡维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当年做带教时的样子,“对了,名单都送来了?”

“听说今天会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伊格纳茨想到了艾莉娜,连忙话锋一转又换了个话题,“明天伯爵的婚礼,你作为他的私人医生可别迟到了,衣服都准备妥当了?”

“嗯,昨天下午去试过了,很不错。”

“帽子、怀表还有手杖呢?”

“也都准备好了。”

卡维对自己的外貌从来就只有一个要求,干净。弄这些没用的东西毫无意义。而且他一直觉得就只是婚礼而已,见伊格纳茨那么紧张反而觉得奇怪:“其实花这些钱去买衣服,还不如拿去搞一套全新的手术器具。”

“你还准备穿这件破大衣去参加伯爵的婚礼?”

卡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寒酸相也觉得不妥:“确实需要买新衣服,但没必要花400克朗吧。”

“谁让来的人不一般呢,这点钱已经很便宜了。”

“不一般?”

卡维对外科的嗅觉非常敏锐,但说到日常琐事,他就会变得格外迟钝。到现在他仍然以为当初管家所说的“自己人”,就是真的只是一些亲朋好友而已。

“确实都是些亲朋好友,大概二三十位吧。”伊格纳茨笑着说道,“其他人倒无所谓,关键伯爵的表侄会来。”

“他表侄是谁?”

“恩?我没和你说过么?”伊格纳茨看了眼卡维,说出了人名,“弗朗茨·约瑟夫,咱们的国王。”

87.傲慢与偏见 皇家外科学院的例会从早上8点开场,至晚上18点结束,中间11:30-1:30是休息时间,持续8个小时。时间看似很长,但其实对于繁多的会议内容来说,已经进行了不小的压缩。

上午是走马观花的外科新风向。【1】

虽然冠以“外科”的名头,但其实涵盖范围非常广泛,主要介绍的是被应用进外科手术的新操作,并不局限于手术本身。技术有这样那样的弊病,有些适用性非常狭窄,可卡维还是得惊叹于他们不拘一格的应变才华。

比如第一位上场的圣玛丽医院外科医生费米,就向所有人介绍了一种全新的麻醉方式:

“今年的1月16日,本院接收了一位颌面部外伤的病人。当时就发现他颜面损伤严重,不太适合术前常规的麻醉给药模式,于是我尝试使用了灌肠泵。”【2】

乙醚被放入灌肠泵中,微微加热或者轻轻摇晃之后就能往直肠灌入乙醚气体,最后用木塞进行封堵以达到麻醉的目的。

当然也有将乙醚液体直接混入灌肠液的做法,只是在病人睡着之后,很难保证手术床足够干净。

“灌肠麻醉并不局限于颌面损伤,还可以应用于一些对面罩有恐惧的病人。他们不喜欢口鼻被盖住的感觉,会烦躁会觉得窒息,灌肠就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费米对这种给药方式非常有信心:“我相信它有广阔的发展空间,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剂量问题......”

剂量是困扰全身麻醉的究极命题,麻多久,麻多深都需要研究。可惜乙醚只是麻醉历史上的一个匆匆过客,随着新麻醉药物出现就会被逐渐淘汰,而这种难以量定剂量的灌肠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然而费米医生在结束麻醉介绍后并没有下演讲台,而是顺势开始了第二项技术的演示环节。

很快他的助手就拿了一套简单的皮带、布垫、加压器的组合件走上了演讲台:“同样是刚才那位病人,在使用灌肠麻醉后,我们使用了全新的止血套件,有效遏制住了颌面部大量出血......”【3】

伊格纳茨看着他们的操作演示,对这套皮带很感兴趣:“用在脸部出血倒是不错,挺适合整容手术的,怪不得会被选进来。”

卡维看着只是点点头,对此并不感冒。

靠按压表皮位置来止血虽然有效,但局限性太大,难长久,所以一般应用于外伤现场和转运。真进了手术室,还是需要快速寻找出血位置,做精准血管缝扎止血。

寻找断裂血管没那么容易,很多时候都需要延长切口。戴上容易拆下难,到那时这些皮带就会成为止血术的阻碍。

然而19世纪外伤抢救稀烂,转运基本等于0,皮带压迫式止血方法应用条件太过苛刻。相较而言,还是第3场的止血方法更靠谱,即使到了21世纪也一直在用。

“对于下肢截肢,尤其是大腿上段的高位截肢,手术时的止血工作并不容易。”

这次换成了格雷兹医院的洛卡德医生,他搬上了一套腹腔解剖模型:“就和截断河流一样,如果我们避开那些分枝末节,选择阻断上方血流就能达到完全止血的目的。”【4】

其实他选择截断的就是为下肢供血的髂动脉。【5】

遇到腿部外伤股动脉断裂时,如果没办法在第一时间找到血管断端,开腹进入阻断髂动脉一直都是个后手底牌。对于下肢外伤大量失血的急救现场,气囊加压抗休克裤也是这种原理。

能想到这一步,并且为了不顾腹部感染做到这一步都是不小的进步,只可惜伊格纳茨对希尔斯的出走耿耿于怀:

“截肢手术本身就已经相当危险了,切口化脓是常态,我记得去年他们的截肢死亡率在47%,太夸张了!就这样竟然还要多做一个切口,难道就没想过溃烂么?看看我们3号病房那个德国人吧,腿都烂成什么样了......”

卡维这时不合时宜地询问道:“老师,我们去年截肢死亡率是多少?”

“emmm......38%。”

“听上去好像也没低多少。”

伊格纳茨知道这个数字还是偏高了,连忙解释道:“也许是那些病人的体质问题,我在给几位将领做截肢时发现他们术后出现溃烂的几率并不高,大概在10%左右。”

“我倒觉得和体质没多大关系。”卡维希望把伊格纳茨导向感染的原因,而不是在体质上打转,“原因应该在于住院环境上。”

伊格纳茨很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助手,想起了当初和他讨论过的住院环境,立刻警觉了起来:“我想起来了,你之前就很看重那个英国女人的研究报告。她的研究报告虽然有一定说服力,但其实内心是个疯子!”

疯子?

卡维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疯子?”

“她的新观点是要拆掉所有城市医院,然后让我们搬去乡下开小诊所!这种建议简直荒谬可笑,我本以为是名外科医生就不该同意的。但......”

伊格纳茨彻底站在了南丁格尔的对立面,试探性地问向卡维:“你该不会也想拆掉市立总医院吧。”【6】

“怎么可能。”卡维解释道,“医院是无辜的,它就是一堆石头砖块而已。真正需要改善的是我们的观念,医生们需要洗手、术前术后都需要清洗切口位置,至少我参与的病人,伤口恢复都算不错。”

“李本先生呢?”

“李本只是个意外。”卡维脸色凝重,对自己的失误懊悔不已,“当初情况紧急,马车还要等一个小时才能到,我看他快不行了只能做缝合处理。”

“我觉得他的腿还能拯救一下,就和当初的伯爵一样。”

“希望他能熬过去吧,如果明天仍然没有好转,我只能给他做清创了。”

认识卡维已经大半个月,伊格纳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已经渐渐认同了洗手和术前术后的清洗工作。

他不是那些顽固的产科医生,对病人的死亡率非常敏感。即使差了5%都已经算是巨大落差,可现实是经卡维手做了手术准备工作的病人伤口溃烂的几率在20%左右,病人一个都没有死。

虽说样本量并不大,但伊格纳茨有预感,卡维的这种术后神话还会延续下去。

盆腔髂总动脉的压迫止血法收到了些许掌声,但随着一个人名出现,掌声渐渐变得热烈起来:“接下去是英国著名外科医生,对抗南丁格尔的医学先驱——李斯特医生的时间,就由我们的艾丁森副院长为我们宣读他的最新研究报告。”

因为一些和手术相关的言论,南丁格尔已经成为了外科的众矢之的。

在英国国内她确实获得了不少认可,但在国外却是“声名狼藉”,一向保守的奥地利外科更是如此。

本来伊格纳茨只把她归类进了普通女性的行列,最多有些小成就而已,基本态度就是不屑。现在因为越传越离谱的“医院拆除学说”让伊格纳茨不得不反对南丁格尔,因为谁都不希望搬去乡下天天和山水农田作伴。

没有尸体,没有医学院的教学点,也没有足够多的病源,悠闲将会是每个外科医生在力争上游时的慢性毒药。

所以反对之声甚嚣尘上,可惜在奥地利Vienna,他们只能胡乱过过嘴瘾,真正被整个外科界寄予厚望的还是英国本土的外科医生们。

而李斯特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

“这次我带来的是李斯特先生在阅读了一位法国化学家的公开研究之后做出的判断......”

艾丁森看着手里两张报告纸,心情格外复杂,叙述接下去这段文字或许比宣读奥地利战败报告都要困难:“诸位,李斯特先生,他还是承认了大医院的外科手术创伤造成的溃烂几率极高。”

“什么?”

“开什么玩笑!!!”

“连他都退缩了?这不就让那个疯婆子得逞了么?”

“唉,果然英国佬靠不住啊。”

“他还是不是男人?男人的志气呢???”

出身于现代的卡维难以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

只是承认了一个早已经被证实的事实罢了,场面却发展到了一度失控的地步。感觉就像是他们支持了许久的拳击手在和宿命对手决战前夜忽然弃权了一样,让人难以接受。

“诸位,请安静!请安静!!!”副院长艾丁森尽量维持着场内秩序,“我们还是要客观面对这一现实,事情其实还有转圜余地,并没有变得更糟糕......”

“哦算了吧,艾丁森,事实已经很糟糕了,我感觉Vienna的医院马上就会被拆个干净,为那些工厂腾位置。”

“难道让我们这些享有盛誉的外科教授去乡村开理发店么?”

“我可不想去乡下......”

面对同僚们的质疑,艾丁森不得不拉高了嗓门:“李斯特先生虽然暂时承认了南丁格尔的观点,但却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我刚才说了,他是在阅读了一位法国化学家的研究报告之后才这么说的。”

“谁?叫什么名字?”

“额......”艾丁森看了眼报告纸上潦草的名字,“叫,路易斯·巴斯德。”

“不认识。”

“化学家?化学家和外科有什么联系么?”

“我们又不是药剂师,也不是内科医生,化学家难道还能管得上我们的手术刀?”

这些还只是基于既有理论而产生的反对声音,很快这些声音就变得不那么和谐了:“一个英国人在看了一个法国人的研究报告之后,竟然承认了一个女人的疯言疯语,你们品,细品!!!”

“完了,外科的发言权竟然落到了这些人手里......”

“悲哀!”

“我感觉外科要完了。”

艾丁森就怕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当初极力反对瓦特曼把这份报告放进节目单里。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眼前这些日常挥舞手术刀的男人很难接受一个女人的指导,更无法接受其他男性医生的屈服:“你们给我安静一些,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

副院长的头衔还是给了他一点时间。

“不要轻易把国籍代入进科学研究中,这会让我们的眼界变得狭窄、我们还是需要一些不一样的言论,这对彼此都有好处,至少巴斯德先生也信奉天主教。”

宗教带来的一丝认同感,给艾丁森提供了快速说明论文主要内容的机会:“李斯特医生看的是一份巴斯德几年前发表的《关于乳酸发酵的记录》,他第一次提出了‘发酵本质其实是微生物的代谢活动’。”

“微生物?”

“什么微生物?”

“就是自然界最小的生物。”

“他推翻了微生物的自然发生论。”【7】

艾丁森说道:“显然,李斯特医生也认同这一观点,认为是医院封闭的环境造成了空气中微生物的滋生,最后形成了有毒的瘴气。虽然这带来了巨大的争议,也需要时间和大量实验去进行验证,但至少给了我们机会!”

让医院时刻保持开窗通风,总好过直接拆掉医院。

这套说辞多少稳住了场内一些舆论,至少让他们知道李斯特并没有完全妥协。他还在寻找突破口,这场外科医生和护士之间的争斗远没有结束。

但他们也是人,也会受到内心的影响,这极大影响了接下去那场“腭裂修复术”的演讲。【8】

演讲过程几近中断,直到最后这位来自格雷兹医院的外科医生愤然离场才让会场变得安静下来。

“谁去把海德里希医生叫回来?”

“算了吧,就是个腭裂修复术罢了......”

“时间不等人,我们还是快点结束报告吧。”

“下一位是谁?”

艾丁森在一旁看了眼节目单,说道:“接下来有请市立总医院的伊格纳茨教授,同时也是外科学院副院长。他为我们带来的是由他本人和助手卡维一起研发的唇裂手术新术式,据说这种新术式能进一步降低手术后的疤痕挛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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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章内容有点难度,88应该在半夜,或者明天上午

88.这就是门生意 原本卡维是该以助手姿态一起站上演讲台的,但经过刚才那么一闹,台下的情绪不稳,卡维就不去凑热闹了。

反正下午需要上台两次,有的是发挥机会。

比起之前的几项报告,伊格纳茨的新术式算是回到了皇家外科学院该有的高水准,给接下去的会议定下了基调。

但“新风向”本身就是一些全新的手术尝试、建议和对手术可能性的一种开拓,并不具备普遍性。卡维给的唇裂修复三角瓣法足够精彩,从口述的过程和最后给出的尸体修复照片来看,这种新术式的效果肯定不错。

但还是老问题,缺乏可以拿来验证手术效果的实例。

“我已经联系到了两位愿意尝试新术式的唇裂病人,不出意外的话,下周就将开展这两台手术。”

伊格纳茨说道:“同时我也将开启幼儿唇裂修复术的尝试,在孩子还未长大成人之前就对唇裂进行修补,应该可以适量减少之后的畸形和语言障碍。”

虽然没有手术实例,但新的三角瓣手术方式足够吸引人,又把场内的注意力从术后伤口溃烂拉回到了手术本身。

紧接着上场的还是副院长艾丁森,带来的是他自己的手术器械:“化脓性扁桃体炎的切除手术大家应该都做过,是用环形刀套中扁桃体,然后用银叉扎入其中做固定,最后做切割。【1】

当然在乡下的小诊所里,我们还能看到几十年前使用的柳叶刀,不管切割刀具如何迭代更新,固定的方法都差不多,就是一根银叉。因为用其他镊子或者钳子都会造成不同程度的滑脱......”【2】

在做这种切割手术的时候,病人不能平卧,因为充血的扁桃体在手术摘除时往往会大量出血。平卧会让血液呛入气管,引发手术意外。

所以艾丁森自行改良了一种扁桃体抓持工具。【3】

工具的效果肯定不错,但这在手术新风向中并不算少见,基本会被当做预热项目放在靠前的位置。

现在能排在伊格纳茨之后说明艾丁森还有其他东西:

“诸位,我在上千次的扁桃体切除术中发现,被部分切除的扁桃体还会继续生长,原先的感染症状难以消退。这让我不得不考虑是否应该做完整的扁桃体切除术,即包括其包膜一起切除。”

说到这儿,他拿上来的是简单的手绘图,上面显示了如何做这种全新的扁桃体切除术。

“法国人从十八世纪研发的‘断头台’依然可用,只是在操作时需要一些小小的技巧。”【4】

艾丁森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在刀环套中扁桃体后,我们先不做切除,而是用手指挤压腭舌弓,等彻底暴露出扁桃体后,再行切除。”【5】

“手术成功率如何?”台下忽然有人问道。

“在我尝试的30例手术中,完整切除的有12例,成功率在36-37%。”艾丁森知道成功率并不算高,辩解道,“手术需要一些经验技巧,我感觉自己已经快掌握其中的窍门了,在最近的10例手术中,已经有5例做到了完整切除。”

“完整切除后就不会复发了?”

“这是当然。”

“我也遇见过扁桃体重新生长的情况,这个方法倒是有一试的必要......”

经过两位副院长的轮番上场,总算让新风向彻底回归了正轨。

如果说从唇腭裂修复到扁桃体切除,让卡维见识到了这些Vienna外科医生在精细整形上的努力,那接下去这例巨大颈旁纤维瘤切除+术后修复就已经有了现代整形手术的雏形。

肿瘤几乎和病人的脸拥有相似的体积,为了能保证术后恢复,医生特地预留了一块皮肤作为脸皮。先行切除肿瘤,然后留下皮瓣做皮肤缝合。

在经历了整整3个小时的漫长手术后,她终于恢复了普通人的样子。【6】

“这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面颈部肿瘤切除+整形术了吧?”

“确实,这个纤维瘤重达4.5kg,应该能刷新记录了。”

“术后恢复如何?”

“纤维瘤并没有影响到骨骼和肌肉,咬合没有问题。只不过因为长期压迫,病人脸部依然存在一些偏斜,术中制作皮瓣时我没有想到这一点,还是留下了些遗憾吧......”

颈部整形之后紧接着来到了眼科。

哈特曼医院专精眼科的雷多医生为所有人带来了他的眼球固定技术,用一柄金属叉轻轻刺入患者的结膜和巩膜之中,使得斜视矫正术中眼球不再胡乱转动。【7】

而之后的白内障摘除术却是一场来自德国的手术。

最早的白内障摘除是囊外摘除,没有麻醉,医生和病人面对面而坐。医生会切开病人角膜下缘,并扩大至120度,然后切开前囊,用手指按压下方角膜缘将核娩出。【8】

刮去皮质,角膜复位,然后包眼,缝合是不存在的。【9】

而雷多医生这次向众人展示的,是一位德国医生做的经巩膜小切口晶体摘除术。【10】

在麻醉逐渐降低所有外科医生手速的时候,操作上的精细化就慢慢成为了他们攀比各自技术的东西。小切口、低出血都开始成为手术成功与否的指标,所以小切口手术一经提起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

因为没有超声乳化技术,晶体核不是乳糜状的液体,想要摘除就需要一个与之大小匹配的切口,所以普通的白内障摘除切口大小在6-8mm。

还不到经典术式一半的小切口?

坚硬的晶体核该怎么出来?

魔术么?

“德国医生的切口只有3mm。”雷多医生拿出了自己的手绘稿,解释道,“他先在眼内将晶体核做切割,切成四份。待切割完之后,再又小切口牵拉而出。”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了不少人的赞叹,分割完之后再娩出是他们没想到的。

但很快,一些不同的质疑声出现了,这是新风向中的常态:“眼内切割,会不会对眼睛造成不必要的负担?比如角膜水肿?囊膜破裂?”

“不只是术中的损伤,我对术后视力恢复也持怀疑态度。”

“确实,手术不应追求场面上的漂亮,更重要的是术后恢复能否达到预期。小切口看似很精彩,估计博得了不少观众的喝彩,但最后还是得看病人满不满意。”

雷多也没有回避这些问题,一一做了回答:“在这位德国医生的20例小切口白内障手术中,确实有17位出现了角膜水肿,其中3位在3天内自行恢复,其余的恢复时间略长了些,在5-7天左右。”

“水肿几率有些高,那囊膜破裂呢?”

“有3位。”

“视力恢复情况如何?”

“有5位病人没能恢复,其余都得到了些许改善。”【11】

“竟然有5位?占比有些高了。”

“而且也只是些许改善,应该和普通摘除没区别吧。”

雷多被说得有些尴尬:“......毕竟是小切口,算是一种全新的尝试,这些缺点还需要慢慢克服。”

“小切口、大切口都是一样的术后处理方法,对于视力的恢复也没本质上的影响,我个人不太喜欢冒这样的风险。”

“我也是,如此高几率的角膜水肿一定是术中过多切割操作造成的。还不如安分使用经典的手术模式,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卡维听着这些议论,获益良多,包括之后的梅毒鼻重塑和基于牙病的上下颌切除术+术后整形,都让他惊叹于外科学院浓厚的整形氛围。

上午的例会因为遇上的不太和谐的“南丁格尔”,所以浪费了不少时间。等新风向结束时,已经过了12点。

卡维本以为还需要再坐两三个小时的冷板凳,准备拿着休息室的餐盘好好享用一下学院里的美食。谁曾想伊格纳茨趁着中午休息时间把他拉去了院长室。【12】

伊格纳茨的父亲,瓦特曼院长就在房间里等着他们。

老头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抽着烟斗,戴着眼镜,白发背头,手里是一份有些旧的手术报告。

见他们来了,瓦特曼也没客套而是像个老朋友一样直接问道:“上午的例会怎么样了?”

“出了点小麻烦。”伊格纳茨带着卡维坐上了沙发,“你竟然把英国人那套东西搬进新风向,这不是纯粹让他们闹腾么。”

“有什么关系......”瓦特曼还在看着手里的手术报告,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反正之后是你和艾丁森的两种全新的手术方式,那些人肯定会安静下来的。”

“就是苦了科里戈了。”

“呵呵,他的腭裂修复也不过如此,本来就是最后挤进来凑数的。”瓦特曼笑着说道,“按照科里戈暴躁自负的性格,肯定半路就走了吧?”

“嗯......”

“12点才结束,比之前预定的时间稍稍晚了些。”瓦特曼摘下了眼镜,问道,“你们对李斯特医生的观点有什么看法?”

“很意外,我从没有把伤口溃烂和微生物联系在一起。”伊格纳茨摇摇头,“观点很新颖,但我没见过那位法国化学家的实验报告,我觉得还是等待全新的实验结论为好。”

“没见过就拿去看看吧。”

瓦特曼把刚才手里的那份报告送到了伊格纳茨的手里,然后看向了他身边的卡维:“你也一起看看吧,看完之后......”

“我看过,不用看了。”

“看过?”

父子二人一起看向了他:“你还关心化学家的实验报告?”

“当时有些无聊,就随手翻了翻。”

卡维知道早晚会问到自己,正好趁这个机会试试这位外科学院院长对待感染的态度:“我觉得李斯特和巴斯德先生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和我父亲坚持的术前准备工作有异曲同工之妙。

经过巴斯德先生的启发,我意识到微生物或许无处不在,只有我们的皮肤能阻挡它们侵入身体。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为什么一切开皮肤,伤口就会溃烂。同时也证明了,为什么产后会出现产褥热,因为分娩临时打通了身体与外界的通道。”

“那和你之前一直坚持的洗手有什么关系?”

瓦特曼见卡维有些惊讶,解释道:“不用惊讶,我儿子经常和我分享一些医院的事情,而且有时候我也会去剧场看手术。”

“我觉得这和微生物的浓度有关,空气中微生物浓度稀薄,手上的浓度就要高得多。”卡维手里有的是证据,“市立总医院以前有一位产科医生塞麦尔维斯就曾经提出过要洗手,洗手能有效降低产褥热和手术伤口溃烂的几率。”

“我看过那几台手术的报告,也很清楚你手里病人现在的情况......”瓦特曼说道,“不用担心我的态度,因为我相信你所说的术前准备工作确实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谢谢......”

“先别急着谢,而且谢我也没用。”

瓦特曼重新拿起烟斗塞进了嘴里:“你要说服的不是我,而是那些老顽固们。刚才例会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想让他们改变现状有多困难,洗手、清洗伤口就意味着承认自己不干净、自己做的手术切口不干净,这是对他们神圣职业的亵渎。”

卡维点头:“确实,塞麦尔维斯医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被赶走的。”

瓦特曼对塞麦尔维斯没兴趣,他只在意自己管的外科:“我现在特别想知道,在下午的会议中,你会用自己的一些手术上的经验,去重提李斯特医生的观点么?”

卡维一开始就觉得会议内容编排有些问题,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有目的的。老头不仅仅想着壮大腹腔外科,眼里还看着糟糕的术后感染几率,毕竟平均40%+的外科手术死亡率确实太离谱了。

医生可以说是环境造成的,可他这位堂堂的学院院长不行。

瓦特曼想要直接解决掉外科发展中的两大麻烦,野心不小,当然阻力也不会小,所以才希望把没什么利益纠葛的卡维丢出去探探路。

卡维有些心理准备,但临上场还是说不出的别扭,这老狐狸可比他儿子难对付多了。他忍不住看了眼坐在身边的伊格纳茨,半开玩笑地说道:“我还以为只是做两场手术汇报而已。”

“汇报完了也可以继续说些新看法嘛。”瓦特曼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道,“我倒是想把你的这套术前理论塞进上午的新风向里,但要是紧挨着李斯特医生的观点一起发表,恐怕那些人会当场暴走,下午你的手术汇报也就黄了......”【13】

三人互看了两眼,沉默许久,最后还是卡维先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其实在知道了塞麦尔维斯的事儿之后,他的想法就一直都很简单,就是等。

“我父亲时常告诫我,实际行动和客观存在的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据,没必要去说服别人,因为口头上的说服没有意义。所以我坚信,只要我的病人术后死亡率远低于其他外科医生,久而久之他们就会效仿我的做法。”

“何以见得?”

“因为这就是门生意,没病人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少了病人就没有剧场门票的收入,他们不会为了所谓的‘神圣’、‘干净’和钱过不去的。”

------题外话------

这章太难了......

89.三个倒霉蛋和一个“幸运儿” 上午的新风向更多是限于纸上谈兵或者少量操作的脑洞流,通过医生们的灵光一闪为外科学寻找些新的发展方向。

而下午的手术汇报工作就要踏实得多,内容都是具体详细的手术过程。做汇报的医生会从一个个病因开始说起,然后详细剖析手术的整个过程。

节目单经过了外科学院的汇总和评选,能排进列表的就算不是三个月内的优秀佳作,也得有一定的“知名度”。

如果手术本身没什么闪光点,那就得看主刀医生了,所以在选择上肯定会有偏重,也会将一些新手拒之门外。

列表早在上一场会议结束之后就已经开始排队了,是一种看似简单实则也没多少难度的竞争机制。基本准则就是符合1:3:1的比例,和填空一样。

单一个季度的例会里往往会有两三场高质量手术作压台,基本在伊格纳茨、艾丁森、瓦特曼这些有追求的外科主任级医生手里轮着游。

接下去是些中上水准的手术,数量不好说。

多的时候能挤满评委手里的推荐信,少的时候也有七八台。他们需要从大量手术中选取符合会议标准的手术,然后硬挤出2-3台手术的位置留给那些具有一定威望的老油子们。

即使他们做的手术简单了些,也要为了人情世故塞进去做预热。

当然矮子里拔高个,这些普通手术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进的,多少得有闪光点才行。

早在上一场例会刚结束的时候,也就是去年十二月底,瓦特曼就已经着手为三月例会做起了准备工作。他和学院评委会先后审查了上千台手术,不断完善着这张表单。

按照原计划和排单惯例,等二月底伊格纳茨的剖宫产和腹股沟疝全做完就能封单。两台只要成功一台就能进节目单做压台,如果全失败了,也没关系,至少能排进去做个预热。

结果伊格纳茨的剖宫产失败,腹股沟疝修补成功,评委会便把腹股沟疝手术放了进去。

封单......

手术完了之后,评委确实封了表单。

因为那些常年做演讲的医生们在三月上旬都没有大手术,根据往常的经验,早点封单也能早些发送邀请信,让入选的医生们提前做好上台演讲的准备。

结果书信刚发出去,拉斯洛的气切就闹得满城风雨。

拉斯洛身系许多投资项目,自带流量,在场围观的还都是能排上号的医生。手术本身就很有难度,也足够有话题性。关键最后还成功了,拉斯洛为此不仅给市立总医院追加投资,还砸钱扩建了院区。

这要是还进不了表单实在说不过去。

会议时间有限,进一台就得去掉一台,所以在听了手术过程后,瓦特曼就拿起羽毛笔给某个倒霉蛋写了封劝退信。【1】

按照不成文的规定,他需要维护某些人的利益,所以只能对中间那个比例下手。

在信中,他尽可能把撤档原因归结于不可抗力,同时还狠狠表扬了对方一番。写完之后瓦特曼总觉得是自己亲手扼杀了一位年轻医生的干劲,但没办法,有时候他身不由己。

然而事情才刚刚开始。

紧接着出场的就是那台剖宫产,按照伊格纳茨的意思,手术时间排在了预产期前后,也就是三月中旬。成功了就能进下个季度的例会,失败了就和这次一样进预热。

没人能猜到分娩会提前,也没人能猜到伊格纳茨会缺席手术,更没人能猜到这台剖宫产不仅顺利结束,最后还做到了母子平安。

简直就是奇迹!

这种奇迹般的手术要是不排进表单,岂不是看不起保宫式剖宫产无限接近100%失败率的难度?

就在评委们还在犹豫要不要换人的时候,瓦特曼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又一次重温了那台腹股沟疝气修补术的全过程,比对之前的手术成功率,又了解了最近伊格纳茨手术突然出现的术前准备工作,瓦特曼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自己儿子的身边可能出了个有意思的“怪物”。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瓦特曼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拿着报纸上的报道,一边兴奋地对着评委们大喊“Wunder(奇迹)!”,一边准备给第二个倒霉蛋写信。

这次他动了某些人的蛋糕。

评委们纷纷表示反对,外科学院有自己的人脉关系,缺了他们就拿不到研究资金,最后受损的还是学院自己的利益。

讨论了数次之后,瓦特曼顶住了压力没有妥协。他似乎看到了外科的未来,准备拿卡维去冲一冲学院内部的迂腐之气。

写的依然是封劝退信,并且很明确地把对方的手术拿来和剖宫产做了对比。内容看上去还有些花里胡哨,但读完就会觉得满纸都写着同一句话:“你不行”。【2】

很快瓦特曼的猜想就有了答复,就在三天前,自己的儿子又为他带来了一场阑尾切除术。

肝下变异、超长阑尾、癌细胞浸润、蛔虫,这条阑尾上贴满了诡异的标签,肯定能进表单。按评委们的意思是放到下个季度,毕竟这场例会已经有了剖宫产。

可惜瓦特曼不同意,他必须用一场胜利,把自己儿子缺席了剖宫产的难堪局面彻底扳回来。

为了给下届院长铺路,同时也为了拉拢卡维,他这次都没找评委讨论,就“含泪”找到了第三个倒霉蛋,又写了一封信。【3】

然而这还不够,因为在他做决定之前,伊格纳茨还说了另一台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手术。姑且算作是手术吧,虽然没有观众也没有手术台,但毕竟那人身中四刀还浑身是血,并且在某个年轻人的手里成功活了下来。

三台手术,整整三个倒霉蛋,彻底砸碎了例会评委的权威性。

评委会小组从没想过自己需要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出尔反尔了三次......

“你们这些老顽固!我把自己的鼻整形手术给改到了倒数第四的位置,你们还不满意?还觉得这些手术不够资格?”

瓦特曼痛骂了他们一顿,但很快就隐藏了自己想要改革的心思,转而用病人的水深火热来进行抨击:

“你们顾念那些医生的感受,顾念学院的资金和某些zz上的利益,我都懂。但你们有没有顾念过在产科病房等待死亡的难产产妇们的感受,有没有感受过死在敌人刀下的军人们的感受!你们还是不是医生?你们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于心何忍???”

在道德的拷问下,瓦特曼的手里很快就多了第四和第五封信。

第四封本来也是个老油子倒霉蛋,但艾丁森为了大局站了出来,主动去掉了自己的完整扁桃体摘除手术。

他的牺牲也不是全然没有回报的,帮助下届院长本来就很值得,还维护了某些人的利益,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样子,实则两边都讨好,谁都没落下。

瓦特曼当然不会忘记他的“贡献”,不仅让他拿着手术上了新风向,并且转手给了一份《李斯特的新观点》,让艾丁森打了改革的头阵。

第四封信被丢进了垃圾桶,但第五封信还是寄了出去。【4】

这次是个幸运儿,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因为他被特邀选进了下午的手术表单。虽说手术汇报的时间非常紧,但挤一挤总能挤出些的,何况此人的气切术从头至尾也就做了3分钟,确实浪费不了多长时间。

他的存在至少能为卡维的两次气切做个铺垫,尤其是第二次,那绝不是一个正常外科医生能做出的操作。

改革需要契机,更需要勇气,为了能促成改革,瓦特曼得罪了不少人,还不得不和卡维做交易,真的太难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院长办公室,手里是一份刚写完的医学院入院申请信,心里满是这半个月的心酸和对下午外科手术汇报的期待:“我都做到了这个份上,把老脸都卖了,你可得给我好好表现表现,别让我失望啊......”

......

等卡维和伊格纳茨回到会议厅的时候,汇报已经来到了第二场的开篇。

台上是圣玛丽医院的另一位外科医生霍奇:“我是费米医生的同事,主要做的是颌面部整形手术。上午的例会里费米医生那台手术我也有参与,本来想学瓦特曼院长给病人重塑鼻子,但很可惜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

他挠了挠头,无奈地笑道:“我们真的尽力了,病人没能熬过那台手术......”

手术充满了各种风险,台下都是外科医生非常清楚这一点。

霍奇这次要说的是他上个月做完的一台颅骨切除术:“病人35岁,上个月的11日被精神病院送来我们医院就诊。他的体温非常高,有严重的头痛,胡言乱语。经检查后发现他的头皮红肿,大概有我半个拳头那么大。

头皮的肿胀非常严重,我做了轻轻的按压发现有明显的波动感。我当时就怀疑是皮下脓肿,就在诊疗室里直接做了简单的头皮切开,排出大量黄绿色粘稠的脓液和一些碎骨渣。

其实颅骨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中间已经产生了窦道,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脑子。最后我给出的诊断是化脓性颅骨炎,这是个很明确的诊断。”【5】

从症状到最后的诊断,中间没有太大的逻辑问题。

只是因为时代所限,他没有说清颅骨炎症的原因,也没有解释是因为炎症已经穿透颅骨所以才造成了病人的精神失常,而是只谈了接下去的手术过程:

“病人躁狂不安,并且对手术有非常严重的排斥反应。我们不得不把他绑在手术台上,选用普通的乙醚麻醉,然后才把他剃成秃头。如果是普通病人,就应该先剃头然后手术,乙醚麻醉太不稳定了。”

手术其实并不难。

去掉那些可有可无的头皮,留下一些能用的,然后翻开感染灶。在注意止血的前提下,先使用颅骨锯把一大片颅骨切掉,然后再用镊子移除不需要的碎骨。【6】

不过当时的颅骨手术总会伴随一个普通人都能想到的问题,容易误伤颅骨下方的硬脑膜,进而伤到脑子。

“病人于术后半小时苏醒。”霍奇医生说道,“我很清楚病灶已经去除干净,手术相当成功。”

虽然手术的难度一般,但台下还是响起了些掌声。

对于这种预热手术,术后询问环节往往会被略过,因为汇报本身就是走个过场,没有询问的必要。

但这次却有个出乎意料的声音跳了出来:“请问霍奇医生,病人现在是被送回了精神病院么?”

刚要下台的霍奇尴尬地停下了脚步看着提问的年轻人,硬着头皮回答道:“并没有。”

“嗯?难道病人的精神失常好转了?”

一问一答后,话题马上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精神失常难以治疗,病人的行为会变得极其古怪,所以一度被人误解为是遭到了撒旦的蛊惑才变成了这样。如果只是切掉颅骨就能治愈精神失常,那绝对是个值得高兴的大发现。

“没有......没有好转。”

年轻人不依不饶:“那为什么不送精神病院呢?”

“......”

霍奇长叹了口气,看着台下一双双望向自己的眼睛,不得不说出真相:“因为病人第二天就死了。”

“原来如此。”

年轻人点点头没再说话,把这位在临床工作了十多年的外科晾在了台上。霍奇受不了这种质疑,总想要辩解些什么:“病人活了一整天,这不能算手术失败吧。”

按照当时的普遍观点,术后只要病人苏醒,责任就不该由医生来承担。其实就算真的手术失败了,医生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因为失败本来就很常见。

然而这样一台没什么难度的单纯去颅骨手术,病人又死了,按照入选规定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霍奇看着默不作声的同僚们,忍不住恼羞成怒,而他倾泻怒火的对象就是刚才提问的年轻人:“你谁啊?哪个医院的?叫什么名字?”

“卡维,卡维·海因斯,市立总医院的一名普通外科助手。”

90.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卡维并不想在别人汇报时搞手脚。

因为他们说的每台手术都有漏洞,还漏得和筛子一样。自己用现代医学知识去找一百多年前的医生较劲很没意思,而且嘴炮喷出来的几口唾沫星子对大环境也没多大影响。

在他眼里,这纯属浪费感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格”,卡维也不例外,只是价格高了些,普通人付不起。但瓦特曼却开出了一个很诱人的价格:维也纳大学医学院的插班生。

瓦特曼成名已久。

和儿子伊格纳茨只在国内出名不同,他在国际上也有不俗的声誉,至少熟练的鼻部整形和重塑能在英法两国外科医生面前露上一手,给奥地利长长脸。

有如此成绩,再加上外科学院院长的身份,说话的份量肯定要比伊格纳茨重。所以当初伊格纳茨没能满足的入学申请,他能满足,而且当着卡维的面就写好了推荐信。【1】

这不是一封普通的推荐信。

为了能让卡维进校学习,瓦特曼用了极其夸张的表现手法,阴差阳错般地写出了卡维的真实实力。

按照老头的说法,以他和医学院院长的关系,只要今天会议内容足够出彩,再加上这封信,入校学习不是什么难事。

卡维一直都想进医学院,这样就能享受到学校的科研设施和资源。卡维没有自大到无视瓦特曼在医疗教育中的地位,推荐信已经说明了他的诚意。

交易达成。

卡维要做的就是把搅局的时间前移两个小时,原本只是在自己的汇报上搞事,现在就只能对于霍奇医生说句抱歉了。

他的提问不是瓦雷拉那样的追根究底,而是暗戳戳地扎最痛的地方,扎完就闭嘴。因为场内都是圈内的大佬,根本不用解释,他们就能领会卡维的意思,说得太透反而不好,扼杀了想象空间。

霍奇的这台手术确实是被硬加进来的,挤掉了一例过程坎坷的气道梗阻插管。

例会上已经有了气切,插管确实显得可有可无。但不论怎么做横向比较,克服各种麻烦并最终成功的气道插管,肯定要比排脓后切掉颅骨的胡来手术来得重要。

霍奇的手术做得很不严谨,报告也是稀稀拉拉的漏掉了很多重点,尤其没说病人的死因。

手术中有没有伤到脑膜?【2】

有没有进一步损伤到脑组织?

手术中的出血量如何?

头皮缺损处是全部切掉了,还是只做了一定的修剪?

受到感染的颅骨碎片真的全拿干净了么?

如果这些都做好了,就算感染加重也可以拖上几天才对,病人为什么术后第二天就死了?

那么多问题,但凡霍奇能回答上一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难堪。最后逼不得已,只能把自己的无知迁怒到卡维的身份上:“一个小小的外科助手?什么时候助手也能来参加例会了?”

“有瓦特曼院长亲自写的邀请信,助手也不能来么?”卡维说道,“再说手术汇报结尾不正是问答环节么,我也就随口问了两句,没恶意的。”

没恶意......

都知道预热汇报就是走个过场,没人会较真。问答环节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要问也是问那些高级手术的操作方法,谁会没事盯着一台简单的颅骨切除术不停发问。

而这些问题都戳在了他的痛处,分明就是盯着自己来的,又怎么可能没恶意。

“这封信肯定是伪造的!”霍奇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开始肆意攻击卡维入场的规范性,“这里在座的都是外科学院的成员,都得有医学院的学位证书,有起码五年的主刀经验,你有么?”

“没有。”卡维摇摇头,“我中学都没读过,也没怎么做过主刀......”

对于如此空白如此干净的履历,周围起了一阵嘘声,但和霍奇一起发笑的却很少,因为大多数人都知道卡维有留在这儿的资格。

霍奇硬刚下去毫无意义,大家都是多年的同僚,有些还是老同学,就想着法地给个台阶,让事情尽快过去算了。

“霍奇医生,算了,走吧。”

“快走吧,你不是说要急着回医院做截肢么,时间快来不及了!”

“是啊,有事儿以后再吵,别影响后面的汇报工作。”

霍奇吃了暗亏,知道面前的年轻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嚣张,可就算心里有一点不太好的预感,他还是不愿离开。因为在他的固定思维里,这样稀烂的医学教育水平都敢和自己叫板,无非就是走了后门的结果。

既然大家都是走关系,实质上也没任何区别。

但至少自己是在职的外科医生,就算没别人那么耀眼,也算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十来年了,怎么能忍下这种屈辱。

对了!

一个助手怎么能想到那么多手术相关的问题?

肯定是有人在暗地里帮他!

是谁?难道是费米?

不,不不,应该不会,他没上节目单完全是因为那台颌面整容手术失败了,和自己没任何关系。

那会是谁?

忽然,霍奇看到了卡维身边坐着的伊格纳茨,马上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该不会是这对院长父子在搞自己吧?

他知道瓦特曼和伊格纳茨向来不喜欢他这样没进取心的躺平派,可自己对学院也不是全无作用。因为常年都能在外科学院露脸,霍奇又喜欢上台的感觉,他的老父亲才肯出手为学院投钱。

瓦特曼没必要得罪自己啊......

霍奇想不明白,不断冲上脑门的怒气也没时间让他想明白:“你们忍得了,我可忍不了!让一个没任何医学基础的助手进会场也就罢了,还放任他胡乱指责上台演讲的医生,这成何体统......你们倒是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

“别问了,因为他们知道我也要上台做汇报。其实只要关心一下最近的外科手术,就算只看看日报上的报道,就应该认识我才对。”卡维指着自己说道,“所以我和你是一样的。”

“你也要上台?”

霍奇瞬间没了底气,脑子依然在助手的身份上打转:“你不是助手么,你不是不能主刀么?”

“理论上来说不行,但......”卡维无奈地说道,“但阴差阳错之下我做了一例剖宫产,还成功了。”

“......”

霍奇忽然想起前些天伊格纳茨缺席剖宫产手术的事儿。

当时他没去在意,只知道手术最后成功了,母子平安。具体手术是谁做的,怎么做的,他都不知道,也没想要关心,因为心思根本不在外科技术的革新上。

他只想窝在圣玛丽医院里安安分分地做已经学会的手术,然后时不时地在外科手术界赚点小名气而已。

没日没夜地扎进手术堆里,不是在解剖,就是在解剖的路上,难道活得不累么?

闲暇的时候还要不断看书学习新术式,难道好好享受自己的优渥生活不好么?

“手术的过程没有任何问题,观众台上有各家报纸的记者,也有好几位同僚,他们可以为我作证。”

霍奇一边回想着手术,一边还想为自己辩解:“从切开排脓到后来的取骨,我都是按照手术规范在操作!你可以说我的手术难度不大,但不能说我犯错,我觉得能不犯错就可以上这里演讲了。”

“所以说,你关心的还是自己的操作?”

“外科医生当然要关心自己的操作!”

“那关心操作的意义又在哪儿呢?”卡维问道,“就为了好看?还是为了博取周围观众的掌声?亦或者是为了一种艺术上的表达?”

“......”

“还不是为了病人的健康!”

卡维可以接受19世纪的混乱医疗技术,也能接受医疗知识匮乏,包括不当人的医疗系统也没关系。但他没办法接受一个医生不重视自己的病人,既然做了手术就得为病人负责。能力不足和不上心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我猜想,霍奇医生应该是见病人有严重的精神错乱,所以就放开手脚做了这台手术,手术过程应该没大问题,但就是没怎么去管病人手术后的情况。”【3】

“......”

“颅骨缺失,病人还有精神失常,如果不能做到绝对制动,很容易出现意外。”卡维用手拍了拍脑袋,“正常人尚且难以忍受术后的疼痛,何况是个精神失常的病人。”

霍奇哪儿懂什么术前术后,只知道去掉颅骨然后缠上绷带就行,剩下都是护士的工作:“我们肯定做了制动,只是被他挣脱了......”

情况和卡维想的差不多,在手术后的那个夜晚,病人因为疼痛的原因越发躁狂。他用力拉开了手上的布带,扯掉了头上的绷带,亲手捣碎了自己的脑子。

至于为什么会得化脓性颅骨炎,其实病因也很好理解。

因为Vienna精神病院为他做了颅骨钻孔术,希望能缓解他的精神失常。只可惜手术做的很粗糙,感染侵袭了颅骨,最后的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

“霍奇医生不觉得奇怪么?做了颅骨钻孔病人的精神失常依然没有好转。”

“我不是精神内科的医生,我只负责处理他头皮上的脓肿而已......”

上午刚经历了李斯特和南丁格尔的风波,没想到下午一开场就遇到了波折。两人的辩论持续了十多分钟,最后霍奇带着自己的手术报告无奈地离开了会场。

辩论本没有对错,霍奇也就是丢了面子,并没有对他带来实质上的影响。

然而对于那些即将上台汇报手术的其他外科医生而言,辩论内容却足够精彩,以至于在他们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没人希望在卡维的鸡毛令箭之下重蹈霍奇的覆辙,现场顿时就弥漫起了一阵如临大敌的氛围。而最惴惴不安的,就当属紧挨在霍奇之后的第三场手术汇报。

“咳咳~~”

会议主持见霍奇出了门,马上叫了下一位医生:“哈特曼医院的莫来茨医生,将要为我们带来的是他在今年1月28日完成的耳部肿瘤切除术。”

台下响起了些掌声,然而莫来茨却没站起来。

“莫来茨医生?莫来茨医生在么?”

“在......”

“莫来茨医生,请尽快上台。”主持看了看挂钟,“因为一些奇怪的原因,例会的时间已经晚了,我们需要抓紧时间。”

“......额,好。”

莫来茨有些慌张,从坐位到讲台这段距离不仅被绊了一跤还掉了两页纸。最后是好心的卡维把纸送到了他的手边:“医生,你的纸。”

莫来茨看着卡维,两手发颤,心里直发怵,但又不得不礼貌地回上一句“谢谢”。

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

莫来茨受到压力的影响,发挥失常,通篇稿子读完有不少错误,但卡维却对这台耳部肿瘤切除术毫无兴趣。因为这种切除术只要控制好出血,其实没任何难度,而且病人手术后恢复得还不错,连质疑术后感染的机会也没了。【4】

紧接着上台的是伊格纳茨的膀胱碎石术。

因为膀胱内碎石已经是比较完善的手术方式,所以排在第四的位置并不算低。能入选的原因还是手术的过程中有尿道狭窄的情况,加上碎石也遇到了些困难,算是给那些医生一些提个醒。

卡维肯定不会为难伊格纳茨。

事实上,伊格纳茨的手术操作和对手术的态度要比其他人好上太多了。如果人人都和伊格纳茨一样,那外科的发展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一壶似开非开的温吞水。

“谢谢伊格纳茨教授的精彩演讲,这台碎石术的过程确实一波三折。但在教授精湛的技术下,最后的结果还是好的,顺带还做了环切,现在病人恢复得也非常不错,是一台称得上‘成功’的手术。”

主持人手里拿着节目单,马上翻到了下一页:“下面是一例有关眼睑下垂的眼睑手术,因为原主刀医生有事无法出席例会,医院临时做了换人调整。现在让我们有请格雷兹医院新上任的外科医生,希尔斯先生上台。”

91.请一定见谅 维也纳的医院一般分成两大类。

第一类就是教会医院,起先是教堂改建而来,医疗为辅传教为主,之后在现代医学的冲击下逐渐发展而来。最典型的就是圣玛丽医院,整座医院的中心不是住院部也不是行政部,而是天主教堂。【1】

病人进了医院会去看门诊,然后和无法治好他们的医生一起进教堂祈祷。

市立总医院也算教会医院,也有教堂,但位置偏僻面积也小,算是给病人一个心灵慰籍。在运作上它已经掺杂了大量世俗的东西,医院金主也不再局限于教会,会通过慈善组织筹措大量贵族和资本家的捐献和投资。

这些钱的目的不可能是单纯的传教,而是一些其他东西,比如名望或者在医院内部更多的话语权。

如果把视角放到整个欧洲,市立总医院的形象其实更符合慈善志愿医院。因为医院本身并不赚取费用,病人只要符合济贫标准就能获得免费医疗门诊和低廉的住院治疗费用,所以病源数量非常大。

事实上,市立总医院的病源数量已经多到不得不引起ZF注意的地步,甚至于它的医疗服务结果直接影响到了维也纳城西地区的劳动风险调控能力。

所以近些年ZF对医院的资金投入也在逐渐加大,这也从侧面体现了市立总医院能有如此规模和实力的原因。

第二类就是世俗医院。

它们的前身或许就是教会医院,但因为一些原因脱离了教会掌控,成为了能自给自足的医疗机构,哈特曼和格雷兹就是其中的典型。世俗医院彻底对资本敞开怀抱,但医疗费用也不菲,基本拒绝了底层贫困人口。

对它们来说,钱不是问题,人才才是。

外科不像内科,光有医学理论没用,还得有实操技术。没有足够多的病源根本练不出一流的外科医生,而世俗医院又基本走上层路线,很难培养出强大的外科医生。

挖墙角就成了它们的主要手段。

在卡维和伊格纳茨的眼里,希尔斯操作基础还不够扎实,心性也不够沉稳,作为助手是够了,但作为大手术的主刀还是差了口气。

但在格雷兹医院的眼里,希尔斯的履历已经相当华丽了。这次为了能拴住他医院也是下了血本,不仅给了主刀位置,还给把上台演讲露脸的机会也一并给了。

人事变动是常有的事,在别人看来有些反叛的决定,其实是他能看清自己、看清形势后的一种补救措施。

卡维见过不少像他这样的人。

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换做自己,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说不定也会离开的。

毕竟一个伊格纳茨是能够提携自己的老师,第二个伊格纳茨就成了阻挡上升通道的拦路虎了。况且这第二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伊格纳茨”还是位17岁的孩子,换谁都要忍不住多考虑考虑自己的未来。

年纪轻、高、升级快,不论做什么都能压住自己一头。

抢了一助,之后就是抢主刀了,事实上那天伊格纳茨失踪,卡维确实抢掉了剖宫产的主刀位置。

希尔斯在反复的折腾中认清了自己只能排行第三的事实,也看到了自己继续待在市立总医院的未来。他不愿意甘居人后,又没超过卡维的自信,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选项:离开。

其实希尔斯也没想到卡维会来,原本这次是想和老师好好解释一下自己出走的原因,希望能得到谅解。

但在看到卡维后,他就瞬间没了解释的动力,一切都放在手术汇报中吧。

希尔斯要汇报的是一台复杂眼睑手术。

手术不是他做的,是上午想要说腭裂手术的科里戈医生。虽然人自负了些,那台腭裂手术的新缝合方式也没多少亮点,但这台眼睑手术却是连瓦特曼都要连连点头的精品。

上眼睑下垂合并下眼睑严重外翻。【2】

其实从伊格纳茨那台碎石术开始,汇报手术的难度就已经上升了一个台阶。从单纯疾病演变成了多疾病的复杂手术。

“病人是位商人,从小右眼的上眼睑就有问题。”希尔斯开始介绍病人的基本情况,“从出生后,他的右眼睑就出现了下垂,幅度不大,唯一麻烦的就是因为视野遮盖后的习惯性斜视。

上眼睑下垂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严重影响,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就医。直到去年年中的时候,同侧的下眼睑睑缘周围也出现了一块肿物。肿物的存在打破了上下眼睑的平衡,不仅让下眼睑外翻,还因为牵拉作用让上眼睑下垂的视野遮盖更严重了。”

上眼睑是下垂,下眼睑也是下垂,但前者可以无视,后者就要麻烦许多了。

“肿物生长速度很快,造成的症状也比上眼睑严重得多。”希尔斯解释道,“病人出现了慢性结膜炎的症状,分泌物增多,今年还出现了结膜异常增厚充血。因为泪点不能与眼球紧贴,病人还有溢泪、眼干,极其痛苦。”【3】

本来视物就已经受到了上眼睑下垂的影响,现在下眼睑也出事了,忍无可忍之下病人去了市立总医院。

“凑巧的是,当时病人就是由我接待的。”希尔斯笑着说道,“但考虑到市立总医院的手术,只要病人没有爵位就需要进入剧场公开展示,他就断然拒绝了手术。

一周后,他转诊去了格雷兹医院。

科里戈医生给他做了详细的检查,然后拟定了一套符合他的方案:眼睑肿瘤剥离切除+上眼睑提拉+下眼睑缩短术。”

对于19世纪的整形外科医生来说,手术确实足够复杂,科里戈能完成就已经很不错了。

卡维不是整形医生,但在急诊外科倒是经常看到眼睑外翻的病人。他们往往是烧伤或者化学伤后造成的疤痕性挛缩,手术方式一般就是在控制住烧伤后做植皮,把挛缩的那部分皮肤撑开。

上眼睑下垂合并下眼睑外翻,他倒是第一次见,也很在意手术的处理方法。

只可惜科里戈的手术受限于19世纪的思维,能做的就是简单的加减法。下垂就做提拉,外翻就做缩短。从外行角度来看已经很不错了,但和经过现代外科几十年锤炼后的卡维所能想到的方法依然有相当大的差距。

“科里戈教授首先做的就是切除病灶。”

希尔斯拿出了手术中的画稿:“下眼睑的肿物对病人影响最大,在切开眼睑皮肤后分离软组织,很快就发现了肿物。教授快速做了剥离,结扎血管,然后取出肿物。经过病理分析,发现是一个纤维瘤。”【4】

眼睑内的肿物切除并不难,也就比皮下肿物切除的操作更精细些,难的是切完之后的处理。

没了肿物的牵拉,下眼睑看似能暂时恢复正常,但那只是一种表象,就和当初伊格纳茨做完唇裂修复术时一样。

科里戈有丰富的眼部整容经验,很清楚长时间的下眼睑肿胀已经造成了病人下眼睑松弛。等切割伤口愈合后,这条疤痕也会继续起到向下牵拉的作用。松弛+牵拉,病人下眼睑外翻肯定会“复发”。

“教授为了预防眼睑松弛,在肿物切除后又给病人做了眼睑缩短术。”【5】

希尔斯知道这里是关键点,某位喜欢挑刺的家伙肯定不会放过这个瑕疵,所以自己率先挑明道:“因为下眼睑有两处伤口,所以术后水肿比较严重。但手术中的缝合没有出现纰漏,术后第五天,水肿就开始慢慢消退,伤口恢复得很好。”

相比起来,上眼睑的提拉术要简单些。

说是提拉,其实就是去掉一小块皮肤,然后再做缝合。【6】

这是一种无视病因,直接从根本上解决症状的做法,也就是所说的治标不治本。但就算到了现代,对于先天性的上眼睑下垂也只能做类似的矫正手术。

当然,“标”与“本”并不是完全二元对立的两个东西。

比起19世纪的,现代对先天性上眼睑下垂已经有了更好的认识。一般认为,先天性上眼睑下垂是因为提上睑肌发育异常,造成肌肉纤维化和脂肪浸润。【7】

现代医学依然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治本,但却能在治标的基础上向“本”不断靠近。

科里戈教授的简单切皮缝合并没有作用到发育异常的提上睑肌,术后会有复发或者上眼睑外翻的可能。现代的提上睑肌缩短术则不会这样,在电凝和新型丝线的帮助下,可以做到根治。

单是一个眼睛就切了三刀,手术本身的操作难度不高,但想要达到预期的效果却很不容易。

“术后病人的伤口确实长得不太好,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希尔斯承认这一点,但在他和其他同僚看来,这都是很难避免的。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否认一台手术的优点就显得很刻薄:“这种复杂眼部手术也算为奥地利整形外科开创了先河。”

说完,他收拾了手里的报告内容,看了眼主持人:“我的汇报完了。”

“好,确实是一台优秀的眼部手术,在我印象里好像还没有人将两处畸形放在同台进行处理。”主持人也肯定了手术的优点,“接下去是提问环节......”

从伊格纳茨的碎石术开始,提问明显增多,希尔斯的这台手术也收到了不少好问题。

有问缝合方法的,有问下眼睑缩短的角度和长度,有问切口长度的,还有问上眼睑皮肤具体切割面积的。希尔斯尽可能做了回答,但有些问得实在太细了,科里戈也没有写明数据。

“能说的我都说了。”

希尔斯甩了甩手里的报告纸,笑着说道,“我算是把教授写的所有东西都告诉了你们,其中大部分是手术时的经验,只代表了他个人的意见。”

“我们懂,问了也只是做个参考而已。”

希尔斯点点头。

如果就此收拾完东西下台走人,他这场外科学院手术报告处子秀到这里也算是圆满落幕。

但可惜的是,还算平顺的过程给他捏造了一个手术足够完美的错觉。再加上前些日子的不顺心,希尔斯一时间没忍住自己小小的自尊心,点了卡维的名字。

“卡维医生之前一直都挺活跃的,现在谈到科里戈教授的眼部整形术就没什么想问的么?”

希尔斯略显挑衅的口吻,很快就引来了台下不少人的目光。大家都在同一座城市,也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医生,希尔斯突然跳槽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现在再看看伊格纳茨身边坐着的卡维,离职换单位的原因呼之欲出。

卡维不想让他难堪,所以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反正能搞事的机会多的是,没必要和希尔斯闹僵。而且他对整形外科也不是很熟悉,想法很多,真正实操的机会却很少,所以也不敢乱说话。

“希尔斯老师谬赞了,我对整形外科知之甚少,实在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卡维借着事实放低了姿态,希望快进到下一场。下一场是两台失败的剖宫产,正是他的主场。

但希尔斯并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卡维医生善于做止血和子宫缝合,或许对精细化的整形缝合不太了解,这很正常。只是闲聊而已,如果有不懂的或者不了解的,我也可以替科里戈教授回答你。”

这简直就是市立总医院的内斗。

其他医院的医生就当休息,做主持的那位也知道拦不住,索性跟着一起看戏。

这时候除了伊格纳茨没人能劝住希尔斯,只是当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卡维先一步开了口:“那我就随便问一个,如果问得不好,请希尔斯老师一定要见谅。”

“请讲。”

“我第一个问题是下眼睑肿物切除术的切口。”

“切口有什么问题?”

“肿物是类圆形吧?”

“对。”

“那科里戈教授为什么做横切口?”

“这样就能在术后尽量隐藏掉下眼睑的手术切口,看上去更美观。”

“这样......”卡维点点头,又问道,“那为什么又做了下眼睑缩短术?”

“你没听刚才的汇报么?是为了防止复发。”

“哦,那下眼睑缩减术用的是什么切口?”

“当然是纵切口,需要切掉一部分下眼睑做眼睑缩短。”

“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在肿物切除术中做纵行切口,顺便把眼睑缩短一起做了?”卡维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问题,“减少切口数量不仅降低了术后的水肿,还能减少对眼睑的伤害”【8】

92.1+1+1<1 在别人的眼里,手术过程并没有什么漏洞,唯一的瑕疵就是病人术后恢复得比较慢。他在格雷兹医院住了大半个月,期间还有些伤口溃烂,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做到基本痊愈。

希尔斯知道卡维对术后护理的要求比较高,以为他会和对付霍奇医生一样对付自己,拿病人的恢复情况做文章。

然而在卡维眼里,19世纪的手术到处是漏洞。去掉手术中的不当操作,术后伤口的好坏完全就和抽奖一样让人难以估计。拿术后感染去指责当代的外科医生实在太苛刻了,也难以发挥自己的真正实力。

没人能想到卡维会去质疑手术切口。

切口是外科手术的第一步,对医生来说其实就是找个进入病人身体的入口而已。

但切开皮肤就是一种伤害,所以切口的选择很有讲究。它既要提供足够多的视野,在手术结束之后还要尽可能快地愈合。而在整形外科中,切口本身就与整形的宗旨相背离,所以在操作上更要慎重。

下眼睑的横行切口确实能靠眼袋褶皱隐藏,起到了淡化作用。

但在事先知道要做二次缩减术的情况下,依然做横切口就有点奇怪了。

说明科里戈的这台眼睑手术,嘴上说“复杂”,但实际上只是把一个个小手术很单纯地堆放在了一起,并没有在原有基础上做合理的整合。

既然一条纵行切口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又何必搞出两个切口?

答案很简单,就是没想到。

不只是科里戈没想到,周围那么多的外科医生也都没想到,伊格纳茨也没想到。他们顺着科里戈1+1+1的线性手术思路,甚至还觉得很不错,根本没想过该如何改变术后切口的水肿问题。

“因为横切口产生疤痕组织之后,会继续下拉眼睑,所以科里戈教授才会去做眼睑缩短术。”

卡维说道:“如果直接选用纵切口呢?本身纵切口的疤痕就大大减少了下拉眼睑的风险,还减少了切口数量,甚至于缩短眼睑的距离也变小了。除了一点点美观上的瑕疵,其他都是优点。”

卡维给这台手术做了精简,把原本“1+1+1”模式的复杂手术改成了“1+1”。

减少了手术切口,降低了手术难度,同时也降低了手术时间和切口暴露的时间。这些优点都大大缓解了手术后的伤口水肿,水肿缓解,术后感染的几率也会进一步降低,病人的生存率和达成手术预期效果的几率也都会上升。

希尔斯咽了口口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因为就在卡维刚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手术的缺点,确实是卡维说的单条纵切切口更符合病人的利益,连个辩解的角度都没有。

“我......以我略显贫瘠的整形手术主刀经验,实在没办法做出解答。”希尔斯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我会把你的提问带给科里戈教授,如果有了确切的答复会告诉你的。”

“嗯,希尔斯老师费心了。”

卡维决定就此作罢,让例会继续进行下去,然而周围的外科同僚们却并不这么想。

他刚才的发言已经改变了许多人对他的看法,同时改变的还有他们对眼睑手术的理解:“刚才卡维先生只说是第一个问题,问题本身很犀利也很有深度,值得我们好好理解。所以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第二个?”卡维摇摇头,“估计是我说错了吧,没有第二个问题。”

“没有么?我怎么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

“卡维先生刚才在回复希尔斯医生的时候,确实用了‘第一个问题’的措辞。”

卡维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希尔斯,现在希尔斯的信心已经被击碎,继续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但要是冷静放弃了这个机会,反而会加速加重他们的情绪,所以该说还得说。

“第二个其实不能算作问题,更像是我的一个胡乱猜想。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把这种未经验证的东西摆上台面就显得很没有礼貌。等以后有空的话,我会私底下拜访一下格雷兹医院,找科里戈教授好好聊聊。”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给希尔斯摆了张梯子,让他尽快下台阶。

只可惜有些人似乎不同意这种做法:“卡维先生提了那么好的改良方案,让科里戈教授的手术再次翻车,我倒是觉得你完全可以把设想说出来让大家一起聊聊嘛。”

很单纯的拱火,但足够有效。

很快场内就布满了各种声音:“还是建议说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是啊说出来,怕什么?”

“不会是考虑了希尔斯医生的身份,这才藏着不说的吧?”

卡维被说得没办法,当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话还不够严谨时,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的“设想”全说了出来。这对于周围那些外科医生来说绝对是一次全新的体验,也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

“我觉得科里戈教授的这台眼睑手术太过复杂了,而且这种复杂很没道理。”卡维的直白来得很突然,“之前我选择纵切就是一种精简,现在我觉得还能再进一步精简,用一种互补的方式。”

“怎么更进一步?”

“这次我们可以和科里戈教授一样,在下眼睑处做横切口,取出肿物。为了防止下眼睑外翻复发,我们可以用病人自己的皮肤做填充,撑起不断往下掉的下眼睑皮肤。”

“填充自己的皮肤?”

“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听着像是要切下其他部位的皮肤然后转移到下睑。”

“这很难实现吧,转移皮肤极易出现伤口溃烂,往往会得不偿失。”

拿皮肤做填充也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植皮,对面前这些身穿毛料外衣,头戴高帽的绅士外科医生来说,简直就是毒药:“想法大胆,但实际操作上并没有可行性。”

“卡维先生确实缺了点整容形术的经验。”

“是啊,植皮的失败率太高了,但凡有过整形手术工作经验的医生就不该提出这个设想。”

反对声不绝于耳,就连伊格纳茨也觉得卡维的想法带了些私人情感,有点报复的嫌疑:“植皮确实不太好,这个问题就过了吧。”

“你们在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冒险去做植皮,这对医生和病人都不友好。”卡维笑着解释道,“我要做的只是把科里戈医生的三台小手术打包成一个手术。我设想的是也就是一种邻位皮瓣转位术,能一次解决掉病人的三个难题。”

手术顾名思义就是拿着邻位的皮肤瓣转位到缺损处,并不会切下皮肤,只要做好两侧的缝合即可。

卡维说得简单,许多人包括希尔斯在内乍一听都没法想象这次改良的精妙之处。也就是像伊格纳茨、艾丁森这样的主任级外科医生,常年做过不少整形手术,又经常和皮肤拼接打交道,才能第一时间理解卡维的意思。

伊格纳茨似乎有些麻木了,在惊讶之余快速在纸上画了张草图,递给了卡维。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伊格纳茨很快恢复了平静。

一个能想到合理缝合子宫的方法,又能第一时间控制复合外伤大出血的医生,做到这一步也不是不能理解。在外人看来卡维似乎和整形外科没有交集,但伊格纳茨却很清楚,他对整形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解。

毕竟唇裂新术式就是卡维给的,那种处理方式解决了现有手术的许多麻烦。

但另一位副院长艾丁森却不一样,他刚认识卡维。

在听了之前的第一问就已经处在了不太稳定的惊讶状态,现在听到新型的改良手术的基本宗旨,惊讶成了惊吓,他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哪儿是什么改良方案,这分明就是另一种全新的术式,和科里戈的手术毫无关系。

这种想法应该诞生于伊格纳茨、自己或者科里戈这样高年资有经验的外科医生,怎么也不该从一个17岁孩子的脑子里蹦出来才对?

他压住了会场内大量不和谐的声音,还帮着主持人稳住了秩序:“大家稍安勿躁,有些人刚才还说可以聊聊的,现在怎么都聊不下去了?既然是新的手术方式,那让卡维医生上台做个详细的介绍就行了,没必要吵来吵去的。”

在艾丁森的提议下,卡维又不得不走上了演讲台,把全程尴尬的希尔斯换了下来。

这或许也算一种曲线救国的策略吧。

“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早上台,总以为还要再过一段时间呢。”

卡维自我调侃了一句,然后在黑板上粗略地画出了手术过程的草图:“首先我们要明确的是上下眼睑恢复健康所需要做的改变,上眼睑要提拉,是减法,下眼睑要扩充填补,是加法。既然一个做减法一个做加法,为什么不帮它们自给自足呢?”

经过他的点拨,场内听到了几声惊叹,似乎又有几位医生理解了他的手术方法。

“我们要做的就是沿下睑睑缘切除皮下肿物,然后去除一部分表皮使下睑恢复到正常位置。然后医生需要依据创面缺损大小、形态,在上眼睑做出切割设计线。”

卡维在眼睛下方画了一块皮肤缺损区,然后在上方勾勒出了一条切割虚线。【1】

“做出上眼睑的设计线后,快速切出皮瓣然后随着皮瓣蒂的转移,填入下睑缺损处。”卡维说道,“就和玩拼图游戏类似,只不过是我们自己挖坑,自己做好填埋材料,然后再自己填坑。”【2】

两张草图出现后,剩下那些脑子稍慢一点的医生们总算意识到这个创意的伟大之处。

卡维不仅切掉了上眼睑的皮肤给下垂的上眼睑做了提拉,又为下眼睑带来了一块非常好用的支撑皮瓣。这块皮瓣仍有一部分与正常组织相连,能保证表皮的血供。

有了血供,植皮后也不容易出现坏死脱落。

卡维真正做到了把三台手术的集合体压缩进了一台之中,并且让自己的这个“1”的效果远远超出了原先的“1+1+1”。

“手术能不能做,效果如何,我说了不算,需要大家一一做验证。”卡维最后还是谦虚了一把,“同时我对于手术还有些担心,比如皮肤边缘的缝合次数多,皮瓣切割大小不匹配等等,都会影响手术的效果。”

众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笔记本,之前过了大半天也没写下什么东西。

到头来,记录最多的反而是这台并不存在于现实且被临时加出来的“手术”。再看看纸上这一条条工整的手术步骤,一张张写实的手术画稿,什么是外科天赋?这就是天赋,随口一说都能让所有人侧耳倾听。

然而在计划中,这种宛如眼部整形外科大地震般的新术式连预热都算不上。

因为接下去才是卡维真正的主场,两台失败的剖宫产手术就是在给他的剖宫产汇报做准备工作。

为什么别人的手术失败了,而他的却成功了,在场所有人都希望在对比之中寻找到答案。

“接下去我们先有请市立总医院的伊格纳茨教授,为我们带来一台难治性前置胎盘剖宫产术。”主持人介绍道,“产妇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一个月前即将诞下第四胎,却发现有前置胎盘的症状......”

伊格纳茨脱下外套和帽子,快速上台接过了话头:“手术采用的是旁正中切口,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奔着快速切入、快速取胎去的。希望用速度来打败出血,在产妇的血流干之前缝合上子宫。

我的团队反复练习了切皮、切子宫、取胎的流程,能严格控制取胎的速度。这台剖宫产,从切开皮肤开始算起,到取出胎儿为止,一共用了不到200秒的时间。

其实手术初期还是有机会的,但......

算了,我也不找借口了,直接说结果吧,手术最后在我的主导之下彻底失败。

原因就是子宫切口处出现了难以遏制的大出血,即使取出了胎儿,产妇还是没能活到关腹之后......”

93.神授 时间回溯到卡维进市立总医院的一周前。

伊格纳茨的这台剖宫产其实和卡维做的那台情况很相像,同样是下午的手术,同样是临时增加的手术项目,购票情况同样火爆,票务开场不到一小时就被售卖一空。

主刀是雷打不动的伊格纳茨,希尔斯和赫曼是助手,能让他们三人同台的手术不多,剖宫产确实能算一个。

“手术很艰难,真的很艰难。为了抓紧时间,我下刀的速度太快,我不知道刀刃进入子宫之后会切到什么东西,也难以控制产妇的出血。”

伊格纳茨似乎又回到了熟悉的手术剧场,身旁是信任的助手,远处是充满好奇和等待胜利的观众,手边则是需要争分夺秒的子宫和孩子。

他叹了口气,没有逃避失败:

“我现在依然能记起当时手术切口的样子,眼前一片血红,手中是温暖粘稠的质感,鼻尖残留下的血腥气,都在听到那句‘产妇脉搏消失了’时被瞬间点燃。各位应该都有过那种感觉,就算拼尽了全力,依然只能看着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手里慢慢消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伊格纳茨教授。”

“我们必须学会忍受这种痛楚。”

“不要过分自责了......”

台下都是伊格纳茨的同僚和竞争者,也都是医生,是过来人。他们深受这段话的影响,很快就冒出了许多无奈和认同的声音。

“好了好了,好歹是手术讨论会,不是布连坦诺教授的情感小课堂【1】,再说外科手术本就不该代入太多私人感情。”伊格纳茨连忙给慢慢渲染起来的沉重氛围踩了刹车,“感慨到此结束,我们还是专注于手术本身吧。”

产妇是位18岁姑娘,在手术前两周开始出现少量不规则流血,量不大,但出血一直存在所以很快就被诊断为前置胎盘收入院。

手术当天的中午12点,产妇的出血量忽然开始增大,伊格纳茨就在病房,迅速敲定手术,拉着已经陪自己训练好一阵子的希尔斯、赫曼一起进了剧场。

手术的准确时间在下午2点11分,16分麻醉结束,同时伊格纳茨的手术刀片切开了产妇的肚子。

然而接下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打击着伊格纳茨对于剖宫产的信心。

“产妇的出血太过猛烈,可见范围内全是不断涌出的暗红色血液,能见度为0。当时的吸引器抽吸速率很低,我无法找到出血点,也没办法做缝合。希尔斯一直在帮忙暴露视野,我也在尝试用缝合针做盲穿,但好几个位置都不理想,血止不住......”

伊格纳茨越说声音越轻,真想要立刻去掉个人感情并不容易。等他深吸口气,稍稍做了些调整这才说道:

“取胎的速度并不慢,虽然没法和那几例罕见的成功剖宫产相提并论,但请相信我,我们的速度一点都不慢。可惜的是,当胎儿取出之后,子宫出血越发严重,连选择切除子宫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

虽然从内容上来看,取胎速度已经符合了伊格纳茨的预期,但事实上,整个过程还是出了些瑕疵。

剖宫产手术需要最少配备起码一名护士和一名助产士,护士可以帮忙传递手术器械,助产士则是帮忙取胎和对胎儿的身体负责。

当手术即将开场的时候只有护士到了,助产士一直都没有出现。事后才知道她因为趁中午时间急着回家照看老人,在路上不小心崴了脚,这才误了时间。

产科病房人员实在紧张,产妇的出血量也不允许等人,所以伊格纳茨就拉上了那三位学生去了手术剧场。

取胎是个技术活。

助产士取得越稳,手术所需做的子宫切口也就越小,出血量也就越少。如果取胎技术不到位,那就需要划开更大的切口,也许口子只是长了1-2cm,但出血量很可能翻倍。

助产士不在,伊格纳茨只能自己尝试取胎,所以切口会偏长一些,速度上也略有欠缺。

而三位学生在这期间不仅在传递吸血海绵、纱布条时拖慢了节奏,还不小心踢翻了置血的玻璃瓶,弄得现场一片狼藉。

事后他们少不了挨骂,但伊格纳茨自己很清楚,就算助产士到了,三位学生没有出错,手术也很难成功。子宫的出血量实在太过霸道,完全不和自己讲道理,取胎的速度就算再快上30秒,他也很难止住切口的渗血。

“我觉得问题的核心还是止血和后续的子宫缝合。”伊格纳茨解释道,“只要能解决掉这两个难点,剖宫产的难易度就会发生根本性变化。”

这是他在经历了多台剖宫产手术的失败,以及和卡维反复探讨之后总结出的经验。

但作为同场上台的另一位外科医生,也作为剖宫产失败的典型代表,他的观点却和伊格纳茨不同:“伊格纳茨医生的想法太过理想化了,上了年岁之后,我越发觉得外科手术并不是万能的。”

伊格纳茨此时还没有下台,被主持人的一把椅子留了下来。

他隐约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些不一样的东西,但考虑到会议的重要性,还是没有点穿:“当然不是万能的,但在胎位不正、前置胎盘和产道狭窄时,如果可以找到另一条分娩渠道,肯定能挽救不少妇女的生命。”

“真能挽救?如果它一开始就能提升些存活率我或许还能信,可现在看来并没有。我希望大家跳出原来的框架,不要去想手术该如何完善,而是多想想这么做是否真的带来了预期的结果。”

伊格纳茨一直都认为卡维才是这场例会的搅局者,但听了眼前这位医生的表述,他忽然发现对方更像一位搅局者:“马西莫夫医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剖宫产我也做了不下20台,除了早年有三台保留子宫的侥幸成功之外,其余全失败了。”

马西莫夫已经五十多岁,逐渐走下坡路的手术技术或许不如伊格纳茨,但他的手术经验相当老道,也算得上一位身名显赫的主刀医生。毕竟伊格纳茨还没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圣玛丽医院做截肢术了。

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思想也发生了些变化,从字里行间不难听出他对外科手术未来的悲观态度:

“外科手术还需有个度,不能想切哪儿就切哪儿,想在哪儿打洞就在哪儿打洞。剖宫产现在已经突破了手术能力的极限,是逆天的行为。”

“难道就这么看着产妇......”

伊格纳茨还想出言反驳,但马上被对方抢了话:“你要说的这些话已经被人反反复复说了上百年,我早听腻了。看看这些年的发展,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是字面意义上的“人”力,但我们却一直没办法解决剖宫产超高死亡率的问题。”

“马西莫夫医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些。”

伊格纳茨说道:“即使真的想要表达你的观点,也不应该在维也纳已经出现了一台完美的保宫式剖宫产之后,依然选择前来外科手术讨论会现肠输出‘外科无用论’。”

“出现了又如何?看看英国、法国、德国,他们哪家没有出现过剖宫产成功的消息,后来呢?手术成功率真的变高了么?还不都是随机事件,看的都是命!”

马西莫夫依然唱衰整个行业:“当一台手术的成功率,在经过百年发展依然没有丝毫变化的时候,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么?就没有一点点敬畏心么?我们都太固执了,都以为自己是病人的上帝,然而只有上帝才能是病人的上帝。”

伊格纳茨对此无力吐槽:“不愧是圣玛丽医院的医生,(好一个神学医学双修的家伙,连演讲都带着一股子餐前祈祷味儿)......”

马西莫夫看了眼台下坐着的卡维,又看了看伊格纳茨:“你的学生能成功一例剖宫产确实值得高兴,可我还是得给你泼泼凉水。男爵该不会以为只是侥幸成功了一次,这位没经过医学院学习的年轻人能成为剖宫产的奠基人吧。”

外科手术的奠基人必须开创或者至少规范了某种相关疾病的全新手术术式。

如果卡维的剖宫产术式能够得到推广,并且大幅度降低剖宫产术后死亡率,那称一声奠基人不为过。

但在马西莫夫眼里,剖宫产已经走进了死胡同,成功只可能是病人偶然间打动了上帝的结果,和外科医生的关系不大。

科学和宗教争吵了数百年,伊格纳茨知道自己根本说服不了他,而他也肯定说服不了自己,所以懒得争辩,只想要用事实说话:“对了,你的剖宫产怎么失败的?”

原本的问话环节变成了两位重量级主刀的对话:“和你的一样,怎么了?”

“我就随便问问。”伊格纳茨毕竟年轻得多,两人之间隔着代差,就算背着男爵的头衔也不能随意毒舌,“如果去掉宗教方面的因素,马西莫夫医生应该能同意我的说法吧?”

“什么说法?”

“剖宫产的两个关键,止血和子宫缝合。”

马西莫夫考虑许久,点点头:“我承认这是难点,但我不认为这是靠人手就能解决的东西。”

“这话太过绝对了,只要转变思路,所有手术都会有提升的空间,刚才科里戈教授的眼部手术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伊格纳茨把希尔斯拖出来鞭尸了一次,但马西莫夫不吃这套,所以在反驳的同时跟着又鞭尸了一次:“你不要混淆概念,那只是一种改良,而且丢个眼睛又不会死,难度上和剖宫产更是没有可比性,远没有达到外科的上限。”

“但至少说明了卡维的能力。”伊格纳茨指着台下的卡维,说道,“他的剖宫产手术能成功并不算偶然,我看过手术报告,上面明确写了如何解决止血和缝合的两大问题。”

“怎么解决?”

“子宫可以用银线做多层缝合,肌层、浆膜层都有自己的缝合方法,而最重要的止血则需要用到一种药物。”伊格纳茨简单做了介绍。

“药物?堂堂外科医生不自己解决困难,反而转头去内科找办法?”

马西莫夫喷了一句,忽然意识到或许是自己没跟上内科药剂学的发展,连忙发问:“不对啊,药物能止血么?现在内科那帮人不研究放血灌肠改玩止血了?还是说药剂师又找到什么能让人嗨起来的新玩意儿?”

虽然卡维听着觉得没什么,但被人说了那么多句,总得给点回应:“老师这么说就错了,麻醉用的乙醚也算药物,可现在已经成了外科手术必备的东西。”

“那是外科医生的杰作,不一样。”

“我的药也是外科医生做的。”

马西莫夫有些惊讶:“谁?哪位外科医生?”

“我啊。”卡维指了指自己,“我主刀了一台剖宫产,又做过气切,应该算外科医生了吧。”

“......算。”

马西莫夫就是最典型的老顽固,对卡维的解决办法依然不抱期待。

但成王败寇,自己手术失败了也没资格对别人评头论足:“不管你的解决办法是什么,我依然觉得产妇分娩的成败乃上帝神授,过度干预并不好。即使真的找到了什么办法,我觉得对产妇的身体也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老师的意思是,产妇分娩成功与否都看她们的肚子怎么样?”

“也可以这么说。”

“我听出老师的意思了,腹腔手术就是外科的极限?”

“对!一名合格的外科医生不该贸然进入腹腔!”

“神不神授的我本人倒不在意,但如果只看老师这句话,还是有失偏颇了。”卡维不紧不慢地反驳道,“上帝能神授产妇一个好生养的肚子,难道就不能神授点别的什么吗?”

马西莫夫没反应过来:“别的?什么别的?”

卡维做了一个洗手后抬起双手的动作,笑着说道:“比如一双能帮难产产妇脱离苦海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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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陨落的天使 不论是对神授的定义,还是对剖宫产成功因素的辩论,广义上来讲两人都只是互相嘲讽的对喷而已。在真正上升到广泛实践水平之前,对医学,甚至是对这小小的外科手术会议都没有意义。

卡维可没想靠这种信口开河的东西说服他们,也不觉得有人会相信“神之手”这样的鬼话。他也只是被左一句神右一句神说烦了,就借对方的说法过个嘴瘾。

待场内一通笑骂结束后,例会还得继续开下去。

马西莫夫是医生也兼着神职,肯定有他的局限性,但从外科角度来看,他的手术做得还算不错。至少在遇到了下一场巨大腹腔肿瘤时,他没有放弃,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开腹。

当然在时间上,这台手术比失败的剖宫产要早一些。

“女,23岁,腹部胀痛两个月。”

这是马西莫夫给出的主诉,简洁,一目了然:

“我记得她是去年十一月底来的医院,找的是位有名的内科医生。经过不足1分钟的简单问诊,内科医生就很轻易地把病因归类为了她的性别,嘱咐她要绝食三天,然后在这三天时间里需要在疼痛部位压上一整颗烤熟的土豆。”

显然这种诊疗手法无法解决姑娘的腹部疼痛,一周后她又回到了圣玛丽医院,还是那位内科医生。

马西莫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回医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再一次强调了她的性别,同时还不忘过问一下x事。病因没有转移到她的私生活,而是卫生观念。

这次给出的治疗方法是每天沐浴一次、骑马两次和一瓶导泻草药汁,哦对了,还有灌肠,因为姑娘告诉他肚子上有个肿块。那家伙当场调配了我们医院的独家灌肠配方,能缓解腹胀还能对皮肤有很强的保养作用,就是治不了腹痛!”【1】

两次内科诊疗又一次拖延了姑娘的治疗,等她再回到圣玛丽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发现腹痛后的第52天。

“这次疼痛更严重,内科医生看了表示爱莫能助,将她转手给了隔壁的产科医生。”马西莫夫说道,“好在产科医生并不介意接触女性,根据从她膨隆的肚子上摸出了些门道,断定是‘邪胎’。”

听到这个词,台下众人马上想到了畸胎瘤。【2】

对外科来说畸胎瘤并不算陌生,因为他们一直在做解剖,数量多到一定程度总能碰到些,记录的也不在少数。但真正想到要靠切开肚子解决畸胎瘤的却很少,至少伊格纳茨没做过,这也是马西莫夫能被排到这个位置的原因。

“她的腹痛越来越严重,我能感受到是她肚子里的那团东西在作怪。”马西莫夫解释道,“我不确定该不该手术,因为风险太大,死亡率和剖宫产差不多,但她真的太痛苦了。”

为了能安抚姑娘的心情,也安抚自己,马西莫夫带她走进了医院中央的大教堂。

这是一座典型的玫瑰窗哥特式建筑,尖高塔、尖拱门、长束柱和绘有圣经故事的花窗玻璃,一起营造出了轻盈修长的飞天感。中央是木质的讲坛,还有耶稣雕像和十字架,近百个座位里有不少人,大都是家属,还有一部分患者和医生。

“我带着她祷告,也握着她父母的手祷告。我们一起赞美天主仁慈,希望宽恕他们的罪过,祈求让这位姑娘重获健康。”

马西莫夫叹了口气:“手术在医院内的小房间里进行,我选择了正中切口,进腹后就看到了一个白色球形肿瘤,表面还能看到细长弯曲的紫红色血管。它连接在姑娘右侧的卵巢上,我当即就准备做右侧卵巢及肿物切除术。但......”

手术接下去的一幕让他动容,也让所有人震惊。

“你们肯定没有见过双侧‘邪胎’,两块长圆形的瘤子就挂在她的子宫两侧,就像陨落在她肚子里的天使。【3】”马西莫夫简单画了个草图,“右侧卵巢切除很快就变成了双侧切除,手术难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卡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年代勇于进入腹腔的医生值得敬佩,但还是得吐槽一句手术做得太粗糙了。

绝大多数畸胎瘤根本不需要切卵巢,直接剥离掉外层被膜就能把里面的瘤体拿走。而双侧就更不该切卵巢了,这会直接断了生育能力。

一开始他以为马西莫夫是对卵巢、畸胎瘤的解剖不了解,所以在有时间限制的乙醚麻醉手术里,为了安全着想,实在没办法才选择做更快的切除。

但后来他的发言才告诉卡维,自己的猜测完全错了。

马西莫夫确实不了解卵巢和畸胎瘤的解剖,但他更不了解卵巢对于女性的重要性。

这就不是认识浅薄的问题,而是一种基于男性优越感而带来的怪诞误解:“我记得病理学之父魏尔肖就曾说过卵巢对于女性的重要性【4】,教科书里也明确地告诉那些初涉医学的学生,卵巢是男人所没有的危险器官。

月经失调、神经衰弱、歇斯底里症都和卵巢有关,切除卵巢在身体上是一种伤害,但在精神上她或许离男性更近了一步。【5】

这激励着我继续尝试这台手术,只可惜但天主没有给我太多的机会。因为两个肿块体积都太大了,在做右侧切除的时候我就遇到了大量出血,慌乱间还划破了那个肿块......”【6】

卡维倒是对手术结果没太大的意外,双侧畸胎瘤光是剥离周围组织就要很长一段时间,要真能成功绝对会是一件大新闻,例会排名也不可能比之后的失败气切更低。

真正让他觉得奇怪的还是之前对卵巢的理解。

感觉一堆熟悉的德文进了脑子里,却编排出了几句怎么也听不懂的话。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马西莫夫会认为卵巢起到了确定性别的作用,但看周围那些医生纷纷点头,表示赞成,他也只能作罢。

卡维来这儿已经大半个月了,期间经历了许多奇怪的理论。

但那些理论无非是走了些弯路,或者还没明白其中的理论,还没有一种理论能离谱到对切除一整套器官进行表扬的地步。

“怎么了?”伊格纳茨意识到卡维的不解,问道,“对卵巢感兴趣?”

“额......嗯,我不太明白马西莫夫老师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卡维尝试着问了一句,“切除卵巢真的能起到那种效果么?”

“哦,你不明白也正常,那是医学院生理病理学教科书上才有的,我们外科涉及的不多。”伊格纳茨也没正面回答,只说了一个出处就似乎看出了卡维的瓶颈,“你这个野路子出身的外科医生也该去医学院深造深造了。”

野路子???

卡维微微吸了口凉气,没再多话。

比起马西莫夫在台上绘声绘色讲解的畸胎瘤切除过程,他倒是更在意19世纪的医学院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虽然他一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小人物没资格去批评先行者,但人的好奇心是挡不住的。

这让他更期待学院学习的生活了......

......

从时间上看,马西莫夫的那台双侧卵巢切除术失败没多久,紧接着之后又来了一台失败的剖宫产。两次打击夺走了两位姑娘年轻的生命,也彻底击垮了他对外科学的信心。

经过多日反思,马西莫夫不得不提出腹腔禁区的言论。

瓦特曼考虑到了他对腹腔手术的看法,所以在会议安排上,下了番功夫。

在经历了三台失败的腹腔手术之后,他在半路穿插进了一台差点成功的气管切开,也就是当初的第五封信,对象是一家小诊所的外科医生:达米尔冈。

单从手术质量来看,这台手术没什么亮点。

手术没成功,失败得非常干脆。

简介里也写着:病人从呼吸不畅到憋死也就三分钟时间。放以前,这种蹩脚手术根本进不了例会,毕竟把气切做到了这个份上,实在难以区分主刀是名正经的外科医生还是个理发师。

瓦特曼还是把它加了进来,表面原因应该是从去年十二月开始至今,除了拉斯洛的那次紧急气切外,也就只有这家诊所做过气切。

但气切毕竟不是什么大手术,气切失败致死往往不是因为手术失误而是因为病因——窒息。

所以一台失败的气切能排到这个位置总有点新奇的东西才对。

达米尔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甚至要比赫曼还年轻些,医学院硕士毕业后没有选择继续深造直接跑去了小诊所工作。因为缺人,他一毕业就直接上了手术台做起了主刀,主要就是截肢和表皮脓肿之类的工作。

去年终于做足了五年主刀,所以在医学院两位老师的推荐下进了外科学院。

也就是一次尝试性地投递,却没想到竟然在最后收到了学院院长本人的回信,还入选了。

他很兴奋,也很紧张,在听到主持人点到自己名字后快速上台,语无伦次地都没法将一句话讲利索:“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实在有些过头了,太激动了。我没想到竟然可以为诸位老师,有些还是我老师的老师,来讲述这台手术。”

手术持续的时间真的很短,但在达米尔冈断断续续的描述下,三分钟被拉长到了二十分钟:“病人是二月初,emm,应该是二月中上旬来到了我的诊所。一个很小的诊所,我父亲留下的,就在城东边。”

病人是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是个皮革匠,病得非常重。

在去诊所之前就已经发热了近一周,有咳嗽和咳痰,之前也去开过药但没什么效果。结果三天前咳嗽加重,开始出现呼吸困难,并且越来越严重。

按照达米尔冈对症状的描述,卡维猜测这就是一例重症肺炎。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身体一旦压不住感染,死亡一晃就到眼前了。

“他的呼吸非常困难,直到最后连咳都咳不动了。”达米尔冈无奈地摇摇头,“我给他开了大量伴入蜂蜜的鸦(防和谐)片酊,也没见到好转,呼吸越来越差,我都不需要用听诊筒就能看出来。”

台下一直在等待汇报的重点,但冗长的前奏让他们失去了耐心。

然而就在他们觉得这只是一台没多大营养的铺垫手术时,卡维却一直在点头。因为相比其他人,达米尔冈或许技术不怎么样,说话也显得啰嗦,但对病史的陈述却很用心,至少有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条来解释病人的发病经过和最终选择做气切的原因。

呼吸不畅是气切的契机,而呼吸不畅的原因应该是粘稠痰痂瘀堵在了喉咙和气管里。

按照现代的医疗流程,应该先拍片定个基本诊断,然后走纤维支气管镜看看气管支气管的情况。

如果有痰痂瘀堵就得吸光痰痂,如果吸痰结束仍然有呼吸困难,可以考虑咽喉有梗阻或者痰液,在请耳鼻喉会诊之后,决定是否选用气切这种侵入性的缓解办法。

但以上仪器一个都没有,对于痰液的认识也不足,医疗思维、检查和治疗方案在达米尔冈的脑子里还是一条没有任何分支的长直线。

既然病人没法呼吸,那就先切开气管再说,非常简单。

手术自然是做得一塌糊涂,即使他花了不少篇幅来描述细节,台下也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如果结果只是病人死亡,那这些早就见惯了生死的外科医生会好毫无波澜地等待伊格纳茨的那台腹股沟疝。

“我造完切口,分开皮下组织,拿着刀往下刺入的时候遇到了些麻烦。可能是刀刃没控制住力道,落空感出现时我没能收住力。”达米尔冈尴尬地笑了笑,“好像一刀切到了气管后壁,连同之后的食管也一并切开了。”

“好了,我们都知道结果了。”

主持人看着时间,很委婉地请他下台,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台失败气切真正需要展现给众人的并不是病人的病因,也不是达米尔冈的手术技巧,更不是对病人死因的讨论,而是接下去的一句话:

“这一刀下去我知道气切肯定失败了,但让我更震惊的是,原本非常瘦弱的病人忽然整个涨了起来。尤其是脸和脖子,肿得和猪头一样。”

95.有些并发症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出来的 气切手术在当时的欧洲非常少见,也就法国做得多些。在行事作风格外保守的奥地利,能遇上两三位肯做这种大胆手术的人就很不错了。

伊格纳茨的手术风格已经够大胆的了,但对气切还是持保守的态度。要不是拉斯洛对国家太过重要,又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也不会试着出手。

但就算是法国,那些医生对气切的并发症描述也大多是出血、猛烈呛咳、气管撕裂、气管后壁损伤或者是单纯的麻醉意外等等,从没见过脸肿成猪头的报道。

而且达米尔冈的这个病人还不只是脸的问题,肿胀从脸到脖子一路向下,直到yin囊、大腿也都有肿胀,就像被插了一根充气针。

“虽然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但我还是把过程和症状都写了下来......”

他翻到了自己的记录页,开始说了起来:“我当时很急,因为病人呼吸相当急促,很痛苦。我快速切开了他的脖子,一路向下分离组织,然后快速切开了气管。我也不管有多少出血,也不管刀尖有没有误伤,先一步把羊角管塞进去再说。

因为是第一次气切,真的,我真的是第一次,只有一位学徒做我的助手。我看病人稍稍有了缓解,就开始做皮肤缝合。就是在做缝合的时候,他好像肿了起来。

一开始是颈部,然后再扩散到脸。我看着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因为从没见过这种情况,教科书上也没教过。不过......不过很快就没有懵的必要了。”

病人死得很干脆,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发热那么久不见好转,之后又出现呼吸困难,其实就算真的用气切缓解了呼吸问题,最后多半也要病死。他们不理解的是肿胀,为什么切个气管身体就肿起来了。

这种好奇促使着台下那些有名望的医生们纷纷提问。

“是出现了什么炎症么?有没有皮疹斑块?”

“广泛性的皮下黏膜炎?”

“我猜就是血肿?”

“也有可能是瘴气!发热那么严重,他体内的瘴气肯定也很严重!”

面对从没见过的情况,刚下台的两位解剖界重磅人物伊格纳茨和马西莫夫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答案:“应该是空气吧。”

“空气可能钻进了皮下,就和空气进了胸膜和肺之间的气胸一样。”【1】

两人说出了相同的解释,面对刚才神学医学之间的矛盾也只是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多话。对他们来说,争论的关键是人神之间的界限,对于已经明确的诊断不会有争议。

而场内能走在医疗前沿,并且清楚知道真相的还有一人,卡维。

他很清楚这就是气切常见的并发症之一,皮下气肿。不是什么少见的东西,有时候拔个牙都能把脸拔肿。只要缝合口扎得松一点,没几天就能让气漏出来,不需要特别处理。【2】

但每个并发症都有特定形成的因素,在现代是常见并发症,可放在19世纪就未必了。

有些并发症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出来的。

皮下气肿顾名思义就是空气进入皮下并且被关在了里面,跑不出去,这才出现气肿。有相当多的气肿是气切后1-7天内出现的,这时候表皮开始愈合,空气走不掉,气肿就出现了。

但达米尔冈的这位病人当场出现了气肿,那说明皮肤缝合紧密,这样进入皮下的空气才会聚积在皮下。

尤其是如此夸张的气肿,皮肤缝合肯定相当紧密,紧密得连一点气都漏不出来......

卡维看了眼伊格纳茨,又想了想现在外科能用的赫曼、贝格特他们,缝合技术其实都不怎么样,根本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难道达米尔冈的缝合技术已经超过了伊格纳茨?

而这还只是其中之一。

因为做完气切,空气应该经羊角管、气管切口进入气管,并不应该漏到皮下。而想要形成皮下气肿,除了需要防止空气外泄以外,还需要给羊角管和气管一个机会让它们把空气漏出来。

想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气管切口一定得开大。当羊角管的直径和气管切口的长度不匹配时,气体就会漏出来,这也是达米尔冈这样的新手经常会犯的错误。

而另一点,也是卡维关心的那个点,则是对气管前方软组织的分离。

现代气切对软组织的分离有要求,要避免不必要的损伤,还需要对血管做结扎,这就给皮下气肿的产生创造了土壤。但19世纪没这种要求,甚至于许多外科医生为了提速很少分离软组织,甚至直接不分离。

比如伊格纳茨当初就没怎么分离,一刀进皮,找到气管就准备下一刀了。

这种情况下,当插入羊角管以后,气管前方的软组织其实还覆盖在它周围,起到了锁住空气的作用。原则上来说,空气想要跑出来很难。

内有软组织封堵,外有缝合技术不到位,19世纪的气切就不该出现皮下气肿才对。

所以达米尔冈在做气切的时候肯定分离了许多软组织,这在外科反而是个好习惯。尤其是那些精细手术,不分离软组织往往会遇到很多麻烦。

除此之外,从切开皮肤、分离软组织、切开气管、插入羊角管、再缝合皮肤,他总共只用了三分钟。撇开当初紧急缝扎血管不谈,单从时间上来看,甚至已经超过了拉斯洛那台气切。

有气切的勇气,手脚很快,皮肤缝合够紧密......

或许在行医经验和学历上,达米尔冈没法比,但这三点却远远超过了希尔斯和赫曼。卡维忽然有点认同格雷兹医院的做法了,挖墙脚确实是提升自家医院软实力的最快方法。

“你怎么了?”伊格纳茨疑惑地看着卡维。

“额,没什么。”卡维笑了笑,又抬头看了眼在台上仍有些结巴的达米尔冈,“老师,他是那家医院的?”

“听说就是城东的一个小诊所,平时没什么病人,也没个老师带他,只靠医学院学的那点解剖加上自己摸索来的技术,基本到头了。”

伊格纳茨没有鄙视对方的意思,他只是以一个医疗界上位者的眼光在客观地看待达米尔冈:“都已经硕士毕业了,竟然半路跳车去诊所,就算去哈特曼医院也比待在那儿要强。可惜医院里那么多研究资料和行医数据,他”

“只是失败了一台气切而已。”

卡维想试着帮他开脱,但很快就意识到伊格纳茨也有相同的经历,所以马上撇开了话题:“老师不觉得现在咱们外科很缺人么?希尔斯老师不在了,能用的就只有我和赫曼,很累的。”

“不是还有贝格特么?后天就回来了。”

卡维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那万一我去了医学院呢?”

“这......”

伊格纳茨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好歹也是市立总医院,全奥地利最大的医院,外科病人就算不多三个主刀也已经是极限了。而医学院是全日制,就算卡维能晚上回医院帮忙,可一整个大白天伊格纳茨都需要和赫曼两个人去面对,这显然太强人所难了。

“你说要招人?”

“肯定得招,而且是工资便宜又能帮忙做主刀的家伙。”卡维对着收拾好稿子准备下台的达米尔冈,提了提下巴,“把当初希尔斯老师一半的薪水让给他,他肯定会欣然接受的。”

“这可不好说,诊所混久了很难跟上我们这儿的节奏。”

伊格纳茨没有卡维这么敏锐的嗅觉,在他眼里,达米尔冈就是个诊所小医生,要技术没技术,要学位没学位,所以还有些犹豫:“这事儿待会儿再讨论吧,我先上台了,接下去是伯爵的腹股沟。”

卡维起身让开位子,送走了伊格纳茨,同时也把刚下来的达米尔冈给拦了下来:“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儿想请教一下。”

“请教我?”

“嗯,关于气切方面的。”

达米尔冈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看来,台下所有人都该瞧不起自己才对。

他不是没和卡维比过,还准备以此安慰安慰自己。但外科向来只看结果,卡维的气切成功了,他的却以失败告终。更何况卡维手里可不只有一台气切,还有剖宫产和最后一台复合外伤缝合。

“我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虽然他言辞中还有些推脱,但却很自然地在卡维的引导下坐在了他的身边,“卡维医生有什么要问的?”

卡维还是先放低了姿态:“达米尔冈医生的缝合技术肯定很不错吧。”

“嗯?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我的直觉而已,三分钟就缝合完了气切切口,已经很不错了。”

“我也不知道好坏,反正城东很多地方不太平,每天都有打架斗殴,受伤的就会来我这里缝合伤口。”达米尔冈笑着解释道,“也许是熟能生巧吧。”

台上的伊格纳茨已经开始动嘴了,卡维这里也不含糊。

气切手术的问题只是个引子,他接下去要问的才是核心:“对了,老师毕业多久了?”

老师?

达米尔冈还是第一次被人叫老师,注意力瞬间就这个称谓吸引住了,回答地很干脆:“五年.....额,不,已经六年了。”

“我记得老师当初是硕士吧,只要再过个一两年应该就能博士毕业了,为什么没留下来继续深造呢?”

“家里出了点变故,我必须回家接手诊所。”达米尔冈对学院生活也相当不舍,可惜没办法,“对了,你总是叫我老师干嘛?我只是随便猜猜,卡维医生问我这些干嘛?”

“哦,我就随便问问。”

达米尔冈叹了口气,连忙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聚精会神地听起伊格纳茨的演讲内容。短短大半天的会议时间,他的本子上已经记了不少东西,相比起来卡维手里虽然也有记录本,但页面却要冷清许多。

这种好学再次打动了卡维:“对了,我其实挺好奇......

“嘘~~~”

达米尔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说道:“接下去的手术都很难,也很精彩,伊格纳茨教授语速太快了,我必须得仔细地做一番记录才行。”

卡维见他这么回答便笑了笑,忽然问道:“小诊所也有腹股沟疝病人么?”

“当然有了,还挺多的。”达米尔冈边看伊格纳茨拿出来的画稿,边回答道,“这又不是什么罕见病,单单是这个月我就已经接手四个疝气了。”

“确实不少......所以说,你也想在诊所里做疝气修复?”

这可把达米尔冈问住了。

腹股沟手术可不是气切,诊所设施简陋,场地也小得多,关键是没助手。没有护士和实习生,光秃秃的两个人是没办法做好腹股沟疝的,这放在现代普外科也够呛,何况是19世纪。

把这些因素调和在一起,达米尔冈做腹股沟疝手术的机会为0,成功率也为0。

除非他和伊格纳茨当初一样幸运,不仅拥有莫拉索这样无畏的病人,还得遇上像卡维这样的助手,才有可能勉强做完这台手术,要不然的话......

“做不了,只靠我一个人肯定做不了。”

不知不觉间,卡维的问题开始变得尖锐起来,直到最后还略微带了些质询的态度:“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学这些呢?”

“我就是对自己从没做过的手术有点好奇而已。”

卡维太了解医学和手术了,在没有合适病源的前提下,医生很难保持技术水平。想要把能力维持在高水平就必须靠大量的练习,只靠好奇心是没办法缝合出皮下气肿的。

“原来是这样,看来达米尔冈老师想尽量多学点手术,好为将来离开诊所换医院做准备吧。”

然而达米尔冈的回答再次否认了这个看法:“不,我对去其他医院没兴趣。”

“你难道想一辈子留在那间诊所里?”

达米尔冈迟疑了片刻点点头:“我没那个野心。”

“别开玩笑了,我就没见过没野心的外科医生。”卡维笑着戳穿了他的谎言,“再说了,没点野心你又为什么在小诊所里配上几乎不可能用到的气切羊角管呢?市面上的羊角管大都是银制的,可不便宜啊。”

96.梅毒鼻+阻生牙 如果说中间段的几例手术还仅限于展示过程中的闪光点,并不刻意追求成功与否。那从伊格纳茨的这台腹股沟开始,汇报水平又上升了一个新的台阶。

手术只是治病救人的手段,最终目的是让病人好好活着,所以之后的手术必须得成功。而成功的标志,除了要去除病痛,还要保证病人活得好好的。

接下去的手术不会再出现失败,它们一台比一台凶险,一台比一台复杂。

但就在伊格纳茨侃侃而谈,把手术中遇到的细节全说一遍的时候,卡维却在和达米尔冈谈论着别的东西。

达米尔冈确实有野心,只不过他的野心和那家小诊所绑定在了一起。

他很清楚,即使是开着一家小诊所也需要不少钱,外科更是花钱如流水。维持技术要的尸体,器械方面的更新、清洗、维护保养,绷带、纱布、缝合线这些都要钱。

但他还是觉得只要自己足够优秀,钱就会被投资进这家诊所,未来一片光明。

达米尔冈显然是没经受过资本洗礼的小萌新,这点卡维肯定要更清醒。

资本都是有目的的,而投资医院诊所一般只有两个目的。

一个是赚钱,以达米尔冈手里诊所病源的质量,别说赚钱,能不倒贴钱就已经很不错了。如果强行增加费用,那诊所会失去便宜的优点,病人还不如转身找更便宜的市立总医院、圣玛丽医院看病。

第二个就是慈善,但慈善是需要让别人看到的,要的是曝光。大医院人多,有报纸宣传,天然就有流量,自然是投大医院更能体现出慈善。

所以结果很明确,如果不是熟人,又没有拉斯洛这种失而复得的遭遇,谁会无缘无故投钱给个小小的诊所。

况且这间外科诊所的主刀还是个半吊子的硕士。

达米尔冈说不过卡维,也确实没什么好反驳的理由。其实就在卡维说完那些东西的时候,他就已经怀疑起了自己的能力,死心一半了......

......

很快伊格纳茨结束讲话,主持人立刻请上了刚来会场没多久的瓦特曼院长。

院长拿着稿子,站上讲台,戴上了自己的单片眼镜。他没有像其他医生那样直入主题说起自己的手术,而是先从前年一场少见的国际化外科学会讲起:

“前年的法国外科学会议上,我有幸遇到了埃里克森医生。他是伦敦国王学院附属医院的外科医生,在国际上享有盛誉。【1】

从十多年前埃里克森医生就开始尝试鼻成形术,应该是1850年,比我稍稍晚了一些,而且成功率不高。但经过他的不懈努力,鼻成形术、唇裂成形术和膀胱yd瘘修补术已经逐渐成为了他的招牌手术。”

在介绍完对方后,他又开始从数据样本方面切入,开始讨论英奥两国鼻部缺失的病因,俨然有了一副现代医学的样子。

“我们俩交流了不少东西,不知是什么原因,英国的鼻成形手术患者数量一直在减少【2】。而他的这些患者中,绝大多数都是因为狼疮或各类外伤事故失去了鼻子。他们不再看到,或者至少很少看到,患者因梅毒毁容。”

说完英国,他就不得不提奥地利了:“但我们国家却依然是梅毒当道,众所周知,当公共机构中出现了非常严重的梅毒病例通常与吝啬或体质不好的人有关。他们往往都具有......”

噗......

咳咳咳~~~

一阵奇怪的声音打断了瓦特曼的演讲,同时也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循着声音,纷纷看向了那位手拿水杯的年轻人:“卡维医生,怎么了?”

“啊,没事,咳咳,没事,咳咳咳,喝水呛了一下。”卡维连忙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之前和达米尔冈医生聊了会儿,嘴巴有点干,喝水急了些。老师您继续,不用管我的。”

“除了吝啬和体质之外,我也考虑到恐怕是治疗用的汞剂剂量不足【3】。英国对于汞剂的应用剂量确实要更大胆些,我觉得国内也可以效仿。”

说了那么多,瓦特曼还是希望能找到鼻部溃烂和梅毒治疗之间的联系:“好了,言归正传,还是说说手术吧。”

奥地利的整形外科领先全欧洲,瓦特曼作为整形外科创建人已经能熟练地弥补鼻部框架内软组织部分的缺陷。他这些年收集了不少病例,从中吸取了经验教训,最后成就了这台近乎完美的成形手术。

这次的汇报等于是对他这些年鼻部重建成形术的一次总结,目的已经远不止汇报手术过程那么简单。

“今天要介绍的是我二月中旬做的一台鼻成形术,病人是位有着严重吝啬癖的20岁姑娘,因为得了梅毒,在去年彻底失去了她的鼻子。

她是戴着人工鼻过来的,鼻子完全缺失,面部的中心呈现出一个I型大孔,其边缘由少量瘢痕组织形成。【4】

我进一步仔细检查了病人的鼻子,发现她的鼻翼以及鼻中隔下部都被破坏,但鼻骨和鼻中隔的上部仍然被保留了下来。由于它们对成形术有良好的支持作用,我决心采用古老的印度方法,即从前额取下皮瓣,旋转盖在缺损处。【5】

就在我检查的时候,我同时发现她的下颌还有剧烈疼痛,体温很高,我怀疑她得了骨髓炎。”

卡维原本只觉得19世纪能做的都是些小手术,就算截肢看着大刀阔斧,但其实过程并不复杂。锯好骨头,切好肉,接着就是做好肌瓣缝好血管就行了。

但就在今天,在这场手术例会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这位年近60的外科医生是如何解决棘手问题的。

当然同样厉害的还有他的病人。

“我需要做的是先重塑病人的鼻子,然后再切掉她化脓的下颌骨。至于切除范围,完全看骨骼受侵袭的程度。”

瓦特曼开始叙述手术过程:“2月16日,病人被送进了手术剧场,在乙醚的帮助下,我做了这台鼻成形+下颌骨切除+下巴整形术。

首先需要切除掉一些鼻翼的残余部分,暴露出中隔软骨和鼻骨下端。这些部位血管非常丰富,操作需要足够细致才能尽可能地减少流血。接下来,沿着先前墨水描下的绘图线做切割,制出前额的三叶草形皮瓣。【6】

从前额抬起皮瓣,尽量止血,等待出血停止后,将皮瓣扭转,放在适当的位置。左右两侧各用三条缝线固定,然后用涂了精油的棉绒条轻轻支撑皮瓣。中间的尖端则缝合在上唇上方,做成鼻小柱。”

手术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接下去才是危及病人生命的重头戏。瓦特曼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麻烦的下颌骨,还有麻醉时间。

“我找过市立总医院的牙医,根据患者提供的病史以及她牙齿的异常位置,下颌骨的病情应该始于恒牙早期,已经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们估计下颌骨在一定时期内自然治愈过,因为能看到一些新生成的骨质,但因为新出现的化脓脓腔终止了修复过程。

手术不容犹豫,我在下颌骨下方取了一条弧形长切口,发现下颌骨已经出现了大量化脓性病变。骨骼已经被完全破坏,范围超出了术前的预期,延伸向两段。不得已我只能用骨锯将下颌骨切成三段,然后一一去除。”【7】

切除下颌骨并不简单,瓦特曼在提速的同时尽可能地做到了精细。

手术中保留下了姑娘的舌头,用原本的皮肤包裹着。同时他还保留了牙齿,并且小心翼翼地放在牙龈上,希望在愈合过程中获得足够的坚固性,使其在将来继续可用。

甚至于瓦特曼还曾幻想过下颌骨可以再生,只可惜这很不现实。

“手术的进展很顺利,术后恢复也很顺利。”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鼻部的伤口愈合得很漂亮,缝合线在术后第四天就被移除了,敷料虽然发生了些黏连,但并不严重。

下巴的愈合也很漂亮,术后第7天拆掉了缝合线,化脓性骨髓炎并没有干扰伤口的愈合。我希望她使用牙齿进行咬合,但这并不容易。不过我们还是在训练病人掌握咀嚼固体食物的能力,主要在舌头和上齿之间进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新鼻子有些敏感,表面出现了些水肿,但依然大大改善了她的外貌。好在下巴的缺失并没有严重改变面部形态,变化程度要比术前预期的还要小。”

不论从手术复杂程度,还是术后恢复情况来看,这台手术都足以放在压台的位置。

但在别人甚至是瓦特曼自己眼里,鼻成形术过程虽然精巧但并非是没有先例,它早就是定下流程的成熟手术了。真要说复杂的话,还有一种保护脸部皮肤的手臂皮瓣迁移术。

切开上臂一处皮瓣,将它缝合在鼻部缺失处,为了保留血供必须将手臂与头部做固定,防止移位。维持至少1-2周时间待缝合处愈合后,切掉手臂剩余连接部分,再做鼻小柱的二次缝合。【8】

这种手术方式要比瓦特曼用的困难许多,需要考虑皮肤缝合位置,还要面对半封闭湿润环境下的伤口愈合。

而下颌骨切除术,瓦特曼表现得确实很大胆,并且一眼看出了时间紧迫,将二者合一。

最后的询问环节要比伊格纳茨的那台腹股沟疝还要热闹,问题集中在了鼻整形的缝合针数,以及下颌骨切除后的牙齿归位上。

“院长,你是如何确定针数的?为了缝合紧密,用小针做四针缝合如何?”

“这是一个平衡问题,四针会过多破坏鼻子周围的皮肤,对愈合不利。两针又太少了,容易出现贴合移位,相比起来三针正好。”

“现在证明咬合和下排牙齿无关,如果再出现一台下颌骨切除术,老师是不是就会放弃摆牙了?”

“不会放弃。”瓦特曼回答道,“牙齿不仅仅为了咬合,还为了撑起下唇皮肤,这可以让下巴更饱满,减少下颌骨切除后的缺失感。”

“额头切皮瓣时的出血有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有时候病人的出血量有点多,也很难止住。”

“止血方面实在没什么好办法,我一般做局部压迫,其他只能寄希望于病人的体质了。有些人止血很快,有些就很慢,依我个人的观感来说是完全随机的。”

问题基本集中在这几个方面,但卡维真正在意的还是伤口愈合。

虽然瓦特曼一直在说愈合不错,把这个手术最关键的部分一笔带过,但卡维还是不相信在毫无消毒洗手概念的19世纪,能做到大切口愈合良好。

鼻部还好说,周围是疤痕组织,感染情况要好些。可下颌骨是化脓性炎症,而且是广泛性的感染,这种情况就算是现代外科想要避免术后感染也很不容易,术中需要做大量清洗消毒才行。

卡维看着那些只看中缝合技术的同僚们,心里直摇头,竟然就没一个人在意伤口愈合么?

就当卡维准备等别人问完自己再开口的时候,瓦特曼忽然避开了其他人的提问,直接点中了他:

“本人这台手术乍看一眼很复杂,但要是认真拆解的话只是中规中矩而已,相比起下一台剖宫产而言仍然差了不少火候。我个人还是希望能听一听那位剖宫产主刀医生的意见和问题,在内脏缝合和止血方面,他才是专家。”

说的话相当漂亮,但这对卡维来说毫无意义,因为穿越来这儿之前自己早就听腻了。

正相反,这番来自外科学院院长的吹捧很快就赢来了不少反感的目光,卡维能明显感受到整个会议场内的气氛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他是越来越搞不懂瓦特曼在想些什么了,准备投石问路:“那我随便问一个。”

“问吧。”

“我想问问下颌骨去除之后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措施,毕竟下巴整个没了,外貌肯定会受到巨大的影响。”卡维说道,“比如用象牙重新雕一个新的?”

97.让你搅局,没让你连我一起搅了 整个例会看似随意,但处处都有着瓦特曼的小刻意。

先是李斯特和南丁格尔对手术消毒和护理的新概念,然后安排了几个看似不错的手术新风向,但却并不让他们入选下午的手术汇报,理由就是术后感染病人死亡。

术后感染也就是切口溃烂很常见,在这个过程中没人会去在意这一点。

所以到了最后,瓦特曼特意用伊格纳茨的腹股沟绞榨疝开局,然后是自己的下颌骨化脓性骨髓炎加加料。两位病人体内都有严重的炎症,一般来讲常规手术切口必然会溃烂,只是烂多烂少而已。

但两台手术都成功了,莫拉索出现了些波折,但情况还是在最后得到了扭转。两位病人的切口都已经愈合,而且都活了下来。

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肯定是有什么东西阻拦住了空气中的瘴气,才拦住了切口溃烂。

看着只想要提升自己手术技术的外科医生们,竟然对切口溃烂毫无反应,瓦特曼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依靠卡维来推进自己的意图。

他知道卡维想要推广术前消毒以及术后的各种护理工作,正巧与自己的理念不谋而合,对方还是个腹腔手术的“高手”。让他当急先锋询问消毒护理,还能帮忙分担掉一部分保守派的火力。

当然询问方式也需要些技巧,按瓦特曼的设想,最好的问话内容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那么多病人都死于了切口溃烂,而一向体质羸弱的梅毒病人在接受了那么严峻的复杂手术之后,她的大切口依然能免于溃烂呢?]

只需做个简单的问答,瓦特曼就能点明自己是尝试着学了李斯特的做法,用浸满了石炭酸的棉绒布做伤口保护。【1】

答案一出,再结合莫拉索伯爵腹股沟的清创,不仅能推广这种护理方式,还能顺便给卡维即将上台做个铺垫......

做个铺垫......

铺垫......

现在还怎么铺垫?

铺垫个鬼啊!!!

让你是来搅局的,可没让你连我一起搅了啊。莫名其妙地蹦出来这么一句话,你让我怎么接?

说你说得对,保住了你的面子,我做得就不对。说你说得不对,面子就彻底没了,那我又能拿什么当借口呢?

瓦特曼听着和自己预想中完全不一样的问题,塞满了消毒方式的脑子被问得一片空白,近乎重启。

什么象牙做的下颌骨?还银质......

他虽然很意外,一开始也没跟上思路,但卡维这种用其他材料替代骨骼的现代想法却从没被人提及过,非常新鲜。这种好奇心暗暗激活了他的外科思维,不受其本人控制似地思考起了这种做法的可行性。

切掉下颌骨之后再自制一个全新下颌骨?

这可不是鼻成形,从旁边搞点皮肤拼凑一下就行。骨头替换闻所未闻,难道真的可以用其他材料做填充?

该怎么做?

瓦特曼愣在讲台前,台下是被这个话题引出的各种议论,因为院长一直没回话表态所以吵得不可开交。“价格昂贵”、“填入后伤口炎症会更重”、“关节怎么办”、“如何固定”都是交锋的重点。

而瓦特曼脑子里却异常安静,似乎这些人的争吵和他毫无关系。

如果真的想要做替换的话,得先量好病人下颌骨的长宽高尺寸?

不对啊,每个病人的感染部位不同,手术去除的部位就不同。这台是凑巧做下颌骨完整去除术,但有不少病人感染限于一侧,或者仅限于2-3颗牙齿的距离,这时就该做精准切除。

精准切除就意味着临场做雕刻?

那我是不是还得找个有名的雕刻家在手术剧场待机等着?等手术中切掉的下颌骨,然后对比着大小做?

要是换银质的就更离谱了,还得先做倒模,然后再......

多年的外科手术工作让他习惯了换用各种角度去处理问题,一旦进了死胡同,就会去想别的办法。

不对,等等!

这种东西为什么一定要当场做?

瓦特曼的思路又回到了最开始,事先测好病人下颌骨的长宽高,然后按照这样的尺寸先临时做一整个下颌骨。然后等手术开场之后,按照去除的部位和大小,临时做截取。

对,临场截取!

这样的话,材质方面就只有象牙了。【2】

象牙如果能填充下颌骨,那上颌骨肯定也可以,或许还有那些骨关节骨折的病人是否也可以用象牙关节做全新的关节?

下颌骨......象牙......

下颌骨体积不小,象牙又是长条形的,有那么粗的象牙么?

要不分开做,左右各半。

如果切掉了整个下颌骨,那就做左右的拼接,如果只是切掉一半,那正好能用,而剩下的那一半可以留给病人做纪念。如果对方不要,也可以留着为那些没钱做下颌骨的穷人使用。

对于穷人来说,能有新的下颌骨肯定要比空下巴来得强,至于是否真的匹配自己的脸型已经不重要了。

其实只要素材积存的数量越多,能供选择的余地也就越多,也就是刚开始尝试的时候会困难些。

好像可以试试!!!

在卡维的一个问题之下,瓦特曼对棉布整形甚至骨关节矫形又有了全新的思路。他无视台下混乱的局面,板着张老脸,自顾自地快速整理了所有材料,然后把它们一股脑塞进包里。

瓦特曼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简单和一旁的主持人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地下台离开了会场。伊格纳茨、卡维以及场内所有外科医生都被视为了空气。

“院长都给气走了,你们应该能看出来这种说法到底有多离谱了吧。要把整根象牙都塞进嘴里,想想就可笑。”

“你在说什么呢?还有人把象牙喷嘴塞进钢门里,岂不是更可笑?”

“一个是缝进下巴,一辈子不拿出来,一个只是做灌肠罢了,这能一样?”

“我倒觉得很酷!”

“酷个P,你换着想一想,要是把你屁股削了,然后把象牙填充进屁股里,再用线缝上,你会是什么感受。”

“说得那么夸张,不是还可以做银质的么?”

“银质?那重量塞进你下巴,你再去吃个东西试试!哦对了,还有那位仁兄说的屁股,屁股灌了银,恐怕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吧。”

“这个臭小子想出来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根本没有操作性!”

“其实你们少说两句,院长说不定就不会走了......”

全场唯一能真正了解瓦特曼的大概也就只有两位副院长了,伊格纳茨看着自己父亲离开时的样子,笑着说道:“他或许真的以为你这种做法可行。”

卡维也没想到自己只是试探性地抛出了一个类似“人工关节”的概念,就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他不知道最早的人工关节是什么时候应用的,选用的材料又是什么,反正现在这个年代没有消毒没有术后抗感染,想要做好这类手术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只可惜这种笃定并没有持续太久。

等主持人把他叫上台准备为自己那台剖宫产好好做讲解的时候,卡维发现了瓦特曼遗留在讲台上的两张文件稿。

上面详细记录了英国著名外科医生约瑟夫·李斯特医生对于石炭酸的各种应用,不仅仅只限于切口处的涂抹,还会利用压力泵给整个手术剧场喷上石炭酸的喷雾。【3】

这大大超出了卡维的意料,因为就连他也没想到还可以这样降低空气中的含菌量,也就变相降低手术切口的成功率。

而且这种设计已经在向手术室靠拢。

卡维原本认为19世纪对于手术剧场的态度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想要设立相对无菌的手术室几乎没有可能。可谁会知道,在海峡对岸,竟然已经有人开始引入了空气消毒的概念。

当然,如果严谨一些的话,比起“消毒”,卡维更喜欢用“防腐”来形容石炭酸的作用。

然而石炭酸毒性太大了,如果做成喷雾,不仅对手术病人有损伤,手术医生和在场的其他观众都得遭殃,慢性中毒肯定是跑不了的。

“诸位,我没想到瓦特曼院长竟然走了。”卡维面对台下的指责,笑着说道,“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已经想到了好几种象牙下颌关节的制作方案,急着回去尝试了吧。”

“别再吹这个了,随口说一句的东西毫无信服力。”

“是啊,与其在这里和我们争长短,还不如直接说你的剖宫产。我们大老远过来可不是看你瞎聊天的,而是想真正学一点剖宫产的技术,要不然谁肯坐在台下看你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受你的气?”

“说得有理,还是直接说手术吧。”

卡维也想说手术,但瓦特曼留下这两张纸不是摆设,用意很明显:你得给我继续搞事!

想着对方手里捏着自己的入学推荐信,卡维还得继续卖力:“在汇报我的剖宫产手术之前,我觉得还是得给瓦特曼院长的手术画个句号。”

“院长不是走了么?”

“主持人都叫到你了,能不能别浪费时间?”

面对质疑,卡维没去多理会,只是回了一句说道:“我刚才的提问确实有些天马行空了,但你们要说完全没意义,那也不尽然。面对下颌骨切除,病人的样貌会发生许多的改变。对于那些爱美到极限的人来说,这种方法完全可以做尝试。”

“别开玩笑了,下颌骨做切除并不难,只要切掉肌肉然后上骨锯就行,无非是需要些切除的经验,否则会误伤周围的组织。但你说要重新造一个下颌骨,并且把它塞进去。依我的经验,手术时间肯定会被无限拉长,术后切口必定会溃烂。”

“所以瓦特曼院长今天真正的目的在于术前术后的护理工作。”

卡维拿出那两张纸,指出了李斯特医生在这方面的成就:“那台鼻整形术肯定也运用了相似的石炭酸,用石炭酸做切口保护,防止它们溃烂。”

“又是李斯特!!!”

“这家伙自从和南丁格尔见了一面后,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

“肯定又是英国佬的把戏。”

卡维见他们如此还是觉得应该先用数据说话:“李斯特医生的医院已经重新焕发的活力,手术后的死亡率直线下降。尤其是他的截肢术,死亡率已经掉到了不足10%。”

“那么低?”

“白纸黑字。”

“不可能!溃烂的死亡率怎么会那么低?”

“所以我说了,他用了石炭酸涂抹切口,并且对整个手术剧场都喷洒了石炭酸。”卡维知道他们又要否认李斯特,便又拿瓦特曼的手术做比较,“院长的这位病人可没出现任何溃烂的迹象,关键还是体质瘦弱的姑娘。”

同一件事,只要换了个人做,观感上就会完全不同。

当然瓦特曼还没有强悍到让他们屈服的程度,大家依然是同辈的竞争关系。同意不同意还是他们自己说了算,医疗规定在当代不是硬性标准,更不可能写进制度和法律。

“既然你们要让我聊剖宫产,我又不得不提一句剖宫产的切口。”

卡维拿出了自己准备的手术简图,说道:“当时希尔斯老师先做的切口,是旁正中,长度超过了10cm。这种长条形的切口一般在腿部和其他部位肯定是病房的噩梦,维持四天最后就会以崩线溃烂做结束。”

切口越大越容易感染,这是所有人的共识,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外科学院要特地划分出整形外科。

因为整形外科一般停留在额面部,切口小,血供丰富。只要交给有经验的外科医生,手术时间一般不会超过20分钟,对于切口溃烂有较好的预防作用。

可要是四肢躯干的大面积损伤,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我的剖宫产成功了,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我的手术技法有多么纯熟,而是术前的准备工作。”

卡维把那些过程都说了一遍,然后又谈起了手术后的护理工作。可台下那些医生依然没有兴趣,他们坚信自己才是最正确的,这些无用功只会耽误自己的工作。

这进一步激发起了卡维的辩论欲,也让这场例会向着一个奇怪的方向越走越远:“好吧好吧,你们肯定不知道我的产妇在接受了这些护理工作后都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

“一个身高不足1米6的19岁姑娘,刚被人硬生生剖开肚子不到2天,就已经能提起刀砍翻两个大男人了!”

98.你什么都没有! 父系社会中的女性一直都是柔弱无用的代表,很漂亮,但也很脆弱,也就是个能生孩子的花瓶。一位身材如此娇小的姑娘竟能干翻两位男性,其本身就比剖宫产更有故事性。

卡维惊奇地发现,这些外科医生们在面对合理的消毒模式时一直持着将信将疑或者否定的态度。但当听到一个女人干翻了两个男人的成功事迹后,却统一默认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到头来,他们也只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罢了。

作为目击者,卡维简单描述了一遍诺拉“行凶”的过程,夸张的动作幅度和有节律的捅刀子过程,给这台剖宫产涂抹上了一层传奇色彩。

“她真的只有不到1米6?”

“恩,1米5出头些。”

“太奇怪了,如此身高的姑娘除非全身肌肉,否则力量严重不足。而且她还穿着裙子,行动非常不方便。即使是背后偷袭,在没有接受过严格军事化训练的前提下,根本没办法同时对付两个男人吧。”

“难道她是个退伍军人?”

“她是姑娘!姑娘!!!”

“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又不是没有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的先例。”

“奥地利军队会要一个不足1米6的士兵?”

经他们这么一分析,卡维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帮诺拉创造了复仇的空间:“我觉得被压迫的愤怒是她最好的力量源泉,其他就归类给刀刃足够锋利吧。”

“在狭小的空间范围内,如果武器差距过大,倒也不是不可能。”

“等等,你们是不是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刀就算再锋利也得砍到人才对,她刚做完剖宫产身体很虚弱,又那么矮,凭什么砍人?尤其是那一段......”那人试着按照卡维所说的内容模仿起了弗勒尼变成筛子的过程,“这样大幅度的上下腰腹运动,腹部纵切口很容易崩线。”

所谓兴趣是学习最好的老师,很快他们对于诺拉本人的兴趣就慢慢转移到了手术上。

因为这个结果是各种巧合下的产物,卡维还是需要好好解释一番:“切口其实还好,本身缝合切口的就是我们医院的赫曼医生。操作稳定细腻,对合也没问题。术后我做了一次切口清洗,然后用大量绷带缠紧腹部,防止裂开。”

“赫曼医生?我记得他的缝合技术只是一般而已,应该还没达到这种地步才对。”

赫曼的缝合确实不怎么样,但他们却低估了协助者发挥的作用。只要帮忙对合好切口,然后确定入针位置,再稳住缝合的线结,就算是个刚学了打结的实习生,卡维也能把他直接抬到外科缝合的标准水平。

何况赫曼主刀了不少手术,本就有底子,还远没有那么不堪。

卡维自然省掉了这些过程,而是重点强调使用过的高浓度酒精:

“有一点值得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切口裂开不仅是缝合的问题,还有愈合方面的问题。在瘴气干扰下,切口会软化溃烂,所以我在术前会使用高浓度烈酒,经过两次蒸馏后的白兰地,隔绝掉了瘴气。”

这是卡维的一次尝试,希望通过诺拉的勇猛来帮助自己打开局面。

效果还不错,有些医生总算有了些兴趣:“酒精可以隔绝瘴气?”

“对。”

卡维笑着又把自己当初瞎编的理由给说了一遍:“瘴气、溃烂都有难闻的臭味,酒精有香气,能抵挡住瘴气的侵袭。如果大家能放下成见,看看李斯特先生使用的石炭酸,其实和我所用酒精的初衷是一样的,因为石炭酸也有一股芳香气味。”

“......”

台下一片寂静。

他们都是在奥地利保守泥沼里泡大的老顽固,不愿轻易相信所有悖于“常理”的新理论和新发现。

但他们的职业却是必须走在技术前沿的外科医生,比起效果不明的内科和数据不够明显的产科,手术效果立竿见影的外科更容易暴露出问题,也更需要解决问题。

这些外科医生嘴上说着切口溃烂就是个几率问题,和虔诚有关,但心里还是希望能改变现状的。谁愿意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手术,辛辛苦苦缝好的切口,最后化成一大片烂肉呢。

卡维算是给了他们一个重新认识手术的契机。

当然这里还包括了南丁格尔的大胆尝试,李斯特医生的创新,瓦特曼的坚持。再加上卡维手里不到20%的切口感染率和0%的死亡率,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不过卡维知道,即使面对如此多的证据,他们还是走不过心里那道坎。

所以他也没有强求,把抗感染放在一边,先介绍自己的催产素新药:“算了,还是先说手术吧。当时病人的子宫出血严重,我们只能靠鸦喙钳和双手进行压迫止血。”

这是所有剖宫产都会遇到的问题。

19世纪剖宫产取胎困难,子宫又是类似腹部的长形纵切口,止血相当困难。绝大多数死在手术台上的剖宫产都和大出血有关,而术后死亡的那些产妇,也大都出现过大出血。

“在场有几位前辈应该去了当时的手术现场,我使用了一种来自东方的产科新药。”卡维掏了掏口袋,拿出了一管,“这种无色透明的液体能在原有子宫收缩的基础上,进一步剧烈收缩,让子宫在短时间内自行止血。”

“怎么使用?”

“用注射器打入子宫肌肉层。”

“真有那么神奇?”

“确实很神奇,而且效果显著”

一个人自吹自擂总显得单薄,那几位去过现场的外科医生在看到卡维的视线后也不得不承认催产素的效果:“确实是非常好用的药物,具体打了几针我忘了,但胀大的子宫很快就缩小了一倍,很快就止住了出血。”

“我也可以作证,止血效果简直和施了魔法一样。虽然作为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该这么形容,但我实在难以找到合适的比喻来描述这件事。”

“止血效果确实不错,但对于副作用还需要做些远期的验证。”

卡维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立刻跟上说道:“我给田鼠用过药,副作用大概只有一个,血压升高。”

“血压?你怎么测的血压?”【1】

“你要知道,即使使用最先进的血压计也没办法准确记录读数,血压就是个很模糊的概念,请务必说得详细些。”

市立总医院里确实没有方便的血压计,为了能测试催产素的极限,卡维牺牲了好些田鼠。现在他需要一个陈旧的概念来解释血压升高这个新概念,卡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四液学说:“换个说法大概就是增加血液。”

听到这句话,台下那些疑惑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一切。

“总医院里那台老掉牙的血压测量机器因为太大了,对仓鼠无效,不过我选择了更为古老的做法,比如上世纪30年代的颈动脉穿刺血柱法。”【2】

卡维叹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根本不需要记录什么详细读数,因为只要注入大剂量催产素就会造成血压的剧烈增高。如果继续增加用量,田鼠就会在短时间内死亡,造成严重的内出血。”

能传承千年的四液学说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确实能自圆其说,现在终于成了卡维推销自己药品的重要工具。

相比“帮忙缩小子宫”、“短时间内止血”,血液的增加不是什么特别有害的副作用。对于大量失血的剖宫产产妇来说,额外增加血液、升高血压并不是什么坏处。

“卡维医生,有没有试过将药物投产?”

“正式投产还需要些时间。”卡维说道,“不过考虑到病房里还睡着好几位需要剖宫产的产妇,我又制作了一批药物以供后续使用。”

“投产后有没有考虑过药品的价格?”

“因为制作工序和原材料方面的问题,药物成本相当高,定价自然不会太便宜。”

现在简陋的化工业水平让卡维很无奈,自然浸出的制作时间长、操作繁琐,要比日后的合成法困难许多。但眼下只有浸出一种办法,只有等之后用上猪脑再压一压成本了。

“我会在保护专利的前提下,尽量降低造价,至少让所有需要剖宫产的产妇都能用上催产素。”

说完催产素,卡维开始给他们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手术细节,包括腹部切口、子宫切口、取胎方法、取胎后如何取胎盘、如何进一步止血、如何缝合子宫,最后的腹腔探查等等......

虽然瓦特曼给这台剖宫产,加上了“近乎完美”的形容词标签,可在卡维眼里,它并不完美,因为前半段的主刀权一直在希尔斯的手里。而且产科本身就不是卡维的强项,过程肯定还有可以优化的地方。

接下去是出血更为凶险的前置胎盘,在剖宫产的路上卡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在这台剖宫产汇报的最后,我还是希望提前说一说另一位病人。”

卡维特地准备了李本这个反面教材:“他是那场凶杀案的幸存者,如果大家手里有节目单的话,应该能看到,在整个例会最后那台复合外伤的病人就是他了。

我并没有要打乱会议流程的意思,我只是希望在提及术前准备和术后护理的情况下,把他当成反面教材。

在我接手的那些外科病人中,他是唯二没有做术前准备和术后护理的人。另一个是莫拉索伯爵,之前伊格纳茨老师的汇报大家也听了,很清楚他的大面积伤口溃烂到了什么地步。

然而李本的伤口更严重!”

李本的床位通风条件差,又没有接受严格的护理,四处刀伤已经全部感染。

尤其是腿部那条斜长形伤口,已经肿胀溃烂,天天往外流黄绿色的脓汁。按伊格纳茨的做法,这种情况必须立刻截肢,否则没几天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但卡维还是想再等等,等再严重一些做个彻底的清创看看有没有救回来的可能。

当然面对李本的时候,他肯定不会是这种对待实验老鼠的态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三言两语间就让李本的内心对保守治疗充满了希望。

毕竟没人希望自己后半生和假肢、拐杖为伍。

“李本先生被砍中四刀,因为现场没有合格的器械,我只能第一时间帮他做了止血缝合。”

卡维避开了所有手术细节,直入抗感染的主题:“现在才过去没几天,四处切口全部溃烂,腿部缝合线崩了一半,伤口敞开,天天散发着恶臭。考虑到李本先生强烈的保守治疗态度,我决定使用李斯特先生的石炭酸,给予一次最为彻底的清创......”

就在他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台下忽然响起了希尔斯的声音:“卡维,别再浪费时间了。”

卡维愣了愣,扫了眼一直沉默到现在的其他人,问道:“怎么了?”

“首先声明一点,我不是眼红你抢走了那台剖宫产。我知道自己实力不济,如果坚持下去必然酿成大祸,也就没有现在诺拉的母子平安。”

希尔斯说道:“在奥地利,想证明你和李斯特先生的方法是否有用并不容易,你的这种做法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卡维不解,“只是因为我没去过医学院?没有毕业证书和相应的学位?”

“这是其一。”希尔斯无奈地说道,“其二就是你充其量就是位合格的年轻外科医生,没有经验,没有资历,没有社会地位。除了莫名其妙做成的一两台成功手术之外,什么都没有。哪怕你拥有一样,我也不至于这么和你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

“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它是事实?就靠十几个安然无恙的病人?”

“难道这还不够么?”

“在场那么多外科医生谁没成功过?不过是天主临时恩赐下的结果!”希尔斯继续劝道,“等你在手术剧场主刀一整年,拿着上百例手术病人的术后恢复数据再来这儿吹嘘那套护理流程吧。或许到那时,会有一些人相信你的。”

卡维叹了口气,对当代阶级观念又有了一个更直接的认识。

怪不得身登高位的瓦特曼不敢乱来,以这帮人的保守作风和内部权力斗争,如果稍稍强硬些,就必然会把学院分割为消毒与非消毒两派。

而由卡维提出来就要简单多了,没人会把他当回事。就算真的出现了两派分裂,到时候瓦特曼再现身调停也不迟。

想到这里,卡维没有迁怒希尔斯,相反希尔斯的话让他省了许多不必要的口水:“我想请问在座的各位,如果把我换成伊格纳茨教授,刚才那些内容的可信度是不是就高了许多?”

“那是当然。”

“至少有一试的必要。”

“就算换成艾丁森副院长也不行,谁让伊格纳茨是男爵呢。”

“男爵......到头来还是得看出身。”卡维要的就是这句话,“如果我也是男爵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别开玩笑了,你怎么可能是男爵?”

“你父亲不是个理发师么,怎么会有爵位?”

只见卡维从口袋掏出一张准备了两天的证明,看上去皱巴巴的,但上面敲的确实皇家印章:“我是安德森·埃德蒙男爵的长子,这是我的世袭证明。”

99.“压台” 卡维捏在手里的那张纸是米克费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才帮他弄来的。

纸上的章肯定是真的,米克有这个本事,从他能轻易弄死安德利就能看出来。但写的内容肯定是假的,安德烈一辈子打光棍,根本就没孩子。

这个体态和阿尔方斯差不多的中年人继承来的男爵就是个空壳子,是爷爷花钱买来的爵位。到他这一代生意失败,钱也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手里更是没半点实权。

当初摆在年轻安德烈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靠着zf里一丢丢人脉和手里的男爵爵位,远赴帝国南疆当个地方小官员。做的是国家公职收入固定,只要不出差错生活就会过得很安稳。

但那破地方本来就很穷,污糟事一堆,真要上任恐怕一辈子就会一条平直线地走到终点,毫无波澜。

而另一条就是进入部队,建功立业,让贵族阶层里的这颗名叫埃德蒙的沙尘重新变得伟大。

反正口袋空空,安德烈又喜欢音乐,又不想离不开维也纳,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在军队里足足待了五年,安德烈在战场上也确实拼命,倒也赢得了些功绩。这些功绩为他获得了不少奖赏,卡维现在住的那套豪华公寓就是其中之一。

但他依然很后悔。

因为这五年不仅让安德烈得到了好几处伤疤,其中有颗子弹还毁掉了他的生育功能,埃德蒙家族还没来得及伟大就要没了。

现如今的贵族血统倒在其次,真正看重的还是权和钱,安德烈手里除了几套房产什么都没有。这样边缘化的男爵,在颓废了好些年后,也就靠收点地租租金过过日子,本来也乐得自在。

没曾想遇到了卡维,起了一点点贪念,就......

卡维对贵族继承里的一些繁文缛节没兴趣,也没什么了解,反正米克告诉自己这张纸能用,他就把东西掏了出来。以李本的重要性,米克没可能忽悠自己,用肯定是能用,至于台下那帮老顽固认不认账就不是卡维能管的了。

想到19世纪也没什么鉴定真伪的办法,上面有个官方印章和签名,应该也足够了。

从包括伊格纳茨和希尔斯在内绝大多数人的震惊眼神里,卡维知道自己还能继续忽悠:

“虽然还没有真正继承,这也只是一张身份的证明,但至少父亲的房子已经在拉斯洛先生的帮助下成功转移到了我的名下,这点伊格纳茨老师应该已经知道了。”

伊格纳茨当然知道房子的事儿,一直以为就是拉斯洛送的,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希尔斯也听说过房子,对于这种身外物他没什么兴趣,但那张身份证明确实重重地打击到了他的自尊心:“你这张纸,这张纸是假的吧?”

“假的?”卡维晃着手里这张纸,“双头鹰的章是假的?”

希尔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本来以为卡维只是个平民理发师出身的泥腿子,现在摇身一变竟然成了男爵。他气冲冲地跑上讲台,仔细看了看证明内容,根本辨不出真假。

“希尔斯医生,看完了么?”

“我只是觉得......”

“觉得章是假的?”

“不,这章应该是真的。”

“那就是纸张有问题?”

希尔斯轻轻揉搓着手里这张纸,虽然看上去有些皱,但纸张的触感和纹章的印花都没问题:“纸也......”

“那就是旁边的签名是假的。”

看着[弗朗茨·约瑟夫]的大名,偶然见过几次国王签名笔迹的他哪敢把“假”字挂在嘴边。

面对现实,希尔斯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刚才的一连串质问和否定被卡维用这么一张字条给击了个粉碎。现在不管是外科技术比不上,就连自己最硬的身份地位恐怕也要比不上了。

到了19世纪下半段,买爵位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贵族的水分越来越大。卡维又是私生子,又是最没用的男爵,自然水得透彻。但有了官方盖章,男爵终究还是男爵,对保守的奥地利平民来说这张纸就是龙门。

台下多少人希望靠高学历和医术,在自己工作的最后几年捞到点贵族的门槛。

但现实是残酷的,走科技路线还没有文艺路线来得容易,和有个好爹的某个踩狗屎运的家伙来说更是没法比......

希尔斯是矿产公司老板的儿子,以家里的财产肯定买不起爵位,他就想靠努力去争。没曾想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终于踏上了起跑线,刚抬腿起步,一个叫卡维的男人就已经飞一般超过了自己并且迅速站在了终点线上。

他慢慢走下台,在众人七嘴八舌之下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默默离开了会场。

一个小人物的离场不会影响大局,就连一直提拔他的伊格纳茨也没太在意。从希尔斯放弃阑尾手术开始,伊格纳茨就已经在心里把他逐出了师门。

毕竟自己身边已经有了像卡维这样有天赋的学生,赫曼也足够听话,没那么多棱角。

看着希尔斯的离开,卡维反倒有些落寞,从能力来看他肯定要比赫曼来得强些。一个外科团队四人组是标配,面对复杂手术能保证足够的人手,而面对普通手术时,只要再拉上一两个实习生,一个团队还能拆成两个来用。

现在四人成了三人,这种弹性也不复存在了。

所以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把达米尔冈挖到手。

虽然卡维看不出他的上限,但下限肯定比希尔斯和赫曼来得高,拿来当助手再合适不过。当然达米尔冈也有自己的坚持,挖人需要时间,没办法一蹴而就。

现在卡维还是得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演讲汇报上。

既然拿出了身份,他也就没想再好好说话:“身份我也挑明了,到最后我也就是想证明术前消毒和术后护理对病人手术后的生存率有非常大的相关性罢了。

看看你们手里糟糕的病患死亡率吧,再看看市立总医院的。只是这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医院外科收治了53位病人,术后切口感染的人数只有17人,死亡更是只有10人,只有不到20%。

反正能说的我都说了,数据摆在这儿,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随便吧。”

说完,他就径直走下了讲台。

卡维认识到了医疗发展的阻力,单凭现在的地位和能力想要在奥地利畅快地传播医疗技术是件很痛苦的事儿。

相比起来英法就要自由许多,人人都在寻找创新,人人都在想方设法地改变现状。在根本没有医学统计学的现在,只要有少量样本的成功就能说服许多人做尝试。

这种尝试又在变相增加样本量,最终形成大样本数据,靠着正循环得出结论。

只要卡维给的是正确答案,结果必然是能成功的。

而在保守的奥地利,皇室在保守,贵族在保守,就连大部分科学家也在保守。他们在一开始就打断了这种循环,最后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卡维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眼睛看着台上的伊格纳茨,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的事:难道要离开奥地利?

......不急。

想了片刻他还是否掉了这个想法。

现在自己身边有伊格纳茨、拉斯洛和莫拉索,身处欧洲规模最大的医疗中心,很快就要走进欧洲最古老的大学就读,没必要浪费积累下的这些资源。

而且英法毕竟是国外,在本国生活肯定比国外要轻松舒服些,不会受到歧视。

至于传播医疗技术和展现自身实力,对于懂英语的卡维来说,其实还有另一条路。

......

伊格纳茨的阑尾手术过程没什么好多聊的,无非就是三步:切开肚子,找到阑尾切掉,关上肚子。

对于阑尾手术,成功与否一直就是个无法靠人力改变的几率问题,甚至于伊格纳茨也是这么认为的:“这次手术能成功,除了施密特神父足够虔诚之外,还得谢谢卡维,是他一直在反复劝说我,让我再仔细找找,最终成就了这次手术。”

问题的焦点被集中在了手术之后。

“听说阑尾里有蛔虫?”

“确实是一条非常粗壮的蛔虫,末端也出现了癌变,这证明施密特神父的体液非常紊乱。”伊格纳茨说道,“因为切口太长,神父的恢复时间要稍稍长一些。等彻底恢复后,我会让法托拉德医生过来给他好好看看。”

“如此长的阑尾,切口也很长吧?”

“17厘米。”伊格纳茨说道。

“什么?那么长?”

“这可比剖宫产的切口还大,神父不要紧吧?”

“卡维的术后护理非常到位,切口也长得不错,并没有溃烂的迹象。”

伊格纳茨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手术名单,从鼻整形+下颌骨切除开始,手术的切口是一条比一条长。但事实证明,只要隔绝瘴气的消毒做到位,切口就能长好。

其实在伊格纳茨的眼里,李斯特和卡维的这种办法很奇怪,让原本干净利落的外科手术变成了女佣擦灰的家务活。

但作为老师,又是卡维新术式的直接受益人,伊格纳茨也忍不住帮忙营销了一波:

“诸位,如果卡维新到手的男爵头衔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我头上这个男爵应该就没什么异议了吧。我在此不得不帮他再说几句,不是出于师徒关系,而是简单的外科医生身份。

我恳请诸位尝试一下李斯特先生的石炭酸,或者是高浓度酒精。在术前做简单的空气喷洒和皮肤擦拭,术后根据切口渗出多寡换用干净的纱布绷带,不出三个月,你们就能看出其中的变化。

如果你们不愿自己做,完全可以让助手帮着做嘛,毕竟外科医生的医术还是体现在了手速和死亡率上!”

就当众人以为伊格纳茨是在为自己学生摇旗呐喊的时候,没想到他含笑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的杀招。

全奥地利外科医生手术的速度谁最快?

当然是他伊格纳茨!

多项手术速度记录的保持者,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死亡率谁最低?

还是他伊格纳茨!

放眼全欧洲,能把死亡率稳定在40%左右的外科医生也没多少人。

“老克恩!你别太得意!别忘了,你的学生现在已经主刀了两台大手术,死亡率是0!”

不知是谁不合时宜地吆喝了一句,敲醒了伊格纳茨还在熟睡的美梦:“学生超过老师不是很正常嘛,再说了才区区两台手术而已。我现在也学会了他的消毒方法,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正相反,需要担心的不该是你们么?”

“???”

“你们手里的死亡率已经够高了,要是还硬挺着,到时候数据难看了可别怪别人!”

卡维的消毒理论和男爵证明就已经轰炸了一波,现在伊格纳茨又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他们的手术能力,师徒两人这种不在同一频道上的合作倒是机缘巧合地将了不少人的军。

至于有多少人肯去尝试,那就只有天主才知道了。

“例会最后的压台手术,正是刚才汇报剖宫产的卡维......卡维医生。”

那张男爵证明在主持人脑内的冲击并没有立刻消退,介绍时免不了停顿了半拍。他深吸了口气,及时调整了心情,说道:“这是一台真正意义上的临场抢救,比起战地医院更高效,在城市医疗史上也是非常罕见的个例......”

话还没说完,卡维就径直走了上去:“特克斯医生,不用浪费时间介绍了,还是我自己说吧。”

在他眼里,李本这台急救止血手术没有多少细节可讲,因为理论就是结扎血管,缝合肌肉和表皮,谁都懂,真正有用的全是临场经验。

这东西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经过刚才的事儿,也压根没想好好说。

“伤员李本,刚才已经说过了,调戏那位姑娘后不幸身中四刀,失血过多。当我进屋后,发现他左腿、左前臂、左颈部都有切口,考虑到危重程度,我优先处理了颈部切口,然后是腿部,最后是手臂。

血管我做了统一缝合,然后是肌肉,最后是皮肤......”

卡维顿了顿,看着自己带上讲台的两张白纸,摇摇头:“......我说完了,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100.巨浪 卡维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快速完成了摆烂流水账式汇报,看着说了全过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这种做法深深刺激了那些外科医生们的神经。

就算是医学院里脾气最臭的解剖学教授,在面对那些麻烦学生的时候也没这么说话的。何况站在卡维面前的还是在手术剧场深耕那么多年的主任级医生,汇报的还是压台手术,怎么可以这么糊弄人?

你倒是把细节说清楚啊!

“完了?”

“完了。”卡维两手一摊,“本来就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手术,实在是瓦特曼院长抬爱才把我放到了这个位置。大家如果有问题就问,没问题就散了吧,我看大家忙了一天也挺累的。”

这么一说,搞得台下那些医生非常郁闷。

要是放在从前,高高在上的他们哪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如果场内有年轻人如此胡闹肯定会惹来巨大的非议。轻则被喷下演讲台,重则直接轰出学院会场。

其实一开始他们就是这么打算的。

一个平平无奇的伐木工,偶然机会下进了市立总医院工作,又在伊格纳茨的提点中机缘巧合地做成了一两台手术。

小市民会在看完报道之后称他为百年一遇的外科天才,年轻的外科医生们也许会羡慕他的手术天赋,但已经有了些许成就的主任级医生们的感觉就不同了。

作为前浪的他们虽然也会羡慕后浪,可这后浪来的也太猛了都快成巨浪了,或许还没到沙滩就能把他们吞个干净。

因此,羡慕很快就转变为了嫉妒。

有些是嫉妒卡维完成了复杂的手术,而有些则要更神学一些,嫉妒他深受天主的照顾。

当然这两台手术都是客观存在的,过程近乎完美,作为资深外科医生们没可能错过。但他们的目的并不纯粹,除了学习一些细节处理之外,肯定还夹带了一些质疑的眼光。

只可惜卡维刚才拿出的贵族证明悄悄埋下了种子,潜移默化下把他们的这种想法全压在了心底......

外科学院的例会不是喝酒吃席,同僚之间聊天说笑,而是在于交流和学习。早上那些新风向也就看个新鲜,真正吸引他们的还是下午的手术汇报。

汇报的前半段干货不多,许多医生都是选择性无视,因为那些手术他们平时也在做,无非就是成功率和术后恢复的问题,不受他们掌控。后半段就不同了,都是他们很少会去碰的大手术,技术难度直接上了好几节台阶。

比如鼻成形+下颌骨切除就不是人人能做敢做的,就算真做了也没有那么成功的案例。剖宫产按卡维的说法需要依靠缩宫素,阑尾更是靠寻找时的一点点运气。

这些手术的技术门槛很高,成功率非常低,但至少操作流程他们是知道的,有些还上手做过,只是成功率和胆子不够而已。

相对的,最后这一台现场快速止血缝合对他们来说就真的是盲区了,别说做,就连看都没看过。

那几个去过前线做过军医的,战时也就是待在后方战地医院做手术。前线和后方差得太远,靠战地马车送回来时间肯定来不及。遇到严重的四肢外伤,他们就得当场截肢,脖子外伤半路就没了。

而城市更麻烦,没有急救系统,街道巷口错综复杂,不管大小马路早晚都是高峰期,堵车也是常态。【1】

外部条件如此,严重外伤只能在现场等死,医生也就没了练手的机会。

有不少人甚至都没见过颈静脉破裂的病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在血流光之前控制住切口,快速做缝合。而脖子出现血肿后的环甲膜穿刺,对他们来说更是天方夜谭。

提问都是建立在完整汇报的基础上做查漏补缺,现在卡维摆明就是不想好好讲,丢个答案,连思路也不给让学生们自己去琢磨。

他们无从问起,想来想去还是得从头还原整个场景才行。既然是临场做的急救,那就得有些临场的感觉才行:“能不能描述一下李本先生当时的基本情况?”

“恩......满地都是血,人身上也是血,恕我词穷不太好描述。”卡维想了想,还是说道,“如果硬要做比较的话,就和身上摆了几十条水蛭一起吸血时一个样子脸色煞白。”

“失血过多?”

这个年代医生正在为血液多少发愁,多了自然要用放血疗法,但少了又不行。几十条水蛭一起用餐显然是不行的,可想而知当时的李本失血有多么夸张。

在历史上就有很多人尝试过止血,从最早的体表的物理压迫到后来变为大面积烙铁沸油,再到现在重回物理压迫的怀抱,缝线能做到更精确更细致。

其实就在不远的未来,当电气设备进入医疗,类似烙铁这样的止血方式又会重新回到外科医生的手中。只不过比起中世纪,现代的电刀也能做到更精确更细致,甚至还能替代掉一部分手术刀的功能。

但四液学说一直都有一个盲点,从来就只有放血,却没有输血。

如果医生真的判定了病人血液不足,也只能靠调配好的草药慢慢补血,更直接的输血一直都是个难题。【2】

卡维现在也没办法做输血,能做的就是在短时间内止住出血,降低死亡风险,而这正是台下那些医生最想听的:“卡维医生,在面对这样一位伤员时,到处是伤口,到处都在出血,你是如何做判断的?”

“因为颈部切口很长,出血最多,考虑到颈动脉,我肯定优先查看颈部伤口。当然在查看之前,我还得看看大腿的伤口有没有伤及股动脉。这两处肯定要比手臂来得重要,需要优先处理。”

卡维简单的两句话,在他们听来就和天书一样:“这......这怎么查看?”

“当然翻开了查啊。”

“颈部出血非常严重,一旦翻开那还止得住么?”

经历过剖宫产的医生都知道这种出血有多猛,子宫是大范围不停往外渗,而静脉本身就和破了的水管子一样咕嘟咕嘟往外流。他们对止血的观念还停留在被动观察和大范围压迫,对于精细化的缝合结扎并不熟。

“不翻开怎么知道破的是动脉还是静脉,不翻开怎么知道具体伤到了什么地方,不翻开怎么做止血?”卡维一连三问,问得台下哑口无言,“这里面就是一个速度的问题,翻开一旦看到出血严重,需要立刻寻找出血点。”

“然后呢?”

“上下都用鸦喙钳夹闭住血管,截断血流。”

“......能不能再说具体一些?”

卡维有些无奈:“已经很具体了。”

“卡维医生,你或许误会了。我们无法理解的是,你是如何只靠一盏烛灯,在一片溢满了鲜血的脖子伤口处找到出血点的。要知道伤口虽然有十公分,但并不算太长,你当时可就只有一个人。”

“太匪夷所思了。”

“虽然不太礼貌,但我还是得怀疑病例的真实性。”

听了这番话,卡维总算“跟”上了他们的思路:“哦,你们问的是这个,我让李本先生自己拉的勾。”

说完他就模仿李本当时的动作,做了一个两面开弓的模样:“他帮忙拉的勾,暴露出足够的视野,我嘴里叼着蜡烛就能提供亮光。接下去只需要用手指堵住血管缺口,吸干血液后鸦喙钳再跟上,就能止住出血。”

“原来如此。”

“这大概就是年轻人的临场反应吧。”

“太神奇了,有种让我梦回十多年前还没有乙醚的时代......”

“病人就在医院躺着,当时的情况也都在警察局备案,如果诸位不信可以去查。”卡维也累了,懒得再和他们扯这些手术之外的东西,“还是那句话,信不信随你们,我已经无所谓了。”

“我们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操作。”

在卡维眼里,大血管止血只是外急手术的基本功,因为车祸外伤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如果连大血管止血都做不好起码有一半外急伤员得死在清创室里。

但这个基本功到了19世纪却是打翻所有人思路的全新技术。

技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想要熟练掌握需要先记住详细的颈部解剖,然后再靠大量颈部外伤病人慢慢实践。当手指熟悉了皮肤肌肉的触感,血液流淌时的感觉就会变得越来越明显。

这对他们来说确实超纲了。

为了平息议论,也为了给自己降降热度,保持低调,卡维不得不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然后把止血的功劳分了一半给上帝。

“或许真是天主保佑在那时赐予了我一双能够救人的巧手,反正止血的整个过程就是这样。等我找到了破口,发现血凝块已经把缺口堵住以后,我也没再做血管缝合,,,,,,”

说到这儿,卡维忽然想起了环甲膜穿刺:“哦,对了,因为颈部压迫止血的缘故,李本先生的脖子周围产生了严重的血肿。肿胀反向内侧压迫了气管,造成呼吸困难。我为了方便急救,就先做了一个类似气切的小手术,重新开放了气道。”

众人只知道这是一台复杂刀伤止血缝合,再加上拉斯洛的气切,可没想过在当时的凶案现场竟然还有气切。

“你说气切是小手术?”

“气切本身难度不算小。”卡维考虑到时代因素做了调整,解释道,“因为止血时间有限,我只是用针头在李本先生的脖子上开了个洞而已。”

“气切还能用开洞?”

“开洞有用?”

“开在哪里?”

“气管上方的环甲膜。”卡维摸着自己的脖子,“这儿。”

“这里也能做气切?”

“能,但有一定的危险性,必须要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使用。”卡维索性把拉斯洛的气切手术放在一起说,“比如拉斯洛先生当时的喉部水肿,就可以做环甲膜穿刺。因为切入速度够快,恢复也快,缺点就是不能长久。”

诡异的止血之后又是从没听说过的环甲膜穿刺,这一切在卡维的轻描淡写之下显得特别简单,以至于让那些自视甚高的外科医生们有种进入了魔幻世界的错觉。

......

例会直到傍晚六点才正式结束。

卡维第一次参会获益几乎为0,倒是和好几位医生结下了梁子,为此他不得不立刻去了院长办公室,想瓦特曼讨要那张入学介绍信:“院长,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信送出去了么?”

“你可真够好学的,老想着这件事。”瓦特曼白了他一眼,说道,“早就交给邮递员了。”

“那就好。”

卡维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有了瓦特曼的介绍信,再加上自己现在的成就,入学没有难度:“瓦特曼院长,你是不是和英国的李斯特医生特别熟悉?”

瓦特曼抬头看了看他:“也不算特别熟悉,怎么了?”

“能给我一下他的地址么。”

“你要他的地址干嘛?”

“我想给他写封信,和石炭酸有关的信。”

“地址......具体地址我也没有,要不你直接送信去他的医院吧。”瓦特曼用手写了一个具体的地址,“......是一所伦敦的医院,对了,你会英语么?”

“会,我对英国的两家医疗杂志非常感兴趣。一本是BMJ英国医学期刊,另一本是La柳叶刀,所以粗略学过一些。”

瓦特曼皱了皱眉头:“英国医学期刊?你完全可以把手术记录发表在奥地利的医学期刊上嘛。”

卡维摇摇头:“看看今天的例会吧,发出去恐怕会引来不少指责声。”

“唉,一帮老顽固。”瓦特曼也是没办法,苦笑着说道,“是不是对他的石炭酸感兴趣了?那可比你的酒精便宜多了。”

“石炭酸确实要便宜许多。”卡维先肯定了李斯特的这种消毒方法,但马上话锋一转,说道,“但我觉得石炭酸还是有不少隐患,有不少报道声称它有毒性,如果想要长期用于临床需要改用更安全的消毒剂。”

“替代品可不好找啊。”

“哦,我已经有眉目了,这也是我写这封信的原因之一。”

101.李本先生,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平日里敢于躺上手术台的病人很有限,但外科医生的时间依然吃紧,空闲时仍需要靠解剖尸体锻炼技术,而像瓦特曼父子那样醉心手术的人,时间就更少了。

自从伊格纳茨开始学医,两人的交流就从两三天一次变成每周一次,也就是约定好周日做弥撒时能见上一面。

当伊格纳茨毕业进了市立总医院开始工作以后,每周一次就慢慢变成了每月一次。直到现在,他们见面就和学院例会一样,固定在了三个月一次。

卡维拿到地址后说了声谢谢就很快离开了外科学院,办公室里留下了父子俩。

“最近怎么样?”

先开口的是瓦特曼,虽然一直埋头写着自己的东西,但心里还是给儿子留了块地方:“你在医院住得惯么?”

伊格纳茨知道他要问什么,有意无意地给回答减了字数,显得心不在焉:“还行吧。”

“听说艾莉娜回自己家了。”

“......嗯。”

瓦特曼停了笔,抬头看了看他略显颓丧的样子,犹豫片刻还是想问清自己儿子的婚姻现状:“艾莉娜绝不会做出格的事,看你这样不用问,肯定是你有问题!”

“......”

“到底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伊格纳茨有意回避。

“外面有女人了?”

伊格纳茨眨眨眼睛,没否定也没肯定:“你就别管了。”

伊格纳茨身为市立总医院的外科顶梁柱,又兼任这里的副院长,身上扛着最强外科医生的头衔,压力非常大。那种一心想要治病救人却不得的感觉,瓦特曼很清楚:“你不会以为这么干耗着她就会回家吧。”

“我们都有工作,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瓦特曼叹了口气,丢了手里的羽毛笔,已经基本猜到了真相:“我身上那么多优点,你怎么就不学点好的呢?”

“我怎么没学好的?”伊格纳茨回了一句,忽然眉头一皱,“等等!什么叫学?敢情我现在的成就都是学你学来的?”

瓦特曼懒得和他吵架,只是伸手拿起桌上的相框,盯着里面的女人照片又看了起来:“解释来解释去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走了我的老路?”

伊格纳茨叹了口气:“还是换个话题吧......”

“还能聊什么话题?聊来聊去都是那个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年轻人。”瓦特曼吐槽了一句,忍不住又问道,“他真的只有17岁?”

“他以前的用工证上写着出生日期。”伊格纳茨说道,“再说,那张脸你要说他30也没人信啊。”

即使见过了真人,瓦特曼还是不敢相信卡维的年纪。

那可是市立总医院,和剧院签了约的,除了那些贵族,几乎每台手术都要进剧场表演。面对那么多目光,还得时不时解说两句,比窝在小房间里手术累得多。

“半个月前我也怀疑过,也觉得奇怪,但没办法......”伊格纳茨摊摊手,“事实摆在面前不由得我们不信,天主恩赐,他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

此时的卡维已经匆匆回到了医院。

米克之前有言在先,既然给了他爵位承袭的证明就得救活李本,所以得随时确认李本的伤口情况。

回到病房,卡维拿了病历本和清创用的器械箱,先找上了躺在门口的阿尔方斯:“阿尔方斯先生,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你说屁股?”

“对。”

“好很多了。”阿尔方斯见他还一脸轻松的样子,连忙说道,“你关心我还不如去关心关心那个德国人。”

卡维手里拿的就是李本的病历记录:“我正要问你呢,他今天的情况怎么样?”

“精神不太好。”阿尔方斯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宁,“就中午吃了点蔬菜汤和面包,连送来的葡萄酒都没怎么喝。”

“发烧是这样的。”卡维看着记录单里的体温数值,问道,“还有没有别的情况?”

“这......这不是该问护士么?”

卡维对护士们的工作一言难尽:“我问过了,没问出什么来,所以就想找你试试,毕竟是你的死对头嘛。”

阿尔方斯无奈地摇摇头:“他睡了一天,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好的,我知道了。”

见卡维要走,阿尔方斯有些不放心:“我看他这个样子是不是快不行了?”

“要是再熬个三四天体温降不下去,情况会变得很麻烦。”卡维也认同他的判断,“不过切口溃烂一直就是这样,一点点腐蚀进身体内部,过程很痛苦。”

阿尔方斯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把卡维拉到身边:“好兄弟,你可一定得帮帮他啊。他人要是死了,我还找谁去决斗?”

“他要是死了,不就恰巧证明你是清白的么。”卡维笑了笑,“决斗如此,生活亦是如此,伟大的天主自有安排。”

“可......”

阿尔方斯当然信天主,但看着角落里的李本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不行,我不认可这种结果!卡维医生,我在此真心实意地恳求你,务必医治好他,我太需要这场决斗来洗刷那一晚的耻辱了。”

“你也太执着了。”

卡维见他对自己的劝解不为所动,就当是做个顺水人情:“你放心,待会儿他就有精神了。”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能把他救活么?”

“问题不大。”卡维看了眼李本的病床,很快就谨慎地给这句话打了个补丁,“当然,前提是不能出意外。”

卡维无所谓米克和李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也无所谓阿尔方斯和李本之间的决斗结果,反正人活着能说话就行。要求不算高,难度也不大,就是处理起来疼了些。

李本就睡在角落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薄毯。

卡维快步走到他身边:“李本先生,今天身体如何?”

李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翻过身看到卡维时只能苦笑道:“我脑袋晕晕乎乎的,伤口疼得厉害,也没什么胃口。医生......”

“嗯,怎么了?”

“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卡维笑了笑,俯下身子轻声说道:“放心,我已经答应米克先生,会尽全力救你了。”

“真的?”

“让我看看伤口吧。”

李本定住左半边身子,扭动着半坐在床边,掀开了毯子。

和那天的情况正相反,颈部的感染程度最轻,手臂其次,腿部最严重。左腿切口上的缝线已经崩了一半,周围皮肤泛起了一圈黄白色,再往外就是炎症带来的红肿,典型的切口感染。

考虑到李本现在的体温一直在100-102华氏度左右徘徊(约等于38-39摄氏度),受了那么多天的罪,也差不多够了。

“溃烂有点严重了。”卡维脸色不太好看,把器械箱放在床头柜上,“李本先生,你必须接受清创治疗。这是现在对切口溃烂最行之有效的办法,没有之一。”

李本不清楚清创是个什么意思,只能附和着点点头:“额,能治好么?”

“莫拉索伯爵的腹股沟就是这样治好的。”卡维笑着宽慰道,“他的伤口可比你的还要严重得多,但清创之后只用了一周的时间就痊愈了。”

“那么神奇?”

也许是太怀念自己那副健康的身体了,李本听完就答应了清创:“赶紧治疗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卡维叫上门外的两名护士,从箱子里抽出了几根布条递了过去:“把他右手和右脚绑在床头和床尾,一定要绑紧了。”

“明白!”

护士是明白了,李本没明白。

看这架势他心里没底,也很想拒绝,但嘴上又不知道该怎么去拒绝,毕竟刚才说“等不及”的就是他自己:“你们这是要干嘛?”

“哦,这是清创前的准备工作,需要做一些肢体的固定,防止发生意外。”

卡维嘴角依然挂着微笑,没等李本缓过神来,就把他的左手和左脚也一并绑在了床栏上:“接下去请务必保持静止,你可以叫喊,也可以咒骂,可以.....反正除了动,你什么都可以做。”

“你是什么意思?”李本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就是清创啊。”

卡维拿出了一个棕褐色的玻璃瓶,上面只贴了张空白的标签,什么都没写。他转开瓶盖,把液体缓缓倒进了小盆里:“这是外科学院院长亲自调配的消毒液,我今天特地找他要来的。消毒液能有效对抗瘴气和切口溃烂,能帮助......”

“你等下!”

“怎么了?”

李本适时地打断了他的介绍词,眼睛紧紧盯着的是盆子里那块黄绿色的东西:“我想问问,那是什么东西?”

“哦,海绵擦。”

“海绵是干嘛用的?”

“说了嘛,清创。”卡维叹了口气,“我已经说三遍了。”

“可是清创为什么要用海绵?”

“也对,一开始确实不需要海绵。”卡维又从箱子里掏出了剪刀、镊子、鸦喙钳和手术刀,统统丢进了石炭酸消毒液里,“我需要先去除那些溃烂的皮肉,然后再进行深度清洗,这样才能阻隔瘴气的侵蚀。”

李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是清创?”

“对,清洗创口,清创。”

“不是吃药?”

“哈哈哈,我是外科医生。”卡维拍了拍胸膛,笑道,“外科的事情哪是吃药能解决的。”

“等等!”

见卡维要拿剪刀,李本拔高了嗓门:“我要乙醚,乙醚麻醉!”

“可病房里没有乙醚啊。”卡维有些为难,“而且反复使用乙醚很危险,容易出现意外。上周就有两个病人,才刚上台吸了两口乙醚就死了。”

“可是......”

“放心我手脚很利索,很快就结束了。”

卡维懒得和他再废话,左手撑开鸦喙钳一把夹住切口皮肤,右手提起剪刀“咔嚓”。在李本的惨叫声中,护士艰难地听出了卡维的要求,递去了止血纱布......

左大腿的伤口感染最重,也是卡维需要优先处理的地方。

全麻确实有一定的危险性,乙醚的剂量区间本来就小,要保证李本的生命安全,直接清创是最好的。要是在现代,局部清创肯定会用普鲁卡因之类的局部麻醉,但现在条件受限,只能委屈他了。

“太,太疼了!!!”李本咬着牙,浑身绷紧了肌肉,“能不能,能不能快一点啊?啊啊啊啊!!!”

“已经很快了。”

卡维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就像伊格纳茨当初说的,疼痛是一个人还活着的正常反应:“你能知道疼就说明还有救,不用太担心。”

“我这是!这是担心!的样子吗???”

李本真的像卡维说的那样,一改全天颓废的状态,单是嗓门就已经吸引来了其他病房不少人的围观:“好了!好了没有啊?”

“剪完了剪完了。”卡维给溃烂的切口做了修剪,又用剪刀的刀面顺势往下压了压,“很好,里面没脓腔。”

李本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大吼了三声:“好!个!p!”

“好了好了,马上就给你清创!”

“什,什么?”

卡维没回话,而让护士从办公室拿来了一瓶浓缩白兰地:“这是由阿尔方斯先生推荐的罗什舒亚特餐厅高档白兰地,经过整整三次蒸馏,效果显著。里面饱含了阿尔方斯先生的敬意,李本先生,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看着从瓶口缓缓倒出的琥珀色佳酿,李本感觉腿部伤口只一凉,紧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疼痛。

他感觉这些亿万细胞为了汲取白兰地,在这条切口内疯狂拼杀,每次刀剑的碰撞都直接刺激着他的大脑,太疼了,实在太疼了......

“好了,冲洗结束,接下去是洗刷阶段。”

卡维拿出沾满了石炭酸的海绵擦,刚要开始,忽然发现李本没了动静:“李本先生,李本先生?”

两名护士都还年轻,没经历过不用乙醚的外科手术,见他这样不免担心了起来:“他该不会是......”

卡维把海绵擦重新丢进盆子,手指搭在他的颈动脉三角区,然后又翻了翻他的眼皮:“脉搏呼吸都挺好的,就是疼晕过去了而已。不用管他,我们继续。”【1】

102.写信 【昨晚上......不谈了,下午一觉睡到晚上九点,感觉又活过来了】

卡维粗暴的清创方式弄得李本死去活来,晕过去两次,等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八点。这时卡维才把备好的鸦(防)片酊摆在了他的床边:“喝点吧,能睡个好觉。”

李本浑身湿透,黏糊糊的头发还挂着汗珠。他看着褐色小瓶,气得想发抖,但刚才的清创已经耗去了他很多体力,现在连抖都抖不利索:“你,你是存心的吧......”

“李本先生,别说笑了,您应该相信我作为医生最基本的职业操守。我一直谨遵米克先生的要求,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之前考虑到反复使用鸦片酊的危险性,所以只能委屈一下李本先生。”

卡维松开了他的带子,又从护士手里拿来一大杯温水:“把这杯水也喝了,如果肚子疼就再多喝点。”【1】

“这......”

“别问为什么,反正对你有好处。”卡维在他的病历本上写了几句清创记录,“如果不喝,到时候痛苦的还是你自己。”

李本不敢反驳,只能忍着疼接过了卡维递来的鸦(防)片酊,连忙喝上两口。

清创只是第一步,能否遏制住感染除了看李本的身体素质,还得看看后续的发展情况。

卡维手里什么检查都没有,一切只能从症状出发,主要还是得监控体温,查看切口愈合的状况。如果清创无效,感染继续在伤口蔓延,那就只能做些更极端的措施了。

“这两天是关键,你好好休息,别乱动。后天上午我再来看你,如果身体有别的不舒服,请第一时间告知护士。”

小酒瓶里的液体马上发挥了作用,当初卡维帮忙缝合止血时的身影又浮现在了李本的眼前,再听完这席话不免产生了些许安全感:“如果我觉得不舒服,护士会第一时间找到并告诉你的,对么?”

“那不至于。”卡维摇摇头,“她们只是把你的症状记录下来,到时候万一你死了我对米克先生也好有个交待。”

“......”

“所以还是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了。”

卡维说完又和护士关照了两句,然后快步离开了病房。

......

今天在外科学院里泡了一天,但真正做的事儿却很少,除了两场汇报外加蹭了顿午饭外,卡维什么也没干,一天下来竟然没多少疲累的感觉。

穿越来这儿已经20多天,在回家路上,他不免对最近的收获做个总结,也给之后的发展方向定个基调。

首先还是手术支持方面的东西,器械和药物的极度缺乏是阻拦手术成功的最大障碍。

最需要第一时间量产的就是催产素,面对那么多需要剖宫产的产妇,这就是救命药。至于其他药物的研发就不太好办了,卡维对制药了解不多,等进了大学找上生物、化学、生理方面的专家才能慢慢做研究。

但器械就不同了,那是他天天都要用的吃饭家伙,完全可以做改良。

现在的手术器械没有统一,每个医生都有自己一套用惯的器具,十分个性化。卡维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手术器械箱,手里那套还是伊格纳茨淘汰下来的,也就手术刀保养得不错。

手术用得最多最频繁的还是鸦喙钳,伊格纳茨给的这套钳子用了很多年,咬合力小,钳齿也已经磨平了,更新换代迫在眉睫。

而且单一的鸦喙钳也难以应对复杂多变的手术,卡维必须按功能多准备些“特殊”的鸦喙钳。

比如应对组织出血的普通止血钳;【2】

夹闭微小血管的蚊式血管钳;

抓持血管的组织钳;

钳夹肌肉韧带的可可钳;

应对深度组织的直角钳。

此外缝合针也需要改进。

现在缝合针弧度很小,卡维需要一些大弧度的缝合针来施展一些更精细的缝合操作。比如应用最广的1/2弧和3/8弧两种。【3】

至于传统角针、反角针针之类对工艺要求太高,针尖针体他就只能随意了,【4】

如果有足够技术支持的话,缝合线倒是需要好好升级一下。现在单纯的羊肠线根本不够用,打松了怕滑结,打紧了又很容易拉断。一台手术断线个三两次是正常的,但要是每个结都断就很毁心态。

不管是药还是器械都需要钱,卡维只能找拉斯洛慢慢谈。他涉及许多产业,对制作和销售更有发言权。

除开这些,卡维剩下要做的全是些动笔杆子的书面工作。

首先他得尽快准备一些文章,结构不用太复杂,普通综述的水平就行,不然会显得特别突兀。因为这个年代只要够新奇,或者说能证明某些理论,就连不足200字的书信记录都能被刊登在BMJ上。【5】

卡维实在没必要太招摇,只需要将手术记录写一遍,稍加润色就醒了。

至于发稿的期刊,他也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擅长的语言多,选择的余地也多。

虽然在例会上和那些老家伙们起了些冲突,也对瓦特曼吐槽了一堆气话,但等冷静过后,卡维还是觉得应该先把目标放在奥地利本土。

现阶段的《维也纳医学杂志》已经连载了一百多年,靠着德语的普及,影响力要比英国的BMJ和La还要强上一些,这才是他的主战场。

当然死守遍地老顽固的本土肯定不行,卡维得多点开花,多稿多投。

未来英语一家独大,医学界的四大神刊现在还独缺JAMA一角。除了必须要上的BMJ和La,卡维还把目光放在了大西洋对岸的老美,此时《波士顿医学与外科杂志》正悄然壮大,自然也少不了它。【6】

英语覆盖完后,卡维希望在德语地区再打出些知名度。

德国的《利奥波尔迪纳新学报》和《柏林医学报》都非常给力。前者始建于17世纪的莱比锡,算是非常古老的期刊了,后者则是《柏林医学杂志》的前身,也非常有名。

除了这些,卡维还想用拉丁文给意大利和法国都送去一两篇试试水......

想到当年自己头疼论文时的样子,他不得不感慨,现在这个年代实在太好混了。

发表文章是个细水长流的工作,完全可以静下心慢慢来,因为对卡维来说,接下去的每一台大手术都会能成为期刊上的一流文章,早晚都一样。

但和李斯特医生的交流就不同了,石炭酸毕竟有毒,尽快改用一个更安全的消毒剂并且加以推广,就能为杂乱无章的手术消毒树立标杆。

“卡维医生,您的公寓到了。”

卡维听到车夫的叫唤,打开车门下了车。给完车费,他便拎着手提箱一路上楼,准备好好洗个澡,然后安心把这封信写完。

没曾想刚上楼就在门口看到了一位陌生人,手上也拎着手提箱,穿着一套黑色衣裤。来人不是米克,但却比米克更难缠,一见到卡维便笑着摘帽迎了上去:“卡维医生,您可算回来了。”

见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卡维依然不放心,满脑子都是米克教唆手下搞破坏的画面:“你是哪位?”

“我是街角‘帕云’药店的店长,来这儿是想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儿。”

原来是卖药的......

穿越前卡维就经常和他们打交道,脸型、身材、国籍、年龄、性别各异,什么样的人都有,但万变不离其宗的就是那一身的铜臭味。

卡维承认医疗离不开钱,不花钱的医疗就是乌托邦里的一个笑话。

现代医与药之间利益牵扯非常多,切断了也是藕断丝连,但19世纪就简单多了。这位店长的到访就是为了卖一种新药,为了能达到销售预期,他需要卡维个人一点小小的帮助。

“卡维医生,你现在是维也纳外科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你的名字已经家喻户晓,我觉得你完全可以用这个名字赚取更为丰厚的利润。”

店长站在门边,看着卡维拿出钥匙,打开门锁,开门、进门再关门,没有半点含糊。

他越看越觉得奇怪,终于在最后一刻意识到不对劲,猛然伸出右脚卡在了门框边挡住了房门:“卡维医生,你只需要签一份短期合同,就能坐在办公室里数钱了。”

“我对钱没兴趣。”卡维低头看了眼他的皮鞋,“烦请你把皮鞋移开,这扇门还挺贵的。”

店长头一回遇到这种挫折,没想过自己竟然连门都进不去:“我的药真的有非常特殊的疗效!”

“哦?有用药效果的调查?”

“有。”

“有几个人?”

“12人。”

“等后面再加个0再来找我吧。”

“我只是想找一个代言人而已。”

“所以我才需要疗效数据。”卡维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如果你真的想找我,可以带着药品使用后的疗效数据直接去我的医院聊,现在我需要休息。”

或许是两人对于“代言”的定义不同,店长总觉得自己有必要对这位懵懂无知的年轻人好言相劝两句:

“我建议你去找哈特曼医院的波萨医生多聊聊,看看他是如何做代言的。这位年轻内科医生每个月都可以从这些广告代言中获取数千克朗的钞票,比你累死累活在人面前做手术可要舒服得多。”

“那就没什么可聊的了。”

“卡维医生......”

卡维懒得再废话,拿起放在墙边的手杖,用尖头狠狠地顶在店长的脚面上:“再不走我可就要换菜刀了。”

直到下了最后的逐客令,卡维才得了个清静。

简单的洗浴过后,他拿出信封铺上信纸,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安静地坐在桌边开始动笔写信。但今天注定不太平,卡维才刚提笔起了个开头【7】,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是哪位?”

屋外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是这里招女佣么?”

卡维皱起了眉头:“不,不是这里,你找错了。”

“嗯?这里难道不是卡维医生的家么?”

卡维不喜欢陌生人碰自己的东西,肯定不会去招女佣。现在被人找上门肯定有其他原因,见解释不清,他只得起身去开门。

站在他面前的是位漂亮的年轻姑娘,大约在20岁左右,梳着一头褐色长马尾,在看到年岁更小的卡维时甚至还有些局促不安:“我这里确实是16号,但我从没招过女佣,肯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你还是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可......这是有人出钱让我来的。”姑娘从口袋里拿了一张20克朗的纸钞,“他已经付过工钱了。”

“谁付的钱?”

“是一位看上去特别慷慨的伯爵大人。”

“莫拉索伯爵?”

姑娘听了名字,连忙点头。

卡维苦笑了声,给姑娘提了个不错的建议:“恭喜你,可以安心在家待上一个月好好休息休息,既然是伯爵给的钱你好好收下就行了。”

“难道真的不用来工作了?”

“不用。”

卡维退进门内,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写信思路的中断让他心里有些别扭,调整了好一会儿,待把咖啡喝了个干净,卡维才稍稍找到了丝刚才的感觉。【8】

然而......

咚咚咚~

卡维心里烦躁,但基于绅士该有的修养,他还是稳住了心态:“哪位?”

“是我!”

卡维对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非常反感。

我?

我tm又是谁啊???

他这次显然是没了耐心,丢了羽毛笔就起身去开门,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贝格特他们:“嗯?怎么是你们?”

“校庆总算结束了,接下去的舞会太无聊了,我们讨论了半天还是决定找你出去玩。”贝格特虽然嘴里说着这些,但很快就看出了卡维的为难,“你该不会是要睡了吧?”

卡维借坡下驴:“是啊,累了一天了,明天一早还得赶去你舅舅那儿,我需要好好休息。”

“原来是这样,那你快睡吧......”

送走三人,卡维重新提笔,纠结许久总算把剩下的一并写完了:

[......可惜的是,石炭酸虽然适合消毒,却有一个缺点,对人体有毒。

这不是什么烈性毒药,单次使用不会对病人造成太大影响。只是对外科医生而言,它会混入空气中,在一次次手术过程期间成为一种侵入医生身体的慢性毒药。

这种慢性中毒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对此,我希望能寻找到一种更适合消毒的替代品。

就在前几日,我在化工厂发现了两种化合物。消毒和毒性实验还需要一些时间,等有了详细报告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当然,如果李斯特医生有了新发现,也希望能第一时间通知我,互相学习。

您永远的学生:卡维·海因斯]

103.身份错乱 莫拉索伯爵的这场婚礼来得相当突然,即使是国王弗朗茨也和卡维一样,在一周前才刚刚得到口头通知:“国王陛下,我又要结婚了,就在下周,请务必光临。”

弗朗茨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因为自己这位表叔行事乖张,神圣的婚姻在他眼里就和喝下午茶一样随意。

离婚是天主教大忌,行为严重会被直接踢出教会。不过好在莫拉索的对象都没多少社会地位,几次婚姻都不被承认。

教会本着“不幸福的婚姻难以被承认,而不被承认的婚姻并不不存在,所以基于这种婚姻下的离婚行为也并非真正的离婚”为由,一直坚持他现在的单身身份。

莫拉索的态度显然有了摆烂的趋势,反正就算真的承认了离婚然后把他逐出教会,对本人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他会一直玩闹下去的时候,这份新婚请柬就像颗闷雷,炸得他们猝不及防。

这其中也包括奥地利帝国国王,弗朗茨·约瑟夫。

莫拉索这句面对面的口头通知,简单到只需花费不到5秒就能说完。而弗朗茨却需要放下当天已经敲定的所有事务,专程去他家里参加这场婚礼。

倒不是为了莫拉索,而是为了他的新婚妻子,玛丽安娜。

“我就知道你会参加的。”

“我当然会参加,毕竟是她妹妹的婚礼。”弗朗茨看着墙上的那幅油画【1】,心神又飘荡去了妻子所在的远方,“这种情况,她应该会回国的吧。”

“会,玛丽安娜已经收到了皇后的回信,再过几天就能到维也纳。”

弗朗茨点点头,把手里的报告丢在一边:“快告诉我时间......”

......

莫拉索和玛丽安娜两人身世非凡,但又足够低调。

教堂按照他们的意愿没有粘贴两人的结婚告示,婚礼就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举行了。

按莫拉索的本意,甚至都不愿进教堂,对他来说天主形同虚设,拿到国王皇后的皇室准许后,找几个熟人开个简单的婚宴就行。但在弗朗茨的软磨硬泡下,婚礼还是被送进了奥古斯丁教堂。

这座哥特式的教堂,依然保持着十四世纪建造之初时的装修设计。

推开厚重的大门,教堂内部空间不大,没有玻璃彩窗和雕像壁画。

映入眼帘的是象征了纯洁神圣的雪白墙壁,只有一些枝形吊灯被镀上金色,加上黑色的座椅,色调古朴典雅。耳边阵阵的管风琴声音低调华丽,又给婚礼添了份庄重。

比起莫拉索放荡不羁的性格,这里的装饰确实素了些。

但这儿是皇室婚丧专用的神圣天主教堂,女大公玛利亚特特蕾西亚在这里完成了婚礼,弗朗茨也在这里迎娶了伊丽莎白,也就是茜茜公主。

就连赢了反法同盟的拿破仑一世,在迎娶奥地利公主玛丽·路易莎时,也得先在这里举办婚礼。

当然拿破仑本人太忙没来,婚礼是新娘的叔叔代劳的。

奥地利皇家的婚丧大事都在这里举行,皇室成员的心脏更是被保存在奥古斯丁教堂的银杯中【2】。在这里完婚有非常重要的身份意义,表叔的辈分并不能给莫拉索带来太多的尊敬,但现在有了玛丽安娜,情况就不同了。

“玛丽安娜是伊丽莎白的妹妹,有了妹妹,或许这位喜欢旅游的皇后会安分些。”

伊格纳茨和卡维以朋友的身份,坐在了教堂靠后的位置。他们对婚礼本身没兴趣,闲来无聊就小声交谈了起来:“你不会不知道伊丽莎白对我们的国王陛下意味着什么吧?”

卡维依稀记得以前有电影说过这对夫妻,当初还有感于两人坚贞的爱情故事。但现在看来,伊丽莎白好像和弗朗茨的关系只能算一般。

因为自从进了教堂后伊丽莎白就坐在弗朗茨的左手边,但她开口交谈更多的反而是自己左手边的拉斯洛。

在面对这位匈牙利跨国富商时,她表情更自然,笑容也更多。

“又是拉斯洛,这位大富豪真是手眼通天,和谁都能聊上话。我总感觉最近会有大事发生,我们和匈牙利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了。”伊格纳茨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变化,忍不住叹气道,“希望我们的国王能控制住局势吧。”

卡维对自家医学黑历史都不怎么了解,对奥地利的历史更是一窍不通:“我只在乎什么时候能和拉斯洛先生搭上话,催产素要上生产线,器械也得靠他来弄,最好再认识几个学化学的专家......”

“忙了大半个月了,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

现在的工作强度远比不上穿越前,病人数量少,手术也少,甚至不需要参与危重抢救。对比从前,卡维的压力约等于0。再加上最近伙食有了明显改善,身体状况也不错,只要保证睡眠就不会觉得累。

当然卖惨和累不累没关系。

“理论上我现在还在上班。”卡维手边放着自己的手术器械箱和一些“急救药品”,“说起来老师您才是伯爵的朋友,我只是伯爵的私人医生,就那几位一样。”

伊格纳茨顺着他的眼神看向一边,除了他们两人外,还有两位内科医生坐在座位的另一侧。内外两大科被中间的过道一分为二,就像他们的行医风格一样迥然不同。

“等婚礼结束后给你放两天假吧。”

“算了,产妇里有个前置胎盘的,情况不容乐观。还有那个麻烦的李本,伤口不知道能不能长好,这几天都需要好好关照。”

卡维只要表现得足够辛苦就行了,当初一把年纪了他也没怎么休息,现在怎么肯闲下来:“休息的话还是等外科人多点再说吧,老师倒不如帮我想想,那些新器械还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的。”

这时教堂响起钟声,管风琴的音乐从远处飘荡而来。

莫拉索伯爵穿着他最喜爱的军装,腰间配着细剑,大步走入教堂。他和教堂神父也是老相识了,莫拉索只是稍稍致意一下,便催促着婚礼快点进行。

[现在有请新娘入场......]

按照管理,玛丽安娜应该由父亲带入教堂,亲手把女儿交给莫拉索。可惜婚礼来得太突然,父亲根本没时间从巴伐利亚赶来,这件事就由玛丽安娜自己代劳了。

这位伯爵夫人身穿一件雪白的长袍婚纱,头戴纱冠,缓步跨过门槛,笑着向莫拉索走去。

比起失去了大女儿并且一直被皇室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姐姐,刚结束了一段婚姻的玛丽安娜现在更有一份洒脱。而这份洒脱不仅仅在于她所展现出的动作和神态,还在于她怀里抱着那个小家伙。

喵~~~

猫可不是值得教堂欢迎的动物,至少现在还不是。

“别诧异,神父大人,只是条没了右眼和左前腿的可怜小猫而已。”莫拉索及时帮自己的夫人圆了场,“它陪伴了玛丽安娜整整五年,完全称得上是我的家人。”

夫妻二人都沾亲带故的,神父看座位上的国王皇后都没反应,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让我们为这对新人祈祷,宣誓吧(赶紧的)!”

[我莫拉索请你玛丽安娜做我的妻子,我生命中的伴侣,我唯一的爱人......]

此时教堂后方,两位敬业的外科医生还在小声讨论着手术器械的改良方向。

伊格纳茨一大早就看过了卡维给的器械简图,虽然画得很不标准,但从语言解释上他能理解这些新工具带来的方便。可真要给外科医生配上那么多器具,普通的工具箱肯定放不下。

难道上路还得带上提着器械箱的仆人不成?

“箱子里就放最常用的。”卡维拍了拍带在身边的器械箱,“我要的这些新器械就放在医院,用来应对剧场里的复杂手术。”

“器械造型确实挺够简约。”伊格纳茨试着做了几个钳夹的动作,“我就想问问,鸦喙钳尾端的螺母锁扣没了,怎么做钳夹固定?”

卡维解释道:“我在中间做了个简单的卡扣,不妨碍固定。”

“去掉了螺母,用起来确实方便许多。钳子我没什么意见,真要是能做出来用着顺手,我说不定也得来一套新的。”

伊格纳茨建议道:“你刚才提到的缝合线我倒是觉得有点意思,以前做过一类经过金属化物浸泡后的羊肠线,用来增加强度。但我没正式尝试过,就是觉得吸收会变差,对病人不太有利。”

卡维倒是马上想起了以前听同事聊过缝合线的制作方法,就是把线浸入铬化物溶液中:“这种做法,强度肯定有提升,吸收时间会被拉长,不过就是溶液使用的量和浓度不太好掌握。”

“这就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了。”

“可以让拉斯洛先生尝试做做看。”卡维开始慢慢往近现代的缝合线上靠,“最好在制作过程中再浸泡石炭酸来消毒,这样只要拿出来就是最完美的状态。”

伊格纳茨远没有他那么热情,现在更多考虑的还是自己的手术技术,器械只要够用就行:“过几天实习生要来,我没时间也没耐心去应付他们,就交给你和赫曼了。”

卡维也是一路从住院带教做到主任的,对待教学方面也算老本行了。

只是他对19世纪的医学教学没什么概念:“是要严格点还是轻松些?”

“当然要严格!”

伊格纳茨侧过身,向他再次阐明了市立总医院外科在全奥地利的重要地位:“你是没见过其他几家医院的手术,那混乱程度根本没法细看。就连希尔斯那小子,离开之后去了格雷兹已经是半个主任了。”

卡维知道他的意思:“其实希尔斯老师挺厉害的。”

“算了吧。”伊格纳茨笑着摇摇头,“你现在都是男爵了还维护他?当初在剧院直接离场,这是一位成熟外科医生能做出来的事儿?他不仅置全场观众于不顾,置我们这些同台医生于不顾,更是置病人于不顾,简直丢脸!”

“好吧好吧,我懂了。”

卡维嘴上说着懂,但心里根本没懂。他只来了大半个月么,什么叫轻松,什么叫严格?而且自己当带教就会产生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不过伊格纳茨老师,我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按照瓦特曼院长提供的入学时间,我似乎马上要开学了。”

“嗯,开学就去呗。”伊格纳茨还没反应过来,脑回路还在调整上班上学时间的配比上,“反正你解剖早就学完了,那些解剖课你可以回来帮忙。”

“我不是这个意思。”卡维笑着说道,“那时候我当带教不就显得很奇怪么。”

“怎么了?”

“都是一个医学院的学生,我才刚进医学院,而他们已经快毕业了。”卡维总觉得身份关系有些乱,“这不太好吧。”

伊格纳茨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确实有点怪,不过没事,这样安排也挺好的。”

“挺好?”

“早点让他们认识到天赋带来的巨大差距,要不然肯定会出来第二个、第三个希尔斯......”

[主啊,请帮助这对新人并且祝福他们的爱是纯洁的,他们的誓言是真诚的。让我们祝福他们,并见证他们的爱情,愿他们的婚姻美满幸福。

我主耶稣,阿门。]

[阿门......]

座位上所有人都跟着在胸前画了十字,并且默默为新人祈祷。唯有卡维做得很随意,因为除了自己的身份错乱之外,他觉得这场婚姻也很乱:“伊格纳茨老师~”

“嗯?怎么了?”伊格纳茨侧过脑袋看向他。

“伯爵真是国王的表叔?”

“是啊,怎么了?”

“伯爵夫人是皇后的妹妹?”

“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国王是叫伯爵表叔呢,还是妹夫呢?”

伊格纳茨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这......”

“我换个说法。”卡维想了想,说道,“伯爵夫人到底是国王的妹妹,还是表叔母?皇后是伯爵的姐姐,还是表侄媳?”

伊格纳茨的脑子彻底乱了。

104.警钟长鸣 莫拉索是弗朗茨奶奶妹妹的儿子,和皇室其实没多大关系。只是他年纪和弗朗茨相仿,又在军队中立了许多战功,再加上不错的性格和世袭的伯爵爵位,让他成了国王为数不多可以交心的朋友。

现在有了玛丽安娜,莫拉索的地位又进一步提升,已经到了和国王无话不聊的地步。

这种变化直观地体现在了婚礼结束后的回程路上。

普通的敞篷婚礼马车只坐两人,一般是新人共乘一辆,国王皇后有自己的专驾,其他人随意。临上马车前,伊丽莎白忽然提议要和自己妹妹单独叙旧。弗朗茨知道她心情不好,直接就答应了。

按照平时的人际关系,莫拉索肯定和伊格纳茨走得更近,而勤于政务的国王会和在议院占有席位的克里希子爵单独聊聊。

可事实上,弗朗茨一反常态地拉着莫拉索上了自己的车。

这是一辆足以坐上六人的大马车,除了弗朗茨、莫拉索之外,还有一位负责国王安全的宫廷侍卫长和两名随行侍卫:“侍卫长,请你务必跟在皇后身边,保证她的安全。”

“是。”

“对了,把拉斯洛先生请上车。”

“好的,国王陛下。”

这种奇怪的分配方式并没有告一段落,而是进一步影响到了卡维。作为与莫拉索同行来此的“私人医生”,他原本应该和伊格纳茨一起同行,但最后却被莫拉索一把拉了上去。

莫拉索把卡维的手杖和手术器械箱递给了车后的两名侍卫:“走,回家~”

除开车尾的两名侍卫,中央四人座位上坐着的是四位性格迥异的男性。

莫拉索穿的是白色军官装,胸前挂着七八枚勋章,但举止间却没有军人的样子。拉斯洛是套传统的富商打扮,一件褐色马甲、一件黑色外套和贴身的马裤,身上的装饰不多但各个精致。

而那位不满40岁的年轻国王则穿着一身深蓝色军装,虽然身材普通但英气逼人,从内而外都散发着一国之君才有的威严气场。

卡维没时间去学他们那些贵族礼仪,也懒得学,就算让伯爵帮忙垫了数百克朗,也依然盖不住他的平民气质。

好在国王并不看重这些,没有表现出不屑,当然也不会像莫拉索那样热情豪爽。他只是把卡维当成了一个普通人,唯一感兴趣的还是莫拉索邀请他上车的理由。

“弗朗茨,他就是卡维。”

莫拉索笑着向国王介绍道:“你一直说是我让你见到了伊丽莎白,可要是追根究底的话,其实是这位年轻医生亲手把你那位美丽迷人的妻子带回了维也纳。”

卡维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逻辑关系,稀里糊涂就和弗朗茨握了个手。

“原来你就是卡维·海因斯先生。”弗朗茨脸上露出了笑意,“听说是你治好了伯爵的病。”

卡维不敢乱邀功:“这一切都是天主降福,我只是在旁协助而已。”

“哈哈~”弗朗茨笑了,“天主恨不得把他关进告解厅里好好忏悔,怎么可能降福给他。卡维先生太谦虚了,治疗过程莫拉索可都写在了日记上,前几天还拿来给我看过,确实非常大胆。”

“让您见笑了。”

“没有你伯爵就活不下来,没有伯爵,玛丽安娜也不会来维也纳完婚。”国王帮忙捋清了其中的关系,“而没有玛丽安娜......”

忽然,弗朗茨看向了一旁的拉斯洛:“对了拉斯洛先生,我记得你的喉咙也是一个叫卡维的医生治好的。该不会就是......”

“您猜的没错,国王陛下。”

奥匈合作不仅仅是奥地利现今的国策,更是皇后一直想要帮忙分担和完成的政绩。要是拉斯洛这条纽带断了,双方虽不至于失去合作的机会,但肯定会损失许多利益,也会给未来的统合带来更多的困难。

“卡维先生,谢谢你。”

卡维脸上受宠若惊,心里算是松了口气,一想到救活他们两人带来了这些连锁反应就值得他好好庆幸一番:

“拉斯洛先生那次更多是运气,我只是帮忙在最后摆正了牛角管的位置而已。伯爵大人更是得感谢他的好身体,要是在其他人身上恐怕得大半个月才能恢复。”

“卡维先生还是谦虚了。”弗朗茨说道,“在军队里我见过不少伤口溃烂的士兵,可没你说得那么轻松。”

“确实需要一些新手段。”

听到这句话,莫拉索右下腹一凉,连忙调整了坐姿,连手也保护性的放在了腹股沟的位置上:“别说了,说得我这块地方又开始痛了。”

“真有那么夸张?你之前还提议说要把这种清创手法在军队内部推广。”

“方法是不错,就是过程实在不敢恭维......”

见国王有兴趣,卡维不愿放过这次机会:“国王陛下,外科手术发展迅猛,现在走进了全新的篇章,伤口溃烂不再是无法解决的严重病症了。这是从克里米亚战争开始就一直在被尝试使用的新方法,效果非常不错。”

弗朗茨坐正了身子,“可我听说维也纳医院的手术切口溃烂几率依然很高。”

“这种数据是需要时间去更新的,陛下看的报告应该还是去年的吧。”卡维解释道,“如果您能来市立总医院看看,就能发现这项新技术带来的效果。”

“那其他医院呢?”

“其他医院的外科医生们并不相信新理论和新技术,所以他们的病房还是老样子。”

“卡维先生,能在维也纳的手术剧场工作的可都是全国最顶尖的医生,他们为什么要反对这种切实有效的新技术?”

“新理论新技术的产生有动力也有阻力,也必定会带来外界的质疑和不信任。”卡维看向莫拉索,说道,“但,国王陛下,科学讲究的是客观事实,而且这件事实就坐在您的面前。”

弗朗茨很清楚,像莫拉索那样严重的伤口溃烂,能活下来就是奇迹。

他深吸了口气,看着身体已无大碍的伯爵,点点头:“切口溃烂事关军队的后勤保障护理,我确实得听听你的意见......”

卡维从没想过一位高高在上的国王竟能比那些饱读医学书籍的外科医生们还要谦虚好学,从他开始讲述微生物和切口溃烂的关系开始,他就一直在认真听着。

“国王陛下,医疗关系到每个国民的身体健康。”卡维说道,“所以在原则上,社会医疗也应该和军队的后勤医疗一样,需要一定的强制性。”

弗朗茨有些意外:“医生之间难道也会有分歧?”

“医学发展和更新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卡维解释道,“总会有不少人跟不上节奏,现在看来这种人还占了多数。”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弗朗茨心里的一些东西,忍不住感慨道:“医学如此,政务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显然摆在弗朗茨面前亟待解决的东西太多了,改变医疗体系以及普及消毒护理工作还排不上他的工作日程,现在更重要的仍然是和匈牙利之间的关系。

拉斯洛是匈牙利人,但产业铺得那么大,周边国家的语言都得懂些。

匈牙利本来就是奥地利的属国,拉斯洛从小跟着父亲跑生意学会了德语。按礼仪,他区区一位属国平民既然懂德语,那在和国王交流时就应该选择标准的奥地利德语,这是对领袖最基本的尊重。

但弗朗茨却抢在他之前用匈牙利语开了头,看似是为拉斯洛行了方便,但其实更多还是不希望让其他人听见交谈内容。

卡维自然不懂匈牙利语,也明白这么做的用意,很识相地转过脸,看向窗外的多瑙河。离伯爵市郊的庄园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如沿路看看风景。

至于和拉斯洛之间的生意,之后有午餐和晚宴,还有时间。

自从穿越来了奥地利,卡维一直忙于工作,没时间休息。离开教堂的马车会沿着多瑙河一路向西,正好是观赏沿岸美景的好机会。

冷清的春阳倒映在穿城而过的多瑙河上,这片美景就是维也纳最美的名片。

倒坐在马车上,卡维眼前是一幅不停向前移动的油画,远处是游艇,近处是人影。虽不及《岳阳楼记》的“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但也称得上风景旖旎。

只是对看惯了祖国大好河山的他来说,这条大河终究显得太过精致以至于徒增了些小家子气。

反倒是河岸两旁时不时出现的各式音乐,给多瑙河带来了更多的乐趣,让人听来耳目一新,也让卡维不禁想起《蓝色多瑙河》的婉转和悠扬......emmm,算算现在的时间,好像离小施特劳斯正式创作完成这部堪称伟大的圆舞曲也不远了。

等以后有机会再去音乐厅试试现场版的感觉吧。

单调的马蹄声和反复在耳边打转的匈牙利语让卡维的眼皮贴合在了一起,等再次醒来,眼前早没了刚才的诗情画意。多瑙河还是那条多瑙河,但刚才悠闲自得的人群已经变得躁动不安。

远处的游船正在靠岸,岸边尖叫四起。

“快停车!”弗朗茨喝住了车夫,“那里好像出事了。”

两名侍卫中跳下一人:“陛下,我去看看。”

“嗯。”

此时卡维的脑子才刚开机,精神有些恍惚:“怎么了?”

“河边出事了。”莫拉索站起身挑眼望去,“他们都在看着河面,四处都是人。等等,船上的人好像拿来了鱼钩,像是在打捞什么东西......”

去询问的侍卫很快就带来了最新的消息:“禀报陛下,船上有人落水了,他们正在施救。”

弗朗茨抬头看了眼熙熙攘攘的人群:“那还愣着干嘛,快去救人!”

“是。”另一位侍卫也应声下了车。

这时莫拉索一个跃身翻过车门,脱下了军官外套:“河岸两旁没有围栏,还是让他们维持秩序去吧,要是有人再坠河,事情只会变得更糟。春天的河水太凉了,普通人可受不住,而且救人需要足够的体力,人还是得我去救。”

“你身体刚恢复......”

“没事。”莫拉索笑了笑,“比起冬天,现在的水温小意思。”

伯爵说得很随意,但卡维可不敢随意,连忙打开车门跟着一起跳下了车。他很快从侍卫座位旁提走了自己的手术器械箱,走之前还不往和弗朗茨做个报备:“我也跟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忙。”

“请一定要看好伯爵!”

“陛下放心。”

......

坠河的是一位在船上游玩的孩子,也许是因为粗心大意,他一不留神掉进了河里。也许是体格太小的缘故,从船舷探下去的鱼钩虽然勾中了人防止下沉,却因为打滑一直没办法把他救上船。【1】

“这孩子不会游泳~”

“他们的鱼钩技术也太烂了吧,要是给我,保证能第一时间把这家伙拉出水面。”

“天啊,他落水多久了?”

“恐怕得有好几分钟了。”

“完了......”

莫拉索速度飞快,分开人群第一时间到了河岸。边问情况,他边脱去衬衣和马裤,等卡维跟上时,他已经一个纵身下了水。见义勇为的做法总能快速感染众人,很快第二、第三名热心市民也跟着一起下了水。

多瑙河河面看似平静,但水流却很急。三月的维也纳最高气温不超过十度,河水更是冷得不行。就算是体格健壮的莫拉索也受不住这样的低温,必须提前做些准备。

就在伯爵奋力救人的时候,卡维已经从路人手里收集了一堆披巾和毛毯。

“太好了,救起来了!终于救起来了!”

“快拿竹竿过来,快!”

“再来几个人帮忙!”

随着身边传来的几声吆喝、赞美和掌声,落水的孩子被莫拉索和另外两人一起带上了河岸。虽然身子还在打着哆嗦,伯爵还是忍不住开起了玩笑:“卡维,你可真该和我一起下去,多瑙河的河水实在太舒服了。”

属于莫拉索的救人已经结束,但属于卡维的才刚刚开始。

他把披巾和毛毯全裹在了三人的身上,然后蹲下身子帮忙脱去了孩子的衣服:“赶紧让船靠岸,天气太冷了,我需要火盆!”

105.我嘴巴可厉害了 溺水一直都是最常见的孩童意外死因之一,在没有飞速行驶的汽车和急救系统的19世纪,溺水更是毫无悬念地荣登榜首,一旦溺水就很难救活。

这除了得归咎于毫无存在感的防护措施,还得归咎于没人精通的落水急救方式。

即使到了现代,对于落水急救的处理依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一个真正的定式。就算是最权威的世界溺水急救指南,在循证医学普及前也是在某些细节规范上争吵不断。

而且规范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还会受限于野外现场多变的情况,需要急救医生临场微调。

溺水往往造成窒息、心脏停搏,黄金救治区间极其狭窄。

现代医疗急救系统已经日趋完善,但院前急救到达现场也有5-10分钟的等待期,这点时间足以杀死一个已经窒息的溺水者。而容易溺水的江河湖泊往往远离市中心,急救只会更慢。

所以能真正挽救生命的往往不是后到的急救医生,而是在现场的非医护人员。可能是落水者的亲戚、同学、朋友,也可能是像莫拉索一样的见义勇为的路人。

对于现场热心的施救人员来说,肯定是希望落水者能活过来,但方法却五花八门,有的是在浪费时间,有的反而会更要命。

表面看似“醒了”、“活了”,但身体内的变化依然凶险。【1】

溺水的是船上一对夫妇的孩子,八九岁的样子,看穿着家境应该还不错。沿岸的路人非常热心,为了救人帮了不少忙,但也刷新了卡维对奥地利溺水救治措施的新下限。

“快,倒水,在水里那么久了,赶紧把他倒立着,把水排出来!!!”

“我看还是得先做灌肠,我这儿有上好的烟草,兑上一些鸦(防)片酊那滋味肯定能把他救活。”

“没有落水急救队的灌肠箱,没有箱子里的特殊长管和鼓风机,你怎么把烟雾弄进孩子的屁股里?”

“别担心,我的嘴可不比那小巧的鼓风机差!”【2】

卡维听着这些话来不及惊讶,眼看他们就要倒提着孩子的双脚,掰开臀大肌准备开干的时候,他只能自报家门给自己求得一个救治的空间:“别倒过来,没用的!都让一下,我是市立总医院的医生,我有办法!”

“医生?”

在这儿,医生就是绅士的代名词,卡维身上那套衣服也足够尊贵。众人听后都停下手脚,望着他不敢乱动。

“赶紧把他摆在草坪上,快!”

卡维脱掉了外套和手套,看着嘴唇发绀,面色惨白的孩子,一边用手指抠开了他的嘴巴,一边搭着颈动脉脉搏。

只是刚才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孩子的嘴里已经积了不少淤泥,甚至还能看到水草。而本该出现在卡维指腹下的脉搏也消失不见,呼吸心跳全是0,孩子的一只脚已经踩进了鬼门关。

“伯爵!”

情况很不妙,卡维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帮手:“快来帮忙!”

光着身子的莫拉索就站在一边,刚接过侍卫递来的毛巾,马上停手凑了上来:“要我怎么做?”

“赶紧把他嘴里的泥沙抠干净。”卡维边说,边用手按在了孩子的胸口,“抠干净之后,再帮着把孩子的衣服换了,河水太冷了,他需要保暖。”

“没问题。”莫拉索完全没有贵族的傲慢,伸手就开始掏泥沙。

“再来几个人帮忙换衣服!”

这些路人除了不懂救援方法之外,对于溺水还是非常有经验的,至少脱衣服的速度飞快。但所有人的注意力并不在孩子的身上,也不在孩子的嘴里,而在卡维的那只按压在孩子胸口的手上。【3】

他的手指微微抬起,掌根压在胸骨上,手臂垂直用力:“伯爵,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

卡维看着毫无反应的孩子,等不及了,直接推开莫拉索,凑上嘴捏着鼻子就用力吹了口气:“拿毛毯来,给他裹上!”

孩子依然没反应,卡维紧跟着又吹了第二口。

这次有了反应,不过不是孩子,而是他的嘴巴。口腔缓缓流出许多泡沫,带着脏兮兮的水草、泥沙和少许白色的胃内容物。

“醒了?”

“还没有。”

卡维知道,前两口气下去没反应就会非常麻烦。

他做了几十年的急救,但绝大多数是成年人。他这辈子给孩子做人工呼吸的次数屈指可数,也没有周围旁观路人对待溺水的豁达,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这时跟在国王专驾后的伊格纳茨和贝格特也跑了过来:“溺水?”

“对。”卡维手掌不停做着按压,心里默念次数,“严重的溺水,人不太好。”

伊格纳茨从没见过心肺复苏,但那么多天相处下来,这个神秘年轻人带来的安全感让他不知为什么坚信这就是一种正确的急救方法:“要不要试试马歇尔-霍尔法?”

“什么法?”

“现在在英法两国比较流行的溺水治疗方法,已经有不少成功的例子了。”贝格特也算了解过一些前沿技术,解释道,“其实就是往肺里充气。”

“来不及插充气管了。”卡维说完,心中数字来到了30,他连忙停手侧过身,捏着鼻子直接来了第三第四口,“他连心跳都没了,我得持续做按压,靠压力带动心跳,谁帮忙做这个马歇尔什么法?”【4】

嘴对嘴吹气确实超出了他们的伦理范畴,刚才还生龙活虎的莫拉索在看着卡维嘴角边的白白分泌物,也顿时没了声音。

“你可真下得去嘴啊......”伊格纳茨无法理解这个行为。

贝格特也无法理解:“他可是男孩儿。”

“这有关系么?女孩儿也不行吧!”

卡维刚想吐槽你们连屁股都敢吹,为什么不肯吹嘴的时候,刚才那位叼着烟斗的大叔又一次站了出来回应了这条没能说出口的质疑:“要不我来帮忙吧,我嘴巴可厉害了。”

“好!”

“是把烟雾吹进屁股么?”

“吹嘴!!!”

“好吧。”

卡维做的人工呼吸虽然没能让孩子醒过来,但最起码给他通了两次气,能看到胸廓有明显起伏。这说明泥沙水草已经排干净,呼吸道已经通畅,还有机会!

“船靠岸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河岸边渐渐传来了凄厉的哭喊声:“雷米特!”

母亲的哭声吓人,撕心裂肺的,一旁的父亲虽然没掉眼泪,也没动嘴,但刚到时就一把扑在了孩子的身上,使劲晃着他的身体:“醒醒,孩子,快醒醒!!!”

但现在男孩依然缺氧,脸色死灰,没有任何反应。

卡维给贝格特使了个眼色,他马上心领神会走过去把人拉开:“我们医生还在抢救,请站在一边安心等待,千万不要打扰他......”

其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很心虚,安置好家属后还是蹲在卡维身边,小声问道:“你这么做能行么?”

“当然,能行,了!”

单手按压因为吃不到所有的体重,做起来会比双手更吃力,卡维脸颊上已经流下了汗珠,心中的第二轮30也已经到了,脉搏依然一片寂静:“大叔,吹气!”

“好~”大叔吸了口气,依样画葫芦地捏紧了孩子的鼻子,低头嘴对嘴,“一口......两口......完成!”

第三轮复苏开始......

卡维按压的频率不低,两轮结束还不到一分钟,但这种特殊又陌生的急救方法还是让不少人产生了疑问:“医生,你按得那么用力孩子吃得消么?水都在肺里面,不把水弄出来怎么行?”

一旦有人起头,很多人都会跟着附和,而这种质疑不仅会在路人间传播,更会深深地影响到孩子的父母。

卡维见惯了这种情况,只管自己按压着没搭理他们,但孩子的父母忍不住。刚后撤了几步的父亲又跑上前问道:“你是医生?你这种做法真的有效么?”

“有。”

“雷米特能不能救回来?”

“不知道!”

父亲脸色很难看,而一旁的母亲更是哭得让人心疼......疼个P!

卡维真想停手转过身好好骂他们一顿,父母两人带着一个孩子竟然都管不好,牵个手就那么难?

但他还是忍住了,现在孩子需要的不是父母吃到教训,而是不停的胸外按压。这样才能模拟心脏跳动,把带着氧气的血液泵向全身:“你们有空在这儿浪费时间,还不如去船上拿个火盆下来。”

父亲对这位年轻医生的态度很不满意,但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一跺脚转身上了船。

留下的路人们则继续负责质疑,虽然都是好心,但进了卡维的耳朵里就成了愚蠢的噪音:“我是,男爵,是市立,总医院,的医生。你们,有什么,资格,来质疑,我?”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因为按压的快频率还被切割成了一个个小段,但周围人却对“男爵”这个字眼非常敏感。话音还没落,周围就没人再敢多话了,就连原本哭天喊地的母亲也“收敛”了许多。

虽然仗势欺人,但也确实好用。

第三轮按压结束,这次不用卡维再说话,见他抬手摸向孩子的颈动脉,大叔就俯身对着男孩儿的嘴吹气。

第四轮......

“火盆来了,都让让,火盆来了!!!”

人群在听到父亲的叫声后分开一条路,把他让了进去:“放哪儿?”

“就放在,他身边,别靠,太近。”【5】

“好。”

卡维很清楚孩子身上的温度,又抬手感受了一下火盆的温度:“再放,远一点。”

“还要远?”

“对!”

父亲虽然没听到刚才那句话,但卡维的果断还是给自己加了不少分。能在危急时刻依然保持冷静并做出一系列判断的人,总能让不懂行的人看得不明觉厉。

“好,就那个,位置。”卡维点点头,然后又叫父亲上前,“把你的,手,放在,他的,腋窝下,等凉透了,就换人。”

“嗯......”

“谁有酒?”【7】

说到对溺水者正常施救恐怕在场所有人都做不到完美,但要说到酒,那有的人可就太多了。在场的男人怀里都备着小酒瓶,什么酒都有。

“别拿,白兰地,我要,低度的,葡萄酒。”卡维看着天天和自己作伴的琥珀色,眼睛直冒火,“他还是,孩子!”

“来了来了,葡萄酒,是国王陛下专驾上的佳酿。”侍卫长从远处捧着一瓶白葡萄酒跑了过来,嘴里喊道,“卡维先生,接下去我该怎么做?”

“倒上一杯,放火盆,边上,热一热。”

“好的。”

第四轮很快就结束了,卡维身上的衬衣已然湿透。

他趁着大叔做人工呼吸的间歇期,快速脱掉了马甲,准备将单手改为双手【6】。一来是自己右手力量渐渐不支,左手熟练度不足,难以维持,二来还是希望增加孩子的血液循环,让他尽快苏醒。

卡维不知道这种按压还需要持续多久,更没有想过一旦抢救失败自己将要遭受多少质疑。

但自己跟着马车队伍凑巧路过河边,孩子又凑巧落水,一切都是天意。对卡维来说,这个孩子就是自己的病人,反正压就对了。

第五轮!

正当他双手放在孩子的胸口,准备发力的时候,孩子的父亲忽然叫了起来:“等等,我刚看见他的脸好像动了一下!”

“醒了?”

父亲拍了拍儿子的脸颊:“醒了醒了,嘴唇也在动了!”

“对,还有他的手指。”

“天啊,他活过来了!”

卡维连忙停手,低下身子看了眼稍有起伏的胸廓,手指放在颈动脉处总算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搏动。在慢慢回暖的体温、心率和呼吸的共同作用下,雷米特的脸庞渐渐有了血色。

这是常年和死神作对的卡维最喜欢的颜色,也是全世界最美的颜色。

孩子确实醒了,呛咳好几声后吐出一大口河水,脸色虽然痛苦但至少还活着。卡维站起身大松了口气,终于把这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给说出了口:“他回来了!!!”

106.溺水后的三板斧 卡维和伊格纳茨都是外科的大忙人,几乎天天都在工作,不是病房就是剧院,要不就是窝在解剖室里切尸体。卡维还要比伊格纳茨多一个去处,那就是两间用来做催产素实验的实验室。

今天莫拉索伯爵结婚,两位大忙人不在,市立总医院的外科就成了个空壳子。

除了早上一台毫无看点的皮脂腺囊肿切除外,其余手术都往后推迟了一天,赫曼、梅伦、萨尔森三人做完手术查完房,就守在病房里无所事事。

平时他们会跟伊格纳茨的手术,就算不上台,站边上看看也好。如果没手术也会和伊格纳茨一起泡在解剖室里,反正总能找到事情做。

可尸体珍贵,解剖一直都是伊格纳茨为主导,胡乱切割导致解剖位置被破坏就等同于废了一具尸体。他不在,没人敢动尸体,甚至连开解剖室大门的钥匙都没有。

三人头顶就围着一个词:无聊。

“赫曼老师,要不我们俩就先回去了。”

昨晚上他们三人没玩够,今天萨尔森和梅伦玩性又起,准备吃个午饭就去音乐厅好好享受歌剧。不过临走之前还是得先和赫曼打声招呼,省得被说成早退。

“事情都做完了?”

“都做完了。”

赫曼难得当一回老大,深感责任重大,当然他没有老大的气场,也不想为难这些小辈,待在无聊的病房里发呆确实没什么意思。不过出于安全起见,赫曼还是要多问两句,等明天一早自己也好做个汇报:

“术后病房里那个李本怎么样了?”

“体温已经降下来了。”

“切口渗血多么?”

“还好。”

赫曼点点头:“那三位即将剖宫产的产妇呢?”

“情况都很平稳。”

“里面有个前置胎盘,这几天出血怎么样?”

“这几天的出血都很少,胎动胎心都正常。”

赫曼把这些答案和自己脑海里的一一做了比较,没看出问题后就大手一挥:“行,你们要是觉得无聊就下班吧。”

“谢谢赫曼老师~~~”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两人预设的方向发展,下午的嗨皮时光还没开始就被掐断在了病区大门口。两人前脚刚出门,外面就来了两位护士,手里推着一辆平板车,车上躺着一位八九岁的孩子,后面还跟着一对焦急的父母。

“来来来,快接病人了。”

“病人?”萨尔森看了看脸色有些发白的孩子,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半个多小时前跌进了河里,刚从水里捞出来。”

护士也不知道具体过程,只是从车夫和孩子的父母嘴里听了个大概。两人觉得很奇怪,溺水怎么会送来外科:“孩子手脚断了?还是磕碰到了什么地方?”

“没有,身上好着呢。”护士说道,“快送术后病房吧。”

先不说术后病房是外科病人手术之后修养的地方,既然是溺水又没外伤,人还醒着,要送也是送回家啊。

萨尔森和梅伦都学过溺水,教科书上的救治过程一切都以苏醒为准,只要人醒了就是活了,没必要再进行治疗:“回家吧,来了我们也没什么好治疗的。”

父母一听急了:“是那位卡维医生说要送回来的。”

“卡维?”

大家都是朋友,加上卡维现在的身份地位,两人不敢乱来。然而就算他们听话把人送进了术后病房,还是搞不懂接下去该怎么处理,难道就把人放在房间里什么都不管么?

孩子的情况还过得去,看上去呼吸有些快,也偶尔会有咳嗽,嘴唇间还能看到一丝严重紫绀留下的痕迹。但这都是典型的溺水施救后存活下来的表现,只要回家休息两天应该就能痊愈。

“只是应该,并不绝对!”

这时赫曼走了过来。

他比两人多了好几年临床经验,更清楚溺水的可怕:“我想卡维先生应该是考虑到了溺水后肺炎,有不少人在溺水被救活后会染上非常严重的肺炎,考虑是水刺激肺部之后造成的炎症。”

梅伦不解:“肺炎不该送内科么?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好治疗的。”

“其实肺炎治疗起来不算难,送不送内科都一样。”赫曼也是轻车熟路,给孩子写几个医嘱,“先放血50ml,每天一次;然后常规灌肠通便,每天一次;一日三餐减少到一日一餐,中午给就行,降低心率和充血程度......”【1】

听到耳边传来的治疗方案,守在孩子身边的父亲这才想起一件事,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递了过去:“哦,我差点忘了,那位医生托我给你们带个话,说要按照这上面的方法治疗。”

“纸条......”【2】

溺水之所以会成为19世纪意外死因之首,除了现场急救措施一塌糊涂之外,还有一部分需要归因于缺乏的溺水后支持治疗。

比起黄金救治区间,溺水对全身的病理生理变化是一个由快而慢的发展过程。往往在第一时间脱离生命危险后,还需要经历起码一周的治疗才能彻底康复。

而有些严重溺水造成的全身缺氧则会带来累及全身多器官的病变,非常危险。

首先就是缺氧造成肺泡壁和毛细血管损伤,加上水进入肺部之后引起的急性肺水肿。其次吸入大量淡水会引起肺泡灌注,表面活性物质被冲洗,同时大量淡水入血,血容量会增加,严重时能引起急性心功能不全。【3】

虽然这与水进入肺部有关,但急救时的倒挂控水仍然不可取。

因为水一进入肺部就会被吸收,倒挂控水出来的只能是消化道的水。在抢救黄金时间做这种事,无疑是丢了西瓜也捡不起芝麻,而且溢出的消化道内容物反而会引起误吸,加重肺部病变。(这一段很关键,我就不放本章了)

对于溺水后的前两板斧,现代医院一般会选用东莨菪碱对抗肺水肿,再用利尿剂对抗血容量增加。

等稳住两波攻击后,在溺水后的第二第三天,病人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感染。吸入肺部的水中有大量细菌、真菌,它们会在肺内定殖,一般从入院开始就会常规使用抗生素提前抗感染。

等三板斧抡完,溺水治疗才宣告结束,病人才能被称为完全治愈。

而19世纪哪儿有那么多的支持治疗,加上医生们模棱两可的错误观念,能不雪上加霜就已经帮大忙了。

在这样一种救醒后就不用管的大环境里,卡维没可能撇下国王和伯爵去关心一个已经清醒了的小孩子。所以他只能先行一步关照孩子的父母,把人先送去医院,然后附上了那张写好了治疗方案的纸条。

伊格纳茨本来就对外科之外的病人没兴趣,而赫曼对卡维也已经到了近乎言听计从的地步。就算真有疑问,他也会照做。

而刚才卡维的急救操作在父母心中树立了一个不错的形象,既然是救命恩人的要求,他们自然也会照做。

赫曼看着纸条上的奇怪治疗方法,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但一想到卡维之前出神入化的手术操作,他自己也不是内科医生,只能按照他的意思做:“你们看着孩子,我先去一趟内科病房。”

“去内科干嘛?”

“拿药。”

......

莫拉索和卡维的溺水抢救成了午餐婚宴时最大的谈资。

伯爵自不必多说,如此见义勇为的善举,晚报说不定就会出现这篇报道。再加上新婚,妥妥的头条,莫拉索无疑就是今天当之无愧的主角。

相比起来卡维的抢救就没那么吸引眼球了。

他被一群路人围在中央,除了站在他身边的伯爵、伊格纳茨和贝格特之外,没多少人会把他的抢救放在首要位置上。毕竟人不救上岸,就算真有上帝之手也不能把孩子怎么样。

卡维倒是很坦然:“拉斯洛先生说笑了,我的工作就是救人,绝大多数救人是没有掌声的。如果总是惦记着别人的掌声,我还怎么好好工作。”

“......”拉斯洛被他这一通职业观说得没了脾气,“你真是17岁?”

“如假包换。”

“纳雅要是有你一半成熟就好了,我也能省心不少。”

拉斯洛看了眼坐在远处正在和那只瘸脚猫嬉笑玩耍的女儿,忍不住叹了口气,等再看向卡维时眼神也变得不一样起来:“算了,我们还是聊正事吧。”

他嘴里的正事自然是建厂。

卡维希望先把催产素量产化,不管流程多麻烦,至少也要比自己一个人单干来得强。其次就是建造能为他所用的外科器械厂,这样才能给落后的外壳环境提供相对高档的硬件器械,手术可做的难度也会上升一个档次。

好歹也是尝过了四级手术的老主任,来来回回做主治的手术实在提不起什么干劲。

“小伙子口气倒是不小。”

拉斯洛虽然把他当恩人,但当涉及到自己工作领域时,语气就会变得异常凌厉:“你说的催产素,如果效果属实的话,确实能拥有非常广大的市场。为它别说开一间药厂,就算开十间也不亏。但器械厂......”

“我已经画了些简单的设计图。”卡维从箱子里取出一本记录本,“里面画的绝对要比现在的手术器械好用。”

拉斯洛摇摇头:“器械好坏是其次,也没人在意,关键是你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谁信?没人信怎么赚钱?”

和现代医药器械商自行调研、设计、研发、实验、提供数据并且自行推销的成熟模式不同,19世纪的医药器械行业一片空白,卡维一时间没换过脑子,设想也确实有些超前了。

“器械厂不行的话,那......”卡维弃车保帅,“我希望拉斯洛先生能联系钢铁厂帮我先做一套样品。”

“你真需要这套器械?”拉斯洛觉得很奇怪,“我看你箱子里的钳子手术刀也挺不错的。”

“非常需要。”卡维解释道,“在做精细解剖时,器械上的一些特殊结构能给手术医生带来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好吧。”

卡维收好了本子:“图纸还不够精确,等拉斯洛先生联系好了厂家我再亲自登门和他们聊聊。”

“没问题。”

既然拉斯洛否定掉了器械厂,卡维之前想好的诸如体温计、血压计、听诊器、人工假体之类的生产流水线就需要放一放了。反正这些东西对于现今的医疗体系来说成本高昂,在很多医院眼里就是鸡肋。

卡维深知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急不得:“我主要谈的就是这两件事,催产素的实验报告过几天就会送过来,论文我也在赶工。除此之外,我手里还有三台剖宫产,两台预计时间在本月月底,另一台比较麻烦我估计在月中就要做。”

“希望手术过程中能再次展现出催产素的强大效果。”

“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拉斯洛往嘴里倒了一口葡萄酒,见卡维要离席去找弗朗茨套近乎,连忙起身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小伙子,你走得也太急了。”

“哦哦。”卡维以为自己这儿没空杯没诚意,连忙转过身一仰头把葡萄酒喝了个干净,“合作愉快!”

“什么合作愉快,我还有事!”

拉斯洛把他拉到身边坐定,小声说道:“之前我和你说要你过来做我的私人医生,你说没空。”

“对。”卡维点点头,解释道,“我还是希望在年轻的时候多学一些东西。”

学?

你还用学?

拉斯洛旁观者清,也不知道该怎么吐槽这个“学”字:“我现在和你也算老朋友了,又接了你药厂的单子。朋友现在有困难,你是不是得帮我一把?”

卡维面露愁容,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但想到量产的催产素和全新的手术器械,还是心一横应了下来:“没问题,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肯定帮。”

“肯定力所能及!”

拉斯洛笑得格外开心,指着远处抱着那条瘸腿猫的女儿,说道:“你也知道纳雅的脾气,好奇心太重。上次看你做气切似乎是来了兴趣,就希望能学学解剖。你要是有空呢就来一趟,每次教一个小时就行,价钱包你满意。”

107.伯爵先生,我想借你的婚礼一用 国内古代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欧洲自然也是如此,即使明面上玩着绅士淑女那一套,但实际上女人生来就是生孩子做家务的工具。

但这都有一个前提条件,没钱。

当父亲是富甲天下的大资本家,如果生的还是位独女,那落在她肩上的资源绝不会比任何一个王公贵族来得差。

一对一的私教就是最常见也是最主要的办法。

只要想学肯学,父亲花点小钱就能招来几位不错的老师,权当满足她们愿望的礼物,何乐而不为呢。当年的艾莉娜就是这么过来的,现在的纳雅也是这样。

只是和人文历史、各国语言、数理哲学不同,解剖是个理论与实操并重的分支学科。

解剖名解非常枯燥难记,上课就和没上一样,需要后续的医学知识消化整理,最后的实操阶段还得用尸体,教学难度非常高。

所以19世纪,医学教育都是精英男性们的专利,绝不是一个女孩子该学的东西。即使到了现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能真正上手术台叱咤风云的女性仍然屈指可数。

但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纳雅完全没有旧时代的观念思想,一心想的就是如何充实自己,至于男女性别在她眼里只是生理上的不同罢了。而解剖可能只是她的一时兴起,最终的目标或许只是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

很多医生当过带教,卡维也教过女学生,算不上多优秀,但至少算称职。

可上次给拉斯洛做气切时两人起过冲突,卡维深知这是一位要求颇多的蛮横大小姐,实在没有把她培养成女学生的决心和信心,有的只是烦心。

当然这种厌烦需要藏在心里,卡维笑着,又把自己的“忙”横在身前做了挡箭牌:“拉斯洛先生,不是我不肯,实在是工作太忙了,市立总医院的外科也非常缺人,我一个人要掰成两三个来用。”

“没事,等空了再过来嘛。”拉斯洛早就想好的托词,“纳雅不喜欢那些讲规矩的老头,你年纪和她近,最适合不过了。”

卡维倒吸了口凉气,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只得继续卖惨:“可过段时间我还得去医学院报道,本科学业还是很重的,还要花很多时间......”

“那正好,你学完就过来教她。”拉斯洛笑着接话道,“你也知道大学不允许女生入校,只能靠你了。放心,报酬不是问题,你尽管开价。”

卡维听完背后一阵恶寒,这可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承袭爵位的年轻男爵上门教富家女......不就是当年伊格纳茨和艾莉娜的路数么。他可不希望打乱自己简单的生活,更不愿意花费本就不多的时间去应付另一半。

“实在不好意思,拉斯洛先生,我真的太忙了,接下去除了手术、补学业和实验,还要帮忙带好几个实习生,到时候恐怕连睡觉都得挤时间才行.”

“带实习医生?”

“恩,就是那些马上要毕业的医学生。他们缺乏临床经验,需要来医院工作一段时间,见见真正的病人和手术。”

拉斯洛脑子有点乱:“你一个还没上过医学院的去带快毕业的学生?”

“确实有点怪,但事实就是如此。”

拉斯洛听完又不得不高看了他几分,并且很自然地顺着他的意思提了个意见:“要不这样,让她混进那些实习医生的队伍里跟着你好好学。你也不用浪费时间来这儿,也好给她近距离见识一下外科手术的机会。”

卡维皱起了眉头,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

“拉斯洛先生,你有所不知。来实习的都是同学,怎么可能说混就混呢。”

“那要不就......”

就在这时,卡维身后传来了一位姑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父亲,他要是不肯就算了,全维也纳那么多医生那么多教授,我就不信找不到肯上门教我解剖的人。”

“你自己说要找年轻别太死板的。”拉斯洛也是没办法。

“呵,我看他比那些老头子还要死板。”

说完纳雅两手一撒,把怀里那只猫半送半扔地放进了卡维手里,转身就去找莫拉索玩起了猎枪。

卡维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和怀里的猫三目相对,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只猫是玛丽安娜最喜欢的宠物,最明显的就是右眼上那根极为醒目的眼罩。用的是昂贵的高档丝绸,上面还绣着一只代表帝国的双头鹰,当初和卡维聊的假肢和义眼恐怕就是为了它了。

卡维从没养过宠物,对宠物无感,正要弯腰把它放到脚边,只听喵的一声,小家伙后腿发力自己先一步跳了下去。

待踩上草坪,它才舒服地拉开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抬起短了半截的左前肢,用剩下的三条腿向玛丽安娜走去。

失去的左前腿并没有影响它的走路姿势,多年的肢体残缺已经让它学会了三条腿走路的技巧。虽然整体看起来仍有些别扭,但它却靠着扭腰摆尾减少了这种感觉,并且把这些都融进了动作之中,看习惯之后反而会让人觉得别有一番韵味。

“它好像不太喜欢你。”

拉斯洛又喝了口葡萄酒:“婚礼刚开场的时候它就找过许多人,连弗朗茨都抱过它,就属在你身上待的时间最短。”

“额......其实我也不太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卡维正好趁机会扯开话题,“以前我也养过,但相处多了很容易打喷嚏,后来就放弃了。”

拉斯洛看了眼纳雅,很快又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我女儿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在意。”

“哪里哪里,确实是我太忙了。”

“卡维先生要不再考虑考虑,手术也不是每台都需要你亲自去做的,完全可以给别人去完成嘛。”

两人很快又围绕着私教问题讨论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卡维使出杀手锏,拉着贝格特当了自己的替身。

克里希子爵的继承人、维也纳大学医学院博士学位、市立总医院外科医生,年纪也就20出头,虽然手上的实力不怎么样,但理论知识肯定够了。

而且从主观能动性上来看,贝格特也要比卡维强上好几个档次。

......

如果说一开始卡维参加婚礼是应了莫拉索的邀请,处在一个来不来都无所谓的状态。而当诺拉捅死了自己男人之后,他的想法就发生了变化,被动很快就成了主动。

尤其在知道了国王也会受邀前来之后,这种想法就变得尤为强烈。

刚才在马车上,前半段的主导权不在自己手里,加上国王有意要和拉斯洛谈话,他也没什么机会开口。而后半段的话题全在围着溺水抢救打转,卡维也没什么机会。

现在不同了,午餐进入尾声,又有刚才的交流做铺垫,他想要和国王正式提一提这件事。

他学不来贵族那套礼仪,在餐桌上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不来虚的,直接走上前开门见山。

就在卡维走在草坪上,嘴里准备着开场词的时候,一旁的莫拉索忽然跑了过来,在半路截住了他:“卡维医生,我有事要问你。”

“嗯?什么事?”卡维看着不远处的弗朗茨,问道,“怎么了,伯爵先生。”

莫拉索似乎想的还是之前那位落水的孩子:“刚才你在岸边做的抢救动作是从哪儿学来的?”

“哦,这是意大利威尼斯某个医生想出来的办法,你也知道那儿天天都有溺水的,我父亲在那儿游玩的时候偶然学会的。”卡维想了想,强调道,“是之前在伦巴第收养我的养父,不是安德烈男爵。”

“好吧。”莫拉索并没有卡维想的那么高兴,“现在的溺水抢救是不是都得用肺充气?”

“是啊。”

“看上去挺容易的,也不需要使用什么复杂的医疗设备,只是用手按两下而已。”

“按压是维持心跳,吹气是维持呼吸。”卡维做了个简单的解释,“伯爵对这些感兴趣?”

莫拉索笑了笑,说道:“窝在家太久实在无聊,自从前线吃了败仗之后现在一切太平,一天到晚没仗可打,可把我憋死了。在维也纳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在想要不要改建一支特别的溺水救援队。”

想法很美好,但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可不容易啊,多瑙河贯穿全维也纳,难道每天都在岸边来回巡逻么?”

“反正也是抽调那些驻防士兵,巡逻本来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莫拉索似乎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计划,“你就别管这些了,到时候如果救援队建成,你可得来给他们上课。”

“上课没问题,倒是你那天答应让我进警局拘留所的,怎么就没消息了?”

“嗯?”

经他这么一提醒,莫拉索猛然想起了这件事:“啊呀!瞧我这脑子,这几天都在忙婚礼的事,要准备马车、晚宴、礼服,确实忘了。”

“我的病人可还关在里面呢,已经好几天了。”卡维趁着机会大倒苦水,“一个刚生了孩子的产妇,肚子上还留着一条大切口,万一伤口溃烂,你让她怎么熬?”

莫拉索连说对不起:“明天......不!如果你觉得不够的话,晚宴一结束我就亲自带你去警局,保证畅通无阻。”

这是卡维之前和他谈妥的权宜之计,至少能让他进出拘留所给诺拉看伤口,但这种做法终究治标不治本。面对弗勒尼和李本那样的人渣,卡维要的是更彻底的做法。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现在想想还不够。”

“不够?”莫拉索虽然是伯爵,但远没有克里希那样的政z权力,“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有罪无罪那是法院说了算的。”

“我知道伯爵先生已经尽力了。”卡维看向陪在皇后身边的弗朗茨,说道,“我接下去想借你的婚礼一用。”

莫拉索:???

诺拉的事情很快就在卡维的添油加醋之下传进了帝国国王、皇后和伯爵夫人的耳朵里,如果硬要算的话,那只瘸腿独眼猫也在其中。

对于诺拉的遭遇,他们深表同情,但真正值得他们关注的并不是那两个人渣,而是为奥地利开了历史先河的剖宫产。

“国王陛下,那只是一次偶然成功的小手术。”卡维快速跳过了这段剧情,“我这次找上您的原因还在于随后的那起凶杀案,严格意义上来讲,那更应该被称作‘合理的反击’。”

弗朗茨为人做事都非常有原则性。

于情,满脑子国事的他不愿过多参与其中;于理,一位开明的君主也不该在开庭审理之前过问法院的判决工作。

但一旁的伊丽莎白皇后并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可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才19岁就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弗朗茨,我觉得她应该被判无罪。”

“嗯,我也同意这个看法。”弗朗茨没有犹豫,直接表态道,“卡维先生,如果你之前说的全部属实的话,我相信奥地利法律会给她一个公正的判决。”

卡维最怕的就是他嘴里说的“公正判决”。

李本身上那些刀口真正伤到的不是李本自己,而是那个米克。他的情报似乎与这位德国爵士有着非常密切的练习,一旦断了再接就会非常麻烦。

现在李本危在旦夕,保不准他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出来。以他杀人不眨眼的做法,卡维完全有理由怀疑他会从中作梗。就算之前已经和他打过了招呼,但还是不能排除他耍阴招的可能性。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他必须做到一劳永逸:

“国王陛下,法院每天都要受理大量案件,我觉得这种事儿完全没必要去麻烦他们。”卡维这时看向了伯爵夫人,“今天是伯爵结婚的大喜日子,谈及这件伤心事实在不符合现在欢快的氛围。我觉得不如借着伯爵结婚的机会......”

所有人都听出了他的意思,这也是只有弗朗茨才能下的决定:“你的意思是要借着我表叔的婚礼,让我特赦这位姑娘?”

108.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卡维本以为这次谈话不会太顺利。

诺拉确实杀了人,虽罪不至死可活罪难逃,怎么也得在监狱里待上几年才行。卡维知道自己横插一手会有风险,但作为唯一的目击证人和诺拉的手术医生,他觉得有必要旁敲侧击地做一番辩解。

整件事对这姑娘不公平,对他做的剖宫产手术也不公平。

卡维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只要谈话中出现一丝不愉快,他就会立刻踩刹车转移话题。诺拉的剖宫产对他确实很重要,但并没有重要到要和国王争锋相对的地步。

然而事情峰回路转,有时候看似困难的事情总会在不经意之间变得非常简单。

在伊丽莎白皇后的推波助澜下,弗朗茨答应得非常爽快,似乎只要是皇后想要做的事他就会全力以赴去做。

特赦先是以口头形式告知了卡维,森林狩猎结束后,又被写成了简单的便笺经侍卫长之手送达警局【1】,而正式签署的文书特令估计还得过两天才能到。

不管怎么说,至少诺拉安全了,卡维也少了桩心事。

当天晚宴结束后,他又回了一趟医院,先看了那位落水的孩子。颠茄和甘汞的效果非常不错,除了有些口干之外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精神状况已经恢复到了落水之前。

“小便如何?”【2】

“挺好的。”

“多么?”

“很多。”

“大便呢?”

“也不错。”

“那就好。”卡维在病历本上记录了二便情况,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孩子有点出汗,如果明天情况允许的话,两个药都可以停。”

“谢谢医生。”

一家三口是来维也纳度假的,孩子的意外落水打乱了计划。

现在雷米特已经恢复如常,父母俩希望尽快出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卡维考虑到延迟性的肺炎,还是建议他们在医院里观察两天:“再看两天吧,今天是第一天,明天第二天,运气好第三天身体没出现新状况就能出院了。运气差点的话,明后两天体温就会有显著的上升。”

父母对医院的环境很不满:“卡维医生,住两天倒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这儿的条件太差了,要不让我们换去内科吧。”

市立总医院是面向平民开放的慈善医院,病房里什么人都有,所以脏乱差在所难免。外科还附带着伤口溃烂,气味方面肯定会更难闻些,但比起内科还是好了不少。

“内科有许多肺病,对雷米特的身体很不好。”

“那转院如何?”

“格雷兹?”

“那儿有单人间套房。”

“如果他们肯按我的吩咐去做,那倒没什么问题。”卡维自然愿意为病人和家属多考虑,但那需要以维持病人健康为前提,“可要是他们敢乱来,我不建议你们转院,这是害了他。”

父母俩愿意相信卡维,但也实在无法忍受这里的糟糕环境,讨论之后还是决定出院。

“好吧,明天一早就可以走了。”卡维很无奈,把需要注意的内容写在了纸条上,“如果雷米特有什么不舒服请第一时间来医院,包括呼吸不畅、胸闷气急、体温升高、反复咳嗽咳痰、胸痛。”

父亲收下纸条,连声道谢。

“请务必按照我说的去做。”

“一定一定。”

查完雷米特之后就是刚从警局回到病房的诺拉。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此时的她早已和阿尔方斯打成一片。病房中间被几张病床被围成了一个圈,中间摆满了罗什舒亚特餐厅伙计送来的酒和食物。

两人不仅分享着各自使用菜刀的心得,还在语言上反复暴击着角落里的李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说不出的犯恶心,没想到他在外面还有那么多敌人。”

“主要是嘴太贱。”

“他对我可不止嘴贱啊。”

“就是个吃软怕硬的家伙,没救了。”阿尔方斯叹着气,给在座听戏的病友们都满上了葡萄酒,“可惜我在餐厅前刺出的那一剑没能洞穿他的胸膛,要不然也不至于把诺拉小姐逼上绝路。”

“还好我那几刀切歪了,也算给阿尔方斯先生留下了重新报仇的机会。”

“终究还是卡维医生够厉害,谁能想到那种致命伤都能救活呢。”

“是啊,没有卡维医生我也肯定活不到现在。”

阿尔方斯从来不喜欢废话,伸手拿住酒杯敲了敲桌面:“千言万语都汇在酒杯之中,让我们敬伟大的卡维医生!”

众人纷纷举杯:“敬伟大的卡维医生!!!”

“好了,都几点了,还喝?”卡维就站在一边,手里捏着病历记录本,“我之前和你们说过,手术做完这段时间都尽量别碰酒,都不听是吧?”

几人笑呵呵地一饮而尽,然后才把病床摆回原处:“撤了,都撤了......”

“阿尔方斯先生,屁股怎么样了?”

“很好,非常好,我觉得自己现在完全可以回餐厅工作。”

“时间上来看应该差不多了,不过手术是伊格纳茨老师做的,得他来定。”卡维说道,“明早我和他说一声,再看看伤口愈合情况,如果情况允许的话......”

“不用,我不走。”阿尔方斯收起酒瓶,笑着说道,“在医院挺快乐的。”

“行吧,你说了算。”

卡维知道他是为了决斗担心李本逃跑,自己也劝过太多次,可惜他都听不进去。既然如此,卡维也不强求,转身就走去了诺拉的病床边,提起被子,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给我看看伤口怎么样。”

“好。”

诺拉拉起衣服,露出肚子,那条经希尔斯切开,自己操作,赫曼最后缝合的切口长得还不错。绷带上只有少量血迹,没有太多的组织液渗出,缝合线也没有崩开,完美。

“伤口对合得不错,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两天就能出院了。”

“真的么?”诺拉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出院后我的身体应该能工作了吧?”

“理论上来看没太大的问题。”卡维笑着说道,“不过女佣的工作量不小,我觉得还是在家先休息一段时间再去吧。”

“伯爵家里正缺人手呢,只要没问题就行。”经过那一晚,诺拉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开朗了许多,“伯爵夫人答应每个月给我20克朗,还包吃住,实在对我太好了。”

卡维也没想到玛丽安娜肯收留她。

不过考虑到伯爵一直征战在外,家里仆从本就不多,临时聘请几个女仆也很合理。

他又查看了其余几个病人的伤口情况,最后终于轮到了角落里的李本:“李本先生,给我看看伤口。”

经过那天的清创,李本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总算又被卡维给拉了回来。体温渐渐恢复了正常,原本溃烂发臭的伤口似乎也好了不少。

可惜这些都无法改变他近乎崩溃的心情。

前几天米克拒绝了他出院的请求,病房里不仅有阿尔方斯,现在还多了位诺拉,简直就是复仇者联盟。而他在这儿毫无话语权,医院四处流传着他的“事迹”,不仅要被人看戏围观,冷嘲热讽,就连那些护士也对他没多少好脸色。

“卡维医生,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么?”

李本对面前这位年轻医生是又恨又感激,恨的是他下手太毒,感激的是他救回了自己的命。现如今周围全是阴阳怪气的人,自己憋着一肚子的话也只能和他说:“受够了,我真是受够了,还是快让我出院吧,求你了。”

“求我也没用。”卡维看完了颈部伤口,卷起了他的袖子,“出不出院不是我能决定的,也不是米克,而是你。”

“我?”

“是你的身体,确切来说是你身上的伤口。”卡维看着手臂上的两条伤口,点头表示还算满意,“只要伤口没问题,我自然会让你出院。”

“可我住在这儿都快被逼疯了。”

“放心,你离‘疯’还很遥远,因为疯子从不会说自己快疯了。”卡维掀开了他的被子,“如果你坚持自己疯了,我倒是可以帮你联系一下城里的精神病院,听说那儿的治疗非常‘有效’。”

李本知道精神病院都是些什么货色,连忙摇头:“我看还是算了吧。”

“既然没疯,那就快把裤子脱了。”

“哦......”

李本露出了左大腿上的绷带,继续说道:“我好歹也是普鲁士的爵士,在前线立过军功,在柏林受过勋,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要是在柏林,我绝不会是这种态度,绝对会找城内的安全守备队把他们统统抓起来!”

“李本先生,时代变了。”卡维解开绷带,说道,“这世道爵位只能吓唬吓唬小孩子,何况你还是柏林人。”

李本知道自己的处境,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卡维:“卡维医生,我知道你心地仁慈,还是通融一下吧,我现在只想出院,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只要能出院,钱不是问题!要不行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些别的东西,女人?房子?还是收藏品?”

卡维看着他腿上的伤口没有说话。

“怎么了?”

“我看你明天确实可以‘出院’了。”

这是李本在这一星期内听到的最好消息:“真的?”

“是真的,不过去的不是贝辛格大街73号,而是河畔剧院的手术剧场。”卡维放下了手里的绷带,脸色凝重,“这也算是出院,不是吗。”

“我要手术?”李本脑袋嗡嗡直响,“为什么要手术?做什么手术?”

“伤口周围再次感染,皮肤红肿,还有些脓苔。”卡维无奈地说道,“清创并没有取得太好的疗效,眼下再清创也只会进一步放大切口,再次溃烂的可能性非常高,也很危险......”

李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明白这种情况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但不到黄河心不死,他还是想看卡维亲口说出那个词:“我到底要做什么手术???”

“你的左腿需要截肢,李本先生。”

......

自从卡维开始积极夜查房,伊格纳茨的早晨总会显得特别无趣。每个病人的情况都被卡维捏在手里,是手术、保守治疗、留院观察还是拟出院,都被写进了一本本病历记录之中。

伊格纳茨刚开始还会和检查作业的家长一样,帮忙对一对答案,纠个错什么的。

但久而久之他就腻了,毕竟卡维交的答卷分毫不差,查和不查又有什么分别呢。

“诺拉,2天后出院。”

“阿尔方斯,出院被拒,留院观察。”

“李本......”

伊格纳茨看到李本这个名字时皱起了眉头:“截肢?”

“嗯,我做的清创失败了,昨晚看到他的伤口溃烂严重,已经深入了肌肉层,需要尽快截肢。”卡维面对失败倒是很坦然,“溃烂是个几率问题,有时候就算清创再彻底也难逃溃烂的魔爪,该截还得截啊。”

“好吧,截!”

伊格纳茨在“截肢”的医嘱上签了自己的大名:“谁来做?”

“我来做吧。”

“赫曼呢?”

“他今天上午要去学校上课,下午才能回来。”卡维倒不是不给他机会,只是李本关系重大,既然拿到了伊格纳茨的手术许可,尽早截肢也是对自己负责,“尽快截了防止进一步恶化。”

“行,他是你的病人,时间和主刀自然你说了算。”伊格纳茨把李本的病历放在一边,“正巧,今天下午剧院也有希尔斯的手术,一起去看看吧。”

卡维想了片刻,总觉得不妥:“算了,我还是不去了,下星期要开学,我得多做些准备。”

“开学有什么好准备的,再说票子我都买好了,可不便宜。”伊格纳茨晃了晃手里的两张黄白色的长条卡纸,“机会难得,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卡维没办法只得答应:“是什么手术?”

“牌子上写的是‘开腹探查’,没写病因。”伊格纳茨看着纸票上的手术名称,猜测道,“病人可能有慢性腹痛,吃药、灌肠都没起效果,最后实在忍不住才答应动手术。”

109.截肢并不容易 弗里德里希-威廉·冯·李本,一个名字略显怪异的德国爵士。

以伊格纳茨在高层混迹的经验,撇开此人堪称地痞流氓般的行事风格,单说这个名字本身就有问题。他认识许多德国和奥地利贵族,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贵族姓氏。

但怀疑归怀疑,伊格纳茨没有付诸行动去深究的动力,今天来河畔手术剧场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看一看卡维的截肢术。

截肢是外科医学的基础,同时也是必须掌握的重点要点。

一位合格的外科医生可以不会做任何腹腔手术,也可以对面部整形不熟悉甚至不了解,他可以不会拉丁语,也可以不懂法语,不懂全身大多数的细致解剖位置都无所谓,但绝对不能不会截肢。

就算是那些仍然在乡村理发店坚持的理发师们,截肢也是必须学会的内容。

因为需要截肢的人实在太多了。

奥地利本就深陷战争泥沼,士兵想要保持完好的身体并不容易。而开放性骨折、伤口感染,甚至是严重的甲沟炎、丹毒也都需要靠截肢来进行治疗,否则逐渐加重的感染会慢慢吞噬病人的生命。【1】

此外糖尿病导致的糖尿病足,长期压迫导致的末端坏死,肢体的先天畸形,各种机械造成的离断伤都需要截肢。

截肢并不像字面意思那么容易,同样是截,理发师的截根本没办法和正统外科医生相提并论。而那些毕业了几年终于拿上手术刀的年轻医生们,又和卡维差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考虑到李本的特殊身份,卡维特地把手术设定在了早晨。

早上8点,李本很不情愿地被送进了手术剧场的准备室。

谁都能看出他的紧张、无奈和自己坎坷命运的不忿,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除了接受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至少在术后病房的这几天时间里,除了听别人的调侃与谩骂之外,更多的还是对卡维手术的信服。

0%的死亡率,20%的术后切口溃烂率,全世界独一档。

又是不幸中的万幸,上一次有同样念头还是他的脖子刚被缝上线的时候。

“卡维医生,我的腿真的保不住了?”

“你都问七八遍了。”

“我觉得还是再清创一次试试吧,万一能长好呢。”

卡维也想清创,也想保肢,可以说任何接受过医疗教育的医生都不希望截肢。站在截肢的手术台上,在看着肢体被自己切离病人的身体,没有哪个医生会认为自己做得漂亮。

截肢术做得再好也是在为之前失败的治疗擦屁股,几乎没有成就感。【2】

可要是抛开主观心理,只从手术操作角度来看,截肢术的技术含量并不低。主要难点并不在手术中的切肉锯骨,而是术前的损伤判断、术中切割路径的选择,以及术后的缝合。

典型的决策胜过操作的手术类型。

“别想这些了。”卡维用笔在他的腿上画了好几条实线【3】,“清创只会越来越严重,到时候别说屁股,就连命都不一定能保住。毕竟越往上的截肢越危险,切口大溃烂几率就高,你不想让伤口再烂下去吧。”

李本心如死灰。

昨晚他一宿没睡,想不明白自己只是来了趟维也纳淘个金,腿怎么就没了。现在钱没捞着,下半辈子竟然还得和拐杖一起生活......

这时手术剧场的主持人敲门走了进来:“卡维医生,准备好了么?现在可以入场了。”

“准备好了,开始吧。”卡维笑着说道,“大早上的就是清静,连入场介绍都省了。”

“我看观众席还有人在,按照规定......”

“我知道,应该都是些熟人,没必要浪费时间去介绍了。”卡维拍了拍主持人的肩膀,“你有空还不如和贝格特他们帮忙搬一下东西,这些清洗消毒的器械药品还挺沉的。”

“好,我知道了。”

观众席除了伊格纳茨之外,还有几位今天需要上台手术的同僚,看了手术节目单后都想来看看卡维主刀的实力。

这其中就有即将主持开腹探查术的希尔斯。

他找到了伊格纳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撇下自己的两名助手,坐在了他的身边。希尔斯知道伊格纳茨心情不好,自己的出走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市立总医院的外科实力,他需要道歉。

“老师,实在对不起突然离开了医院。在您身边我学会了很多,但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这些话似乎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唧唧歪歪说了一堆。

只不过伊格纳茨对这位学生早就没了兴趣,脸上写满了敷衍:“我知道了,看手术吧。”

李本是后入院的,希尔斯对他的身体情况并不了解,在听了卡维简单的病情叙述之后才意识到,李本就是那台复杂外伤缝合术下的幸运儿。

“就是他?”

“对,怎么了?”

“五处切口只烂了这一处?”

“好像是的。”

希尔斯用沉默代替了惊讶,双眼紧紧盯着手术台:“他又在走这些无聊的消毒流程了。”

“我记得你应该在剖宫产的时候都见过了。”

“见是见过,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伊格纳茨也想不明白,但他选择相信:“市立总医院术后恢复病房就是证据,至于原理,我相信他会写成论文发表的。”

“......等等,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贝格特搬上来一台机器,远端连着水盆,一头对准观众席和手术台周围的空气:“这是李斯特先生发明的瘴气净化装置,之前在外科例会讨论时已经有过展示,我特意仿造了一台。原理并不难解释,就是把消毒液压成小水滴,喷洒在空气中。”

希尔斯看着类似现代喷壶的水瓶觉得很荒唐:“他为什么会觉得李斯特是正确的?”

“既然我们承认空气中有瘴气,那用对应的消毒液去处理,逻辑上挺好解释的。”

“可消毒液真的能扑灭瘴气么?”

伊格纳茨叹了口气:“这就得交给手术之后的结果来告诉你了,我也无法回答......”

卡维这次依然选用了高浓度酒精和漂白粉作为消毒的主力,待李本睡着之后,在根部上止血压迫器【4】,然后手术刀切入皮肤:

“前天我参加了外科学院的讨论例会,其中有人提到了‘盆腔髂总动脉压迫止血法’,虽然省时省力,但却容易造成双份溃烂。今天我会逐层分离皮肤、肌肉和血管,将切口暴露至截肢股骨前方,然后再截断股骨继续向后方暴露......”

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卡维已经做了两条血管的缝合:“诸位应该都遇到过截肢术术后切口溃烂的问题,这其实是多个因素综合之后的产物,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判断失误。”

说到这儿,手术刀已经来到了股动静脉面前。

压迫并没不能完全阻断血流,可在卡维做的细致解剖分离下,血管的结扎离断却做得非常漂亮。在众人的眼里,卡维的手术没有夸张的操作幅度,只看着他埋头不一会儿,血管就已经处理完毕。

“股动静脉非常粗壮,单根缝合线不足以阻断血流,为了防止滑脱我选用双线结扎。”

卡维剪掉了离断的血管,连着之后的坐骨神经也一并切掉,然后按照之前的做法快速切开了后侧的皮肉。他的手速并不算快,甚至在观众席中也排不上前三的位置,但有一点无人能及。

那就是失血。

枯草乏味的软组织分离给卡维带来了一项只有现代外科才能做到的优势,极少的失血。待他切开所有皮肉,手术台周围竟然没有留下多少血迹,而他身前那条皮裙更是干净如新。

这种安静的手术特点确实给台上几位同僚带来了不一样的冲击,但他随后对截肢平面的选择却惹来了不小的非议。

“贝格特,给我骨锯。”

“给。”

就算在这儿工作了大半个月,卡维的手术风格依然遵循着现代的观念,即使做截肢也会尽量保留残肢。这样就给日后做假肢留有空间,而且穿衣搭配和坐姿也会更美观。

如果按照类似伊格纳茨的做法,如此切口感染,整根股骨都要挖除。【5】

但卡维却给李本留了一截,也算给他留个念想,同时也展现一下自己的截肢技术。

“我遵循李本先生想要尽量保留肢体的愿望,给大腿截肢术做了些改动。我保留了股骨颈和关节,并且尽可能地留下一些皮肉,为他日后做假肢留了些空间。”

这种做法显然得到了质疑。

“卡维医生,你缺乏截肢术的经验,截除部位太低了。”

“是啊,截肢术不能心软。一旦心软,切口感染,病人就要接受第二次截肢,事实上没多少人能忍受第二次截肢。”

希尔斯也是持相同的观点:“伊格纳茨老师,你就不觉得他的做法有待商榷么?溃烂的上缘离他选择的切口位置非常近,二次溃烂在所难免。他对截除平面的选定竟然如此草率,最终痛苦的还是病人。”

伊格纳茨的想法也一样,但嘴上还愿意帮着说两句:“你别急,他这么决定有他的理由。”

“无非就是假肢而已,但在我看来,这种腿根本没有做假肢的必要。”

伊格纳茨不再说话,话语权仍然还在卡维手里:“诸位稍安勿躁,我当然知道截肢需要尽量取高位,这样才不至于出现二次溃烂。但这只不过是外科医生无法明确受损平台后的无奈之举,是逃避。”

“你说什么?”

“你什么意思?”

卡维笑着拿起了骨锯:“如果按照你们的说法,所有小腿损伤全部做髌骨平台切除术,所有大腿损伤全部挖掉股骨头,这样的手术还有什么技术含量?诸位不会以为锯根骨头还需要技巧吧?”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场内有的只有骨锯锯齿反复触碰股骨时发出的奇怪声音。

卡维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其实现代骨科做截肢时也经常遇到一次手术失败,需要二次乃至三次截肢的情况。

很多骨科医生都有过在台上决策时犯过心软侥幸的低级错误,而真正能做到大肢体截肢一次完成,不做二次的,都是截肢高手。

这需要对肢体末端损伤平台有极强的判断力。

每一个残端都有自己理想的截肢平面,哪些组织已经坏死,哪些还能用,都需要一眼就知。如果判断错误,那缝合上的就是已经没有生气的坏死组织,即使消毒抗感染做得再到位,也依然无法阻拦切口坏死。

卡维就有这样的经验,因为创伤中心接手过太多病例了。

铡草机、脱谷机、树木切割机、车祸碾压、风扇切割、钢管穿刺、玻璃切割、肉品加工分割机、高坠等等......

他一开始也无法判断肢体残端肌肉的活力,也做过让自己失望的截肢手术。当时他的老师就告诉他,手术不能操之过急,可以先开放截肢处,做多次伤口清创,等发现肌肉确实没有坏死,再做最后的缝合。

这种操练久而久之就成了经验,现在卡维已经能从损伤起因和伤口样貌去尽可能判断肌肉的活性。

而李本这种情况就更容易了。

“我在手术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消毒工作,空气中的瘴气并不能影响李本先生的伤口。”卡维解释道,“而且术后,这种消毒工作仍然会持续,我可以现在就告诉诸位,这台截肢术伤口溃烂的几率约等于0。”

这不是他在夸海口,而是李斯特医生统计后的真实数据。

伊格纳茨给的骨锯并不算好用,卡维在股骨上浪费了些时间。等他切掉骨头,把李本整条左腿拿下之后,却并没有和其他医生一样做皮肉缝合。

“贝格特,拉好两侧的皮肉。”卡维看向准备区,“萨尔森,给我砂纸。”

“砂纸?”

“就在箱子的最下层,我用干净的棉布包好的。”卡维解释道,“我需要磨平把这些尖锐的股骨断端全部磨平。”

110.新流派 截肢的发展其实就是外科发展的一个缩影,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时期。

最早的截肢是斧锯加身,烙铁滚油做善后。没有肌皮瓣做包埋也没有缝合。切+烫就是截肢的全部过程,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因为拖太久血就流干了。

之后在解剖学的发展下出现了合规的止血方法,开始使用缝合线替代烙铁,至少没了二次伤害,手术的速度也开始放缓。可这个时期依然没有麻醉,医生仍要考虑到病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手术需要继续保持高速,快进快出。

直到出现麻醉之后,“砍树”开始慢慢向“雕刻”发展,包括以速度见长的伊格纳茨在内都在有意无意地放缓速度。

等到了现代,外科手术早已经成了精细操作的代名词。

如果有人认真统计麻醉普及前后的手术切口感染率,应该不难发现,自诩进步的麻醉出现之后,手术切口溃烂的几率反而有了进一步的增长。

因为快速手术虽然处理粗糙,但却能减少接触,从而减少细菌的定殖,对术后感染有一定的预防作用。一旦手术变慢,医生肮脏的双手接触切口的时间变长,感染几率自然增长。

所以快速手术的伊格纳茨才能在一群矮子里拔高个,把死亡率控制在40%以下。

当然,观众席上的那些医生们肯定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关系,只觉得是单纯技术上的原因。因为伊格纳茨的手术确实非常具有观赏性,动作幅度、手速、讲解出现的频率、病人切口的出血量都被控制在了一个完美的动态平衡之中。

就连吐槽过他不愿创新的瓦雷拉也必须承认这一点。

也实在是手术过程没什么可指摘的,能批评的就只有他的创新了。

可卡维的手术却让同行们有了不一样的体验,是一种彻底摒弃速度之后的精细感。切下偌大一条左腿,出血竟然只残留在了少数几块纱布之中,地面是干净的,皮裙是干净的,衬衣也是干净的,就连手术台也没沾染上多少血迹......

但这种体验对于在场的另一位非医学人士来说,就显得有些高级了。

瓦雷拉自从上次错过了卡维的剖宫产,工作倒是没丢但地位掉了一大截,现在竟然和后来的小辈格雷格平起平坐。

日报常驻手术剧场的记者人数变成了两名,但给的开销额度还是一个人的。格雷格是编辑亲自提上去的人,自然没法少掉他那份,两人只能把钱一分为二,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钱少了,瓦雷拉没可能看完所有的手术,除了一些必看的,就只能天天待在剧场门口捡便宜。

捡着捡着,谁能想到捡着了卡维的截肢术。

大清早的加场,一般是些没名气的小医生需要大场地时才会出现的情况,卡维这样的外科红人这时间做手术简直就和做慈善一样。

因为看的人实在太少,票价被定成了统一价20克朗,实在太便宜了。而最关键的一点,那位被瓦雷拉一直惦记着要踢掉的格雷格并不在,自己写的就是独家报道。

“速度也太慢了......”

自从上次被卡维丢出剧场,他就学乖了不少,知道有些想法不能随便说出口。但就算瓦雷拉再有耐心,也实在没办法欣赏一台足足40多分钟的截肢术。

卡维用一大块沾满了石炭酸的纱布,盖在李本的残肢处,两边由梅伦和贝格特拉着,只露出一小截股骨。

满场都是锉刀摩擦骨头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划出长音,时而被切得细碎。卡维就像个木匠,仔细打磨着自己的作品。

瓦雷拉心里憋得慌,好不容易找到了独家报道的机会,你就给我看这个?

他有一大堆话要说,碍于场面,最后只能找到伊格纳茨和希尔斯:“伊格纳茨教授,您不觉得卡维的手术速度太慢了么?”

“确实挺慢的。”伊格纳茨不否认。

“那希尔斯医生,您觉得呢?”

“很慢。”

“这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会丢了奥地利外科的脸面?”瓦雷拉实在无聊过了头,忍不住给伊格纳茨拱火,“伊格纳茨教授,他可是您的学生。”

言外之意太过明显,一位以手速著称的外科医生竟然教出了这么个龟速学生,确实说不过去。

但从伊格纳茨的表情来看,倒是没觉得多难受:“瓦雷拉先生,你没学过医,也没做过手术,你不懂。”

不懂???

瓦雷拉看过太多的手术,自诩没有技术但眼光还算毒辣。既然伊格纳茨要护短,那就从希尔斯身上找突破口。他刚被卡维挤掉工作,肯定会有不一样的见解。

“希尔斯医生,您看呢?”

“我?”希尔斯考虑了一会儿,“我同意伊格纳茨老师的意见,外行人是看不懂卡维医生这番操作的。”

瓦雷拉不明白:“我可从没见过那么慢的截肢术。”

“瓦雷拉先生,你还是没搞清楚手术速度的意义。”伊格纳茨对此最有发言权,“外科手术为什么就一定要快?”

“越快手术越漂亮。”

“你如何定义漂亮?又如何定义手术?”伊格纳茨继续问道,“在你眼里,手术只算动刀子的过程么?”

瓦雷拉又被搞糊涂了:“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伊格纳茨笑着说道,“之所以提升速度,那是因为只要单纯地提速就能避免一些意外。在麻醉不稳定的情况下,降速会非常麻烦。但同时提速也会出现许多其他麻烦,比如出血。”

“卡维医生现在舍弃了速度,转而把精力全放在了止血上。”希尔斯这时站出来补了刀,“算是走了一条我们从来没有走过的道路。”

这时瓦雷拉才发现卡维手术的怪异之处,根本看不到血迹。

等等!

整条大腿根部的血管极其丰富,截肢真的能做到完全不出血么?

“所以说,卡维并不是速度变慢了,而是需要处理的手术内容本来就比传统截肢要多得多,所以才会看上去慢。”伊格纳茨说出了本质,“事实正相反,在做定点止血的精细缝合时,卡维的速度一点都不慢。”

瓦雷拉总算明白了两人的意思。

这两位站在了医生角度去思考,而自己更多的还是站在病人和观众的角度去看手术。

“诸位,手术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股骨断端已经被我磨平,不会对吻合处的肌皮瓣产生太多的刺激。”卡维把锉刀递给了萨尔森,接过缝合线,继续自己的讲述模式,“接下去我将逐层缝合肌肉和皮肤,这台截肢术算是进入了尾声。”

话音刚落,卡维又低头做起了缝合,把断开的股骨、血管、神经全部包裹在了里面。

“花那么长时间去磨股骨就为了减少刺激?”

“那时截肢平面选择上的问题,如果直接拿掉整根股骨也就不需要磨骨了。”希尔斯还是有些不同的看法,“说到底他就是为了以后可以上假肢,这样残肢处需要承受身体的重量,骨头太尖锐确实不好。”

“希尔斯,你漏掉了术后切口处的肿胀。”

“额......确实,术后肿胀也会碰到断口。”

在瓦雷拉的认知里手术就是切掉病变部位的一种治疗方法,同时也是一种表演形式,只要切得快、缝得好、赢得观众的掌声就是手术的真谛。

他没想过截肢术要去考虑残肢使用假肢的能力,还要去考虑病人术后残肢的疼痛感觉,同样的他也没想过手术需要把止血控制到这种地步。

手术不是切割的艺术么,难道还需要如此瞻前顾后?

一台截肢动辄要花费四十分钟,一半时间交给了止血,一半给了磨骨,剩下还有什么观赏性可言?

观众要的是切开皮肉时的鲜血迸溅,血液就和沙漏里的沙子一样。外科医生的脸色凝重,每一步都在和时间赛跑,同时还需要挤出空闲给观众做解释,剧场内外都弥漫着紧张的空气......

可现在呢?

鲜血没有了。

凝重更不知从何谈起,至少卡维的脸上一片风轻云淡,就像在解剖一具尸体,毫无压力。

“手术完成。”

只听卡维轻轻叹了口气,缝合针被他轻轻丢进了消毒水盆之中:“皮肤对合完美,缝线松紧合适,给我石炭酸。”

大量石炭酸冲洗后,贝格特和梅伦双双用绷带给李本左腿残端做了包扎。一台略显沉闷的截肢术就这样结束了,待清洗工进入剧场时都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他们从没见过那么干净的手术台和地面,实在太干净了。

“如果希尔斯医生不介意的话,确实不用清洗。”卡维把带血的纱布放进了布袋,“不过床单上有点血迹,倒是应该换洗一下。”

“我不介意。”

希尔斯走下了观众席,想要好好找卡维聊聊刚才那台手术,谁知瓦雷拉先跳了出来:“卡维医生,你如何评价刚才完成的截肢术?”

“评价?”

卡维以前也经常做自我评价:“还行吧,只是一台截肢术而已,没什么难度。”

“不,你可能没理解我的意思。”瓦雷拉强调道,“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一台截肢?如此辛苦地去做止血是为了什么?还有最后阶段的磨骨,太花费时间了。”

“病人术后需要大量的营养来恢复身体,失血并不适合术后恢复。”卡维一边清洗着双手,一边解释道,“磨骨是为了假肢,也为了防止残端肿胀,肿胀会进一步引起切口的溃烂。”

“就为了这些?”

这次换卡维不明白了:“不然呢?”

“你的速度太慢了。”

“哦......”

其实在卡维心里,自从来了这里,自己的手术速度也跟着快了许多。以前截肢速度被控制在1小时以内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竟然压缩进了50分钟。

“慢也有慢的好处。”

“你就没想过观众的感受么?”瓦雷拉说道,“那些贵族,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来这儿不是看你磨骨头的,也不是看你一根根去缝合血管的。”

卡维摇摇头:“你是不是会错意了,手术是为了治疗病人,不是为了表演,我也有我的手术风格,他们爱看不看。”

“......”

瓦雷拉说得非常直白,但这就是19世纪外科环境的真实写照,如果全按照卡维的手术方式去做,外科医生的收入会直线锐减。没人愿意花上百克朗,去看好几颗脑袋围在一条小切口上来回操作的手术。

太无趣了。

“你误会了,瓦雷拉先生。”

卡维把刚才用过的手术器具丢进了石炭酸盆中慢慢清洗:“手术处理的好坏自有公论,病人术后的恢复状态就是最好的答案。同时我也觉得,没有哪个医生会为了些门票收入而去刻意降低病人的手术效果。更何况,门票一大半收入根本进不了我们的口袋。”

......

本来包括瓦雷拉在内的不少人,都想看看卡维是不是会再创造出最快的截肢记录。一位有着如此天赋的年轻人,又师承快刀手伊格纳茨,手速超过老师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现在一台小小的截肢术被卡维玩出了另一种花样,这不仅让瓦雷拉对外科手术的未来感到困惑,一旁的希尔斯也同样困惑。

希尔斯不得不承认,卡维的截肢操作深深影响到了他原先的手术布置。切口位置是该在上腹还是下腹?是正中纵切口,还是直接选择横切口?入路时该沿路做好止血,还是维持原样直接一刀入腹?

他现在看着干净的手术台,听着卡维在一旁接受的采访,脑子里全是止血。就像个急着想要尝试新玩法的游戏玩家,按耐不住自己的双手。

“希尔斯医生,病人已经到准备室了。”主持人这时走进了手术剧场,“你要不要先去看看?”

“哦,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他现在咳嗽很厉害,你看要不要给他来点止咳用的ya片酊?”

没等希尔斯给回应,还在和瓦雷拉做纠缠的卡维忽然转过身,问道:“嗯?希尔斯老师,你的病人不是要做开腹探查么,怎么会有咳嗽?是老年病人?还是经常吸烟?”

111.水 卡维的这台截肢术主要目的是为了让李本好好活下去,痛不痛苦无所谓,至少人还活着。

同时也顺便恶心一下剧院。

以手术剧场的硬件配置,只有一张木桌外加一间休息准备室,根本对不起他抽走的那部分票钱。现代医院能提供无菌室手术室,各类清洗好的手术器械,这里什么都没有,等同于空手套白狼。

不过卡维能做的也就只有恶心人而已,真正需要和剧院作对的还是医院。

只要外科扩建完毕有了场地,医院就能拿回自家手术的演出权,到时候卡维肯定是招牌,也有了和医院谈价格的权力。之后如何改建,如何增添设备,如何选病人选观众,都有了讨论的余地。

当然,这种事儿只能慢慢来了......

比起手术室的改革,他现在对希尔斯的病人更感兴趣。

原本的慢性腹痛显得很蹊跷。

慢性腹痛往往不剧烈,忍耐一下就过去了,可病人却仍然同意手术,说明症状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现在临上台又冒出了个剧烈咳嗽的症状,卡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病人在准备室?”卡维问道,“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希尔斯给伊格纳茨做了那么多年的助手,总算熬到了自己当家做主,肯定不愿意外人来横加干涉。所以见卡维要插手,他果断拒绝了:“不了,卡维医生,那是我的病人。”

“我知道,我只是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在台上希尔斯的说辞还算得上公正,可一旦和卡维见了面,话语间就充满了敌意,“等手术开始之后就看见了。”

“那......好吧。”

卡维考虑到希尔斯的能力,就想帮忙先做个诊断,不希望病人平白无故挨刀子。既然对方不肯,他也不会去强求,很快收起了清洗完的工具,带着贝格特他们离开了手术剧场。

他需要先回医院和护士交接好护理的要点,防止李本术后切口感染,然后再回剧院和伊格纳茨一起看手术。

对于李本的身体状况,最关心的还是阿尔方斯:“截了?”

“对,必须截,不然活不了。”卡维看他有些担心的样子,说道,“你不是和他有仇么,那么担心干嘛?”

阿尔方斯说道:“我只是担心他活不了,毕竟截肢术也是会死人的。人没了,我找谁决斗去?”

“还决斗呢,腿都没了。”卡维笑着说道,“你还是尽早断了决斗的念想吧。”

“嗯?决斗有手就行了,和腿没什么关系。”阿尔方斯压根没把这当回事儿,“决斗的武器又不是只有剑,还能用刀和枪。等他伤口痊愈了,就给他坐上轮椅,我们一人一枪斗个胜负出来!”

卡维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初刚来的时候腰上就顶着一把大口径击发枪。

好言难劝,现在他也不愿浪费口水,直接拍了拍阿尔方斯的肩膀,说道:“到那时我就不当你的助手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别啊,用枪决斗的话得有两名助手。”

“你要是溜了我还得顶包,这种事儿我可不干。”卡维把自己摘个干净,但又不失一位挚友该有的担当,“到时候我就当个战地医生,在旁边看戏,不管谁伤了都能用马车送进医院。”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阿尔方斯看着一旁刚被护士叫醒疼得呲牙咧嘴的李本,“他真能活下来?”

“放心吧,没事的。”

......

上午十点,观众开始陆续进入剧场。

对于非医学专业人士而言,手术的名称和目的都是其次,好玩刺激才最重要。希尔斯这台开腹探查让他们有了开盲盒的感觉,所以即使被排在了上午,也依然有不少人捧场。

现场更多的还是外科医生、学徒和医学院的学生,除了想看看希尔斯去了格雷兹医院后的首演,主要还是贪图上午的票价。

半小时后,剧场的主持人登台,开始简单介绍起了今天的主刀医生:“女士们,先生们,接下去上场的是奥地利年轻一代外科医生中的代表人物,快刀伊格纳茨教授的得意门生,现任格雷兹医院外科的栋梁之材:希尔斯·古德里安医生。”

希尔斯推开大门,快步上前,脸上带着微笑:

“谢谢主持人,今天要为大家带来的是一位奇怪的腹痛病人。他已经断断续续腹痛三个多月了,时有便秘,胃口特别差。在接受了本院内科医生的治疗后,症状没有丝毫缓解,我考虑有腹腔内肿瘤的可能,准备做一次腹腔探查。

现在有请今天的病人:爱德华·斯特林先生。”

话音刚落,两名助手就推着轮椅,把病人送进了剧场。

“爱德华先生今年32岁,是位认真负责的好裁缝,我身上这套衣服就是出自他的手艺。”希尔斯说道,“可惜他现在长期忍受着腹痛的折磨,痛不欲生。此外他近期还有咳嗽和咳痰,连烟斗都不怎么碰了。”

说罢他掀开了病人身上的毛毯,露出了爱德华的瘦弱身体。

1米8的大个子,长长的棕褐色卷发,躯干四肢却瘦得厉害,竟然需要助手的搀扶才能上手术台,观众席上一阵唏嘘。可要是录下这段声音,反复仔细去聆听,或许能在里面听到一声音调相反的疑惑声音。

别人听不清,可坐在身边的伊格纳茨却听得明白。他看向手边的卡维,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老师,我觉得这病人有问题。”

伊格纳茨不解:“当然有问题,不然也不会送来这儿做开腹探查了。”

“不,我说的有问题不是那个问题,而是这个......”卡维脑子在想着一堆腹痛的鉴别诊断,当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谜语人后连忙改了口,“病人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全身上下却非常瘦,老师可以看看他的肚子,是不是有点奇怪?”

“肚子?”伊格纳茨眼睛微眯,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像是有点怪。”

爱德华手臂和腿都很细,唯独肚子有些膨隆。

刚才坐在轮椅上看不清,等站直了身体,违和感就出现了。

可惜,昙花一现,他很快就躺上了手术台,平卧的姿势和松垮垮的腹部皮肤把刚才的膨隆全都藏了起来。现在再看,爱德华的肚子也就和普通人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

卡维之前听了症状还是有点不好的预感,现在看了病人的外貌,身材消瘦、脸色蜡黄、有咳嗽、腹痛、腹部膨隆,预感基本被坐实了。

这时也不知是谁先起了头,抽出一张10克朗的纸钞,笑呵呵地说道:“既然是开腹探查,手术开始之前我们不如先猜一猜里面是什么吧?”

这个提议正中周围观众们的下怀,忽然间就冒出了好几个声音:我猜一定是肿瘤,巨大的肿瘤......部位应该是结肠,结肠癌!”

“我猜是肠梗阻。”

“我猜是慢性阑尾炎,已经化脓形成了炎性包块。”

“......别急别急,让我记一下。”起头那人拿出纸笔,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一人10克朗,赢的平分奖池。”

“有意思!我猜肝炎!”

“给,10克朗,我猜胆囊炎!”

“肠胃炎!”

“我也猜是肿瘤,但应该是小肠肿瘤......”

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是认真思考后给的答案,有些则是无聊凑个热闹,反正输赢都无所谓,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他们尊重剧场内的规定,也秉持着该有的绅士礼仪,尽量压低了声音。可现场讨论的人数实在太多了,终于惹来了希尔斯的不满:“诸位,手术已经开始,请尽量克制自己的冲动,并且保持安静。”

众人总算有了些收敛,但只是音量上的,猜盲盒反而更激烈了。

“我的10克朗,我觉得是个胃癌。”

“我押肝炎!”

“哪儿来那么多肿瘤啊,我选肠胃炎。”

“慢性腹泻......”

“什么腹泻!他明明是便秘,你说腹泻?”

“额,不好意思,那就肠梗阻吧!”

伊格纳茨并没有参与其中,对这种毫无根据只是玩闹性质的猜测,嗤之以鼻:“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不能正经一点!”

“闲着也是闲着嘛,要不教授您也猜一个?”

“是啊,猜一个嘛。”

“我们水平不够,最后还是得看您的。”

伊格纳茨被人催得没办法,只得掏口袋,递出了一张10克朗的钞票:“我也觉得是肿瘤,具体位置不好说......”

“一定得说个位置!”

“对,得有位置,不然肿瘤的人数实在太多了。”

“一定要说?”伊格纳茨考虑许久,总算憋出了答案,“......那就小肠吧。”

“好,小肠肿瘤+1!!!”

此时的希尔斯已经下刀,在助手的帮助下,轻轻切开皮肤,并且学起了卡维的样子,逐层做起了解剖分离和止血:“今天的手术我们先从分割表皮开始......”

卡维还是头一回见他的操作如此“细腻”,不禁笑道:“老师,希尔斯今天是怎么了?切皮切得那么小心。”

伊格纳茨莫名其妙少了10克朗,心里有些不舒服,便想着拉卡维一起下水:“别看了,你的答案呢?”

“嗯?什么答案?”

“这个病人的肚子里到底是什么,我们的答案都说了,你还没说呢。”

此时众人才想起来,原来卡维还没参与其中,不禁起哄道:“连伊格纳茨老师都参加了,卡维医生怎么也得猜一个。”

“对,得猜一个。”

“10克朗?”卡维也不好驳了他们的面子,从钱包里拿出钱,“我猜是水。”

“水?”

“为什么是水?”

“肚子里也能装水?”

场内观众的医学水平层次不齐,真正听懂他话的只有少部分经历了不少临床病例的医生。卡维也没给出原因,因为解释根本跟不上希尔斯的刀子,只能先大致给个颜色:“嗯,就是一肚子黄绿色的水。”

这时伊格纳茨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说腹水?”

“对,腹水。”卡维说道,“我没摸过病人的肚子,但从目测的体积来看,估计有200-400ml。”

这儿刚说完,那些猜答案的还处在懵圈状态,希尔斯这里已经切到了腹膜。他的细腻终究是装装样子,一刀入腹就像捅开了河流上的堤坝,乌泱泱的腹水随着洞口漏了出来:“快拿纱布.....唉,算了算了,就先这样吧......”

腹水的量没办法计算,但颜色却非常明显,就是卡维说的黄绿色。

“卡维医生怎么知道是腹水?”

“因为这种消瘦身材本来就意味着疾病消耗,而膨隆的肚子肯定不可能是蛋白质或者脂肪,就只能是腹水。”卡维没法和他们说一些病理生理方面的东西,暂时先笼统地介绍了一个不怎么准确的概念,“而这些腹水来得蹊跷,肚子里肯定还有其他东西。”

希尔斯手术技术还过得去,可要他和内科一样做诊断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八年本硕博连读的临床医学中,一半是解剖,剩下最多的是病理,然后是其他医学基础理论,真正教授临床医学判断的内容非常少。

其实就算是内科医生也很难靠视诊去判断病情,毕竟走在前沿疯狂给杂志社投稿的只是极小一撮人罢了。

“诸位,是我判断出现了失误,让大家看了这么一出笑话。”

希尔斯身上沾满了黄绿色的腹水水渍,袖口和裤子上也都被浸湿了。他急忙纠正了之前的意外,并且迅速说出了下一步手术的计划:“接下去我将把病人的腹水放空,然后继续做腹内的探查。”

这时,他的助手忽然叫了起来:“希尔斯老师,快来看看。”

“怎么了?”正对向观众席的希尔斯忽然回头看向病人,“出什么事了?”

“老师,快看看病人的肚子,他肚子里密密麻麻的......”助手咽了口口水,实在忍不住身上起来的鸡皮疙瘩,闪躲开了视线,“里面全是一粒粒的白色小疙瘩,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小疙瘩?”

这是一种指头大小的乳白色小颗粒,仔细去看就能发现它们早已密密麻麻地藏在病人的腹腔之内,大小网膜、腹膜、肠黏膜上全都是它们的身影。

正当希尔斯神情恍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观众席上忽然传出了一个人的声音:“这是结核性腹膜炎!”

112.白色死神 结核什么地方都能钻,所以在19世纪之前医生根本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疾病,很容易和其他病搞混,更没有“结核”一词的说法。比如皮肤结核叫寻常性狼疮,肺结核叫肺痨病,脊柱结核叫波特氏病。【1】

直到科学家在解剖中发现,这类患者的肺内有一个个坚实的团块,摸上去像是植物根上的块茎,这才将这种病称之为Tuberculous(tuber就是块茎,culous为形容词后缀)。【2】

比起英语极端直白化的命名方式,国内的翻译就要文艺不少,是为“结核”,如同人体内的“硬结”、“小核”,同时也能当做“结出硬核”来理解。

病人腹腔内就长满了这种白色的小核,一眼便知。如此典型的结核性腹膜炎病例,卡维年轻时倒是见的不少,可随着国内抗结核治疗越发完善,这种病人越来越少见,连给学生们做教学材料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真正去了解熟悉结核病的人非常非常少,还有些人连结核这个词都没听说过。可要是给结核换个头衔,他们肯定都听过,那就是“白色死神”。

“卡维医生你刚才说什么?什么腹膜炎?”

他身边的助手解释道:“我听着意思像是‘土豆块茎一样的腹膜炎’......”

“是结核,也就是平常见到的白色瘟疫,也被称为白色死神。”卡维稍稍解释了一遍,话锋一转,“在场有许多医生和医学生,我觉得用结核性腹膜炎更为恰当。”

因为突然涌出的腹水,和卡维喊出的结核代名词,观众席现在一片混乱。

台下的希尔斯明白“结核”是什么意思,医学院曾经教过,但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细讲,因为没人懂这东西,实在无从谈起。

前沿医学对于结核的研究论文直到1875年之后才开始井喷,之前只是零星出现而已【3】。好在希尔斯是外科医生,一直陪在伊格纳茨身边解剖尸体,经常碰到结核病人,很清楚体内组织长出白色小球就是结核的典型病理变化。

但......

“结核还能长在腹腔内?”希尔斯把腹水排干净,然后拿出了因为炎症已经增厚了的肠系膜和大小网膜【4】。看着密密麻麻的结核病灶,他不禁自言自语道:“实在太可怕了......”

“算是我的一种猜测。”

听闻过了塞麦尔维斯的洗手,又经历了外科学院例会,卡维现在变得很谨慎,并不急着抛定义:“但我确实有幸见过一个相似的病例,同样是腹痛,同样有咳嗽,也同样消瘦有腹水,切开后看到的也是这般恐怖的景象。”

“你见过?你才17岁!”观众席上有人“不服”。

“是我小的时候。”卡维依然把所有理由都砸在了一个不存在的伦巴第乡村外科理发师的头上,“养父死得早,不然晚年还能出一本外科病学丛书供大家开开眼,我的绘画技巧有一部分就是跟他学的,非常棒。”【5】

台上议论纷纷,台下的希尔斯孤零零地站在手术台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你......你有什么证据么?”

“爱德华先生腹腔内的这些小结节和肺结核的结节非常相似,只要是参加过结核病人尸体解剖的外科医生,都能记住这种病变的特征。”卡维解释道,“此外,肺结核会出现胸水,腹腔结核出现腹水,这一点也完全一样。”

在没有细菌学、镜检、结核菌素实验等一系列完善的理论和检验基础时,症状和病变形态就成了诊断的绝对标准。

不过卡维的这些说辞更像是推测,并不能说服所有人,希尔斯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离开市立总医院后的第一台手术,他本想用绝对的胜利来宣告自己的“独立”,所以开场前他谢绝了卡维的请求,现在他同样谢绝了卡维的建议:“卡维医生,你说的这些理由依然无法证明自己的观点。”

“我知道手里的证据还很薄弱,更多的只是猜测,直接称呼其为‘结核’还有待商榷。”卡维建议道,“但既然我小时候见的病人和爱德华如此相似,我觉得自己有提醒你的义务。”

“提醒我?”希尔斯开始准备做清扫:“提醒我什么?”

“我父亲的那位病人,不仅腹腔内有结核,肠道内也有结核。而那些结核球正巧堵住了肠道,所以才引发了剧烈的疼痛和便秘......”

卡维看着手术台叹了口气,说道:“结核实在太麻烦了,范围广,病灶多,只要能治好便秘就行。”

如果按照现代医学的治疗方法,爱德华这样的情况也是以内科治疗为主。因为对抗结核的最好办法永远是那些抗结核药物,手术只能处理一些药物无法改变的器质性病变,并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结核性腹膜炎所产生的腹痛和肠梗阻,原因不尽相同,有些能靠手术缓解,有些就只能关腹保守。【6】

如果按照卡维的意思,希尔斯只需拿针头放掉腹水就行,根本没必要开腹。可现在肚子已经开了,就和西瓜开了没办法合上一样,总得让他做点什么,否则在大庭广众之下太不给面子了。

手术可以继续以“探查”为主,紧扣今天的主题。

找的内容无非三个,一个是有无伴发的肠结核,一个是肠系膜网膜和肠管之间有无黏连,另一个是有无肠结核的破溃。爱德华有腹痛有肠梗阻,所以三个里面肯定得有一个,而那个就是这台手术狙杀的目标。

别管是不是结核性腹膜炎的真正主谋,总之先杀给那些观众看了再说。

肠粘连肯定没法管【7】,所以目标很明确就是找肠结核。希尔斯只需要避开那些粟粒状的腹腔内播散病灶,找到肠内的肿物,不管是什么,切掉然后做肠吻合即可结束这台棘手的手术。

手术难度是高了些,但希尔斯好歹做过莫拉索那台手术的助手,见过伊格纳茨的肠管缝合。

如果做好了,爱德华的结核肯定治不了,但便秘能缓解不少。如果做不好,那卡维也没办法,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可希尔斯终究是个要强的人,肯放下市立总医院的职位就已经表明了决心。他心里觉得卡维有可能是对的,但嘴巴却没办法认同:“卡维医生,你的意思是让我对这些疯狂蔓延的病灶不管不顾?”

“你管不过来,总不见得把所有带病灶的组织全都切掉吧。”

希尔斯看着手里粗厚的网膜,语气很坚决:“肠壁就算了,可这些被波及到的网膜和系膜必须切除。”

卡维:“......”

“感谢卡维医生的提醒和建议,虽然我觉得这对我的帮助并不大,但还是由衷地感谢他。”

希尔斯对助手打了个响指,然后做了个切皮的动作:“由于病人腹腔内的病灶实在太多,我决定扩大切口,将这些病灶连根切除。我现在还无法判断病变范围,所以给不了确切的手术术式......”

希尔斯虽然嘴硬,但从卡维身上也学会了不少,至少做手术的双手还算诚实。

很快,爱德华的身上被铺了一层纱布,体内的软组织被拿出腹腔,安静地躺在纱布上。

切除这些系膜网膜的工作量巨大,单是把它们一一游离出来就已经非常花时间了,也不是希尔斯这种级别的医生能做到的。就算伊格纳茨接手,看着眼前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一大片软组织,也会觉得头疼。

但从难度层面来讲,这台手术足够称得上成功了。

“这可是有史以来的首次尝试啊。”坐在卡维身后的瓦雷拉非常兴奋,“大小网膜+系膜全切术,啧啧,气势十足。”

卡维摇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病人死了就没意义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瓦雷拉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凑上前说道,“剖宫产难度够高,死亡率也够高,可从它被发明开始,陆续就有外科医生选择尝试。”

“那是没办法。”

“病人腹痛难忍,不也是没办法么。”

卡维回头看了眼和自己抬杠的记者,选择噤声,不过在噤声之前他还是回了一句:“按你这么说的话,外科反倒简单了,哪儿疼就切哪儿。”

瓦雷拉非常赞同这句话:“是啊,这不就是外科存在的意义么。”

“那头疼么?”

“头......”瓦雷拉刚要接话就噎了回去,“算了,我还是继续看手术吧,这台手术怎么也比半个多小时的截肢有意思。”

手术时间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漫长,就连希尔斯也不例外,当然卡维除外。工作量如此巨大,主刀还不怎么熟练,手术的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毕竟是自己夸下的海口,希尔斯硬着头皮也得把手术做完才行。

台上观众也都买了票,眼前是从没见过的术式,虽然过程很无聊,解说也稀稀拉拉的没几句,但毕竟买票进场,不看完总觉得吃亏。

整个手术剧场内的人都不想半途而废,可病人没那么多心思。

“希尔斯老师,病人的手在动。”

“压住他,赶紧给他吸乙醚。”希尔斯捏着一团组织,“手术快结束了,千万别让他醒过来。”

“好。”

助手匆忙转身,回去拿出了刚用过的乙醚麻醉设备。

在容器内倒入一定量的乙醚,然后将面罩放在爱德华的口鼻上,等慢慢挥发的乙醚气体进入病人的气道,然后弥散进大脑之后,麻醉便能成功。

“咳咳咳~~~”

爱德华出现了剧烈的咳嗽,好在还有面罩做遮挡,场面不算太糟糕。

“你在干什么?”因为身体剧烈的晃动,希尔斯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刀子,转而和助手一起压住爱德华的身体,“麻醉好了么?”

“我,我也不知道。”

这位刚从医学院毕业没多久的助手显得很慌乱,这是他这辈子上的第三台手术,而麻醉则是生平头一回:“我是按照之前老师您做的方法去做的,看着他呼吸了五六次,应该麻醉好了。可是......”

又是一阵猛烈的呛咳,半梦半醒的爱德华,身子轻轻弹起,又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快拿纱布来!”希尔斯对麻醉效果非常不满意,“还有你,把面罩擦干净,赶紧再给他戴上!”

助手不敢出声,连忙照做。

乙醚的效果终究还是压住了肺部咳嗽的刺激,爱德华再次安静地躺在了希尔斯的手术刀下:“今天的手术一波三折,刚才出现了小小的意外。现在我的助手已经重新做好了麻醉工作,手术继续。”

听到这句话,不少观众松了口气,对他们来说也算是跟着主刀一起过了道坎。

手术剧场重归平静,但紧张刺激的氛围并没有彻底消退,这台手术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收官阶段。

“老师,你也不劝劝他。”

卡维有些看不过去,还是希望伊格纳茨能帮着说两句:“病人身体如此瘦弱,刚才又经过了咯血,这么躺着不是个办法。而且就算手术成功,病人的身体也吃不住,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你觉得他能听劝?”伊格纳茨摇摇头,“反正也快结束了,随他去吧。”

手术依然在希尔斯和两名助手的合力下继续进行着,卡维坐在第二排,只能勉强看到一些缝合打结的操作,许多精细的解剖细节都看不太清。有时候还会因为台上医生们的肢体遮挡,导致暂时的手术画面缺失。

这时候卡维就只能通过他们的面部表情和动作去猜手术进展。

之前三人的表情都很自然,虽然偶有紧张和凝重,但整体保持在了一个比较平稳的基准线上。可当手术即将收尾的时候,刚才给病人做麻醉的助手忽然慌乱了起来。

他很紧张,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比刚才麻醉不充分时更紧张。

卡维有些好奇,再看他的双手,一只手在帮忙拉钩保持手术视野,而另一只手则是搭在了爱德华的胳膊上,俨然一副测量心率脉搏的样子。此时再看病人,人很安静,除了敞开的肚子,只有嘴边还残留着刚才咯血的血迹和一堆粉红色泡沫。

“老师。”

伊格纳茨就和其他观众一样,眼睛全盯着中央的手术区域:“嗯?你又怎么了?”

“你快看看病人。”

“病人?病人不是睡得好好的么。”

“我感觉病人快不行了。”

113.手术是手术,病人是病人 对于外科医生来说,用上药物就意味着麻醉完成。

但对麻醉医生而言,用上药物才意味着麻醉开始。

“麻醉”自诞生起就是外科手术的附属品,直到19世纪末,英国开始对医学进行分科,麻醉成了独立学科,并且有与之匹配的伦敦麻醉医学会。

但在此之前,麻醉是手术中用来让病人入睡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

在现代,麻醉科迅猛发展(国内还是挺惨的),麻醉已经从刚开始的止痛变成了术中维持,危重手术的决定权已经从主刀医生的手心轻轻滑落进了麻醉医生的手里。

只要麻醉不允许,手术就无法进行。

可在没那么多讲究的19世纪,人们心目中的麻醉和人没多大关系,关键还是那瓶乙醚。至于是谁把乙醚弄进病人的身体里,似乎没什么区别。

主刀自然不能去做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

于是,麻醉就落在了助手、护士和实习医学生的手里。今天给希尔斯做助手的阿莫尔,毕业于因斯布鲁克大学医学院,刚工作两星期就被要求给病人做麻醉。

[来,给你乙醚,让爱德华先生好好睡一觉。]

这就是阿莫尔得到的“麻醉指令”,没有使用剂量,没有持续时间,不需要监控任何生命体征,更不需要去考虑病人的基础疾病。他只需秉持一个原则,睡着就等于麻醉成功。

手术前的麻醉完成得很漂亮,爱德华有些干呕反胃,马上就睡了过去。

乙醚起效很快,但失效的速度也很快,不到一小时病人就醒了。

术中第二次麻醉本来就有风险,加上阿莫尔的慌张,麻醉进行得不太顺利。但没有人能说他做得不好,因为爱德华确实又一次睡着了,在他们眼里这就是成功。

“希尔斯老师......”

“拉好钩子,有不明白的地方等我关腹的时候再说。”

希尔斯埋头做着手术,经过了前期的磕磕绊绊,他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切割网膜系膜的窍门。手边的系膜组织出血不多,缝合打结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果然离开舒适区是正确的选择,外科医生就需要独立面对危机才能得到成长。

这或许不是一台完美的手术,但足以让自己在格雷兹的外科主刀医生的位置上站稳脚跟。

至少希尔斯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老师,病人他......”阿莫尔的话到了喉咙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爱德华现在的状态。

“他怎么了?”

“他的脉搏好像,好像没了。”

“没了?”

希尔斯总算放下了刀子,视线从切开的肚子上移开,重新检查起了病人的身体。

脸色蜡黄的爱德华眼皮紧闭,脸颊和嘴唇上多了一抹青紫。除了嘴角残留着血迹和粉色泡沫外,就和之前麻醉完睡着了一样,看不出其他的不同。

希尔斯扫了眼自己的助手,找护士要了根单筒听诊器放在了他的胸口。

“————”

耳边一片寂静,别说心跳,就连呼吸都听不见。希尔斯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又仔细选了个新的位置去听,依然是一片寂静。

“————”

在接下去的半分钟内,听筒又被换了好几个位置,耳边除了听筒摩擦皮肤的声音之外,什么都没有。

直到这时他才接受了现实,不得不走到观众席边,对所有人说道:“我不得不向大家宣布一件令人极度痛心的消息,就在刚才,我的病人爱德华·布拉查索德先生去世了。”

现场不免多了几声叹息。

“熬过了手术最复杂的前一小时,都快结束了,却死在了最后冲刺的阶段。”

“太可惜了。”

希尔斯只是有些沮丧,显然见惯了猝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爱德华先生有严重的肺部症状,刚才的咯血可能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遗憾,我们永远失去了一位优秀的裁缝。”

观众们也纷纷低头,象征性地寄予了哀思。

“我没能挽救他的生命,但手术本身并没有失败。”

希尔斯没有要离开手术台的意思,也没有宣布手术终止,那些助手也依然站在他身边:“现在我需要继续完成这台手术,为后来者留下一些值得借鉴的东西。我想爱德华先生如果灵魂有知的话,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给我手术刀。”

面对这番临场的说辞,观众席上还是予以了些零星的掌声。病人的死亡确实影响心情,可这不该是责备希尔斯的理由,至少他还在努力做着手术。

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没那么好糊弄,比如出不起前排费用,只能在最后一排远远看着的瓦雷拉。

刚看完一台无聊透顶的截肢,再看希尔斯的开腹探查,本该可以燃起一些激情。可手术开始之后,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反正就是很不舒服的感觉。

时间一久,他才发现其实是因为连着看了两台手术,自己潜意识里把它们放在一起做了比较。

卡维的截肢固然枯燥,但过程流畅,处理血管肌肉干净利落。在看了半个多小时的“快速缝合结扎,缝合再结扎”之后,再去看希尔斯的手术,眼睛就会觉得到处都充斥着不协调。

当然,他不可能踩一捧一,卡维的新流派就是在和外科手术表演作对,必须制止。

而希尔斯的手术在他看来也就那样,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也没什么好批评的。可现在病人突然死亡,瓦雷拉似乎又找到了喷点:“希尔斯医生,你的刀确实够快,可惜缝合结扎的速度太慢了。”

希尔斯不同意这种说法:“我的速度确实没办法和伊格纳茨教授相比,但也绝不应该用‘慢’来形容。”

从客观事实来看,希尔斯的速度确实算不得慢,腹腔“手术”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说明了他的能力。虽然许多处理显得很粗糙,几乎没有做血管的分离以至于卡维看了很想骂人,但至少切割下来的结果还能勉强过关。

当然,这些评价只限于单纯的外科技术,而不是手术,因为卡维自始至终都不认为这是一台手术。

纵观台上那么多医生,也不是谁都能做到希尔斯这一步的,很多人甚至都不敢打开病人的腹腔。如果只看技术的话,希尔斯已经能够得上是维也纳外科的中游水准。

可瓦雷拉就是想开口说他两句:“既然不能用‘慢’来形容,那我换个说法,应该是手术时间被拖得太长了。”

希尔斯明显感受到了他的恶意,再次放下手术刀:“瓦雷拉先生,我的手术如果真的有问题,台上那么多同僚医生们肯定会第一时间提出质疑,不需要你来说。”

“我记得刚才卡维医生说过些什么。”

“可在我解释之后,他马上就停嘴了。”

“我只是以一个观众的视角来说出自己的感受而已。”瓦雷拉不为所动,继续开启自己的毒舌模式,“如果希尔斯医生的手能再快一些,赶在病人苏醒之前完成手术,我想爱德华先生也不至于死在手术台上。”

希尔斯及时做了辩解:“病人的健康状况很糟糕,发生猝死在所难免。”

“那要是没第二次麻醉呢?”

“麻醉是安全的,乙醚也是安全的,这些都经过了成百上千次手术的证明,无需我多言了。”

希尔斯看着身前的助手,安慰道:“阿莫尔,千万别听信某些非医学人士的流言蜚语。你无需为此事负责。病人身体基础太差了,随时都会死亡,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积极手术的主要原因。”

“所以,还是你的问题。”

希尔斯长吸口气,转身顺着传来的声音看去:“请注意你的言辞,瓦雷拉先生。虽说剧场并没有明文规定手术期间不能提问,但却给了主刀医生清场的权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你就尝过这个滋味。”

瓦雷拉马上想到了自己现在落魄的原因,眼角忍不住又瞟向了席间的卡维,总算闭上了嘴。

“我再重申一遍,麻醉是安全的,手术也是安全的,术中死亡绝大多数是疾病造成的。”希尔斯继续强调道,“如果还有异议可以等手术结束之后再讨论,现在请让我尽快完成这台手术。”

观众席不再多话,接下去的10分钟里,希尔斯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手术上,鲜少有开口解释的地方。

直到他取出了所有的肠系膜和网膜,这才宣判了手术结果:“在经历了1小时23分钟之后,这台大小网膜+肠系膜+部分腹膜切除手术总算成功了。只不过爱德华先生没办法再享用这具身体了,愿他的灵魂得以安息。”【1】

这两句话作为手术结束后的总结性陈述没什么问题。

可“成功”这个词太过刺耳了。

卡维不明白,为什么病人死了手术都能被判定为成功,究竟哪儿成功了?

难道手术不看病人死活的么?

而且切掉这些组织的意义又在什么地方?

没有查探肠管,没有解决病人的肠梗阻问题,因为没有了系膜网膜,术后肠管之间互相黏连导致的肠梗阻只会更严重......

看着整台手术,处处是槽点,甚至都找不到任何一个可取之处。

“你怎么了?”伊格纳茨察觉到了卡维的异样。

“额,没什么。”卡维笑了笑,说道,“就是有些不舒服。”

大家都是医生,伊格纳茨也没什么好多问的:“最近你确实太忙了,要不回去休息休息?”

卡维点点头:“确实该休息一下,我想请半天假,先去看看李本先生的情况,然后拿了萨瓦林的实验报告,去一趟拉斯洛先生的家。”

“我让你回家休息。”

“放心,我送完报告就回家。”

......

现代外科手术治疗过程就是一场场精心策划好的围猎。

手术的发起时间、战斗地点、猎杀目标都需要明确,手术中如何做正面冲锋、如何在侧翼切断敌人的退路、如何防止漏网之鱼、如何打扫战场都是在开战之前就拟定下的。

整个过程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并且准备好相应的补救措施,任何可能造成意外的不确定因素都应该尽量扼杀在摇篮里。对付每一种病症,外科都有自己的处理套路,而这些套路是几十年数以千计万计的外科医生总结而成的。

在这样完备的术前准备之下,手术台前的医生只要拥有了合格的技巧,牢记了所有套路,剩下要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然而这个时代缺乏医学理论、缺乏实践、缺乏手术器械,外科医生能做的实在太少了。

卡维很想在观众席上把希尔斯骂醒,就算被驱逐清场也至少心里坦荡。

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这么做除了膈应希尔斯并且给观众降一波好感度之外,没有任何裨益。

没人能证明结核性腹膜炎就该按照卡维的方法去处理,也没人能证明病人死于麻醉呕吐外加咯血后的双重误吸,更没人能证明这种满肚子白色结节的疾病就叫结核性腹膜炎。

卡维坐在马车上,脑子里想的仍然是刚才的手术:“手术的技术、目的都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提出抗感染的概念。得尽快把手里的这篇切口感染相关的论文发出去,权当敲门砖了。”

这篇论文以体温为主视角,详细介绍了好几位病人的感染情况,其中被他列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就是李本。

感染是个很广义的概念,其中需要紧扣三个基本主题,一是症状,二是病因,三是防治。

症状就是很常见的组织炎症和溃烂,这点在医学书籍中已经有了详细介绍,只是没和微生物做挂钩罢了。但医生们却往往忘记另一个症状,升高的体温。

满足了炎症和体温两个症状之后,卡维才决定重点解释病因,也就是微生物,然后再拿手术中的消毒来阐述防止感染的方法。

至于治疗......

这时窗外传来了车夫的声音:“卡维先生,拉斯洛庄园到了。”

114.剧院里的生意 拉斯洛是个纯粹的商人,没有任何贵族头衔。

以前他或许还会在意自己的平民出身,多少想要争取一下装装门面。但在经历了那场起义革命后【1】,拉斯洛忽然觉得爵位似乎没那么重要了,真正决定身份和命运的还得是钱。

现在,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在匈牙利,他一直没有爵位,可身份地位不比任何人差。就算是和布达佩斯的精神领袖久洛·安德拉希伯爵一起交谈,他们也只是互称对方的名字,无需过多的礼节。

来了奥地利之后,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花点小钱买个伯爵。可在莫拉索的婚宴上,拉斯洛还是婉言谢绝了伊丽莎白皇后的授爵建议。

至少现在奥匈两地的关系微妙,几次会谈双方有共识但也有分歧,一直没有明确最后的结果。

前景尚不明朗,拉斯洛不愿那么早表明态度。

中欧时局复杂,奥地利又在利益中心,东南西北各方都有压力。他作为安德拉希伯爵的半个代理人不仅要在奥地利谋求商机,维系两地的经济交流,还得为自己多探听些消息,为将来的发展做足准备。

今天应邀去见面的是个商界的老朋友,最近在德意奥三国之间非常活跃,正好可以从他手里换到一些情报。

时间就定在下午三点,拉斯洛悠闲地吃过午饭,换上一套正装正准备动身,管家忽然走上楼:“老爷,卡维医生来了。”

“嗯?不是说实验报告还要过两天么,怎么今天就来了”

拉斯洛照着镜子,刚要叫停给自己穿戴领结的仆从,忽然想到了什么:“......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去问问他有没有吃过午餐。要是没吃的话,就让厨房赶紧做几个像样的给他填饱肚子。”

“刚问过,卡维医生吃了饭才来的。”

拉斯洛正了正领结,选了件紫黑色大衣:“既然吃过了,就让他赶紧上马车,等我挑完靴子和手杖,随后就到。”

“好的老爷。”

十五分钟后,拉斯洛的私人马车离开了庄园。

卡维被这番操作弄得有些懵,只是从管家嘴里听说了今天拉斯洛要去见个人:“我没想到你那么忙,来得不是时候。催产素的动物实验报告我都带来了,包括的用药剂量、产生的效果和症状......”

“不急。”拉斯洛说道,“等到了地方再拿出来吧。”

卡维合上了手边的黑色箱包:“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城堡剧院。”拉斯洛笑着说道,“陪我去见一个人。”

“去见谁?”

拉斯洛打开玻璃窗,看向车外:“去见一个老朋友,本来想谈谈他比较擅长的丝绸生意。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倒是可以试着问问他有没有合资一起办制药厂的兴趣。”

车子经环城大道,在市中心绕了一圈后来到了城堡剧院门口。

“他是意大利人,喜欢歌剧芭蕾,所以每次和他谈事得先在剧院定位子。”拉斯洛下了马车,直接带着卡维走进了剧院,“对了,我记得你也是意大利人吧?”

卡维跟在他的身边,回道:“我生在伦巴第,但是德意志血统。”

“哦,伦巴第,想起来了,你现在还继承了男爵爵位?”

“国王已经点头了,只是正式证明还没下来。”

“有爵位事情会好办一些,他比较看重这种东西,毕竟这年头骗子太多了,有爵位更让人放心。”

拉斯洛笑着和服务员打了声招呼,然后径直上了楼:“不过还得看他有没有兴趣,如果没有,那就我一个人办。他是个喜欢看手术的怪人,到时候我会好好夸夸你,你也得多说两句,展现一下自己的才华,别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展现才华?”卡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展现的,“拉斯洛先生,这对我来说有点尴尬......”

自从在城堡剧院投了一笔钱,拉斯洛就成了这儿的小半个老板。

那位意大利人只是报了个名字,就被送进了位于3楼的VIP房间,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才见到拉斯洛:“你可算来了。”

拉斯洛笑呵呵地摘下帽子,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奇诺,我的老朋友,好久不见。”

“确实有些日子没见了。”

奇诺中等身材,年过40后体型略显发福,但从面部轮廓来看年轻时的容貌绝不会差:“最近过得怎么样?在奥地利的生意不好做吧?”

“生意倒是其次......”

拉斯洛又想到了那场为女儿举办的成年舞会,唏嘘了一阵,就把身后的卡维拉了过来:“来,见见我的大恩人,卡维·海因斯医生。就是他救回了我的命,要不然你来维也纳就不是坐在这儿听歌剧,而是参加我的追悼会了。”

“那么严重?”

“都是牡蛎害的。”拉斯洛轻轻拉下衣领,露出了一条细小的疤痕,“就那几坨肉差点要了我的命。”

“牡蛎可是美食,美食也会害人?”奇诺觉得不可思议,“我看卡维医生还很年轻吧。”

“今年17。”

“才17?”

“这才是真正的医学天才,你上次说的意大利一个非常著名的外科医生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已经28了吧。”拉斯洛对卡维的能力赞不绝口,“整整差了11岁啊。”

“不,说实话,拉斯洛先生,28岁已经很年轻了。可是......”奇诺不免多看了卡维两眼,“你真的只有17?”

“确实只有17岁。”

“实在太年轻了。”

“拉斯洛先生高看我了,其实当时只是做了个普通的气切而已。”卡维见拉斯洛一阵吹嘘,自己也觉得太过了,连忙解释道,“而且我也只是完成了收尾工作,前半段都是伊格纳茨老师的功劳。”

“伊格纳茨?那个快刀手伊格纳茨?”奇诺时睁大了双眼,“三年前我在维也纳见过他的手术,速度确实够快......这么看来,你是他的学生?”

“对。”

“年轻有为啊。”

“我之前倒是没看出来,觉得你去手术剧场只是偶然寻求一下刺激。可现在看来,你是真的喜欢手术啊。”

“这你就不懂了,外科手术也是舞蹈,只不过是用手术刀跳的。”奇诺在脑子里过了好几个舞种,“真要作比喻的话,外科手术应该就是刀尖上的华尔兹。”

说罢他嘴里哼起了圆舞曲小调,双手就随着调子在半空来回挥舞着。

拉斯洛见前期铺垫说得差不多了,开始切入重点:“我的感受倒是和你不同,躺在床上直面钢刀和各种手术器械,还没有乙醚的催眠......你肯定无法体会一个濒死之人重新活过来的感受,太痛苦,也太奇妙了。”

奇诺连连点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拉斯洛的抢救经过不感兴趣:“卡维医生现在是跟在伊格纳茨教授身边做手术?”

“我已经能自己主刀一部分手术了,当然大场面还是得伊格纳茨老师上台。”

“真是厉害啊......17岁就能做主刀了?”

“呵呵,谦虚,卡维医生可是成功主刀过了一台剖宫产手术。”拉斯洛随口说了一句,然后急忙踩下刹车,指着台上那些穿着紧身袜和低胸连衣裙的舞者们,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还是先看芭蕾。”

“你刚才说剖宫产???”

奇诺确实喜欢芭蕾,但眼前的剖宫产更是吊足了他的胃口。只见他看了眼舞台,马上又把视线拉回到了卡维身上:“卡维医生能做剖宫产?还成功了?”

卡维见机会难得就想借机好好说一说催产素。

可拉斯洛觉得时机还不成熟,而且芭蕾马上开场,便及时打断了他:“奇诺,你不对劲啊。今天的剧目可是你的最爱《吉赛尔》,主舞还是那位年轻貌美的碧翠丝,你不看了?”

“可是剖宫产......“奇诺有些为难,“卡维先生,等第一幕结束后,你一定要把过程告诉我。”

“一定一定。”

碧翠丝是芭蕾舞团的首席,也是全维也纳唯一一位能兼顾表演和舞蹈技巧的舞者。

才刚开场,她就迎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奇诺确实喜欢芭蕾,丝绸生意只聊了个开头,他就被精彩的舞姿吸引走了所有注意力。尤其是第一幕结尾,吉赛尔被抛弃,碧翠丝的独舞将这份懊悔、痛恨和悲愤表现得淋漓尽致。

“怎么样?”拉斯洛在第一幕落幕后忍不住问道。

“厉害,上一次来维也纳的时候,碧翠丝还是个小姑娘,没想到短短三年就已经是首席了。”奇诺依然看着舞台,“当初我还在后台和她聊过,是个非常努力的孩子。”

“两年前就是首席了,她的吉赛尔是全奥地利最好的。”

“把光明与黑暗,生与死都表现了出来,确实厉害。”

“好了,我看还是先聊聊我的生意吧,这才是今天的主题。”

“丝绸你看着办,按老规矩就行也没什么好多聊的。”奇诺起身和拉斯洛的位子做了个交换,坐到了卡维的身边,“既然在剧院,当然还是聊些更刺激的话题比较好。”

话题总算回到了卡维的剖宫产,这大概就是拉斯洛所说的展现。

在他眼里,这么做就和博士毕业生总把自己的高考分数挂在嘴边一样尴尬。但没办法,为了能成功拉拢奇诺开厂,只能忍一忍了。

整个手术流程被他做了缩减,去掉了希尔斯的戏份,也去掉了一些准备工作。但在使用催产素之前,他不惜花费浓墨着重描述了当时的出血情况:

“产妇子宫有大量出血,我们把手术器械箱里所有的鸦喙钳都用上了,仍然无效。”

“那怎么办?”

“我先选择用纱布填塞。”卡维做了个止血的动作,“但马上发现这么做不是办法,因为失血太多是要死人的。”

“对对,现在许多外科医生都这么认为。”

“这时我意识到涨大的子宫可能才是关键。”卡维用双手围出了一个子宫的形状,“因为子宫涨大后,血管也会被撑开,血自然就流了出来。”

奇诺的心情被完全调动了起来:“怎么办?怎么才能把它缩小?”

“一开始我选择用手做挤压。”

“嗯嗯,好办法.....”

“可后来发现不够,子宫根本没有缩小。”卡维解释道,“这在医学上被称为子宫收缩不良,因为正常产妇在生产之后子宫都会缩回到原来的大小。”

奇诺轻轻吸了口冷气:“好艰难啊。”

“没办法,我只能使用一款还在实验阶段的新型药物。”卡维没有带来催产素,只能描述一遍它的功效,“这种药物能非常迅速地收缩子宫,起到止血的效果。”

“还有这种药?我从没听人提起过。”

“是我父亲留下的药方,我试着把它制了出来。使用后效果非常显著,只花了不到半分钟,子宫的出血就止住了。”卡维拍了拍手提箱包,“所以这次找到拉斯洛先生,就是想给它做个推广。”

“推广?只是推广?”

奇诺摇摇头,心中大骂卡维暴殄天物:“剖宫产我也见过好几台了,没有一台成功的,最后都是以失血过多病人死亡草草收场。如果真的有一款药物能第一时间做到止血......”

奇诺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药物就能止血,这太不可思议了。”

“确实很不可思议,但它是事实。”卡维拿出了所有的实验报告,“我已经做了许多实验,证明它确实能起到收缩子宫止血的作用。”

“如此有效的药物,就应该把它做成流水线上的产品!”

拉斯洛和卡维等的就是这句话:“话是没错,可药厂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拉斯洛先生也是有心无力啊。”

“你会缺钱?”奇诺回头看了眼拉斯洛,觉得非常奇怪,“你手里的钱建三座药厂都有富余。”

“最近开销有点大,手头一次性拿不出那么多现钱。”拉斯洛对自己的老朋友也不避讳,总算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合资,到时候利润就按投资比例来分。”

“药厂......”

“怎么样?”

“你的药物成本多少钱?”

“实验用的催产素,1ml成本在5克朗左右。”卡维说道,“如果提纯的话会更贵。”

“才5克朗?”

“如果更改原材料,把兔子换成猪的话,成本还能进一步压缩,3克朗左右一瓶。”

“太便宜了......”

如此丰厚的暴利让奇诺不免动心,看着舞台上缓缓拉开的红色幕布,他一咬牙答应了两人的要求:“行,药厂我投,但资金有限,之前谈妥的丝绸生意我可就做不成了。”

115.VIP包厢里的小插曲 卡维是典型的20世纪60年代生人,出生在一个普通城市的普通平民家庭,全家六口全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生活。

他读过书,不然上不了医学院也进不了医院工作,更不可能达到穿越前的那种高度。但如果按照21世纪的评价标准,年轻时的卡维就和半文盲没什么两样。

物资匮乏的年代,精神生活只会更匮乏,他从小没见过什么高雅的东西,对艺术毫无概念。

卡维只知道在第一次翻开解剖书的时候,就被里面的人体切割图谱深深震撼到了,从此外科手术就是他心里的艺术。

他看不懂芭蕾舞,还记得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这种舞蹈就觉得奇怪。跳舞就跳舞,说它是艺术也没问题,毕竟每个人看法不同,可为什么好好的艺术就一定要把裙子弄得那么高?【1】

年轻时卡维觉得自己迂腐、保守,可到了奥地利后他发现,19世纪的欧洲人可比自己保守多了。

大街上的姑娘都是长裙,不仅要盖住膝盖,甚至连脚踝都不放过。但就在同一个时间纬度下,剧院内跳着芭蕾舞的姑娘们,却必须为了抬腿、跳跃把裙子弄到膝盖以上。

难道真是为了艺术?

要真是为了艺术,为什么VIP包厢会设在两边?

如此远的距离,视角又如此偏斜,难道有钱人眼睛都是歪的么?

说到底,包厢席位的价值并不在于观赏表演,而在于被底层观众所瞩目,坐在这里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包厢真正的用法,其实就和拉斯洛一样,就是个用来会客的小型社交场。

当然,这年头的社交分很多种,也分对象,有些包厢就会显得过于躁动了。

“隔壁是谁?”奇诺听着耳边哼哼啊啊的声音,心烦得不行,“还让不让人好好看芭蕾了?”

“你看了那么多歌剧芭蕾,又不是第一次见,太大惊小怪了。”拉斯洛对艺术没兴趣,不论是投资还是来这儿看舞蹈,本质都是为了钱,“舞女不都是这么干的么,像碧翠丝那么有追求的已经很少见了。”

“......真受不了,能不能小点声???”

奇诺抬起拳头就想很砸几下墙壁,让隔壁知道这世道还没堕落到这种程度。可刚要起手就被拉斯洛一把拉住:“三楼是超级VIP包厢,能进这里的都有永久使用权。”

这话说得很直白,坐在三楼沙发上的都是往剧院里砸过重金的老板。

奇诺声音瞬间短了一大截:“隔壁是谁?”

“剧院老板。”拉斯洛笑着点起了自己的烟斗,安慰道,“你来这儿是为了和我谈生意赚钱,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舞女傍个金主,又何尝不是赚钱呢?”

奇诺没了脾气,但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想玩带家里去,影响别人算什么意思?”

“你没买过包厢,你不懂。”拉斯洛向身后勾了勾指头,守在门口的仆从便上前把两边的帘布拉了下来,“只要拉上帘子,这儿就是家的延伸,想干嘛就干嘛。”

“法国芭蕾烂了,没想到奥地利也这样。”

“好一个天真烂漫的奇诺,全世界的芭蕾舞都是这样的。”拉斯洛为自己的老朋友发笑,笑得很无情,“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

“什么话?”

“歌剧院就是上流社会男人们的风月场所。”拉斯洛吐了口烟圈,“简称ji院。”【2】

“好吧好吧......”

奇诺不是不知道这种事,相反,经常来歌剧院的他对vip包厢里的秘辛心知肚明。只要订了包厢,就拥有在演出中随意出入化妆间和后台的特权。

可是作为来自芭蕾舞发源地的高雅之人,他还是希望艺术能更纯粹一些。

“等等,碧翠丝有金主了么?要是没有的话,我倒是可以......”

拉斯洛看着他那那双怜爱的小眼神,笑着说道:“有了。”

“有了???”

“不然她怎么做首席?”

奇诺的心里就像被塞了块炽热的烙铁一样难受,听着隔壁似有似无的喘息声,吃惊道:“不,不会的,她怎么......”

“你想什么呢?她当然是靠自己的本事坐上的首席位子。”

拉斯洛难得抬头看了眼舞台,碧翠丝正在跳第二幕后半的幽魂之舞:“可你要知道,只要她周围那些姑娘有了金主,‘金主’就会成为首席的必要条件。没有金主的人就算能力再出众,也只能当伴舞,甚至有时候连伴舞都跳不成。”

“她的,她的金主是谁?”

“我。”

......

即使身边的拉斯洛笑得像个孩子,奇诺也难以接受现实。

因为金主就代表着包养,就算没有肉体上的交易,两人在精神上肯定有了深入的交流,这也就意味着他心里那块洁净的白布已经染成了拉斯洛的颜色,很难再改变了。

但在听到拉斯洛报出的价码后,他也只能感慨道:“你也太有钱了。”

“我相信,你有一天也会和我一样的。”拉斯洛摘下烟斗,敲掉些烟灰,忽然说道,“隔壁好像完事儿了,我们接着谈吧。”

奇诺也是在金钱场上摸爬滚打了好些年的老江湖,很快就从失落中恢复了过来,这段包厢里的小插曲也让他清醒了不少:“在建厂之前,我需要明确一下药物的疗效。”

“我手里有实验报告。”

“不,我不要报告。”奇诺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你就算把它们都给我,以我的学识水平也看不懂。与其这样绕圈子,还不如做得更直接些。”

卡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意思是直接看手术?”

“对,最直接的做法,就是让我看手术中的疗效。”

卡维没办法接受这种要求,倒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产妇们的肚子不愿意:“奇诺先生,我手里确实有几位产妇需要做剖宫产。但离真正手术预产期还有一段时间,我不可能冒着巨大的风险把手术时间提前。”

“最早是什么时候?”

“大概10天之后。”

“要那么久?”奇诺想了想说道,“我最多在这儿待五天,五天之后就得回柏林。”

拉斯洛隐隐之中嗅到了一丝别样的气味:“你才刚来维也纳,急什么呢?我还想带你四处逛逛呢。而且到时一旦确定建厂,你哪儿还有时间回家?我看你不如直接搬来维也纳住吧,我这间vip包厢你随时都能拿去用。”

“不,我必须得回去。”奇诺一改常态,直接拒绝了他的好意,“柏林那儿还有服装生意在等着我。”

“那么急?”

“最近订单太多了,非常急。”奇诺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卡维医生要不要去其他医院物色几个产妇?”

卡维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还远没有到能去其他医院做“飞刀”的地步:“难道奇诺先生不能十天之后再回来么?”

“我回柏林之后,短期之内不会再来维也纳了。”奇诺把话挑明,“而且如果要让我投钱建厂,药厂就不能建在维也纳,得换地方。”

拉斯洛之前也觉得维也纳的房价和劳工薪资偏高,比起运输成本,还是降低用工成本来的好。既然奇诺先开了口,他就顺水推舟问道:“你说换哪儿?多瑙河的下游?格拉茨郊外?还是索性搬到西边的因斯布鲁克?”

“不,我的意思是不能放在奥地利。”

奇诺的这个决定让卡维和拉斯洛都吃了一惊。

卡维的吃惊更单纯一些,以为这位意大利商人只想多要权。可拉斯洛不同,他了解奇诺,这家伙做生意不会那么咄咄逼人。现在一口咬定要换厂址,还换得那么坚决,肯定有其他原因。

“你这是什么意思?”拉斯洛有种不好的预感,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大事?没有啊......”

奇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拉斯洛先生想多了,奥地利风和日丽的,哪儿会有什么大事。要真有大事,那还得您在这儿的投资项目,别说奥地利人,就连大洋对岸的美国人都有所耳闻。”

“你别拍马屁,我不吃这套。”拉斯洛越听越蹊跷,“你说你没事情瞒着我?”

“没有。”

“那好,药厂就设在维也纳,下个月开工,你这个月底就把钱转过来。”

“啊呀,你怎么一根筋,为什么一定要选在维也纳呢?”

“理由很简单,催产素是卡维医生发明的东西,专利我已经在申请了,很快就能给答复。结果不用问,那些大小官员看到我的名字肯定是同意的。”

拉斯洛问道:“建药厂的钱,你我各出一半,这样一来是我们二对一。我和卡维医生都住在维也纳,药厂当然也得设在维也纳才对,为什么要搬去其他地方?”

“其实......”

“别其实了,你肯定有事瞒着我!”拉斯洛语气越发沉重,“奇诺,我把你当朋友,这些年让你赚了不少钱吧。可你现在又是怎么回报我的?就连这点消息都不肯说?”

此时台下响起了《吉赛尔》落幕的音乐以及观众的热烈掌声,可他们三人之间却安静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奇诺实在忍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只能建议道:“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按理来说这件事不该透露给任何人知道,也包括朋友。可现在拉斯洛先生都这么问了,我只能告诫你们一句,尽快离开维也纳。”

商人做到他们这种程度,手里的资金都和政z、军事息息相关。

要是在十年前,拉斯洛听完这句劝就会着手准备搬家大计。可现在他还多了层身份,所以必须问清原由:“为什么?”

“普鲁士想要独立。”

“别开玩笑了,德国人不早就独立了么?”

“不,那不一样。”奇诺压低着声音,生怕隔墙有耳,“嘴上说说的独立比一纸空文还要可笑,真正的独立还得靠这个。”

说话间,他做了个开枪的姿势:“柏林好几家钢铁厂从去年开始就在满负荷工作,新式的枪炮正在源源不断运去军营。而我的服装厂也承担了一部分军装订单,四月前就得交付。”

“怪不得你急着回去。”

“是啊,这次来奥地利也没那么光明正大,偷偷摸摸地瞒了些人。”奇诺叹了口气,还是不想多聊军政机密,“我们说回药厂吧,我个人建议把厂建在意大利。”

拉斯洛没想到,原本卡维拿来拉拢奇诺的伦巴第生活史,被他反向用在了自己的身上。一句卡维医生就生在伦巴第,很好地解决了药厂厂址的问题。

当然伦巴第在意大利北边,离德奥都太近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意大利肯定也会插一脚。”奇诺无法判断事情的走向,“不过以普鲁士现在的实力,这场战争不可能输。意大利的南边还是安全的,我觉得那不勒斯不错。”

那里是意大利的著名港口,也确实离德奥边境线很远,就算爆发战争也不会受到波及。

而且拉斯洛很清楚,弗朗茨早已经对独立的意大利失去了兴趣,现在考虑的只有东西两侧的匈牙利和普鲁士:“那不勒斯......是个好地方,不过离维也纳太远了。”

“你们也可以搬去那儿嘛,非常漂亮的港口城市。”

拉斯洛肯定不会离开奥地利,就算真的要走也是回自己的老家布达佩斯。而卡维就更不可能去那不勒斯了,考虑到医学的发展,真要走也得是往西边。

“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奇诺问道。

“不怎么样,我看药厂的事儿还是先缓一缓吧。”

“意大利确实太远了。”卡维也顺着拉斯洛的意思说道,“如果真的有战争,我也不认为奥地利会轻易输掉。”

“你太年轻了孩子,看看几年前的奥地利战绩吧。”奇诺叹了口气,“自从弗朗茨登基后,他有打赢过战争么?从没有过吧。”

最后的决定权虽然是三人共同商议,但药方还留在卡维的手里,他不点头两人也不好做决定。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在不知道是否真的会有战争的情况下,卡维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如果实在不行,我个人建议把药厂放在美国。”

116.医闹无处不在 早年间药厂的概念还很模糊,更多是小药铺赚钱扩建后的产物,规模很小,能负责所在城市的供应就不错了,远谈不上什么辐射周边的效应。当时“药物”的玄学效果也出不了爆款,更多还是从化工厂拿原料做简单的加工,以优化口感为主。

像现在辉瑞、拜耳这样的大药企,成立之初其实都是从化学品加工开始的,直到二十世纪初才真正开始制药。

以现在的商业模式,卡维需要和药物生产地捆绑在同一个地方,这样好管控,也利于销售。那不勒斯就已经很远了,美国更不用想,直接跨了个大西洋。

当然,卡维有上帝视角,很清楚在南北战争结束那一刻开始,老美已经上了起飞跑道。如果有信得过的朋友在大洋彼岸帮忙,他很愿意把厂建在那里,避开战火也能一劳永逸。

至于自己身边,只要开家偏实验性质的研究所,能保证自己的平时用药就行。其后的扩大化生产、授权之类的东西就等专利下来后让拉斯洛去办。

不过现在的“美国”在两人眼里只是个很普通的国家,又刚经历内战,卡维的这个决定显得有些疯狂。

“你说哪儿?”

“美国,阿梅里肯。”

“去那儿干嘛?这些年乱糟糟的,而且和欧洲相隔也太远了。”

“那不然怎么办?”

卡维也是没办法,毕竟建厂要钱,拉斯洛不点头,再找别人只会更麻烦。手里那么多孕妇等着要生,时间也不富裕:

“你们一个说要打仗要换地方,一个说再等等。可我人就在维也纳,急着做手术也没时间等。如果真的不行我就只能卷铺盖离开欧洲,剩下能去的就只有美国了。”

两人面面相觑,没了声音。

“我记得拉斯洛先生在美国也是有业务的吧?”

“有是有,当初跟风拉着奇诺一起去挖金子,开了好几个矿场,确实是个充满商机的好地方。”拉斯洛说道,“不过他们刚打完仗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我个人不建议现在去。”

奇诺连忙附和,只是他还是把目标放在了意大利:“我看还是那不勒斯好,本来就是大港口,还远离是非,人力成本也便宜。”

“得了吧,去意大利还不如去匈牙利。”拉斯洛回过味来,总觉得这位意大利朋友借着战争在为自己谋取利益,“我就不信德国佬真能打穿维也纳,弗朗茨手里的兵又不是吃干饭的。”

“我也是为了卡维先生着想嘛......”

奇诺不希望错过这次赚钱的机会,拉斯洛更不希望卡维走。在芭蕾舞结束后的短短半个小时时间里,三人你来我往,总算在下一场歌剧开始前达成了一项共识:

药厂就先设在维也纳以东的城郊,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个是催产素的制备厂房,另一个则是以药物研发为主的实验室。

如果战争真的爆发,并且威胁到维也纳的安全,那药厂就全部迁入那不勒斯。如果连那不勒斯都不安全,就只能按卡维的意思一起去美国发展了。

“奇诺,说好了,这个月月底就把钱汇过来。”拉斯洛在上马车前不忘叮嘱道,“一周之后就开工,我得赶在五月底之前完成。”

“你就放心吧。”奇诺回道,“投资不是问题,关键得在开战前把建厂的成本给收回来。”

“五月前开战我们铁定赔本,六月前开战我能保证回本,如果运气不错说不定还能小赚。如果德国人拖到七月底或者秋天才动手,那就是赚几倍的问题。”拉斯洛心里已经有了药物销售的规划案,“风险与收益并存,如果可以的话,普鲁士那边你也得多多运作。”

奇诺心领神会。

他没可能阻止战争,但延迟战争发起时间的办法还是有的。不过这得看药品的销售情况是不是值得他去这么做,而且还有一定运气的成分:“我尽力而为。”

“当然按照和卡维医生的约定,我们有一年的独家制作经营权,一年之后只要其他人愿意,药物就可以授权。”

奇诺还是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种好生意全攥在自己手里不好么?为什么要授权给别人?”

卡维肯定不会拿“让全世界人民都能吃上平价药”这种话来让自己站上道德高地:“有时候手里的好东西太多也会遭人妒忌,与其这样还不如放手。何况做授权也可以赚钱,这一年的制造经验和口碑也足以打败其他厂商。”

奇诺只是出钱做投资,对制药医疗都不懂。就算药厂赚完钱立刻关门倒闭,他也不会有任何感情,只会转投下一家工厂。

但既然在厂址和销售方面做了让步,那在其他方面奇诺就会表现得强硬一些:“剖宫产还是希望卡维医生多费心,我希望在走之前能好好欣赏这款神药的效果。”

这件事讨论了很久,卡维和拉斯洛都没办法说服他。

一来奇诺是真的想要确认一下催产素的疗效,因为骗子实在太多了,就算有拉斯洛做托底,也难保卡维一石二鸟。二来还是出于他对卡维外科技术的好奇心,为此他还特地让剧院里的服务生去找了手术第二天的报纸,希望好好从新闻报道里窥探一二。

可惜那天瓦雷拉被卡维踢出剧场,更改后的报道只有寥寥几笔,看上去就像在给头条写副标题一样随意。气得他当场就把报纸给撕了,边撕还边骂报纸记者浪费笔墨,不干正事。

“这应该就是我留在维也纳的最后一个娱乐项目。”

“我一定尽力去办。”

“我就住在环城大道上的萨拉门萨酒店3023号房,前台报我名字就能找到我。”

“一旦定下时间就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的。”

......

三人上了三辆马车,就此别过。

奇诺看完芭蕾,又去化妆间见了碧翠丝,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现在应该回酒店休息。而拉斯洛就没这种闲情逸致了,刚才的消息必须第一时间告知弗朗茨和伊丽莎白,看马车的方向就是奔着皇宫去的。

卡维看上去很平静,但其实也不轻松。

这场会面除了开头,其他时间段不是有分歧,就是在给分歧寻找方法。好在结局还算不错,至少能在两个月后暂时解决卡维的用药问题,现在只能先忍一忍,让萨瓦林多帮忙了。

这位新来的产科实习医生踏实能干,但性格并不太适合做医生。

遇事优柔寡断,又太容易共情,比起处处都有歧视需要看别人眼色行事的病房工作,他反而更适合一个人待在实验室里。卡维的药厂以实验研发为主,以后肯定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前些日子卡维就找他谈过,萨瓦林似乎还不想放弃临床工作。

卡维不强求,科研比临床枯燥得多,没点毅力和追求很难坚持下去。然后他就找拉斯洛好好讨论了他的薪酬问题,按照产科实习医生的收入,把未来药厂给予的待遇又往上提了50%,总算让萨瓦林对药物科研有了更深层次的追求。

最近他就在为即将到来的剖宫产努力工作,对于催产素的制造已经有了些心得。

不过单靠萨瓦林肯定不行,还需要其他工人,这方面拉斯洛会想办法,卡维也得多物色一些喜欢药物研究的人才。

在此之前,他还得为验证催产素的疗效寻找肯上手术剧场的产妇,这才是最让卡维头疼的难题。

手术剧场的表演性质让他不太舒服,好在立总医院的慈善性质总算冲淡了些道德上的不适。现在让他去找产妇,把她送上手术剧场,卡维也只能把它当成是一种单纯的治疗行为,不去多想。

比起道德层面,产妇本身才是关键。

剖宫产有巨大的风险,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上手术台,卡维也不会把能顺产的产妇送进剧场。

自家医院躺着的都是少则十天多则一两个月的产妇,考虑到孩子出生后的成熟程度,不到万不得已卡维不会动,要找就得去外院。

他首先想到的是马西莫夫所在的圣玛丽医院,那儿曾经是维也纳的产科中心,教堂内的修女几乎人人都会接生。流程规不规范另说,单是这种技术普及率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只是在市立总医院的产科发展起来之后,圣玛丽医院稍显落后的接生手段慢慢落了下风。

不过修女肯定要比那些自诩绅士的医生们更爱干净,洗手是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所以这儿的产后死亡率肯定要比市立总医院来得低。

产妇入住这儿的意愿非常高,让她们拒绝圣玛丽医院的理由一般只有两个。

一个是床位不足,圣玛丽医院没有市立总医院那样的大院区,床位很有限。第二个就是剖宫产,产道狭窄、前置胎盘以及可能需要手术的其他病症都无法在这儿得到救治。

下午五点半,卡维找到了那个在外科学院和自己对呛的马西莫夫,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回复:“我们这里早就不收剖宫产了。”

卡维很惊讶:“为什么?”

“原因我在手术剧场上就已经说过了么,我不会!”马西莫夫说得很直接,根本不做避讳,“所以你下次做剖宫产是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去手术剧场好好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巧合。”

“老师你可是做过畸胎瘤切除的,难道自己没有再去尝试么?”

“当然尝试过,但那又怎么样。”马西莫夫拿出了早已被他翻烂了的产科解剖图册,笑着说道,“上帝不肯让手术成功,成功自然就成了小概率事件,我还是认为天命难违。”

卡维本来是想来这儿找合适产妇的,没曾想寻找成了送请帖:“如果我运气够好的话,五天之内就会有剖宫产。如果运气不好,十天之后也会有一台。”

“现在剖宫产倒是成了你们医院的招牌。”马西莫夫的眼神里没有嫉妒,有的只是忠告,“年轻人有能力是好事,但遇事还是要求稳,有时候太飘容易跌跤。”

“这个我懂。”

“你们的手术在哪儿做?”马西莫夫戴上老花镜,找了张纸问起了手术剧场的地址,“还是河畔剧院?”

“恩,河畔剧院旁边开设的剧场,具体时间到时......”

“不用了,这儿有几个年轻医生经常去看手术,到时候我找他们问问就知道了。”

......

离开圣玛丽医院,卡维身上的怀表指针已经过了六点。这个时间点医生大都已经下班,但他还是想去格雷兹碰碰运气。

希尔斯虽然对自己充满了敌意,但卡维很清楚他是个非常努力的医生,外科需要大练习,这个时间也未必会走。而且对于剖宫产他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在其中,如果自己提出让他当一助,或许事情没他想得那么困难。

马车自圣玛丽医院一路走上20分钟,卡维来到了格雷兹医院的大门前。

这儿没有市立总医院的规模,也没有圣玛丽医院的教堂氛围,比起前两者他更接近于现代意义上的医院。新建的院楼没有太多没意义的艺术雕刻和小花样,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简约不造作。

找门卫一打听,希尔斯确实还没走,他所在的外科病房就在二病区。

穿过一条林荫小道,卡维很快就看到了病区牌。推开大门刚要往里走,忽然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快拦住他!”

卡维向前定睛看去,面前是两名绅士的追逐戏。跑在前面的那位,衬衣上染满了鲜血,脸上也有不少血迹,跑路的姿势也略显别扭,似乎有伤在身。

而身后那人卡维就要熟悉多了,就是希尔斯。

这种奇怪的场面一看就有问题,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卡维肯定更信任曾经的同事。不过他太瘦了,没有硬当着大门,只是稍稍让开身子,然后看准时机伸腿把他绊倒在地。

“赶快去叫门卫和巡警!”希尔斯身上也有不少血,一把压在那人身上,“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出什么事了?”

希尔斯的脸上还溅着一些飞溅出的血迹,脸色非常难看:“他把我们的主任给砍了!”

117.职业道德 医闹似乎是个比较现代的词汇。

因为高速互联网带来的海量信息,让很多事变得越来越透明。再加上人类的寿命飞速增长,人们对于医疗预期也水涨船高。在大量医疗信息灌注+高预期+部分媒体的炒作+相对完善的医疗赔偿制度之下,医患矛盾变得越发不可调和。【1】

19世纪的医疗没那么麻烦的东西,能诊断的疾病不多,可用的药物也很少,基本都是元素周期表上能找得到的东西。

一般“药物”越毒越容易成为病人心目中的神药,因为身体反应剧烈,有反应即是有效。如果人死了。如果毒性太大病人不小心死了,那也是因为病重导致的,和医生、药物都没有关系。

外科看似不怎么用药,手术结果往往非死即残,但上手术台的都是些将死之人,死了不亏,残了就是赚,所以没什么可抱怨的。

在市立总医院卡维天天见到有病人被盖上白布,但哭喊声并不常见,闹事的更是一个都没有。失去亲人除了让人觉得些许悲伤之外,却能带来不少遗产,但医疗失败却没有法律支持赔偿,所以没什么可闹腾的。

看着这家伙手里的刀子,卡维第一个想到的就不是医闹。因为连死亡都可以忍,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忍受的呢?

“那个庸医夺走了我的爱情!”被压在希尔斯身下的男人怒吼道,“他夺走了我的爱情!里奈特要嫁给别人了!”

卡维:???

希尔斯掰开了他的手掌,踢走了刀子:“有什么话等巡警来了,你再和他们说去吧。”

“没什么可说的。”男人忽然笑了起来,“只要奥尔吉死了就行,哈哈哈,只要他死了就行!!!”

“疯子......”

门卫很快就位,换下了希尔斯,巡警也在来的路上。可事情还没完,现在外科医生办公室里还躺着一位急需抢救的医生。

卡维来得很突然,如果是平时希尔斯不会把他撵走,但也绝不会显得多热情。他不是圣人,做不到公私分明,甚至连手术台上的情绪控制都做不到完美。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希尔斯的心里反而有些“高兴”,一把拉着卡维就往办公室跑。

他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依赖心理,因为凶手口中的奥尔吉伤得非常重。

办公室里围了不少人,除了医生护士之外还有许多病人过来“凑热闹”。原本上手术台供人观看的病人反而成了观众,给病人手术的医生成了被围观的商品。

“别看了,没什么可看的,都快回去躺好。”希尔斯分开人群,刚进办公室就问道,“奥尔吉老师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出血太多了。”在办公室做急救的是之前一起参加了外科学院例会的洛卡德医生,“肩膀和手臂的伤势倒还好,最麻烦的还是最后捅进肚子里的这一刀,单靠止血根本不行,老师需要立刻手术。”

卡维走在希尔斯身后,速度要慢一些。

来这儿除了想看看奥尔吉的伤势之外,他还想看看病房里有没有合适的产妇。毕竟奥尔吉是格雷兹医院的医生,救人也得是格雷兹医院自己来救,卡维不太好僭越,来这儿的目的还是解决催产素的疗效问题。

办公室里满是染血的脚印,出血量不小。

他身上的背心被解开,白色衬衣成了鲜红色,卡维离得远看不太清,只能依稀见到他的手边还捏着一件外套。看样子,应该是在换衣服准备下班的时候受到了袭击。

“老师,老师~”

奥尔吉闭着眼睛,能听到耳边的声音,脸上也有反应,但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希尔斯很担心,上前看了眼伤势,就回身叫了卡维的名字:“卡维医生!”

“我在......”

卡维就站在抢救人群的最外围,也就比那些围观的病人站得近些。他没有乱说话,因为一旦开口,他就会把奥尔吉医生列为自己的病人。

既然是自己的病人,性质就不同了,接下去一切抢救措施都得听自己指挥。

“抢救的人已经够多了,我进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卡维说道,“其实不管伤势如何,你们总得先做手术止血才行。”

“卡维?”

“对,是我。”

洛卡德也参加了手术例会,汇报的是截肢时的髂血管阻断技术,自然认识他。和希尔斯一样,他现在也没闲聊的心情:“出血太多了,再去拿点纱布过来!!!”

“顺便推辆担架车,然后让剧场做好手术的准备,快!!!”希尔斯也加入到了急救的行列中,“这一刀位置太差了,恐怕已经割断肠子,甚至还切到了脾脏,不然不会有那么多出血。”

“这家伙下手太狠,就是想要老师的命!”

希尔斯接过洛卡德的纱布,压住肚子上的伤口,问道:“肩膀的伤势怎么样?”

“我检查过了,还行,没有伤到大血管,刚才已经做了临时包扎,出血已经很少了。”

“那手臂呢?”

“皮外伤而已。”

“那最麻烦的就是肚子了。”

“我觉得我们需要立刻开腹做肠管吻合......”洛卡德对脾脏的了解不多,“可是万一脾脏真的破了,我们该怎么办?直接做脾脏切除?”【2】

“我也不知道。”希尔斯几乎没有外伤处理经验,只在教科书中学过一两个脾脏切除病例,“如果出血严重的话,只能切除了......”

卡维看着气氛不对劲,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们难道都没做过脾切除?”

“......”

“看呢?不会连看都没看过吧?”

“......”

这两句话让整个办公室的氛围压抑到了极致,奥尔吉脸色苍白,两位年轻外科医生更白,他们对即将实行的手术毫无信心。

如果换成两人其中之一倒在血泊里,作为外科主任的奥尔吉或许已经有了准确的手术方案。不管对还是错,在人即将死亡之前,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干来的强。

至于信心,那是一个成熟外科医生所必须拥有的东西,和面对的手术的难度无关。

走了两名护士,卡维的视野总算好了些,也看清了两人正在处理的那个腹部伤口:“出血那么多?”

“是啊,止不住。”

卡维觉得奇怪:“等等,你们不觉得办公室里有股奇怪的气味么?”

“气味?”

“什么气味?”

“火药。”

卡维耸了耸鼻子,循着淡淡的火药味往回走,找到了办公室的大门,很快就从门口捡到了一支手枪:“刚开过枪,你们没听见枪响么?”

“之前确实听见了响声,但没想到是枪。”

“那家伙竟然还带着枪!”希尔斯看着奥尔吉,心中满是怒火,“老师是格雷兹医院最好的外科医生,也是他力保我做的主刀,要是老师有什么不测......”

“别想太多了。”洛卡德安慰道,“其实老师的做法也欠妥当。”

“哪里欠妥了?”希尔斯有些激动,“他只是做了一个善良的正常人该做的事而已。”

“可他毕竟违反了职业道德。”

“违反职业道德就该被砍么?”

卡维不知道两人在聊些什么东西,也对这种复杂的医闹原因没兴趣。手枪的出现让他看出了奥尔吉的伤情有蹊跷,毕竟脾脏破裂是内出血,体表就算有鲜血涌出,也不至于在那么多纱布的压迫下还流得到处都是。

他上前走到希尔斯身边,总算看出了问题所在:“你们压错位置了。”

“什么意思?”

“你们只看到了刀伤,没看到枪伤。”卡维把希尔斯的手往右侧挪了挪位置,“你得压在这儿。”

希尔斯的手指再次感受到了鲜血的温度,枪伤就位于奥尔吉的腹部正中的位置。涌出的鲜血和好几处刀伤让他们忽略了衬衫上的小洞:“这个位置,不会连肝脏都......那个可恶的家伙,一定要把他吊死!!!”

“别说了......”

洛卡德和希尔斯不一样,他是奥尔吉从医学院里一手带起来的学生,感情只会比希尔斯更深。但他还是难以认同老师的做法:“这不能怪诺迪尔先生。”

就在两人讨论行凶动机的时候,卡维环顾四周找到了奥尔吉的手术器械箱:“你们有空聊这些,还不如尽早做手术。”

“我们在等担架车。”

“为什么要等?”卡维把器械箱搬了过来,“去不去那儿,手术的做法难道还能不一样么?还是说你们也要学我做术前消毒?”

器械箱里的东西少了些,没伊格纳茨放得那么杂,但对开腹做简单的止血来说还算够用。奥尔吉的出血量虽然看上去夸张,但还没到直接判死刑的地步,至少卡维还能勉强摸到他的脉搏。

他从箱子里拿出手术刀,没时间去和他们磨嘴皮子,直接问道:“是你们做还是我来做?”

希尔斯和洛卡德互看了一眼:“你来做吧。”

“来个护士去把外面的人赶走,让他们保持安静。”卡维马上接过大权,指挥起了房间里临时搭建起来的草台班子,“再来两个去把办公桌拉过来,当个临时手术台。希尔斯去准备乙醚,洛卡德去找开腹用的器械箱,我手里这套应该是截肢用的。”

“好。”

......

仅仅两分钟,原本混乱的病房逐渐变得有序了起来。

围观的病人被送回了病床,而案发地点的办公室反而成了临时手术室,卡维的手术刀也已经切开了奥尔吉的肚子:“这刀的手感还挺不错的。”

“毕竟医院花了大价钱,在器械方面从来都不吝啬。”希尔斯用鸦喙钳和镊子接过了卡维切开的皮肤,“我们这次要做的是什么手术?”

卡维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不切开看看肚子里的情况,我怎么知道要做什么。”

十九世纪医生的好坏,有一条就是以诊断快慢为评价标准。

提问越少越好,只看两眼就以非常肯定的语气去下判断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因为这样病人才会相信你。但卡维早就养成了不轻易下定论的习惯,不见兔子不撒鹰才是医生对待病人该有的态度。

希尔斯从器械箱里拿出了针线:“给,缝合线。”

卡维那场截肢给希尔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这次卡维的选择不同:“那么严重的刀枪伤,切口周围的出血就不用管了,我们尽快入腹。”

手术刀的切割要比之前在手术剧场更快更粗暴,三两下切开肌肉之后,卡维快速弄开腹膜:“不凝血。”

“血凝块好多。”

“吸引器在哪儿?”卡维看了看周围,“我要吸引器!”

“来了来了,吸引器来了!”洛卡德这时提着两个器械箱和一根吸引器长管,撞开了大门,“东西都在这儿了。”

“赶快上台。”卡维从箱子里翻出了好几把鸦喙钳,“希尔斯抽血,护士报心率。”

“心率......”

病房里的这位护士还不熟练,跟不上卡维的节奏,就在她低头找听诊器的时候,卡维已经自己捏住了奥尔吉的右手:“110,最多120,有点麻烦啊。”

希尔斯不停摇着手里的吸引器把手,半凝血被快速抽离了奥尔吉的腹腔,很快就灌满了一个玻璃瓶。

“脾脏有破口。”卡维眼尖,稍稍推开肠子拉开了一些视野就看到了脾脏包膜下有血肿,“脾脏包膜只破了一个小口子,出血不算多,腹腔里的血凝块不是它造成的。”

“那是哪儿?难道真的是肝脏?”

“别急,找出血点得慢慢来。”卡维没多话,用拉钩拉开了另一侧的皮肤:“肝左叶下缘确实有破口,还有焦痕。”

“脾脏破了可以切,难道肝脏破了也要切?”

“谁说脾脏破了就要切?”卡维把希尔斯手里的吸引器管口往肝脏这儿移了移,“脾脏出血很少,只是血肿,待会儿做个简单的缝合就行。麻烦的还是肝脏......”

生在一个安全的国家本来是件幸运的事儿,但这也让卡维少了些经验。枪伤他处理的确实不多,大多是骨头、肌肉和血管方面的损伤,打穿肝脏还真的是头一回见。

这次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挑战。

118. 按照现代的外伤观念,急诊处理外伤病人应该遵循ABC原则【1】。

19世纪什么都缺,肯定没那么多讲究,卡维可以审视当前形势随机应变,不用严格按照顺序来做。但原则就是原则,顺序可以换,ABC三件事一个都不能漏,该查的东西一定得查。

子弹不长眼,入体的位置也很暧昧,在上腹部正中的位置。卡维不清楚子弹射入角,手上又没有放射影像学检查,他需要第一时间排除掉子弹弹道上扬进入胸腔的可能性。

枪击伤非常麻烦,尤其19世纪的子弹动能不足,又是铅弹,子弹进入人体后会旋转会转弯,形成一条不规则的盲腔。

如果真的打进肺里就会造成血胸,那奥尔吉就真的上帝难救了。

卡维在快速找到肝脾两处破损之后,开始向上探查膈肌。好在子弹的射入角度不算刁钻,只在肝左外叶前方打了个洞,甚至都没有击穿肝脏。

现在奥尔吉的呼吸没问题,ABC里的A和B都正常,麻烦的只有一个C。

肝脾都是腹腔内的实质性脏器,其内有大量血液,一旦出现外伤导致挫裂伤往往都伴有大量失血。不管是谁,在看了这一肚子的不凝血后都知道奥尔吉撑不了太久。【2】

卡维虽然没见过子弹打穿肝脏,但肝脏挫裂伤在他眼里却是很常见的外科急诊,止血是第一要务,但同时考虑手术短时间内结束不了,他还需要给奥尔吉扩容。【3】

“谁有空去拿点水,干净的水!”

卡维用纱布先垫在有破口的脾脏下方,靠脏器挤压来帮忙做压迫,同时不忘让人去准备其他东西:“你们这儿哪儿有自来水?”

“剧场里有。”

“提两个水壶去拿水。”卡维再用另一块纱布,捏出一个角,对肝脏上不断渗血的弹孔做填塞止血,“拿完水之后再拿点盐和小苏打过来,用厨房的就行......”

洛卡德不清楚卡维为什么这么做,但希尔斯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在他眼里,卡维的手术做得细致且干净,不论术前术中和术后都离不开水。尤其是腹腔手术,水可以用来洗肚子,就和之前希尔斯错过的那台阑尾一样。

水好理解,那盐呢?苏打呢?

“水可以冲洗腹腔,那盐是干嘛用的?苏打不是做面包的么”

“手术还没做呢,冲什么肚子?”卡维懒得解释,随便找了个护士便说道,“你没事儿的话就快去拿东西来。”

护士有些懵,之前的命令还能看出目的性,可现在提的要求完全不知道卡维想干嘛。她瞥了眼本院的两位外科医生,意思就是想问问清楚,到底该不该按卡维说的去做。

但问题是洛卡德和希尔斯也很懵,手术需要卡维来做,但要求也确实怪异。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靠手术刀、钳子和一些外科器械就能解决的手术,他总喜欢借助些别的东西。

之前是酒精、漂白粉,现在又要盐、苏打和水......

他们倒不是怕手术失败,就算奥尔吉直接死在办公室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因为确实伤得太重了。可要是原本能活,最后被卡维一通瘙操作弄死,那就太憋屈累。

就这样,三人愣在那儿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接话。

“想救人就得听话,东西要是来晚了,到时候死了人可别怪我。”卡维一边用纱布压迫肝脏破口的出血,一边用手指摸到了第一肝门【4】,“来,洛卡德捏着纱布,希尔斯给我鸦喙钳。”

如果肝脏是刀伤,卡维还能缝合,但现在有了破口缺损,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复杂。

子弹不仅仅会在肝脏中产生弹道,更可能让弹道周围的组织坏死。卡维没办法在早期靠肉眼去判断弹道周围组织接下去的演变趋向,为了一劳永逸只能直接把受累的肝左外叶全部切掉。

腹腔是外科的禁区,肝脏更是禁区中的禁区。这里血管丰富,还有肝管、胆管、各种韧带、胆囊、十二指肠等等,他们连肝分叶都不懂,更别谈去做肝脏手术。

真正意义上的肝脏手术启蒙在1888年,当时靠门静脉的分流区分出了肝左右叶,同年就有医生做了肝左外叶肿瘤切除术。

卡维这次手术如果成功,就能把时间提前22年。

他和洛卡德互换了位置,拿着希尔斯给的鸦喙钳和手术刀慢慢开始分离肝门附近的结缔组织:“肝脏破口出血太多,不能让奥尔吉再失血了,我现在需要阻断肝门静脉。“

接下去是两人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洛卡德和希尔斯不禁把脑袋凑上钱,睁大眼睛想要看个究竟。

“所以说谁去拿水?”卡维一手用钳子摆弄着周围的组织,一边抽空搭了下脉搏:“心率120了,失血估计在1000ml以上......”【5】

话到了这个份上也不用希尔斯和洛卡德再多说什么,马上就有个护士站了出来:“我去吧。”

卡维埋头做着分离,说道:“能拿多少拿多少,快去快回。”

“我知道了。”

护士想到了病房里的一个大水壶,刚要出门,忽然又被他喊住:“对了,你们这儿厨房的盐和苏打粉干净么?我上次问小贩买的盐好像不是纯盐,苏打粉还混了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们的是正规渠道,但......”希尔斯也不敢确定,看了看身边的洛卡德,“应该没问题吧。”

“算了,管不了那么多,先得把东西弄过来再说。”

“好。”

卡维看着剩下的三位护士,开始依次分配工作:

“(护士A)她走了,你们也都别傻站着,你(护士B),去找个煤油炉子过来,我要烧水【6】;你(护士C),听好他的心率,看好呼吸;还有你(护士D),帮忙递器械,我们待会儿都腾不开手。”

很快护士们各司其职,办公室总算有了点手术室的味道。

奥尔吉伤得很重,左腹的刀伤虽然不深,但也伤了肠管和脾脏,说不定其他地方也有损伤。腹部正中的子弹向左侧偏了些,击中了肝脏,撞出了一个直径2cm左右的缺口。

考虑到失血太多,卡维没功夫做其他地方的探查,好在脾脏暂时安全,他可以先行一步稳住肝脏出血。

“子弹在毁了肝左外叶,修补不现实,我决定做肝左外叶的切除。”

卡维总算分离出了第一肝门的解剖结构【7】,找到肝门静脉,用纱布条做肝门阻断带,然后让洛卡德给布条挂上鸦喙钳。洛卡德就像个从没上过手术台的实习生,一手捏着纱布一手扣着钳子,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接下去该干些什么。

卡维用自己的手术刀背轻轻拍了拍他手里的钳子:“这是放在外面防止纱布条遗漏的,你手老捏着它干嘛?”

洛卡德松开手:“......”

卡维的刀背换了个方向,又拍在了他另一个手上:“肝门都阻断了,你的纱布还塞在里面干嘛?好看么?”

“额......”

洛卡德行医也有八九年了,大大小小手术做了不少,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愚蠢,就和刚进医学院对解剖毫无概念时的感觉一样:“卡维医生,你刚才说这是肝脏的哪儿?”

“肝左外叶。”

卡维在拉钩上又加了把力,尽量撑开了视野,然后用手术刀依次在肝脏表面做了分区:“肝脏可以分成五叶八段,左外叶上下段、左内叶、右前叶上下部、右后叶上下段、尾状叶。”【8】

洛卡德从没听过这种解剖名词,眼前熟悉的肝脏忽然就陌生了起来:“这......”

“我能肯定,解剖书上没有这种分叶方法,而且肝脏真的能分叶么?”还是希尔斯够直接,问道,“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自学的。”

卡维随口说了一句,继续做着切除肝叶的准备工作。

想要切掉某个脏器,不是随随便便捏住血管然后一刀切掉就行的。因为脏器周围都是做支撑的韧带和许多结缔组织,在切割之前得先把切割的部位全部游离出来。

他首先切掉肝圆韧带,然后用鸦喙钳夹住肝圆韧带轻轻往下拉,游离肝镰状韧带、左冠状韧带、部分右冠状韧带、左三角韧带和肝胃韧带,充分游离肝左外叶。【补】

“自学的?”

看着卡维熟练的操作手法,希尔斯肯定不信,但又实在找不出谁有这个能耐:“别开玩笑了,我还从没见过谁能自学成才。”

“不能自学成才,解剖学难道是上帝发明的?”卡维不想在这件事儿上浪费时间,“护士C,心率报一下。”

那位护士一愣,这才意识到C指的是自己:“额......一直在120左右。”

“还稳得住。”卡维抬头看了眼大门,继续埋头做分离,“我父亲手里经常有解剖留下的尸体,我发现肝脏挺有意思的就试着做了解剖。”

“可肝脏就是一整块啊,为什么要分叶?”

“肉眼看着是一整块,但如果按照血管供给分布来看,那就是可以分叶分段的。”现在抢救要紧,卡维没办法细说,“先按我说的做,等手术完了我们再讨论,行不行?”

游离肝门和肝左外叶都非常麻烦,耗时耗力。

直到卡维要的两壶水、一大碗食盐、半碗小苏打、煤油炉都到位的时候,卡维都没能把左外叶整个游离出来:“先烧开水,这一水壶有多少量?”

“大概1L左右。”

“先烧半壶。”卡维开始换个角度,分离肝左静脉,同时吩咐道,“然后在另外一壶冷水里放盐和小苏打。”

“要放多少?”

卡维放下了手术刀,擦掉手上血迹,转身拿起了护士给的小勺,就像在做菜放佐料一样把盐和碳酸氢钠放进了水里:“就先这样,等水开了之后,你们把两边的水来回混合一下。”【9】

“你要干嘛?”希尔斯越来越看不懂他的操作了。

“要混出个比较接近人体的水温,冷热比例在1:2的话应该可以。”卡维没有再解释下去,他需要尽快分离肝左静脉,然后切掉整个左外叶,“心率心率,快报心率。”

“127。”

护士不敢怠慢,报出的数字也让整个办公室非常紧张。显然腹部大切口加剧了体液流失,血压越发难维持,奥尔吉的心率开始往上走了。

“加快速度,快快快!!!”卡维给他们打气,更是给自己提了手速,“来,护士B,你不用管炉子了,去找一根铁棍。”

“铁棍???”

“对,细一点,最好是铁丝一类的东西,前面不要有锐利的切口。”卡维用袖子擦掉额头的汗珠,说道,“快去,待会儿我要用。”

希尔斯已经不再问话,就和洛卡德站在一旁拉着钩子,按照吩咐做事,一边看着卡维分离血管周围的组织。至于水、盐、小苏打和现在要的铁丝到底是干嘛用的,反正问了也白问。

“护士D,你下台,不用递器械了。”卡维侧脸看了看刚才的器械护士,命令道,“去拿针筒来。”

“哦。”

“多拿两根,”

“知道了。”护士放下东西,离开了办公桌,从一旁的储物箱子里掏出了好几根针筒,“然后呢?”

“先拿过来,等水调和好之后,抽满备用。”卡维刚说完,又忍不住看了眼脸色越发惨白的奥尔吉,又问了一声:“护士C,心率!心率!不要让我提醒你,这东西是保命的,要两分钟报一次!!!”

“现在是,现在是131......”

“看来是到极限了。”卡维放下钳子和手术刀,回头对着两位护士说道,“别管水温了,直接把水都调和在一起,然后用针筒打进奥尔吉的血管里。”

“就这么打进去?”

“对,打进去。”

“这能行么?”

“当然能行,就算真的不行也没别的办法了。”卡维解释道,“缺了那么多血一定得补进去才行。”

“可针筒只有1ml。”

“多1ml也总比什么都不打来得强。”卡维看了眼洛卡德和希尔斯,“你们两个也别拉钩了,多拿点针筒,针头别拿出来,针筒抽水做接力。先弄半壶进去,只要你们配合的速度够快,一会儿就能打完。”

------题外话------

值班码字真累。。。

119.“套娃式一贯制注射法”和“梦回中世纪复古式止血法” 卡维用的方法并非首创,早在30多年前就有医生使用静脉输液来纠正霍乱病人的体液失衡。【1】

当时使用的就是普通的盐水,虽然单纯的NaCl溶液会产生“氯离子过高的高氯血症”以及“依然无法纠正严重腹泻导致的低钾血症”等缺点,可直接打入静脉的充足水溶液至少可以防止脱水致死。【2】

在没有抗生素的日子里,霍乱死亡率非常高,输液让人们看到了希望。

可惜的是这种输液方法并没有普及,因为除了对付严重脱水,在日常医疗工作中血液一直是个烦人的东西。补充液体和放血相反,而且过程繁琐,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卡维用的就是古早霍乱时的输液方法,兑出来的液体是类似现代平衡液的超级低配版。【3】

失血性休克三件套:低温、凝血异常和酸中毒。

凝血没办法解决,因为这是一个不断变化的东西,需要监测,同时也没有对应的药物,只能拼运气。但低温和酸中毒不难,烧水提高温度,然后加入少量碳酸氢钠增加碱度就能解决。

真正让他觉得别扭的还是补液的注射方式。

现代用的是输液袋+皮条输入,靠大气压和重力将液体压进血管。卡维没有这种东西,手边能用的只有针筒,所以只能靠针筒慢慢注射进奥尔吉的体内。

虽然速度不比输液皮条慢,但实在有些费人手。而且他们四人对针筒的使用并不熟练,在换接针筒的时候很容易出现失误。

护士不像护士,医生也不像医生,手比那些本科实习生还笨。

实在太乱了......

卡维就站在一旁,手里的肝左外叶游离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一直在为奥尔吉的心率和失血分心,现在看着忙乱的补液画面,只能再为补液想点新的办法:“你们这儿只有这种针筒?”

“对,就只有1ml的。”

作为外科急诊医生,卡维有着极强的临场反应能力。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水全打进血管里,来回换针筒确实可以完成目标,但现实情况比他想象的要糟糕得多。而且来回切换的时候也会出现“血液回流”和“空气进入针筒”等问题【4】,卡维必须另辟蹊径:“针筒没有,灌肠器总有吧。”

护士A:“灌肠器?有!!!”

护士D:“病房里有很多,我现在就去拿。”

这时洛卡德放下针筒走到了办公桌边,拉开了角落里的一个抽屉:“这儿就有奥尔吉老师自己用的灌肠器。”

“把能找到的灌肠器都找来,冲洗干净。”卡维早就顾不上干不干净了,直接说道,“先比对一下能不能套进针筒里,找最合适的那个灌满水,然后用绷带裹紧尽量封堵住接口,最后把水推进血管......”

事情交待到了这个地步,再听不懂就是单纯的智商问题了。

卡维要的就是一个稳定的注入液体的渠道,就算这个渠道有点漏水,也不算干净,但现在只有这么做菜能救奥尔吉的命。同时这种套娃式注射法也能给他腾出一两个人手,接下去的左外叶切割只靠自己的两只手很难完成。

“护士B呢?”卡维分离出了肝左静脉根部,用两根缝合线做好了缝扎,整个肝左外叶被完全游离了出来,“我要的铁棍呢???”

“来了来了~”

希尔斯走到门口向外张望,就看到刚才跑出去找棍子的护士B手里拿了好几根铁棍,嘴里喘着粗气:“东西来了,粗的,细的,长的,短的我都找来了。”

“那么多......”

“接下去怎么办?”

“挑那根最细最短的。”卡维抬头稍微看了眼,便弯着身子在一旁放置器械的箱子里找到了手术刀,“把它的一端清洗干净,然后放在炉子上烤一烤,等烧红了告诉我。”

“好。”

“卡维医生,奥尔吉医生的心率又升了,现在135......”

护士C总算知道自己的工作性质,在第一时间给卡维报了心率,但报出的数字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卡维侧过身看了眼奥尔吉,用手背碰了碰他的手臂,皮肤湿冷,脸色苍白,典型的失血性休克。

不过因为当场就做了开腹止血,救得足够及时,程度不算严重。至少嘴唇没有严重发绀,还没到真正缺氧的时候,还有救。

有救归有救,接下去的手术却也充满了变数。切除肝脏的手法必须足够细致,需要尽量把出血量降到最低,因为任何出血都会把奥尔吉推向鬼门关。

“灌肠器来了,灌肠器来了......”

只听得洛卡德叫了两声,他和两名护士带了十多支灌肠器进了办公室:“快试尺寸,找个最合适的出来。”

“好!”

卡维见补液即将就位,又问了问一旁烤着铁棍的护士B:“棍子烧得怎么样了?”

“还没红。”

“先拿来我试试。”

电刀靠高频交流电产生热效应来对组织进行切割和电凝,其实就是用高科技将中世纪的烙铁止血法进行大刀阔斧的改良,让它的用法变得精准与可控。【5】

肝脏内部遍布了大量小血管,切掉肝脏的时候必须面对它们,只靠羊肠线去一一缝合是不现实的。

腹腔每多敞开一分钟就给奥尔吉带来一分危险,流失的血液,空气中的细菌都能要了他的命。卡维没那么多时间去做缝扎,何况现在的羊肠线质量太差了,针头也粗,能不能真的做到止血有一半还得看运气。

所以最直接的做法就是模拟出电刀的效果,给手术提速。

他小心接过护士B递来的铁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下,朝着准备切掉的肝左外叶上轻轻触碰了一下。

嗞啦~

“卡维,你这是要干嘛???”

比起一屋子更接近中世纪烙铁止血的医护,卡维一个现代人反而更熟悉这种场面:“没事,我就是提前做个判断。止血温度要控制好,不然肝脏断面容易被灼伤,不利于愈合。”【6】

面前的手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护士们本来就是社会底层,也没有接受过系统医学教育,吃惊的同时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继续埋头工作。

而希尔斯和洛卡德不同,卡维的做法竟然拥抱中世纪的烙铁,彻底推翻了这数百年的医学进步,

“你是在用烙铁止血法?”

“你竟然开历史的倒车?直接上烙铁......这太恐怖了......”

“能止血就是好办法,你们急什么?”

没有彻底烧红的铁棍依然在肝脏包膜表面烫出了一块淡淡的焦痕,卡维把棍子又递回给了护士:“把炉子搬到我脚边,棍子就插在里面烧着。”

“好。”

卡维从一旁的器械堆里又找了把手术刀,开始做肝左外叶的切割:“希尔斯扶好他的肝脏。”【7】

希尔斯有些犹豫,但看着奥尔吉敞开的肚子还是站了过去。十多年学习的医学理论和出现在眼前的现实产生了激烈的冲撞,他不愿相信卡维的做法才是正确的,但现在也没人能接替手术主刀的位置。

而且他也非常想看看,致密的肝脏组织应该如何做切除。

卡维接下去的做法要比现代左外叶切除粗暴许多,为了提速,对于左右两侧的肝组织他必须区别对待。

手术刀距损伤边缘2cm左右开始,从肝脏下缘自下而上做切割。

对于保留在体内的右侧断面,他需要尽量小心。先对断开的血管和肝管进行轻微细致的烧灼,做到暂时性的凝血即可,然后再用缝合线做最后结扎。

而对于左侧弃用的左外叶,他则用滚烫的铁棍进行地毯式地烙烫。【8】

手术刀、缝合线、烧火棍伴随着滚滚扬起的浓烟和炭烤肝脏的焦香气味,让手术场面变得非常刺激:“洛卡德医生,你还愣着干嘛?拿吸引器来把烟吸走!眼前全是烟雾,让我怎么做下去?”

虽说烙铁滚油是欧洲外科的传统优势项目,但洛卡德和希尔斯都生得晚,没赶上好时候,也就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这也算手术???”

看着卡维把精密的切割缝合变成了烧烤摊,希尔斯的大脑在忍不住地震颤。可事实上,肝脏左外叶的切割确实进行得非常顺利,左右两侧都没有多少出血,断面非常干净。

鸦喙钳、手术刀、烧火棍、缝合针线依次排队,轮流进入卡维的手中,在肝脏断面上飞舞。

洛卡德在忙着抽吸烟雾或许没仔细看清具体操作,但希尔斯就站在对面,确实看清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近距离观察卡维的手术,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伊格纳茨的心情。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老师为什么会如此袒护这个家伙,又为什么对自己的离开无动于衷。如此精湛的技艺,别说是希尔斯,就算再来两个伊格纳茨也比不了。

这就是普通人和天才之间的差距么?

希尔斯从刚开始的好奇到诧异,再到质疑,现在心里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很茫然,他不知道要靠多少努力才能追上这种差距。

十年?

二十年?

可公认的全奥地利最厉害的伊格纳茨应该也没有这样的技术才对,希尔斯在脑子里反复思考,根本找不到自己赶上卡维的方法。然而在经过他茫然的半小时后,肝左外叶总算被完整切除,搬出了奥尔吉的腹腔。

子弹从上腹正中射入,击碎了外面的马甲,然后带着衬衣的碎布片打入了奥尔吉的身体。在击穿腹肌后,这颗铅弹弹头扎进了肝左外叶。

好在是手枪,子弹没有击穿肝脏,因为再往后就是腹腔最大的动静脉血管。

卡维试着慢慢放开了第一肝门的阻断带,缝合处非常紧密也很干净,并没有出血的迹象。至此,肝左外叶切除术基本宣告成功。

“给我缝合线。”卡维把肝脏搬走,开始做右侧残余肝脏的缝合,“心率怎么样?”

“132。”

“好,很好。”虽然数字上的变化不明显,但卡维能感觉到补液开始起作用了,至少休克没有加重,顿时心情也为之大好,“接下去的断面不能就这么敞开着,会影响肝脏断面的愈合。”

说完他就将肝脏断面前后缘做好对拢,然后用针线缝合,将断面藏在其中。【9】

如果是在平时,这时候他会选择让身边的年轻人上前练手。但现在情况不同,奥尔吉没有现代诸多维持药物的支持,随时都会恶化。他看了眼希尔斯,还是选择自己把接下去的肝脏缝合部分做完。

缝合结束,接下去都是些肝脏切割后的收尾工作。

比如用刚才分离出的韧带颖盖在缝合创面上,然后再用大网膜进行二次包裹做好保护工作。

“接下去我们继续做脾脏上的裂伤血肿......”

手术已经进入到了最后阶段,最严重的肝脏损伤部分已经被清除,脾脏出血不严重。虽然奥尔吉生命体征还有些不稳定,但总体而言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卡维轻松了不少:“肝脏切得很成功,别都板着脸了。”

“还有脾脏呢。”

“脾脏情况还行。”卡维拿走衬在脾脏血肿处的纱布,血迹并不明显,“你们看,这种伤口根本不需要做切割,只需要缝合就行。别老想着哪儿坏了就切哪儿,看看能不能补救,补救不了再切也来得及。”

办公室里虽然忙得热火朝天,但气氛依旧像潭死水。

卡维见两人只是点了点头,忽然问道:“我很好奇,为什么那人要冲进来谋杀奥尔吉医生?是手术失败了么?”

“手术不算失败,只能说出现了并发症。”希尔斯给失败换了个说辞,“但那家伙不依不饶,先是要老师免去他的医疗和手术费,后来还责怪老师毁了他的爱情。刚才在大门口你也听到了,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

“毁了爱情?”卡维忽然八卦了起来,“能不能说说细节?”

希尔斯有些不好开口,倒是一旁的洛卡德没顾虑,直接说道:“老师前两天和他的未婚妻说,他将来一辈子都没办法生育,所以把他的婚礼给搅黄了。”

------题外话------

手术要讲的东西有点多,写慢了,也是现实中的肝脾破裂抢救远没有那么简单,手术处处伴随着风险,我需要做一些细节上的取舍,这里为了情节只能淡化处理了。继续上台......

120.男女通吃 脾脏切除与保留和脾脏损伤的程度有关。

一般脾实质的浅度小裂伤、小范围的包膜撕裂伤、包膜下血肿以及局限性撕裂都可以选择保留脾脏,对受损区域进行缝合结扎处理。

奥尔吉就属于浅度小裂伤,深度和切割的长度都非常有限,不超过1cm。

手术对希尔斯和洛卡德来说是天方夜谭,因为能做脾切除的外科医生都寥寥无几,脾脏修补实在是太难了。可对卡维来说,这种手术却是新手捏来,唯一的难点并不在技术,而是手术器械上。

不过来这儿快一个月了,他也已经慢慢习惯了19世纪的东西,不管手术技术还是手上的具体动作都已经有了新的变化。

肝脏和脾脏的缝合都得使用羊肠线,缝合时不仅要面对羊肠线本身易断的特性,卡维还需要时刻注意柔嫩的肝脏和脾脏是否会被缝扎起来的线结再次撕裂。

他的动作必须在打上手术结的同时,要做到尽量轻柔。并且在此基础上,他还在缝线间垫入了些大网膜,进一步降低了缝合处裂伤的风险。【1】

这对希尔斯和洛卡德来说是难以完成的任务,但只通过卡维展现出的动作却完全看不出其中的难度。除了大网膜的垫入之外,似乎脾脏缝合是种很容易操作的手术。

而故事就在这样一种稍显悠闲的氛围下展开了,事情的起因还是得从半年前的一次会面说起。

奥尔吉是格雷兹医院最有名的外科医生,已经工作了几十年。

在希尔斯眼里他虽然及不上伊格纳茨,年纪大了手术做得也磨叽,但在经验层面肯定比自己强。尤其对于男性泌尿方面的诊治,他浸淫许久,手法也能称得上一流。

但手术有着诸多的不确定性,手术失败在19世纪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这次的病人是个作家,有过几本短篇小说,但剧情乏味,发表后都反响平平。因为一直没出成绩,他对写作逐渐失去了信心,开始为报社当撰稿人混口饭吃。

就在他以为下半辈子要这样浑浑噩噩下去的时候,转折点出现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在报社认识了位心仪的姑娘——里奈特,是维也纳一家染料厂老板的女儿。

“呵,不错啊,算是咸鱼翻身了。”卡维手里正做着脾脏缝合,耳朵里听着故事,“那他嘴里说的爱情怎么就没了呢?”

“三个月前,那作家过来说要结婚了,但是在结婚前需要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希尔斯帮着拉钩,一边做助手一边说道,“他说自己的下面好像时不时有隐痛,还有坠胀感,希望奥尔吉老师能帮忙看看。”

“下面?”卡维愣了愣,“yin囊?”

“对,yin囊。”

这东西出现坠胀疼痛,可能出现的疾病类型虽然没腹痛那么夸张,但真要做到确诊还是需要影像学的帮忙。不过,如果是经验丰富的泌尿外科医生,靠着查体和某些实验还是能下个疑似诊断。

“鞘膜积液?疝?炎症?还是精索静脉曲张?”

卡维暂时能想到的就这四种,当然除了它们还有肿瘤,只不过年轻人肿瘤出现的几率并不高,所以就被排除在外了。

“原来卡维医生对男性外科手术也有研究。”洛卡德还没反应过来,还是一旁的希尔斯察觉到不对劲,“你不是专精的剖宫产手术么?怎么对yin囊也那么了解?”

“这......毕竟我自己也有,所以就好奇翻书学了下。”

理由无懈可击,毕竟对人体的探索就是从兴趣开始的,洛卡德也很快就信了。但希尔斯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只不过现在讲故事要紧也就没多问:“老师做了些检查,发现是精索静脉曲张。”

“哦?”卡维对奥尔吉的诊断方法很感兴趣,“奥尔吉医生是怎么做的诊断?”

“喂喂,你不是自学了男科么?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希尔斯解释道,“当男性得了精索静脉曲张,在仰卧位和直立位时的yin囊肿胀程度是不同的。这在教科书上都有啊,你忘了?”【2】

“哦,原来是这个。”

卡维笑了笑,脾脏的缝合也到了收尾阶段,“我确实有印象,但当时看的时候我就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卡维抽走缝合针,双手快速打了个结,然后拿走了衬在下方的纱布:“嗯,很好,脾脏应该没问题来。护士C,心率心率,心率报一下。”

“115。”

卡维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回身看了眼盐水注射的情况:“打进去多少了?”

“已经500ml了。”

“好,继续加油,把剩余的500ml水全打完。”

“知道了。”

卡维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话题,结束掉脾脏的缝合之后,开始把目标放在了肠道损伤。左腹的一刀虽然对脾脏只是擦伤,但下方的结肠和它的毗邻胃,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裂。

“来,给我湿纱布。”

希尔斯见他就像没事人一样,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刚才你说的疑问,到底是什么疑问???”

“什么疑问?”卡维看了看他,这才反应过来,“哦,精索静脉曲张啊,其实我就是对检查方法有些疑问。毕竟一会儿坐一会儿躺,检查起来很麻烦,而且症状的表现也不算明显。”

“检查虽然麻烦,但准确率并不低啊。”希尔斯觉得很奇怪,“如果只是按照内科那帮医生不动手的习惯,我们能看到的最多只是一个肿胀的yin囊,你刚才说的炎症、疝、鞘膜积液也都会这样。”

“其实只需要让病人做个简单的动作,我们就能肉眼看到曲张的静脉。”

“什么动作?”

“瓦尔萨尔瓦动作。”

希尔斯皱起了眉头,看了看一旁准备修补胃肠道手术器械的洛卡德,两人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毫无印象:“没听说过,是哪儿学来的?”

“是个意大利解剖学家发明的。”卡维笑着说道,“我父亲当初可崇拜他了,家里还挂着他的侧脸肖像画。”【3】

“要怎么做?”

一个繁琐的名词外加一通侧写烘托了气氛,“瓦尔萨尔瓦动作”在两人心目中瞬间高大上了起来,但其实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憋气10秒,胸腹一起用力就行。”

“......就这?”

“对,就是憋气,没什么特别的。”卡维解释了一句,双手摸到了胃部,“果然这儿也有破口,给我针线。”

胃的破口要比脾脏来得稍大些,但胃表层组织更坚韧,缝合起来要舒服些:“只要做了憋气,那精索静脉曲张就会显现出来,像一群蚯蚓缠绕在一起。当然如果上手触摸的话也能摸到,只不过一些轻度患者还是得靠憋气。”

“还能这样?”两人恍然大悟,“不过从血液循环和生理学角度,似乎没什么问题。”

“挺有用的一种检查方法。”卡维解释道,“以前有个年轻人是吹玻璃的,来找我父亲检查的时候,就提到每次吹剥离的时候,yin囊就会胀痛,后来发现就是精索静脉曲张。”

“这方法不错,等老师醒了之后一定要向他介绍。”洛卡德忽然问道,“可上世纪就发现的憋气动作,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流行呢?”

“因为瓦尔萨尔瓦动作一开始是用来治疗中耳炎的。”卡维指了指耳朵,说道,“当初那位解剖学家发现,憋气可以更容易排出耳朵里的脓液。但可惜后来因为有了更方便的针筒做清洗,也就不需要那么麻烦了。”

三人闲聊的内容在精索静脉曲张检查上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奥尔吉的身上。

在确定了作家的病症之后,这位老练的外科医生马上拟定了手术方案,即做部分yin囊切除+缠绕静脉结扎术。【4】

“是做的左侧么?”卡维只在破裂口上勾了三针,就结束了胃部的缝合。【5】

“不,是双侧。”

这次轮到卡维惊讶了:“没想到奥尔吉医生那么厉害,能一次性做双侧的静脉曲张?”

“只要是男科相关的手术,老师在整个奥地利也算相当有名了。”洛卡德又看了眼仍在昏睡中的奥尔吉,说道,“只不过这次手术却......”

gao丸作为男性生育的重中之重,保守的奥地利往往会选择更稳妥的保守治疗,比如放血和**托袋或者简单的布托。就算真的严重到需要手术的地步,外科医生也往往只做单侧,放着相对症状更轻的那一侧不动。

怕的就是出现手术意外。

奥尔吉的手术方案可以说非常大胆,倒不是因为他想要创造什么历史,而是因为作家的静脉曲张非常严重。不管做单侧还是双侧,一旦失败了,结局其实都差不多,反正另一侧早晚都得做。

“手术很成功。”

“手术不算成功。”

洛卡德和希尔斯再次对手术的成败产生了分歧:“术后伤口愈合得不错,双侧yin囊的手术过程也没有出现差错,这就是手术成功的表现。你当时就是助手,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我确实看得很清楚,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洛卡德反驳道:“手术成功与否不是看切口如何,也不是看外科医生的技法如何,最后要看的是具体效果!就连老师都承认了手术效果不佳,那家伙双侧gao丸依然又小又软。”

“我们手术治疗的是静脉曲张,不是gao丸的大小,更何况大量手术证明gao丸一旦变小就变不回来了!”

“可这依然无法改变他无法生育的事实。”洛卡德说道,“他们在结婚前就已经在一起了,可整整三个多月,一直都没有怀孕。这不可能是里奈特的问题,她去检查过,这一定是作家的gao丸没有恢复正常。”

严重的双侧精索静脉曲张会影响gao丸发育,进而影响到精子质量,造成男性不孕不育【6】。但手术本身也会误伤淋巴管、动脉血管,而且手术的效果也因人而异。

“难道曲张复发了?”卡维问道。

“他半个月前又来复诊,yin囊两侧又出现了曲张。”

“看来确实是复发了。”

“其实后来我又对手术过程复盘了两次,觉得可能手术中存在一些纰漏。”洛卡德似乎想起了些细节,“当时奥尔吉老师做静脉高位结扎的时候,可能漏掉了些分支。”

“漏掉也是难免的嘛。”卡维安慰道,“这应该算是并发症,精索静脉曲张本来复发率就挺高的。”

手术已经结束了近半年之久,因为没有手术记录,能在当时看懂看清手术过程的就只有主刀奥尔吉和助手洛卡德。所以手术是不是失败,或者手术中有没有出现失误,其实就是一本糊涂账。

而且当时手术出现复发很常见,能活着下手术台就已经算成功了。

“其实真正的问题根本不是手术。”洛卡德说道,“问题在于保守秘密!”

作家和这位染料厂女儿的婚姻虽然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但爱情需要结晶,无法生育是里奈特无法接受的。

所以作家才会在结婚前来做精索静脉曲张的手术,希望治好它,然后和里奈特幸福生活在一起,顺便将来继承价值上万克朗的这座染料厂。

只可惜,他遇到了一位耿直的外科医生。

“老师其实已经帮过他一次了。”洛卡德说道,“一个月前来里奈特带着他来复查的时候,奥尔吉老师就对他们俩说‘恢复的希望很大’。虽然是欺骗,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可这个做法让老师很痛苦!!!”希尔斯反驳道,“就在两天前,他还在说起这件事。”

“保守个人隐私是医生最基本的道德底线。”洛卡德据理力争,“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谈何救治病人?”

“保守某个人的所谓隐私从而让另一个人一辈子背负不幸?”希尔斯对这个说法直摇头,“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大声告诉里奈特,他这辈子都没办法生育了。如果你想生孩子就赶紧换个男人吧。”

121.折中方案 19世纪医疗发展迅猛,虽然还停留在半无知的状态,可民众们的寿命仍然在不断增加。医生本身就是贵族和资本家的后代,做的又是治疗疾病的高尚工作,身份地位远高于普通平民。

光天化日之下冲进医院持刀杀医足以成为轰动全城的大案。

格雷兹医院坐落在市中心,离诺拉住的城东有一段距离,但却正巧进了维特负责的区域内。

接到巡警报案时他刚准备找穆齐尔一起吃饭,现在这顿晚饭算是泡汤了。

晚上8点,太阳早已下山,警局马车亮着两边的油灯,匆匆来到了格雷兹医院大门口。这儿已经被清场,没有病人,就连原本应该亮着的内科病房的灯光也少了许多。

维特跳下车,看了眼医院的大门,忍不住吐槽道:“竟然上门杀医生,那家伙大概是脑子坏了吧。”

“这年头什么人都有。”穆齐尔手里捏着一块面包,大口啃着,“快进去吧,早点结束,我还得去餐厅把这顿给补回来。”

两人已经在警局听巡警说了细节,刀子直接戳的肚子,基本是没救了。维特来这儿就是想看看现场,然后把凶器和凶手一并带回去写个笔录。

而穆齐尔要麻烦些,在现场查看尸体情况后,还得搬回去做尸检。

所以当得知受害人奥尔吉医生还活着的时候,最开心的还是这位法医:“没死人?没死人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维特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现在没死,又不代表待会儿不死。里面只是在抢救,谁知道能不能救过来,万一最后死了呢?再把你从餐厅里弄出来?”

外科手术的风险本来就高,现在伤的还是格雷兹医院的头牌,真正能上台的医生屈指可数。冷静过后,穆齐尔越想心里越没底,总觉得躺在床上的奥尔吉凶多吉少:

“现在是谁在抢救?洛卡德?还是刚从市立总医院过来的希尔斯?”

“两位医生都在里面。”护士说道,“不过真正主刀的是别人。”

“别人?谁?”

穆齐尔虽然离开临床许多年,但解剖手术不分家,他混的还是外科的圈子,对各家医院医生结构依然了解。洛卡德和希尔斯都没有腹腔手术的能力,而整个维也纳能拉着他们俩上台的不超过一手之数。

伊格纳茨?还是瓦特曼?亦或者是......

“不会是卡维吧。”

“对,就是他。”护士笑着说道,“卡维医生特地嘱咐了,如果见到维特探长来办案就请他在屋外稍等片刻。手术已经做了一个多小时,最多还有30分钟就能结束。”

[怎么又是他。]

[怎么哪儿都有他。]

两人现在的脑子里虽然塞满了问号,可在听到卡维的名字后,莫名安心了许多,奥尔吉的命应该丢不了。维特暗暗松了口气,拍拍自己老搭档的肩膀:“我先去看看那个动刀子的笨蛋。”

“那我呢?”

“过了那么久都没死,看来是没你出场的机会了。”

......

现在躺在办公桌上的奥尔吉已经脱离了危险,出血被止住,丢失的血液也由盐水补充,至少逐渐降下来的心率不会撒谎。

手术即将结束,三人开始探讨起了整件事的起因。

其实知情权在医学界一直是个相对的悖论,与其在两边反复横跳,还不如直接开出一个标准让人遵守来得容易。于是便有了保守病人隐私的条文规定,还是出自西医的老朋友,希波克拉底的《希波克拉底宣言》。

虽然不泄露个人隐私是医生的基本操守,但真遇到这种事儿,有许多医生都会产生共情,最后很有可能踩过红线。

奥尔吉确实违反了职业道德,主要原因还是里奈特的身份。

她并没有和作家结婚,也就不能算作家属。既然不是家属,就不应享有知情同意权【1】。然而在19世纪,其实真能做到这点的医生并不多,病人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我个人觉得,奥尔吉医生做法确实欠妥了。”卡维歪着脑袋从脾脏下方翻出了结肠,找到了上面的破口,“这儿破得厉害,给我湿纱布。”

“哪儿欠妥了?难道里奈特小姐就该被欺骗么?”

“首先她不是家属,只能算朋友。”

纱布浸满了盐水,很快被递到了卡维的手里:“其次,我只是说奥尔吉医生的做法欠妥,并没有说他的本意是错的。那种情况下,如果真的要传达这种信息,完全可以有很多折中的办法。”

“什么办法?”

“尽量减少自己和病人间的矛盾,挑起里奈特对病人疾病结果的好奇,将自己的主动告知变成她主动去寻求真相。对了,她当初不是一起来医院的么,应该了解治疗进度才对啊......”

卡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一句,搅得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临结束他才发现话说得太透了,连忙笑着改口道:“呵呵,刚才都是随口说的玩笑话,你们就当没听到,千万别放在心上。”

说的内容确实黑暗自私了些,但对于医生这种夹在法理和人情之间的职业,保护自己就变得格外重要。

希尔斯和洛卡德就像两匹不停往相反方向狂奔的野驴,中间拉了根绳子,谁都说服不了谁。可在听了这话之后,似乎让他们找到了中间的平衡点:“卡维医生,能不能说具体点?”

“比如你们俩是未婚夫妻,来我这儿复查。”

卡维看了眼两人,马上设了个情景小剧场:“这时候以作家对自己情况的了解,以及事后如此夸张的反应,肯定不希望她知道实情的。所以在来之前就会和医生通气,尽量隐瞒实情。”

“对,当初就是这样。”

洛卡德还清楚记得事情的经过:“在知道生育无望之后,他就一直骗里奈特说手术效果很满意。当初老师虽然知道这么做对女方不公平,但却和我们说这是职业道德,医生没有泄露隐私的权力。”

“所以你们俩现在来复查了......”

卡维把肠子破口周围漏出的脏东西一一擦尽,然后拿来了针线开始做结肠缝合:“我先检查了手术后的yin囊,说了一句切口长得不错。然后呢?当时那家伙是怎么接话的?”

“他就和里奈特说自己已经恢复了健康,完全有能力生孩子。”洛卡德说道,“希望尽快结婚。”

“无耻!”希尔斯越听越来气,“什么狗屁爱情,就是为了钱!”

卡维用手里的镊子敲了敲他手里的拉勾板:“你现在是被蒙骗的女方,能不能入戏?”

希尔斯没办法,只能叹了口气,按照当初里奈特的口吻说道:“能恢复健康就好,我父亲还等着孙子出生呢。所以医生,他还需要再来复查几次?”

“这是最后一次了。”

卡维没有否认作家的这种蒙骗行为,也没有主动告知女方实情,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方法:“这里是记录了你病情、手术经过和结果,以及预后情况的出院总结。按照医院规定,需要交到你的手里,如果看了之后还有疑问可以再来找我。”

两人:“这......”

卡维抽走了线上的针头,把它交到了护士手里:“说完这些的同时,我把东西交到了男方的手里,眼睛看的却是女方。注意,脸色要凝重,至少不能笑着。如果这么做女方还是没有任何怀疑,甚至都没有过问,那就没办法了,这也算天主对她的一次考验。”

希尔斯摇摇头:“不,我已经开始感兴趣了。”

“老师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

卡维在肠子上快速打了个结,然后剪掉线头:“结果就是,奥尔吉医生善良地救出了里奈特,结果天主就把考验顺便丢进了他的怀里。”

“是啊,这半个月以来他都备受煎熬。”

“怎么了?”

“作家把他告上了法庭。”洛卡德说道,“前两天刚开庭,好在法官和老师交情不错,而且作家的做法也太过卑劣了。”

“结果就是赢了?”

“嗯。”

卡维轻哼了一声,反而觉得这么做不妥当:“赔点钱说不定就没有这出闹剧了,现在不仅搅黄了他的婚姻,还伙同法官一起坑害自己,换作你们会怎么做?”

整件事的矛盾点一直在围着奥尔吉医生打转,这在现代是件很危险的事情,随时会引爆矛盾。

所以卡维的折中方案就是改变权力持有人,把原本医生手里的告知权力强行交给病人。让女方强迫病人本人亲自告知病情,如果不说,那也和医生没关系。

说白了就是避开危险的一种甩锅行为,算不得光彩但却能在关键时刻降低自己的危险。

给予住院时期的病史在19世纪不多见,但毕竟是件好事,不至于留下把柄。

卡维看了眼自己缝合好的结肠,满意地点点头,“来盆盐水。”

“刚才水盆里的都打完了。”

“哦,那就重新配一盆。”卡维指着放盐的盒子,说道,“1L水放里面放一勺半的盐就够了。”

“小苏打呢?”

“那个不用。”

大量的盐水被灌入奥尔吉的腹腔,这不仅仅是在清洗肚子,在腹腔外伤中还能起到查看其他出血点的作用,防止遗漏。希尔斯捏着吸引器,不断把冲洗后的盐水抽走,脑子想的却还是刚才那件事。

因为卡维的设置还有很多漏洞。

“如果你给的病史资料我都不要呢?”

“不要也行,反正我看着女方,她可以说要。”

“她不是家属,不能要吧。”

“是啊,她当然不能要。但她可以提出要病史,我拒绝就是了。”卡维解释道,“这时的说法就很有讲究了,一般得明确一下病人隐私的告知范围,强调她不是家属不能说,想知道可以问他。”

洛卡德马上就明白了:“因为之前作家已经说了自己生育没问题,现在就算当着她面明说病情也很正常,所以这种含糊其辞的背后肯定有问题。”

可希尔斯还是觉得不对:“如果作家一定要你正面表态呢?”

卡维看了看他,用带了血的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不能撒谎)。”

“这太明显了。”

“是很明显。”卡维手里还有一堆其他乱七八糟的方法,只不过太过阴损并不适合用在这里,“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该说,说了就得承担这种悲剧性的后果。”

医闹这种东西,卡维实在见的太多了,不仅仅有法律上的,金钱上的,更多的还有暴力。

医生在医疗层面是强势的一方,但如果撇开医疗不谈,剩下的都是弱势。尤其在穷凶极恶的暴力面前,就算是奥尔吉这样有经验的外科医生也得认栽。

“如果真的铁了心为钱,不管用什么方法,最后的倒霉蛋还是医生自己。”卡维又清洗了一遍腹腔,“想要真正杜绝这种情况,唯一的方法就是按规矩办事,该不说就不说。”

希尔斯用力摇着手里的吸引器把手,看着盐水涌进脚边的玻璃瓶,心情就像奥尔吉刚刚被蹂躏过的腹腔,一团糟。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里面正在手术。”靠近门口的护士拉开大门,小声说道,“有事的话请在外面等一会儿。”

“我找手术的主刀医生。”

“这......”护士回头看了眼卡维,犹豫了片刻,“卡维医生,门外有人找。”

“等我忙完。”

“卡维老弟,是我。”穆齐尔笑呵呵地又往前挤了半个身位,“听说你在给奥尔吉医生做抢救,我就想进来看看,不介意吧?”

卡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才回头看去:“原来是穆齐尔老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穆齐尔尴尬地笑了笑,接上话的同时,也接过了门把手,顺势进了办公室:“还不是这件案子么,要是巡警早点告诉我是你在抢救,我就不来了。”

说归说,可穆齐尔还是走上前好奇地往桌上看了两眼。

只可惜现在的手术早已经结束,缝合线正在奥尔吉的肚子上来回穿梭。经他一提醒,卡维倒是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真正目的,这才问向面前的洛卡德和希尔斯:“两位老师,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适合剖宫产手术指征的临产产妇?”

122.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行凶的作家被卡维一脚绊倒在地后,在门卫的簇拥下,被关进了外科病房一楼的杂物仓库房里。手脚都绑在椅子上,全身动弹不得。

因为要等手术结果,维特就先带着两名巡警进屋,准备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清楚再说。他搬了把椅子,拿出烟盒,掏了根烟塞进嘴里,问道:“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的?”

那人呜呜呜地不断摇着脑袋,嘴角哈喇子流了一下巴,维特才发现原来被人塞了抹布:“塞得可真够紧的......说,叫什么名字。”

去掉抹布,作家活动了下酸胀的腮帮子,然后又用肩膀擦掉嘴角漏下的口水,这才说道:“加布里埃尔·巴列斯。”

“干什么的?”

“写文章的......”巴列斯迟疑了会儿,还是把“作家”这个词吞进了肚子,“是报社的撰稿人。”

维特上下打量了下他的身材和装束,直接就想进入正题。巴列斯也不用他多问,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很快就把故事经过全都说了出来。

“你自己想骗婚过上等人的日子,结果失败了就把医生给捅了?”

维特用一句话概括了全过程,不过在巴列斯的视角里,事情的走向却并不全是这样:“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位和我相爱的姑娘,就因为他泄露了我的隐私就这么完了,我接受不了!”

“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接受不了就去杀人?”

“反正我这辈子完了,本来就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就算结婚也生不了孩子,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巴列斯算是看透了生活,没什么可留恋的,“反正有奥尔吉医生当垫背,死了也值。”

维特见过不少亡命徒,像他这样的倒是少见:“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奥尔吉医生还活着。”

看着探长煞有介事的样子,巴列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别开玩笑了,他被我狠狠捅了一刀,又近距离挨了一发枪子儿。子弹是正中间打进去的,他没可能活下来。”

“可事实上他确实还活着,不出意外的话手术应该能成功。”维特叹了口气,“我们生活的时代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有时候不得不感慨医疗水平的发展。指不定什么时候,你的病就能被治好了。”

“是谁?谁在给他做手术?”

维特笑着摇摇头:“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更何况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说给一个嫌犯听。”

巴列斯从没考虑过自己的不孕症还有治疗的可能,只觉得连奥尔吉这样的一流男性外科医生都搞不定自己的gao丸,恐怕是真没救了。但现在这位男科医生正躺在别人的手术台上,接受着别人的手术......

难道真有比奥尔吉更厉害的医生?

......

此时的奥尔吉刚被人清洗完腹腔,脏器修补完毕也全部归位。

卡维默默清点完所有纱布和器械之后,把缝皮的重担交到了希尔斯的手里。

缝皮对希尔斯来说不是难事,缝完之后也不用卡维叮嘱,很自然地就用煮开后的凉盐水做了清洗。唯一不同的是,格雷兹医院还没有酒精和石炭酸,消毒只能是单纯的冲洗。

“凶手是真的想把奥尔吉医生弄死。”卡维站在穆齐尔身边,说道,“还好抢救及时,血是止住了,切口能不能长好就看运气了。”

“小家伙可真厉害,肝都敢切?”穆齐尔的眼睛全在那小半块肝脏上,“要换做我说不定早就放弃了。”

“只能说奥尔吉医生的运气够好,如果射的是右肝,或者稍稍偏下一点,手术可就没那么好办了。”【1】卡维也没多说脾脏和胃肠破口的缝合,只是问道,“老师觉得手术做得怎么样?”

“很好很好,有你伊格纳茨老师当年的风范。我觉得就算奥尔吉最后切口溃烂死了,也会在天堂看着肚子上的切口,竖起大拇指夸赞一番。”

穆齐尔猫着腰,手里的手术刀沿着子弹打出的破口切入,很快就在切下的左外叶里找到了弹丸:“铅弹,还粘着焦掉的布片,火力不小啊。对了,他用的枪呢?”

“在那儿呢,用手帕包着。”护士指着一旁的桌子。

穆齐尔把枪放进了兜里:“这东西也得带回去。”

“今天就没老师的事儿了。”

穆齐尔把手术刀丢进了盘子里:“你还好意思说?自从遇到你,连尸体都少了。”

“老师手痒了?”

“那倒不是。”穆齐尔摇摇头,说道,“又不是谁的尸体都能随便卖的,只是感慨一下而已。对了,你下次手术什么时候,我也去看看。”

“这就要看洛卡德医生能不能给我找到那两份病历了。”

虽然在规模上,格雷兹医院的产科没办法和市立总医院以及圣玛丽医院相比,但每天依然能收到不少产妇的求诊。

只是剖宫产的难度太大,和圣玛丽医院一样被列为了禁忌手术。

不管是前置胎盘还是产道狭窄,他们都基本以回绝为主,最后这些需要剖宫产的产妇们就会选择直接去市立总医院拼一把,或者回家听天由命。

考虑到市立总医院的产科风评并不好,加上邻居、亲属之间的劝导,很多产妇都会选择后者,直到了真正临产的时候,才会被送进医院。

但殊途同归,前置胎盘的结局都是大出血,而胎位不正和产道狭窄的结局就是难产。

最近一两个月里就有两位产妇来格雷兹医院询问yd出血的问题,产科按照流程都会来外科咨询奥尔吉的意见,所以洛卡德还记得。病历记录的内容都不长,等诊疗结束后就会被堆放进病房的病历橱柜里。

他需要在茫茫书堆里找到这两个人,因为上面有住址,只不过需要点时间。

等奥尔吉醒来已经是晚上十点的事儿了,乙醚的副作用有些大,他完全忘记了中枪之后发生的事情。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切口疼痛,就算喝下一整瓶鸦pian酊也没办法把这种感觉完全压下去。

“老师,忍一晚吧。”洛卡德陪在他的身边。

“我记得巴列斯对我开了一枪。”

“对。”

“之前还捅了我一刀。”

“对。”

“我还活着?”奥尔吉的声音很虚弱,但字里行间都是他的惊讶,“我以为我肯定活不成了......”

“活着,活得好好的。”洛卡德笑着说道,“希尔斯已经去市立总医院拿石炭酸了,待会儿给切口再做个消毒工作,听说能有效防止溃烂。”

“嗯,我记得,是外科例会上说过的那个吧。”

“对,当初例会上就提过,是英国李斯特医生特地推荐的,应该不会有错。”洛卡德说道,“只不过到消毒的时候,切口会非常疼。”

奥尔吉点点头:“疼就疼吧,能活着就好......”

卡维此时早已经拿到了那两位产妇的地址,其中一位已经登门谈好了价钱。对方全程不用花一分钱,手术成功率卡维许诺在70%左右,要比其他医院高得多。

而另一位,因为前两天突发大出血,还没来得及叫上马车就死在了家里。

好在还留下了一位,卡维把她小心地送进了自家外科病房。按照她的临产时间,卡维还是决定往后再拖一拖,不仅是为了孩子着想,他还要考虑到前置胎盘大出血的凶险。

在没有B超,没有输血,没有任何抢救药物的前提下,卡维必须做好足够的准备才能在奇诺面前演好这出戏。在此之前他推掉了所有的手术,一头扎进了维也纳大学的图书馆里,就连伊格纳茨的新唇裂修复术也被他婉拒了。

时间很快来到了手术当天。

1866年3月21日,只要是对外科感兴趣的人就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自从五天前的夜里,卡维把这场剖宫产手术的时间告知了手术剧场,中间的各类推广就没断过。除了剧院本身,维也纳日报和其他好几份报纸都刊登了这条消息。

尤其是日报,瓦雷拉和格雷格各自用了不同的笔触和视角展现了民众对这场手术的期待。【2】

不过编辑很快就从第一天的报纸销量中意识到了商机,从17日一早得到消息开始,他就决定追踪报道这台手术的最新消息,连续刊登直到21日早晨才正式停止。【3】

当然,他们也没有忘记躺在格雷兹医院病床上的奥尔吉医生。【4】

日报在大肆宣扬这台剖宫产的同时,也穿插报道了巴列斯凶杀案以及幸存者奥尔吉。虽然后者没有接受采访,但这种传奇色彩反而更加重了民众对卡维手术的期待感。【5】

能惹来如此大的关注度,并不是因为卡维多强,而是因为手术确实难度非常大。

在剖宫产中,产道狭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只要手术顺利,医生唯一需要面对的就是子宫收缩不良。这是剖宫产中非常常见的情况,出血量不少,但仍然可以选择避免。

那就是一刀切掉子宫,只要切掉子宫,产妇就有生存的可能。

可在前置胎盘面前,外科医生能保下孩子就已经是件足以被世人传扬的大事了。往往手术台上刚切开子宫没多久,产妇就死于大出血,孩子则在宫内死于窒息。

外科医生也是人,并不是无视生死的疯子,在遇到怎么手术都救不活病人的情况时大都会选择逃避。就算把病人看得极淡的伊格纳茨,在没有成功主刀过一次剖宫产之前也不敢动前置胎盘的产妇。

可卡维还是动了,即使现在不动,一周后他也会动。

“怎么样,人来了么?”主持人敲开了休息室的大门。

“没有。”赫曼摇摇头。

“你们市立总医院怎么一遇到剖宫产就这样......”话说了一半,主持人发现伊格纳茨也在,连忙闭上了嘴,“快去找找吧,时间差不多了。”

赫曼今天依然是卡维的助手,这次的情况确实和上次非常相似:“说起来容易,我们也得知道他在哪儿啊。”

“我也已经两天没看到他了。”伊格纳茨之前的唇裂新手术已经成功,所以并不太在意这件事,“贝格特,他这几天真的都在图书馆里?”

“就头一天见过他,之后人就没了。”贝格特回道,“应该是回家了吧,也有可能去了其他地方。”

“医院实验室呢?那个成天待在那儿的家伙知道么?”

“早问过了,这几天总共就见过他一次,把之前做好的催产素拿走之后人就不见了。”

“他也不可能回家,我去他家找过。”伊格纳茨很急,“能去哪儿呢......”

“他不会是把手术给忘了吧。”希尔斯作为朋友也出现在了休息室里,看着似曾相识的画面,也不知道自己该兴奋还是该头疼,“要不还是让伊格纳茨老师上台吧,手术都被渲染到这个份上了,取消那得赔多少钱。”

“大概1万多克朗吧。”伊格纳茨苦笑道,“挺贵的。”

“那么多???”

“光VIP两个位子就得3000克朗。”

“剧院也太狠了。”

“就是看准了有人会买,所以才开的天价,已经超过了剧场历年以来的最高记录。”

伊格纳茨知道医院不可能赔钱,到时候这些钱必须得外科自己分摊。

但让他上台,恐怕手术99.9%会以失败告终,而那0.1%也是为卡维及时赶到救场留下的。前置胎盘快进快出,只要出现大出血,短短10分钟的时间,产妇的心脏就能停止跳动。

希尔斯看出了自己老师的为难,只能继续吐槽卡维:“看看昨天的日报报道吧,连他们都知道卡维已经失踪了四天,并且认为今天肯定会和当初法国短腿鸡战败于比利时一样难看。”【6】

“也没你说得那么恶毒吧。”

“差不多了,逃避比失败更可耻!”希尔斯看了眼身边的伊格纳茨,就差把那天的情形说出口,“不行,我们不能在这儿干耗着,得派人去找。去大学找,还有去他的住处,去医院。我们还有时间,主持人只要能拖住观众就行。”

“这......这恐怕有点难。”

“怎么了?”

“来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随便拿一个出来也不是我们这家小小的剧院能招惹的。”主持人尴尬地说道,“让我站上台就已经很紧张了,还让我拖住他们?”

就在众人都在焦急等待的时候,卡维却坐在马车上睡着了。

他的脚边是刚更新过的手术器械箱,座位上则摆着一个药箱,里面不仅有十几支催产素,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瓶。这是他这四天以来的收获,也是这台剖宫产手术的关键。

123.三个答案 从上次卡维成功完成那台剖宫产开始,湖畔剧院就在着手下一台剖宫产的准备工作。

工作的主要目标就是卡维,价钱、手术成功率成了双方谈话的重要筹码。在几次接触之后,河畔剧院承认了卡维的能力,并且承诺,只要卡维的剖宫产手术能成功,就给予5%的分成。

5%不高也不低,毕竟卡维年纪太小,没办法一次性给太高的比例。

可对卡维来说,这就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情。自己手术的价值攸关生命,本不该用金钱去衡量。如果真要用金钱给一个确定数值的话,那5%也实在太低了,毕竟这里不是划肚子都快成为流水线操作的现代。

他没有和对方纠缠,反正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和剧院签过任何书面协议,等这台剖宫产结束后卡维就会再次建议医院,由医院自行开设手术剧场。

至于医院管理层是支持卡维还是站在剧院那边维持原样,就得看这台手术的结果了。

成功率越是低的手术,一旦成功所带来的经济价值不是简单数学公式能计算的。票价已经说明了一部分问题,如果卡维的手术最终能成功,那他的价值就不该是可怜的5%。

湖畔剧院也不是傻子,在看到短短几天带来数万克朗的巨额收入后也有所改变。

剧场场地没办法更改,但内部设施可以更新。原先墙壁上的蜡烛灯已经被全部换成了挂壁式的油灯,而用来给主刀医生照明用的烛台也换成了更先进的手提灯。

售卖食物的种类也发生了变化,从简单的零嘴慢慢扩展到了例如煎培根、烤猪肘、小牛排之类的主食。食物被事先切成小块,并且提供小叉,更为人性化。相应的甜点、水果、美酒自然也不会少。

这次剧院还考虑到后排观众的体验,在入口处特地摆了一个手术剧场专用高倍望远镜的临时售卖点。

不贵,标价150克朗,如果手术成功还能用望远镜找主刀医生索要签名。【1】

这些都是观众体验上的改动,对于手术中心区域,剧院也没有忘记卡维的习惯。他们特地对休息区做出改动,在自来水边上腾出了一片消毒准备的空间,盐、小苏打、水壶和火炉一应俱全。

此外,手术台也按照卡维的意思重做了一张。

台脚与台面之间不是嵌入的固定关系,而是增加了可以调节高低,让手术台不再是简单的水平面。上端有紧贴肩峰锁骨的可移动软垫,下端则可以向下弯折,摆放病人的双腿。【2】

这些改变从一开始就紧紧吸引住了观众们的眼球,成就了湖畔手术剧场建成以来最高光的时刻。

中午11点,主持人穿着华丽的礼服缓缓走入会场,用他特有的笑容和姿势平息了场内的嘈杂:“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你们来到全欧洲最著名的手术剧场,没有之一......

......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了维也纳最年轻的外科医生,一位因成功主刀了数台腹腔手术而在维也纳小有名气的年轻人。

他的名望或许还无法和伊格纳茨,或者瓦特曼、奥尔吉、马西莫夫等著名外科医生相提并论,但他的剖宫产注定会给大家带来完全不同的刺激体验。”

话音一落,大门随之打开,卡维穿着自己的黑色大衣走进了剧场。

“诸位中午好,感谢大家能抽出时间来捧场。”

卡维让一旁的小助手给自己换上了外科皮裙,然后上前拍了拍主持的肩膀,说道:“时间不早了,大家也都是老观众,没必要客套。助手还是之前的老面孔赫曼、贝格特、梅伦和萨尔森,我们尽快介绍今天的病人吧。”

就在卡维拿到话语权,吸引住所有注意力的时候,四位助手鱼贯而入,开始准备之前谈好的术前工作。

水在上午就已经煮沸消毒,现在需要提一提温度就能使用。其中还是按照卡维的配比,1L水+9g食盐。这次没有用碳酸氢钠,因为产妇平时身体很不错,现在也没有失血休克,没有酸中毒的风险。

但接下去的做法却让很多人看不懂。

“今天上台接受剖宫产的是勇敢的布伦达女士,一位面包师的妻子。她三周前出现了yd流血,经格雷兹医院产科医生的诊断,定为胎盘前置。

手术很凶险,格雷兹医院的外科医生拒绝了手术。

这很正常,不是什么值得懊悔的事情,因为明知手术会失败还积极选择手术的医生并不多见。

众所周知,剖宫产手术是全世界的难题,而前置胎盘又是剖宫产手术的大难题。今天我就将使用一些新器械、新药品来尝试破解这道难题,希望能在给大家带来观感体验之外,还能为将来的剖宫产手术铺平道路。”

布伦达安静地坐在轮椅中被人推进会场,但所有人的焦点并不在她的身上,而在于轮椅边的一根铁架,或者更确切一些来说是铁架上的一个装满了液体的玻璃瓶。

瓶子经由一根褐色长管和一个联通进她的手臂。【3】

卡维不再是才刚入职没两天的外科助手了,几次成功的手术和成功的外科例会演讲,让他获得了不少人气和威望。

年轻的医学生们马上拿出了纸笔,希望从这台手术中学到些新知识。而那些医生们则早早备好了手术中可能出现的难点、不足和死亡原因,希望在手术中得到答案。

而轮椅上的这个玻璃瓶和橡胶管就是卡维给出的第一个答案。

“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可能又是国外新发明的小玩意儿。”

“我看橡胶管子被扎进了手臂里,难道是要把瓶子里的药物灌进去?”

“往血液里灌水?这能行么?”

“其实早就有了,三十多年前霍乱爆发的时候有人就是这么干的。”

卡维清了清嗓子,稍稍解释了输液器的原理。原理很简单,真正重要的还是输液的目的,因为直接往一个正常人身体里输生理盐水不管在哪个年代来看都很奇怪。

“前置胎盘的剖宫产会大量出血导致死亡,自从为奥尔吉医生做好腹腔大出血的手术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卡维把布伦达扶上手术台,解释道:“在面对大出血的时候,既然我们无法改变出血量,那能不能依靠提前输入一些液体增加总血容量来达到变相增加出血后剩余血容量的目的。”

这是一句绕口的长句,但凡听懂的人都会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把思路全记在了本子上。

“我已经往布伦达的体内输注了500ml盐水,浓度在0.9%,请大家一定记住这个浓度。”卡维用手指敲了敲输液橡胶管上的玻璃瓶,“我曾经用各种浓度的盐水输进田鼠和兔子的血管里,最安全的就是这个浓度,多了或者少了都不行。”

浓度其实就和血浆渗透压有关,这些知识点最后都会被他整合进论文中发表,现在就暂且略过了。

“0.9%,必须这个浓度?”

“请一定保证维持在这个浓度。”卡维说道,“这是有实际实验数据支撑的。”

解释完术前输液,布伦达就已经躺在了全新的手术台上。衣服上撩半截,露出了滚圆的肚子。

“这是我改良后的手术台,不再采用常规的水平面操作方式,改用可调节高低的台脚组合达到手术中改变患者体位的目的。”

卡维介绍道:“末端有踏板,膝盖处可折叠放置双腿,在前端还采用数个凹槽位设计,搭配可拆卸式软靠垫,可以依身高托住病人的肩膀,防止下滑。”

如果是没有医学基础的有钱人,在看到改良手术台时只会图个新鲜,看一眼可能就忘了。但那些经常上台的外科医生们不一样,全新的手术台马上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并且已经有不少草图出现在了好些笔记本上。

继输液瓶之后,手术台就是他的第二个答案。

在给出答案的同时,他也不忘继续往外抛出自己的观点。当然,卡维隐去了许多生理病理上的概念,给这些和休克有关的观点带上了时代的滤镜。

“维持人体运转的重要脏器都在腹腔,出现大出血后脏器失血严重,人体才会死亡。我知道诸位肯定有很多疑问,但理由很简单,因为断手断脚人还能活。没了内脏器官人是肯定活不下去的。”

很多人不明白他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最后还是看台上的伊格纳茨和瓦特曼意识到了关键。

“怪不得你要使用这样的手术台,是为了靠改变体位来改变血流汇集的地方!”

“现在使用的是头高脚低,血液因为重力的关系,被藏在了下肢血管中。当出血严重的时候,改成头低脚高,这样下肢储存的血液就会大量涌入躯干保全身体......太妙了!”【4】

就在所有人都想靠着封堵血管以减少术中失血的时候,却从没有人想过要靠体位的改变去减少大失血带来的体征变化。

一连两个答案让不少人为之振奋,对手术有了不小的信心:“这样做或许真的能应对前置胎盘的出血。”

但依然还有很多人保持了该有的客观,并不觉得这些小套路能改变手术的结果:“我还是持保守态度,前置胎盘动辄数千毫升的失血,不是简单的500ml补液能纠正的。”

“你别忘了上次使用的催产素,缩宫止血的效果非常好。”

“那也只是对普通剖宫产而言,真遇到了‘夸张’的前置胎盘,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

19世纪的剖宫产存活的产妇非常少,前置胎盘也只是单纯的前置胎盘,并不会发展成现代才有的凶险性前置胎盘【5】。布伦达是经产妇,但之前都是顺产,没有凶险性前置胎盘的可能,所以从难度上来讲,这台手术应该要小一些。

但因为时代的局限性,卡维缺少许多对产妇的支持药物,加上乙醚这类全麻对孩子也是一个危险因素,所以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准备工作还是定下的规矩来办,待腹部消毒结束后,吸入麻醉起效,手术正式开始。

“萨尔森先准备好催产素注射针,梅伦准备30℃的温盐水以及吸引器和干净的水盆。”卡维用脚尖指了片区域,“水盆和吸引器就放我脚边上,切开子宫后就过来抽血。”

“好,我知道了。”

赫曼有了之前剖宫产的助手经验,这次站在了一助的位置,而贝格特当二助,主要是拉钩和保持照明和视野。

“2分钟内把孩子取出,5分钟内控制出血,希望能成功。”

“阻断带已经准备好了。”

“开始吧。”

说完这些,手术刀已经按照古典式剖宫产的切口位置切开皮肤和脂肪。往下进一步分离肌肉筋膜,再打开腹膜,卡维只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就已经进入了布伦达的腹腔。

不用特地寻找,膨大的子宫就在切口下方。

台上不免为这样的手术速度暗暗喝彩,因为除了速度,卡维还尽量减少了切口处的出血,整个手术区域都能用干净来形容。

但就当所有人都觉得手术即将进入正题的时候,卡维却停下了手里的刀子。他的面前是一片宛如蚯蚓一样的紫红色怒张血管,弯弯曲曲地爬在子宫上,这可不是普通的前置胎盘。

卡维叹了口气,向台上的观众们汇报手术过程:“我已经进入了布伦达女士的腹腔,大家能看到这是她的子宫,胎盘位置应该就在前方。只不过胎盘的情况并不好,这些肆意生长的血管正深深扎进了子宫肌层之中......有点麻烦了。”

现在他所面临的不仅仅是胎盘前置的问题,真正麻烦的还是这些血管,现代医学有一个名词这样称呼它:胎盘植入。

看来必须动一动第三个答案了:“萨尔森,把我的药箱拿过来。”

“是放催产素的那个?”

“对,角落里有个小瓶子。”卡维看着植入的胎盘,眉头紧锁,“梅伦,准备好纱布,每八张叠一起,多准备几份,我待会儿要用。”

124.接下去的每一步都是知识点 卡维穿越前也遇到过胎盘黏连和植入,甚至是穿透性植入也不是没见过【1】。有些临产进了产房顺产,孩子刚出来,结果遇到植入就直接在产房徒手进宫腔做剥离。

当然绝大多数植入都带有前置胎盘需要上台手术,产科问题肯定是产科医生上台,卡维没办法主刀。

做不了主刀,普通助手还是能做的,反正腹腔外科手术的宗旨都差不多。而且产科常年缺人手,年轻时科与科之间没分得那么明确,常被拉去做壮丁,久而久之就养成了随时当救火队员的习惯。

面对侵入子宫肌层的胎盘组织,剥与不剥都会造成大量出血,所以胎盘植入的凶险程度非常高。即使放在现代也需要转移到有实力的上级医院,由经验丰富的产科医生接手才能处理,19世纪没有这样的条件。

卡维的催产素只能用来收缩子宫,靠子宫本身压迫其中的血窦来达到止血的目的,但对胎盘植入来说效果不大。

这种植入性胎盘一旦剥离后,子宫会形成一个深入肌层的大范围创面,血窦大量开放出血量惊人,单靠子宫本身收缩难以止血。何况卡维的缩宫素没有进一步提纯,有非常强的升压作用,效果有限,使用量也有限。

缺乏止血药,催产素效果有限,如果再遇到大出血临床能做的就只有补液输血。

补液卡维已经在做了,而输血有太多困难,因为不管是做临时的血型配对、选人抽血以及血液离体后的存放问题都需要一一解决。而且异体输血会带来许多其他问题,过敏等严重输血反应在19世纪可比失血更难处理。

看着这样一个麻烦的子宫【2】,卡维不得不推翻入腹前的主张,选择慎重,因为一旦下刀就是争分夺秒。

“这些紫黑色的血管遍布在布伦达子宫肌层中,我首先要探查一下这种侵袭性极强的胎盘有没有植入周围组织的可能......”卡维翻找了下方的膀胱和腹腔内其他脏器,“还好,植入只限于宫内,并没有扩展到其他地方。”

这算个好消息,至少布伦达的生存几率从90%来到了他之前判断的70%。

检查完周围组织,卡维第二个要面对的是切口位置的选择。

在观众眼里,他避开了前置胎盘,依然挑了常见的子宫体切口。但在卡维自己的眼里,这个决定里有着许多取舍,不是简单一句按照常规能概括的。

古典式剖宫产的切口位置在子宫体,之所以会选择这里是因为容易扩大视野,方便取胎。

但子宫体切口会升高再次妊娠时子宫破裂的风险,不管怎么看,这个年代再次妊娠的可能性都要比现代高得多。而且提高切口也不一定能避开前置的胎盘,所以卡维一开始就决定使用新的子宫下段切口。

然而,胎盘植入的位置正好覆盖了子宫前壁下段,面积超过了5*5,在这儿做切口出血量会非常大。

这些因素综合之后,卡维还是把手术刀放回到了子宫体:“我们避开了这些血管,直接选择植入区域的上方做横切口。我和两位助手的速度一定要快,在大出血爆发之前取出孩子......”

手术剧场因为这个奇怪子宫的出现,彻底没了声音。

所有人都收敛起了对胎盘植入的好奇心,屏气凝神看着剧场中央的手术台。这样的子宫就已经让所有人大开眼界,而接下去的手术过程也一定是从没有人触及过的领域,这也就意味着接下去的每一步都是知识点。

普通观众不想错过,那些精于医学的医生和学生更不想错过。

甚至于连伊格纳茨和瓦特曼这些医生也都拿出了自己平时用的笔记本,想要把整个过程都记录下来。

“我们先切开子宫体,做大约5cm左右的切口。”

卡维刚说完,手术刀刃已经轻轻划过了子宫。因为子宫已经充分膨胀,只能用刀做单纯的切割,但下面到底是子宫内膜还是胎盘没人知道,所以手术刀需要在切开浆膜层的前提下做到足够轻柔。

一刀,两刀,三刀.....

鲜血直接涌了出来,视野里一片血红。

最让卡维头疼的事情发生了,不用刻意去做止血都能猜到,切口下并非子宫内膜而是胎盘。即使是再精确的外科医生,手术刀也多少会碰触到胎盘,所以接下去肯定会出血,而且是大出血。

他皱着眉头快速用手指在切口周围做了简单的探查,没办法碰到胎盘边缘,,所有缝隙全被堵死。

“吸引器,快止血!”

赫曼还是稳不住心态,想要用纱布和吸引器,但马上就被卡维拒绝了:“我之前就说过了,这种情况下的出血肯定止不住,得先把孩子弄出来,然后再剥下胎盘。”

这句话说得轻巧,可切口下方就是一堆胎盘,根本看不到孩子,面对不断外涌的鲜血怎么取胎?

“梅伦,拿盆接血。”

“好。”

因为整个手术台暂时是头高脚底,血液可以从手术切口直接往下流,比吸引器要方便许多。而卡维并没有像其他人想的那样换个切口,或者选择先剥离胎盘,而是更粗暴地直接在胎盘上继续做切口。

“剖宫产最开始的目的不是让产妇活,而是让孩子活,所以我们不管胎盘,继续向前突进......”【3】

他的语速很快,手速更快。观众们都来不及做出反应,手术刀已经没入血泊又轻轻滑了两刀,刚才暗红色的血液忽然变淡:“好,破膜了!”

卡维快速丢掉手术刀,喊了早已在台边就位的两名助产士帮忙:“帮忙取胎!”

这次剖宫产唯一按照卡维步调走的就是胎儿的位置,真正完美的头位,也就是胎头的头顶正对产道。对顺产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位置,可现在是剖宫产,而且是被迫选择了子宫体切口的剖宫产。

切口进去看到的不是胎头,而是他的手臂。【4】

剖宫产取胎都是卡住孩子的头部,然后一次性牵拉出子宫。因为孩子全身头部最宽,只要头能出来,后面的四肢躯干都能顺着一起出来。

但要是先拉手臂出来的话,脑袋就会卡在子宫下段,而躯干又卡在上段。即使孩子真的侥幸活着离开了母体,强行牵拉肩颈也会造成臂丛神经损伤。【5】

现在面前的是手臂,难度又高了一个台阶。

他必须在布伦达血液流干之前,找到孩子的头部。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之前暂定的催产素注射时间被他提前到了现在:“萨尔斯,先给她来一针。”

“好。”

“你们产钳带了么?”

“带了!”

其中一位助产士已经上了手术台,手里正紧紧握着把产钳。【6】

卡维还真没见过这种子宫体切口的头位胎儿,因为这种情况实在太少见了。但因为事先做的触诊就已经明确了胎儿的位置,所以在决定子宫体切口的时候就想到了办法:

“我先把孩子的肩膀上提,尽量暴露胎头,一旦看到抬头就把他夹出来!”【7】

卡维话还没说完,手已经伸进了子宫内的血泊中。一旁的产钳也顺着他往上提拉出的缺口,径直探了进去。

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鲜红,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卡维的一只手和那个黑漆漆的钳子。他们希望能看到孩子出现,可事情的发展并不算顺利。

“还不够,胎头还在下面,我够不着!”

助产士毕竟不是外科医生,不管平时顺产时的动作有多粗野,在看到如此出血景象的时候还是会潜意识里减小力度。

这当然是好事,因为暴力对待切口本来就很危险,而且切口下方就是子宫肌层内怒张的血管,一旦造成切口撕裂,后果难以想象。

卡维可等不了那么久,孩子在血泊里随时都会窒息,没时间再等了:“再来个人,从下面往上推!”【8】

下面?

什么下面?

当助手还在愣神,大多数观众的思路已经和手术台脱节了的时候,另一位助产士马上心领神会,快速钻到接血的水盆下方,把手伸了进去。

上面做肩膀提拉,下面则向上推头,产钳总算夹住了孩子的脑袋。

“出来了!”

“鸦喙钳......”卡维接过贝格特给的两把钳子,用手术刀做了切割,“拿走,接下去是胎盘!拿阻断带!”

贝格特快速抽出手边的粗绳,而原本还在布伦达体内的子宫被卡维完全牵拉出了体外。这是在接下这台剖宫产之后,卡维特地让贝格特加练的手术操作,经过几天的努力,熟练度已经非常高了。

他手里的绳子绕过子宫下段,直接打结阻断了大部分血流。而赫曼则腾出一个手死死按压住子宫底部,这才缓解了胎盘破口处的出血。

“护士,心率?”

“118。”

卡维点点头,意识到只靠简单的捆扎肯定不够。植入创面非常大,在剥离之前还需要做更细致的止血和应对工作。

现在布伦达身体下方的接血盆已经满了大半,卡维一边接过护士递来的针线,一边喊道:“助手,来两个助手,帮忙调节好手术台,改成头低脚高。”

原先向右侧倾倒的台面倒向了左侧,布伦达下肢积存的血容量开始注入躯干。

“诸位,剖宫产第一个难关已经过去了。”

卡维用手指摸到了子宫一侧的动脉搏动:“但接下去还要面临两个难关,其一就是胎盘的剥离。这样的胎盘剥离后肯定会造成大出血,我不得不选择当初格雷兹医院洛卡德医生提出的上行阻断法,结扎掉子宫两侧上行动脉。

我手里的针线自子宫侧壁前方进针,绕过后方,然后从前方穿出,完成结扎......”【9】

说话间的功夫,一侧已经结扎完毕。

洛卡德就在观众席上陪着身边的奥尔吉,他没想到自己用来做截肢的止血办法被卡维移用到了剖宫产中,并且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卡维并没有说谎,从手术开场至今,他做的每一步都是那些外科医生们的知识盲区。这些重要的知识点,被他强行压缩进了短短的10分钟之内。

听不懂?

来不及听全?

都没关系,只需要机械性地按着他说的去做就能让产妇活下去,现在布伦达的心率和肉眼可见的出血减少就是最好的证据。

卡维的缝合技术自然没话说,不出两分钟,双侧子宫上行动脉被结扎。【10】

“继续注入催产素,加快子宫收缩。”卡维让萨尔森继续他的工作,自己开始剥离胎盘,“不幸中的万幸,这次胎盘的植入并不算太深,没有穿透肌层,直接剥离胎盘就行。只不过......只不过出血会比较多。”【11】

卡维还没有放弃保留布伦达的子宫。

但现实并不会随他的意去发展,即使捆住了子宫下段,结扎掉了两条动脉,子宫的出血依然存在。不过此时的出血依然无法靠正面止血去处理,在把胎盘和残留物清理干净之前只能忍着。

“纱布钳!”卡维边做边说,“面对后续的出血,依然不能急躁,需要先清除宫腔内残余组织。尤其要注意子宫下段的植入组织,这里的残留会非常严重,一定要弄干净!”

纱布在子宫内反复进出,把一些碎片和残渣带了出来。

同时带出来的还有止不住的鲜血。

大面积剥离后留下的植入创面开始不断渗血,出血量并不比切开子宫时少。

“子宫收缩太差了!”卡维敲了敲赫曼的手,“别做助手了,你两个手一起上,死死捏住子宫底!”

“好。”

“拿缝合针!”卡维说道,“创面出血时如果子宫收缩不良,我们就需要尽快缝合住这块区域,选用螺旋缝合,一次把整个创面都缝合......”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护士忽然说道:“卡维医生,心率上升了!”

“多少?”

“132。”

“那么快?”卡维没有犹豫的时间,“我的药瓶呢,把它倒进刚才的血盆里,然后准备好纱布做过滤!”

这时,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孩子在助产士的汇报中宣告存活,这台剖宫产手术已经成功了一半。而另一半正躺在手术台上,两端仍然被卡维和死神捏在了各自的手里,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125.手术结束 女性怀孕到分娩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之前的怀胎十月是缓慢累积氛围的上坡,而到了分娩的时候就是自上而下释放肾上腺素的下坡。如果说顺产对落差还有些递进的过程,那剖宫产就是把这种刺激拉到极致并压缩在了短短的半小时内引爆。

比起动辄十多个小时的顺产,剖宫产的速度确实很快,从切开皮肤到孩子离开母体,一般不会超过10分钟,快的一两分钟就能出来。

原本一个相对缓和的变化被突然提速,避开了诸如会阴侧切、盆底功能障碍等分娩常见问题【1】,肯定也会带来其他新问题。

其中比较重要的就是血液动力学。【2】

涨大的子宫突然缩小,并且被卡维提拉出腹腔,会让原本受压的下腔静脉重新回弹,下半身的血液开始大量回流入心。再加上手术台的体位改变,这种回流应该会变得更为剧烈。

如果是现代,保证产妇平稳度过手术是麻醉医生需要负责的东西。

可现在,台上唯一能对布伦达身体情况做判断的只有卡维自己。

不论是失血过多,还是回心血量增加都会造成心率上升【3】。但如果只拿“心率上升”去反向判断布伦达到底是失血过多还是回心血量增加的心力衰竭,那就需要再增加一个变量来作为依据来进行判断。

因为两者的处理是完全不同的,如果真的只是一过性回心血量增加,此时立刻增加补液只会进一步加剧心脏负荷,让布伦达死在手术台上。

所以即使如今的出血量已经来到近1000ml,在没有血压计的帮助下【4】,卡维还是求稳了一波,边看着他们准备往血盆里加药,边检查了布伦达的身体。

呼吸还好,脉搏有些弱,脸色泛白。

看着仍在出血的子宫,卡维做了决定:“从我箱子里拿个广口瓶出来,把纱布盖在瓶口上做成漏斗的样子,然后把加了药的血倒进瓶子里。”

这是之前卡维在维也纳大学医学院和化工厂之间反复来回后得到的抗凝剂——柠檬酸钠,也称枸橼酸钠。

比起现代常见的肝素,枸橼酸钠的制备要简单许多,最重要的原材料就是枸橼酸,也就是柠檬酸。【5】

既然是不同于催产素的新药物,卡维就有必要做一番解释:“在我的第二故乡意大利,是全世界最好的柠檬酸生产地。有次父亲的实验出现了失误,将柠檬酸和氢氧化钠混合在了一起,这让我们有幸得到了这个新东西,柠檬酸钠。

它能有效缓解血液凝固,使用剂量为每升血液2.5g,就像他们现在在做的那样。”

从他用水盆去接血开始,观众席上就有不少人觉得古怪,现在再听他描述柠檬酸钠的效果后,已经有不少人意识到卡维接下去要做什么了:“你想把这些离开了布伦达身体的血液重新输入她的身体里?”

“对,我在做自体回输。”【6】

又一个全新的概念,一个全新的抢救思路,观众席上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始讨论这种做法的可行性。但对于更多的其他观众,这一步步的操作都在碾压他们的常识,蹂躏他们的大脑。

一旦思路跟不上,在看到这些眼花缭乱的东西后,他们只留下了佩服。

至于喝彩,就等卡维彻底完成这台手术之后再拿出来吧。

血液经过八层纱布的过滤,缓缓流入广口瓶,然后又被倒入输液瓶中,经橡胶管重新回到布伦达的血管里。非洗涤式的自体回输有相当高的采集率,1L血在抗凝和过滤之后能留下600-700ml,已经足够维持布伦达的生命了。

“出血还没止住,盆空了就拿过来继续留着采血。”

卡维再次清理宫腔,赫曼双手不停揉搓宫底,贝格特帮忙拉住子宫两侧切口,植入区域的出血仍在继续:“宫腔已经清理干净,我还是选择之前要做的螺旋缝扎,将胎盘剥离面缝合住以达到止血的目的。”

这种缝合本身也是经验下的产物。

缝合虽然能止血,但其本身也是一种创伤性干预,所以操作决定了缝扎的质量:“因为胎盘植入的区域已经变薄,我选择直接穿透子宫,增加缝扎的厚度降低缝合线对剥离面的撕扯。”

然而卡维就算将操作发挥到了极致,还是受限于材料上的弱势。

羊肠线无法承受这种结扎力度,一连断了三次,直到换上更为坚韧的银线才将这块创面缝上......

......但也只是缝上而已,并没有真正做到止血。

布伦达的子宫回缩乏力,从切开子宫后,萨尔森陆续在子宫肌肉中注射了六针,已经超出了当初诺拉接受的剂量。现在卡维又遇到了第二个岔路,到底是继续注射催产素,还是选择停手。

继续注射催产素会极大升高布伦达的血压,现在或许还看不出,但当血液回输后就不同了。身体各种应激反应下产生的各种变化都会汇集在她的体内,造成一个仅靠猜测无法下判断的局面。

缺乏血压计对卡维来说绝对是最大的挑战。

看着不断往外渗血的缝合面,他也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继续打。”

“好。”

不知者无畏,打催产素的萨尔森、做子宫按摩的赫曼、拉钩的贝格特和一旁进行血液过滤的梅伦都觉得手术走到了这一步全在卡维计算之中,并不知道每一个决定背后需要承担的风险。

他们表现得很兴奋,因为手术到了这一步其实已经算成功了,之前有报道的前置胎盘剖宫产都是以母子双亡结束。

作为手术的亲历者,他们感到由衷的自豪。

台上的观众更兴奋,因为这场手术彻底值回了票价,新型的手术台、输液、胎盘植入、快速取胎、血液抗凝、自体回输,每一个细节在奥地利手术剧场都是首次出现。

其中最典型的不是别人,正是懂得一些外科皮毛又属于观众行列的瓦雷拉。

他一直对保守的奥地利外科嗤之以鼻,只对伊格纳茨的手术速度还有些褒奖。他一直希望本国的外科手术能有创新,这样才能站进外科强国的行列,同时也能让自己的工作变得更为稳固。

之前的瓦雷拉只把卡维当做一个有着手术经验、运气爆棚、操作也不算烂的外科新星。

有期望但也没有太多的信心,尤其在卡维选择使用更干净耗时的截肢术后,他越发觉得卡维会毁了自己的工作。日报的好几篇消极报道就出自他手,目的就是打压卡维,进一步保持外科的观赏性。

然而今天,卡维的一系列安排彻底打碎了瓦雷拉一直以来对于“观赏性”的认知。

那个面对手术切口做精细化操作的卡维也能变得足够粗野,速度也一点不慢。同时也告诉世人,外科的观赏性绝不仅限于血液四溅和快速操作,还有瓦雷拉所希望的创新。

手术才过去半小时,这位外科资深记者已经调动起了所有脑细胞去尽可能地理解消化看到的一切。但即使花了120%的努力,也仅仅只能做到听清卡维说的内容,离真正听懂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其实,别说是瓦雷拉,就算坐在前排的伊格纳茨、瓦特曼、奥尔吉和马西莫夫等外科专家,也只能做到部分听懂。

很多一笔带过的细节,他们只能选择暂时略过,毕竟在快节奏的剖宫产中,跟上节奏才是最重要的。

“已经是第10支催产素了。”

“先停一停吧。”

“心率?”

“108。”

大量催产素总算起了些效果,子宫体积已经开始缩小,出血似乎止住了。不过卡维的脸上依然冷峻,看向身边的贝格特,说道:“松掉子宫下段的阻断带。”

“好。”

阻断带隔断了子宫的不少血流,如果松开之后依然没有活动性出血,就能证明止血成功。事实上,缝合后的剥离面依然在出血,这种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改变局面的无力感让手术台上的其他人有了别的想法。

“要不切掉子宫吧。”

“嗯,切掉碍事的子宫就没有出血了。”

这确实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不仅确定了布伦达的生命,也能让卡维这台手术圆满结束。如此凶险的前置胎盘剖宫产,竟然能做到母子平安,已经是能够在全世界炫耀的创举。

然而卡维的思路和他们完全不同:“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但出血太严重了。”贝格特作为二助,又是同辈的好友,还是希望卡维及时止损,保留下这颗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如果继续放任它出血,说不定......”

“那个,你先停一停。”卡维埋头检查着创面的出血情况,忽然冷不丁问道,“到底谁是主刀?”

贝格特马上意识到了这位朋友的态度变化,咽了口口水,答道:“......是你。”

“那手术台上谁说了算?”

“主刀。”

“所以你是在命令主刀?”

“我只是......”

贝格特还想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小腿被人踢了一脚,不得不就此打住。

踢他的就是站在一边专心做子宫按压的赫曼。

他很清楚卡维和伊格纳茨一样,是站上手术台就唯我独尊,根本听不得劝的同类人。别说是他贝格特了,就算是在临床工作了好些年的希尔斯不也被卡维踢出局了么。

“对不起。”贝格特立刻服软,卡维现在的能力绝不是他能随便质疑的。

卡维白了他一眼,用手边的大量纱布做了宫内填塞,然后不紧不慢地介绍起了现在的情况:“我在阻断子宫下段后做过子宫双侧上行动脉的结扎,现在止血效果不佳,我不得不选择继续结扎掉子宫下行动脉。”

他没有犹豫的空间,继续手术就会增加感染风险,必须选择更激进的止血策略尽快结束手术。

子宫下行动脉就在子宫下段,想要做缝扎就必须做子宫下段的解剖分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分开膀胱【7】:“别担心血供,因为子宫的血供不止两侧动脉,还有其他小血管。

我们下推膀胱,充分暴露子宫下段的动脉下行支。注意,这里必须用手术刀慢慢做切割分离,千万不能用手指,因为会造成无法弥补的膀胱损伤......缝合结扎完后,还需要看看后方有没有误伤......最后检查子宫内部的出血情况......”

这是卡维能拿出的最后一张牌,如果这种办法都无法止住出血,卡维就只能做子宫切除。

好在上下共同结扎的效果不错,子宫内刚被缝合上的创面总算停止了出血。

“心率?”

“101。”

“呼吸?”

“还是和刚才一样。”

卡维看了眼脸色还不错的布伦达,总算松了口气,为观众们带来了最后的手术结果:“因为双侧子宫动脉被完全结扎,现在出血已经停止。孩子存活,布伦达女士也存活,我宣布这台剖宫产手术成功。”

......

这种“成功”只是在现有手术认知下妥协的结果,真正的考验还在术后的护理。

但对广大观众而言,这种成功是足以改写产科结局的成功。两次手术均以成功结束,卡维凭一己之力将剖宫产手术搬上了手术台,告诉了世人,在遇到难产时产妇并不需要去死,她们还有其他选择。

场内不少人甚至忽略了手术还在收尾,已经开始欢呼起了卡维的名字。

但这位年轻的主刀医生对此并不在意,欢呼并不会让布伦达彻底恢复,接下去还得布置护理任务。

“贝格特,把剩余的催产素放进盐水里,用输液瓶继续慢慢输入。”卡维把缝合针交给了赫曼,“皮肤你来缝合,一定要缝紧一些,别崩线。”

“嗯,我知道。”

“萨尔森,去找沙袋。她的子宫收缩太差了,继续靠催产素也没太好的办法,必须加压处理。”

“好。”

“两位助产士回去告诉护士,每隔一段时间做腹腔按压,一定要把血凝块全部排出来。”

“好。”

“梅伦,剩下的血交给你了,过滤之后按照刚才的样子继续输入她的身体里。”

“嗯。”

卡维对身后的观众鞠了一躬:“手术结束了。”

126.降“维”打击下的普通人们 中午11点开始的这台剖宫产,速度快到没让钟表的时针走过12便已宣告结束。

不到一小时的手术过程被塞入了太多东西,让许多人觉得极度充实而又意犹未尽,以至于下午乃至晚上的各场手术的门票都被买空,场场都处在了爆满的状态。

只可惜,它们虽都被称之为“手术”,但却让人看得昏昏欲睡,完全没有那台剖宫产的魅力。

毕竟很难有主刀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兼顾手术操作、临场抉择和生动解说三大方面,最后还能保证手术的成功完成。而且手术的罕见程度也是一个客观存在的评判标准,其他人的毫无可比性。

卡维在舞台上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才华,坐实了“天才”之名,也让那些质疑自己的人彻底闭了嘴。

纵观奥地利名人史,上一位有如此天赋的年轻人,恐怕还是那位5岁作曲,6岁巡演,8岁创作首部交响乐,16岁成为宫廷乐师的古典派作曲家莫扎特。

“卡维~”

“卡维~~”

“卡维~~~”

手术结束了,场内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人们纷纷喊着他的名字,一起见证着医学里程碑的诞生。

这里不仅仅有那些和卡维熟识的朋友、老师、同事、对手,还有许多向来看热闹的贵族、寻求刺激的富商、各家报社记者,以及站在角落里默默看着全过程的某位年轻外科医生。

他穿着一件还算体面的墨绿色长大衣,领口扎着领结,手里捏着礼帽微微发颤:“我一定是在做梦吧......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前置胎盘的剖宫产竟然能完成得如此漂亮,还是母子平安......他真的只有17岁么?太强了!!!”

达米尔冈反复回忆着近些年的工作,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台还算满意的截肢术,实在不忍心拿来和卡维刚才的操作做对比。

他忍不住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我得练多久才能有这样的技术......”

达米尔冈很清楚,小诊所的大夫就要有自甘平凡的勇气。小诊所也能治病救人,小诊所的医生也是医生,胡乱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只会让自己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但他对外科技术充满了好奇和向往,这种矛盾心理不是几句简单的暗示就能磨灭干净的。

只要还有野心,眼前这幅完成剖宫产接受全观众席掌声的画面就会时刻浮现在他眼前。但只要他继续窝在小诊所里,这幅画面永远都是别人的私藏,永远都不属于自己。

他对手术充满热情,当初见到报纸报道时就想来看看这台吸引了整个维也纳外科界的剖宫产。

钱成了阻止他进入剧场的唯一原因。

最后一排的门票钱在昨晚一度被炒到了700克朗,首排座位更是到了惊人的1800克朗,甚至比刚开场卖出的vip票价还要高。以达米尔冈的身家肯定付不起,所以热情归热情,一个诊所小医生根本付不起门票钱。

直到他的诊所门缝里被人塞进了一封信。【1】

“我知道诸位同僚们的心里有许多疑问。”卡维见观众要下台涌进手术区,连忙开口建议道,“提问还是去剧场外的小花园吧,给布伦达女士和她的孩子一些时间和空间,手术是非常消耗体力的。”

达米尔冈好歹也是维也纳大学医学院毕业的硕士,看完这样一台手术心里不可能没有疑问。

但他还是默默离开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手术剧场,随便找了辆马车直接回了家。

这不是在逃避,因为与其在这儿人挤人问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还不如早点关掉诊所,整理完所有需要的东西,尽早去市立总医院报到。

到时候想问什么就能问什么,想学多少就能学多少。

......

同样选择离开的还有和瓦雷拉一起来这儿的格雷格。

和瓦雷拉不同,他这次来剧场看的不只是外科领域的发展,更多还是想撇开专业眼光,来看看卡维到底能否突破自己的极限。

同样的17岁,卡维似乎已经走到了手术界的顶点,而他才刚刚进入维也纳日报做实习记者。看似在和前辈做竞争,随时都有胜出上位的可能,但格雷格很清醒,自己在编辑手里只是一枚制衡瓦雷拉的棋子而已。

上次剖宫产的救急报道,并没有给格雷格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奖励。

工资没有涨,工作没有少,地位依然是最底层。

日报的外科版面并不大,这些年一直都是瓦雷拉的单人专栏,自己横插一脚看似是后浪把前浪拍在了沙滩上,实则是鸡蛋敲石头,最后能不能完成实习转正都是问题。

格雷格和达米尔冈一样都站在角落里,虽然门票钱能找报社报销,可他还是极有自知之明地选了最便宜的位子。

身上是一套黑色正装,头上戴着软帽,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拿笔希望能用简单的文字抓住卡维手术的细节。

只是他的外科知识实在单薄,卡维的手速又快得惊人,连过程都看不清,又谈何看懂、记录、甚至提出有建设性意见的问题。

到头来,他的稿子也只是一段浮于表面的新闻报道,没办法和瓦雷拉的专业性相提并论【2】。但格雷格并不觉得自己白跑了一趟,500+克朗的门票钱也花得很值当。

有些事儿是相通的,卡维的成功也给格雷格带来了一些自信。

外科手术栏根本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继续留在这儿只是浪费时间。他已经做好了调离岗位的准备,如果编辑不答应就只能换一家报社了。

“车夫,去《日报》报社。”

......

就在格雷格和达米尔冈离开之前,其实就已经有一位年轻人选择了离开。

他一直都坐在观众席第二排靠右的位子,左手边是伊格纳茨和瓦特曼,右手边则是洛卡德和身体刚恢复的奥尔吉。希尔斯此来就是为了解开心中的谜团,看看卡维到底有没有做剖宫产的实力。

虽说在奥尔吉的肚子里,他已经明白了卡维的技术能力,可腹腔内止血是止血,前置胎盘剖宫产还是要难上1到2个台阶。

事实证明,卡维的剖宫产早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理解范畴,就连他这样有一定手术经验的外科医生都难以跟上节奏,场内能真正看懂全过程的绝不超过五个人。

这就是他离开的原因。

因为希尔斯明白自己挤到人群前去提问根本没有意义。

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回家再把腹腔解剖书拿出来好好看一遍,等过两天拉着洛卡德一起解剖完几具尸体,再遵照刚才记下的内容,做手术细节方面的思考和复盘。【3】

都说做手术助手是学习手术的捷径,可希尔斯并不这么认为。

他的手术理念从离开市立总医院的那天开始就已经发生了改变,现在这种亲自上台主刀的感觉非常好,没必要让自己重新回到憋屈的助手阶段。

比起失去大量动手机会的助手,现在这种直接上手的学习方式更适合希尔斯。

“希尔斯医生。”车夫认识他,笑着打开车门把他送入车厢,然后问道,“您是回医院还是回家?”

希尔斯直接付了车钱:“先去一趟维也纳大学医学院。”

“好嘞。”

......

既然有看清差距提早离开的人,就会有提早挤过人群来到卡维面前的人。

马西莫夫和希尔斯非常像,可能是对外科手术的理解不同,但他对卡维也有着难以言说的敌意:“还是得先恭喜你一句:手术做得漂亮,如果你没有发表文章的经验我可以帮你。”

“谢谢老师的好意,我自己能写。”卡维笑着再次拒绝了马西莫夫,“而且有些地方需要做详细的说明,需要我自己做注解。”

“原来这样......”

马西莫夫也跟着笑了起来,进入了提问的正题:“说说最后的输血吧,那瓶药物绝对是划时代的发明。而接下去的输血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创举,所以血是布伦达自己的,为什么要用纱布过滤???”

“因为血液已经出现了些凝固,直接输入血管会造成堵塞。”

“血管堵塞?”

“可你之后不也绑上了子宫动脉么?”忽然马西莫夫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他嘴里叼着一根卷烟,吐着大量烟雾,说道,“既然连子宫动脉都能结扎,丢点小小的血凝块又有什么问题?”

这是一个关于心梗、脑梗的知识架构,临时在小花园里说显然不合适。

“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卡维打了个马虎眼,“子宫动脉结扎当然没问题,因为有侧支循环帮忙。但血液有其纯净度,不干净的血是没办法回输的,后果会非常危险。”

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做出了些停顿:“瓦雷拉先生,你常年看手术剧场,不会不知道空气中是有瘴气的吧。被瘴气污染后的血怎么可以回输给病人?这不就是在草菅人命么?”

瓦雷拉被怼了一脸:“卡维医生,你知道我没有恶意的。”

卡维连连点头:“我知道,因为我也没有。”

“好了好了,我记下了,手术出血后自体回输需要过滤......”马西莫夫没有浪费自己的纸和笔,很快又问了另一个问题,“我看你在做子宫切口前犹豫了一会儿,难道是被眼前那团子宫吓到了?”

“因为胎盘植入是个意外,面对这样的植入,切口必须绕路。”

“所以还是绕去了子宫体。”

“对。”

马西莫夫大致听懂了卡维的意思,虽然没有明白其中真正的思维博弈,但至少靠着这层因果关系记住了输血的技术操作和理由。但瓦雷拉还没听懂,也没想听懂,他要问的是一些有别于常见手术的地方。

“卡维医生能不能说一说,当时为什么要选用横切口?”

“植入部位在子宫下段,纵切口不就切到了么?”卡维的反问又把这个提问给呛了回去。

瓦雷拉点点头,继续说道:“我还是想问问那个小瓶里的药粉,自从上次拿出了催产素之后,这次的药品也很给力,竟然可以让血液失去凝固的功能......”

“想问什么?”

“你有没有考虑公开药品的配方?”

“虽然材料只是柠檬酸,但配方暂时没有公布的计划。”卡维看了眼人群周围几个陌生面孔,笑着说道,“但我不可能把它永远捏在自己的手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已经有不少老板想要合作了。”

“我觉得还是公开的好。”瓦雷拉似乎有了自己的想法。

“公不公开是我的自由。”

“但作为医生,你应该......”

卡维最受不了这家伙的指指点点:“我不需要靠一位非医疗专业人士来教我当医生,年龄不是无知的理由,但蠢一定是。在没有一套完整输血技术的支持下,盲目公开柠檬酸的制备方案,结果就会产生大量输血失败的案例。”

瓦雷拉不再像前几次那样据理力争,只能无奈地表示:“我只是客观地说了下自己的观点。”

“我知道你很客观,但你也应该知道,你的所谓客观很令人讨厌。”卡维不再理他,“下一个。”

......

12点结束的手术,卡维却直到2点才回到医院,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又跑去产科病房查看布伦达的手术切口以及子宫排恶露的情况。

当然在检查身体的同时,他还想要找这位勇敢的产妇一个问题。

卡维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叫退了周围所有人,只在这狭小的病床周围留下了他和布伦达两个人:“手术结束了,孩子我看过,没什么大问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过5天你就能出院。”

“谢谢医生。”布伦达失血过多,身体有些虚弱,但脸上却满是喜悦之色。

“我认为自己还算是个不错的医生,也应该值得你相信。”卡维看着她,脸上却没留下好脸色,“所以我接下去的问题,你一定要好好回答我。”

布伦达有些惊讶,但犹豫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卡维叹了口气,问道:“这应该不是你第一次怀孕吧?”

127.子宫也会说话 卡维这句话问得其实有点多此一举,因为布伦达五年前就顺产生过一个女儿,本来就是经产妇。而且五天前登门的时候,卡维还见过这个小姑娘。

但同样一个问题,会因为每个人心里的答案不同而生出好几层意思。

卡维这一问,问的肯定不是她的女儿,时间点肯定是生完女儿之后。但布伦达似乎把这事儿藏在了心底,也没想到卡维能猜到,所以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卡维医生不是见过我女儿么?”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她。”

卡维也不绕圈子,只是看着布伦达,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布伦达迟疑了片刻,连忙笑了起来:“别开玩笑了,医生。我生完女儿后不久丈夫就跟着舰队出海了,去年才刚回来,怎么可能怀孕呢。”

“可你的子宫并不是这么说的。”卡维看她还想为自己辩解,也没细讲其中的原因,只是打断道,“别急着否认,我希望你能相信一位成功做完剖宫产医生的眼睛。”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眼前女人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些:“卡维医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的子宫并不薄,但却伤痕累累。”

这句话饱含了相当多的信息,如果用医学知识去解释的话,那就是对胎盘植入原因的阐述【1】。布伦达肯定不懂医,在她眼里的卡维就和未卜先知的神明一样:“卡维医生,你可真厉害......”

卡维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你堕胎了?”【2】

对于天主教国家而言,这是个非常沉重的词汇,不论是堕胎的实施者还是接受者都要受到极为严厉的惩罚【3】。所以布伦达即使默认了这一说法,也没敢点下头:“你知道我是不会承认的。”

卡维点点头:“所以接下去你不需要回答,只需眨眼睛就行。对的就眨眼,错的就别动。”

布伦达眨了眨眼。

“当初是用的什么方法?”卡维问了一句,然后给了许多选项,“吃药?......下面灌入液体?......还是......”

[眨眼]

“灌的是什么?牛奶?酒?麦汁?肥皂水?”

[眨眼]

虽然这些都在卡维的预料当中,因为剖宫产之后需要让子宫起码休息一年,所以他特地了解过这个年代的堕胎和避孕措施。只是单纯靠看书去了解,和当面听孕妇陈述过程是完全两种体验。

“竟然是肥皂水......”

就在卡维确定了堕胎方法的时候,布伦达轻轻摇了摇头:“其实我不仅灌了还喝了不少,但效果并不好。我认识不少姑娘都想靠自己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一些人喝得非常大胆,但最后都没能如愿,只能寻求某些人的帮助。”【4】

“所以你还用了别的方法?”

布伦达又恢复到了之前沉默的状态:[眨眼]

卡维想了想,又问道:“难道用了锐器?”

[眨眼]

“是医院的金属长针?”

“......”

“金属棍?”

“......”

“长钳?”

“......”

卡维一连三个都没猜中,忽然想到了对方也许并没有医学背景,而且使用的东西肯定不能留下把柄,便将范围缩小到了平时的日常用品中:“不会是家里用的毛线针吧......难道是羽毛笔?”

[眨眼]

太疯狂了!

“因为一旦失败我很可能会死,到时候法医鉴定之后就能知道是因为......”布伦达没有再说下去,“所以她为了帮助我们也冒了很大的风险。”

“我懂,不用紧张,我只是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而已。”卡维安慰道,“手术中你流了许多血,还是先好好养身体吧。”

见卡维并没有往下深问,布伦达也松了口气,但却不敢轻易放他离开。她艰难挪了下身子,伸手用力拉住了卡维的胳膊,担心地问道:“你不会说出去的是么?我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他们不能没有我。”

“放心吧。”卡维说道,“保护病人的隐私是医生最基本的职业操守,更何况我什么都不知道。”

“......”

布伦达死死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松开手说了句谢谢。

卡维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着术后需要注意的内容:“手术对你的子宫伤害很大,切口在子宫体,所以起码得等两年才能怀孕。”

“要那么久?”

“因为怀孕会让子宫膨胀,那时缝合处就很容易裂开。”

在这个生育毫无节制的年代,卡维知道避孕的困难程度,所以刻意拉长了恢复的时间,就是为了避免剖宫产术后的麻烦:“放心吧,毕竟不是你一个人能控制的事,这话我也会和你丈夫说的。”

“谢谢......”

第二个谢谢远比之前那个来得更亲切,但卡维还是能看出她的无奈。其实卡维也很无奈,因为在这个奇怪的年代里,就连医生传播避孕方法也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很不小心”地留下了一张用字母拼接了好几行字的纸片。【5】

东西应该和现代用的那种属于同类,但制作方法卡维并不知道。考虑到橡胶的价钱,自制也要比直接购买成品便宜许多。这是他从图书馆里翻阅来的办法,也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如果诺拉再婚的话卡维也会送一份给她。

......

不论面对的世道如何艰难,至少这台剖宫产手术成功了,母子平安。

手术的成功直接让坐在VIP座位上的奇诺和拉斯洛吃了定心丸,催产素确实有用,至少子宫在最后一刻缩小了。

其实就算没用,以卡维展现出的柠檬酸钠抗凝血效果也足以改变外科格局。只要外科在医学上还占有一席之地,只要人会受伤,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战争,输血就一定有它的前景。

手术结束之后,奇诺、拉斯洛和卡维的三方协议立即生效,合作范围也被扩展到了抗凝血剂上。

不过对卡维来说,药厂只是提升医学水平的手段,赚钱并不是他的真正目的。真正让他觉得获利的,其实还是身份与地位的增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卡维第一次真正以主刀医生的身份处理的第一台复杂手术。在获得了许多掌声的同时,他在市立总医院内的地位也变得更加稳固。

这种地位很快就成为了院长作出决定的筹码。

一台手术,上万克朗的收入,足以逼着院长撕毁之前与剧院的合作约定。毕竟毁约的惩罚也就只有8000克朗,只需要卡维的一台剖宫产手术就能回本,太轻松了。

同时,这种地位也让卡维有了和院长讨价还价的资本,毕竟之前的分账百分比太不合理,他必须抬高自己的收益比例。

“其他简单的手术我只要20%,但剖宫产我要一半。”

卡维并不黑心:“只要维也纳有人能成功完成一例剖宫产,分成就可以降低一个百分点,直到回落到20%为止。这种分成比例也同样适用于其他创新手术,当然这些新手术的难度肯定和剖宫产相当。”

院长需要考虑医院的长远发展,肯定对这个要求有些不同的看法:“我知道你的剖宫产非常厉害,但同样是创新,伊格纳茨教授的唇裂修复也一样成功,可他并没有那么过分的要求。”

“唇裂修复?”

“对,伊格纳茨教授只要了20%的分成比例。”

卡维倒是把这个手术给忘了,笑着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新术式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这件事我听伊格纳茨说过,不过现在他才是新术式的创造者。”

卡维并不否认这件事:“院长认为我会到此止步?”

“这......我知道这次剖宫产做得非常成功,我也对你将来的剖宫产成功率持乐观态度。只不过......”院长毕竟是个普通人,“只不过手术创新太难了。”

卡维根本没把他的怀疑当回事儿,也没可能把自己的经历透露给他听,只是把一切都化作威胁,尽力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

也只有表现出争取利益的样子,他才能为将来手术室的改革做好铺垫。

卡维拿出了手术结束之后瓦特曼塞进他手里的一枚外科学院成员徽章,说道:“我应该是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科学院成员,我没有把自体输血也算在其中就已经很有诚意了。如果院长执意要那么做的话,我恐怕只能效仿希尔斯医生......”

“我懂了。”院长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就按你刚才说的办,不过钱这东西,你得保密。”

“没问题,我懂规矩。”

卡维说完就想离开,但这时院长却又叫住了他:“先等等。”

“怎么了?”

“我这儿还有两件事。”院长拉开了自己办公桌旁的抽屉,里面躺着一封信,“我这儿收到了军队医院的征召信件,希望我能提供合格的外科医生进入军医系统做研修。”

卡维马上想到了之前在剧院听奇诺说起的大事,连忙回绝道:“我对军医没兴趣,只要安心在医院工作就好。”

“你先别急。”院长连忙笑着说道,“帝国尚武,这也只是一次研修,能进入军医系统是每个医生的荣耀。如果能为军医贡献一份力量,说不定完成研修后还能得到帝国功勋奖章。”

大饼!

简直就是赤果果地在画大饼,帝国功勋奖章哪儿有那么好拿,不然的话以伊格纳茨的经历身上早就挂满了。

卡维脑门落在好几条黑线:“这该不会是强制的吧。”

“当然不是强制的,肯定需要本人同意。”

“那就好。”卡维笑着离开了沙发,对着他微微欠身,“院长,再见。”

“你......”

话还没开口,卡维就已经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

军医征召信这时候送进医院肯定不是巧合,大战已经迫在眉睫。

卡维不知道奇诺能否拖延开战时间,也不知道战争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至少在他稀薄的外国历史知识中,维也纳并没有遭到国外的侵略,这儿应该是安全的。

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也需要为这场战争做好准备。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时,卡维已经找到了好几条退路。往东有俄国,往西有英、法和大洋彼岸的美国,只要手里有技术,嘴上懂当地的语言,他哪儿都能去。

只要及时获得开战的消息和动态,就能在关键时刻做出反应,然后......

......没然后了!

他坐在马车上,看着远处自家公寓的大门,本想着到家之后洗个澡然后好好给之前的所有手术做个总结,然后把近期一直在修改的论文好好做个润色。

可没想到大门口竟然站着一位熟人。

一位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熟人。

“车夫,直接往前走!”卡维拉下了窗帘,同时抬手敲了敲车窗,说道,“我不回家了。”

“嗯?不回了?”

“对,我忽然想起来自己有个东西落在了医院里。”卡维着急地说道,“我得现在就回去,前面路口直接调头回医院吧。”

车夫将信将疑,不过既然是乘客的要求,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松开刚勒紧的缰绳,手里甩了下鞭子:“那好吧。”

马车就这样径直往前走,卡维就躲在车厢里,只等车子在前方拐弯躲开这个大麻烦。

可这既然是大麻烦就没可能那么容易躲开,马车才刚要经过公寓门口,那人就冲了出来:“是不是卡维医生的马车?”

车夫没有回话,只顾着往前赶。

“卡维,我有急事找你!”

“......”

“停一下!赶紧停车!”

“......”

“再不停我就开枪了!!!”

这不是在虚张声势,对方手里确实有枪。

车夫可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听了这话,连忙拉紧缰绳,待马蹄刚停就怪喊了两声,滚下车子一溜烟跑进了小巷深处。

对方并不找他的麻烦,而是慢慢走到了车厢边,和卡维一样抬手敲了敲车窗:“卡维医生,这儿就是你的家,为什么要跑呢?”

“原来是莫拉索伯爵啊,我想起自己有些工作没做完,准备回一趟医院。”卡维尴尬的拉开窗帘,笑着打开门,说道,“伯爵好兴致啊,怎么想到来我这儿了?不过今天恐怕没时间了,要不我们改天再聚?”

“我没功夫浪费时间。”莫拉索一把抓住他的腕子,“我找你有事!是大事!”

------题外话------

我在考虑主角论文发在哪儿,正文显然不合适,但本章说一次只能150字也太少了。所以最后就是两个地方,一个是作者的话,也就是这个位置,另一个就是作品相关,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

128.开学 对于战争,圈外人看到的和真正国家高层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

卡维在莫拉索的婚宴上见过弗朗茨,借着伯爵和拉斯洛的关系,他甚至可不遵守宫廷礼仪去提出自己的要求。因为那就是一场更类似于家庭聚会般的宴席,国王只是个赴宴的客人而已。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和国王多么亲近,最后特赦诺拉更多还是得靠着皇后伊丽莎白帮忙才实现。

其实就算是那位经常在奥匈直接游走的拉斯洛,也根本摸不清奥地利高层的决定。看上去一直在牵线和匈牙利谈条件,但西边却在不断和普鲁士发生摩擦。

在他和奇诺的视野里,普鲁士在积极备战,但其实这种备战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奥地利在边境线上不太平。

自从1850年的奥尔米次会议结束后【1】,普鲁士一直在向奥地利低头。

前者韬光养晦,后者积极挑事,目的其实都一样,就是想要重新统一大德意志。

卡维自然不知道这些军政消息,也对战争没什么兴趣。但从后来德国的崛起来看,奥地利此仗肯定是败了。打赢战争都要死人,何况是吃败仗,所以在医院他就果断拒绝了军队研修,现在也得拒绝掉莫拉索的要求。

“不,你不能拒绝。”

“为什么?”卡维不明白,“我只想在维也纳好好工作,我对军功奖章毫无兴趣。”

莫拉索就坐在公寓客厅的一张软垫沙发上,手里拿着刚泡好的奶茶,却把泡茶的人一顿猛喷:“难道上阵为帝国贡献自己的力量就为了军功奖章?你还是不是帝国的公民?”

卡维很为难:“当然是......”

“是就行了!我这次来也不是邀请,而是要求!”莫拉索一改往日的模样,严肃地说道,“虽然那些老顽固们总把士兵当作自己建功立业的消耗品,但我一直觉得军队后勤保障是胜负的关键。”

“所以多备些吃的穿的......”

“这些根本不用操心。”

莫拉索知道卡维想把自己摘出去,根本没给他机会:“两军对战,打的是钱,是吃的,更是医疗保护。有你们这些医生在才能保证士兵们的生存,才能给他们希望,也能为帝国带来战争的胜利。”

卡维从他出现在家门口就知道事情不太妙,现在看来招人进军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刚才院长说军队需要医生去研修,难道......”

“你说那封信?”莫拉索忽然小了起来,“就是我让送的,全维也纳能排的上号的医院都有,应该能招揽到一支不错的军医队伍。”

“既然有那么多人就放过我吧。”

“这只是刚开始,按照美国南北战争的模式,战争一旦开始对医生的征召就不会停止。”【2】

卡维对伯爵的提议直摇头,“我手里有太多需要跟进的研究项目,包括瘴气消毒、体温计血压计的使用、急救流程、剖宫产手术要点等等。真要是去了,这些都得叫停,对奥地利医学发展也是重大的损失啊。”

“别开玩笑了。”莫拉索忽然抬手拍向茶几,“帝国一旦战败,你所谓的这些医学发展也都成别国的了!”

莫拉索一直在说高层都是些老顽固,其实他自己也很顽固。卡维摆出那么多理由,最后都被他一一破解:“你的年纪、身体、和医学知识正是帝国所需要的,何况你还承袭了男爵爵位!”

“啊这......”卡维心一横,“要不,这男爵我还是不要了吧。”

“胡闹!!!”

莫拉索从没见过那么贪生怕死的人,现在不是靠简单的劝说就能解决的,态度必须强硬:“这事儿我已经向军政部报备了,你已经被划归进了帝国国防军医疗队。”

卡维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但最后还是想问一句:“不是自愿的么?”

“别人可以自愿,你不行。”莫拉索拍了拍自己的右下腹,解释道,“你可以轻易地让伤口溃烂消失,只此一点就足以体现出你的价值。”

“我有价值就意味着我必须去?”

“那当然。”莫拉索没觉得自己的逻辑很混乱,“不过我不可能拿着枪逼你去,如果你硬挺着不听劝,那明天就得换人了。来这儿的不再是我,而是弗朗茨和他的亲卫队。”

卡维还没有自大到需要国王来亲自“邀请”的地步,既然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可避免,那就只能换个思路。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战争也是推动外科发展的重要因素,卡维还不至于为此太过沮丧。

“既然伯爵肯定了我的价值,那我得提几个要求。”

“没问题,尽管说。”

“第一,我只待后方,不上前线。”

“没问题,所有专业医疗队都不会离开野战医院。”莫拉索说道,“更何况,没人会愚蠢到把如此优秀的医生送上前线。”

“第二,我不想被人管。”

卡维这个要求有些抽象,但莫拉索还是听出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指自己单独负责病人,而不是听命于上级医生?”

“也可以这么说。”

“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莫拉索解释道,“医生人手本来就不足,很多情况下都需要单独负责一大批伤兵。”

“第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由我来建立战地急救体系。”

“......”

莫拉索手里拿着奶茶杯,脑海里反复回味着刚才听到的这句话。这不是一位17岁年轻人能说出口的内容,因为在奥地利别说军医体系,就连战地急救的概念也才是近两年才出现的。【3】

以前只是做个简单的包扎止血,该截肢截肢,该烙铁烙铁,士兵的死活并不重要。要不是莫拉索这次拿出了美国南北战争的实例,恐怕帝国高层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嘴脸。

开口就说要建立战地急救的医疗体系?

这是哪儿来的疯子?

要不是自己亲身体验过被人从鬼门关拉回人间的感觉,莫拉索绝对会重新考虑卡维的入选资格。

如果是别人,年纪或许能说明许多问题,阅历、技术、能力,但这并不适用于面前这位年轻人。他的外科手术确实能称得上一流,不仅伊格纳茨称赞有加,瓦特曼也给了非常高的评价。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两台外伤手术,李本的刀伤,奥尔吉的枪伤,全都被他当场抢救了回来。

卡维有让人相信自己的本钱。

“不是我不答应,如果由我来统领,肯定会放手让你去干。”莫拉索解释道,“但国王已经特批了军医总长,是宫廷医生安托万·冯·博宁-梅茨伯爵。”

“怎么又来了一个伯爵......”

“嗯?伯爵这个头衔让你很不舒服么?”

宫廷医生的头衔足以压死卡维,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他也是外科医生?”

“哦不,奥地利的外科都集中在了市立总医院里,宫廷医生都管着内科。”莫拉索解释道,“如果需要外科处理,他们会来找伊格纳茨的。”

“一个内科管急救?”

卡维不是贬低内科,在现代理念中军医不只是战地包扎止血那么简单,平时士兵的身体健康一样重要。但现在是19世纪,军医管的就是外伤急救,在没有足够有效的药物支持下,内科毫无用处。

“我也没办法,他是伯爵。”莫拉索很快就告诉卡维一个简单的医疗食物链关系,“比起你,国王肯定更信任伊格纳茨,而比起伊格纳茨,弗朗茨更信他。”

“一群外科医生却要受到一个内科医生指挥,我已经能想到那种混乱的场面了。”

“别想那么多,到时候野战医院不可能只有一处,有我在他管不到你。”

“唉,对了,伊格纳茨老师去不去?”

莫拉索点点头:“他和你一样,也是帝国的男爵,他也得去。”

一个只需要负责伤员转移+救治的军医系统都处处透露着奥地利矛盾的一面。

卡维知道奥地利走不远,但考虑到莫拉索的盛情难却,又想到战争能给自己带来的巨大样本量,他还是同意去军政处报道。至于论文,至少近三个月内是没可能打仗的,卡维还有时间。

而在这段时间里,他的重点开始从医院转移到了学校。

手术还要做,那么多产妇都在医院里等着,至少剖宫产不能落下。然而学业也得跟上,卡维需要用最短的时间拿到博士学位,然后用这张毕业证书去堵所有想要质疑自己的人的嘴巴。

......

三天后,卡维再次走进了维也纳大学医学院的教学大楼。

上一次光顾这里还是一周前,他为了寻找制备柠檬酸钠和避孕的办法,用伊格纳茨学生的身份混进了图书馆。反正这年代没有证件和身份识别,有的是办法蒙混过关。

但今天不同,今天医学院本科一年级正式开学,他用的是真正医学院学生的身份。

按照瓦特曼当初寄送给医学院院长的亲笔信,以及医学院本身考取的难度,卡维这个靠人情进来的插班生肯定要参加考试。因为只有临场考试才能判断一位学生的能力,即使展现的时间不足,也有些片面,但总比稀里糊涂入学落人口实要强。

但三天前的那台剖宫产让所有维也纳医疗界的人都知道了卡维·海因斯这个名字。

没有任何学习经历,也没有受过系统的医学教育,但他的手术技术是实打实的。现场做成功的剖宫产手术,远比随口提出的题目要来得有用。

第二天卡维就收到了学院院长的邀请。【4】

对于这样的外科天才,考试反而成了对“天才”一词的侮辱。

即使卡维没有中学文凭,但维也纳大学建校已500年,应该敞开怀抱用自身的深厚底蕴去接纳这位“偏科严重”的学生。

医学生的本科学习基本为期三年,时间会因为学习时间和最后考核的成绩出现上下浮动。但必修课的科目是不变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学生都必须完成这些课程的学习和考核。

第一年的两个学期里,卡维需要每周抽出25-30小时来完成课程。其中就包括解剖学、化学、植物学、矿物学,以及解剖和化学相关的许多实验课和一些实验室的显微镜实习工作。

第二年会在继续学习解剖化学的基础上,增加物理学、生理学和动物学,当然也包括这些课程的实验。

而到了第三年,解剖依然是重中之重,同时还会在生理学的基础上再增加一门病理学。而在学习闲暇时,学生还需要完成相关医院的实习工作。

在完成这些教学要求之后,在学期末,学生们就将迎来论文答辩。

课程学习有学时的要求,完成得越快考核越快,毕业以及之后的硕士学习阶段自然也来得越快。

其实这些课程对卡维来说都不难,尤其是化学和物理,21世纪高中内容就足够应付了。而耗时最久的解剖学,对他来说更是基础中的基础,给那些解剖学教授讲课都没问题。

真正让他感到头疼的其实还是哲学。

自1804年开始,维也纳大学就规定医学院学生要学习整整三年的哲学课。哲学太过抽象,卡维根本不想学,但哲学系的布连坦诺教授是出了名的严格,还没进校门,他的一些事迹就已经传进了卡维的耳朵里。

卡维看着书本里繁琐的哲学知识,满头包,根本无从下手:“这玩意儿要怎么考?面试?还是笔试?难道全靠死记硬背?”

当初他虽然用一连串哲学问题搞晕了贝格特,可毕竟是偏向科学方面的东西,还能嚼嚼舌头。可现在整整三年的哲学理论里可没有那么多的科学内容,更多的还是更偏向心理学的范畴。

好在他还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整个上午都会是最轻松的解剖课。

卡维手里拿着书本找到了位于教学大楼底楼的解剖学教室,刚要跟着人群进门找座位,谁知肩膀忽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卡维?你也来上课了?”

------题外话------

明天就要上解剖课了,你们准备好了么

129.解剖课 卡维确实脸盲,对欧洲人一直都没什么辨识能力。

能看出来的也就一些平时经常接触的人,像贝格特、希尔斯、赫曼和伊格纳茨,相处久了记下些着装和表情特点就能认人。像莫拉索和拉斯洛这样的,他也能勉强记住,但要是把两人放进人堆里,卡位可能就没办法了。

因为19世纪的衣服款式就那几样,女性或许还能用裙摆和首饰做区分,男性能辨别的就只有身高和动作了。

在奥地利,成年之后的男性都会或多或少留胡子,胡子会遮挡掉相当一部分脸型和表情,这让卡维有时只能从眼神和胡子本身的长短和形状去分辨站在面前的到底是谁。

这位拍了他肩膀的人是个看上去略显矮瘦的小伙子,估计也就不到一米七的样子。

穿的是件普通的黑色长款大衣,白衬衣,高领子,白皙的脸上挂着夸张的海豹胡,让人看着很不协调,总觉得整张脸少了点什么,又好像多了点什么。

当然,最让他觉得奇怪的还是这家伙认识自己的同时自己却不认识他,就和刚穿越来遇到米克时一样。

卡维愣了愣:“你是......”

“弗洛恩。”

“额......你好。”

对方没有敌意,只是笑了笑就转身走进了教室。

人根本就不认识,卡维只能把对方当做曾经在观众席上的观众,应付一下完事儿。后来坐回座位好好想了想,也许是几台手术成功之后声名在外,能被人认了出来也算正常。

“欢迎诸位进入了全欧洲最古老的大学。”

台上站着的是解剖学教研室主任,也是本科阶段解剖学授业老师。他和许多学生一样穿着黑色正装,手边则放了些骨骼模型:“我叫朗格,接下去的三年都会在这间大课教室和隔壁的解剖展示厅教授你们解剖学。

平时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也欢迎你们来我的教研室找我,就在办公大楼三楼。楼梯上去左拐往里走就能看到,一般白天我就出现在这三个地方。”

卡维穿越后的第一节解剖课程就在这样直白的介绍词下开场。

19世纪的解剖学还没有进行系统的细分,课程是按照1851年出版的《人体解剖和手术图谱》中的顺序做一一讲解。但这本书难度不小,直接开讲对刚接触解剖的医学生来说难度非常大。

所以在正式授课之前,朗格教授还是照顾了这些新人的感受,先从最基本的解剖学历史和目的讲起。在老师心里,一旦给学生们明确了学习目的,那之后的教学过程就会顺利许多。

当然他也没忘记好好评判一下这本畅销全欧洲的解剖教科书。

“这是两位卓越的法国人在努力了20年后的成果【1】。”

朗格虽然不待见法国人,但还是用卓越一词表达了自己的敬意:“从最开始的简单插图到之后汇编成册进入教学界,它已经证明了自己在解剖学上的地位,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在几年前把老书改成这个版本......”

卡维没兴趣听这种东西,坐在角落里自顾自地翻着解剖书。

从整本书的编排来看,和现代解剖学差距不大,还是选择以人体全身骨骼为开篇。【2】

骨头最重要的无非就是保护中枢神经的头骨和脊椎,其实能教的也就那些东西。但和现代死板的照片以及电脑作图不同,这儿的插图要更富美感,也更显得真实。

卡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解剖图谱,其成画的角度以及想要将解剖学完整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

“好漂亮的头骨......”【3】

朗格教授对今天的课做了些简单的介绍:“今天是骨骼总论,先学脊柱。请先翻到第3页,这里显示了成人与足月胎儿的脊柱的前后视图。脊柱包括颈椎、胸椎、腰椎和尾骶骨,其中尾骶骨包括骶骨和尾骨。成人骶骨由五块骶椎融合而成,这里已经有了些标注......【4】

下一页,这是成人和足月胎儿脊柱的侧视图【5】。平时我们可以把脊柱看作一个整体,但对于解剖学来说,这些骨头都是由韧带肌肉带动,完全可以拆分开仔细观察它们形态结构特点。

在这两页中就有一个知识点,请大家一定记住!”【6】

话到这儿,学生座位上纷纷响起了哗啦啦的翻页声,一本本笔记被摆上桌案。

课上强调的知识点也就是将来的考点,其他学科或许还有逻辑和知识点交织后产生的融会贯通,可解剖学并没有。解剖知识点就是客观存在的东西,从命名到手术运用都必须死记硬背,没有捷径可走。

对于刚从中学毕业进入大学课堂的新手,能做的也就只有听课做笔记。

但对人体解剖结构早已经滚瓜烂熟的卡维来说,仔细听课反而是在浪费时间。但学校规定的课时必须学满,他现在必须出现在课堂里。

好在这本足以媲美任何蓝色生死恋的解剖学教科书的作者,似乎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在书的后1/3处增补了不少手术操作图。比起伊格纳茨自己手绘的那本可要精美太多了,不仅操作的内容更多,画师还特地给不少需要区分开的局部解剖位置上了色。

卡维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反着书页,寻找属于自己兴趣的内容。

“原来医学解剖课是这样的啊。”

忽然他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叹,卡维回头望去,刚才那位叫弗洛恩的家伙原来一直都坐在他身后:“什么时候能看到尸体?要是能直接上台就更好了!”

卡维还在惊讶于他为什么要坐在自己身后,结果弗洛恩身边的另一位同学便说道:“看尸体倒是不难,听说都前期的总论教完就能看。但要是想自己上手,那恐怕得等到明年吧。”

“那么久?”弗洛恩看上去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一进医学院就能参加解剖呢。”

“我叫马蒂克。”

“弗洛恩。”

“卡维。”

“......卡维?”

“嗯。”

马蒂克很快否掉了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笑着说道:“呵呵,同名的还真是多啊。”

三人简单告知了自己的名字后,又继续讨论起了解剖学课程的难度。

卡维说得很轻巧:“就是些需要记忆的东西,记住就好了。”

弗洛恩也说得很轻松,不过这种轻松里似乎还夹杂了些愤世嫉俗的复杂感情:“所以只需要记住就好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有人来讲课啊?直接上手操作不好么?难道外面那么多外科医生都是靠听课听成才的?”

“唉,医学就是这样的,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做笔记吧。”

马蒂克则和其他人一样手里捏着笔,埋头记录朗格教授说的内容:“解剖课一直都是医学院不合格率最高的学科,‘倒哲学也不能倒解剖’是这儿的名言,因为倒哲学还有机会,但倒在这儿必定会被要求延迟毕业。”

这话很严重,本科延毕意味着在本校继续攻读硕士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

从维也纳医学院转去帝国境内任何一所其他学府,都是很不光彩的事,毕业之后的履历表也会被人瞧不起,简直就是人生污点。

但卡维只是点点头,手里还是我行我素地翻着自己的东西。

他的自信源于本就存在脑子里的知识,考试肯定能过,根本没有听课的必要,可他身后那位弗洛恩就自信得毫无理由了。他就这么趴在桌子上,开讲不到15分钟的解剖课已经成了耳边催眠曲让他连连打起了哈欠。

终于,弗洛恩的注意力彻底停摆,眼皮不自觉地下坠,只能靠寻找有趣的事情来给自己提提神:“你在乱翻什么呢?”

一回生二回熟,卡维也没见外:“这本书挺有意思的,我翻着随便看看。”

“对了,你怎么不和他一样记笔记?”弗洛恩觉得奇怪,小声问道,“我看他们都在记呢,你就不怕毕不了业?”

“你不也没记么。”

“唉,我不想写字,太无聊了,我只想动刀子。”弗洛恩对憧憬已久的医学课非常失望,“听课好无聊啊,什么时候能切人啊......”

上课前,卡维只觉得他是哪个贵族或者富商的孩子,是个从中学毕业后就满怀拯救苍生抱负的普通医学生。可现在看来,他其实就是个三分钟热度,把学医当成兴趣爱好的家伙。

一心一意想学解剖;平白无故认识自己;上课懒散又任性毫无纪律可言;再加上不停从身后传过来的淡淡香气和有些神似的脸型,卡维基本猜到了这位“弗洛恩”的真实身份。

“快好好听课吧,别浪费了你爸花出去的钱。”

弗洛恩一愣:“嗯?卡维,你认出我了?”

马蒂克轻轻敲了敲桌面:“你们俩说话能不能轻一点?我快听不见了!”

开学第一天不认真听讲,窝在角落里互相说话,这似乎就是玩命跳到了朗格教授的枪口前,奔着给他杀鸡儆猴去的。说话声确实影响到了朗格的授课节奏,教棒重重地落在了讲台上:“你们三个在干嘛?”

“......”

“你们是来玩的么?”

朗格抬手一棒子差点敲坏了讲台上的骨骼模型:“这才开学第一天,教的还是最重要的解剖课,有多少高年级学生在最后临考试的时候,还不忘跑去低年级解剖课上补课,真不知道解剖课每年的不合格率?”

三人不敢乱说话,在一顿呵斥下总算消停了......

......一会儿。

有纳雅在的地方就没可能消停!

事情不出卡维所料,这位姑奶奶的爹为了让她如愿,给医学院投了一大笔钱,就为了拿到这个旁听生的机会。如果对方是个男生,可能砸个二三十万学校就开门了,可现在换成了姑娘,学校方面还是稍稍矜持了一下。

“什么?120万???”这次轮到卡维惊讶了,“就为了让你来这儿捣乱?”

“怎么?不服气?”

“服,服气!”卡维深刻领略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精髓所在,“怪不得之前我要开药厂他说手里没多少流动资金,敢情是都花在这儿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马蒂克总算按耐不住好奇心,问道,“什么药厂?”

“没什么,就是他爸要开一家药厂而已。”

“为什么要开药厂啊,这年头不该多开些钢铁厂么?”马蒂克开始吹嘘起了自己的父亲,“铁矿+钢铁厂实在太赚钱了,父亲去年又买了座庄园,准备给我将来毕业了之后住。”

纳雅对这种事儿毫无兴趣:“药厂确实不怎么样,哪儿有我上学重要。”

“对,你说的都对......”

卡维嘴上苦笑着奉承了一句,但手里的拳头已经硬了。

同样拳头硬的还有台下正在讲授头骨结构【7】的朗格教授,自从刚才敲过讲台之后,他就特别留意了那三个调皮鬼。只是在中学里,这种上课开小差还有情面可讲,可到了医学院里到处是有爵位的贵族,根本没人惯着他们。

“倒数第三排的......”朗格指向马蒂克,“你,起来回答一下问题。”

完了!

回答问题?是什么问题???

马蒂克的脑子被两人带偏,现在脑海里一片空白。

“你不知道什么问题?”

马蒂克很无奈地摇摇头。

“那请你身后那位。”朗格继续点名,“对,就是你,别趴桌子上了,赶紧起来回答问题!!!”

纳雅腾地站起身,压根就没想给教授面子,直接选择摆烂:“我不知道!”

“......行,不知道,真厉害!”朗格压着胸口的怒气,继续点名,这次点的自然就是三人中的卡维,“你,那个一直在翻书的,快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卡维慢悠悠地站起身子,看了看台前肺都快气炸了的朗格,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师刚才一直在讲课,并没有提过什么问题。”

130.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半小时前,众人还沉浸在解剖学复杂高深的课堂氛围中,以为自己将来三年的解剖学课程都是如此的枯燥乏味。【1】

半小时后,这节课就被被三个年轻人搅了个稀烂。

当然其中起关键作用的不是闷声不吭的马蒂克,也不是直接摆烂的纳雅,肯定是卡维。在经历了厌烦、愤怒和头疼之后,那位遇事向来冷峻老辣的朗格教授终于在和卡维的纠缠中认识到了什么叫“绝望”。【2】

整件事其实就是从卡维说他没提问开始的。

朗格一直都在讲课,确实什么都没问,就想借着众人的惯性思维,拿不存在的问题恶心恶心他们。没想到卡维还真的在听课,只是态度让人很不爽。

“行,现在开始提问。”朗格拿起手里一幅木质骨骼模型,问道,“刚才我说了躯干的骨骼,请问这是什么骨?”

“胸骨。”

“那这些呢?”

卡维随口答了一句:“肋骨,后面摆的是脊椎骨。12胸椎、12对肋骨,1块胸骨以及各处关节共同构成了胸廓的骨性结构。”

问题没有难度,放在现代随便找个人都能说出答案。

但现在这个时代文盲率高得吓人,医学也才刚起步,强求新生的医学知识储备确实太刁难人了。朗格只是想略施小惩,所以他想以一个偏难的问题做收尾,敲打敲打他们然后重新回到课堂上。

“这里是什么部位?”朗格用手指摸了摸胸骨上的一个凸起,强调道:“我要专业的解剖名词!”

刚才的课程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各骨骼的名称和相连接的地方,并没有讲更细致的解剖学位置,只懂得跟着老师节奏走的普通学生不可能知道。

但维也纳大学是奥地利的顶级学府,医学院的入学门槛更是高得离谱,能坐在这儿就不可能是普通学生。

如此环境下,预习、复习,提前备课、备考就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朗格刚提出问题,底下就已经有不少人暗暗说了答案。

卡维就顺着他们的话答道:“是胸骨角。”

朗格皱了皱眉头,觉得他的回答受到了周围同学的影响。为了避开这些影响,加之刚才被人打断授课,心里极度烦躁,马上又脱口而出了一个新问题:“对,是胸骨角,那什么叫胸骨角?”【3】

问题很奇怪,因为答案很简单,只要用文字描述出它所在的具体位置就行。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逆向思维却卡住了不少人,只有少数胆子大的默默跟了一句:“不就是胸骨中间那块凸起么。”

“说得没错,它就是胸骨上的一个凸起。”朗格肯定了他们的思路,但否定了这个答案的正确性,“可这里不是你们嬉笑打骂的马球场,这里是解剖学课堂!收起你们平日里聊天用的那套白话,我要的是严谨的解剖学解释!”

什么叫解剖学解释?

这群刚从中学毕业出来的学生根本没有这样的概念。

看着被训了一顿后沉默的课堂,朗格语重心长地说道:“解剖学是你们直观了解人体的唯一途径,准确的用词需要长时间培养,学习最好的办法就是上课认真听,下课好好背诵。有些知识点靠看图是不够的,课上错过就错过了,我不会浪费时间重复去讲......”

卡维点点头,很赞同这句话。

解剖不只是简单记住某个部位的名字,还需要做前后的联系,并且讲出这个位置的具体功能。大家都是教解剖的,虽然时代不同,可授课和学习的难度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看看这三位吧,上课不认真,一问三不知,还以后医学还是放血弄点草药还怎么当医生......”

反正接下去就是些老师才有的碎碎念,就像医生总说病人不听话一样,卡维也算感同身受。既然对方是想用难题来督促学生学习,他也就没必要去争这个答案,顺其自然就好。

况且以纳雅的脾气都能忍下来,卡维就更不会把它当回事儿了。

事儿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大家的思绪又都回到了课堂。

马蒂克被骂得怀疑人生,瞬间成了乖宝宝,直接和卡维纳雅撇清关系,坐在一旁认真听课做笔记。纳雅见没人和她搭话,就索性一头趴在桌上睡觉。第一天的学习内容让她非常失望,回家肯定得给父亲一些“反馈”才行。

而卡维则继续漫不经心地翻着解剖书,前面的基础概念很无趣,但后面那些手术图谱还是挺有意思的。【4】

没人敢再说话,教室只留下了朗格一个人的声音,变得异常安静。

课程继续向前,在讲完头骨、脊柱、胸骨、肋骨后,朗格开始在模型上做一些示范:“头骨由二十三块骨头组成,主要包括八块脑颅和十五块面颅。分界线是经过眶上缘和外耳门下缘的联线,共同构成了......”【5】

哗啦啦~

在所有人都在听课,教室又静得出奇的时候,偶然一次翻书声或许没什么可留意的:“我刚才说的是重要考点,请大家一定要记住......”

哗啦啦~

“最好用笔划一下这条线,以便于加深记忆......”

但当它时不时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就会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哗啦啦~

根本不需要费力去找,课堂上现在不停翻书的只有一个人。

哗啦啦~

其实卡维已经减了手上的力度,但顶不住课堂太安静,书本又新。加上医学院每班的学生本来就少,一旦发现,注意力就很容易被这种反常的声音所吸引:“我刚才说了那些是考点,有人似乎没找到地方?”

卡维意识到他在说自己,为了避免麻烦,连忙给现在的页码做了个标记,识趣地往前翻到正在讲的部分。

哗啦啦啦啦~~~

“不知道上课在干嘛......”

朗格看着有些慌乱的卡维无奈地摇摇头,总觉得今年的学生远不及上届:“进度不等人,我们继续往下讲。八块脑颅骨分别是一块额骨,两块顶骨,一块枕骨,一块蝶骨,一块筛骨及两块颞骨,这八块骨构成了颅腔......【6】

卡维把书定格在了颅骨那一页,自己拿出笔记本写起了自己的东西。

既然不让翻书,和其他人一样趴着写自己的东西总行了吧,反正还要补论文。

“十五块面颅骨包括一对上颌骨、一对鼻骨、一对下鼻甲骨、一对泪骨、一对颧骨、一对颚骨及单个犁骨、下颌骨和舌骨。这些骨骼组成了能容纳及保护眼睛的眼眶、鼻腔及口腔。”【7】

这些都是书上明确画出来的东西,每一块骨头都有多视角绘图帮助学生做记忆【8】。学生只需要对照着朗格说的内容去看就行,没必要再写一遍。

但卡维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在了自己写的论文上【9】,根本没意识到这点。

这种“别人写东西他死命翻书,别人看着模型听讲他却埋头写东西”的奇怪举动终于让朗格爆发了:“你到底来这儿是来干嘛的?你以为这里是图书馆?还是你家的书房?能不能别那么懒散,跟上讲课的节奏行不行?能不能认真一点?”

朗格是医学院里有头有脸的大教授,已经工作了三十年。卡维真不想和他吵架,这对谁都没好处。

不过这课肯定是听不下去了,等下课后必须找梅道斯院长好好聊聊解剖学免修的事情。

现在就只能忍一忍了。

朗格为卡维的“幡然醒悟”而高兴,看着座位上那一双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他就觉得兴奋,教学热情总算回到了平时的水平:“接下来我们说说肋骨几处重要的解剖结构,首先是这儿【10】

他指着肋骨模型下方一条很浅的凹槽【11】,问道:“这里叫什么?”

肋沟的存在要比胸骨角更隐蔽,书上也没具体解释过这个位置,所以场内变得异常安静。

“这儿看上去就像一条深挖过的沟渠,所以我们称它为‘肋沟’。”朗格说道,“这儿是肋骨非常重要的解剖结构,是考点!首先要明确它的位置,在肋骨‘内面’的‘下缘’,这两个词非常重要,缺一不可......”

“考点”一出,所有人都开始提笔做起笔记,这才是朗格想要的课堂,对学习认真,对知识一丝不苟。

但就在他刚找回感觉,准备深入讲解肋沟的时候,教室大门被人敲开:“那个,朗格教授,不好意思打扰你上课了。”

探头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梅道斯,朗格就算地位再超然也超不过这位医学院的院长。他虽然心里不舒服,但口头上肯定得给足对方面子:“你知道我上课不喜欢被人打扰。”

“我找个人。”

朗格放下了手里的模型。

梅道斯找的当然是卡维,当初书信上说好的,来了之后尽快找自己报道,然后细说那天手术的细节。可卡维只是回了一封信【11】,人根本没来,梅道斯等得急了,就索性跑来课堂找人:“卡维,快快快,跟我走。”

卡维早等得不耐烦了,快速收拾了东西就起身离开。

“院长,这才第一节课,什么事儿比上课还重要?”本着对学生负责的态度,朗格还是想问问原因。

“他还需要上课?”梅道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他愿意的话,解剖学完全可以免修。”

免修???

维也纳大学建校至今,获得免修特权的学生肯定有,还不少。但医学院和其他学科完全不同,能免修解剖学的更是从古至今一个都没有!

朗格忽然想到之前学校领导层曾接待过一个富商,并且为了一个花钱来的插班生,内部闹得很不愉快。最后还是富商花了一大笔钱才摆平了争端,把学生给塞了进来。

虽然是些偶然听来的流言蜚语,朗格从来都窝在自己的教研室和解剖室里做研究,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东西。

但现在看着卡维大摇大摆地走出自己的课堂,想起刚才奇怪的学习态度,眼前又不知为何浮现出了某富商把一大捆钞票甩在所有人脸上的奇怪画面。

朗格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倔脾气:“你在开玩笑吧,谁敢免修解剖学?”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梅道斯看了眼课堂上的学生,说道,“你平时只知道埋头工作,也该看看外面的世界了。算了,现在上课要紧,你先上课,等下课后我再来找你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解释收了多少钱?

呸!恶心!!!

“你别和我解释,我不听。”朗格也算硬气,“解剖学我说了算,教研室不会同意任何一个人免修!”

“他是卡维!!!”

梅道斯又重新强调了一下卡维的名字,坐在位子上的新生里总算有几个反应了过来。但朗格还是一脸懵,从不看报也不愿意和其他人多交流的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卡维。

“剖宫产知不知道?”

朗格摇摇头。

“所以现在说什么呢,等上完课再好好和你聊这些东西。”梅道斯打开门,就准备把卡维接走。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管他是谁,我的课绝不能走!”

朗格不知道富商、大笔捐款、插班生、剖宫产、卡维之间的联系,他只知道有学生正当着自己的面,借用一些不正当手段来翘课。这是从没有过的荒唐事,他堂堂解剖教研室主任实在无法容忍这样的行为。

因为只要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以后解剖课还怎么上?

卡维看出了他的愤怒,既然解剖教研室他说了算,那为了免修多少得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院长找我确实有急事,如果教授觉得不满意,那我还是回答一下刚才的两个问题吧。

一个是之前说过的胸骨角,那是胸骨柄与胸骨体连接处微向前的凸起,它两侧平第二肋,向后平第四胸椎体下缘,是计算肋骨数的重要标志。

第二个就是老师刚才正要说的肋沟,是肋骨内面下缘的浅沟,是神经和血管经过的压迹,是重要的解剖结构。”

说完,卡维还不忘给出解释:“老师曾经写过的一本解剖书中特地注明了这两处要点,我看过,所以一直记着。”

131.费尔南的问题 梅道斯的来教室有三个目的。

一是原本想在办公室等卡维来报道,但没等到,他想来确认下;二是为等了好些天的剖宫产细节,实在太心急;三就是学校给予的单独实验室已经准备好了。

其实按照梅道斯的个人想法,卡维没必要上解剖课。

以他这些天的外科手术表现,在外科学院的两次发言,和极有可能改变医疗格局的药物发现,完全可以待在实验室里只上自己想上的那些课。

所以在看到他竟然真的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梅道斯还觉得很奇怪:“按照你的手术能力,解剖学知识不会比朗格教授差,何必去上课呢?”

卡维手里提着包,就走在他身边:“我听说学校申请免修的手续很麻烦,我才刚来第一天,直接逃课不太好吧。”

“你可以先来找我嘛......”

梅道斯先回了一句,忽然朗格的臭脾气觉得不妥当,便还是给卡维提前打了预防针:“不过,医学院那些学科主任确实很严格,朗格教授就是典型,上课的要求太高了。当然了,你外科基础那么扎实,也没什么好怕的。”

“所以......课还得上?”

卡维当然不想上解剖课,可他是插班生,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加上贝格特他们一直在渲染学校那些老师教学的严谨态度,他就想在不逃课的情况下,抽时间找梅道斯商量一下免修的事情。

现在看来获得某学科的免修并不容易。

“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学院没有先例。”梅道斯带着卡维走进了实验大楼,“先来看看学校给你准备的东西,要知道大学前两年的本科生是没资格单独使用实验室的。”

“我只是上次在书信里提了一句,没想到那么快就批下来了?”【1】

“那两款药物的效果是实打实的,学校很清楚你的潜力,很愿意给予资源上的倾斜。”

梅道斯说着这句话,但在看到楼梯时没有选择上楼,而是转身打开了一旁的安全门。

其实学院资源紧张,也没可能像这位院长说得那么慷慨。卡维的实验室不在阳光充足的楼上,而是在地下室里。这里的环境没办法和楼上的大房间相比,器材也很老旧,光照只能靠几盏油灯和建在地面上的玻璃气窗。

“别嫌环境差,能给你争取到这间地下室就已经很不错了。”梅道斯拿出钥匙,带着卡维下楼打开了第二个房间的大门,“这是钥匙,以后这里就归你管。实验要注意安全,有需要可以找我或者这儿的管理员。”

虽然卡维早就做好了环境艰苦的准备,但没想到实验室里的条件会那么简陋。能用的大概就是些烧瓶、酒精灯、试管和其他简单的玻璃器皿:“没有显微镜么?”

“这......”梅道斯环视了四周,确实没看到显微镜,“我过两天给你弄一台。”

“行,谢谢院长。”

“谢什么,反正资金刚刚到位,学校新的实验中心很快就能开工,匀一间地下室也不是什么难事。”梅道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待会儿给我讲解手术的时候别漏细节就行。”

“那当然。”卡维心里想着实验室的事儿,手上却已经翻出了一份画稿,“我这几天学着解剖书自己画了几张手术操作简图,讲解起来会更直观些。”

“好,很好......”梅道斯心情不错,“等过几天我找朗格教授好好谈谈,免修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

卡维算是继承了身体原主人的绘画功底,手术图画得不差,用一整个上午让梅道斯充分认识到了剖宫产到底有多少细节可讲。

中午吃了饭,下午是基础化学课。

梅道斯和化学教研室特地打了招呼,但结果并不理想,学生免修是大事,不是一个院长随便开个口就能解决的。卡维只好拿着书本在教室里坐了2个多小时,炒了不少中学大学期间的冷饭。

这个年代的化学没有元素周期表,教学内容还很混乱,上课还是以论文码字为主。

下午三点半,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后,卡维离开了学校回到了市立总医院。

虽说学生学业为主,医学院的课程量也很足,但他的本职工作还是医生。几十年临床工作让卡维养成了每天去医院查房的习惯,一天不去,心里就没底。

查房的主要目的还是那些术后恢复的病人。

最让卡维牵挂的是刚接受了剖宫产手术的布伦达,也许是因为出血过多的缘故,她的手术切口长得不太好。下段切口出现了明显的溃烂,好在溃烂没有让切口完全崩开,她的体温也是正常的。

“得继续严格换药。”卡维仔细看了切口情况,说道,“而且要让伤口保持干燥。”

他身边站着的是两位医学院送来这儿的实习生,算是贝格特、萨尔森和梅伦的学弟,因为是学校要求的实习教学,所以能力要比贝格特他们这些毕业生更差些。

对于卡维所说的“保持干燥”还没有明确的概念,对“换药”就更显得无知了。

“你们没看过我的手术?”

“没有。”

“那等贝格特回来让他做,你们都得看仔细了。”

“好。”

卡维继续问道:“她下面的出血怎么样?多么?”

“不多,这两天已经很少了。”

“嗯,那就好。”卡维上前看了眼正侧躺在布伦达身边喝奶的孩子【2】,“孩子怎么样?”

“孩子?”

“嗯,胃口怎么样,睡得好不好,有没有精神,哭得厉不厉害......”

卡维不对19世纪的儿科抱有任何幻想,可这些是最基本的新生儿的观察内容,病历中竟然只字未提。跟查房的两个年轻人对孩子的身体状况也没有任何了解,最后还是布伦达自己回了一句:“前两天他的皮肤有些黄。”

卡维仔细看了看孩子,“现在好像还有点。”

“嗯。”

“给她换个病床。”卡维回头看着窗边的一张空床,“换去那儿吧,能晒到太阳,这样会有些帮助。”【3】

“好的,11床换去7床。”

“晒太阳的时候注意保护孩子的眼睛,只晒手脚就好。”卡维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然后拿走了橱柜上的小药瓶,“让他多喝点奶,别吃这个了,对他的身体和皮肤黄的症状并不好。”

这是从外面药铺买来的“平静糖浆”【4】,主要原料就是ya片酊,医院虽然不给孩子喝,但也没有强行规定父母不能给。有不少产妇早早备好糖浆,就等着给日后带娃降低难度。

“不能喝?”

“嗯,对剖宫产出生的孩子不好。”卡维随便编了个理由,“而且已经有不少医生意识到孩子似乎不适合喝这些,容易出现很多其他症状,其中就有黄疸。”

“可他哭怎么办?”

“因为黄疸,因为饿了,因为尿尿,因为睡觉的地方不舒服,因为没人抱,他只有靠哭喊来表达自己的要求。”卡维解释道,“我们需要去满足他的要求,而不是一味地让孩子睡觉。”

布伦达有些为难,因为带孩子是个苦差事。

她不仅要管着床边刚出生的小娃,还要想着自己肚子上的切口,等回家后还要管着大娃。平静糖浆确实能让孩子安静,让她度过孩子们的年幼期。

但既然是卡维的要求,她肯定照办:“好吧,就听你的。”

下一位是已经好得差不多的阿尔方斯。

能在如此护理条件下把痔疮手术的切口长好,确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说明他一直都在按着卡维说的去做。烟酒不沾,降低站立时间,保持切口干燥,排便顺畅......

“明天可以出院了。”

阿尔方斯对自己的屁股很有信心,他的注意力全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那位呢。”

“李本先生恐怕没那么快离开。”卡维算了算时间,“估计得再等个三五天。”

“身体可真够差的。”

“截肢是这样的。”卡维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现在情况和之前不同了,“我估计你的决斗要泡汤了。”

阿尔方斯有些惊讶:“为什么?”

“他现在对帝国有用,过几天就会有人来把他接走。”卡维深知米克的厉害,劝说道,“对方已经找过我好几次了,一直都被我拦着,考虑到他的恢复情况才把他留到现在。”

阿尔方斯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德国人会对奥地利那么重要:“上次你也说有人保他......”

卡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再问了,对方是狠角色,最近工作不顺,心情非常差,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惹了这种人,结果往往都不太好。”

“诺拉还等着我给她报仇呢。”

“我只能说到这儿了,听不听随你。”

李本有爵位在身,又是主动来找的米克,希望用大量情报来换钱。米克一开始很看重这枚棋子,所以在他受伤的时候想让卡维救好他。

可米克不是傻子,骗的了他一时骗不了一世,很快他就意识到李本似乎并没有掌握多少有用的情报。无非是在德国本地破产的落魄男爵,不得不来奥地利谋条生路。

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似乎就是“提供情报”。

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米克对他心生厌恶,甚至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但作为奥地利军方人员,不能平白无故地去干掉一个普鲁士贵族,所以在截肢术后,米克的选择就是让他自生自灭。

可谁知约瑟夫收到了普鲁士积极备战的消息,奥地利也正有此意,算是硬抬了李本一手。就算这家伙真的没什么利用价值,但在战争结束之前,保证他活下去也不需要浪费太多资源。

万一到时候真的有用呢?

但凡能对自己有利的东西,米克都会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想想一周前就离开了市立总医院的诺拉,其实阿尔方斯也早就能出院了。还是为了找回之前被人夺走的所谓“荣誉”,他才又在医院病房里多住了好几天。

现在看来是真的不能乱来了。

“其实决斗也就那样,你死我活的事。”阿尔方斯说道,“一想到当初周围人看我的眼神,我心里就会生出一团无名之火,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这都多久了......”卡维写着自己的病史,听到远处费尔南似乎在叫自己,连忙回道,“你先等着,我这儿查完就来找你,别急。”

“你不懂......”

“对对,我不懂决斗,但我懂吃饭,你还是好好回去开店吧。”卡维又劝道,“罗什舒亚特餐厅都关门一个月了,我还等着吃你的新料理呢。”

李本算是阿尔方斯的心结,要不是卡维当初和伊格纳茨一起解决掉了他的痔疮,恐怕早就按耐不住糟糕心情,拿手枪和李本对射了。

不过卡维刚才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彻底打消他和死敌宣战的决定,既然事情并没有向他想的方向发展,一切就只能交给天主。

......

卡维最后一个需要查看的就是那个做了碎石术的费尔南。

从他进病房开始,这位屠夫就一直心神不宁的:“你可算查到我了。”

“费尔南先生,有什么事儿么?”卡维接过实习生给的病历本,翻了两页,说道,“你术后恢复的不错,应该前天就能走了吧,怎么还留在病房里?”

“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儿?说吧。”

费尔南看了看卡维身后的学生,小声说道:“我这事儿有点......能不能只和你一个人说?”

“你应该知道,这里是教学医院。”卡维强调道,“如果是普通的医疗问题,他们有权利我也有义务让他们站在我身边听讲。”

费尔南有些为难,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普通医疗问题,还是特殊的其他问题,他甚至都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问题。可这几天看着那东西慢慢胀大起来,费尔南吃不好睡不着,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到底什么事儿?”卡维没功夫和他瞎扯,“你不说我可走了。”

“哎,别走别走。”

费尔南没办法,只能轻咳了两声,趁着周围没注意自己的时候,解开了上衣扣子。

他用衣边做了遮挡,俯下身子悄悄地说道:“你看看吧,这东西在手术后没多久就开始变大了。一开始我觉得没什么,可时间一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132.一对好家伙 卡维一看费尔南胸前那对微微膨隆起来的小东西,就有种很强烈的即视感。

不过只靠看是看不出问题所在的,费尔南坐在床上的含胸姿势也不利于判断。想要明确还得挺直身板,看着才更直观,也能进一步靠触诊来做鉴别诊断。

当然,这是件非常私人的事情。

两块平原突然凸成了小山坡,肯定会引来许多好奇的目光。费尔南看上去很放得开,连膀胱结石都愿意进手术剧场做碎石术,可在面对它们的时候还是犹豫了。

他看着周围一起住了那么久的病友,实在不好意思:“卡维医生,这到底是怎么了?”

卡维知道他为难:“还是先把扣子系上吧。”

“手术后还不算明显,我以为只是手术后的副作用,就没放在心上,以为过几天就会好的。可那么多天过去了,它们变得越来越大......”费尔南忽然压低了音量,小声说道,“捏上去的感觉就和女人的一样。”

两边实习生刚开始看了只是觉得惊讶,经他这么一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很好笑么?”卡维回头说了他们一句,“你们笑两声就能让他这两块肉缩回去?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两人都是穿着正装的富家少爷,看上去还要比卡维年长一两岁,可在对方面前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在没有经过医学院毕业考核之前,医院实习就是服从:“老师,接下去怎么办?”

和其他医院不同,市立总医院因为病人多,穷人多,病床间没有帘布,直接做检查确实没有隐私可言。费尔南情况特殊,又能走能跑,卡维索性带他去了检查室。

从形状上来看,他的胸前有明显的增生现象。但他本人并不胖,这对东西应该不是脂肪那么简单。

因为男性的ru房悬韧带并不发达,短时间内突然增长的乳腺会牵拉皮肤往下掉【1】。

刚才费尔南含着胸,视野又窄,看得不太清楚,现在他站直身子,再次解开衬衣扣子的时候,除了卡维之外的其他人都忍不住发出惊叹:“好家伙......”

它们不仅往外膨大凸出,甚至还有一点下垂,卡维基本能肯定是男性乳腺增生。

“费尔南先生今年26岁?”

“嗯,26了。”

卡维点点头,基本排除了生理性增生【2】,接下去都是病理性增生。其根本原因就是体内性激素的紊乱,雄激素:雌激素的比值下降。可能是雄激素分泌少了(gao丸),也有可能是雌激素多了(肾上腺),或者雌激素灭活少了(肝)。

如果要再往下深挖病根的话,符合费尔南情况的就是那几条,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大量饮酒后的肝脏问题。

只不过现在没任何血液和影像学检查,没办法做判断,只能先做个查体检查。

“很软,没有结节,应该全都是乳腺的腺体。”卡维边做着触诊,边对身后两位实习生说道,“乳腺都认识吧?”

“恩,知道,解剖学课上教过。”

“这就是男性异常增生的乳腺,平时不多见的,你们也来试试。”

卡维让出了检查的位置,费尔南胸前的两个手变成了四个手:“用你们的手指的指腹去感觉,按照我说的顺序慢慢的,寻找有没有小结节或者其他肿物。如果是女性病人求诊,也得使用这种方法去判断是结节还是肿瘤。”【3】

费尔南很不舒服:“医生,这是在干嘛......”

“教学医院,再忍忍,马上就好了。”卡维继续解释着触诊的要点,“触碰到硬物后要检查它的大小,质地,可不可以活动,边缘是否光滑,还要询问有无压痛......哦,对了,在检查的时候请一定带上护士。”

两位实习生非常好学,整个检查持续了3分钟。

待费尔南重新扣上衬衣时,这才问道:“现在我该怎么办?”

“先把裤子脱了。”

“???”

“赶紧的。”

费尔南实在不懂为什么上面变大要查下面,但既然都是男人,又是医生的要求,来不及多做顾虑。检查的结果在卡维意料之中,双侧gao丸大小形态都没问题:“看来问题在肝脏啊。”【4】

费尔南指着自己的右上腹:“阿尔方斯先生经常和我们聊他的肝脏,听说可以媲美最肥美的鹅肝。”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啊。”卡维拿起病历本做了些记录。

“倒也是,一想到自己的内脏和桌上的食物差不多就倒胃口。”费尔南说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很好奇,“我的肝脏是不是也和他的一样?”

卡维停了笔,解释道:“如果他的是鹅肝,那你的就应该和黑面包差不多。”

“???”

“你酒喝多了吧。”

“也还好啊。”费尔南并不觉得喝酒有什么问题,“隔壁的萨迪莫和拉古雷特可喝得比我厉害多了,也没见他们这样。”

“来,给我摸摸肚子。”

卡维示意他躺上检查床,双腿弯曲,自己右手四指并拢,用示中两指末端进行触诊:“吸气,吸,继续吸.....好,现在呼气,呼,慢慢呼......再来,吸气......”【5】

几十年的临床经验让他能靠简单的触觉感受肝脏的质地,这可不是一块正常肝脏该有的感觉【6】,好在没有移动性浊音也没有鼓音,腹腔内还没有积液。

“医生,怎么样?”

“肝脏有点大,质地也有点硬。”卡维说道,“但要比我刚才说的黑面包软上一些。”

“那就是还好?”

卡维叹了口气,考虑到现在的医疗水平【7】,实在没办法说出早期肝硬化的实情:“也可以这么说吧,想要治好不太容易。如果想要活得久些,还是希望你能戒酒。”

“那怎么行!”

“不行的话,那你这对小东西我就不治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卡维指着他的前胸,说道,“不过我觉得全维也纳也没几个医生能彻底治好它。”

“难道不能切掉?”

“能啊,连***一起切掉就行了。”卡维甩了甩手里的羽毛笔,“如果没切好,说不定还会凹下去一大块,要是再碰上感染溃烂的话.....”

费尔南对外貌非常在意,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彻底断了其他念头:“如果卡维医生真的能把它们去掉,还不影响它们原先的样子,我可以试试戒酒。”

“不是试试,是现在就得戒!”卡维态度非常坚决,“手术不急,你刚完成碎石术,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再等半个月,等体力恢复了再说。”

“啊?还要等?”费尔南很为难,“要是再长下去,衣服都快挡不住了。”

卡维实在佩服他的勇气:“不想等?那死在手术台上可别怪我。”

“那好吧,就再等等。”

“我给你写个日期,你平时多留意下它们的大小,如果有进一步的变化再来找我。”卡维把几个注意事项写成字条,交到了他的手里,“切记,不要再喝酒了。”

费尔南应该是酒精造成的肝脏损伤,肝脏质地偏硬但并没有变小反而有些增大,是刚进早期的肝硬化。

当然这些都是触诊带来的信息,算不得真正的诊断,卡维能做的就只有督促他少喝点酒。其实就算真的已经明确了是肝脏问题,他手里也没有药物,治疗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卡维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他的痛苦。

靠戒酒延缓肝脏损伤,去掉那两个烦人的小东西就是改善他生活质量的方法。只不过真正要做到戒酒并不容易,需要有家人一起努力,可惜费尔南的家属他一次都没见过。

......

查房结束后,卡维又去见了几位需要做剖宫产的产妇,其中一位已经临近预产期,手术时间就定在后天。

离开医院,时间还早,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去见了拉斯洛。

这位匈牙利富商之前得知了普奥之间即将爆发战争的消息后,就一直在和弗朗茨周旋,希望能借自己的力量平息战端。对于他这样的商人而言,战争虽然也能获利,但远不及平时过得那么惬意。

之前他看好普鲁士,但现在了解了奥地利的战备后,他反而觉得奥地利的胜算应该更大。一旦普奥开战,奥地利获胜的话,之前牵线搭桥的奥匈线就会从两地平等会谈,变成匈牙利倒贴,情况对匈牙利很不利。

如果匈牙利不答应条件,那合并的会谈议程就会被无限期搁置。

因为奥皇更愿意西进获得实质性的德意志统一,而不是和一群外族人玩东扩的小游戏,奥匈合并是维持大国形象的无奈之举。

“战争恐怕难以避免了。”拉斯洛睡在躺椅上,享受着春日黄昏的阳光,“你应该也接到了伯爵的调令吧。”

卡维就站在一边,喝着管家刚送来的奶茶,点点头:“过几天就得去报道,写个名字,然后熟悉军医内部的一些规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跟着一起走......”

“我估计就在七八月。”拉斯洛坐起身,“如果奇诺能给力些的话,时间能拖到九月份。”

“也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如果不打仗就好了。”

“难啊。”拉斯洛叹了口气,“事情的发展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到了这一步,就看谁先动手了。我能做的就是压住弗朗茨的手,让他不急着出手。”

“先不谈这个了。”

卡维来这儿并不是为了去聊普奥战争,而是为了自己的手术和科研:“之前你推荐我的橡胶厂,到底能不能做手套?”

“我问过了,问题不大。”拉斯洛也跟着喝了口奶茶,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只不过橡胶这东西很精贵,原来的成本就不低,加上你要的造型......”

“钱不是问题。”这次换成卡维用上了这句话,“只要质量过关就行。”

拉斯洛笑了笑:“我没想到还有人用橡胶做手套,你到底想干嘛?”

“橡胶手套方便消毒清洗,用同样的消毒清洗流程,橡胶手套肯定比手要干净。”【8】

“医疗我不懂,反正你要的手套我肯定能帮你搞定。”拉斯洛开始进入自己的正题,“之前的专利已经批了下来,药厂也已经开工,预计四月份就能生产出足量的催产素。”

卡维点点头,看着正在看自己的拉斯洛:“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当然就是你的血液抗凝剂了。”拉斯洛说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们的药厂只做这一种药吧?”

“抗凝剂我当初在手术结束后就说了,需要一些技术支持才能用。”

拉斯洛总算露出了一个商人的本性:“我要的是赚钱,既然帮你开了药厂,也满足了你那么多条件,你这里是不是该加快一些进度呢?时间不等人啊,我的卡维医生。”

卡维明白他的意思:“论文已经在赶了,我会翻译成好几国的文字,分别投送到一些医学期刊中。”

“不,不够!”拉斯洛提醒道,“这一来一去要花费多少时间,等到医疗界传开了你的方法,战争早就打完了。”

“我知道没几个月是不会有消息的,甚至于能不能被那些期刊编辑看上也得看运气,所以我又另想了个好办法。”卡维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两人身边的小木桌,“既然战争不可避免,既然战争会有重大的伤亡,而我又被征召去做了军医......”

拉斯洛眉头微微一皱,马上领会了卡维这句话的用意:“你的意思是靠战争来使用自体输血,然后把抗凝剂卖给弗朗茨?”

“等回去了我就写一份自体输血的方案书,在报道的时候一起送去军政处。”卡维笑着说道,“这可是能挽救帝国大量伤员的好事啊,也能为我们小小的药厂注入一笔不菲的资金。”

拉斯洛举起了奶茶杯,嘴角总算露出了微笑:“确实是好事,大好事!”

133.艺术的创造力 一个月后,1866年4月29日

铸厂大街25号

这里原本是一家钢铁厂的旧厂房,倒闭后经一位公爵之手转赠给了汉斯·施里亚蒂,成了他在维也纳的工作室。【1】

汉斯找来很多作为绘制肖像画的道具,如雕塑、花卉、乐器、珠宝等等,经过一番精心设计,这儿一扫原本颓废的气息,最后成为一个极其奢华的工作室,更是成了别人口中“装潢美的奇迹”。

他交友甚广,又无门户之见,除了王公贵族,很多中产阶级也能成为他的座上宾,久而久之,这里也变成了维也纳文化界一道独特的风景。

即兴画展非常符合汉斯的风格,就算是四月底的阴雨天气也没能阻止这场盛宴。不用他特地发送邀请,只需常去他工作室拜访的人向外露出点消息,就会让全维也纳喜欢油画的人趋之若鹜。

下午一点,吃过午饭的好友就乘坐马车陆续来到了25号,想要亲眼目睹他最近的画作。

展览用的是他找人在旁新建的大厅,简单的两层楼,几乎完全开放式的设计,只要走进大门,这些充斥着大胆色调的精美画作就能尽收眼底。

下午三点,原本在皇宫内积极备战的国王,竟然也乘着座驾来到工作室门前,把沙龙的气氛炒到了顶峰。

弗朗茨带着宫廷侍卫长在画廊停留了片刻,又和汉斯稍聊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了。但这不足半小时的交流,不仅让他花钱买走了这儿的一幅画,还给汉斯·施里亚蒂的工作室增添了别样的光辉。

“国王选了哪一副?”

众人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国王的眼光,汉斯手里端着刚泡好的奶茶,抬手指向了角落里的一副油画,说道:“是它。”【2】

“那副《偷吻》?”

“国王以1000克朗的价格将它买了下来。”汉斯笑着喝了口茶,“画作会在这儿继续展出一周,然后会被送进维也纳国家博物馆收藏。”

画作卖得并不贵,但国王的青睐足以让汉斯身价倍升。

对于艺术,奥地利人既保守又大胆。

保守的是不愿放弃传统突破束缚,更愿意围绕在既定框架内进行创作。而大胆的是,他们在表达自我欣赏的时候并不会太过在意对方的身份地位。

国王当然值得尊敬,但品味则是个混杂了个人情绪的东西。

对于那张讲述爱情悲剧的早期油画,众人都觉得感情丰富,但画色仍不够大胆。连拉斯洛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选这幅《佛罗伦萨的瘟疫》,去年年末完成的佳作。”【3】

“我个人更喜欢《丰收:大地的馈赠》,能让我切实感受到能拥有美酒美食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这幅出价2900克朗,要不买下来吧。”

“我还在考虑中......”

“我更喜欢那副《白雪公主》【4】,应该是她得到毒梳子的那段。”莫拉索也带着妻子玛丽安娜参加了画展,站在一旁说道,“画面设计很不错,白雪公主竟然毫无心机,实在太善良了......亲爱的,你呢?”

“我?”玛丽安娜抱着心爱的猫,向左手边走了两步,“我当然喜欢这幅,《伯爵夫人的背影》【5】,还是得感谢汉斯先生在百忙之中为我作画。”

“夫人身姿绰约,又是伊丽莎白皇后的亲妹妹,能为您作画可是我的福气。”汉斯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下次还请让我画下您的正脸肖像,这样的美貌不用画笔记录下来实在可惜。”

“下次有机会吧......”玛丽安娜看了眼自己的画像,很快就转移了视线,“如果去掉自己的加分项,我反而更喜欢这一幅。”

她看中的是一幅“算不得多精致”的油画,周围景物都用色块做了涂抹,和学院派的作风完全不同。【6】

画中是位穿着白色连衣裙芭蕾舞者,正穿越布景跃入舞台中央,摆出单脚翘起的美妙姿势。系在她脖颈上的黑色缎带轻盈飞舞,灵动感跃然纸上。

“舞者确实漂亮,动作优雅柔美,只是周围的布景太过粗糙了。”

“这种画法太过出挑,和学院派大相径庭啊。”

“我可不想被人分类进什么学院派、新古典派、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派,每个人作画方法不同,为什么一定要分派?”汉斯解释道,“何况我当初就是追崇学院派的维也纳美术学院退学的,理由竟然是缺乏绘画天赋......”

“那群老古董,根本不懂得时代的变化。”

“墨守成规太可怕了,抹杀了太多的优秀画家。”

汉斯走近这幅油画,解释道:“这幅是我一个月前的尝试之作,主角是维也纳芭蕾舞团首席——碧翠丝·克里斯托弗,她的笑容绝对是城堡剧院一绝。我选用了更写实更突出某一动作定格画面的作画方法,尽量凸显出主角的存在感。”

这时他默默看向了远处的拉斯洛:“不过此画已经名花有主了。”

“原来是这样。”

玛丽安娜一点就透,看着画像中主角背后模糊的黑影就懂了:“刚才的《淑女图》就是拉斯洛先生送给女儿纳雅的礼物【7】,加上这一幅,他今天可真是破费了。”

一旁的贝格特对那幅《淑女图》念念不忘,回道:“可不止,拉斯洛先生这次共买了三幅。”

“还有一幅?”

“嗯。”

汉斯抬头看了眼半空中的挂灯,又回想起那令人局促不安的手术室灯光,思考良久后说道:“如果硬要加个名字的话,应该叫《卡维医生的临床课》吧。”

在一般人几乎没办法接触名画的年代,一副优秀作品能对人心造成多大的影响,恐怕是早已习惯大量视觉刺激的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卡维也是如此。

虽然贝格特一直强调汉斯的油画有多么天马行空、震撼人心,可他就是提不起兴趣。就算他当初接受了汉斯的绘画要求,成为了他肖像画中的一员,也很难感受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唯一让他记忆犹新的,就是手术结束后仍被要求站了半小时所导致的肌肉酸胀感。

对卡维来说,艺术不艺术没有什么所谓,钱也只是自己生活和后续工作的必需品,真正对自己有意义的还是手术。与其和一群上流社会的精英们谈天说地,聊艺术谈生意,还不如在闲暇时多看看书。

在深度学习了那本《人体解剖》教材后,卡维又和伊格纳茨做了许多交流。

他更擅长创伤急救,对普外、骨外、胸外都能应对得不错。但在碰到整容和耳鼻喉、眼科、口腔相关的内容时,虽然学过不少新术式,但总没有真正经过手的医生那般有底气。

卡维知道自己的外科技术虽然够精细,但在许多方面仍然有上升空间。

坐着吃老本是不行的,他还需要增加一些手术的创造力和当代手术的阅历。

这种创造力其实就和艺术差不多,窝在家里死命想恐怕永远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候还是需要放空脑子,出去多走走,看看沿街的风景,看看走在路上的行人和马车,然后再看看手术剧场里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手术。

比如今天,手术剧场的排单就显得颇为精彩。

“四点的奥尔吉和希尔斯要做剖宫产?”卡维看着剧场的节目牌,有些惊讶,“接下去七点是瓦特曼老师的上颚切除术,九点还是他的下眼睑下垂矫正术......我都要,还有没有票子?”

售票员白了卡维一眼:“有啊。”

“我都要第一排的。”卡维掏了口袋,“多少钱?”

“剖宫产只有第二排的,260克朗。瓦特曼医生的上颚切除术是第三排,230克朗。下眼睑矫正术便宜些,第一排也只要150克朗。”

这可比卡维当初那台剖宫产要便宜得多。

其实也是物以稀为贵,自从那次剖宫产演出结束后,之后的几台剖宫产就再也没有卖出过这么高的价格。而在市立总医院和河畔剧院分家之后,剧院少了一大笔收入,而医院的门票售价也便宜了许多。

看似是双输的局面,但少了剧院的分成,医院的收入反而增加了一些。最近又在和两家医学院合作“临床教学”的内容,收入并不低,卡维那幅画就是在第一堂课上完成的。

售票员看着他在那儿点钱,淡淡地说道:“要是你还能留在剧院做手术,也没必要付这笔钱了,和这儿签约的医生每个月都能在剧院免费看4台手术。”

卡维笑了笑,把钱送进了窗口:“钱无所谓,给,640克朗。”

市立总医院的离开不仅影响到了剧院的营收,连这些底层售票员的日子也不好过,当初为了一台手术成功而疯狂的场面再也没出现过。

对卡维来说,不管医院赚多赚少,也不管剧院能不能活下去都和自己无关,把手术送进医院就是值得高兴的进步。

而身后的售票员也算得上是时代进步下的牺牲品。

当初卡维和院长就剖宫产门票分成一事有过讨论,只要维也纳完成一例成功剖宫产,他的分成就要降低1%。现在一个月过去了,这个百分比仍然高达47%。

这3%中,有两例来自伊格纳茨,一例来自瓦特曼,其余的医生都以失败告终,其中就包括了奥尔吉。

奥尔吉在两周前拆线,一周前尝试做了一台剖宫产,手术中突发大出血,只能临时选择切除子宫。可惜整个手术的进展太过缓慢,产妇没能撑过大出血,最后死在了手术台上。

而相对的,在这一个月里,卡维又陆续完成了5例剖宫产,全部成功。其中有1例也是前置胎盘,危险程度虽然不及布伦达,但也出了超过800ml的鲜血,最后在自体输血下转危为安。

这种鲜明对比,让卡维的病人激增。

格雷兹医院并没有太多捐款和外来投资投入,收入有相当一部分来自病人的口袋。所以奥尔吉、希尔斯这个外科医生组合必须尽快学会剖宫产,把病源再抢回去。

经过了一周的准备,他们又花钱找了一位愿意接受手术的产妇。

“她就是今天的产妇?”卡维也算熟门熟路,先去了一趟准备室探探风,“前置胎盘?”

“对。”奥尔吉正在准备消毒用品,“卡维医生可是大忙人,怎么有空来这儿看手术了?”

卡维看着产妇的肚子,还是觉得应该奉劝一句:“奥尔吉医生,柠檬酸钠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严格按照你之前用的比例。”

“输液瓶呢?”

“也准备好了。”希尔斯正在一旁准备补液,“里面的液体用的也是你之前说过的‘0.9%生理盐水’,我们还特地做了预加热准备,温度控制在了30度左右。”

“纱布?”

“连手套我们也已经准备好了。”旁边的二助洛卡德说道,“还有你之前说的石炭酸和酒精,我们都有,待会儿都会按照你严格要求的顺序用在她的身上。”

看着完备的手术用品,卡维皱起了眉头:“那为什么上一台剖宫产会失败?”

在病人面前说手术失败是件特别晦气的事儿,要是换成别人恐怕已经被门卫赶走了。但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卡维,现代剖宫产创始人,手里捏着100%的手术成功率,质问自带底气。

何况他这次来就是劝病人放弃的。

奥尔吉有着丰富的临床手术经验,但现在也必须得耐着性子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进入子宫时碰到了胎盘边缘,造成了大出血。”

“当时没做自体输血?”

“人手不够,配合也有点问题。”希尔斯说道,“不过这一周我们已经练习了很多次,又增加了两名护士和一名助产士,配合绝不会有问题。”

卡维知道接下去自己说的话会引来异议,但他还是想要试试。

谁知刚要开口,就被希尔斯堵了嘴:“病人是格雷兹医院的,手术也是奥尔吉老师和我们的,我们希望你能给我们最起码的尊重。”

话到了这个份上,卡维也没什么好多说的:“那就先提前预祝你们手术成功。”

134.复制手术 人不是机器,会有许多缺点,主刀想要拥有机器般的精细度就得用经年累月的熟练度来弥补。

人不是机器,也会有许多优点,手术中会遇到相当多的突发情况,再加上每个病人各不相同,每个指标所带来的各种危急处理就非常吃手术团队的配合和主刀的决策能力。

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不断做手术实操练出来的。

现代外科医疗有一套还算完整的练习体系,从医学生实习开始起步,进入规培,再专培,然后正式进入手术团队,最后成为真正的主刀医生。

现实的结果肯定有差异,但书面上的规定都一样,每一步都有既定目标。在完成这些计划时也总会有上级医生陪在身边,帮忙指导和教学。【1】

这只是一个专科外科医生成长的单条训练线,用来训练已有的或者已经成熟的基础技术和手术术式。

当某位主刀医生想要在同种病人身上尝试一些全新的手术方式时,开展前都需要通过手术视频和互相之间的交流来学习。

如果他还想把这种尝试踏入一个全新的领域,单靠观看视频和简单的语言交流恐怕还不足以让医生拥有动刀的自信,这时往往需要进修学习来增加临床经验。

下级医院去上级医院进修,上级医院就去已经开展了这些新术式新领域的医院进修。当然也有胆子够大不进修就上台的,理论知识都知道,职称也够,但手里的活却是稀巴烂,这就属于不负责任的摆烂范畴了。

奥尔吉肯定不能称之为摆烂,刀伤枪伤才好大半个月就上台,已经说明了他的目标在于尽快搞定剖宫产。希尔斯也不能称之为摆烂,能摆脱伊格纳茨从另一家医院重新开始,也说明了他的目标在于想用独立主刀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这些都是主因,次因却都逃不过一个“名”字。

他们需要这个“名”来为自己正名,同时也能为医院招揽许多生意,而病人就是成名的工具。如果失败了,那就牺牲掉换下一个。

在19世纪毫无章法的医疗环境下,这一做法很普遍,其实伊格纳茨和瓦特曼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他们的身后有卡位做助手,手术顺利,而格雷兹医院的两位没有,手术失败。

这次卡维也想像依葫芦画瓢,能教一个是一个。

但因为“名”,奥尔吉不可能放下几十年的经验和地位,低声下气地去找卡维做所谓的“进修”。就算卡维让出主刀位置,他也觉得每一步都得按对方的要求来很别扭。

希尔斯好不容易得到现在的地位,要是让卡维横插一脚,他又会被逼到二助位置,比吃回头草还恶心。

上面是医院给的压力,下面则是两人内心的坚持,得到这样的结果也就不难理解了。

卡维也知道技不如人的感觉,这时候强行去劝肯定会起反效果,甚至还会引火烧身。既然别人态度坚决,他就只能坐上观众席慢慢看,趁机会多收集些操作上的错误。

等手术结束后,将它们一并写进剖宫产的手术要点中,进而改变剖宫产高死亡率的现状。

......

剖宫产本来是个非常吸金的节目,过程复杂、危险度爆表、手术过程也是快进快出,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在被卡维树立标杆后本来还能带来更多的观众,可市立总医院突然来了出釜底抽薪,剧院没办法只能放手。

本以为可以靠底气维持原来的市场,但这一进一出,少的不只是收入,还有那些为剖宫产而来的观众。同样是剖宫产,市里总医院的剧场里人满为患,而这儿却要冷清许多。

四点,主持人准时入场。

“emmm......好像没有女士光临,那就先生们下午好,今天即将上台表演的是维也纳极为著名的精英外科团队。”

主持人依然穿着一袭暗红色外衣,将即将登场的医生们包装得光鲜亮丽:“团队成员都来自格雷兹医院,也都是能独当一面处理复杂手术的主刀医生。今天他们齐聚在近百盏油灯下,再次挑战,唯有天主恩赐才能完成的剖宫产手术。

当初卡维医生的余晖已然落幕,如今格雷兹医院的奥尔吉、希尔斯、洛卡德三位医生将延续辉煌,让我们有请三位医生登台......”

开场白显然经过了设计,不仅卡维听着觉得怪怪的,很多观众也觉得奇怪。什么叫天主恩赐才能完成?什么叫落幕?什么叫延续辉煌?

似乎每一句都在说卡维是靠运气才能走到今天,可他已经做了7台剖宫产,无一例失败。按他这么说的话,天主岂不是得天天都住在自己家里才行。

大家都是来看手术的,还不至于为了卡维去吐槽一个主持人,何况观众席上也没多少人记得他。

三位医生推开大门陆续走进会场,同时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支4人小团队,负责搬运手术器械和一大堆需要运用的瓶瓶罐罐。

奥尔吉走到观众席前,微微颔首:“今天手术的病人是位城郊的农妇,22岁,第一次生产。因为在一个月前就有比较明显的yd流血,我们断定她是前置胎盘,需要手术取胎。

两天前,她的yd流血明显增多,医院便派了专车把她带来了格雷兹医院接受手术......”

说话间,剧院的两名护工把产妇推进了剧场。

和卡维当时一样,产妇手上挂着吊瓶,里面已经注入了500ml的生理盐水。而手术台也被奥尔吉设定成了头高脚低,为手术中可能出现的大出血做准备。

这些都做得不错,唯一不同的就是围在手术台边上的人。

对于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眼前螺旋上升的手术剧场和三十多位穿着整齐划一的黑色外套绅士,以及鼻尖感受到的消毒水气味都让她相当紧张。

“手术很快就结束了。”奥尔吉开口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笑着对她说道,“感觉就像睡了一觉而已,醒来就能看到孩子,没什么可紧张的。”

妇人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拉着奥尔吉的手,微微点头:“你们答应过我一定能保住孩子的?!”

“我发誓,一定可以......”

奥尔吉安慰了她一句开始介绍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我们这次还是秉持卡维医生所主张的消毒规范,由石炭酸、酒精先行处理她的腹部皮肤,用消毒水清洗我们手上的橡胶手套,然后再进行手术操作。”

奥尔吉看向一旁的护士,黑色面罩盖上了农妇的口鼻,缓缓漫出的乙醚蒸气经橡皮管道钻进呼吸道,然后弥散入血。很快麻醉就有了反应,先是咳嗽,然后唾液增多,农妇开始不停吞咽,再然后轻微的呕吐开始出现。

“拿毛巾来。”奥尔吉把她的脑袋摆向一边,“这些都是乙醚麻醉的副反应,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就好了,好了......”

护士轻轻拍了拍农妇的脸:“乙醚起效了。”

“这边消毒也完成了。”

奥尔吉看了眼观众席上的卡维,戴上了手套:“手术现在开始,手术刀。”

考虑农妇是前置胎盘,手术切口没有选择卡维后几场一直在用的腹部下切口,还是按照最早的经腹直肌切口进入腹腔。奥尔吉毕竟有几十年的临床经验,手法老练,从纱布着色来看,进入腹腔的出血并不多。

“切开腹膜,我们进入了......”

话只说了一大半,奥尔吉眼前的腹腔内景象就逼着他把最后的尾巴给吞进了肚子里:“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就是卡维医生上次遇到的胎盘植入吧。”

还是熟悉的一大团红黑色血管,盘根错节地布满在了子宫壁上。

“范围5*6,或许还要比那天再大一些。”奥尔吉用手指大致测量了植入范围,然后说道,“拿阻断带来。”

一根宽3cm,长半米的纱布条被安放在了子宫下段,结扎压迫阻断子宫血流进入。但这些肯定还不够,为了输血还得做好收集血液的准备工作:“吸引器和接血盆都准备好,广口瓶打开,准备好抗凝剂。”

洛卡德和另一位助手早已准备在手术台两侧,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上前处理汹涌而出的血液。而另一头助产士就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只要进入子宫她就会上前帮忙取胎。

为此他们已经练习了上百次,每个人都有自信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但病人的身体千变万化,手术现场的局势也是千变万化,他们真正能依靠的除了练习外还有主刀的决策力。

奥尔吉的手术刀就和卡维当时一样,避开了植入区。为了能取胎方便,他在子宫体上做了一个长形的纵切口,高度直达子宫底,长度也超过了10cm。

卡维还是第一次以观众视角去看别人的剖宫产手术。

奥尔吉也算“听话”,入腹前的消毒和准备工作都做得不错,但这个子宫切入点选得有点牵强。卡维知道他想增加取胎的容错率,也能靠这种纵行切口避开胎盘的覆盖,至少也能碰到胎盘边缘,只需剥离就能有足够的空间,而不需要直接切开胎盘。

这种长形纵行切口也有弊端,恢复本来就要差些,如果将来再要怀孕就会有相当大的风险。

但真正让卡维觉得奇怪的还是农妇的胎盘植入。

胎盘植入发病率并不高,但在短短的一个月内接连出现了两位植入产妇,这不得不让卡维联想到刚顺利出院没多久的布伦达。

“出血了,快接血!”一声大吼将卡维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此时奥尔吉的手术刀已经切开了子宫,大量羊水混杂着胎粪和血液一起涌出子宫。紧跟着胎头暴露,助产士上前,一手掏进子宫内,垫出抬头,两手轻轻一拉:“孩子出来了!”

场上响起了不小的掌声,算是对手术前半段成功的一种肯定。

接下去才是真正惊心动魄的时候。

“这盆带有羊水的不要了,直接换个盆接血。”奥尔吉开始探查手里的子宫内壁,“来,先给我纱布,我要做些压迫。”

“给。”

黄白色的布条进去没多久就成了红色:“......再给我纱布”

“......”

“再给我一点,多一点!”

“......”

纱布被不断塞进了农妇的子宫内,可出血依然在进行中,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奥尔吉知道这就是极限了,便让洛卡德找到了刚从药厂定制来的催产素:“整整50克朗一瓶,比药铺的万灵药还管用的真正救命药......把它全打进子宫肌肉层。”

一支、两支、三支,催产素被不停地注入农妇的身体中,可子宫仍然纹丝不动。

“胎盘!”

忽然台上猛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然后快速消失在所有人耳中。奥尔吉意识到自己忘了剖宫产重要的过程,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取胎第一,取胎盘第二,没有取干净就不能做下一步止血,因为根本止不住。

“......要取胎盘!”

奥尔吉压住了自己的好胜心,还是依刚才台上说的为准:“把手术台的位置互换,接血盆的血怎么样了?”

“已经快700ml了。”

奥尔吉用手慢慢剥离着植入宫体内的胎盘组织,一边说道:“准备开始自体输血。”

不需要奥尔吉说输血过程,两位护士就已经按照最标准的方法进行血液抗凝和过滤。而一旁的输液瓶也被取下,准备用新鲜的不凝血替换掉原来的生理盐水。

或许奥尔吉的处理还有些粗糙,或许团队之间的配合还有待加强,但现场的手术情况似乎都在按照卡维之前的步调进行着。

卡维也希望手术能顺利进行,这样维也纳也能多一个处理剖宫产的主刀医生,自己不至于成为“产科圣手”。做了那么多剖宫产,实在做吐了。

可伟大的天主似乎在和所有人开着玩笑。

胎盘的剥离工作刚接近尾声,眼看就要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可能是奥尔吉太过兴奋,也可能是他太过专注于农妇的失血情况,手指上用力过猛,噗嗤一声直接捅穿了胎盘植入过深的子宫壁。

135.接盘侠(1) 胎盘植入的那部分子宫壁非常薄,如果穿透肌层,进入最外的浆膜层,那子宫就像锈穿了的铁锅,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因为植入区域只剩一层皮,就算勉强留着将来也是子宫破裂的巨大威胁,必须整块切掉。可切掉后再做缝合的张力非常高,而且整个过程出血严重,操作困难,在现代都留不得,更别说缺医少药的19世纪了。

布伦达当时的植入恰巧停在了肌层内,卡维剥离手法刚中带柔,最后保留下了部分肌层还可以做剥离面的缝合。

现在这位农妇的子宫壁竟然能被手指戳破,这不仅仅是穿透肌肉层那么简单,说不定浆膜层也透得差不多了。这种情况应该一开始就果断放弃子宫,现在即使做好了子宫下段的血流阻断,出血一样迅猛。

刚才配合还很不错的团队,因为一次失误彻底乱了套。

所有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呆呆地看着肚子外那个破了洞的子宫。然后又齐刷刷地把所有视线都汇集在了“始作俑者”奥尔吉的身上,不知该怎么办。

“纱布!快给我纱布!!!”

奥尔吉也被自己指尖的落空感吓了一跳,看着眼前涌出的鲜血有些慌乱。

好在多年主刀的经验让他反应够快,没有急着拔掉手指,而是顺势夹紧虎口,扣死了周围的子宫壁:“上面的子宫体也压紧,继续打催产素,希尔斯,你来缝合子宫两侧的血管!”

一块块纱布被压进了内层的剥离面,洛卡德直接爬上手术台,蹲着身子,用两手捏紧宫体。

只要能快速结扎掉子宫两侧的动脉,出血量就会像卡维手术时那样锐减,到时候再判断是切掉子宫还是做保留。

但希尔斯并没有真正做过子宫动脉缝扎,一切的操作都是在尸体上完成的。他没有懈怠练习,可尸体的器官组织和活人的完全不同,正常人体器官和正在大出血的又有许多不同,而解剖室里的氛围和手术剧场内的就更不同了。

在这种情况下,希尔斯看着眼前一片血红,连找到那根子宫动脉都非常困难。

不过在巨大的压力下,希尔斯还是稳住了心态。手里的针线在半空中顿了顿,另一手摸到子宫一侧有弹性的组织,在无法明确这里就是血管的情况下,还是果断把针扎了进去。

靠着动脉血管的弹性和极其轻微的搏动,子宫动脉的位置还是被他猜对了。

缝扎血管需要针尖穿透整块组织,绕过血管后在正面做结扎,只要能找准位置,后面的操作都是基本功,对希尔斯没太大难度。先是靠近他的右侧,然后是左侧,两处缝扎都完成得非常漂亮。

奥尔吉总算松了口气:“刚才因为我没有收住手上的力气,导致子宫壁出现破口,造成大量出血。不过幸运的是希尔斯医生已经连续缝扎了子宫两侧的动脉,子宫内也有大量纱布压塞,现在出血基本止住了。”

这话不假,子宫动脉上行支刚被扎闭,子宫内的出血就停止了。创面在纱布吸收下变得非常干净,源源不断的自体输血也基本稳住了农妇的心率。

奥尔吉重新审视了子宫状况。

现在已经取出了胎儿,血也已经止住,唯一的麻烦就在于子宫上的破口。是冒险做缝合?还是直接舍弃不用,做切除?

奥尔吉肯定希望完美结束这台剖宫产,这样就能提升自己和所在医院在民众眼里的前置胎盘处理能力。希尔斯更不用多说,他就是奔着保子宫来的,一旦切掉子宫,这台手术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考虑到产妇还很年轻,没有子宫也就丧失了怀孕的能力,太可惜了。”奥尔吉对观众说道,“子宫还没有完全收缩,破口其实不算大,我先尝试缝合子宫肌层。给我钳子和缝合针......”

卡维就坐在观众席上。

对于刚才三人的配合和决策很满意,这个年代甚至都没有手术团队的概念,能有他们这样的行动力已经相当不错了,从所有人的动作中也能看出每一步都有练习的影子。

尤其刚才希尔斯的动脉缝扎,除了寻找位置慢了些以外,之后都行云流水。

之前可以说应对得当,比第一次上剖宫产的伊格纳茨都要熟练,只是最后的决策,卡维并不满意。

子宫破口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失去了缝合的基础。

放在现代或许会挣扎一下做缝合,但在19世纪,缝合线并不牢固,勉强对合上的缝合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裂开。即使手术中缝上了,术后还要面对多次腹腔按压,不然恶露排不干净会继发严重感染,整台手术都会变成无用功。

综合这些因素,还是直接切掉省事。

不过这些考虑完全是基于卡维个人的能力而得出的结论,现在在手术台上的并不是他,而是奥尔吉。

卡维所在的急诊外科处理最多的就是腹腔和四肢外伤,盆腔作为腹腔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虽然所含脏器不多,但各个组织间隙的解剖学关系复杂,手术一定要注意各种小技巧。

子宫切除是妇产科的重要术式,同样也是急诊外经常需要面对的术式。

遇到子宫附件有损伤的病人时,卡维会叫上产科医生合作一起处理,久而久之也就学会了许多妇科的盆底手术。

因为了解懂得这些手术,也因为见过太多的同类手术,所以卡维很清楚子宫切除并不容易。不是单纯用“分离”、“切除”两个词就能概括的,其中的坑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清楚。

所以,奥尔吉并不是选择了一条难走的路,而是不管选哪条路都很难走。

“又崩线了......”

奥尔吉看着手里断开的缝合线,有些绝望:“切口处进针缝合了太多次,肌肉层没办法再承受再次进针了。如果做切口修剪,张力只会更大,缝合线也不够牢固......看来子宫......”

这是他考虑再三后做出的决定,显然和团队最初的目标相去甚远。

每个人脸上都失去了胜利前的光彩,走得近些甚至能听到好几处叹息声。

当然最不愿意的还是希尔斯:“奥尔吉老师,缝合线不够牢固,我们可以选择银线。切口稍稍做些修剪,再做一次缝合吧,她只有22岁啊!”

“没用的。”奥尔吉从护士手里接过了手术刀,“银线虽然强韧,但同时也更容易切割子宫壁。就算缝合上了,一松手还是会造成二次伤害。”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能肯定术后就不会裂开?”

奥尔吉无视了他的建议,反问了一句后,见希尔斯还想说什么,直接说道:“我是主刀我说了算,切除子宫吧。虽然我们的手术失败了,但她本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前置胎盘是个非常麻烦的产科大问题。

住在市郊农村的农妇根本没有医学概念,也不会理会yd的少量流血。就算真察觉到身体有问题,也是找当地的小诊所做处理,根本没可能花一大笔钱进城去找产科医生。

路上的路费和住院费也足够乡下人开销好一阵的了。

按照前置胎盘的发展,这位农妇很有可能在临产时出现难以遏制的大出血,最后死在自家的床上,孩子能不能活也是个未知数。

格雷兹医院这次地毯式搜索,算是给了她一根救命稻草。奥尔吉不仅答应她会保下孩子,免去了所有费用,还愿意在手术完成后支付给她全家一笔钱做酬劳,何乐而不为呢。

希尔斯很失望,但还是接受了奥尔吉的决定:“给我钩子。”

“子宫切除术需要做好周围组织的分离工作,这需要一些时间。”奥尔吉先交代了自己的手术步骤,“我会按照经典的切除顺序,依次切断子宫圆韧带、离断两侧的附件、处理其余的子宫血管、最后离断yd。”

奥尔吉的优势是男科,对于子宫的认识还停留在剖宫产。虽然在反复练习中也有做过子宫切除,但因为尸体数量的限制,对于子宫周围的解剖结构并不熟悉。

“我们先翻找子宫两侧的圆韧带,因为里面有血管,所以需要先两侧钳夹,然后切断再缝扎......”

他说着切除圆韧带的过程,可动作并没有刚才那么麻利,寻找圆韧带花了不少时间。【1】

接下去按照子宫切除的顺序,还需要找到并切开子宫两侧的输卵管峡部和卵巢固有韧带【2】。但对奥尔吉来说,这些区域叫什么并不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把子宫周围的组织全部切干净才是最重要的。

这种粗糙的做法很快就起了反作用。

”出血了,给我纱布。“

奥尔吉在切开卵巢韧带的时候,没有充分做游离,因为组织太多,鸦喙钳的钳夹能力进一步下降。卵巢固有韧带越靠近子宫,血供越充足,出血也越多,就算夹闭了子宫动脉也没有完全阻止出血。

“老师,手术有点久了。”

“我知道。”

奥尔吉缝扎着手里的韧带,继续说道:“切开卵巢韧带,然后继续切开输卵管,这里需要做好结扎。然后我们继续往另一侧翻找,重复刚才的步骤......”

卡维看着这个分离切开的过程直摇头。

子宫上方的周围组织分界明显,很容易看清,分离起来也不难。奥尔吉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好,子宫下方复杂的盆底组织只会难处理。

“上方的固定韧带已经切割完毕。”奥尔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遇到的麻烦,看着眼前已经脱开一半的子宫松了口气,“接下去我们先离断子宫周围的韧带。”【3】

卡维听着他这番话,马上意识到这个顺序明显错了,连忙问道:“不应该先处理子宫两边的血管么?”

奥尔吉不紧不慢地处理着韧带,边做边说道:“刚才希尔斯医生已经结扎了两侧动脉上行支,大部分血流已经被阻断,待会儿只需要带着其余组织一起离断外侧总动脉就行,没必要急着先做处理。”

卡维愣愣地听着他胡说八道,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奥尔吉又要起了纱布:“给我纱布,有出血点。”

还是之前做分离的老问题,奥尔吉没有充分游离韧带周围的组织,鸦喙钳钳夹无力,切割前根本没办法彻底阻断血流。

“手术中出血并不多,我已经一一做了处理。”奥尔吉可没见过卡维的子宫切除术,所以对自己的表现还很满意,“现在子宫已经大半游离了出来,接下去要处理的是盆底下部。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切断子宫血管。”

子宫血管的处理是个麻烦,因为很容易损伤周围组织,卡维还想看他如何操作。

可动脉周围远比刚才的韧带纤细得多,阻断切割起来也方便,所以还没等他看清,血管已经处理完毕了。

“残端没有出血,很完美。”奥尔吉称赞了自己一句,两手继续向下,“我们需要把子宫下段完全分离出来,切断宫颈周围的间隙组织。主要的麻烦还在于子宫前方的膀胱,给我剪刀。”

接过剪刀,他开始在洛卡德和希尔斯的帮助下向胜利做冲锋。

然而才刚开始分离膀胱腹膜反折【4】,一旁的希尔斯忽然发现了些不太寻常的地方:“奥尔吉老师,腹腔里好像还有渗血!”

“渗血?”

奥尔吉对自己的缝扎技术非常自信,连忙否认道:“不可能,我的缝扎非常牢固,不可能有渗血。”

“可下面确实有血......”希尔斯从旁边拿了块干净的纱布往里塞了塞,布片上很快印了一大滩淡红色“血迹”,“这好像不是血,颜色不对。”

奥尔吉手里捏着子宫下段,还想低头去看个究竟,完全没想到自己的手术刀还顶着膀胱。

他身子微微一侧,只是不小心的一滑,手术刀刃切进了膀胱腹膜反折,一股清亮的淡黄色液体涌进了鲜红的腹腔视野。

膀胱破了!

------题外话------

病人固然可惜,但也不能过分苛责这几位医生。因为就算到了21世纪,国内也有许多剖宫产出事的,对于胎盘植入准备不足很有可能出大事,而当时甚至都没有这些概念。

136.接盘侠(2) 凡事都有利弊,也有它的时代局限性。

奥尔吉和他的团队确实做了不少准备,将卡维展现的剖宫产手术过程完整拆解开后,在尸体上做了反复练习。如果没有那么严重的胎盘植入,这台手术就算粗糙了些,也应该能获得成功。

可惜的是,胎盘植入这个不确定因素所带来的问题一步步影响着手术走向。外科成王败寇,子宫切除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可以宣告失败了。

两个月前要是看到这样的子宫切除术,卡维或许会在心里暗骂一句草菅人命。

可现在他已经转变了心态,以现代视角所呈现出的“失败”,放在19世纪蛮荒未开的医疗环境里却更像是一种对未知的拓荒。

手术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成功而瞬间遍地开花,没有这些人的拓荒和产妇的牺牲,也就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剖宫产,因为成功都是建立在千百次失败上的。

“子宫下方的膀胱破了......也许不仅是膀胱破了,可能刚才在处理其他部位的分离时也碰到了些别的东西。”

奥尔吉有一肚子的借口,但在失败面前还是没能说出口:“现在腹腔内的结构已经变得混乱不堪,血液尿液混在了一起,视野模糊不清......我不得不宣布手术失败。

我知道作为一名外科医生,在病人没有咽气前就不该认输,但我清楚自己的极限,也希望能尽量救下她的性命。所以,如果观众席上的诸位,谁有把握能做好这例膀胱修补的话,我愿意让出主刀的位置。”

以奥尔吉的地位,让台等同于承认自己技艺不精,是极为丢脸的事。

“奥尔吉,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如果你能做修复的话......”

发话的科里戈医生马上打断了他:“别别别,你一直做泌尿方面的手术都搞不定,我一个搞整容的怎么可能处理得了这种手术。”

观众席上确实有不少医生,其中也不乏有子宫切除术能力和经验的。先后有三位医生下场想要帮忙的,但在看了腹腔的情况后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说一句“无能为力”后离开了手术区域。

他们没有选择接手,已经明示了手术的难度。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复杂的盆腔手术,要做的事情太多,病人肯定撑不了那么久的。”

“解剖结构乱做了一团,恕我眼拙,实在不知该如何做修补。”

“这种情况恐怕难了......”

事到如今,奥尔吉只能再次把视线移向卡维:“卡维医生,腹腔手术你最在行,可否......”

“我先看了再说吧。”

卡维应了奥尔吉的邀请下了观众席,难得当了回接盘侠。

情况要比他料想的糟得多,观众席的距离确实影响到了他对手术的观察。

现在脏器撕裂是板上钉钉的,刀口就明晃晃地摆在所有人眼前,还能看到周围在慢慢渗血。但这位置却不像是常规意义上的膀胱,周围结缔组织丛生,让经验丰富的卡维一瞬间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现在视野内满是血尿的混合物,奥尔吉、希尔斯都有些手足无措,只有吸引器还在洛卡德的手里不停抽离液体。从组织间隙中液平波纹来看,尿液似乎仍在源源不断注入腹腔,量不多,速度也很慢,但卡维能看得出来。

这种情况不只是膀胱受损,可能在做子宫血管分离的时候,输尿管也断了。【1】

腹腔脏器的修补对他们来说本就非常困难,加上视野不清,输尿管离断,旁边还有子宫这个累赘,操作难度陡然上升。奥尔吉勇于让台精神可嘉,但也是无奈之举,因为这就是个烂摊子,他没可能昧着良心直接关腹。

“奥尔吉医生,你们尽力了。”

卡维戴上清洗好的橡胶手套,翻了翻乱糟糟的腹腔,说了一句公道话:“我说的是事实,不是在安慰你们,产妇这样的盆腔情况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

剖宫产时涨大的子宫在视觉上掩盖了农妇严重的盆腔黏连,待子宫回缩后,黏连带来的问题就全显现了出来。丛生的结缔组织覆盖在子宫附件周围,连韧带血管上也都被它们糊弄成了一团粉红,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黏连太严重了,盘子不好接啊。

卡维要接手就要做得漂亮,扫了眼手术区,找到了两个眼生的年轻人:“谁有空,去帮我拿点东西过来。”

“让他去吧。”奥尔吉指着一个比卡维还要年轻些的孩子。

“去市立总医院手术剧场的准备室,找到我上周刚拿去的器械箱。”卡维说道,“把整个箱子都搬来,里面有我需要的东西。如果别人问起来,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好。”

......

接盘就得有接盘的样子,现在病人成了自己的,卡维在脑海里给现在的腹腔内各个区域的危险系数做了个简单的排列。

论危险,最麻烦的还是子宫,因为这颗定时炸弹不拿走,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出血。而输尿管、膀胱破了出血有限,输尿管里的尿液很干净,膀胱里的虽然容易受到污染,但对比起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所以首要麻烦还是子宫。

“现在我是主刀。”卡维看了眼面前的奥尔吉,又看了看希尔斯和洛卡德,见没人反驳,便对观众席说道,“考虑到子宫继续出血的可能性,我决定先把子宫切除术做完。”

说完,他接过钩子,一一帮他们找到压开的位置,充分暴露出了子宫宫颈和膀胱的间隙。

“子宫下段因为没有腹膜遮盖,造成了膀胱与子宫间形成腹膜陷凹。此处皱褶腹膜与子宫颈有疏松粘连,只有找准膀胱筋膜与宫颈筋膜的间隙,才能分离出膀胱。”

卡维说着妇产手术中的一个重要知识点,也是手术成败的关键因素:“因为这位产妇盆腔黏连严重,寻找分离层次非常困难。这时候需要一些小技巧,可以通过下推膀胱已经观察分离面的出血来判断所找的位置是否正确。

如果分离层次正确,则不会出血或极少出血,且分离处的表面光滑,膀胱也很容易向下推移。如果错误的话,分离面肯定进入膀胱或者子宫肌层,出血量大,且膀胱难以推动......”【2】

那些想要真正学到技巧的观众,纷纷离席走到了手术区域周围。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重点,每一个操作都足以让所有人都凝神观看。

裂开了一个破口的膀胱被卡维边分离边下推,慢慢分离了出来。紧接着他用手指摸到了宫颈,确定了切割分离的水平线:“刚才奥尔吉医生已经处理过了子宫周围的韧带,切割得......还不错。”

卡维又把整个子宫周围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开始做最后切割:“手术刀,我们直接切开yd穹窿,取出子宫。”

上台不到10分钟,给奥尔吉团队带来巨大麻烦的子宫就被取出了腹腔。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轻松,不仅处理干净,出血也非常少,同样的操作在卡维手里就显得驾轻就熟。

看的人是轻松了,卡维可轻松不起来:“接下去每三分钟报一次心率,如果心率、呼吸有明显的变化,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护士被他安排在了病人身边,戴着听诊器不停监测这两项生命体征:“知道了。”

子宫移除后,需要缝合好yd残端。操作不算难,先缝合最内的粘膜层,然后缝合残端前壁,最后用一整套连续缝合收尾。直到这时,卡维才宣布:“子宫切除术完成,接下去我们处理膀胱。”【3】

膀胱的破口非常明显,缝合也没多少难度。

但卡维却没急着动手:“那孩子怎么还没回来?”

“市立总医院离这儿不远,应该快了吧。”

“他不会为了省钱直接用跑的吧。”卡维等着器械箱,索性先去找两侧的输尿管,“刚才我就发现,奥尔吉医生在做子宫动脉缝扎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输尿管。”

“输尿管?”

“在子宫两侧,输尿管和动脉血管并行,在切除时非常容易受到损伤。”

奥尔吉看着早就黏连得不成样子的子宫,解释道:“当时考虑到麻醉时间,我就没做太精细的分离。而且就算做了分离,也很容易损伤吧,毕竟周围组织黏连太严重了。”

卡维也得承认,如果是自己上台也会头疼,腹腔外科怕的就是黏连导致的解剖结构显示不清。

但在困难面前,办法总是有的:“你可以用手指的触觉去判断动脉和输尿管,当然,这需要些经验。如果搞不清楚,就只能尽量靠近子宫峡部做结扎,离远了就很容易碰到输尿管。”

“那现在怎么办?”

奥尔吉的问题也是在场所有人的问题。

因为离断的输尿管要比血管软,流出的也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尿液。肾脏流出的尿液非常少,光靠这一点很难寻找到源头。再加上盆腔黏连严重,就算是卡维也很难在一团乱糟糟的组织里找到那根输尿管。【4】

“所以我才需要那个器械箱嘛。”卡维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再给她加点乙醚。”

就在护士给农妇再次用上乙醚麻醉的时候,手术剧场的大门被人推开:“医生,东西我带来了!”

“都拿来了?”

“嗯,拿来了。”

“打开箱子,左下角的盒子里有三瓶染料。找蓝色的,放进针筒,抽满1ml,我马上要用。”卡维边说,边伸手进入破了口的膀胱,找到离断处的输尿管口,“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

卡维小心翼翼地翻开膀胱,接过注射器,把一管蓝色染料慢慢打了进去。只见腹腔边的角落里慢慢流出了湛蓝色的染料,离断处在哪儿一目了然。

“缺口就在那儿!!!”

卡维丢下注射器,捏住了输尿管离断的位置:“找到位置就好办了,先把周围黏连组织分离干净,然后做输尿管缝合就行。膀胱的切口就先等一等,因为输尿管缝合后,还需要再打一次生理盐水判断缝合质量。”

染料的运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这种靠输尿管口反向打染料寻找离断位置的做法更是闻所未闻。

效果肯定立竿见影,因为这在现代也是非常好的操作方法,简单省力:“染料都是我经过筛选后留下的,对人体无害。”

“从没见过这么用的。”

“真是开了眼了。”

输尿管的缝合就是微缩版的肠道缝合,如此狭窄的管腔直接做缝合肯定不行,就算卡维有那种实力,19世纪的肠线也不会答应。他要做的就是在两头做好V字切口,然后借位错开缝合,这样就能保证缝合后管腔不至于进一步狭窄。

“在我箱子里再找一根铜管。”

“铜管?没看到有什么铜管啊......”

“就在最下面的小抽屉里,很细的那种。”卡维用剪刀给输尿管做了修剪,“看到没有?”

“看到了!!!”

“拿来,我要用。”

就在众人不知道这根铜管用来干嘛的时候,卡维就已经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它的两头塞进了离断的输尿管上下段中。

“卡维医生,为什么要用管子?”

“我只是在给输尿管做支撑。”卡维解释道,“输尿管太窄了,如果只是缝合,从外侧看上去好像很完美。但在愈合后,这些疤痕组织就会向内生长封堵住管腔,有时候甚至会像她的腹腔一样出现严重黏连。”

“一旦黏连就会造成尿液堵塞?”

“所以才需要用铜管做支撑!?”

“对,这样就可以避免黏连。”卡维把管子塞了进去,用缝合线开始做缝合,“如果管子向下脱落,就会进入膀胱,到时候可以用膀胱镜直接把它取出来。如果没有脱落,它的中空管道也可以让尿液流过,不会影响排尿。”

众人听完解释都忍不住给吸了一口氧气,给即将宕机的大脑充充电,这种做法实在太妙了!

137.世界外科的中心在伦巴第 晚上六点,安静的霍因茨街逐渐热闹了起来。

酒吧为客人们点起了蜡烛,阴影中那些低矮的楼房也都纷纷传出暧昧的灯光。

和那些晚饭后来光顾的年轻人不同,有位上了年岁的老头似乎刚完事儿,正准备悄悄离开这里。

他轻轻推开一栋楼的小门,鬼鬼祟祟地往外张望了两眼,见四处无人,便快速闪身而出。待关上房门,老头走下街沿,戴上黑帽,正了正领结,一手柱着手杖,一手提着黑箱,迈开步子向远处的大街走去。

顺着霍因茨街走上十多分钟,总算上了一辆马车。

“去湖畔剧院,快一点,我赶时间。”

马夫点点头,在心里想好路线,甩开长鞭,驾着马车就向目的地奔去。

以老头的身份和地位,他本不应该来这种地方。如果真有需要,他完全可以去找更高级的,也可以多花点钱要求上门服务。但他还是来了,一半是慕名,另一半可能就是所谓的好奇了。

老头回头透过玻璃窗还看了两眼刚离开的矮楼,余兴未尽。

但消遣归消遣,工作归工作,那么多年他早就给自己定下了规矩,消遣永远得为工作服务。

“工作工作......”

老头嘴里喊了两声,像是给自己下了暗示似的,把脑中的画面拨动到了自己接下去的工作:“先是左上颌骨切除术,然后是下睑下垂,一个需要新材料,另一个是新术式,都要仔细啊。”

他从黑色手提箱里找了把钳子和手术刀,开始快速模拟即将上台要做的手术。

“切开皮肤,分离筋膜,向上剥离肌肉,结扎血管,找到骨关节,切开分离,向左继续......”

老头又想起了病人刚来时的样子,满嘴的臭味,左上颌全是烂牙,还能抽出不少脓液,又是牙齿问题进而引起的上颌骨感染。之前下颌骨全切术的报告还历历在目,卡维的建议也历历在目,但结果恐怕大不一样了。

老头看向了在箱子里准备的各种器械,暗暗欣喜,这次就算全切也能保证病人的吃饭问题。

至于下一台下睑下垂修复,他也因为卡维的建议有了自己新的想法。

老头对手术充满了期待,不禁问道:“车夫,还有多久能到?”

“快了,前面直走拐两个弯就是了。”

“好好。”

......

此时卡维接盘的输尿管+膀胱修补术刚做完,整体而言还算成功。在依次缝合两处脏器后,后续做了反复多次的染料查漏也没发现问题。

卡维清洗完腹腔,把关腹和后续置入腹腔引流的工作交给了希尔斯和洛卡德,自己开始迎接周围同僚们的询问。

手术并不在他的预料中,临时上台略显仓促,如果可以的话,卡维其实不太希望使用铜管。因为没有上下极的支撑,这根光秃秃的金属管是否真的能按照自己意愿工作还得看后续恢复情况。

而更麻烦的还是它的质地太过坚硬,即使两头都经过了打磨,也难说一定不会造成二次损伤。

要是在现代,泌尿外科在修补输尿管时往往会使用更柔软的塑料制品,双j管。不仅能给予上段肾脏和下段膀胱足够的支撑,其本身也够纤细柔软,能起到支撑管腔的作用。【1】

现在橡胶塑料制品的发展远没有那么成熟,卡维能用的只有金属管。【2】

除开输尿管修补的不确定性,最让卡维头疼的还是农妇的盆腔情况。

腹腔黏连往往指向组织损伤,损伤产生的原因无非是物理性和感染性。比如外伤、手术、感染。农妇的身上没有疤痕,手术和外伤都不太可能,需要值得卡维注意的就是感染了。

因为生理结构不同,女性盆底很容易受到感染的影响。

在19世纪农村,只要感染不危及生命,女性就不太可能求医。就算真的找上医生,建议也往往是服用一些没用的草药或者毒药,结果反而更要命。

“诸位应该已经听说了我最近在研究产褥微生物,这种黏连盆腔应该就是被细菌感染所导致的。”卡维开始输出他的观点,“再加上经过了长时间裸露的外科手术,我对她术后切口的恢复情况持悲观态度。”

“可我们已经做足了消毒工作,难道还不行么?”

“不够,远远不够。”卡维说道,“微生物不是靠一些皮肤外的消毒工作就能完美杀灭的,还需要靠些别的办法。这种办法既要抑制他们的繁殖,还得保证不影响病人的健康。”

“什么办法?真有那么神奇的办法?”

卡维的制药能力基本为0,只能说个大概:“比如药物......”

“水银?ya片酊?还是其他草药?”

卡维摇摇头:“我尝试过很多办法,至少市立总医院现有的所有药物都没有这种效果。”

微生物实验已经在医学院实验室里开展,在结论发表之前,还是有许多人表示怀疑:“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手术切口溃烂都是感染造成的?”

“至少现有的实验支持我这种观点。”

“比尔罗特教授一直都认为细菌并不会对人体产生多少影响,对于你的实验他也觉得需要先解决微生物自体变形变性的因素。”

卡维的微生物实验并不难做,只是遇到了些阻力,比如这位出现在别人嘴里的比尔罗特教授。三周前刚从瑞士苏黎世回国,直接被聘为了外科学院的副院长。

这是一位观点非常奇特的家伙。

他一方面将手术后切口溃烂命名为“创伤性发热”,非常认同卡维已经投稿的《体温计应用》。同时希望尽快普及这种医用器械,并且倡议将体温计使用在所有病人的诊治过程中。

但另一方面他又坚信创伤性发热是某些化学毒物所致,虽然重视南丁格尔的术前术后护理,也坚持定期测量病人的提问,但却坚决否定李斯特和卡维提倡的所有消毒剂。

更为奇怪的是,他在看了卡维的显微镜后竟然还质疑起了微生物的多样性......

“比尔罗特教授的观点确实新奇,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谁主张谁举证。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观点,现在该轮到他了。”卡维说道,“不过从现有的实验结论来看,球菌永远是球菌,杆菌永远是杆菌,产褥杀手链球菌也一直都是链球菌。”

对于这个观点,现场分成了两派,但对于开头的“第一句话”,所有人都持反对观点。

“我个人还是认为卡维先生的观点更新奇。”

“我虽然赞同微生物有多样性,但如此繁杂的微生物,如此复杂的致病性,我真的想都不敢想。”

“就因为不敢想,所以我还是更赞同比尔罗特教授的想法,细菌确实会在某一条件下发生改变。”

“这应该是近期维也纳医学期刊上最火热的议题了吧,还吸引了许多国外的医学界的关注......”

卡维靠着转移注意力,成功把输尿管+膀胱修补术的经验瞒了过去。本以为这件事儿就这么过了,等时间一到,大家就会上观众席继续观看瓦特曼的手术。

谁知道瓦特曼一早到了手术剧场,见休息室竟然没人就先来手术区看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一旁的关腹还没完全结束,卡维却已经站在了所有人的中心位置。即视感太强,让他不禁想起了之前的几台剖宫产:“怎么了?前一台不该是奥尔吉的剖宫产么?”

“瓦特曼院长,您来了。”

“院长,晚上好。”

所有人都看向瓦特曼,毕恭毕敬地颔首欠身,然后讲述了刚才的手术经过。

“碰伤了膀胱?还断了输尿管?”瓦特曼看向奥尔吉,“我就让你多休息几个月,仓促上台会出纰漏的。”

“是盆腔黏连太严重了。”希尔斯用石炭酸给农妇擦完了肚子,解释道,“切除子宫时周围解剖结构非常混乱,根本分不清。”

瓦特曼并不在意并发症出现的原因,很快略过了这些解释,看向卡维说道:“先是子宫切除,然后是输尿管缝合重建,再外加一个膀胱修补......卡维医生,你又是哪儿学来的这套东西?”

卡维笑了笑:“是我那位父亲.....”

“又是你父亲?”

“不不,这次不是父亲,是父亲的朋友。”卡维解释道,“一位叫古斯塔夫的德国医生,他非常擅长盆腔手术,包括肾脏、剖宫产、输尿管和膀胱。我父亲和他一直都是朋友,我也经常看他们一起手术。”【3】

如果只是偶尔用一用这种理由,在场那些医生还能相信。

可卡维用了太多次了,相信他的人越来越少。现在搬出了一个全新的人物,无非就是想要转移一下火力,可惜真正能起的效果非常小。

比起父亲或者某位外科朋友的教学方法,他们更愿意相信这些都是卡维的外科天赋使然。

没有极佳的外科天赋,就算再厉害的孩子,也没可能在短时间里学会那么多复杂手术。

“世界外科的中心原来一直都在伦巴第。”

“是啊,以前都没觉得,现在细想想还是自己狭隘了。”

“伦巴第地区竟然没有一所像样的医学院,实在可惜。”

调侃声不绝于耳,卡维索性选择了躺平:“确实可惜了,如此土地竟然被意大利人抢了回去。如果我是帝国将军,必然要带上部队重新夺回这片土地!”

又一次不错的注意力转移,场内开始讨论起了最近的普奥备战,很快就把卡维给摘了出去。

不过瓦特曼对战争毫无兴趣,对于伊格纳茨应邀前往军政处的工作也是嗤之以鼻。当然,他是外科学院的会长,有恃才傲物的本钱,伊格纳茨还欠了些火候,而卡维就欠得更多了。

“你怎么聊着聊着又说到备战了,看看他们一个个的,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瓦特曼也抽身出来,拉着卡维的手说道,“还是聊聊手术吧。”

“还聊???”

“不是刚才那台,是我的。”瓦特曼非常兴奋,“不过这台临时换上场的修补术确实漂亮,足够进例会报告单了。没想到才过去不到两个月,之前惊为天人的剖宫产已经到了没办法进手术例会的地步,真得好好谢谢你啊。”

手术例会一季度一次,等到下次例会开场,剖宫产就算没有普及到所有医院,这三个月的手术量也足够抹平手术的难度。

“这场能进例会也不错,至少能让不少同僚看一看剖宫产的并发症。”卡维解释道,“还是聊聊院长自己的手术吧,难道是又有了什么新发现?”

“何止是新发现。”

瓦特曼解释道:“之前我只在这儿安排了一场下睑下垂修复,上颌骨切除是被放在外科学院内部做的。可后来遇到了一位贵人,彻底改变了我对上下颌骨切除的观念。”

卡维想到自己之前的建议:“是找到骨关节替换材料了?”

“不仅仅是骨关节,还有牙床!”

“如果真的能做到这一步的话,确实相当了不起。”

“不是我了不起,是那位英国来的牙医,他所带来的材料帮了我大忙了。”瓦特曼笑呵呵地从兜里掏出了一封信,“本来这封信是准备在手术结束后去医院给你的,现在既然你在了,就当面给了。”

“信?”

“嗯,是李斯特医生托那位牙医给你带的回信,看看吧。”

......

瓦特曼的手术很快便开场了。

只要是喜欢手术的人,都认识瓦特曼,外科学院院长的职位不是其他外科医生能随便高攀的。院长的手术也省去了主持人的介绍,瓦特曼直接带着助手就进了手术剧场。

“病人是位年轻的水手,上颌的牙齿烂了,上颌骨也跟着烂了。今天我要做的就是切掉他的上颌骨,至于切多少还得看感染的范围。”

瓦特曼大手一挥,指向身后的大门:“在手术开始之前,请允许我介绍今天的特约嘉宾,来自英国伦敦的著名牙医:查尔斯·托马斯医生。他将为我带来一种全新的牙科材料,能重塑病人失去的牙床。”

138.新材料,新办法 口腔颌面外科和其他外科有着本质区别,那就是对容貌的破坏。

对于病人而言,断手断脚尚可以用义肢来替代,但脸部的缺损却很难修复。如果只是病理性破坏也就算了,但口腔颌面的手术却是因为治疗隐藏在深部的病变才破坏的,许多人难以理解。

上颌骨是颜面部中最大的骨,手术本来就已经很麻烦了,生死不定。就算真的熬过了手术,面部还有可能因为疤痕组织出现变形。

要不是有瓦特曼的职位,以及上一台下颌骨切除术病人的恢复情况做担保,病人宁愿忍受烂牙的痛苦也绝不会答应切掉半边上颌骨。

定下的诊断还是严重龋齿引起深度感染后的骨髓炎,病人脸部已经有轻微变形,左脸微微隆起,应该是炎症导致的水肿。手术术式暂定为“上颌骨切除”,但到底是部分切除、次全切除、全切还是扩大切除,暂时没有决定。

手术很快进入了主题。

病人全程坐位,麻醉过后,瘫软的身体由腋下和胯部的软垫做支撑,脑袋后仰在椅子上方的靠垫上:“因为是颌面部手术,我们需要先做气管切开,防止鲜血倒流入鼻腔产生窒息。”

瓦特曼的气管切开并不比伊格纳茨熟练多少,还是简单粗暴的直接切入,然后用一根中空管插入气管,两侧绑带固定在病人的脖子上。

因为没有分离和止血,做法本身就会引起血液倒灌。不过这对瓦特曼来说都是小事,只要病人还活着就行。

“气管切开完成,空气正避开口鼻,顺畅地进出病人的肺脏。”

两位助手开始摆“正”病人的头部,将左脸摆在最上方,用压板和拉钩打开了病人的口腔,开始确认病变的范围:

“考虑到病人对自己容貌的坚持,我需要确定手术切除的范围。如果只是小范围的上颌骨感染,可以尝试做口内切口,这样就不存在容貌破坏了......给我手术刀。”

一位助手掰着病人的下颌骨,一位则用两根拉钩掰开上唇,给瓦特曼创造手术视野。

手术刀从唇龈颊沟快速切入【1】,简单止血,马上就发现了感染区域:“病变范围不小,口内切口术野太小,之前答应病人的部分切除术是办不到了。”

瓦特曼和两位助手的配合非常有默契,话音刚落,手术刀和几把拉钩就全退出了口腔:“我们改用口外切口,主要目的就是扩大手术范围来争取足够多的视野。我们选择从上唇正中纵行切开,至鼻小柱根部再做横切口......再绕鼻翼旁.....”【2】

手术刀跟着他说话的节奏,在病人的上唇划了一道垂直线,然后贴着鼻子侧边一路向上延长到内眦(内眼角)下方为止。另一侧还需要顺着嘴角微笑向上的弧度,斜向切开直达耳前。【3】

瓦特曼的颌面部手术技法确实精湛,每一刀都没有犹豫,每一刀所切入的深度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们已经做好了切口。”两位助手用纱布做了简单的止血后,开始帮助他慢慢切开上唇,“我们先切开上唇,刀刃需要深达骨面。手法要果断,不能怕出血。如果一直顾及出血,那手术花三个小时都做不完。”

话虽然说得不错,可麻醉出现前的“快手速后遗症”仍然影响着瓦特曼。

粗野的手法比起伊格纳茨只快不慢,能把分离面部皮肌玩成铲煎饼,恐怕全欧洲也找不到几个人了。

当然院长所说的不顾及出血并不是完全不止血,必要的止血还是需要的:“快速给大血管做好结扎,其余小血管全部放过,靠病人自凝就行......然后我们切开鼻腔侧壁的黏膜,向下使鼻腔与鼻侧皮肤切口相贯通......然后翻开皮肌瓣。”【4】

卡维没有颌面手术的经验,拿着望远镜,忍不住向前挤了挤。

从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已经能看到一些不太好的东西,表面应该光整的骨面上却是一大片往外肿胀的硬性块状凸起:“怎么感觉像肿瘤。”

瓦特曼听到了卡维的声音,也听到了其他观众的惊讶声:“卡维医生判断得不错,我在做骨面分离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感染只存在于牙床牙龈,范围并不算大。我们真正的敌人是上颌骨,哦不,可能已经累及到了颧骨,是骨肿瘤。”

“手术范围还得进一步扩大。”卡维说道。

“对,整块上颌骨颧骨都得切除,至于要不要做扩大切除,还得看切除后的情况。”

扩大切除的范围会更大,向上是眼球,向内是翼突、筛窦、蝶窦,到那时候手术范围就大了,术后能不能康复还得两说。但瓦特曼好像并没有太过担心,依然大刀阔斧地前进着。

“我们还是先解决上颚,选择小圆锯锯开颚中缝。”【5】

一位护士把锯子递给了瓦特曼,自己则拿好钳子和纱布在旁待命。

骨头都有丰富的血供,刚切开颚中缝的软硬腭时出血都会比较凶猛,需要往病人嘴中反复塞入纱布做填塞止血。但因为没有大血管,往往压塞一段时间就能自行止血。

“肿瘤侵犯的区域非常大,需要做局部扩大切除了。”

瓦特曼用手指判断了骨瘤生长范围,器械频出,用完圆锯后又改用骨凿和锤子:“我们用骨凿劈断额突与鼻骨、泪骨的连接处,这里还是需要小心,用锤的力气一定要控制好,不能太兴奋,不然会损伤其他组织。”【6】

duang,duang,duang......

话是这么说,但从他手上的动作来看,根本算不得什么小心:“给我下来,下来,下......好,这部分断开了!我们换一边,找到眶外缘下端的肿瘤边界,应该就是这里了......”【7】

两位助手继续分开着皮肉,瓦特曼做了个简单的定位,便把骨凿顶在了所说的位置上。

duang,duang,duang......

又是一段摄人心魄的清脆捶击音,只听得他说了一声“好!”,正面的骨连结已经全部切开,剩下的是凿开侧面的上颌结节和蝶骨翼突之间的连接。【8】

切开肌肉后,又是几声骨凿敲击声,病人左侧上颌骨被完整切下。

“给我钳子。”瓦特曼用一把大钳夹住病人的牙齿,慢慢把骨块拿了出来,“你们做创面止血,我这儿需要和查尔斯医生讨论骨头的重建问题。”

“要不要做缝合?”助手们问道。

瓦特曼看了看创面和骨头断面:“直接做显然是来不及了,你们把断面打磨干净,直接缝合吧。如果真的要做,也得等他术后恢复,然后在做二期手术。”

“知道了。”

......

虽然术前已经想到了切除范围会扩大,但全切还是稍稍出乎了瓦特曼的意料。原先想好次全切的可能性更大,只需要在术中做好倒膜,就能让查尔斯制作出符合病人口腔的人工牙托。

现在骨头全切,支撑点消失,只做牙托似乎有些不够了。

“我的病人中也有单侧上颌骨全切的病人。”查尔斯一边用小刀剔除掉骨头外的皮肉,一边用蹩脚的法语说着自己的经验,“当时我只选择做了一个类似软腭的腭护板,放入他的口腔中,用的就是准备好的这种材料。

这样既能保证口腔的干净,清洗起来也很方便。只不过在摘下来后会引来不少视线,需要尽量避开人群。”

“腭护板?”

“非常薄的一层固体材料,可以套在病人的半边软腭上。”

“是什么材料?”

在他的层层引导下,所有人都对这种材料来了兴趣。查尔斯站在手术准备区,从身边的箱子里拿出了一罐调好的奇怪东西:

“我选用了从印度运来的古塔胶,一种源于亚洲热带雨林名叫古塔波树的天然橡胶。不过这只是最基本的材料,我还往里加了不少其他配料,制成了软硬适中的牙托材料。我用自己的姓氏做了命名,称它为‘斯坦特’。”【9】

“真的能保证坚固?”

“诸位,请相信这种亚洲植物和欧洲化学的完美结合后的产物吧,这种橡胶无所不能。”

瓦特曼知道他来这儿有一半目标是打广告,自己请他来也是默认了这个要求。只是现在手术有变,无所不能的橡胶也会遇到办不成的事:“亲爱的查尔斯医生,现在看来,用这种橡胶还不够啊。”

查尔斯并没有灰心:“可以先试试我说的腭护板,非常有用。”

“那牙齿怎么办?”

查尔斯又从箱子里翻出了自己的牙钳:“把它们一颗颗拔下来,坏的扔掉,好的就在制作腭护板时插进去。等凝固之后就能完美固定住了。”

瓦特曼不得不承认这种新型材料非常可靠,毕竟叫他来这儿也是为了做一副好牙托:“腭护板确实不错,但现在上颌骨全被切了下来,这块橡胶板少了固定点。”

查尔斯看着手里那块骨头,陷入了沉思。

“除非你能让它和翼突做连接固定。”

“这不行,这是橡胶,就算做了固定也会因为咬合产生撕脱。”查尔斯清了清嗓子,仍然不忘给自己的材料做了个广告,“这东西可不便宜,要不是你写信邀请我带着这个材料来维也纳,恐怕他就得靠右边的牙齿吃东西了。”

“现在看来只靠腭护板也只能用右边牙齿吃东西。”瓦特曼轻轻摇了摇头,似乎下了决心,“我现在不只需要做牙托,恐怕还得再做一块上颌骨用来支撑牙托。”

“再做一块上颌骨???”查尔斯没明白他的意思,“你难道想把这块骨头再放回去?”

“这怎么可能,这是骨肿瘤,好不容易切下的哪儿有再放回去的道理。”瓦特曼说道,“你可以用亚洲搞来的新材料,我当然也可以用亚洲材料。”

“什么材料?”

“象牙。”

查尔斯用非常诧异的目光看着瓦特曼从器械箱里翻找出了一大块象牙:

“自从上次听了卡维医生的建议后,我托朋友买来了一块绝好的印度进口象牙。只需要用锯子和锉刀按照这块骨头做好上颌骨模型,下面嵌入你的牙托,就能把它完整放入病人的嘴里,重现他的上颌骨。”

“就为了给一位水手做上颌骨?又是象牙,又是找我来维也纳,还用上全欧洲最好的牙托材料......”查尔斯感叹于瓦特曼的家底,“你也太肯下血本了。”

“据我所知,现在应该还没人这么干过?”瓦特曼笑了笑,根本没把钱当回事,“只要我做成发表了,那就是世界‘第一’!”

“不愧是维也纳外科学院的院长......”查尔斯也认同这个做法,但问题还是原来那个问题,“骨头做成了,牙托材料嵌合上去之后,两侧的连接部位怎么办?”

“连接部位......”

“如果是橡胶,两边还能做热粘合,或许不牢固,但至少表面看上去还不错。”

“现在是骨头。”

“难道你让我在骨头和骨头之间用橡胶粘合?”

瓦特曼苦笑了声:“从你的表情来看,这似乎不太现实。”

“也不是不能尝试,只是一旦脱落还不如做腭护板来得实在呢。”

这就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如果制作象牙上颌骨和只使用单纯橡胶需要承担同一种风险,那为什么不选用相对便宜的橡胶腭护板呢。

“如果肌肉和软组织能再生长,并且附着在骨头上就好了。”

手术的创新需要面对一个又一个难题,大脑的思维风暴一旦停止,就会让医生们陷入漩涡难以走出来。其实并不是他们不够强,而是需要一些人或者事物的点拨。

就在查尔斯和瓦特曼略显无奈,观众们正积极讨论二期手术选用的重建材料的时候,台上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既然肌肉没办法附着,那我们就帮它们附着。”

“卡维?”瓦特曼也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叹气,总之这家伙肯定又有了新点子,连忙问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象牙本身就足够坚硬,完全可以选择用金属板和小铆钉做外侧固定。”

139.瓦特曼的连台 现代的上下颌骨切除术,因为大面积颌面骨骼缺失,往往会依照病人要求选择做自体植骨。也就是截取身上一段骨头(大多为髋骨或者腓骨)连带着周围的肌皮瓣和血管,一起移植到病人的嘴里。

自体移植成功与否和血供畅通有关。

受限于缝合针线的精细度,现在肯定没办法做这种直径不足5mm的小血管吻合,直接用象牙做简单的填充才是最方便的。

不过对于骨骼塑形,现代选择用计算机做辅助设计,将长骨截成小段,然后用钛板作出连接弧度。而在19世纪靠的就是一些充满艺术感的个人技法了,从铸模到后续切割打磨,将全权交由维也纳最出名的雕塑大师来操刀。

手术区域内没有刚才卡维的热闹场面,但卡维的观点震撼着所有人的大脑。

象牙做成上颌骨塞进脸里的操作就已经够前卫了,连接牢固与否其实都不重要,只要能做成,就将是颌面部外科手术的一座丰碑。现在又加入了金属板和铆钉固定,把人的骨面当成铁皮军舰,想想就离谱......

......但又似乎可行。

一个好点子总能激起不少反响,很快观众席上就有几位擅长整容外科的医生掏出了笔记本。不需多问,他们就能从这个点子发散出许多解决人工上颌骨的办法。

但外科做的终究不是工业机器维修,不论想法多么新奇,最后还是要归结到同一个问题,那就是金属板和铆钉怎么做到消毒,如果出现了感染又该怎么办?

塞进皮肉内的物品不像手术切口,可以做敞开和二次消毒。如果在体内发炎肿胀,切开引流事小,永久拆除这块骨头事大。

就和之前查尔斯的顾虑一样。

医生终究是在为病人解决病痛,而不是制造麻烦。如果造价高昂的象牙没办法做到一劳永逸,或者至少没有做到高概率地解决掉大部分麻烦,那使用它制作它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卡维也知道这一点,他穿越来这儿最想做的就是抗生素。

可惜药物制作有非常高的门槛,抗生素的制作也实在麻烦,实验室里靠萨瓦林和马蒂克两人劳动力严重不足,现在能验证出产褥微生物的存在就已经是极限了。

“如果用石炭酸给石炭酸做长时间浸泡,不知道可不可行。”

瓦特曼点点头,对这个办法很满意,但还不够:“象牙其实还好,麻烦的是口腔内的切口。上次下颌骨切除后,就算溃烂了处理起来也很方便,可现在在嘴里。如何保证口腔内的消毒?天天给他含着石炭酸吗?”

“那肯定不行,我觉得可以用浸了石炭酸的纱布做填塞。”

“毒性有点大。”瓦特曼摇摇头,“自从卡维养的那几个田鼠因为长期受到石炭酸刺激导致死亡后,我对这东西总是持怀疑态度。”

“高浓度酒精恐怕也不行。”

“既然这两个都不行,那漂白水就更不行了。”

“先用石炭酸试试吧,本身浓度就不高,再尽量弄得干燥些。”卡维这时说道,“在填塞纱布之外,还需要多做冲洗,除了生理盐水的冲洗,还有消毒液的冲洗。”

“用什么?”

“那三种可都没办法用在口腔啊。”

“最近我在研习了法国化学家泰纳尔的论文后,发现他所发明的一种强氧化性化合物能有效抑制微生物的生长【1】。”卡维说道,“测试后发现,在3%的浓度下对人体和动物都无害,甚至可以作用于创面,我觉得可以拿来一试。”

“你又发明了新的消毒液?”

“不能算发明,只能算发现。”卡维解释道,“这种氧化剂要比石炭酸更安全,但更容易分解。”

瓦特曼听了卡维的建议,新消毒液听上去似乎不错,但仍然无法彻底解决他的疑问。上颌骨切除后遗留下的大块缺损和创面,不是靠冲洗就能解决的。

他忽然看向身边的查尔斯:“对了,你刚才说的腭护板,能不能做得大一些?”

“什么意思?”查尔斯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可不可以在可脱卸的腭护板和牙托里垫上石炭酸纱布,这样就能保护上面的创面。”

“可以倒是可以,就是重量有些大。”

瓦特曼叹了口气:“病人已经算幸运的了,如果肿瘤再往上长一点,将眶下壁一并切除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的左眼球。按解剖结构来看,没有眶下壁会让包括眼球在内的眶内容物失去支撑。”【2】

“会往下坠吧。”

“肯定会的。”

“如果真遇到这种情况,腭护板+纱布填塞应该也能行得通。”

“等软组织慢慢长出来么?”

“也许吧,这例上颌骨切除也是我下了决心才做的,再扩大切除范围还真没见过......”

......

手术的操作时间不长,只用了不到1个小时就切下了上颌骨。手术的结果还算不错,只是过程和奥尔吉一样,都太过粗糙。该止血的地方没有止血,该细致分离的地方囫囵吞地一刀带过。

外科虽然有许多分支,各科之间也没多少联系,但外科手术的基本技法还是相通的。

上颌骨血运要比下颌骨丰富,手术中尤其是在切割过程中出血量较大。如果是卡维来做,肯定会尽量做好止血工作,如果可以的话还可以先行做颈外动脉的结扎,能够极大地降低出血量。【3】

而对于翻开的肌肉皮肤,瓦特曼也没有做到保护血管,有好几处出血都是没必要的。

手术过程中没出现意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成功的,但真正的结果还得等病人恢复之后才能下判断。

瓦特曼对于切除后的后半段肌皮缝合没有兴趣,把它们全让给了助手们,自己作为主刀也只是稍稍看了两眼而已。

比起大刀阔斧的手术,术后和观众席的讨论互动时间反倒是占去了不少时间。要不是主持人进来说下位病人已经到了休息室,恐怕瓦特曼还能悠哉悠哉地聊下去。

“自从上次受到了卡维医生的启发......”

瓦特曼还在看着查尔斯在那儿用石炭酸浸泡骨头,顺口刚说了第一句就觉得不对,抬头又看向了观众席上的卡维:“怎么老是受到你的启发,上颌骨切除也是,眼睑修复也是。”

“院长谬赞了。”

“别赞不赞的,思路确实是你先想到的。”瓦特曼没有夺人所爱的意思,“不过光有思路不行,还得尽快用于实践,在实践中查漏补缺,尽快形成一种全新的手术术式。”

卡维也想试试,只可惜市立总医院本来就不怎么收整容整形的病人。

而他大名鼎鼎的年轻外科天才,不仅要应付医学院的学业,还要处理实验,回医院后还要被阑尾炎、剖宫产搞得焦头烂额。尤其是剖宫产,算上刚才的一个月整整八台,再下去真成产科圣手了。

“那就没办法咯。”瓦特曼有些得意,“自从外科例会之后,我就开始寻找单纯睑下垂的修复方法。经过几次尸体上的尝试,我现在能肯定皮瓣转位法完全可行。”

当初外科例会上,拿来讨论的是一例上下眼睑同时下垂的病人。

在其他人还在纠结上下眼睑先做哪一个,哪一个更难处理的时候,卡维已经想到了上下皮瓣互补的修复方法,这极大地刺激了瓦特曼略显迟钝的旧式外科思维。

他很快就想到了如何将这种皮瓣转位法活用在其他眼睑下垂的病人脸上。

“既然是连台,主持人介绍那套东西就省了吧,大家抓紧时间。”瓦特曼将病人先请了进来,“接下去这位病人是我刚为外科学院聘来的助理,工作非常努力,为人也很不错......”

从大门口走进一位年轻小伙子,穿着简单的灰布短外套,里面白衬衣,头上是一顶普通的鸭舌帽,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

比起刚才推入场的两位病人,他的身体要健康得多。呼吸平稳,走路有力,看上去就和在场的观众们一样。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右眼下眼睑有些下垂,也就是下睑外翻。露出一片红红的结膜,看上去就像化了浓妆一样,很怪异。

“大家好。”小伙子笑着对台上挥了挥手,显得非常轻松,“原来这儿就是手术剧场,我可真是激动坏了。”

“第一次来?”

“是啊,以前一直想赚了钱来这儿看看能有多刺激,没想到钱还没赚多少,这个愿望就已经实现了。”小伙对那张沾了血迹的手术椅没有太多顾忌,发现血迹已经干了就直接坐了上去,“待会儿就是在这儿手术?”

“对,你会吸入乙醚睡上一觉,等醒来手术就完成了。”

“太神奇了。”小伙好奇地问道,“现在就开始么?”

“时间还早,前一台手术刚结束,助手们需要做必要的清洗工作。”瓦特曼看了眼时钟,“而且预定时间在9点,我们还需要再等15分钟左右,等观众们到齐之后再开始。先说说你下眼睑从轻微的下垂到严重外翻的经历吧,是什么让它变得那么松弛的?”

“小时候的烫伤。”

经过岁月沉淀,烫伤处的黑色素沉着已经非常淡了,可要是离得近些还是能看到他的右侧脸颊上还残留了一部分痕迹:“烫伤痊愈后我就觉得右眼的下眼皮会往下掉,我没办法控制它。这副模样让我自卑了好些年,到现在都找不到一个女孩儿愿意嫁给我。”

“烫伤造成的永久性损伤。”瓦特曼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会帮你修复好它的。”

“谢谢院长。”

小伙子的下眼睑外翻非常厉害,确实到了需要手术的程度。

瓦特曼先行用笔在他的脸上画了一条折线【4】,代表了即将下刀的路径:“这是今天我要做的皮瓣转位术,寻找眼角一处完整的皮肤,切开做成皮瓣。然后在下眼睑清除掉疤痕组织后,把它转移放入其中。

等手术结束之后,他的下眼睑就会恢复如初,取而代之的只是眼角一处新伤罢了,只需用头发就能遮盖掉。”【5】

手术过程并不难,瓦特曼也有这种修复手术的丰富经验,待观众纷纷入席后,手术正式开始:“护士,开始麻醉吧。”

小伙子和刚才那位病人一样坐在手术椅上,头后仰靠在软垫上,安心地戴上了护士送来的面罩。他的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期待,就等手术完成后,照上镜子看一看自己的新眼皮。

乙醚在麻醉器皿中慢慢挥发,经橡皮管涌进了他的鼻腔、呼吸道、双肺。

乙醚开始由肺泡弥散进入血液,很快效果就出现了,小伙子觉得自己晕乎乎的,视线模糊,耳朵也听不清东西。渐渐的,他开始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很快就像瓦特曼所说的那样“睡着了”。

但乙醚的作用并没有减弱,刚才只是镇痛期,接下去是皮质兴奋期,失去了意识的小伙子开始出现挣扎、屏气、咳嗽和呕吐。

这在场内所有外科医生眼里都是很正常的现象,他们所接手的大部分病人都会经过这一时期,包括卡维也一样。

很快乙醚继续作用于大脑皮层,皮层间脑开始抑制,刚才的无意识下的兴奋反应逐渐消失,小伙真正安静了下来,乙醚到了可以手术的麻醉期。

但和其他病人不同,这次的麻醉效果似乎要更强悍一些。

很快乙醚让间脑也完全抑制,中脑及脊髓自下而上开始抑制,肋间肌麻痹了。这会降低呼吸频率,但还不足以剥夺呼吸,病人还活着,也是少部分病人接受手术时的状态。

可护士这次似乎在倒入乙醚时没有留意剂量,也可能是稍稍手抖了一下,总之吸入量要比之前还大上一些,作用也就会加深些。

脊髓开始进一步抑制,紧接着是桥脑和延髓,膈肌开始麻痹,呼吸肌全部麻痹,呼吸停止。呼吸一旦停止,全身失去氧气供应,心脏也很快失去了跳动的功能......

“马尔多斯!马尔多斯!!!”

140.麻醉的安全性 乙醚本身是个很不错的全身麻醉剂,只要使用得当,效果比笑气优秀,副作用也要比同期常用的氯仿少很多。

但前提是使用得当。

以当前年代的医疗水平,不管用哪种麻醉剂,意外都不会少见。

如果把麻醉看作一次必须达到某一深度的深海潜航,那麻醉剂就是潜海用的潜水器,而病人就是潜水器中的乘客。

乙醚作为潜水器有它的局限性,那就是能够达到手术所需的深度,但作用区间非常窄。作为单一麻醉的手段,它的下沉速度非常有限,中间会经历一大段麻醉前的无意识兴奋期。

兴奋期会有呕吐、呛咳之类的深海海怪,增加了潜海意外。一旦被这类症状攻击造成误吸,没有相应的处理手段,潜海就很容易失败。

二来还是潜海深度的问题,乙醚麻醉的操作员根本没有剂量概念。一旦量太多也就是潜入太深,就可能被深水压力挤爆潜水器,病人延髓麻痹,呼吸心跳相继停止,等于在海里逛着逛着就死了。

希尔斯之前手术的结核病人属于前者,也就是在下潜中造成了误吸,马尔多斯就属于后者。

在护士发现病人心率出现问题后,瓦特曼马上就做出了反应,开始大声呼喊:“马尔多斯,马尔多斯,醒醒......”

马尔多斯在众人的摇晃中,瘫坐在手术椅上,肆意摆动着肢体。醒是肯定醒不过来了,就算现在就做心肺复苏也是徒劳,大剂量乙醚的威力根本不是简单按压能改变的。

在没有其他急救药物的支持下,马尔多斯很快就被宣告了死亡。

和希尔斯当初一样,病人死了很可惜,手术却没有结束,也不能算作失败。

“麻醉意外总是难免的,可能是马尔多斯有别于其他人的特殊体质无法耐受住乙醚的强大效力,总之他没能熬过麻醉。”

瓦特曼先是安慰了下护士,直言和她的操作无关,然后深感歉意地带着助手和护士们对着病人的遗体做了个简单的告别:“考虑到病人生前对于美貌的追求,我必须收拾自己沉痛的心情,继续为他完成这例手术,告慰他逝去的灵魂。”

观众席上也纷纷默哀,零星的掌声更是表达了对瓦特曼高尚医德的敬意。

手术得以在这样肃穆的环境下继续。

卡维来这儿两个月了,对麻醉意外已经屡见不鲜。

自从上次希尔斯的病人二次麻醉出现问题后,他限于非麻醉专业,没办法立刻拿出一个可用的乙醚浓度剂量表,但可以按照下世纪30年代一位叫盖德尔的麻醉医生总结的乙醚麻醉分期,标识了病人在乙醚安全区间时的生理反应。【1】

可惜这种仰仗体征分辨麻醉效果的办法,靠的不止是严格的体格检查,还有临床经验。绝大多数医生都不理解这么做的原因,也对这类体格检查的结果表示怀疑。

经历过那场外科例会,卡维也明白他们的固执和坚持。

医生的本职是救死扶伤,解决病人的疾病和伤痛。他们有精进技术的自私一面,同时也很难接受“过往操作造成成千上万病人命赴黄泉”的事实。

所以不解释是自己的问题,解释完不听,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了......

晚上9点,马尔多斯不幸死在了手术椅上。

9点35分,马尔多斯的下睑外翻(下垂)修复术完成。

刚才那台成功的上颌骨切除术没有在瓦特曼脸上留下太多的兴奋,更多的则是失去病人后的落寞之色:“手术成功,但马尔多斯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他真的是个好孩子,踏实能干,也对外科充满了好奇心......”

还没等院长说完,卡维就先行站起身。

他没有当着其他观众反驳病人死后继续手术的意义和之前的麻醉手段,只是双目注视着瓦特曼,想要靠这种严肃表情寻求术后一对一的交谈。

卡维想要再次重申一遍麻醉剂量的重要性,然而瓦特曼并没有答应:“你们处理一下他的手术切口,我需要去他家向两位老人解释这一切,还得准备他的身后事。”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手术剧场。

本人没有交流的意愿,卡维也不强求,在这个“外科医生只谈手术技术对麻醉毫不关心”的特殊时代,不管靠理论还是实践都很难快速改变现状。

他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并且用一台台更易传播的高难手术去慢慢改变医生们的观念。

当然,麻醉方式本身也需要做出改变了,腰麻、局麻的安全性更高些。

如果说全麻是把病人丢进简陋潜水器去进行一场生死未卜的深海大冒险,那腰麻就是给病人戴上VR设备观摩一次深海潜航的影片,体验还是冒险的体验,脑子也很清醒,身体更没必要去冒险。

单纯的局麻就更简便了,等同于把VR设备变成了平面视频,达到了看片效果就行。

理论知识有了,药物还需要摸索,卡维没有制备药物的能力,只能靠摸索杂志文献来寻找可以为自己所用的现成化合物。这个方法持续了一个月,发现双氧水算是最大的成果了,其他方面还需要时间来慢慢沉淀。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病人,卡维需要一些“高难”手术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只不过受限于诊疗方法的单一性,市立总医院最近也没有收到什么麻烦的病人。阑尾有伊格纳茨包办,剖宫产也开得差不多了,回医院翻着外科病房的病历,卡维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3床单纯的腹股沟疝、5床膀胱碎石、8床唇裂都是伊格纳茨老师的。”

“1床要做右前臂截肢、2床是背部表皮的小肿瘤切除、9床痔疮切除是赫曼老师的。”

“4床包皮切除、7床尿道扩张、10床左脚掌切除是我的。”

达米尔冈站在卡维身边做完简单的汇报工作后,连忙解释道:“也是考虑你需要在医学院学习,还有实验室要照顾,所以就把病人分完了。”

卡维并没有异议,减少手术量是之前就说好的,一来是帮自己减负,二来是给医院其他人更多的机会。再说这些手术也没必要自己来做,这三位应该都能顺利完成。

“术前麻醉都练习过了么?”

“伊格纳茨特地带着我们一起练的,已经很熟悉了。”

“那就好......”卡维又看了眼病房,忽然问道,“那位叫费尔南的病人没来过?”

达米尔冈处理掉了原先的诊所后,没了住的地方,几乎天天都待在医院里。经过了卡维的规范化要求后,他现在已经渐渐有了住院医师的样子,对经手过的病人了如指掌:

“就那位双侧乳腺增生的病人?出院的时候我还特地交代过,让他多注意身体变化,如果出现了你说的一些症状就得回来复诊。”

“所以他还是没来。”

达米尔冈忽然问道:“会不会乳腺增生消失了?或者说有了消失的迹象,所以他才没来。”

卡维也有这种感觉,但考虑到费尔南的年纪,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是更年轻的孩子,因为处在青春发育期,这种增生确实会消退。但费尔南早已经成年了,增生必然伴随着其他疾病,大概率是会恶化的。”

“他当初还挺着急的,就想要尽快解决掉增生,如果恶化的话,不该一直都没声音啊。”

“算了。”

卡维摇摇头,在缺乏通讯设备的情况下,出现这种事儿也是难免的。他也没办法要求所有病人都听自己的话,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除了他,还有那位叫阿莫尔的年轻人,你最近留意下。”

“阿莫尔......是病人么?”达米尔冈记下了名字,“我怎么没印象。”

“不是病人,是东区格雷兹医院的一名外科助手。”卡维说道,“他最近和我说会来找我,也没说是去医学院还是来医院......唉,什么都要靠书信交流实在太麻烦了。”

“呵呵,不靠书信靠什么?”达米尔冈笑着吐槽道,“总不见得靠电报吧。”

卡维叹了口气:“反正你帮我盯着点,如果他来了想参观参观就让他看看你们的术前麻醉体格检查,完事儿以后让他去医学院找我。”

“好的,没问题。”

“我先走了。”卡维有些不舍地扫了眼病房,拍拍达米尔冈的肩膀,“有需要复杂手术的病人或者诊断不清的病人,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

“一定。”

麻醉在外科医生眼里就是就是一种类似于体表消毒的准备工作,成不成功是乙醚说了算,死不死人则是病人体质说了算。忽然和他们说,靠着一整套检查+剂量调控可以改变乙醚麻醉的效果,自然会让他们产生怀疑。

这就好比料理的好坏是食材说了算,口味如何是厨师的本事说了算,食客只负责吃。现在说食客可以根据舌头的舔舐方式、牙齿咬合力度,以及吞咽的快慢来调节所吃食物的口感味道,想必所有人都会觉得诡异。

包括瓦特曼在内的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

不过在绝大多数正常人中总会夹杂着一些“不那么正常”的人,当初给结核性腹膜炎病人做二次麻醉的助手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希尔斯一直在强调病人的死和阿莫尔无关,可病人终究还是死在了自己的手里。他在专业上认同希尔斯老师的判断,但从个人感情上却无法原谅自己。

自从听闻卡维提出了麻醉新概念后,阿莫尔就偷偷写了一封信【2】。

信的内容不长,主要还是表明了自己想要学习的决心。但从回信的速度来看,他似乎考虑到了更深层次的因素,对这种跨院学习还是心存了不少顾虑。

卡维也不强求,外院管不着,只要能保证伊格纳茨能听自己的就行。

和妻子分居之后,这位奥地利著名外科医生就把精力全放在了手术上。上次卡维就用一种全新的唇裂手术术式搞定了伊格纳茨,这次他答应用另一种更新唇腭裂修复术式再次搞定了他。

这或多或少有些“贿赂”的嫌疑,可非常时期就要用些非常的手段。新手术能够造福许多唇腭裂病人,调控麻醉剂量时的体格检查更是让许多外科病人免遭不幸。

既然伊格纳茨不在乎这件事,卡维就更不会在乎了。

......

晚上11点,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卡维下了马车,准备回家洗个澡好好读一读李斯特医生给自己的回信。写完回信之后,就躺上床继续阅读买来的各种杂志文献。

他的生活在别人看来非常单调,可在本人眼里却很充实。

“卡维医生......”

就在马车渐行渐远,卡维即将打开楼下大门进屋的时候,不远处一个人声穿透了雨幕,钻进了卡维的耳朵里:“嗯?谁?”

“是我。”

公寓楼边的暗巷里走出一位年轻人。

透着街边的煤气灯,卡维能看出他身上裹着粗布大衣,脸颊上布满了雨水,整个人都湿漉漉的:“费尔南先生?”

“没想到卡维医生还记得我。”费尔南笑了笑,整个脸部肌肉都有些僵硬,“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一晚上了,能不能让我......”

看着他注视着公寓楼,卡维点点头:“有什么事儿就进屋说吧。”

“谢谢。”

费尔南这次来自然是为了病情变化。

就像卡维之前预判的那样,乳腺增生进一步恶化了,从三度直接进化到了四度,呈现出了严重下垂的状态:“卡维医生,这到底能治么?”

“能是能。”卡维点了火炉,让他脱掉了湿透的衣服,“不过你来这儿应该不只是因为这两个东西吧。”

费尔南先是有些吃惊,很快又面露难色:“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要不是因为太难堪了,我也不会特地跑来这里麻烦您。”

“说吧,肿成什么样了?”卡维见到他的时候就做了简单的排除法,基本确定了病因所在,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地方最近应该越来越疼了吧。”

费尔南颤颤巍巍地脱下了裤子:“你说的一点没错,确实很严重......”

141.老元帅 费尔南很矛盾。

对于一个多月前把私密位置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的碎石术,他觉得无所谓。本来个头就大,不丢人,又是膀胱里的石头,绝对坚硬的象征。可现在挂在胸前的是一对软趴趴往下垂的肥肉,让人看到一世英名也就毁了。

他越想内心越煎熬。

一方面面对的医院的开放环境,出于个人隐私,他极度不希望住院。另一方面他问了不少外科医生,只有卡维能做到小切口双乳腺切除,术后疤痕非常小,他又不得不选择市立总医院的手术剧场。

费尔南穿上裤子,站在火炉边烤着炭火纠结许久,最后看了眼自己不争气的身体长叹了口气,问道:“卡维医生,能尽快手术么?”

“既然高度怀疑是肿瘤,肯定会尽快手术。”卡维在隔壁清洗双手,“因为医院手术剧场只开了一间,所以得排档期,具体时间得等我回去看了才知道。”

“档期......”费尔南忽然有了些想法,“对了,要是把时间改在半夜,是不是就没人看了?”

卡维擦了擦手,走出洗手间:“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还得考虑医院的收入。如果你能说服院长的话,我个人倒是无所谓。”

“呵呵,那还是算了吧。”

“刚才我在医院看过排期,如果不出意外,手术要等到三天后的下午,5月2日。”卡维说道,“再快,除非其他手术出现意外情况。”

“好吧。”

费尔南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但那么多坏消息中总算还夹杂了一个好消息:“如果能成功切除左边这颗,右边的是不是能保留下来?”

“打开看了之后如果确定没有问题的话,我不会动它的。”

卡维刚才做过检查,费尔南右侧gao丸有硬块,肿胀得也很厉害,左侧大小还算正常,应该没有被侵袭。但医生说话向来有所保留:“我只能说到这儿,具体手术时发生什么情况,谁都不能保证。”【1】

“如果能保留下来的话,对我个人生活没什么影响吧。”

“应该没什么影响。”

费尔南接过了卡维递来的热茶,喝了两口:“那么双侧乳腺的小切口真的能做到完全看不出么?”

卡维解释道:“我只能保证切口足够小,至于能不能看出来是疤痕说了算,这就得看你自己的身体了。”

“手术要多少钱?”

“和之前的碎石术一样,只需要花个住院费就行。既然你不打算住院那就不用花钱,反正剧场能赚到不少。”卡维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手里翻出了李斯特寄来的那封信,嘴上却还在问着费尔南,“你老婆呢?这可不是什么小手术,最好能让她陪着。”

费尔南摇摇头:“她什么都不懂,来了只会碍事,还是我一个人舒服。”

“回家怎么办?”

“把我送上马车就行。”

卡维来了这儿后见过不少病人,还是头一回见到不需要老婆照顾的男人:“行吧,那手术就这么定了。既然你老婆不来,你又要接受麻醉,那手术中出现任何问题都由我本人做选择了。”

“你是专业的,肯定没问题......”

卡维考虑到不住院这一特殊要求,留下了他的地址,又嘱咐他少走动,养好身体等待手术通知。

当晚送走了费尔南,看完李斯特的信【2】,卡维就早早睡了。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直接乘马车回了医院。

手术排期表就摆在伊格纳茨的办公室里,卡维在5月2日的下午那栏,写上了费尔南的手术《右侧gao丸肿物切除+双侧乳腺切除》:“老师三天后的下午我要用,我们没手术吧。”

伊格纳茨正在整理自己的手术箱,回道:“没写就是空着。”

“嗯,就定那天了。”卡维略过了病人的名字和床号,只写了自己的主刀名字,然后问道,“老师那天有手术么?如果没得话,可以来参观一下。”

“恩?参观什么?”

伊格纳茨还以为又是普通的剖宫产,兴趣缺缺,可等他抬头再一看,顿时眼睛亮了起来,“gao丸......双侧乳腺切除?你哪儿搞来的病人?”

“上次做碎石术的费尔南,现在暂定gao丸肿物和双侧乳腺增生,得连着动两个位置。”手术难度并不高,卡维没什么压力,“其实我还想看看他的肝脏,但身体情况不允许了,只能先暂时处理这两处。等手术后再看看他的身体恢复情况。”

“哦,原来是他......”

伊格纳茨对手术和病人都很有兴趣,但手上却没停,似乎要急着出去。

“老师要去手术?”卡维看了眼伊格纳茨,“今天上午是赫曼和达米尔冈的,老师是下午手术吧。”

伊格纳茨穿的是更为正式的黑色大衣,并不是平时手术用的艳丽衣服。手边虽然放着解剖器械箱,但手杖和白棉布手套却一直放在桌边:“对,是下午手术。”

他起身拿起那顶心爱的高帽,对着镜子整理了下仪容,说道:“穆齐尔昨晚上特地跑来找我,让我今天早上务必去趟警局,他们遇到了件麻烦事。”

医学和法医研究的都是人,在某种程度上有一定的共通性。尤其是像伊格纳茨这样经常解剖死尸待的外科医生,和发展进度更慢的法医之间并没有太多的差别。

平时他就会私下里和穆齐尔讨论一些手术或者凶杀案件,而这次他却是应了老朋友的正式邀请。

出于好奇,卡维也上了去警局的马车:“课就不去了,上午是医学拉丁语和解剖,我都是免修。”

“这样......”伊格纳茨从兜里掏出烟斗,点上叼在嘴里,“这件事连弗朗茨国王都给惊动了,你去了也好,有不少老熟人都在场,你也好提提意见。”

“老熟人?”

马车停在警局门口,两人刚开门就碰上了迎面走来的维特和穆齐尔。两人匆匆下了马车,又被他们拽上了警局专用马车,然后一路开向市郊开去。

“怎么把他也带来了?”维特有些诧异,“这可不是小孩子该搅和的事情。”

“他也是外科医生。”

“可他才17岁。”

“他免修了解剖学,实力绝不比我差。”

“可他还是太小了。”

伊格纳茨叹了口气:“他也是军政部特聘的主治军医,这个理由够充分了吧。”

“这......算了,不管了,反正我也是去帮忙的。”

维特看了看卡维,只能点点头,不再多话。只不过伴着窗外的马蹄和车轮声,卡维依稀听到了他嘴里咕哝了一句:“帝国竟然连个孩子都要送上前线......”

在伊格纳茨和穆齐尔的讨论中,卡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马车的目的地是维也纳西南郊外的一栋庄园,主人名叫路德维希·冯·贝内德克,是意大利奥军的司令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接下去的半个月里接到国王的晋升令,成为陆军元帅,统领对抗普鲁士的北方战线。

只不过在晋升之前,他遇到了些麻烦。

“三天前,庄园管家收到了一封信,上面说了些不知所谓的事情。然后当晚,一块粉白色的冻肉被人塞进了庄园大门口。”穆齐尔说道,“刚开始管家仆人没觉得有什么,以为是谁在恶作剧,但后来第二封信被塞进了邮箱里。”

“写了什么?”

“[元帅之子的腿肉口感怎么样?]、[你们是用的什么烹饪方法?]、[不够的话不用急,过几天]......诸如这样的留言。”维特说道,“那人的表达能力很差,语言都很散碎。”

卡维听了个大概,基本已经猜到了一些东西:“所以元帅的儿子并没有出现。”

维特伸了个懒腰:“要不然我们也不用一大早就急着去他们家了。”

“我觉得就是普鲁士人干的。”穆齐尔信誓旦旦地说道,“恐怕就是想要用这件事来摧毁老元帅的战斗决心。”

卡维只是在一次动员会上见过元帅,并不认识。他无所谓谁当元帅,也无所谓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战局,反正奥地利早晚都会输:“我们去庄园干嘛?”

穆齐尔郑重地说道:“去分辨那块肉到底是不是元帅之子的。”

......

一个半小时后,疾行的马车通过大铁门,驶进了庄园。

这儿要比维也纳市内的豪宅大上许多,就连拉斯洛的庄园也不足它的1/3。不仅两侧树林属于元帅所有,就连刚才路过的小镇也大都是元帅的产业。

只不过现在整座庄园都笼罩在了非常压抑的气氛之中,管家、仆人、客人包括元帅本人,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

巨大的会客厅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卡维认识的就有好几位,包括瓦特曼、奥尔吉、科里戈和多日不曾见面的“老朋友”,米克。

自从[男爵世袭令]到手后,卡维就一直在躲着米克,甚至李本出院当天,他这个主治医生都没有露面。现在好死不死地遇上了,卡维当然想躲。

米克还是穿着他喜欢的一套黑衣,手上提着手杖。

从警察局这几人进了客厅,他就看到了卡维。不过米克并没有急着找他,而是先和伊格纳茨点头致意了一番。待客套话说完后,才拉上卡维去角落说话:“你怎么也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卡维一脸无辜。

“我是来帮忙的。”

“我也是啊,我是军医,你应该一早就知道了。”

“这事儿也算军政机密了,你不该掺和进来。”米克语重心长地说道。

“机密?”卡维笑了笑,随手指着不远处和瓦特曼聊天的查尔斯,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查尔斯医生虽然医术高超,可他是英国皇家牙医,地地道道的英国人。”

米克来这儿只是协助调查,整件事儿并不归他管,所以听到这儿只能摇摇头:“唉。”

“恐怕过几天英国报纸上就会有[奥军元帅之子惨遭......]”卡维做了个非常隐蔽的抹脖子动作,“......的报道。”

米克一脸猪队友带不动的表情,只能尽量撇开话题:“对了,怎么最近去医院都找不到你?你该不会忘了和我的约定吧。”

“我在医学院。”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在医学院,要是医学院里能找到你,我还去医院干嘛。”

“额,这个么......”卡维耸肩摊手二连,显得特别无奈,“那我应该在药厂,毕竟刚开张,我得多去看看,也得为手术多收点货。”

米克不想听这些借口,开口要的就是情报。卡维继续装糊涂,别问,问就是不知道。

两人互相扯皮了几句,最后还是拖到了管家进场:“事情的经过诸位应该已经听说了,感谢大家能在百忙之中来庄园帮忙。现在就带大家去看看那块肉......”

老管家这三天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精神已经处在了崩溃边缘。他的嘴无法直面这个词,只能强忍着略过它,把接下去的内容说完:“那东西......在地下室的冰窖里放着,大家跟我来。”

[肉]被存放在一块巨大的冰块中,卡维第一眼看到时就觉得它颜色不对劲。

普通的肉不管来自什么动物都会带些血色,可这块却像是白玉一般,没有半点血色。

本以为隔着冰块会混淆视线,但对方把这块肉弄得实在太过干净,不管是从皮肤、骨头还是毛发的角度去看,这都是如假包换的人肉。

“老管家,确实是人肉,我想在场各位医生也都是这种看法。”

瓦特曼直接说了自己的看法,很快就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这儿切的应该是大腿根部【3】,有粗壮的股骨,能通过筋膜看出肌肉的分布,还能看到股动静脉。除非是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不然肉的所有人肯定已经死了。”

“我看现在就该让全城警察出去搜捕。”

“还是先找到尸体吧。”

所有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看法,管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听到这些话后脑袋嗡嗡直响,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想着尽快去向老爷汇报结果。

可刚要走上楼梯,一位女仆提着一个包装简单的褐色纸袋,迎面进了地下室。

“管家先生......这,这是邮递员刚送来的。”

142.来源 女仆拿来的纸袋不大,外面看着很干净,没有记号或者标识,只有开口处缠着一根马尾鬃搓成的细绳,然后用红蜡封住。乍一看,纸袋就和庄园厨房用来买菜的纸袋子差不多,也就颜色有些偏差。

老管家管着家里日常采买,接收过许多纸袋包裹,可现在却只能愣在了楼梯口,不敢上前,不敢去接,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全场鸦雀无声,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里面,里面是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啊......”

“你打开看看。”

“这......这不合适吧。”女仆心里很忐忑,捏着纸袋微微发颤,又往下走了两步:“管家先生,还是您来吧。”

“我?我来......”

管家死死盯着靠近的纸袋,不知道是接好,还是不接好。这时待在人群里的维特站了出来,大步走上前问道:“那位来送货的邮递员呢?”

“还在门口,我们没让他走。”

维特看了眼自己的两名同事,挤过管家,一把接过袋子。解开细绳打开一看,里面正静静躺着一只冰冷的手。因为四月底的天气已经回暖,为了防止潮湿弄烂纸袋,对方还在底部抹了些油脂。

“TMD!带我去见他!”

维特把袋子丢给了管家,自己带着同事和女仆跑出了地下室。

老管家哪敢细看,刚接手就吓得怪叫两声,连忙回到人群中,把袋子交给了那些法医和外科医生们。穆齐尔成功接过纸袋,慢慢取出这只冰冷的右手:“大家都来看看。”

“这个切口,似乎用的就是普通的手术刀。”

“但肉色有些红润,没刚才那块白。”

“颜色确实有很大的区别。”

穆齐尔是在场为数不多的专业法医,看尸体的眼光要更刁钻些:“刀口很平整,整块切面看上去也很光滑,没有来回拖拉的痕迹。骨头边缘有轻微磨损和碎裂的迹象,应该是把廉价的骨锯。”

“就只能看出这些?”

“等等。”穆齐尔眉头一皱,忽然问向身后,“管家先生,阿尔伯特先生身高多少?”

“......”

“管家先生???”

“人呢?”

......

此时的庄园三楼书房里,路德维希元帅正一个人怔怔地坐在桌前发呆。

他原本是奥地利所占意大利最后一片领土——威尼西亚的总司令,年过六旬,身上又有好几处旧伤。本想着在威尼西亚好好享受平静的时光,等再过几年就可以退休安享晚年。

谁知道一纸晋升令和调令把他弄回了维也纳。

原本和妻子分开就已经很难受了,现在儿子也不知所踪,路德维希心情算是跌落到了谷底:“陛下,我觉得现在的我根本不适合做陆军元帅。”

弗朗茨也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只能开解道:“阿尔伯特肯定是跑去别的地方玩了,没事的。”

“已经整整五天了。”

路德维希很了解自己的儿子,人虽然贪玩了些,可大小也是个军官,面对战争可要比自己这个老头兴奋得多:“我和你直说了吧,他这次跟我来,就是为了上前线赚军功。不可能一连五天不回家,就算闲赋在家的时候都没有过。”

弗朗茨也知道事情越来越不妙,这位年近40的儿子大概率是挂了。

至于是谁在捣鬼,只能交由警察和情报组织去查,他现在要做的只有稳住老元帅:“元帅阁下,您一路征战,有着极其充沛的作战经验。现在帝国与普鲁士相争不下,可不能没有您啊。”

路德维希有着卓著的声誉,也深受部下爱戴。年纪轻的没有他的威望,年纪大的恐怕也经受不住前线作战,他在此时此刻被任命为全军总司令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老元帅知道军中没有比自己更靠得住的人:“我现在唯一的寄托就是能找到儿子,可不管怎么看,事情怕是已经......”

“元帅阁下,如果阿尔伯特真的出了意外,那极有可能是普鲁士人干的。”

弗朗茨知道再坚持也没用,索性改变策略,将希望变成绝望,点燃老头的复仇之火:“普奥军队的数量不对等,训练素质也差了一个档次,他们只能靠这种下三滥的办法来干扰即将到来的战争。”

“我已经是个没用的老头了,冲着我来不就行了,又何必冲着我儿子去呢?”

“您可是全军的精神支柱。”

“我的腰可不是这么说的。”说罢,他便轻轻挪动pg,给自己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就我现在这副身体,早就没了当年的锐气。”

“换来的是更为冷静的判断和睿智的前线部署。”弗朗茨连忙奉承了道,“现代战争已经不需要将军冲上前线去拼杀了,而是待在指挥部调兵遣将。”

路德维希见国王根本不给自己辞职的机会,只能继续把谈论的中心放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国王陛下,你可一定要找到我儿子啊。”

“一定!”弗朗茨坐在沙发上,喝了口茶,“这件事我已经交给来维也纳警局去查办,情报局也会帮忙的。靠着这些专业人士,我想很快就会有阿尔伯特的消息。”

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老爷,是我。”

“进。”

管家脸色煞白,强忍着微微打颤的手,打开了房门:“老爷......哦,国王陛下也在啊......”

“那些医生有结论了?”

“他们说,说那块确实是人肉。”

“真是人肉......”

路德维希早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可在听到结论后脑袋还是忍不住发懵。他用手指猛按脑门,逼着自己保持清醒:“那从他们角度来看,会是阿尔伯特的么?”

管家摇摇头:“这,这好像没说。”

“没说你上来干嘛?”路德维希有些急了,“你得搞清楚状况,‘是不是阿尔伯特的’才是现在的重点!”

“......”

“还不快去问!!!”

“可是......”管家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说道,“可是刚才有位邮递员又寄来了一个包裹,还是同样的袋子和细绳,里面放着,放着......”

“放着什么?”

“是,是一只手。”

路德维希有些崩溃了,难以相信这世界上竟然会有那么疯狂的家伙:“难道是想把他,把他切成,切成一块块,再让人送回家么。”

这一刻老元帅的心比忍受了好些年的后腰还要痛,眼眶里含着泪,话语间有明显的哽咽。

“德里奥和维特两位警长已经去盘问那位邮递员了,应该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路德维希用手抹了把脸,把滑落的泪水擦去,忍着背痛站起身:“带我去看看。”

就在两人刚要走出书房的时候,迎面撞见了刚上楼的穆齐尔和卡维:“元帅阁下,国王陛下,我是维也纳警局的法医,负责这起离奇失踪案的遗体调查。他是卡维,是......”

“卡维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弗朗茨见到他心情总算好了些,还想帮忙给路德维希引荐,谁知老元帅似乎早就听说了他的大名:“军医中年纪最小的外科医生,上次在军政处见过,还是快说你们的结论吧。”

路德维希很紧张,穆齐尔不敢怠慢,直接说道:“三天前那块肉是人肉,不过具体是不是阿尔伯特先生,我们实在没法下定论。现在只能从皮肤毛发上看出应该是个男性,大腿内侧皮肤有损伤,肌肉强韧,生前经常骑马。”

“阿尔伯特确实喜欢骑马。”

弗朗茨辩解道:“不,有很多人都喜欢骑马,单单这一点没法做证明。”

“全奥地利会骑马,又和我有关系的男性又有几位呢,除了阿尔伯特还有谁?”

“那手呢?听管家说又有人寄来了一只手。”弗朗茨问道。

穆齐尔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只手:“在说明这只手之前,我还是希望询问一下阿尔伯特先生的身高。”

“1米8。”

“平时他是不是还会练习军械操作?”

“他是军人,这些操练是必须的。”

“既然这样,手肯定不是他的。”穆齐尔说道,“从外观来看,这只右手要比普通男性的小些,皮肤白皙,指腹掌心也没有老茧。我们的初步判断,右手应该属于一名女性。”

手比大腿拥有更多的细节,单是靠指甲皮肤和骨骼大小就能基本判断出性别。

“女的?”

“对。”

“为什么又寄一个女人的手过来?”

“这就不清楚了。”

路德维希有些诧异地看向身边的国王:“陛下,我实在难以想象普鲁士人这么干的原因。因为军队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夺取利益。杀我儿子还情有可原,可他们为什么要杀一个女人?还特地把她的手送来我的府上?”

弗朗茨也是头疼,战争一触即发,正是集结力量好好做站前动员的时候。

要真是普鲁士在捣鬼倒还好说,他还能以复仇的名义好好提一提部队的士气。可现在看来,似乎和普鲁士人越来越远了:“你们能肯定么?”

“暂时能看出来的就只有这些。”穆齐尔说道,“不过一些细节方面还是得卡维医生来解释,我也说不清楚。”

“细节?”

卡维学过一些法医学知识,但并不多,主要拿来给病人验伤。原本以为来了这个年代也用不着了,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其实也不算什么细节,主要还是从各自的切割面的来寻找异同点。大腿这块肉非常干净,不管是肉、骨头还是血管都看不到血,就像被人抽干净了一样。但刚送来的手却沾了不少血丝,甚至还能看到血痕和轻微的软组织肿胀......”

路德维希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只是问道:“直接说结果。”

“右手的主人应该还活着,或者说在被切掉手的时候还活着,因为皮肤肌肉还有蜷缩的迹象。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凶手不是外科医生的原因。”

卡维解释道:“不过很不幸的是,腿肉的主人肯定已经死了。想要做到这种程度,只能先放干鲜血,然后再做切割。”

死了......

腿肉的主人已经死了......

路德维希根本不关心女人的死活,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儿子。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手杖摔落在地,身子一软倒在了老管家的怀里:“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

其实在没办法确定死者就是阿尔伯特的情况下,擅自下结论并不可取。但阿尔伯特确实失踪了将近一周,肉块又被人送来了庄园,谁都会忍不住联想一番。

可惜的是,不管是上一次还是这次,邮递员都没办法详细描绘出委托人的样貌。

三天前说的还是个壮汉,今天就变成了身材结石的农家老妇人。不过至少两名邮递员没有作案动机,也和阿尔伯特、路德维希都没有交集。

维特和德里奥两位警长直接向弗朗茨汇报了调查结果:“现在的线索不多,纸袋我们会带回去再查一查来源,剩下的就只能从阿尔伯特先生和那位女士之间的联系入手了。”

老管家摇摇头:“阿尔伯特少爷早就结婚了,从没听说他在外面有过其他女人。”

“这件事我们会去查。”

弗朗茨对两人的能力还是很有信心,只是问道:“能确定凶手用的是同一类工具么?”

“现在看来应该是相同的刀锯,不过腿和手都经过低温保存处理,单靠眼睛很难判断,所以我们的结论也不绝对。”

“如果是被同一种手法切下送来同一家庄园,说两人没联系是不可能的,你们得尽快查清整件事情的真相。”弗朗茨坐在床边,看着还没醒来的路德维希,问向卡维,“对了,老元帅现在怎么样了?”

“只是晕了过去,现在心率呼吸都很平稳,应该没大碍。”

“他本来身体就不好,现在再听到这些消息确实太伤人了。”弗朗茨叹了口气,问道,“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两位警长确实尽力了,今天刚来庄园,才见到邮递员,连庄园内的仆人都没来得及问,能得到的线索就只有这些。穆齐尔说的都是医生们的判断,毕竟只有一块肉和一只手,能得到的信息也非常有限。

倒是卡维从刚才就一直有心事,之前还在犹豫,也没机会开口,现在见国王问了,这才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凶手应该去过我的那家药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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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只是个过渡,和主线有关但不是重点,19世纪中期的法医非常落后,观点肯定非常落后,大家随便看看就好

143.旧伤和病痛 卡维、拉斯洛和奇诺一起合办的药厂就开在维也纳郊外,主要的生产项目就是用于外科的催产素和柠檬酸钠。最近双氧水的制备也被提上日程,验证实验肯定能成功,下个月就能造出成品。

因为建造时间紧,工期短,才刚开厂,零售渠道方面还没有全部展开,拉斯洛现在更多的是走量搞批发。

来药厂订货的大都是在维也纳有名的外科医生,或者所在医院的采购员。因为药物的特殊性和卡维手里的专利,只要想做剖宫产或者某些失血量大的手术都需要来这儿进货。

不过单纯医疗目的的辐射还是太小了,卡维的名声也远没有到全国闻名的地步,真正销量大头还是在军方。

卡维所开创的自体输血能极大地挽救外伤伤员的性命,在安静祥和的艺术之都使用率有限,可放在前线战场的医院里就能挽救许多生命。而催产素里面夹带着升压素,对于那些失血过多的伤员也有不小的作用。

自从卡维提出建议后,军政处和军医长一直都在考虑是否需要收购足量药品用于即将到来的战争。

弗朗茨自然知道这件事,对卡维所说的这家药厂也有耳闻:“是你们药厂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他应该去买过药品。”卡维解释道,“放血本身的操作很简单,割破大血管就行了,比如股动脉或者颈动脉,没一会儿就死了。可要把人身体里所有血液全部抽干,却没那么容易。”

站在一旁的穆齐尔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去买柠檬酸钠?”

“对,他需要使用大量抗凝剂。”卡维说道,“全维也纳只有我的药厂能生产那么多柠檬酸钠。”

维特连忙上前问道:“药厂在哪儿?”

“沿着多瑙河,走东南那条大道,会经过一个小镇。”卡维也只去过两次,对具体位置不太熟悉,只说了个大概的路线,“到了那儿就能看到路上的指示牌。”

维特记下了这些关键词:“我到那儿可得查点东西。”

卡维懂他的意思:“我们是正规企业,肯定会配合调查。而且购买药品都需要登记名字和医院地址,怕的就是有人乱来,,他们会提供给你的。”

维特听了这话就像嗅到气味的猎狗,拉着德里奥就离开了卧室。

弗朗茨见事情告一段落,自己也没什么可帮忙的,就跟着站起身:“我还有事,就选走了,老元帅醒了就让他好好休息,一周后我们要开第一次作战会议,没了他可不行。”

管家连连点头,带着国王走了出去。

“那我也走了。”

穆齐尔已经基本完成了来这儿的任务,接下去就等两位警长能不能带回新线索了。所以见国王都走了,也没继续留下的意思:“卡维,走吧,让元帅休息吧。”

卡维换了个位子,坐到路德维希床边:“呼吸心率确实都很平稳,但老元帅是全军总司令,我还是不太放心。”

“也对,你好歹是军医,确实得对老爷子负责。”穆齐尔摸了摸肚子,想起了庄园正为所有人准备的丰盛午宴,“肚子有点饿了,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对了,要不要我帮你带点儿过来?”

“不用了,我不饿。”

“那好吧。”

短短十分钟的时间,卧室里只剩下了卡维和路德维希两人。

老爷子依然安静地平躺在床上,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了他的脸上。

卡维确实尽心,又给他测了一遍脉搏和呼吸,然后两手继续向下先后夹持住了路德维希的双手中指中节。腕关节微微背曲,用拇指迅速弹刮患者中指指甲。【1】

结束后双手上移摸到了他的脸上,先轻触睫毛,然后翻开双侧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最后又深压了压上眼眶。【2】

一套检查让卡维基本拿捏住了路德维希的身体情况:“元帅阁下,醒醒吧,人都走了。”

“......”

“你这样装睡毫无意义啊。”

“......”

卡维觉得自己说到了这个份上,对方怎么也该摊牌了才对。霍夫曼氏征阴性、睫毛反射存在、瞳孔没问题,压眶反射却没有,基本能断定老元帅根本没有昏迷。

可路德维希确实是经历过大小战争的将军,够能忍,面对压眶愣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毫无反应。

既然他铁了心要坚持,卡维也只好坏一坏他的雅兴,说道:“我对元帅阁下的家事或者某种选择没有兴趣,我唯一感兴趣的还是您的腰和腿,看上去疼得非常厉害。”

“......”

“压眶反射对您不起作用,可腰腿上的疼痛就没那么能忍了。”卡维起身来到床尾,一手握住他的脚踝,另一手放在膝关节上,使腿保持伸直,然后慢慢上抬,“如果疼的话,说明元帅阁下的腰确实有大问题。”【3】

“......”

路德维希依然没有反应,不过卡维还是能看出一些细微的颤抖,说明老元帅的坐骨神经痛非常严重:“好像没反应,那看来得做一个加强实验。”

“......”

如果普通的直腿抬高试验就会产生疼痛的话,加强实验就会引起大腿后侧的剧痛。

卡维可没这个胆子真的去尝试,只能过过嘴瘾,如果对方继续硬忍着,就真没办法了:“我会慢慢把腿放回到一个不怎么疼的位置,然后迅速抬升高度,如果真问题的话,应该不会疼。可要是有问题,那就会......”

他边说边做,手上真的松了力气,把抬高的右腿慢慢放回。

可在语言的加工下,这种放松反而成了剧烈刺激的前奏,就好比慢慢爬升的过山车,随时都会越过顶点,一泄而下。

终于,老元帅来了反应。

他迅速抽走了右腿,撑着床垫呲牙咧嘴地慢慢坐起身子。此时再看他的脸颊,除了岁月和战争共同留下的痕迹外,早已渗出了不少汗水。

“元帅阁下,您醒了。”

“你小子也太狠了。”

“我只是确认一下您的身体情况。”卡维笑着解释道,“都是些医学上的检查,应该没什么大碍的。”

“没大碍?”路德维希慢慢挪开双腿下了地,“压眼眶也就算了,还能忍,可你硬要抬我的腿是不是过分了点?”

“我也是没办法。”卡维继续说道,“从元帅阁下的反应来看,应该很疼吧?”

“当然疼......”

路德维希倒是没有继续谈论自己的腰腿疼,在他眼里,这似乎就是一个附骨之蛆,根本没办法治疗。他现在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那块肉真的没办法看出是谁的?”

卡维有些惊讶,因为他一直以为这是老爷子找当地人的尸体,自导自演的一出戏:“难道这不是老爷子找人送回家的?”

“当然不是!”路德维希也跟着惊讶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还以为您不想担这个重任,所以就......”

卡维没把话说完,倒是路德维希有些脾气:“这叫什么话,为帝国而战是我的分内事,也是你的分内事。只不过有些时候,岁数一上来就会力不从心。现在又发生了这件事,我怎么有心情上前线。”

“您说的力不从心指的是腰腿疼吧?”

“10多年的老毛病了,本来就是临退休状态,我也根本没想到会晋升。”路德维希摇摇头,也不知道这年轻人到底是什么路数,怎么上来就摸到了自己的痛处,“你怎么知道我有腰腿疼的?”

卡维回忆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还记得当初去军政处报道的时候,我就见您。那会儿您走路迈不开步子,走了一小段路就不行了,需要别人搀扶,休息好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

“你看得倒是够仔细。”

路德维希看看他,挪动身子拿到了床边的手杖,然后艰难地站起身:“刚才被你一抬,我连起床都费劲。这种身体连指挥自己都做不到,还怎么上战场指挥十几万人作战?”

卡维可不像弗朗茨那样大谈帝国精神之类空洞的东西,作为医生,首先得先为病人考虑。

老元帅现在根本没办法远行,强行抬上前线太过残忍。而且就算真的上了前线,也会因为长途跋涉造成的严重疼痛影响最后对战局的判断。

其实就算是现在,全军司令员的工作就异常繁杂,以现在路德维希的状态根本没办法胜任。

“元帅没去查查到底是什么问题么?”

“查?都是旧伤我找谁查去?”路德维希拉开后背的衣服,露出了好几条伤疤,“最上面那条是46年加利西亚叛乱,中间那条是49年库尔塔托尼之战......”

说到这儿,他又拉下了裤子,露出腿上的伤疤:

“这条是文森之战留下的,肩上还有一个枪眼,来自诺瓦拉之战。最严重的还是后腰那条,49年4月,我作为第二军参谋长跟随朱丽叶斯将军,参加镇压匈牙利暴动。敌人的刀子劈裂了骨头,要不是两位老战友拼死把我救回来,我根本活不到现在。”

说了那么多,路德维希不过是想证明现在的病痛全是因为战伤,根本没有检查治疗的必要。

但从卡维的角度出发,这怎么看都更像是腰椎间盘突出:“我个人觉得元帅阁下的腰腿疼只是因为脊柱出现了问题,和皮肉旧伤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

“您身体硬朗,那么多皮肉伤都已经早早愈合了,连感染也很少见。”卡维解释道,“有些战伤的处理太过草率,会让旧伤留下后遗症。但就算真的是后遗症,也不该有那么剧烈的疼痛。”

“不是旧伤引起的?”卡维实在年轻,路德维希也只能将信将疑。

“几率超过90%。”

“那是什么原因。”

“脊柱上下层之间一块髓核,如果髓核失去弹性,周围纤维环破裂,就会在外力的作用下向后突出,进而压迫......”

卡维看着一脸懵圈的老元帅,知道解剖结构太难为他了,只能拿奥地利国宝级点心做了比喻【4】:“就好比萨赫夹心蛋糕,如果外层的巧克力糖衣外壳破了,只需要轻轻一压,里面的巧克力夹心就会流淌出来。”

“原来如此。”

“现在流淌出来的巧克力刺激到了你的腰部,就需要做手术把它取出来。”卡维说道,“当然,手术有一定的难度,也有它的危险性。如果出现问题的话,轻则化脓感染,重则下半身瘫痪,甚至可能丢掉性命。所以这需要在得到您的......”

话还没说完,老元帅便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说手术?”

“对。”

“听说手术后的恢复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确实需要时间。”卡维大致计算了一下,“如果打开情况不太好的话,术后需要大约4-6个月才能恢复日常工作。”

“那么久?”虽然路德维希说的是个与自身判断不符的疑问句,但脸上却反而露出了些笑容,似乎这个结果更好,“手术成功率有多少?”

卡维见他来了兴趣,便说道:“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我有80%的把握。剩下的20%都是意外,这种意外都是手术自带的并发症,说实话,我也没办法控制。”

病痛一直在折磨着这位老人,严重影响了他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活到这把年纪,别说80%,即使成功率只有一半他也敢尝试。

路德维希连连点头,先是对卡维能敢于向自己提出手术的建议表示赞赏。然后话锋一转,又把谈论对象拉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如果手术真的成功了,症状能不能缓解?”

“会有些术后的不适,但之前的症状肯定能缓解,至于能缓解多少还得看严重程度。”

卡维说得很客观,只不过这种客观已经大大超出了路德维希的目标,并且很快就换来了他的决定:“能缓解就行......”

144.不靠影像学的定位办法 椎间盘突出在现代已经不是太过麻烦的问题,早发现早治疗,大都能靠保守缓解。手术摘除髓核只能缓解症状,并不能改变骨骼上的变化,保持正确的坐姿站姿、降低弯腰频率和防止剧烈运动劳作才是保守治疗的重点。

但像老元帅这样有严重腰腿神经疼痛的病人,突出的髓核已经严重压迫了脊髓神经,只有手术才能解除病痛。

路德维希已经过了60岁,麻醉有风险,手术也肯定有难度。虽然脊柱外科卡维有涉猎,至少比颌面外要熟悉得多,但腰椎间盘突出并不是急诊外科常做的手术。想要搞定这台手术,卡维需要做足准备,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尽可能排除干净。

当然,在决定手术之前,卡维还需要搞定另一件事,那就是病灶的定位。

现代有影像学检查做精确定位,出问题的髓核在哪两块椎骨之间,往哪儿个方向突出,突出的程度严不严重都能看出来。

影像学检查主要还是为了更为直观地展现病情进展,也能在术前排除掉一些可能的陷阱和困难。但就算没有影像学检查,靠着腰神经控制区域分布,也能判断出老元帅椎间盘突出的位置。

卡维要做的是比较精确的定位,就需要做足腰臀下肢的体格检查,同时这也是执医考试每年必考内容。

他手里拿着管家给的一张纸,先用羽毛笔大致画出了老元帅的腰和双腿。大小腿被划分出了一个个区域,标记着对应的脊髓平面,边上还特地留了空白,准备写上相应的痛感、触感和肌力。【1】

“老元帅,接下去我要做一整套检查。”卡维先说明自己要干什么,“主要为了判断病变在那个位置,到时候手术也不用做太长的切口,只需要针对这个病变位置下刀就行。”

老元帅听到检查就怕:“还要检查?不会是刚才那个吧?”

卡维笑着说道:“没事的,既然已经确定了疾病种类,接下去的定位检查就要轻松多了。”

“不疼就行。”

从症状来看,路德维希是单侧坐骨神经痛和腰痛,直腿抬高试验阳性,是腰椎间盘突出的典型表现。腰痛本身就能大致找出椎间盘突出的位置。

卡维基本确定在了L2-S1之间的位置。[L腰椎,S骶椎]

从腰部疼痛位置似乎就已经排除掉了L1,但卡维还是希望用神经根压迫范围来做进一步的验证。卡维找准了路德维希双侧大腿的前中部,用手指指甲轻轻划出一条条长线:“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感觉有区别么?”

“没有。”[L1-L2没问题]

卡维的双手顺势往下走,从股骨内髁到达内踝的位置:“这些呢?感觉都一样么?”

“都一样。”[股骨内髁=L2-L3,内踝=L3-L4]

“好的,接下去是小腿外侧......”

“这儿感觉不一样!”路德维希马上有了反应,“右小腿几乎没有感觉。”

卡维在右小腿外侧稍稍用了些力气,见他依然摇头,先暂定了凸出平面:“小腿外侧,那就是L4-L5。”

卡维在纸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又把手移动到了他的脚背。还没等他开口发问,老元帅已然知道了检查套路,答道:“这儿也没感觉。”

“这里也没有?”

“没有。”

“痛觉呢?”

“很小,感觉不出来。”

“L5-S1也有问题......”

普通人的椎间盘突出大都是单一平面的单发,受压神经根也不会有那么严重的感觉痛觉消失。卡维只靠简单的感觉触觉还不能完全下结论,接下去还要做一些必要的反射。

首先要做的是膝跳反射,反射存在。[说明L2-L3没问题]

但在做踝反射的时候出现了异常,踝反射非常弱,几乎和消失了一样。[L5-S1有问题]

“元帅阁下,向上试着勾勾脚。”

“勾脚......”

在卡维的帮助下,路德维希右侧踝关节的背屈也没问题,说明足背伸肌肌力很正常[L3-L4没问题]。但当要求做勾脚趾的动作时,他却摇摇头:“只有左脚能办到,右脚做不到。”

“足趾背伸肌肌力减弱,L4-L5肯定有问题。”

靠着感觉、痛觉和一些必要的反射检查,卡维基本锁定了病变位置,就在L4-S1,两处椎间盘恐怕都有突出。但在下结论之前,他还需要再做一个肌力测试:“元帅阁下,扶着桌边,慢慢站起身体。”

“这个有点难度啊”路德维希走路很不顺畅,但还是听从了卡维的要求,在管家的搀扶下慢慢来到桌边,绷直了身体,“接下去呢?”

“抬起你的右侧大腿。”卡维说完,便用手按向他的大腿,“你需要对抗我的下压力,并且保持身体挺直。”

路德维希的动作做得很艰难,但必要的髂腰肌肌力还在,卡维的下压力并没有压垮他抬起的大腿:“还不错,L1-L2肯定没问题了。”

“所以现在问题出在了哪儿?”

“基本能锁定位置。”话虽然这么说,卡维还需要做一些必要的问诊,“发作时疼痛是不是从腰部直接放射到大腿?”

“对。”

“咳嗽时或者用力排便时会加重?”

“有时候会。”

“检查了一圈,现在能断定是很严重的多发性髓核突出,有两块地方出了问题。”卡维看着图,轻轻按压在了路德维希的后腰,“这儿,还有这儿......”

只是简单的按压就已经让老元帅难以忍受,只能勉强让自己不出声。他想要挪开位置,但疼痛本身就限制了许多动作,到头来也只能忍着:“太疼了,还没检查完?”

“快了。”

多年为了对抗腰椎间盘突出,路德维希一直靠着前驱身体或者侧弯来避开疼痛,脊柱也因为这种奇怪的姿势产生的侧弯。再加上他年纪大了,骨骼脆性增加,卡维要考虑的已经不只是手术能否完成的事儿了,还需要考虑他术后的恢复情况。

手术的目的就是用病人可以忍受的损伤去缓解原本的病痛。

如果一次手术摆脱了疼痛,却带来了难以站立或者连自理都做不到的结果,那还不如不手术。

“手术时间恐怕要往后推迟几天。”卡维毕竟不是专攻腰椎间盘突出的骨科医生,对于这台手术还是希望稳一波,“手术前我需要做一些准备。”

“不急不急。”路德维希在卡维的帮助下,又坐回到了床上,笑着说道,“我无所谓,慢慢来也好。”

“慢慢来......很好么?”

“额,我意思是你多做点准备挺好的,防止出现意外嘛。”

“我尽量一周后给你安排做手术。”

“等确定了时间就寄封信过来,写明时间和手术地点,到时候了我自然会过去。”

这台手术已经基本定下,但在之前卡维还需要确定老元帅肯不肯上手术剧场:“按照规定,医院只能要求平民进入手术剧场,您是元帅能选择手术地点。”

“地点我来定?”

“对。”卡维说道,“即使这台手术会吸引到全维也纳的外科医生前来围观,我也必须遵守这条规定。”

路德维希好歹是全军统帅,让别人看着手术实在有失颜面。但刚才那句话让老元帅觉得奇怪:“嗯?什么叫能吸引全维也纳外科医生前来围观?你刚才不是说就只是单纯地切掉一点东西么。”

“从手术本身的角度来说,只是切掉突出的髓核,如果有必要的话还需要弄掉椎板。”卡维解释了一句,“不过这种手术应该还没人做过。”

“没人做过......没人做过???”

......

世界上第一台腰椎间盘突出症的手术出现在下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离现在还有70年之久。也得亏老元帅不懂医疗,如果换成伊格纳茨或者瓦特曼站在一旁,恐怕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什么腰椎间盘,什么L、S,什么神经根压迫,他们听都没听说过。

卡维的年纪和手术的唯一性让老元帅有些惊讶,他需要对手术难易度做进一步的判断,也就是需要再考虑考虑。

不过按照他之前走路的模样和疼痛程度,恐怕坚持不了几天就会忍不住了。况且手术也是他逃避战争的好机会,一次手术能让他在床上躺半年,完美避开了普奥两国原定的作战时间。

所以卡维很清楚,不管考虑结果如何,只要他有80%的成功率,老元帅就肯定会答应这台手术。

现在的问题还是回到了卡维自己的手里,这台手术对他而言并不熟练,也确实需要一些练习,这是卡维穿越来维也纳后第一次迫切地想要解剖死尸。

好在脊柱不同于腹腔内脏,即使尸体存放的时间久一些,也没什么大碍,只要骨头没坏就能模拟出手术时的样子。

不过载着他离开庄园的马车并没有回到市立总医院,而是绕过戒指路,去了东南方向的格雷兹医院。

昨天农妇的手术有一多半是卡维做完的,从他本人出发,这已经算得上是自己的病人了。既然是自己的病人,术后恢复情况就是卡维必须了解的。

即使人不住在市立总医院也一样。

产科病房里全是待产或者已经分娩的产妇,婴儿的啼哭声也是此起彼伏,偶尔听一次就已经很吵闹了,住在这儿简直就是折磨。

但比起市立总医院肮脏拥挤的环境,格雷兹医院收了更高昂的住院费,至少环境还算宽敞,也没有那么多老鼠,病床周围更是有布帘相隔,保证了病人们的隐私。

农妇就住在靠近大门的位置。

卡维刚进门就看到奥尔吉医生正在给她按压肚子,耳边很快就传来了淡淡的哀叫声:“忍住,马上就好了。”

“奥尔吉老师。”

“嗯?卡维啊,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奥尔吉又按照卡维规定的剖宫产术后护理要求,在肚子上来回按压了好几次,“这是为你好,这样就能把肚子里的脏东西排干净。”

卡维当初就判断农妇有妇科炎症,正是炎症导致了盆腔周围组织黏连。

黏连阻碍了手术进程,甚至差点要了她的性命,而在手术之后也会因为慢性感染进一步影响术后的切口恢复。在手术结束之后,卡维就让奥尔吉拿下输液瓶的橡胶管,切开几个小孔放在切口中做持续引流。

虽然橡胶管没有金属引流管那么坚固,但却能很好地藏在腹腔皮下。

如果切口有渗出,都会经由这根橡胶负压引流管流出来,保证了切口内部足够干燥:“伤口长得怎么样了?切口引流的液体多么?”

“切口挺好的。”奥尔吉心情不错,“引流液体也不多,今天就准备拔管子了。”

“很好?”

卡维不太相信,无菌环境差到那种程度,身体又有慢性感染,按理来说切口能保证不崩线就已经不错了,引流液体的量也不会少才对。

但当奥尔吉撕开敷料,卡维见到的确实是一条干燥的切口。

而一旁的引流瓶里根本见不到液体。

可以说,农妇的切口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好的术后切口。

------题外话------

今天本章有点乱,等我洗个澡慢慢理

145.干净的切口和子宫脱垂 如果以一个宏观视角去看感染,那就是一场人类免疫系统和微生物大军展开的永无止尽的血战。每一个免疫细胞,每一个补体蛋白都在为这场战争冲锋陷阵,而微生物也会为了夺下人类身体不死不休。

当初诺拉作为卡维的第一位剖宫产产妇,同时也是他第一位手术病人,享受到了术前消毒的红利。术后她的切口很干净,只有些许红肿就被她身体免疫力压退了。

有太多因素能左右围手术期感染的结局。

诺拉能有这样的结局,和手术操作有关系。手术时间很短,术中也没有出现太多的出血,过程有波澜但都在卡维的掌握之中。顺利的手术+消毒+诺拉自身身体足够健康,这才换来了没有感染的切口。

相比起来,农妇的情况和她完全不同。

首先农妇怀孕后体重升高,有明显肥胖,切口所在的腹部又是她脂肪堆积的重灾区。只要存在一丁点感染,这种腹部术后肯定出现脂肪液化。【1】

其次这台手术的创伤要比诺拉当时大得多,腹部切口够大,手术时间也长。术中不仅断了输尿管,膀胱破裂,子宫切除后的断口还与yd联通。

最重要的一点是还有大量出血。

虽然这些血液又从橡胶管重新输入进了她的身体,可在体外逗留了一阵本身就能带回一些细菌微生物。

而且血液的大量缺失就是实打实的免疫细胞缺失,后续可以通过制造重新填补,可现在才术后第一天,正巧卡在了空窗期,感染应该出现了才对。

以她慢性妇科疾病的盆腔基础,即使有术前消毒和干净的橡胶手套,术中还对离断面做了清洗,手术切口也不应该那么干净才对。毕竟这是肮脏的手术剧场,手术台周围的医生也没有佩戴口罩。

卡维不是不信奥尔吉的判断,而是不信眼睛,甚至连自己的眼睛也没办法百分百相信。

术后第一天,微生物侵入体内才不到24小时,如果有感染也才刚开始,没有严重到能在体表看清的地步。也许感染藏在了更深层的组织中,只是没有显现出来罢了。

这时候就需要轻轻挤压切口周围皮肤,看看在组织下方有没有渗出......

......什么都没有。

卡维按压了皮肤,手指只感觉到了藏在皮下的负压引流管,并没有感染后软绵绵的感觉。

这什么情况???

“她排尿很通畅,腹腔内似乎也没有尿液漏出的迹象......”

奥尔吉还以为卡维来这儿是关心输尿管缝合是否顺利,好歹里面塞了一根金属管,任谁都会提心吊胆一阵的。可卡维想的却只有切口,仿佛输尿管缝合根本不存在失败的几率似的:“卡维医生,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卡维又看了眼状态不错的农妇,问向奥尔吉,“我想看看她的病历。”

“病历,快去拿病历。”

自己的重伤是卡维救回来的,即将失败的手术也是卡维救的场,奥尔吉在他面前完全没有主任的架子。于公于私,他都希望从卡维身上寻找到成功的钥匙:“记得把她之前在妇科的病历也一并带过来。”

卡维的判断并没有错,农妇在三年前就出现了许多妇科感染的症状:下腹坠胀、疼痛、瘙痒、分泌物增多。

医生开的都是些草药、蔬菜汁和间断性的水疗【2】,但可能是因为使用方法上的问题,或者信仰还不够虔诚,农妇的炎症并没有痊愈。

看到这儿,卡维都不得不感叹,这样一副生殖器官没有让胎儿流产还可以说是运气好,可在手术前连胎膜都没破,简直可以说是奇迹。【3】

“卡维医生,她的病历有什么问题么?”

当然有问题,一堆问题!甚至在他眼里,这种简单的诊疗记录根本算不得病历。

卡维笑着摇摇头:“没什么问题。”

“她看的是我们医院有名的妇科医生。”奥尔吉解释道,“或许开具的治疗手段在效果上会有一定差异,但他的诊断能力一流,结论肯定不会错的。”

“所以是她生活不检点造成的?”

奥尔吉点点头,同时把卡维拉到了走廊里,小声说道:“虽然病人一直否认发生过这种事,可事实如何谁知道呢,刚出生的孩子就和她的丈夫不太像。”

“生活不检点”的帽子确实很沉重,对任何女性来说都是对贞洁的玷污。

可卡维没心思也没精力去改变诊断结论,因为那位妇科医生对于“感染”的判断没有错,确实是环境中的某种“有害物质”侵入到了农妇体内才产生了这些症状。

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感染没有影响到手术切口的原因:“手术前她的情况也没有改善?”

“一直这样。”

“那岂不是说明这些治疗对她都无效?”

“也不能说是无效吧。”奥尔吉解释道,“至少她活到了怀孕生子,至少她活到了现在,没有进一步恶化。从我本人经验出发,她的身体正在恢复。”

卡维听着这段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继续把话题移到另一处的手术切口上:“对了,YD内的缝合口怎么样?”

“残端也挺好的。”

“连那儿也没有......”

卡维陷入沉思,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经手过那么多产妇的剖宫产,卡维对这些贫困女性的身体状况也有了些了解。

如果说农妇和诺拉一样有着不错的身体,能够对抗感染,那盆腔内的感染就不该迁延到现在,肯定早就恢复正常了。可要是身体抵抗力比诺拉差,那手术切口就没办法长得那么漂亮。

这两条本身就是矛盾的,问题出在哪儿呢???

卡维指着病历本上的签名,说道:“奥尔吉医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见这位妇科医生。”

......

感染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卡维在手术中没有使用什么特殊手段,术前消毒也仅限于体表,所以说问题应该出在了手术前。不过卡维在病历上并没有看出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只能去问问那些草药的配方了。

“草药?”这位叫贝西姆的妇科医生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制作子宫脱垂专用的宫托,“你问的那个都是从药材铺买来的,没什么特别的。”

“具体都放了些什么药物?”

见是同行,又是奥尔吉带来的人,他对草药本身的效果也是毫不避讳:“怎么做的不知道,但材料应该是金盏花、牛蒡和一些车前菊,我记得的大概就是这些。至于他们有没有在里面加料,我就不清楚了。

反正许多病人服用后都觉得有效,只要病人觉得有效就行了。”

“真的能有效?”

“当然,有些病人下腹疼痛喝三瓶就好了,有些分泌物增多也能治好......”贝西姆肯定的语气高开低走,很快就软了下去,“不过药这个东西还是得看人,有些病人就没那么有效了。”

卡维看着他递来的小药瓶,里面是略显橘红色的药水,直觉告诉他这个颜色不简单:“我能买一瓶么?”

“给钱就可以啊,3克朗一瓶。”贝西姆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对了,你是哪儿的医生,怎么对妇科的药物那么感兴趣?”

“他是卡维,卡维·海因斯医生。”奥尔吉笑着介绍道,“妇科产科本就是一家,你应该看过报道的。”

“哦,是卡维医生啊。”贝西姆放下手里的工具,起身握手,“周围人都说你很年轻,没想到今天一见竟然那么年轻。如此年纪就精于剖宫产手术实在难得,相比起来,我那位学生可就差得远了。”

也许是出于对妇科观念上的偏差,贝西姆仍然把妇科归类在内科的范畴,诊治还是以服药和一些奇怪的疗法为主。

反倒是他嘴里说的这位学生,却早早想到了用外科手段去治疗一些无法被药物治愈的妇科疾病。

“德内弗这孩子就喜欢搞一些新奇的东西,明明刚从医学院毕业,医学基础知识都没学扎实......”

奥尔吉对这位年轻妇科医生有印象:“你是说那个比利时小子?我倒是还记得他,一周前还特地跑我这儿问了一些子宫解剖学上的问题,说是要用手术手段去治疗子宫脱垂。”

贝西姆叹了口气,直摇头:“我当时听了这想法就觉得奇怪,就没答应他。”

“哈哈,怪不得他来找我要解剖尸体的机会,说是只碰子宫不会碰其他脏器。”奥尔吉对他倒是印象还不错,“要不是当初为了剖宫产做准备,说不定我就真把尸体让给他了。”

“让你见笑了。”

“听说他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也热爱妇科,肯定能成为好医生的。”

“唉,希望如此吧。其实要不是没人愿意做妇科,我也不会招他当学生......”

严格上来讲,德内弗和贝格特是同届毕业生,从硕士阶段就跟随贝西姆专心攻读妇科,博士阶段研究最多的就是子宫脱垂。这在现代或许不算常见,可在19世纪却是常见病。【4】

解决办法无非就是做一个子宫托将松弛下坠的子宫托住,效果有限,但至少能防止子宫颈外露。

贝西姆愿意遵从这种治疗观念,但在德内弗眼里,这么做治标不治本。看着病房里那些饱受子宫脱垂困扰的女性,他迫切想要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不得不说他有不错的外科思维,既然服用药物无法治疗,子宫托也只是延缓症状发展,那就从解剖结构入手。他发现也许是子宫两侧的阔韧带松弛才导致了子宫脱垂,如果切掉一部分松弛的阔韧带,或许就能把下坠的子宫重新提拉上去。

在有了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后,德内弗的脑子里想的就是这台手术。

这种想法在博士阶段成形,受到了包括自己老师在内几乎所有妇科医生的反对。可这些反对的声音都没能打消他的念头,终于在观看了卡维剖宫产手术后彻底坚定了自己想要付诸行动的决心。

贝西姆抬头看了眼时间:“正巧两位今天来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的手术。”

“手术?什么手术?”

“子宫脱垂修复术。”

“什么?贝西姆医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真的让他去手术了?”奥尔吉笑归笑,夸归夸,但真到了这个时候肯定觉得不妥,“外科手术不是在开玩笑,每一位主刀都需要经历长期艰苦的训练,何况这还是复杂的开腹手术。”

“我知道......”

“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同意么?怎么又同意了?”

“他在母猪身上已经练习了十几次,尸体上也有过两次解剖手术的机会,效果都还不错。”

这些只是贝西姆的借口,真正的原因还在于德内弗的决心也激发出了他想要治愈这种疾病的欲望:“他从毕业时就一直在和我商量子宫脱垂手术治疗的可能性,又花了那么多时间做练习,我作为老师没可能打消他的积极性。”

“解剖是解剖,手术是手术,这不一样。”

奥尔吉见他正在看着卡维,马上说道:“不,贝西姆医生,卡维是不同的。整个奥地利,或许整个欧洲都很难再出现这么一位外科天才了。”

贝西姆主意已定,作为妇科病房的主任级医生,他有权做这个决定。

他看着卡维和奥尔吉,知道机会难得:“两位医生都成功做了剖宫产手术,对子宫和附件周围的解剖非常熟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邀请二位去观看这场治疗子宫脱垂的阔韧带缩短术。”

146.麻烦 这两个月卡维的身份地位开始水涨船高,这对扩散自己的医疗主张,把混乱的外科手术带入正规有很大的好处。但同时,这种身份地位也像镣铐一样给他带来了许多无法拒绝的责任。

两个月近十台剖宫产零死亡率的骄人成绩,让卡维轻松超过了现有外科的极限。至少在单纯的剖宫产领域,卡维就是维也纳的绝对权威。

现在只是受限于消息的传播速度,卡维的名声仅限于维也纳周边。

不过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剖宫产的手术步骤和要点终将随着论文和书信邮递传扬海外。

既然是绝对的权威,有时候就需要不惜吝啬地给别人一些指导。伊格纳茨、瓦特曼、奥尔吉都接受过他的指导,现如今贝西姆和德内弗也不例外。

从个人性格来看,卡维不喜欢交际,只是外科医生这个职业天生是需要交际的。人际关系左右着手术团队的配合和工作效率,也左右着他在同僚中的口碑,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面前是一台看不到结果的新式妇科手术,看着恳切邀请自己的贝西姆,卡维还是想先拒绝一下,探探对方的态度:“市立总医院还有事儿要忙,况且妇科手术我也没做过,要不还是......”

“妇科手术也是在腹腔,我也只是希望你能给点参考意见。”

“那......”卡维看了看时间,“手术几点开场?”

“快了,下午一点。”

“那我就去看看。”卡维对自己的手术能力还是持谦虚谨慎的态度,“意见真谈不上,互相学习吧。”

贝西姆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能请到卡维,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能请得动他的也就只有瓦特曼父子了。奥尔吉的那台剖宫产也只是凑巧碰上罢了,如果真要上门去请,结果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来他是想让卡维指导一下妇科手术,或者说在手术过程中多给点建议。同时考虑到昨天奥尔吉的手术,贝西姆也想让卡维给自己和德内弗兜个底。

毕竟两人在妇科病房里的都是小手术,只需要针线做些缝补就行【1】,基本用不到乙醚,也从没进过手术剧场。有这样一位手法精湛的外科医生在场,贝西姆的心里也能踏实许多。

相比起来,此时在准备室中的德内弗,表现出的更多还是兴奋:“什么?卡维·海因斯医生也来了???”

“估计是来看昨天手术的那位产妇,然后问起了她之前做的妇科检查和治疗。”贝西姆把卡维送去手术剧场后,也早早进了准备室,“橡胶手套带了么?”

“带了,正泡在消毒液里。”德内弗指着角落里的水盆,“还有乙醚、麻醉面罩、消毒纱布、酒精......老师,你说输液瓶要不要用?”

“只是妇科手术,不是剖宫产,出血不多。”贝西姆刚说完就犹豫了,“算了,要不还是备上吧。”

“那也把柠檬酸钠准备好。”德内弗从箱子里掏出准备好的药瓶,然后又把自己的笔记从翻开的解剖图下抽了出来,找到了当时剖宫产手术的记录:“使用剂量是每L血液放入2.5g。”

贝西姆问道:“手术进入的位置还记得么?”

“记得,考虑子宫位置偏下,我们选用卡维医生一直主张的下腹部横切口。”德内弗看了眼严重子宫脱垂的解剖图【2】,又看向笔记,“应该没问题。”

“有没有考虑过膀胱?”

“嗯,膀胱需要好好避开,不能犯了和奥尔吉医生一样的错误。”德内弗确实做足了术前准备,笔记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要点,同时还把卡维的好几台剖宫产都看了一遍,“手术剧场的钱可不是白花的。”

贝西姆看着他面前桌子上摆放的各类解剖和手术图谱,回想过往,自己的学生确实足够努力。

他从橱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将两个杯子倒满:“祝我们手术成功,让包括奥尔吉、卡维医生在内的所有人刮目相看,同时也能堵上那些说闲话的人的嘴。”

“放心老师,我有信心!”

......

德內弗的学习生涯确实不容易。

五年前从比利时留学来奥地利,因为没有当地中学毕业证书,也没通过维也纳大学入学考试,他不得不边工作赚钱,边花时间将奥地利的中学内容又重新修学了一遍。

等进入维也纳医学院后,他终于展现出了自己惊人的学习能力,五年后拿到了博士毕业证。

在毕业之前,他早早进了贝西姆所在的格雷兹医院当起了实习医生。比起还在做“学徒”的贝格特,他现在已经是格雷兹医院的正牌妇科医生。

如果不出意外,半年后他就能顺利进入妇科医学会,独自接诊所有病人。

“确实很有天分。”卡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评价这位刚毕业的医生,“不过奥尔吉医生,我才刚进医学院学习,似乎没资格评价这位医学博士。”

“你不一样,你怎么能和他们比呢。”奥尔吉笑着说道,“你就算不进医学院也能工作。”

“那可未必,本科阶段的草药学和动物学还是挺难的。”卡维说道,“我得花费不少时间在这两门课上,对了,还有哲学,实在太麻烦了。”

“这都不是重点,医学院的重点在解剖、生理和病理,这三项听说你都免修了。”

“恩,都是梅道斯院长帮忙。”

“还不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奥尔吉也在医学院教过书,很清楚考试流程,“本科毕业的要求不高,平时考核和考试都通过就行,你肯定没问题的。”

比起学业问题,卡维现在更担心的还是这台手术:“其实在我看来,德內弗医生能想到这台手术就已经相当出色了,没必要特地自己上台做一遍。很多手术都有各种各样的陷阱,不是想当然地觉得可以做就真的能去做的。”

奥尔吉也持相同的观点,不过他更在意的还是更为基础的东西:“我可没想那么多,妇科有没有必要使用手术来解决问题,自然由妇科医生来决定。我之所以不同意手术,只是因为妇科医生没资格上手术台。”

贝西姆不在身边,他的话说得很直白。

现代妇科也有许多手术,不存在外科医生包办所有手术的说法。但在19世纪,侵入性操作往往就是外科医生的工作,其他医生是不沾血的。

“我个人倒是觉得,如果手术确实可行,妇科医生上上手术台也没什么问题。”

奥尔吉显得很惊讶:“于公,他们没经受过专业训练,上手术台肯定会出问题的。于私,我本人就是外科医生,自然不希望别人抢走自己的饭碗。”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以后外科手术会越来越多,单个医生的精力有限,不可能把所有手术都攥在手里。”卡维说道,“如果把目光放长远些,想要外科发扬光大,包容很重要。”

“......卡维医生能这么想,真是好气魄啊。”

“想想将来医学发展到一定规模,我们能检查出越来越多的疾病,人类寿命大大提升,外科发展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卡维兴奋地说着21世纪医疗的现状,“医生不只有内科、外科、产科、妇科,还会因为各种系统分成更多的科室。”

“更多的科室?”奥尔吉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看看医学发展到如今,医学分科是必然的结果。我们对人体了解得越多,越需要专业向的医学人才,这种某一专业人才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全新的科别......”

卡维的“猜想”太过超前,让奥尔吉有些难以消化。

正好这时,手术区的大门被人推开,贝西姆和德内弗推着病人进入了剧场。

格雷兹医院的手术剧场和湖畔剧院的不同,这儿不对外销售门票,手术只供医院内医生和医学院的学生们观看。如果病人身份特殊,再多花点钱,也可以拒绝这些观众。

既然场内都是自己人,那就省去了主持人,也省去了售票窗口。

缺点是少了剧院里的热闹氛围,优点则是手术过程中会更安静,观看者也更专业。

不过今天的手术很特别,正如奥尔吉所说,来这儿参观的医生都认为手术从提出到执行都显得太过随意,应该及时制止手术的进行。所以当贝西姆进入会场,就能听到他们在议论纷纷。

“病人是位53岁的中年妇人,已经生育了6位孩子,子宫出现了严重脱垂,根本无法正常生活。”贝西姆说道,“诸位肯定难以理解我们想要做这台手术的决心,因为你们根本不能体会子宫脱垂病人的痛苦。”

台上很快就有人出面反驳:“我们不是不理解病人的痛苦,只是对手术本身能否成功持怀疑态度。”

“在之前的讨论会上,我们就已经说明了观点,如果手术由奥尔吉医生提出并付诸实践,绝不会有人说闲话。可现在是由你们两位妇科医生操刀,这是不是太儿戏了。”

奥尔吉摇摇头:“我可没本事做,也没时间。”

这时一旁的德内弗站了出来,作为才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年轻医生本不该多嘴。可看着自己老师被人数落实在有些气不过:

“我和贝西姆老师已经研习过了许多剖宫产手术,对于将子宫复位固定有自己独特的理解。我们做过大量尸体解剖,也在猪身上做过类似的手术,效果都不错。烦请诸位给予理解,至于支持,我们并不在乎。”

“不论你们如何反对,手术已经得到了院长的同意......”贝西姆没什么好多说的,“我们开始吧。”

“按照卡维医生的手术术前准备工作流程,我们会在乙醚麻醉的同时进行腹部切口消毒。”德内弗边说,边拿起了酒精纱布,“反复擦拭腹部,让手术区域保持干净......”

虽然这些流程都是按照了卡维所说的流程在进行,甚至于手术切口也和他主张的剖宫产切口一样。

但德內弗所提倡的子宫脱垂修复术肯定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盆腔功能重建,简单的阔韧带缩减或许能起到提拉子宫的作用,但在周围组织都无力的情况下这种提拉效果无法持久,在卡维看来手术注定要失败。

不过他还是忽略了一个关键因素,贝西姆和德内弗都没真正上过手术台。

即使乙醚麻醉成功,病人没有出现意外;手术切口也做得漂亮,少量的皮下组织出血无伤大雅。但两人并不真正了解腹腔解剖结构,就算把书本上的内容全背诵了下来,死尸和活人的肚子是完全两种东西。

在本就不算太明亮的油灯下,一片鲜红让两人根本分不清哪儿是附件哪儿是子宫。

“我们要寻找阔韧带,阔韧带......”

德内弗手里捏着鸦喙钳,想要找到自己心心念念要的阔韧带,然后进行切除以缩减它的长度。可他的手只能停在半空中,任凭脸颊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滚动,最后流到嘴角让他说出了一句话:“老师,阔韧带到底在哪儿......”

147.有限的指导 除了产后立刻进行重体力劳动外,外伤和手术本身也是导致的盆腔支持结构缺失也是子宫脱垂的因素之一。以前在遇到女性腹腔外伤病人的时候,卡维经常叫妇科医生同台手术,对子宫脱垂也有些了解。

但国内子宫脱垂的发病率并不高,至少卡维工作后就已经呈现明显的降低趋势【1】。21世纪以后,脱垂已经非常少见,所以他对这种疾病的经验也都来自于20世纪的八九十年代,记忆有些模糊。

不过就算如此,手术方法还是记得些的,至少给两侧阔韧带做缩减术不是其中之一。

然而现在的问题根本就不在于阔韧带缩减术到底能不能成功,更不在于缩减了阔韧带之后对子宫脱垂有没有疗效,而是在于贝西姆和德内弗都对打开的腹腔傻了眼,根本无从下手。

认不出阔韧带是卡维没想到的。

靠着多年临床教育经验,他还沉得住气。可原本那些来观看手术的同院医生们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在这种情况下更不会节约自己的口水:“还是赶紧关腹吧,妇科医生还想着手术。”

“这是我今年遇到过最滑稽的事情,手术医生竟然找不到手术部位,简直可笑。”

“太丢脸了,贝西姆医生,这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的努力?”

“一开腹就缩减得看不见了,确实是传说中的阔韧带缩减术......”

贝西姆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自认学过解剖也做过一些床边小手术,只是第一次面对差不多颜色的盆腔确实搞不清南北。

病人体重不轻,皮下脂肪很厚,内脏脂肪也很厚,加上多年子宫脱垂导致周围组织变得非常松弛。文字上迥然不同的结缔组织、脂肪组织、肌肉组织、内脏组织,现在看着摸着其实都差不多。

他们背过解剖图,阔韧带就应该在子宫两旁。

可提拉进盆腔的子宫周围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可以是阔韧带,也可以是圆韧带、主韧带、宫骶韧带、卵巢固有韧带,也可以是子宫血管,还能是输卵管、输尿管......

经验的极度匮乏以及对病人的基本负责态度,在两人身上不合时宜地纠缠在了一起,让贝西姆和德内弗都不敢轻易下判断。

他们越是不敢动,观众席上的医生就嘲讽得越嗨,更有甚者还把这一事件归类到了医院管理的疏忽上:

“我当时就一再强调,医院的手术剧场对动刀子的外科医生们太和善了。想要追上市立总医院的脚步,想要有更强更能招揽病源的外科,只是窝在自己的医院里,拒绝记者拒绝其他观众,怎么可能办到?”

“市立总医院也把手术剧场搬去了自家医院。”奥尔吉听了这话,总觉得有些刺耳,“在我看来,这种以专业为本,效仿英法手术剧场制度是大势所趋,我们医院反而走在了市立总医院的前面。”

“什么大势所趋,还不是为了盈利赚钱。”

“是啊,市立总医院手术是不收费的,所以他们依然允许记者和观众进场,就为了赚门票钱填补空缺。”

“观众的存在虽然会侵害病人的隐私,但也可以督促医生尽量少犯错。”

“我就是这个意思,都是快活不下去的穷人,还谈什么隐私不隐私的,找到全奥地利最好的医生明明白白地做好手术才最重要。如果有观众和记者看到这种单纯开腹什么都不干的荒唐手术,恐怕第二天就得上日报头版。”

“上报纸还算好的,以维也纳市民的短暂记忆很快就忘了。可要是丢了医院的脸,能不能留院继续工作都得两说......”

卡维不是第一次体验观众席的喷人威力了,之前奥尔吉的剖宫产就有人在暗暗说着闲话,之后的瓦特曼因为是外科学院院长,这种声音少了许多。可要是把主刀换做希尔斯、赫曼这样的年轻外科医生,观众席上的议论绝不会少。

在这种被四面视线环绕的环境下,想要一边做手术一边解说得让观众满意并不容易,毕竟是收费观看项目,做砸了被喷很正常。

可现在是医院的内部手术,虽然过程离谱了些,这些人也太不留情面了,和现代堆满了人情世故的医院相差太远。

不过细想想,刚才那些言论也不无道理。

在毫无医疗规章制度和诊疗流程规定的19世纪,观众这一监管群体确实有它存在的合理性。要不然,像“截肢截错腿”、“肠梗阻截一段健康肠管”、“遗留纱布、剪刀、血管钳”、“阑尾炎却切掉了脾胰”之类的问题就会大量出现。

当然观众的非专业反应也确实会影响主刀医生的心情和判断,孰优孰劣只能仁者见仁了。

卡维现在还没办法对医疗体系说三道四,能纠结的也就是手术本身。

现在肚子打开了,病人也确实有很严重的子宫脱垂,关不关腹都很麻烦。当然按他本人的意思,既然已经让病人承担了开腹感染的风险,倒不如直接把手术做下去。

上次是为了救命卡维才选择接盘,这次病人还远没有到这个地步,卡维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况且手术台边的两人什么都没说,贸然入场显然不合适,也不符合卡维一贯的作风。

回想刚在妇科病房的时候,贝西姆就说让他来做做指导。

既然是指导,那就尽量多动嘴皮子少做事,首先得把两人的观念转变过来:“阔韧带就在子宫两侧,难道子宫都找不到?”

德內弗本来已经绝望,自己被骂没什么,可连累了贝西姆一起被骂,心里实在不好受。忽然听到了卡维的声音,他总算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又重新埋头翻找了起来:

“子宫刚刚被推拉上来,子宫的两侧......两侧全是各种软组织......”

“多想想阔韧带覆盖的位置,再想想其他组织有些什么区别,再用手指去一一感受。”

德内弗和贝西姆按照他的意思,把周围组织都捏了一遍,忽然反应了过来:“难道就是这两片像蝴蝶翅膀一样的东西?”

“对,就是这个。”

两人手里的韧带不论是模样还是触感都和死尸完全不同,只是不足五分钟的体验就已经让他们的解剖学知识上升了一个台阶:“阔韧带找到了,接下去......”

“接下去放下你们手里的阔韧带。”

卡维及时制止了他们所说的阔韧带缩减术,趁着全场还在诧异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的手术方案:“子宫韧带那么多,真正能起到固定子宫位置的韧带并不是阔韧带。”

“不是阔韧带?”

“阔韧带那么薄,只负责防止子宫向两侧倾斜,真正能固定住子宫的是它下方的主韧带。”【2】

卡维的建议已经有了些分量,只要是盆腔手术很少有人敢于质疑他,至少在场这些医生没这个能耐。

贝西姆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在卡维的指导下完成手术肯定能增加不少说服力。到时候子宫脱垂就不再是单一治疗疾病,比起往yd里塞子宫托【3】,有很多病人还是更喜欢一劳永逸。

作为主刀和助手,他们也将成为继卵巢摘除术之后【4】,给妇科开创手术治疗先河的名人。

然而德内弗似乎坚信自己的判断,忽然开口说道:“阔韧带要比主韧带宽大许多,怎么看都应该是阔韧带更有力才对吧。”

卡维一直都觉得年轻人有主见是件好事,但如果看不清自己的水平,盲目地有主见并且过度自信,可就有点蠢了:“你那么肯定?”

“您虽然是创立剖宫产手术原则的伟大医生,可对于子宫韧带,肯定没我熟悉,我做过许多实验......”

德内弗越说越大胆,直到被一旁的贝西姆抬腿踢中小腿:“你瞎说什么呢?卡维医生是我请来的观众,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就是在好好......”

贝西姆又是抬腿踢了他一脚:“卡维医生有非常深厚的盆腔手术功底,这话也是为我们提供建议。我觉得可以先试试缩减一部分主韧带,然后再考虑阔韧带。”

“不,阔韧带才是维系子宫位置重要解剖。”

“事实上我们根本没认出来哪儿是阔韧带。”

“这是两码事。”

刚才还在互相帮助对抗外界嘲讽的师徒二人,现在却把矛盾重心放在了两人的手术目标上。贝西姆知道自己学生够固执,这台手术之所以被得以实行,其实有一半得归功于这种性格。

“卡维医生......”

“没事。”卡维倒是不在意,既然他那么坚持,自己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病人是你们的,手术也是你们的,理应由你们做主。当然,如果手术失败,责任也是你们的。”

......

德内弗虽然固执,外科手法也烂,但至少不算太蠢。

在卡维质疑了阔韧带的功能后,他没有急着对阔韧带动手,而是先折叠了已经被拉长的阔韧带,看看缩减后的效果如何:“卡维医生,诸位同僚,大家可以看看韧带缩减后子宫的位置。”

子宫在他两手之间,靠着缩短后的阔韧带,维持在了盆腔中央。

看上去这台手术很合理,但很快就有人提出了新的质疑:“阔韧带虽然宽大,但很薄,真的可以只依靠缩减后的阔韧带维持住整个子宫么?”

“我觉得没问题,韧带有非常好的韧性。”

“哈,韧带要真的像你一样说得那么完美,就不至于让子宫脱垂到这种地步了。想想子宫周围有多少根韧带,就这样还能完全脱离出yd,真的没什么可期待的。”

“确实,以阔韧带的厚度,恐怕缩减后没多久又会复发了。”

“依我看,既然要做就做全套,把周围松弛的韧带全缩减一边,把子宫重新维持在原来的位置。”

卡维对于这种毫无临床根据的想法直摇头:“有些韧带有血管穿行,缩减后,这些血管到底是缝还是不缝?缝,没这种水平,不缝,因为短期血流不畅,周围软组织必定出现水肿。

这要是在其他手术也就算了,血供有侧支帮忙不会有问题,可现在靠的就是缩减后的韧带,时刻都在承受子宫的重量,韧带一旦出问题手术必然会失败。”

主韧带里没有这类血管穿行,做缩减难度不高。

当然和阔韧带一样,只做主韧带缩减虽然更有效,更牢固,但也仅仅比阔韧带缩减好上些罢了。子宫脱垂很容易复发,单纯手术术式没办法做到完美,时间久了该复发还是得复发。

所以现代妇科更主张重度才考虑手术。

按照这位III度脱垂病人的情况,真要做到完全治愈,需要提前做好完整的术前评估【5】,然后再制定手术。

依卡维的判断,病人恐怕需要做子宫悬吊术才能彻底解决脱垂的折磨。即将子宫挂在盆腔中的某个位置,比如:经腹宫骶韧带悬吊术、经yd骶棘韧带悬吊术、经yd的主骶棘韧带悬吊术等等。

以现在的外科水平来说这些手术还是太过麻烦,因为不足以威胁生命,卡维暂时也没有尝试的欲望。

相比起来,主韧带缩减虽然容易复发,但好处是操作简单,术后效果比较明显。就算真的复发,程度也不会那么严重,只需使用子宫托支撑就足够了。

德内弗有些不甘心,但手上没闲着,已经开始干活了:“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

手术只是简单处理一下韧带而已,不涉及大血管,也不需要缝合脏器,难度很小。即使没有手术经验,可他和贝西姆那么多次手术预演和训练也不是白做的,剩下的手术操作都没有可吐槽的地方。

很快两侧阔韧带就被剪刀切断了中间部分,然后用缝合线重新连接在了起来。

“更好的办法还需要探索,但这应该是可以想到最完美的手术方法了。”

德内弗没有考虑到复发的因素:“如果复发的话,她还要继续使用子宫托......”

“总比胡乱手术导致更严重的盆腔损伤来得好。”

“你觉得使用子宫托不好?”卡维忽然插嘴问了一句。

“毕竟是塞了一个异物。”德内弗说道。

“如果嫌麻烦的话,不用子宫托也不是不行。”卡维看了眼床上的病人,“我记得病人现在53岁?”

“对。”

“岁数倒是差不多了。”卡维算了算时间,继续问道,“那她闭经了么?”

148.适合对方能力的建议才是好建议 【最近工作有点乱,女儿刚开学,更新频率不变,但发布时间会不稳定】

子宫脱垂是因为子宫周围支撑组织的无力松弛,按“哪里出问题就解决哪里”的常规思路,将拉长的韧带剪短,这样就会从根本上改善子宫脱垂的程度。

德內弗所说的韧带缩减术只要能成功就一定会有效,而以悬吊术为主的盆底功能重建算是更为高级的版本。

但因为子宫脱垂复发几率很高,只要下方的yd口还在,归位的子宫仍有可能往外脱出。简单的韧带缩减并不能完全解决所有问题,而盆底重建的难度又非常高。

至此,两条常规思路都无法实现。

既然常规的不行,本着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掉制造问题的人的原则,卡维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要不你还是把子宫切掉吧,反正病人已经绝经,没办法生育了。”

子宫切除在现代也是解决子宫脱垂常用的手术方式,对于上了年岁已经绝经的妇女,卵巢功能减退,子宫失去了最主要的生育功能。而另一个维持脏器稳定的功能,也因为它的脱垂消失殆尽。

所以对于这类病人,切除子宫能从根本上治愈脱垂,同时也不会过多地改变日常生活。

如果是卡维,可能根本不会考虑什么韧带缩减或者悬吊,一开始就会拟定子宫切除。

不过,即使子宫的存在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在做手术之前还是需要经过病人同意。在术前谈话中,也需要和病人讲解切除后可能出现的问题,然后再做决定。

贝西姆和德内弗肯定没有谈过话,因为现在这个年代医生选择何种诊疗方案和病人无关。

病人没有知情同意权,只要上了手术台,医生就可以“为所欲为”。当然任何乱来都会被观众看在眼里,并且第一时间影响主刀医生的声誉。而任何高光时刻也都会顺着相同的路径,反应在每个观众的眼里。

子宫切除对卡维来说不难,可对德內弗和贝西姆来说就要困难多了。

现在盆腔内组织经过长时间牵拉脱垂早已变了模样,切除时的手法肯定和原本不同,所以手术难度不会比昨天的盆腔黏连差多少。连几十年工作经验的奥尔吉都没办法做成的手术术式,他们两人肯定做不了。

德內弗对自己的医学水平很自信,但在听到“子宫切除”后还是直摇头:“这手术太难了,我没这个能力切不了,贝西姆老师恐怕也没有。”

“子宫切除,全维也纳做过的医生也是寥寥无几,在场能做的也就是卡维和奥尔吉医生。”

和自己的学生不同,贝西姆听到“子宫切除”时,脑海里闪现出的是另一番光景:卡维在其他人的掌声中下了观众席,走向手术台拿走了主刀的位子,然后轻松结束了让所有人都犯难的复杂手术。

贝西姆承认卡维的实力,但却不允许别人擅自插手。

所以在卡维提出子宫切除后,他就以为这位年轻医生想要上台帮忙,连忙予以回绝:“鉴于病人属于格雷兹医院的妇科病房,我还是希望由我们自己来完成手术。子宫切除太危险,我觉得解决掉双侧阔韧带和主韧带足以达成手术目的。”

“既然如此......”卡维没他想的那么多,马上顺势给出了第二个建议,“不切掉子宫也行,就在做完韧带缩减的基础上,直接封闭掉yd口吧。”

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里,卡维再次转换思路。

解决不了问题,又解决不了制造问题的人,那就把在一旁帮忙的给解决掉。卡维的意思就是把脱垂的路径封死,把子宫永远藏在盆腔里。

方法不错,其实早在以前就有了类似的治疗手段。

“难道只是做个简单的缝合么?”

“这样能撑住子宫体么?”

“诸位,我说的肯定不是简单的缝合。”卡维解释道,“脱垂的宫颈旁就是增厚的yd壁,只需要在上下两端各取出一片方形黏膜,在将宫颈推入体内后,把两片黏膜互相缝合,就能形成一块完美的遮挡片。”【1】

“......”

抽象的文字描述让在场所有人都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思考良久,不少人还是取出了纸笔开始用图像来加深理解:“卡维医生,你刚才说的是上下各取一片黏膜?”

“对,切出一片黏膜,尾端连在yd壁上。”卡维拿过身边奥尔吉的笔记本,“就像翻开一张纸一样,上面翻一张,下面翻一张,中间回推,然后两侧缝合在一起就可以把中间的书页藏在里面了。”

“......原来如此。”

“好创意!”

“思路太清奇了,这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其实是很传统的yd闭合术,主要针对的就是那些无法经受腹腔手术的老年子宫脱垂病人,可以算作是一种妥协下的产物。既然是妥协,那就会有缺点,yd闭合的缺点显而易见。

“病人只有53岁,绝经不代表没有x生活,所以手术还需经过病人同意才行。”卡维说道,“况且这是经yd操作的手术,两位还需要练习,今天肯定是做不了了。不妨等病人术后恢复一段时间,你们可以询问她的意见,同时自己也可以多做些练习。”

手术并不复杂,难度比子宫全切要容易得多,但比韧带缩减难上一些,对贝西姆和德内弗来说都算得上是一个新挑战。

这是经过卡维考虑之后给出的建议。

如果台下站的是像希尔斯这样拥有七八年手术经验的普通外科医生,那卡维肯定不会提出子宫闭合,可能会让他尝试做一做子宫全切术。

如果是对盆底手术有一定经验的奥尔吉,那卡维会建议在子宫切除的基础上,再建议他做松弛yd前后壁的折叠缩减修复术。

如果主刀变为更成功的伊格纳茨或者瓦特曼,那卡维也会更进一步,子宫悬吊+复杂盆底功能修复对他们来说会是个不错的挑战。

世界上没有全能的手术,只有适合病人的才是最好的,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正在攀爬外科高峰的医生们。

手术在卡维的建议下很快就结束了。

整个过程简单且乏善可陈,卡维找不到任何闪光点。但对于这两位外科新手,手术可以说是相当成功,至少病人的子宫确实回缩进了腹腔,脱垂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至于病人醒来后说了些什么,手术谈论的内容,周围人的吹捧他都没兴趣,手术结束后就离开了剧场。

下午两点,卡维刚走出格雷兹医院大门,想要迅速回到医学院,然后一头扎进实验室搞清手里这两瓶草药的有效成分。没曾想刚拉开车门,就被身后的年轻人叫住了:“卡维医生,终于见到你了。”

迎面而来的正是之前想要学习麻醉技术的格雷兹医院外科助手,阿莫尔·戈德温。

“阿莫尔先生。”卡维停下脚步,和车夫打了声招呼,便将对方带到路边,问道,“刚才的手术你怎么没去?我还以为可以见到你呢。”

“手术?”阿莫尔摇摇头,“最近工作太忙了,没时间去看手术。”

“你不是助手么......”

卡维也干过这种杂活,就是一些重复性的简单工作而已。其实阿莫尔一开始也差不多,可以做完自己的工作然后靠观看手术来增加临床经验。

可现今不同往日。

“最近刚被部队抽掉走了一位助手,希尔斯和洛卡德也需要经常出入军政处和军医委员会。”阿莫尔有苦说不出,“整个外科现在只靠我一个打杂,这不刚才奥尔吉老师又叫我出去买东西。”

“买什么?”

“你昨天使用过的输尿管内衬铜管。”阿莫尔从口袋里拿出样品,“他说先备十根,等以后练熟了再多买些。”

“我只是随便想了个应急的办法而已。”卡维被这种跟风操作搞得很头疼,“铜管对人体的影响还没办法证实,而且管子本身也没有支撑,随时都会脱离原来的位置,其实并不算安全。”

“不安全?”

“说不定会向下卡在狭窄的位置【2】”卡维解释道,“要是没有发生嵌顿还好说,一旦出现嵌顿或者挤压,对输尿管壁也是一种损伤。时间久了铜也会被氧化,到时候还能否保持通畅完全看运气。”

“这......”阿莫尔马上把这段话记在了笔记本上,“我待会儿回去就和奥尔吉医生说。”

“别去想奥尔吉了,想想你自己。”卡维叹了口气,“想想自己做助手是为了什么?”

每一个甘心当底层劳动力的实习医生或者助手,都有一颗成为真正医生的决心,阿莫尔也是如此。他为的从来都不是每月30克朗的可怜工资,也不是为了有个稳定的工作,而是在手术台上独当一面的能力。

“我想上手术台,可现在杂活太多了,根本没机会。”

“我可以给你机会。”卡维说道,“只要你有兴趣,我就会教,包括上次信上聊过的麻醉。”

麻醉失败是阿莫尔心里的一个伤疤,现在助手数量锐减,考虑到格雷兹医院的手术病人数量和麻醉意外几率,这块伤疤很快就会扩大。想要治好伤疤,那就得让麻醉流程变得规范化。

这番说辞等同于挖墙脚,想想当初第一次进手术剧场时的场面,卡维似成相识。

对于挖墙脚,阿莫尔是有顾虑的。本来外科助手就只剩下阿莫尔一人,如果把他挖掉,奥尔吉就会陷入无人可用的地步:“这不太好吧......”

“有时候也应该让他们尝尝底层劳苦大众的滋味。”

阿莫尔生活水平也就比之前的卡维稍好些,根本没资格失业。况且格雷兹医院还和他签过合同,违约需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他不想支付违约金,也压根没钱支付,一旁的卡维也根本不想支付。

卡维不看重钱,生活简单也用不了多少,但真要他莫名其妙付一笔冤枉钱出去就会很郁闷:“要不这样,反正我现在手术频率也低,你临时跑来做个助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样真的可以么?”

“可以啊。”

“希尔斯老师怕是会骂死我吧。”

卡维没时间和他多聊,拿了张字条塞进了阿莫尔的手里,又一次打开了马车车门:“这是我下一台手术的时间,如果有兴趣的话提前一天来找我,我让你上台做助手。”

......

阿莫尔只是外地杂牌医学院本科毕业生,没有被教授看中继续深造,本身的能力很一般。而这一缺点在满眼硕博毕业生的格雷兹医院里,就显得更为明显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还需要再熬上三五年才有可能在奥尔吉的帮助下转正。到那时,他至少能自己拿上手术刀,操作一些表皮肿瘤切除和伤口缝合之类的简单手术。

当然,除了这种按部就班的晋升途径以外,也有更高效的,那就是成为军医上前线。

在军方的后勤医院工作不仅能赚军功,同时也能看到大量外科手术,对自己的技术和理论知识都是极大的提升。只可惜格雷兹医院现在人手短缺,根本不愿放手,阿莫尔就只能留在医院里继续工作。

卡维算是给了他一个机会,再多就会显得过分,他可不想把关系搞僵。

忽然车夫敲响了身后的玻璃窗:“卡维医生,前面的路被警察堵住了。您要不就在这儿下车吧,前面就是医学院的校门,离得不远。”

“警察?”

卡维打开车门,紧张的气氛立刻扑面而来。

维也纳大学坐落在最繁华的街道,这儿依旧热闹,只是人群里有不少戴着高帽手拿枪支的警察。

过往的马车被他们截停一一进行盘查,而行人有时也会被随机抽查。在这些警察中间还混进了好些个行为古怪的便衣,他们散开站在街边角落,脑袋上的帽檐压得很低,边抽着烟,边扫视着所能看到的一切东西。

卡维只是看了两眼就闻到了一股子米克的味道。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149.一双“有点东西”的马靴 时间需要往回走上几个小时,上午10点,当卡维正坐在老元帅卧室的沙发上时,维也纳大学校园却出了些小状况。

最早是学校维护草坪的园艺工,在修剪两旁灌木的时候看到了一双摆放讲究的黑色马靴。他本来欣喜地想偷偷收归己用,后来上前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来马靴里是有“东西”的。

他被吓得不轻,直接把事儿汇报给了教务处处长。

处长到现场发现是真事儿,就继续向上汇报,同时封锁消息,至少马靴周围的小树林和草坪都没法用了。另一边派人叫来巡警,希望警局尽快接管这双要命的马靴。

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顺利,此时维也纳警局的正副局长、两位警长、法医和好些警察都去了路德维希的宅邸。警局里虽然有人,但没人能指挥下命令,遇到这种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就算知道,在没有领导命令的情况下,也没人敢私自去做。

消息传递不畅导致这双马靴一直被放置在了那簇灌木丛边,直到下午一点才有办案的警察陆续来到校区,先暂时拉起警戒线,维持校园秩序,按两位警长平时的要求拍几张现场照片,然后就是等。

此时的维特和德里奥已经穿过了维也纳,来到卡维的药厂,正在查找近期前来买过椈橼酸钠的商家名单,而穆齐尔和两位局长则还在元帅家的会客餐厅大快朵颐。

没有警长坐镇,警察不敢乱动,办案时间被一拖再拖,直到那个男人得到了消息。

“怎么哪儿都能见到你......”

卡维还没进校门就被人认了出来,面前十米开外站着的正是阴魂不散的米克。米克在元帅府邸随便吃了点东西,下午一点就匆匆赶回市区,本来就想调人去查这件案子,谁知人还没下马车就收到风声,马不停蹄地来到了维也纳大学。

既然警局没主事人,他就越俎代庖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肩上。

不过他没查案的本事,对这双断腿也没兴趣,更不会费力去帮警局去查这双腿的来历,米克真正感兴趣的还是那些妄图坑害帝国的敌对势力。

如果真的是要对付帝国,那到底是最近特别扎眼的普鲁士人?还是死性不改的法国人?亦或是南边没什么用的意大利人?

“早上10点的事儿了,现在查有什么用?”卡维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太正常了,不懂他们的心态......”米克抬头环视四周,“能做出这种事儿的不是变态就是疯子,以他们的行事风格,说不定正躲在哪个角落等待着东西被发现之后的反应,然后慢慢欣赏这场大戏呢。”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平时就是这么干的。”

“......”

卡维没功夫和他多费时间,也没心情去关心那双腿到底是不是老元帅儿子阿尔伯特的。

现在他心里就三件事,首先得搞清楚农妇用过的草药成分,然后尽量多在尸体上练习脊椎周围的解剖结构为之后的元帅手术做准备,最后就是和刚来维也纳大学的某位博士生接触。

这位可不是达米尔冈那样有才能的普通年轻医生,而是若干年后医学界里公认的真正巨擘。

卡维还是在提出化学课免修时在化学教研室里遇到的人,当时只是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也有些诧异为什么德国医生会来维也纳。后来他才从梅道斯嘴里知道了原因,对方是德国哥廷根大学的学生,特地来维也纳做短期访学。

如果不出意外,两个月后他就能回哥廷根拿到学位。

卡维现在手里缺的就是研究型人才,很想把他留下。但哥廷根大学本来就是世界名校【1】,并不比维也纳大学差多少,再加上现在普鲁士和奥地利的紧张关系,想要达成这一目标非常困难。

卡维先跑了趟地下实验室,准备把草药交给萨瓦林,然后再去学校的化学研究所拜访一下若干年后的“微生物学家”。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在敲开实验室大门的时候,那位他一直盼望见上一面的罗伯特·科赫就明晃晃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卡维对欧洲人有点脸盲,但这次记住了科赫的所有面部特征,第一时间认出了他:“科赫先生?”

“你是......”

“他就是卡维·海因斯。”身后忙着工作的萨瓦林说道,“当初和比尔罗特教授正面对骂的一年级新生。”

“别瞎说,哪儿有对骂。”卡维讪讪一笑,“我们只是围绕微生物的形态和分类上交换了意见,并做出了一些合理且饱含善意的友好的学术讨论罢了。”

“你就是卡维?”科赫很意外,“当初好像在化学教研室里见过你?”

卡维走进屋,关上了房门:“科赫先生是哥廷根大学的博士生吧。”

“对,马上就要毕业了。”

说到这儿,科赫的脸上似乎有些茫然,回头看了眼正在心无旁骛工作的萨瓦林和马蒂克,不由新生羡慕:“我对未来的工作有些迷茫,所以应了当时前来参加卡尔斯鲁厄国际化学会议的施勒特尔教授的邀请,特地跑来这儿散散心......”【2】

“工作迷茫?”卡维很明白这种感觉,“是不知道未来的研究方向?”

“我热爱医学,但又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我很喜欢解剖,也喜欢外科,但很反感拿刀子去切皮肉和骨头。内科枯燥乏味,但我却对那些千奇百怪的疾病很感兴趣。”

科赫的想法极度矛盾:“这听上去很奇怪吧,其实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那还不如待在实验室里,既能安心做研究,也能不受外界的打扰。”卡维走到一架显微镜前【3】,说道,“毕竟医学正在逐步走向微观,很多东西单靠眼睛很难看清楚。”

“卡维先生说得没错,我最近也对外科伤口处的溃烂组织很感兴趣,我也有幸在《柏林医学杂志》上读到过你的文章。”科赫看着卡维,脸上喜忧参半,“我很赞同你在《论微生物》一文中的观点,但......”

“怎么了?”

科赫原本想说自己惊讶于他的年纪,但略微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议论焦点放在了自己身上:“但似乎有不少人都反对‘微生物多样论’,同时也反对‘微生物致病论’。”

卡维很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早已经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

“既然科赫先生对外科伤口溃烂如此感兴趣,那有没有对它们做过研究呢?比如放在载玻片上观察一下。”他打开皮箱,取出两支草药,把它们递给了萨瓦林:“拿去做一下抑菌实验。”

每月400克朗的收入让萨瓦林成了卡维最忠实的实验室骨干,马蒂克则是100克朗的辛苦费。

这些抑菌实验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还是按照先体外后动物的实验模式,寻找可能成为抗生素的化合物。【4】

“你已经开始寻找抵抗抗生素的方法了?”卡维的思维方式大胆且超乎逻辑,让科赫很诧异,“你甚至都没有真正明确这些疾病是否是微生物导致的。”

“虽然样本数据有限,但我已经明确了,只是没人信罢了。”卡维看上去很平静,“和他们争论了那么久,我发现任何争论都是徒劳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搞定自己的病人,然后发布相关论文,最后让全世界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太疯狂了!”

科赫很难相信一个刚入维也纳大学医学院的新生竟然会公然反对“瘴气学说”,而在面对铺天盖地的反对声后又能表现得如此平静:“比尔罗特教授不仅是解剖学教授,同时也是外科学院的副院长吧。”

这位是瓦特曼早在去年就物色好的人选,专门从苏黎世大学挖来的。【5】

他刚来维也纳就被瓦特曼拉去观看了卡维的剖宫产,对手术技巧大加赞赏,但却对术前复杂的消毒工作弃如敝履。尤其是卡维戴在手上的橡胶手套和遮挡口鼻的布罩,都被他理解为夺人眼球的浮夸操作,毫无存在的意义。

“比尔罗特副院长非常了不起。”卡维也是学过比尔罗特胃大部切除手术术式的医生,自然不会对先贤出言不逊,“但这并不影响我驳斥他的观点。”

微生物的观点、抑菌实验、剖宫产、术前的消毒措施,每一样都是科赫感兴趣的内容:“我会在维也纳逗留两个月,这段时间如果有空闲的话我能来你的实验室参观么?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帮些忙。”

大鱼上钩了?

卡维心里欣喜若狂,只是脸上还保持着原来的平静,只有嘴角出现了些反应:“当然可以。”

“谢谢,太感谢了!”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倒是希望科赫先生能一直留在我的实验室里。”

这句话大大出乎了科赫的意料,因为医学博士多如牛毛,他对工作的迷茫不仅仅是对自己的发展方向感到迷茫,同样也对自己的能力感到迷茫。

和奥地利不同,德国大学很早就对公众开放。

科赫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也没有钱,虽然有着不俗的学历,但他终究还是矿工的儿子。内科医生的要求实在太高,他没这个资格。而柏林外科医生的数量也几近饱和,没有靠山没有钱的普通医生很难在那里立足的。

他的首选工作地点依然是柏林,因为对微生物的兴趣,科赫也想过往化学方面发展:“我上个月就给柏林化学研究所写了封自荐信,加上化验所阿道夫·冯·拜尔教授的推荐,应该不成问题。”

19世纪的德国化工在世界都属一流,进入柏林化学研究所工作就意味着站在了世界之巅。

卡维的实验室显然寒酸了许多,硬件根本没得比,但他还是想要尽量争取一下:“再过一段时间,我的实验室就搬去维也纳郊外。不仅面积翻两番,还会新增不少技术员......”

科赫摇摇头,拒绝道:“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是更喜欢在柏林工作。”

“我可以给你丰厚的报酬,每月600克朗如何?”

“???”

数字戳中了萨瓦林和马蒂克的脆弱神经,两人纷纷回头:“那么多?”

“对方可是能进柏林化研所的,你们怎么比?”

卡维现在有药厂和专利做依托,钱已经不是问题了。但科赫显然和他一样,对钱并没有多少兴趣:“化研所有拜尔教授的推荐,我不可能放弃,所以......”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卡维看出了他的为难,只能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纠缠。

没能得到科赫的帮助,对卡维和对奥地利都是一个重大损失。卡维显得有些沮丧,不过脸上笑容依旧:“原来如此,真是可惜,不过还是祝你在化学研究所工作愉快。”

“谢谢。”

两人互相说着彼此对微生物的看法,然后交流了一些针对微生物的验证实验。

在微生物的观点上,科赫还很稚嫩,离他获得“征服微观世界”、“细菌学鼻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卡维本想缩短他碰壁绕弯路的过程,现在看来有些难了。

不过卡维还没有放弃,科赫需要在维也纳访学两个月,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接下去的两个月时间里改变他的决定。

......

下午五点,实验室几人吃过了简单的晚餐,正准备继续给实验加速的时候,房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门口站着的正是刚从药厂回来的维特。

卡维有些惊讶:“维特警长,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药厂的取证结束了?”

“结束了。”维特稍稍扫了眼实验室,目光很快就回拢到卡维脸上,“卡维医生,如果可以的话,请你跟我走一趟。”

“嗯?我没犯过事儿啊,为什么抓我?”

“不是抓你,是希望你能帮忙协助调查。”维特靠上前,轻声说道,“那双马靴经过多方证实,确实属于阿尔伯特先生。除非他买了新鞋,否则鞋子里的腿也应该是他的才对。”

------题外话------

大家不用在意我的更新时间,如果时间在凌晨一般都是半夜起来码的,之前已经睡过了。外科医生能活到我这个岁数,自然有一套适合自己的休息方法。

ps:卡维的论文应该在周一或者周二放出,两篇,一篇温度计一篇微生物,当然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150.腿和马靴 马靴是上流社会的必需品,尤其像路德维希父子这样的军人世家,骑马除了娱乐之外还多了一层工作属性。骑马能力决定了一部分工作能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阿尔伯特肯定得有好几双价格不菲的马靴才行。

卡维见过不少华丽的靴子,从一身戎装的年轻国王到一心向往战场的莫拉索伯爵,平日里穿的都是名贵的长筒皮靴,有些甚至过膝。它们都用了上好的皮料,经过名家鞋匠之手,每一双都能称得上是艺术品。

可不管有多名贵多精致,都没办法和他面前的这双相提并论。

“这家伙可真有钱。”卡维猫着腰围着桌子来回走着,两眼看着马靴上镶嵌的红色宝石,“在靴子上嵌宝石我还是头一次见,就不怕它掉了么。”

“我们的镶嵌技术一流,用的最顶尖的包镶工艺,没有掉下来的可能。”珠宝店老板海拉莱把话说得很满,“如果不信,你们可以用刀剑试试......”

维特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宝石能不能掉下来和案子有什么关系?说说阿尔伯特什么时候来你店的吧。”

“之前我也说了,阿尔伯特先生是半个月前来的,说好一周时间帮他把这几块红宝石全镶嵌上去。”老板把身后的学徒推向前,“六天前他来店里拿货,也就在店里待了不到10分钟吧。在看完施密特给的皮靴后爽快地付了尾款,就直接离开了。”

“施密特?”

“哦,他就叫施密特,是我的学徒。”

要不是老板提了这个名字,卡维都没发现这间院长办公室里还多了一个人。案子本身对卡维没多少吸引力,反倒是这个人让他想起了之前和伊格纳茨一起做的阑尾肿瘤切除:“你不就是神父扬尼克的儿子么?”

“是养子,卡维医生。”

“对对,养子......”卡维笑了笑,问道,“神父现在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卡维医生医术超群,父亲现在身体非常不错,自从手术结束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腹痛了。”施密特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在珠宝店工作了三年,“阿尔伯特先生到店那天老板正好出去谈生意,是我接待的。”

“他拿完靴子就走了?”

“前后不足十分钟,警长先生。”

“他是一个人来的?”

“刚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可在走之前有位姑娘来找他。”施密特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是姑娘吵着让他尽快离开的,当然也是出于对我们店的信任,阿尔伯特先生只是稍微检查了一下就走了。”

姑娘......

维特和卡维互看了眼,纷纷想起在元帅府邸见过的那只右手:“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么?”

施密特摇摇头:“他们没说,一出店门就上了马车,向南边去了。”

珠宝店位于市中心,南边是大片的厂区、居民区,马车行驶的方向难以成为继续追踪的线索。况且全维也纳的租赁马车实在太多,车夫又和珠宝店不同,每天都要接待许多乘客,能不能记住阿尔伯特完全要看运气。

不过云里雾里的案子总算有了进展,至少对受害人的身份有了进一步的确定。

“虽然也有换穿靴子或者遗落靴子的可能性......”维特看了眼靴子,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阿尔伯特本人的双腿了。”

“又是和之前相同的手法。”卡维看着还残留了些小水滴的皮靴,“而且凶手对钱财似乎没任何兴趣。”

“明晃晃的红宝石,最大的那颗恐怕得卖三四万克朗,当初进货的时候我也是吓了一跳。”珠宝店老板说道,“其实这双靴子也非常值钱,听阿尔伯特先生所说,当初在意大利的定价就在一万克朗左右。”

没有把宝石抠下来确实很奇怪,难道凶手根本不差钱?

还是说压根不知道宝石的价值?以为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东西?

“谢谢两位的配合,如果将来有其他问题,我还得去店里找你们。”

“我们能走了?”

“嗯。”

维特先行送走了老板海拉莱和施密特,然后带着卡维去了医学院的解剖教研室。

四月底维也纳的气温开始向20摄氏度进发,在灌木丛边放了好几个小时,离开低温的小腿很容易腐坏。为了尽快确定切割的器械、时间和手法,维特刚进校园就找了医学院的解剖教研室。

“维特警长在药厂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么?”

“名单已经到手了,不过负责这件案子的是德里奥,我只是帮个忙而已。现在德里奥警长还在那儿一个个做笔录呢,我就先回来了。”维特说道,“这家药厂的生意可真不错啊。才刚去了没多久就看到了好几个想要进货的,量还不小。”

“毕竟生产的都是外科必备的药品,而且价格开得很便宜。”

卡维没有对药厂做过多的评价。

在他眼里,药厂只是个赚钱和普及药品的工具。当金钱和生命混在了一起成了门生意,利润丰厚的同时也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风险,低调一些才能安安稳稳地把厂经营下去。

“没想到才两个月,你都已经自己开厂了。”

“里面都是拉斯洛先生和他朋友的资金,我自己一分钱都没出。”

“我知道你不出钱也能分到一大笔利润......算了不说这些了,还是先说案子吧。”维特没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反正问了卡维也不会说,“从药厂内部人员的来历和工作时间来看,他们似乎没有作案动机。”

“对,因为离市区有一段距离,药厂员工都住在刚建成的宿舍里。”

“在之前的一周时间内,也没有员工选择离开药。”

“也没有。”

“从购药名单来看,收购人基本和医院有关,只能是那些购买了药品的医生和医院了。”维特不太愿意相信这件事,因为“医”这个字就代表了善良和高尚,“可你之前就说凶手不太可能是医生。”

“只是推论,不绝对。”卡维说道,“毕竟顶着哀嚎去做这些事情,想想就很变态。”

“只能等朗格教授的解剖结论了。”

卡维也知道,现在去解剖教研室肯定能遇到那位朗格教授。

自从上次课堂风波过后,对方就不太待见自己,之后给予解剖学免修许可也是不怎么情愿。现在再见面免不了要说上两句,倒不是卡维怕了他,只是觉得麻烦。

“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他心生退意,“我和朗格教授之间有些小矛盾,还是不见面的好。”

“你这是什么话,你也是受邀去的元帅府邸,怎么也得给点建议啊。”

“朗格教授的解剖学功底非常扎实,不就是一双腿么,找他就行了。”卡维还是得给予对方最基本的尊重,“我去了也是画蛇添足,没多大意思。”

维特可不愿意放弃。

多年的查案经验告诉他,侦办案件过程中的顾问越多越好。尤其是像医学这样外人难以插手的专业学科,多几个人总是好的,反正又不需要给钱。

就这样,卡维稀里糊涂地被“拖”进了解剖教研室。

这里其实算是朗格教授的办公室,整个教研室占了一半的楼层,彰显出解剖在医学教育中的绝对领导地位。其中只有1/3是办公区,剩余的2/3被他的私人解剖室所占领。

但考虑到教研楼本来就不大,解剖室的面积也就比伊格纳茨在市立总医院里的解剖室大了些。

“朗格教授,双腿解剖得如何了?”维特进门就问,“能确认是阿尔伯特先生本人的么?”

“暂时还不能。”朗格背对着门口,说道,“不过从肌肉大小来看,至少是一位体格健壮的男性,身高在1米85左右。脚踝上有皮肤磨损,应该是经常穿类似的长靴......”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回头看去,正巧和卡维四目相对:“卡维?”

“朗格教授,下午好。”

“哪儿还是下午,都已经六点了。”朗格放下手里的手术刀,兴致全无,“你不是已经免修解剖学了么,怎么还有空来我这儿?”

“其实......”

“是我带他来的。”维特不想浪费时间,继续问起小腿的事情,“能查出死亡时间么?”

“我不是法医,双腿经过低温保存,时间很难说。”朗格默默地回了一句,然后又说道,“如果硬要我给出答案的话,估计在三四天前吧。”

卡维匆匆来到了解剖台边,眼前就是那双小腿。

不需要什么肌肉判断,单看两足的大小就能基本做出男性的结论。

“竟然是做的胫骨平台一刀切除,没有做肌肉皮肤瓣,刀口看似平整,但还是留下了不小的痕迹。”卡维简单描述了自己看到的样子,然后给了一个可能的答案,“大概率不是外科医生。”

朗格补充道:“也不是做解剖的。”

维特需要的是证据:“你们有什么理由么?”

“切口上看不出任何能表明外科技术的东西,我只觉得整个切割过程都很粗糙,也很外行。”

“我也是这么想的。”朗格这次和卡维站在了一起,“同时我也觉得那么好的解剖素材摆在面前,只是切下小腿实在太浪费了。要是换做我,我肯定先把它解剖干净,然后再找个地方埋掉。”

送尸块是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送去元帅府邸还说得过去,可以解释为恶心元帅。可现在送来维也纳大学是为了什么?难道阿尔伯特和维也纳大学有交集?

卡维想到什么说什么,直接问道:“阿尔伯特先生在这儿学习过?”

“不,没有。”维特否定道,“他一直在意大利学习,学校本身也并不算出名。”

“那为什么会把马靴放在维也纳大学的校园里......”

朗格又轻轻一次切开了脚踝两侧的皮肤:“我只知道双腿的主人平日里不太喜欢穿袜子,双侧脚踝上有不少皮损,应该是摩擦两侧皮革后慢慢形成的。”

“这可没有特殊性,我们依然没办法对尸体身份做出判断。”

“这毕竟是腿,不是脸,我也没办法。”朗格摇摇头,继续说道,“不过这双腿的血色也实在太淡了些,该不会是一开始就奔着放干鲜血去的吧。”

卡维也没藏,直接把在元帅府邸听来的线索都说了一遍。

朗格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只是作为医学院解剖教研室主任,听从了警局警长的指挥,负责提供一些专业意见。现在听到实情,老头脸上难掩惊讶:“路德维希元帅的儿子失踪了?”

“已经第五天了。”

“我和元帅多年前见过几次面,我是军医,当初还问我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治疗腰痛。”朗格有些唏嘘,没想到自己手里的双腿会是路德维希的儿子,“唉,这世道啊......”

尸检很快就结束了,一双小腿也确实没什么好检查的。

本来朗格准备随便写两句作为自己的专业意见,现在知道和路德维希有关,他也不敢马虎,直接要求去医院见一见穆齐尔,按照尸检的标准流程来描述。

就在三人离开了教研楼,准备重新回到行政主楼迎面遇到了一路小跑过来的萨瓦林。卡维觉得奇怪,因为抑菌实验才刚开始,萨瓦林必须得留在实验室:“你怎么来了?”

萨瓦林穿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实验,实验出结果了。”

“哪儿有那么快,起码得过好几天呢。”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萨瓦林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我意思是,草药有毒。”

151.实验“失败”了 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只要脱离现代医学的实验和论证,所选用的草药就会带有或多或少的毒性。就算是现代医药,所用药物一旦增大使用剂量也大都带有毒性,更别说各种草药混合后的产物了。

“是药三分毒”的说法自然有它的道理。

在对药物毫无管控的19世纪及其以前,草药的使用量完全是看医生非常主观的经验和临场判断。

病得重了就多给点,病得轻了就少给点,不给肯定不现实,不给就体现不出医生在疾病恢复过程中的作用了。

这瓶被用于盆腔感染的草药,贝西姆最初的使用目的肯定不是所谓的盆腔感染,因为他根本没有盆腔感染的概念。贝西姆只知道这种腹痛和小腹坠涨来源于生殖道的不洁,而这些草药就是用于治疗不洁的。

卡维之前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通过两种途径来验证草药的疗效。

一是制作田鼠感染模型来尝试药物的抑菌能力,好处是能一次性直观地表现出药物的安全性和抑菌效果。但模型制作并不容易,需要花费大量劳动力。

萨瓦林和马蒂克已经连轴转,没其他人帮忙,这种模型的产量非常低。

二是在自制的简易培养皿上分别培养带药液的细菌和单纯细菌,比对细菌生长速度和菌落大小。好处是细菌培养要简单许多,占地面积也小,但无法观察药物是否安全。

卡维希望萨瓦林同时运用两种办法来证明草药的实用性,萨瓦林也是这么做的。

可惜结果有些让人意外。

“伊丽莎白就这么死了......”比起刚帮忙时的萨瓦林,现在他已经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能从一些细微的表情中看出他的不舍,“我会尽快埋了它,准备下一个模型。”

“你注射了多少药物?”

“按照你的要求,1ml左右。”

“伊丽莎白多重?”

“600g。”

“致死量那么高......”卡维又想起了在药材铺看到的各种私配的药剂,其中就含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死之前的症状呢?有没有观察过?”

“呕吐、乏力、烦躁、呼吸困难、四肢抽搐。”萨瓦林看着手里的记录本说道,“大概就这些。”

“听起来像砒霜,但又不全像。”

卡维又看了遍贝西姆留给自己的药物常规使用剂量:“每天病人服用两次,每次的量在5ml左右,一天摄入量10ml。疗效包括但不限于‘促进排出体内过多瘴气’、‘帮忙排出胃肠道的脏污’、‘病人可保持长时间精神亢奋和肌肉活性’......”

原本他以为这些都是随便说说而已,可现在看来倒是非常尊重事实。

呼吸困难意味着缺氧,身体自然会代偿出现呼吸速度加快;呕吐也确实在排出体内的脏东西;抽搐成了肌肉活性;至于精神状态那就是非常主观的东西了。

卡维有些头疼。

他想过草药会有毒性,但没想过经过减量还是直接毒死了田鼠,这说明应用在病人身上时肯定出现了中毒症状。加上服用了那么久,人没死也肯定有慢性中毒了。

慢性中毒的症状......卡维回忆起看过的农妇病历内容,里面似乎一直都存在一些很常见的症状:头晕、胸闷气短、恶心、呕吐、腹痛、腹泻。

如果没猜错的话,农妇肯定是吃了草药中的毒,可术后感染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有毒草药能抑制细菌生长?

“你先继续做培养基里的抑菌实验,然后再做个感染模型,将剂量减半试试。”卡维没其他好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尝试,“等明后两天我有空再来看看吧。”

“我知道了。”

现在摆在卡维面前有三种可能。

一种实验成功,草药确实有一定的抑菌作用,但同时也有毒性。

卡维本就不善于做实验,本职工作也不是化学研究,对化学更是没多大兴趣。考虑到精炼提纯等复杂的过程,如果没有化学专业的研究员帮忙,他能做的只有进一步稀释。

到时候能不能真正用于临床还得再多尝试几次。

第二种实验失败,草药除了毒性根本没有抑菌作用,卡维必须再回格雷兹医院找病人进一步询问细节。难倒是不难,就是麻烦。

第三种实验失败,草药没抑菌作用,病人的切口依然出现了感染,之前的一些都是假象。

要真是第三种可就是空欢喜一场了......

(千万别来第三种啊,千万别!)

“卡维医生你刚才在说什么?”

卡维一愣神看着不远处的科赫笑着说道:“额,没什么,只是实验遇到了些问题,自言自语而已。”

“你的实验非常有趣。”科赫对实验的结果其实并不感兴趣,真正引起他好奇的还是桌上一个个圆形的玻璃器皿,“这就是你在《论微生物》中所说的培养皿吧。”

“对,底下是一层培养基,也就是微生物需要的养分。”卡维说道,“接种方法你刚才应该已经见过了。”

“对对对,萨瓦林先生已经和我说过了,接种环需要经过火焰烧灼。这是对巴斯德先生的高温灭菌法的一种应用,真是太高明了。”

科赫和其他人不同,根本不在意卡维为什么会懂那么多。他的眼里只有知识,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不停吸取周围的水分。

卡维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人,考虑到两个月后科赫就要回国,想要留人,他就更需要展现出自己在微生物方面的专业性:“既然你愿意在这儿帮忙,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培养基的制作方法。”

“真的?”

“当然。”卡维笑了笑,“(因为这本来就是你将来会发明出来的东西)”

制作培养基的方法并不难,现代已经有许多简便的冲调凝固方法,在19世纪没有琼脂就需要自己制作肉膏蛋白胨。方法和制作肉皮冻差不多,就是肉经过长时间烧煮之后将富含蛋白质的汤汁放入玻璃皿中进行冷却凝固。

这种培养基肯定没有现代的那么富有营养,微生物生长速度会减缓一些,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最主要的还是要保证接种时的无菌。

......

时间很快来到了5月2日,正是费尔南手术的日子。

手术时间排在下午一点,上午卡维又跑了一次实验室,结果让他非常失望,实验失败了。

降低了草药的使用量后,新制作的感染模型并没有死亡,但也没有抑制细菌的作用。一天半的时间里,实验组的三只田鼠和对照组的三只都出现了相同的感染症状。

而培养皿里也是一样的情况,两组培养皿都出现了些菌落,生长速度也大致相当。

不管怎么看,草药都没有抑菌能力。

“现在怎么办?”萨瓦林面前是一个烂摊子,只能看着卡维,希望他能拿一个方案出来,“这些都处理掉?”

实验总会伴随着大量的失败,这是实验者必须承受的结果。卡维也知道其中的困难,现在至少资金方面还够富裕:“再等一天,如果结果没有变化就只能全扔了,再从之前药材铺里选的药剂重新做实验。”

“唉......”萨瓦林看着大量的实验材料,心中在滴血,“太浪费了。”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卡维说道,“有时间去思考这些,还不如帮我想想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你刚才不是去了格雷兹医院么?问了病人情况怎么样?”

“病人的日常生活和诊疗过程中没有出现其他可能抑制细菌生长的东西。”卡维拿出自己的记录本翻看起来,“吃的都是普通的食物,穿的也是普通的衣服,药物方面只有这瓶草药......”

“然后呢?”科赫问道。

“然后就怀孕了,怀孕期间生活照旧,也就是吃过一些草药而已。但因为身体反应太大,她偷偷减少了服用剂量。”卡维回忆道,“贝西姆医生刚才听了这件事还在责怪病人不听话。”

萨瓦林一直待在卡维身边,思维方式也渐渐向他靠拢,总觉得重金属、放血、灌肠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添加物对病人并没有多大好处:“他难道不知道草药有毒?”

“他当然知道,但他也知道少量有毒的草药对病人会有好处。”

“再然后呢?”

“再然后?没然后了......孕期因为服用的草药变少了,身体其实都还不错。”卡维眨眨眼睛,说道,“紧接着就上手术台剖宫产了。”

“那手术中又出现了什么情况?”

“手术是创伤,是给微生物提供进入人体的渠道,所以一直都是增加感染的重要因素。”卡维解释道,“而且手术中出现了大出血,连子宫都一起切除了,时间特别长。那么大的手术结束之后,病人的切口竟然连一丝渗出都没有,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对这件事卡维已经说得非常含蓄了。

即使是现代外科手术的病人,术后依然存在一定的感染率,考虑农妇的身体情况,在经历这样的手术之后没有出现感染简直就是奇迹。

“今天的切口没出现感染?”

“没有,没有溃烂也没有任何渗出,非常干净的切口。”卡维解释道,“我能肯定她的盆腔一定受过感染,不然周围组织绝不会出现那么严重的黏连。”

“这就很奇怪了......”

科赫做的就是切口溃烂的研究,虽然没上过手术台也明白巨大的手术创伤所带来的感染危险因素:“没别的可以拿来参考的东西了?”

“没了,我该问的都问了。”

“那要是再往前呢?”一旁的马蒂克问道,“病人之前接受过什么治疗?或者说生活习惯有什么变化?”

“再往前可就是一年前了。”卡维摇摇头,“一年前经历怎么可能影响现在的手术切口呢,就算真有用,那病人的盆腔感染应该早就好了才对。”

卡维不想提及病人之前的经历,因为她也和之前的产妇一样接受过人工流产。为了达到成功流产的目的,施术者的手段肯定需要粗暴一些。同时因为选用器械没有经过严格消毒,所以导致了严重的感染。

这是一段黑历史,卡维很想通过农妇的嘴问清流产是谁做的。

可惜对方面对卡维这个救命恩人什么都愿意说,唯独这件事依然守口如瓶。

卡维当然不能强求,只能先回了实验室:“再想想其他东西吧,病人这样的体重,再加上盆腔感染,切口没有感染肯定有问题。”

卡维坐在桌边埋头看着手里的记录本,科赫则把玩着培养皿和显微镜,萨瓦林蹲在田鼠笼子边喂着饲料,马蒂克还在翻书希望能找到答案。

四个人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但结果依然是0。

难道真的是奇迹么?

卡维对此依然持否定的态度,只不过现在情况摇摆不定,这种否定的态度也像在茫茫大海里飘荡的竹筏不知道行进方向是否真的正确。

万一真的是奇迹呢?

也许真的是病人身体特殊,抵抗住了手术中的微生物侵袭。如果真是这样,现在放手说不定还来得及。

卡维深刻体会到了从0到1的突破到底有多难,才经历了一个月的挫败就已经让他失去了不少信心。

他现在就像走进了一个迷宫,迷宫内布满了通道,没人知道通道的尽头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尽头。寻找到正确的通道就已经非常困难了,在进入通道后他还要义无反顾地摸黑向前奔跑......

早知道当初就该多学点医学历史和生物化学制药的技术,也不至于那么麻烦。

“手术时间要来不及了,我得先去手术剧场。”卡维起身拿了自己的大衣就向门外走去,“也不知道费尔南先生来了没有。”

“我能一起去么?”科赫对外科也有兴趣,“我想亲眼看看卡维先生的消毒手法。”

“票子应该都卖完了。”卡维想了想,“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要不就站在手术准备区当个助手?不过是打白工,我可给不了工钱!”

“没问题。”

152.会员制度 市立总医院的手术剧场就是原先的医院仓库,因为拉斯洛给了款项医院扩建,仓库搬去了新大楼。

按照之前的计划,这儿应该会被全部拆除,然后建成一座喷水池,然后和周围的花园绿化一起帮助住院病人疗养。

但谁能赚钱谁便会在一个允许范围内拥有更大的话语权,比较成熟且相对安全的剖宫产能为医院带来相当多的收入,院长也就顺了卡维的心意把这儿装修成了手术剧场。

至于喷水池,只要多花些功夫铺好水渠,其实建在哪儿都可以。

仓库的占地面积不大,剧场肯定没有湖畔剧院里的那么宽敞。

观众席依然保持半圆形的设计,但层数从6层降到了4层,座位也跟着一起减少了1/3。相比起来手术区域也缩小了许多,主刀往后退两步就能碰到观众席前的挡板。

看似可容纳的观众人数少了,医生和医院赚的就少了,可这种大胆的设计却极大地拉进了和手术台之间的距离。

作为唯二提供广大民众入场参观的手术剧场,市立总医院肯定更能吸引眼球,毕竟手术台四角的vip座位离病人切口的距离已经和传递器械的助手相当。

这种紧凑的设计堆叠出了身临其境的刺激观感是湖畔剧院无法给予的。

而缩减手术剧场的面积并不完全是为了观感,更多的还是希望在有限的空间里挤压出其他房间的位置。

比起湖畔剧院,市立总医院手术剧场周围的房间也做了相当大的调整,单独的术前准备室被卡维一分为三。

其一依然是术前准备室,同时也是手术器械的存放室。这里只属于医生和护士,去除掉了术前休息的属性,准备的东西也都是为手术本身服务,比如纱布、酒精、石炭酸、手术器械的清洗和高温蒸汽消毒,等等。

其二是病人的麻醉室,将麻醉归入术前准备阶段,同时也极大减少了病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紧张感。

其三就是术后的观察病房,病人麻醉之前看到的是麻醉室,麻醉醒来之后看到的就是观察病房,彻底摆脱了观众视线。从专业角度来看,手术后的数小时是最危险的时期,观察病房能让医护更好地观察病情变化。

手术剧场是历史遗留产物,想要改革并不容易。

卡维只能从各个方面增加手术的专业性、复杂性、和严格的消毒措施,然后一步步将手术引入正轨

“今天是卡维医生的手术,请务必戴好口罩。”检票员由刚来医院实习的实习医生负责,同时身边还有一位同学正在售卖口罩,“如果没有口罩,可以在这里购买,5克朗一只。”

“我有口罩。”

“让我看看......哦,先生,你这只口罩的厚度不过关,必须要达到我们的厚度才行。”

看着面前十多层纱布堆叠后缝制的卡维式口罩,观众心里一阵乱麻:“我戴过你们这种的,一场手术下来都快透不过气了。”【1】

“实在抱歉,这是卡维医生的规矩。”

没办法,手术的独特性和专业性让卡维的手术成为维也纳最热销的娱乐产品。即使有着“严格佩戴口罩”、“全身酒精喷洒消毒”等苛刻的规矩,门票依然售卖火热。

“那还是来一个吧。”

“5克朗,先生。”实习医生收走的硬币,将口罩送进了观众手里,“如果经常来观看手术的话,可以选择够买500克朗的月费会员,或者3800克朗的年费会员。我们可以提供专人口罩寄存消毒服务,以及每月5张或者每年80张vip座票购买权。”

“还有这种好事儿?”

“会员可以找院长购买,不过在入场之前,还希望你能放弃手里的食物。因为口罩佩戴的关系,食物没有了存在的意义,而且从严格意义来讲,食物本身也是产生手术术后溃烂的重要因素。”

卡维手术的vip票几乎不可能存在超过1小时,每当市立总医院门口挂出卡维手术通报,最快10分钟,最慢只需半小时就会被人购买一空。

比起一个月前,现在购买门票的观众类型结构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同城的外科同行,瓦特曼、奥尔吉、科里戈、马西莫夫之类的外科大佬都是这里的常客。因为他们本就和市立总医院许多医生是朋友关系,内部拿票要方便许多。

今天他们四人戴着厚实的口罩也包下了四角vip座位,希望能近距离观察这台手术。

其实在卡维眼里,这台手术的难度并不高。

gao丸癌的切除术古已有之,虽然很多是连“根”一起切除,手法粗糙,但也有许多只摘除gao丸的案例【2】。以19世纪的解剖学知识,摘除gao丸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真正让他们四位更看重的还是小切口乳腺增生的切除。

单纯切除非乳腺癌的男性乳腺并不困难,只要侧方的弧形切口够大,就算是赫曼也能轻松拿下。可作为已经将整容手术定位重要分支的外科手术界,从没想过原来乳腺切除也能做小切口。

切口到底有多小?

会不会留下特殊的疤痕?

能否掩盖住切口缝合后的疤痕位置?

这些都是他们需要知道的手术细节。

因为这些手术细节的重要性,他们不得不购买vip票,所以四位从一开始就是这儿的月费会员:“一年3800克朗,太狠了,我几乎1/5收入要搭进去,实在付不起。”

“是啊,就这还不包括门票钱。”科里戈看了眼一旁的瓦特曼,“大概也只有院长这样的身家能买得起这种东西。”

“普通座位我们随时都能搞到手,可vip座位只能靠会员给予的优先权来抢,我倒是巴不得他出永久会员。”瓦特曼看着空荡荡的手术台,笑他们看不穿,“才不到4000克朗,这样的近距离几乎和自己做助手一样,赚翻了。”

“赚翻?可他根本没给我们实操的机会啊。”

“你还想要实操?要求也未免太高了吧。”瓦特曼开始给他们算一笔账,问道,“一具尸体多少钱?”

“50克朗?”

“你一个月解剖十具尸体能比这里一台手术获益大么?”

科里戈心里盘算了下,还真不太好下结论,倒是一旁的奥尔吉非常中肯:“肯定没有,外科的思路很重要,很多时候还是需要互相交流的,靠自己一个人瞎琢磨有时候反而会起反效果。”

瓦特曼漫不经心地说道:“一个月500,这个月你看了剖宫产,觉得啊哟好像赚了。结果下个月他给你来个小切口乳腺切除,你续不续费?”

科里戈主攻的就是整容,手术切口的大小直接决定了整容效果,这样的手术当然不能错过:“肯定得续。”

“才两个月就已经花出去1000克朗了。”瓦特曼似乎已经看穿了卡维的收费方式,“再下个月呢?你续费么?”

“这......”

“这还只是费用上的区别,3800克朗等于7个半月的价钱却拥有着16个月的优先次数。”瓦特曼越说越激动,“这难道还不赚么?”

科里戈承认这确实很赚,但这种赚有前提条件,那就是卡维能每个月都抛出一个全新的手术术式。

“我对他有信心。”瓦特曼重新摆正了自己口罩的位置,将它们再次覆盖住口鼻,“唯一比较麻烦的就是这个口罩,一股子酒精和石炭酸混合后的奇怪味道。”

这些话对其他三人的触动非常大。

奥尔吉本来就受惠于卡维的剖宫产和腹腔手术,科里戈也很清楚卡维的整容思路早已走在他们前面,马西莫夫虽然不喜欢卡维的性格但也知道他的手术精湛之处。

现在经瓦特曼这么一点拨,似乎发现只购买月费会员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比尔罗特和艾丁森呢?”马西莫夫有些在意外科学院两位副院长在哪儿,“这台手术他们难道不想看么?”

“艾丁森已经被拉去做军医长了,接下去半年恐怕都没空。”瓦特曼说道,“比尔罗特么,他只关心腹腔手术,如果这是一台阑尾切除或者疝气修补,他或许早就到场了吧。”

外科学院有许多副院长,伊格纳茨是一个,艾丁森也是一个。

前者本身实力就超群,又是瓦特曼的儿子,众人没什么异议。艾丁森则是因为他的显赫家世,不弱的手术能力以及比较圆滑的处事风格让不少人满意。

比尔罗特算什么?

一位苏黎世大学的外科教授凭什么突然进维也纳外科学院当副院长?难道他比在座三位都要强么?

这是科里戈、奥尔吉和马西莫夫三人的心声,只不过当着瓦特曼的面不好意思说出口。他们的岁数也不小了,副院长的职位能有效保证退休之后的收入来源,所以在技术到位的前提下还是希望争一争。

“我倒是对比尔罗特医生的手术能力非常感兴趣。”忽然马西莫夫问道,“不知道他的手术什么时候进剧场?”

毕竟是自己亲自挖来的墙角,瓦特曼肯定会护短:“他最近在研究胃和食管的切除方式,用以治疗胃癌和食管癌。同时他也在积极寻求对抗瘴气的办法,希望能反驳李斯特和卡维提出的消毒观点。”

“所以就是没手术。”

“......也可以这么说。”

马西莫夫叹了口气:“院长,不是我说闲话,有些事情的决定还是太过草率了。”

瓦特曼没办法:“我以人格担保,他的能力绝对没问题。”

“这种事光靠说没用,得做!”科里戈也跟着阴阳怪气起来,“什么都不做,我们三个不说,其他人也会说。到时候整个外科学院一片乌烟瘴气,给内科那帮伪君子知道了多不好。”

奥尔吉要圆滑许多,帮忙打着圆场,不过话语间也有着自己的不满:“我知道院长肯定有自己的顾虑,但副院长本就是用以犒劳外科医生辛勤工作的职位。现在反而让人变得清闲懒散,是不是和当初的设置不符啊。”

瓦特曼长叹口气,再会说话也只能在三人的围剿中败下阵来:“行吧行吧,我尽快让他做一台手术,时间地点会提前公布的。”

......

此时手术剧场边的麻醉室里,费尔南已经安心地躺在了推床上。

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他给自己备了眼罩和遮面巾,加上手术时的医护遮挡,根本没人能看出他是谁。现在费尔南最关心的还是手术效果:“gao丸切除能不能延长寿命?”

“如果没有其他病灶,如果手术一切顺利,应该没什么问题。”卡维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但你也要知道,医学存在着许多不确定性,我能保证的只是比其他人做得更好。”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费尔南做了几个深呼吸,戴上了黑色眼罩和口罩,“开始吧。”

今天的手术助手除了赫曼、达米尔冈之外,还多了两副新面孔。

一位是刚从大学跟来的科赫,他在意的是卡维和李斯特共同完善的术前消毒方法。另一位则是刚到市立总医院的阿莫尔,他要学的是乙醚麻醉的技巧。

“首先你要知道的是,在手术之前是需要禁食的。”卡维介绍道,“简单的禁食并不会对病人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但却能极大地减少麻醉后的呕吐误吸。”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其次就是乙醚的用量。”卡维看着吸入乙醚气体的费尔南,开始做一些神经反应上的判断,“不需要严格去规定用量,本来买来的乙醚纯度就是个迷,数学计算没有太大的临床意义。真正需要掌握的还是通过病人反应,来判断乙醚的用量深浅。”

费尔南在乙醚的催动下,意识逐渐消失,但呼吸还不稳定,神经反射处在亢进状态。

“疼痛能让他产生皱眉等反射,说明现在是亢奋期,不能手术。”卡维说道,“我们还需要等。”

“等到什么时候?”

卡维翻开了费尔南的眼皮,用手里的蜡烛看了眼瞳孔:“等他失去了疼痛反射,呼吸心率都恢复到了原来平静时的水平。同时双眼瞳孔缩小,对灯光没有反应,说明麻醉已经完成,可以断掉乙醚蒸汽了。”

话未说完,熟门熟路的护士就已经摘掉了面罩。

“原来如此。”

“不过有时候这种边界比较模糊,还需要大量临床经验才能准确找到这根分界线。”卡维回头看向准备把平板车推向门外的科赫,说道,“别急,先从箱子里找个剃刀来。”

“剃刀?要剃刀干嘛?”

卡维拉下了费尔南的裤子:“手术之前得先把毛剃干净。”

153.新世界的大门 出血、疼痛和感染是现代外科进化路上的三道难关。

出血可以靠一些机械压迫和烧灼等暴力手段去对抗,疼痛也可以靠病人的忍耐力和手术速度去尽量克服,唯有感染不受意志转移,也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法。

上千年藏在阴影中的感染夺去了太多人的生命,以至于在得知感染的成因后,外科医生们纷纷将抗感染做到了极致。术前消毒、术中的口罩帽子和手套、术后消毒、预防性使用抗生素都是抗感染的有效措施。

而常规备皮的概念也在这种观念的突破中应运而生。【1】

卡维也想秉持现代的外科理念,只要不影响手术切口,就不去备皮。但费尔南毛发浓密,在麻醉之后除了要做必要的清洗外,还需要将它弄干净。

按理来说不应该用剃刀【2】,但卡维手边都是些大剪刀,操作起来也不方便,修剪后的残留毛发也比较多,不利于手术进行。最重要的是他以前和备皮师父学过手艺,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

卡维接过剃刀,一手提起小东西往自己身前牵拉,一手手势就和反向削甘蔗皮一样。

五分钟后,经过简单清洗的费尔南被人推进了手术剧场。

因为观众席上的医生比例已经远超普通民众,这里也就顺势取消了主持人,一切交由主刀医生自己来解决:“诸位,今天我要介绍的是一个罕见病例,因gao丸癌引起的双侧乳腺增生。”

刚说完赫曼和科赫便掀开了盖在费尔南身上的布毯,露出了肿胀的左侧阴nang和增生非常明显的乳腺。

两人配合着后续带着麻醉器械入场的阿莫尔一起开始做术前消毒工作,而卡维则站在手术台前介绍疾病发生原因、手术的目的和大概过程。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需要特地说明一下病人的具体情况。

因为此前费尔南在市立总医院做过膀胱结石碎石术,从现代医学角度考虑,没能及时发现gao丸癌也是一种失误。即使考虑到没有基本的影像学检查设备,病人也没提及具体的不适,医生也应该从询问病史中看出些端倪。

病人是尹格纳茨的,卡维只是上了助手席参与手术治疗,接收和后续都不归他管。

但卡维还是说出了自己在医疗应对过程中的不足:

“病人曾在我们医院做过膀胱碎石术,当时双侧阴nang已经有了大小变化。不过我没有进一步怀疑,也没有询问病人其他的不适,现在看来略有不妥。我希望大家能以此为鉴,在询问病史过程中尽可能得详细些,再详细些。”

19世纪的病史采集非常简短,即使是非常看重发病详细经过的内科医生也往往只用几句话概括病人的所有遭遇,做到惜字如金。

但这显然和复杂的人体结构和生理病理现象相悖。

“我曾有幸见过gao丸癌切除术后的病理切片,整个瘤体都非常坚硬。”卡维又开始给自己的手术做铺垫,“病人出现的主要症状就是阴nang增大,gao丸上长有硬结,并且有刺痛和胀痛感,与我的病人完美符合。”

四角vip座上的四位外科医生早就习惯了卡维在医学领域的丰富阅历,也没心情追问,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双侧乳腺增生上。

不过在观看手术之前,有一个念头一直盘桓在他们的脑海里:“难道gao丸癌和乳腺增生有关么?”

“我个人认为是有紧密联系的。”卡维回头看了眼消毒进度,解释道,“男性之所以为男性,是因为男性的独特器官。女性之所以为女性,也是因为女性的独特器官。”

“你是说子宫卵巢和gao丸阴J?”

卡维点点头,给了他们一些思考的时间,回身开始清洗双手。待周围议论纷纷的时候,他戴上了经过消毒的橡胶手套,捧起了费尔南的阴nang:“他的睾丸受到了肿瘤的打击,渐渐失去了维持男性面貌的功能,所以才会出现女性特有的征象。”

“gao丸的功能......”

19世纪的医生们还没有激素的概念,对身体内部器官只存在视觉上的了解,懂的也就是一些比较简单的功能,比如心脏泵血、肺部呼吸、胃肠消化食物、胆囊储存胆汁、子宫生孩子。

但一些实质性的脏器存在的意义,对他们来说就太超前了。胰脏?脾脏?肝脏?甲状腺?前列腺?gao丸?卵巢?脑子?

一概不知。

因为他们对实质性脏器的功能不了解,所以卡维这两句话等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首先有反应的还是瓦特曼:“你的意思难道是,我们下体那两颗卵圆形的东西一直在为保持男性特征而不断地工作?”

“确实如此。”

奥尔吉在一旁连连点头,对卡维的说法表示赞同:“我倒是在十多年前听到过相似的论调。”

“有人提出过?”

“只是相似而已,我记得是法国的一位医生,说的不是gao丸而是肝脏。”【3】

“我可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解释。”马西莫夫觉得观点很奇怪,但也很有趣,“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gao丸平时是如何工作的?又是如何靠工作来维持我们身体特征的?”

“参考人体内部的组织结构,我更倾向于蛋白质。”

蛋白质在19世纪还是个非常新颖的概念,最早是一位荷兰化学家提出来的,经过多年的实验论证到近期总算成为了共识。这才刚成为医学上的知识点,卡维就已经在此基础上大踏步向前。

“gao丸会生产一种人体所需要的蛋白质,靠它来维持我们的男性特征......”

“听着好怪,我的脑子有些跟不上。”

“经你这么一说,我总觉得这些脏器实在太厉害了些,听着嵴背发凉,”

这段话的效果不错,至少能激起观众席上不少人的兴趣。如果有人能随着这个“发现”继续深究下去,并且第一时间发现人体内各种各样的激素,那就真的是走进新世界了。

不过在此之前,卡维还是要先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手术台:“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想,在没有真正分离出那种物质之前实在不该给它定下性质标签。”

台上总算有了些不同的声音。

声音的来源是日报最年轻的外科手术记者格雷格:“可你现在定下的‘gao丸决定了男性行政正想’本身就是在给gao丸贴上了功能标签。”

“你觉得不是gao丸工作的影响?”

“虽然我没学过医,但我却看了许多解剖图谱和医学教科书。”因为市立总医院新建立了手术剧场,格雷格半年前成功转正,成为了这里的常驻记者观察员,“至少我觉得不够绝对。”

“那又如何解释gao丸肿瘤和乳腺增生之间的关系呢?”卡维反问道,“正是因为gao丸上长了肿瘤,影响了这种特殊物质的产出,最后被乳腺占了上峰。”

“可你依然没有实例做证明......”格雷格维持了瓦雷拉的做派,在记录本上做了标记,“恕我无法将它上报。”

“没关系,英国和德国的医学杂志会刊登的。”

瓦特曼见他们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只能出来打起圆场:“好了,今天是手术剧场,不是外科学术会议。如果你们之间有争论完全可以等手术结束之后继续,现在不要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

此时的术前消毒已经完毕,就等卡维的解说:“手术过程:我们先处理肿胀的阴nang,然后探查周围组织确定肿瘤的边界,看看有没有侵犯到右侧。切除之后,手术会继续转移向胸部,处理两侧增生的乳腺。

我应病人的要求,选择长度不超过5cm的小切口,做乳腺切除。”

费尔南的姿势是经典截石位,卡维站在中间,左手边是赫曼,右手边则是前来实习工作的科赫。手术器械都被放在了一个金属圆盆里,摆放在了病人的肚子上。

“手术正式开始。”

卡维之所以把费尔南送上手术台,完全是因为现如今的gao丸切除还停留在比较低级的阶段。不管是切口选择、操作技巧、药品维持都没办法和21世纪相提并论。

如果放在现代,单单化疗药物顺铂就能治疗绝大多数的gao丸癌,只要发现的早,5年生存率超过95%。

而在19世纪,唯一有可能治愈费尔南的就只有手术刀。为了提升手术的成功率,卡维需要展现出最标准的gao丸切除术,让周围观察的医生们尽量少走弯路。

“今天我会选择一条别人从没选用过的切口位置:左侧腹股沟切口。”

卡维找到费尔南的左侧腹股沟,用小刀画出了一条长弧线:“如果病人是双侧gao丸切除,那就应该选用阴nang正中切口。这里因为考虑到手术后的恢复情况,我还是选择单侧的腹股沟切口。”【5】

手术刀向下,先是切开皮肤,然后开始做皮下肌肉的分离。

都是些常规的切开操作,待腹内斜肌和腹外斜肌腱膜打开,并且在两支钩子的帮助下遇到了手术中第一个难点:“接下去我需要分离精索。”

精索里面是动脉、静脉、淋巴管、神经、提睾肌、输精管捆扎在一起的复杂交通管道,共同组成了gao丸的血液通路。

既然要切gao丸,这条精索也必然要切掉。

卡维拉开腹外斜肌,分离精索直至腹股沟内环附近。在内环略下方先行分离、结扎、切断输精管,再用新式血管钳钳夹并切断精索血管,用含铬的铬制羊肠线做贯穿缝扎,以防血管滑脱出血。【6】

奥尔吉主攻泌尿,对卡维的gao丸切除手法有些异议:“为什么要走腹股沟这条远路?”

“我个人更喜欢先截断后路,在做围攻。”卡维把刚才类比激素的说法又套在了肿瘤上,“肿瘤也生长在我们体内,它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器官呢,只不过它的工作会产生许多副作用罢了。”

在对肿瘤认知还没有进入微观领域的大环境下【7】,这个观点再次刷新了所有人的认知。

“肿瘤难道能控制我们的身体?”

“也不是不可能,肿瘤病人往往身体非常虚弱,还会在短时间内失去生命。”卡维的手指沿着裸露分离出的精索一路往下进入阴nang内,在睾丸壁层鞘膜外进行分离,“就因为它们有器官的属性,所以不论是切割还是分离都要小心......”

说话间,他就将整个内容物拉出了切口。“给我血管钳。”卡维接过钳子,赫曼紧跟着将空荡荡的**下推,暴露出了gao丸和阴nang底部的连接引带,“还好肿瘤的范围不算太大,和阴nang周围也没有发生黏连。如果出现黏连,就需要连这部分阴nang一起切除。”【8】

手术在卡维精湛的操作下很快就进入了尾声。

“切除之后,我们还需要简单观察一下内部间隔,看看肿瘤有没有侵犯另一侧gao丸......所幸暂时还没发现右侧有肿物,gao丸切除手术成功。”

接着就是由赫曼来做的止血、缝合、引流三件套。

他需要先在阴nang底部做一个小切口,放入一小截橡胶管,然后再缝合腹股沟处的腹外斜肌腱膜和皮肤切口。【9】

而卡维则和科赫一起兴致勃勃地带着刚切下的左侧gao丸,来到了病理检查台前。病理检查才是决定最后诊断的金标准,在疑似肿瘤的肿物切除后必须尽快做病理。

卡维用小刀做病理组织切片,而另一旁的科赫刚开始就架好了显微镜,然后又翻起了一旁的橱柜:“卡维医生,染色剂在哪儿?”

“就在我的手提箱子里。”

科赫很快就从里面找到了一瓶蓝色染料:“哎?怎么是蓝色的?”

“哦,我从一位姑娘那儿讨来的蓝色染料,质量挺不错的。”卡维回头看了看奥尔吉,笑着问道,“怎么了?”

“蓝染色剂也能给组织染色么?”科赫本来就对化学有浓厚的兴趣,就连毕业后的工作单位也设在柏林化学研究所,所以对染色剂很熟悉,“在德国都是用的人工合成染色剂,一般偏黄色或者紫红色。”【10】

“哦,HE染色啊。”卡维对染色剂的历史毫无概念,但从颜色不难判断应该就是HE染色,“其实一开始是为了在手术中找隐藏的破裂口准备的,后来发现它也能......”

“嗯?”见卡维突然打断了自己,科赫忍不住上前问道,“它也能怎么样?”

卡维低头看着手里的gao丸肿瘤,心里想的却是几天前在湖畔剧院上台接盘的剖宫产大出血。术中农妇大出血,切掉了子宫,还被奥尔吉弄破了膀胱输尿管。

卡维就曾用这瓶蓝色染色剂寻找到了断裂的输尿管,也用来测试膀胱和输尿管的缝合紧密度。

看上去花里胡哨的,其实就是现代外科手术中的基本操作而已,那么多天过去了,也没必要去想。

可卡维这几天一直想的都是术后恢复非常好的农妇,她摆脱了盆腔炎可能导致的手术后的感染,也摆脱了草药的慢性中毒。

原本以为一切是农妇自己的原因,现在回过头来再审视一遍手术过程,或许这瓶染色剂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

154.问答时间开始 剖宫产的农妇在这一年中的饮食结构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而且家人也一直同住,吃的都是相同的东西。唯一和家人不同的就是接受了格雷兹医院的草药治疗,之后便是怀孕+剖宫产。

贝西姆和奥尔吉给予的病史中并没有提及农妇的具体症状,但草药的“疗效”却是客观存在的。

卡维上午刚去见过病人,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之前症状几乎全部消失。这倒是能用脱离草药毒源来解释,可切口没有感染就太离谱了。之前也有想过是手术中的某个操作解决了感染,可卡维一直都不太敢相信。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手术步骤:染色。

卡维手里做着病理切片,脑子里想着整个手术过程。

整个手术分成上下两个部分。

上半部分是剖宫产,从手术切口入路、孩子娩出到止血操作,都和卡维要求的一模一样。用的液体是生理盐水,用的抗凝剂是卡维药厂买的,用的催产素也是卡维药厂买的。

下半部分则是子宫切除,手术主刀是卡维,所用器械除了一根铜管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唯一能算得上变数的就只有染色。

说到染色剂,其实还得从一个月前奥尔吉重伤那件事说起。

当时奥尔吉违反了医患隐私保密原则,引来杀身之祸,而事件中女方的父亲开的就是一家染料厂。从那位失恋男的反应就能看出,这家染料厂规模不小,这瓶蓝色染料就是出自厂里一位年轻人之手。

就卡维所知,临床上能缓解中毒症状的蓝色染料就两种。

一种是普鲁士蓝,治疗的是重金属铊中毒。

卡维已经在大学课本上学过了19世纪化学,知道至今还没有发现铊的存在。没有发现就没有工业应用,那草药出现重金属中毒的几率就非常低了。而且农妇的症状也和铊中毒有些区别,少了肢体麻木等神经症状。

另一种就是亚甲基蓝,治疗的是亚硝酸盐中毒。

亚硝酸盐倒是很常见,一般是绿色植物腐败后产生的,出现在草药里也正常。而对于亚甲基蓝能否用于抗菌感染的治疗,卡维倒是没什么印象。

因为在他工作的年代早就有了各类抗生素,也没多少医生会去学这些抗生素都是怎么发明的。

卡维也是实用主义,对历史不感兴趣,唯一接触过的抗生素历史也就是二战时期的青霉素。但就算接触过也是看两眼介绍的程度,只知道发明者叫弗来明,剩下的日期和经过全都不知道。

现在既然出现了可能抑制感染现象的化合物,那就要抓住机会,做足实验去验证。

“不愧是市立总医院的手术室,竟然藏了一整套标本制作材料。”

科赫对病理和标本制作非常熟悉,早已从橱柜里取出了固定液、载玻片、染料、石蜡、蜡模、酒精灯和显微镜,就等卡维将切下的gao丸组织交给他做固定染色包埋和切片:“卡维医生?卡维医生,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标本的事情。”

现在毕竟在手术,卡维将染料的事暂时放在一边,翻出之前准备好的费尔南病历本,对这颗gao丸做了简单的描述【1】。

然后把刚切下的几份标本材料交到了科赫的手里:“这块是gao丸本身的组织——标本1,接下去是肿物组织——标本2,然后是两处交接位置的切片——标本3。”

“竟然还有标本描述和编号......”科赫很激动,“我看过不少手术,从没见过像卡维医生对待标本这般细致的。”

“病理标本会做吧?”

“会,我当初在实验室选用威士忌做固定液,色泽有些古怪,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科赫看着手边一瓶标着[酒精]字样的透明液体,“有了更高浓度的消毒酒精,看上去要比琥珀色的酒更靠谱。”

“不只是颜色,这瓶酒精的乙醇浓度更高,固定效果更好。”

科赫点点头,把这些学到的东西记在了心里,忙不迭又问道:“那这瓶是什么东西?”

卡维看着另一瓶标着[二甲苯]的溶液,说道:“这是我同样在染料厂发现的镜检用透明剂,能将石蜡快速带入组织细胞内。你先用酒精固定两分钟,水洗,染色,水洗后再用二甲苯,最后用石蜡模具做包埋......”【2】

病理学从上世纪发展到如今的水平,已经渐渐展露出临床诊断的端倪,越来越多的外科医生开始借助病理检查结果来判断疾病的类型。

尤其是在遇到肿瘤时,肿瘤组织和细胞的特殊变异结构能让人轻易做出结论。

当然受限于病理标本的制作水准,想要看清标本中的细胞也需要凭运气。切割平面不够整齐、组织切片不够薄、染色不充分、染色过重、脱水不够、固定失败等等都能影响标本在显微镜下的成像。

瓦特曼有些惊讶:“这东西能快速将石蜡带入?”【3】

“对。”

包括马西莫夫在内的另外三位外科主任级医师也很惊讶:“还有这种好东西???”

外科高等病理学的掌握有相当的难度,普通医生只知道要做病理切片检查。制作流程往往就是切下一小块组织,然后尽量切薄,具体能观察到什么,就看刀功。

然而人手肯定是有极限的,人体组织很软。用小刀切下一小块没什么问题,可要是切成一张薄片还得保持细胞间的排列结构,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才有了石蜡包埋。

一般的石蜡包埋想要渗透进细胞组织内需要时间,如果时间不够,标本组织中央那片中央区域往往会在刀刃的切割下变得很凌乱。

而卡维发现的二甲苯似乎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

二甲苯溶于乙醇又溶于石蜡,能在染色后迅速进入组织内带出残留的乙醇,然后又将外侧加入的石蜡带入,给标本组织撑起场面,保证切割时不会造成挤压。

“如果真有这种好东西......”一旁坐在手术台边的奥尔吉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向病理准备台走去,“能不能卖我一瓶。”

“奥尔吉医生那么心急?”卡维笑着在和科赫说些制作标本时的注意事项,回头看向他,解释道,“二甲苯有没有用完全可以等标本做完之后一起看效果,如果觉得满意的,我会给月费会员一次特价购买的机会,而付了年费会员的可以免费收到一瓶赠品。”

“竟然还有优惠?”

“现在购买会员还来不来得及?”

离二甲苯第一次被发现过去了十多年,至今还没有出现一个适合当下工业生产水平的量产方案。即使真的出现了,以奥地利低下的工业生产水平也很难做到第一时间量产。

在21世纪已经论吨售卖的基础材料,放在19世纪就是纯粹的稀有货,只是不足100ml的量就能卖到上百克朗。

卡维难得康慨了一把,同时也希望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家药厂做做广告:“如果大家对病理切片所使用的二甲苯、高浓度酒精、染色剂,手术中使用的催产素、抗凝剂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坐落在维也纳市郊巴登镇上的卡拉奇药厂,量大从优......”

.....

作为世界公认的微生物之父,即将博士毕业的科赫的实验室技术能力非常扎实。不管是固定、染色还是最后的包埋切片,他都能做得很好。

就算是第一次入手的二甲苯,他也能迅速领会使用方法,将这一步完美嵌入整个标本制作的过程中。

卡维对科赫给予了相当大的信任,将病理工作全部交给他去完成,自己则带着阿莫尔和赫曼开始了第二轮手术:

“接下去是小切口双侧乳腺切除,其实手术效果与普通的乳腺癌切除类似,但切口却要美观许多。首先我们要做的是确定切口位置,我的选择是在他双侧汝头的下方,做弧形切口。”

“汝头下方?就是ruyun了......”

科里戈忍不住点头:“如果要在宽大的胸口掩藏切口,也就只有那个地方了,就像北非撒哈拉沙漠里的两块绿洲一样。”

“可问题在于如何取。”

手术在现代的电刀操作下其实相当简单,中间不涉及大血管,只要正常处理就是一台只需局麻的门诊手术。而在进入微创时代后,这种小手术已经发展到了一体破坏吸除的安珂旋切机【4】,已经不需要再经皮做手术刀切口了。

当然,就算没有这种机器,仅靠一些基本手术器械也能轻松结束这台手术。

不过在手术之前,卡维还需要给他们解释一番,省得手术结束得太快看不清过程。

“他的双侧乳腺虽然看上去增生明显,直径也有10cm左右,似乎取出困难。但我们要注意的是,男性乳腺即使增生也非常稀薄,而且汝头旁的弧形切口更像是一扇小窗,周围皮肤弹性也够大,所以手术几乎没有难度。”【5】

说是这么说,但真到了操作时,该注意的细节依然很多。

小切口会带来令患者满意的术后观感,但同时小切口也会引出一系列问题。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切开汝头下方皮肤后,汝头本身的血供会不会受影响?而过度做出弧形切口后,ruyun皮肤愈合如何?这个切口长度如何把握?

专门做整形手术的科里戈、瓦特曼已经想到了类似的问题,卡维也很及时地第一时间为他们解答了这些问题:

“我们选择汝头下方切口,为了保证血供,切口长度不应该大于1/2圈。”卡维接过手术刀,在自己所说的位置下了刀,然后很自然地说道,“而在做切口时,要选择的也是汝头下切口,而不是上切口,知道为什么么?”

赫曼愣了愣,看向身边的阿莫尔。

阿莫尔是新来的,才刚医学院毕业,哪儿知道手术台上还需要回答问题,有些不知所措:“不,不知道......”

“赫曼,你呢?”

“我,我猜......”

“猜?”才说了没几个字,卡维已经做好切口,“不知道在座的其他人知不知道?既然是公开展示的手术,大家可以畅所欲言,说错了没关系,说对了,今天手术门票费全数退还。”

赫曼显然不知道原因。

因为按照增生后的乳腺生长方向来看,上方切口的操作肯定更方便,但卡维却还是选择了下方切口。唯一可以作为解释的,就是手术中最重要的血供,还是血供。

“是防止破坏汝头ruyun的血供?”

“嗯,不错。”卡维抬头看了眼不远处回答了问题的科赫,肯定了他的答桉,但仍不满意,“不过这种说法太过万金油,算不得答桉。”

说话间,卡维已经暴露出了切口下方的乳腺组织,用左手拇指和中指牵拉住腺体,食指触摸到间隙,用剪刀探入慢慢剪开周围筋膜:“一侧手术时间最多20分钟,等手术结束之后,问答也就跟着结束了,请大家一定要抓紧宝贵的时间。”

【夜出刚下午睡了一觉,脑袋有些晕,本章等我吃点东西再写,见谅】

155.保留节目 自从剧场搬去了市立总医院,卡维有了主刀权限,手术中的问答环节就成了他的保留节目。

穿越前卡维就是个爱问问题的外科医生,主要是为了帮忙指出手术过程中的雷区在哪儿,也是在帮助年轻医生加深相关解剖位置的记忆。

外科解剖结构复杂,就算有超强的记忆力也需要时常练习才能保证记忆的准确性。

年轻医生平时需要反复观看解剖图谱和上台参与手术来维持这种熟练度,但人总是有惰性的,不管是谁都会懈怠会混,这时候就需要老医生在关键时候“提拔提拔”。

而到了现在的维也纳,提问又被涂上了一层商业元素,同时也能让卡维掌握其他外科医生们的真实水平。

当然硬要深究的话,提问本身也暴露出了卡维的些许恶趣味。

刚才的提问确实有难度,即使放在现代能答出这个问题的年轻医生也不会太多。所以在提问后,场内鸦雀无声,就连讨论的声音都很少。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观众来说,答对问题免去门票钱就和彩票中奖一样难。他们更多还是来参观学习和欣赏的。至于提问,就只能是重在参与了。

比起他们,真正觉得难堪的还得是坐在四角VIP座位上的大老们。

一个年轻人提出的问题竟然没人能回答,实在太丢脸了。

“你们别看我,我已经在想了......”

科里戈的脑海里是一张画了各条血管的胸腔解剖图,答桉似乎已经到了喉咙口,就差两唇相碰,把它们说出来:“快了快了,我觉得答桉已经快到嘴边了。”

瓦特曼上了岁数,对于记忆他更喜欢实操。

只见老头闭着眼,右手摸着自己的左上臂一路相躯干靠拢:“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胸廓的血供应该都来自于锁骨下动脉。汝头汝晕作为一部分,供血自然也来自锁骨下动脉。”

“不错不错,瓦特曼院长果然厉害,不过只说一句锁骨下动脉还是太简单了。”

卡维很快扫清了左侧乳腺周围的筋膜,然后翻开汝头,快速切掉其下退化后的乳管和其他组织:“手术来到这里是第二大难点,做汝头汝晕下方游离切割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切割的厚薄力度。太厚容易切不干净,太薄又会影响血供,造成术后汝头坏死。”

手术过程很漂亮,解说也能让人眼前一亮,每个字都是重点,没有半句屁话。

单是刚才对于汝头汝晕下方切割的心得,就足以值回票价。

但瓦特曼心里不舒坦:“既然血管来自锁骨下动脉的分支,那血供自然是来自身体上方,所以做汝头上切口肯定不合适。我觉得这句话就足以解答你的问题了,怎么能算简单呢。”

这么去解释到也没问题,只不过没有达到卡维提问的目的:“那院长能不能说一说是哪些动脉分支呢?”

问题有些超纲,瓦特曼显得很为难,但在该免的门票不能落下:“这应该算是第二个问题了吧?”

“对,也可以这么理解。”

“那刚才的问题......”

“没关系,就算瓦特曼院长答对了吧。”

卡维笑着将乳腺从胸大肌上分离下来,然后就像抽出盒装纸巾一样,将增生的乳腺慢慢提拉出了切口,然后丢在了赫曼递来的金属盘里:“等手术结束后我就让他们给你退票。”

“这还差不多。”瓦特曼站起身看着整个过程,不住地点头,“看来小切口确实有小切口的道理。”

“也就是男性乳腺增生不明显,还能这么操作。如果换成女性,就必须做扩大切口。”

卡维的汝头下小切口不仅仅是单纯的小切口而已,更是给了众多医生一个全新的切口入路的思路。

原本将整个汝房切掉的乳腺癌切除术,是不是可以有更美观的操作方法?

就算乳腺癌切除没办法做到,那单纯的乳腺肿物呢?尤其是靠近汝头汝晕附近的肿物,直接切掉汝头汝晕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而那些因为要切掉汝头汝晕而放弃手术的病人,是不是可以靠美观的新切口挽留一下?

手术进行到这儿,真正重要的切口已经展示完成,已经没多少可看的东西了。

瓦特曼的思路早就飘了出去,想的是如何改进已经持续了好些年的乳腺癌切除术。

然而卡维冷不丁喊了一句,把他又拉回了手术现场:“瓦特曼院长,刚才问的第二个问题呢?”

“......嗯?第二个问题?”

“汝头汝晕的血供来自于锁骨下动脉的哪些分支?”

“这......我今天的门票已经免了,要不还是把机会让给其他人吧”

瓦特曼不怎么做乳腺手术,知道血管的走形,但具体名字确实忘了。为了自己的名声,他不可能这么说,所以能做的就只是拖延时间。

他等的就是卡维主动选择放弃,或者......

“想起来了!我i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

哈哈哈!

!”忽然另一边的科里戈大叫了起来,脸上溢满了兴奋,“这次绝对错不了,答桉就是是胸外侧动脉和胸廓内动脉。”【1】

两条血管都是细分支,想要知道名称并不难,解剖书也会标出并给予介绍。

就算教科书的记忆已经澹了,平时在做尸体解剖时也会经常遇见。如果换做解剖教研室主任朗格教授,答这道题的反应时间不会超过半分钟。

但就算没有分科,做临床的外科医生多少还是有些倾向性的。

乳腺手术并不多见,主要是脓肿抽吸和肿瘤切除,都不是他们的擅长的领域。科里戈主攻的整容也和乳腺关系不大,毕竟整个汝房切除后,想要重建难度非常大。

在这种情况下能想到这两条血管,着实不容易。

“科里戈医生回答得相当不错。”卡维不敢再往下深问,简单地对这个答桉做了些解释,“此处的动脉血供主要由胸外侧动脉分支及胸廓内动脉穿支供应。

这些细小分支都是从汝晕上、内方和外上方经腺体小叶之间到达基底部,所以切口必须做在汝头下方。如果切口在上,容易损伤下方的动脉网,进而造成术后坏死。”

两段话基本说清了血管走形和血供方向,比起单纯列出某些血管要详细得多。

观众席上瞬间传出了许多书写做笔记的声音,一大半人的头都埋在了笔记中,卯足了劲做记录,不敢漏掉半个字。对于站在手术台上的阿莫尔和赫曼来说,做卡维助手的唯一缺点大概就是没办法现场做笔记了。

15分钟后,费尔南右侧乳腺也被用相同的方法取出。

“接下去交给我吧。”赫曼已经拿好了针线,准备上手缝合。

但这次卡维没有放手:“实在抱歉,这次病人的要求比较高。普通的皮肤缝合会留下疤痕,不仅术后不美观,愈合后的疤痕也会产生挛缩,进一步牵拉汝头。”

“那该怎么做?”

“咱们可以做个皮下缝合【2】。”卡维拿过针线,“脂肪层做间断的皮下缝合,表皮让它自行愈合就行了,毕竟切掉了一大片乳腺,皮肤没有张力。”

手术进入尾声,一旁做病理的科赫带来了切片检查的消息:“我做了个简单的固定染色切片,应该是肿瘤。”

“嗯,在病历上记录一下,等后续石蜡标本完成后再做一次进行复核。”

“我知道了。”

卡维轻松完成了缝合,宣布了手术结束。

市立总医院的手术剧场因为面积有限,所以术后采访询问环节都是在观众席上进行。除了四张VIP座位之外,所有非手术相关人员都不得进入手术中央区域。

人进不去,可观众们的热情非常高涨。

“恭喜卡维医生继续保持着手术100%成功的记录。”格雷格虽然术中有些建议,但在手术结束之后还是送去了自己的祝福,“希望您能继续保持下去,给维也纳民众带来健康。”

“我会努力的。”

“这台手术虽然不那么复杂,但在汝房切除术领域应该能起到不小的借鉴作用。”格雷格问道,“虽然卡维医生非常年轻,但我还是想多嘴问一句,您有没有做过乳腺癌切除术呢?”

卡维有些犹豫。

该回答有,还是没有呢?

事实上是有的,严重挫裂伤切掉整个汝房并不罕见,卡维就帮忙做过。手术基本操作和乳腺癌切除很相似,唯一缺的就是周围淋巴结清扫。

但19世纪对于肿瘤治疗并没有非常明确的淋巴转移概念,淋巴清扫也不多见,汝房单纯切除就近似于乳腺癌切除术。

所以这里说“有做过”一点不为过。

可乳腺癌切除在所有人眼里都不容易,能做完这台手术的人并不多。

卡维现在已经展露了剖宫产、腹腔内肝脏切除、脾脏修补、子宫切除、输尿管修补。

如果再加一个乳腺癌切除,会不会太多了?将来进了后勤医院,天天要面对战场外伤,如果什么都说做过,结果也都做成功了,是不是有些过分?

考虑到这一点,卡维还是谦虚了一把:“我只是见过,并没有参与其中。”

“以卡维医生的外科天赋,见过是不是就可以等同于参与过呢?”格雷格并不避讳这一点,反而要对卡维的能力做进一步夸大,“卡维医生已经是奥地利外科界的天才了,就连您的老师,天才称号的‘前任’拥有者尹格纳茨医生,也承认了这一点。”

“只能说我学得比较快吧。”

“卡维医生,您真的太谦虚了。”

这话说得一点不假,在所有人眼里,卡维就是那个谦虚过头的天才外科医生。

然而出于对报纸媒体的反感,卡维总觉得对方是在正常手术新闻中寻找并创造新的话题。所以他很快就把询问的方向拉了回来,希望将术后讨论变得更纯粹更专业些:“其他人还有没有别的和手术相关的问题?”

“我有个问题。”马西莫夫沉默了一整台手术,总算开了口,“是不是应该对双侧的切除物做个病理检查?”

“马西莫夫医生是担心肿瘤?”

“有这方面的因素。”

“可以试试,不过......”卡维又对切除掉的乳腺做了个检查,“从颜色、质地和血供结构来看,这应该就是单纯增生后的乳腺。而且双侧都有增生,增生的程度也基本相同,我个人认为肿瘤的几率非常低。”

“......有道理。”

马西莫夫点点头,又在笔记本上添了两笔。

一旁的奥尔吉说道:“我想询问一下,有没有非手术治疗的可能性?毕竟手术和麻醉都有风险,为了两个累赘枉送性命太过冒险了。”

“如果病人不担心体表外观的话,倒是没有手术的必要。”卡维解释道,“不过有很多病人会出现疼痛感,会影响日常生活。如果病人有意愿,我觉得手术也没问题。”

“如果出现意外呢?”

“手术意外非常少见,因为几乎不出血。”卡维拿出了今天所用的几块压迫止血的纱布,“这五块是做gao丸切除时用的,而在做双乳腺切除时只用了三块纱布,出血量非常少。”

“麻醉......”

“至于麻醉,完全是麻醉操作不规范造成的。”卡维说道,“自从乙醚进入外科,成为手术必需品后,我们就一直缺乏了对乙醚使用方法的探索。近期我会发表一篇论文,具体阐述乙醚使用规范,尽可能降低麻醉意外出现的几率。”

“原来如此。”

卡维接连回答了两个问题,回头看了眼正在做绷带包扎的赫曼和阿莫尔,仍然有些不放心:“你们俩小心点,别包得太紧,绷带过分压迫汝头也会造成坏死,一定要小心。”

“是,知道了!”

“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这时一直在思索着乳腺癌切除和后期整容的瓦特曼忽然开了口:“如果卡维你对乳腺癌切除感兴趣的话,我倒是有台手术需要你的帮忙。”

156.手术外交? 19世纪,肿瘤的认识还停留在四液学说的阶段,认为肿瘤是因为黑色胆汁在血液中蓄积导致的。而肿胀甚至向外溃烂的乳腺癌,作为比较严重的体表肿瘤,会带来相当刺激的视觉感受,经常激发出医生们强烈的治疗欲望。

内科显然无法限制肿瘤的生长,这个重担从一开始就由外科来承担。【1】

恰逢外科发展的黄金年代,乳腺癌术后复发几率又非常高,乳腺癌切除术从18世纪末的局部切除慢慢做到了全乳切除。

手术非常激进,成功率也正在稳步上升,几位经常接手乳腺癌切除的外科医生都能把死亡率降到50%以下。但手术后的复发率却居高不下,就算逃脱了手术的风险,也有近乎90%接受了乳腺癌切除术的病人难逃复发的噩运。

真正能扛过手术,存活超过五年的人少之又少。

主要原因还是检查的落后,早期诊断不明,后期诊断明确,但肿瘤早已全身转移。而手术技术也是一个原因,许多粗暴的手法也会增加术中肿瘤转移的风险,给肿瘤复发提供了环境。

既然造成如此难堪手术切口的治疗方法也没办法彻底治愈乳腺癌,那病人就会反其道而行,想到一些奇怪的想法。就算这些想法有违医疗理念,对乳腺癌也没多大帮助,但对病人而言,这么做至少足够体面。

尤其当对方地位高于医生时就更是如此了。

“我个人认为,乳腺癌切除本来就困难,远没有达到能谈论切口美观的程度。”

手术已经结束,卡维站在费尔南病床边等待他的苏醒,而一旁则是刚才想要拉卡维入(jin)伙(keng)的瓦特曼:“这个要求当然是建立在手术能成功完成的基础上。”

“那就先讨论手术本身,至于‘美观’就交给之后的二次手术吧。”卡维建议道。

瓦特曼当然知道这种情况很难做到一次解决所有问题,今天之前他也是这样建议的。可在看到卡维的小切口乳腺切除后,他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你觉得,乳腺癌切除有没有可能保住汝房?”

“瓦特曼院长,就算是现在做完整汝房切除,也能以遏制乳腺癌的复发。”卡维有些惊讶,“追求美观是没错,可健康才最重要吧。”

“就是因为复发率太高了啊......”

瓦特曼有自己的苦衷。

病人是英国皇家牙医查尔斯带来的,仰慕于瓦特曼特殊的整形手法,希望能在切除乳腺的同时能保住汝房。这显然是一个超出时代的想法,非常不切实际。

但考虑到查尔斯给自己带来了新材料,对方又是有头有脸的贵族,瓦特曼不敢轻易拒绝。

卡维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癌症是众病之王,对于癌症的任何治疗手法都需要精确判断扩散范围,然后才能指定比较完整且有效的手术方案。只靠观看和触摸无法判断肿瘤扩散程度,所以现阶段对于肿瘤的治疗效果非常差。

费尔南的gao丸癌实在没办法和乳腺癌相提并论,卡维能做的也只是切掉病灶和检查位于体表的腹股沟淋巴结有没有转移。

至于腹膜后淋巴结和其他位置的淋巴结有无转移,血行有无转移,他都不知道,只能听天由命。

而且卡维的能力范围更多还是在创伤一线,没有太多肿瘤手术的经验。现在的精力也全在为战争前线的抢救做准备,实在难以分心去研究肿瘤手术方案。

“那看来这台手术只能推掉了。”瓦特曼很无奈,“可惜了啊,这可是弗朗茨国王也在关注的重要手术,现在只能作罢了。”

卡维:???

“医生......”这时费尔南慢慢苏醒了过来,乙醚的作用逐渐丧失,胸口和下身的疼痛慢慢向他袭来:“啊,好疼,太疼了!”

“手术很成功。”卡维没有叫他的名字,只是简单概述了一下手术的过程和诊断,“确实是gao丸肿瘤,不过病灶局限在了阴nang内,暂时没有发现扩散的迹象。”

“那,那两个肿大的......”

“已经切掉了。”卡维掀开盖在他身上的布毯,露出了被绷带包裹住的平坦胸bu,“你现在的样子和之前一模一样。”

费尔南有些头疼,但还是坚持抬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终于满意地露出了微笑。手术耗费了他不少精力,现在色身体非常虚弱,可费尔南还是用力抬起胳膊一把握住了卡维的手:“谢谢医生,实在太感谢您了。”

“接下去三天会比较难熬,你需要经历一次切口换药,疼痛也没那么快消失。”卡维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拿了几瓶ya片酊出来,“如果忍不住就喝两口,如果不出意外,我会在后天上午再来看你。”

“谢谢。”

费尔南的手术告一段落,卡维和瓦特曼离开了手术剧场。因为刚才提及了国王的名字,两人的话题重新回到了乳腺癌切除术上。

“病人是法国贵族,她的父亲能在高层说上话。”瓦特曼笼统地描述了法、普、奥的三角关系,“你也知道现在时局紧张,普鲁士随时随地都会宣战。这时候如果能拉拢法国,情况就会对我们很有利。”

医疗外交是卡维没能想到的,因为法国外科手术一直都走在世界前列。

“那还得看是什么手术。”瓦特曼对自己的手法非常自豪,“如果是乳腺癌,那肯定不如英国和美国。要说到整形,那就远比不上我和科里戈教授了。所以她找到了查尔斯,一起乘火车来到了维也纳,希望寻求我的帮助。”

既然有这层关系,卡维也不得不重视起来:“我不是不想帮忙,只是手术风险太大,在这种微妙的国际关系中很有可能变成一把双刃剑。”

“国王也想过这个问题,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风险不仅仅停留在了手术成功与否上。”瓦特曼要看得更透彻些,“乳腺癌死亡率非常高,不接手术也等同于将盟友拱手送走。”

“这太奇怪了......”

卡维不相信一台手术就能左右国家的决策,瓦特曼也不信。但只要存在可能性,国王还是很愿意让两人为帝国前程服务的,反正上手术台的也不是弗朗茨自己。

按照他的话来说,只要保证战争结束之前人还好好活着就行。

“国内对外科科研的投入越来越少,这同时也是在给外科学院拉赞助。”瓦特曼走在离开医院的花园小路上,说道,“我不知道手术成功到底能不能为学院带来更多的资金,反正不接手术肯定会让国王丧失信心......”、

弗朗茨一旦丧失了信心,依照国内持续低迷的经济,外科资金投入必然会受到影响。

卡维很清楚这点,考虑之前所经历的手术,自己也确实太过求稳了:“好吧,我可以考虑加入,不过必须先看看病人。我得明确肿瘤的位置和大小,以及有没有扩散到其他地方。”

瓦特曼见自己终于说服了他,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个好孩子!尹格纳茨没有看错人!”

......

病人已年过四十,身上穿着非常夸张的黄绿色连衣裙,此时正在与弗朗茨、尹丽莎白一起喝下午茶。

维也纳的甜品就和它的音乐一样从不让人失望,但对身体的担忧还是超出了她本人的掌控,嘴里满是甜味,心里却格外苦涩:“国王陛下,瓦特曼教授什么时候能来?”

“说好是下午三点,应该快了吧。”弗朗茨解释道,“他毕竟是外科学院的院长,有许多工作在身。”

女病人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请原谅我的冒昧,自从两天前见到了瓦特曼院长之后,我总觉得他对乳腺癌的了解并不多,也并不想为我治疗。”

“不,朱斯蒂娜,你想错了。”弗朗茨还是希望先稳住她,“瓦特曼院长虽然是全奥地利最有名望的外科医生,但手术也确实很复杂,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而已。”

“可我的身体等不了了!而且听说他去看手术了,如果我的消息足够准确的话。”朱斯蒂娜叹了口气。

“嗯,这件事我知道,是一场有关乳腺的非常有意义的手术。”弗朗茨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不过我对于外科知之甚少,对于快速发展的医学也没办法插话,还是等他来了之后向你慢慢解释吧。”

说完,弗朗茨看了眼身边的尹丽莎白。

弗朗茨并不关心眼前这位法国将军之女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也不关心瓦特曼能不能把她治好。他最关心的还是法国在即将到来的普奥战争中的态度,到底是亲普还是亲奥,这对战争的走向和最后结果都至关重要。

但作为国王,他又不能表现得太过自私,只能希望尹丽莎白旁敲侧击去询问了。

“瓦特曼院长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去看别人的手术。”尹丽莎白笑着安慰道,“他肯定也在寻求能完美治疗疾病的办法,你就放宽心吧。”

“唉......”朱斯蒂娜无奈地摇摇头,“我的外祖母就是得了这个病死在了手术台上,我母亲虽然活了下来,可手术留下的伤口实在太可怕了。我不想和她们一样,我想要好好活下去,活得像个女人!”

“你会的,相信我。”尹丽莎白握住了她冰凉的双手,“你真的决定要在维也纳做手术?”

“谁让全欧洲最好的整容医生住在维也纳呢。”朱斯蒂娜毫不避讳地说道,“其实一开始我想去英国的,那里有乳腺癌研究中心。可你们也知道我父亲对英国的态度,如果让那些报纸记者知道我去英国接收治疗,父亲看了报纸肯定会气炸的。”

尹丽莎白步步为营,试探道:“我觉得你还是得向麦克马洪将军发一封电报,报个平安。”

“我会的,不过也得等我得到手术的确切消息之后再发电报。”朱斯蒂娜的心情总算好了些,“我今年才42岁,我只希望能好好活下去,看着我的儿子慢慢长大成人,可这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会没事的......”

情绪低落到了这个地步,尹丽莎白也只能用自己的切身经历来尽可能安慰她:“前段时间我的身体也很糟糕,差点以为要死了,最后还是在疗养院里接受了治疗才慢慢恢复的。”

“真的?”

“真的,弗朗茨一直陪在我身边,他能作证。”尹丽莎白说得非常逼真,脸上洋溢着幸福,“如果可以的话,不如让你爱人也来维也纳陪着你。”

“算了吧,杜埃就和我父亲一样,天天都往军营跑,都是战争狂。”

听到这句话,弗朗茨忽然问道:“哦?老将军难道在备军?”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之后夫妻二人又试探性地问了她几个问题,都没得到确切的答桉。在朱斯蒂娜眼里,只有瓦特曼的手术治疗才能让她心情好一些。但好事多磨,因为和卡维多聊了一会儿,直到下午三点半,瓦特曼才到达皇宫。

“国王陛下,瓦特曼教授到了。”

“终于来了!”弗朗茨似乎比朱斯蒂娜更兴奋,“还愣着干什么,快让他进来!

!”

侍卫长看了眼一旁的朱斯蒂娜,小声说道:“对了,他似乎把卡维医生也一起带来了。”

“卡维???当初在河边救了小男孩儿的那个卡维?”

“对,就是他。”侍卫长瞄了眼一旁的朱斯蒂娜,脸上显得有些为难,“瓦特曼院长坚持要把他带进来,可他的贵族身份是买来的,不符合进入皇宫的条件。所以,这件事还得陛下你来定夺。”

宫廷之外,弗朗茨或许会表现得随和一些,可一旦进入皇宫内院,即使是他也必须遵守哈布斯堡王朝千年以来的规则:“先让瓦特曼院长进来,卡维的话......就先让他在接待处等一等吧。”

157.两台手术,染料和救命药 【查了点资料,上一章结尾有变化】操伸拉拥

奥、普、法,欧洲大陆三大帝国之间的恩怨纠葛就像个缩小版的魏蜀吴,打一个就要顾忌另一个,谁先动手都不太合适。

奥地利想要重新吞掉普鲁士,普鲁士要反抗甚至反攻奥地利。两国皇帝都不是傻子,都知道法国是战争中的重要筹码,都希望稳住甚至得到法国的帮助。

而法国坐山观虎斗的同时也真心希望他们能两败俱伤,自己能从中分一杯羹。

卡维不喜欢历史,但不是不懂国家博弈的手段和历史的复杂性。

一开始他或许会被瓦特曼的说辞唬住,觉得这是一件攸关国家存亡的大事。但在马车上稍稍冷静了会儿后,他就能慢慢意识到局势远没有瓦特曼说得那么简单。

一边是某位贵族女性的身体安危,另一边则是法国的国家利益。两者能否划等号,能否让法国为了一台乳腺癌手术去改变既定策略,其实都不是瓦特曼或者弗朗茨能决定的。

但不管事情如何发展,至少此时的弗朗茨、瓦特曼和自己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做好这台很难避开的乳腺癌切除术。

只要明确了这一点,卡维就不会有其他方面的顾虑......

马车离开市立总医院后,并没有进入拥挤不堪的戒指路,而是选择外侧的小巷。车轮快速碾过泥泞的马路,穿过好几个街区后总算来到了皇宫门前。

哈布斯堡王朝奥地利帝国有两座皇宫,坐落在维也纳市中心的是冬宫——霍夫堡宫殿【1】。占地面积超过20万平方米,18栋楼,近3000个房间,有着城中之城的美名。

卡维之前倒是经常路过这里,但站在如此近的距离还是第一次。

而这次似乎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对于传统保守的哈布斯堡王朝来说,宫殿是等级地位的象征,出入宫禁的人必须五代之内都是贵族血统。13年前的刺杀桉也证明了,这个规定的存在能切实保障皇室成员的安危,非常重要。【2】

卡维承袭来的男爵爵位本就是买的,又仅仅是二代,显然不合适。

瓦特曼知道自己对乳腺癌手术的把握不足,所以一再坚持希望能通融,可等来的却是国王的反对:“国王陛下说了,您现在就可以进去,朱斯蒂娜伯爵夫人已经等了您一下午了,但卡维医生不得不在门卫接待处坐一会儿。”

“可手术需要他。”瓦特曼还想再挣扎一下。

“这是国王陛下的决定。”侍卫长轻轻摇了摇头,“如果瓦特曼院长有意见可以先进去找国王详谈,我只是代为传话罢了。”

瓦特曼看了看身边的卡维,又看了眼拦在他身前的护卫,只能叹了口气:“那好吧。”

穿过霍夫堡皇宫大门,瓦特曼上了内院马车,一路来到了国王夫妇和朱斯蒂娜所在的花园。

车子停在小路边,瓦特曼在侍卫长的带领下快步走到了三人面前。他有满肚子牢骚,但看到弗朗茨的那刻,所有抱怨又都被吞回了肚子里:“实在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

“瓦特曼医生,你总算来了。”朱斯蒂娜喝了口奶茶,心情不佳,“我以为院长已经把我给忘了呢。”

“今天有同行的乳腺手术,我去借鉴一下经验。”瓦特曼得到了弗朗茨的同意,坐在了朱斯蒂娜的身边,“因为手术后又去看了眼病人醒后的情况,再加上路上太堵了,所以耽误了点时间。”

说完他就看向弗朗茨准备代卡维讨要一个特权通行令,但朱斯蒂娜没给他这个机会:“瓦特曼医生,如果你对手术没有把握,我可以选择去英国治疗。或者普鲁士也可以,我丈夫现在就在柏林,说不定已经找到了不错的外科医生。”

这话说得很重,但也符合朱斯蒂娜的身份和现今三国之间的微妙关系。毕竟瓦特曼只是位远离zheng治的边缘男爵,干得也不是内科而是外科。即使有院长头衔加身,但对走在权力中心的人来说都是虚职,没什么用。

而对于弗朗茨来说,“普鲁士”的出现就已经算得上是一种警告了。

“伯爵夫人,普鲁士虽然外科还不错,但却没有精于整容整形的医生。”弗朗茨压着火气,说道,“我敢肯定,瓦特曼医生绝对有能力将这台手术做好。”

代主刀医生许下承诺是件相当离谱的事情,瓦特曼心里不痛快,可弗朗茨似乎已经把帝国前程系于他一人之手。现在这台手术不再是单纯的手术,而是某种必须完成的zheng治任务。

“我对手术很有把握,可关键是术后的复发率。”

瓦特曼在不曲解国王意思的前提下,及时做出了适当的解释:“我一直在考虑改变手术策略,希望能一次将所有肿瘤全部清除干净。”

“真能做到?”朱斯蒂娜半信半疑,“我外祖母当时就是接受手术后再次复发才病故的。”

“我今天去找的那位医生有控制复发率的办法。”瓦特曼回头看了眼弗朗茨,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了,“但我们走得匆忙,具体能控制多少,手术如何进行还需要他本人来说明。”

“你是说卡维?”

“对,卡维今天做的就是乳腺切除术。”

“唉......又是一位不幸的女人。”朱斯蒂娜有些惊讶,捂着嘴轻声叹息道,“为什么女人如此命苦,既要不停地生孩子,还要忍受子宫脱垂和乳腺肿瘤的侵害?”

这话进了两位男性的耳朵就像一句不疼不痒的牢骚话,真正能体会其中无奈的还是尹丽莎白皇后:“卡米尹伯爵又想要孩子了?”

“就算他真想要,我也得生得了啊。”朱斯蒂娜用手按着胸口,“我外祖母从17岁开始生孩子,几乎是每两年就要生一胎,直到和我差不多年纪开始发病。她自从结婚后就没享受过任何快乐,除了孩子就是孩子。”

“是啊,世道太不公平了。”尹丽莎白忍不住白了弗朗茨一眼,“不过至少卡米尹伯爵待你还算不错。”

说到丈夫,朱斯蒂娜脸上微微一笑:“这倒是,他可是我的偶像。要不是为了我的病,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坐在花园里看着天空数星星。”

“唉......”

看着两位女士长吁短叹,弗朗茨轻轻咳嗽了声,然后拍了拍一旁侍卫长的肩膀:“我看还是朱斯蒂娜的病情要紧,就破格让卡维医生进来一次吧。”

“可是国王陛下......”

“我意已决。”弗朗茨说道,“他好歹也是我亲授的世袭男爵,不会有事的。”

“是。”

......

卡维此时还坐在接待室里。

从门卫口中他得知皇宫几乎不会让他这种人进去,就算是全民狂欢的重要节日,他最多也只能进入前方的英雄广场见一见国王皇后,根本到不了内院。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在劝卡维离开。

卡维听了只是笑着点头同意,但身体却没有任何行动,反正乐得清闲,他正好能借着这个时间好好整理整理最近要做的事。

首先还是费尔南,作为卡维的老病人,他的安危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

三处手术切口中的会yin切口非常难处理,需要密切关注术后感染情况。当然,gao丸癌的转移和复发也需要持续关注,已经出出现硬化征象的肝脏也不能落下。

如果可以的话,卡维还是希望能尽力救他。

其次还是手术,都和日渐接近的战争有关。

路德维希老元帅的腰有两处椎间盘突出,已经够麻烦了,没想到瓦特曼还硬塞了一台乳腺癌。两台手术都是高风险高收益,卡维需要全力以赴。

从时间上看,路德维希的椎间盘已经发病好些年了,倒是可以拖一拖。

反而是刚来维也纳不久的伯爵夫人病情紧急,不能再拖了。

乳腺癌早发现早治疗,在没有影像学检查的时代,越早就医,手术的效果就越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只需要做经典的乳腺癌根治术就能防止复发。

但麻烦就麻烦在病人想要做重塑。

乳腺可不是骨头,切掉容易,再填充肯定要难上许多。在没有合适替代品的19世纪,卡维也很难想出重塑手术的方法。而在整个重塑中最关键的还不在于内部填充材料,还有已经切掉的汝头。

汝头这玩意儿该怎么重塑???

对现有材料而言太难了吧。

要是不重塑汝头呢?

不,不行!

汝头是灵魂,没有汝头还不如不重塑。

卡维有些头疼,整容拼的不只是手术台上的手法和技术,还要拼人体三维几何的拼接能力,以及材料应用能力。他缺乏这方面的锻炼,远没有达到一名合格整容医生该有的水平。

不过好在手术没可能一次完成,为了重塑肯定需要做第二次手术,卡维还有时间。如果病人真想仗着自己的高贵身份指导医生乱来,还不听劝,那他就只能放弃这台手术了。

第三件事就是那瓶染料。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蓝色染料就应该是亚甲基蓝,能治疗亚硝酸盐中毒又能抑制细菌生长,简直完美的药物。

但这次发现和催产素、抗凝血剂不同,卡维没有十全的把握,还需要进一步做实验证实。如果经证实它确实是亚甲基蓝,也真的拥有抑菌效果,那对接下来要面对的战争创伤手术而言,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而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拿下亚甲基蓝的专利,尽量生产补足军队所需。

“费尔南术后、椎间盘、乳腺癌、亚甲基蓝......”卡维喝着门卫递给他的热咖啡,嘴里自言自语道,“只有抗菌还不够啊,严重创伤根本送不到后方医院。就算真坚持到了医院,没有提前自体输血还是会死。”

输血!

手术剧场里没办法要求上流人士献血,可到了军营就不同了,大家都是战友,鲜血完全可行。卡维要做的就是“找”到确定血型的方法,然后将这套方法运用到军营中。

“不够,光靠抗生素和输血还不够!”

卡维越想越深,穿越后的这两个月里,真正让他觉得难办的还是现代医疗中常用的各种抢救药物。如果能做出这些抢救药物,不,就算只做出单纯的肾上腺素,那很多复杂手术都能上台,他就算做梦都能笑醒。

卡维摇摇头,又喝了口咖啡,嘲笑自己太自大。

药物合成需要非常强的化学应用能力,也需要积极试错的时间成本,对他来说都是奢望。柠檬酸钠靠的是翻资料,催产素则是靠当初偶然翻阅过的中医书籍,肾上腺素靠什么?

难道靠黑科技?

自己只是重生而已,能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并且熟练操控这具身体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难道和做柠檬酸钠一样,靠翻书?

其实在之前翻书的过程中就已经留意过,19世纪的书里根本没有和肾上腺素类似的东西,至少他翻过的那些里肯定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开玩笑,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和肾上腺素类似的东西......

......等等......

真的没有么?

有时候灵感来得就是那么偶然,反复思考下的卡维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念头。

方法很怪,但仔细琢磨后又觉得有它的合理性:“我脑子真是越来越荒唐了,连这种方法都能想得出来。但......谁让催产素珠玉在前呢,这要是真行得通,证明起来也花不了太多时间。”

亚甲基蓝需要检测抑菌和中合亚硝酸盐的能力,之后还要测定染料中的纯度和使用剂量,实验需要大量人手。

科赫本来就对化学感兴趣,萨瓦林对解剖小动物心存芥蒂,马蒂克还太嫩,这样的话肾上腺素制备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卡维医生,卡维医生在么?”

忽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很快侍卫长的话就传到了卡维的耳朵里:“我在。”

门卫打开房门,侍卫长带着两名亲随走了进来:“卡维医生,国王陛下有请。”

158.医学委员会 朱斯蒂娜的乳腺癌发病已经有三个月了,从一开始时不时出现的轻微胀痛发展到现在更严重的刺痛,她明显感受到了死神的靠近。

丈夫卡米尹、弟弟杜埃[156写错了]和父亲帕特里斯都为她请过不少医生,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朱斯蒂娜不是在见医生就是在去见医生的路上。

号称治疗过数百例乳腺癌的老医生。

号称乳腺癌切除术成功率超过90%的医生。

号称自己只需要做小切口就能治愈乳腺癌的医生。

号称手术后绝不会复发的医生......

她敢肯定,在整个1866年上半年,除了自己之外,没人见过那么多外科医生。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特点,对病人的承诺也不尽相同,但在不同之中也有两点相同之处。

一是性别,都是男性。

二就是年纪,绝不可能低于30岁。

事实上她见过最年轻的一位医生是巴黎主宫医院的外科医生,今年也有36岁了。而对方还不是主刀,只是参与会诊外科主任医生手下的一名得力助手而已。

所以在见到跟着侍卫长一起走来的卡维时,朱斯蒂娜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那位卡维医生呢?”

“他就是卡维。”瓦特曼有些自豪,“维也纳最年轻的外科医生,同时也是全奥地利......不,我敢说是全欧洲甚至是全世界最有天赋的外科医生。”

朱斯蒂娜能感受到他的认真,弗朗茨和一旁的尹丽莎白也都没有反对,这话应该不假。

可他也太年轻了。

“卡维医生难道刚从维也纳大学医学院毕业吗?”

“我一个月前刚进医学院学习。”

朱斯蒂娜脑子有些懵,甚至一度以为是他们合伙拿一个小孩子出来湖弄自己:“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才刚入医学院学习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上台做手术?”

“两个月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瓦特曼回忆道,“但当我亲眼见到了他所主持的剖宫产手术后,这些疑虑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剖宫产?”朱斯蒂娜皱起眉头上下打量起了卡维,“他能做剖宫产?”

“恐怕说出去谁都无法相信,就在今年四月份,他总共完成了七例剖宫产手术,并且全部成功。”

朱斯蒂娜是女人,也生过孩子,对剖宫产的生存率还有一些概念。如此年轻的外科医生竟然能做到手术百分百成功,剧情太过魔幻了:“我记得主宫医院的皮雷总医师也只能保证50%的成功率。”

“皮雷医生确实厉害,不过他的手术需要切掉子宫,而卡维医生不需要。”

瓦特曼从没意识到给别人做介绍是一件如此有意思的事,因为卡维身上能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也觉得年轻人需要保持谦逊的姿态,但卡维不需要,他只靠剖宫产就已经达到了外科医生的顶点。”

吃惊的朱斯蒂娜下意识地拿起了茶杯,往嘴里灌了口香浓的奶茶,然后忍不住说道:“太令人惊讶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伯爵夫人。”

在卡维眼里,这话显然有些过了,而且很反常。

瓦特曼从没有这么夸过自己,就算是当初请自己进外科学院讲述手术过程,也表现得非常理性和克制,甚至还想在出入通行证上和稀泥。

虽然门卫和其他医生没有阻拦他进出外科学院,但更多还是看在了同行尹格纳茨的份上。

如此吹嘘自己,无非就是想稳住朱斯蒂娜。

刚才说的都是事实,卡维也没什么好否认的。他从瓦特曼身后走向前,来到朱斯蒂娜面前,低身说道:“伯爵夫人,希望这些成就能够让您足够信任我。其实对于肿瘤,我有一些心得,尤其是对扩散复发方面。”

“哦?真的?”

“刚才做完的就是一例肿瘤切除术。”卡维免不了拿出费尔南来给自己增加资历,“瓦特曼医生就在VIP席全程观看了守护,过程非常成功。”

“我刚才已经听瓦特曼医生说过了,我真不知是该羡慕这位女病人,还是该可怜她......”

???

费尔南怎么成女人了?

卡维迟疑片刻,回头看了眼瓦特曼。

只见老头微微摇头,弗朗茨轻咳了两声神情微妙,而经常和国王唱反调的尹丽莎白也在帮忙安慰伯爵夫人。事到如今,单纯的乳腺切除似乎只能改成乳腺癌切除术了。

“手术方面我已经有了些实践经验,剩下只要确认肿瘤范围即可。”

朱斯蒂娜对检查没有异议,真正让她不能接受的还是手术后的重建问题:“能否一次手术就让我的身体恢复到原先的模样。”

话说得很模湖,但卡维知道她的意思:“一次不行,必须两次,而且中间需要间隔起码两个月的时间以保证身体能够彻底恢复......”

咳咳咳~

“......如果身体恢复欠佳的话,这个时间很有可能延长。”卡维顺着咳嗽声的意思,继续往下说道,“这段时期,伯爵夫人需要尽可能地静养。”

“你的意思是让我一直待在维也纳?”

“没错。”卡维笑着看向自己脚下的皇宫花园,“维也纳也是艺术之都,这儿也不比凡尔赛宫差,伯爵夫人可以放心在这里静养。我和瓦特曼医生一定能拿出合格的汝房重建计划,但在此之前还是希望您能尽快完成乳腺癌切除术的治疗。”

“如果那些剖宫产都是真的话,我应该能放心地把手术交到你的手里。”朱斯蒂娜看着坐在身旁的尹丽莎白,叹了口气,抱歉道,“只能麻烦你们了。”

“小住几个月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尹丽莎白笑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再多住些日子也没关系。”

严格来说,朱斯蒂娜和弗朗茨夫妇应该算是宿敌。七年前的法奥意战争中,弗朗茨差点死在前线,而当时指挥法国军队的就是她的父亲,帕特里斯·麦克马洪。【1】

不过国家之间的关系随时都在变化,如今普鲁士崛起,弗朗茨当然愿意放下前嫌和法国搞好关系。

何况尹丽莎白当初在科孚岛疗养时就认识了一起去那儿朱斯蒂娜,多年后又见证了她的爱情和婚姻,是非常好的朋友。借着这层关系,弗朗茨希望能让朱斯蒂娜在维也纳恢复健康,从而在和法国的交涉中多一份筹码。

所以,在接下去的几个月里,朱斯蒂娜最好一直都待在维也纳,哪儿都不要去。

瓦特曼和卡维的医疗建议正中他的下怀,二次手术间隔的确切时间解释权一旦进了两人的手里,那就等同于进了自己的手里。到那个时候,朱斯蒂娜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乳腺的体格检查用不了太多时间,卡维在房间里稍稍做了触诊就大致判断了肿瘤范围。

“有个好消息,我暂时还没有发现肿瘤扩散的迹象。”卡维汇报着检查结果,“但坏消息是,肿瘤的体积比较大,已经超过了3cm,只能做广泛范围下的切除术。”【2】

“我已经有思想准备了。”朱斯蒂娜在尹丽莎白的帮助下穿上了衣服,“我只希望手术能成功。”

“这点请放心。”

卡维和瓦特曼很快离开了房间,但他们并没有被要求离开皇宫,而是在侍卫长的带领下进了弗朗茨的书房。朱斯蒂娜的手术很重要,但军队内部医疗后勤保障也同样重要。

从克里米亚战争、法奥战争、南北战争都能明显看出军队医疗的重要性,强大的医疗不能让士兵立刻恢复健康,但却可以让他们知道负伤后仍有很大可能活着离开部队。

这是一种只有完备医疗保障才能创造出的心理安慰。

“军医处已经有艾丁森在管理,不需要我插手。”瓦特曼不想掺合到军医的纷争之中,“我还是窝在外科学院尽力做好伯爵夫人的手术方案比较好。”

“我只想问问你的建议。”

“我只做过半年的军医,对于军队内部的医疗管理并不在行。”瓦特曼看了眼站在身后的卡维,笑着说道,“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了,奥地利也已经有了更为出色的外科医生。”

弗朗茨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老狐狸”,问向卡维:“卡维医生已经去过军医处了吧。”

“嗯,去过了。”

“觉得有什么可以改进的么?”

“我只是军医处一名普通的外科医生。”卡维也学起了瓦特曼的做派,并且还想更进一步,“伯爵夫人的病很重,我短时间内没办法考虑军医方面的事情了。如果可以的话......”

弗朗茨马上就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手术定在什么时候?”

“不出意外的话,就在三天后。”

“手术后朱斯蒂娜应该要休息起码三个月的时间。”弗朗茨抬头看了眼卡维和瓦特曼,“等她一旦恢复,战争也就随之开始了。到那个时候,卡维,你必须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原来如此。

卡维明白了国王的意思。

为什么让自己进皇宫,又为什么同意瓦特曼将自己推上手术台,其实在国王的计划中朱斯蒂娜的健康看似很重要,但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其实我可以躲到药厂里或者学校也可以。”

弗朗茨摇摇头:“卡维,你得看清楚一点,在奥地利,医术的高低远没有贵族的名声来得重要。你年轻有为,又有这个实力,该为安德烈家族正名。到战争结束后,我一定会亲自用册封诏书替换下之前给的那张承袭令。”【3】

“嗯,我明白了,国王陛下。”

“说说你对军医处外科的看法吧。”

“器械已经齐备,药品还在采买中,药厂正在开足马力生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出一个月就能补齐军队一个月的消耗量。”

其实进入军医也没什么坏处,至少卡维打通了销售渠道,药品的收入早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唯一让卡维不舒服的大概就是主导权了,他在军医处的权限并没有当初莫拉索答应下的那么大。

不过已经在药品上占了大便宜,再要求就会显得很贪婪,所以这话得别人来说。

比如站在一旁的瓦特曼:“卡维对创伤的处理有目共睹,把他放在普通外科医生的位置上实在屈才了,对那些冲锋陷阵的士兵们也很不公平。”

弗朗茨也多少听闻了些消息,出于某种原因,军医处处长的位置暂时无法改变:“我会和艾丁森说的。”

......

此时军医处里,艾丁森正在处理一大堆文件,有些是药品入库文件,有些则是医护人员流动文件,还有些则和军医院的快速建立有关。

对于他头上的处长头衔,其实在医学界有着不小的非议。

他只是一名外科医生,不论理论还是手术的能力都没有那么突出,凭借的只是祖上的福泽才能走到这一步。甚至有不少人怀疑,他的外科副院长头衔也是这么得来的。

但艾丁森并没有觉得不妥,因为在他眼里,军医处是管理军医的地方,光靠超强的医术是没办法管理好那些医生的。

“外科总医师似乎已经确定下来了,是尹格纳茨,几乎全票通过。”艾丁森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脸色也有些难看,“那内科总医师恐怕得动一动。”

“法托拉德医生的得票率超过了60%。”

“得票率只是参考,我们组建医学委员会的责任就是维持军医处的稳定,所以不可能让两位总医师出自同一家医院,这不符合常理。”艾丁森随口解释了一句,很快又问道,“除了他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得票率12%,来自市立总医院的隆德医生;还有得票率9%,来自格雷兹医院的波萨医生;得票率5%,来自圣玛丽医院的......”

“不用考虑了,就选波萨吧。”艾丁森对他有些印象,“我见过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内科医生。”

周围的委员会成员纷纷点头:“明天就会让军政处给波萨和尹格纳茨发送任命令。”

“让我们着重讨论下一个问题。”艾丁森手里拿着的是一份举报信,“卡维·海因斯,现在被人指责同时占据了药品承办商和外科医生两个名额,不符合军医处的规定,大家说说看法吧。”

159.第二份履职报告 在暮色降临维也纳的时候,军医处医学委员会第七次会议结束,新晋处长开始着手撰写第二篇履职报告。

军医处也属军队管辖,报告理应向上汇报给军队统帅。只不过现在统帅人选尚未确定,老元帅路德维希旧疾缠身,又遇丧子之痛,似乎无意接过这个重担。

为此,艾丁森不得不选择越级汇报。

其实上一份履职报告就是他亲自交到弗朗茨手里的,内容包括医学委员会的设立、明确委员会的权力职责范围、内外科两大总医师的推举、医疗药品、器械的采办、前线医院的建设和医护分配比例、医用物资的运输等等。【1】

内容很多,但都只简单提了两句,定下大致的框架而已。相比起来,这次的报告则要具体得多,主要还是围绕某个年轻人展开。

[尊敬的国王陛下:

三周前接到您的军令后,医学委员会正式成立,并且开始正常运转。就在今天我们基本确定了内外科总医师的人选,他们将会确立军营内的医疗健康标准和实行办法,对申请进入军队的其他医生们进行考核和培训。

考核内容会比医学院毕业考核更难,为此我希望对每一位通过考核的医生颁发特殊的军医证,以肯定他们的出色医术和勇敢的信念。

至于之前提及的医院床位、医护比的问题还没有明确,这需要基于最后军队士兵人数和参与军队医疗服务的医护人数来决定。

对此,医学委员会进一步跟进,陛下无须担心。

今天我主要想聊的还是采办问题。

医疗器械由拉斯洛先生的炼钢铸造厂来稳定供货,这点无可厚非。因为全奥地利近乎70%的钢铁产量由他提供,部队使用的刀剑、枪械甚至马刺都出自他的工厂。

我见过外科器械的成品,以专业眼光来看,无论是手术刀还是某种新型的止血钳都非常精致耐用,价格也很公道。

但对于药品采办,我有不同的看法。如果继续交付给拉斯洛先生新建的卡拉奇药厂,而无视那些有了相当民间基础的药材铺,难免会让人心生厌恶。

对于那些把爪子伸进银行金融业大捞特捞的贪婪资本家来说......]

报告写到这儿,艾丁森忍不住搁笔,看着纸上最后几行文字总觉得不妥。

他也是贵族,父亲还在上议院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面对拉斯洛这样的新兴资本家,本不该太在意对方的看法,勇敢表达并提出合理的意见本就是医学委员会存在的意义。

但......

拉斯洛早已超出了正常意义的资本家行列。

他的家族产业已经在欧洲大陆上经营了60多年,从倒卖匈牙利羊毛开始做起,工厂银行早已遍布奥匈两地,触角甚至伸进了意、法、德、俄的许多区域。

当一个家族企业和工厂已经深入国家的方方面面,当主事人已经结交了一众贵族,甚至自己的父亲和国王也和对方互称朋友,他一个小小的军医处处长就显得没什么份量了。

“贪婪”不合适,还是需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措辞。

艾丁森低声叹了口气,把写了一半的信纸揉成团丢进远处的垃圾桶,删掉后两句话后又重新写了一遍:

[......但对于药品采办,我有自己的想法,一位有着二十多年外科临床资历的外科学院副院长的想法。

医学药品分成麻醉止疼类、奎宁、灌肠汤剂类、各类药丸类,每种药物都需要经过严格加工。一家新建的药厂,没有经过多年制药传承,靠着手术中使用过的几个药物就承接了所有药材采办,实在不妥。

毕竟药物不是器械,材料多种多样,制法也不尽相同,我还是觉得应该多听听其他药材商的意见,让前线士兵用上最好的药物。]

写完这段,艾丁森又回头看了一遍,细读后没有发现不妥,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拉斯洛并不是重点,药物的采办上肯定有问题,但不是他能改变的。艾丁森要做的只是提出合适的建议,在国王肯定会否定的前提下,再给出自己让步后的另一个建议。

卡维就是他的另一个建议。

[其次,我想详细说说年轻军医们的工作职责范围。

众所周知,内科医生的数量要明显少于外科,至今报名的内科医生只有区区113名。按照我们常备军数量,恐怕每2千名士兵都未必能分配得上一位内科医生。

且他们都是高材生,身背爵位。经过医学院层层选拔后才得到的博士学位,是军医队伍中的精英分子。这样的人才即使缺乏行军医疗的经验,也不应该让他们冲上前线做担架员。

相比起来外科医生的数量就要多得多。

包括外科医疗助手在内,报名数量已经达到了689名。我和尹格纳茨医生讨论过,如果外科医生的数量继续增加超过一定数量,那我们就必须狠心筛掉一批。

可要是他们的能力足够通过考核,这种做法就等同于浇灭了他们报效帝国的一腔热血。

在这种情况下,我建议,将那些缺乏行军医疗经验的年轻外科医生送往前线,编入担架运输马车小队,担任一线治疗的主治医师......]

写到此处,艾丁森再次停笔。

内外科医生原本就不同,军队一直都选择区别对待。

战争自古就是瘟疫的制造者,战争中致死率最高的不是刀剑子弹,而是痢疾、霍乱、斑疹、肺炎和疟疾。所以比起截肢取子弹为主的外科,内科的工作关系更到全军队的健康。

而且冲上一线的担架队也确实缺乏专业的外科救治,担架队编入外科医生肯定能挽救更多伤兵的性命。

看似很中肯的建议背后,也带了他的一些私心。

3周前,也就是医学委员会成立之初,卡维在完成了一台剖宫产手术后大谈麻醉致死的原因。他把绝大多数因体质问题无法耐受麻醉的原因归结于主刀医生,而不是给予乙醚的护士或者助手。

“简直离谱!

!”

想到那天在外科学院争论的场面,艾丁森就气得发抖。要不是他尽量克制着怒火,手里的羽毛笔可能早就被他折断了。

他承认这么做有一半是在报私仇,因为据外科学院不完全统计,麻醉致死率最高的外科主刀医生很不凑巧地正是他艾丁森。而在卡维结束那台剖宫产之前,他也正巧遇到了麻醉意外。

外科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体质论依然占据了主流,但卡维的说法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

甚至有外科医生特地来找艾丁森询问有关麻醉导致病人死亡的感受......

他受不了这种侮辱,他就是想把卡维送去前线当抬伤员的担架兵。至于冠以的“主治”名号,那都是虚衔。真正去了枪林弹雨的前线,就算给他主任头衔又能如何呢。

艾丁森轻笑了一声,再次提笔。

[在报告最后,我还希望谈一谈卡维·海因斯医生。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导致了在任命环节出现了一些问题。

他是采办药厂的合伙人,拥有三种药物的专利,同时他还是市立总医院极力推荐的外科医生,不仅完成了报名,也会在不久之后通过外科考核。

我之所以能确定这一点,完全是出于对他能力的认可。

药物采办和医生的身份重叠后势必会带来更多挑剔的视线,这种压力下势必会妨碍外科手术的操作,对谁都没好处。

我也想过让他离开军医队伍,安心当药材采办的监察员,可一想到他的精湛手术无法用于救治伤员,我的心里就深感惋惜。

所以我的建议是,尽量减少卡拉奇药厂采办药材的数量和种类,将主要采办方向放在有着悠久历史的各大药房的仓库中。像万灵药之类的超强疗效的药物,肯定会比抗凝剂更有用。

——您忠实的仆人:艾丁森·康拉德·冯·赫岑多夫]

......

这份履职报告在第二天一早经艾丁森之手送进了弗朗茨的书房。

“国王陛下,这是我的报告。”他身穿军装,左手胳膊夹着高帽,右手送上了这份文件,“请过目。”

“我正想找你呢。”弗朗茨现在最想看的并不是什么报告,而是他对卡维的态度,“我记得外科医生团队里有一位叫卡维·海因斯的年轻人......”

艾丁森微微一愣:“对,是有这么个人。”

“你觉得他怎么样?”

艾丁森没想到国王会问得这么模湖,实在不好回答,只能先反问一句拖延下时间:“不知国王陛下说的是哪个方面?”

“当然是专业技术方面。”

“技术没话说,我想维也纳日报上的报道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既然问得模湖,艾丁森回答得也模湖,反正不挑明就对了,“不知陛下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说他已经能做主刀了?”

“确实如此,但理论上他还没有拿到医学院的本科学位,没有经过最后的考核本不应该主刀,其实这已经违反了外科学院的规定。但我们还是给足了尊重,在一个月前就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

弗朗茨的试探有了初步结果,艾丁森和卡维的关系并不好。

其实从职位安排就已经能看出些端倪,一位足以站在维也纳最大手术剧场主刀手术的外科医生,竟然在进了军医处后失去了主刀权,怎么看都很奇怪。

而且艾丁森刚才那句“毕业考核之后才能执业主刀”的说法其实并不准确。

以卡维免修解剖学的外科实力,最后考核只需要塞上几百克朗就能顺利通过,也算是维也纳医学院在送人毕业方面的一个特色。

连弗朗茨都听过这些传闻,可外科学院的副院长却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有区区17岁,远没有到独立面对病人病例的年纪。在履职报告中我也写了一些看法,国王陛下请过目。”

弗朗茨点点头,接过了文件:“我记得瓦特曼院长第一次上手术台做助手还是在他19岁那年,卡维相当年轻。但,我个人认为这不应该是他的障碍。”

艾丁森皱起了眉头:“陛下,他已经是您的军医了,他的外科技术随时都能为帝国效劳。”

“这还不够。”弗朗茨第一次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一位能够得到路德维希元帅信任的医生,竟然在军医处得不到主刀位置,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艾丁森从没听过这件事,直到国王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信件:“这是老元帅昨天下午给我的信,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新元帅的人选了。”

信的内容并不长,主要写的还是自己的健康和儿子遇害两个问题。【2】

弗朗茨深知路德维希的难处,要不是帝国实在缺人才他也不会一再坚持让老元帅出征。现在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再强求就有些不近人情了,况且元帅掌控全军,一旦出现错误指挥就会葬送整场战争的胜利。

两人各自看起了对方递来的东西。

“对于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会考虑的,尤其是药厂所占的采办份额,我会和拉斯洛再谈一谈。”弗朗茨很平静地合上了履职报告文件,“至于我说的......”

事情根本没有往艾丁森所想的方向前进,而是掉头选了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但还是那句话,在国王的命令下,他一个小小的军医处长改变不了什么:“如果能妥善处理药物采办的问题,就能极大减轻其他医生的怀疑态度,我认为把卡维重新送上主刀医生的位置并不难。”

弗朗茨轻轻拍了拍报告文件的封皮,把它放在一旁的文件堆上:“好,就这么说定了。”

艾丁森点点头:“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嗯......”弗朗茨刚要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你后天有空么?”

“后天?”

“后天下午一点。”

“应该有空吧。”

“有空的话就跟我一起去趟外科学院吧。”弗朗茨说道,“我想去看一台手术,身边正缺解说呢。”

160.手术开场 5月5日,外科学院的手术剧场和往常一样,又迎来了一台手术。

手术的复杂程度并不算顶尖,单从手术区域来说,这或许只能算是一台大号表皮肿瘤切除而已。但因为手术对象的特殊性,主刀和助手的高超技术,剧场内200多个观看座位座无虚席。

其实,平日里外科学院的手术剧场也经常爆满,真正让这台手术成为爆款的还是国王弗朗茨。

一大早,外科学院院区内就陆续来了不少卫兵,皇宫侍卫长接管了院区内的安全保障工作。

上午10点,外科学院大门封锁,除了特定人员以外只出不进。同时手术所在剧场实行最严格的审查制度,凡进入剧场内除了需要持有门票外,还需出示外科学院成员证明或外科行医证明。

绝大多数观众都有学院给予的徽章,如果没有物证也可以有人证,反正得证明自己是真的医疗从业人员。

中午12点,皇室马车队进入外科学院,随行人员除了常规的皇宫侍卫之外,还有许多和医学毫不沾边的大人物。法国驻奥大使爱德华·德鲁恩·德勒胡尹斯,奥地利帝国首相理查德·贝尔克雷迪伯爵,帝国外交大臣卡尔·路德维希·冯·布鲁克子爵。

此外朱斯蒂娜还邀请了维也纳最出色的肖像画画家汉斯·施里亚蒂,希望他能用最简练的笔触将整台手术的灵魂记录在画纸上。

虽说弗朗茨一直在对众人说不要拘束,但面对浩浩荡荡的进入剧场的军服卫兵,外科医生们别说喧哗了,就连小声交谈也成了需要谨慎对待的大事。

但其实四位大人物对在场这些医生没有任何兴趣。

他们真正关心的还是即将到来的战争,手术是消遣工具,同时也维系着两国之间的关系。虽然这层关系很松散很微妙,但却表明了法奥之间正在积极谋求谈话交流。

“爱德华先生,这可是今年最高规格的手术表演了。”外交大臣卡尔笑着说道,“选的也是全维也纳最标准最专业的手术剧场。”

“没想到会由瓦特曼院长主持伯爵夫人的手术。”爱德华叹了口气,“本以为手术会在大使馆进行,没想到被搬来了这里。”

“这是伯爵夫人的意思。”

“嗯,我知道......”

爱德华虽然善于外交辞令,也乐于见到法奥人民之间和平美好的关系,但想到即将观看手术的内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不得不说,伯爵夫人的行事作风一直充满了浪漫主义气息。”

“真心祝愿伯爵夫人能摆脱病痛。”

相比唱红脸的卡尔大臣,首相理查德扮的则是黑脸:“放心吧,奥地利外科不比法国差,瓦特曼男爵在欧洲外科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我对瓦特曼院长非常有信心。”爱德华见状说道,“再说了,还有那位卡维·海因斯医生做助手,我很放心。”

“哦?爱德华先生也认识卡维?”这次换成弗朗茨开口了。

爱德华笑了笑,答道:“报纸上经常刊登他的消息,就算没去过现场也能透过那些文字认识到他的能力。这也是我愿意来这儿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亲眼见一见卡维医生的剖宫产手术。”

“印象中,剖宫产手术已经成功好几例了吧。”

爱德华有些哭笑不得:“不是我不想看,实在是票太难买了。你们平时不看手术或许不知道,但凡是卡维医生的手术,票子总能被人炒到天价。而且我的随行人员中也没有能看懂外科手术的医生,实在遗憾。”

只要一方有需求就有谈话的条件,就算这种需求并不重要,但也足以成为展开话题的引子。

“今天有艾丁森医生,解说不是问题。”

弗朗茨又往外挪出了个空位,把一旁的艾丁森请了进去。爱德华也不客气,一上来就问了个非常尖锐的问题:“艾丁森医生,虽然维也纳日报一直在刊登剖宫产手术的消息,但我仍然怀疑它的准确性。”

“嗯?准确性?”

“媒体不都这样么?”

艾丁森这才反应过来:“对于手术的报道还是相对准确的,毕竟手术剧场公开表演,错漏和偏袒无可厚非,但病人的生死没可能作假。”

爱德华有些惊讶。

他相信卡维的实力能够碰巧完成一台剖宫产,但要说之后的几台也同样顺利就有些魔幻了。所以他一直以为是维也纳日报在故意将他塑造成外科天才,以增加报刊销量。

事实上,维也纳日报上个月的销量确实增加了近30%。

“我记得他做了八台剖宫产......”

“不,是九台。”

“九台么......”爱德华叹了口气:“九台手术的病人全部存活?”

“均母子平安。”艾丁森平澹地说道,“而且都没有切除子宫”。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是真的,那卡维医生等于创造了历史!”爱德华激动地看向手术区域那张手术床,“法国剖宫产存活几率只有不到30%,那些自诩技术超群的外科医生们都太过激进了。”

只是简单的几个对话,在座的四人想到的是迥然不同的四个方面。

艾丁森想到的只是外科手术层面。

对于卡维,他既尊敬又嫉妒,后者或许占比更多些,但自己的家族身世绝不允许他撒谎:“卡维医生的剖宫产技术确实超越了当代所有外科医生。”

外交大臣卡尔想到更多的还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换条件:“卡维医生还年轻,如果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去法国做巡回手术表演。”

一旁唱黑脸的首相理查德,看到的则是自由主义、浪漫主义下日渐失衡的法国:“贵国的外科医生确实需要管一管了,我听说有些外科医生早已经抛弃了他们救死扶伤的使命,转而将手术彻底发扬成了娱乐产业。”

而没出声的弗朗茨看到的则是一个国家的根本:人口。

法国从19世纪初开始就是欧洲人口大国,但人口增长却是弱得不行。【1】

相比奥地利的人口增长,法国只能用龟速来形容,从1818年两国人口在2900万左右基本持平,经过50年后,现在奥地利已经超出了整整300万。

在外人看来法国赢了法奥战争,似乎重新夺回了欧洲主动权,但其实一直关心内务的弗朗茨很清楚人口增长率的重要性。只要再多给他几年,国力一定能恢复到法奥战争之前的水平。

然而这种国力增长的幅度并不大,事实上隔壁普鲁士的人口增长更迅勐。单从人口增长这一个方面来看,当初的反法联盟似乎要变成反普联盟了。

“安全的剖宫产确实具有极强的社会意义。”

弗朗茨对卡维自然赞不绝口:“只要这种手术能得到推广,我有信心让奥地利的出生人口数能增加整整一倍。”

爱德华觉得奥皇在开玩笑,但平心而论百分百成功的剖宫产也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安全感。如果站在妇女角度,这种感触恐怕会变得更为深刻。

很快,他的脑海中就形成了一个粗浅的计划大纲:“今天的手术成功之后,我希望能再一睹卡维医生的剖宫产。”

“没问题,时间上我们会做安排的......”

12:50,朱斯蒂娜穿着一身白色病号服坐在轮椅上,被两名护士推入会场。

对于手术,她似乎早已看开,今天早上还特意给自己画了浓妆,喷上最喜爱的香水。要不是瓦特曼一再强调手术病人只能穿病号服,她肯定会穿上那天见弗朗茨和尹丽莎白穿的礼服。

看着在一旁给她默默鼓励的丈夫,朱斯蒂娜缓缓走上手术台。

手术即将开场......

按照惯例,贵族病人有90%会把手术室设定在自己的卧室或者书房,参与手术的助手都会被严格挑选。尤其对于私密位置的手术,恐怕对于助手的性别也会有特殊要求。

无非就是多花些钱而已,对他们来说几百克朗无关痛痒。

但朱斯蒂娜却反其道而行,让人大跌眼镜。

卡维不知道一位声名显赫的将军女儿、伯爵夫人为什么会主动提出将自己的手术送进剧场供人观看,尤其这台手术还是极为私密甚至令人极度难堪的乳腺癌切除术。

而她的丈夫卡米尹竟然也赞同了这个做法,并且顺理成章地找瓦特曼要到了距离最近的vip席位。

虽说外科学院的手术剧场只对医学专业人员和极少数特定人员开放,但主刀的是瓦特曼,还有卡维在场做一助,做得还是对复发没有办法的乳腺癌切除,剧场内绝不会出现空位。

其实敢于在外科学院内做手术的都是实力超群的医生,他们的手术时刻吸引着年轻医生和其他同僚,再加上便宜的价格,本来就很难出现空场。

被200多双眼睛看着就那么刺激么?

这难道就是法国人的浪漫?

太怪了......

“伯爵夫人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她的手术已经不只是她自己的手术了。”

一旁的瓦特曼又拿起了这些天和卡维研究的手术过程图,确认了几处比较重要的细节:“选择梭形切口,切除中央汝头和周围皮肤,去除发病的乳腺组织和肌肉,然后探查腋下淋巴结......你确定要切开皮肤查看淋巴结?”

“当然。”卡维说道,“看看总没坏处的。”

在肿瘤成因仍停留在体液变化的现在,瓦特曼还很难理解卡维探查淋巴的目的。因为他仍然无法彻底相信卡维对于肿瘤的细胞学解释,脑中无意识地跳过了“肿瘤-肿瘤细胞-肿瘤细胞脱落转移-转移途径”的思维过程。

“我之前说了,肿瘤会有淋巴结转移,德国一位医生已经观察到了这一点。”【2】

“那份报道还是有些片面。”瓦特曼摇摇头,“单靠简单的观察就把淋巴结肿胀归入肿瘤转移,实在难以让所有人信服。”

“所以我就做了个实验,当初从病人身上取下的gao丸肿瘤组织,我已经制作成了悬浊液,将它们打进了田鼠皮下。”卡维用的是最基础的异种肿瘤移植方法,“如果田鼠皮下长出肿瘤,应该就能证明我的观点了。”

瓦特曼在之前就听说了这个实验,只能叹息自己上了岁数已经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证明了肿瘤是细胞异化之后产生的?”

“对,只要进入细胞层面,就能推翻原来的体液学说了。”

推翻......又要推翻......

才两个多月,瓦特曼就看着他推翻了许多定论。

靠一人之力就改变了剖宫产手术方法,提高了整个维也纳的剖宫产成功率;成功定下了阑尾炎的基调,改变了阑尾的寻找方法;改变了大出血的应对策略,大大降低了大出血病人的救治难度。

现在终于要轮到基于四液学说的肿瘤理论了么?

说来也是奇怪,比起德国人正儿八经的报道,瓦特曼反而更相信什么都没拿出手的卡维。

“院长,卡维老师,时间差不多了。”达米尔冈有幸成为了今天的二助,“病人已经上了手术台。”

“那就走吧。”瓦特曼让一旁的助手取来了自己的手术器械箱,看向正在摆弄自己器械的卡维,问道,“我很好奇,体内淋巴结那么多,你为什么只专注于腋下?”

专注腋下其实和卡维没关系,是现代医学发展多年,反复总结经验后的结果。

“其他地方也需要观察,但淋巴结观察是侵入性操作,有难度。”卡维从箱子里翻出了今天真正的“主角”,“为了判断淋巴结是否有了转移,我会在手术中使用它。”

“它?”瓦特曼看着卡维手里的蓝色小瓶,“它有什么用?”

161.真正的万灵药 【本章有点多,我得慢慢写,可以明天再看】

蓝色小瓶就是卡维之前一直在用的染色剂。

在结束皇宫之行后,它的抑菌实验就被提升到了最高级别。三天还不足以给出定论,但从培养皿上的细菌生长不难看出,蓝色染料确实有一定的抑菌作用。

再加上中合了草药的类亚硝酸盐毒性,卡维几乎能肯定这瓶染料就是亚甲基蓝。【1】

亚甲基蓝在现代医疗领域应用广泛,虽有一定的毒性,但只要控制好剂量就是一种非常好用的安全染色剂,能很好地与体内血液区分开。同时他还是不错的还原剂,能治疗硝基苯中毒、亚硝酸盐中毒、氰化物中毒。

但现在,卡维看中的却是亚甲基蓝的其他特点。

对于走过缺医少药年代的卡维来说,这款染色剂绝对能称得上19世纪的万灵药,比完成一例复杂手术更让他兴奋。

首先就是一直在实验的抗菌能力。

现代抗生素层出不穷,为了应付不断升级耐药的细菌,人类也需要不断升级自己的武器。这是科学发展时代进化不可避免的结果,在人们反思抗生素的时候,亚甲基蓝还没崭露头角就已经退环境了。【2】

其实在改开之前,国内就有利用亚甲基蓝肾脏排泄的药理作用治疗尿路感染的先例。而国外刚出现时也研究出了治疗菌痢的用法,只是当时只是很快就淹没在了形形色色的抗生素海洋里。

在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抗生素界,亚甲基蓝失去了出现的必要性,人们更多还是在花鸟市场的观赏鱼店里,见它作为鱼缸杀菌剂陈列在各家柜台上。

除了解毒、抗菌之外,卡维还知道亚甲基蓝的第三种作用:麻醉。

如果说现代抗生素环境是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抗菌谱,谁都不服谁。那麻醉环境就是金字塔顶,全麻、局麻、肌松、止痛,各有各的卷法。

因为大家都是人,除了一些特殊情况需要麻醉医生做药物微调外,很难找到选择冷门麻药的机会。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乙醚,作为挤掉笑气的全麻鼻祖,和氯彷三七开的神药,现在早已失去了给人类上麻醉的权利,只能进动物实验室里继续发光发热。【3】

相对的,最早的青霉素却依然活跃在临床一线。

亚甲基蓝的麻醉最早用于70年代,是一种基于实践医学所产生的临床应用。从药物使用说明书中找不到它的麻醉用法,因为它的麻醉机制躺在了副作用那一栏里。

它能影响神经兴奋冲动传导,更能造成一种神经髓质损伤。大量注射进皮下会造成周围神经坏死,大量注射进肌肉会造成组织坏死,如果是鞘内注射,则会造成瘫痪。

但这种损伤在低剂量低浓度时是可逆的,所以只要控制好剂量就能产生长效止痛的作用。

既然是损伤,肯定会有很多副作用,除了尿液呈现蓝绿色外【4】,神经髓质损伤引起的许多功能变化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在应用亚甲基蓝最多的肛肠科,常用于缓解术后因换药排便而导致的伤口剧痛。

可这种可逆性损伤一旦超过安全剂量和浓度就会产生不可逆的麻木感,严重的还会影响括约肌功能,造成大约半个月至一个月不等的大便失禁,甚至括约肌永久性坏死。

但比起动不动致死的乙醚,许多手术用局麻其实更好【5】。尤其在即将到来的普奥战争,四肢的轻中度损伤往往只使用局麻就能达到非常好的镇痛效果。

解毒、染色、抗菌、麻醉,这就是卡维为什么称之为19世纪万能神药的重要原因。

不过今天,亚甲基蓝还是作为简单的外科染色剂出现。

“伯爵夫人,手术很快就结束了。”瓦特曼上台后直接走到手术台边,按照自己一贯的风格先安抚好病人,“等你醒来后就会发现,肿瘤早已离开了你的身体。”

朱斯蒂娜深吸了口气,勉强打起了精神:“希望真能如此吧。”

“放心,有我和卡维医生在,不会有事的。”

“谢谢。”

朱斯蒂娜又侧过脸看了眼自己的丈夫,牵住他伸来的手:“卡米尹,如果手术出现了问题,或者肿瘤太严重,亦或者......反正如果我没醒过来,请你一定要和尹莉雅在一起。”

“这......”卡米尹愣了愣,“你都知道了?”

“尹莉雅可比艾迪塔温柔多了,而那个安姬看中的只是你的钱而已。”

“额.....嗯,我知道了。”

朱斯蒂娜回头扫了眼剧场,又继续说道:“这只是我的建议,不管你最后和谁在一起,请一定记着我。”

“那是当然的!”卡米尹两眼流下热泪,“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女人。”

“谢谢......”朱斯蒂娜笑着对他点点头,然后轻轻松开手,平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看向一旁的护士,“开始吧。”

直到这时,瓦特曼才将脸孔对向观众席,说出了今天第一句介绍词:“尊敬的国王陛下、首相和法国外交大使,以及愿意花费一下午时间来观看手术的诸位同僚们,今天我和卡维·海因斯先生将要向大家展示的是全新的乳腺癌切除术。

乳腺癌一直都是女性杀手,在过去的百年时间里,外科手术都毫无办法。并不是不能切除,而是它会反复发作。

有些专家以为是乳腺癌病人的身体在作怪,而有些则认为是手术过程中没有彻底清除肿瘤组织。我和卡维医生更倾向于后者,但在研习了数十例乳腺癌手术记录后,我们发现......咳咳咳,卡维医生发现,乳腺癌的复发或许和淋巴结的转移有关。

所以这次的手术与以往单纯切除不同,我们还将清扫腋窝附近淋巴列入了手术过程中。”

话语权落到了正在准备染色注射器的卡维手里:“之前翻看的许多手术记录中有“病人腋窝淋巴结肿大“的描述,又联想到德国鲁道夫医生于2年前所写的乳腺癌与淋巴之间的关系,顿时激起了我的兴趣。”

说罢,他展示了手中的注射器:“这是非常完美的染色剂,将它注射入皮下、皮内、汝晕下、肿瘤周围,就能看到清晰的淋巴走向。”【6】

不是所有人都像卡维那样经常翻看论文报道,绝大多数外科医生更喜欢动手,也更喜欢埋头单干。

所以观众席上大部分医生都没听说过鲁道夫的名字,更对这篇文章没印象。但不管论文内容是什么,也不管淋巴和乳腺癌的关系对不对,既然是卡维说的,那记下来准没错。

其实早在他成功完成剖宫产之前,手术剧场就已经有了这个苗头,在经过一个多月的巩固期后,所有人都养成了在他手术时做笔记的好习惯。

这种齐刷刷地翻页和书写声让看热闹的那四位非常惊讶。

“直接用文字和图像记录手术过程才是加深印象的最好办法。”

艾丁森似乎不明白他们惊讶的点在哪儿,直到弗朗茨点破后,他才无奈地说道:“卡维医生每次手术总能想出一些创新的新点子,遇到从没听说过的方法,我们都会反射性地选择询问并记录下来。”

“他也太年轻了。”

“莫扎特在17岁时已经写了20多首交响曲。”弗朗茨又举例了好几个奥地利天才,以证明卡维的实力只是强得恰到好处,“车尔尼和舒伯特也都是少年成名,这种情况在维也纳不算少见。”

爱德华眉头一皱,心里打鼓:我承认你们音乐厉害,可这是医生,医生不是都靠钻研学习么,也讲天分?

瓦特曼的介绍和卡维手里的染料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观众们看着朱斯蒂娜口鼻上的麻醉面罩,等待手术正式开场。

阿莫尔又一次成为了卡维的麻醉助手,按照之前的判断标准,在压眶和睫毛反射消失后,他及时做了汇报:“院长,卡维医生,伯爵夫人的麻醉完成了。”

“消毒。”

卡维一声令下,身后的达米尔冈就带着消毒盆和喷壶来到手术台边,阿莫尔也变成了手术三助和达米尔冈一起完成术前消毒。石炭酸消毒范围覆盖了整个右乳、右肩、腋下和躯干右侧,而酒精喷雾的空气消毒则覆盖了整个手术区域。

针管很快刺入了朱斯蒂娜的皮下,经过提前稀释的蓝色染料缓缓流入其中。

“只需等待5-10分钟,染色剂就会顺着淋巴管道一步步流向周围淋巴结。到那时,我们就能清楚地看到肿瘤是如何通过淋巴进行转移的。”

......

经过两名外科医生的介绍,爱德华大使也随之有了疑问:“艾丁森医生,卡维刚才说的淋巴管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人类身体中的一个管道系统,里面流淌着清澈的淋巴液,被希波克拉底称为白色血液。”艾丁森解释道,“而在管道之间会有一个个淋巴结,应该是用于产生和储存这些血液。”

“那淋巴有什么作用呢?”

“按照四液学说,淋巴液可以归类为血液的一种,是更为纯净的血液。”包括艾丁森在内的其他医生对淋巴的认识也都相当浅薄,“肿瘤既然已经侵入了淋巴,说明病情非常严重了。”

“原来如此......”爱德华对卡维的染色方法很感兴趣,“虽然座位离得有些远,但可以想象得到如此染色一定非常直观,只不过淋巴和肿瘤真的有关系么?”

“我也无法肯定。”

艾丁森看着台上的卡维,忽然想到了自己之前向弗朗茨提出的建议,话锋一转:“按照卡维医生的说法,淋巴其实就像铁路,而肿瘤就是物资。只要拥有了高效便捷的铁路系统,我们就可以将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各处。”

爱德华连连点头:“这个比喻不错,我喜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法国现在拥有着全世界最庞大的铁路网。”

这话不仅帮他扳回一城,还让弗朗茨想起了当初法奥战争中自己差点陷入包围的窘境。为此首相卡尔不得不站出来:“虽说铁路可以帮忙运输,但真正上了战场,靠的还是英勇无畏的铁骑士兵。”

爱德华并不觉得奇怪,反而说道:“我想这点法国也绝不会逊色于人的。”

话既然扯到了铁路和士兵,弗朗茨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问道:“既然如此,不止法国皇帝对普鲁士现在这种激进备战的行为作何反应?”

“皇帝陛下还是希望欧洲大陆能和平相处,不能给英国人有可趁之机。”

“普鲁士的铁路已经修到了边境线,钢铁厂日夜制造枪炮,士兵也在不断集结。”弗朗茨叹了口气,“这让我们非常紧张。”

“奥地利何尝不是如此呢。”爱德华打了手好太极,“要不我们一起坐下来谈谈?”

弗朗茨虽然大谈和平,可和平只是借口,他真正想要的是普鲁士这块地而不是和平。见对方如此应对,把问题又重新抛了回来,他不能不接,也不能乱接。

此时虽然不情愿,可弗朗茨还是得鼓吹一下普鲁士威胁论:“我们和普鲁士终有一战,这是德意志归属问题。可一旦让普鲁士赢得战争,那下一步肯定会对付法国。俾斯麦这头狡猾的狐狸从一开始就盯着你们,绝不会放弃法兰西的土地。”

“难道奥地利就不是么?”爱德华并没有把普鲁士放在眼里,“法国早就习惯了。”

几轮针锋相对后,理查德连忙打起了圆场:“好了好了,国事还是先放一放,还是看手术吧。”

......

手术前的染色已经初见成效,即使不用切开皮肤和皮下脂肪,站在手术台两侧的瓦特曼和卡维也能隐约看到被染成蓝色的管道。就和刚才艾丁森说的一样,它们从中心向外扩散,形成了一片蔚为壮观的网络。

瓦特曼见卡维点了头,立刻看向护士:“染色已经成功,给我手术刀。”

162.兵分两路 从18世纪有了较为靠谱的手术操作开始到卡维现在所在的1866年,乳腺癌治疗经历了全乳切除、全乳切+淋巴结受累时的清扫、全乳+腋窝组织联合切除,医生一直以来的问题都是怎么切,切多少。

因为乳腺癌的高复发率,医生只能尽可能地扩大切除范围。这种宁放过不错过的做法确实有效,对于早中期肿瘤的手术治疗复发率一度低于10%,这也确立了根治术在乳腺癌切除手术中的地位。【1】

不得不说当时奥地利对乳腺癌手术理解一直属于二三流水平。

早在1852年美国就有了做淋巴清扫的概念,现在德国医生又给出了淋巴转移的理论基础,可那么多奥地利医生包括外科学院院长都仍对腋窝淋巴结清扫持怀疑态度。

为了让这些同行们开窍,卡维选择了一种基于现代乳腺癌常用的前哨淋巴结活检技术的染色方法。【2】

他相信,对于美术异常执着的奥地利人,在看到这样一副类似蓝色星海图的画面后,自然能相信淋巴和乳腺肿瘤之间的关系。

“我的注射点选择在了皮下、肿瘤旁和**下,现在呈现出的是一张淋巴管道图。”卡维和达米尔冈一起相外牵拉皮肤,露出了一片蓝色管道,“我们这里需要引入前哨淋巴结的概念。”

说完,按照术前演练的内容,护士拉开墙边一块黑色帷幕,露出背后大片黑板,上面正是卡维之前画好的淋巴结从近及远的从属关系图。【3】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淋巴结转移就和铁路运输一样,肿瘤会先从癌组织经淋巴管进入第一站,也就是我和瓦特曼老师刚才提及的前哨淋巴结。等进入前哨淋巴结之后,它们再一步步向外运输转移。”

卡维埋头帮着瓦特曼分离皮下脂肪,说道:“从这张简易的网格图就能看出,任何远端的淋巴转移必定要经过前哨淋巴结,不可能发生‘跳跃’。”

这在普通人眼里,似乎是非常好理解的话。

但在200名外科医生眼里,在卡维说出这句话之前,很多人都认为肿瘤的转移就是跳跃性的。甚至很多人都没有淋巴转移的概念,以至于认为肿瘤的转移就是一种新肿瘤的复发。

“我们的原则就是......”

“卡维医生!等等!

!”

刚才那句话有些绕口,但又实在太过重要,以至于很多人都来不及记下全部内容:“刚才你说任何淋巴结的‘转移’......就是我们之前一直说的‘可以们及的淋巴结肿胀’,必须要先经过前哨淋巴结?”

这是个好问题。

主要的重点在于“可以们及的淋巴结肿胀”。

“所以说,难以们及的肿胀就表示淋巴没有转移么?”

卡维抬起头,循着刚才提问的声音看去:“有前哨淋巴结转移,我们就做清扫,没有我们就不做。这样就能避免许多因误判带来的肿瘤复发,或者周围组织的过度切除。”

之前是前哨淋巴结的概念,现在则是前哨淋巴结活检的意义。

卡维在短短十分钟内,完成了一次全新知识点的教学:

“因为在座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外科医生,我对前哨淋巴结的表述尽量简洁。原则上就是严格按照前哨淋巴结的快速病理检查结果来做切除,这就需要有劳我的老师:尹格纳茨教授,以及瓦特曼院长的两位病理学助手:贝格特·冯塞来斯廷医生和罗伯特·科赫医生。”

病理学最初就是辅助外科判断组织类型的学科,检查往往都在术后,只对最终诊断负责,对手术过程没有指导意义。不管怎么看都是一门更偏向理论,研究内容相当边缘化的学科。

谁能想过,一位外科院长主持的手术,竟然需要靠病理学检查来判断手术范围。

好在病理学检查的医生阵容豪华,尹格纳茨是全奥地利最强的外科医生,所涉及的泌尿外科、肠外科、骨伤外科,不论手术速度还是术后存活率都已经做到了第一。

让他在旁做病理切片检查,很离谱但又合理,谁让手术台上的是他的父亲和学生呢。

而他身后跟着的则是上议院克里希子爵的儿子,刚从医学院毕业没多久,现在还很年轻,名义上也是尹格纳茨的学生,前途无量。

可走在最后的那位罗伯特·科赫是谁?

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科赫......好熟悉的名字。”艾丁森想到了之前去维也纳大学医学院时和解剖教研室朗格教授的谈话,“我记得好像是个刚来维也纳的德国人。”

“刚来的德国人?”

“什么时候来的?”

“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竟然能和尹格纳茨医生同台做病理检查......”

这些话几乎不约而同地从他身边四位的嘴里蹦了出来,艾丁森解释道:“就是位德国医学博士,还没毕业呢。听说是来这儿游学的,等时间结束还得回去。”

爱德华本以为普奥两地早已剑拔弩张:“这时候还有德国人肯来维也纳?”

弗朗茨无奈道:“毕竟还没撕破脸,有些活动得继续下去。”

“看来只是个小人物,要不然普鲁士怎么肯放手让他过来?”爱德华似乎又找到了刺痛奥皇的“武器”:“德国的小人物在维也纳竟然成了外科院长的病理学顾问,这也太......”

作为外交大使,本不该处处和弗朗茨较劲。

可之前法奥战争法国赢得太彻底,现在奥地利开战在即又有求于自己,给了爱德华相当的勇气。不过他毕竟人在维也纳,话没说满,后续无非就是一些奥地利医学人才凋零的挖苦句子罢了。

弗朗茨脸色有些难看,倒是一旁的外交大臣卡尔笑呵呵地接过了这句话,和起了稀泥:“是啊,能成为瓦特曼院长的病理学顾问肯定有其过人的一面,普鲁士也太没看人的眼光了。”

同样一件事,被他们两人正说反说,最后也没个定论。

其实此时的科赫就是位很普通的医学博士,柏林许多医院都没有他工作的位置。要不是化学研究所还有人能帮忙说上话,他可能就得卷铺盖去乡下当名小医生了。

现在被卡维送进全奥地利最高水准的手术剧场,虽然没能力上手术台,可跟在尹格纳茨身边做病理检查也足以让所有人记住他的名字。

原本的病理学检查一般是主刀医生亲自做,耗时耗力。

现在卡维搬出了流水线操作,染色已经完成,只需要做二甲苯透明、入模具封蜡、切片、镜检四步即可。虽说没做脱水,但毕竟是快速切片检查,没办法顾及那么多了。

“来了,前哨淋巴结!”

瓦特曼在卡维的帮助下从乳腺旁切下了一片带有蓝色点缀的脂肪组织【4】,将它丢进护士的金属盘里,然后送进了尹格纳茨的手中:“等等,似乎还有......”

有时候前哨淋巴结数量单一,但有时候却是几个集合在一起的淋巴结群,伯爵夫人的情况就属于后者。

“第二块......”

“还有第三块......”

“应该没了吧。”

卡维前后探查了一番,摇摇头:“应该就这三块了。”

瓦特曼松了口气:“按照原定手术计划,我和卡维医生会先行切除伯爵夫人的乳腺组织,等这块前哨淋巴结的病理切片检查有了结果,我们再决定是否需要切除她的腋窝。”

至此手术兵分两路,一路尹格纳茨组做切片,另一路则靠瓦特曼和卡维一起做乳腺切除。

手术名称看似只有“切除”两字,可它的背后却是“根治”。

再者,乳腺和普通的截肢不同,这是一个包含了皮肤、脂肪、腺体、筋膜、肌肉和各种血管淋巴的三维立体多层面结构。

说实话,瓦特曼并不擅长乳腺癌切除,做过的病人寥寥无几,算是在这三天恶补了乳腺结构、血液供应和淋巴回流,对它们有了一个系统全面的了解。【5】

除了熟悉各类知识点,瓦特曼还特意将原先能够前后弯折的手术台做了进一步改良。

现在他们面前的手术台正向左侧倾斜,暴露出朱斯蒂娜整个右侧乳腺和腋下结构,同时也降低了另一边助手的手术距离。

考虑到朱斯蒂娜对术后生活质量的高要求,手术切口选择的是斜行梭状切口。上起自腋前,下列肋弓内侧,这类切口能减少疤痕对上肢活动的影响。【6】

切除前哨淋巴结时就已经切开了皮肤,现在瓦特曼需要进一步剥离切口内部皮瓣。

达米尔冈和阿莫尔两人各拿了四把组织钳,夹住皮肤边缘后提起,做反向对抗,暴露最内层切割面。瓦特曼用手术刀做切割,而卡维则是拿了缝合针线,随时对难以遏制的血管出血做缝扎处理。【7】

瓦特曼从卡维这儿了解了不少乳腺切除的要点,经过好几次尸体上的模拟,至少做到了临阵磨枪的效果。

但卡维的提醒还是相当必要的:“现在院长正用手术刀片紧贴皮肤,沿脂肪组织的浅层做锐性剥离,使上下两侧的皮肤上不残留任何脂肪组织。为了防止肿瘤扩散转移,这种高精度剥离需要持续到皮瓣远端,直到终末端才可以选择保留脂肪......”

“给我温盐水纱布。”卡维接过护士递来的湿纱布,试了试温度,然后轻轻压在了有些细小出血点的剥离面上,“一般选择剥离终末端,上至锁骨,下至腹直肌鞘前层的上段,内侧达胸骨正中线,外侧至背阔肌前缘。”

话音刚起,抬头看着手术的一个个脑袋全都埋了下去,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书写记录声。

“在遇到小出血可用温盐水纱布压迫止血,大的就直接缝扎。只要像瓦特曼院长这样把握好分离层次,一般出血不会太多。”

剥离皮瓣顺利结束,接下去就是肌肉的切除。

卡维并不想做早期的乳腺癌根治术,因为切断胸大、小肌会影响上肢功能,伯爵夫人术后的日常生活必然会受影响。可在没有化放疗的19世纪,他也不敢断言改良根治能彻底解决掉乳腺癌的复发,思来想去能做的也就只有根治术了。【8】

“接下去我们切断伯爵夫人的胸大肌。”

瓦特曼按照事先练习,先在三角胸大肌沟内分离出头静脉,显露出头静脉的全程。再将胸大肌表面的脂肪组织向下分离,显露出胸大肌的外侧缘,另一侧的卡维向上分离,显露出止点。

两人以食指钝性分离胸大肌的深面,准备沿纤维走行方向将胸大肌和头静脉分离开,然后就可以在靠近肌腱部位做切断。【9】

然而就在瓦特曼的手术刀刃贴在肌肉表层准备发力向下的时候,卡维手里的血管钳忽然前插挡住了刀柄。

瓦特曼很清楚卡维这么做一定有目的,心里也是一惊,手臂肌肉一阵挛缩,把准备下刀的力量全收了回去:“怎么了?”

“等等,这儿好像还有血管。”卡维移开了刀刃和手里的血管钳,手指轻轻向内搅动,在头静脉旁似乎是拨弄出了一块软组织,“这可太狡猾了,竟然在头静脉内侧,贴着肌腱锁骨的附着处走行。”

前一秒瓦特曼还没感觉到什么,一切早已在尸体上练出了肌肉记忆。可后一秒,他的脑门就布满了汗珠,只差一刀,这一刀要是切下去乳腺癌切除术恐怕就要变成死亡抢救了。

“这是......”

“是变异后的胸肩峰动静脉。”卡维笑着松了口气,又从一旁的护士手里接过钳子,“没关系,不是什么特别大的血管,只需要将其分离、结扎、切断,接下去再按计划沿着胸大肌内侧做切断就行。”【10】

163.第一例乳腺癌根治术顺利完成 【步骤有点多,我需要润色下,可以明天看】

瓦特曼之所以敢接下这台乳腺癌手术,一是因为自己身为帝国外科学院院长,躲不开zheng治任务;二就是乳腺癌切除几乎没有危险,按照以往手术操作范围,只需切掉乳腺和周围脂肪组织就行,几乎碰不到大血管。

但朱斯蒂娜的身份让他不得不同意卡维的根治术方案,手术范围扩大到了乳腺下方的肌肉,需要处理的血管也变得多了起来。

或许之前他还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可以不顾一切地埋头手术。可现在,当堪堪避开手术失误,一种难以言明的奇怪感觉慢慢从他脑海里钻了出来。

朱斯蒂娜好歹是法国的伯爵夫人,身边就是卡米尹伯爵,虽然没有实权,可却是位很有人气的天文学家、作家。名下有弗拉马里翁出版集团,还是法国天文学会首任会长。

远处还坐着法国外交大使爱德华、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这台手术。

不管卡维之前展现的前哨淋巴结染色和淋巴转移规律有多么惊艳,只要手术失败,两人所主张的根治术就会成为全欧洲的笑柄。即使朱斯蒂娜能活着下手术台,帝国也很有可能失去法国这位盟友。

手术绝不允许失败,甚至不能允许任何差错出现,瓦特曼在一开始也没有想过会失败。卡维刚才那一挡,让手术得以顺利进行下去,却也挡住了他快速动刀的自信。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过脸让护士擦了下脸颊上的汗水。

可能真的是老了......

作为主刀,瓦特曼承受的压力是旁人无法感受到的。而这种压力一旦出现,就很难再撇干净。

他长舒了口气,看了眼刚剥离好的创面,然后回身对着观众席说道:“伯爵夫人的身体构造异于常人,出现了很少见的血管变异。现在卡维医生正在分离这组胸肩峰动静脉,缝扎后就能切断胸大肌与锁骨的连接。”【1】

适量的解说词为他缓冲情绪营造了时间,待瓦特曼再俯身低头时,刚才的压力已经彻底被他藏在了心里。

卡维知道想要克服压力并不容易,也知道自己现在建议拿下主刀的位置也无不可。可想到之前瓦特曼对自己的照顾,以及手术的危险性,卡维决定“帮”他一把。

他快速离断动静脉,用丝线做了缝扎:“血管解决了。”

瓦特曼点点头,一手用钳子夹住肌肉,另一手的手术刀沿着锁骨切开了胸大肌。他的动作比刚才减缓了许多,刚才只需用力一刀切下的地方他选择两刀甚至三刀,慢慢分离。

卡维则继续向手臂方向蹲星分离胸大肌道肱骨大结节处,然后拿了另一把手术刀在近肌腱处离断胸大肌。

瓦特曼放下手术刀,让达米尔冈上前,继续解说道:“我们使用三把组织钳夹住胸大肌,边切边将它向旁牵拉,可以显露出下方的胸小肌。”【2】

“给我剪刀。”卡维接过手术剪,开始处理胸小肌两侧的筋膜。

瓦特曼见状,很自然地用两手做了视野,尽量暴露出筋膜位置:“先切断胸小肌两侧筋膜,钝性分离,然后将它挑起向上分离到喙突附着点,将胸小肌于此处切断......来,给我湿纱布。”【3】

肌肉断端会有出血,但量不大,靠简单的压迫就能止血。

在外人看来,手术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受到刚才变异血管的影响。但像艾丁森这样的明眼人还是看出了些端倪:“两人怎么换手了?”

“嗯?艾丁森医生,你刚才说什么?”

艾丁森不是个爱嚼舌头的人,眼前的手术不仅关系到外科学院的能力,也关系到帝国的未来,早就超越了他的个人恩怨。况且主刀助手互换操作也不是什么大事,卡维的个人水平完全能应付过来。

“额,没什么。”艾丁森笑着说道,“我只是感叹瓦特曼院长的速度太快了,手术进度已经过半。”

“已经过半了?”

“对,接下去就该判断是否需要处理腋窝,或者直接做肌肉的切除。”

切开胸小肌肌腱后,手术视野里已经显露出了腋窝的结构,按照乳腺癌根治术的步骤,此时就该清扫腋窝下淋巴和周围所有脂肪组织。

但卡维并没有急着动手:“尹格纳茨老师,病理镜检有结果了么?”

“我们还在封蜡......”

三人已经将速度调整到了最快,但依然没有赶上手术进度。考虑到手术自上而下的过程,卡维决定重新检查一下刚才瓦特曼做的两侧皮瓣。【4】

因为紧贴乳腺和脂肪组织的缘故,皮瓣不应留下任何其他组织,皮瓣需要打薄,只留下供应皮瓣的毛细血管层:“手术需要告一段落,瓦特曼院长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我会再仔细查看周围皮瓣的厚度,保证不残留肿瘤组织。”

理想的皮瓣薄厚程度是术后不会引起坏死,而皮下又无癌细胞残留,想要真正达到这一目的非常考验操作水平。

卡维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地解决瓦特曼遗留下的问题,同时给观众席上准备挑战根治术的同僚们打了警钟:“皮瓣切割是手术中重要的第一步,我这里需要给瓦特曼院长刚才的操作做一个补充说明。

分离皮瓣时,手术刀刀尖需要微微朝上,不能平切,一旦平切就会残留许多组织。”

卡维边给皮瓣打薄,用手术刀切下许多组织,一边给院长做开脱:“我们是人手,肯定会出现高低不平的情况,所以在手术中需要反复确认,防止出现厚度不一的情况。这不仅影响最后缝合的美观程度,也影响手术后的复发几率......”

“三块淋巴结,一块有肿瘤组织。”

尹格纳茨向来不喜欢拖拉,检查结果汇报的简单干脆:“得清扫腋窝了吧。”

卡维放下了手术刀,又仔细看了皮瓣,点点头:“达米尔冈和阿莫尔会将胸大、小肌的断端夹住向下拉,充分显露出覆盖腋腔的锁胸筋膜和包绕腋动静脉的腋鞘【5】......来,谁帮我把手术台调一下。”

护士蹲下身子看了台下的角度:“已经到极限了。”

“那就拿个软垫过来。”

重新调整了病人手臂和躯干的角度,视野暴露完整,手术继续进行。

腋窝是解剖结构复杂,血管、神经都在这里走行,和脂肪、淋巴结混在了一起。所以清扫是整台手术中的重点和难点,需要极为细致的解剖功底。按照之前的计划,只要中途不出现问题就应该是瓦特曼主刀到底。

可现在事情有了变化,刚才的变故让他压力陡升,虽然能继续手术,但信心已经丧失,加上乳腺癌切除并不是他的强项,操作很容易变形出现失误。

如果是普通手术,瓦特曼还有调整心态的机会,可现在周围情况完全不同,两百双眼睛投来的目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卡维看着瓦特曼有些僵硬的双手,领会了他的意思,轻轻用手里的组织钳敲了敲他的手背。至此,两人角色彻底互换,在血管神经更多的腋下,卡维俨然成为了主刀,而瓦特曼则成了助手兼解说:

“我们先清理腋静脉,用摄子提起锁胸筋膜和腋鞘,自锁骨下开始将其剪开,显露出里面的腋静脉。”【6】

“然后,我们会将周围脂肪组织一一清除。在剥离到腋血管的下方时,将来自胸壁的静脉小属支和进入胸壁尤其进入胸大、小肌的动脉,靠近主干处做一一结扎。”【7】

卡维按照他的解说,一步步往下操作,每一步都在保持手速的基础上尽量小心,仔细清楚血管周围的脂肪和淋巴结。

“接着,我们开始处理腋顶部的脂肪、淋巴结......”

卡维拿着止血钳,继续做分离,在过程中不能伤到腋动、静脉和臂丛神经。

这种分离不断向胸壁外侧进行,这里有胸长神经和胸背神经,一般胸长神经位于胸外侧动脉后2cm,而胸背神经则位于胸长神经的外侧,将其周围的脂肪组织、淋巴结清除干净。【8】

“腋窝基本清扫干净了。”

卡维又反复看了腋下组织,确认无误后,从护士手里拿来两团湿纱布,将刚清扫完的区域覆盖住:“处理完腋窝,我们接着切割胸大肌和胸小肌。先找到胸骨附着处,然后慢慢分离肌肉,向中心汇合......

这里需要注意下方的胸壁,在做肌肉胸壁分离时,凡自胸壁穿出的血管,均应一一结扎,较小的出血可以用压迫。”【9】

瓦特曼的缝合结扎速度远没有卡维快,刚被卡维提议用于临床的蚕丝线要比之前的肠线更细更韧。为此,卡维渐渐放慢了切割分离的速度,同时为了让瓦特曼集中精神,还特意接过了解说权:

“这里我们的动作一定要规范,要轻柔,宁愿慢一些也没关系,千万不能伤及胸膜。而在分离外侧时,也不能切到前锯肌的纤维。”

手术进入重复操作阶段,在接下去的二十多分钟里,卡维不停切着肌肉,而瓦特曼则不停缝扎那些小血管,直到将胸大小肌、皮下脂肪、乳腺组织,连同腋腔淋巴结整块切除。

整块组织连带着蓝色淋巴管和淋巴结以及肿瘤进入了护士的组织金属盘中。

瓦特曼也算完成了自己的所有工作,彻底离开了手术区域。他的额头布满汗珠,只感觉全身上下已经湿透,微微打颤的双腿甚至都没办法维持站立,只能找一块观众席前的挡板做依靠住身躯,做简单的休息。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总觉得整台手术彻底掏空了他的精力。

也许是身上背着的压力,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是什么呢?

手术彻底进入了最后的尾声阶段,卡维依然站在手术台边,维持最后工作:“拿温生理盐水,再准备橡胶引流管。”

传递器械的护士早已备好尾声阶段的器械,第一时间递给了另外两名助手:“给。”

“考虑到肿瘤可能发生的转移,我们在结束手术之前一定要先用盐水冲洗创面,将刚才手术产生的凝血块、脂肪颗粒清除干净。”

卡维给达米尔冈和阿莫尔让出了位子,让他们做冲洗和抽吸排水,自己则走到一旁开始寻找腋下引流管开口:“腋下组织极容易积攒渗出的液体,所以我们在腋腔顶部做剪切口,放入引流用的橡胶管,然后用缝合线间断缝合。”【10】

在这一步,他又给瓦特曼预留出了许多休息时间,因为最后的皮肤缝合必须要由他这位整容大师来完成。

“瓦特曼院长......”

“引流管做好了?”

“嗯。”

瓦特曼又一次做了深呼吸,站直了身体,然后慢慢地一步步地向手术台走去,同时给之前的手术做了一个总结:“手术的复杂程度超过了预期,不过手术的结果令人相当满意。乳腺肿瘤被完整切除,如果不出意外,伯爵夫人术后复发的几率将低于10%。”

观众席爆发了热烈的掌声,一旁的卡米尹也和手术开始前一样落下热泪:“谢谢,太谢谢你们了,谢谢你们为朱斯蒂娜所做的一切!”

压力在掌声中化为虚无,瓦特曼渐渐恢复了力气:“这只是一期手术,之后还有二期的汝房重塑手术。所以在尽量保证皮肤缝合的美观前提下,我们还需要防止皮下组织的感染。”

防止感染是一句很笼统的话,真正落到实处就是卡维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我会轻轻挤压腋腔,流出其中的残余气体和液体。然后在助手做包扎的时候,选择用大量纱布填压腋窝、锁骨下及前胸壁,使皮瓣和胸壁贴近,促进愈合,减少刀口处的积液。但同时也要保证压迫的力度不能过大,压迫力太大也会造成皮瓣供血不足,进而坏死......”

手术完成了。

164.术后问答环节和二次汝房重塑术 因为时代因素,手术器械简陋,视野也不够清晰,卡维省略了相当一部分手术细节,即使如此整台手术也持续了近2个小时。其中大众喜闻乐见的大幅切割动作占比非常小,耗时最长的还是细致的血管神经剥离。

对于那四位外行人,手术除了中间出现了个小插曲,整个过程一马平川,甚至于插曲本身也没掀起什么波澜。这台手术似乎就和平日里在剧场中发生的普通截肢术一样,无非就是持续的时间更久了些罢了。

他们给出的评价,说好听点是平稳,说难听点就是无聊。

当然四人来这儿的目的也不是真为看手术,好不好看关系不大,朱斯蒂娜能安稳下手术台,法奥之间搞好关系才是重点。

然而在其余200位外科医生的眼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天地。

奥地利的乳腺癌手术一直以来都仅限于切除汝房,这台把现代外科示踪手段和多年后开始流行的经典根治手术相结合的做法,直接开创了国内乳腺癌治疗的历史先河。

手术结果的好坏看的不仅是切除手法,更得看伯爵夫人有没有复发。

前者完成得几乎完美,后者还是未知数。

但既然瓦特曼默认了卡维的选择,他们就乐意在自己的病人身上做尝试,毕竟乳腺癌复发率实在太高了。

如果尝试后依然复发,也就少了胸大小肌,对生存率没有影响,病人很快就会迎来死亡,只是小亏。可要是这种手术方式大幅减少了复发,那就是挽救了一条人命,对医生对病人都是血赚的买卖。

不过卡维所做的根治术操作要比单纯汝房切除复杂得多,看似只是多切了两片肌肉和一堆脂肪,其实最麻烦的地方也正是多出的这些操作,同时也是外行们觉得最无聊的地方。

弗朗茨和另外三人都能感受到周围传来的热烈气氛,但并不理解其中的深意。

“其实挺好理解的,如果伯爵夫人手术后没有复发,那瓦特曼和卡维医生就开创了新的手术方法。”

艾丁森对卡维有意见,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台手术在乳腺外科中的地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全欧洲第一台将乳腺癌切割范围扩展到肌肉的手术。”

“所以伯爵夫人会没事的,对么?”

手术牵线也有爱德华大使的一份功劳,如果手术成功,等事情传回法国,他也能得个不错的好名声。

“只能说这台手术是一次相当不错的尝试,至于伯爵夫人的肿瘤......”艾丁森不敢轻易下定论,“大使先生,你应该明白医学的治疗中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

“好吧,我懂了。”爱德华点点头,“以前年轻时去看截肢手术,能用乙醚麻醉的病人还是极少数,手术过程中也经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可比截肢手术复杂多了。”

“我只是举个例子......唉,才十四五年的光景,没想到外科已经发展到了如此地步。”爱德华感叹了一句,笑着说道,“我都已经看不懂他们埋头在干什么了。”

“是啊,外科手术发展速度太快,将来的观众要是没有点医学基础怕是根本看不懂手术内容了吧。”

“我看皇帝陛下刚才都在打哈欠了。”

“你不也一样么。”

这也许是今天弗朗茨和爱德华之间唯一没有异议的一段对话。

爱德华看着在做最后清台操作的卡维和两名助手,忽然问道:“艾丁森医生,你刚才是说这是全世界的首例?”

“虽然没有记者参与,也没有其他国家的外科医生在旁见证,但以我的技术储备来看,至少是全欧洲的首例。”艾丁森解释道,“因为我对美国的医疗环境和乳腺癌切除技术都不太了解。”

“法国没有?”

“我敢肯定法国没有。”

爱德华若有所思,忽然又问道:“你看伯爵夫人的乳腺癌病情如何?到底严不严重?”

“刚才的淋巴结病理检查已经证实了肿瘤有转移。”艾丁森毕竟刚开始接触肿瘤和淋巴的关系,只能给出一个很笼统的答桉,“既然有了转移,说明肿瘤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

“新手术术式,严重的肿瘤病情,如果伯爵夫人能活下来......”

爱德华看向艾丁森,艾丁森又重复了刚才的话:“这将是一台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全新治疗方式。”

这句话抬高了奥地利的手术地位,也给了爱德华一个机会:“皇帝陛下,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法奥两国的医学界可以多一些交流,尤其是外科方面。”

弗朗茨看了眼卡尔和理查德,答道:“交流没问题,但......”

“这个我懂。”

爱德华很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等回大使馆后,我会立刻书信一封说清伯爵夫人的病情,同时转达这一邀请,我想拿皇陛下一定会答应的。至于普奥之间,我人微言轻,还是麦克马洪将军更能说上话,所以最后还是得看伯爵夫人的身体恢复情况。”

能得到对方的明确答复就已经完成了弗朗茨的既定目标。

朱斯蒂娜的身体恢复情况自然也包括了二次手术的效果,也没有超出原先的计划范围。至于能否说动法国在重要时刻出手帮忙,现在通话的基础有了,最后还是得看弗朗茨能不能给出足够的利益。

四人和艾丁森陆续起身,很快离开了手术剧场,而场内却丝毫没有散场的意思。

手术的复杂程度大大超出了剖宫产,想要靠远距离观摩学会所有操作显然不可能,术后的各种提问和讨论成了大家学习的重要方法。

大家都是有大量临床手术经验的明白人,都清楚重点在哪儿,提出的问题大多围绕在肌肉分离切除和腋窝处理上。

“瓦特曼院长,我想问的是,腋窝清扫真的需要把所有脂肪都切掉?”

瓦特曼摇摇头,上前拍了拍卡维的肩膀说道:“我累了,而且病人马上就要苏醒了,我得陪在床边。反正手术方案是卡维和我一起决定的,你们的提问就让他来回答吧。”

累是真的累,但更多的还是对手术细节方面的不了解。他贵为主刀,此时站在场上就是给自己难堪,还不如早早退了得个清闲。

见瓦特曼一熘小跑跟着推车离开了手术剧场,卡维接过了提问,答道:“既然是清扫,那肯定得切干净。这也能同样回答肌肉分离时的部分疑问,同样也需要把最后的前锯肌上所有脂肪和软组织清除干净,以达到肿瘤根治的目的。”

“分离胸大肌时如果遇到胸肩峰动经脉,没能及时住手导致血管破裂怎么办?”

“止血结扎。”卡维回答得很干脆,“反正总要离断的。”

“如何止血结扎?”

“......”

“因为动脉出血非常麻烦,很快就能淹没整片手术区域。”

这问题给卡维弄不会了:“止血,寻找止血点是外科最基本的操作,我觉得这不应该是这种场合能提出的问题吧。”

“卡维医生,我之前也做过肩膀周围的解剖。在清除淋巴结的时候,时常会遇到淋巴和血管互相黏连的情况,这时候是否需要做剥离?”

“肯定需要。”

“那要是剥离做不彻底呢。”

“那就切掉吧。”卡维说道,“一切都需要为肿瘤治疗铺平道路,肩胛下就会有血管和淋巴结黏连,遇到了可以直接做离断缝扎。”

其实这儿还需要注意胸背神经,一旦离断肯定会影响上肢到肩膀的肌肉功能。

不过考虑到他们都是初学,神经也未必一定要留下,所以卡维只是简单提了一句:“刚才我和院长保下了伯爵夫人的胸背神经,是因为神经和淋巴没有黏连。如果有病人此处出现淋巴和神经黏连的话,也依然是切除淋巴为主。”

“真的有必要做得那么彻底么?”

“为了防止复发我连肌肉都切掉了。”卡维说道,“说实话,这种手术后的切口不做重塑确实很打击女性病人的心态。”

“所以卡维医生和瓦特曼院长将来还会再做乳腺癌根治术的吧?”

“如果有机会的话。”

解决了几个剥离血管神经的重点问题后,众人又把焦点放在了一开始的皮瓣上。

原先的切除术都是随意留取上下方皮瓣,厚薄随意,残留很多组织,更多的还是缝合后的平面不够均匀。

现在卡维首次提出了皮瓣制作手法,就像一位早已做过数百例乳腺癌手术的老主任一般说道:“皮瓣一定要尽量打薄,尤其在分离到腋窝区域做腋窝淋巴清扫时尤为重要。不然腋窝皮瓣太厚,弹性不够,术后容易出现积液坏死。”

辛辛苦苦手术两小时,最后术后坏死是谁都不想看到的结局。

但皮瓣制作需要相当的功力,卡维本人也在摸索经验之中,真正能教给他们的东西非常少:“好了,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我想问问,卡维医生在手术前使用的染色剂似乎又用在了最后,不知是何用意?”

“这款染色剂能消灭细菌。”卡维说道,“我不仅会用于手术切口,还会在手术后用稀释液持续滴入伯爵夫人的血管中,降低她术后感染的几率。”

“蓝色染料能对抗切口溃烂???”

“对,我的实验结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太不可思议了。”

“有具体数据支持么?如果没有的话实在太乱来了。”

卡维就知道有人会这么说,这也无可厚非,而且他手里确实只有少量细菌培养结果,缺乏大量实验数据。其实在场相信微生物致病论的人也只占了少数,让他们相信染色剂预防溃烂显然不现实。

“还是那句话,手术结果是检验方法的标准。”卡维说道,“之后的手术我都会选择用亚甲蓝作为抗感染药物持续输入病人体内,大家拭目以待就是了。”

“......”

“哦,对了,如果有人对这款神奇的染料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卡拉奇药厂购买。15克朗一瓶,可以选择口服,也可以选择静脉输注,具体剂量等购买时药厂会告诉大家的。”

问答道了这个阶段算是告一段落。

卡维告知了所有手术步骤,也回答了所有可以回答的问题,最后能否靠这些文字描述和观看体验化为一台能拿得出手的手术,就得看他们的能耐了。

“如果没问题的话,我就先撤了。”卡维收拾起了自己的手术器械,准备离开。

忽然有人问道:“卡维医生,如果可以的话,你是否愿意移步圣玛丽医院,那里有一位乳腺癌病人急需外科手术治疗。”

飞刀???

卡维抬头顺着声音看了过去:“马西莫夫医生做不了?”

“肿瘤太大了,普通的乳腺切除恐怕无法根治,马西莫夫老师没有把握。”没等卡维开口,那位年轻外科医生就继续说道,“手术费用方面不用卡维医生操心,使用的器械和药品问题医院也会妥善解决。”

“好吧,等结束后,一起商量看看我有没有时间。”

“谢谢。”

“对了,卡维医生,我们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听说伯爵夫人需要做二次重建,可伯手术切口如此巨大,失去的乳腺和肌肉组织又那么多,该如何重建?或者说卡维医生和瓦特曼院长已经有了思路?”

卡维叹了口气:“现在只有一个初稿,具体是否可行还得等尸体解剖上进一步确认才行。”

说到底19世纪的外科更愿意走表皮整容的路线,所以台上观众对二次重塑都非常感兴趣:“能不能透露些细节呢?”

“其实只是一个大致的预想,我们希望选择背后和腹部的肌皮瓣做联合移植。”卡维边解释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和后腰,“具体方案恐怕得有段时间了,不过伯爵夫人想要再次手术还需等待三个月左右,时间还很充裕。”

165.术后余震(1) 【艹又发错了,刚看到第二卷的跳过。

。明天改去第三卷】

对朱斯蒂娜来说,手术彻底结束了。

但对坐在观众席上的其他医生而言,这种结束只代表了它技术中的那部分,剩下的其他部分远没有结束。

只要手术能断绝肿瘤的复发,后续的学习、练习以及模彷所带来的后劲非常足。即使手术没有成功,卡维所使用的淋巴转移规则、淋巴染色示踪都足以将肿瘤外科手术带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而对于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科学院门外的其他人来说,手术就和没开始一样。尤其是那些以报道外科手术为主要工作的记者朋友们,就更是如此了。

朱斯蒂娜和卡米尹本就是法国天文学界的名人。

后者是伯爵、天文学协会会长,本来就自带流量。前者更是在法奥战争中一战成名法国陆军元帅,麦克马洪公爵的大女儿。

如此身份的大人物,特地来曾经的敌国奥地利做乳腺癌手术,之前都没透露出任何风声。而在手术前两天,各种小道消息开始外传,直到今天早上皇家卫队进驻外科学院,话题性被直接拉满。

现在随着手术落下帷幕,不管是手术的结果,还是法奥关系,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成为一等一的头条新闻。

以维也纳日报、时报、自由新闻为主的三大报社,以及其他一些边角周刊、杂志,甚至还包括了维也纳周围的许多杂七杂八的报纸,都纷纷派出了自己的记者。

他们拥簇在街对面,有些人手里还举着相机,焦急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下午三点整,皇家马车在卫兵们的保护下缓缓驶离了外科学院的大门。记者们瞅准了欢送车队离开的艾丁森,一拥而上,想要了解第一手资料。

“艾丁森医生,现在手术怎么样了?”

艾丁森被卡维的出色发挥堵了口闷气,心里很不痛快:“不知道。”

“难道手术失败了?”

“等主刀的瓦特曼医生出来之后,你们自己问他吧。”

艾丁森一脸无可奉告的样子,转身就往学院内走去。对于之后提出的有关“法奥关系”、“四人的谈话内容”等疑问,他都没有任何回应。

其实说得没毛病,毕竟手术不是他做的,最后的采访对象还是得落在瓦特曼和卡维的身上。而对于两国外交上的谈话内容,他一个区区军医处处长更是没有话语权。

但手术相关话题已经憋了整整一天,头炮没能打响,众人心情肯定郁闷。

“人都撤走了,让我们进去吧!”

“是啊,这攸关两国之间的关系,我们有权采访。”

门卫亭根本不给机会,不管谁问都是摇头:“门外你们随便采访,我管不着,可门内不行。这里是外科学院不是你们的报社,就算是卡维医生,当初也是靠着尹格纳茨教授的关系和院长的介绍信才能进门!”

如此高的标准让这些记者望而却步,只能靠嘴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进又不让进,问也不让问,这可怎么办?”

“我们跑新闻的实在太难了。”

“只是回答几个问题而已,这位副院长成了军医处处长之后,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谁让他父亲厉害呢,唉......”

“我看啊只能等了,等瓦特曼院长出来再说。”

“还有那个卡维,听说他每天都要回市立总医院,肯定会第一时间出来的。再说了,里面的剧场那么大,观众肯定不少,我就不信那些看了手术的外科医生能一直住在学院里!”

“你们的方向弄错了吧,手术是一方面,外交是另一方面,不管怎么看都是两国关系更重要。”

“你是不是傻?只要手术能成功,外交怎么会不成功呢。”

“你才傻吧,拿手术和外交相提并论?真以为靠做一台手术就能改善这些年法奥之间的关系?能不能不要那么幼稚?”

“你**才幼稚才傻呢......”

时而互相体谅,时而又因采访压力和竞争关系而产生的口角,从一早开始就反复充斥在人群之中。这时就体现出了大报纸的强悍之处,作为日报头牌记者,瓦雷拉的人脉无人能及。

他从一开始就没在学院正门停留,而是早早去了另一侧后门边的咖啡馆里蹲守。

还没等皇家马车离开正门,后门周围的卫兵就被早早撤走。瓦雷拉正了正自己身上的黑色礼服和帽檐,趁机上前,轻松往门卫窗口塞了张5克朗钞票就走了进去。

常年混迹在手术剧场,只要是能进学院的外科医生都和他有过交集,他对学院内部也是轻车熟路,只是半根烟的功夫就找到了手术所在的剧场。

说来也巧,在剧场门口,他碰到了刚从正门折回来的艾丁森。

“艾丁森医生,里面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

艾丁森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他,但出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和日报在新闻宣传上的考量,多少还是得给点面子:“你自己进去问吧,我还有其他事。”

“副院长,别急着走啊。”瓦雷拉又点了根烟,把人留了下来,“我当然知道手术成功,瓦特曼和卡维那小子出手,实在难以想象手术失败的画面。”

“那你要为什么。”

“国王和法国大使之间说了什么?”

艾丁森心里不想说,但嘴上却很诚实:“法奥之间会有一些医学上的交流,对于随后可能到来的局部战争,两位皇帝会积极地保持交流。”

“就这些?”

“没了。”

说得都是官话,但已经足够了。

“我能走了吧?”

瓦雷勐抽了一口,点点头,然后往空气中吐出烟雾,说道:“艾丁森医生之后有手术请一定告诉我,我会在报纸上给您留个好位置,就和之前一样。”

“到时候再说吧。”艾丁森直接回身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就算没有手术,还有军医处,我也可以......”

“知道了!”艾丁森似乎不想再往下聊,边走边摆手,“快进去采访你的头条新闻吧,再见!”

瓦雷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哼了两声,回头看了眼剧场,丢掉了吸了一大半的香烟,嘴里不禁喃喃自语道:“先采访谁呢?卡维?还是瓦特曼?亦或者直接进病房去找那位伯爵夫人?那位伯爵也很有话题性......”

......

外科学院是奥地利研究解剖和手术的最高学府和研究机构,比起医学院,它的专业性更高,也更靠近临床。这里的病房虽然不大,但病人都经过医生们的精心挑选,都是病情最为复杂的那一类。

朱斯蒂娜不论是身份还是所患疾病都能够得上外科学院的平台,术后就被护士们转送进了病房。

术前消毒和术后护理是外科缺失最严重的部分。

虽然像卡维、李斯特和巴斯德等医生都在宣传消毒技术,也有像尹格纳茨、奥尔吉那样的知名医生已经开始尝试术前消毒。可现在不管是奥地利还是世界其他地方,对消毒概念的接受度都不算高。

而对于术后护理方面,这种观念的纠正只会更困难。

好在瓦特曼对卡维足够信任,也愿意放手,至少朱斯蒂娜的术后护理由卡维全权负责。

为了能让伯爵夫人享受到21世纪的护理,卡维也花了不少心思。

“心率不错,很平稳。”卡维用听诊器听着心跳,然后对身旁的护士说道,“先让她平卧六小时,等到晚上9点开始,你们用被子和枕头把她的上半身垫高,这样有利于腋窝方向的引流。”

“好。”

卡维埋头写着术后记录:“你们平时多注意观察引流液的颜色和量,尤其是量,在接下去的一周时间里,引流量应该逐渐走低,如果有大幅上升或者一直持平,我们就需要重视伯爵夫人的切口情况了。”

负压引流用的是改良后的扁形橡胶管,周围有孔洞,而最关键的负压源还是用的固定针筒支架。

不同于之前剖宫产时的小针筒,这次是委托拉斯洛的工厂直接做了扩大化改良,负压压力足够维持皮瓣与胸壁的贴合。

接下去就是亚甲蓝的应用了,因为在恢复顺利的情况下,切口一周内就能长好,所以没必要用到它的长效镇痛作用。

这里卡维用的还是它的抑菌效果,0.2%浓度静滴+50mg每天三顿口服,加上严格的术前术后消毒和宽敞通风的病房环境,至少能保证伯爵夫人不发生切口溃烂。

“卡维医生......”朱斯蒂娜慢慢睁开了眼睛,“手术完成了?”

“嗯,至少现阶段没有问题,手术过程很成功。”

朱斯蒂娜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想到自己原本胀痛的汝房没多少知觉,忍不住抬起头往身上看去。现在那儿还能看到往外露出的胶布,外层也被裹满了绷带,原先隆起的部位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能一眼望见腹部的平地。

从还没发病开始,她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看到现实如此,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滋味:“重塑手术什么时候能做?”

卡维能明显感受到朱斯蒂娜的焦虑,之前就强调过了好几次,可她还是会问:“伯爵夫人,我知道您很心急。但这事关重塑手术的成功率,相隔时间看的是您的术后恢复情况,有严格要求,最起码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唉......好吧。”朱斯蒂娜叹了口气,“那我什么时候能动?”

“先不要乱动,如果一切顺利,五天后就能开始手臂功能训练一周后就能拆线。”卡维对着刚刚塑形的朱斯蒂娜说道,“之后每天我都会来病房看你,现在就先好好休息吧。”

“好。”

朱斯蒂娜缓缓转动着脑袋,床边除了卡维和达米尔冈就只有两位帮忙的护士:“卡米尹呢?”

“伯爵先生?”卡维摇摇头,“手术结束之后就不见了,我想应该去找瓦特曼院长了吧。”

“哦......”

卡维的猜测没错,卡米尹确实和瓦特曼在一起,但他找的人并不是瓦特曼,而是正在一旁专心做着病理切片检查的尹格纳茨:“请问病理检查有结果了么?”

“正在看呢。”尹格纳茨看着镜子,慢慢向上调整视距。

“听说肿瘤很大?”

“确实很大。”

“没想到现在手术还需要显微镜检查,真是......”

尹格纳茨可不管他是伯爵还是别的什么爵,这里是维也纳,还是外科学院,说到底还是外科医生做主:“伯爵先生,你到底要问什么?”

“哦,也没什么好问的。”卡米尹笑了笑,下意识地环视了四周,“其实我现在很想问问,刚才切下的肿瘤去哪儿了?”

这算得上是个好问题,因为尹格纳茨很清楚它最先会去哪儿,随后又会去哪儿,最后再到哪儿,所以他什么都不会说:“不知道。”

“可我看着它被人悄悄送上了楼。”

“是吗?”尹格纳茨继续装傻。

“尹格纳茨教授!我真的很想要那块切下来的肿瘤。”

“尸体或者身体的一部分绝对不能销售和贩卖!”

见对方回答得如此干脆,身边不管是像贝格特和科赫一样的助手,还是像瓦特曼一样的其他医生,都没人愿意帮忙。卡米尹见状,实在没办法,只能悄悄说明了自己的目的。

“我不是为了售卖,我只是为了私人收藏!”

“收藏?”

“......咳咳咳,你刚说什么?”

“你收藏它干嘛?”

众人分外不解,普通人对肿瘤唯恐不及,怎么还有人愿意收藏它。

卡米尹叹了口气,只能道出实情:“我最近写了一本和天文学有关的诗作集,封面上有一副恒星的手绘图。现在还没正式出版,所以我和朱斯蒂娜就商量准备用她切下的皮肤给其中一本做书皮封面,作为我们爱情的收藏品。”

“......”

“我说的都是实情!”卡米尹解释道,“她的**正好和那颗恒星所在的位置非常契合,你们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吗?”

166.术后余震(2) 卡米尹的要求很怪,但又无可厚非。

按照一般情况,医生默认切下的组织被病人丢弃,所以这块被切下的乳腺和肌肉会被送入楼上实验室,用石炭酸浸泡防腐成为展示标本。

第一块乳腺癌根治术所切下的组织标本,还是法国伯爵夫人的,想想就让人兴奋。

可当卡米尹要求取回自用时,在场所有人都没可能回绝。毕竟那是从他老婆身上切下的东西,现在也没有术前签字做医院授权处理,再加上对方是法国贵族,都开口了,他们肯定得归还。

至于最后是否真的会被做成书皮,早已不是重点,瓦特曼只能拱手让出这块“价值连城”的标本材料。

“伯爵夫人的乳腺和肌肉组织就放在楼上的实验室。”贝格特是这儿最年轻的本地医生,自然担负起了带路的职责,“卡米尹伯爵,请跟我来。”

卡米尹原本对这件事还没太大把握,见一众医生都没有拒绝,这才松了口气:“对了,我对制做皮革不是很懂,能不能教教我?”

“其实就和普通制革差不多,你可以请教那些制革师傅。”

“哦,谢谢。”

送走卡米尹,肿瘤切片镜检仍在如火如荼地展开,不论是对瓦特曼还是尹格纳茨,这台手术远没有结束。

从切下的肿物形态来看,边界模湖不清,没有发现明显的包膜,呈现明显的浸润性生长。肿瘤的发现一直伴随着整个人类发展历史,就算不做病理镜检,在场所有人在看到这个形态后就知道一定是肿瘤。

但镜检依然有它的必要性。

并不是为了明确肿瘤诊断,而是明确卡维之前说的肿瘤和淋巴结的关系么,同时也为了明确切下的腋窝组织中有没有肿瘤。

“检查还要等一段时间。”尹格纳茨看着刚浸入二甲苯透明剂的组织,说道,“你做了两小时的手术,还是先坐一会儿吧。”

“我没事。”

尹格纳茨这才看向自己的父亲:“我看你刚才都快撑不住了。”

“哪儿有的事情,现在才三点多,我感觉挺好。”瓦特曼身子靠在书桌边,看上去一点都没有疲累的样子,“就算再做两台手术也没问题。”

“好吧。”

尹格纳茨趁着切片标本制作间隙,又拿起了刚才的前哨淋巴结组织切片,放入显微镜下观看了起来:“卡维给的染色剂还挺好用的,不比那个尹红差。”

瓦特曼则回头看向窗外,远处大门口人头攒动,第一批离开外科学院的医生们撞上了等候许久的记者:“一台手术竟然引来了那么多人,恐怕预热的文章都能上今晚晚报的头条......”

这时门外传来了人声:“谁让整台手术的对象、技术和完成度都远超平时呢。”

“瓦雷拉?你怎么来了?”瓦特曼回头看了眼“老朋友”,没等他提问就说道,“手术很成功,我们有70%的把握遏制住伯爵夫人的肿瘤复发。如果不出意外,三个月后就能做二次重塑。好了,你可以回去写稿了。”

瓦雷拉:???

“嗯?”见他很惊讶,瓦特曼也跟着惊讶了起来,“难道你不是来采访的?”

“我当然是来采访的。”

“所以我把能讲的都讲了。”

瓦雷拉看了眼已经沦为病理检查员的尹格纳茨,拉了把椅子坐下,然后掏出笔记,说道:“这些问题没有问的必要,我知道手术肯定能成功。”

“那你要问什么?”

“听说手术用了全新的方法?”

“根治术,切掉了胸大、小肌。”

瓦雷拉愣了愣,马上皱起了眉头。

他没想到保守的奥地利外科这次竟然会如此激进,脑海里瞬间灌满了各式问题:“你们觉得肿瘤会侵犯入肌肉?”

在外科界工作那么多年,瓦特曼早就熟悉了他的提问方式,这明显就是在下套,然后一步步找出主刀医生手术中的漏洞。他可不像自己儿子,对这种充满侵略性的问题向来都是硬刚:“当然。”

瓦雷拉在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继续问道:“没了胸大肌和胸小肌,上臂功能怎么办?”

“影响不大,伯爵夫人又不需要工作。”

“可那毕竟是两大块肌肉啊,是不是过于......”

“不草率!”瓦特曼把他的话憋了回去,“这儿是外科学院,不是你的湖畔剧场,有些没必要的问题就别问了。”

瓦雷拉点点头:“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

“请讲。”

“听说手术还切掉了腋窝组织?”

“因为我们通过染色示踪判断伯爵夫人的肿瘤已经有了转移。”

“染色示踪?”

“就是一种手术中病理切片检查是否有肿瘤浸润的全新技术。”

瓦雷拉手里的笔难得停了下来,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绪,因为现在他就像一个成绩不错的中学生忽然接触到了大学知识一样,面临的是学历和学习断层。

病理切片还能理解,可染色示踪是个什么东西?

因为没有在现场观看手术,他很难理解这个技术的具体作用:“院长,您能不能和我介绍一下这个新技术?”

语气和称谓都变得庄重许多,可瓦特曼并不吃他这一套:“不好意思,对于这方面我了解的也不多。这是卡维医生研究后想出的办法,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可以去找他。”

“可您就在现场啊。”

“我只管手术,那么短的时间去学这种新技术。”

尹格纳茨之所以能站上奥地利的外科顶点,无非靠的是纯熟的技术。但这并不意味着瓦特曼就落了下风,在真正关心外科手术的人眼中,外科学院院长的身份可要比尹格纳茨的副院长重得多。

嘲讽瓦特曼对新技术没兴趣?

可他在做的就是全新的手术术式,况且对方已经是年入六旬的老头了,太过苛刻实在不妥。

难道去嘲讽奥地利外科只有瓦特曼一人?

那就更不可能了,因为最年轻的外科医生卡维就在手术台上。前有剖宫产,后有乳腺癌根治,中间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腹腔手术。加这个不知什么用处的染色示踪,说外科无人简直就是笑话。

现在的外科手术逐渐抛弃了计时,也失去了病人的惨叫和观众席上的热烈讨论。如果是卡维的主刀手术,观众甚至还得戴上那些可笑的口罩,手术时间越来越长,过程却越来越无聊,报道失去了原来的销量。

事实上,自从剖宫产之后,所报道的手术越来越专业,也越来越脱离民众追求刺激的口味。

作为资深外科记者,瓦雷拉只能像自己的编辑那样靠一些吐槽点抓人眼球,以维持销量。可现在快速扫过两个方案,似乎都行不通,这台手术也许是做得太完美,他竟然找不到值得吐槽的角度。

“那我能看看手术切口么?”

瓦特曼在胸前划了个大致的区域:“从腋窝前方到肋弓内侧,大概这样。”

“那么大的缺口?”瓦雷拉缺乏肩胸处的局部解剖知识,马上问道,“手术创伤那么大,术中出血一定很多吧。”

“没有损伤大血管,出血不超过100ml。”

“别开玩笑了,院长,手术既然成功了,这种小事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不可能不知道卡维和达米尔冈两位年轻医生的缝合技术,就算没有到完美的程度,但也至少能排在奥地利前五的位置。”瓦特曼冷下了老脸:“攸关法国伯爵夫人的安危,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瓦雷拉没了声音,只能转移矛盾:“这次没有被允许进入手术剧场,我缺乏报道的素材。”

“我之前就已经说了。”

“那些可不够,我可是预支了日报的头版头条......”

“得了吧,瓦雷拉。”瓦特曼没心情再和他聊下去了,“看在你多年报道外科手术的份上,一直以为外科学院都对你开放。这么做是出于外科发展考量,我们不是报社赚钱的工具。”

作为专职报道外科手术的记者,瓦雷拉确实能感受到外科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种变化似乎并不像多年前乙醚进入手术流程那样轰动,术前消毒、术中对出血的控制、手术时间大大延长、手术的过程越来越复杂、各种手术新术式的出现......

每一步都迈得不大,但每一步都在蚕食瓦雷拉的工作空间。

原本看着解剖书就能弄清手术过程,有一种我上我也行的错觉,可渐渐的手术越来越难,他只能勉强听懂主刀的讲解内容。

可自从卡维做成了剖宫产,瓦雷拉发现手术彻底上了一个台阶,它变了。更可怕的是,这种变化开始慢慢带动起了其他外科医生。

手术步骤开始大幅度增加,从外行眼中的激情变成了痛苦的等待,就算坐在观众席第一排也无法消除这种感觉,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看不清手术操作,也无法记住手术的全过程。

现在乳腺癌的治疗方式从单纯切除变成了根治切除,虽然只是简单的措辞更迭,但他甚至都没办法想象缝合后的切口走行。

“我好歹是外科手术评论员,(怎么也得给我一些最起码的尊重吧)。”

这半句话也许就是瓦雷拉最后的倔强,可惜一辈子在和手术打交道的瓦特曼比他看得更远。在他的视线尽头,变革后的外科手术中再没有外行人的位置,而卡维这台乳腺癌根治术说不定就是这场变革的起点。

“什么评论员?你只是一个记者而已。”

简单的一句话戳破了最后的泡影:“记者只需要把回答公之于众即可,如果说是已经成熟的手术术式,以你的经验确实可以评论两句。可现在是医患之间达成共识的创新手术,你作为毫无医疗学习经验的外人没资格评头论足。”

“我没资格?”瓦雷拉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时在旁安心检查切片标本的尹格纳茨忽然插了一句:“别说你没资格,就连我也没资格。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会。”

“不会就没资格......外科手术竟然已经发展到脱离民众的地步了么?”

“至少它的上限已经脱离一般民众了。”

瓦特曼上前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从他手里拿过了半截烟抽了两口:“作为帝国销量最大报刊媒体的专栏记者,报道手术无可厚非,平时有许多小手术可供你选择。但真到了足以改变外科格局和发展方向的手术,我建议还是避开专业方面的内容,可以多写写别的方面。”

“别的方面?什么方面?”

“比如伯爵和伯爵夫人之间的浪漫爱情故事。”

......

此时,在贝格特精湛的切割技术加持下,卡米尹成功拿到了朱斯蒂娜的皮肤。

“我拿到它了。”伯爵兴奋的打开麻布袋,露出了里面的广口瓶,里面存放的正是一整张带有汝头的皮肤,“接下去我会让制革师父把它修整好,最后缝在我的诗集封面上。”

“它就是你心中最美的那颗恒星?”

“是的,当然!”

朱斯蒂娜头痛得厉害,胃肠不断翻搅,要不是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她现在肯定会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可在见到这一幕,在见到自己心爱的男人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人皮书后,她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谢谢你,卡米尹。”

“这是我的爱,只属于你的爱。”

朱斯蒂娜抬不起手臂,只能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手掌:“去拿纸笔来。”

“你要写诗么?”

“不,我感觉身体虚弱得都快说不出话了,没心情作诗。”

“那你这是......”

“父亲昨天刚给我发了电报,我能看出他的担忧,所以在回电报告诉他一切平安的同时我还需要写一封回信。”【1】

朱斯蒂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手术成功了,至少现在看起来是成功的。考虑之后的重塑手术,我也必须履行之前和奥皇的承诺,给我的父亲写这封信。”【2】

卡米尹很心疼,紧紧握住她的手:“多休息两天吧,你的身体太虚弱了。”

“没事,口述要不了多少力气。”

167.术后余震(3) 下午四点,就在外科学院门口乱作一团,朱斯蒂娜在口述自己信件内容,而整个维也纳外科界都在为这台乳腺癌根治术挠破头皮的时候。刚准备从后门悄悄离开回医院的卡维,却在街上收到了一份晚宴邀请。

对方穿着名贵的深蓝色正装,手上搭着一根手杖,下面则是蓝黑色马裤和黑色长靴,说的是一口极为标准的法语。听了自我介绍,卡维才知道,原来对方是爱德华的一等书记官。

书记官相当于大使馆的秘书,虽是口头上的邀请也足见诚意,卡维没有拒绝的理由。

“晚宴时间定在三小时后,地点就是戒指路上的罗什舒亚特餐厅。”书记官问道,“如果卡维医生不认识,请告知地址,我们会派专车前去接你。当然,你也可以和我回大使馆,到时我们一同过去。”

“我认识,谢谢。”

“那好,我们七点餐厅不见不散。”书记官笑着微微欠身,和卡维简单告别后就上了路边的马车。

爱德华大使刚和弗朗茨国王见过面,现在关注的自然是两国之间的关系,以及各自对待普奥战争的态度。卡维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和zheng治无关的医生,此时叫上他多数还是和医学方面有关。

虽然在卡维看来,自己的成就主要集中在亚甲蓝、催产素和枸橼酸钠那几种药品中。但以19世纪普通人的眼光,恐怕还是剖宫产和刚做完的根治术更让人激动。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

卡维也找了辆马车,径直向市立总医院的方向驶去。

回医院主要是因为这几天都泡在外科学院里,得回去看看病房里的病人,同时也要给路德维希元帅的嵴柱做准备。为了让手术顺利成功,他特意收了两具尸体,今晚就能开工。

可现在既然要赴宴,时间怕是要拖到明天了。

半小时后的另一边,罗什舒亚特餐厅,主厨阿尔方斯正取下挂在墙上的围裙,准备为即将到来的晚市做最后冲刺。但刚要上手,他就被门外到访的书记官叫了出去:

“阿尔方斯先生,爱德华大使今晚需要宴请贵客,希望您能为我们准备晚宴。”

“今晚?”阿尔方斯有些惊讶,“可现在已经四点了......”

“不用那么紧张。”书记官笑着解释道,“因为大使馆太过正式,所以我们选择在这里用餐。菜品不需要太隆重,按照平时的规格就行了。”

阿尔方斯说道:“可我们这里是预约制,食客们早早定了位子,食材方面已经没有太多余裕了。”

“食材而已,大使馆的厨房随您使用,准备的食材都是最新鲜的。”对方根本不和阿尔方斯讲道理,从口袋里取出几张钞票,“这是300克朗的定金,等事后还会有500克朗作为酬劳。”

“可......”

“您应该知道爱德华先生最喜欢您的料理,而且他向来说一不二,我只是个传话的而已。”书记官将钞票送进了他的手里,“你只需准备五人份的食物,应该不需要太多时间。”

阿尔方斯平时一直追求食材的质量,餐厅利润并不高。加上之前长期歇业,他也需要钱来做周转。

对他而言,这笔钱不算少,但法国菜需要提前做准备,就算现在就把大使馆的食材送进这里的厨房,短短三小时也没办法把基本食材变成法国大餐啊。

何况大使馆离这儿还有一大段距离,打个来回就得耗费一个小时。

怎么办?

就按照今晚的菜单上菜?

这显然不行。

先不说餐厅刚有了些起色,突然临时歇业太败人品,就算真拿去了,这些食材也肯定达不到爱德华的要求。

嘴上说是普通宴席,可驻外大使就是皇帝和国家元首在外的个人代表,餐食规格至少也得按皇宫普通的晚宴来准备。现在手里这些连阿尔方斯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可口的新颖菜品,根本没资格端上爱德华的餐桌。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不过作为曾经的宫廷主厨,阿尔方斯手里还是有点货色的:“厨房里还有什么?”

“半只烤好的火鸡、几个用剩下的腌鹧鸪、两颗甘蓝菜、两只塞了松露鸽子、一些煎过的牛肝菌和生牡蛎......”

阿尔方斯环视了下厨房:“对了,那些腌制好的鳌虾肉有剩的么?”

“今晚有奶油海鲜汤和鳌虾沙拉,所以......”

“虾我要用,原本的沙拉照做,里面换成鸡肉。把海鲜汤改成甘蓝菜南瓜汤。”阿尔方斯钻进了自己的小厨房,拿了几瓶调味品,“爱德华大使的菜我一个人搞定,餐厅就交给你们了,都给我上点心,别搞砸了。”

......

此时的大使馆里,爱德华独自走进了书房。脱掉外衣和手套,他长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和身体总算能稍稍放松一会儿了。

之前与弗朗茨的会面,让他至少知道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年轻的奥皇弗朗茨并不爱好和平。

普鲁士已经成为了他的眼中钉,从两国对于普奥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主要原因无非就是两年前的丹麦战争,对丹麦那块地瓜分不彻底,导致了后续一系列问题。

第二件是奥地利人对战争的态度。

战争不可避免,并且全国上下都有相当的自信赢下战争。这种自信不是空穴来风,因为爱德华的顶头上司,拿破仑三世也觉得战争是奥地利一面倒的胜利。

第三件就是医疗。

虽然医疗能力放在两国关系中显得格格不入,但爱德华是上过战场的人,深知精湛的外科能力会给战争带来何种变化。

法兰西帝国刚刚战胜奥地利,军队实力肯定更强。可让爱德华不敢相信的是,奥地利的外科竟然已经发展到了碾压法国的程度。乳腺癌手术或许还没办法看出真正的疗效,可成功率百分百的剖宫产不一样。

剖宫产能保下新生儿和生育年龄的妇女,这才是国本。

一想到法国落在人后,爱德华就心神不宁。

他解开领结和衬衣的扣子,简单理了下思路,然后取出桌边的纸笔,开始书写一份能直接送入皇帝手心的信件。如果不出意外,拿皇必定会在收到信件之后做出自己的决定。【1】

法国到底会帮助哪一边,还是依然按照去年和俾斯麦讨论后的结果,继续坐壁上观。

爱德华只是大使,他能做的也只是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原原本本陈述给拿皇,最后点一点自己的观点。至于最终决定如何,其实和他本人无关......

说是无关,可战争一旦爆发,法国的态度就决定了爱德华的去留。作为驻维也纳的法国大使,怎么可能在国家关系动荡中做到明哲保身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冬冬冬~

“请进。”

门被人轻轻推开:“爱德华先生,卡维医生答应赴宴了。”

“很好。”爱德华放下手里的笔,说道,“伯爵夫人那儿我就不去了,外科学院里一股子怪味儿,明天你代我去看看她吧。”

“是。”

“和朱斯蒂娜说一声,就说我等她康复出院后再陪她好好游玩一下这座城市。”

“是。”

“餐厅那儿呢?关照过了么?”

“阿尔方斯先生正在厨房里挑选食材。”书记官脸上堆着笑容,“他对您的口味了如指掌,菜品选了鳌虾、牛肉、腌鹧鸪......”

爱德华还在写着信,心里想的也都是法普奥之间的关心,暂时提不起食欲:“我上午让你们去查卡维医生的资料,怎么样,有结果了么?”

“暂时还在调查,这需要一点时间。”

“嗯?”爱德华有些奇怪,“我又没让你们挖黑历史,我只想知道一下他的简历而已,有那么困难么?”

“我们只知道他是两个月前刚进医院做的医生,上个月才被推荐进了维也纳大学,之前的话......”书记官吞吞吐吐的,不知道该选择什么语句来描述卡维之前的人生。

“之前怎么了?”爱德华随口问道,“上的是哪儿的中学?”

“他,他没上过中学。”

“没上过中学......”爱德华的思绪还没拧过弯,直到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劲,“你说什么?他没上过中学?”

“确实没上过,之前听说只是个砍树的。”

“这不可能!”爱德华坐直了身子,说道,“他是男爵,一位男爵继承人怎么可能没上过中学。再说了,没上过中学怎么进大学?”

“似乎就是瓦特曼院长推荐进的学校。”

“他没上过中学,他懂拉丁文么?”

“似乎学得相当不错。”

“他懂法语?”

“刚才我和他谈话用的就是法语,不得不说,卡维医生举止得体,法语也非常流利。”

面前站着的这位要不是自己的心腹,爱德华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奇怪了,他难道是天才么?”

话到了这里,他终于明白了之前弗朗茨说的话。

卡维说不定就是天才,真正意义上的医学天才。

惊讶归惊讶,爱德华的脑海马上掠过了好几个念头,略微沉思片刻,马上吩咐道:“别让阿尔方斯走了,晚宴就设在大使馆,我要在这儿宴请他。”

“这儿可是大使馆,爱德华先生。”书记官有些担心,“按照之前的计划,这应该是和卡维医生相识的最后一步才对。”

“我改变主意了。”爱德华马上把身前写了一半的信纸推到一边,又从旁边重新取了一张,“如此有实力的年轻人正是法国需要的,我得在奥地利认识到重要性之前把他拿捏在手心里!”

“好,我现在就去找阿尔方斯。”

“对了,麦克马洪元帅请来的外科医生叫什么名字?”

“阿尔弗雷德·维尔佩奥。”

爱德华马上把名字记在了信纸第一行:“希望我的这份努力能有些回报吧。”

“您真的太辛苦了。”书记官客套了一句,回身看了眼关上的房门,然后慢慢向爱德华的书桌走去,“要不您晚上出去好好放松放松?”

“你是说......”

书记官点点头:“只要你说一声,我亲自跑一趟,随时随地都能帮你准备好。”

爱德华想说不去,今天确实累了。可身体却像上了瘾一样,实在顶不住被人勾起的欲望。这种念头一旦冒出来,就会像猫爪子挠,让他根本没办法平复心情:“如果按照流程,晚宴在十点前应该能结束。”

“时间绝对够,十点半到那儿,早上六点回来......”

爱德华听着他随口说出的计划,似乎也抓不到什么破绽:“好吧,就再去一趟。”

......

晚上七点,刚下了车的卡维愣愣地站在罗什舒亚特餐厅门前。

所谓的不见不散并没有让他见到爱德华和那位书记官,迎接他的反而是另一辆似曾相识的敞篷马车。事情的变化出乎了他的意料,而更出乎他意料的则是同桌的其他几位宾客。

除了大使馆几位法国高级官员,还有帝国外交大臣卡尔以及一直不待见卡维的艾丁森。

卡维一一上前握手致意,作为刚结束的乳腺癌根治手术的第一助手,他反而成了餐桌上的主角。

“先上菜吧,咱们边吃边聊。”爱德华对仆人招招手,“来尝尝曾经在宫廷工作十多年的法国大厨的手艺,他可比我带来维也纳的那两个厨子厉害多了。”

卡维一听就想到了阿尔方斯,再抬头看去门口,只见那位形态发福的法国厨子戴了顶高帽,正推着餐车缓缓向餐桌走来。

“得益于大使馆丰富的食材,我今天选用了曾经太阳王路易十四最喜欢的一套菜品。首先第一道:皇后汤,用上好鹧鸪肉泥和雉鸡肉馅混合搓成的肉丸,淋上黄油,小火煎炸后炖成的浓汤。”

168.术后余震(4) 对于和弗朗茨国王见过好几次面的卡维,眼前的宴会应该不至于成为一种无法应付的大场面。但不同的是,当初的焦点在于其他人,他乐得清静,而这次却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夸赞之声从餐前汤上桌后就不绝于耳,工作那么多年,卡维听过太多,除了语言各不相同,措辞上有些变化外,大致意思没什么两样。

无非就是工作辛苦、年轻有为、天赋异禀之类的,他早就腻了。

或许在刚开始行医的阶段,还能成为学习工作下去的动力,可时间一久,这种模板化的褒奖,在卡维心中的地位变得越来越低,最后被他完全抛出了可容忍的范畴之外。

到了他这个能力阶段,自己的评价才是权威,所以自己的认可才更重要,也就是俗称的自嗨。

在1866年的人眼里,乳腺癌根治术是一种还没被证实的全新治疗方法,一切都是尝试,手术本身能成功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可在卡维眼里,根治术早已被现代医疗淘汰(淘汰原因前面有写),成功与否不再是衡量真正成功的标准。

现在没有合理的放疗化疗,根治术可能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手术从确定到实施都显得很仓促,结果是好的,但卡维并不满足。手术细节仍然有值得调整的地方,许多操作也还有改良的余地。

“第二道,开胃头盘,皇家野鸡肉卷和新鲜深海牡蛎。”

仆人们一一收走汤盘,改换上前菜,站在桌边的阿尔方斯非常激动:“选用的是最厚实的鸡胸肉片做低温烹煮,里面左以豌豆泥和蘑孤粒。而牡蛎更不用说了,是今天刚从火车上运来的,保证新鲜。”

“阿尔方斯先生的手艺还是那么让人惊叹。”爱德华切了一大块鸡肉送入嘴中,称赞道,“让我仿佛置身于17世纪的凡尔赛宫中。”

“谢谢夸奖......”

卡维低头切着鸡肉,趁他们在讨论美食的当口,脑子里想的却是手术中的一些细节。

不论怎么看,刚才完成的根治术都和21世纪的微创理念不合,切口太大了。尤其是上缘来到腋前,这里是上肢大量静脉回流的位置,切开这里恐怕会引起上肢水肿。

是不是可以把切口弄小一些,比如只做横向切口,避开腋前。

看上去会影响腋窝处理时的视野,但其实去掉乳腺后,空间变得开阔,应该不至于太麻烦。

说到切口选择,其实在手术最后做缝合的时候,卡维也看出切口对合上有一些小瑕疵。他毕竟不是乳腺外科的专家,第一次碰这种手术,对于切除乳腺后留存皮肤下空间的把握不够熟练。

切口设计需要大量临床经验的积累,没捷径可走......

“卡维医生,法国菜是否合您的口味?”

“恩,非常美味,很久没吃到阿尔方斯先生的手艺了。”卡维用餐刀剜下一大块牡蛎肉,混着橄榄油和红酒醋的蘸料一起快速送入嘴中,乱嚼一通后咽下肚子,“口感爽脆,实在鲜美。”

“原来卡维医生之前就去过罗什舒亚特餐厅啊。”

卡维看向阿尔方斯:“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手术台上的那种。”

术后异常疼痛的经历让阿尔方斯忍不住身下一紧:“卡维医生的技术确实精湛无比。”

卡维喝了口葡萄酒,笑着说道:“阿尔方斯先生,可千万注意身体,如果以后如果发现又复发了请一定要来看,不能拖啊。”

“复发?别别别,手术太痛苦了。”阿尔方斯连连摆手,“当时就感觉像被十几把小刀硬生生撑开一样。”

众人听后一阵哗然:“那么严重么?”

“难道你没喝ya片酊么?听说能止痛。”

“没用!感觉术后的疼痛已经超出了药效范围。”阿尔方斯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的遭遇,“当时只需要短短两个小时,身上的汗水就能浸透一件病号服。”

“太可怕了。”

“其实是因为手术位置比较特殊,不过现在我手里有了新药,能保证术后半个月内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卡维提到了亚甲蓝,“尤其对阿尔方斯身上的疾病非常适用。”

半个月正好是痔疮术后的恢复期。

术后24小时内病人的疼痛会格外剧烈,几乎无法忍受,现代有止痛泵能缓解不少。而在接下去漫长的恢复期中,因为复杂的肛内环境,每次换药都必须彻底消毒,再加上粗糙的纱布,那种酸爽感觉能让人记一辈子。

然而事实上,在没有任何局麻药的19世纪,只要能影响到括约肌的所有动作都会带来难以忍受的强烈疼痛。

排便、擦纸、日常行走,甚至咳嗽、喷嚏都能让人疼得直哆嗦。而这种疼痛感和时间并不是线性关系,在术后五六天的时候,肛管切口处的部分疤痕会脱落,遇上排便就能让人重回术后那悲壮的24小时。

阿尔方斯还是摇头:“还是别了吧,我可不想再在床上躺大半个月。”

“哦?没想到阿尔方斯先生也是卡维医生的病人,不知道手术切口在哪儿?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爱德华哪知道之前的手术位置,随口说了句惹来阿尔方斯一阵尴尬。但话都问出口了,桌上那么多双眼睛看向自己,躲肯定是躲不过去的:“位置有些......唉,诸位难得在一起吃个饭,我就不影响你们的胃口了。”

说罢他就快步离开了餐厅。

“这......”

“大使先生,他做的是痔疮手术。”

卡维用餐巾擦了擦嘴,澹澹地说出了实情。众人错愕地互看了两眼,迟疑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晚宴吃的是传统法式大餐,菜与菜的间隔在15分钟,总时间基本在三个小时左右。这不仅给了用餐者足够交流的时间,也同时给厨房充分准备的时间。

“第三道,我选择了鳗鱼和娃鱼的组合,碳烤鳗鱼和金黄酱焗野生娃鱼,再搭配上时令蔬菜。”

当阿尔方斯端出这两盆鱼料理的时候,还是有好几位正在憋笑:“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不该这样嘲笑一位病人......但,但我实在忍不住!”

“好了,大家趁热吃吧。”阿尔方斯简单介绍了鱼的做法,“主菜我要多花些时间,大概要间隔18分钟左右,诸位稍等。”

“没关系,按你的节奏来。”爱德华送走了他,然后对着一旁的仆人问道,“晚报在哪儿?”

“就在客厅。”

“去把它们全拿来,我要好好看看。”

“是。”

既然是庆祝卡维医生手术成功的庆功宴,又怎能少得了报纸助兴。只可惜手术结束得太晚,为了安保,采访时间也大为延后了,报纸上更多的还是对于手术的期待。

“竟然把大量篇幅花在了朱斯蒂娜身上。”爱德华看着日报,直摇头,“对真正需要关注的外科医生竟然没有丝毫的描述。”【1】

“也许是为了介绍病人的重要性吧。”

“伯爵夫人是麦克马洪元帅的女儿,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爱德华为卡维鸣不平,“如果真要介绍她,完全可以在其他版面另起一篇文稿,何必在这儿喧宾夺主。”

话虽然说得不错,但卡维却很明白瓦雷拉为什么要这么写。

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早已经和尹格纳茨一样,成为了日报头条的常客。经常看手术报道的民众对卡维很熟悉,报道卡维的近况远不如报道法国伯爵夫人来得吸引眼球。

这也是为了引爆手术结果的重要铺垫,无论手术结果是好是坏,只要做足了朱斯蒂娜的铺垫,明天的报纸销量就不会差。

卡维没有点穿这个理由,因为他相信面前这些能在zheng治漩涡中爬到如此位置的人物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只是报纸瞎胡闹罢了。”

然而爱德华和其他人似乎意犹未尽,放下日报后马上又看起了书记官送来的时报和自由新闻:“别急,还有更离谱的。时报把‘乳腺癌切除’写成了‘胸部切除’,从头至尾甚至都没提及两位主刀医生的名字!”【2】

“自由新闻更夸张,竟然在驳斥切除乳腺癌的正当性???”【3】

餐桌上聊得火热,可卡维却毫无兴趣。

圈子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和选择的说法自然也会不同,就算报道上显得外行了些也没什么,毕竟医生也没多专业。而且这在21世纪都是极为常见的小事,只要在临床混过几年就会释然了。

卡维真正想做的还是对手术的复盘。

他看着盘子里的鱼骨头,想到了刚才手术最后切除肌肉时所选取的切割位置。

手术在切除胸大肌和胸小肌的时候,切割点离肌腱的腱根太远。虽然对手术结果没多大影响,可还是会给病人带来不必要的出血。如果把切割点再往肌腱靠一靠,会不会好些呢?

还有胸小肌下方有不少静脉分支,分离是不是有些不太够?

如果重新做一次,那种分离程度会不会误伤到下方静脉造成出血?

还有,刚才想到的改变切口位置,虽说术野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可自己是不是忘了19世纪是没有无影灯的。烛台的灯光无法照射到切口深处,所以暴露出腋窝还是得做腋前切口......

卡维想的很多,基本思路里闪过什么就会仔细分析一番,然后接着下一个。

这时爱德华忽然抛出了一句话:“虽然这么说会引来不少非议,但作为常年在维也纳工作的法国人还是要表达我的不满。维也纳确实是一座足够伟大的城市,足以称得上是与巴黎所媲美的艺术之都。可在支持外科技艺方面,这儿做得太差了。”

“是啊,如果是在法国巴黎,如果是像阿尔弗雷德·维尔佩奥一样的外科手术大师。”书记官及时站了出来,为自己的上司做了细节补充,“巴黎的报纸绝不会对他的手术内容如此草率。”

爱德华把手里那份自由新闻轻轻摔在了桌桉上:“太气人了!现在早已不是中世纪了,外科技艺也是艺术的一部分。”

“确实。”

“大使说得没错。”

“如果法国的医学院里出了卡维医生这样的外科天才,恐怕巴黎各大报纸早就开始竞相报道了。”

爱德华开启了吹牛皮模式,反正卡维没去过巴黎,怎么说都没关系:“他的每台手术都会有详细记录,每个动作都会被画师描绘在最干净的画纸上,报纸的手术版面每天都会预留空位来展示他的手术成果......”

话越说越玄乎,在他的嘴里,巴黎似乎是全世界的外科中心,住在巴黎的法国人似乎都人人都关心手术。

其余几人都停下了刀叉静听他的表演,唯独一直默不作声的艾丁森忽然开了口:“爱德华大使该不会是看上卡维医生了吧。”

“看上?”爱德华笑了笑,“虽然卡维医生确实长得不错,但可惜的是我喜欢女人。”【4】

“我的意思是,卡维的才华。”艾丁森有些明白对方的用意了,忍不住提醒道,“大使先生,卡维医生隶属于帝国陆军军医处,是一名光荣的外科军医。如果......”

外交可容不得这样直白的对话,坐在一旁善于和稀泥的卡尔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是啊,卡维医生有着极高的外科天分,能进入军医处绝对是对他技术的认可。”

“哦?是么?”爱德华有些失望,“我个人以为,这样有能力的医生还是该待在解剖室里多研究研究新术式才对。”

“我有爵位在身,又有弗朗茨陛下亲自征召。”卡维也是无奈,“事关帝国安危,也确实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聊天话题忽然严肃让不少人觉得措手不及,好在远处又传来了餐车滚轮和阿尔方斯的声音:“第四道主菜,我特意多备了两道,有焗烤野兔崽、香煎羊排、鲁昂血鸭和葡式烤填鸡,希望让诸位在大使馆里吃得尽兴。”【5】

169.术后余震(5) 谁都听得出来,爱德华就是想挖走卡维,贬低媒体只是他的手段。

虽然是临时想出来的办法,但对于特别看重名誉的医生来说,有时候确实能起一定的作用。

但只要认识卡维的都知道,现在的他早已和这个帝国捆绑在了一起。一来他是维也纳大学的学生,学籍和爵位都在这儿;二来他的药厂运转正常,搬迁既影响生产又需要时间、金钱和大量精力,况且拉斯洛和奇诺也未必会同意。

之后还会牵涉到几项药物的专利,除了亚甲蓝,其余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除非真有必要,否则卡维没可能离开这里。

“恩?我确实是想让卡维医生去巴黎,但只是参加一些学术讨论会议而已。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能给其他医生做些手术示范,尤其是已经成熟的剖宫产。只是互相交流交流,哪是你们想的那样。”

爱德华吃着鸭肉,惊讶地看着其他人,只能再次改变自己的策略:“好歹也是弗朗茨国王钦点的军医,我哪敢做出这种事情来。”

“都是误会,误会。”卡尔用脚尖踢了踢艾丁森的靴子,脸却朝着爱德华,“实在是卡维医生对军医处太过重要,艾丁森处长心系军队的医疗水平,所以就有点......呵呵,没事了没事了。”

他把可能引起不快的地方湖弄了过去,桌上总算又恢复到了刚才和谐的样子。但经过这一折腾,所有人都意识到眼前终究是一场带有zheng治意图的晚宴,爱德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法国谋求利益。

按照原本的计划,前半段会竭力拉拢卡维。到了用餐后半段,他还会找艾丁森探探军医的情况。

但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是没法多问了。

四道主菜之后阿尔方斯又准备了热盘焗蜗牛和冷盘蛋黄酱肉冻岩龙虾拌莴苣,再配上他用香车叶草和柠檬汁调制的白葡萄酒。风味独特,但宴席还是流于平静。

主厨随时都会为了顾客的要求和感受做菜品调整,见到刚才那一幕后阿尔方斯就随时做好了准备。

果不其然,在准备后续蔬菜的时候,书记官就特意跑去厨房传达了爱德华需要缩减就餐时间的意思。理由用简单的“需要休息”搪塞了过去,阿尔方斯也没多问,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方案。

烧烤、蔬菜被合并成了烤蔬菜,主要用的是欧防风、球芽甘蓝、豌豆、红萝卜、红花菜豆、花椰菜做材料。简单烤熟之后,淋上肉汁,再用切达起司酱做搭配。

点心中去掉了鹅肝酱蛋奶酥的咸点,改用鱼子酱冰甜瓜,然后是香草奶油沙拉和羊肝菌舒芙蕾组成的两道甜品,最后用冰冻奶酪和焦糖橘子作收尾。

“这橘子可是太阳王最喜欢的甜点。”

阿尔方斯亲自把新鲜的橘子放入大家的餐盘中,然后端来一锅滚烫的焦糖,用小勺浇在橘子上,整张餐桌都在不断发出滋滋的响声:“焦糖里混入了百里香、月桂、橄榄等香料,等焦糖开始冷却硬化,就是食用的最佳时机......”

美味的甜品也没有挽回他们的兴致,晚宴在开场两个多小时候草草结束。

送走了卡维,站在门口的爱德华忍不住叹了口气,对着身边的书记官问道:“是不是我刚才太心急了?”

书记官欲言又止,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确实有些,但也怪不得大使,谁知道那位艾丁森医生会突然跳出来呢,真是毫无为官的经验。”

“他之前不是和卡维医生吵了一架么,把他赶走?”

“谁知道呢,奥地利人既保守又古怪,没人摸得清他们的想法。”书记官不愿再提这件事,笑呵呵地说道,“爱德华先生,我看这也算是个不错的机会,要不咱们现在就去?”

“现在......”爱德华还是想先办完正事,“那封给维尔佩奥医生的信还没写完呢。”

“信不急。”书记官解释道,“现在卡维没有去法国的可能,那这封信就只能是对之后外科交流的简单探讨而已。”

话说得倒是不假,只不过爱德华总觉得自己在被人牵着鼻子走:“我看你怎么比我还兴奋?”

“这不忍不住了嘛.....嘿嘿。”书记官又开始炫耀起了自己的办事能力,“只需要去霍因茨街接上人,然后再往北走上一段路就能到上次那家小旅馆。”

“那儿虽然不大,但却很干净。”

爱德华嘴里还残留着橘子甜脆多汁的口感,脑子里却早已塞满了女人的香水味和上一次快活时的片段。

常年身在国外,工作内容又是国家间的关系和交流,他急需释放自己的压力:“行,既然晚宴结束得早,那就听你一次,早去早回吧。”

......

离开大使馆的马车有两辆。

因为方向不同,一辆载着卡维和阿尔方斯,往西,而另一辆则是艾丁森和外交大臣卡尔,往北。

卡尔和艾丁森是老相识了,要不是后者一心从医,现在少说也能在国王帐下谋个不错的差事。这次的军医处处长就是从医转政的契机,因为不管是其他人还是艾丁森本人都觉得他在医学方面成不了大气候。

“老兄还是太激动了,不过是个年轻医生而已。”卡尔抽了口烟,看向窗外的街区,说道,“而且就算他真的有心要这么做,有的是人反对,怎么也轮不到你上前出头。”

“你不懂。”艾丁森的医术不怎么样,但却很会看人,“以我对卡维的了解,这家伙说不定真敢去巴黎。”

“不会吧。”卡尔有些惊讶,“他的工作和爵位可都在维也纳。”

“一个如此有能力的年轻外科医生,手里有绝活,还愁工作?”艾丁森笑着说道,“至于爵位,以他现如今的身价,去巴黎买个男爵也只是时间问题。说到底,他满嘴科学技术,就是没有对帝国效劳的忠心!”

“可他还是应召进部队了。”

“被逼的。”

“听说还捐了不少药品呢?”

“呵呵,你是指捐一成卖九成么?”艾丁森说道,“以他的身份就不该搅和进药品收购里。”

“经你这么一说,似乎也有点道理。”卡尔吐了两口烟圈,继续说道,“可我还是那句话,不管怎么说,最后出面反对的都不该是你。”

“卡维这人的行动能力太强了,尹格纳茨、瓦特曼、莫拉索、拉斯洛,甚至皇帝陛下都是他往上攀爬的助力,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扎实。”

“所以说有的是人反对,你去摸这个烫手山芋干嘛?”卡尔有些动气,“对方好歹是拿三的代表,要是这事儿影响到了法奥关系,日后怎么解决?”

“好了好了,我在反省了。”

艾丁森也知道这事儿自己做得有些出挑,完全可以等卡维表明态度之后再开口。或者还可以做得更绝一些,就是死活不开口,埋头吃大餐就行。

他明知怎么做更合规更靠谱,但就是没忍住。

大半个月前和卡维吵架只是为了争一口气,实在是说得过分了,竟然把麻醉死人的原因归结于医生的无知,快和当初塞麦尔维斯的措辞不分伯仲了。

但吵归吵,艾丁森并没有否认卡维的能力,相反,就是因为近距离见识过他的手术,艾丁森才会如此嫉妒。

因为卡维手里有着他一直以来最欠缺的东西,天赋。

有了嫉妒,他才会选择把卡维送去担架队。反正不是真正的一线,基本能活着回来,至于是少胳膊少腿就看造化了。

但从现如今的事态来看,艾丁森的确做得太过火,容易逼出些逆反心理。尤其在爱德华已经抛出了大量香饵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

另一边,卡维和阿尔方斯同车,走的是通往罗什舒亚特餐厅的小路。

两人多日不见,再次见面聊得最多的除了手术切口和日常生活习惯外,还是那位失去了踪影的德国男爵。虽然阿尔方斯嘴上一直说自己放下了,心态很平和,但从他的语气和神态,卡维还是能感受到一丝失望。

“说不定已经被人解决掉了。”卡维眼前浮现出了米克的身影,“这种家伙活不长的。”

“算了。”阿尔方斯转换了心情,还是想多聊聊今晚的菜品,“我可是累坏了,爱德华先生要得急,一桌子菜都是从四点多才开始准备的,怎么样,还不错吧?”

卡维对生活没多大追求,食物即使再美味对他来说也只是可口而已,没办法感受到太大的刺激,只能敷衍地点头说道:“不错不错。”

“也不知道餐厅怎么样了”阿尔方斯难免担忧了起来,“哈吉斯可不好做啊。”

“哈吉斯?”

“一种英国的餐点,本来晚宴要是放在餐厅里的话,我还想把它当做咸点搬上餐桌。”阿尔方斯解释道,“味道相当浓烈,肯定能让他们记住这种食物。”

好家伙,给吃惯法国大餐的外交大使上英国食物......

卡维对食物没兴趣,阿尔方斯却是越说越起劲:

“那东西得把羊的肠子、燕麦粥、切块洋葱和从腰子上刮下的脂肪一起塞进牛的胃里,简单缝好胃囊下锅煮到变硬。然后捞出切成薄片,淋上威士忌,最后搭配上准备好的萝卜洋芋泥,一定非常美味。”

“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要不是费尔南先生手术成功,又重新开始工作,我都不知道去哪儿找那么好的羊肠羊腰和牛胃呢。”

提起费尔南,卡维想到了自己要做的肾上腺素。这些天一直都泡在解剖室里想着手术的事儿,倒是把这个东西落下了:“我还让他多休息几天,怎么那么快就复工了。”

“估计是为了赚钱吧,现在屠户不好做啊,以前他合作的大型养殖场都开始自己跑零售生意了。而且......”阿尔方斯看了眼窗外,欲言又止,“唉,他也是真的倒霉”

“而且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老婆好像回匈牙利老家了。”

事情发展得很突然,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想想费尔南的病史一切就很好解释了。

先是膀胱结石,然后出现双侧乳腺增生,gao丸胀痛,紧接着发现了肝脏问题,最后确定为gao丸癌。从诊断到治疗,甚至现如今术后康复,费尔南的小东西肯定会失去原来该有的作用。

当然一切都是卡维的猜测,也有可能两人本来就不合,或者别的原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卡维只是主刀医生没办法也不可能去多管闲事,能做的大概只有多买点腰子吧:“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去看看他吧,正好帮忙换个药,再买点东西。”

马车在餐厅门前放下了阿尔方斯,然后一头扎进阴暗的街道,直向市立总医院飞奔而去。

尸体已经就位,卡维需要为老元帅立刻投入工作。

相比乳腺切除和重塑,骨关节的手术还是找尹格纳茨更靠谱,剩下的助手得是经常处理骨折外伤的赫曼以及有着不错手术能力的达米尔冈。

从手术切口入路到内部结构分层,卡维需要逐一找出手术重点。而在最后的手术位置椎间盘,卡维又需要为老元帅挑选合适的手术方式,究竟是切除椎板,还是将关节突部分切除。

而在术后,他还需要考虑做了切除术后的椎体稳定性和一系列帮助恢复肌肉力量的训练。

毕竟手术目的是让老元帅能重新获得日常生活的自理能力,而不是把他从一个深渊推入另一个深渊。

解剖在四人的努力下,从晚上十点一直进行到了半夜两点。达米尔冈和赫曼因为第二天还有手术就先行休息了,而卡维和尹格纳茨几乎没怎么停,直到早上七点才打开解剖室的大门。

确切来说,这扇门并不是他们打开的。

两人体力充沛,又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如果没人提醒,他们说不定还得继续往下研究。

真正打开解剖室大门的是维特探长,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向卡维:“你昨晚几点离开的大使馆?”

“九点多吧。”

“然后就回医院了?”

“嗯。”

“......”

“怎么了?”

“爱德华大使失踪了!”

170.霍因茨街上的女人 5月5日,朱斯蒂娜手术已经过去了整整六个小时,在法国驻奥地利大使馆门前,爱德华送走了今晚宴会的几位贵宾后,折回自己房间换起了衣服。

他去掉了许多不必要的饰品,比如领结、手杖、高级丝质手绢和上档次的高帽,衣服被换成了和普通民众类似的外衣衬衫组合,裤子也没刚才穿得那么亮眼,只选了条地摊上买来的旧款马裤和一双二手短靴。

反正原则只有一个,一切从简,这样才能掩人耳目。

书记官也做了些改变,让两人从上下级关系变成了街上常见的普通朋友。他们偷偷摸摸地从后门走出大使馆,并没有急着叫车,而是往南边又走了一个半街区,这才上了一辆马车向东南方向驶去。

目标正是最着名的霍因茨大街。

晚上的霍因茨街漆黑一片,偶有的灯光也在为各类暴力与感官刺激服务。如果说打架是灌满酒精后交流的主要手段,那女人就是促成这种交流的重要催化剂,再加上各种嗨翻天的左料,让这条街道充满了别样的吸引力。

而到了白天,幽暗散去,那些夜晚闭门不出的生意人重新走上街头,扯开喉咙的叫卖声开始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

这里没有戒指路的高雅,更谈不上被所谓的法律和警察保护,有的只是不遗余力生存下去的心机和勇气。

说实话,以两人身上可能携带的财物,维特有理由相信爱德华和他亲密的书记官很有可能已经被人宰了。至于尸体,往北不远就是多瑙河,春季冰雪消融,两人一旦入水很快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冲到下游。

这在霍因茨街是再寻常不过的善后手法,平时没法管也没人管。

只是现在因为受害对象变了,警局的态度也得跟着变。

维特大清早被大使馆的两名报桉人吵醒,开口就说找不到爱德华大使和普拉蒙书记官,还直接抬升到了zheng治外交层面。问了晚上两人去了哪里,他们只说请人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宴,然后就没然后了,接下去的所有提问都是一问三不知。

直到维特说要带人彻底检查大使馆,他们才隐约透露出一条线索:霍因茨街上的女人。

外交大使也是男人,也有需求,跑去霍因茨街更不算犯法。可既然去了,就得承担去的风险,那地方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地痞流氓可不懂什么大使和书记官,他们的眼里只有钱。

维特没睡醒,但思路还算清晰。

人失踪了,警察要找的就是最后见到他们的人,从时间上看就是那顿晚宴。不巧的是两位报桉人因为身份原因,只知道来的是谁,但都没有参加。

拿到名单后,维特找不到阿尔方斯只能先锁定卡维,他派人去了霍因茨街打探消息,自己先一步去市立总医院询问情况。

谁让除了罗什舒亚特餐厅外,市立总医院离警局最近呢。

然而事实上,吃晚宴的众人都是一起上车离开的大使馆,时间上卡维有医院众人作证,阿尔方斯也有自己餐厅的伙计,而另一边的艾丁森和卡尔就更没可能折返回去了。

维特走在霍因茨街上,不明白卡维的意思:“为什么?你那么肯定?”

“偷偷跑回去只有两个原因,一起去嗨皮,或者报复。其实艾丁森老师和爱德华大使只是小矛盾,既不可能继续玩下去也没达到报复的程度,何况他身边还坐着一位卡尔大臣呢。”

卡维边解释边看着周围:“早上这儿可真够乱的。”

“毕竟周围住满了人,小贩都得往这儿挤。”

“可不只是挤吧......”

忽然卡维和维特几乎同时绷紧腰腿肌肉,紧急停脚,随着半空响起哗啦啦的液体倾倒声,街上众人纷纷大踏步后退。顷刻间尖叫四起,诅咒辱骂也跟着一起共同指向楼上那处住户。

骂声随着扬起的灰尘和臭气被推向顶峰,几个被淋了一身屎尿的倒霉蛋气不过,抄起身边的家伙就破门而入。

很快,维特的面前就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拳脚显然是不够的,随身携带的指虎、棍棒和匕首才是主力。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维特拉着卡维往后街走去,“别惊讶,这里只要没动枪,我们就会当做没看见。甚至有时候我们还会鼓励他们这么做,为我们分担掉了不少工作。”

“额......”

事实上,这出闹剧眨眼功夫就被人摆平,激起的波澜甚至都比不上小贩竞相叫卖和马车司机抢道时的咒骂声。如此美丽高雅的维也纳,估计只有霍因茨街区才会有如此中世纪的画风了。

......

前来探风的两位巡警非常准时,维特和卡维在碰头地点待了十多分钟就等来了两人的消息。

“马车就是从霍因茨街由南向北离开的?”

“嗯......应该是。”

维特有些生气:“什么叫应该是?”

“晚上灯光太暗了,看不清。”巡警也没办法,找人向来是他们的难题,“而且都离得远,只能勉强辨认出那位书记官的模样。高高瘦瘦的,披着一头长卷发,穿着很体面的衣服,出手很阔绰。”

“他们去的是哪一家?”维特看着街角内的暗巷问道。

“进去右拐8号。”

维特点点头,又吩咐道:“这事儿得尽快往上报。”

“好,我这就回去见局长。”

“确实得去找局长,至少要让他知道这件事。但还不够,时间紧急,你们俩分开行动。”维特说道,“你们一个回警局,找完局长就去罗什舒亚特餐厅找阿尔方斯主厨问话。另一个直接去找卡尔大臣,或者直接跑军政处说明情况。”

维特的处置非常得当,至少在态度上,维也纳警局摆正了位置。至于两位是否已经遇害,或者只是玩累了在睡觉,那就交给上面的领导做决定吧。

巡警走后,维特就想带着卡维进巷子。

“我又不是警察,我去那地方干嘛?”卡维摇摇头。

维特不解:“那你跟来干嘛?”

“我是准备去前面的牛脚街。”卡维指向不远处的路口,“我病人的店就开在那里。”

维特没再多话,只是叹了口气就转身一头扎进了暗巷。

......

19世纪的肉食加工还处在原始与现代的过渡期,城外的大型养殖场已初具规模,而城市内仍然是屠宰场的零售帝国。两者既是合作关系,同时也在互相争夺着地盘。

费尔南就是牛脚街上非常有名的屠户,经营着自己的屠宰场,为许多商户提供最新鲜的肉食。

每逢周末就是屠宰场大量进货的时候,卡维人还没到,耳朵却已经听到牲畜们激动的叫声。然而当他真正把脚踩上牛脚街街头,才能真正体会到这里有多么脏。

脚下是松软的烂泥地,突然因为常年遍布牲畜的鲜血凝块,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到处都充斥着脂肪腐肉和血腥气混合在一起的奇怪臭味。

如果走路不小心遇到一些赶路的马车,溅起的泥巴能把一天的好心情全部败光。

卡维就这样边走边问,找到了费尔南的肉店。

“老板?老板不在。”一位年轻人穿着黑色皮裙,熟练地提起一条羊腿,抬起砍刀啪啪啪斩成数段,“昨天中午来了趟,给几个餐厅老客户送完货后就回家了。”

“他平时一般几点来?”卡维不停用手甩着周围嗡嗡的苍蝇,“我想见见他。”

“这我不知道。”年轻人只管卖肉,“自从当初做了个碎石的手术之后,老板就不怎么来店了。具体什么时候来也没准,不过他会时不时来查账,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

“有他的地址么?”周围环境都在卡维的眼里,这种条件,切口想长好非常不容易,“我就是他的手术医生。”

年轻人愣了愣,上下打量了卡维两眼,似乎从没见过为了上门看病来这种鬼地方的医生:“自从老板娘走了之后,他就把原先的房子卖了,搬回店里住。只不过最近都见不到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卡维有些失望,这趟算是白来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年轻人卖力地切着肉块,“没了的话就别耽误我做生意。”

“没了。”卡维看着肉摊上摆出来的东西,忽然说道,“不过走之前我想买点东西。”

年轻人刚要下逐客令,抬起在半空中的砍刀忽然刹了车:“买东西?你要买肉么?这儿是全维也纳最好的牛羊肉,猪肉虽然少,但也都是精品。我们还负责代处理鸡鸭肉,不论是切片切块剁碎都......”

“我要买点腰子。”卡维对肉没兴趣,“刚切下来的新鲜腰子。”

“腰子???”

......

另一边的维特转进巷子没多久就到了目的地,轻轻敲开了房门。

以他的工作经验,这一片绝大多数暗馆子都得卖他几份面子。然而或许是新来的缘故,门刚开里面就骂骂咧咧地探出两条手臂,把维特推出了好几米远。

“大清早的,不接客!”

“我是维特,找你们老板娘。”维特见他满脸凶相,想到自己要办的棘手桉子,还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让克来尔出来吧,我就在这儿等她。”

“什么维特卡特的,不认识,还想让老板娘出来......”

看门那人探出脑袋四处望了两眼,刚想关门,谁知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头,脖子撞在门边上,疼得倒在维特身上:“哪儿来的愣头青,怎么到现在都搞不清楚状况。”

维特把他肥硕的身体丢进门内,还不忘抽身看了眼门口的号牌,确认是八号无误后,这才走进屋关上了房门。

看门的不懂事,身为老板的克来尔自然得出来道歉解释。只是忙了一晚,她身上还穿着松垮垮的睡衣,头发乱哄哄地披在肩上,精神相当疲倦:“维特探长,消消气,只是个新来的而已。”

“这是天大的大事,而且我俩手下刚来问过话,你们能不能收敛点?”

“啊哟我的探长大人,这破地方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怎么收敛啊?再说了,他们俩穿着警服,你又没穿。”克来尔给自己点了支烟,靠在柜台旁摇出了半瓶葡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探长要不要来点?”

“不用了。”维特问道,“昨晚上那两人就是到你这儿叫的小姐吧?”

“对,就是爱德华大使和他随行的书记官。”克来尔直接说了实情,“特意提前打了招呼,叫了我们这儿的......嘶......那俩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阿兰莎和蕾妮。”身边正在记账的男人插了句嘴。

“哦,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克来尔有些高兴,但又有些失落,“阿兰莎和蕾妮,又温柔又体贴,身材也好,两个多好的姑娘啊。一晚上就为我赚了整整300克朗,可......唉......可太阳刚出来,人就这么没了。”

人名对上了,身份也对上了,甚至本来不怎么重要的姑娘的名字也有了。

按照询问得来的马车路线,爱德华在霍因茨街接了姑娘后,就会沿着多瑙河向北到一家不知名的小旅馆快活。如果老板娘所说没错的话,下一站就得去这家旅馆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旅馆?就是原本他们准备去的旅馆吧?”克来尔打了个哈欠,苦笑了两声,说道,“不用去了,那儿也是我开的,天还没亮那儿的店长就找到了我。”

“找你?”

“是啊,说好的法国大客户没露面,不就得过来找我么。”克来尔吐了口烟雾,“要不然法国大使馆怎么会知道自己大使失踪了。”

171.给它们开开荤 19世纪的刑侦能力完全没法和现代相比,维特空有冲劲却对爱德华的失踪无从下手。

克来尔在店里把阿兰莎和蕾妮交到了爱德华手里,人上车走了,可作为终点的小旅馆并没有见到人。

要是换了别的地方,维特会首先质疑对方有没有坑瞒自己的可能性。但认识克来尔那么久,维特很清楚她的为人,这女人不会为了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去和钱过不去。

对方是法国大使,挥金如土,只要乖乖抱好大腿就能躺着赚钱,没必要把事情搞砸。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那两位姑娘,因为比起克来尔,她们更需要钱。

现在一通询问下来也没发现什么违和的地方,维特意识到问题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爱德华似乎还没开始嫖就已经失联了。

寻人的地方从暗巷馆子和旅店,转移到了马路和交通工具上,要寻找的对象也从老板娘克来尔换成了手握马鞭的不知名车夫。

“车夫......”

维特站在霍因茨街头,看着面前碾着烂泥的马车,陷入沉思。

除了驾车的车夫不一样,走在街上的马车几乎看不出太大的区别,怎么才能找到昨晚上带爱德华和书记官一起来这儿的马车呢?

他给自己点了根烟,抬头望着慢慢飘散开的烟雾,好好理了理头绪。

马车车夫他倒是认识几个,但一部分是警局专用的,另一部分则是在警局周围晃荡做着固定的生意。

私人出租马车的收费模式就决定了短途肯定比长途要赚钱,所以大多数车夫都会停在短途生意火爆的那些区域,做着自己的短途路线。比如医院周围有专门做医生病人生意的,警局周围就做着嫌疑人和警察生意,餐厅周围是食客和厨师。

可霍因茨街不像其他地方,这儿太乱了,天知道上车的会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等等。

维特想到这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既然霍因茨街上没固定车夫,那送爱德华来这儿的马车平时就应该在大使馆周围转悠......

好像也不对。

要是一直在大使馆周围转悠,没可能认不出来爱德华的样子。就算爱德华平时一直坐的官车,身边的书记官也得坐私人租赁马车才对。

如果是我,我就不会在大使馆周围上车。

维特开始转换身份,把自己当成了类似爱德华这样想要偷偷摸摸的大人物。

拿三皇帝的个人代表,好坏暂且不论,人至少不能太蠢。我能想到的他肯定能想到,应该不在大使馆周围......一个高官厚禄的贵族,走太远不现实,范围应该就在周边的两三个街区才对。

想到这儿,维特丢掉了嘴里叼着的小半截烟头,一脚踩灭。

虽然有了大致范围,但他脑子还是有点乱。这毕竟只是猜测,而且周边两三个街区的范围就已经很大了,靠他一个人肯定没办法查。

思来想去,维特最后还是叫了辆马车,先把昨晚上这段路走一遍,确定下桉发地点再说。

“去塞西尔街14号。”

“好嘞,您坐稳了。”

穿过霍因茨街,左转进入斯蒂芬广场,然后再进入繁荣的格拉本购物街。看完鳞次栉比的小商品市场,就能进入沿河而行的汉德尔滨湖路。

顺着多瑙河一路往北,塞西尔街就在大桥边。

“先生,您的目的地到了,70赫勒,谢谢。”

车夫停下了马车,准备弯腰收钱,没曾想维特并没有要给钱的意思:“我不下车,先掉头回去。”

“嗯?”

维特眼睛盯着窗外,慢慢拉高了嗓门:“我说掉头,再回刚才上车的霍因茨街,这回走慢点别急。”

车夫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人,又不接人也不下车办事,就算真想出来散心也没必要挑这条路,就一条河,有什么好多看的。他心里纳闷的同时,也多了份警惕:“先生,您要是这么坐可就是计时收费了。”

“嗯,我知道。”

维特从兜里掏了张5克朗的钞票,递了出去:“够了么?”

“够了够了,您可真康慨!”见到钱,车夫马上来了精神,“这都够你逛完小半个维也纳了。”

“最多再跑两圈我就下车,不用逛那么久。”维特送上了钞票,问道,“不过钱不是白拿的,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您请问。”

“昨晚9点,你在哪儿?”维特问道。

“在家里。”

“家里?”

“是啊。白天拉客,晚上自然得在家休息才行。”车夫说道。

“原来是这样......”维特若有所思,“先掉头回去吧。”

“是,先生。”

维也纳自从扩建之后,街上出现了不少车夫,想上车就碰到昨晚那位车夫显然是不可能的。询问过后他也发现,车夫与车夫之间其实没太多联系,马车属于租赁公司,他们有的反而是竞争关系。

桉件事关大使馆,对维特来说很棘手,对警局局长就更是如此了。

就在维特在多瑙河边来回“闲逛”的时候,维也纳警察局直接炸开了锅。平日里的工作全部暂停,所有人包括巡警、警长、副局长,甚至在解剖室悠闲喝茶的穆齐尔,都得上街去找人。

法奥之间本来关系就微妙,拿皇派来的还是最高规格的大使【1】。

现在大使丢了......

这说出去丢的不止是法国人的脸,也丢奥地利人的脸。全欧洲最古老、最文明、军力和首都警备力量都能排在世界前五的超级帝国,竟然连位大使都保护不住。

“简直离谱!

!”局长气得直拍桌子,“这法国老乖乖地待在大使馆里,怎么就丢了???”

底下人不敢言语。

“德里奥呢?”

“应该还在查元帅那桩桉子。”

局长叹了口气,又看了眼众人:“那维特呢?关键时刻他怎么也不在局里???”

“一早就被大使馆的人叫走了,现在应该还在霍因茨街上找人吧。”那位刚回警局的巡警说道,“我们问了大使馆里的人,暂时把目标锁定在一家暗娼馆。”

“都锁定了,你们不拿人?”

“我们之前上下都搜过了,没找到人。”

局长憋着口气,看了眼挂钟:“一早上就去了,现在都十点了!

!还没找到?没找到人他就不能回来说一声么?怎么连个消息都没有???”

众人:“......”

“你们也都别愣着了,赶紧出去找!”

一想到接下去要面对的是外交部、首相甚至是皇帝陛下的质询,局长就浑身不舒服。他心里很不爽,最近确实乱七八糟的事儿太多了,对属下发脾气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但好在他脑子还算清醒。

“所有人暂时分成三组,一组五个人,去大使馆,给我前前后后全找一遍,同时也看看使馆里有没有其他线索。二组也是五个人,去德里奥常去的那几个地方把他给我找回来,就算元帅那儿子真死了也比不上法国大使。

剩下的人全是三组,统统给我去霍因茨街挨家挨户地找,要是看到维特就把他也......算了,也别叫回来了,就待在那儿找人吧。”

“是!”

“给你们一下午时间,要是找不到爱德华大使,就把有关人等全部带回来,我们总得给法国大使馆一个交待,明白了么?”

“明白!”

紧张的气氛从早上报桉开始就在警局弥漫开,随着消息渐渐传人霍夫堡皇宫,与外交相关的所有人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法奥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只影响着彼此,还影响着隔壁的普鲁士和周边其他国家。联想起元帅儿子阿尔伯特的遭遇,很多人都觉得是普鲁士在背后捣鬼。

但在桉子还没破之前,这只会被当成某种逃避责任的借口。

“当初要在大使馆周围派些警备力量的提议就是爱德华自己否决掉的,现在就是咎由自取。”理查德首相向来不待见法国人,对爱德华自然也没好印象,“不过要真是普鲁士干的,结果反倒对我们有利。”

“法国人可不会这么想。”弗朗茨推测着爱德华可能的结局,在脑子里一一想着对策,“而且最糟糕的还不止这些,怕就怕主意是普鲁士人出的,可执行人却是奥地利人。”

“听那位巡警说,他就是玩女人出的事。”

“原因其实不重要,关键得看到人!”弗朗茨说道,“只要人活着,一切都还有转机。可要是人死了,那之前所有的外交果实都会成为泡影。”

“现在怎么办?”

“看来得做点大动作了。”弗朗茨看着手里的文件,想到了一个人,“找你的人去天堂图书馆,把卡里克少将叫来。”【2】

......

警局和霍夫堡皇宫的紧张氛围被政客们很好地保护在自己周围,并没有继续向外扩散,普通民众还是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对于维也纳大学的教师和学生而言,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教书、学习和做研究。

卡维也是小市民出身,没有大国外交层面的概念,对法国大使失踪很震惊,但也只是震惊而已。

事关法奥两国关系的大事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办,自己没功夫操这份闲心。等震惊完,该干嘛还得干嘛,他心里想的终究还是自己的工作。

没见到费尔南很令人失望,卡维提着整整一袋腰子无奈地离开了牛脚街,转身上了马车来到大学。

从大门口到地下实验室,卡维匆匆地走了一路,沾满了斑驳血迹的袋子就跟着滴了一路的血水。要不是进的医学院院区,恐怕已经引来大片围观了。

自从免修了几门大课后,卡维来医学院的主要目的就是实验。

实验室里空荡荡的,只有萨瓦林还伏在桌边工作着。

之前的微生物实验已经告一段落,数据和结论被他写成了一份厚厚的报告正准备抽空交给卡维。见他自己来了,萨瓦林倒也省得跑这一趟了。

他手里捧着一只田鼠,看着袋子,满脸错愕:“你手里是什么?”

“刚买的新鲜腰子。”

“你拿那么多腰子过来干嘛?”萨瓦林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又是要闹哪出啊?”

卡维扫了眼实验室:“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

“马蒂克是学生,又不像你,他还得上课的!”萨瓦林把田鼠放回了笼子,埋下身子写起了它的生理结构变化,“反正就是些实验观察而已,我一个人慢慢做就行。”

“那科赫呢?”

“微生物的实验做得差不多了,上的又是化学课,所以他去旁听了。”

“都快毕业了还旁听一年级的化学课?”卡维吐槽了一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在尸体上忙了一整晚确实太累了:“既然你那么闲,就先帮我个忙。”

“要干嘛?”

卡维从橱柜里拿了个金属盆,把买来的腰子一股脑全倒了进去:“帮我把它们都给搅碎了。”

“......”

萨瓦林已经在卡维手里工作了两个月,吃住基本都在医学院里。平时就是宿舍实验室两头跑,生活异常单调,工作作息也和996大厂一样。

说实话,这个时长已经好过了几乎90%的工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算得上是种福报,但他还是觉得不自在。

他也想过要找卡维抱怨,但考虑到给的报酬就一直拖着。毕竟这儿的工作和小动物有关,陪着田鼠能赚原先五倍的收入,肯定比在医院受人排挤要好。

可今天的任务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我好歹是医学院毕业的博士,算不上科学家也是个科研技术人员吧,不是屠夫!”

“这也是科研啊。”卡维难得走向田鼠笼子,弯下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你不是一直都说我为了医学发展在虐待它们么?”

萨瓦林轻哼了声:“实验可比虐待还惨。”

“行吧,随你怎么说。”卡维逗弄着一头刚出生没多久的鼠仔,继续说道,“你把这些腰子搅碎、搅烂、搅成肉泥,然后慢慢地把碎渣子一口口喂给它们吃。”

“???”

”我今天要给它们开开荤。“

172.幸运的托雷 卡维远没有他自己说得那么仁慈,但说要给它们开荤也是事实。因为桌上满满一袋腰子中,真正有用的部分只是上面连带着类似脂肪一样的组织,腰子本身对他来说反而是累赘。

腰子也就是肾,因为很难去除它的气味,在大多数欧洲地区都没销路,基本就是被直接废弃的东西【1】。

所以在屠宰牛羊的时候,屠户会连带着输尿管、膀胱的整套泌尿系统器官一起切下扔掉。卡维不仅给了钱,还帮忙处理了这些没用的东西,算是一举两得。

前提是要保证肾脏上方那块组织完好无损。

如果说承担了抗生素、局部止痛、染色示踪三大方面的亚甲基蓝,是能摸一摸现代外科门槛的神药。

那这块包含了糖皮质激素、盐皮质激素和儿茶酚胺的肾上腺,则是能极大拓宽外科手术受众人数,将外伤急救眼中的“只能等死”真正推入了“还可以救一救”范畴的另一种神药。

当然,现在它离神药还差了一大步——提取。

因为无需顾虑周围血管,肾上腺的剥离进行得非常轻松,就算毫无外科手术基础的萨瓦林也能轻松完成。卡维看着他快速处理肾上腺的动作,很是欣慰:“现在你已经学会了怎么切除肾上腺,让我们更进一步吧。”

萨瓦林似乎又体验到了医学院没能动手过的解剖,没有意识到前方正有一个大坑在等着自己,“更进一步?什么意思?”

“咱们来切活的肾上腺。”

“嗯???”

卡维转身看向身后的笼子,同时视线也从桌上那摊子肾上腺移开:“为了研究肾上腺在生理学上的具体功能,检验肾上腺对生命活动的重要性,我们需要切除某只田鼠的双侧肾上腺。”

萨瓦林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在发生变化:“为什么?为什么要切肾上腺???”

“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是为了......”

卡维又准备把刚才那段话重复一次,萨瓦林连忙打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意思是研究肾上腺素,为什么一定要把肾上腺切掉?”

“那不然怎么研究?”

“你,你可以......”

萨瓦林确实找不到什么好办法,因为在什么都没有的19世纪,切掉腺体本身就是研究腺体功能的唯一办法。其实就算到了21世纪,切除腺体也是直观感受腺体功能的最好办法。

“东西只有失去之后才能知道它的珍贵。”卡维可不管那么许多,已经走到笼子边挑起了手术对象,“母鼠要承担生育责任,这次就选公鼠吧。”

“你别急,让我再想想......”

“选谁呢?马克?里瓦尔多?托雷?还是......”

“你等等!

!”

“怎么了?”卡维手已经搭在了笼栓上,“我忙了一晚上,快点搞定还得回去补觉呢。”

“手术太痛苦了,这比人道处理还要折磨。”萨瓦林急了,“肯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再让我再想一想。”

连夜解剖尸体让卡维耗去了不少精力,春天的阳光让疲倦感慢慢爬上肩头,卡维连着打了两个哈欠,懒得和他再废话:“实验室我做主,这是之前合作合同上签好的,请萨瓦林先生一定遵守。”

说罢他就戴上防咬厚布手套,从笼子里抓了只田鼠出来:“就你了,托雷。”

在这儿工作了那么久,萨瓦林早就不是之前的萨瓦林了,看着这群田鼠虽然也有感情,但现在也远谈不上多悲伤。他想争一争的除了田鼠们的生存权之外,还有一份应该属于自己的主导权。

萨瓦林沉住了气,取出做动物解剖的硬木板、烧杯、酒精灯、台秤、乙醚、酒精和一些存放在这里的解剖工具:“为什么一定要研究肾上腺素呢?”

是啊,为什么呢?

卡维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想到了个理由:“昨晚上的梦里,我发现全身的精华都汇集在了肾上腺里,所以就这么做了。”

“你昨晚上不是通宵解剖尸体么?”

“哦,那就是前天晚上。”

卡维将托雷放进了倒扣的大烧杯中,往里塞了一团浸有乙醚的纱布条。待它麻醉后,用绳子把四肢固定在了硬木板四角的小凸起上:“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术,以及手术后的观察。”

“只是切掉肾上腺而已,又不是其他重要脏器。”萨瓦林也和其他医生一样,没把这个小腺体放在眼里,“我担心的是它能不能熬过手术。”

“重不重要等手术完了慢慢观察就知道了,至于手术,请别质疑我的外科能力。”

卡维按照流程,做起了剃毛备皮和消毒工作:“这不是人,只是一条腹部纵切口,死不了的。”

萨瓦林知道他手术了得,也没再反驳下去。他本想回避手术,去处理那些剥离下的肾上腺素,谁曾想卡维却把他拉到了实验桌边:“你得给我当助手。”

憋屈了那么久,萨瓦林终于找到了回击的点:“这手术也要助手?”

“确实不需要,但我得保证你能学会。”卡维点着了酒精灯,让他把生理盐水烧温热,说道,“因为实验不只需要一只田鼠,为了保证实验的足够客观性,还得准备起码10只类似的田鼠。我没那么多时间泡在这儿,工作只能你和他们俩来完成。”

“切了一个还不够?”

“万一是慢性失血呢?万一是肠子漏了呢?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因为手术损伤造成的死亡?”

卡维似乎早已看穿了实验的结局,接受双肾上腺切除的田鼠肯定逃不过死亡的命运。但这对萨瓦林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哪儿有人靠着做梦就明确实验结论的。

“算了,别想那么多。”卡维用有齿镊子夹住皮肤,手术刀在中线开腹,快速分离肌层进入腹腔,“如果不想让它术后切口感染溃烂的话,就快去消毒洗手,然后准备好生理盐水。”

因为肾脏和肾上腺的解剖位置靠后,打开腹腔需要把肠管拉出切口才能暴露肾脏,所以手术中需要不断像肠管滴加温生理盐水保持肠管的湿润。

比起人的腹腔内脏,田鼠的内脏显然要好处理得多,这也是为什么卡维愿意把手术交给萨瓦林去做的原因。

拉出小肠肠管后,他又用夹住盐水纱布团的镊子将降结肠和横结肠推向一侧,充分暴露出了肾脏:“这就是肾上腺,是澹黄色的,看清楚了。我可不希望以后手术中,你把它们双侧肾脏都给切掉。”

“我好歹也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的。”萨瓦林看着肾脏上那一小团组织点点头,“肾脏和肾上腺的解剖学关系还懂。”

“在切除之前,如果周围组织有黏连,可以选择做简单的剥离。”卡维改用了一种最小的组织钳,说道,“这里要注意,不能在用手术刀了,得用这种最小的组织钳,选头部慢慢向上做钝性分离。”

萨瓦林还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观察卡维的手术,不得不说,操作确实非常漂亮,如果不看脸根本猜不出这竟然出自一位年轻人之手。

“东西大概只有3-4mm左右,所以要特别小心。”卡维指着眼前的脂肪组织,“来,用小镊子紧紧夹住肾与肾上腺之间的血管和组织。”

萨瓦林按他的说法照做,看着卡维用见到切掉血管,将肾上腺摘除。

结束了,一侧的肾上腺素切掉了......

萨瓦林看着离开托雷身体的脂肪组织,总觉得心里压抑得说不上话来。他又看向被开膛破肚的托雷,想到它要在接下去漫长的观察过程中承受各种痛苦,萨瓦林心里就不忍。

要不是卡维在场,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它送走。

但卡维对此却没有丝毫反应,看着仍然夹着镊子的萨瓦林说道,“对,做得不错,镊子再夹一会儿。”

“还夹着?”萨瓦林看着站在一旁不再管田鼠的卡维,“那这些离断开的血管怎么办?还没结扎呢。”

“结扎?我拿什么结扎?一团线对人来说没什么,可对田鼠来说就是个庞然大物。”卡维把取下的肾上腺放进了生理盐水中,“田鼠身体里的小血管,只要夹一会儿自己就能止住。”

手术对卡维来说很轻松,但对萨瓦林来说却并非如此。

因为肾脏和肾上腺的解剖学位置关系,以及田鼠的小身体,在摘除肾上腺的时候,组织钳、镊子、手术刀之类的手术器具很容易触碰到旁边的腹主动脉和下腔静脉。

尤其是右侧肾上腺,要比左侧更高,所以也更危险。

“你在手术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这种小动物大血管一旦破裂,别说是你了,就算我在也很难找到破口位置。”卡维依样画葫芦,用了不到半小时时间,就把托雷的双侧肾上腺全部摘除干净么,“手术结束,你来做缝合。”

萨瓦林接过针线,看着睡着一动不动的托雷,忍不住叹了口气:“它们是不是都会死?”

“嗯。”卡维不想骗他,“肾上腺是我们体内非常重要的腺体,没了它们肯定不行。”

“在死前还要经受这些折磨......还得再切十只......”

“与其浪费时间,我们还不如讨论下实验方法。”卡维对他的科研能力有些了解,说道,“你之前做过催产素实验,应该知道,实验有许多不可控的因素,只有尽可能排除掉这些因素,你的实验报告才算正确。”

萨瓦林心如死灰,只是像台生锈的机器一样,笨拙地缝合着托雷的肚子:“那这次的不可控因素是哪些?”

“举个离现在最近,也最正确的例子。”卡维指向还没醒来的托雷,说道,“现在托雷如果出现了意外死亡,这会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萨瓦林停了手里的动作,回头看向卡维,“应该是双侧肾上腺素切掉的后果???”

“这又不是为全身供血的心脏,哪儿有那么快的。”卡维摇摇头,把肾上腺从台秤上拿了下来,重新丢进了生理盐水中,说道,“可能是手术前的酒精有问题,也可能是生理盐水有污染,还有这些手术工具,甚至可能是我手术步骤和操作出现了重大失误。”

“......”

“这些个体化的变量需要第一时间剔除掉,为了避免手术失误对实验本身的客观性产生影响。”卡维大手一挥,“所以说你需要按照刚才的手术模式再切十只田鼠,拿来当做对照,必须由你亲自完成!”

“什么?还要再切十只?”

“别大惊小怪的。”卡维说道,“这次只进腹部,并不会真的把肾上腺素切掉,做做样子而已。”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对照组么?”

“对,你终于开窍了。”

卡维笑着走上前,拦住了想要缝合上最后一针的萨瓦林:“最后一针先别缝了。”

“怎么了?”

“接下去的手术全是你来完成,所以不管对照组还是实验组,都不应该有托雷的影子。”卡维从旁边取来了浸泡在生理盐水中的肾上腺,“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对照实验。”

“那它......”

萨瓦林似乎已经看到了托雷的结局,其实从卡维说了那句“等死”之后,他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身边这位虽然冷血了些,但对医学的悟性和天赋是别人无法比拟的。

但做了那么多实验,他也很清楚,对笼子里这些田鼠来说,能在睡梦中死去也算幸运了。

然而事情的走向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卡维似乎并没有人道处理托雷的意思:“算了,就把它当成给你展示手术过程的素材,还是留着陪陪你吧。肾上腺离开身体没多久,咱们把它再重新‘种’回去。”

173.天使与恶魔 肾上腺作为腹腔内的重要脏器,也和别的器官一样,会出现各种病变。

出现器质性病变并有进一步恶化甚至癌变的可能,或者病变本身已经影响身体激素水平且内科治疗效果有限时,现代外科就会进行干预,最常见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切除已经病变的肾上腺。【1】

但肾上腺担负着维持体液电解质平衡、保持正常血压心率的重要作用,切除尤其是双侧同时切除会带来许多副作用。

所以双侧肾上腺切除术有极其严格的适应症。【2】

一旦接受了肾上腺双侧全切术,术后需要终生服用激素。但单纯服药的补替治疗终究是在机械化地提升激素水平,无法与正常腺体分泌的调控能力相比拟。

最明显的就是调控全身激素的垂体,肾上腺的缺失让垂体分泌的促肾上腺皮质激素(ACTH)难以抑制,长期刺激反而会让垂体发生病变。【3】

这时候维持肾上腺水平就显得非常重要了。

应对脏器缺失,外科的办法一般就是选择移植。但田鼠太小,做肾上腺血管吻合是不可能的,而且卡维是临时做的决定,切除肾上腺时也没保留足够的血管。

所以这里只能做单纯“种植”,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移植。

不过比起用于对冲双肾上腺切除后并发症的种植术,卡维至少不需要处理肾上腺上的病变组织,直接跳过准备阶段,直接就能做。【4】

对于肾上腺组织中仍有可用部分的病人,外科医生找到了一种能够做切除后自体种植的办法。

“麻醉还有一段时间,让他躺一会儿吧。”卡维拿了一块蘸满温热生理盐水的湿纱布盖在托雷的腹部切口上,说道,“我们先把肾上腺周围的脂肪剥离干净,然后......”

这时,马蒂克和科赫似乎走进了进实验大楼。

两人应该对化学课上的一些内容产生了些不同的意见,还没开门,极差的隔音效果就把两人的对话带进了卡维和萨瓦林的耳朵里。

“我承认德国化学能力要比奥地利强许多,但那只停留在了染料研发水平。”马蒂克说道,“但现在奥地利有了亚甲基蓝,在染料研发上已经有了起色。”

科赫似乎并不在意:“我去过那家染料厂,很不幸的是,研发出亚甲基蓝的那位化学家是英国人,是位德国人的学生。而那位德国人叫奥格斯特·威廉·冯·霍夫曼,现在正在柏林大学担任化学教授......”

“我知道,接下去你就要说,霍夫曼的老师也是德国人,叫尤斯图斯·冯·李比希。是提出有机基团理论上了教科书的大老,我肯定认识。”【5】

两人并排推开了实验室大门,马蒂克的反驳还在继续:“但这和亚甲基蓝拥有奥地利化学专利没任何关系。”

“只是其中一种染料而已,又不是......”

话题到此戛然而止,因为两人发现卡维正在实验室里。

“卡维先生!”科赫很激动,“您怎么来了?”

“正好过来做个实验。”卡维看了两人一眼,很快收回了视线,“既然你们来了,就一起过来看看吧,手术不需要你们做,但需要了解下实验目的和内容。”

因为信息封锁的原因,刚结束的伯爵夫人手术在普通民众中的讨论度不足,地位没有剖宫产高。但在医学界内部,这台手术出动了现今奥地利最有名的三位外科医生,做出了好几种创新,震动是空前的。

科赫只是德国一位还没毕业的博士生,经验技术和国籍都不足以让他登上这种舞台,但卡维却还是帮了他。游学时带着如此经历,也能为他将来回国工作铺好道路。

所以这里科赫用了尊称。

卡维倒是没想过那么多,因为在已经有尹格纳茨做主导的情况下,再找其他病理学专家就会显得很尴尬。而在年轻医生中,能做到跟上尹格纳茨病理实验能力的人,也没几个。

大家水平相近,自然是人际关系更重要,卡维就挑了贝格特和科赫。

事实也证明,两人完全有上台做实验的能力。

“我这次要研究的是肾上腺。”卡维开门见山,“解剖学上,肾上腺的位置已经明确了,包括周围组织和血管。现在要研究的是它的功能,也就是它存在于人和动物体内的意义。”

“好大的课题......”

“方法就是切除腺体后观察田鼠的日常生活,这两个就是田鼠身上的肾上腺。”卡维晃着烧杯说道。

“好小的肾上腺......”

两人大致了解了接下去的实验项目,但疑问也跟着产生了:“既然已经切掉了肾上腺,为什么切口还敞开着?”

这么做的主要原因肯定是出在了萨瓦林身上,因为接下去的实验主导不是自己,他得稳住对方的情绪。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没办法好好做成手术,那接下去这间实验室里也不会再有他的位置了。

“好问题!”

“因为我接下去没时间,手术得全靠萨瓦林来完成。”卡维解释道,“为了去掉实验中可能出现的不确定因素,我得把切好的肾上腺再放回去。”

“这还能放回去???”

科赫和马蒂克惊讶无比,就和愣愣地站在一旁的萨瓦林一样。卡维提出的手术操作听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却完完全全超出了三人的理解范畴。

“没什么大不了的。”卡维说道,“确切来说这也不算放回去,而是‘种’回去。”

说完,他掀开了托雷腹部上的湿纱布,对比了下切口下腹肌长度:“在种之前,得先用刀片把肾上腺切成薄片。”

“切开?“

“为什么要切开?”

“切开后还能用?”

外科发展到如今,虽然仍缺少许多药物和技术,但移植的概念早已存在,就和修理钟表一样,把坏了的部件换成新的就能恢复正常运转。

反而像种植这种类似植物培育的概念,显得更为原始。

“这里需要运用一些最基本的外科学和生理学知识。”

卡维就像一位老师,耐心地解答三人的困惑:“首先是生理学,人体内组织需要供给养分,就和我们需要吃饭一样。而在解剖学结构上,这两份肾上腺都失去了血管,而肾上腺周围又有包膜,会阻隔养分摄入。这种情况下,为了让它保持活性,就得把这层阻隔去掉。”

说完,卡维从器械箱子里选了一把最小的手术剪:“还好拉斯洛先生的铸造厂给力,要不然那么小的肾上腺还真不好处理。”

按照人体肾上腺自体种植的要求,离体后的肾上腺需要去除周围脂肪组织,再去除肾上腺腺体内的病变组织,然后用小刀将剩余可用的部分切成1-2mm厚的薄片才行。

现在卡维的条件有限,加上田鼠肾上腺实在太小,只能凑活着处理了。

在显微镜的加持下,他勉强用镊子、剪刀和解剖刀把两块肾上腺切成了7张薄片,然后重新揭开了托雷身上的纱布:“选择皮下肌肉最厚实的部位,用剪刀切去一些肌肉,然后把它们一张张放进去......”

整个过程都在卡维的双手和组织镊的操作下完成,不论是脑洞还是操作精细度都已经超出了三人的想象。

“这真的能成功么?”科赫无法理解,“看着就像在菜园里种土豆一样。”

“是啊,挖开土,把种子埋进去。”马蒂克也同意这个说法,“缝合皮肤就像是在往上面盖土。”

“成不成功还得手术后慢慢观察。”卡维快速缝合上皮肤切口,然后又选用了纱条给伤口做包扎,“都知道田鼠的平均心率吧。”

“一分钟400跳。”

“个体有差异,但总体来说就是这个数字。”

萨瓦林快速松开了托雷的四肢,找了个干净的小笼子给它当成手术后休息的单人病房。卡维脱掉手套,洗了手,然后准备给他们写一段简单的实验流程。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切掉双侧肾上腺会让它们的心率逐渐减慢,所以手术后的观察方向就是日常生活和心率。”

其实他还想算上血压,但人用血压计的设计图纸才刚送去拉斯洛的公司,至今还没做出成品,田鼠用的实在不敢奢望。所以在缺少了一组数据的前提下,卡维希望再加上别的观察项目。

“观察时间为7-14天,饲料里面混入些肾脏碎末增加营养。”卡维简单说了下需要注意的重点,“饮水方面,一部分喝清水,一部分喝生理盐水。先观察......先观察六天吧,主要是体重、进食情况、活动情况、四肢肌肉强度。”

“然后呢?”三人做着记录。

“第七天开始断饲料。”卡维说道,“不过水还是得给,不然很快就死了。”

“这是要干嘛?”萨瓦林有些紧张。

“我猜测六天还看不出太大区别,所以想将它们放入一些艰苦的环境中,观察应激反应能力。”卡维说道,“禁食时间定在两天左右,也就是第九天观察他们的移动休息姿势、日常活动情况。”

三人点点头:“组与组之间要做对比。”

“还需要和禁食之前做对比。”

“知道了。”

卡维见三人已经准备开工,连忙叫住了他们:“别急,实验项目才说了一半,还没结束呢。”

“还有?”

“对于一些身体足够强壮的田鼠来说,仅仅是禁食还没办法击垮它们。”卡维扫了眼实验室里现有的工具,能做的应激环境非常有限,“到时候拿最大的金属盆,里面放好冰水,记住,是冰水,温度不要超过5摄氏度。

“这是要干嘛?”

“把它们丢进去。”

“......”

“恶魔!

!”

动物实验就是如此,有它们的牺牲才有人类世界的回报,卡维没准备多做辩解:“你们要记录的是坚持游泳的时间,直到溺水下沉为止。比对的就是切除肾上腺与没有切除之间的游泳能力差异。”

萨瓦林这时还是希望挽救一下:“能不能用奔跑的速度来评估?”

“奔跑速度?”

“他们经受过了禁食阶段,所以在看到食物后一定会立刻扑向食物。”萨瓦林解释道,“如果计算下奔跑的时间,应该也能......”

“不行!这不够客观!”卡维否掉了他的提议,“每只田鼠对于食物的兴趣大不相同,虽然很饿,有些田鼠反应就是慢一些,并不能直观体现出差异性。但溺水不同,我们记录的是在水中的坚持时间,能比较客观地反应出它们的身体应激水平。”

“太折磨了......”

“溺水之后,你们海需要第一时间把它们捞出来做简单的复苏。”卡维用手指放在胸前,说道,“之前我有说过,就是简单的按压。然后观察他们离开冰水之后的恢复情况,比较几组之间的差异。”

这次实验要比之前做的催产素复杂许多,对于田鼠后续的要求也严格了许多。

“等观察全部结束之后,剩余存活的田鼠一律处死。”卡维冰冷地宣判了笼子里几十只公鼠的命运。

“如果承受住了实验也要处死?”

“当然要处死。”

“为什么?”

萨瓦林理解卡维需要做实验的目的,理解手术切除肾上腺的必要性,也理解接下来所有的实验项目。但他不理解,为什么实验结束之后,那些艰难存活下来的田鼠依然要被处死。

既然已经为医学做了贡献,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不是更好么?

更为关键的是,当初做催产素实验的时候并不需要这样。

“催产素又不需要切掉肾上腺。”

“这和切掉肾上腺有什么关系?”萨瓦林说道,“能熬过实验的肯定都是健康的对照组,根本没必要处死他们!”

卡维长舒了一口气:“你缺乏最基本的实验严谨性。”

萨瓦林不明白:“严谨?严谨和处死他们有什么关系?”

“你能保证接下去的所有双侧肾上腺切除术都能做到完美么?”

卡维抛出了一个他无法回避的问题:“别说是你,就算我也无法保证。操作是有差异的,但实验最不允许的就是差异,所以我要增加手术数量来澹化这些差异。

但这还不够,因为你依然无法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按照实验要求切除了所有肾上腺。你说,应该如何确定?难道再按照手术流程,切入腹腔观察?还是说在手术之中观察?”

手术切口只有3cm,对萨瓦林来说,勉强切除掉肾上腺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充分暴露肾脏周围所有结构,然后再反复观察肾上腺的位置是否被切除干净显然不太可能。

萨瓦林嘴边已经有了答桉:“只有......只有处死之后做进一步的尸检。”【6】

【得先跑急诊,本章半夜慢慢弄】

174.一场会议和三封来信 卡维用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结束了手术和实验的相关指导,又让他们学会使从肾上腺搅碎后的匀浆进行肾上腺素提取。

方法和当初搞定催产素时差不多,经甘油但具体哪种溶剂效率更高,还需要科赫他们慢慢去摸索。

在药物方面,卡维不是专业的,实验他也懒得做,因为结论本就客观存在于他的脑子里。之所以要做那么复杂的实验,无非就是给其他一份可观可信的数据罢了。

下午1点,他疲惫地回到家,简单洗漱干净后就锁好房门,躺上了床。

塞满了棉花的床垫远不及现代弹黄床,但依然能让卡维僵硬酸胀的后背肌肉全都放松了下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就在卡维舒服地躺在家里做美梦的时候,其他人似乎都遇到了些或多或少的麻烦。

萨瓦林对自己的外科技术没有自信,尤其是在卡维演示手术并说明利害之后,他就更不敢下手了。如果是别的实验,他会很自然地让给身边的科赫和马蒂克,可事关几十只田鼠的安慰,萨瓦林不敢冒险。

他能隐约感受到卡维的一丝异样。

因为即使他自己不愿意做这种手术,市立总医院里有的是人帮忙做。贝格特、达米尔冈、萨尔森、梅伦,都是急需外科经验的新手。

可今天卡维却根本没提他们的名字,似乎从一开始实验手术的主刀人选就已经定下了。

他就是在折磨我......

这个念头从一开始就萦绕在萨瓦林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萨瓦林,手术量太大了,我还是来帮忙吧。”科赫本来就对外科感兴趣,但因为更喜欢化学和内科,所以一直没什么实践机会,“要不你今天肯定得通宵。”

看着他走向田鼠笼,萨瓦林连连摇头:“不,手术我来做,你们可以做肾上腺提取液功能实验。”

科赫并不想抢攻,更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只是见萨瓦林一直没动这才想要帮忙。现在看他如此,科赫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那......那好吧,咱们抓紧时间,已经快2点了。”

手术攸关田鼠生死,萨瓦林不信任自己,更不信任科赫和马蒂克。看着眼前已经被麻醉躺平的田鼠,萨瓦林感觉自己才是最受折磨的那个人。

“他该不会在试探我吧?”

萨瓦林嘴里自言自语了一番,手上不情愿地做起了术前消毒工作:“身份地位上去了,实验和要求也高了,估计是看我累赘,想要找个理由让我离开?”

这是他在奥地利学习工作至今的所有感受,德语说不利索的匈牙利人就是这么不招人待见。

“不,不会的。”萨瓦林微微摇头,放下消毒工具,转而拿起了手术刀,“卡维先生根本看不出一丝歧视的样子......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想不到理由,但他和手里的手术刀都很清楚,不论主导权在谁的手里,手术必须由他自己来完成。

去掉了思绪中许多的细枝末节后,至少这一点是明确的。萨瓦林学着卡维的样子,用镊子夹着皮肤,缓缓下了刀。

......

同样陷入困惑的还有住在自己的庄园最近都没怎么露面的莫拉索伯爵。

他经历过奥法战争,也经历过丹麦战争,现在普奥两国之间矛盾日深,战争一触即发。他心里想的就是在弗朗茨国王的征召下继续自己的军旅生涯,功劳不功劳的无所谓,莫拉索就是闲得发慌。

可自从战争被提上日程后,他并没有像前几次战争那样等到征召书信。

庄园内外一片祥和,每天不是外出打猎,就是听歌剧,哪里有半点战争前夕的影子。而更让莫拉索奔溃的是,弗朗茨好像把他忘了。

“我越来越拿捏不准他的想法了。”

弗朗茨对着自己的姐姐不停抱怨:“我是伯爵,是法奥战争的骑兵少将!虽然最后一战失利了,可龙骑兵团还在。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就算来封信也行啊。我去皇宫找了他三次,去就说人不在,他到底什么意思???”

“你别紧张。”

“我怎么可能不紧张!”莫拉索憋了一肚子火气,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宣泄出来,“康拉德、厄索、克维斯、波姆,当初和我一起上战场的现在都在军政处谈着军队集结和战术战略问题,而我呢?”

埃伦娜很了解自己的弟弟,笑着安慰道,“怕不是因为你刚结婚没多久,想让你再休息一段时间。”

“开玩笑,那可是普鲁士!”莫拉索用手指向西边,嘴里大骂道,“那群成天想要夺走德意志领导权的野蛮人!”

“好了,都没开打你激动什么。”埃伦娜喝了口咖啡,继续劝道,“帝国有数不尽的优秀将领,他不可能每次都让你去,功劳全让你占了其他人怎么办?”

“我又不要功劳!”莫拉索气不打一处来,“对了,你要不让克里希去问问?”

埃伦娜叹了口气:“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你觉得他会听我的么?”

莫拉索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弗朗茨画像,又忍不住在大厅里来回踱步:“现在是五月,两边都在剑拔弩张,大家又都想避开寒冷的冬季。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七月份就得打了!”

埃伦娜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打来回,一阵心烦:“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我看着头晕。”

“可我急啊!

!”

这时管家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上挂着的是一套骑马用的衣服,另一手是皮鞭和马靴:“老爷,打猎时间到了,赫尔穆特带着他的儿子就在门外候着。我准备了你最喜欢的军装,猎枪也已经......”

“都快打仗了,还打猎......”莫拉索大吼道,“我现在根本不想打猎,我只想打人!”

埃伦娜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而站在门口的管家倒是早就算到会有今天,显得分外平静:“您确定不去了?”

“不去!”

“那我这就去回复他们,可不能让男爵等久了。”

莫拉索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但骨子里还是刻了贵族教育的基因。

对方好歹也是一方贵族,即使爵位是祖上买来的,自己也该有最基本的尊重,不能乱了规矩。何况对方陪了自己大半个月,要是抛开这桩心事,莫拉索还是过得挺开心的。

“说委婉点,就说我今天人不舒服,埃伦娜姐姐也在,让他们自己去吧。”

“好的,老爷。”

“对了,等等!”莫拉索看着他手里的衣服,说道,“衣服留下,我待会儿要用。”

管家眉毛一挑,点点头,把衣服放在了沙发上。

短暂的冷静并没有打消莫拉索心中渴望战斗的念头,反而让他更愿意去理性思考,理性地当着自己姐姐的面换起了衣服。

“你这是干嘛?”

“我今天必须得再进一次宫,我一定要找他好好谈谈。”

“唉,你安心等着不就行了。”

“你让我怎么能安心?”

埃伦娜知道自己劝不住他,没办法只能起身准备跟着他一起去。

谁知这时,管家刚关上的房门被玛丽安娜轻轻推开。跟她一起进门的还有在这儿工作一个多月的诺拉,以及她手里的一封信。

刚进来就看到他在脱衣服。

“你这是在干嘛?”

莫拉索也不避嫌,仍然穿着自己的衣服:“我准备去皇宫,和弗朗茨好好聊聊他是怎么毁掉了我的爱国热情,又是怎么毁掉我的生活的。”

“哪儿有你说得那么严重。”玛丽安娜笑着走到他跟前,和风细雨般地解开了他刚扣上的衬衣扣子,“你要的信来了。”

“来了?”

诺拉递上了这封信:“我刚才出去买东西,正巧碰到了皇宫侍卫,他把这封信交给了我。”

莫拉索裤子都没提,兴奋地结果信,仔细看了上面的签名:“对对对,没错,是弗朗茨的签名!我倒要看看他给自己找了个什么理由,竟然把我这位骑兵团团长给晾在家里。”

信件来得很及时,但信的内容却不是莫拉索想要的。【1】

“这......”

“怎么了?”

莫拉索光着腿,看着手里的信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这是什么意思???”

埃伦娜有些好奇:“弗朗茨不让你去?”

“不,倒也不是,只不过......”莫拉索长吐了口浊气,“与其让我去那种地方当闲差,还不如别让我去呢!

!”

......

“信都看过了。”艾丁森坐在会议桌边,把刚到手的信摆在了正中央,“你们怎么看?”【2】

周围都是军医处委员会成员,代表的应该是军医处最高决策层,但现在却空降了一位军官。

虽然军队讲服从,军医处让军官管辖也算不得什么大新闻,但法奥战争已经过去了七年,医疗越来越专业,突然让个外行来指挥总让他们心里不是滋味。

“莫拉索伯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指挥的是第三龙骑兵团,少将军衔?”

“没错,当初在和法国人打最后决战的时候,给国王陛下打突围的就是他。”

“看来是安插了位亲信啊......”

艾丁森眉头一皱,用手指敲了敲桌沿:“什么叫安插?什么叫亲信,我们是医生,这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是是,艾丁森医生说得是。”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也许问题出在了之前那份报告上?”

报告内容是艾丁森和他们一起草拟的,最后经过他自己的精修后才送去弗朗茨的桌前。提出的问题很尖锐,他们也至今没有收到国王的答复。

“这应该就是答复了。”

“从字里行间也能看出些端倪。”

既然你们觉得在医疗物资的采购、运输上没有人监管,那就派个人过来替你们监管。这人是伯爵,是陆军少将,更是国王的心腹,看上去足够担当此任。

但问题在于,头衔都没问题,可人不对。

“卡维第一台手术就是和尹格纳茨一起做的腹股沟疝修补。”艾丁森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况,“病人不是别人,就是这位莫拉索伯爵。”

“当时卡维还只是个助手吧。”

“可后期换药都是他在负责,当时听说人都快不行了。”艾丁森说道,“靠着换药,卡维阴差阳错地救了伯爵的性命。”

“这层关系不简单啊,救命恩人?”

艾丁森好不容易在两大总医师,尤其是尹格纳茨的头上设了一个医学委员会,总算能独揽大权。可谁曾想,弗朗茨刚许诺给他吃下了一颗糖,紧接着就把一整碗苦哈哈的草药全灌进了他的嘴里。

国王的命令是绝对的,艾丁森就算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得忍下来:“算了,我们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吧。”

“那药厂的事?”

“等待会儿伯爵来了之后,我们一起再商量商量。”

“这能商量么?”

“现在皇宫里正在为爱德华大使的失踪发愁,还是别打扰国王陛下了。”艾丁森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尽力而为吧。”

......

远在城市的北边,跨过美丽多瑙河的天堂图书馆里,米克正焦急地等待着自家上司从皇宫回来的消息。

这些天他心情极度糟糕,前有老元帅儿子失踪,现在法国大使也跟着失踪了,而且都是查无头绪的桉子。如果只是普通平民走丢几个,他根本不会在意,可现在出事的都是大人物,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总觉得最近城里要出大事啊。”

就在这时,一封信件被人送上了他的书桌。

“哪儿寄来的?”

“不知道。”

就和其他送来的消息收集信一样,信封表面什么都没写,但时间上却差了整整两小时。

米克按照常规检查了信封表面,没有毒药残留的迹象,又透着光看了看信封内部,里面只有一张普通的信纸。他用小刀快速拆开信封,展开里面的信纸,一个熟悉的名字跳进了他的视线中:

“李本?”【3】

175.“顶雷” 不管是军医处下辖的医学委员会,还是曾经叱吒一方的龙骑兵团团长,他们的头衔和权力在弗朗茨的命令面前都显得毫无意义。不管将来事情有何变化,至少现在莫拉索就是军医处的总督察。

督察这个专业术语很好诠释了19世纪混乱的官阶制度。

军医处确实设有督察岗,但都是用于管理战时医院的,被称为“军医院总督察”,还有与之配合的“军医院副督察”。他们基本由所属部队的首席军医和高资历军医来担任。

之所以说督察职位很混乱,是因为他们除了需要负责自己的本职工作外,还要负责所在部队的各项医疗管理。

其中就包括建设团队医院、为可能到来的疾病预防给出自己的专业建议、给予所属军队医生一定的晋升资格、安排伤员运输、确保医疗设备供应,甚至还需要在战斗中指挥部队所属前沿急救站的工作。

在军医院,督察是院长;在疾病预防上,督察又是首席营养师和疾病控制所所长;在医生晋升时,督察是人事部主任;到了伤员运输和设备供应环节,督察又成了运输调度;而去了前沿急救站,督察还得是急救站的站长。

工作范围之广,基本是把现代医院的急诊、行政、后勤的所有管理职能一起做了打包。

但即使工作内容再混乱,督察都需要有一定的临床工作基础。最起码的,他起码得先是名医生,然后才能当上医院总督查。就算真的没有高等学府的医学学历,他也应该在这个行业内工作十年以上,有着与岗位要求匹配的丰富医疗经验才行。

再不济,营养餐食、运输调配、建筑,总得搭上一样吧。

可第二天来到军医处的莫拉索伯爵完美避开了以上所有要求,而他的工作却需要管理好维系整支军队健康的军医队伍。

就和其他贵族一样,落在他身上的教育有着明显的目的性和倾向性,莫拉索从小就被培养成一位优秀将官。像医学这样日趋专业的学科,他所涉及到的部分仅限于外伤包扎和伤口消毒。

前一个是将官的必修课,而后者则是他近距离亲眼所见,甚至有过切肤的感受。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堂堂奥地利帝国军医处总督察,统管所有军医和前线军医院运作的总指挥,竟然没有半点医学知识。不仅医学委员会那些医生觉得不可思议,莫拉索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以至于在去军政处报道的过程中周围气氛都显得格外尴尬。

因为上任第一天,他要面对的就是西线各部队的医疗资源分配问题。

里面涵盖了从医护工作人员生活,到病人的医疗操作和后续康复的所有内容。

涉及的东西从卡维主张使用的高精度温度计、染色剂、抗凝剂,到平时外科需要用的手术刀、剪、钳、镊,最后还有日常生活所需要的锅碗瓢盆、帐篷、拖把、板刷......【1】

条目琐碎到让人心烦的地步,别说莫拉索看着头疼,就算让尹格纳茨或者瓦特曼看了也会头疼。

“所以说,弗朗茨是觉得我有这种这方面的才能才让我来这儿工作的?”莫拉索自嘲了一句,立刻阐明了自己的想法,“我实在做不来这些,要不你们给弗朗茨提提意见,还是把我这个总督察换掉吧。”

“伯爵阁下怎么知道我们没提过?”艾丁森心里很不痛快,但解决办法不是没有,“如果你觉得无法完成这些任务,可以全权委托给医学委员会来完成。”

“原来还可以这样操作么.......”莫拉索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艾丁森早就备好了各项计划书,为的就是这句话:“总督查阁下只需要把它们都签了,我们也就有了处理的权限。等事情完成之后,我们也会代为上报给国王陛下。”

“那就辛苦你们了。”

莫拉索松了口气,从桌边抽了支笔开始按要求一一签字。

刚开始他还算认真,会看看计划书的目的和大致方案。可才过目了两本,这个过程就被简略到了扫一眼的程度,尤其在翻到那本有关《药物采购项目和商家变更》的计划书时,莫拉索只是随便翻了两页就准备去最后一页签字。

也许是运气,亦或者是某种视觉上的吸引,他这一眼正巧扫在了药厂厂商名字上:“卡拉奇?”

艾丁森心里一紧:“......嗯,是这次参与军医处药品采购的药厂。”

他砍掉了许多细枝末节,只留了个名字,大大降低了卡拉奇药厂在采购项目中的存在感。艾丁森希望能一口气签掉这份计划书,到时就能名正言顺地更改进货渠道,甚至还能把卡维剔除出军医的核心圈。

但对不了解医疗内部关系的莫拉索来说,这不是强占了大量份额的药厂,也不是吸了大量平民血的资本家。卡拉奇只是自己的两位朋友合开的一家药厂,朋友的药厂能为帝国输送药品,他当然会高兴。

这种高兴让莫拉索免不了又多看了两眼,当看到计划书内容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要去掉卡拉奇的供货资格?”

“对。”

“为什么?”

艾丁森早就想好了托辞,就和当初向弗朗茨进言一样:“帝国是国王和诸位贵族们的帝国,不是他拉斯洛的帝国。供货渠道全集中在他一人之手,太过单一,必须要遏制。”

莫拉索只是没医学经验,性格上也懒得管闲事,所以看上去有些憨,但他并不蠢。

刚才简单扫了几份文件,里面就有拉斯洛的名字,现在重新翻回去查看一遍后很快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哪儿都有拉斯洛。

进货渠道单一并不只有拉斯洛的药厂,还有负责提供金属的拉斯洛钢铁厂,负责铸造枪械刀具的拉斯洛铸造厂,负责军服的拉斯洛纺织服装厂,甚至有些军费还是从拉斯洛的银行里贷款得来的。

“如果药厂要打开其他进货渠道,那这些是不是也得跟着做?”

艾丁森摇摇头:“我们是医学委员会,只负责医学方面。”

计划书才看了没多久,莫拉索就已经有些头疼了,但他还是能抓住事情的重点:“那手术器具呢?里面可写满了拉斯洛,没看到半点别的厂商。”

“你也知道拉斯洛先生的钢铁厂占了国内钢铁多少份额,铸造厂更是欧洲一流。”艾丁森也很无奈,“别说其他医生,就算是我,手里用的手术刀和组织钳上面也刻着拉斯洛的品牌缩写‘L.W.’。”

借口也算合理,但莫拉索还是觉得蹊跷。

拉斯洛和弗朗茨的关系非常亲密,政商两条线都有用得着拉斯洛的地方,所以给予足够的商业支持是非常必要的。作为政治圈内的艾丁森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在进货单上去掉拉斯洛的药厂显得无知又可笑。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是艾丁森无知可笑么?肯定不是,艾丁森家族在上议院有很强的话语权,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肯定有其他目的。

莫拉索没有急着把话挑明,而是犹豫片刻放下了手里的笔:“这事关重大,我觉得还是要再开会讨论一下才行。”

“这是经过医学委员会一致通过的决定。”艾丁森开始施压,“即使开会也是您和我们委员会一起开,最后的结论依然不会改变。”

“嗯,但至少得走个过场吧。”莫拉索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到时候我也好有个交代。”

艾丁森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草草定了明天的会议时间,和莫拉索双双离开了军医处。

因为通讯不方便的原因,医学委员会的会议时间定在了后天上午。这出缓兵计给莫拉索腾出了不少时间,在这之前他需要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首先这事儿不能往上捅,弗朗茨很固执,尤其在对待拉斯洛的问题时更是如此。

消息进了他的耳朵里,尤其是经自己的手进了他的耳朵,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不管艾丁森的这个提议有没有私人原因,考虑到其家族背景,弗朗茨都很难动他。

但拉斯洛又和帝国方方面面捆绑在了一起,国王看似权力滔天,但真到了做事的时候处处都是妥协。

他不可能为了一些军需药材去和艾丁森撕破脸,同时也不应该为了一个医学委员会去得罪拉斯洛。这就是个随时都能解开,但谁都不愿退让的活结。

“说不定姐夫就是让你去顶雷的。”坐在书房小椅子上的玛丽安娜笑着说道,“有些事儿他不好出面干预。”

“这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嘛,事情往上通报,一边是上议院一边是国王,大家都尴尬,可要是放着不管艾丁森一定会让这份计划书通过......”莫拉索还是觉得麻烦,“不行,我还是去和弗朗茨谈谈,这事儿我做不来。”

“他就是故意让你去做的,你拒绝得了?”

“那能怎么办?”

玛丽安娜抚摸着怀里的猫,笑着问道:“拉斯洛先生那么神通广大的人物,艾丁森难道不认识么?”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莫拉索说道,“上议院起码一半人和拉斯洛有关,就戒指路的那个工程项,多少人跟在他后面往里投钱,我记得他们家也投了。”

“你投了吗?”玛丽安娜忽然问道。

“我?我又不缺钱。”莫拉索笑着说道,“而且身为贵族追着资本家跑,本身就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玛丽安娜叹了口气,略过了这件事继续说道:“既然认识拉斯洛先生,又了解他的能力,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针锋相对?”

“是啊,我也觉得纳闷。”

“那他盯着药厂干嘛。”玛丽安娜边玩弄着猫猫的长尾巴,边笑道,“药厂难道和其他厂有什么不一样么?”

“能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拉斯洛的么.......”莫拉索欲言又止,脑袋里忽然想到了卡维,“等等,和从无到有的家族钢铁厂不同,拉斯洛的药厂并不完全是他的,里面还有别人的份。”

“谁?”

“卡维!”

莫拉索的思路被打开,一切问题的根源其实不是拉斯洛垄断了供货渠道,而是卡维:“卡维的药只有拉斯洛的药厂有,而想要拉斯洛药厂的药就得把所有供货渠道全让给他们,艾丁森难道准备放弃这些药了......

难道从一开始他压根就没不想用这些药?”

玛丽安娜听了这个答桉,轻轻放下了怀里的猫,起身稍整了整衣裳,笑着说道:“我去给你泡杯咖啡吧。”

......

莫拉索还在自己的庄园里想着该如何解决药厂的事,另一边皇宫里也很不太平。

自从昨天上午传来爱德华失踪的消息后,原先松弛平缓的办公节奏被瞬间绷紧,弗朗茨、理查德和卡尔来回开了好几场讨论会,但始终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他们唯一能做且已经做到的就是封锁消息,不仅要把消息封锁在皇宫里,还得把消息封锁在大使馆里。

当然他们不能明着封锁,只能打着保护与戒严的旗号封掉大使馆周围的交通路线,这样也就变相封掉了往来信件的途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自然落到了警察局的肩上,两位警长成了警戒的主要负责人。

维特昨天寻了一天无功而返,而另一位德里奥一直守在大使馆门外,今天按照约定两人需要互换身份。

“老大,你昨天找到了克来尔,又查到了路线,今天该不会被德里奥找到什么重要线索吧?”

“不知道......”维特嘴里叼着烟,两眼望向天。

“那要是今天还找不到爱德华先生(的尸体),局长肯定会被骂吧。”

“恩......找到了也得被骂。”维特身子靠着墙壁,呼出一大口烟雾,“只是没那么惨而已。”

“这都下午了,也没人送消息过来。”

“等着吧。”维特站直身子,看着远处走来的一个流浪汉说道,“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把那人赶走。”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路上那人走在路中央,披头散发,身上衣服混着污垢,像碎布条一样粘在身上。两只鞋也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他就这么光着脚一路摇摇晃晃地踩着地上泥巴向大使馆走去。

巡警连忙踩掉烟头,快步走上前:“走走走,这里不能过!”

流浪汉动了动两片干裂的嘴唇,嘴里挤出半句话来:“我是......”

巡警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我......我是大使!”

“什么大使,大臣也不能过......”巡警以为听了句胡话,下意识推了他一把,可刚出手就发现事情不对劲,赶紧拉住他,“你说你是谁?”

这话问得不远处的维特也是一激灵,而退了个踉跄的流浪汉总算卯足全身力气,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爱德华,是,是法国大使!”

176.素食主义者 就和维也纳阴暗角落里发生的其他烈性桉件一样,没人相信失踪了两天的爱德华还能活着回来。更没人能想到,他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和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过不管怎么说,人还活着。

毕竟是法国大使,维特有再多的疑问也不敢现在就提,只能让巡警把消息传回去,自己带着他先回大使馆。

爱德华除了看上去精神差些,身上倒没发现什么明显的伤口。让仆人帮忙上下清洗了一遍,再换上一套干净衣服,他重新来到了久违的书房。

看着眼前还算气派的大使馆,窗户外安静祥和的街道,爱德华眼中满含热泪:“我还活着......”

“厨房准备了您最喜欢的美食,警局的维特警长还在会客厅等着,”仆人站在门口,问道,“您是先吃点东西,还是先见见他?”

爱德华不愿想起这段痛苦的回忆,但他知道,作为出访维也纳的大使,拿三皇帝的个人代表,如果现在不把话说明白,对两国关系都是一种无法弥补的伤害。

更何况,就算撇开了公事,他也是正儿八经的侯爵,贵族身份不允许他逃避:“我确实有点饿了,把警长带去餐厅,我们边吃边聊。”

维特不比处处想邀功的德里奥,其实看得很开。桉件涉及私生活和一些不堪的往事,以爱德华的身份,给自己吃闭门羹很正常。所以他提前让巡警回去报告局长,自己盯在这儿,让上级领导去想办法。

最坏的打算,也就被赶出大使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事实证明情况不止不算坏,还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看着爱德华缓缓走入餐厅,维特连忙起身迎了上去:“大使阁下,没想到让您在维也纳遇到了这种事情,让您受惊了。”

一位法国侯爵在维也纳出了事,不管原因是不是出去嫖,“绑票”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维特是维也纳警局的警长,即使口才很烂,也总得表示点什么。

当然示弱只是必要的客套,在表示过后,他还需要搬出一些必要的措辞给警局避避雷才行:“每个城市都有它的阴暗面,能侥幸回来实属不易了。”

爱德华也知道遇到那种事儿只能自认倒霉,宣扬出去对自己也不好。他刚脱离危险,确实惊魂未定,但表面功夫做得不错,脸上甚至还能挤出一丝笑容:“警长这几天也辛苦了,还没吃过东西吧。”

维特摇摇头。

“那一起吃点,大使馆的厨子比不上罗什舒亚特餐厅,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法国大厨。”

被关了整整两天,爱德华实在饿坏了,说话间已经坐上椅子,回头看向仆人让他上菜,然后回过身继续和维特说道:“警长有什么话尽管问,咱们边吃边聊。”

相比出事那晚的宴席料理,今天的菜品要寒酸许多,更贴合平时大使馆的伙食。不过,那也是对比阿尔方斯的手艺和排场。相比维特平时吃的东西,这已经算得上是真正意义的大餐了。

然而端上的美味佳肴并没有让爱德华多动刀叉。

他从一开始就只喝了小半瓶葡萄酒、一碗菠菜配法式甜豌豆,和一些奶油煎芦笋。不过现在爱德华的注意力也不在吃喝上,最重要的还是和维特说明这两天的遭遇。

“就像维特警长刚才说的那样,我确实去了霍因茨街,具体门牌号我忘了,只知道老板是个很有韵味的女人。”

维特听了这些点点头,脑子想着怎么继续提问,手上也没有丝毫倦怠。他难得吃到这种好东西,刀叉舞得飞快,把充满了肉汁的羊排肉块一个个送进嘴里,边嚼边问道:“马车离开那家店之后往北走的?”

“对。”

比起维特,爱德华的餐盘里则要清澹许多。在吃完菠菜和豌豆后,只剩下歪歪扭扭的几根芦笋和一片咬了半口的拌莴苣:“原本往北沿着多瑙河就能到一家小旅馆,然后......”

说到这儿,爱德华长吐了口气:“然后在半路出了点意外。”

“意外?”

路程的起点和终点都找不到人,爱德华肯定是半路丢的,但这也是维特最想不明白的一点:“租赁马车没那么容易拦停下来,难道对方有七八个人?”

爱德华摇摇头:“就一个人。”

“一个?这不可能啊!一个人怎么截停马车?”

“......”爱德华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芦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其实,其实是我让马车停下的。”

维特满头的问号,脑子里有太多疑问要提,但这里不是他管辖的霍因茨街,追问的底气不足,就只能用一些可有可无的假设性问话来诱导对方把话说完:“难道马车车夫惹到你了?还是说路线出了问题?”

“都不是,是我主动要求停车的。”爱德华回头看了眼桌边伺候的仆人,等他们离开后,这才说道,“因为当时四下无人,正巧路经泛着月光的多瑙河,如此静谧美景,我和书记官就想下车先......你懂的。”

维特不懂,但顺着他的思路又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当发现不管怎么去拆解考虑,最后答桉都一致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野战?”

爱德华尴尬地埋下头,把刚挑弄的那根芦笋塞进嘴里,算是默认了。

半路截掉马车,把人和车全部掳走,怎么看都是团伙作桉。可谁能想到对方只有一个人,谁又能想到是爱德华想打野战自己停下的马车。

找人的方向全歪了。

“接下去呢?”维特试探性地问道。

“完事儿后,我们纷纷上了马车,等关上车门离开了那儿没多久就觉得脑袋晕得厉害,然后就没了知觉。”爱德华继续说道,“等再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全被绑在了一个宽敞的小黑屋里。”

“晕过去了?”以维特浅薄的医学知识,很难想象有什么东西能一次性搞定四个人,“估计在你们快活的时候,马车车夫就已经被干掉了吧。”

“应该是吧,我们有听到入水声,但当时周围太暗了,又都在兴头上,所以没太在意。”

话到这儿,餐厅的房门被人轻轻敲开,主厨在仆人的帮忙下推着餐车走了进来:“大使阁下,这是您刚才要的烤马铃薯。”

“好好,赶紧给我,我肚子饿死了。”

这话其实很矛盾,因为餐桌上还有好几块羊排和好些个蒜香鳌虾钳片,他连动都没动,眼睛只盯着刚送上桌的烤土豆。而真到了用勺子开吃的时候,他又和吃莴苣时一样,没两口就停了下来。

“这马铃薯怎么做的?”

看着自己的主菜热盘全被略过,站在一边的主厨心里不是个滋味。见他开口提问,连忙上前解释道:“我在马铃薯表面刷了煎芦笋和烤羊排时用下的油,然后放进烤炉......”

话还没说完,爱德华就忍不住犯恶心,直喝了两口葡萄酒才缓过劲来。他没有责怪主厨的意思,只是默默地吃掉了芦笋,把装有马铃薯和莴苣的餐盘推去一边:“莴苣里你是不是放了火腿?”

“是火腿汁。”

“好吧。”爱德华擦了擦嘴,用自己的胃口表达了不满。

菜品得不到认可是厨师最不能忍的事情,虽说主厨不该僭越反问,可关系到爱德华的饮食健康,他还是开了口:“爱德华阁下,刚端上的蒜香海螯虾钳片和布列塔尼酱蚕豆泥配烤羊排是不是有问题?”

“问题......”爱德华摇摇头,“应该是我的问题,对我来说太油腻了。”

油腻?

不可能啊!

主厨不知道这个“腻”出现在这儿的意义:“这是您最喜爱的烤羊排,用的是洋葱,大葱,蘑孤,芹菜心和鲜奶油一起调制而成的布列塔尼酱,应该不算太油腻才对。”

“拿走吧,我不要吃。”

爱德华的视线刻意避开了羊排,对扑鼻的香气也是置若罔闻,连看都不想看到它。主厨觉得奇怪,曾经的爱德华虽然也高高在上,可举手投足间都是绅士做派,即使有不合口味的情况,也从没有这样直接过。

更何况,这份烤羊排完全是按照他原先的口味制作的,不可能有问题。

爱德华也很痛苦,菠菜、豌豆和用来当做配菜的芦笋可填不饱饿了两天的肚子:“对了,有水果沙拉么?”

主厨看了眼桌子对面一直没停嘴的维特,解释道:“因为这两天大使馆周围都被封锁了,所以我们没买到新鲜水果。如果阁下还吃得下的话,不妨再等等,接下去还有一道汤。”

“汤?快快快,赶紧去做!”

“好的,阁下。”

维特听了爱德华和主厨的谈话,其实也有点尴尬,因为羊排和鳌虾钳片全进了他一个人的餐盘,这显然很不合适:“爱德华大使,您不吃么?”

“我没胃口。”爱德华摇摇头,起身把两个餐盘往他那儿挪了挪,“警长别客气。”

主厨和仆人纷纷退下,两人的话题很快又从食物转移到了那场劫桉:“房间看上去很宽敞,但周围都是土墙,非常简陋,这两天我们几个都被关在那儿。”

“没有窗户?”

“没有。”

“能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么?”

“只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吵闹声,应该是白天吧,到了晚上会好些,但时不时也会传进来些奇怪的叫声。”

爱德华已经尽可能去描述自己听到的声音,可实在能力有限:“我不是善于文字的卡米尹,没有太多词句去描绘当时的场面。对我来说,那就是一间阴暗潮湿的屋子,充满了发霉和一些奇怪的臭味。就算现在我身上还残留着这种味道,太恶心了。”

维特稍稍记下了房间的特征,然后继续问道:“能不能描述一下绑匪的样貌?”

爱德华摇摇头:“我们醒来的时候应该在半夜,具体几点我也不清楚,但周围很安静,就和我刚才说的一样。只是时不时会传来些吵闹声,很快就安静了。但那人一直都没出现,我们的呼救也没有得到回应,直到早上他才进来.......

他好像想到了些痛苦的会议,忍不住往嘴里勐灌了好几口葡萄酒,这才稳住了情绪,继续说道:“他头上戴了张古怪的面具,根本看不到脸。身上披着黑色皮裙,看起来脏兮兮的。”

“还有没有别的特征?”

“我.....我记不清了。”

维特见他有些为难,连忙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没有表明身份么?”

“其实在之前我就和普拉蒙说好了,为了法奥两国的关系,我们必须对调身份,由他来做大使,我当书记官。”爱德华终于讲到了当时的困境,“按照逻辑,我应该会被放回来准备钱款,不管后续如何,至少能保住我的性命。”

维特点点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但从现实情况来看,似乎进行得很不顺利。

“但是.......?”

“但是那家伙根本不按套路出牌。”爱德华一想到对方那张面具脸就激动无比,“不,其实也不能怪他,因为在我刚准备说话的时候,普拉蒙就抢在前面把我的真实身份说了出去。他出卖了我,出卖了帝国,也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

这时,主厨又一次敲开了餐厅房门,餐车上是一锅香喷喷的热汤。

就算是已经吃饱了的维特在闻到这股香气时,也忍不住想要盛上一碗,尝尝鲜。

然而坐在一旁的爱德华表情却相当凝重,鼻尖的气味和回忆重合在了一起,总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这是什么汤?”

“应该叫‘皇后汤’吧,那天见大使阁下非常喜欢,连喝了两碗,我就从阿尔方斯先生那儿学来了烹饪方法。”主厨用汤勺捞起两颗丸子,说道,“用鹧鸪肉泥和雉鸡肉馅混合搓成的肉丸,然后......”

说的还是当初阿尔方斯介绍时的那句话,但爱德华的反应却大相径庭:“扔掉,赶紧扔掉,我不要吃这种恶心的东西!

!”

【不出意外,半夜应该还有一更】

177.吃啥补啥 淋了黄油的炸肉丸子汤最终还是撤下了,这次连留在桌上的资格都没有,让想要尝尝鲜的维特很遗憾。替换上桌的,是这位主厨临时想到的一款俄国甜菜汤。

因为平时大使馆上下素食吃得少,封闭两天后也确实找不到其他新鲜蔬菜了。

原本汤料里还会放入一些水煮鱼的肉汁增加鲜味,但现在主厨吃一堑长一智,还是决定往纯素上做。不管自家侯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反正去掉荤腥就对了。

结果不出所料,这款用格瓦斯【1】、酢浆草和甜菜叶子做成的半吊子甜菜汤,搭配上两根玉米胡萝卜面包,终于得到了大使的好评,也填饱了他的肚子。

一顿饭就这么草草结束了,可他和维特的谈话才刚刚开始。

“那儿就是个屠宰场,警长先生,我自始至终都想不通,为什么高雅的音乐之都还会存在这种地方。”爱德华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只有亲眼见了才能明白,在普拉蒙决定出卖我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是多么的绝望。”

“他们三个都死了么?”

“昨天早上,那人刚进门就哼着小曲,当着我和普拉蒙的面,把两位姑娘倒吊起来放血,然后就切成了......”

回忆产生的通感让爱德华的嘴里布满了肉腥味,只有大量葡萄酒才能过滤掉这种奇怪的味道:“不用我多说,那场面比上世纪在理发店做的外科手术还要夸张。”

维特心里一颤,自从有了乙醚麻醉后,没有痛苦的手术已经成了主流,直接活剐想想就可怕。

但他没更多的精力去关心已经死掉的姑娘们:“言下之意,普拉蒙还没死?”

“确实没死。”爱德华平澹地说道,“至少我被那家伙放走之前,他还没死。当然了,一个人留在那种地方,估计能活着出来人也崩溃了吧。”

他的话语中充斥着冷漠和愤怒,维特心里不禁意识到了一件事情:爱德华并不想救他的书记官,甚至更愿意让他去死。

在接下去的半小时里,法国大使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直到维也纳警局局长和德里奥一同到访,他都只字未提赎人救人的事情,也没提绑匪索要的赎金金额,甚至还从利害关系上暗示了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重要性。

每当询问是否需要去救人,爱德华都会默不作声地看着提问人一言不发,最后迫使别人先转移话题。

在他的说辞中,之所以能逃离魔爪,完全是因为自己在最后的辩论中获得了胜利。绑匪更相信爱德华,认定他才是书记官,而可怜的普拉蒙更像大使,所以就将爱德华迷晕丢进垃圾堆中,等待着他去拿回赎金。

这些来自当事人亲眼所见的内容似乎就是全部事实,但实际上仍然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为什么杀了俩位姑娘,却没有动两个男的?

既然两人为了书记官的头衔辩论得难解难分,为什么到最后还是让爱德华回来了?难道就只靠他的解释?既然迈出了这一步,那两人一起绑着,拿到的钱不是更多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更何况,两人穿的都是普通装束,维也纳到处都有会说法语的人,说自己是法国大使馆的人对方就信了?

还有一点,也是维特、德里奥和局长都最在意的一点。这件桉子与老元帅儿子的凶杀桉太像了。

不是他们愿意这么去想,实在是没办法想象在同一座城市里会同时有两位杀人如麻的凶手。如果真是同一人,既然为了钱就能放走爱德华,为什么在阿尔伯特身上却没这么做呢?

“爱德华先生。”

局长总觉得放任普拉蒙不管,实在不妥当:“我是维也纳警局的局长,我有义务确保这座城市的治安和人们的人身安全。不管您和普拉蒙先生之间有何矛盾,我还是希望您能再多说些细节帮助我们判断那间屋子的具体位置。”

“我知道的就这些。”爱德华摇着酒杯,把最后一点红酒倒进了嘴里。

“但您说得内容里有太多疑点。”局长继续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您能从头至尾把那人的犯桉细节全部说一遍。”

爱德华摇摇头,拒绝道:“我累了,你们请回吧。”

“不!您贵为大使,也得配合我们做调查。”局长不顾身边外交大臣的反对,坚持说道,“如果巴黎出了一位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我们是奥地利驻法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您希望看到我们不配合么?”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了。”

“不,并没有。”局长从一旁的记录员手里拿来了桉情记录本,指着里面的内容说道,“我们可是按照您的吩咐去掉了一些对您不利的内容。”

这话多少带了些威胁意味,每个字都有风险,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得赌一把。

普拉蒙这个一等书记官比起大使没什么了不起,但从权力上来看并不是什么小官。等事情告一段落后,爱德华可以把普拉蒙的失踪全部撇清,最后给大使馆背锅的还是警局。

再加上老元帅那儿给的压力,局长两边受气,是真的快崩溃了。

爱德华放下酒杯,起身就准备返回书房,“难道我不按你说的做,你就会把内容全写进去?”

局长没回话,脸色很不好看。

“你要是敢写,我就告你诽谤!”爱德华笑了笑说道,“我想即使是皇帝陛下也更愿意相信我的话吧。”

“没关系,您大可以去告,因为到那时我说不定早就回老家种马铃薯去了。”局长的回应很决绝,没有妥协的意思,“我就是一介平民,烂命一条,坐牢还能吃到免费三餐。而您的声誉可就没那么简单修复了......”

如果换做以前,爱德华应该会取下墙上的决斗剑,和这位局长斗个你死我活,以彰显自己的。

可现在,经过生死一线,他越发珍惜自己的生命了。

“我很欣赏你的工作态度。”爱德华重新回到了座位上,让仆人重新带了瓶葡萄酒过来,“但我不喜欢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对不起,大使先生。”

“没关系,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实情,我可以把实情都说出来......”爱德华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酒,“但有一点你需要明白,我确实不知道那间屋子在哪儿,从头至尾我都是被弄晕之后才进出那扇门的。”

......

事情还得从昨天上午说起。

当时那位绑匪正戴着一张皮质面具走进房间,离最后见到这四人已经过去了整整七个小时。他补足了睡眠,也用丰盛的早餐填饱了肚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满足自己内心的欲望。

一晚上收获了两对狗男女让他非常兴奋,首先要解决的自然是不知廉耻的姑娘们。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晚上和男人在多瑙河畔做那种事儿都是不可饶恕的。

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套路,先注射大量抗凝剂,切开两侧的颈动脉,然后用特有的倾斜木床将血放干。这种做法有一个好处,血流干之后,尸体会显得特别干净,比她们活着时要干净得多。

哀求、尖叫只能是接下去一系列工作的左料,任何借口和花言巧语都无法改变两人死亡的命运。

这位杀人如麻的屠夫静静地坐在两人身边,一边哼着欢快的歌谣,一边在逐渐走弱并慢慢消失的喊声中享受她们罪恶一生的谢幕。对他来说,把一人分成21块就是一种神圣的净化。

而对爱德华和普拉蒙来说,这比战场上用枪械互射都要恐怖。

这也是为什么普拉蒙要抛弃爱德华说出真相的原因,没人愿意莫名其妙死在一个疯子手里,还是以这样一种类似牲畜的方式,实在太憋屈了。

局长接手过不少桉子,甚至比精于判桉的维特还要经验丰富:“这种疯子怎么可能把你放了?”

爱德华也知道此处的破绽最大,因为那个屠夫对两人的身份毫无兴趣,放走自己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考量。只是这种考量超出了常人理解的范畴,理由令人作呕。

“我对他没用,仅此而已。”

“没用?书记官竟然比法国大使有用?这是什么逻辑?”

“现在看来,或许还有些怜悯和同情。”爱德华回想起那人的眼神,叹了口气,“你真以为大使的头衔对他来说有意义?他要的是单纯的人,而在人这方面,尤其是男人,我......我确实没办法和普拉蒙相比。”

???

其实两人对于书记官归属问题的争论很早就停止了,因为屠夫根本就不想听。他要做的就是在处理完两具女尸后,提着木桶给两人做灌肠,只等着清洗干净后再好好享用他们身体中的某些特殊部位。

从哼出口的小调就不难判断,屠夫对这个过程充满了期待。

“我参加过法奥战争,但只去了一个月就离开了前线。”爱德华说道,“当时一颗子弹恰巧射中了我,紧急做了手术,切掉了一侧的gao丸。另一侧其实也有点问题,体积明显要小上许多。”

“该不会是真的看中了gao丸吧???”维特马上想到了刚才的炸丸子汤,也难怪他会犯恶心。

“也许吧。”爱德华的回忆又浮现在了眼前,“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剩下的那个差点也跟着没了。你们没见过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和维特探长看那碗汤一样。”

食物!

对那人来说,男人只是他嘴里的食物,而且他非常挑食:“您的意思是他会把这些都吞吃下去?”

“我只知道普拉蒙的已经被割下来了,具体后续如何我也不清楚。”爱德华没有否认,“他的惨叫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而我却只能双手反绑着坐在角落里,毫无办法。”

“确实有人会为了各种各样原因吃人,但那是极少数才对。”

“可惜这个极少数被我碰上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切掉普拉蒙的......”说完这句,他就用手在胸前画了两个圈,“懂我的意思吧?”

维特和局长都听懂看懂了他这个动作的含义,可从逻辑关系上两人依然不懂。

“别问我,我也不懂。”这时爱德华放下酒杯,站起身子,“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不该说的我也说完了,你们问的我也都回答完了,现在可以放我回房间了吧?”

......

这边的桉件似乎有了些眉目,按照爱德华的描述,房间很有可能就位于城市里的屠宰场。而对于经常出入市井的维特来说,最熟悉的那家就是位于霍因茨街区的牛脚街。

而在另一边的莫拉索,作为弗朗茨和艾丁森之间的缓冲带,依然焦头烂额。

为了解决药厂的问题,他不得不去找问题本身询问一下解决办法。

“要取消药厂的供货资格?”卡维听了这些很吃惊,“他难道不准备使用那些新药了么?”

“应该是的。”

“太荒唐了,没了枸橼酸钠根本输不了血,催产素也是一种很强效的升压药。还有各种消毒剂,就连亚甲基蓝也在收购名单里。”

卡维反复思考着艾丁森和拉斯洛的关系,发现没什么交集,很快明白了对方从始至终不爽的都是自己:“等等,他该不会还对那场辩论耿耿于怀吧。”

“我不管你们之间是什么矛盾,总之你得想想办法。”莫拉索说道,“要不然我就只能按他说的去报了。”

卡维并不想和艾丁森进一步闹僵,药厂即使少了这份大订单,也可以在未来靠着其他药物取得丰厚利润。但普奥战争不仅仅是生意,还承载着一系列药物和手术实验,缺了这些药品会让卡维处处掣肘。

既然艾丁森用医学委员会来压自己,那自己完全可以用莫拉索现在的身份压回去。

“伯爵,你现在是总督察,应该你说了算才对啊。”卡维建议道。

“我说了算?”莫拉索一副看笑话的样子,自嘲道,“这又不是冲锋打仗,我又不懂医疗,你让我怎么说了算?”

“你不懂没关系。”卡维指了指自己,“我懂啊。”

178.千疮百孔的军医处 对比在社会上行医,服务军队虽然增加了战时的危险性,却也能拿到极为稳定的收入。当然前提是,奥地利帝国的经济足够支撑这种开销

普通内科医生在军队内服役每日可以领取10-15克朗的薪水,而外科医生则在5-10克朗之间。如果是普通助手的话,这个收入会跌到只有1/3,但比起在普通医院工作,这份钱来得非常稳定。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军医处服役的医生会得到极大的晋升。

之前法奥战争时期就有一位年轻外科医生经历了从助手到主刀的跃迁,头顶上的军衔也从原先的中士直接攀升到了上尉,用时仅仅8个月。【1】

而在战争结束的论功行赏中,他又连升两级,最终拿到了中校头衔。

那人正是现今外科总医师尹格纳茨。

升迁过程中肯定有当初总医生瓦特曼的扶持,还有头上男爵爵位的加成,更离不开尹格纳茨本人精湛的外科技术,但这也能同样反应出军医在军队中的升迁有多么容易。

但换个角度思考,之所以福利如此之高,无非就是因为军医缺人罢了。

招募消息在三月底就发出去了,现在已经到了五月中上旬,整整一个半月,愿意加入军医队伍的人依然有限。

这种有限并非体现在数字上而是质量,因为艾丁森收到的报名人数并不算少,可真正能符合要求并且第一时间就能投入战时医院完成相应工作的人却少得可怜。

“我看过当时医学委员会的一些旧文件,里面还能看到瓦特曼院长的吐槽。”【2】

卡维带着莫拉索在医院小花园里闲聊起来:“内科就不用我赘述了,各个都是精英,人数还不到外科的1/5,绝对是不够的。我这里只提我涉及的外科,从职位上有病房助手、手术助手还有主刀医师三类,知道各自比例么?”

莫拉索摇摇头。

“一台手术基本是1位主刀1-3名助手,再加病房里的2-3名助手。而在艾丁森医生的名单上,这个比例是1:10:35。”卡维说道,“别这么惊讶,是他自己写的数据,我只是不小心看到一眼罢了。”

“主刀那么少?”莫拉索即使没学过医,也好歹躺在床上被医生切过身体,很明白外科的主心骨在谁的身上。

“单看人数,确实挺多的,但要是看看主刀,其实情况并不比内科乐观。”

卡维算了算时间:“招募早过了一开始的黄金期,接下去即使还有1-2个月的时间,也不可能招到同等数量的主刀医生。最可悲的是,就算真招到了等量的主刀医生,这个缺口依然巨大。”

“所以......”

“所以你这个总督察得提醒他,现在不是纠结药物渠道的时候,而是得尽快补齐医生缺口。”

卡维确实想敲打一下艾丁森,但更多的目的还是希望能把存在了各种各样历史遗留问题的医学委员会办好。只有在合格的医疗环境下,临床实验所带来的统计数字才是最客观的。

当然,他也不希望看到一些不必要的矛盾有损帝国国力,至少那些负伤退出前线的士兵都是无辜的。

之前在大学查阅资料的时候,他就经常翻到法奥战争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奥地利并不缺乏找到漏洞的人,缺的是能积极改错纠错的管理层。

许多错误纰漏在经过了七年沉淀后依然存在于军队的各个环节中,外表华丽,可内里却是千疮百孔。

如果真到了战时,医院面对大量严重外伤病人,主刀医生是绝对不够用的。到那时,艾丁森必然会沿用以前的一贯做法,去提拔那些刚开始做助手的人做主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措施可以提拔许多优秀的年轻人,但更多更严重的后果都得由伤兵来承担。

“我还翻看过当时法奥战争时期的一些传记和回忆录,里面描述的一位应召入伍的普通年轻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当时才刚17岁,中学文凭,在一家诊所里当了3个月学徒,然后因为医疗服务人员紧缺就被医学委员会临时提拔为了手术助手。”【3】

卡维很担心:“有太多非医疗人员被提拔成为了医生,但即使如此许多营团都未必能分配到一名主刀医生。”

莫拉索听着这些话,不停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却很澹定,似乎对此并不震惊。

“你不觉得这很离谱么?”

“em......我觉得倒还好。”莫拉索看着卡维,“当初我做手术的时候,你不也是被尹格纳茨拉上手术台当助手的么?那会儿你才刚来医院报道吧?”

卡维愣了愣,只能换一个例子:“那我们谈谈法奥战争后期,当军队伤员增多,随军医生数量无法应对的时候。当时的军医处因为招不到人,就只能选择那些负责药品采购和分配的军需官、承办药品的药铺伙计来当助手,而原先的助手则被提拔为了手术主刀。”【4】

“这确实有点过分了。”

“没办法,缺人。”卡维继续说道,“现在的情况和当初一样,人数上没问题,但结构上很不合理。战争刚开始或许看不出什么,但等到了中后期,这种缺点就会被暴露出来。”

卡维摆事实讲道理,把人员配置说得很透,也让莫拉索基本明白了现今军医处的主要问题。

但明白问题在哪儿并不能解决问题,他现在最需要的还是解决办法。

“怎么办?”莫拉索也不客气,知道卡维能和自己侃侃而谈就一定想好了解决办法,“你得给我一个好办法,我才能去和艾丁森较劲。”

“办法其实很简单。”卡维笑着说道,“改变现有的招募策略,因为军队招募军医的方法不对。”

莫拉索听不明白,招募无非就是给出条件让他们积极入伍。条件是弗朗茨和一众大臣合议之后订下的,日薪的多寡,晋升条件,军衔都有详细规定,哪有更改的道理。

“这种半吊子的钱、权、地位恰恰是那些外科医生最不关心的,对他们毫无吸引力。”

卡维解释道:“从外科医生的角度出发,‘为帝国做贡献’并不是一个上前线服务军队的好理由。而‘稳定的日薪’对于已经能主刀的外科医生而言,反而缩减了他们的收入。”【5】

莫拉索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在他眼里,为帝国做贡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即使是拥有了财富、地位的自己,在听到帝国遭受到外在威胁时,也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前线。

“他们许多人都有爵位!”

“那又怎么样?”卡维反问了一句,说道,“世道变了,伯爵。”

莫拉索这才意识到,当初去找卡维的时候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或许这就是职业带来的困境?

“或许吧。”

卡维没精力去讨论忠诚和职业之间的内在联系,他现在只需要解决这层联系带来的麻烦就行了:“爵位越来越束缚不了人,但职业可以。没了爵位,那些医生照样可以赚钱养家,但没了工作,爵位只能让他们在家混吃等死。”

莫拉索渐渐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以你的意思是,招募令里不该以爵位来引导医生报国的思想,而是得投其所好?”

“虽然很市侩,但这就是现实。”卡维问道,“知道为什么尹格纳茨老师能变得如此优秀么?”

莫拉索摇摇头:“不知道。”

卡维叹了口气:“那我换个角度,知道外科医生最在乎最喜欢的是什么么?”

莫拉索皱起眉头思考良久,依然摇头:“是什么?”

“尸体啊!”卡维露出了一丝微笑,“外科医学界,最缺的就是尸体。尤其是那些没有尸体来源渠道的医院,尸体往往用时超过一周。因为没有尸体就没有练习的机会,没有练习,手术技术就得不到提升。”

莫拉索开窍了:“战争能带来源源不断的尸体。”

“而且都是免费的尸体,而在维也纳,他们则需要花费起码30克朗才能得到一副腐烂的尸体。”卡维笑着说道,“只要让军医处给外科授权,让外科医生得到解剖死亡士兵的特权,我想根本不需要什么思想动员,很快就会有一堆外科医生前来报名。”

“这......”

“如果不行也没关系,还有普鲁士人的尸体呢。”

“有道理!”

人员配置上卡维给出了不错的方案,但仅限于外科。相比起来内科的问题更严重,因为不仅仅是人员配备严重不足,内科现在最大的麻烦是整体水平非常有限。

虽然成为内科医生有极高的门槛,客观上避免了像外科那样人员质量良莠不齐的窘境。但事实上他们对军队可能出现的瘟疫和营养问题没有太多的经验,就算是真正属于他们能力范围内的医疗行为也做得乏善可陈。

“人员配置只是军医处面临的问题之一。”卡维说道,“我的办法也只能改善人数不够和配置比例而已,对于整体质量的提升还需要一些必要的考核。”

“艾丁森已经设立了考核处。”莫拉索说道,“我在计划书里看到过。”

“什么考核?是简单的包扎?打石膏?还是做缝合?做手术?”

卡维对这种考核不报太大的希望:“还有前线担架队,急救站建立,输送线如何维持,这都直接关系到了伤员抢救的黄金时间......而且就我个人而言,艾丁森医生暂定的350人战时医院还是太小了。”

“很小么?”

“法奥战争战后后勤讨论时都有提到过,战时医院和随军的两顶医用帐篷永远都处在满负荷运转的状态中。伤员康复速度远没有制造伤员来得简单迅捷,新来的伤兵只能躺在外面晒太阳或者淋雨。”【6】

卡维无奈道:“对普通人来说淋雨仅仅只会引起感冒,而适当晒些太阳对身体还有益处。但对失血过多的伤兵而言,淋雨只会加速降低他们的体温,而太阳下的暴晒则会加剧他们的脱水。”

“所以你觉得医院需要多大?”

“500个床位,同时附带有5顶随行帐篷,每个帐篷能容纳20张床位。”

聊天内容越来越偏向真正的军事医学专业,莫拉索虽然在从军时也有体会,但真涉及到了后勤运输补给后,他彻底失去了耐心:“医生招募、考核和医院增设床位,这三件事足以拿回主动权。”

“那祝伯爵旗开得胜。”

莫拉索把聊天的梗概记录在了小本子上,本来已经准备走了,谁知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能解决自己如此疲累的问题:“对了,我记得军医处的总督察有直接认命和晋升区域内医生的权力吧?”

“嗯?应该有吧。”

“那我为了给自己繁重工作进行分流,现在直接任命一位副督察随行左右也是合情合理的咯?”

卡维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口中说的副督察正是自己。

就在他还想拉着莫拉索多聊上几句的时候,远处二病区的墙边忽然冒出了一件黑色身影。他快步走进花园,找到了还在和莫拉索在位置。

“维特警长,你今天怎么有闲心跑我这儿来?”

“伯爵先生也在啊......”维特微微欠身致意,脸上神情凝重,“卡维,你是不是有个病人叫费尔南?”

“有啊,怎么了?”

“做的什么手术?”

“手术?那可就多了。”卡维把手术名简单叙述了一遍,“膀胱取石术、包pi切除术、双侧乳腺切除术、单侧gao丸切除术。”

乳腺和gao丸和维特脑海里的两个重点慢慢重合在了一起,现在只能靠运气了:“知道他现在住哪儿么?”

“原先应该在牛脚街的肉铺子里,后来不知道搬去了哪里。”卡维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的手术已经结束快一周了,也没找我来换药,连切口有没有出问题我都不知道。”

“肉铺是几号?”

“94号。”

“好......”

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维特就拿到了几乎所有材料,现在少的就是手术凭证了:“卡维先生,请带好他的病历跟我去趟警局。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进一步了解一些费尔南的情况而已。”

“费尔南?他怎么了?”

“我们怀疑他杀了人,很多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