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2009》 第一章 害人精 第一节 捋虎须(一) 山东的资城是县级市,城区人口不到二十万,也没有什么著名的大企业,或者出过什么特别著名的人物,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能提到嘴上的,也就是资城的铁矿和蔬菜出口这两样。所谓的出口蔬菜,有点牵强,因为主打是大姜、大蒜、日本葱、圆葱一类调味蔬菜,这跟邻县寿光出的蔬菜不大是一回事。农民们种菜的种菜,加工的加工,比干巴巴地种粮食来钱快多了。 铁矿不大好,自打九十年代末开发铁矿以来,总共就富了那么几个或几十个人,富得玄乎,富得流油,也许那些油在他们肚子里是油,流出来就会发生化学反应,变成有毒物质。无怪乎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本地的老农民都说“一人致富,万人受害”,整个生态环境破坏了,天空都笼罩在一片雾茫茫的阴霾当中。把路压坏了更不用说,一到下雨的时候,走在路上千万别掉进石头车压出来的车辙里面,那里面比红军过草地时的沼泽都可怕。最可怕的,是由采矿滋生出来的黑社会,这些人有钱有势,上边有人撑腰,下边豢养打手,横冲直撞,弄得资城人民好像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一样。 老三就是这些因为铁矿富起来的其中一位,虽不是里面的首富,产业也很可观。大大小小弄着十几个矿坑,几十辆拉石头的车,还在县城里搞着房地产。手底下养着几十个专业打手虽然算不了什么财产,但打手中有几个是本县城里黑社会的头面人物,比方说铁奴、速铲、小来子等等,这才是真正实力的象征。这些打手们表面上看整天无所事事,好像就会去酒店喝酒,上洗头房、练歌房嫖娼忙于酒色的样子,其实他们自我感觉很忙。你看,铁矿那边要隔三差五去械斗一番,完了还得轮流值班。房地产这边要连打带吓唬地对付拆迁中的钉子户,动工以后除了看场子,还得不时地拿几个民工放放血,就像杀鸡一样展示给这些猴崽子们看,看你们谁还敢起哄要工钱,不好好干活,哼哼! 资城不富裕,消费水平很低,但从城区内遍地的饭店酒楼却看不出消费水平低来;其实资城人干什么花钱都心疼,就是下馆子花钱不心疼,而且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贵吃什么,尤其爱吃诸如马牛驴羊等等动物用以繁殖生命的器官,不管公的还是母的……咄——人家吃进去都不恶心,在这里说出来都恶心。普通的劳动人民都这个吃法,就更不用说那些暴发户了。 东环路上有家三层楼的酒店,叫“平顶山蜈蚣鸡”,在资城不算最豪华的,但是最繁忙的。其特色不单单是吃蜈蚣长大的鸡,其他如沂蒙山区出的鸭子、白鹅、黑狗、蚂蚱、蝎子、豆虫、知了猴等等以及那些“鞭类”,除了屎尿不上桌,什么都能做来吃。 吃得畅快以外,隔壁那家洗浴中心跟这饭店是一家子,吃完饭从二楼或三楼直接就能过去,一条龙服务。吃饱喝足驾着一阵酒云醉雾飘荡过去,洗吧洗吧在热水里泡得不知所以,然后由小姐扶进来揉吧揉吧捏捏脚……再怎么狗皮倒灶就不让参观了。 俗话说“阴沟里翻船”,究其原因,大概是阴沟从来没见过船,不知道船是会凫水的东西;资城市的大小人物,但凡有点头脸的,没有不认识铁奴的,所以也不敢惹他。但凡有人会瞪着红彤彤的醉眼冲铁奴喷酒气,口出不逊,然后竟然敢跟他动起手来,那人肯定有两个特点:一是不认识铁奴,二是在铁奴眼里看来,他马上就要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了——郑刚现在就符合这两个特点。 郑刚弄着一个小小的蔬菜加工厂,厂子院落不大,一处冷库,一溜办公室,两处玻璃钢瓦搭建的车间——就是一个小财主而已。虽然买卖不算大,但这是在资城,吃喝成风,何况郑刚确实有许许多多的业务,以及看似正当或不正当的理由,需要他整天去下馆子。跟大多的人一样,他也是蜈蚣鸡的常客;自己喜欢是一个理由,能让客户满意是另一个理由。小客户也就只是吃饭,大客户则一条龙下来,一定要让他身心舒坦,腾云驾雾,这样才好办成事。 这天晚上郑刚又来蜈蚣鸡吃饭,一共六个人,全是朋友,为吃喝而来,聚聚找个乐子,绝对没有正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各人渐渐脸红耳热,这才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古以来酒色不分家,酒下了肚,色也跟着来到肚子里。但是遍观这张桌子,除了六个大老爷们,一个葱花也没有,实在寡淡无味得很。于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埋怨郑刚这东做得不到位,怎么不弄两个美女来陪着! 郑刚是蜈蚣鸡的常客,焉能没有一二相好在此。原先他确实密切着一个姓王的服务员,只是前些日子他把小王借给了自己最要好的同学使用,这些日子就不好意思再找她。也是他这人直爽,你既然不想叫小王过来,你就简单明了地说没有不就得了,他却“呜呜囔囔”地把实情说了。 他这些朋友当中有一个姓陈的,人长得丑陋,脑袋很小,却眼睛圆圆的很大,金鱼一样外凸,嘴虽不大,偏偏以眼睛为榜样也是外凸,上唇还留了两撇老鼠尾巴模样的胡子——就这形象,活脱脱一个电视剧《八仙过海》里面的“天道祖师”。也不辱没他这长相,别人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天道祖师”,简称“天道”。 天道模样长得困难,那颗好色之心却一点都不困难,或许比其他人都花花得厉害。现在听郑刚如此说,一颗色心更被撩拨起来,一个劲儿撺掇郑刚把小王叫过来给大家看看,“不就是看看,又不要你的,你都能借给你的同学,叫过来陪着说两句话,给兄弟们每人敬杯酒就不行了——你快打电话叫她!”其他人也附和着催促郑刚。 众人三番两次地说,三番两次地说,郑刚推辞不过,就拿出电话来,一边翻号码一边说:“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空,再说她要是说不愿意来,我就没办法了啊——” “你哪那么多废话,快打快打,你一声令下,她敢不过来!” “就是就是,我们相信你的能力,快叫她吧!” 今晚小王确实没事,又碰巧她的好友来找她,两人都没吃饭。好友姓沈,忘了叫什么来着,反正是个姓沈的妹妹,长得很漂亮。蜈蚣鸡因为业务忙,同时外欠比较多,就专门设立了一个清欠小组,组员全是漂亮精明的小姑娘。用漂亮小姑娘的原因,不外出于怀柔的考虑,即使去要账,也不能硬来,不能得罪了客户,最好的结果是既把欠账要来了,客户还很满意,下次依然光临。至于小姑娘们用什么方法去要,老板一般不去硬性规定,反正要上钱来提成很高,你就是为这牺牲色相,只要自己觉得值,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沈妹儿专业清欠,其他什么活儿也没有,比较自由清闲。别看她整天吊儿郎当,业务比任何人做得都好,为什么?因为她跟铁奴很密切。到了人家那里能使用色相就稍微让人家沾点儿便宜,实在碰上难缠的甚至占了便宜不办事的,那就让铁奴给那人打个电话,没有不立即吓得脸色灰败,加倍偿还的。 今晚清闲,过来找小王,商量怎么吃晚饭。正在这时郑刚打过电话来,叫小王过去吃饭,小王就和这沈妹儿一块儿过去坐了。 本来这一桌子全是酒徒,现在来了二位美女,才成全为酒色之徒。气氛立即变得万分热烈,一个个涎水流出老长,叫喊的唾沫星子喷到墙上能砸出坑来,好像谁发出的声音大,谁的动作夸张,谁就能得到美女一夜的眷顾一样。在这种兽性大发的气氛下,这些男人都喝得超出了自己应有的酒量,觉得多喝酒也是雄性十足的一种展示。不但酒喝多了,时间也在扭曲的表演中不知不觉地流走,已经很晚了。 铁奴今晚在“银海”喝酒,人不少,也是嚷嚷到很晚。出来了想女人,想到沈妹儿,就打电话给她,想叫上她回去睡觉。偏巧沈妹儿的手机没电了,她在那里喝酒没想到打电话,也不知道手机自己关了。 铁奴打不通电话,就开着 车到蜈蚣鸡来找她。进来凭服务员的指点,找到了这一群吵吵嚷嚷的家伙。推开雅间的门,乌烟瘴气扑面而来,男人们一个个丑态百出,大声吆喝,全然没有在意站在门口的人。一个男人涎着脸拿一个空酒杯频频向小王照着,照一次,就唱一次,“我等得花儿也谢了……”他冷冷地叫沈妹儿,让她走。 沈妹儿扭脸一看是他,脸色一变,赶紧站起来要走。天道紧靠着她坐着,一直全身心关注着她,见她要走,哪能轻易让她走掉。前边的表演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还没有实现。她刚一站起来,天道一把就把她的胳膊抓住了,“哎——妹妹你站起来干什么,坐下坐下——”同时转头向铁奴叫道:“你是谁啊,出去快点!” 铁奴冷着脸看他,并不说话。 天道本来为着美女已经明争暗斗了一个晚上,争斗得一头无名火,都恨不得把这些平日的好兄弟统统赶走或者全部杀掉,现在又来了这么一个不知趣的青年,看来正好拿来开刀了。他扶着桌子“腾”地站起来,同时抬脚往后把椅子蹬翻在地,摇摇晃晃地向铁奴走去,嘴里骂着,“你他娘的叫你滚蛋没听到,没长耳朵,想死啊——” 他是做了两手准备的,这样勇猛地冲向来人,如果对方胆小,肯定被吓跑了,这是很长脸的事。如果对方自找死,不跑,他就上去先照面门上来两拳,把他的鼻子打破,眼睛打成熊猫。如果还不服,就让兄弟们都上来,打倒在地,拳打脚踢一番。 第一章 害人精 第一节 捋虎须(二) 心里的计划似乎是很周密,但事实不一定按照他的计划去发展。刚冲到来人面前,还没出拳,铁奴照他的裤裆就是死命一脚。这一脚太狠了,估计繁育后代的那两个小蛋蛋就像被放在水泥地上用石头拍了一样的飞溅碎裂,他“嗷——”的一声,双手抱住胯下,弯腰低头给铁奴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现在鞠躬可能已经晚了,铁奴收回脚来,顺手从一边的柜子上抄起一个撤下来的汤碗,“啪”地砸在天道的后脑上。天道又“啊——”地大叫一声,抱着裤裆的双手还没撤出来去抱头,就再也不能站住,“扑通”一声歪倒在地。 从天道站起到他被打倒在地,不过两三秒钟的功夫,刚够其他人回过神来。天道倒在地上,郑刚他们才吵吵嚷嚷地站起来向铁奴冲去。二位美女试图去拉,被暴怒的男人一抖手甩到一边去了。沈妹儿大叫着,“你快先走吧——” 先走!如果知道害怕,还会逃跑,那就不是铁奴了。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里面的意思是实力倒在其次,心态最为重要。就像走钢丝,老是心态放不平,私心杂念太多,怕掉下去,大多就掉下去了。黑社会宝典的第一要义就是“不要命”,不再爱惜这一身骨头筋肉,有这样的心态,并一以贯之地这样做的人,当属黑社会的极品。惜乎真正做到不怕死的人很少,血肉之躯,即使平常觉得不怕死,到了某种境地也难免出现一些杂念;如果真有极品,存世量也是微乎其微,试想既然不爱惜这身筋肉,毛重不过一百多斤最多二百来斤,够他挥霍几天的——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所以存世的黑社会,大多是些二三流的货色,不过就是横点,或者硬点,咋咋呼呼,虚张声势。碰上软和的,就是真的黑社会;碰上硬茬子,就被比较成了软和柿子。 铁奴同志是当今社会不可多得的黑社会极品,不然他也不会在黑白两道享有那么高的声誉。虽然他只学过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实在算不上什么实力,加之他的身材不算魁梧,确切地说有些瘦削,但只此“不怕死”一条就足够了。而且一旦动手,从来不会对人拳打脚踢,手边有什么抄起什么,有铁撬绝不摸木棍,见石头不会拿板砖,出手就直奔要害,不是“往死里打”,而是要“一下子就打得死死的”。 关于铁奴心狠手辣的例子简直举不胜举,每一个例子都是黑社会教材当中的讲读典范,同时也是资城小黑们引以为自豪的话题,如果说得热烈之时知道其中一个小黑居然目睹了当时的现场,立时便成为此一群体中的英雄。 现在铁奴一脚一碗放倒了天道,不等那些人过来,他先抢过去把天道踢过来的椅子抡了起来。副陪离他近,先到了面前,被他一椅子砸到头上,“扑通”倒在地上。后面几个吃一惊,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就是郑刚没停下,径直上来伸手想夺椅子,铁奴依然抡起来向他的头上砸去。郑刚伸出去的手赶紧收回来做个遮挡的架势,同时把身子一扭,头一偏,总是没砸在头上,椅子实实在在地砸在他的后背上。力道太猛,椅子这下就散了架子,铁奴手里只是剩下了一个椅子背。还没等铁奴再抡起来,郑刚情急中一伸手就把椅子背攥住了。 打人的武器被敌我双方一人一头抓在手里,战斗就进入相持阶段,争夺起来,铁奴万万不是人家的对手。前面说过,铁奴个头一般,身形还有点瘦削,学的那点武功只可以叫“三脚猫”,制胜的法宝就是先发制人和心狠手辣,到此为止已经先机尽失。而郑刚长得牛高马大,像狗熊一样的体形,三个铁奴也没有一个郑刚的分量。所谓身大力不亏,一点不假,郑刚一只手攥住椅背,铁奴拼命拽了几拽,居然纹丝不动。还没等他再做反应,郑刚那醋钵一样的拳头就已经捣在铁奴的脸上,一拳就把他开出去了。铁奴“蹬蹬”后退两步,撞到后面的柜子上,柜子不高,他一下子就仰倒在上面,柜子上的一些盘子杯子酒瓶茶壶等“噼里啪啦”掉了下来许多,摔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铁奴仰倒在酒柜上,力道太猛,身子一甩,一条腿高高地挑了起来。郑刚把手里的椅背摔在地上,跨前一步,俯身一把抓住了铁奴挑起来的那条腿,往回一带,“啪”地一下就把铁奴拖在地上。铁奴也是久经战阵,习惯了摔在地上时把头翘起,不然从一米多高的酒柜上被这么大的力度“唰”地拖下来,后脑撞在瓷砖上肯定伤得不轻。 郑刚拖着他往后退了一步,想招呼其他人上来踢打一番,刚回过头去,前胸就被铁奴的另一只脚狠狠地蹬了一下。这一下把郑刚蹬得真正火起,他两手攥住铁奴的那条腿,用力一扭。铁奴感觉自己那条腿要被扭得螺旋性骨折了,身子不由得随着力道翻了过来,郑刚抬腿冲他的肚子就是一脚。那只穿49号皮鞋的大脚卯足了劲儿踢在肚子上,铁奴的痛苦可想而知,再坚强,也不由得立时蜷曲起来,像一条走在路上的毛毛虫被浇上了一壶开水。郑刚把他的那条腿扔下,看他抱着肚子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心里立时后悔,感觉出脚太重了。 从铁奴出第一脚到翻滚在地上,前后不过几十秒钟。沈妹儿的花容已经完全扭曲变色,这时才能冲上来护在铁奴身上,仰着脸嘶声叫道:“他是铁奴,你们等着死吧——”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一点不假,这些人喝得再醉,只要“铁奴”二字传进耳朵,便立时在脑海里爆炸。 郑刚“啊”地倒吸一口凉气,挓挲着双手往前迈了一小步,像是要拉起铁奴做个补救似的。 那几位除了吓得倒抽凉气以外,第一反应就是快跑,越快越好。大家向郑刚招呼一声,争先恐后 “噔噔噔噔” 地跑了。 这场争斗来得突然,去得迅速,等到酒店的人闻声前来,除了“簌簌”的服务员,还有本酒店的沈妹儿和小王,然后就是地上躺着三个男人,两个头上还在“汩汩”冒血——做东的账都没结,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一章 害人精 第二节 猛虎发威(一) 郑刚开着车逃出来,一边像无头苍蝇一样地往城外逃跑,一边打电话通知天道和副陪的家人,去救治伤者。还没出城,酒已醒了大半;看来醒酒的最好方式是惊吓,原来说中药葛根,还有现在很多人采取的喝葡萄糖等,其效果都不如惊吓来得显著。 把车停在近郊的一条小路上,窝在车里,望着黑洞洞的夜色犯愁,有点六神无主的感觉,不敢回家,他不知道应该去哪。虽然他不了解铁奴的详细情况,但大致的名声早已如雷贯耳。现在居然把铁奴打了,无异犯了满门抄斩之罪。 乱纷纷一阵后怕之后,总算理出一个头绪,他应该先打电话给厂里。今晚厂里没有加班的,就是四个值班的和看大门的,一共五个人,他嘱咐他们小心防备黑社会的报复,如果有人找事,千万忍耐,说什么也听着,有什么事打电话给他。 郑刚思前想后,觉得应该托关系找铁奴讲情,说是个误会,他愿意出钱,算是赔礼道歉。 其实他想以赔钱的方式解决问题真是想简单了,皇帝老子打打可以,那铁奴是随便让人拖拉着用脚踢肚子的么!人家不要钱,只要命。 就在郑刚挖空心思地考虑出面讲情的人选时,电话响了。铃声一响,他蓦然吓了一跳,铁奴的名头太大,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抓过来一看,是厂里打来的,更是吓得心里凉了半截。电话那边值班的老王刚刚嘶哑颤抖着叫了一声“郑总——”,就听到对方的电话“啪”的一声,想来是被夺到了别人手里,紧接着就是老王“嗷——”的一声惨叫,伴而随之的是其他人被打的声音和惨叫,还有“乒乒乓乓”、“轰隆哗啦”的打砸声,通过电话隐隐传来。 郑刚拿着电话的手立时“索索”地抖起来,电话摩擦着耳朵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一只正在摩擦着翅膀歌唱的蟋蟀。一副敲着一把破锣的嗓子狠狠地做了蟋蟀的和音,“郑刚,回来吧,让你死得痛快点,要是等我们把你拿住,想死也死不了的滋味可就不好受了,你愿意出一条人命还是三条人命,自己选吧!”电话“啪”地扣了。 别的几句话再可怕,没有里面那句“三条人命”可怕,就像一根粗大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毒蛇的七寸,郑刚的脑袋“轰——”的一声,整个人就呆呆的如木雕泥塑一般,对方摔下电话,他却长久把电话摁在耳朵上僵住了。如果是白天,可以看见这高大的红脸汉子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黄色人种”。 过了好久,他才像一只速冻肉用鸡慢慢融化一样,无力地收回了那只握电话的手。把头后仰在驾驶座的后背上,颓然地“吁——”一口气,在杂乱的思绪中翻拣现在能够救他一命的人。想了一会儿又按亮电话,想打开电话薄一个个翻着看。电话的壁纸是他现在才几个月大的儿子的照片,一低头看电话,脑袋里立时有一个晴天霹雳炸响。刚才真是吓傻了,呆了,只知道“三条人命”是最可怕的话,却惶惶然忘了“三条人命”的真正意义,吓得忘了应该采取什么措施来避免“三条人命”的结果。虽然算不上是老来得子,但他婚后跟老婆在床上滚打了五年才创造出这么一个孩子,很不容易,十分珍惜。 现在算是省点人事了,急忙“抖抖簌簌”地往家打电话。他老婆早已搂着孩子睡了,听到电话响,半天不接。直到老是响个不停,才朦胧着睡眼“呜呜囔囔”地到客厅里来接电话。那边的郑刚举着电话早已急出了一身臭汗,一边咒骂老婆不接电话,一边“天灵灵地灵灵”地祈祷家里平安无事。 郑刚的老婆听老公说得如此严重,吓得东西南北都找不着了,穿着睡衣,抱着孩子,钥匙也没拿,带上门来就跑了。也算万幸,他们这小区比较大,这一队黑社会不熟悉环境,而且还得防着保安,所以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他家。他老婆前脚刚走,黑社会后脚就来了。管技术的把门打开,一个个冲进去,挨个屋里看看,一个人也没找到,只好顺手牵羊拿点财物,沉重的东西如电视电脑等全给砸破。 郑刚打通家里的电话,对老婆说打了黑社会,现在人家已经打到厂里了,叫她快跑。挂了电话又一转念,还没跟老婆说好联系方式,就又往家里打,已经没人接了。打老婆的手机,“sorry……”觉得老婆已经离开家里,心下稍安。又打电话给厂里的几个骨干,让他们小心着去厂里看看黑社会走了没有。 一会儿骨干打来电话,说黑社会走了,厂里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那五个值守的都被打得很厉害,有人还被砍了几刀。一个值班的想打电话报警,那只手被摁在桌子上握着手机,用锤子砸得手机和手掌、手指全部粉碎,“先不说了,救护车来了。” 郑刚后悔得肠子都长了绿毛,“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来。后来稍稍冷静,打电话嘱咐骨干说不要报警,先救治受伤的,厂里找人收拾收拾,看好冷库,黑社会这事他慢慢处理。 郑刚的老婆不但忘了带钥匙,更没带手机。不要说现在已是下半夜,就是白天,在当今社会想再找个公用电话也已经很难——手机给使用者带来了方便,但是把公用电话冲击跑了,给没带手机的人带来了不便。幸而现在是夏天,这娘儿俩虽然衣着单薄,在这深夜里也仅仅是感到有点凉意,并不冷。 她抱着“呼呼”沉睡的儿子敲开了一个朋友的家门,进去打了个电话,跟老公约定好会面地点,借了朋友点钱,打个出租车找到了郑刚。上了郑刚的车她就“哗啦、哗啦”的眼泪,“呜呜”地哭开了,弄得郑刚更加烦乱。 两口子想来想去没地方去,这些黑社会办事比警察都有效率,凡是亲戚朋友那里他们就不敢去投奔。后来一想资城现在是不敢呆了,还是去潍坊住旅馆吧。 所谓“胆大心细”,也可能有那样的人,但应该比较少;要说心细,还得是胆小的人。郑刚原来粗粗拉拉,大大咧咧,今晚吓坏了,胆子小成了米粒,同时也变得心细起来。快到潍坊的时候,他把车子开到小路上,摸黑把号牌给卸了下来——怕住旅馆时因车号泄露了行踪。而且到了那里找了一家小旅馆,不用身份证也能住,同时登记了一个假名字。 夫妻二人枯坐一夜,这种滋味比当逃犯都难受。逃犯如果被抓回去怎么也得按程序来,如果没有人命一般还死不了,即使是死罪,至多不过是“砰”地一枪结果性命,也不用活受罪。但现在如果让铁奴他们抓获,割鼻剜眼,慢慢折磨,最后剖腹摘心,剁下头来……想来就令人不寒而栗。这也不是空穴来风,铁奴等人身上的此类传说多了去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十分地难熬。天刚蒙蒙亮,郑刚就给几个涉黑的朋友打电话,希望他们出面给摆平这事。那几个家伙一听他打的是铁奴,一个个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谁有那么大胆子去捋虎须。甚至有的干脆就建议他从此亡命天涯,只要惹了铁奴,这事绝对没完,除了逃跑就是死路一条。也有一个大胆的,说了另一种可能,就是铁奴死了——这简直就是黑色幽默,谁能去把铁奴打死!好歹有一个务实的,给他透彻分析了铁奴的来龙去脉,建议他从老三身上想办法,末后说:“你不是跟常副书记很熟吗,你让他出面找老三,铁奴听老三的。” 郑刚又坐下艰难地数秒,约莫常副书记已经起床,吃过早饭,他就迫不及待地打过电话去,请他出面找老三讲情。偌大的汉子,说着说着“哗哗”的眼泪,在电话里声泪俱下地求书记救救他的全家老小,只要铁奴放他一马,赔钱赔物,磕头行礼,什么条件都能答应,让他拜铁奴为干爹、干爷爷也行。 如果换了小事,也许常副书记听着发烦,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倒是很值得他出手帮忙的;正如当官的在任上都愿意弄点大工程,工程越大,投入资金越多,里面的空子就越多,越容易漂上油花来。 老三敢拿铁奴等人开道,他也就不必隐 晦这些人是自己手下的事实。而且他还常常在一些正式的场合故意带着铁奴他们入席,久而久之,很多被他腐蚀的干部跟他的这些手下也成了朋友。这样做老三是有用意的,如果真的有朝一日指控他老三涉黑,这些劣迹斑斑的手下就是证据,那这些经常一起吃喝玩乐的干部肯定也是涉黑之人,这条线上拴的蚂蚱越多,越大,他老三越安全。 常副书记当然也算线上的蚂蚱之一,跟老三及他的手下熟识得很。不过常副书记是干部,不同于江湖人物的素质,不管什么人的手机号都存在通讯录上,像老三这些人的联系方式,他只可以记在心里的。 按照平日与老三、铁奴的交往,常副书记还是很有信心的,他觉得何必通过老三,直接跟铁奴说说不就行了。没料到铁奴一听是给郑刚讲情的,一字一顿地说:“常副——书记,”他故意把“副”字拖得很长,“你知道我是个老实人,不会欺负人,如果有人欺负我,我可就受不了,如果我不找他给个说法,我活着就没啥意思了,还不如死了。常副书记要是发话说我不用要个说法了,我肯定羞得马上自杀。现在就听常副书记一句话,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听你的。” 常副书记碰了一鼻子灰,这也就是铁奴,换了别人,他肯定打个电话给对方先来个强制措施了。没办法,谁让他以前常常得着郑刚的好处,而且这又是大事呢,只好老着脸给老三打电话。 老三五短身材,西瓜脑袋,冬瓜身子,茄子胳膊,萝卜腿,喜欢穿宽松衣服,裤子总是太长,邋邋遢遢整天跟拉了一裤裆似的。笑眯眯一副慈眉善目,如果让他裸露前胸腆出啤酒肚,歪歪斜斜地坐下,整个就是弥勒佛转世。还好因为老三早就叫开了,及到发福有了弥勒佛的长相,“老三”这名头根深蒂固,才没有得个“弥勒佛”的外号。 常副书记打电话给他,他笑眯眯地惊讶道:“哎呀,有这样的事——这小子,真不懂事,怎么能难为常书记的亲戚!常书记您放心,我说说他,没事,没事。” 平常老三为了拉拢常副书记,没少在他身上投资,常常为了宴请书记一次,要发出十数次的邀请才能得到屈尊。现在常副书记反过来有求于他,他还不得乐得屁颠屁颠地把事情给办好! 错了,书记的驭人之道是恩威并施,难道人家老三就不会! 近一两年老三正为书记犯愁。这副书记太贪,求他办一件十万块钱的事,怎么也得让他转悠五六万去。办事从来不痛快,推推拖拖,扯扯拉拉,转悠来转悠去,目的就是本着“难得者至贵,易得者等闲”的原则,尽量地在他身上榨油。逢年过节,孩子生日,他娘满月……凡是有点由头,总是拐弯抹角地让他出血。有时气极了想跟他翻脸,拿出给他积攒的那些证据来,但想想于己也很不利,因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弃他而去吧,那个一把手又太清正,不容易腐蚀,而且怕有什么事他从中捣鬼;一直靠他吧,用着太贵。 翻脸不行,任由他这样压榨下去也不行,看来怎么也得想个两全的办法敲打敲打他,也给他来个恩威并施,不能这样老是际惯着他——现在来说,机会来了,老三暗喜。 第一章 害人精 第二节 猛虎发威(二) 老三到了市委的时候,常副书记正在开会,他就很虔诚地站在走廊里等着。待会儿散了会,常副书记看他站在走廊里,“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行,大热天跑过来!你看你站在这里,怎么不去我的办公室坐着,走走,过来坐。”让着他去办公室。 老三像一只包了薄布的皮球“骨骨碌碌”地跟在副书记身后,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因为事急了所以恨不得边走边说,但在走廊上又不便讨论,只是一边走一边念叨,“常书记——啧——常书记,嗨……” 看他这副模样,常副书记不禁心里一动,难道这事还不好办?应该不会,铁奴是老三的手下,听老三指派,现在这事正是给了老三一个表现的机会,他能不尽量办好!也或许是昨晚铁奴他们去砸了郑刚的厂子,老三知道后觉得惶恐,怕我出面要求他们赔偿吧,这真是老狗遇老狼,两头怕——副书记心里暗笑。 到办公室里坐下,副书记到办公桌后的大椅子上坐下,并不说话,先看老三怎么说。秘书对老三并不陌生,给倒上一杯水,就出去了。老三在沙发上坐下,脸上的表情更加惶恐,两片厚嘴唇“呜呜囔囔”地像念经一样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看来单靠语言很难表达,他从身上掏索出一个小塑料袋,在茶几上抖开,“骨碌”出一根人的小手指来,血淋淋的看样子还热乎。 常副书记毕竟是文人,这些血腥的事见得少,一见手指,不禁大吃一惊,往前一探头,“啊——这是谁的?”他以为铁奴他们已经抓住郑刚,先剁下指头来了。 老三用手指狠狠地点指着茶几上的手指头,手都哆嗦,“常书记,您说,您说,没法弄了——”他恨恨地收回手来,把身子往后一靠,做无奈状把头一偏,长叹一口粗气。看看副书记,又把眼睛斜向那个指头,重新抬手伸出食指来点指着,“还有谁的,这是铁奴的。我一说他就毛了,我想吓唬吓唬他吧,谁知这小子拿出把刀子把小指就给削下来了,发誓说一定报仇,谁要是拦他,除非先把他杀了,劝他先去把指头接上,要命不要了,您说这——嗨——”说到这里看来是太憋气,停下,“吭哧吭哧”在那里喘粗气。 书记就是书记,马上冷静了,把身子往椅子里一靠,若有所思。 吹了一会儿气,老三明显有一种万般无奈的疲惫感,有些无力地说:“常书记,俗话说‘尾大不掉,必滋后患’,一点不错,铁奴那样的人真是不敢沾边,沾上了就不好抖搂。现在我是进退两难,明地里他在我那里帮着干活,我就像是他的老板似的,可是现在我得把他当爷爷供养着,唉——尾巴大了,觉着不得劲,也不敢剁了去,毕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翻了脸谁都没好。他是看透了这事,所以才敢对我吹胡子瞪眼,没大没小。再说他那人拿这条命不当回事,咱都知道,也不愿意去惹火他。你看看——”一边说着,老三一边尖尖着两个指头把茶几上那根指头拿了起来,向常副书记作进一步的展示,“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却一点也不爱惜,说不要了就不要了!” 常副书记已经又把两只胳膊支在办公桌上,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他是什么人,这么多年官场里滚打出来,如果连理解这么几句话的敏感都没有,还当什么副书记了!只是他料不到老三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跟他叫板。可又稍稍一想,老三说的难道不是实情,人家既然敢叫板,那就说明人家是有恃无恐。一想到此,心里不禁暗暗后悔,一开始就不应该贪图这些人的财色。这几年为什么剥削老三等人如此刻薄,就是因为他觉得跟这些人打交道风险很大,这叫“高风险高回报”,他收受别人的贿赂为什么就宽厚得很,因为风险很小,甚至没有。一开始接触老三的时候看那模样没想到他涉黑,后来陷得深了才看出苗头,已经晚了,不然他能让老三这样的人公然出入他的办公室。 原来本想吃了原告吃被告,所以他打电话给老三时没有说出郑刚的承诺;不单如此,听郑刚说厂里被人砸了,还打伤了人,他满以为自己出面,老三怎么也得拿出点钱来赔偿。现在话说到这份儿上,只好对老三说郑刚想出钱把这事平息下去了。 老三为难地说:“哎呀——铁奴这小子软硬不吃,您知道他不是为了钱,就想出气,当时我说他,听意思最少也得把踢他的那只脚卸下来,他的气就出了。哎——要不这样,”他眼睛一亮,往常副书记那边探探身子,“您让您那亲戚报警,先把铁奴抓起来,不就没事了?” “哼哼——”副书记在心里冷笑,伏虎容易纵虎难,把铁奴抓起来,这案子是审大还是审小?审大了,连自己牵进去,审小了,拘留几天放出去,徒惹不痛快。他慢吞吞地说:“这事我也就是听那亲戚打电话说的一面之词,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不管是谁,该报警报警,该抓人抓人,这事有警察去管,我们管不了,也没那个权力。你告诉铁奴,遇事不要乱来,还是要相信法律。” “好好好,我回去说说他,如果是他的错,我就劝他投案自首,如果是那人的错,我就让他报警,我们相信警察。”老三听副书记打开了官腔,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对方服软了。心里“呵呵”地暗笑,笑眯眯地起身告辞。 常副书记站起来,跟老三握手,看他出去把门带了上来。他知道自己在老三这边,一个“高风险,低回报”的微利时代到来了。 老三走出副书记的办公室,一边下楼一边想,这次是个大好的机会,一定要像打落水狗一样,乘胜追击,给常副书记点颜色看看。抓住郑刚,即使不把他打死,怎么也要卸下一只脚来,让副书记知道,如果他不老实,这就是下场。来的时候问铁奴,十万块钱买他一根小指头卖不卖,铁奴说三哥说什么话来,不花钱要我的命我也得给。真是好兄弟,回去给他二十万。 在潍坊那边的旅馆里度秒如年的郑刚,接到常副书记的电话,说他跟老三不大熟,话不投机,建议他还是报案。常副书记那边的电话挂了,郑刚又被速冻起来,手握电话摁在耳朵上僵住了。 现在如果说他后悔,他只后悔当时怎么不把铁奴打死,打死了人让警察抓去,最多是枪毙他一个人,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累老婆孩子。 郑刚为人豪放粗犷,仗义疏财,不是那种斤斤计较、鼠肚鸡肠的人,所以他结交的人当中也有几个比较贴实的。虽然他得罪的人像猛虎一样可怕,但那几个贴实的朋友还是很负责的,其中一个打过电话来询问事件的发展情况,听说找常副书记都不管用,这人倒是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在资城这个黑圈子里,关于铁奴的传说里,大多的人知道一件事,就是铁奴也有克星,他虽然不怕死,但怕一个人。据说那人叫孙叶风,在淄河北岸看护一片树林,是个光棍。 他在电话里跟郑刚讨论这个传说的可信程度,第一,叶风是光棍子,没有后顾之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关键时候能豁得出去,死一人就是死全家,死全家不过一条人命。这样的人在黑社会看来,不管是打,还是吓唬,都不大管用。第二,听说叶风的祖上是周腾云的徒弟,而叶风之所以打了光棍,就是因为练武成痴,对女色没有感觉了。第三,听说叶风救过铁奴一命,后来发现这小子狠毒成性,曾经想杀了他除害,后来没忍心,放了他一马,所以铁奴对叶风是既感激又害怕。 总而言之,如果能请叶风出面,肯定能摆平铁奴。就是有一个问题,据说这个叶风性情孤僻,不与外人交往,去找他,请不请得动还是个问题。 一点不错,这个传说到底是真是假还是个问题,即使是真,那孙叶风能管这闲事吗?郑刚好像在醋里泡过,就连说出来的话都是酸软的,“你刚才说周腾云的徒弟,周腾云是什么人?” “嗨呀,亏你还是在社会上混的人,连周腾云都不知道了!不就是资 城功夫最好的,周家埠人,做过韩复榘的保镖,在济南打擂差点把洋鬼子打死那个,你没听说过?” 一提到周家埠,郑刚再熟悉不过了,自己就是王谭镇人,老家离周家埠不过四五里路,他最好的同学周知贤就是周家埠。上学时经常到周知贤家里玩,见到他爷爷周子宽,很严肃的一个白胡子老头。也是刚才吓糊涂了,应该以前隐隐约约听人提起过周腾云的名字,只是因为周知贤的爷爷周子宽在当地出名,偏偏淡忘了周腾云的名字,周腾云不就是周知贤的曾祖吗! 一想到此,这个糖醋郑刚立时来了精神,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了金属的味道。这可不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么简单,他是抓住了一根圆木,一叠声地“哈哈”大笑起来,“知道了知道了,想起来了,那个周腾云的重孙子跟我是同学,最好的同学,好得跟一个头似的。真要是孙叶风管用,找我的同学跟他说。” 这大难不死的感觉真好,郑刚立即给他的同学周知贤打电话,问他们家跟孙叶风还有没有联系。 说起这周知贤来应该不陌生,前边不是说郑刚前些日子把蜈蚣鸡那个服务员小王借给了他的同学使用吗,那个同学就是周知贤。 第二章 周知贤 第一节 周知贤和他的女人 先要声明一下,这里说的是“周知贤的女人”,不要误会为周知贤的老婆,虽然很多人把老婆叫做女人,“喂,你女人呢?”就是问他老婆的意思。 要注意,一个人的老婆肯定是他的女人,但一个人的女人不一定是他的老婆。那周知贤的女人是什么?就是属于周知贤的女人啊,这很容易理解的。比方说,你有一百块钱,揣在兜里,谁敢说这一百块钱不是你的,你愿意怎么花都可以,当你把这这一百块钱花了,到了人家的手里,你还敢说这是你的一百块钱吗?你有一辆车,你开着它愿意上哪就上哪,你怎么开它就怎么走,你对它有随意的处置权,这时候你不也是口口声声地说“我的车”怎样怎样么!当你把它卖掉,成了人家的车以后,你还能见了这车,口口声声地说“我的车”怎样怎样吗?还能想开它就开它,想怎样就怎样吗?当然不能。所以对女人也是这样,在某一个时间、空间里,你想把她怎样就怎样(当然不是生杀予夺那样宽泛),想抱抱就抱抱,想亲亲就亲亲,剥个精光欣赏一番弄床上糟蹋一顿,她就那样像你的老婆一样心甘情愿地随着你,任由你对她行使丈夫的权利,她也不折不扣地尽着一个老婆的义务,即时即地,她不是你的女人?有一天人家嫁为人妇,老公携她出来,你敢口口声声地说这是你的女人,还能随意地跟人家行周公之礼吗?这就很明白了,这里所谓“周知贤的女人”,就是“曾经属于周知贤的女人”,有多少?也不能尽数,择其有一定代表性的略为描画,反正男女之间不过就那么点事,连太监都弄得清清楚楚,窥一斑而知全豹罢。 说周知贤的女人,必先说说周知贤其人。周知贤这人不大好描述,因为他比较乖张,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怪脾气,说话做事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羊群里跑出骆驼来。每个人的性格里都兼有内向和外向的成份,说一个人内向或外向不过是因为这种性格特征占了主导,两种性格均衡的也有,可在周知贤身上这两种性格就是两个极端,有时在人前内向得通篇不说一句话,有时在群体里外向积极得近于浅薄。 他是1978年生人,属马的,不想结婚,女朋友也没有——这是他自己的话,那些女人在他心目中女朋友也不是,他以为女朋友就是未婚妻的意思——没有工作,也不想工作,亲戚朋友都说他懒,他自己口口声声不承认。嘴上不承认,事实上一个月三十天,他只是十五天闷在家里,另外十五天不出门而已。好多人都是看他长大的,他一步步走到现在,看现在平平静静隐居似的什么都不做,前面做了很多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一件事都要跌碎一地眼睛,让人理解不了。 他的行为真正乖张是从他高中毕业时开始的,前边这孩子虽然个性强点,怪脾气表现得不明显,总体来说还是比较正常。98年夏初,他高中毕业,马上就要高考,北京大学的志愿他也填了,却毅然决然地辍学做买卖去了,谁也没能阻止了他。人人替他惋惜,少了一个北大高材生!辍学后的周知贤是否做遍了三百六十行,他自己也有些模糊,历史虽然复杂,结果简单,三个字,“失败了”,或者还是三个字,“折本了”。 碰壁后也曾经想跟正常人一样生活,既然没有考学,当兵也是一条出路。当了四年兵,并没有如父母期望的那样“飞黄腾达”,而是甩着十根手指头回来了。这事一点也不奇怪,自古以来,人才一直都是弱势群体,如果再恃才傲物那就只能是群体里的渣子。周知贤在部队里钱财不送,马屁不拍,入党申请不写,难不成连长还要捧着礼物到你宿舍里来,腆着脸干笑:“嗨嗨嗨嗨,入党吧,上军校吧,照顾照顾吧……”文化再好,训练再尖,靶打得再准,军事技术再过硬……你不会来事,一个政治觉悟不行,就万事不行。 后来总结经验,“机遇只垂青那些有准备的人”,他感觉到失败的原因是自己准备不足,技能单一,文化浅陋。到后来别人看他是一次次碰壁后打蔫了,在家闷起来不敢见人,事实上他是下决心在家“准备”开了,为着那个“机遇”。凡自己不会的技能,什么都想学,看的书就更杂了,什么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什么都看。亲戚朋友看他闷在家里懒的要命,他自己每天心事重重忙得厉害。 闷在家里和出去做事并没有历历的分界,这两种行为参差交错,所谓定久生飞,飞久生定,一颗不羁的灵魂,躁动不安的心神,注定不甘平凡一生,过平淡的日子。出去做事遇到挫折,伤心失意,下决心闷在家里耐得寂寞加强修养;时间长了渐渐对修养的前景产生怀疑,修养进行不下去,感到无事可做是无上的痛苦,而且诺大的青年闷在家里没有生活来源,这痛苦是加于身心的。无事可做的日子是如此地百无聊赖,缺少食物的牙齿是如此地快速生长。于是不管是身的原因还是心的原因,坚持不下去了就出去做事。 辍学之初他给自己的做事定有三条原则:一是不打工,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话莫如去死。既然不跟着人家干,就是自己干了,自己干也有原则,第二就是不合伙;合伙的事不可能邀约敌人,肯定是亲朋好友,可历数古往今来的合伙,哪一个能善始善终,到头来不都是反目成仇,亲戚断了血缘,朋友恨之入骨,所谓人为财死,结果不是被他谋害了就算捡一条命。第三呢,就是干那些与人打交道少的事,这一条比较抽象,举例如干推销员是与人打交道多,而去承包荒山就是与人打交道少。 周知贤有一个小学同学叫王焕江,小学毕业前夕,说到下学后的去向,立有三个誓愿,一是死也不干建筑,二是坚决不干砖窑,三是一定让父母给买个合同工。他倒是一厢情愿了,在九十年代初买一个合同工(不管是不是后来证明的那些骗局)要一万左右,在那刚刚淡化了“万元户”这个话题的日子,他父母哪有那财力给他买个合同工!不买合同工就找个临时工干吧,又没有门路。找来找去,被人介绍去了砖窑。在砖窑干了没有俩月,被辞退了,说他太懒;拖着板车拉砖坯,后面两个小姑娘俯下身子给推着,他身子直溜溜的,还回过头训斥小姑娘,“推啊,使劲推啊”。回家吃了几天闲饭没办法,背着铺盖上了建筑队。 等到周知贤一一推翻了自己的原则,才想起王焕江的誓愿,发现人生的许多事都切中墨菲定律,你刻意追求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心情,总被上天精心安排,使你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你越是深恶痛绝不愿意干的事,上天就一定要刻意安排你遭遇它,让你自甘自愿地去干了。经历过后周知贤才明白,你要赚钱,却要厌烦与人打交道,远离人群,你赚谁的钱,野生动物的?比如你想开汽修厂,设在深山,人群是远离了,要是有车辆需修理,非得用直升飞机吊来不可。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得不拗弯自己,学着与人沟通,处理人际关系,练练“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本领。自以为本领已经初步掌握了,既缺本钱又缺人手,空有一个好创意。没奈何将这创意与好朋友分享,合伙经营罢,正中了他的预言,既赔了钱财又朋友反目,尚足欣慰的是失去一个好朋友总强过失去生命。第二个原则的推翻与失败对他打击尤大,身心俱冷,使得他蛰伏了很长时间,直到断炊多日,牙齿疯长顶得他口都闭不上来了,他才不得不推翻了最后一道防线,出来给人打工挣点嚼谷。悲哀慨叹,人的意志力与断炊的时日成反比呀! 饿坏了去打工,很违心,时间都很短暂。小有积蓄就闷在家里“准备”,忙忙碌碌在家里学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除了有个隐隐约约的目标要做发明家以外,做的和想的都十分混乱。所谓打工就是给人替班开大货车,跑长途,中间也曾厌烦过,想弄个经久而又不太劳累的活儿干干,可他想干的人家不让参加,能参加进去的他不想干。自己感到怀才不遇,别人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出类拔萃之处。困难、挫折、苦闷、彷 徨……时间一长,他有些脆弱、胆怯了。他想寻求点帮助,盼望有人能听他倾诉,给他安慰。如狂风暴雨的黑夜陷于深山,他凄独无助,肝胆俱碎,多么盼望有人能帮助他,有地方让他暂避一下!可现实中没有那样的人,没有那种地方,没有办法摆脱眼前的处境,除去自杀,他只想到一个字:“熬”,多么具有现实意义的字眼,受得了受不了都得“熬”。 最让他难熬的,可能就是寂寞。在楼上一躲几天、十几天、几十天,豪情溜走,壮志叛变,继而平复坠落,羞惭卑微,人生长期的短期的高远的渺小的目标全部失去,这斗室便成了牢笼。这时去动物园看看笼子里关禁闭的猴子,活生生就是他的样子。困兽般兜在客厅里,听到楼道里有人走动,急忙趴过去从门镜观望,若是女人走过,那眼珠子恨不能凸出门外并且随着女人上下。书上有“意识强化”的理论,他为修正自己,减少渴望而不可得的痛苦,决心不看电视,因为里面声色犬马的东西太多,不要向门外张望,以淡化自己的意识。想是一回事,事实上楼道里一有脚步声,声声踏在他的心上,若是高跟鞋的清脆,那简直是踏在性欲那根筋上,电视上不是说“缺乏女人躁狂症”吗,“得得得得”那么尖锐生生刺入躁狂的中心。 靠得急了,就猫在电脑前上网,希望找点慰藉。好容易弄个交流得差不多了,发过照片来看,呵!恐龙呃——省下好几顿饭钱。 初中物理课里有这么一节,收小麦时刚打下来的鲜麦穰不能马上垛起来,因为湿的麦穰垛中心会发热,越来越热,积聚久了,温度达到燃点,就自燃了,干的麦穰垛里面不发热。周知贤肚子里有水分,积聚了大量的热,照这样的态势积聚下去,很快就会发生自燃,再引着了肚子里其他的东西,发生爆炸也是可能。处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他不得不想想办法了,比方说把这麦穰垛翻腾开晾晒干它,比方说把周知贤肚子里的水分找个女人放出来。 从辍学到现在十年过去了,前些年他心里存着一个青梅竹马的干妹妹李青音,所以能做到心无旁骛。后几年越来越发现干妹妹遥不可及,身心就发生了质的变化,心理空虚,生理燥热,守不住了。 有朋友笑他“打着搞对象的旗号玩女人”,他无论如何不承认,因为他从来没有对人家说过一句违心话,没有说过一句海誓山盟的欺骗话——至于对方一厢情愿地以为跟他拍拖,那就没办法了。这几年经他手的女子有多少?回想起来鲜明的诸如刘梦娜,赵欣婷,吴思颖,冯眉娴……等等吧,反正许多,典型的种马一个。人家一心一意想跟他搞对象,他却总是闪闪烁烁让人难以琢磨,最后一个个离他而去。到了现在,周知贤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接触女人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到他肚子里攒了太多水分时,想找个熟识的女孩子来家住下,已经是很难了。 第二章 周知贤 第二节 鲍鱼之肆(一) 周知贤在家坚持了一些日子,憋不住了,决定出去找个女人。 周知贤的父亲周成是个转业军人,后来经商,雇着两个伙计卖汽车配件,干得早,挣下钱把开门市的门头房买下,还早早地给儿子买了楼房。买了房子也是这个独生儿子一个人住,夫妻二人常年住在门市上,前面是店,后面是家,收拾得还算高档,再往后还有一个很大的后院。周知贤一直不愿雇给父亲卖配件,自己又什么都干不成,父子俩的隔阂很深。儿子想干点属于自己的事,却不能劝说父亲出资支持他搞发明,父亲希望儿子听从自己的安排,却也不能指派儿子来卖配件,谁也奈何不了谁,但一直以来彼此总找机会想说服对方。 本来大家都尽兴喝得不少,为着这个理由,敬一杯喜酒或助助威的都喝大了。尤其那两个搞蔬菜的,两个对人家弟兄四个,这四个人都好酒量,被灌得歪歪扭扭步法变形。出来饭店门口,还没走下台阶,其中一个就掌不住了,“哇”地一口,像开了香槟,喷出老远。各人又捶打又弄水给他漱口,然后架到车上,忙忙活活地走了。 第二章 周知贤 第二节 鲍鱼之肆(二) 周知贤坐在郑刚的小面包里望眼欲穿地盯着门口,每出来一个女的都会激得他心里“怦怦”乱跳。好一会儿,才“嘎巴嘎巴”出来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直截了当地过来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上,笑容满面又略带一丝傲慢地向周知贤点点头,道声“你好”。 周知贤开车拉着她,回了家。给这女子沏上一杯茶,装模作样地陪着她坐在客厅里等郑刚。 《孙子兵法》不过十三篇,篇幅都不长,周知贤早就背得滚瓜烂熟,深知“知己知彼”的道理。周知贤真会产生窝着个大老爷们的错觉。 第二章 周知贤 第三节 周知贤遇黑(一)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张伯高找了那么多年,不能溯桃花之源流,今天被周知贤把这个问题弄明白了。他这好几年孤独寂寞,所遇非人,全在于没有找到出产桃花的源脉,早知道资城有这么个卧藏娇娃的地方,周知贤何至于受那些眼珠子外凸的煎熬!自从来过地下购物城,如同食蚁兽扒开了一个大蚁穴,一下子暴露出来密密麻麻、应有尽有的蚂蚁,周知贤也发现了源源不断的美女。说他现在交了“桃花运”,较之女子的数量,更换地频繁,“桃花运”这三个字分量尚嫌轻了。 不单常有新鲜面孔的女子来更新周知贤的床铺,他在家进修时间长了,发烦憋闷时也有了去处,就是到购物城去坐坐,听她们胡吹神侃,讲讲黄色的段子,高兴了互相摸索摸索,都是很放松精神的游戏。常来了,这购物城的内里弄得一清二楚,单看表面这里面的经营者都是女子,事实上就是这些女人,几乎关系到资城市内所有的单位,大款,还有黑社会。这些女子的成分大多不外是二奶、小妓、大姐大一类,怪不得都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气质,原来每个人的背后都有来路。这么多复杂背景的女子凑在一起,购物城内常常发生争风吃醋、踢下她肚子里的孽种一类的殴斗事件也就不足为奇,一个女子发难,往往调动来大群各色的雄性动物,周知贤常常大开眼界,每每慨叹以前的自己多么地井底之蛙。 周知贤何等机灵敏锐之人,既能看清购物城的内里,就能深切地感受到这里的虎狼气息,那种危机四伏的气氛,印象里浮现出《动物世界》里的非洲草原,那种弱肉强食、茹毛饮血的血腥场景。他脑海里有时也闪过规劝自己的想法,不要去那种地方,怕有事沾到身上。一是从小爷爷那严厉的教育,使他养成了越是习武之人越要深藏不露的本能,二是曾经为保护干妹妹李青音惹出的事,母亲受了惊吓,对他打击很大,所以理智上觉得那种地方确实潜伏着招惹是非的危机。这样想了,也管用,去得并不频繁。 事实上还是自制力差,明知不可为却随了自己的感官享受,耐不住诱惑,也是大意,存侥幸心,以为偶尔去不会有事。说山上有虎,并不是老虎在这山上排得满满的,你上去就能碰上,就会被吃掉,但你上了有猛虎的山,哪怕只是一次,就有碰上的可能。 周知贤很长时间没有去了,这段时间也没招呼女子前来,午后他在读书时遇到了不懂的地方,怎么也没能搞清楚,有些烦躁,干脆放下,就去了购物城,想去放松放松精神,顺便带个女子回来。 其时正是柳绿桃红的春天,过午的阳光善解人意,抚弄得人的身心温乎乎舒服,绵软的春风,正比较了刚刚离去的凛冽寒风,使人更能珍惜它的柔情。周知贤暖洋洋一边走,一边想这真是一个教唆人低俗的季节,花的烂漫,风的煽情,雨的挑逗,晚霞的躁动,夜晚也醉倒在暖滑的温柔乡里,一切的一切,让这个世界充溢着横流的物欲。春天也是繁衍生殖的季节,往往在这季节里容易发生雄性动物之间的殴斗——当然,人也不是植物。 他坐在小黄的小间里,好几个女子也围拢来,在一起说笑。一会儿咋咋呼呼进来三个青年。一个驴的近亲,黄土样的脸上涂了一层灰色的清油,按进石子堆里使劲碰了几下,下巴和额头前突,鼻子那一段却凹了进去,眼睛大概鱼吃多了,眼皮退化,直瞪瞪地地瞅人;另一个板寸,也是灰败的脸色,颧骨很高,好像夺了下巴的风水,以致下巴几近于无,两腮内陷,吻却惊人地突出;还有一个大块略具人形,刮个光头,白皙的大脸,可惜左腮上斜着一道大疤,掠过嘴角,发生过粘连,拽得嘴有些歪,显得凶恶。一看便知三个人刚刚散席,嘴里喷着馊臭的肉菜和混合了胃液的酒气,进来如同回了家,这里翻翻那里看看。 女子们见了来人,舍了周知贤,都去跟他们打闹。一见之下,周知贤才知道自己被女人们当君子高看,原以为在这里说些黄色笑话跟着摸摸索索已是淫靡,谁知这三个青年来了才是对手,彼此说的脏话实在不是周知贤的神经所能承受。那光头本来从后面搂着小黄,俩手上面下面地摸索,嘴里说些不堪闻听的话,摸着摸着更过了,左手当胸探进去,右手把遮着的那点小布往下一按,“骨碌”一下圆滚滚露出一个来。也许在以往这也没什么,但小黄这时一眼瞥见周知贤的脸“唰”地红了,正所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小黄似乎上了一堂廉耻课,回头就给了光头一个耳光,还不解恨,嘴里恶毒地骂着,抱起一个模特摔在了光头头上,模特的头“骨碌骨碌”滚了出去。光头猝不及防,挨了一掌一模特,回过神来,抬手就给了小黄一个耳光,这手里有酒,打得挺重。小黄不干了,扑上去带抓带打,这群男女都上来解劝,那两个男的扯着光头骂他。闹哄一阵算是平息了,彼此坐下。 光头当着生人挨了打,脸上挂不住,气又没处撒,他不敢对这些女人迫得太过。当今如果真有黑社会的话,大权也在女人手里,就像蚂蚁或者蜜蜂的家族。失去人格泯灭人性做了黑社会,全凭着酒色财气过活,这其中气不如酒,酒不如财,财不如色。色在这些黑渣滓里起牵一发动全身的作用,看似男人打打杀杀冲在前头,最终的结果还是由着女人摆弄。这里面的原因与渣滓的需求和女人的特性有关,“有钱能使鬼推磨”,花了钱雇佣黑社会以为没有做不到的事,料不到对方还能奉献色相使渣滓叛变,义气消散,规矩破坏,到头出现个“拿人钱财,让人受灾”的结果,呵呵!花上万贯家财,斗不过女人腰里那二两肉。这二两肉了不得,与生俱来,以柔克刚,携带方便,不怕遗失,并属可再生资源,能重复多次使用。即使有十万贯家财,也是花一分少一分,比不得聚宝盆样的宝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刚才周知贤一直坐着没动,这一幕对他教育太深,深为自己居然会坐在这样的人群里感到痛心,这都算不得人,是些畜类。看事件已经平息,他实在在这里待不下去了,站起来往外走。屋子很小,这么多人把屋子塞满了,他原来坐在里手,出来要掠过光头的一侧,光头正寻地方撒气,见那个白白净净的生人从身边走过,抬腿朝周知贤大腿的外侧就是一脚。这一脚混杂着对好几个人的气,沉重如几只脚的叠加,他是挣了命踹出去的,换了一般人,肯定一屁股跌出去,甚至被踹断骨头,就是周知贤,也被踹得一个趔趄。周知贤惊怒交集,回头看着光头。光头立睖起眼来:“嗡——还敢看我!” 他站起来抡拳就朝周知贤的脸上捣来,醋钵样的拳头,赶上周知贤的脸大了。满屋子男女,没有一个人吭声,全沉沉的脸不说话,等着周知贤挨一顿打,光头出气。谁能知道他是周腾云的后代,周知贤探出右手,一把接住了光头的手脖子,用力一攥,往外一扭,光头一下子就蹲下了。 没练过功夫的人,总是过于专注,跟人两只手在上面扭着,往往忘了下面还有脚能打人,跟一个人扭着,往往顾不过其他人来。有功夫的人并不是比别人多长了眼睛,而是一旦临战,周围所有人的动态马上观察得清清楚楚。光头蹲下浑身酥麻失去反抗能力,猿猴样的人马上扑上来,被周知贤结结实实一脚蹬在肚子上,飞出门口。驴脸早就像找自己的东西一样从墙角的衣服底下抽出一把长刀,猿猴飞出去,他的刀也从后面照着头砍了下来,这一刀要是砍中,周知贤的头就两半了。周知贤蹬猿猴的脚收回来,“通”地把光头蹬进墙角,顺势往后一撤身,刀就从面前劈下来了,他抬起右手,捏住了刀背。驴脸拼命往外拽了两拽,居然纹丝不动,脸“唰”地变了颜色,他成天打打杀杀欺负良善,什么时候碰到过这样的功夫。这些渣滓又怎么知道,老周家的功夫就是以内功见长,当年洋鬼子在济南摆擂台,周腾云上去,洋鬼子牛高马大,身形还很灵活,围着周腾 云“滴溜溜”转圈,连着一套组合拳打在他身上,居然一动没动。洋鬼子被打下擂台,口吐鲜血。这还是周腾云手下留情,洋鬼子又怎么知道,饥荒之年逼着出去卖艺,周腾云的妹妹在河南被人刁难,腰里拴上一根绳子,套上一头黄牛愣是没拉动她。 周知贤曲起左手食指,在右手捏刀的根部一弹,刀立时成了两截,驴脸太过挣命,收脚不住,往后倒退,后身一下子撞在墙上。借着弹力他又跳起来,存侥幸想用剩下的这半截刀砍死周知贤,周知贤侧身躲过,右手手背看似随意地扫在他的后颈上。驴脸一头顶到墙上,人马上顶成面条,“出溜”滑到地上,身子一翻,四肢摊开,死鱼眼往上一轮,昏死过去。周知贤愤怒地说了一句:“真狠!”看他那死绝的长相,肯定是块不得好死的货,不是周知贤还有点法制观念,真想为民除了这一害。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众女子,转身往外走。猿猴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见周知贤出来,身子“索索”地靠在墙上。远远地从入口处好几个保安往这边疾走,一边咋呼着“谁打架,谁在打架”,跟周知贤擦身而过,他们没见到打架的模样,更想不到这个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人会是打架的。 周知贤往回走,内心愤懑得厉害,更有对自己深深的失望,以往自诩聪明机敏,超然物外,其实都是些假道学。那次小黄在床上心满意足地搂着周知贤闲话,说起她的哥哥两口子吵架,嫂子喝农药死了,娘家人不干了,来了半个村的的人,要求公公披麻戴孝给儿媳妇送葬,还有赔偿娘家钱一类。小黄叫了一车手持长刀的人回家,吓得娘家人作鸟兽散,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事后娘家人后怕,传说里面最吓人的,是还有个女的剃光头,戴着碗大的耳环子,太可怕了——那个姐们是她从潍坊叫来的。 现在想起她说的这事,周知贤分辨清楚事情的性质了,当时听了却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小黄说这些事儿时甜甜地笑很可爱……呸呸——眼瞎了,脑子也瞎了!所谓“视人则明,处己则昏”,看别人时跳上半空,跟自己没有半点利益纠葛,于事理情势一目了然,分析得清清楚楚,每言必中,飘飘然以为自己是明眼人,心亮得如明镜一样;事情轮到自己,被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偏执感觉蒙住眼睛,封住思维,是非都不能明辨,再加上有个一厢情愿于内撺掇,还有什么样的白痴言行做不出来! 回家来摊开日记想把这事记下来,动笔之前心情有些烦躁,心不在焉地翻看前面记的。看着看着,把日记本摔在桌子上,站起来到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写了,他再也不想写日记了。写日记很简单,但他常有不敢读下去的感觉。单单是对于这几年不成器的羞惭尚能硬着头皮容忍,只是想想从前,看看现在,自动自发的悟性有了很大改变,那种自制力,对感官享受的抵抗能力居然一点点退化了,变成如此地软弱和无奈。他记不清这是从何时开始的,自己从小跟着爷爷练功,那时候咬着牙受苦受累,不单因为爷爷的严厉,他小小年纪的自我约束力也是很强的。也许自从爷爷去世,从上初中以后渐渐以学习为主,流于随便,那些咬牙坚持的功夫长久撂下,捡拾不起来了;也许是自己这几年在生活以及所谓的事业上处处碰壁,被挫折打软了,被寂寞一次次挫败,那种对自我节制的自信力被消磨尽了吧。 这一件事似乎是当头棒喝,一下子打醒了他,才搓揉搓揉眼看清楚了那些女子都是些什么人,才为自己不知廉耻的行径而深深羞愧。虽对自己的自制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不敢肯定自己在再度寂寞时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但至少现在,他下了决心,要洁身自好,断绝与那些女子的来往,包括小王。 第二章 周知贤 第二节 周知贤遇黑(二) 正在客厅里烦恼,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人用一种故作严厉的腔调不紧不慢地说:“周知贤,去哪了,出来,来!” 周知贤是年轻人,又有一身功夫垫底,对那些渣滓以吓唬为主、色厉内荏的本质看得也很清楚,知道越是对那样的人服软认输他们越是猖狂。他说:“上哪,干什么?” “你要是想活的话,拿着一万块钱,到北河大桥西边来磕几个响头滚蛋,想死的话就报警,找几个人过来一块儿死。” 周知贤一身功夫,本不怕那些所谓的黑社会,但他心里有个软肋,就是母亲,母亲软弱胆怯,哀怨多病,一旦有风吹草动,只要让母亲知道,总是受很大打击。他不愿惹事,给母亲带来痛苦,想了想,他说:“我跟你说,我不是怕你,我现在没心情惹事,既然你说了,我说个办法你看看行不行。你那三个兄弟我一人打了他一下,有两个一人跺了一脚,另一个撩了一掌,我还是手下留情,依着他们三个那狠劲,我下手重一点他们早没命了,这样,我打了三下,你让他们三个人一人打我一下,怎么样?” 那声音沉了沉,问:“怎么打?” “我怎么打的他,他怎么打我,用脚,用手都行。” “我知道你会点功夫,甭花哨,用什么手脚,一阵乱刀就是。” “那用砖头,一人拍我一砖头行了吧!” 那声音又沉了沉,说:“好,就这样,拍你三砖头,这事就算过去了。你要是跑了或者耍花样,小心你的全家,连配件门市给你挑了。” 周知贤骑着摩托去了淄河。因为淄河在资城市区的北边,资城人习惯上叫北河。在大坝下边,早就等着了二、三十个人,手持长刀,也有好几个女的,斜斜着脸抽着烟,其中就有面无表情的小黄。看那些人杀气腾腾、恶狠狠的模样,周知贤并不怕,他们人来得再多,总是一个一个的个体,就像这沙堆,再大一坨,也是一粒一粒的,如果这些人的力气一个加一个地聚合起来,不是一堆沙子,而是那么大一块石头,他不是他们的对手,但那是不可能的。 周知贤看书看得杂,看得多,要说他看这么多书仅仅是涉猎,那就相当于有些人买些书来放在家里充门面了。他不但是看书,而且大多看得相当细,当然也包括古代的兵书,像《孙子兵法》、《孙膑兵法》、《三十六计》等;也很有兴趣看一些详细描写战争场面的书,例如《李自成》、《三国演义》、《曾国藩》等等等等。战争说到底争的不过是“士气”二字,在书上只说金兵被岳家军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没有描绘过岳家军战败时的情景,事实上不管谁的部队,只要看看劣势,一旦有一部分败退逃跑,立时全体败退逃跑,单凭主将的喝止是约束不住的。说是“催命鼓,救命锣”,一旦开始溃败,把鼓敲漏了也没人听,所谓“夫旌旗金鼓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只不过说得是战争开始,不包括溃逃的情况。 他能想象出即使这些人手持长刀一拥而上,他只要重重地打倒几个,其他的见势不妙,肯定各人顾自逃跑不迭!这些小痞子被某些人聚拢起来,不过图了游手好闲还能沾点好处,真到了危急关头,有几个真像平常提在嘴上的那样不要命地讲义气,这些人混吃混喝混生命,对自己都不负责,能为别人负责? 周知贤支住摩托,看到光头手里提溜着一块砖头站在前面,眼都红了,看周知贤过来,大叫着:“哥哥,打什么砖头,都上去砍死他算了!” 领头的瞪了他一眼,向周知贤点点头,说:“拍三砖头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到时受不了,拍坏了,别怪弟兄们下手狠。” 周知贤早就看到光头手里的砖头了,不用看,他就能想象出他们能找什么样的砖来拍他。光头拿的那块砖是砖窑里烧坏了的畸形砖,从砖的两头能看出是砖的模样,中间的砖肚子就不像了,烧得凸出来,成了圆形,又黑又紫还有些琉璃模样,说是块砖,比石头还硬。他往前走走,朝光头一摆头,说:“打吧,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你,打完了我走。” 后面有那么多弟兄撑腰,光头胆气十足,恶狠狠走过来,憋足了平生的力气,抡起砖,“嗖”地砸在周知贤的头顶上。似乎不像砸在石头上那样坚硬,但砸在石头上没有那么大的反弹力,“砰”地一声,砖头脱手,掉到沙滩上,光头的半条胳膊都麻了,虎口裂开,满手鲜血。光头倒退两步,直瞪瞪看着周知贤,有些傻了。驴脸看得清楚,知道周知贤练的硬气功,不大怕砸,他跑过来,抢过砖头,论起来,用尽吃奶的力气,甩在周知贤的头上。砖头在周知贤的头上一跳,掉到地上。周知贤用手把头发扑拉扑拉,像往下拍打拍打土的样子,沉着脸说:“还有一下,”他指着猿猴,“你过来。” 猿猴的脸早就变了颜色,有些胆怯地看看左右,并不上前来。 周知贤过去把砖头拾起来,向这些渣滓们说:“还差一下,你不打,我替你打。”说完,身子略微下蹲,一个高马步的样子,右手抡起砖头,头略微往上一梗,“啪”地一下,砖头断为两截。这块砖头一是圆形,二是琉璃状,既有强度又有韧性,就是用建筑上的大厚瓦刀也很难砍断。 渣滓们都变了颜色。领头的故作镇定,公事公办地说:“好了,你受了三下,这事就算了,以后谁也不要再提了。”用手指点着周知贤,“我看你也算个人物,不难为你,走吧。” 光头哆嗦着流血的手,战抖着嘴唇,心犹不甘地哑声说:“哥哥,就这样算了?” 领头的又瞪他一眼,“你不懂规矩啊!” 渣滓们无精打采地坐着车回来,去了酒店。这三个人兜里没有钱,酒钱需要去借。光头觉得伤得厉害,不能乱走,驴脸和猿猴借了两处没有借到钱,到驴脸的一个亲戚那里威逼出几百块钱来,算账时不大够,拍着吧台要给人砸了店,吓得老板说差得不多,算了。 ——小痞子最是五行偏枯之命,同样吃了喝了,大款一掷千金不在乎,他为百儿八十受人唾恨。看似横行乡里的凶恶模样,其实活在这世上像只灰溜溜的老鼠,处在人民和警察的夹缝里两头受气。活成这样得到真正的实惠也好啊,却整天身上分文皆无,穷得可怜。没有人给他发工资,整天打打杀杀大多为了别人,别以为自己是红十字会的,事情做反了,人家不要工资做的可全是好事!还为自己找理由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当初身子由己时谁叫你以为进了江湖真能大秤分金、大块吃肉来着,有时人家管一顿饭,有可能就跟着去送条性命——这命真是值钱去了。 周知贤回来,虽然事情平息了,但他的心情也沉重到最底,其他的还在其次,最是对自己深深的失望。因为即使这样,他还不能保证以后能否在女人方面管得住自己,是否以后还会被女人方面的事蒙住明智。遇到这事,幸亏了自己一身好功夫,换了平常人,他不能想象会怎样。 所谓精者,就是精华的意思,是物的升华,物的极致,物无过于其精;如白糖,甜度不如糖精,如酸醋,怎么也酸不过醋精,狼很可怕,但狼精比狼更要可怕得多,等等等等。世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有心人也许会注意研究一下世上于人有害的事,以求做到临期有备。事实上世上害人的东西很多,很多很多,不胜计数。林觉民说“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有人说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反正于人有害的东西真是太多了,究竟何物最害人呢?大概就是能称得上“精”的东西了,即“害人的精”这种东西。什么东西是“害人的精”呢?大概是女人,因为老俗话说女人是“害人精”,其他则没听说过被冠以“害人的精”的事物。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心智被蒙昧的事,但想一想,最厉害的就是在跟女人的交往中 ,好像一切的一切都不能明辨了——直到受其害时。 他想起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时常见的母狗发情时“招狗”,只有那时候跑来的公狗可以和疯狗媲美——不怕打。上小学的时候他曾经对村里的没尾巴狗做过调查,大多数的情况是在“招狗大会”时被人用铁锨插去的;同时他也发现没尾巴狗并没有因为失去尾巴而失去参与“招狗大会”的兴趣,在它也许更有资格去了,因为不用害怕去时会被插去尾巴,一旦闻到母狗的那种信息,危险便立时从它的本能中消失得近乎于零。他在老家时养过一只狗,就是因为奔到外村去开会被人用土枪打死的,失去心爱的小狗他心疼得哭了,恨自己的狗怎么会因为那只不一定能沾得上边的母狗连命都不顾惜了。 设若是个没有武功的人因女人惹了麻烦,那些渣滓会对他采取什么措施呢?打断腿让他终生残疾,泼一脸硫酸让他形同鬼魅,割去那东西会使他生不如死,挑断脚筋就成了燕子李三……林觉民说“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一旦实现,这辈子也该结束了,此生算是白来了一趟,这可不像赛跑时抢跑了被判不算又重来一样简单。文偃禅师说“莫将等闲空过时光,一失人身,万劫不复,不是小事”,禅师是劝人“有功”,真为女人那样了连“无过”都做不到了。不用说把他杀死后毁尸灭迹,就是把那东西割下来扔掉,它还能再长出一个来么!“一失人身,不是小事”,失去身上的一个物件也不是小事,确实不是小事。 ——周知贤现在不恨自己那只曾经以身殉糊涂情的小狗了,人尚如此,何况是一条狗! 第二章 周知贤 第四节 夜宴(一) 虽然表面上跟黑社会的过节算是解决了,但周知贤老是担心那三个家伙不甘心,拿自己没办法,会打门市的主意。虽然父亲功夫好,还雇着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但母亲太软弱了,不用说打砸,就是受惊吓,也许就得大病一场。所以这几天他去门市溜达得频繁些。 春天已经完全结束,春风也顺着玉门关冲天而去,黄昏变得惬意,花儿们开放的高潮过去了,不愿凑热闹的花儿低调推出,少了春花的烂漫,连香味也不齿于浓重热烈,而是细腻清新。他悠悠荡荡地走在路上,因为牵挂所以从家里走出来去门市,走到半路,脚步就已经变得犹犹豫豫。 第二章 周知贤 第四节 夜宴(二) 有见过郑刚这副哈巴狗的模样,原来那豪爽气概荡然无存,虽在意料之中,毕竟看着不习惯。心内慨叹社会这个大熔炉把他炼得面目全非了,像河流上游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被冲下来磕碰成一块圆滑的鹅卵石,再继续冲下去,就细碎成沙粒了。 主陪极尽殷勤讨好之能事,副陪冷漠的样子落落难合,这倒像个剃头挑子,郑刚心中有数,并不担心因之得罪了客人。这算是待客学问,如果东家全部热情殷勤,时间长了客人感觉也是平平;而一个热情,一个冷漠,就能彰显出热情的温度,并且需要讨个好的是主陪,副陪讨人嫌恶也不算奉献,他本来就无所求。 第二章 周知贤 第四节 夜宴(三) ,从做了一个月皇帝的朱常洛,一个一个排上去,到明英宗朱祁镇,找到“土木堡兵变”了,又往上说,一个一个皇帝的名字,年号,在位时间,清清楚楚,如数家珍。说完明朝就不说了,其实这些人真有兴趣听,他能数到黄帝,这于他算不了什么知识,上初中时就会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自信清高的人,最看重自己肚子里的东西,甚至有些自恋倾向;可是一旦遇上强手,在别人身上看到我所不及的东西,立时放下自恋,转而佩服崇拜。许蕊琳自信读书颇多,知识渊博,居然不知道天启年间还有个徐鸿儒起义,一霎时觉得眼前这个青年最是知识渊博的人,他没有不知道的事,形象因之高大得须仰视才见。 第二章 周知贤 第五节 艳遇(一) 等到酒宴结束,郑刚已经尽醉,实在是醉了,由周知贤扶着下楼来,外面没有风,只有“沙沙“的雨声。资城就是这风俗,为办事请人吃饭,不但要尽量让人喝,还非得要自己喝醉不可,这样显得心诚,人家才满意,请客的目的才好实现。这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了生活,不能喝酒也得喝,烦死了应酬也得赤膊上阵。老百姓平时难得去一次酒店,以为上酒店是无上的享受,郑刚这些人一旦涉及为办事去酒店就有些胆颤,不是怕花钱,是对拼了命陪酒的恐惧。 郑刚被人架上车,只要坐下,就能开车,坐车的没有一个感到危险,这也是习惯了,当今酒后驾车已是常态,到了晚上没有喝酒的司机倒是异端——没有车的没有喝酒的机会,有喝酒机会的都有车,不酒后驾车不符合国情。高官之所以不害怕,全在于锻炼出来了,只要保证自己不酒后驾车被查住或者出事,酒后乘车不算违法吧。他们或许在每一个清早起来想想也有点犯愁应酬,但下了班不去酒店,而是老老实实回家吃饭,又耐不住冷清寂寞——这也是上班坐下的病。还有一点,大款、高官们因着如此清高尊贵的许蕊琳在场,桌上没有说几个黄段子,而且不能提出来酒后去练歌房、茶楼一类,这是很遗憾的事,焦点没对上,正常的娱乐也给耽误了。 凭着那点直觉和本能,郑刚把高官和红线都安全地送到了家。然后顺次送东场街的大款,到了村口大款一边指挥拐弯,一边说不用进去。说到这里,郑刚加着油门拐过弯来了。大款说前面有栏杆。郑刚已经一头拱进去,“哗啦”一声,前面的挡风玻璃碎成颗粒,“金杯”被村口限高的栏杆勒住顶棚,进退不能了。郑刚颓然下车,左边右边看了看,雨下得不大不小。这一个久历干旱的佛手现在是真的萎靡收缩,雨水的滋润对他来说太晚了,已经不能使他鲜活旺盛,只能使他湿淋淋地灰败。他上车十分歉意地向大款说你等一下,我给你打个车去。大款说不用打车,我到家了,前面就是,可是你这车怎么办?郑刚说没事,我有办法,那你就走回家吧,对不起了。 千恩万谢打发大款回家了,歪歪扭扭到车上来,对周知贤说:“你——打个的,送——咱姐姐家去,打——电话——叫个车来,给——拖出去。”说完,在后座上斜斜地打开了呼噜——看来喝得太高了,这雨水下到他身上不但起不到醒酒的作用,似乎下的是酒,不单他的内脏醉了,衣服都醉了。 许蕊琳和蓝线都不让周知贤出去打车,表示要一起想办法,帮着把车弄出来。 周知贤下来看了看,从腰里摘下他的那串钥匙,把四个轮胎的气放了一半,上车开了开,还是勒得紧,开不出来。他问两个女人在这附近有没有熟人,现在还不是很晚,能不能去借一个打气筒来。蓝线说她有熟人。周知贤叮嘱她,要问清打气筒的嘴子能不能适合摩托车。等蓝线从附近一户人家借来打气筒,周知贤已经把车倒出来了,两个前轮的气放得一干二净。 两个女人太奇怪了,从来以为打气筒就是给自行车打气的,这个青年人居然用它给汽车打气!周知贤“杵通杵通”围着车打了一圈,虽然轮胎还有些瘪瘪的模样,但已经起来了一半。他不打了,怕把打气筒给人烧了。让蓝线把打气筒给人送回去,他开着车去南苑路,说那里有一个维修门市,应该还没关门。蓝线问他:“四个轮胎的气都不大,会不会把轮胎碾坏了?不是说钢丝胎就怕缺气吗!” “你说怕缺气是全钢丝的,就是货车上用的那一种,胎侧也是钢丝,如果缺了气胎侧的钢丝就会折断。这车上的轮胎不是全钢丝,是钢丝顶,胎侧就是几层棉线,缺了气只要不快跑,不长时间跑,坏不了。”周知贤说。 到南苑路充好了气,先去送许蕊琳。许蕊琳说:“你倒真沉得住气,刚才车卡在里面,我们都很着急,你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 “车坏在路上比这严重的事多了,要是这点事儿都上火,遇到严重的该是急躁死了。”周知贤说起前年春天的一件事来,那次拉着一车“海尔”电冰箱去喀什。新疆那里空气稀薄,在没有人烟的戈壁滩腹地,上坡又长又陡,汽车缺氧,爬坡没有劲头,一个坡爬了一上午。到中午,伙计叫醒正在卧铺睡觉的他,说缸垫子透了。他起来看看车的故障情况,知道走不了了,事情很严重,但他没有慌乱——虽然刚刚几个月前车队里的一辆车也是在这附近的路上坏了车,当时有风,都不敢过风口,路上没有一辆车,电话没有信号,俩司机烧尽了包括轮胎等所有可以烧的东西后冻死了——慌乱也没有用。那个伙计很慌乱,甚至说走不了,要是来了红蚂蚁怎么办。他听了都感到可笑。 坏了车其实与人生的坎坷一样至苦至难也经历过,甚至说已然死去的感觉也感受过,再遇到些许挫折,自然就处之泰然,从容面对了。这就如同烧杯,热了冷,冷了热地折腾过,它就不怕烧了;从外表看起来跟它一样的杯子,如果没经过热处理,你去烧它,它受不了,会碎裂的。人的受苦受难,水里来,火里去,其实跟烧杯的热处理过程一样,受过去了,就不怕水不怕火了。 听周知贤说到这里,本来冷得蜷缩在座位上的两个女人笑了,说怪不得我们在后面都感到冷了,你在前面淋湿了都看不出冷的样子,原来是水里来的。 周知贤“哼哼”地冷笑了,说他骑着摩托被深冬的雨都淋得湿透好几回,初夏季节的雨,淋点怕什么。虽然不怕淋,但开着车跑得快,被雨点打得眼珠子有些疼。 许蕊琳的家到了,她下了车,见周知贤的前身已经湿透,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看着这张棱角分明的脸,虽然有些瘦削,但一股天然的刚毅写在上面,让人一看就有一种安全的感觉。不知怎的心里突然一热,说再见以后脱口而出向周知贤大声说道:“路上小心一点啊!” 说完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来,本来这是一句套话,人人可以这样说,但有人是用嘴说,她是用心说的。 接下来应该去送蓝线,她说先送郑刚,看他醉成那样,我帮你扶他。虽然周知贤一再表白他一个人够了,蓝线却很热心,一再坚持先去送郑刚。到了地方把郑刚扶下来,已经是一滩烂泥,扶着他,虽然两条腿还能一步一步地走,意识却清醒不过来,边走边打呼噜。 送下郑刚,蓝线不等周知贤去送她,先问周知贤的好茶。听郑刚说他最会品茶,家里什么样的好茶都有,她问周知贤介不介意她去品一杯好茶。 周知贤听了心里一动,“嗯——”地回头看她一眼,犹豫了一下,说:“怎么会呢,就是他夸张了,我的茶叶不好,你不要见笑。”现在已经十点多了,他觉得蓝线要求去他家有些唐突,但人家提出来了,也不好拒绝。一下子觉得她让人捉摸不透,觉得这样唐突不符合一个气质高雅的贵妇人的身份,并且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不会想那样吧? 换了以往,蓝线无论如何不这样唐突说话,但今晚例外了,她跟丈夫闹矛盾已经好几天,一直住在朋友家里,今天在电话里跟丈夫又大吵一通,边打电话边气得跺脚,一肚子的憋闷痛苦,好像再不找个地方宣泄一下,就要爆炸了。本来当初一时冲动年轻轻的红花大闺女做了人家的填房,婚后随时日的增长而渐渐心理不平衡。每当见到青年男子,跟丈夫年龄差距的不平衡就作祟,觉得自己这一生再不能跟丈夫有互为原配的机会,她就渴望找个跟自己年龄差距小的,青春的,有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聊慰内心的不平衡。 毕竟年龄和阅历在那里,年轻少女那种浅薄幼稚在她身上早已成了过去时,现在的她雍容华贵,既聪明又历练,深谙男人的心里和生理,知道男人在这两方面需要什么;一旦找准目标,她从不让男人轻易得到,只绵绵软软地牵着,偶然让男人得到时,会以极其甜美难 忘的方式让男人得到满足和享受——如此一个比狐狸精还可怕的女人,如何不让涉世不深的青年男子痴呆呆地沉迷其中!这几年她跟丈夫各人玩儿各人的,互不约束,互不干涉,少了冲突,基本相安无事。但这种模式也淡化了感情,少了理解和包容,为一点点的事情,就可以引发大规模的冲突,一旦冲突发生,弥补愈合需要长时间的一个艰难过程。 周知贤本不是那种一见就让人轻视,以为随便轻薄的人,偏偏他遇上了蓝线这样一双慧眼,遇上蓝线今晚处在崩溃的边缘。蓝线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特别,这样矛盾的男人,让她动心的男人,尤其在桌上听到郑刚醉醺醺地说周知贤一个人住,思想里就灵光一闪。她的物质生活到了这份儿上,男人有工作没工作,有钱没钱已经完全不在魅力的参考内容里了。 到了家,周知贤打开饮水机,马上就要沏茶,蓝线过去把茶叶筒接过来,说:“我自己来,你先把这一身湿衣服换下来吧。” 周知贤去厕所冲个澡,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出来,见蓝线泡了两杯茶,她那杯已经喝了一半,低头抚弄着杯子,满脸的泪痕。周知贤有些慌了,见这阵势,他就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她可是有家庭的人,自己怎么放浪不羁,也是个未婚的青年,要说自己的以前是性开放的话,跟这蓝线要是那样了可就是通奸!但是看那一脸的眼泪可不是说装就能装出来的,不管怎样,总不能装作没看见吧,他在对面坐下,问道:“怎么了姐姐?” 她抬头看到周知贤,有些羞惭于失态的模样,慌慌张张地从包里找出纸巾把脸擦擦,强装出一个笑颜给周知贤,仅仅现在皮上,还没渗透到肉里,短促得已经笑过去了。她虽开始发福的模样,但眉眼之间犹见风韵,尤其刚才近乎天真的一笑妄图遮掩自己的忧伤,似乎给周知贤回忆了她少女时的青春美丽,看得周知贤不禁心中一动,这也是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感觉。 第二章 周知贤 第五节 艳遇(二)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重,各人的内心仿佛是真空,都感到了压抑。良久她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控制着感情的腔调说:“小周,这么晚了还到你家里喝茶,你不会怪我没有礼貌吧?”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周知贤不能为其命名,所含成份也不易检验,一分绵软,两分忧伤,三分愁怨,四分亲密?每一个字都浑身长着软乎乎的绒毛,听到耳朵里,钻到心里去,走到哪里痒痒到哪里。 “姐姐你太客气了,不就是来喝杯水么,反正我一个人在家,又是个夜猫子。” 周知贤说这一句话,似乎又触动蓝线了,眼泪迅速在眼里集合,似乎要忍住的样子,却更是积聚了能量,及到眼珠一轮,满眼的泪水立即汇合成两颗肥硕的泪珠“骨碌”一下就滚到嘴边。急忙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泪,想说什么又有些哽咽,把纸巾抓在手里摁着嘴和鼻子,似在嗅闻眼泪的味道,又像平抑沸腾的情绪。稳定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出一口气说:“就是啊,你一个人,多自由,多幸福啊!”她抬起头,用真诚又愁怨的目光看着周知贤,说:“小周,我跟你头一次见面,但有早就认识的感觉,我想跟你讲讲我的情况,你不介意吧!” 她就实事求是地向周知贤细细描述了自己的婚姻家庭情况——当然夫妻二人各玩儿各的这事不能说——说到动情处,每每哽住。 周知贤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慨叹,从这描述里可以想见当年的她都玩儿疯了,凡事不在乎,凡事不负责任,对婚姻也是一种儿戏的态度,到现在才渐渐发现用当初几年的玩乐,换取了一生最宝贵的幸福。他想起一位法师说的一句话:“六十年的考验和地狱里永恒的沸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马上联系到自身,为了一小时的快感,他常常要付出多日的负罪感,心里暗道:“惭愧惭愧,彼此彼此。” 蓝线确是性情中人,长时间地述说,一般人早就趋于平静,她却依然时时滚下热泪,其实在她的心里,真有许多的酸楚,也真有跟周知贤相见恨晚的感觉,觉得他是个值得一诉衷肠的人。 “啊——”她唏嘘着抬起泪眼,看了看表,脸上又闪过一丝羞色,“呦——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我该走了。大门锁吗?” “锁大门了。”周知贤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说。大门锁了,不是出不去,可以把看门的老头叫起来,只是大龄青年深更半夜领着一个半老徐娘叫开大门,开着一辆没有前挡的事故车去送,这倒是一条绘声绘色的新闻。他现在心里清纯得很,没有以前那样的处心积虑,想了想说:“你要是不嫌我家里脏,就住下吧。” 蓝线十分歉意地说:“那可太打扰了,都怪我!” 周知贤照例给她介绍房间,轻车熟路,西屋他睡,东屋是父母的床铺,如果不嫌老年人脏可以睡到那里。蓝线说:“我怕是老人嫌我弄脏他们的床铺呢,我就在中间这屋睡好了。” 周知贤好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不,这屋不能睡人。” 蓝线睡到了东屋。周知贤也立即上床,虽然折腾到现在,酒已去了大半,但总有一部分剩余化作了浓浓的睡意阵阵上涌,并且被雨淋也是耗精神的事,他验证过多次。躺下了还是觉得蓝线费解,稍微一阵燥热,明明东屋躺着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而且眉眼间闪过几次年轻时的青春美丽,他又处于焦渴,但那仅仅是一闪而过,即使蓝线跑过来,他也不做“通奸”这一类苟且之事。只是想了一想,睡意便决堤一般涌上来瞬间淹没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熟睡了很长时间,也许刚刚睡着,他感觉今晚的雨下到梦中来了,“吧嗒,吧嗒”,把前胸都打湿了。又好像不是做梦,明明耳边响着微微的啜泣声。他朦朦地睁开眼,侧头看看,黑影里见蓝线的脸伏在他的胸前,在哭。一下子就醒了过来,这就像早在预料之中一样,周知贤想到了把她往一边一推,自己“倏”地坐起来。但蓝线肉乎乎的身体似乎让他感到舒服了,他并不情愿那样做,脑海里电光一闪,淹没睡意的洪水像电影的倒带一样迅速退却,手不禁抚在她的背上,摸索着光滑的肌肤。蓝线觉出他醒了,更把手臂绕过去缠住,并向上蠕动过来,啜泣说:“我活得太痛苦了!”她是个聪明而有身份的人,做这样陡峭的事情,没有经过一点过渡铺垫,自己都明显地感到尴尬,除了做有病没病的呻吟,还能有什么更适合的话说呢! 蓝线不愧是过来人,心思细密,明天一早起来梳洗完毕,看周知贤还在熟睡,在他脸上亲亲,悄悄走了。只要对门没有看到她从这个门出去,任哪一个见她,能知道她去过谁家? 周知贤是苦大了,这不是为一小时的快感而付出负罪感的问题,他有此一生都被毁掉的感觉,如同一个清纯少女被劫持去了贞操;更有不慎跌落进粪坑的感觉,好像无论怎么洗,浑身上下都有一股臭哄哄的味道。他无法给自己定义,不知道自己到底堕落成一个什么人了,如果可能,幻想把这些镜头做短剧在电视上放一放,自己有机会做旁观者审视这个人物,来个评论决断。 推开中间卧室的门,似乎干妹妹李青音就坐在里面,满脸失望和痛心地看着他的所作所为。“忽”地心里一阵绝望,死的念头都有了,如果有一天,自己怎样面对青音?坦诚地实话实说,还是做卑鄙无耻的伪君子,将这段历史永远瞒下去,带进棺材? 因为倚在中间卧室的门框上,心里一直在念叨妹妹,脑海里忽然搜寻出一段凄婉的唱腔,那是他看得烂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里面的唱词: “贤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里。” “梁哥哥,我想你,哪夜不想到鸡啼。” “你想我,我想你。” “今生料难成夫妻。” 啊——怎么想到梁祝,这断肠千古的爱情悲剧!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到了现在这地步,看来无论如何不会有跟青音结婚的机会,抑或是资格了。以前别人说自己没有资格娶青音,只是缘于外物。记得今年正月里六个人聚会,每每这时都喝得不少,公理醉醺醺嘴就把不住门,忘了周知贤忌讳这个话题,信口说他:“你这么大了,把父母都急病了,还不结婚,你等什么,是不是等咱干妹妹?等人又耐不住寂寞,闲得无聊,老弄些女孩子给你暖和被窝,你这是祸害人啊!” 起初周知贤不承认是在等李青音,他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喝到后来酒管用了,带真带假地说:“就是,我就是等青音,她也在等我,等她大学毕业了,我们就结婚,怎么了,羡慕死吧!” “哼哼哼哼……”小勺子冷笑道,“算了吧,别痴心妄想了,她要是也想着你,这些年能不回来看看你们?当今又不是古代,从湖北来趟山东得要着一个月的饭。” “是,来趟山东很容易,可是你知道吗,当初她报考武汉理工大学,学车辆工程,就是为了帮着我哥哥研究气垫车,现在她一边上学,一边做我哥哥的助手,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的觉,哪里有空回来!” “嘿嘿嘿……”小勺子撇着嘴不相信,“那些理由你也相信,她说让你等着她了?” “没有啊。” “说过非你不嫁吗?” “没有啊,她是我的妹妹,从小一起长大,到现在谁也没说这事。” “看看,这不就结了,”小勺子拍打着手好像拿到了证据,“我说什么,你这是自迷,单相思,我们五个人都看出来了,就是你自己看不出来。我说,你别痴心妄想了,李青音是武汉理工大学的校花,马上还要报考研究生,你是谁,干什么的?”看周知贤张口结舌的样子,他继续道,“现在大学里的事你不知道,知道初中生谈恋爱吗,知道高中生出去租房子住吗?就是啊,怎么一所大学里的校花就非得耐住寂寞等着回来跟你 结婚呢!你知道她在学校里有多少人追她吗,追她的人甚至有国务院总理的儿子,你算什么,你有什么?钱没钱,工作没工作,有什么出类拔萃的能力没有?你一无所有。想凭那点青梅竹马的感情让她回来嫁给你,算了吧,那点感情只能作为童年美好的回忆罢,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罢!现在是21世纪,信息时代,电子时代,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了,你还在过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的日子,太迂腐可笑了吧!” 小勺子这一番话,不是“一瓢凉水”,而是一座冰山,把周知贤砸在底下,冻得他好多日子融化不开。 现在到了这种地步,自己都到感到不齿,这没有资格已不仅仅是外物,那个以前青音崇拜成偶像的周知贤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几年,自己把自己放纵堕落成什么人了?连对女人的感觉都失去了!当初以为自己的感觉在女人身上消磨尽净尽,谁知上次遇到一个吴思颖,又以为遇到清纯的才会起电,现在想想初时触摸吴思颖时身上麻酥酥的感觉,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理想主义的幻觉罢了。自己失去感受幸福的功能了吗?看别人提溜着一块排骨兴冲冲往家走便感到了人家的繁华,而自己即使扛半拉猪回家也食而不知其味;看电视上年轻人肉乎乎抱住亲吻得热烈,想来一定甜美异常,可放在他身上不用说亲吻,整夜整夜地摁着糟蹋,只是让他感到了乏味、疲惫和过后长时间的懊悔。话虽如此,说失去感觉美味的能力,什么都引不起食欲了,为什么粗淡淡的生活过不来了,一餐没有鱼肉就受不了;说清纯时摸一摸女孩子的手便浑身发抖,现今肌肤相亲也不起电了,整夜的性爱也味同嚼蜡,却为什么几天不见女人毛就没着没落地孤独、饥渴、耐受不住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想想都恶心。 第三章 许蕊琳 第一节 酒意共知己同来(一) 郑刚上学时就是个“老不及格”,现在附庸着做文化人毕竟吃力,他不帮腔还好,两个人的文化含量加起来如同负数加上负数,这匮乏益见显著。后来俩人大概自惭形秽,居然“嘁嘁喳喳”地讨论到外面去了。留下两个人在这里坐着,尴尬得要命。刚才有两个抹着白鼻子的表演者时,他俩可算是观众,戏开场了剧院里一片漆黑,只把灯光打给戏台,观众于黑暗中就坐彼此不见,倒也自然;现在换了角色,俩人一下子被推上戏台,头上是耀眼的灯光,偏偏都没有一丝表演天赋,也没有经过彩排演练,台下是亿万观众“哗哗”的掌声,这羞臊真叫大了。 第三章 许蕊琳 第一节 酒意共知己同来(二) 周知贤惊奇地看看许蕊琳,脑子里一下子记起《三国演义》“曹丕乘乱纳甄氏”一回里,曹操看了甄氏后说,“真吾儿妇也!”现在他想难道这真的就是自己相伴一生的人?怎么说话都跟自己一个味儿!趁着酒,他用热辣辣的眼光看着许蕊琳,越端详越好看;许蕊琳注意到他的目光了,不禁又脸红,低下头弄水。电视广告上说“皮肤好得像果冻”,以为果冻样的皮肤无过其好了,在周知贤看来用嫩滑的果冻比之于许蕊琳的皮肤,好像双手托举起一根鸡毛来向人们展示他是多么地孔武有力。他在心里想:“既然别人都说我不要再痴心妄想地等青音了,那我就选择她吧。” 第三章 许蕊琳 第一节 酒意共知己同来(三) 一个削皮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削,削一下疼得一阵悸动,削一下疼得一阵悸动;削得过了,连肉削去,这颗心要不存在了。他就想,自己跟许蕊琳做那事之前真应该旁敲侧击地说明自己的处女情结,哪怕她去拿针缝了做个假的弄个善意的谎言,骗自己一辈子,也强于自己痛心于斯。 他下定了决心,自己受不了老婆曾经被别人尝了鲜,这道心里障碍是无论如何跨不过去的,就开始为短命的爱情打个腹稿,措措辞该怎样说得委婉不伤害她。毕竟如果许蕊琳是处女的话,自己会真爱她,他知道许蕊琳虽然不是处女,但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第三章 许蕊琳 第二节 武松来了(一) 周知贤心情因为许蕊琳更是跌到了谷底。想起许蕊琳来就会令他心痛,一心痛就思念干妹妹李青音,一想起李青音就感到渺茫,感到渺茫就更加令他心痛。如果青音回来,她肯定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不会像那些女孩子那样怎么看怎么清纯,一上床就经不住检验……刚想到这里,小勺子那座冰山“咣当”一下就把他砸到底下。被压在冰山底下不得不面对现实,想想切近的许蕊琳,越想越好,文化好,素质高,不畏权贵,视金钱如粪土,仙女一般的容貌,蛇一样清凉的肌肤,跟她说话简直就是一种享受……简直是太完美了——刚想到此,头顶上好像又被大铁锤“咣当”地砸了一下,千般好万般好,怎么不是处女! 这些天,周知贤常做的事就是坐在沙发上把自己的心一劈两半,一半心在一点一点地回忆咀嚼许蕊琳的美好,生怕漏掉感知里的哪怕一个微小的细节,要让那短暂的美妙最大限度地发挥在自己的感觉里;一半在加深着对自己的失望和怀疑,怀疑自己的言行、思想是否正常,难道真如别人说的那样偏离了常理?以自己乖舛的思想观念去观察社会上正常的事物,指挥自己的言行,行差走错那还是怪事吗!自己从见到许蕊琳的第一天起就言之凿凿地告诉自己说,许蕊琳是处女,许蕊琳是处女……现在知道了,她就不是一个处女,而且应该是早就不处了,这一个“不处”就使得他的心像被树虫子咬上了个窟窿! 周知贤自己跟自己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自己把自己骗得云里雾里,还抱定了信仰,就相信得没有一丝怀疑。虽不是自己的妻子,现在已经决定不再找她,便宜也占了,本应看得很淡;但周知贤现在才发现,自己有处女情结,以为很严重,也是错了,不是“很严重”,而是“严重得没法再严重了”!这半心在家里痛苦,渗透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如同一种毒汁,毒得他从里到外都有瘫痪的感觉。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简直不能想象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会第一次把如此清纯幽怨的姑娘“吧唧、吧唧”地祸害了的!而另一半心,如反刍般将许蕊琳身上的美好细细地咀嚼了一遍又一遍,一阵阵地焦躁起来,想见她,跟她喝喝茶,说说话,只做亲密的朋友——这些想法的下层,也可能渗透出另外自己不愿承认的卑劣,许蕊琳的肌肤确实像蛇一样的清凉爽滑。 正坐在沙发上反刍,郑刚打电话过来了,“老狼哇,救命吧——” 周知贤一听他又在装模作样地开玩笑,现在他实在没心情说笑,而且心痛是因为许蕊琳,恰恰郑刚也算是始作俑者,他没好气地说:“救什么命,我救你,谁救我!” 本来电话一通,郑刚就有一种见了亲娘的感觉,现在对方来这么一句,郑刚眼泪都下来了——这刚硬的汉子为此事已经哭好几次了——心酸呐,吸溜了一下,“我是跟你说真的——我问你,咱有家亲戚叫孙叶风是吧?” 周知贤还是没好气地说:“没有!” “啊——”郑刚失望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周知贤接着说:“认识一个叫孙叶风的,但不是亲戚,他叫咱爷爷师叔。” “哎呀——”郑刚又兴奋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好像见了亲姥姥的感觉,“我的苍天啊,你们还走动吗?” “一般般,以前有咱爷爷的时候他常去看爷爷,这些年只是逢年过节爸爸去看看他,平常不大走动,那个人阴阳怪气的,不过他对我很好,老是说让爸爸带我上他那玩儿——怎么了,你问他干什么?” “哈哈哈哈……”压在郑刚心上的大石头终于化作了烟气,袅袅消散,他的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只要老狼家一直跟孙叶风走动,并且听来关系密切,这事就算解决有望,不仅仅是一线生机的问题,在他看来八九不离十了,“好好好,这就好,这就好——”他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对周知贤说了。 “哦——是这么回事——”铁奴的传说周知贤早有耳闻,原先听来只是轻蔑地一笑,在他看来,单靠不怕死,没有实力,这不怕死可能催着他死得快些。现在听郑刚说了前后经过,周知贤又想起几个月前遭遇黑社会的事来,想来当时那一伙也就是些小混混,如果是铁奴等人,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周知贤安慰了郑刚一番,挂了电话,骑着摩托车去了淄河北岸。 淄河两岸沙多土少,水清沙黄,淄水百回千折,清澈见底,有一种纤尘不染的自然美。涨水期河水漫到堤坝,浩浩汤汤,颇为壮观;在枯水期,水势见小,露出金黄的沙滩,夹岸杨柳披拂,疏雨过时潮不起,和风吹处浪为生,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此时周知贤却没有心情去欣赏两岸的美景,摩托车拐拐扭扭地钻进了北岸滩涂上的树林里。 淄河北岸的滩涂面积很大,近岸的村庄都在自己的产权范围内种了树,故而树林面积就很大。孙叶风是个老光棍,又练武成痴,厌烦俗世生活,所以让他来看护树林是再合适不过了。 周知贤在那两间小屋前放下摩托车,进屋看看,屋里没人。出来四处张望,也没见人影。就大声地呼喊:“大伯,大伯——” 周知贤的叫喊引来树林远处的狗叫声,他循着声奔过去,果然是叶风领着狗在溜达。远远地就叫了一声:“大伯!” 前几年周知贤还常常跟父亲一起来看望这位师伯,近几年周知贤屡屡碰壁,自我感觉时运蹇滞,渐渐自卑,有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意思,已经好几年不来了。乍一出现,那条狗没有认出他来,扑上来吠咬。 “虎子——”周知贤叫了一声,狗停下了,狐疑地看着他。 “虎子,和你哥哥握握手!”叶风命令道。 本来虎子就感觉到来人似曾相识,现在主人下命令了,就走上前来,递给周知贤一只前爪。 周知贤高兴地“呵呵”笑了,弯腰拉住递上来的那只胖乎乎的爪子摇晃着,同时亲热地拍拍毛茸茸的狗头,抬头对叶风笑道:“它认出我来了。” 叶风骄傲地笑了,走过来拍拍周知贤背,“好小子!”朝他住的地方摆摆手,爷俩一块儿挨着往回走,“你还是来得生,它没跟你熟透,要是换了我,三十年不见,它也忘不了我。” “大伯,”周知贤反驳说,“狗的寿命就是二十来年。” “呃——呵呵,你看你这孩子,怎么抬杠,我是说就是到了阴曹地府,它也认得我。” 这条狗亦步亦趋地跟在叶风的腿边一起往回走。 回到那两间小屋前,叶风让周知贤坐下,他去给倒水。 老周家的功夫,一代代传下来,虽然没有诸如那些“传子不传女,传长不传幼”的教条,但一直以来都是只传自家子女,从不外传。只有一个例外,周腾云收了一个外姓徒弟,就是孙叶风他爹。周腾云破这个例不容易,可以想见自有一段恩情在里面。就是到了叶风这一代,也是一直把师公的儿子周子宽当亲生父亲看待。后来周子宽死去,周成比叶风小十多岁,就换成了周成过来看望师兄。虽不频繁来往,但感情深厚。老周家三代单传,到了周知贤还是独子一个,小时候又长得清瘦孱弱的模样,格外受到叶风的疼爱。近几年师侄不过来看望师伯,而且师弟说起来对儿子一肚子不满,说他不听话,叶风不但不跟着生气,还老是想念这个侄子。现在侄子来了,叶风当然十分高兴,亲热滋味,溢于言表。 周知贤一再阻止师伯忙活,想让他坐下来说话,就是阻止不住。给倒上水,又抱出西瓜来,怕他不喜欢吃,又进屋搜罗出些新鲜的果子,一个劲让侄子吃,并且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还有什么是侄子喜欢吃的。周知贤今年都28岁了,他还拿他作当年那个小孩子看。 周知贤好容易才把叶风拉着坐下,“坐下歇歇吧大伯,我有急事找您——”他就把郑刚打电话跟他说的那事说给叶风听了,末了问道:“外边都传说 铁奴怕您,是不是真的?” 叶风一直静静地听,周知贤说完了,他半天没说话。然后缓缓地指着身后那片树林,“这片树林子不出狼虫虎豹,不出胡子土匪,可是出了多少条人命!”他神色凝重地冲周知贤点点头,“孩子,你知道吗!打架斗殴的上这里来,报仇雪恨的也上这里来,多少人在这里边丧了命,多少人在这里边成了残废,谁能数得过来。死了的,残废了的,没有一个老的,没有一个小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当年,干点什么不好,咹——不往人道上走,没得个好死,还留下个骂名,他没想想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养活大容易吗!就那么一棍子,一砖头,一刀,就没有命了,就缺胳膊少腿了——为什么事,值得卖命!”老头子说得很激动,说完了停下,在哪里喘粗气。 喘了一会儿,又说:“这几年我就后悔一件事,当初我救他干嘛,比他好的,比他善良的都一个个死了,偏偏他还活着,还是我让他活下来了。他不长记性,还上这里来群殴,我真是女人心肠,后来看出他狠毒来了,一掌拍死他就算了,又下不去这杀人的手。拍死他,权当救多少人!还想上我这儿来学功夫,哼——当老虎不过瘾,还得给他安上翅子!” “还有那个老三,”他看看周知贤,“你见过他吗?”见周知贤摇头,“一百个人见他,一百个人说他是好人,长得那个善良样儿,还笑得那个活泛,呼——我尽救了些坏人!看出他们不是好东西,我还没办法。以前我心里还老是觉着不是个事,现在我也想开了,就是死了老三和铁奴,这树林子该出人命还得出人命——这两年这些事越来越多了,谁也管不了。” 周知贤说:“大伯,您管不了,他不怕您,不听您的?” “哦——就他俩人,我觉着说了还管用。”老头子还真有效率,伸手问周知贤要电话,“你把电话给我,我给他打电话,你知道他俩人的号码吗?” 周知贤掏出电话来在手里攥着,“我不知道,我问问吧。”他打电话给郑刚,问他知不知道铁奴和老三的电话。 第三章 许蕊琳 第二节 武松来了(二) 郑刚怎么会知道那些人的电话,他一想常副书记找过老三,应该知道,就打电话给常副书记。想不到常副书记很不高兴地说:“老三为一些拆迁的事来找过我几次,他找我,我留他电话干什么,至于铁奴,你没这事前我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两句官腔,把郑刚噎得“嗝喽嗝喽”的。 郑刚又打电话问那些涉黑的朋友,几经辗转,终于打听到了老三和铁奴的电话。 叶风先给老三打电话,老三一听是他,心里就犯嘀咕,觉得事情不大好办了,脸上依然笑眯眯地说:“孙伯伯,既然郑刚兄弟是您的侄子,我怎么也得说说铁奴,他要是不听我的,我跟他拼了。我这就说他,让他给您回个电话,给您和郑刚兄弟赔个不是,有您出面,什么事儿解决不了呢!” 铁奴今天上午自己削掉了一个小指,去医院包扎完,滴了几瓶消炎药,这才刚回来,老三就找他,把叶风出面的事儿告诉了他。铁奴跟郑刚素不相识,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利益冲突,说起来昨晚那场争斗也是误会,对方前后已经有七个人住进了医院,还把郑刚的厂子砸了,对方也没报警。本来铁奴觉得做到这样,再让郑刚出点钱,然后郑刚三跪九叩给他赔礼道歉,他把郑刚的脸捣成熊猫,狠狠地冲他肚子跺几脚,也就算了。谁知上午老三说要把事情搞大,二十万让他搭上一根小指,他可就不想这样算完了。 叶风一出面,事情就变得复杂了。这样算了,那不可能。不给老孙面子,他可是跟老三说了,如果非要跟郑刚过不去的话,也算他一个,他陪着郑刚一块儿死。以前有事,不是没人去找他,谁也请不动他,老家伙啥事不管,看来这老家伙跟郑刚的关系非同一般。 老三跟铁奴一商议,既然人家关系非同一般,老家伙也是不好惹的,不能把他惹毛了,看来这事不想算也只能算了。铁奴挨打的事已经传出去,不管怎么说,郑刚赔礼是少不了的,就让他当着众人的面给铁奴磕三个响头,说两句赔礼的话算了。 商议好了,铁奴给叶风回电话,“大叔,老三跟我说了,郑刚是你侄子,那我就没什么说的了。不过为了郑刚,今上午我发誓报仇,剁了一个小指头去,不管怎么说,他先打的我,让他给我磕三个响头,说两句赔礼的话,行不行?我这也就是看你的面子,权当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这事以后,咱爷俩谁也不欠谁的。” 叶风把铁奴的话转给周知贤,问他觉得怎么样。周知贤拿不定主意,让他先挂了电话,他打电话问郑刚。 郑刚一听就是这么简单的条件,高兴得屁滚尿流,不就是磕响头吗,不要说三个,就是三十个、三百个也行,只要这事能了结了。至于赔礼的话,那不是应该的吗。 这可真是没有天理了,铁奴不过脸上挨了一拳,肚子上挨了一脚,还是他先动的手。人家那边伤了七个人,厂子、家里给砸了,不算事儿,反不如那一拳一脚值钱!看来自古以来谁拳头硬谁有理,一点不差,铁奴不怕死,势力大,郑刚就成了天大的不是,给人家磕头赔礼把事了了,还是因为天大的面子。 叶风在中间传达,双方约定今下午四点在叶风这里会面。叶风刚才说的真没错,打架斗殴的上这里来,报仇雪恨的上这里来,现在调停和解的也上这里来。 虽然事情的和解已经说定,但郑刚已经被吓破了胆,他不敢就这样开车回去,害怕往回走被铁奴他们抓住。周知贤也怕铁奴阳奉阴违,骗郑刚回来抓住报复,他就把摩托车骑回家,坐公共汽车去潍坊找到了郑刚。 有周知贤护驾,郑刚的心才算放了下来。说是放了下来,也不是完全的百分百放心,为慎重起见,让老婆孩子还是先在旅馆里住着,等他们回去把事情解决完了,再回来接她们娘俩。 来到河滩上见到孙叶风,郑刚不由自主地“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郑刚人高马大,身强力壮,性情豪爽,以前一直信奉“男儿膝下有黄金”,看到影视片上给人下跪,他当时以为自己这一生就是死也不会下跪的。那真是所谓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没逼急了,如果到了某种境地,很多人不由自主做出来的事情,往往令他自己都感到惊奇。 看看时间还早,铁奴他们还没来,叶风让俩人先坐下喝水,顺便详细地问问情况。郑刚本不是文过饰非之人,而且又是当着救命恩人,他就从头到尾把事说了一遍。 叶风一直静静地听,并不插嘴。郑刚说完了,他还是半天没说话。末了慢慢说道:“如果来的人不是铁奴,是个老实人,是不是就得白白挨你们一顿打?”在他看来,这些人吃喝嫖赌,恃强凌弱,惹是生非,实在算不上是好人。如果不是师侄一再强调同学之间关系密切,而且说郑刚天性善良,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管这闲事的。 郑刚被问得“呃——”了一声,叶风说得不错,但他没觉得自己有错,是铁奴找上门来先动的手,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动手吧。其实郑刚心眼太死,他就没想想世界上除了黑色和白色以外还有一个中间的过渡色,袖手旁观不对,拔刀相助也不对,你就不会起来劝劝,大事化小么!中国的古话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一点不假,就是没有“忍”的意识,往往因为一件小事,甚至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能演变成大事。 四点的时候,铁奴还真守时,带着大队人马来了。周知贤看他带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也是一阵慨叹,回想起前些天自己遇黑的事,幸而是些小混混,如果惹了这样一帮,或许就会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 叶风中间主持,代表双方说了些和解的话,然后让郑刚给铁奴赔礼,事情就算结束了。 如果放在往常,让郑刚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人跪下磕响头,或许他宁愿去死;可是现在不同,他已经完全被吓败,让这一群凶神恶煞般的黑社会的气势给吓倒了,此时再上前磕响头说赔礼的话,那就一点也没有被勉强的感觉了。 铁奴身量一般,郑刚的体型像穆铁柱,走到近前,比较得铁奴像一匹瘦猴子。郑刚先“噗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他想跪下以后磕着头说赔礼的话,以表示虔诚。 料不到他磕完了第一个响头,抬起头来刚想说话的时候,本来直挺挺站在面前的铁奴突然跳了起来,用尽力气飞起一脚,蹬在了郑刚的脸上。这一脚力道太大,估计郑刚的鼻子不但立时扁平,就是面颊的骨头,也要往后移位了。郑刚的块头再大,也是猝不及防,被这一脚蹬得歪倒在地。 铁奴一开始答应叶风,也是真想让郑刚磕头赔罪就算了。往河边走的时候,又越走越生气,堂堂的铁奴,被人打了也是白打了,以后他在这圈子里还怎么混。他能到这步田地,全是豁上这百十斤肉换来的,如果让别人知道了铁奴有仇不报,谁还怕他!于是暗下决心,怎么也得让郑刚吃点苦头,鼻子给他踢扁了不说,还得暴打一顿出气。 铁奴一脚蹬倒郑刚,更是往前一步,提起脚来,准备去踢郑刚的肚子。脚刚提起来,还没踢出去,那边的周知贤已经像颗出膛的炮弹一样弹跳起来,飞过来一脚蹬在了铁奴的肚子上,铁奴“忽”地一下子就飞走了。后背撞到树干上落下来,又成了一条走在路上的毛毛虫被浇上一壶开水,蜷曲起来痛苦地翻滚。 铁奴的手下一看开战,如同一堆屎壳郎被砸了一石头,一下子就炸开了,有的上来围攻郑刚和周知贤,有的跑回去从车里抄家伙。叶风大叫一声,迎上去拳打脚踢,瞬间打倒了四个,周知贤把另一边上来的黑社会打倒了好几个。叶风的虎子一见主人动手,也冲上去三口两口就把一个黑社会扑到在地。 郑刚两手捧着脸倒在地上痛苦地“嗷嗷“惨叫,叶风和周知贤在他身边转着圈保护。这些早冲上来黑社会倒了一地,后面那些抄家伙的又“嗷嗷”地冲了上 来。 手持铁棍长刀的黑社会还没冲到面前,从那边有一辆车飞速地冲过来,“吱嘎”一声刹住,老三像只皮球一样滚了出来。 刚才铁奴带着人走了,老三越想越觉得不大稳妥。他知道铁奴之所以有名头和号召力,全在于他的不怕死和心狠手辣,也就是说他的全部价值就在于他的那个招牌。对铁奴来说,招牌比生命重要,老三想万一铁奴半路上犯了心思,跟叶风翻脸,那可就闹大了。虽然老三实力很强,但无谓的事端他从来不招惹,利益是第一的,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不做;而且他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所以在保证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尽量保持低调。 至于说准备拿郑刚的由头说事,敲打常副书记,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不能因为这事惹恼了叶风,让老头子真的拼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想着想着,老三担心起来,叫上速铲和小来子等人,一同赶往河滩。路上告诉手下,去了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一定把人给约束住。 老三他们来得可真是时候,速铲、小来子他们及时下来把人给吆喝住,那些倒在地上的也大多“哎哎呦呦”地爬了起来。铁奴弯着腰被几个人扶了起来。 老三依然笑眯眯的模样,过来面对孙叶风的笑里还带着几分惶恐,“孙伯伯您好!嗨——您看,怎么成了这样……” 叶风的鼻子里“哼哼”了两声。 老三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郑刚,虽然没见过,但看那身形,一猜就知道是谁。他冲那边招招手,让铁奴他们过来,问铁奴:“他给你赔礼了是吧?” 铁奴腹内依然剧痛,说不出话来,只恨恨地盯着地上的郑刚。 老三又笑眯眯地对叶风说:“孙伯伯,不管怎么样,咱怎么说的怎么办,既然郑刚兄弟已经给他赔礼道歉了,这场误会就算是了结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自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就怕会这样,不放心,亏得我来了。好了,好了,别再闹了,既然赔礼了,误会了结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回头对他的手下说,“走吧,走吧,都回去吧。” 叶风和周知贤一直冷冷的不说话。老三跟叶风告辞,招呼着扶起还倒在地上的人上车。 铁奴被两个人架着往车上走,他勉强支撑着力气回过头来寻找周知贤,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饿狼一样死死地盯着周知贤看,他要记住这个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三章 许蕊琳 第三节 艳甲天下(一) 捅了黑社会这事在表面上算是已经了结,郑刚清点损失,结果令人触目惊心。首先他自身,做了一个假鼻梁。然后是厂里五个受伤的,光医药费就几十万,还不包括其中一个手被砸碎的伤残。冷库的压缩机组被砸坏了要一笔钱,冷库里因为坏了机组而坏掉的蔬菜也是一笔钱,厂里其他被打砸坏的东西也是一大笔钱,还有家里的损失……因为捣了铁奴一拳,踢了铁奴一脚,郑刚就立时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 至于受伤的天道和副陪,正应了那句“吃亏是福”的古话。当时在蜈蚣鸡的雅间里,表面上看天道和副陪吃了亏,郑刚他们都跑了,没被打,没吃亏;甚至郑刚还打了人家,占了便宜。 第三章 许蕊琳 第三节 艳甲天下(二) 美。他时时对着荷花沉思,还要把眼睛稍微眯一眯,朦朦胧胧中似乎又看到了那绿意中的一团团洁白——真怪,她能给人的意境不需要茶叶的“转播”就能使人感受得如此分明,关于那景致,那气息,那心情,那清丽的京胡…… 因为陈圆圆的美貌配上了一副声甲天下的好嗓,就艳甲天下了,许蕊琳的美貌、才情加上清丽的二胡,不也艳甲天下吗?周知贤那天的决心在松动,他怀疑自己能否离得开她。 这样过了两天,他越来越想许蕊琳,想见到她,看看她的笑脸,听听她善解人意的话语,握握她柔软的小手。 第三章 许蕊琳 第四节 同居 周知贤实在坚持不住了,打电话给许蕊琳,让她下了班过来,约她一同去买菜,共进晚餐。并不是他已经说服自己愿意苟且,而是受不了思念,至于那个痛苦的心理肿瘤,暂时不能祛除,就在心底修建一个仓库,东西一分不少放在那里,把门锁上,存起来,用对许蕊琳的思念做块雨布遮掩得严实,眼不见心不烦。 曾经有一个女的,应该是赵欣婷,跟周知贤在一起混了几天,她忽然心血来潮想出去玩玩,也不是旅游一般去远了,就是想去杨家河水库。成功了,至少人生不会这样被动。 教育的事总是针对别人,而他自己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如果面对现实,家庭、事业等所有人生大事全数来到面前,有不能应对的感觉。所以他只能放手一搏,拼尽力气要从后墙跳到顶上去,像只青蛙一样,“吧唧,吧唧”地跳,虽时时力不从心,想放弃跳跃转到前面一级一级攀登,但那太缓慢,他没有时间了。 第三章 许蕊琳 第五节 同居,为爱还是为性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儿子的否认,那么软弱无力,等同于承认。母亲心里不禁一阵心酸,有些可怜儿子,这都是命,要是他们一家当初不走,也许干女儿已经是儿媳妇了。她不忍心再说儿子,只是报以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伴随这母亲的长叹,周知贤在心里矛盾,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干哥哥失踪的事告诉她;虽然父母对青建的感情不如对青音好,可毕竟拿他也是当自己的儿子,如果说他失踪了,怕母亲受不了,又要犯神经衰弱;如果现在不说,等以后真有了确切的坏消息,让母亲知道了,她没有心理准备,受打击更大。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最后看母亲软弱的样子,暗暗叹口气,先不说了,瞒一天算一天吧。 第三章 许蕊琳 第六节 误了花期 周知贤回到家,许蕊琳已经为他泡了茶,等他回来喝水。 坐着闲谈,许蕊琳问他:“你知道你最大的魅力是什么吗?” 这一问让周知贤有些茫然,是啊,自己有什么魅力,让女人们那么留恋?他想了想,含含糊糊地说:“嗯——文武双全吧,我还什么都会,三百六十行,哪行我都懂,都能干,你说呢?” 许蕊琳微微一笑,“依我看,你说的恰恰是你的缺点,俗话说‘样样通,样样松’,你不是那样?什么都会,什么都不精,哪一样也当不了饭碗。” “是啊,你说得不错,”周知贤搔搔头,“那就是我聪明勤学,清心寡欲,心地善良……” 许蕊琳笑着摇头,都不是,“你知道吗,你最大的魅力就是你的冷漠。”许蕊琳说的是实话,就是因为周知贤处变不惊的这份冷漠,总是他有种飘渺的神秘感,让她有抓不住的感觉,却越是这样,越想抓牢,“还有你的怪异也算一份。” 第四章 青梅竹马 第一节 恶梦(一) 周知贤和许蕊琳同居不过一个多月,分手了!这让蓝线、郑刚诸人不是一句“张口结舌”所能形容的吃惊;同居的日子里许蕊琳如同春天小雨中的花朵,本是靓女,又为爱情的雨露滋润,这美人儿实是非比寻常的鲜嫩娇艳;可事实明明是发生了,所谓世事难料,人生多姿,由此可见一斑。 周知贤这些日子老做恶梦,并不是梦见了可怕的事物就可以叫做恶梦——俗话说“逢惊必喜”,做个吓人的梦被惊醒了是有好事的征兆——而是这梦让他让他预感到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因为他连着三个晚上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做了同样一个梦。他不知道是不是与干哥哥李青建有关,因为青建的失踪对他打击很大,这么多天找不到,看来凶多吉少,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恶梦是阴暗心境所致。他无数的占卜书里,也有几本关于解梦的书,仅仅涉猎,他从来不信;如果说他的思想里有一丝丝相信梦有所主的话,也仅限于小时候从奶奶那里学来的几个简单例子,如前所述逢惊必喜,如梦见听戏要生气,梦见被雨淋要挨骂,梦见吃包子要生气,水饺比包子小,梦见吃水饺就生小气,要是吃混沌就……如此而已。 他老家的房子虽年岁久远,多年无人居住,所幸周成害怕因老屋的倒掉乡人说他断了根基,历年找泥水匠修缮,这夯土而成的屋墙才没有瘫软成一堆烂泥,并随着时代的发展剃去头上软烂的麦秸,换上了带有一点摩登气息的红瓦。做到这些,只是保住根本,常年不回老家,枝梢也就不能一一顾及,所以院子里靠东墙的圆仓囤先自站立不住,现在只剩一个底座,然后是影壁,院墙,猪圈,靠西墙挨着猪圈的柴房,依次倒掉;后来周成叫了几拖拉机红砖,找泥水匠在原院墙的基础上圈起来,院子里的建筑没有修复的必要,便宜了茂盛的荒草。 周知贤的梦还原了老宅的旧貌,小时候他最喜欢到柴房里翻腾可以玩的树枝一类,还有最开心的捉迷藏,有时大白天躺在麦穰上睡一觉,本是天堂里的记忆。他在梦中的心境却天壤于童年的欢乐,他梦见睡在自家的柴房里,半夜里被“铮铮琮琮”的声音惊醒,睁开眼只看到黑漆漆、阴惨惨的夜色,隐隐约约头顶上孤零零悬浮着一把刀,一边晃荡着,一边响着,发出黑黜黜的暗光;定睛细看,居然是鬼头刀的模样,刀把上飘着看不清颜色的布条。当时脑子“嗡”地一声惊出一身冷汗,怎么是鬼头刀,这刀的模样他认得,但从没真正见过,他爷爷收藏的兵器里不会有这东西,因为刽子手才用这刀。吓得他挣扎起来要逃出去,却不知为何挣扎不起,即使能起来逃走,看那刀的动作,相信也会尾随着追他。越是挣不起来,越是心惊,一来二去,人就吓醒了,知道是做梦,心下稍安,但那份惊惧一直振荡在心头久久不去。 单是做这一个梦,偶然的梦,哪怕惊吓到天上去呢,他也不会把它作为一个征兆放在心上,连着三个晚上做同一个梦,就有三言成虎的味道,不能不让他认真面对这梦的预警性。单单靠他自己冥思苦想,不可能给出答案,周围又没有高人可以请教,他被这惊心的梦煎熬得厉害,最后找出荒废已久的六个乾隆铜钱,看来占卜正是人性软弱的表现,现实中有了不能解决的事,只能问之于鬼神。净手默祷,摇了六次,乾下离上,火天大有。大有卦是乾宫最后一卦,也叫归魂卦,如果算行人走失,这是最上之卦了;周知贤占梦得此一卦,看卦辞穿凿了一番,也不敢具体下结论征兆何事,但肯定是吉卦。应卦“管鬼”,使他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忘了具体的出处,记得古代有个人做了屋梁上悬着几把刀的梦,也是很惊心,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梦主升官,叫什么来着……想到这里他很兴奋,翻找资料,上网搜索,因为记得模糊,只记得那人做了益州刺史,弄了半天,没有找到出典,倒冷却了许多热情。 不管怎么说,得个吉卦,总是个安慰;虽是安慰,毕竟于他没有多大力量,忐忑的心如同奔涌的岩浆,下点毛毛雨不会一下子冷却了温度。周知贤看了这些年占卜书,最大的收获就是让自己不信占卜,自己不信,别人对他的占卜却信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给别人弄没有说不准的。说他算得准,不过给人说个大概,让他往细了说,就只能用《易经》上的一些爻辞卦象来描述了,如“商兑未宁。介疾有喜”,“安节之亨,承上道也”,“惕号,莫夜有戎,勿恤”……至于具体意思,只有问卜者自己意会,此天机不可泄露,漏了就不准了,你只要放心大胆按你的计划去做就行;反正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总能跟这些话对上号,这都是些放之天下而皆准的话,不然《易经》哪能历经几千年的社会变迁还有如此活力,就是因为上面的话模棱两可,怎么解释都能通。这就解释了“自家的姑娘跳不得神”这句话,别人家的姑娘招了狐仙,可以去跳神驱邪,自家的姑娘犯这毛病,非另请高明不可——这又好像是理发的,自身再高超的技艺,脱不了求之于人的命运。周知贤算卦准名声在外,解决不了自己的一个梦,算来算去,得个吉卦,也改变不了七上八下的心境。想想自己心中最在意的人,一个个清点,不过是父母,青音,已经不抱生还希望的青建,还有干爸干妈,如果真发生什么意外,应在谁身上他都受不了。 因为这三个晚上同一个梦的阴影在他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加重了他对亲人的牵挂,青建生还的可能几近于零,牵挂已经没有实际意义,另外三口远在零陵,这牵挂只能表现为默默地祈祷;不但不能过去看看以使放心,电话都不能打,如果哥哥找到了,青音会第一个打电话过来,那边没音信说明没有找到,他要是老打电话问,徒惹青音她们伤心,徒增她们的压力。那就是牵挂父母了,怕他们真有什么意外,好在就在身边,解决的办法就是多去门市,甚至整天呆在门市上。 儿子的反常倒是让父母感到不习惯,旁敲侧击地问他,肯定问不出什么,周知贤做了坏梦一个人阴暗就行了,不必要拿出来跟父母分享——这又不是找到对象要结婚的事。 儿子的心思琢磨不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行为不在自己的掌握之内早已艰难面对,何况现在是从恶狼到家犬的变化,虽莫名其妙,毕竟有现实的喜悦;老俩一边背后“嘁嘁喳喳”地探讨原由,一边在言行上小心翼翼地做鼓励、欣慰状,幻想这是一个契机,从此儿子走上正轨来了。 殊不知父母对自己拿出一副满意的样子,正是周知贤害怕的,怕父母把自己当乖乖儿子看,他一直在父母心里培养一个大灰狼的形象,一个恶狠狠没有感情的动物。 周成教训儿子最常提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孝不如顺”,周知贤一片孝心,但他实在做不到顺从,他常常痛苦地说:“你们这种封建家长制的思想,只可以生个傻儿子,或给我服下电影《追捕》里那个横路竟二吃的药,不然我有思想有性格,不会那么老实按你们既定的方式去生活,按你指定的道路走。” 周知贤这也是长时间以来实在被逼得没法,才刻意伪装自己,以这样一种形象示人,当今社会狼都伪装成人了,他作为一个人却被逼得伪装成狼。假设,家里闯进来一匹狼,父母吓得要死,幸而厨房有一块肉投出去,狼被吸引出去叼着肉跑了;父母躲过这一劫,虽然吃饭时只有青菜没有肉,但还是喜滋滋相互庆幸着,如同中了彩票。但如果进了家门的是他而不是狼,父母要求他把厨房里的肉做出来,他痛恨一个男人成为了司厨,不做,被父母叱责出家门,然后父母做了肉,一边在家吃肉,一边忿忿然自己不孝顺的儿子。儿子变得狼一样没了人味,父母痛心苦恼,即使他不见父母时,父母的苦痛也历历如在目前,他们又怎知儿子的心里更苦更痛——何必呢,他想做件事,想凭自己的爱好,独立地干点自己的事业,打通的第一关竟然是要成功地伪装自己,使自己的父母死 心塌地地以为自己的儿子真的是狼。 他知道这样的经历或许对父母有好处,他希望有一天老俩能喜滋滋地看着自己先前狼一样的儿子变成了一般儿子,而不是有一天苦闷地看着自己先前的孝顺儿子变成了一般儿子。他更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就自己的事业,哪怕小小的,那时父母能欣慰地看着自己先前狼一样的儿子又变回了孝顺儿子——但还要有个前提,父母已经懂得了亲情是不可以用来作为压力施加于亲人的,不要因为他们的这种行为方式使得亲情失去了它自身的力量,无论施压的目的是自以为多么地为着他好! 第四章 青梅竹马 第一节 恶梦(二) 智顗大师说“人类的欲望犹如牛马,如果将之放任而不加约束,则必无止境地堕落”,拿我们的俗话来说,“人是不足虫”,赖此不足,人类社会才能发展,但往往因为这不足,坏了多少的好事。周知贤这好几天不在家闷着了,天天呆在门市,也帮着卖卖配件,干点杂活,这本是父母心中理想的状态;但周成感觉到这状态的不稳定性,总想一家人坐下把事情捅开,亲耳听听儿子的承诺,才好有安闲的心态享受儿子的回归;这就像嫡妻病故,二老婆虽事实掌管了家事,但不经过扶正的仪式,总有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忍了几天靠不住,终于在吃完饭的时候跟儿子交流,表明自己老了,希望儿子来接管门市。在周成的心中,把门市看得太重了,他劳劳碌碌半辈子,到最后门市是他全部的收获,现在拱手献给儿子,小孩子不经过艰苦创业,唾手得到价值一百多万的产业,这事搁谁身上也得乐晕了;偏偏他的儿子是周知贤,你把这点东西看得很重,他却根本没放在眼里。你徐州牧陶谦觉得这官很大,领地很广阔,人家刘备的志向是牧放整个国家,推辞你的金印也不全是虚伪,他不能因为贪图你一个小小的徐州耽搁了整个国家吧! 儿子在这产业面前表现出来的冷漠,让周成感到伤心,如同灾荒之年饿得要死,他把最后一个窝头给了儿子,儿子却嫌不好吃,给扔进了滔滔的河水里,这不仅仅是伤心,更多的是愤怒。 母亲在旁边见父子又要为争吵了十年的话题反目,赶紧中间调停,两边压止。可是她只看到了丈夫不应该说出儿子事业的话题,忘了自身,更不应该在此时提出成家的议案;她一劝儿子不要再想着音音,二劝儿子把小许领来给她们看看,跟小许结婚了吧。这话说得太没有水平了,说话是为了表情达意,说劝人的话是为了达到某一目的,作为父母,他们到现在居然:一是不知道儿子喜欢听什么话,二是不知道儿子的逆反心理这样严重;周知贤此时的心里,一是正在阴郁的心情里牵挂着青音,听母亲提到她更增加了心里的爱怜,二是本来这几天还沉浸在对许蕊琳的思念和痛惜中,母亲的议案如同拿慈爱的手揉了揉他血淋淋的伤口。 放在以前,周知贤把碗筷一放就回家了;可他现在心头有那三个恶梦镇着,意识里的父母脆弱得很,好像经不起他的拂袖而去;于是收拾起平日里对父母悟性的失望,从心底掏索出那副治病救人的姿态,希望通过他的教育改变父母的僵化思想,以使大家交流起来能显得和谐一点。 他先给父母讲了一个故事:秦王——就是后来的秦始皇——的母亲赵太后宠信一个假太监嫪毐,甚至生下了两个孩子。后来嫪毐怕事情败露企图加害秦王,被秦王杀了,两个孩子装进布袋里摔死,赵太后弄到外地居住,相当于把他母亲关了起来。当时有大臣劝他尽孝道,把赵太后接回咸阳,秦王又羞又怒,谁跟他说这事,他就杀谁,一连杀了二十七个,没有人敢来说了。有一个沧州人茅焦,游历到咸阳,听说此事,不顾别人的拦阻,去劝谏秦王。当时秦王听到还有人敢来说这事,叫人在殿上烧了一锅开水,要活煮茅焦。想不到茅焦很会把握说话的方式,上来不说赵太后,先说国家大事,由国家大事说到一个成就帝业的国君应该具备的素质,这其中就有纳谏和尽孝;说着说着,秦王不知不觉就被说动了,不但亲自跑下来拉住脱了衣服要往开水里跳的茅焦,当天就去把他母亲接回了咸阳,茅焦被封为太傅。 周知贤讲这个故事,申明茅焦劝谏成功的原因在于把握住了说话的方式,以往那二十七个劝谏的大臣之所以被杀,正如秦王所言,“但数寡人之罪,未尝明悉存亡之计”;也就是说你想劝说人,先要弄清楚对方的真正需要,注意不要以对方的错误作为开篇,先拣他爱听的说,等他觉得你说的对时,再指出他的不是,或许对方能接受。 周知贤的语言习惯,最大的特点莫过于铺垫,要说“一”的问题,先从“三”和“二”的由来说起,然后三减去二,最后结论是一;讲一个道理,必先来上一个故事。这样的说话方式旁征博引,做老师或许合适,因为听众被凳子和课桌限制住,必须瞪着眼支愣着耳朵听;但是他的父母不是学生,没有听的义务,更不用听来应付考试。所以父母一听他开始铺垫就发烦,只是怕为此争吵而不能制止,权当他自言自语罢;周知贤说完,周成给一句“狗屁理论”的批语,母亲照例一脸茫然。 周知贤只好默默离开,一个人慢慢地往家走。哪个儿子要故意跟父母别扭,惹得他们痛苦呢!可是自古以来两代人就隔着一道鸿沟,楚言不对汉语,相互间不可能达成共识;父母以为他们真心为着儿子,问心无愧,儿子只想有个可以自由发挥的空间;父母的心思他能看透,也能理解,只是不能接受;儿子的心思父母一点都看不透,更不可能理解,但父母又没有能力左右儿子的思想和言行。他今晚的言行是真心地想在这沟上搭一块木板,使父母多一分对自己的理解,少一点意识上的冲突,用对方能够接受的方式交流,这样各人心里能少却许多得不到理解的痛苦。可明明的,这木板搭不起来。 其时霜降已过,接下来就是立冬节气,寒冷将要到来,清霜做为冬天的使者,冷冰冰的面孔吓得树叶子黄了脸色,大多纷纷飘落,在地上拉帮结伙,“刷拉,刷拉”地诉说着对寒冷的恐惧。好在这几天天气晴好,正午时分还能有一丝燥热,夜色见晚,微微的霜风拂来,只略微感觉出一点点寒意,寒意里还有包裹不住的温乎。只要是步行,周知贤都是走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穿过一条条小巷。因一家人在门市上长时间地争执,周知贤从门市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大多的居民都已熄灯,偶有晚睡的人家,只看见电视节目在窗户上忽明忽暗的投影,并没有大的声音。小巷幽暗深长,隔得很远才有一盏并不明亮的节能灯,更突出了巷子里的寂寥,一只猫从墙角走出来,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看周知贤,眼里闪过一道绿光,悄无声息地穿过小巷,没入黑暗之中。 周知贤的心里重重堆积着各种阴暗的心情,干哥哥的失踪,对青音的牵挂,跟许蕊琳的分手,与父母的分歧,恶梦的侵扰,前途的渺茫……里里外外没有一件好事,使得内心既沉重,又颓废。他想从明天开始又不能去门市了,去门市本不是自己情愿,还会因分歧让父母不高兴,莫若让他们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心里最牵挂的,就是青音,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牵挂得越来越厉害,都有不能耐受的感觉,甚至他开始打算要去五陵了,妹妹不来看我,我去看妹妹! 一个人在昏暗中慢慢行走,没有光影声响的扰乱,心情如同从肚子里掏出来一样分明和强烈,就像盲人因为看不见,所以更能专注于听。想着想着他忍不住掏出手机,要给青音打个电话,说句“你好不好”的话,要告诉她自己准备去零陵了。翻了翻找出青音的号码,强烈地想打,又不能下决心按下去,因为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可能青音已经睡下,有电话响会吓她一跳。看了看电话薄上的“青音”二字,权当见了妹妹一面罢,拿电话的手又放下,准备把手机放回兜里。 “嘟嘟”两声,来了短信。他又把手抬起来,一看居然是青音发来的,心里“突突”地跳起来,赶紧打开,见青音写道:“二哥,我和爸妈回来了,还没到家,明天下午我去看爸爸妈妈,还有你。” 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那三个恶梦又一下子清清楚楚地涌上心头,压得心里重重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已经变得十分强烈,强烈过了将要跟青音久别重逢的惊喜;虽然这十年里日思夜盼的就是见到青音,但在这个时候突然全家回来,肯定又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周知贤再沉得住气,这时候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激动,发短信的手有些“簌簌”地抖,他太在意这三口人了,跟自己的父母是一 样的亲人,这几天因了恶梦就怕出事,就怕出事,看来还是出事了,他发短信问青音发生什么事了,现在人在哪儿?青音回复说:“你先不要问了,明天下午在家等着。” 周知贤哪能不问啊,怕出事怕了好几天,现在看来已经应验,心底的阴沉压抑如同沉睡已久的火山,又好像点着引信的炸药,就差“轰然”的巨响了。他哪有性子耐住到明天下午啊,如果已经来到资城,他可以现在就过去,如果还在路上,不管明天他们打算到哪儿,他早早地去等着。所以这种心情下再没心思慢腾腾发短信了,直接拨号过去,青音已经关机了——这不是要把他急死吗! 第四章 青梅竹马 第二节 青梅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开始给青音打电话,却老是关机,就一直打,打一次提示关机,他就把电话放下。在屋里转来转去没有一分钟,感觉过去了两个小时,心里起个希望感觉到青音开机了,就又打,到下午,手机的两块电池充了好几轮电。打一会儿电话,就跑出去到大门口左右张望,希望看到青音的身影,看半天把头“卜楞”得要散黄子,只好晕乎乎地听着手机里的提示音回家。回来再继续拨打电话,拨打一会儿再跑到大门口左右张望。后来想到自己急也是白急,青音说下午来,等到下午吧。过了午还是不见人,不开机,他就盼望着下午过完,因为青音答应下午来,最迟在傍黑天她就来了吧!一次次地打电话无果,出来张望不见人影,抬头看看天色,恨不能拿根棍子“当当当”把太阳敲下山去。 出去张望了一会儿不见人,他又回家了,真跑累了,坐在沙发上准备再拨打电话,座机响了,这沙发垫子好像成了钉板,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奔过去一看,十分泄气,是门市上的电话。拿起来,里面传出青音的声音:“二哥,”就这一声,差点没把周知贤震得背过气去,青音到门市了!他真想把电话一摔“刷”地飞到门市上去。青音继续说道,“我在咱爸爸妈妈这里,你过来吃晚饭吧!” “青音,你什么时候到的?爸爸妈妈呢?” “我一个人来的,刚到,你过来吃饭吧!” 青音来了,周知贤倒冷静下来,再急,再想见青音,他却不愿到门市上相见,他不敢保证自己见了青音会不会全身失控,比方说冲上去紧紧地抱住她,比方说流下“哗哗”的眼泪,比方说激动得面目扭曲变形……他怕那种形象的自己被父母看到。他想了一想,说:“我不过去吃饭了,我正在吃,你快吃,吃饱了过来,我等着你,好吗?” “噢,那也行,我吃饱了跟爸爸妈妈说两句话就过去,你吃吧。” 你说周知贤哪里能吃得下,他紧张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这心情缤纷得厉害,自己都不能分辨里面的具体成份,太激动了,好的坏的粗的细的远的近的……各种各样的感觉一时毕集,昨晚的火上已经冒出了浓烟,炸药的引信已经燃到了尽头。 日日夜夜想念了十年的妹妹确实回来了,马上就能见到,被时光的浓雾遮挡得有些朦胧的往事,好像由青音一起带了回来,一下子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脑海,如同刚刚发生一样变得那样清晰。 周家和李家是世交。青音的爷爷是教书先生,资城市夏坡村人,虽然整天接触的就是“孔孟子曰”一类,却并不迂腐,为人比较清高,还略带刚直。当时这一带都流传着周腾云功夫好,在济南打擂的故事,所以教书先生很钦慕老周家的功夫。忍不住有一天去老周家拜访,见到周知贤的爷爷周子宽,这一文一武两个人谈得还很投机,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到后来周子宽有了儿子周成,而教书先生也有一个儿子,就是青音的父亲李安堂,俩人一商议,李安堂跟周成就磕了头,结为异性兄弟。因为周家的功夫是祖上传下来的,比较保守,也有一大套规矩,李安堂上瘾想跟干爹学功夫,被父亲制止了;这事周子宽犯过思量,总是那个时代的人,把祖训看得很重,老友深明大义不来为难,心里欣慰,装装糊涂就过去了。 周子宽的村叫周家埠,离夏坡七八里地,因为隔得近,而且感情莫逆,两家走得密切。69年李安堂生了儿子李青建,到78年周成才有儿子,俩孩子差九岁,两家还是让他俩磕了头,互相称呼对方的父母为爸爸妈妈。 本来那几年资城的计划生育搞得不错,第一胎是儿子的都办了独生子女证,不允许再生,并且周成是转业军人,在县里的汽车大修厂工作,让他生他也不敢。李安堂的妻子郑秀芬早就做了节育手术,谁知到了84年,不知道为什么,又怀孕了,正赶上那一年计划生育相对缓和,而且李安堂在村委里干会计,有以权谋私的便利条件,就决定把这孩子生下来。盼着是个女孩,一子一女,儿全女足,多好;周成家两口子也跟着一起盼,因为他们家一个儿子是定了,盼女儿的希望只能放在干亲的身上,他们家有女儿了,权当自家生了女儿。 周成在大修厂上班,不是大风大雨的天气,都是下午下了班从县城骑自行车回家,第二天一早骑自行车去上班,每天来回将近60公里路,也没有觉得累,那些年一直这样跑着。如果是农忙,星期天要下地干活。到了冬天农村人比较清闲,周成和李安堂几乎每天星期天都要凑在一起喝酒,不是你到我家,就是我到你家。 这一年的农历十一月,星期天的时候周成领着儿子到李安堂家喝酒。这时郑秀芬快要生了,冬天穿得又多,肚子益发饱胀,拿着这形象出出进进地伺候兄弟俩喝酒。初时周成还客气:“嫂子,别太忙活了,那么沉的身子。” 喝到后来酒管用了,就开始调侃郑秀芬腆着大肚子的模样,李安堂也加入进来,弟兄俩一唱一和地憧憬着有了女儿的美好生活,有时郑秀芬插嘴说要是男孩呢?他俩人都要胆战心惊地制止,可不敢说那样可怕的事情!谈论了一阵子周成忽然有了新的想法,他对安堂两口子说:“咱们两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看好了三辈,再怎么好,也是干的,老是这么干下去,过两年干透了咋办?我琢磨着怎么也得弄点湿的——要是生了闺女,叫我爸爸是肯定,叫爸爸也是干的,不是亲的,怎么能成亲的?给贤贤当媳妇,我不就是亲公公了,啊——哈哈哈……” 郑秀芬抚摸着偎在她腿边的周知贤,说:“好是好,就是岁数差得太多了。” “嗡——你看嫂子,不就是差六岁,不算差,咱爷爷比咱奶奶大十八岁,咱奶奶还死在头里,自古以来男的就得比女的大,女的比男的大不像个事儿!”周成说着,把周知贤拉上炕来,拿胳膊勒着他的脖子,问他: “贤贤,让你妈给你生个媳妇,你要不要?” 周知贤被父亲勒着脖子,只露出一只脑袋来,瞪了眼睛叫道:“不要,你弄来我给你掐死!” 李安堂乐得“哈哈”大笑,隔着桌子探头问道:“你妈给你生个小妹妹,你要不要?” 周知贤低头想了想,认可说:“要!” 过了没几天,郑秀芬不负众望,生了一个闺女,高兴得李安堂都找不到北了;周成则高兴得忘了世上还有过“北”那个方向。喝满月酒那天过去伏在炕上拥着就亲,嘴里叫着:“哎呦我的儿媳妇吆,”转头向妻子说,“抱回去吧,咱的人,现在就抱回去了哈!”又叫周知贤,“过来过来贤贤,看看你媳妇!” 周知贤尴尬得要命拖不过去,恨得咬着牙心里痒痒,想有一天得着机会就给你掐死,看你们再说是我的媳妇! 本来周知贤是个憨直的孩子,跟小伙伴们一起玩,他都是憨厚的模样,从不好勇斗狠地打架,就是吃了别人的亏,也不以为意,更不用说使坏心眼让别孩子吃亏;自从这个音音出生他就有了仇人,一旦两家走在一起,他总要找机会把小女孩弄哭。再大了一点,音音知道跟在他身后叫哥哥了,每叫一声,就增加一分他的憎恨,不是有意无意地把她推倒,就是故意引她到泥里,看她拔不出脚来“哇哇”大哭,这时他才感到一点快意。面对这样一个坏哥哥,音音就是不长记性,就喜欢跟着他,像个跟屁虫,吃了亏哭一阵,又去找他,叫哥哥叫得比爸爸妈妈都亲。每当周知贤把小女孩祸害哭了,别人就开玩笑说他打媳妇,周知贤听到别人这样说就羞愤难当,在他当时作为孩子的心目中,被人这样说有被人扒光了衣服示众的难堪,于是愈加恼怒音音。 周知贤长到十多岁的时候,音音也五六岁了,小女孩粉嘟嘟像是用白面捏成的,越来越可爱;这时他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媳妇中用了,一下子改变了对音音的态度,就像失散多年 的亲兄妹在战场上相逢,刚才还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突然机缘巧合兄妹相认,马上转怒为喜,由仇变亲,兄妹俩抱头痛哭。音音我行我素最亲周知贤,做他的跟屁虫,周知贤由魔鬼一下子变成活菩萨,领着她怕丢了,扶着她怕倒了,不见她怕让人欺负,见她受委屈最怕她哭了,他的心是泥捏的,她一哭,眼泪全掉进他的心里,把他的心泡碎了。一个独生子本不用想着别人,自从感觉媳妇好,哪怕有一口好吃的,就是放烂了也不舍得吃,要等音音来时给她吃,有了好玩的东西,放到哪里都不放心,怕不等音音来就丢了或给人弄坏了,整天为这好吃的好玩的费尽心机。 1988年,大修厂改制,周成承包了厂门口的配件门市,那时卖配件的少,几年功夫,周成已是小有积蓄。91年大修厂倒闭,里里外外的东西全成了别人的,周成就在东环路上买了三间后面带院的门头房,把配件门市搬到东环路,同时把老婆孩子也搬了来,成了城市人。那时候毕竟没有现在这么方便,农民进趟城是件大事,因为周成一家搬进县城,跟李安堂的来往明显减少,大人倒没什么,就是把两个孩子想坏了;青音和周知贤整天跟自己的父母囔囔,要求到干爸干妈家去玩,其实是哥哥想小妹妹,妹妹想她二哥。 由于前几年的计划生育工作到位,这几年小学的生源就面临困难,以前几乎每一个村都有小学,现在村里的小学收不到学生,只能撤销。93年,县里对农村小学进行了归并,将几个自然村划为一个片区,村里原来的学校撤销,每个片区只设一所小学,原来各村的小学生集中到片区小学。夏坡村被划到王谭片,以后小孩子上学要走几里路,不大方便了。这时青音9岁,上三年级,李安堂跟周成一商议,就把她转到县城里的东关小学上学,住在周成家里。周成两口子求之不得,整天想干女儿,偶尔见一次亲不够,现在天天在身边转悠,听她小乖乖叫爸爸妈妈,真是幸福死了。天底下最幸福的是周知贤,93年他在东埠中学上初四,每天放了学去东关小学接着青音,用自行车带着她往家走,青音像个温顺的小兔子静静地坐在后座,任哥哥蹬着车子跑得飞快,她相信哥哥,一点都不害怕。 95年东关居委会建居民楼,周成看了设计图眼馋坏了,买了里面一套最大的,当时在安丘,三室两厅的大套是第一次出现;等到装修好,花了十多万,在砖混结构的年代,这也是令人瞠目的居住消费。房子弄得再豪华周成两口子也不能去住,因为住在门市方便照应买卖,还有晚上的看门;周知贤在一中上高二,个子早就突破了一米七,青音上五年级,也是大姑娘的模样,都住在门市不方便,就让他们兄妹俩搬到楼上住,只在门市上吃饭。 到秋天,出了一件事。在青音的班上,有个太妹,身边聚着一帮喽啰,才上到五年级,已经前后留级两次,她的父母都灰心绝望,不再管她;老师也不敢管她,因为她有个亲戚原来是县委里的干部,虽然现在调到外地去了,儿子还在安丘东埠上学,跟着他的爷爷奶奶生活;有个老师管教太妹,被衙内领着几个狗腿子捅了一刀子,因为人家有权势,这事最后不了了之,益发滋长了太妹和衙内的气焰。 青音长得太可爱了,太妹要把她介绍给衙内认识;也不是要她跟衙内搞对象,她才那么小!但衙内自从听太妹形容青音可爱,就要求太妹介绍给自己认识,里面肯定有猥亵的成份。因为衙内对青音感兴趣,太妹俨然把她看做衙内的红人,为讨好衙内,她在起初还不敢对青音动粗,遭到拒绝几次后失去耐性,准备来点硬的;小小年纪还挺有心计,想来硬的也没贸然行事,先去跟衙内商议。衙内觉得那太简单了,给她点苦头吃,吓唬吓唬她,肯定老老实实地就范了——这事于他来说就是轻车熟路。 下午放了学,太妹让几个喽啰把青音挟持到一个角落,衙内早领着几个狗腿子在那里等着;因为听太妹说青音的哥哥每天来接,他虽不怕,但有准备,多带了人,一旦被她哥哥发现,先打他一顿把他镇住,别事就好说了。十几个人把青音围在中间,推推搡搡,青音咬紧牙关,看着地面只是摇头。太妹苦口劝说无果,厉色威胁也不管用,实在没有耐心,左右开弓就给了她两个耳光;青音“哇”地一声就哭了,这哭声激起了坏孩子们的兽性,一齐开始攻击她,有用脚踢她的,有用拳头捅她的,踢过来打过去,眼看就打在地上了。 周知贤一条腿搭在自行车上,看学生都要走尽了,还不见青音出来,正在纳闷,猛然听到有哭声隐约传来;不用说青音的哭声,就是她的气味,她的呼吸,只要让他闻到听到,立马就能分辨出是她;头“嗡——”地一声,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循着哭声就窜过去了。 转过墙角,一眼看到青音被围在当中挨打,这么可爱、这么温顺、这么柔弱、世上最亲的妹妹被人那样打,他的心仿佛被恶狗一口咬去,在咀嚼。人没到,脚先到了,飞起来,“通通”踢倒两个,就冲进来把青音抱住了,看着她的脸,红肿着哭成泪孩子,“咕咕”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被恶狗嚼碎了!周知贤多么坚强的性格,这时没想到坚强,眼泪“哗”地淌下来,他心疼坏了。 狗腿子一下子被踢倒两个,起初慌乱准备逃跑,看衙内还镇静,都愣愣地看着他。有英雄救美这在衙内的意料之中,虽然个子比他们高,但他有备而来,就纠集起狗腿子,让他们一起上,要群殴周知贤。周知贤扭头看明白衙内是领头的了,站起来迎着衙内的拳头上去,衙内重重一拳捣在周知贤的脸上,太硬,手脖子差点折断;手还没撤回来,就被周知贤攥住,往回一带,衙内不由自主,反身靠在了周知贤胸前,周知贤拿左手臂勒住他的脖子,他一动不能动了。那些狗腿子的拳脚全上来了,周知贤接住一只手脖子,拽着转了半圈,划拉倒三个,“通通”两脚,踢倒两个,没倒的看事不好先跑了,倒在地上没受伤的四肢乱划拉,一边划拉着往起站一边跑,跑出十几米了,身子直起的动作还没完成,弓着腰像忍者神龟。 衙内本想去掏刀子,但被勒住浑身酥酥得没有力气,身子扭了两扭一点都不管用,周知贤恨极,手臂上用了力气,他感觉要被勒死了。几秒钟的功夫,狗腿子倒的倒,跑的跑,就剩下周知贤勒住的衙内了,周知贤把他往外一甩,衙内干脆利落,“啪”,就狠狠地摔在地上。在地上蜿蜒了两下,左手就去摸索刀子,刀子掏出来,递到右手,弹开,一骨碌爬起来,冲周知贤肚子狠命扎来。周知贤身子一扭闪过刀子,左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脖子,用尽所有力气攥下去,都能听到骨头被挤压变碎的“咯吱”声;衙内还没来得及喊痛,周知贤右手变掌,把所有的痛恨聚集到掌上,所谓意到气到,气到劲到,劲到势到,只听“喀嚓”一声,把他这条胳膊就给砍断了。衙内大叫一声,马上昏厥过去,在整个人成一滩泥之前先软了双膝,“噗通”跪倒,周知贤不等他全部扑倒在地,照他脸上一脚就把他蹬到一边去了。 周知贤回头看青音,已经不再哭,大瞪着俩眼吓呆了。他过去蹲下,用手掌把青音脸上的泪轻轻擦去,细细端详她的脸。看看没有大碍,领着她到学校门口,打电话报警。等警察赶来,衙内软卧在地上像条死狗,还有一个狗腿子,被周知贤踢倒昏死过去,现在苏醒了,躺在地上呻吟。警察过来看看是衙内,并不陌生,都认得他;先把受伤的送到医院救治,周知贤和青音被带到派出所做笔录。 第四章 青梅竹马 第三节 竹马 警察的询问还没结束,衙内的高官爸爸的电话就已经打到局里,局里打电话到派出所,让给周知贤戴上铐子,拘留证马上送过来。等周成赶过来,周知贤是领不走了,因涉嫌故意伤害被拘留。 刚来到派出所周成惊讶地分辨:“这孩子不打人啊!” 警察冷笑一声:“还不打人,那要是打人的话得把人打成什么样!” 据医院的初步诊断,衙内意识不清,脑震荡,颅内轻微出血,右臂尺骨、桡骨骨折,桡骨小头脱出,韧带撕裂,腕部三角骨、头状骨有裂纹;狗腿子脾脏出血,正在手术——他是真真活该,早先人说“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这不就应验了! 派出所让周成先去医院给两个伤者交五万块钱押金,现在天都黑了,没地方取钱,警察让他去借;周成想领干女儿先回门市,青音怎么都不走,搂着周知贤哭,要走跟哥哥一起走,哥哥不回去,她也不回去;拉扯半天,周成都急得“哗哗”的眼泪,最后众人好歹劝说着,周成硬是拽着她,带她回来。把门市上的现钱全部凑了凑,又出去借了一圈,弄了两万,给医院送去。不是亲眼听医生说,周成怎么也不会相信儿子能把人打成这样;就是因为儿子会功夫,他才不相信他会打人,因为周腾云的家教没有人比周成更了解;不单是受到严厉的武德教育,周知贤这孩子从小憨厚,心地善良,见了受伤的小动物都能可怜得流泪,更不用说对人——而且是孩子——那么狠毒地痛下杀手了。 从医院匆匆出来,周成马上买了许多贵重礼物,去了市政府家属院。现在的市委常委、副市长是周家埠,周成跟他没出五服,且周腾云这一支是武术世家,在村里德高望重,周市长跟周成的关系还说得过去。 高官赶回资城,一见神智不清的儿子,再看看那几张骨折的片子,恨得牙齿根都往外冒血,耐不住,直接打电话给派出所,问警察现在怎么处理犯人,咬牙切齿地叫道:“你们的警械没有配备吗,为什么不试试犯罪分子的骨头硬不硬,试试他知道疼吗?问问他身上哪里痒痒……”本来这高官平日最奸滑,今日看来是失去理智,公然指使派出所打人。95年新刑诉法还没实施,抓起来的就可以叫“犯人”,不叫“犯罪嫌疑人”,高官高调习惯了,称呼周知贤为“犯罪分子”。 本来警察觉得这案子事实比较清楚,没有逼供的必要,而且周知贤也是学生,为保护妹妹打人,就是出手重了,也情有可原。高官的一个电话,他们不敢怠慢了,于是轮番开始对周知贤用刑,用电棍子捅一阵子,再用橡皮棍狠抽,或者把褂子给他撩起来,抡起皮鞋用后跟猛拍他的后背;怕高官派人来检查,所以每一个人都打得很卖力——为什么周知贤一直以来对警察深恶痛绝,就是缘于这次事件,在派出所里受刑,身上的疼痛倒在其次,但一个人人格的沦丧,对人性的绝望,引申出来对社会的仇恨,不是十七岁少年的精神所能承受的。 他戴着手铐坐在水泥地上,瞪着眼看着地面,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被人往死里打的模样,像一条癞皮狗;癞皮狗咬了主人家的孩子,主人的意思是杀死它,癞皮狗浑然不知这里面的内情,现在恨的只是行刑的人;一组人打够了,用皮鞋没头没脑地跺得他翻滚,滚到屋子的另一边,说打累了,让别人再打。 周知贤现在对自己的受罪感觉还在其次,就是心里如刀绞一般牵挂母亲和青音,知道两个亲人现在家里比他还难受,他甚至想象到母亲受不了打击,躺在床上的模样,还有青音红肿的脸上一道道的泪痕。感觉时间过得可真慢啊,一秒钟在感觉里被细分成了十万八千份,一份一份地数着过,他不知道这灭绝人性的殴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是不是还有停止的时候。挨打的是他一个人,打人的轮流吃饭和睡觉,看这样打算一直持续下去。单是这样打下去,周知贤在心里一次次告诫自己忍着,只要警察不动用大刑具,只是单纯让他受罪,他不准备反抗,他希望自己活着,完完整整地回家,见到父母和青音;他尽量保持头脑清醒观察着打人者的动作,如果他们准备把他活活打死,或者打残废的话,他只能拧断手铐,把这些人全部杀死,然后逃离……那样,从此他再不能作为一个正常人生活在这个社会上,他就是一个逃犯,一个与社会为敌的人了——这个念头一动,立时想到父母和青音,心就要痛得受不了。 周成大体跟周市长说了经过,这经过大多是听青音说的,他并不知道衙内的背景,当说到周知贤已经以故意伤害被拘留时,周市长不让他说了,马上拿起电话过问这事。周成不懂法律,市长懂,他知道在这件事里,周知贤最多是防卫过当,无论如何构不成故意伤害。打了一圈电话,最后打电话给他的秘书,让他到派出所看看,可以肯定那个孩子在挨打。放下电话,有些沉重,他知道周知贤这是碰到硬茬子上了。 周市长还是比较有正义感的,如果周知贤跟衙内换位,再好的关系他也不管,但他第二天让秘书到局里和所里详细了解了情况,确定周知贤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而打人,他决定要碰碰那个高官,而且正好他跟那人有过抵牾。 周知贤在派出所待到第二天下午,出来了。走到派出所大门口,那只脚没有勇气往外迈,外面还有老高的太阳,有川流不息的市民,他不敢出去站在阳光下看到别人的脸。即使是一直狗,也有狗的尊严,也有它的主人,不可以随便让人打,让人拖过来拖过去;他在里面连条狗都不如,甚至感觉连个有生命的活物都不是,他就是一个用来出气的沙袋,或者一捆草,没有生命,没有灵魂,感觉不到痛苦;如果他来到人前,他会感到每一个人都不会把他做人看,似乎人人亲眼目睹了他的受刑,都把他看得连狗都不如,更不会觉得他还有人格! 迈不出大门,在这一刻他死的心都有,他想转回头去杀警察,警察把他看做草芥,能那么凶狠地对一个十七岁少年下手,他觉得都不是人,但凡心里有颗作为人的心,硬不到如此凶狠的地步。那刻骨的仇恨烧得意识都模糊了,只觉得满腔的血滚烫地冲上来,憋得脸又涨又红,头要涨开,眼要凸出来,双拳攥得“咯吱咯吱”响,脑子里“嗡嗡”响着,站在那里不动了。 周成推着自行车在前面,回头看儿子的模样,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阵心疼;说男人心硬,也是没到关键时候。过来硬生生攥住儿子的手腕,沉沉地说:“走吧,先回家!” 硬拽着他到门口外,让他上摩托车,要带他回去。周知贤怎么也不上去,让他先走,说自己走回去。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别人,没有勇气公然从大路上去门市,他想走小胡同,拣人少的地方转回家去,到家里藏起来。周成哪敢让他一个人走,不知道儿子心里在想什么,真要恨坏了去跟警察拼命,就没法收拾了。 别别扭扭,把周知贤弄到门市。周知贤怕别人的眼光,就是人家不知道这事,他也觉得人知道,就是人家没在看他,他也觉得都在别有用意地看他。他飞快地进屋,果然不出所料,母亲躺在床上,挂着吊瓶。青音一见哥哥,跑上来搂住就不撒手了,大声地哭起来。母亲躺在那里,拿手在脸上划拉眼泪,“吸溜、吸溜”地说:“你要了我的命呀!” 这事下来,周成损失三万多块钱,妻子大病一场,而且,干女儿不愿意去上学了,有心理障碍,到学校附近就要求回家。周知贤表面看不出什么,其实他更没有勇气去上学,怕见到老师和同学们,那种羞辱感十分强烈地在啃噬着他的心。但为了妹妹,他怎么也得打起精神做个表率,拿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来,去送她上学,一直送她进教室;放了学去接,也是进去接到教室。 现在太妹及喽啰们不用说报复,看见青音就想打战战,那一下午的场面太惊爆,毕竟都是些小孩子,没给吓出病来算她幸运。狗 腿子们更是吓破了苦胆,好家伙,一脚能把人的脾脏给踢裂,人的胳膊说撅折就给撅折了,这样的人谁敢惹他;再去报复青音,岂不是捋虎须! 周知贤心里阴暗极了,他记得电视上说一个女学生被弄进派出所打了一顿,回来想不开,渐渐成了精神分裂症,官司打了多年;当时他看的时候觉得毕竟是女孩子,经不起事。现在他时不时涌上来受刑的屈辱,一阵阵觉得压抑,精神有承受不住的感觉。在街上看到警察,马上心里难受,感觉上成了草芥,可以随人的处置;在电视上看到警察,马上换台,觉得要是长时间看那种形象,内心就要爆裂;一想到以前看到的警匪片,立时对坏人抱有深深的同情。 以前思想太简单,以为只要自己走得直,行得正,警察就是自己的仆人,是保护自己的;及到成了犯人坐在水泥地上时,才知道百口难辨的滋味;不要说让你开口,就是受刑的过程中抬头看行刑人一眼都不行,会一脚跺在脸上,“不要看我”。由信任警察一下子变成仇恨,使他对整个人生,对整个社会的看法都改变了,原来纯净无暇的心地受到玷污,正义和公正受到质疑,他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在社会上生存。 这种心理是他第二年高考前突然辍学的主要原因。自从这件事以后,他一直有辍学的打算,他以为如果自己走所谓的“公职”之路,必然在参加工作后受到各种纪律的约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警察做“一家人”;所以他想辍学,幻想自己先去做生意挣到钱,然后就像《基督山恩仇记》里的邓蒂斯一样,游刃于这个社会,慢慢找那个高官和几个警察报仇,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有的自杀,有的发疯;他之所以在以后的日子一旦脑海里闪过受刑的屈辱就怒火中烧,却没有去找他们报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比那些豺狼值钱,不值得自己跟他们同归于尽,当初自己被人当作草芥,自己发誓有一天要让他们变成草芥。 次要原因就是青音的远离。他觉得如果考学的话,到时在哪里工作往往不由自主,也许会面临工作和爱人的两难选择,所以他就想辍学。 还有一个次要原因,但是导火索,就是那个同学有个项目,想找个合伙人,瞅到他家有钱,就拉拢他,于是辍学了;当时志愿都填了,他只填北大一个志愿,老师劝他多填两个,他高傲得很,要上就上北大,考不上北大就不上;他那么毅然决然地放弃,老师和同学们都可惜坏了,因为他很聪明,虽然不大用功,成绩却特别突出;同时让乡人为这一直以来的大学苗子跌碎一地眼睛,说到这里就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了。 96年,旧历丙子年,出了正月,李安堂两口子带着青音走了,全家搬到了湖北五陵。安堂的儿子李青建69年生人,属鸡,去年研究生毕业,搞了一个项目,争取到一份风险投资;他在五陵办了一个研究所继续搞他的项目,同时开了一个小厂,生产他的一个汽车专利产品,为东风厂供应配件。研究所和厂子都是草创,有着千头万绪、方方面面的事,他就让父亲过来给厂里管账;不能放母亲一个人在家吧,最后商议,决定全家搬过去。这个决定最是苦了青音和周知贤,俩人谁也离不开谁,青音万般不走,就愿意跟着干妈干爸和哥哥。安堂两口子在无意中生了这么一个“老生子”闺女,放在资城上学都整天想得厉害,哪能舍得不带走! 走的那天,青音哭得气都上不来,一次次拉着干妈说她不走;周知贤受不了分离,拒绝送行,直到最后,人影儿不见;其实他躲在一边偷看,眼泪“刷刷”地流,他不露面是怕在人前影响了自己肆意的泪水,担心自己哭得不痛快。虽然这几年俩人渐渐大了,别人说青音是他媳妇的玩笑话渐渐少了,但媳妇这个概念已经根植于周知贤的意识里;媳妇是什么?媳妇就是世上最亲的人,就这样一个概念。媳妇远走,劳燕分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或者还能不能相见?这痛苦也不是他能承受的。 青音走后最初的两年,俩人都是打电话或写信联系;98年周知贤买了电脑,俩人就在电脑上交流,只是说想得厉害,谁还好意思说当初“做媳妇”那个话题!一直到现在,从这些充满浓浓思念的邮件里,都知道对方的心思,可在语言上就是一直当兄妹的感情交流,谁也不说出那个话题来。 2002年青音考入武汉理工大学汽车工程学院,学汽车工程专业,就是为了帮哥哥研究气垫车,气垫车虽不是新生事物,但青建的目标是把它普及到民用。原来这一家刚走的时候思念老家的人,要回来看看,因为青建的事业刚开头,就拖下来,想过两年稳定下来再回老家探望;可是青建的研究到了关键时候,一天比一天紧张,青音从大一开始就在业余时间做哥哥研究室的助手,正如周知贤前面说的,有时忙得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的觉,更不用说暑假或寒假回家探亲。就这样,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 周知贤在客厅里转得头都晕了,不得已,到沙发上坐下,稳稳沸腾的心神;把头后仰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拿手放在额上,想象青音的模样,还是粉嘟嘟的可爱吗?十年不见了。在刚走的前两年,还把他们一家四口的照片夹在信里寄来,到后来换成用电脑交流,居然没有传过照片,而青音的电脑居然一直没有摄像头——不要说青音,周知贤也不买摄像头;就那样单靠几个文字,就能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似的;或许因为渐渐长大,都有了心事,如同伊甸园里用树叶遮挡私处的亚当和夏娃,是因为吃了苹果知道害羞了一样,心事越多,说话越来得隐晦,一肚子憋不住的思念之情需要倾诉,却又总想遮挡自己的真实想法,为对方的哪怕一句笑话,就会引得脸热心跳多日。 “笃笃笃”,有人敲门。听手指不轻不重落到门上的声音,周知贤就能感觉出那是青音的小手。他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的,两步就来到门边,忘了从猫眼上看看那一步,“忽”地就把门拉开了。一个亭亭的少女站在门口,向着周知贤叫了一声,“二哥——。” “青音——”周知贤几乎是失声惊叫一般喊出来的,因为眼前站着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不是粉嘟嘟的小妹妹;小时候,只是觉得青音可亲可爱,真要具体描绘她的长相,却又很模糊似的。 自小因了双方父母的话而认定青音就是自己的媳妇,随着时日的迁延,年龄渐长,这个意识在心底发芽生根开花结果至于老熟,根深蒂固到坚不可摧的地步。媳妇就是一个称谓,连性别的观念都没有——因为那时候小,“媳妇”只是如父母、兄弟、姊妹一样,表示至亲关系的一个名词,没有一丝性的成份在里面,所以没有性别的观念;亲密得太过,在意妹妹的感受胜过在意自己的感受,关注妹妹的一行一动细密过关注自己的一行一动,导致了妹妹的相貌混同了自己的相貌,因至亲至近而变得模糊;脸是自己的却没有旁人看得仔细,妹妹因太亲近而不能具体描绘她的相貌。 虽记忆里就是一个粉嘟嘟的笼统概念,并且分别十年没有相见了,但一旦站在面前,就是不用眼看,单凭闻到她的气息,听到她的声音,或者都不用,单凭第六感觉,他也能感觉出是自己小妹妹回来了;这就有些矛盾,一看就知道她是青音,是青音的模样,但肯定有很大的变化,变化在哪里?也不是单靠对视就能具体指点描述出来的。 没见到青音以前,想象不出兄妹久别重逢会是怎样天崩地裂的场景,现在小妹妹站在面前,眼里汪着一圈泪水,只差一眨就要“骨碌”滚下来,他却挓挲着双手不知所措了。外表如木雕泥塑,内心像翻江倒海,千头万绪一霎时全部涌了上来,说,不知道说哪一句,做,不知道做什么;想兄妹相拥大哭一场,任热泪肆意横流,想紧紧抓住她的双臂,好好端详端详妹妹的面貌,想握住小妹妹的手,手心对着手心,感受到彼此内心长久以来那撕 心裂肺的思念,想……想的太多了,太多太多了!只是想,浑身无力似的,连那双手都抬不起来。只是在叫了妹妹一声后一撤身,闪出空让青音进来。 第四章 青梅竹马 第四节 楼台会(一) 青音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周知贤坐在茶几另一边的皮墩上,面对着青音;他现在最急于说的,是要问问妹妹到底又发生什么事了,一家人为什么突然回来,“青音,又出什么事了,爸爸妈妈呢,怎么不一块儿来?” “爸爸妈妈在老家收拾收拾,过两天来。没什么大事。” “为什么回来?” 面对着思念了十年的哥哥,意识里最值得依靠的人,青音多日来的哀伤、痛苦、委屈、压抑……全部涌上心头,哥哥问到这一句,饱含的泪水再也遏止不住,“哗哗”地流下来。她迫切地想要把这一切都向哥哥倾诉出来,然后再当着哥哥的面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她又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哥哥说,尤其是那最令她痛不欲生的一幕,说出来会是什么后果。 第四章 青梅竹马 第四节 楼台会(二) 的乐声。 多年以后,两人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岁月的冲刷带走了青春的激情,厚厚的积淀是那些对生活和人生的感悟,对长相厮守的满足,对爱人的深情;每当一个清闲的夜晚,两个人摆开茶具,点起茶来对饮的时候,忆起那一个夜晚的情景,依然唏嘘感慨当时内心感情的激烈,似乎所有人生的要义在此展开,所有人生的大事件在此交汇,所有人生的大喜大悲在这一次会面里全部感受过了。 十年一夜梦难醒,相亲相契夜话深。短短的一夜似乎没有那么强大的功能,会把十年里复杂的心理活动浓缩进来,却这一对原来的兄妹内心汹涌澎湃的感情似要撞破胸腔;却又明明有人感觉到了纷纷杂杂的物事,预见到了人生的谶语,看到了人是身心分离的物种,心与心贴近了,贴紧了,身体往往因着身外的物事靠拢不到一块,正所谓若问缘分凭聚散,欲结连理用相存! (请多多收藏吧,谢了呵——) 第四章 青梅竹马 第四节 楼台会(三) 夜,很深了,话题太长了,像蜘蛛肚子里的粘液,总能源源不断地拉出牵牵涉涉的蛛丝,在这十年内外来来回回地行走,正在结成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把这兄妹俩捕获在里面,无法逃脱了。 在这密密匝匝的谈话里,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从那一句开始,就把话题引到婚姻上面来了,不是讨论共同的婚姻,而是讨论各人心中的择偶观念。这俩人也真怪,相亲相知都到了这种地步,可谁也不愿意捅破那曾窗户纸,只躲躲闪闪地讨论,想靠近,又总想逃避,这个话题就像栓在木桩上的牛,不愿靠近这木桩,却有那根缰绳牵着,逃避的结果就是围着木桩转圈。 说到择偶观念,周知贤应该最有发言权,历女无数,他又是一个敏感的人,凡事喜欢穷根究底地发感慨,虽然心底有个终娶青音的决心,但不影响他在别女子身上的观察力。在他的思想 第四章 青梅竹马 第五节 撞邪(一) 倒是法师二人出来后颇有些事故。从安堂家出来就发现天阴沉得厉害,看来要下雨。着急往回走,出来村觉得天阴得太厚了,伸手不见五指,为什么骑着摩托还有这感觉?因为刚才还好好的,出来村这摩托的大灯小灯全闪了,黢黑一片,两个人怕下雨挨淋,没有灯光也摸索着往前骑。神腿的神通可能仅限于腿和嘴,眼不是神眼,所以没有夜视的功能,摸黑骑出去不远,他居然连同法师一起掉进了路边的沟子里。好在沟子不深,因为没有灯他骑得不快,所以两个人都没有受伤,就是“骨碌骨碌”滚进沟子以后,两个人就失散了,无论怎么叫喊和摸索,怎么也联系不上。 第四章 青梅竹马 第五节 撞邪(二) 过来攥住他的手,拉他坐下,那娘儿俩赶紧倒了杯热水,让他喝下去。 安抚半天,周知贤才能说话了,说话前先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那三口默默无言,说什么,这些人原来都不信鬼神,现在接连遇到这些稀奇事,眼睁睁的事实,又有什么办法! 周知贤吓得喉咙都发苦,大概心惊得太厉害,胆汁攻上来了。他沙沙着嗓子问干爸,“爸爸,从什么时候这样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安堂抬头看看青音。青音的脸色十分憔悴,但很冷静,她见爸爸看自己,说,“说吧,都跟他说吧!” 第五章 回忆 第一节 李青建 李青建是社会中人。所谓社会中人,是相较他的干弟弟周知贤来说,周知贤整天愤世嫉俗,社会上有太多让他看不惯的人和事,时时心灰意冷,消极避世,只差成为“槛外人”了;而青建很在乎世人的眼光和社会中的位置,他以为人生就是要努力进取,就是要把住社会的脉搏,把住时代的脉搏,走在社会的前列,走在时代的前列。 积极入世,但不是那种不择手段汲汲名利的人,他为人方正,比较注重劳动,一是要通过劳动获得自己应有的位置,二是为实现人生价值。他以为人需要劳动,不止是为了赚钱,劳动中还有很多乐趣;就像奔流不息的溪水,不仅仅是为了奔向大海,它更需要用流动来净化、过滤自己,使自己清澈,奔流向前的过程中还可以观赏沿途的风光,可以在平缓处流连徜徉,而到了险要处,又可以感受那种一泻而下的惊心动魄……水的生命,因处于流动的清溪而浪漫多姿,人的生命,因付出辛勤的劳动而快乐充实。 95年他研究生毕业,立时面对两个难题,一个是事业,一个是爱情。他手里有几个专利,如果做成产品,汽车上的几个部件就会更新换代,得到优化,可是他没有钱办厂子;还有就是气垫车的技术,虽然当今气垫船和车的技术相对成熟,但要是普及到民用,技术上还有很大缺陷,他在气垫技术普及方面已经有了一定成果,但还是远远不足以做成产品投放市场,这就需要一个研究室,他更是没有钱。彷徨犹疑了几个月,又努力了几个月,他终于游说到了一份风险投资,实验室和厂子都运作起来,厂子的利润养活实验室绰绰有余,这一件事算是解决了。 爱情这事就太难了。他从大一起就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叫丁建阳,在当时他们这一批同类学生当中,他俩无疑是最出类拔萃的,因为研究同一个课题,都走在前列,所以两个人就像同一个战壕里的兄弟。后来丁建阳跟自己班级的一个女生拍拖,李青建一直不处女朋友,他把事业看得很重,不想过早分散精力。临毕业的时候,也是机缘巧合,青建认识了生物学院的研究生林星秋,一见钟情,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俩人很快坠入爱河。 青建也有了友,这是像中彩票一样的稀罕事,为向他表示庆贺,丁建阳携女朋友做东,请青建和他新处的女朋友吃饭。令青建想不到的是,从那一晚上开始,丁建阳居然疯狂地暗恋上了林星秋;到后来丁建阳向他吐露了实情,青建才如梦方醒,才明白为什么从那一晚上以后建阳跟女朋友分手,此后好像对女人失去了兴趣,原来一直在暗恋着林星秋。林星秋当时对丁建阳实是一点印象没有,男朋友的密友,如同她的密友,因为不设防的距离而忽视了他的存在。而且即使这事提出来,让她在二人之间选择,她也不喜欢丁建阳那个类型的。丁建阳一米七稍微多一点的个子,皮肤细腻,戴副十分精致的眼镜,三七分的发型,永远是一身白色的西服,绝对不会忘记打领带,说话抑扬顿挫,语音柔和,他应该是那种适于社会上层,摆在正式场合的人;李青建是个没有特色的人,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剪个短发,喜欢穿夹克,随随便便的样子,但也许在林星秋的眼里这就是魅力。 就在青建犹疑彷徨的那段日子里,心情十分低落,他想来想去,无论如何也没有地方搞到钱;唯一有希望的地方就是干爸周成,他应该有钱,但他又想到周成也是做生意,做生意的人不会把钱存银行,他们总要把手里的钱变成本钱让它周转,即使能给弄点,想来最多二三十万,于他来说是万万不够的。就在这近乎绝望的当口,出事了,丁建阳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自杀,差一点就没抢救过来。这其中一个知情的同学就告诉青建,丁建阳自杀其实是因为受不了暗恋的痛苦。这太意外了,青建做个梦也不会想到丁建阳居然一直以来存着这种想法。他去问丁建阳,起初他不肯承认,后来被问得没法,不但承认了,还给青建看他这几个月来写的日记,里面记录了他暗恋的疯狂。 那个同学劝青建把林星秋让给丁建阳,权当救人。青建觉得别扭极了,这算什么事,他应该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为了一句“舍己为人”的赞誉就可以把自己爱的人送出去,两个人处得好好的,正在甜蜜呢,能说让就让了!再说了,林星秋不是钱财一类的物品,她是活物,我愿意给你,她还不愿意呢! 那一阵子他本来情绪低落,被丁建阳这一弄,心里别提有多烦了。 没想到,丁建阳出院没几天,又割腕自杀,还是差一点没抢救过来。那个同学就劝他,让出林星秋,你死不了人,不让林星秋,丁建阳肯定没法活了。这样青建就不得不想想了。他也曾表明不是不让,可那林星秋是活物,我就是跟她算了,她也不会跟你啊!想不到丁建阳来了精神,说只要你跟她分手,我就有办法。 事实证明丁建阳确实有办法。为了跟青建在一起,林星秋毕业后也来到了五陵,在一家生物研究所工作。青建跟她分手,她这痛苦大了,好在有丁建阳无微不至的关怀,当时就好像赌气似的,很快就跟丁建阳结婚了,连彼此了解的时间都没有——觉得还了解什么,这些日子大家都很熟,谁不知道谁啊! 林星秋跟丁建阳结完婚,立即就后悔了,她真的爱青建,这赌气的婚姻令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 青建的痛苦跟林星秋是一样的,明明两个人深深相爱,就因为半路杀出一个单相思的程咬金来,自己就把爱人送出去。他很明白星秋的痛苦,自己本来痛苦,因为想到了爱人的痛苦而痛苦,这痛苦就让他痛苦大了——有点绕啊!因着这份痛苦,青建很长一段时间有独身的想法。后来因着时间老人的抚慰,痛苦渐渐淡了,而且父母的催促,他也想过成家,但有个林星秋照着,他一直没遇到中意的。后来研究工作越来越紧张,他活动的圈子相对狭窄,更遇不到可心的女孩了,于是婚事一直拖下去,直到他出事,他还是单身;他曾向父母保证,拿下这个项目,立即结婚,让她们抱孙子。 现在来看,他的承诺是兑现不了了。2006年秋天的一个夜晚,他在路上被人劫走,弄到一个角落,怕他不死,先枭首,然后装进一条麻袋,同时装进去的还有一堆碎石,把口扎结实了,用条小船运到江心,扔到了滚滚的长江里面。 第五章 回忆 第二节 李青音 李青音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她聪明,而不外露;善良,但不懦弱;自信,而不执拗;美丽,但不妖娆;庄重,但不做作;高贵,但不傲慢……单说她这善良而不懦弱的个性,正是继承了母亲郑秀芬的优点,也是周知贤深爱她的原因之一;周知贤首先依恋干妈,爱干妈胜过了爱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林黛玉般的愁病性格让他备受煎熬,倒是在干妈的坚强那里找到了精神上的依靠;因着这种思维惯性,他在青音身上看到了干妈的影子,虽然青音比他小六岁,在他面前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外形,但他明明感到青音身上有一种让人温暖和可以栖靠的母性。 如果一个人邪恶,应该比较好对付,就痛痛快快地恨她就行了,譬如前面说过的周知贤老家的邻居,为了折磨丈夫和孩子,拿根绳子出走,这很好对付,随她去;如果一个人善良,同时伴有十分懦弱,这就很难对待,是最折磨亲人的一种性格;如果一个人善良,又坚强,这就是一个可以让人栖靠的人,往往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跟她接近,总能给人以温暖可靠的感觉。郑秀芬善良,坚强,豁达,一群妇女围在一起闲话,总能见她仰面大笑的样子,在周知贤心目中就是老棉袄,温暖而不娇气,见到她就有想要一头倚靠过去的感觉,鲜明对比了母亲嫩豆腐一般颤巍巍的形象。 青音辨证地传承了母亲的优点,作为一个新时代年轻人,她没有母亲那种仰天大笑的外在形象,而是代之以雍容高贵的气质;这些在她身上里里外外表现出来的特点,没有一点是装出来,或者从诸如淑女学校里学来的,这是她本质的正常流露,就是这样自自然然地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上的人的本来面目。 从青音懂事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有一个最可依恋的哥哥,别人说他小时候老是祸害她,她在记忆里找不到那些痕迹,权当别人说笑话;至于别人把她称作周知贤的“媳妇”,她一直以为“媳妇”是“vip妹妹”——就是最亲的妹妹的一种高级称呼——的意思,所以很愿意别人那样叫——其时周知贤也很愿意别人那样叫了。 等到上学以后,明白“媳妇”的意思了,她也听惯了,也愿意人家那样说,做哥哥的媳妇很好啊,一辈子都在一起,不会分离;虽明白媳妇的名词解释,但没有别人口气里的性幻想,更没有电影上给媳妇下的定义:“就是在一起睡觉,生孩子。” 在资城上学,住在干爸家的那一段时间,是她童年里最好的时光,因为她能天天跟干哥哥在一起;周知贤是独子,因着两家的亲密,青音顺接着自己的亲哥哥李青建叫他二哥,从小这样叫过来,到他们结婚,一直到老,她也没有改变称呼周知贤为“二哥”。上五年级的时候发生的那事,二哥为了保护她,从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变成了一匹恶狼,出手那么狠,别人感到奇怪,她一点都不奇怪;虽然当时她只有11岁,但她什么都懂,知道哥哥是因为心疼自己丧失了理智,换了是自己,如果看到哥哥受欺负,明知道自己冲上去无异飞蛾扑火,她也一定丧失了理智冲上去的。 到她离开老家,一直到上高中,她才能感觉出作为别人“媳妇”的那种甜蜜心理;倒不是她有了那种生活,而是在一个“姹紫嫣红开遍”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她也如杜丽娘一样霍然心里透入春光,再想到从前别人把自己叫做周知贤的“媳妇”,心里便要甜蜜地“怦怦”乱跳;但那春光只是将少女的混沌照亮,并没有使她产生“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感慨。正如当周知贤在邮件里言不及义地问她,“没有在学校里交个男朋友啊?”她回复道,“从小肚子里就装着一个人,满了,容不下其他人了。” 周知贤明明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占满了她的心,甜蜜多日,然后又想到是不是开玩笑呢?加上很多人在这事上给他泼冷水,他又为这句话怀疑多日。 上了大学以后,同学们一个闲着的没有,全有了朋友,就是拍拖的那种形势,偏偏她闲着,闲着就闲着吧,为什么要有那么高贵的气质,那样动人魂魄的美丽!光有气质和美丽也便罢了,为什么要做学校里健身俱乐部的会员呢?运动美才是最美的,出汗是美白皮肤最好的方式,运动会使皮肤紧绷有弹性,运动和出汗使得这会员浑身上下都在向外放射着青春的气息——就这气息让那些男同学受不了了,他们绝望而又不无遗憾地探讨说:“上帝啊,为什么越是美丽的花朵越要长些扎手的刺来保护她呢?” 她同一个宿舍的密友知道她心里装着一个青梅竹马的男友,当她们知道那个老男人快三十了,住在一个小县城里,还没有工作时,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她们时时想探寻李青音是不是有心理问题,看着挺聪明的人,怎么就放着如此巨大的资源不用,要留给小县城里一个没有职业的老男人呢?有时就问她:“他是不是手里有很大一笔遗产?” 青音笑了,说:“没有。” “那——他是不是当地的名人。” “怎么会呢!” “他是不是特别帅?” 青音说:“我没觉得他帅。” 这下同学的眼立睖成杨戬第三只眼的模样了,“那你图他什么,还什么都给他保留着等毕了业回去跟他结婚,你这太浪费了,依你的条件,找个国务院副总理的儿子也当之无愧啊!” “这我愿意。你们觉得总理的儿子好,我就觉得他好;就像你们爱吃羊肉,如果让我吃羊肉,非吐了不可,羊肉适合你们,但不适合我,在羊肉和馒头之间选择,我肯定选择馒头。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天生的,没办法。” 她这话触动了同学的心事,叹息说:“唉——谁知道他是不是最适合我?跟他在一起,也觉得挺快乐,但又不甘心,不想就这样简单,如果毕了业跟他结婚,不就失去找到最好丈夫的机会了。”也许在这同学看来找对象就像抹扑克,永远期待下一张会更好。 青音说她道,“过两天我发明一种老公遥控器,就像电视的遥控器浏览电视节目一样,转一圈,知道哪个台你最喜欢,最适合你,你就拿着这老公遥控器把那些男人浏览一圈,看看你最喜欢谁,谁最适合你,你就跟谁结婚。” 青音的这个创意让同学神往地兴奋,“啊——要是真有那种遥控器多好,我就不用这样摇摇晃晃地取舍不定了,我就安安稳稳,幸幸福福地守着他,再也不用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痛苦了。”又看看青音,“不过你不用这遥控器,你就一个台,没思没想,好看不好看的都得看。” 青音说,“小时候看电视就一两个台,广告我也觉得好看。就是因为没有别的电视节目做比较,这一个台的节目才显得好看;就是因为我心里没有其他男人,他才是完美的。” “噫——”同学简直是嗤之以鼻了,“这世界上又不是别没有男人了,你周围那么多色迷迷的眼睛你看不到啊,如果我有你的条件,我一天换一个。你以为青梅竹马是一段可遇不可求的爱情佳话,是听歌听多了吧!就为了这么一段所谓的佳话,你就让他换走了你全部的青春!你难道就真的不想来一段不期而遇的爱情,轰轰烈烈、分分合合的传奇,晕眩,旋转……那会是怎样一个飞扬自由的青春!你就不向往?就甘愿让这个所谓的青梅竹马把你悄无声息地完全拘禁,然后你们长相厮守,你为他生儿育女,从此过着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相夫教子的无味生活;眼睁睁看着青春逝去,容颜衰老,静静地听着死神的脚步一步步逼近,可供回味的人生不过是一段青梅竹马,简单得像一根光溜溜的青竹竿,连根毛刺也没有,这也太简单,太无味了吧!” 青音笑笑,说:“人间自有真情在,你没有我那种经历,你不懂。” “不懂,我确实不懂。” 同学不懂她,但她懂同学,就像她能下潜到水底,而同学只不过 是水面的浮萍,浮萍只能看到表面漂浮的东西,至于水里面的神奇世界,它看不到,更理解不了。人生是缤纷多姿的,生命中有许许多多让人欢愉的东西,不像许多人的意识里想的那样,除了性爱夫复何求。青音一头扎进了学业里面,在业余时间还做哥哥实验室的助手,她过得太充实了;所谓“富贵生淫欲”,不单如此,空虚也会生淫欲,嫌无聊也会生淫欲……她那么充实,钻进事业里是她最大的乐趣,跟那些空虚无聊者赤裸裸抱着上了床在满足上是一样的;并且还有一样,她心里有个周知贤,虽然她也与杜丽娘一样是怀春少女了,但爱情里面就是性和爱两种成份,性是爱的最高级阶段,她心里对周知贤的爱已经满了,只要看看哥哥留言里对她的思念,她就达到了那个最高级的阶段,就觉得什么都不缺了,满足了——这在许多“属驴”的人的思维里,是理解不到这种深度的。 在别人的眼里,看到的是周知贤的外物,近三十岁的老男人,没有钱,没有体面的工作,这就是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男人,不要说娶到青音这样的女孩子,他最终不打光棍也算是奇迹;但在青音眼里看到的不是钱和体面的工作,她看到的是二哥的坚韧,刚强,聪明,有悟性,天生的悲天悯人的心态,还有最重要的,是两个人之间那种息息相通的依恋,那份浓浓的深情。也许这在别人看来是根光溜溜的竹竿,但那种依恋是长在基因里的,那份深情是天然无污染的。不似很多依恋要依靠外物,深情因着一阵狂热,那里面有太多杂质,暗伏着太多不稳定的因素,当外物消散,狂热降温,依恋和深情无物依附,只能淡淡失落,随风而逝了。 有时她的密友说她,“你们俩一直不把事儿捅破,彼此给个承诺,要是他忍耐不住,或者碰上好的,结婚了,你不白白为他保留了!” 青音说,“我们俩要是连这份默契都没有,现在天各一方,给个承诺又有多大力量!”又说,“我这人信命,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反正我们俩的感情在这里了,最后能不能在一起,就看缘分吧。” “这么多年不见了,你不想他?” “想啊,你心里有个摇摆不定的他,三天两头见面还整天嚷着想死了,我这一辈子心里就这一个,你说我能不想!” “想他,你怎么不回去看看他?” 是啊,这么多年了,每时每刻都有回老家探亲的计划,但因为哥哥的研究室,因为太忙太忙了,这计划就一再后延,只顾低着头忙了,猛然抬头的时候,十年的时光一晃就这样过去了。在没有周知贤消息的日子里,思念一层层积淀在心底,最后一片白玉兰的花瓣飘然而落的时候,她会想到家乡正是山花烂漫的季节,风中淡淡的清香,仿佛走动着二哥的身影。她有个暗暗的决心,等到研究生毕业,不管哥哥的课题完成与否,她都要回家跟二哥结婚,毕竟二哥比她大六岁,等她毕业,二哥正好三十岁;这样的年龄对于现代的男人来说应该不算大,但她知道,继续拖下去干爸和干妈受不了,尤其是干妈。 第五章 回忆 第三节 失踪 2006年的秋天,李青音刚刚考上研究生不久,出事了。 李安堂给她打电话,说青建失踪了,让她回五陵。武汉离五陵很近,不过50公里,青音放下电话就坐车回了五陵,见到父母,这时青建已经失踪两天,也报警了;撒出人去四处寻找,只如同一粒沙子扔进了茫茫大海,哪里还有青建的踪迹呢! 那些日子,他们想到了青建所有可能的遭遇,想遍了他所有可能去的地方,找了每一个角落,比如青音打电话给周知贤,让他在老家寻找,明知道不可能,但“有病乱投医”,人在六神无主,困苦无助的境况下所有荒唐的想法都会产生。当他们渐渐冷静下来,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是,青建肯定有了什么意外遭遇,他不是小孩子或精神病患者会不由自主地走失,所以单靠大家那样茫无头绪地乱找没有意义。现在现实是,青建失踪了,不管什么意外,生还的可能已经很小。 其时青建的风险投资在前年就已经还清,当年是一家投资机构给他提供了贷款担保,他经过七年的艰苦创业,用机械厂的利润养活了研究所,还全部清偿了欠款。现在青健失踪,机械厂还好说,因为本来他就不大过问厂里的事,厂子由他的同学杨森负责,李安堂管财务,他只负责技术支持,这些年研究所出来的成果,大多在厂里转化成了产品;现在就是研究所的问题,所里一共就十几个人,几个干杂务的,其他人是他的助手,技术力量本来不强,青建失踪,助手走了一大半,其他几个等着遣返,研究所要关门了。而且,研究所要是关门,机械厂失去技术支持,在当今社会的汽配行业,产品不能依托高科技快速更新,厂子还能走多远? 现在青音刚刚考上研究生两个多月,虽然在周末和节假日都来研究所做哥哥的助手,毕竟技术上差得太远,她想替哥哥先把研究所撑下去,却又感觉力不从心,而且父母的意思是让她先完成学业。 偏偏这时屋漏又逢连阴雨,有人趁这种时候落井下石。就是所里原来的一个助手叫钟建军,本来他已经走了,不知为何过了十多天又回来,找李安堂索赔。说当初李青建曾向他承诺,等课题成功分一半股份给他,现在李青建失踪,承诺不能兑现,他要求厂里拿出一部分钱来包赔他的损失,而且开口数目很大。这事虽不能找出青建来对质,但大家分析,钟建军不是技术骨干,当初来的时候青建并不看好他,仅仅在所里干了五年,也没有什么贡献,工资照拿,青建应该没有理由给他那个承诺的;就像刘邦如果跟韩信说打下天下来我跟你平分有可能,但他绝对不会向一个十夫长承诺打下天下来平分,钟建军此来明显有无理取闹的迹象。 钟建军一计不成,过了几天又来了,说研究所反正关门了,他要求收购研究所。被安堂骂了出去,就是砸烂了,送人当养猪场,也不会卖给他这种无耻小人的。钟建军恼羞成怒,就像两个人摔跤,其中一个摔不过人家,就用下三滥的无赖手法,下口咬一样,从此以后他天天带一群混混到厂里来闹事,厂里正常生产受到很大影响。打电话报警,钟建军振振有词,只要包赔了他的损失,就不会来闹事了,他这是被逼的。警察说那是民事纠纷,建议他们走司法程序,不管哪一方,可以提起诉讼。 这样一来,钟建军更加有恃无恐,益发猖狂,一天比一天闹得厉害。 终于有一天冲突起来,安堂被混混们打伤了。再报警,警察还是说这属于民事纠纷,他们管不了。钟建军扬言,要么赔他损失,要么把研究所卖给他,不然这事没完。 这事真就没有人能管了,报警不管用,找人械斗,明显不是钟建军的对手,因为这些混混很有来头,看得出,钟建军的背后有人撑腰。那些日子把杨森也愁坏了,能想到的关系全找了,包括原来的铁哥们丁建阳等人。大家共同托关系想让派出所出人到厂里来给维持一下秩序,找了一圈,终于发现钟建军背后的那人居然是本地的一霸楚强金。 楚强金开沙场,五陵黑道上的老大,因为有钱,白道上的事也很行得通。这就不用找了,黑道上白道上的门都让楚强金给堵死了,除了安心做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别没有办法好想。杨森平日没有涉黑的掌故,找了一圈人长了见识,早有这见识连找人都不用找;因为钟建军找的这些小混混里,带头的叫梁小五,是楚强金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很多市民都认得,早躲得远远的。安堂六十多岁的人了,被人打,一口气不顺,躺在床上起不来。青音哪有心思再去学校,一家剩下三口人,一肚子悲怨无处哭诉,除了在家唉声叹气,还能做什么! 想来想去,青音决定研究所开门,由她撑下去,或许那样,钟建军死了心,就不来闹了。她去学校请了一年的事假,带领几个助手,研究所又开门了。 让她想不到的是,研究所的开门好像更加激怒了钟建军,他闹得更厉害了,扬言把厂子给搞垮,看看研究所靠什么支持下去——这可真是没法,现在他们这一摊子除了任人宰割以外,只能祈求出现奇迹,钟建军自己罢手,不然照这态势发展下去,机械厂和研究所只有关门了。 就在大家处于绝望的境地之时,派出所的一个消息,使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五陵市镶翠分局延河路派出所接到通山县公安局反馈过来的消息,九宫山下有村民曾经见过一个目光痴呆的人进了森林公园,外貌和衣着特征很像寻人启事上的李青建。大家坐在一起讨论讨论这条消息,不管怎么说,有消息总是能让人看到一点希望,但都对它的真实度表示怀疑,一是“目光痴呆”,青建好好的人,为什么突然那样呢?再就是五陵到九宫山有150公里路,他突然到那儿去干什么,他的车呢?商议到后来,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决定去一趟九宫山,找到那个村民,问问清楚。厂里那么多的事,杨森脱不开身,由丁建阳开车和青音一同去看看。 丁建阳因为跟李青建学的一个专业,搞的是同一种东西,所以他走的路子跟青建如出一辙,也是通过担保从银行贷款,创建了一个研究所和一个机械厂;不过他的机械厂效益不如青建的好,原因就是他的研究所技术力量没有青建的强,机械厂的技术更新相对缓慢,青建到04年就就还清了全部债务,而他私底下还有很大数目的贷款没还上。 本来丁建阳和林星秋结婚以后,李青建跟他们几乎不再来往,也许青建觉得见面尴尬,徒惹痛苦,而丁建阳则怕来往密切了两个人旧情复发。 2004年,李安堂过六十大寿,丁建阳从同学那里听到消息,居然备了贵重的礼物来拜寿,筵席上跟安堂说了很多知心的话,表明了自己是青建最要好的同学的身份;安堂和青音他们第一次见丁建阳,对青建这个气质优雅,文质彬彬的密友印象很好。自那以后,丁建阳经常到青建这边来,也常去看望安堂夫妻,并且好像为着跟青建来往方便似的,跟林星秋协议离婚了;他俩的离婚让同学们都感到奇怪,因为一点预兆没有,而且丁建阳居然同意跟林星秋离婚,没有自杀,甚至离婚以后像没事儿人似的,真是让人想不透;也许青建能明白其中的一二,他深知林星秋并不爱丁建阳,她爱的是自己,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快乐,离婚也是他预料之中的事。 说好了让丁建阳跟青音一起去通山,大家赶快准备饭,吃了饭好让两个人出发。青音有了哥哥消息,激动得饭都吃不下,恨不能一步跨到通山。丁建阳见青音不吃,也把筷子放下,“我吃饱了。” 青音看他没吃多少,怎么过意得去,劝丁建阳吃饱,“丁大哥,你慢慢吃,再急也不差一顿饭的时间,而且这么远,你还得开车。” “不吃了,真饱了,肚子里满满的,走吧走吧。”丁建阳站起来,催促着青音上路,看样子丁建阳的着急比青音差不了多少,硬拉着青音上了路。 五陵是全国最大的汽车配件生产基地,大量原料和产品的集散,带动了发达的交通运输业,无论是港口运输还是陆路运输。车辆从五陵出来驶上京珠高速,所有的车道上都排得满满的,走出去很远,拥挤的车辆还散不开。丁建阳开着一辆本田“雅阁”,上了京珠高速,陷在慢吞吞的超载货车里;他原本是个做事很有把握性的人,今天看来是真急了,从右侧的紧急停靠带上超车,而且开得飞快。走出一段路后,拥挤的车辆逐渐散开,到车辆较为稀疏的路段,这辆“雅阁”的时速都在180公里以上;因为这几年车辆超载,路面的损坏严重,很多地方形成一个个较为明显的凹陷,车子快速通过凹陷处,有要飞起来的感觉,这样很容易使车辆失控,导致交通事故。“丁大哥,慢点就行,不用这么急。”青音对他说。 “你把安全带系好,我没事。”丁建阳丝毫没有减速,150公里的路程,走了没有两个小时。 到了那里,通过当地派出所,他们找到了那个目击者。还是丁建阳老成持重,他怕青音着急地问,给那人提了词,就像算命先生的一些伎俩,顺杆子爬;他俩不动声色,让那人自己描述。那人就从相貌,衣着,体型等等方面描述,越说,青音越激动,那不明明就是哥哥吗!如果那个人撒谎,他又没见过哥哥,能说出那么多青建身上的特征来?两个人到车上一商议,可以确定就是青建进了森林公园,但他遭遇了什么会变得目光痴呆,又是怎么来到这里来的,只有找到他再说了。现在的问题是,需要马上到山上寻找,可是这么大一个自然保护区,很多地方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想在里面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 丁建阳靠在座位上考虑了很久,对青音说:“单凭这个人的说法,很难动用警力上山寻找,看来只有靠我们自己了。我的厂里可以抽调一部分人,你再让杨森从厂里调来几个人,咱们编成几个小组,就是用梳子梳,也要把这里梳一遍。你看怎么样?” 青音除了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以外,还能说什么;从第一次见丁大哥,她就觉得他有一种清正可亲的感觉,这些日子为了哥哥失踪的事,他几乎天天过来帮着寻找,然后又出了一个钟建军,又跟着想办法,找人,他自己的事都放着不办,先照顾同学的事——怎么能让她不感动呢?在青音的感觉里,除了哥哥青建和二哥周知贤,她就觉得丁建阳可靠了。 现在天快黑了,他们决定住下,不回去了,好好的休息一晚,明天上山。打电话安排两个厂里明天抽调人手,带上上山的物品;他们俩找了一个旅馆住下,要了两个单间,丁建阳住青音的隔壁,告诉青音不用害怕,如果晚上听到什么动静,就敲墙。青音感动地眼泪都差点下来,觉得丁大哥不但可靠,心还细。 第五章 回忆 第四节 无意放鬼(一) 第二天两个厂里抽出来的人全到齐了,带着定位的仪器,地图,帐篷,食品等物。丁建阳把所有的人分成左、中、右三路,以森林公园的北侧为出发点,在地图上标注了各自的搜索范围,他和青音安排在中路,居中指挥。 找了三天,一无所获。他们傍晚都是在山上搭起帐篷宿营,吃一些方便食品。 第四天一早起来吃点东西继续寻找。因为这些人是厂里干活拿工资的,现在被派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受苦,其时正值秋天,蚊虫劲头十足,一个个被咬得怨声载道,积极性很差,拖拖拉拉。丁建阳和青音着急,但又不好老是像赶羊一样驱赶他们,只有自己尽力寻找而已。 到了下午,他俩只顾着急地往前寻找,大声地呼喊,忘了及时跟别人联系,等他们发觉的时候,他们可能已经分开得太远,怎么也呼喊不到了;尤其糟糕的是,他们伸出得太远,在这茫茫的原始森林里面,手机没有信号了。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快黑了,他俩辨不清方向,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他俩迷路了。 这山上虽然没有老虎一类猛兽,但狼一类的野生动物还是很多,要是晚上就地宿营,找棵树靠着睡觉,肯定很不安全;他俩想再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山洞一类,可以进去暂住一晚,等明天太阳出来,确定了方向,往回走找到其他人应该很简单的。 他们四周看看,见前面有一段怪石嶙峋的山崖,觉得应该有山洞,就往山崖那边走去。天已经很阴暗了,他们又只顾抬头看山崖,没大注意脚下,青音走着走着突然一脚踩空,人“刷”地往下滑,她不由自主地尖叫一声,两手乱划拉,想抓住点什么;丁建阳听她尖叫,本能地回头伸手去拉她,正好抓住了她伸上来的一只手,因为他探身过来,重心已经前移,拉住了青音的手,不但再没有力量把她拉住,反而被青音的手带着,两个人一同滑了下去。到底滑下去多深不知道,只觉得像是掉进了茂密的灌木从,树都不大,柔弱得不足以把人托住,他们就在这些树枝子里往下掉了很长时间,才“骨骨碌碌”地掉到地上,也幸而是被树枝缓冲了,不然这么长时间的坠落,这地方一定很深,相信他们一定给摔死了。虽然不致摔死,但从那些树枝上“噼噼啪啪”地一路落下来,摔到地上,他俩也被摔得懵懵懂懂,好半天爬不起来。 等他们爬起来,周围已经完全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抬头看到一轮暗沉沉的天,立时想到坐井观天的故事,也就是说,他俩掉到一个大坑里来了,而且看那天的模样,可以想见这坑的广阔和可怕的深度。坑里面阴森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青音怕得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不由自主地用手抓住了丁大哥的后衣襟,丁建阳则回过手来把她的手攥住,用力握着晃了晃,青音的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丁建阳打开手机,这点小小的背光只能朦胧地照到脚下很小的地方,抬头看周围,因为这背光更显出黢黑冷寂;两个人牵着手,借着这微弱的背光,踩着脚下的枯枝、落叶和浮土,顺着坑壁走,一是想大致了解一下坑里的状况,二是看看有没有出口一类。走着走着,在“刷拉刷拉”的脚步声中,他们听到有流水的声音,心中一喜,有了水,即使当时出不去,他们也能在这坑里多坚持几天。循着水声,他们来到一个洞口前,水从洞口的上方流下来,水源上去洞口应该不远,因为看水流下跌的势头并不大。俩人壮壮胆子,拉着手进了石洞,洞里还算广阔,左右宽度并不均匀,大致有五六米、十几米的样子,往上看高的地方只见黑沉沉的一片,看不到洞顶的真面目,低的地方有两三米,顶部是些参差的巨石错杂支撑,显得这石洞仿佛是一些巨石胡乱扔下来形成的缝隙。洞内阴冷潮湿,很多地方有“啪嗒啪嗒”的水珠滴落下来,生长着高高低低的石笋,看一根一米来高的石笋不起眼,也许已经生长了几亿年。洞外的流水静悄悄地爬进洞来,舒缓地在洞里面形成了一条暗河,随着溶洞的延伸向前没入黑暗之中。他们往里走了几十米,看前面依旧幽深黑暗的模样,不知这洞到底有多深,不敢再往里走了,又返回到洞口。 丁建阳出来踢了踢脚下的枯枝,对青音说:“看来咱俩要在这洞里住一晚了,等天亮再说。你坐下休息一下,我捡点柴火生火。”这里是自然保护区,不允许带火种上山,丁建阳预先想到进入原始森林什么意外情况都会遇到,就在隐秘处藏了一个火机,以备不时之需,想不到不幸言中,真用上了。 俩人拾了一大堆枯枝,在洞里生起火来,熊熊的火焰给了这阴冷潮湿的溶洞以温暖和生机,火堆发出的光明也让他们恐怖惊惧的心神渐渐稳定下来。好像这时才恢复了生理功能似的,觉得喉咙里干渴得要冒出火来,到这条河边用手捧着“呼啦呼啦”地喝了一通。丁建阳蹲在河边,望着朦朦胧胧的河流,意犹未尽地说:“不知道这河里有没有鱼,要是能抓几条鱼烤烤吃,就什么都不缺了。” 两个人又用枯枝造了一支火把,照着到河边来找鱼。河水流速舒缓,河床是清一色的石头,一点砂土不见,清澈见底,一览无余,不见有鱼的迹象,很令人泄气。丁建阳别看戴着眼镜,看东西还很仔细,当青音失望地擎着火把准备放弃时,他却在水边上发现了螃蟹。说是螃蟹,只是形状的轮廓像,看质的并不是真的螃蟹,说是玻璃制作的工艺螃蟹还差不多,因为它是通体透明的,内部器官都看得清清楚楚,模样有些柔弱,那对钳子还颇有些威力,夹住人的指头还能感觉到疼痛的味道。丁建阳拿着这只螃蟹翻来覆去地欣赏个不足,“这倒是个新物种,让搞生物的看到又是个生物界的特大发现,要是能出去,我要带回去送给星秋让她研究研究,就是不知道它可不可以吃?” “嗯——”青音有些恶心地摇了摇头,“我可不敢吃,一看那样子就怪怪的。”虽然她感觉有些饿,但还没到饥不择食,甚至茹毛饮血的地步。 丁建阳在水边仔细搜寻,又发现了几只这样的螃蟹,他就把手里这只放还回去,说:“我现在也不敢吃它,先放在这里边养着,要是咱俩长时间出不去,饿极了再吃也不迟,你从现在先在心里琢磨着螃蟹的吃法,到时我们是清蒸呢还是蒜味爆炒。” 青音“扑哧”一下笑了,觉得丁大哥真是个好人。 俩人拿着火把又往里探寻出好远,这洞太幽深了,有不能穷其尽头的感觉,看看火把行将熄灭,俩人又回到火堆旁。虽然没有找到出口一类,但他俩发现了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从这里再往里走进去百十米,在稍为开阔的地方,有一块平滑的大石,半米多厚,规则的椭圆形,比一张双人床稍大一点的样子,正正当当的摆在洞中央。看那平滑的顶面和圆边,一定是经过了人工的打磨,绝对不是天然形成的;而且平整地摆放,乍一看像有意做成的一张大石桌,这很让人奇怪,溶洞里面的种种迹象表明,从它形成之时就从没有人来到过里面,但因为一块大石得出了与之相反的结论。 不管怎么说,这块大石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躺下睡一觉的地方,洞内其他的地方乱石犬牙差互,实在无法躺下休息,这块大石不但平整,而且较之别的地方没有那么潮湿。 他们又出去洞外拾了更多的枯枝,在大石旁边生起一堆火,火堆旁边备下了一些枯枝,等火势小时可以往里边加添。 虽然大石比一张双人床大一点的样子,如果两个人躺上去,还没大到两个人分开很远的地步,只能有睡在一张床上的感觉。俩人互相推让着让对方上去睡,丁建阳毕竟是男人,有义务无论如何让青音躺上去睡,青音被推上去,躺下了又很不过意,她抬起头向丁建阳道:“丁大哥,要不然您上来一起睡吧,这上面这么大,能躺得开,这几天您也够劳累的了。”在青音的感觉里,丁建阳是可靠的,他应该是那种值得信赖的人,跟自 己的哥哥没有区别的信赖。 丁建阳摆摆手让她先睡,说:“躺得开我也不能睡,你看这里面的情况我们还没搞清楚,我们俩要是都睡了,再有什么意外情况怎么办?你先睡吧,我给你看着。”他说的这句倒是心里话,洞里面的情况不明,要是两个人都睡着了,出来个什么吃人的动物可就麻烦了。 青音感激地点点头,“那我先睡了,丁大哥您一会儿叫我起来,您再睡会儿。” “好的,好的,睡吧啊。” 青音近些日子经历了那么多变故,这四天里又穿行于茫茫的原始森林,今天下午又遭遇到惊心动魄的意外,她太劳累了,一旦躺下,马上就熟睡过去。 丁建阳坐在火堆旁,看着熊熊的火焰陷入沉思,只时不时机械地往里扔进一些枯枝。一会儿青音那边传过来均匀的呼吸,在他敏感的神经里,少女清甜的呼吸好像具有某些催化剂的功用,膨胀了他内心里埋藏着的那个意识。他站起来,走过来看熟睡的青音。火光照到溶洞顶上胡乱堆砌的石头上,又反射回来映照着睡梦中的少女,多日的疲惫并没有带走她浑身的青春气息,深沉的睡眠洗濯得脸色红润平滑,脸上的光彩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要流淌下去,瀑布般的长发在身下铺展开来,似乎绽放了一大朵黑色的牡丹。丁建阳一阵冲动,似有不能自持的感觉,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互相搓着。 第五章 回忆 第四节 无意放鬼(二) 看罢良久,他似乎下了一个决心,悄悄地出来,在洞外的黑暗中用牙帮助着,把自己的上衣撕成一条条细布条,然后摸索着把这些布条拧成了两根细细的绳子。丁建阳真是天才,黑暗中居然单凭摸索就能拧出绳子来,确实好手工,他把两根绳子挽吧挽吧拿在身后,又悄悄地回来。青音依然在香甜的熟睡当中。他往火堆里放了一些枯枝,眼睛看着火焰,耳朵伸到了青音的呼吸旁边,听听她的呼吸是否匀称,是真睡熟了还是装睡。添完柴火,他在火堆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告诉自己,青音确实是睡熟了,他才悄悄地来到大石的一侧,把绳子固定在大石下一个石头尖上,另一头打个活结屏住呼吸套在青音的右手腕上;小心地走到另一侧,先把打好活结的另一根绳子的一头套在青音的左手腕上,拉着这根细绳蹲在大石一侧,把绳子使劲拉过来,拉紧了。 青音正在睡梦中,突然感觉有两个人一边一个在往两边拽自己,一下子惊醒了,惶恐四顾,只见“忽闪忽闪”的火光在洞顶上摇曳,四周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扭头看自己的手,赫然两只手腕被绳子捆住,紧紧地向两边拉过去。瞬间脑子“嗡——”地一声,用力挣扎了两下,没有挣开,惊恐万分,不由得尖叫一声,“啊——丁大哥丁大哥,救命啊,来人啊,丁大哥丁大哥丁大哥……”丁建阳就蹲在一边拽住绕在石头上的绳子,在系扣,绳子系结实了,他还蹲在那里一声不吭。青音喊得嗓子都转了音调,听那声音,快要惊恐得背过气去了,但在昏厥之前她是拼了命地挣扎,绳子被带着在石头棱上来回摩擦,看样子要是时间长了,这么细的绳子很容易被磨断。 丁建阳站了起来,站到大石的一侧,低头看着青音,“啊——”青音又受了猛然一惊,看清是丁建阳,大叫着,“丁大哥,快救救我,快救我——”丁建阳定定地站在那里盯着青音,一言不发。“啊——丁大哥,你——”青音暂停了挣扎,“是谁把我绑起来的?”看丁建阳还是不说话,似乎明白了,“丁大哥,你为什么把我绑起来,你要干什么,你把我放开,你放开我——”青音惊怒交集,大声叫着,又开始拼命地挣扎。 做这种强迫的事不是丁建阳的行为方式,更有悖于他一直以来营造的外在形象,面对青音的愤怒他尴尬万分,伸出手掌向青音做压止状,想解释自己从第一次见她就疯狂地爱上了她,发誓一定娶到她,为什么要跟林星秋离婚,怎样对她的朝思暮想,他不想伤害她,只是太爱她了……可他平日里那流畅的口才不知道在哪儿遗失了,现在变得磕磕绊绊,词不达意,只像说梦话一般地絮叨着,“青音,你听我解释——我太爱你了,我——爱你——我跟星秋离婚——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答应我——为了你,我的命也可以给你——我——”几年来疯狂地暗恋着李青音,郁积在心里似有千言万语,现在一齐拥挤着要表白出来,全部堵塞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而且看青音拼了命地挣扎,在这激烈的场面下好像不适于表达缠缠绵绵的爱慕之情;话语不能表达,自我感觉形象也很龌龊,没法解释了,也许肢体语言更能明确地表达他的意图,抢过来蹲在石头上脱青音的裤子。 “啊——丁大哥”,青音更加尖利地惊叫一声,什么都明白了,两腿拼命地踢打,下身摆动着躲闪。 丁建阳用力地按住她,眼看就要脱下来了。 “丁大哥——”青音豆大的泪珠“骨碌碌“地滚得满脸都是,“哇”地一声哭出来了,“丁大哥,我求您了,不要这样,我哥哥找不到了,爸爸被人打得在家里躺着,我要是再出事,家里人没法活了——丁大哥,我求您了,您放了我吧,让我怎样我都答应您——”丁建阳已经把她的裤子扔到了一边,青音开始感到天旋地转了,意识有些模糊,“丁大哥——我有男朋友——我给二哥留着——他在家里等着我啊——放了我吧——啊——”在一声尖利的惨叫之后,青音的头软绵绵地一侧歪,昏死过去。 世人都传说着“头顶三尺有神灵”这句话,可有几个人相信,谁受过神灵的救护?人只在行善的时候想到神灵,相信世上有神灵,哪怕只是往乞丐碗里扔一毛钱呢,也会想到神灵就在头顶上看着他,给他这一善举记在簿子上;到耍阴使诈,逞凶作恶时,就想不到神灵了,或者即使想到,以为不过是世人的迷信传说,为愚惑世人而编造的瞎话而已,世上善而无果,恶而无报的事多了去了,这像是有神灵的样子吗!如果头顶上有神灵,看到如此清纯善良的女孩子受到这样悲惨的折磨,会忍心冷眼旁观吗? 落红点点,跌落在石头上,如同心头的血泪,化作几朵红梅绽放于萧杀的冰天雪地之中。青音就像死去了一般,软踏踏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丁建阳探探她的鼻息,知道她是暂时的昏厥,先把绑在手腕上的绳子给她解开,又给她穿上衣服,然后默默地坐在火堆边,往里添点柴火;现在他已经后悔万分了,他在怀疑占有的后果,是不是真如自己所想算是一个拥有青音的契机,是否会事与愿违,从此遭到青音的痛恨,再也没有机会,或者出去后青音会去告他强奸罪……他在思考着等青音醒来该怎么表明自己几年来的心迹。 李安堂和郑秀芬坐在沙发上,青音坐了一个凳子,三口人在家里商议青建失踪的事,李安堂觉得没有希望了,青音说有一线希望也得找下去……正在讨论着,青音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到了一个十分凄凉的地方,眼前有巨石错综差互,伴以摇曳的火光……明明正在跟父母谈话,怎么突然做起梦来——一阵晕眩似的,分不清身在何处,在家跟父母谈话,好像是在梦中,处于凄凉的巨石堆里,好像在梦中;而这两个场景在眼前又是那样分明,距离很远的两个地方,被意识拉近到一处,在感觉里是同时存在的。 青音悠悠醒转过来,心脏有压迫的疼痛,眼里差互的石头似乎在旋转,转得头疼头晕,胃里有东西往上泛到喉咙,恶心得想吐,感觉太难受了,“哼——”不由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丁建阳听到青音的呻吟声,连忙站起来,想过去看看,还没等他迈步,他忽然听到脚底下发出“隆隆”的巨响,洞壁的石头都被震得“簌簌”发抖,火苗似乎被抖得更加摇曳。声音太大了,他吃了一惊,呆在了那里不敢动了。听着“隆隆”声越来越大,而青音躺着的那块大石,似乎被什么东西在下面托着,在慢慢地上升。 青音完全清醒过来了,听身下的“隆隆”巨响,本能地 “骨碌” 一下子爬下大石,倒退两步,惊愕地看着慢慢上升的大石。突然“咔嚓“一声清脆的巨响,大石从中间断裂成两半,青音和丁建阳都吓得打了一个寒噤。紧接着从石头底下“哧哧“地冒出一股黑气,同时伴有凄厉而杂乱的笑声,说是笑声,里面更多的成份应该是悲惨。丁建阳和青音吓得目瞪口呆,笑声一出,肝胆俱碎,拔腿就往洞外跑去。 从洞里冲出来,坑里似乎有了一丝亮光,两人在朦胧中像两只暴雨下的母鸡,张皇失措、晕头晕脑地各自乱跑一气,直到跑到坑壁前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惊魂未定地回头向洞口方向看,朦胧中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听到了溶洞呼气的声音,应该是黑气从洞里出来了,因为那凄厉悲惨的笑声如同冲出来一般“忽“地一下子变得清晰空旷。 青音蹲伏下去,背靠着坑壁“索索“发抖,抬头看看,见头顶那一轮天空已经变得清晰,看来天已经亮了,坑里的景物也朦朦胧胧地可以看个大概。她远远地看到丁建阳也是蹲伏着靠在坑壁上,像一只畏缩的老猫,紧张地看着洞口方向。一看到丁建阳,青音满腔的仇恨和惧怕,强烈地冲动要奔过去,跟他拼了,同归于尽,但她又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要是再被他抓住,再受侮辱,还不如现在自己了断。可是她又想到了父母,躺在床上的父亲,如果自己再失踪,两个老 人不能活了;还有二哥周知贤,心里一阵阵绞痛,要是让他知道,他该是怎样的痛苦…… 青音抬头看看,现在坑里的景物越发清晰,看到坑口是一圈茂密的树丛,而这坑壁上,也长满了茂密的小树,看来昨晚多亏了这些树的缓冲,才不致摔死——也许,就坏在这些树上,如果坑壁上什么都没有,摔死了倒也干脆。她站起来够住崖壁上最低的一棵树试了试,长得很结实,看那些树木长得密,如果抓着这些一棵挨一棵的小树,也许能够攀上去。她又回头看了看洞口,依然往外吐着浓浓的黑气,那些笑声越来越嘈杂,中间还夹杂着忙忙碌碌的脚步声;这一切在她看来虽然惊异胆寒,却怕不过蹲伏在那里的丁建阳,如果洞里洞外的现象是由鬼怪引起的,鬼怪最多要人的命,但丁建阳带给她的伤害大过了残害她的生命。 虽然往上看看有几百米的样子,有可能不等攀到顶上,她就筋疲力竭,掉了下来;但不管怎样,即使再掉下来摔死,她一定要往上爬的。 丁建阳背靠着坑壁蹲伏在那里,看着洞里呼出的黑气,听着各种杂沓的声音,脑海里想到“人神共愤”的词语,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只差把身子往后挤进坑壁里去。坑里的光线越来越明亮,抬头看看坑口,围着一圈葳蕤的树木,一侧的树冠上还有了一抹阳光,远远望上去像是拉起了一道明亮的白练。目光收回来,坑壁上的树木里有什么东西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像是平地上的一丛芦苇,有人在里面拨拉着穿过。初时他以为那里面又要变化出什么东西,吓得更加往坑壁上畏缩,嘴里发出紧张的“嗬——嗬”声;盯着紧张了一会儿,不见有东西从里面飞出来,而是越来越高地往上去了,脑子里电光一闪,立即想到了李青音,大吃一惊,不能让她走了,要么把话跟她说清楚,要么…… 他急速地跑到那丛晃动着的树木底下,果然看到青音手脚并用攀附着那些树木爬上去了老高,这一惊大过了刚才的黑气,嘶哑的嗓音叫道:“青音别走,我有话说——”刚才惊吓上来的胆汁似乎麻醉了声带,现在努力地喊叫,直直的像母鸡打鸣。 青音被他的喊叫吓了一哆嗦,抓着树枝的手差点松脱,赶紧用力握住,俯首往下看,见丁建阳在下面仰着头喊叫;如果能,她宁愿自己像一块石头一样笔直地垂落下去,砸在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类身上,跟他同归于尽。她不理丁建阳的喊叫,咬紧牙关,更加快了攀爬速度。 丁建阳知道是喊不住她的,迅速够住低处的一棵树,爬了上去,想把李青音追住。青音在学校里是健身俱乐部的会员,从小就受二哥周知贤的影响,懂得“欲要文明其精神,先要野蛮其体魄”的道理,一直坚持体育锻炼,所以在这攀爬速度上,并不逊于丁建阳。丁建阳拼了命想追上李青音,作为一个男人,也许他在力气上比青音大,但论起体质和耐力,他不如李青音,抓着树木攀爬,他的速度没有李青音快,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越爬越高,终于爬到顶上,跑了。等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再找李青音,早已没入莽莽的林海不知所踪。 第五章 回忆 第五节 见鬼 丁建阳透过这些高大的树木看看太阳,确定了来时的方向,他往回追了下去,希望在遇到大队人马前追上李青音。其实,青音没有往回跑,她现在谁都不敢相信,甚至怕任何人,她爬上来看看太阳,往南跑去。 丁建阳往回追,到中午才跟大队人马会合,他故作惊讶地问到李青音,当大家都说你们俩在一起时,他说昨天下午他一个人跟大队失散了,谁也没有见到。大家都傻了眼,哥哥没找到,又把妹妹给丢了。丁建阳装模作样,打起精神又带着大家搜索了一下午,到晚上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放弃。第二天分头通知左右两队,都往回撤。进来搜索了五天,往回走了三天出来了。 青音在森林里往南走了两天才出来,中间的艰难困苦自不必说,到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五陵。丁建阳他们还没回来,她已经到家了。一进门那副惨象把母亲着实吓了一跳,但想到她是去原始森林里找人,那种模样也在情理之中;看女儿凄楚憔悴的神色,找寻的结果也就无须动问。她一进家门就冲进厕所,放了水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浑身上下用香皂抹了一次又一次,却感到无论怎么洗也不能把自己洗干净;坐在水里一次次用手捧住脸啜泣却不敢出声,少女滚滚的泪水使浴缸里的水都涨满外溢。女儿长时间在洗漱间,母亲担心她是不是因劳累晕在了浴缸里,几次过来敲门问她,听她还在里面答应才放心。洗完了出来,那身脏衣服扔进了垃圾里,一头扎在床上起不来了。母亲只是以为女儿找不到哥哥伤心,以及连日来的劳累,怎么知道女儿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地哭泣,打湿了枕头的泪水,拧吧拧吧应该能接满两脸盆。 前面说过青音是个坚强的女孩子,但坚强也要分什么事,看是不是沉重到让人不能承受的地步;童贞这东西在有些女人看来不如一顿饭值钱,而在有的女孩子看来就比生命还珍贵,正是因为她深知自己在二哥心中的位置,知道二哥把自己看做一点点尘埃都嫌玷污的白玉,她才那样严格地约束自己,她不能辜负了二哥的这份深情。那些搞对象的原谅了对方的失贞,是因为对方做这些事时是在相识之前,那时似乎还没有为之保留的义务;可她不一样,她是在二哥的看护下长大的,从小就是属于他的,所以她把童贞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小心翼翼地保管着要等到那一天献给自己深爱的二哥。现在全毁了,感情的基石被人抽走,爱情的大厦将要崩塌了,所有的一切失去依托,她可怎么回去面对二哥啊!那被污辱的感觉一阵阵凶猛地袭上来,像万把钢刀在割裂着她的心,刺激着她的神经,她觉得耐受不了这个事实,活在世上还有理由吗? 女儿倒下,李安堂起来了;这个家庭就剩三口人,不能让老太婆一个人挺着。尤其让安堂不能不起来的是,女儿回来的当天晚上,家里闹鬼了。 安堂家在厂区西侧较为僻静处,一个院,四间房子。这些天钟建军天天带着些小混混在厂门口闹事,骚扰,生产受到影响,晚上就要加班。因为这里离车间较远,加班的声音只能隐约听到,到了晚上听着隐隐约约传来车间里的声音,甚至更显出了这个院里的安静。李安堂勉强打起精神起来在客厅里走动,吃了晚饭夫妻俩忧愁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郑秀芬出来,准备去前面把院门上锁,该睡觉了。南方的秋天来得晚,这个季节在山东老家的秋风里已经有了太多的寒意,但在这里却还有一丝闷热,她从屋里出来抬头看了一眼,秋月无云的天气,院子里的各种物事在月光下看得还算清楚。 锁了院门,她要到院子角落的厕所里方便一下,快走到厕所了,看到厕所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白天没有记得这里放着东西啊!她就走过去看看,走得越近,看来越像一个人穿了一身白衣伏在那里,心里吓得“怦怦”乱跳,一边害怕一边埋怨自己看花了眼,怎么会是一个人呢,应该是什么东西像人而已!走近了,定定神看,吓得耳朵都“嗡嗡”地鸣叫,可不是一个人么,穿着送葬的一身长袍,背朝她跪在那里,头垂在地上。她不由得“啊——”地闷叫一声,那个人跪在地上直起上身回过头看她,这哪是脸啊,分明是一张白纸,上面抠出来几个表示眼、嘴、鼻子的黑窟窿。还没等郑秀芬第二声“啊——”地惊叫表示完,那怪物“嗬——”地太息一声站起来,白孝袍像蝙蝠的翅膀一样张开,同时身躯变得长大,有两三米高。郑秀芬那声“啊”哽在喉咙口发不出来,那些准备解决到厕所的小便“刺刺”地喷在了裤裆里,也不知道是跑进屋的还是爬进屋的,抑或是连滚带爬,两眼直瞪瞪的白多黑少,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只瞪着李安堂用手往外指,就瘫软在地上。安堂大吃一惊,奔到院子里看,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静悄悄很好的月光。 回来把妻子拉到沙发上坐下,才发现她尿了裤子。倒一杯热水给她喝下去,那双眼珠才会转动,长长出一口气,好像才开始呼吸。安堂又在她的胸口给她摩擦了许久,她才能够说话了,胆战心惊地把看到的说给安堂听。虽然安堂听了半信半疑,但看妻子说的有鼻子有眼,而且看她吓得小便失禁,应该不仅仅是看花眼那么简单,一边听一边身上“酥酥”地发凉,头皮一奓一奓地发麻。 到卧室里躺下,夫妻俩讨论刚才的怪异,到底是鬼怪呢,还是钟建军那一伙搞的鬼?连惊吓带紧张,讨论到下半夜,虽没有结论,却还是睡不着。更让他们睡不着的是,当夫妻俩的讨论因没有头绪而决定放弃,准备睡觉时,隐约听到客厅里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动,老俩头脑里立时“嗡——”地一声,难道进来坏人了?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把耳朵伸到客厅里听坏人的动向,听脚步声应该不是一个人,杂乱地走来走去,既不到别屋里去,也不出去,还“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 夫妻两个惊吓得血液都要停止了流动,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外面客厅里一直是那个动静。难道不是人,又是闹鬼?郑秀芬稍微活动活动四肢,问丈夫是不是打开灯,看看外面的反映?被安堂哑声严厉制止,说一开灯咱们到了明处,外面的人在暗处,先听听是不是人,如果确实是进来人了,偷偷打电话报警。可郑秀芬越听越不像是人,如果是进来几个人,第一不可能发出比较明显的脚步声和“嘁嘁喳喳”的说话声,第二不可能长时间走动说话而不偷不抢一类。她耐不住,抡起枕头甩到房门上,“噗通”一声,还真管用,外面果然没有动静了。又过了很长时间,确定外面没有动静以后,夫妻俩相扶着战战兢兢地伏在房门上往客厅里看,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看到静悄悄的客厅里什么也没有。出来打开灯看,一切正常。郑秀芬到后面青音的卧室敲门,问她睡着了没有,她担心女儿。青音抱着湿漉漉的枕头正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听母亲又来敲门,以为又是让她吃饭,烦闷地叫她们不要再来敲门了,让她安静安静吧!因为她的卧室离客厅远,她又时不时啜泣,客厅里的声音一点没有听到。 青音在床上躺了三天,不知道家里闹了三天鬼。这三天里夫妻俩一方面想到可能这世上真有鬼在闹,另一方面以为是钟建军设的机关,人为搞鬼,安堂想了许多办法要解开闹鬼之谜,比方说在客厅里安放摄像机,以及录音设备等。但搞了三个晚上,夜里客厅里声响依然,录像和录音设备一点痕迹没录下来。而且,夜里鬼闹得欢,白天钟建军闹得更厉害了,让小混混们扯着条幅拦在门口,叫着“还我公道,还我王法”,钟建军大叫着让李安堂出来见他。 到第四天,青音起来,“稀里哗啦”风卷残云地把母亲给她做的一桌子饭菜都吃了,吃完了让父母坐好,把那几天发生的事说了。当说到丁建阳得手的时候,豆大的泪珠实在控制不住,又“骨碌骨碌”恣肆地滚落下来,母亲“啊——”地大叫一声扑过来,抓住女儿的手臂使劲攥着怕她跑了似的,眼泪的滚落 一点不逊色于女儿。这时候母女真应该抱头痛哭一场,但这好几天青音的感情似乎宣泄得疲软,她只想尽量保持冷静,跟父母说明她要报案。她想到过死——所有人在不能面对的大灾难面前都会想到死——死应该是最简单、最容易的事,而坚强面对需要力量,需要经受痛苦的折磨,岂是一个“死”字所能相较。她想起越王勾践的故事,勾践战败,向夫差请降,携夫人入吴随侍夫差,从越地出发时,勾践仰天悲叹道:“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闻死,胸中绝无怵惕。”现在青音选择坚强面对,尽管胸中怵惕壅塞,也只能下决心一点点祛除顾虑,做她应该做的事。 但事情远非一个“坚强面对”那样简单,当他们去延河路派出所报案时,警察说时间过久,又说不清楚案发现场,证据不能固定,无法立案;甚至他们要求派出所传唤丁建阳,过来对质,也遭到拒绝。杨森托人找到检察院,向检察院申请立案监督;但经过调查,检查机关也认为没有认定犯罪嫌疑的有力证据,维持了不予立案的决定。青音这才想到自己面对得太晚了,当时回来就抱着一死的念头,哪里想到即时报案,并且把那身有可能作为证据的破烂衣服扔掉了呢! 更为严重的是,现在到了晚上已经发展到人鬼两闹的地步,或者闹鬼,或者从厂区西墙那边“嗖嗖”地飞进来一阵石头雨,“乒乒啪啪”地落到安堂家的院子里,有的石头直接飞到门窗的玻璃上,“哗啦啦”地被击碎。报案又有什么用,西墙外是条小胡同,从那里路过不算犯法,警察也不能天天晚上蹲在西墙外给站岗吧——而且安堂和杨森他们看得出来,延河路派出所跟钟建军一伙肯定熟识。 最后杨森无奈地劝说安堂一家还是暂且离开这里,到别处去避一避。安堂也早有此意,自从青建失踪到现在,他那种在这里举目无亲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要是躲避,他最想回到老家,那里有他的亲人。 一家三口收拾收拾坐火车回来了,到潍坊火车站下车的时候是下半夜,除了刚下车的一丛人,站里站外几乎没有人了。2006年潍坊火车站重建,到冬天才建成,春节前搬迁使用,现在是深秋,到处是建筑工地的模样。提溜着行李从出站口出来,要越过一大片磕磕绊绊的工地才到前面的广场,广场上停着出租车和接站的中巴。三口人的行李多,下来车手挽肩扛地分配好,其他下车的都走远了。三口人顺着这僻静的工地往广场走,明显听到身后杂沓的脚步和“嘁嘁喳喳”的声音,回头看看有什么都没有,三个人吓得魂飞天外,本来回家是要躲避人,躲避鬼的,想不到躲开了人,鬼跟到山东来了! 第六章 丁建阳 第一节 丁建阳的黑白格局(一) 丁建阳从小就是个好孩子, 无论在老师还是在父母眼里。从小就听话,学习好,懂礼仪,识大体,知荣辱,自尊,自重……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丁建阳从上学起,只要处于群体,必定是出类拔萃的领袖人物,考试能考第一绝不松懈到第二,能考第二绝不松懈到第三,能考605、5分绝不考605分,当班干部能当副班长绝不当学习委员,会餐时能争取到第二勺绝不苟且于第三勺……孩子懂事到这个份上,连父母都觉得他这样太苦了自己,劝他不必那样用功,放了学回来可以先出去玩一会儿的,他却总是那么上进,自动自发,形容他“不用扬鞭自奋蹄”并不合适,他应该是那种奋蹄到拉缰绳都拉不住的学生。 到他慢慢长大,这种上进、自尊的个性也随着长大成人,个性强已经发展成个性极强,进而自尊心也发展成极强,因着这两种强烈的性格因素,使得他特别敏感,尤其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绝对不能忍受别人对自己的轻视;于是他做事有专注的目的性,手段无条件地服从于目的,只要确定了目的,不管采用何种手段,目的一定要实现。处于群体就一定要出类拔萃,这是他的目的,哪怕是吃屎,不管采用何种手段,这屎尖一定要由他来咬。 莎士比亚说过,我们不会嫉妒大人物,嫉妒古人,我们总是跟自己身边的人作比较;因着丁建阳这性格,谁离得他近了,谁就会成为他的竞争对手。考上研究生后,他和李青建同是导师的爱徒,视为左膀右臂,这时他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因为他看出来了,在他们两个人中,导师更赞赏李青建,这种吃屎咬不到尖的感觉让他痛苦了三年;但他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绝对不会表现出来让人说他素质差,而且越是嫉妒得厉害,他越是表现得谦逊。 这过强的自尊心决定了他一定不能让青建做得比自己好,当然女朋友也不能比自己的好。他做东为李青建祝贺的那一晚上,当自己的女朋友跟林星秋挨着坐在一起时,看到自己的女朋友被光彩照人的林星秋比得黯然失色,他的心里嫉妒得像被老鼠咬一样难受,回来发誓一定要得到林星秋,第二天就跟女朋友分手了。因为他专注的目的性,使得他为达到这一目的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如果真达不到目的,死就死了,生命与目的相比,毕竟逊色得多。 至于后来跟林星秋协议离婚,在别人看来,他当初为了林星秋可以不要生命,一旦得到,肯定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事实恰恰相反,他这人注重目的,目的就是得到林星秋,比李青建强,现在目的达到,林星秋也就无所谓了。他知道林星秋不爱自己,结婚后她那种受了委屈的痛苦神态也让他厌烦,而且还有更严重的一件事,就是那孩子不是他的。 林星秋初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更不会让青建知道,就在这时,青建莫名其妙地跟她分手了。然后丁建阳过来安慰,她也确定知道自己怀孕了,对丁建阳说有了青建的孩子,想不到他不嫌弃,愿意对她们母子负起责任,于是闪电式地结婚了。后来青建只知道他俩婚后很快有了孩子,具体孩子什么时候生的他不知道,不然算算日子,肯定知道那个孩子是自己的。 丁建阳跟林星秋维持着这份婚姻不过是种形势,就像客厅里必须要有沙发和茶几一样,他早存着一份心,等有一天发现好的,就跟林星秋离婚,母子都不是他的,更没有什么好留恋的,那不过是外表看起来一个完整家的摆设。在维持着婚姻的日子里,为着合乎身份与外在形象,他总是给外人一种夫妻俩相濡以沫的感觉。也许这种感情的冷淡在给林星秋带来痛苦的同时,未尝不是事业之福,因为那些年她正合乎司马迁的“孤愤说”,除了照顾儿子,其他全部的身心都扑在事业上,现在她是五陵生物研究所的副研究员,国内著名的遗传学专家,在基因克隆方面有着突出的贡献。 林星秋被他搞到了手,李青建因此一直没有结婚,这快意冲淡了一部分对青建锥心的嫉妒;可仅凭这一点点抚慰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尤其是青建的突出直接影响了他的经济收入时,丁建阳不能不想想办法了。 95年下半年,李青建游说到了风险投资,而丁建阳因为有关系,不用找投资公司,由一家国营单位担保贷了款;因为他俩手里都有专利,把专利转化成产品在有资金的情况下那是必然之举,然后以厂子的利润养活研究所,研究把气垫技术普及到民用——两个人的创业模式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俩人师出同门,当时同是导师的左右手,读研时的一些未竟课题在研究所里得到解决,并很快转化成产品应用到汽车上;令丁建阳憋气的是,李青建总是比他技高一筹,一项先进技术他已经研究得差不多了,还没等申请专利,李青建的产品已经出来了。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时间一长,丁建阳看明白了,这样下去不但咬不到屎尖,连屎也吃不到了。 到2001年,丁建阳要对李青建采取点措施了,他早已有了人选,就是那个钟建军。钟建军长得獐头鼠目,长颈鸟喙,目光游离,言语闪烁,一望而知是个小人;丁建阳目标专注,个性极强,与之相对应的还有极深的城府,这种善于隐藏自己的人必定善于挖掘他人。这精到的相人之术也许是丁建阳最为自矜之处,在相人上下的功夫超过了他研究的专业;跟人一见面,先看人的精神,以定富贵,再看人的指爪,以定天资,还要“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看“平陂之质、明暗之实、勇怯之势、强弱之植、躁静之决、惨怿之情、衰正之形、态度之动、缓急之状”……他有一整套相人的法则,如果整理成书,未尝不是一大文献,但他绝对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此书一出,世人都有洞彻他人心肺的本领,他怎么隐藏自己的真正想法!也许是研究相术入迷的缘故,他只知“聪明之所贵,莫贵乎知人”,反而忽略了“人贵有自知之明”的道理,所谓“视人则明,处己则昏”,用在他身上太合适不过了。丁建阳只知观人,不知观己,古语说“平淡之人为上材”,他如此浓烈的社会气息,居然不能自察,说他“身在此山中”一点都不错;观察他人的法则条条明晰,言之凿凿,不知自己切中伪善奸佞之人的种种特点,“好争夺而无厌,阴挟毒而无亲,虽言巧而行伪,实履浊而假清,怀邪伪以偷荣,豫利己而忘生……” 钟建军到他这里时间不长,如果到了李青建那里,相信不会被怀疑;当时钟建军投靠过来,丁建阳虽看透了他的小人本质,但看好了他的能力,而且穷困来投,扔个馒头给他,便可摇动好几天尾巴;研究所里有一大堆累活苦活,很多活没有专业知识还干不了,自从过来,责无旁贷成了钟建军的专有。丁建阳让人去钟建军原来的单位调查,果然口碑特差,仓廪里的硕鼠类人物,他就决定把钟建军弄到李青建那里做卧底了。 丁建阳如此善于隐藏的人,这些耍阴使诈的事他是不会亲自出面安排的,这里面就不得不先介绍一下那个五陵一霸楚强金了,不管成为哪里的一霸,必须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有当官的做靠山,二是有钱,二者缺一不可,单凭勇猛砍杀成不了一霸,最多是个打手。 楚强金一米八多大个,长得膀阔腰圆,满胸膛的黑毛,面目狰狞,确实是块干黑社会的料,为什么这样说呢?一是看他那模样适合去跟人家拼命,二是看那长相肯定不得好死,当黑社会干拼命的事正符合了面相。他上学不中用,初中没毕业就跟在沙场里混,跟着吃点喝点,弄两根烟抽抽;当然,人家扔块馒头给狗,狗还汪汪着看门呢,他吃了喝了,肯定要凑数去打打杀杀。五陵的江面上给抽沙子的分成了十八段,段与段之间很不安生,不多豢养些卖命的打手,在这江面上就很难生存。这种现象也不光是限于沙场,人类自有矿业以来,矿场就是强梁的天堂,原因很简单,这一行业利润高;原来踢在脚边嫌碍事的东西,现在成了紧缺资源, 拉出去就能换回大把的钞票,如一堆奇臭无比的粪便,肯定要引来一群奋不顾身的屎壳郎。 当小混混的时候楚强金真卖命,在一次械斗中身上被人攮了几刀,脑袋被砍得差点淌出脑子来,他愣是把那砍他的追上,夺过刀来把对方捅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此三番,他从刀棍之下滚打出来,所幸没有丧命,在这些混混当中也小有名声。时过境迁,那些矿主也如大浪淘沙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楚强金想想当年这十八段的业主有一个丧了命,其他那十七个全在牢里。这些年沙子行业渐渐规范,但表面上的不动声色并不代表强梁时代已经过去,实际上这个行业里的人还是全部涉黑,表面上清静的原因是楚强金统一了江面;像当年的蒙古草原,到你看不到草原上争抢地盘,打打杀杀的场面时,说明成吉思汗已经统一了蒙古各部。在狼群里进行统一大业是很困难的事,仅仅靠楚强金的勇猛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之所以他后来做了第一把金交椅,全在于结识了丁建阳。 第六章 丁建阳 第一节 丁建阳的黑白格局(二) 丁建阳刚刚踏上社会的时候,一肚子书生意气,就想凭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他不愿意找个高官做靠山,甚至结识个黑社会老大,黑道白道都行得通;他以为那些事都是双刃剑,行得通的同时,也可能回头伤了自己,或者被他们连累,他自以为是个做事绝对稳妥的人,凡事不能留下把柄和后患;丁建阳常常得意的是,从小到大,但凡打赌,他从来没有输过,诀窍就是没有把握的赌他从来不打,比方即使眼看着对方手里攥进去一粒花生米,他绝对不打赌猜那人手里攥着什么,只有当自己手里攥着花生米的时候才能跟人打赌,虽然不能保证必胜,但能保证不输,因为规则也要由他来定。 等他拿到资金,准备建厂时,到哪儿在哪儿碰壁,才被碰明白了一件事:没有后门办不成事。这就不得不拗弯自己,改变他的初衷,当初不想找高官做靠山,是因为他把白道看得跟黑道一样可怕,见多了高官落马的例子,知道倒下一个就牵涉起一大片;现在办不成事了,光怕受连累也不行,总不能因噎废食吧!于是削尖了脑袋,把这创业的钱先去疏通关系,好处是他这人有这天赋,一旦确定了目标,没有办不成的;不但办成了,还把一个叫于茂全的副市长给牢牢抓在手里,明地里关系铁,暗地里他把行的那些钱啊美女啊字画古董啊什么的贿赂全留了证据,以备不时之需。当时的于副市长,到2006年,已经是五陵的市委书记了。 有了副市长的关照,所有的事情迎刃而解,机械厂一路绿灯建了起来,也许当时太顺,太兴奋,没注意照顾他人的利益,又跟邻居掐起来了。 机械厂的隔壁是个橡塑厂,人家干好几年了,建机械厂时意气风发,没给橡塑厂留滴水,甚至排水也没设计好。橡塑厂地势低,到了雨季,水全部灌到橡塑厂,雨下得急时,水平地起来大半米,整个厂区泡在水里。橡塑厂倒不找他,只让人把所有来水的通道全堵上,加固到很高,这样再下雨时,橡塑厂自己的排水道足够使用,而机械厂没有地方排水,也尝尝被淹的滋味。丁建阳跟人家交涉,希望借道排水,橡塑厂无论如何不答应,找相关单位来给调解,橡塑厂说你当初不留排水道,怨不得别人。 机械厂里尽是铁件,最怕水,丁建阳当时也是急了,让工人强行扒开几个口子排水。想不到橡塑厂的老板涉黑,一直憋着劲要拾掇他,丁建阳不知深浅,居然敢去戳这么大的马蜂窝。厂里的工人被打伤好几个,他本人也被打得狼狈不堪成了泥猴,备受侮辱不说,被人把头数次按在粘稠的泥水里差点淹死——这成了他一生的奇耻大辱,暗暗发誓报仇。 这事虽然副市长出面过问,但当地派出所跟橡塑厂是一伙的,通风报信,阳奉阴违,人家还弄几个小混混出来顶缸,伤不了元气;最后好歹达成协议,丁建阳花了一大笔钱给橡塑厂做排水费,在人家厂里埋设了排水管道。这以后每到下雨,橡塑厂就让人到厂后面的出水口去做手脚,明地里说是疏通水道,实际把机械厂的管道给堵上,机械厂的人过来看看又不敢扒开,因为打不过人家。丁建阳从此憋气坏了,每到下雨,他就得出钱给橡塑厂,名为工人的“排涝费”。时间长了,丁建阳都有了下雨恐惧症,一下雨,他就顿足,知道又得冲跑不少钱财,而且,这气老是憋着,也受不了。 疏通白道时,丁建阳认为这是自己行为的最后底线,以为自己无论到什么地步,绝对不会涉黑。虽然本身远离那些人,但他对黑道很有见解,就是因为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对社会上的很多事都有比较明晰的洞察力,所谓“没吃过死羊肉,还没见过活羊走吗” 。冷眼旁观这些事多了,他觉得那些小混混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他们来帮拳无异抱薪救火,甚至火上浇油。孙膑说,“解杂乱纠纷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击。”一旦涉黑——谁见过长久兴盛的黑社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上船容易下船难,迟早有被拖下水的那一天——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懂。但是他被人欺负到这种地步,被侮辱的感觉老是在心里如同毒虫啃咬,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只能突破自己最后的底线,采取以黑制黑的对策了。想来想去,他选中了楚强金。 在一次朋友的酒桌上,丁建阳见过楚强金一面,当时丁建阳对涉黑的人还抱着避而远之的态度,所以对楚强金那锋芒毕露的模样很反感,而楚强金对他那落寞清高的神气印象也很差。 丁建阳处心积虑想好了对策,纡尊降贵地主动去找楚强金,当他“当当当”敲开楚强金的门时,弄得楚强金一头雾水,虽然认识,毕竟印象差,也没说过几句话。他冷冷地做出不认识丁建阳的模样,“你找谁?” “楚大哥,我是丁建阳,来找你的。”丁建阳倒不理会楚强金的冷淡,不卑不亢地出示了礼物。被让进屋去以后,又胡诌了一些一见如故之类的话。说那天酒桌上人多,没有机会深谈,这些天一直琢磨,总觉得楚大哥是可交的人,现在来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单独请您喝酒,加深加深感情。 楚强金总是义气惯了,受不得别人说软话,虽然那次酒桌上印象不好,但现在人家进来坐了不过半小时,印象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说着说着,不由自主上了丁建阳的车,两个人去了酒店。酒桌上丁建阳给他戴了很多高帽,加上不停地敬酒,把楚强金忽悠得云里雾里,分不清南北,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时楚强金不过是那个圈子里的小人物,虽然出了名的不要命,但没有多少势力,跟在沙场里只是个打手的头,连股东都不是,地位很低。当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两个人越说越亲切,太投机了,两个人都感觉从来没有遇到这么知己的人。丁建阳在感情最投入的时候,提出来要跟楚强金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两个人找个旮旯烧香磕头,发了誓愿,成了兄弟,楚强金比丁建阳小一岁,叫他大哥。 以后两人交往就变得十分密切。丁建阳拿出做大哥的模样来,常常替二弟惋惜一个大英雄居然到现在没有立锥之地,拍拍胸脯,要帮着二弟干一番大事业。如同“隆中对”一样给他讲了一番天下大势,结论是干成大事,必须要有两个条件,一是有钱,二是要有靠山,而这两样楚强金一样没有,丁建阳一力承担下来,许诺要出钱把二弟包装上市。 就是说这番话的那次,楚强金被感动得泪水涟涟,面目狰狞的黑社会居然也是性情中人,哽哽咽咽地对丁建阳发誓:“大哥你这样二弟,从今后二弟这条命就是大哥的,以后大哥怎么吩咐,二弟就怎么做,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大哥说句话……” 末了丁建阳神神秘秘地嘱咐楚强金,叫他不要公开兄弟俩的关系,为什么呢?他解释说:“要是有人存心害咱们,知道我们的关系,肯定对咱俩一块下手,这样不好防备。要是别人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只针对其中一个,另一个可以暗中帮助,叫他们防不胜防。” 楚强金觉得大哥策划的这简直就是绝版格局,兄弟俩一前一后,一黑一白,一明一暗,那就是战无不胜的黄金搭档。其实楚强金想简单了,丁建阳这样安排的真正目的,是因为他知道楚强金靠打打杀杀,既触犯法律,又结怨太多,早早晚晚要出事;到楚强金出事以后,他会打着暗中帮助的幌子偷偷把他除掉,因为俩人的关系没有第三人知道,两个人是发了誓的,到时除去楚强金,就不会留下后患。 在丁建阳的幕后策划下,楚强金干成了三件大事,基本上奠定了他一统江面的基础。 一是丁建阳出钱,让楚强金从别人手里承包了一段江面,做了老板。 二是丁建阳拿出些古董让楚强金献给于茂全,以使于茂全促成市委的决议,对江面进行清理,最后让楚强金中标。 最难的是第三件事,一统江面。原来那些沙场老板都不是好惹的, 有的对楚强金进行恐吓,甚至多次动手。有的就弄些人扯着条幅到省政府去上访,被五陵公安局派去的人给抓了回来,暴打一顿,拘留了好几天——闹了好一阵子,总算给压制下去。楚强金一统江山的过程中,械斗、枪战过多次,其间为了削弱对手的势力,在丁建阳的授意下对那些人手下的打手采取收买、瓦解的办法,用了很多的美女和金钱,网络过来一大批在江面上有影响的人物;其中有四个人,后来被称作楚强金手下的“四大金刚”,分别叫梁小五,林小刚,胡小波,苏小成,这四个人有几个共同的特点,一是在不同的武校呆过,虽然学了身半瓶子醋的功夫,但那狠劲是学到家了,而且全部记住了老师的叮嘱,“离开学校后要想不忘掉武功,就要不停地打架”;二是出入公安局的常客,誓把牢底坐穿的亡命之徒。自从被楚强金收归麾下,即使犯事,除了有钱可使以外,还有小兄弟顶缸,这些英雄才有了尽情发挥的天地;生活上也是咸鱼大翻身,住着大房子,开着小车,更加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把自己的生命就完完全全托付给楚强金了。 楚强金打下天下以后为丁建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橡塑厂老板暗杀在了外地,老板的几个铁杆手下怀疑是丁建阳干的,暗地里调查,准备报复;他们不知道自己找的那些黑关系其实说到底是丁建阳的手下,还没怎么调查就被打死一个,那几个成了残废——以后橡塑厂老板的事再也没有人过问了,除了公安机关一直在查以外。 第六章 丁建阳 第二节 心理是怎样扭曲的 丁建阳想让钟建军到李青建那里做自己的卧底,也不用自己出面,他让楚强金出面。 楚强金找到钟建军,许给他双倍的工资,让他给自己在丁建阳那里做卧底,盗取技术资料,出了成绩还有奖金。钟建军果然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卖力地在丁建阳那里盗取技术资料,出卖给楚强金。考察了一段时间后,楚强金又让他辞了丁建阳,去投靠李青建,告诫他不要说出在丁建阳那里的工作经历。 青建初时也不想要他,但经不住他一副落魄的可怜相一再恳求,而且看他一个实践能力较强的大学生居然找不到工作,想到自己毕业后彷徨的痛苦,就留下了他,也是干些苦累的杂活。 钟建军这间谍成功安插,并没有给丁建阳的事业起到多大作用,因为青建相信的就那么几个人,后来的、摸不透底细的人全部放在外围,根本就接触不到真正的技术资料。钟建军在青建那里待了三年,除了反馈给楚强金一些鸡零狗碎的外围信息外,最新的技术一件也没能偷到,这让丁建阳很泄气,很恼火。看来仅仅依靠钟建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想亲自出马,去跟李青建重温旧日的友情,自己在明处,让楚强金指挥着钟建军在暗处,一明一暗,或许能套弄出点什么来——他这也是有点黔驴技穷的味道。 2004年,在李安堂六十大寿的那天,他以为机会已经到来,其他的同学要去给李安堂拜寿,他买了很多贵重的礼物,跟着那些同学一块来了。近十年不来往,青建并没有把他忘了,一是旧日密友,二是丁建阳的身边有个自己魂牵梦绕的人;不过青建把丁建阳放在心里咀嚼了这些年,渐渐也品出一点味道来,虽然不能确定,但到了后来,一想到丁建阳,总是令他有种怪怪的感觉。青建毕竟是善良念旧之人,多年不见,虽然感觉上丁建阳好像有点不对头,但现在见了面,这种老友相逢的亲切把那点不对头都遮盖住了。 第六章 丁建阳 第三节 不定时炸弹(一) 这位清纯女孩子姓何,农村孩子,到城里来打工,被丁建阳发现了;丁建阳对情人的要求不太高,又不是做老婆,要拿出来显身份,只要长得漂亮,多少有点文化,清纯,容易对付就行。偶然让他发现了这个农村孩子,很是中意,人长得漂亮,高中毕业,清纯得厉害,他就毫不犹豫地下手了。所谓下手,不过还是丁建阳那老一套,处心积虑地安排些巧合了、邂逅了等等看似无意的场合,巧合多了,不由人不想到真是有缘分,有缘的同时,还在青春的少女面前尽情展露了他的风采。果然如此三番之后,小何对他佩服崇拜得五体投地,这才知道人家为什么那么成功了 第六章 丁建阳 第三节 不定时炸弹(二) 当丁建阳的排爆计划还在制订当中的时候,炸弹爆了。他不知道小何已经看明白、看透了他不会跟她结婚的事实,小姑娘彻底绝望了。 事情他做到了,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被他祸害了,但事情的结果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么乐观,青音的态度恰恰是他不愿意想的最坏表现,而且报了警;虽然因为证据不能固定他可以暂时逍遥法外,但打草惊蛇,以后怎么接近、然后得到李青音成了一个难题。更让他懊悔的是,在那事发生不久,李安堂一家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想到过可能回了老家,但他可不能让人去把他们抓回来或者杀死吧,他最大的目的是得到李青音,而不是将她毁灭。 李青音只要人还在,可以慢慢想办法,他现在面临着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就是自从山上回来,发现自己家里开始闹鬼了。 第七章 峡山道士 第一节 议婚(一) 周知贤在干爸家住了一夜,满怀痛苦地往回走时,说到老家闹鬼,劝干爸他们到自己家里先去住着,安堂苦笑着说:“我们不去,先在这里住着吧,看来那鬼是缠上我们了,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在哪里住不都是一样!” 周知贤心里谁知道是什么滋味,酸甜苦辣咸都有,又似乎都没有。青音居然被哥哥的同学奸污了——怪不得前天夜里她是那样地痛苦,昨天晚上干爸说到山洞里发生的事,她都泣不成声了——自己偏偏拿处女情结去刺激她,真不是人,亏了还自认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为了她可以牺牲生命,却连心中这点小小的障碍都跨不过去,也太自私了吧! 这事于周知贤来说不知道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应该算好消息吧,妹妹还是妹妹,除了那点意外导致的不完美——还是心里耿耿着这道坎儿——她正是自己希望的那样一如既往地爱着、依恋着自己,那颗心从没属于过他人,更没有国务院副总理的儿子一类,这是多么让人欣慰的消息;可他在这所谓的好消息面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明明感受到了锥心的痛苦,他总是太敏感,受不了心爱的人不是处女,她跟人做爱的场景会历历在目,那么做白玉珍藏、保护的妹妹被人奸污于他来说该是怎样地历历在目?一想到这事,心就痛得受不了,甚至他宁愿青音另外有个她爱的男人,心甘情愿地把身心都给了那个男人,奉献出童贞的时候不是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而是感受到真切的快感——然后,只要她愿意回来,觉得还是二哥好,他不会嫌她不是处女,不会嫌她曾经一颗心也属于过别人。让那些诸如二手女人、残缺心一类的心理障碍统统见鬼去吧,他就是爱青音,从小爱她,现在爱她,以后不论到什么地步,都爱她,没有理由,更没有条件。 除了对青音的痛,另外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对那个所谓的丁建阳的恨了。听干爸描绘丁建阳的热心帮助,诸般好处,戴着眼镜,永远是一身白色的西服,打着领带,一丝不苟的严肃样子,周知贤打心眼里恶心,一听就是装腔作势,这样的人他见得不少,应该是那种不需要做坏事就得痛扁一顿的东西。他在家里恨得坐不住,走来走去地拿不定主意,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要到五陵去找到那个丁什么建阳,以他这一身武功,弄死丁建阳不跟捻死个臭虫一样简单;但他深深懂得“杀人偿命”的道理,即使当时做得漂亮不留痕迹,但一个负有命案的人,随时有被抓获的可能,在不犯案的日子里那种惴惴不安也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也就是说从杀人的那一刻起,不管当时抓没抓住,这一生就算毁了;还有青音,为了她自己搭上一条命本不足惜,可自己要是有事,她怎么办,谁来保护她,谁给她幸福,而且二哥出事,青音是否还能独活于这个世界上? 一个生性如此敏感的人,面对的是一个自己从有记忆以来就深爱的人,集亲情、爱情于一身的人,居然在她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这种心痛一阵阵涌上来确实具有非同一般的威力,似乎把心脏放进万吨压力机下压榨,并且长时间地折磨,历久不去。整整一天都处于这种状态下,每时每刻在心里咀嚼那畜生会怎样做,做的细节,什么样的状况,什么样的境地,凶相毕露的男人,青音没命地挣扎,绝望地尖叫,摇曳的火光,错杂的巨石……从前天晚上到现在,短短的时间,竟会使人整个地消瘦下来,肚子里堵得太满,这次是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了;坐立不安,六神无主,他不知道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祛除足以致人精神失常的心情,不知道用何种方法来解救行将崩溃的自己了。 在家里待到下午,这斗室确实盛不下他这暴涨的心情,就走出来放放风,信步去了门市。他告诉父母,干爸干妈明天要来看他们。其时周成两口子正在商议着明天要去夏坡看干兄弟,听儿子说他们要来,母亲更关注干女儿,问他:“明天音音也一块儿来吧?” “来,她在家里又没有事,能不来!”周知贤随口说着,心情太坏,十分地不耐烦。 站起来到后院,看看养的大狼狗,逗弄逗弄它,存侥幸以为可以暂时忘却内心的痛和恨。儿子还在逗弄狗,虽然有一点不大耐烦的模样,可这冷冰冰应该是他的常态,做母亲的没有看出外表平静的儿子有什么异样。现在已是晚饭时间,母亲已经给狗弄好了狗食,在盆子里搅了搅弄得不冷不热,叫周知贤给狗端出去。周知贤把狗的饭盆放到院里,把狗叫过来,命令它坐下,把指头探到狗食里试试热不热,就转身走了。这只大狼狗被他训得很听话,没有他的命令,绝对不敢自作主张吃饭的。他到前面转了一圈,又回到后院,狗依然坐在盆子前瞅着自己的晚饭发呆,听到主人回来了,转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周知贤,希望他赶快发话让自己吃。他看了狗一眼,并不理它,掠过它的旁边过去了,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狗,见狗那期待的眼神一直随着自己转动。 他猛然往回走了两步,左手捋起狗的尾巴,右手攥住狗的两条后腿,抡将起来,“吧唧、吧唧”地往地下摔,眼见得狗的头在水泥地上摔得脑浆迸裂,然后平起狗的身子,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就死狗一条了。心里一阵快意过后,便是剧痛,他从来都是把狗看做家庭里的一员,每一次养的狗死去,他都要受一次不小的打击;以前心情不好时,过来看看狗,逗逗它,或可忘忧,此时脑浆迸裂,死于地上,他的心痛也要将整个肚子里的内脏收缩净尽,痛到了极点。 可是转转眼珠,脑子“忽悠”一下子,看看狗,依然坐在那里瞪着眼看他,刚才不知为何会有那样的幻觉,其实他一直站在这里看狗,一动没动。他对狗说一声“吃吧”,狗立时感激地向他闪闪眼,兴奋地摇着尾巴站起来,开始吃饭。 昨晚在干爸家,四个人睡在一个炕上,都不说话了,但听得出谁也没有睡着。这样周知贤就已经连着两个晚上没有睡觉了,到今天晚上回家,虽然觉得应该是很困,头也疼得厉害,但躺下依然很难入睡,翻来覆去弄得浑身燥热,头疼欲裂。到下半夜好歹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他梦见终于把那个穿白西服的抓住了,果然是一副死绝的模样。周知贤冲上去打他,却不知道为何,浑身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的武功怎么都使不出来,打在那畜生身上并没有多大力量,那畜生像泡狗屎一样做出一副无赖的样子,随便他打,但无论他怎么用尽平生之力,就是不能把他打死。打了很长时间,有时用拳头,有时用木棍一类,有时拽住他摔打,可就是力量不够,打击的效果不好。越打,心里的痛恨越厉害,打到后来,人没有打死,痛恨已经积攒到了极点,充满了腹腔,痛恨这种感觉性凉,使得整个腹腔冰凉一片。 看看单凭打击,是不能把这畜生打死了,他就转动着头寻找,想找到刀子一类的东西,把他杀死。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又到了老宅的柴房,那三个梦这好几天并没有在意识里淡化,现在置身于这个环境,大惊之下不由自主地抬头往上看,一眼就看到了晃动在头顶的那把鬼头刀,看到了,同时那刀发出的“铮铮琮琮”的声音也传到了耳朵里,人立时惊出一身冷汗。但今晚不同于那三个晚上,他现在满腔的痛恨,虽然那把刀让他心惊,但心惊的强烈程度没有痛恨激烈。他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把那把刀捉在手中,挥起来尽力向白西服砍去,虽然还是有软绵绵用不上力气的感觉,毕竟是用刀,把满腔的痛恨都集聚到这把刀上,发疯般地一下接一下地砍,眼见他被砍倒在地,渐渐砍得没有人形了……拼尽力气长时间地砍,而且把他砍碎了,一股快意升上来,只不过痛恨积聚得太多,这点快意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把痛恨祛除的,只有不停地砍,拼命地砍,才能减轻依然满腔的痛恨,“砍,砍,畜生,砍死你,我砍,我砍……”周知贤嘴里大叫着,手脚乱刨,挣扎一阵子,渐渐把自己弄醒了。喘着粗 气看看屋里的暗夜,知道又是一个梦,前边那三个梦被惊醒,心惊的同时还有一点欣慰,只是一个可怕的梦而已,不是真实发生的事;现在醒来了,虽然还是心惊,但却十分遗憾,为什么是一个梦,为什么不是真实发生的事,真的是把那个畜生给剁碎了呢!梦醒了,满腔的痛恨却并没有随着醒来而消减,他坐起来,紧紧地攥起拳来,狠狠地捶在床上,“哼——”地长出一口闷气。再也睡不着了,一门心思地思考怎么去五陵找那畜生报仇雪恨。 天刚蒙蒙亮,周知贤就起来了,躺着也睡不着,越躺越烦躁!到街上的小吃摊要了一碗豆腐脑,虽然昨天一天没吃东西,可是到现在他也不觉得饿,只是觉得肚子里有一股子空虚的热气,“呼啦——呼啦”喝了两汤匙,觉得实在没有胃口。看着这白花花的豆腐脑犯愁,突然想到了剁碎的丁什么建阳,如果把他剁碎了,脑子淌出来,是不是就这样白花花的,还有血流出来,就像这些辣椒末……他拿起汤匙,用很快的速度恶狠狠地喝起来,他在想象着现在喝的是那个畜生的脑浆——一边恶狠狠地喝,一边奇怪,他自认生性善良,而且对佛教、道教有一定研究,虽不敢说大慈大悲,总不至于穷凶极恶,灭绝人性地茹毛饮血吧,怎么今天会有这样的想法?所谓“兔子急了会咬人”,兔子要是急了,不单单会咬人,也许在兔子的心目中,它还有吃人肉的想法——何况周知贤虽然善良,但他不是兔子一类的人物,他该是大象类的人物,虽然表面看起来是温顺老实的素食动物,但千万不能惹他,更不能把他惹急了。 急匆匆、恶狠狠地把那个丁什么畜生的脑浆喝完,他就去了门市。今天干爸干妈他们要来,要赶在他们来到之前,向父母透露干哥哥青建失踪的事;反正这事不能再隐瞒了,如果他们到来,说话间提到青建的事,也许因为来得太突然而使母亲受不了,所以他必须提前用一种极其委婉的方式对父母说此事。 他的叙述极尽委婉之能事,并且表明自己的看法说青建只是失踪,当时当地也没有发生什么案件,到时还能回来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大的。即便这样,父母还是大吃一惊,然后不出周知贤的预料,母亲开始掉下软弱眼泪,哀怨地说:“想是那样想,青建那么大的人了,不老不小,又不傻,这么多日子找不着,肯定出事了,还能回来!” 第七章 峡山道士 第一节 议婚(二) 一会儿安堂家三口人坐车来了,刚进门,周成夫妇就从里面冲了出来,后面跟着周知贤。男的对男的,女的对女的,干兄弟的手攥在一起,周成叫了一声“哥哥”,兄弟俩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转;两个女人更是互相捉住了胳膊,她叫一声“秀芬”,她叫一声“二姑”,就全部“骨碌骨碌”的眼泪哭开了。周知贤母亲软弱的个性,多年不见秀芬了,而且刚才得知了青建失踪的消息,这眼泪就如同开了闸的河水;说郑秀芬是坚强的个性,再坚强,搁不住这些日子一连串沉重的打击,今日见了亲人,那眼泪的恣肆自不必说。 周知贤的母亲跟郑秀芬是一个村,并且是本家,她是郑秀芬的二姑,但年龄比郑秀芬小。当初周成当兵,回家探家的时候有很多给提亲的,其中就有干嫂子给介绍的这个。最后亲事成了,二姑把自己的辈分也给卖了,本来安堂见了她都是叫二姑,自从跟周成结婚,她叫安堂哥哥,安堂的孩子叫她妈,安堂的妻子叫她二姑,呵呵! 拉拉扯扯地到后面屋里坐下,四个人说不尽的唏嘘感叹,说到青建的事,又掉了一阵子泪。周知贤和青音兄妹俩成了服务员,出出进进地刷用具,洗水果,端茶倒水,伺候爸爸妈妈。天近中午的时候,南边饭店里送过菜来,雇的两个伙计自到后面厨房里吃点然后去前边照顾生意,这六口人在后面客厅里把饭店里送过来的菜摆上,周成和安堂十年不见,现在少不得要校验校验对方的酒量。兄弟俩挨着做,郑秀芬跟她二姑挨着,周知贤当然和青音挨着坐在下首,也方便站起来服务。 三个女人喝饮料,周知贤喝茶水。安堂见干儿子没有喝酒,奇怪道:“贤贤今日怎么不喝,倒上,喝点。” “不不,”周知贤摇摇头,冲干爸摆摆手,“我肚子不舒服,不想喝。”现在青音坐在身边,正如哭闹的孩子盼到了妈妈回家,心里安定了许多;但那痛恨,那梦中的发泄,并没有在意识里淡化,这沉沉的压抑,使他确实没有胃口和心思喝酒。 周知贤说话,青音在一边瞅着他的脸,像多年情笃的夫妻一样地默契。这两对夫妻看在眼里,彼此交换个眼色,都觉得多年以前的那个约定,现在应该是到了兑现的时候,但是从哪里开始说呢,都觉得不好开头。 憋了一阵子,周成忍不住,对郑秀芬说:“嫂子,贤贤今年二十八了,音音也长大了,你想还是把她带走呢,还是现在就给我们?说的那话还算数不?” 郑秀芬抬头看安堂一眼,笑道,“你问你哥哥,他的闺女,我说了还算!” 安堂笑着说,“我说了也不算,现在的社会都自由恋爱,咱们可不敢包办,孩子大了,管不了了,”向他们兄妹俩扬扬脸,“你得问问两个人愿意不。” 周成想不到这不听话的犟儿子有犟福,在他们看来已经不可能的事,居然让他等来了,其兴奋之情自然无以言表,在这心情下人也显得超乎寻常地活泼,甚至近于浅薄,他喜滋滋腆着脸对兄妹俩说,“你们俩人愿意不,不愿意的举手,好了,全体通过,哈哈哈哈……” 这情景应该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但现在真当回事摆在桌面上说出来,还是让两个人十分尴尬,都不说话,低着头不看爸爸妈妈,只专心摆弄手底下的杯子和筷子,像才知道感知人事一样心里充满了甜蜜。青音毕竟是女孩子,虽然面前都是自己最亲的人,最实在的人,但还是有点挂不住似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郑秀芬叹口气,“你们俩别难为孩子了,唉——这俩孩子也是有缘,缘分到了,你想分也不能给他们分开,要不是出这些事,音音还在上学,能现在就回来吗!” “就是啊,嫂子,”周成接口说,“这些年我们心里也是打鼓,音音小的时候那不用说,整天跟着贤贤,亲得不行。可是十来年不见,现在的年轻人又开放,闺女大了,谁知道她能变成什么样,怎么想的,我们都不敢抱希望了。给你们打电话的时候就想问问,就是说不出口,再说音音还上学,怎么问啊!” 安堂拍拍周成的胳膊,“哎——兄弟,我跟你说实话,我也是这样想的——不是我自私,觉着自己的闺女上大学了,考上研究生了,我就想毁约——我觉得音音和贤贤这些年不见了,贤贤早就进了社会,音音一直上学,怕他俩人时间长了说话说不到一块儿去,不管谁不愿意了,要是愣逼她,委屈了谁咱也心疼!音音和贤贤,”他伸出双手放在桌子上摊开,“在我这里就是左手和右手,我咬咬哪个指头都疼啊!” “姻缘这些事,都是注定了的,谁跟谁早就安排好了,俗话说人能挣,挣不过命,这都是命啊!你说是吧秀芬?”二姑拉着郑秀芬的胳膊说。 郑秀芬点点头,“要不是现在这些事,还有音音的学,她请了一年假,也不知道会怎样,咱把他俩人的事办了就是办了,办了也就放心了,掉下心里那块病去。”她环视着二姑和那兄弟俩,“你们说怎么办?” “是啊,”安堂也是很迟疑,现在面临这么多事,儿子青建虽然没大有希望了,毕竟还有份侥幸,再说五陵的事能真的撒手不过问了吗?而且青音还没毕业,半半路路的结婚好像不大好吧,“现在给他们办了好像是条件不大具备啊,最好等等——”他忽然有了主意,“哎——先订了,离不了老风俗,咱先订了,把主要亲戚叫来,请两桌子酒,让他俩人去买个戒指,买俩包袱,那不就行了,到时愿意什么时候结婚,说结不就结了。” “嗯……”三个人都点头表示同意,周成急不可耐要当公公,说,“那什么时候订,越快越好啊!” “什么时候——”安堂拿手支着下巴,指头闲不住敲打着,“找个算卦的给看看,得找个好日子。” “嘿,还用找算卦的,你这闺女女婿就会,”儿子有这份艳福,并且儿媳妇是自己的干女儿,这是最奢侈的一种结果,让他们想成了,周成一改往日对儿子的成见,甚至变得崇拜起来,他朝儿子扬扬脸,“他在家里没有事什么书都看,阴阳八卦,奇门遁甲,什么都会,让他查查哪天好不就行了。” “好哇,贤贤回去查查哪天好,咱就使哪天。”安堂说。 料不到周知贤却摇了摇头,说:“查什么日子,择日不如撞日,我说明天日子好,咱有那心思订亲吗?哥哥的事可以先不说,现在老家闹鬼,爸爸妈妈走到哪里,鬼跟到哪里,不先把鬼解决了,什么事都没法干。” 啊——闹鬼?刚才谈话,安堂两口子都没说鬼的事,现在周知贤当真事说出来,他的父母都吃了一惊,问安堂夫妇,“真是闹鬼,你们看见了,怎么个闹法?” 安堂把闹鬼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但他没有说青音前边的事,这事好像敏感处血淋淋的伤口,尽量避免去触动它,反正周知贤知道,没有必要让周成夫妇再跟着分享伤痛。像周成夫妇这个年龄的,大多数对鬼的态度是信的成份要大于疑的成份,只不过没有遇鬼的经历罢了。现在听安堂绘声绘色的描述,而且儿子也亲眼看到了鬼的模样——鬼的头脸像一只旱死的青蛙,虽然是大白天,他们还是听得头皮发偧,脊梁沟发凉。 二姑战兢兢地问,“秀芬,是不是那个神家法力不行,这城里边有几个亨通的,我领着你去找她问问?”她因为身体软弱,不单整天上医院,也常常请神,有时候生病了,单靠吃药打针不见效,请神婆子来给摆弄摆弄,就好了——客观地说也不知道是真有神通呢,还是她那神经衰弱对心理暗示敏感。 “我看都是些差不多的东西,”安堂摇摇头,“如果再找个不中用的,害了人家不说,怕是把那仙家惹火了。现在它就是出来吓唬人,没作弄人,要是把它惹火了作弄人,那就更坏了。” “哎——”周成忽然眼睛一亮,“去找峡山道士,他肯定能抓鬼。” “峡山道士?我在 家的时候也听说过,好像很早就有那么一个人,传说他会法术,说蝎子、蜈蚣什么的毒虫都听他的,要是狐狸、黄鼠狼的成了精,他都能抓,现在不知道这个人还有没有?”安堂说。 “有吧——”周成只是听别人说,他没见过,也不敢肯定,他看着儿子,问:“你常去湖上,你见那里有道士吗?” “没见,听别人说峡山道士住在湖中间那个岛子上,我没上去过,觉得阴森森的,你忘了那是九几年的清明节,那些去湖上玩的,要上岛子参观峡山观,翻了船死了七、八个人。从湖边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峡山观,里面有没有住着道士不知道,有的说峡山道士早就走了,有的说还在上面住着。要不我去看看,湖边上有的是养鱼的,让他们把我送上去。”周知贤真急,说到这里站起来,就要走。 青音也站起来,“我和二哥一块儿去。” “你们俩吃了饭再去!” “吃菜吃饱了。” 第七章 峡山道士 第二节 峡山道士(一) 大前天晚上的秋雨和前天的大风造出了一场寒冷,毕竟节气还没立冬,寒冷的威力有限,昨天和今天两个日头,就把天气晒得有些暖和了。周知贤骑着摩托车,青音侧身坐在后面,右手搂着二哥的腰,身子靠着二哥的后背。到了峡山脚下,下了公路,上了往湖边走的土路,路面不平有些颠簸,周知贤放慢了速度。青音更往二哥的背上靠了靠,把左手伸过去拉住右手,环抱住二哥的腰,同时侧着头放在二哥的背上。周知贤想起青音在东关小学上学的那大半年,放了学自己用自行车带着青音,她都是像个小兔子一样坐在后座,多么可爱。有时顽皮,也用头拱他的后腰,“二哥,骑得快点,再快点!”也很可爱。但不管那时怎么可亲可爱,都没有现在的感觉,那时候的感觉再好,没有现在的感觉好,好在哪里,除了各自长大了十来岁,别没有变化吧?也许是亲密的成份里,加上了性爱的因素而让感觉大不一样了吧!就像一盘好菜,用了上等的肉,上等的作料,色香味看起来、闻起来都有了,就差放盐,而这有了性爱的因素,就是出锅的时候放的那点盐。 青音头靠在周知贤的背上,在后面轻轻地叫了一声,“二哥——” “嗯——怎么了?”周知贤问她。青音却不再说话,不回答。“青音,你怎么了,什么事?”周知贤更大的声音问。 “没事,”青音在后面轻声回答,“我听听是不是你带着我。” 周知贤脑子“忽悠”一下子,难道真心相爱的两个人真能做到心灵相通?从门市到峡山这一段路程走来,他也是一阵阵如梦似幻的感觉,一直在心里追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不是做梦吧?这幸福的感觉应该是真实发生的吧……” 半梦半醒之间,已经到了湖边上。这里有好几家饭店,他们把摩托锁在一家饭店门口,过去打听峡山观里还有没有住着道士。 “有哇,”开饭店的说,“不过那老道士脾气很怪,你们到岛子上玩可以,他不让人随便到观里去,更不让人去烧香,说烧香惹鬼。” “噢——这道士有多大年纪了,他会抓鬼吗?” “谁知道他多大年纪,他又不大愿意说话。要说抓鬼,哪有鬼,你听人家胡说,那都是传说,我看这老道士除了穿着身道袍以外,跟咱们没有两样。” “哦——”两个人听了都有些失望,不过既然来了,总得上去问问,除了觉得老道士应该有法术外,那些神婆子更不值得相信,“怎么上岛子上去?” “你看看那边那些养鱼的,你去让他送你们上去,不过都要钱。” 他们从东边上来,现在的位置是湖的东沿,大坝堵在湖的北边,坝下面湖里有很多网箱养鱼的。现在天已过午,日头偏西,照着湖里粼粼的水波,十分耀眼。他们俩顺着大坝往西走,看到下面有靠岸的船,就走下坝去,想雇条船上岛。料不到那个渔民不等他们说话,先问他们,“你们俩想上岛子找老道士是吧?” “啊——是啊,你看出来了?”周知贤奇怪地问。 那人笑了笑,“我又不会相面,刚才老道士跟我说,有一男一女来找我,他们要雇你的船上来,你让他们到西边芦苇那里去,有条小船,让他们自己划船过来。” “我们没划过船,不会划啊!”周知贤为难地说。 “会划,他说了,那船上有两只小桨,你们俩挨着坐下,一人一边,使齐了劲就行。” “道士没跟你说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来找他的?” “没说,他这个人有时候神神道道的,我还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呢,你们找他干什么?” “家里闹鬼,想找他去给摆弄摆弄,他会法术,会捉鬼吗?” “闹鬼!哈哈哈哈……”那个人笑了起来,“要真是有鬼的话他可能会捉鬼,可惜这世界上没有鬼,你让他怎么捉,他要是会法术,我就不用养鱼了,每天把船开到岛上让他给我变出一船鱼来就发了,哈哈哈哈……”那人笑着说,“你们快去吧,老道士在那里拾掇东西,他说要去出远门,”意味深长地说,“要是去晚了,找不到他,那就没有人给你们捉鬼喽——” “呦——好好,谢谢!”周知贤拉着青音,往坝上走。到湖西边的芦苇荡,从这里过去至少有十里路,他们还真得快走。 还没爬上坝去,那人又在后面叫,“青年——”周知贤回过头来看他,他问道,“你结婚了吗?” “没结婚,怎么了?”周知贤问。 那人指着青音问道,“她是你对象吗?” 周知贤看了青音一眼,说,“是啊。” “嗯——”那人不再说话,只是冲周知贤挑起了大拇指,由衷地晃动着。 周知贤笑着冲他摆摆手,拉着青音,跳过坝沿上的矮墙,顺着大坝往西走。峡山湖南北狭长有几十里,东西的宽度也就十几里的样子,顺着大坝从东边走到湖的西边,是一片浅水区,无边无际的芦苇,从远离水边的沼泽一直长到水里边去很远。俩人从大坝上下来,在芦苇边上,果然看到近岸拴着一条小木船,上面放着两只木桨,无论船还是木桨,都做得玲珑精致。周知贤解开拴在木橛子上的绳子,把小船拉过来,他先跳上去,然后探出手去让青音扶着,拉她上来。船上狭小得仅能容两个人紧挨着坐下,俩人从来没有划过船,拿起桨来都感到很滑稽,青音装模作样地在水里划拉了两下,小船很灵活,单是一边划,晃晃悠悠地要转圈了,青音笑得不敢看二哥的脸。 周知贤笑道:“我看电视上人家用单桨就能划着小船走,咱俩人双桨还能划不了它,我说划你就划,一块儿使劲啊!”等船稳下来,两个人试探着保持节奏一致,居然划成了,划出一段距离以后,两个人的划船技术渐趋熟练。不用紧张地专注于划船,周知贤才恍然说,“咱们应该买点礼物,或者香烛一类的拿着,这样空着手去求人家,多不好意思!” 青音说,“是啊,”看看天色,“要是回去买来,天就黑了。” “算了,走的时候把钱叠叠,给放在香炉上也行。”想了想,有些踌躇地说,“我怎么有点心虚,见了他怎么称呼?叫道长还是师父?”当今社会出家人越来越少,日常生活中很多人没有接触过出家人,周知贤在几个景点见过和尚,也见过道士,不过攀谈起来,发现跟自己印象中传统意义上的僧道有很大区别,比如电视上古装片里演的那种。有一次他去千佛山,在山上的大殿里有很多人叩拜,叩拜完了还往供桌前面的箱子里扔钱。他转悠着看,见高大的供桌后面有个和尚,大概是感冒了,偷偷拿供桌上的烧纸擦鼻涕;再回头看看那些善男信女跪拜着,以及往箱子里扔钱时虔诚的样子,不禁有种骗局的感觉。 青音笑道,“我觉得也是有点叫不出口,我跟在你后面,不说话。” 划到小岛,岸边有一根木橛,看样子是拴船用的,他们靠了岸,周知贤先跳下来,扶着青音下来,拴住船。 岛子很小,几百平米的样子,现在是秋末,湖处于丰水期,如果在枯水期,应该面积还能大点。在道观前面西侧,有一排鸽子屋,道士四五十岁的样子,正在喂鸽子,鸽子“咕噜、咕噜”地在空场上吃食。两个人转过来,看见道士,还没说话,道士先向他们点点头,说,“进去吧,在里边。”两个人赶紧也向他点点头,本来周知贤预备好叫声“道长”的,没叫出来。 道观并不高大,青砖,小瓦,斗拱飞檐,建造得很精致。中间是正殿,还算高大的供桌,上面有香炉供果,正面是三清塑像,一望而知年代久远。不管两个人原来多么不相信有鬼,毕竟都跟鬼正面接触过,现在为请法师而来,身处这种环境,一种敬畏油然而生,站在殿里,觉得应该跪拜的,但又不知道这头应该怎么磕。正在犹疑,东边门帘一挑,一个白胡子老道士站在后堂的门口 ,对他们俩说:“进来吧!” 两个人进了后堂,有些拘谨,周知贤说声,“道长您好!” 道士点点头,指着靠东墙的两张圈椅说,“坐吧。”看两张圈椅以及中间那个茶几的颜色,可以想见这些家具的古老。这间屋应该是老道士的起居室兼书房,屋子不大,圈椅北边是一套老式的箱柜,箱柜的对面靠西墙顶北山是一幅床榻,圈椅的南边是一套老式书柜,像书店里的架口样式,上面摆了很多的书,冲着它靠西墙也有这样一个书柜,摆满了书,看模样现代版的书居多,也夹杂着一些线装的老书,南边靠窗是一张老式的蜷腿书桌,桌子上有笔墨纸砚,桌子前边有一张圈椅。 床榻上的铺盖已经被打成了一个背包,老道士正在从打开的箱子里往外拿什么东西,装到一个褡裢里。周知贤很奇怪他居然把这么古老的东西保存到现在,同时想到在湖边上那个渔民说的道士要出远门,老道士让他们坐下后就又去忙他的,并不说话。周知贤局促地咳嗽一声,咽口唾沫,说道:“道长,刚才在湖边上那个大叔让我们到西边自己划船过来,您早知道我们要来找您吗?” “嗡——”老道士闷声答应,果然有些不大说话的样子。 “呃——我还以为那个大叔会相面或者算卦,他说是您告诉他的,他还以为您跟他开玩笑呢!” “你知道灯下数吗?”老道士扭头看了周知贤一眼。 “知道,我小时候听别人说过,具体怎么弄就不知道了。哦,您会灯下数啊——”在资城,但凡上点年纪的,应该都听说过灯下数,所谓数,就是术数的意思,灯下是黑夜的意思,直观地解释灯下数就是一种黑夜里的术数。周知贤所谓知道也是一鳞半爪,常听人提起灯下数,而且小时候村里有一个人还很沉迷这种东西,但没见过谁能掌握它,只是作为一种传说来认识的。据说灯下数的主要功能就是预卜,想掌握这种技术——或者叫法术——的人,先去捉——或者请——五个鬼回来,让这五鬼为自己所用,每天晚上,五个鬼就会把这人明天遇到的人和事,具体地预先告诉他。比如说周知贤今天来,昨天晚上那五个鬼就已经告诉道士,甚至把他的来意或者更深层次的原因都告诉他了。 道士看来是收拾好了,把褡裢靠在背包上,过去拉过书桌前的椅子来坐下,面向周知贤和青音,问:“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知贤也是给人演算过《周易》,排算过八字的人,他知道自己再怎么预知了对方的来意,还是愿意听听对方自己的介绍;像中医诊病,即使有华佗那么高超的医术,也是更愿意把“闻”作为诊治的第一手段。就把他所知道的闹鬼的前前后后向道士叙述了一遍,包括青音在溶洞里的遭遇,大石断裂,那股黑气,周知贤试探地对道士说:“自从我妹妹回家家里就有那些怪异的事,我想是不是跟山洞里的黑气有关?” 道士站起来,捋着胡子来回地踱步,从书桌踱到床榻,从床榻踱到书桌,他回过头来问青音,“小姑娘,九宫山到汉水有多远?” “并不远吧,应该没有200公里,通山到五陵150公里,五陵到武汉50公里,从九宫山到汉水和长江的交汇处的话,没有200公里。”青音说。 道士皱了一下眉头,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摇摇头,手捋到下巴不动了,拽着胡子,叹口气,“唉——”看着周知贤,“九宫山上的王真人是我的道友,妖怪从九宫山上出来,他万般不会坐视,现在妖怪已经进了汉水,兴风作浪,害了不少人;我的师兄崔真人传来书信,让我去助他降妖,我就怕去晚了,师兄不是妖怪的对手,让妖怪溯江而上,进占丹江湖,养成气候,就无人能治了——不知道王道兄是否还活着?” 周知贤说:“道长,您不是会灯下数吗,不能预知王道长的事?” “哼——”道士冷笑一声,到圈椅上坐下,问周知贤,“你只凭自己的眼睛,能看多远?” “书上说人眼能看七八里路吧。” “用望远镜呢?” “那得看望远镜的放大倍数了,远的能看几十公里吧,用天文望远镜就看得更远了。” “能看到天边吗?道士问。不等他回答,接着说,“我知道你是个聪慧的人,我会灯下数,能知道你要来,能知道这附近要发生的事,但我不知道后天要发生的事,再远一点,几十里以外发生的事我也不能知道。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说任何事物都是有限度的,灯下数虽然能未卜先知,但也有时间和空间上的限制,是这样吗?” “唔——”道士点点头,“你说闹鬼,我觉得不全是鬼,应该还有妖怪,你们家的鬼怪就是从南方跟过来的,现在不害人不能说明它的好坏,我想,现在它还没有能力害人,就怕它成了气候啊!可惜来不及了,我得赶快去南方,不能到你家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道长,鬼和妖怪有什么不一样吗?” 第七章 峡山道士 第二节 峡山道士(二) “人或者动物、植物死了,魂魄附在一团空气里,这一团附有魂魄的空气就是一个鬼;人或者动物,植物,甚至石头、器物等看似没有生命的东西,得了法力,就是妖怪,也叫妖精。不管什么东西成了精,不管它会变化成什么东西,总离不了它成精前的形体,如果法力用尽,就会回复到原来的模样,就是常说的现了原形。鬼怪跟人一样,也有好坏之分,既然不能确定,就不能随意伤害它们。可是我想,如果在你们家出现的和南方进了汉水的是一起从山洞里跑出来的,怕不是什么好东西。”道士说着,拉着圈椅回过身来,在书桌上找纸,“我给你们画两个符子,拿回去贴在大门上,他们就走了。” 周知贤和青音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看道士画符。道士找了块红纸,也就像一张b5纸的大小吧,又把它对折,撕成两半;研研墨,蘸蘸毛笔,在这红纸上弯弯曲曲地画起来,看形状像写篆字。周知贤在心里嘀咕,“据说画符子要用朱砂笔,在黄表纸上画,他这像是写对联,能管用吗?” “管用,”老道士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把周知贤吓了一跳,心说我的心思难道他能知道? 符子确实像是两个篆字,很简单,很快就画好了。老道士搁下笔,问周知贤:“你知道的多,我问你,在森林里,狼用什么手段圈出它的领地?” 周知贤说:“它都是通过嚎叫,让其他的狼群听到,其他的狼群只要不想战斗,听到这嚎叫就会躲得远远的。” “哦——嚎叫能圈出领地,如果一个兔子也发出叫声,能不能圈出领地呢?” “呵呵,”周知贤笑了,“兔子不能,它把自己暴露得太厉害,反而招来天敌。” 老道士指着符子,“我现在画好了,看着很简单,如果你照着它画,也能画出来,我问你,如果你也画两个这样的符子,而且像你想的,用朱砂笔,在黄表纸上画,贴在门上,能不能避邪?” 周知贤是个悟性很高的人,恍然道:“我明白了,这符子画成什么样,用什么材料去画只不过是个形式,重要的是里面的法力,或者还需要加上咒语一类的,是吗?” 道士摆摆手,“你说对了一半,符子画成什么样,用什么材料确实是形式,世上有给人画符子的,你应该见过,故弄玄虚,繁文缛节的,全是为了糊弄俩钱。我画的这里面也没有咒语,咒语对己不对人,是用来清净自心的,不是用来攻击他人的,如果遇到鬼了,念咒语有用,这作用你可以理解成一面盾牌,而不是一杆长矛,鬼最大的本领是乱你心神,念咒语稳住心神,它就先败了一阵。说到法力,也不在符子上,但鬼怪看到这符子,它们就能知道我有多大的法力,知道我是狼,不是兔子,符子的作用就是震慑它们,把它们吓跑。”道士看墨迹已经干了,拿起来随便叠了一叠,交给周知贤,“今天是壬戌日,你不要去贴了,明天癸亥,太阳出来以后,你去贴上,我说太阳出来不是故弄玄虚,太阳出来阳气盛,不怕鬼怪见你拿出符子来跟你拼命。” 周知贤接过来,感激地说:“谢谢道长了!” 道士不无忧虑地说:“我最担心的是这些鬼怪从你们家走后,它们的去向,如果不是恶鬼什么的,见了符子,从此收敛,那最好不过。就怕它们跟进了汉水的鬼怪是一类,不但是恶鬼,而且是水里来的,让它们到了水里,为了修炼法力,他们就要害人了。” “应该不会吧,”周知贤说,“如果它们是水里的东西,它们就要找有水的地方,在我们家里转悠有什么用呢!” “这只是一种可能,你不知道,它们找水,在资城哪里有水?” “那就是这个峡山湖,……河的话,最大的就是湖下面这条淄河了。” “对了,我就担心淄河。湖里有龙王,鬼怪不敢来。就是淄河里薄弱,只有一个河伯,而且他太老实,既懦弱,法力也有限,要是那些鬼怪狗急跳墙,再凶恶点,怕他不是对手,让鬼怪在河里站住脚。说起这个河伯,他能来淄河还跟我有关呢!呵呵——” 早时这河里有一条鲤鱼,几百年了,得了点道行,便有点不可一世,沾沾自喜,渐渐对峡山道士也轻视起来。鲤鱼为修炼功力,有时野生动物不好抓,它偶尔也抓河边牧放的牛羊,吸取精血。峡山道士警告过它几次,想不到不但没管用,它还反感了,把道士的驴给吃了——它以为道士没有水里的功夫,奈何不了它。道士第二天召集了在河边丢失牛羊的人,弄来很多石灰,沿着河边往河里撒。到了夜晚,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河里面一道金光,鲤鱼跑了。鲤鱼从淄河里逃出来,哪里的水域都没有它的容身之地,湖里有龙王,河里有河神。后来它在一个水湾里暂时栖身,因为它的年龄有几百年了,体形相当地大,这点水于它来说确实太小,太憋屈了。总算它还有点慧根,经过这事居然感悟了,入了地仙之籍,后来淄河河伯离任,峡山道士向城隍推荐,它便做了淄河的河伯。 道士说:“这事说来话长,我急着起身去南方,不能细说了,若是有缘还能相见——”道士迟疑了一下,看着周知贤,“你是个有慧根之人,虽然难免沾染一点世俗之气,毕竟少有,只是——”道士又迟疑不说了。 周知贤看道士有什么话不愿意说,他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几个头顶上悬着刀的梦又在意识里让他心惊,现在好容易遇到明白人,他就把那三个同样的梦跟道士说了,问道:“道长,您说这梦是什么意思,是偶然呢还是有所预示?我记得好像有个典故说从前有个人做头顶上悬着刀的梦,找不到出处了。” 道士又在捋胡子,说:“我记得《晋书》上有个典故,说王睿做了一个梦,梦见屋梁上卧着三把刀,一会儿又添了一把,他也是感到心惊,他的手下李毅给他解梦说,‘三刀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临益州乎?’后来王睿果然做了益州刺史。其实历史上很多谶语征兆之说,都是当事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编造出来的,不足凭信,至于梦有所主,可信,也不可信;如果说梦不可信,有的梦确实能未卜先知,明天发生的事,也许能出现在今晚的梦中,如果说可信,把梦做某事的征兆来看,那就有点执着迷信了。人是很有灵性的动物,与这宇宙中的事件息息相关,睡梦中预先得知一点未来的信息也没有好奇怪的,但要是把这点事做成了学问,甚至编出一本《周公解梦》来,那就很可笑了。” 周知贤若有所悟,笑道:“哦——是啊,那个编《周公解梦》的人为什么不编一本《守株待兔的技巧大全》呢!我不再把那几个梦放在心上就是了。” “不把梦放在心上是对的,但于你来说现在是多事之秋,你还是凡事小心——还有要问的吗?”显然,老道士的意思是在送客了。 周知贤知道该告辞了,但他还是又问了一句:“道长,比方说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鬼了,它要是想害我,我有办法对付它吗?” 道士说:“你是想让我教你几手法术吗?” “不不,”周知贤惶恐地说,“道长,我不敢有那奢求。” 道士直视着周知贤的脸,“你练的是内家功?” 周知贤谦逊地说:“算不上什么功夫,我们家算是武术世家,我从小跟爷爷学的,我们家的功夫就是以内家功见长,也有几套拳法,只是几个临战套路,平常健身操练用。” 道士捋着胡子说:“气功是好东西,就是不容易得,能有幸接触气功,接触健身术,从而为我所用,也是人生的缘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周知贤深有同感,他练就一身武功,深知练功的苦累,回头想想小时候被爷爷逼着咬牙坚持的练功过程,现在想想都不知道怎么坚持过来的,拿现在的流于随便,耐不住寂寞来说,功夫是万万练不成的,他说,“可是很多人不相信气功, 还嗤笑我,尤其是我母亲,宁愿吃药打针,也不愿意去运动。她体弱多病,让她练八段锦,多好的健身术,我以为老年人练八段锦最合适,简单易学,就是几个动作,效果比太极拳都好,她就是不练,宁愿受病痛的折磨,也不愿意为健身受一点累,太没有悟性了!” “唔——”道士点头,“练武的基本功是什么?” “排打啊,就是常说的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未学打人,先学挨打,筋骨强壮,外皮抗打了,才能学打人。” “练气的基本功是什么?” “静心啊。” “学法术跟练武是一个道理,未学治鬼,先学不被鬼怪控制的能力,有法术的人为什么不怕鬼怪?就是已经练得淡然,无欲无求,无私纯正,鬼怪无隙可乘,它的蛊惑之术就无法施展,这跟你有内功护体,别人打在你身上不管用是一样的。” 周知贤说:“我淡然啊,练气功入定时什么都不想,静水无风,秋月无云,微微渺渺,淡淡然然。” 道士说:“不入定的时候呢?” “不入定时也很淡然啊,我没有别人那样浓烈的功利心,把世上的事看得很淡,我的同学都说我应该出家当和尚了。” 道士摇了摇头,又冷笑一声,“哼——你以为很淡然,很纯净了,其实你差得太多,你能做到不生嗔念吗,如果你心里现在有一个仇人,见到他了,你会怎样?” 周知贤一下子想到了丁建阳,意识里“忽”地一下子燃起熊熊大火,不假思索地说:“我要杀了他!” 道士看着周知贤霎时涌上来的满脸杀气,又摇了摇头,微微叹口气,“对酒色财禄先不说,单是喜怒哀乐,你也很难做到淡然,至少你还有仇恨,只此一件,在鬼怪面前你就有隙可乘。你心底的私心杂念太多,凡尘俗事牵挂太多,就会给鬼怪很多乘隙而入的机会,这这种情况下你学会法术有什么用,不等你作法,鬼怪已将你蛊惑,纵有法术,也无法施展了。” “是,我明白了。”周知贤看看天色不早,而且道士还要急着走,他们已经打扰人家太长时间了,现在赶紧告辞,“道长,那我们先走了。” “唔。”道士点点头,跟在他俩身后送出来。 出来后堂,青音扯扯周知贤的袖子,悄声说:“你不给人家留点香钱?” 周知贤回头看看道士,刚才一番谈话,他已领悟不少,觉得在这氛围里再说钱的问题,就把这里等同社会上那些骗人钱财的神婆子了。见道士微微摇了摇头,就碰碰青音的手,“好了!” 出来门口,那个四五十岁的道士已经喂完了鸽子,在干一些杂活。老道士把他叫过来,“宝图,这就是小周,我不在的时候,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可以商量,虽然他什么都不会,或许能帮上忙。”回头对周知贤说,“这是我的徒弟王宝图,心地纯正善良,就是太懦弱,你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 周知贤向王道士点点头,“道长您好!” 王道士向周知贤拱拱手,念一声道号:“无量寿佛!” 虽然周知贤和青音一再谦虚,不让老道士往外送了,道士还是送过来,看他俩上了船。临分别时道士的神色里闪过一丝戚然,对周知贤说:“我这一去,也是吉凶难测,你虽然是凡尘中人,没有法力,但你的悟性在这里,希望你抱着慈悲之心,如果那些鬼怪当真害人了,能尽一分力,当尽力为之。” “我记住了,道长!” 道士挥挥手,让他们走。看他们划出去了,又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惜!” 第七章 峡山道士 第三节 你知道我在想你吗(一) 周知贤和青音两个人往回划了一半,青音的手机响了,电话里安堂问道:“音音,找到人了吗,你们现在在哪儿?” “找到了,他给画的符子,说明天才能贴,我和二哥在湖里,还在船上呢。” “嗯,那你住下吧,我跟你妈先回去了,现在还有往下跑的车。” 电话的内容周知贤都听到了,他笑着说:“爸爸妈妈不敢住下,怕那些鬼也跟着过来。奇怪,你那天晚上来,怎么没带过鬼来?” 青音笑道:“他们打着滚要跟着来,我没让。”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第七章 峡山道士 第三节 你知道我在想你吗(二) 现在面对青音,想想看电视时受的那一点点感动,生发出来的一点点感悟,较之他和青音的情到深处,那点感悟算是小儿科了;摇摇头笑了,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明天吃了早饭,周知贤带着青音回了夏坡,把老道士画的符子贴在大门上。在干爸家住了两晚,果然清净了,使人怀疑前边是否真的发生过闹鬼那事。 鬼走了,去了哪里,周知贤虽然也想过老道士嘱咐过的话,但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那些事不在他的能力之内,也就没有多想。可他回家后,到了晚上发现楼上有“闹凶”的迹象,难道鬼跟上他了? 第八章 周知贤遇鬼 第一节 闹凶 周知贤从干爸家回来,先去门市,向父母报告驱鬼成功的消息。周成夫妇对驱鬼成功当然很高兴,更高兴的是马上就能给儿子和干女儿订亲,他们要有儿媳妇了;不但是有儿媳妇,而且是天下第一的儿媳妇,既能上得厅堂,从此在乡人面前可扬眉吐气,又是自己最亲的干女儿,不用受当今女孩子不孝敬老人这个传言的煎熬,这可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夫妻俩催促儿子快回去翻翻黄历,看哪天是黄道,定下日子,预先通知亲戚,到时来喝订亲酒——夫妻俩太兴奋,恨不能立时把这事拿大喇叭去亲戚朋友那里吆喝吆喝。 鬼的事解决了,周知贤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在这相对稳定的心态下,他也很盼望订亲,订了亲就确定了名分,以后跟青音不管说话做事,走到谁的面前,都能以夫妻的身份进行,该是多么温馨甜蜜的感觉!他回来看看黄历,2006年农历九月初八,辛卯日,天月二德,贵人临门,也无其他克害掺杂,好日子,打电话告知了父母和干爸干妈,定好了九月初八订亲。 周成夫妇给几个重要的亲朋好友打了邀请电话,兴奋得彻夜难眠,夫妻两个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知心话,从对干女儿的美好回忆一直谈到干女儿生个大胖小厮,蹬摇着小腿“哇——哇”地哭着,夫妻俩争着抱孩子……天也亮了。 周知贤兴奋之余,境况有些不容乐观,因为他回来的当晚,楼上就有闹凶的迹象。周知贤记得书上说过,家里的器具一类莫名其妙地移动,或者发出响声,就是所谓的闹凶,其实不管是闹鬼还是闹凶,他觉得反正都是鬼闹的。 晚上他刚刚睡下,听到外面有“嘎嘣、嘎嘣”的声音,音量不大,起初他没在意,有时候比方一把笤帚没放正当,它会在夜里慢慢倾倒,或者电视关上以后由于温度下降,热胀冷缩也会发出动静;而且他就以为是电视的动静,因为他听到声音来自客厅里电视那个位置,所以他就管自睡觉。 没等睡着,隐隐约约听到厨房有碗碟的声响,这他就要注意了;前些日子他们这栋楼里来了小偷,从后阳台爬进去,偷了一户人家的财物不说,还把人家里的剩菜全给吃了,并且吃饱了看了会儿电视,因为从茶几上的烟头判断他在沙发上坐了有两个小时,走的时候电视都没给关上。周知贤听到碗碟响,心里想是不是那个吃邻居家剩菜的小偷又来了,现在厨房里找东西吃呢!不禁有些可怜这小偷,看来确实是穷困得厉害,每次都是饿着肚子出来工作。可是不管你什么原因,当小偷夜入民宅这可是严重的违法犯罪,今晚遇上我算你倒霉,周知贤一边想着一边悄悄下床,赤着脚只穿着小裤衩,尽量小心地打开房门,往客厅里摸去。 看来那小偷并不知道周知贤已经发觉,厨房里的动静依然,周知贤又悄悄推开饭厅的门,蹑手蹑脚地到了厨房的门口,抓着门把手他停下了,侧耳听着,要先确定一下小偷的位置。听了一会儿,他没有听到脚步声,只听到了“叮叮当当”的炊具和碗碟响,这声音不像吃东西,倒像好几个人在忙活一顿大餐。周知贤没有耐心听了,觉得这小偷太嚣张,居然敢发出那么大的响声,难道在里面摸黑自己下厨做饭不成!他右手“嗖”地拉开厨房门,同时左手探进去把灯摁开,浑身上下做好了一级战备,只等着看准小偷格斗。 灯一亮,各种声响“戛然”停止,厨房里一切照常,哪有小偷的影子!周知贤警惕地环视着厨房,看看是不是小偷躲起来了,可是厨房里没有大的藏身空间,小偷要是躲到哪里的话,除非他会缩骨。周知贤站在门口把厨房里环视了一遍,觉得一切正常,当他不甘心,不相信自己会听错,环视到第二遍时,终于发现了一点不正常,一个盘子居然悬在碗橱的附近,看样子不是刚从里面出来就是打算进去——一霎时周知贤骇得头发都立起来了,他立时想到了在干爸家看到的鬼的模样,本能地伸出右手摸着厨房门,用力摔上,人“出溜”一下子就回了卧室,关上门来,跳到床上盖上被子。 都说“艺高人胆大”,胆大得分面对什么东西,学一身好武功,是打人的功夫,面对人他不会胆怯害怕,可现在面对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物事,空有一身武功,不知道往哪儿使,在这些事上比不会武功的胆大不到哪儿去。 周知贤盖着被子卧在床上不敢动弹,侧耳听着厨房里的动静,听了好一会儿,没有再发出声响,他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幻视了?这也不能啊,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没病没什么的,能产生那么逼真的幻觉!就这样七上八下地紧张了好长时间,厨房里安安静静,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就更加怀疑是自己幻听了,很想去厨房看看那个盘子是否真的悬在空中,但终于没鼓足那个胆量。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中间做了两个恶梦,吓醒了两次。 第二天,周知贤到出来太阳才敢起来,小心翼翼地到厨房看看,一般拉开门探头往里看,身上一边麻酥酥地起鸡皮疙瘩。伸进头去第一眼,先找昨晚那个盘子悬空的位置,没有发现盘子,厨房里所有的物事都是原来的模样,他昨晚放在哪儿,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哪儿,实在看不出有动过的痕迹——难道昨晚真的是幻觉,还是干爸家那鬼跟上我了?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准,想再去峡山湖找那个叫王宝图的道士问问,又怕是幻觉,让道士笑话自己大惊小怪,就想等晚上看看,要是还有异常的动静,再去问道士不迟。 到晚上临睡前,他把厨房里,饭厅里,客厅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用具放到了它应该去的位置,并且出来进去地复习了几遍,以求记得牢靠;并且,他在客厅里弄了一盏通过遥控器控制的灯,以备夜里听到动静时使用。躺下了还是有些紧张,真怕还有动静,全神贯注地听了一阵子,一点异常的响动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就是有点神经过敏,哪儿有鬼啊!想到这里神经松弛下来,昨晚没大睡好,现在困劲上来,打个哈欠,就沉沉地睡着了。 睡不多时,刚要开始做梦,耳朵里朦朦胧胧又听到了什么动静,他已经有了惊弓之鸟的心态,脑子“忽悠”一下子就清醒了。侧耳听听,比较切近,应该是客厅里的声音,头皮又又有些发偧,身上麻酥酥的感觉。伸手在床头摸着那个遥控器,悄悄下床,摸着门把手,轻轻按下去,突然“忽”地把门拉开,同时举着遥控器打开了灯。耀眼的灯光下,客厅里依然没有什么鬼怪一类的踪影,只是在拉开门和打开灯的一刹那,周知贤仿佛看到电视“忽闪”一下子关了,只是仿佛,因为就是一闪的样子,他不敢肯定。壮壮胆子走出来看看,电视的插头插在一个带开关的多孔插排上,明明插排的开关是关了的,即使开关坏了,单是通电,不按下电视开关,不用遥控器打开,电视也开不了啊!怪了,他又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为了保险起见,他把电视插头拔了下来,没有电,它不会自己开了吧。 把灯关了,回来床上躺下,还是有些心惊,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就是看到电视“忽闪”一下子灭了,难道拉开门之前电视开着?心里忐忑不安地胡思乱想着,有些失眠了。过了一会儿,他隐隐约约听到客厅里又有动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确实是客厅里的声音。他想如果这声音不是自己的幻觉,声音真实存在的话,那肯定就是闹鬼了。想到这里他反而有些镇静了,他记得老道士说过,鬼最大的本领就是乱人的心神,只要念咒语稳住心神,鬼就先输了一阵。他虽然不会念咒语,但稳住心神的本领还是有的,因为练气功的基本功是入静,他从小就在爷爷的指导下练功,静心的本领肯定非同一般;而且他不单是练气功,对于佛教的入定也很有研究,这些年他一个人闷在家里,看了许许多多的书,里面就有一些佛教类的,同时结合气功的入静心得练练坐禅的本领。 他翻身起来,跏趺而坐,想稳稳心神。但这微微渺渺的一呼 一吸还没有结束,他有些坐不住了,因为他明明听到客厅里有女人的哭声,而且,这声音怎么这么像青音!思想到此,脑子里“轰”地一声,怎么可能呢,青音现在老家!肯定坐不住了,摸着遥控器,“托”地从床上就跳下来,右手拉开门,左手举起来按遥控器。但是,左手举起来了,手指却再没有力气按下去,因为电视它自己开了,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穿了一身白孝衫的妇女在上面哭。确切地说,这个画面不像是电视在播放节目,而是电视变成了一个装电视的盒子,盒子里打出灯光,一个真的人在盒子里模仿电视节目。周知贤就呆在那里了,这次他记得很清楚,电视的电源插头他已经拔下来了,是什么能量让电视不用通电也能播放节目?周知贤的脑袋“嗡”地一声涨大了,感到自己的头发已经竖立起来了,甚至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全身的血液在一刹那间凝固了,呼吸也要停止。 较之常人,周知贤应该算是胆大的,有时听别人说被吓得怎样怎样,他还会笑话人家;但现在他实在被吓坏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恐怖,这恐怖感是如此浓重地充斥着每一个空间,他被包裹住了,他觉得自己被吓麻了,吓得不会动弹了。电视里那个女人哭得是如此伤心,放射出来的信息是那样地吓人,周知贤呆立在那里不会动弹,看着她哭;哭着哭着,她抬起头来看了周知贤一眼,她的脸是那样地煞白和僵硬,一双眼睛并不是黑白分明,而是血红颜色的眼珠,拿这种颜色的眼珠尖利地翻瞅了周知贤一眼。周知贤被她这一瞅惊得魂飞天外,简直不是神经能够承受的,紧紧抓着门把手的右手不自禁地把门摔上来,人又“出溜”一下子窜到床上。他这一“出溜”,好像把僵硬的身体活动开了,凝固的血液融化开了,全部冲到头上、脸上,心脏里,甚至四肢里,感觉到热血冲击得那些部位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 坐在床上,浑身上下都在“怦怦”地跳,听着客厅里女人的哭声依然“嘤嘤”地传来,他就像一只突降暴雨时的母鸡,胆战心惊、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又想到老道士说的话,鬼最大的本领是乱人心神,它现在吓唬人,也是乱人心神的一种手段吧!他把两腿交叠,身子虚空着坐正了,嘴和眼睛似闭非闭,鼻息微微渺渺,思想里尽量驱赶那些惊心的画面和声音,想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但是,刚才看到的画面太可怕了,女人的哭声还在继续骚扰他的听力,努力了一阵子,他终是不能进入静心的状态。不但不能进入状态,而且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作为从小练功的他来说,深知这胡思乱想的危害,如果乱厉害了,在气功上叫“偏差”,也可以像武侠小说里说得那样叫做“走火入魔”。 他坐不住了,“托”地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灯,“踢里拖拉”地把衣服穿好。在卧室里来来回回地走,想用个什么办法才能驱鬼。现在想来这鬼应该就是从干爸家出来,跟上他了,这鬼怎么这么难缠!他又想到鬼的来由,想到干爸说的山洞,山洞里发生的一切……想着想着,渐渐感到不那么可怕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厉害的仇恨,想想自己和青音相亲相爱,她一往情深地等着回来跟自己结婚,却被那个丁什么畜生给祸害了,青音多么可怜,畜生该是怎样地可恨!因为那个畜生引出鬼来,现在那事的妨害还在继续着,昨晚弄个盘子飘出来,也是自己懦弱,看到盘子飘着,为什么不奔过去抓住盘子,“啪”地给摔在地上,看看有什么魔法在上面——周知贤正思想到此,“啪”地一声清脆的声响从厨房里传过来,听来应该是盘子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随着这一摔盘子的声音,周知贤心里的愤怒已经上升到了极点,他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了,只有满肚子、满脑子的怒气;人的思想也是一个有固定容量的器具,本来思想意识里全是恐怖,现在仇恨涌上来,把恐怖冲淡了,甚至冲没有了;就像一个盆子,原本装着满满的油,如果再往里不停地倒水,等到水满了,油就跑光了。 怒气上升到极点,人再也按捺不住,“嗖”地把门拉开,先看电视机,如果那个女人的哭泣还在上演,他就把插头插上,打开电视,看看鬼厉害还是电厉害!但是电视已经恢复了沉沉的黑暗,很难想像刚才居然在没有电源的情况下自己上演过节目。他打开客厅的灯,又去依次打开饭厅和厨房的灯,这次不是幻觉,确确实实有一个盘子摔碎在地上。看来分分明明是有鬼,而且会在电视上做出声音和画面来哭泣,还会摔盘子。他恨得跺跺脚,环视着家里的一切东西,想找到鬼的蛛丝马迹,如果能抓住它,它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一定要跟它搏斗的——在心目中,他现在已经把鬼看做了跟丁什么建阳是一类可恨的东西了。 据说鬼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肉眼凡胎,怎么可能找到鬼的影子,那种愤怒和焦躁全部被激起来,却又找不到发泄的途径,他觉得自己要爆炸,这个家盛不下他,一时一刻也不能忍耐了,他要连夜去峡山湖,找那个叫王宝图的道士,看看他能不能捉鬼。 那些开着的灯他都没有关,顾自下楼来,想骑着摩托车去,又实在心焦,等不及开储藏室往外推,他就跑着去了。一边跑他还抬头看看天,西天上有一个小月牙,蒙了一层淡淡的云气,一是显得虚幻,二是带给大地的明亮毕竟有限。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辨清路径,等下了西环路,跑到小土路上的时候,他已经有些迷路的感觉了,意识里觉得方向有些不对,又觉得应该是对;心里矛盾着,步伐并没有犹豫,毕竟有一股子巨大的怒气在思想里撵着,他要快跑去找到王道士,捉鬼解恨,就顺着小路一直跑下去。 第八章 周知贤遇鬼 第二节 吊死鬼 周知贤跑着跑着,感觉有些不对头,因为跑了这么长时间,他居然不气喘,不觉得累;而且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他看到路两边的景物“嗖嗖”地向后退去,凭着他经常开车的直觉,看得出自己跑步的时速在100公里以上。他上学的时候就算过这些题目,假设一个人百米的成绩是十秒,他的时速就是36公里,这还是瞬间爆发的速度,长跑的话肯定没有这速度;但现在他居然跑得这么快,怎么可能,难道自己被鬼附身了?一想到这里,身上立时汗毛竖立,毛骨悚然,仇恨去了大半;可是又一想,不可能啊,现在自己头脑很清醒,又不是被鬼控制得什么都不知道了,之所以一直跑不停下,是因为想要快点去找到王道士。 胡思乱想之间,模模糊糊看到前边有一个村庄,他记得去峡山的小路上没有村庄的,也就是说,他走错路了。他终于慢慢停下来,现在已是后半夜,月牙在西天更加倾斜,村子里静悄悄地没有声息,只有一只不怕冷的秋虫还在顽强地摩擦着翅膀,但听得出来明显地底气不足,更加衬托出夜的冷清寂寥。他在村头慢慢地转悠,辨认着,因为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应该来过这个村庄,只是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来过。当他转到村西边的时候,脑子“忽悠”一下子,这不就是周家埠吗,自己的老家啊!怎么会跑出六十里路来,回老家了呢? 他想也许是自己受惊吓过度,加上一头火,意识纷乱,昏头昏脑地跑出来,还是回老家的这条路熟悉,本能地就回来了,你看看这一条条熟悉的小巷,这是某某谁家,这是某某谁家……不知不觉,他已经来到自家的老宅前。到家了怎么也要进去看看吧,他往前紧跑两步,纵身跃起,右脚在墙上轻轻一点,两手在墙头上一拍,翻身过去,两腿分开,稳稳地落在地上。 站在院子里立即就有些后悔,因为满院子里都是半人深的枯草,虽然已经是秋末,草都经霜枯黄,但高度还在,而且因为这干枯,更增加了院子里的荒凉,周知贤又感到害怕了,他觉得荒草里应该是盛产狐狸的地方。而且,那三个令他心惊的梦又在记忆里浮现,那三个梦发生的地方就在这院子里,在现在是一滩烂泥的,上面长满了枯草的柴房里。他心虚地抬头看看朦朦胧胧的夜色,找找头顶上有没有悬着一把鬼头刀,只看到灰蒙蒙的中天,西天的残月更加黯淡,夜,已经太深了! 当他把目光收回来时,更加大吃了一惊,因为堂屋的门黑洞洞地开着;他家这老屋里现在就放着几个老式的箱柜,还有几件农具,卖破烂也值不了几个钱,堂屋的门这些年一直锁着,实在不值得小偷惦记。他想难道是谁家的孩子淘气,爬过墙来给砸了锁,把门弄开的……这时他听到里面传出来一声长长的叹息,隐隐看到里面有个人影在走来走去,他的头又“轰”地一声,他不知道那里面是人是鬼,全身的血液又停止了流动,身子整个僵硬了,只张着嘴巴呆呆地瞅着屋里。 月牙是如此地小,而且倾斜到了西山顶上,上面还覆盖了一层淡淡的云气,这夜色便显得如此昏暗,何况是屋里,更是阴洞洞的黑暗;但周知贤明明能朦胧地看出在屋里走动着叹息的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裤,而且越看,他越是发现那就是自己已经死去的爷爷周子宽,爷爷在世时一直喜欢穿一身宽松的白色衣裤,红色的脸膛,一把白色的大胡子。 周知贤记得老人说过,鬼魂不吓唬自己的亲人,那如果里面走动着的真是自己的爷爷,他是不会吓唬自己的;小时候爷爷虽然在练武上对他严厉,但在其他方面也是宠着他,所谓的“隔代亲”,在他们爷孙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现在朦朦胧胧地看到爷爷,周知贤这些年来对爷爷的思念被强烈地激发出来,眼泪“骨碌”一下子就流了出来,那真的是爷爷显灵该多好,他肚子里有太多的话要对爷爷说。但他又想到老人说过,人死了就不要对他太亲近,鬼魂的阴气太重,对人不好。 现在看爷爷在里面来回踱步,发出长长的叹息,心情好像很沉重,不但没有对他的孙子发出亲近的信息,而且好像还有责备的意思。周知贤想爷爷又没有说话,自己怎么能感受到爷爷的心理呢,难道这就是魂灵与人的交流方式?他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和分明起来,他在内心里听到爷爷在责备孙子的种种不成器,这些年武功荒废了不少,最让爷爷痛心的是,孙子空有一身武功,居然连媳妇都不能保全,这太丢老周家的脸,活在世上有什么价值,还不如死了吧! 周知贤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爷爷一边责备,他一边点头,是,爷爷说得对,自己这些年就是很不成器,武功也荒废了不少,对不起爷爷的苦心教导;当爷爷说到你还不如死了时,他更加点了点头,这样的人确实是没脸活在世上了,青音被伤害已经成了事实,妹妹受了伤害,他心里有了永远的障碍,这些事让他很难面对,还是死了好,一了百了。 见孙子这样的态度,爷爷似乎很满意,对他的意识说那我就在那边等你,你好自为之。周知贤眼见爷爷的影子跺跺脚,长叹一声,消失了。 他擦擦脸上的泪,扑在枯草里,向屋里磕了几个头。站起来跺跺脚,回过身来,还是刚才的动作,翻身出来。卜楞着头左右看看,想不管用什么方式自杀,都不能死在村里。信步走到村外,一边走一边想自杀的方式,很专注地想,不知不觉,他就走到南边的山上。山上满是生长了多年的松柏,松香味扑面而来,微微的风,不致刮出阵阵的松涛,只轻轻地从树上掠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坐在树下,泪流满面,一个人下决心去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尤其像他这样年轻,还有太多的人和事让他割舍不下,可是对爷爷的承诺就不算数了吗,爷爷还在那边等着他呢!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一直想念着的爷爷,他又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 正在犹豫彷徨之际,他似乎听到旁边有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幽幽地说:“唉——活着有什么意思,人活着其实是受罪,生活中那么多不顺心的事,让人受不了,还不得不面对,哪说死了好,一了百了,死是多么舒服的事——” 周知贤扭头一看,旁边坐着一个人,虽然夜色朦胧,但他还是能分明地感觉出这个人似曾相识,并且是个十分亲切的人。这种心境之下,他十分愿意跟这人说说话,问道:“死了当然是一了百了,但死是很可怕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也不会很舒服吧?” “唔——”那人表示很不同意地摇着头,“你又没死过你怎么知道死不舒服!” 周知贤问他,“你死过吗?” “那当然了,我早就死了。”他把脑袋往周知贤这边凑了凑,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见周知贤摇头,他“唰”地吐出长长一条鲜红的舌头,拿在手里把玩着,得意地说,“看,知道了吧,我是吊死的,你看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上吊这种死法,上吊是最舒服,最享受的一件事!” 看着这人长长的舌头,周知贤羡慕极了,他想把自己的舌头拉出来把玩一下,但是太短,怎么也拉不出来。 那人斜着眼看他拉舌头的样子,很不以为然,“你那样拉不行,不上吊怎么能有这么长的舌头呢!你不是想死吗,上吊啊,你上吊吧!” “这荒郊野外的,哪有上吊的绳子啊!”周知贤为难地说。 那人“嘿嘿”地笑了,“老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上吊的那根绳子还没解下来,要不然我做做好事,借你用用吧,死了以后可不要忘了报答我啊!” “那当然,那当然!”周知贤感激地说着,随着那人站起来,走了两步,来到一棵比较高大的松树前,见树上荡悠着一根打了个圆环的绳子。 那人走过去拽拽绳子,撑着那个圆环,展示给周知贤看,“你看这个绳圈,多么优美的弧线,你要是把脖子伸进去, ”他用无限遐思的语气陶醉地说,“啊——多么舒服,多么享受的感觉——”一边说,一边真的把脖子伸进了绳圈里,接着双腿一软,人就软绵绵地悠荡在树下了。 周知贤看他白眼上翻,鲜红的舌头长长地耷拉在胸前,确实是一副很悠闲舒服的模样,更加羡慕。那人展示完毕,把绳圈摘下来,递给周知贤。周知贤接过来要往脖子上套,举起来了还在犹豫不决,问那人,“真的很舒服吗?” 那人对他的犹豫简直有些不屑和不耐烦了,“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你没听人说过吗,吊死好,吊死好……”那人用一种很具煽惑力的腔调喋喋地唱起来,同时还翩翩地跳起舞来。 那个人唱的“吊死好”在周知贤听来再熟悉不过了,他小时候就听老人说过,一个人要吊死的时候,都有一个吊死鬼过来给他唱“吊死好”的歌,看来那个人并没有骗自己,他确实是一个吊死的人。于是再不犹豫,把绳圈套在了脖子上,一边往上套,一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感和解脱感,此前所有的纷繁杂乱,烦恼忧愁,通通没有了,从此将进入一个舒畅悠闲的境界。 刚刚把绳圈在脖子上套好,绳子便一下子绷紧了,还没等周知贤反应过来,绳子“出”地升上去,他的脖子被紧紧地勒住了。舒畅悠闲的境界消失了,脖子被紧紧勒住,呼吸上不来,憋得肚子要涨破,最难受的,是血液上顶,要把头皮涨破,耳朵也涨得要鲜血喷溅,眼睛被高压的血液顶得要凸出眼眶了。他有一身的武功,应该说完全能把手伸上去抓住绳子,缓解脖子的压力的;但现在不行了,他的四肢只会软绵绵地乱刨,手臂根本不可能有力气上举,更不用说抓住绳子了。 据说如果有人上吊不死,他即使还要自杀,也绝对不会再选择上吊这种方式,每一个上吊不死的人都说,在被吊起来的一刹那,感到强烈的痛苦时,立时就后悔了。周知贤当然也不例外,他感到太痛苦,立时就后悔了,头脑也像被痛苦这道闪电打醒了一样明白过来,觉得自己是招了鬼,被吊死鬼迷惑了,自己好好的本不会自杀的。他的身子被吊在空中痛苦地扭动,却没有办法自救,意识的清醒也只是一闪,随即就被强大的血压给冲击得模糊,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练气功的人都懂得气门的理论,所谓气门就是人身上的薄弱点,跟穴道是差不多的概念。当功力练到一定水平,人的头、胸腹和四肢等等部位也排打出来,具有一定的抗击打能力之后,就要开始练习针对气门的功夫,真气重点运行于练习的部位,然后辅以排打。单说咽喉部位,也是人身上的气门之一,把这一部位练好了,最常见的功夫叫银枪刺喉,就是用锋利的银枪也扎不进去。老周家的功夫以内功见长,喉咙又是最容易受攻击的部位,银枪刺喉这些常见的功夫,周子宽肯定要花力气让孙子练成的。 要不然牟山道士怎么说“气功是好东西”呢。练出坚实的丹田内气以后,打通任督二脉,继而运行于奇经八脉,十二经络,相当于在身体里放上了一个能自动清除疾病的微型机器人,不管身体哪个部位出问题了,它都要自动跑过去在那部位“突突突突”跳动着给医治一番;比方说胆囊不好了,感到那个部位不大舒服,真气就自动跑去,“突突”地跳动着给医治,直到舒服为止;或者哪个部位受伤了,真气跑去治疗,肯定比常人受伤好得快很多。 现在周知贤被绳子勒紧脖子,虽然手臂在刹那间被勒得软绵绵没有力气举上去自救,但真气的运行却是自动的,他有坚实的丹田真气护体,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人被勒死;不等周知贤以意运气,真气已经运行到喉部,加上练银枪刺喉时排打出了喉部坚实的筋骨,所以单是用绳子勒着他的脖子把他吊起,实在不足以把他勒死。而且等他稍微镇静一下,以意领气,贯注于被勒住的颈部,勒进来的颈部渐渐涨开,通了呼吸和血液,肚子不涨了,头面部的血压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气血通了,周知贤不痛苦了,他身躯的扭动和四肢的乱刨也渐渐停止。静下来后,他还需要把气息调整一下,因为刚才的剧烈挣扎把气息、心神等等全挣扎乱了。气息微微渺渺,口眼似闭非闭,思想集中于一点,非想非非想,很快就进入一种静水无风,秋月无云的状态。他要积聚力量,恢复手臂的正常,然后举上去抓住绳子,把自己解救下来。 周知贤没有声息,不动了,周围的树梢上发出了几个人的欢呼声,同时“叽叽喳喳”地叫着:“快看看他的魂儿出来没有,拖回去打去。” “我先打!” “怎么还没出来,过去看看……” 现在的周知贤已经完全清醒了,树梢上“叽叽喳喳”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什么都明白了,知道自己是为鬼所迷,要是换了别人,那魂儿现在已经被拖去痛打了。听讨论的声音围拢过来,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看着,见模模糊糊过来几个黑影,因光线太暗,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东西,周知贤怕它们靠近了伤害自己,忍不住大叫一声:“什么东西!”叫的同时双手探上去,抓住绳子,两臂一较力,腰腹一挺,身子就翻转过来。两脚摽住绳子,腰腹用力,身子上卷,双手又抓住了绳子。这身子的一翻一卷,人就上来了一大截,两手抓着绳子往上爬了几下,抓着了树枝,身子一荡,双臂用力,就像当今单杠的上杠动作,人就站到了树枝上。 从他大叫到站到树枝上,动作干脆利落,不过两三秒钟的时间。站在树枝上,手扶树干,再去寻找黑影,已经不见了,只听到什么东西从枝叶中间穿过的声音,发出急速的“刷拉”声,很快就远去了。 周知贤顺着树干下来,抬头看看,只看到枝叶遮蔽的缝隙里零零碎碎的灰蒙蒙的天,连那一弯瘦弱的月牙也找不到了。树林里阴沉黑暗,一棵棵树的影子像黑沉沉的鬼影,微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让周知贤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回头看看那根绳子,还悠荡在树下,那个阴沉沉的绳圈好像一个血盆大口一样,随时都能将他吞噬。 磕磕绊绊地走下山来,西山那弯残月依然坚强地挂在山顶,看东方的鱼肚白渐渐上升,大地上的景物已经有了发白的感觉,天快亮了。方向感有了,周知贤却不知道应该往哪走,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寻到一条田间小路,顺着慢慢走,希望找到村庄或遇到个人一类。 天亮的时候,向人打听,才知道这里离资城县城有一百多里路。走到大路上,坐公共汽车回来,并没有上楼,从储藏室里推出摩托来,也不吃早饭,直接骑着去了峡山湖。 第八章 周知贤遇鬼 第三节 决心 那个叫王宝图的道士还是在喂鸽子。抬头看了周知贤一眼,脸上飘过一道阴影,又低头看着那些鸽子,“你是不是招鬼了?” “是啊!”周知贤仰起头,向他展示自己的脖子,“你看,差点成了吊死鬼。” 王道士面无表情地看一眼他的脖子,“进来吧。”领着周知贤进了道观的后堂。 让周知贤坐下,从箱子里拿出几样东西给他看。先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玉坠,说:“这是师父给你的护身符,你戴上它,就不怕鬼怪扰乱心神了。” 周知贤接过来反复地看,看不出这玉坠到底是雕刻成了什么物事,问道:“这刻的是什么东西,那天我来道长怎么不给我。” “师父曾告诫过你,鬼怪最大的本领是乱人心神,说你有一肚子的仇恨,很容易为鬼所乘,知道你不往心里去,非得要经历过你才能接受教训。你戴着它,也不能全指望它,什么东西都有局限性,重要的是自心的修养,真练到那种境界,这护身符就像戴进了你的心里,比它要管用得多。”道士说着,拿起一封信,递给周知贤,“这是师父给你留的信。” 老道士写道:“古人云,‘天机不可泄露’,意谓泄露天机当有折寿遭遣之报。若得洞悉天机,泄之泽被世人,一人之寿,天谴之报,何足道哉。然天道变易,神鬼莫测,世事冺棻,岂在你我掌控之中。唯抱朴守拙,无为静修,常怀索居避世之心,不忘行善助人为本。籍恬淡而得大丹之功,若得斩除一二邪祟,保一方清靖,庶几合于天机乎。 “贫道南去,生死难测,后顾淄河乃有妖邪为害之患,生灵有涂炭之灾,恐其无制而致恣肆,则一方兹此不得安宁矣。周兄骨骼清奇,聪慧灵异,外有真功护体,内具清悟静心,千年难遇之人也!当此累卵倒悬之时,望兄以桑梓苍生为念,仗剑援手,除祟保民。此功德无量之事,亦乃兄之性情,定不负贫道之望也。 “虽然,方今周兄多事,当怀谨慎之心,抱无为之志,或可避锋挫锐,消脱事端,切记切记!” 王道士递给周知贤一把宝剑,“这是师父给你的,让你帮我除妖。被师父说中了,那些妖怪是水里的东西,来河里三四天了。” 周知贤接过来,拔出来,冷飕飕一股寒气扑面,由衷叹道:“好宝剑!”同时不解地问,“我又不会法术,怎么帮你除妖?” 王道士叹了口气,“你不会法术,但你会武功,我懂点法术,可我武功有限。” 这王宝图是苦命人,大学毕业分到了南方一个城市的商业局工作,那个年月,商业局算的是好单位。可是好景不长,不几年,商业局没了,他下了岗,而且,老婆孩子相继生病死去,他就伤心失意地回了老家诸城。在诸城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并且娶妻生子,本该忘掉以前的不幸,过两天舒服日子吧!谁知不几年,老婆孩子又生病死去,工作也失去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受不了,跑到山沟里自杀,幸而峡山道士从那里走,救他一命,跟着去了峡山观,当了道士,算起来在水库里当道士已经快十年了。他为人比较老实内向,没有多少悟性,除了心如死灰耐得住寂寞以外,实在别无可取之处,跟师父学点道术,并不精通,也学点拳脚剑法,半路出家,十分地不入门。 峡山道士曾经告诉过周知贤,人或者动物、植物死了,魂魄附在一团空气里,这一团附有魂魄的空气就是一个鬼;人或者动物,植物,甚至石头、器物等看似没有生命的东西,得了法力,就是妖怪,也叫妖精,不管什么东西成了精,不管它会变化成什么东西,总离不了它成精前的形体,如果法力用尽,就会回复到原来的模样,就是常说的现了原形。王道士学了点法术,捉鬼应该是没问题,但妖怪他就无能为力了;因为一种东西要想成精,首先要有多年的修炼,也就是说岁数要大,如果是动物成精,到它成精,它的体形因为年岁久远,肯定长得很大。妖怪除了多年修炼到一些升腾变化、摄魂夺魄的妖术以外,它的原形也很厉害,设想一下如果一只螃蟹长到几吨重,拿它那螯夹住个人,还不像夹一条小虫子那样简单。 峡山道士走的时候嘱咐徒弟,如果那些鬼怪真的是水里的东西,这附近除了淄河别无去处,要是徒弟觉得一个人降妖除鬼势单力孤,可以让周知贤帮忙,老道士相信周知贤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这几天王道士暗暗打探,一直没有河伯的消息,大概被吃掉了,想想真要被群妖打出原身,那么大一条鲤鱼,也够它们吃一阵子的。 王道士让周知贤回去准备准备,这两三天之内除妖。先想办法把鬼怪引出来,然后王道士破它们的妖术,等它们法力用尽,现出原形后,由周知贤用宝剑把它们斩杀。 周知贤道:“既然你能破它们的妖术,就是怕原形太大你对付不了,为什么不去报警,拿枪来,还怕它们个头大吗?比我的功夫要厉害多了,我功夫再厉害,挡不了子弹。” 王道士很忧愁地苦笑一下,“要是怕子弹,那还是妖怪吗!” “噢——”周知贤若有所悟地拿起那把宝剑,又拔出来看,寒光闪闪,透出一股杀气,“用别的宝剑也能砍死妖怪吗?我们家有把祖传的宝剑,据我爷爷说还有来头,能管用吗?” 王道士摇摇头,“我没见,不好说。物件跟人和动物一样,年岁越长,越有灵性,再普通的一把宝剑,年岁久了,挂在家里也能避邪。这把宝剑只是让你用用,可不是送给你的,本来是雌雄双剑,师父把雄剑带着走了。护身符是送给你的,只是没有丝线,”王道士突然很难得地笑了一下,“回去让你媳妇给你找根丝线系住,你就戴着它吧。你可真是好福气,对你真好,你说话,她在旁边一直瞅着你的脸。长得真好,我走南闯北那些年,头一次见这样的好人。” 周知贤一笑,拿起那玉坠端详,不过两天没见,他又想青音了。 临别时王道士跟周知贤约定后天下午在这里会齐,准备晚上除妖。 周知贤想念青音,回去草草吃了点饭,骑着摩托去了夏坡。干爸一家三口在老家除了每天打电话挂牵五陵以外,实在没有事情好做,天气越来越凉,在这荒凉简陋的老宅里也有点坐困的意味。傍晚周知贤不愿住在这里,带着青音回了资城;安堂两口子很欣慰于看着俩人出双入对,到了现在的境况,夫妻二人虽然也很无辜,但总觉得对俩孩子都有点亏欠似的。 回到资城,天快黑了。青音知道干爸干妈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思念,现在有时间,也想多去陪陪他们。周知贤带她去门市与父母共进晚餐,吃饭的时候周成高兴,父子俩对饮了几杯,青音跟她本该叫姑婆的未来婆母现在的干妈喝饮料,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了晚饭,天已经黑了多时,门市已经下班,雇佣的两个伙计到后面睡觉去了。一家人坐着喝茶的时候,周知贤想到了那个护身符,掏出来让她们婆媳二人找点丝线给穿起来;只说那天峡山道士送的——青音听了奇怪,那天她全程跟着,没见老道士给他东西,但她很沉得住气,并不问——周知贤不说自己遭遇鬼的事,怕父母担心受惊吓。 玉坠穿好,周知贤不好意思戴,在父母面前给青音戴上了;儿子跟女朋友在自己眼前表现得亲昵,也许在许多的父母眼里觉得腻歪,但那只限于公婆看不上准儿媳的例子,对于儿子和干女儿的亲昵举动,让周成夫妻看在眼里就是一种安慰。 两个人回到楼上,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周知贤在客厅里看电视,青音在洗澡。一会儿青音洗完出来,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拿毛巾站在客厅里擦。这时桌子上青音的电话响了,周知贤拿眼看青音,青音以为是爸爸妈妈打来的,朝他努努嘴。他拿起来一看,是五陵的号码,就没接,递给了青音,把电视静音。青音接过来,里面传出丁建阳的声音,衔接着青音那声“你好”就开始表白对青音的渴 慕,并解释那晚的行为是因为被鬼附身所致。青音料不到居然是他,拿着电话一下子就呆在那里,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随着他声音的传来,全部涌上心头,至于他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没有听明白。周知贤好听力,电话里那个男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听明白了,一下子就知道了电话那头是丁什么建阳,不由自主“忽”地就站了起来。他站起得太猛,都发出声来了,青音吃了一惊,看他一眼,眼里已盈满泪水,抬手把电话狠狠地摔在墙上,脸都变形了,“嘤——”地一声冲进她的卧室,扑在床上,接着传来嘴里咬着毛巾“呜呜”的哭声。 周知贤的心都碎了,他分明地感觉这个电话就是那个畜生本身,眼睁睁在他面前调戏欺辱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妻子,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从小就见不得青音的眼泪,听不得她的哭声,现在眼泪变成毒汁在腐蚀着他的心脏,哭声变成蚂蚁啃咬着他的意识。他走到卧室门口想去安慰青音,可是怎么安慰,说什么?说什么都不管用,管用的是拿住那个畜生,把他身上的筋肉一片片撕碎了才解恨。他不由得“啊——”地大叫一声,挥拳捣在墙上,墙上立刻一个深坑。一拳下去,引出了全部的仇恨,他的左拳又打在墙上,这样左右挥拳,用尽了全部的力量打着,从胸腔里发出“啊啊”的叫声,把这堵墙看做了仇人。 青音惊愕地从屋里出来,看墙皮一片片脱落,墙上已被打出一个大坑。她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打了,搂住他,更大声地哭了起来。周知贤紧紧地搂着青音,万箭穿心,意识一霎时纷乱无比,掠过山洞里青音的受苦,自己此前的“报在妻女”……痛心,自责,怜惜等种种强烈的感情,全部堵塞了心门。 把青音扶到沙发上坐下,抽桌子上的纸为她擦泪,却那大眼睛似个泉眼,有源源不断的水在里面,随着“哽哽咽咽”的抽泣滚滚而出。周知贤一肚子才华,嘴也不笨,却实在找不到一句适合现在说的话,只会揽着她给她擦眼泪。 哽咽了很长时间,青音靠在他胸前,往里拱拱,渐渐睡着了。睡梦中还偶尔有几声“咕咕”的哽咽,带动得身体“索索”发抖。周知贤抚着她坐了一会儿,见她睡熟了,把她抱到床上,给她脱了鞋,想把她的外衣给脱了——很小的时候大人聚在一起说话,青音熬不住夜,睡着了,常常周知贤抱她,伺候她睡觉——可是轻轻把她的上衣脱了,里面是一件贴在身上的内衣,那玲珑的曲线并不是小时候妹妹的感觉,胳膊不小心触到胸前坚挺的突起,扫了一眼,内心一阵刺痛。青音朦朦胧胧地微微睁开了眼,模模糊糊看到眼前的二哥,又轻轻地闭上了。周知贤把她小心地放下,给盖上被子。 从卧室里出来,恨得顿足,过去拾起青音的手机想翻出那人的号码,但青音是拼力摔的,摔碎了,不要说开机了。 周知贤此时已经下了决心,他要去五陵。从见峡山道士那天,一直到今天看了道士的信,他完全明白道士欲言又止的话,就是劝他加强修为,淡然人事。但他无论如何做不到,心中的仇恨一直在炙烤着他的意识,而且他也看得明白,不去把仇报了,自己和青音无论如何安稳不了。这几天之所以没有做出决定奔赴五陵报仇,是因为他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他放不下青音,如果自己出事,说到底受伤害最大的还是青音。现在他想明白了,报仇不一定非得要杀人,那人用什么东西做的孽,就去把他那东西割下来,一者抱侥幸警察破不了案,二者即使破案,也不是死刑。 他打开电脑上网查查,潍坊火车站今夜有青岛去到汉口的过路车,他现在一刻也等不得,只恨不能一步跨到五陵,把那人的东西割下来,才能出了胸中这口壅塞的恶气。可是自己这样走了,怎么跟青音说,实话实说肯定不行。他坐在电脑前拿不定主意,胸中有千言万语要表达对青音的爱恋,却不知道该说哪句好。枯坐良久,只是简单地写了个纸条: “青音,今晚的玉坠不是峡山道士给的——这你知道——是他徒弟王宝图给的,昨天晚上我被鬼附身,跑出一百多里路去差点上吊——这在峡山道士的意料之中。今天上午我又去峡山湖,王道士说老家那些鬼跑到后河里作怪去了,峡山道士早预料到了,留下信让我帮他徒弟降妖捉鬼。我跟王道士约好后天下午去找他,但今晚我又发现了鬼的行踪,我去跟踪它们。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方法,相信我。你戴好玉坠,明天去峡山湖跟道士说让他等我,如果我后天下午不去,就往下延两天,让他一定等我。你也不要给我打电话,这几天要一直关机,怕惊动了那些鬼怪。我找出来一套家里的钥匙,放在这里了,你要是觉得晚上一个人在家睡害怕,就让咱妈回来跟你做伴。好了,玉坠你要一直戴着,睡觉也不要摘下来!” 写好了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又到青音的卧室看她,她睡得很香,也许她的梦还是做在二哥的怀抱里,睡得很踏实。长发如瀑布般泻下来散乱在枕边,流线型的脸上荡漾出青春的光彩,从脸上流下来,顺势流到光滑修长的脖颈上,隐没于圆领的内衣里面,在少女的身体里徜徉。看着熟睡的青音,周知贤忽然悲从中来,觉得自己和青音都很可怜,小时候好好的,平白分离了十年,朝思暮想了十年;好容易相聚,有情人眼看要成眷属,却中间横加这么多解不开的心结——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多么坚强的性格,现在忽然变得十分软弱,一霎时简直要放弃南去的决定,只在家里守护着青音。俯下身子在青音的脸上亲亲,还是那种熟悉的幽香渗入鼻息,嘴唇贴在白玉般光洁的脸颊上简直不愿挪开,他觉得自己的眼泪要流下来了。 悄悄的把门给带上来,所有的灯也关了,出来把防盗门锁上,还担心青音惊醒喊他,在门外默默地站了很久,听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才离去。 出来打了一个出租车去潍坊火车站,坐上那趟青岛去汉口的火车,第二天到汉口,打一个出租车去五陵,到的时候已经中午了。找个小摊吃了点东西,一边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第一次到五陵来,既不知道丁建阳的单位,也不知道丁建阳长什么样,如果没有知情人引导,他自己这样找起来很困难。干哥哥李青建的厂子应该好找,昨天听干爸说那些黑社会断断续续地还去闹事,他想先去看看,也许顺便能找到个向导。 第九章 寻仇 第一节 黑社会又挨打了 自从李安堂一家离去,丁建阳就授意楚强金,不用天天派人去厂门口闹事,只隔三差五地去骚扰一下,也不要闹大。这里面自有丁建阳的打算,一是天天派人去闹费用太大,二是他不能痛下杀手让青建的厂子倒闭。如果青建的厂子倒闭,李安堂一家断没有再回来的道理,对李青音也不用再抱希望了。同时也不能让他的厂子舒舒服服地恢复元气,一旦再红火了,对自己的厂子是个威胁是一,二者经费充足了,李青音肯定还会主持着研究所开张,那样的话威胁着他的研究成果,他也不用再想收买青建的研究所了。他就想让青建的厂子保持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勉强能维持下去,但也发展不起来,这样就像鸡肋一样吸引着李安堂一家,到时还会回来主持厂里的事务,那样他就有接近李青音的机会。而且因为经费不足,青建的研究所决不会起死回生,只有卖掉,到时他再派人化装收购,不还是他的囊中之物! 一点想法 先看下面的一段节录: 主持人:您为什么写作方法越来越简单? 张平:符合畅销书的写作。 主持人:您很关心书的发行量吗? 张平:以前我都搞纯文学写作,注重人的刻画,一条线是基本心理。另外一条线是潜在的心理,小说基本上是白描的。 主持人:两条线。现在反而像《国家干部》这种小说是写得非常简单的。 张平:《国家干部》主要是情节太多了、故事太多了、事端太多了,你要在一个长篇里负载量太大,极想把它完成的话,如果细节刻画会冲淡读者读的快感,对不同的读者是不需要的。比如像你这种读者,需要把人物看清楚这方面的阅读快感。另外一方面要符合畅销书读者的阅读快感,就希望马上把故事看完。 主持人:您愿意为畅销书的写作放弃您对叙事方法的雕琢和追求吗? 张平:两者不可兼而有之,只能选一样。我也看过国外的畅销书,一方面也想追求把人物刻画得更细致、更真实、更生动,这种情况下恰好主要的情节,故事削弱了,对读者的吸引力削弱了,就觉得一个一个疙瘩。但是如果让作品流畅了,符合畅销书的结构设置,有时就要忍痛割爱。 主持人:我没想到张老师其实还研究过怎么样写出具有畅销书气质的小说,或者希望自己的小说能够畅销。 张平:我的小说在《十面埋伏》之后基本上都是畅销书,要设置很多悬念,把读者吸引进去,不能让读者走开。现在看电视剧也有一个担心,几秒钟就要换一个台,要把观众吸引进去,需要下一番工夫的。 以上摘抄于《张平做客新浪谈小说《凶犯》实录》。电影《天狗》和小说《凶犯》我都看了,说实话,小说《凶犯》能为人关注只能算是幸运,与中彩票一样地幸运,也有同样的概率。到当今,再写那样的文章,可能再没有那样的幸运了。 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并不是持有食古不化的思想的,但事实上我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总以为自己喜欢的别人也会喜欢。 还有一个,我“这人心眼太实,薅羊毛单拣一只羊薅,薅得跟葛优似的,谁看不出来”,所以我不会偷奸耍滑,不会糊弄,但是现在大众不喜欢这种风格。有一期《星光大道》,其中一个很有实力,一丝不苟,板板正正。另有一个实力一般,还说错了还几次话,忘了好几次词。但人家十分自然,错得自然,笑得自然,一点都不想掩饰,一点也不做作。后来胜出了,也不为怪,正符合了当今的审美潮流。回想起来,如果是官方的选拔,她的成绩肯定是最糟的,而那个一本正经的会胜出。看来这也算民心所向的一种回归吧。 《三界2009》我基本上算是写完了,但我不想继续发了,我想做一次大的修改,把里面那些读者力图跳过的内容删掉,与主题联系不紧密的人物和情节也删去,还有对次要人物的描写尽量减省。一句话,我不想再存把小说写成散文的想法了,我会尽量把它改得更戏剧化,多一些冲突,多一些刺激,多一些悬念。 下面再引用几段话看看我现在的思想: “作为一名作家,身在娱乐行业,写小说无非是为了供人消遣。从这个角度讲,写作和表演脱衣舞有异曲同工之处。二者都是为了满足人们难以抵制的冲动和情感,都是为了获取利润,都必须进行认真仔细的创作和编排。而且二者都依赖于取悦大众来维持生计。在这个时代,人们在任何时候想看什么就能看到什么,但是为什么脱衣舞这种伪艺术仍然能够长盛不衰呢?脱衣服的过程要比结果更有意思,一篇好的小说实际上也是这样。” “狂热的舞者展示他或她那狡黠的微笑,一个脚踝,一个肩膀,每一次暴露都预示着还有更多的要暴露,观看者总把每一个露出的部分与最幽闭的部分连在一起,而这些幽闭的部分终将被展示出来。每次有件衣服被脱掉后,还有一件更小的衣服藏在里面。这种“残酷”的逗弄人的过程不断地持续下去,随着舞姿的扭动,其紧张感也在不断地增加。最后,当紧张感变得让人无法忍受时,在它还没有让人厌烦之前,真相才被揭露出来。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有看头。否则,脱衣舞就仅仅是一个人脱光衣服。 ” “所有优秀的小说都扎根于事实。这句话只说对了一部分。事实的重要性有多大,读者对事实的理解就有多深。但我们是在写小说,而不是写旅行见闻或指导手册。例如写一条大街,录人你笔下的不应是整条街的门牌号码,开车时应遵守的交通规则,而是你的人物走在这条街上的感觉。诸如,他踏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弄伤了后脚跟;或他被高低不平的路面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一跤;要么是他走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马路上,感到自己快要熔化了。我以为这才是小说的真实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的真实性就是能够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人物所感受的一切。” “人们读小说是为了感情,而不是为了知识。如果他们在受到感情感染的同时获得了一些知识,那是好事,但感情永远是第一位的。纯粹的描写不能使一部小说变得伟大。无论文笔多么优美,都不要让描写使你的叙述陷入中止。小说的作者必须牢记这点:不要过分描述任何事情。任何偏离故事主线的内容都可称之为无效内容。与你的叙述无关的任何说明、解释和描写都是无效的。它们犹如截流的堤坝一样阻挡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一部好的小说中的描写绝不仅仅是描写。大多数背景描写的危险在于一连串的漂亮的陈述句和叙述的中断将读者推向昏昏欲睡的境地。” “‘戏剧化,再戏剧化’是亨利•;;;;詹姆斯给小说作者提出的建议。小说的关键是让你的读者参与想象,迫使他们做一些联想和感到自己也策划着某种阴谋。紧张和刺激构成了小说叙述的本质。想知道下一步发生了什么的欲望是吸引读者读下去最主要的原因。但说故事就像点火一样,必须要有摩擦,两个不同的因素要互相冲撞。如同自然的燃烧过程。能使小说加速燃烧的戏剧冲突需要敌手的出现。” 至此我的感悟就是:作者的痕迹隐藏得越深越好,越无形越好。读者关注的的是人物,不是作者,作者知识再渊博,文笔再优美,读者都不大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是人物的感情,以及能有多大成份传达到读者的感觉里。至于如我辈者在文章里时时玩弄文笔,不但大大冲淡了情节,更有卖弄之嫌,只能收获让读者反胃的结果。 “要想写得随意些,需要一定程度的放纵。” 以上与几位因难得而至贵的,这些日子一直关注我的小说的朋友共勉。说实话,我一直想听听你们对小说的批评意见,以使对我有所警醒,有所帮助。但真正的帮助也许来自不关注者,因为他们让我知道了我的风格不为大众喜欢。如果暂时停止上传,请朋友们不要见怪,只要时间充裕,我会尽快修改。等改到让自我感到满意,以为又到了某一种境界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传上来的——敬请期待。 另外如果还有中肯的意见,请化为评论,肯定对我有所帮助的。还是那句话,“谢谢啊——” 改改吧—— “文学总是要生存下去,大概只要有人在地球上活着,文学就会找到自己的读者,只不过是数量多寡的问题。因此,除了那些关在象牙之塔里自我欣赏的作家外,怎样使作品不是靠性器官,也不是靠吹牛皮,而是靠读者真正的喜闻乐见,促进文学的发展,便是作家努力以赴的事了。 “ 一个作家,按老百姓的欲望,写老百姓愿意读的作品,这就是古典文学给我们的启示了。看起来,曹雪芹也好,罗贯中也好,要比后人更懂得适应读者的消费心理。所以,他们的书,只有潮涨潮落,永远也不会过去的。”——李国文《今人到底喜欢什么书》 我真的暂时不发了,看来需要作大的修改,改到所谓的“差不多”时,继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