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一)》 引子 我出生时没有哭,这是有些吓坏我父母的。尽管医生检查后说我一切正常,但父母还是颇为放心不下。于是,请镇上有名的算命先生张正仙为我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我是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必成大器。 父母听了非常高兴,当场给算命先生一百块钱,还在家门口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以示庆祝。 赞美的谎言往往容易让人接受,再披上封建迷信的外衣,就更加令人信服了。当然,这其中也有父母望子成龙之心切在作祟。 记得小时候家里非常穷,父亲兄弟六人大多在外地谋生,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父母和我。家里的房子是祖上留下的一幢大瓦屋,每到下雨的时候就会到处漏雨,全家人不停的挪动桌椅板凳甚至床铺,以防止雨水的“攻击”。由于这种“游击战”一到雨天就要进行,所以家里的摆设时常变化,不知道内情的人常常会赞叹我父母的勤俭“持”家。父母早出晚归地拼命赚钱就是为了早点盖新房,父亲常说:“家里如果有古董家具、首饰什么的旧一点好,更值钱;自家的房子还是新些好,更耐住。” 由于父母工作比较忙,我是由奶奶一手带大的。奶奶的耳朵不好使,一般听不清楚声音。在童年模糊的记忆里,我有试图和她说话,但她常常不知道我说什么,总是笑着重复那句话:“黄毛荫,无良心!” 这是镇上的一种说法,小时候头发略带黄颜色的小孩长大后会不孝顺。尽管这是奶奶逗我玩的一句话,但我慢慢觉得它还是有些道理的。因为自懂事以来,我就特别不喜欢流泪,也讨厌看见别人流泪。 我曾经发誓,即使至亲的人去世我也不会留一滴眼泪。我无需借助眼泪表达自己的哀伤,而且眼泪也不具备让死者复活的功效。古罗马剧作家塞内加所著悲剧《提埃斯忒斯》中曾说道:“世人皆知死者何人而独死者无自知。”可见,用眼泪表达对死者的哀伤,死者恐怕也无法感知得到。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大多数人的眼泪是流给活人看的。我自认不是做作的人,所以更不会做“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事情。 小孩子大多喜欢模仿大人的行为。我小的时候喜欢模仿奶奶走路的样子。 “三寸金莲”的小脚,这是旧社会的封建思想在奶奶身上留下的烙印。她走路时总是显得重心不太稳,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小孩子无法体会到其中的艰辛,只会从中寻找一些乐趣。每当奶奶发现我学她走路的模样时,她就会假装生气道:“脚跟脚、手跟手,无脸无血!”(方言:形容小孩子模仿大人的行为,非常顽皮) 爷爷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开着收音机,拿着全家福的照片发呆,不太爱搭理我。奶奶忙家务或者出门打“百糊”(一种老年人爱玩的纸牌)的时候,我便独自坐在家门槛上看“风景”,看着过往的行人发呆。 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悠闲漫步,有人结伴成群,有人孑然一身,有人面带笑颜,有人满脸愁容,有时也会见人争吵和哭闹…… 我当时只是在想:他们到底是出门还是回家呢?不管怎样,我都比他们幸福。因为我坐在门槛上,双腿放在门外,就算是出了门;我把屁股在门槛上转一圈,双腿放进门内,就算是回到了家,我随时可以出门或回家,所以我比他们快乐。 现在想想,当时自己的想法既单纯又很幼稚。 恰逢其时,我五岁时,家门前那条街上新建了一所幼儿园。每天我独立上学和放学,父母可以继续忙着工作,不必分心去接送我。 虽然上了幼儿园,已经习惯的独处的我还是没有什么朋友,我喜欢放学后一路奔跑回家,依旧坐在门槛上看“风景”:成群结伴回家的小朋友,还有来接送他们的父母,浩浩荡荡的队伍,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气氛充斥着整条街道。 突然间,我觉得他们都比我快乐,我很想融入他们这欢乐的气氛之中,但却总感觉自己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始终太过遥远。 第一章 回归 一天放学回家后,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门槛上看“风景”。突然,我发觉自己却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 路边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身黑色的风衣,披着长长的头发,浓眉大眼,高颧骨,满脸络塞胡子,两侧下颌显得较宽,略带诡异的笑容。虽然在笑,但由于脸上棱角太过突出,总给人一种凶悍的感觉。 我们彼此对视了一会,他便朝我走过来。 以往遇见陌生人我都会胆怯地跑进屋里躲起来。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何我却依然坐在原处,继续与他四目相对。 很多大人似乎都有吓唬小孩取乐的嗜好。他走到我面前突然板起脸,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道:“小伢儿(方言:小孩),你怕不怕我?”说完,他或许担心演技不够,又“画蛇添足”地冷笑几声。其实,他的样子不用装就已经非常凶神恶煞了。 他见我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且面无惧色,便有些无奈地问道:“你不怕我啊?” 我依然在沉默中看着他,没有任何惧怕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在他吓唬我的时候,我从他的嘴角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我知道他的用意,所以没让他得逞——将取乐转化为乐趣。 “末儿,是你吗?”这时,从屋里传来爷爷的声音。 他纵身一跃,从我头顶跳进屋里,冲到墙角的爷爷面前,紧紧握住爷爷颤抖的双手说:“爸,我回来了!” 爷爷双眼充满泪水,却是一脸喜悦的笑容。 我从来没见过爷爷这么高兴和激动过。后来也渐渐明白,爷爷拿着全家福的相片发呆,原来是盼望在外漂泊的叔叔早日归来。 贾平凹在《关于父子》中写道:“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可是,爷爷在本应成为别人影子多时后才真正找到自己的影子。 听母亲说,叔叔在河南开封的部队里当了逃兵。 原本参军原本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镇政府还给颁发一块上面印有“光荣军属”的牌子。参军那天,镇上家家户户都会放鞭炮夹道相送。服完三年兵役后还给安排一份不错的工作。 可是,叔叔在部队里三年兵役快服完时却偷偷逃跑了。后来,他在云南被战友抓回去,关禁闭一个月后开除军籍,遣送回家。可在途中他又逃跑了,在随后三年的时间里下落不明。 这一连串的变故是家里人始料未及的。镇上也从来没听过有人当过逃兵,而且是在和平年代。叔叔原本光明的前途就这么给毁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人谈及此时都是发出阵阵叹息。叹息中蕴含这无比悲凉的意味。 人生三碗面:体面、场面和脸面。而关于脸面,镇上人的观念大多如此:家里的子女能有所出息,将来光耀门楣自然最好,倘若无所出息,就该本本分分找份工作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千万别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让家里人颜面扫地。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脸面多少似乎与家族的大小有关。在镇上,我们姓刘的是大姓,自然是大家族,当然要更加注重面子问题。平时嫌弃我们家穷已不复来往的一大帮亲戚听说叔叔的事后,都纷纷来找爷爷谈话,委婉的语气中夹杂着刻薄,长篇累犊的客套话背后无非一个中心思想:爷爷教子无方,不仅家里面子不保,连累整个家族都跟着蒙羞。 爷爷听到这些话很是生气,但转念一想:你们这些嫌贫爱富的家伙,平时家里有结婚、盖新房、升学、高升之类喜庆或长脸面的事情时都记不得我,现在丢面子却嫌丢到你们头上了,索性就让你们丢得更加淋漓尽致。于是学起奶奶耳背来,亲戚们的一句话,爷爷总让他们重复很多遍,还抱歉说近来年纪大了,耳背听不清楚。 之后,来的一大堆亲戚还有一大堆言论没来得及发表就只得打住。犹如鱼哽在喉,吐不出也咽不下般难受。又好比寻找多时的充气筒,正准备给车胎充气时,却突然发现它是坏的,让人颇感懊恼。 但是,他们似乎忽视了最为重要的一点:即使和爷爷谈完话又能怎样?他们所谓的“莫须有”的“颜面”能找回来吗? 可能叔叔觉得没有颜面回小镇,所以押送途中再次逃跑,在外面漂泊三年后才回来。久别重逢,爷爷和叔叔之间的恩怨早已被骨肉亲情化解得“云淡风清”了。 晚上,家里人聚在一起吃顿饭,我原以为会热热闹闹的。但是,气氛却一直有些凝重。 由于父亲总是阴沉着脸,叔叔主动打破沉寂,殷切地向父亲询问几位伯父的近况。见父亲低着头沉默不语,吃着米饭也不夹菜,爷爷奶奶自告奋勇地作起抢答来:大伯现在镇上零件厂工作,前几天出差还没回来;二伯在鄂州钢铁厂……三伯在镇上塑料厂……四伯在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丹江地质队……父亲现在镇上棉花采购站工作,现在大家工作都挺好的,家里环境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叔叔全神贯注听完爷爷奶奶的回答,然后感叹道:“看来几个哥哥都混的不错,我这个做弟弟的也替他们感到高兴!” 父亲继续吃着白饭不吭声。 接着,叔叔讲起他这三年在外面当保镖的经历,还没开口说上几句,父亲蓄意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一口饭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冲着叔叔大吼道:“狗肉上不了正席!当保镖,我呸!” 虽然坐在桌子对面,父亲嘴里的几颗饭粒依然“飘洋过海”溅到叔叔脸上。 “从小到大除了打架你还会干什么?是你自己把自己毁了,又不要打仗,你当什么逃兵?搞得受处分被开除,看看以后哪个单位敢收你,你去挑粪别人都不会要!” 父亲的一番话使原本稍稍缓和的气氛又变得凝重起来,爷爷奶奶可能想到叔叔今后黯淡的前途,偷偷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 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平日里性情都很温和,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不过,经常不发脾气的人并不是没有脾气,一旦爆发,可能会远比那些脾气暴躁的人要来得更加猛烈,更加可怕。他们是将平时积攒许久的不愉快或怨恨一股脑的发泄出来,犹如火候早已过却的高压锅,冲开阀门后,气总是打一处出的。又像沉默多时的火山,爆发时是颇具威力和震撼力的。 可见用“爱之深,恨之切”来形容兄弟之情也是颇为贴切的。 第二章 回忆 第二天大清早,叔叔就起床去汉江挑水。当时镇上还没有自来水。 以往,父亲都会走一里多地去汉江挑水,每天两趟,挑四桶水。每次挑完水,父亲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可是叔叔一趟就挑四桶,脚速也比父亲快出一倍还不止,而且挑完水一点不显得累,反而看起来更精神。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叔叔从小练过功夫,而且拳脚了得,赤手空拳,五、六个青年都不是他的对手。 挑完水,叔叔接着回去买菜、洗衣服、修补屋顶和修砌后院的墙壁……似乎准备揽下所有的家务活。 也许,犯下过错而又想赎罪的人多会如此。在监狱劳改是向社会忏悔,由此反省对社会造成的危害;在家里劳动则是向家人赎罪,以此来弥补对他们心灵所造成的创伤。 回小镇一个多月,叔叔都待在家里很少出门,干完家务就陪爷爷和奶奶聊会天,等这父亲和母亲下班回来吃饭。 起初,父亲不太搭理叔叔。不过渐渐地,两人开始有了些言语,再后来言语慢慢多了起来。最后,竟变得无话不谈了。看来,亲兄弟毕竟是亲兄弟,毕竟“血浓于水”。 这一个多月来,几位伯父和父亲到处托关系给叔叔找工作,但叔叔过去的背景是无法抹去的,工作单位都不想接收一个背景不干净的人。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人都很着急,但叔叔似乎早料到有这样的结果,总是乐天地对家里人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总能找到事做的!” 在镇上,有那户人家想改盖新房,都会请一些工匠和零工去,这些人临时凑到一块,相当于一个小型工程队。叔叔也结识了一帮这样的朋友,有活干的时候他们就会通知叔叔。就这样做零工每个月还能赚八、九十块钱。虽然这样工作不太稳定,但叔叔赚点生活费还是没问题的。 自从叔叔回到镇上,一些混混就隔三茬五来找他。 通常不走正道混日子的人都会认为武力能解决很多问题。他们看重叔叔一副好身手,而且还在外闯荡多年,见过世面。 起初叔叔还刻意和他们保持距离,似乎准备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安安稳温过日子。但渐渐地,他的希望变成了奢望。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镇上大多数人们习惯了用老得近乎于古董的眼光看人。无论你是否决心改变,或者已经改变,他们只会看见以前的你。在他们眼里,叔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混,过去是,现在当然也是,将来必然还是。他们眼中的事实已在“过去时”被决定,很难改变了。 渐渐地,叔叔也觉得和镇上大部分安分守己的人格格不入,于是“破罐子破摔”,又和那些混混待在一起。 为此,爷爷、大伯和父亲不知道训斥过叔叔多少次了,他每次都是低着头聆听教诲,但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对这样一个“二皮脸”,爷爷他们只得降低期望,安慰自己想开点,毕竟叔叔和过去相比,已经收敛了许多。 以前,他看谁不顺眼就可能动手揍人,喝了酒之后更是到处惹事生非。若是朋友和亲戚谁受了欺负,叔叔都会义无反顾地帮他们出头。动起手来也没个轻重,家里为此不知道给别人赔过多少医药费。叔叔的“恶”在镇上是出了名的。 但是,他现在已经没了过去的脾气,也不会肆意打架闹事。也许三年的部队生活和三年的漂泊经历使他有了这样的改变。现在,他更多时候是向别人吹嘘自己三年的游历见识,特别是各地美食。鲁、川、粤、闽、苏、浙等八大菜系里的名菜他说得头头是道。不过,他觉得最美味可口的还是家乡的“三蒸”、“全鱼宴”和“全家福”。 父亲和叔叔都是爱酒之人,有空就会一起喝几杯。每次喝酒,叔叔都会和父亲碰杯,而且习惯将酒杯碰得特别响。父亲担心杯子撞破,于是每次都会将杯子缩回一点,可是叔叔都会得寸进尺地将杯子用力再次凑过去,非得听见响亮的玻璃撞击声才甘心。 在古希腊有这样一个传说:在举杯饮酒之时,人们认为五官都应该分享到酒的乐趣,鼻子能嗅到酒的香味,眼睛能看到酒的颜色,舌头能够辨别酒的味道,但只有耳朵被排除在这一享受之外。怎么办呢?希腊人想出一个办法,在喝酒之前,互相碰一下杯子,让这杯子发出的清脆的响声传到耳朵中。这样,耳朵就和其他器官一样,也能享受到喝酒的乐趣了。 看来叔叔是颇懂享受之人。 可惜,虽然叔叔他们身体充分享受到喝酒的乐趣,心中却无趣事可乐。 谈到往事时,叔叔往往“悔”气顺着酒气吐了出来:“年少气盛时做了一些错事,有些可以补救,有些错了就是错了,肠子悔清也没办法补救回来!” 叔叔每次发出这样感叹时,父亲都心情复杂。想将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打骂一顿又狠不下心来,况且叔叔已经知道后悔了;想帮他又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父亲只得低着头喝几口闷酒。 叔叔似乎看出父亲的心事,每次见到这种情形时就立刻转移话题。 有时,叔叔也会向父亲聊起在外面三年发生的经历。 叔叔再次逃跑后,便索性偷渡到向往已久的澳门,希望混出点名堂后衣锦还乡。可惜他的理想或梦想或许只是一时的冲动,到了澳门之后才知道世道的艰难。 人生地不熟又没有身份证,自认做大事的他对刷盘洗碗的工作又不屑一顾,找工作一次又一次的碰壁。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带的一点钱花完后,他最终沦落街头,风餐露宿。 正当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时候,在一个街道角落里,他看见三个彪形壮汉正在殴打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叔叔并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他只是觉得这三个人的面目可憎,而且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这般嚣张,眼前也不行。 于是,他冲上去,将这三个人狠狠地揍了一顿。没想到阴差阳错,被殴打的那个中年男子是澳门有名的富商,他见叔叔身手了得,便请他当自己的私人保镖。 后来这位富商的仇家几次来寻仇,都多亏叔叔保护。因此,这位富商也越发信任和器重叔叔,任何地方都由他贴身陪同。 叔叔常跟随这位富商出入各种高档夜总会、酒店和俱乐部,对纸醉金迷的生活耳濡目染,深切体会金钱的可“贵”,后来他便拼命想办法赚钱。 这位富商和当时澳门的一位外号“崩牙驹”的黑帮大哥素有来往,这位大哥也很欣赏叔叔的身手,多次想让他加入“14k”帮会,而且向他保证赚大钱。叔叔也曾动过心,但觉得做人要讲义气,于是以“强将不侍二主”为由婉言谢绝了。 后来听说这个黑帮大哥势力越来越大,做事也越来越肆无忌惮,还与澳门治安单位发生磨擦,连澳门司法警察司司长的车都被他炸了。当然最终还是邪不胜正,他和他几个手下被裁定为黑社会首领、藏毒、侵犯函件和电讯、放高利贷及不法资产或物品转移或掩饰五项罪名成立,判囚十五年。 叔叔也为自己的侥幸中的正确抉择感到庆幸。当然,这也坚定了他从此远离黑社会的决心。 在澳门,整天做发财梦的人,其最大诱惑莫过于澳门赌场。 这位富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那里豪赌几把,而且一直赌运都不错。他每次都能赢不少钱,而且还会赏一部分钱给叔叔和其他几个保镖。 叔叔他们都劝富商能赌得更久一点,这样他们就能得到更多赏钱。可是,这位富商每次都会适可而止。而且还会对他们说:“人对金钱的欲望要能做到收放有度!” 怎样才能把握好这个“度”呢?孟子曰:“度然后知长短”。恐怕叔叔他们只有尝试过才知道。 终于有一天,叔叔和几个保镖按捺不住,将凑足的十多万块钱拿到赌场碰碰运气。幸运之神深谐老子《道德经》里“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的 道理,总偏爱制造假象,给人以错误的提示。 开始大家运气都不错,竟然赢到一百多万。在此时,人对金钱的欲望膨胀到了极点,犹如脱了缰的野马,想收也收不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赢更多的钱。结果,他们输得血本无归。他们一脸沮丧、懊恼的样子。有的后悔没见好就收,有的提议借高利贷继续赌,将本钱赢回来。 叔叔猛然想起了富商的那句话,于是力劝其他们离开。有个叫阿义的保镖还想继续赌,说什么也不肯走,还反驳道:“收放有度,没钱怎么收放有度?”于是他借高利贷继续赌,结果又输得一塌糊涂。没钱还债只得整天东躲西藏,最后竟然被逼得跳楼自杀。 自从那件事后,叔叔便戒了赌。 其实,我一直怀疑此事的真实性。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以叔叔的性格不可能在赌博输红了眼还能控制住自己。不过有时候,也许太过感性的人有时也会有理性的一面。 后来,我常听见叔叔唱起迟志强的歌曲《钞票》,也爱颠倒顺序说起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没有钱是万万不能,但钱不是万能的。 曾听说过这样一种意味深刻的见解:“钱不是万能的”实际上是对钱的不情愿的否定,是对“铜臭”的继承,迎合。“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是对“铜臭”的不服,辩驳。对重压的反抗和对现实的无奈又构成了对“铜臭”的否定,遗憾的是,这个否定是不彻底的,甚至软弱无力的。 我不得不感叹,这简短的几句话折射出多少的人性和钱性。 据叔叔说他骨子里是厌恶钱的,后来在赚钱方式的选择也越来越慎重。或许这是叔叔究其一生都没能发财的原因吧。 “收放有度”,似乎这位富商自己也做不到这点。 在叔叔保镖生涯的第三年,那位富商经营的各项生意都亏了很多钱,脾气也随之变得暴躁起来。经常为了一些小事发脾气,而且还经常拖欠叔叔他们的薪水。 一个人共富贵容易,共患难难,在患难中也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品性来。原本从容、果断、待人阔绰、宽容的人变得优柔寡断、尖酸刻薄起来。几个保镖都受不了那位富商的转变,相继离去,只剩下叔叔和阿忠。听说阿忠为富商做了十几年的保镖,一向忠心耿耿,无愧于他名字中的“忠”字。叔叔和他的关系也向来不错,他们相互承诺一定要陪伴这位富商度过难关。 可惜,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让阿忠对他这个“忠”字却有些受之有愧。 一天,在浴场洗完澡,这位富商发现自己的金怀表不见了,于是大发雷霆。把当时几个服务人员、阿忠和叔叔叫来,要求搜他们的身以及携带物品。 最后,那位富商在叔叔的包里发现了怀表。他当时就破口大骂,说了一些非常难听的话。叔叔待他骂完,然后对他说:“怀表不是我偷的,信不信随便你!”说完转身走了,这是叔叔一生中处理事情最为冷静的一次,冷静只代表彻底地决裂。在叔叔被痛骂的过程中,他握紧拳头,由先前的怒气到泄气,让后便是一股莫名的悲凉。哀莫大于心死。突然间,这狠毒的咒骂变为悼词,正哀悼他们逝去的信任和友情。 叔叔与那位富商决裂后,阿忠来找过叔叔,向他谢罪。原来怀表是阿忠偷的,由于事情败露,情急之下才将表偷偷塞到叔叔的包里。不过他做此事也是迫不得已。因为他妻子身患癌症躺在医院里,急等着钱用。叔叔没有怪他,还安慰他事情已经过去,不要再挂在心上,最后还给了他一些钱。 当叔叔正准备离开澳门的时候,传出那位富商被杀的消息。而凶手正是阿忠。 当时阿忠向富商讨要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那位富商不但不给,还向阿忠大发雷霆,说了一大堆侮辱阿忠的话。阿忠一时间情绪失控杀了那位富商。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也感慨“阿忠不‘忠’”。 这位富商生前不知道多少仇家想取他性命都没有成功,但最终却死于忠心保护自己十几年的保镖手上,这似乎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叔叔为此一直费解:为何彼此间结下恩情越深的人,反目时仇恨反而越重。他说,一生他也弄不明白“恩多仇重”这个道理。 或许,他只是不想让自己明白。又或者,他已然明白却不想让自己去面对罢了。 第三章 习武 闲聊是叔叔这帮闲人打发闲暇时间时最为悠闲的方式。聊天的话题如美食、美酒、金钱、女人、男人和镇上和世上发生的大小事情…… 他们每次天南地北聊得不亦乐乎。或许,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就是这般收集得来,商业上的“头脑风暴法”也是这般起源。 有时他们会为一些闲事争得面红耳赤。不过,他们的争论大多无须科学上大量数据和实验加以论证,似乎谁的声音大、持续时间长,谁就是“真理”。可见在他们眼中,“真理”是呐喊得来的。 有一次,聊到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时,他们一反常态,开始科学式的论证,举出大量自己和亲朋好友的“实验”和“数据”,譬如:有时走夜路会反复在一个地方来回转圈,怎么也走不出去。那便称作“鬼下罩子”;有时躺在床上看见窗外一排排黑影经过,那是“阴兵”……还有鬼的特征是没有下巴没有脚,鬼还分为无肠鬼、吊井鬼、水鬼等等,越说越逼真。 不过,叔叔似乎是他们中唯一的无“鬼”论者。当他们谈到夏天坟地里的“鬼火”时,叔叔用高中所学的化学知识讲解“鬼火”的产生……这似乎是叔叔在整个高中课程里听的最认真、最感兴趣的一堂课,这也是叔叔唯一可以炫耀自己渊博学识、高人一等的地方。 但他那帮哥们对此毫无兴趣。既听不懂也不想听,更不相信。于是,科学式的论证就此作罢,又恢复“原始”的争论,嗓门大、脖子粗。争得面红耳赤时,竟然打赌谁有胆量在坟地里过夜,赌注是每人请那过夜人吃一顿饭。 为了几顿饭,将自己送进坟场吓个半死,这赔“胆”或赔“命”的买卖恐怕只有叔叔乐意做。不过,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最终这“瓷器活”被有“金刚钻”的叔叔揽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叔叔并未将赌注放在眼里,似乎只想证明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世界上没有鬼。 当晚叔叔应赌约去坟场,第二天自然是全身而退,毫发无损。他几个朋友除了佩服还是佩服,不过叔叔所谓的“真理”似乎并未得到证明,只是证明他胆大而已。 叔叔多少有些失望,但众输家的盛情款待使他又颇为得意,像极猪八戒对南山大王手下小妖所说:“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将来。” 爷爷和奶奶知道这件事后非常生气,少不了一顿训斥。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向来比较迷信,是不能容忍别人对鬼神大不敬的。叔叔试图向爷爷奶奶解释“鬼火”的产生时,爷爷越发恼怒道:“你高中规规矩矩上过几天课?” 这命中要害一句话使叔叔立刻沉寂下来,让他感到颇为惭愧…… 六兄弟之中,爷爷最疼爱叔叔。家里虽然很穷,但爷爷明白家里需要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面,于是一心栽培叔叔成才。父亲和几位伯父还没上完小学就挑起家里生活的担子,帮忙做家务,有时和爷爷一起出远门给供销社采购货物。叔叔是爷爷的希望,希望叔叔将来能考上大学光耀门楣。爷爷还经常苦口婆心地教导他:“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但是,叔叔对这唯一的“高品”没什么兴趣。在小学二年时就经常逃课去向一个名叫张火生的人学功夫。 张火生在镇上算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据说他出生的那天晚上,他母亲梦见这孩子全身由一团火焰包裹着,于是就给他取名火生。 在张火生七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场大火,父母在大火中丧生,而火生却奇迹般活下来,继而交由他伯父抚养。当张正仙算卦后对他伯父说,张火生是“天煞孤星”转世,留在身边,家里人都会被逐一克死。 他伯父听了害怕,于是决定将他送出家门。 当他伯父问他以后想干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想学功夫,于是他伯父便把他送到河南嵩山少林寺习武。 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十三年。 二十岁时,张火生回到镇上,刀枪棍棒各类兵器、少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于是他伯父出资让他在镇上开了家祥龙武馆。一时间张火生名声大震,武馆门庭罗雀,不仅收了不少镇上的人做徒弟,还有不少从外地慕名而来拜师学艺的。 五年后,张火生已是声名显赫。 习武之人大多如此,一旦觉得有些功成名就之时就想收个得意弟子,授尽一身功夫,传承衣钵,由这徒弟再去继续发扬师傅的威名。 于是,叔叔成了他的绝佳人选。曾听父亲说叔叔学武时资质聪慧,习武成狂,夜里有时都偷偷起来到后院练功,和张火生一样是个十足的武痴。 从小学到高中,叔叔跟随张火生学了九年功夫,不仅学完张火生一生功夫,而且和张火生几次切磋都打成平手。 由于小的时候四伯和叔叔长得比较像,学校的课程大多是由四伯代替去的,四伯也非常乐意效劳。他聪明勤奋,成绩也特别好。 这件事一直瞒着爷爷,直到高中即将毕业。 高考临近,爷爷见叔叔每次考试成绩都非常优秀,满心欢喜地想让他报考名牌大学。“纸是包不住火的”。叔叔觉得事情再也瞒不住了,便无奈地将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爷爷。 叔叔刚说完,爷爷便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顷刻间脸上留下五个指印。爷爷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从来舍不得打骂,什么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他,如今却发现自己十八年的心血霎那间化为乌有。这心情比“黄粱一梦”还要怅然若失,这代价比“关公败走麦城”还要惨烈。 叔叔是早已料到事情有这样的结局,虽然挨了一个耳光,但依然平静地站着,接着提出去少林寺学功夫的要求,旧怒未消又添新怒,爷爷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爷爷没再和叔叔说过一句话,叔叔依然去张火生那里练功夫,四伯依旧代替叔叔去上课。 高考前一天晚上,爷爷偷偷拉着四伯到后院谈话,让他和代替叔叔去高考。至于上大学,还是让叔叔去。 四伯心中的不平衡终于到了极点:都是亲生的!为什么这么偏心!要冒充就冒充到底,大学也该由我去上啊! 正当四伯气愤地要与爷爷理论,叔叔突然冲过来说道:“爸,都是亲生的,你为什么这么偏心,要冒充就冒充到底,让四哥去上大学吧!” 爷爷竭力压住心中的怒火,对叔叔说:“我只问你去不去上大学?去,还是不去?” “我不是读书的料,我想去学功—” 叔叔还没说完,爷爷又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再次激烈的冲突让两人关系变得更僵,一年都没说过一句话。 最终,四伯考上中国地质大学。虽然是极为高兴的事,但家里却无应有的欢乐气氛。爷爷和叔叔彼此间还生着气,心情不好。父亲和几位伯父也牵连其中,不敢在爷爷的横眉冷对之下表现出任何欢呼雀跃的行为。 四伯对于爷爷的偏心也一直耿耿于怀,最终还带着愤愤不平之意踏上了大学之旅。 接下来的一年多,父亲和几位伯父从镇上下放到一个名叫“窖湖”的农场参加农业劳动,这种行为在当时被称作“知识青年下乡”。劳动结束后,他们都陆续被分配了工作。而叔叔却自暴自弃,整天和镇上一群混混在一起打架闹事。 爷爷表面上看来熟视无睹、漠不关心,其实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后,经过深思熟滤后,决定送叔叔去当兵,希望他能有所改变。再后来,便是叔叔当逃兵。 就为了三个耳光,叔叔经受三年的颓废沉沦和三年的在外漂泊。而爷爷这六年里却在愤恨、后悔、自责、担心和思念中度过。 父母与子女之间吵架,在气头上时,父母一般会发怒道:“做出这种事是不是想气死老子你才甘心!”有些叛逆的子女会回敬道:“我就是要气死你! ”气话之余,他们大多数都不会将其付诸行动。但爷爷和叔叔却行动了,彼此间长久的赌气变成了对双方沉重的惩罚,现在彼此都感到悔之晚矣。 第四章 开馆 不知不觉叔叔回小镇已经一年多了,仍然一事无成。而现在大伯父已是镇上零件厂的厂长,二伯父在鄂州钢铁厂当后勤部主任,三伯父镇上塑料厂副厂长,四伯父丹江地质队队长,父亲依然是棉花采购站工人,但单位效益还不错。 “面子,说起来,几个儿子终于替我挣回来来不少啊!现在我们刘家在镇上还是很风光的!”这是爷爷现在常挂嘴边的一句话。 事实上确是如此。出门给爷爷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也比以往亲切了许多。早已不复来往的一帮亲戚朋友们也陆续登门拜访。家里的请柬也渐渐多了起来。看来,家里与亲戚、朋友间的关系也符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 爷爷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是一升千丈。但是,骄傲和耀背后,爷爷的笑容总是不能绽放到最后,总是要在最后一刻凝住。这或许是因为叔叔的缘故。 叔叔依旧是隔三岔五地去做些零工,余下的时间就是和一群朋友吃饭喝酒,看起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他心理肯定是不好受的,偶尔半夜醒来总能见到叔叔在屋子角落抽着闷烟,唉声叹气。 痛苦源于对比,尤其亲兄弟之间的对比。几位哥哥都算是事业有成,而自己却一份长期赖以生存的稳定工作都没有,差距太大,叔叔多少有些无法接受。 但是,他心里的痛隐藏着不想让人知道,就好比害了病的眼怕见阳光,撕破皮的肉害怕接触空气。他总在朋友面前装作蛮不在乎地说:“成王败寇,好坏都是由别人说的,都是‘事后诸葛亮’。当你混得好的时候,别人会说,从小就看好你,觉得你是个有志向、做大事的人,现在果然如他所料。这帮捧你的亲戚朋友还会借你名气在外面炫耀。当你混的差的时候,别人就会说从小觉得你是个眼高手低、好高骛远的人,现在果然像他所说,一事无成,亲戚朋友大多不理不问,当你不存在,有时还要踩你几脚,拿你当失败的典型去教导别人。哎!现在这些人,就是嘴闲不像说话倒像是放屁,让他们放吧!我避臭远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在叔叔心中隐隐作痛地过着。 有一天,张火生突然来找叔叔,商议开武馆的事。 叔叔去服兵役的那年,张火生的腿伤复发,那是他年少时在少林寺留下的,非常严重,医生说他以后腿不能再做剧烈运动。这似乎给你一个练武之人判了死刑,张火生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四处求医,结果钱花了不少,但是腿依然没治好,最后不得不闭馆休养。 这一休养就是七年。在这七年里,张火生在镇上开了一个小煤厂,做起了煤炭生意,由过去的佛经学起了生意经。 做生意自然要“逢人面带三分笑,话里要带七分甜”,再摆不起“张师傅”的架子了。渐渐地,人们已经不再恭恭敬敬称他“张师傅”了,而是叫他“张黑炭”。 人就是这样:看得破,忍不过;想得到,做不来。这七年他感觉落差太大。而且,近来镇上开了一家神龙武术学校,不仅教功夫,而且还教小学六年的文化课程。这样孩子们可以功夫和学习两不误,不少镇上的人都把孩子送去学习,听说神龙武校的校长名叫肖国勇,是主演电视剧《海灯法师》的武术家赵长军的同门师兄弟,有这样一个耀眼的招牌自然吸引了不少全国各地的武术爱好者前来拜师学艺。红红火候的名人效应居然使他的声势远在张火生当年风光之时。 诚如查普曼所说:“嫉妒犹如一只苍蝇,经过身体的一切健康部分,而停止在创伤的地方。”张火生心情再也无法平复,于是专程来找叔叔商议开馆的事情,准备重振当年声威,颇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意味。 叔叔对开武馆不太感兴趣,尽管他练武勤奋,也颇有心得,但却没有什么耐心教导别人。曾经几个堂兄想让叔叔教他们功夫,叔叔就打了一套拳法,结果几个堂兄半天也学不会,气得叔叔在一旁直跺脚,从此发誓不再教徒弟了。 师命难违,张火生执意要重开武馆,作为他最得意的弟子,叔叔只得听从。 三天后,祥龙武馆重新开业,请来两只舞狮队伍,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好不热闹。武馆门口也围观不少看热闹的人,一些亲朋好友都来捧场,张火生脸上出现了忘却多时且又久违了的笑容,不过这似乎没能持续多久。 大家捧场归捧场,酒足饭饱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开馆半个多月只收了三个徒弟。张火生每天坐武馆场地上长吁短叹,感叹什么岁月催人老,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尽是一些文绉绉的感叹之词,多少有点像深闺里的怨妇感逝伤春。但是,当他接着说起当年自己如何的威风时又恢复男儿身,英雄气概、铁骨铮铮…… 或许这也算的上是一种忆苦思甜吧!不过是忆现在的苦,思过去的甜。 叔叔对师傅一向毕恭毕敬,但天天听这些陈词滥调,多少有些吃不消。 有一天,叔叔终于忍不住对他尊敬地师傅发牢骚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师傅想开点!别老是这么唉声叹气啦!”听到这话,张火生发怒道:“什么?当年勇!你师傅我现在一样勇猛!来!咱师徒俩好好切磋一下!”说完摆开阵势准备动手。虽然张火生自己能感叹不复当年之勇,但是却不容许别人说的。似乎有点“只许周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霸道之气。叔叔知道张火生的腿伤,不敢动手,忙与师傅讲和,说了半天讨好的话才将事情平息。 从此,叔叔再不敢妄加评论张火生日复一日的感叹之词。只能咬紧牙关,虚心并着心虚地聆听这日复一日且含义深远的“教诲”。 为给武馆招揽生意,张火生让叔叔在武馆门口表演功夫。叔叔感觉这有点像江湖卖艺的,多少有些抹不开面子,但是师命难违,只得照做。 不过,这和江湖卖艺有些不一样。一是不收钱,二是通常卖艺只露两手,但叔叔应张火生的要求要毫无保留地露十手。 叔叔的功夫得到张火生真传,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连续表演了几天,武馆门口都是挤满了人,街道都给堵住了,不时传来喝彩声。看来这个活人立体式移动广告的效果还不错,一时间祥龙武馆的名声又响亮了一些,前来报名学功夫的人渐渐有所增加。 正当张火生雄心万丈要将祥龙武馆发扬光大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中午,三个神龙武校的武术教练来找张火生,希望张火生将武馆改个名字,因为他们认为祥龙武馆中的“祥”与“降”谐音,有“降伏神龙武校”的嫌疑。 张火生一听这话就火冒三丈,怒声道:“想当年我开武馆的时候,你们那个姓肖的还在穿开裆裤呢?再说,名字压着你们又怎么样?要改名字你们自己改去!” 学武之人都是火暴脾气,话不投机吵上几句就动起手来,叔叔闻讯也从武场冲进大厅,这三人哪是张火生和叔叔的对手,不出几招就将他们打得人仰马翻,夺门而逃。 不过,张火生也因此腿伤再次复发,躺在床上休养,暂时不能下地走路。 第二天大清早,那三个挨了打的武师带着十几个徒弟手持棍棒找上门来,一是要报昨天一“箭”之仇,二是要砸了祥龙武馆的招牌。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徒弟刚要进武馆大门就被守候多时的叔叔截住,瞬间便将那两人的棍子顿时被他夹在右腰下。他左手将两根棍子劈断,又顺势揪住两人胸前衣服将他们扔出门外,后面两个来不及躲开的徒弟也被压倒在地。 叔叔出手之快,力道之大,直到那四人躺在地上,其他人才反应过来,退出一丈多远,不敢轻易靠近。 接着,叔叔将放在门口的一条长凳一拳打成两半,像极当年长坂坡的张翼德,大声吼道:“不怕死的给老子放马过来,看这木头硬还是你们的骨头硬?” 众人都被叔叔的气势镇住了,不敢上前。正当双方相持不下时,神龙武校的校长肖国勇跑了过来。他这几天带着几个徒弟去省里参加武术比赛,听到这个消息就连夜赶了回来。 问清楚事情的缘由后,他就喝退弟子,让那三个武师随他进去向张火生赔礼道歉。 张火生见对方真心实意来道歉,而且他确实事先不知情,心中怨愤便减轻许多,但又听说对方带徒弟去参加省里武术比赛,却没人通知他去,怨愤之气一下子又升了起来,好比刚按入水中的皮球,一松手又迅速浮上水面。 于是,他要求肖国勇和叔叔进行一场比武较量,他想知道神龙武校和祥龙武馆到底谁的功夫高。肖国勇一再推却,张火生一再坚持。最终,肖国勇执拗不过,只得勉强答应。不过有两个条件:第一,是三天以后,因为刚才叔叔已经消耗一些体力,现在比试不公平;第二,是比武的事情保密,现场只能有张火生、叔叔和他三个人。 显然,第二个条件张火生不情愿的。比武就是为给武馆扬名,必须得让众人都亲眼目睹“祥龙”如何胜过“神龙”。看来他对叔叔的武功非常自信,一定会赢似的。但现在肖国勇却提出这样的条件,那比武还有个屁用!但为比武能顺利进行,张火生便先违心答应了。然后,他让其他几个徒弟偷偷在镇上散播比武的消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可在这小镇上,好事、坏事、大事加上小事,都能传千里的,这似乎要归咎于镇上人们共有的特性:爱找乐子,也会发掘乐子,而且对此乐此不疲。 比武是好事也是大事。两家武馆的功夫高手对决,人们可以饱眼福看功夫,凑热闹时也可跟着喝彩喊两嗓子,甭管喝正彩,还是倒彩。眼福要过、耳福要过,口福更不能少,事后还可供茶余饭后谈资之用,反正打死打伤都不关他们的事。这种心态就好比登高岸而濒水伫观舟楫颠簸于海上,不亦快哉。又好比居城堡而倚窗凭眺两军酣战与脚下,不亦快哉。 其实,这般乐事无需张火生多此一举去散播,镇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比武在祥龙武馆的练武场进行。那天武馆早早关了门,练武场的围墙外面早已搭起了许多小台子,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台上没立足之地的人就索性爬上附近的树上或是直接坐在围墙上等候好戏开场。 虽然是三伏天,但人们的热情丝毫不减,似乎要用这气氛凝聚的热量与太阳的炽热相抗衡。这或许该称作以“热”攻“热”吧!不过人为的热量和烈日的热量并未抗衡,反而融合在一起。于是乎,人定胜“阳”的计划最后以失败告终,大家争先恐后地大汗淋漓,只盼着比武早些开始…… 比武终于开始了,叔叔和肖国勇双手抱拳相互行了个礼便开始动起手来。 叔叔招式刚猛凌厉,只攻不守。可见其求胜心切,想速战速决。他知道越快击败肖国勇,师傅就越有面子,祥龙武馆名声也会越响。 而肖国勇招式矫健稳重,似乎想保存实力,静观其变。 十几招过后,两人仍打的难解难分,叔叔似乎越发心急了,习武至今,除了张火生以外还没有人能抵挡住他十几招的攻击,今天算是遇到敌手了。 围墙外的人们都看呆了,呆完之后便是疯狂地鼓掌,各自为自己的“偶像”呐喊助威。 不知不觉已过三十多招,双方仍未分胜负。叔叔猛烈的攻击都被肖国勇一一化解,招招开山劈石般的力道却犹如泥牛如海。而肖国勇也渐渐开始化守为攻。张火山在一旁的椅子上也由起初的胸有成竹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到了五十多招时,双方体力似乎都耗去大半,渐渐招式都有所减慢。不一会,各自都找到对方的破绽,相互朝对方胸口猛击一拳,同时倒退几步。 叔叔顿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由此蔓延开去,只要身体稍加动弹,这“痛”就加重一分。但肖国勇却看起来气定神闲、行动自如。叔叔心想这下输定了。没想到肖国勇却突然收招抱拳道:“刘兄,我看再打下去也分不出胜负,我们算是打平了吧?”没等叔叔开口,张火生便抢着答道:“好啊!打和!打和!我看-看你们功夫在伯仲之间,算是平手吧!”肖国勇说了声告辞,便径直走出了祥龙武馆。 围墙外的人们觉得比武未分出胜负就收场,有些意犹未尽,而且心有不甘,叫嚷了一阵后便怏怏地散了。 叔叔见人群散去后才瘫坐在地上,捂住胸口,大口喘起粗气,虽然大汗淋漓,却连擦汗的力气也没了。 张火生不由感叹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啊!想不到这个肖国勇不但武功好,武德更好,我自叹不如啊!” 第二天,张火生关闭了祥龙武馆。 他觉得年纪大了,腿伤也无法痊愈,叔叔又没什么耐心教徒弟,并且也不想逼叔叔做他不喜欢做的事,而且祥龙武馆功夫也确实更胜一筹,自己输的心服口服,没什么精力、也没什么颜面将武馆开下去了。况且开馆的初衷只始于自己摆脱不了“名利”二字。现在经历这样的事后,似乎一切都已想开了。 关于名利,儒家大师朱熹曾感叹:“世上无如人陷欲,几人到此无误平生。”司马迁说的好:“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名利本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红楼梦》里的开篇偈语道:“人人都说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也许世人皆被名利所误之后,才想着去抛开,去忘记。但真的抛得开,忘得了吗?从这些先贤的感叹之句中可见一斑。 祥龙武馆关门后,叔叔在武馆门口呆呆坐了一整天才回家。他觉得这段时间像是活在梦里,活在师傅造的梦里。师傅的梦是彻底破灭了。而他,是彻底梦醒了。 第五章 入职 自上次比武后,叔叔在镇上的名声更大了。不过名声有好坏之分,好名声是让人佩服和敬仰,反之则让人畏惧和怨恨。叔叔的名气更多是恶名。不过有些时候,一些所谓的正派人士也需要一些这样不正派的人去帮他们处理一些正派人士无法以正派方式解决的正派事情。 不久后,我们家门口的那条街被修建成农贸市场,平时有些冷清的街道变的热闹起来。以前镇上贩卖蔬菜、水果和鱼肉的各种商贩都是流动性的,挑个箩筐走街串巷、沿街叫卖。镇长认为这既影响镇容,又影响交通,于是建了农贸市场统一管理这些商贩。 农贸市场竣工那天,镇长亲自剪了彩,不少商户恭维地放着鞭炮,敲锣打鼓,庆贺镇长这一伟大“壮举”。 镇长现在四十来岁,“而立”之年没多久却早已秃了顶。他常自嘲是由于过度忧国忧民造成的。他个子矮而胖,他会说自己和邓小平总书记长得比较像。他也常开玩笑,说自己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因为镇上事情大到老母亲被杀,小到老母鸡被偷,他都会过问。其实他是想以此体现他忧镇忧民的好官形象。当然,也有“心疼”他的镇上百姓在背后借用刘欢的《温情永远》来歌颂他:“你太累了,也该歇歇啦!” 他长年都是一身中山装,据说他非常崇拜孙中山先生。提起孙中山先生,对他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总是在他的名字前面加“国父”二字。或许是用语过于崇拜的缘故,他总盼着多攀扯些亲戚关系或分享其更多的荣誉,做梦都想将“国父”改称“伯父”或者“家父”。不知孙中山老先生在九泉之下是否愿意收下这位干侄子或干儿子。 这次修建农贸市场,镇长觉得自己政绩斐然,甚是得意。其实其它镇上早就有了,他只是有些后知后觉而已。 在农贸市场摆摊的商贩是要缴税的,这些商贩大多没有税务意识,但他们懂得前车为鉴:以往走街串巷从没收过税。现在非得划分个地界,然后对他们说:“不准越界,违者罚款。待在地界,安心缴税。”他们无法理解和认同。 镇上为此特派一辆装有高音喇叭的吉普车穿行在镇上各个街道,播放一些税务方面的知识,企图唤醒民众的税务意识。不过税务意识一点没唤醒,同仇敌忾倒唤起来不少。税务所的同志去收税时,大部分商贩还是拒而不交。然后,这些同志耐心给商贩们讲:“交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通常,脾气好的商贩还听他们罗嗦几句,然后和蔼可亲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有种你拿去;脾气不好的商贩直接就对他们动起手来。受到这般待遇,先前抱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决心的税务所的同志们终于明白了:老虎的屁股不是谁都能摸的,有时甚至远远地看看都不行。于是,他们再没人冒然去农贸市场收税了。 镇长是见过世面的人,也颇有开展政府工作的经验。他常去市里开会,见过城管队为了杜绝一些非法摊点,经常会动用一些地方上的混混或恶霸去罚款和没收非法商贩的物品。这些人在当地都有些势力,由他们出面会减少城管队与非法商贩的很多冲突,即使有些商贩动粗,恐怕也不是这些混混和恶霸的对手。这种方式似乎有些“以暴治暴”的味道,但通常都颇为有效。 镇长由此想到了叔叔。一天,他突然主动请叔叔吃饭。随之陪同的还有税务所的几个工作人员。 饭局在亲切的交谈中展开,镇长主动向叔叔询问家里情况。“拉家常”是镇长惯用的交谈套路,先谈家事拉进与群众之间的距离,增加亲切感,然后再谈慢慢上升高度给群众心里一个缓冲阶段后再谈国事。 可是,镇长没想到叔叔也是健谈之人,两人闲聊花去了饭局的大部分时间。直到几个税务局的工作人员不断咳嗽提醒,镇长才渐渐醒悟,自己差一点就“家而忘国”了。 于是他转移话题,开始耐心向叔叔讲解开展税务工作的重要性,希望他能出面协助税务局同志,同时也表示对叔叔能力的肯定,当然官话是一套一套的,枯燥乏味的内容配之语重心肠的语气,听起来着实别扭。好比某些电视节目主持人,原本一些平淡无奇的闲话在他们嘴里出来就变得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而且含义深刻。不过叔叔似乎是没“心肠”和“肺腑”之人,对这些不懂也不感兴趣,趁机大口吃菜和喝酒,但最后听到镇长说给他在政府里面安排一个临时工作时,立刻喜出望外,急忙对镇长感恩戴德,表示愿效犬马之劳来报答镇长的知遇之恩。 自此以后,税务所的同志再来农贸市场收税的时候都是由叔叔陪同,也再没人敢“造次”了,税务工作也开展的相当顺利。 尽管只是政府临时工作,但叔叔还是颇为得意的,经常肩膀上戴着各种政府部门的红袖章,好像刚经历了一次由“土匪”向“官兵”的转变,每天在那些朋友面前胡乱显摆。 见此情形,那些狐朋狗友时常会开玩笑说:“刘年末,你行啊!想不到狗肉也能上正席啊!” 叔叔有了工作,说起来还算是在政府部门,爷爷心病为此减轻许多,家人也宽心不少。 第六章 观戏 镇上的人早餐大多喜欢吃锅盔和油条,喝豆浆,我家也不例外。大人有许多大事要做,小孩子自然需要帮忙分担些小事。所以,每天买早餐的任务就交给了我。 镇上有六、七家卖锅盔的地方,但有户姓马的人家的锅盔做的最好,火候恰到好处,外面酥脆可口,里面蓬松滑口。而且,他还考虑到顾客的需求,决定锅盔的面团里是否放葱,而且免费提供豆瓣酱。这种“人性化”管理为他赢来很多顾客,每天大清早排队买锅盔的人络绎不绝。 每次叔叔挑完水回来,我还在买锅盔的漫长队伍中苦苦等候。急性子的他总是等不及来找我,将我从队伍中拽起来,“空降”到队伍最前面,然后粗声粗气对做锅盔的伙计说:“嘿!嘿!嘿!小孩子优先,六个锅盔,快点!快点!”伙计通常都会唯唯诺诺的把做好的锅盔先给叔叔。一旦听见人群发出小声异议时,叔叔就会厉声道:“哪个有意见?有意见的站出来!”“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大家都懂的,没人敢站出来。 每次发生这种情形,我都会羞愧的脸红。我讨厌看见他在这种小事上对别人耍狠,尤其在这种毫无道理的情况下。后来反复几次后,我终于忍不住对叔叔说:“我还是排队买吧,插队不好,顶多我以后早点起床去排队!”他开始楞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然后拍了一下我的头,笑着说:“好啊,庆伢懂事了,还学会讲文明懂礼貌啦!” 自此以后,叔叔再没帮我去插队,尽管他常常在家里等待中急得直跺脚。 转眼间,我已经上二年级了,个子一点不见长,内向的性格也一点不见改。在学校经常受同学欺负,从不对老师和父母讲,这样的受气包打着灯笼都难找,因此欺负我的同学越来越多,每次挨了打,都靠阿q精神自我安慰道:“算了,就当儿子打老子。” 我从小是左撇子。每次我写字用左手的时候,古板的语文老师就会用藤条抽我的手,只要握笔的不是右手就会挨打,我便慢慢两只手握笔,逐渐过渡到左手。 可恨这个过渡时间太长,花去大半个月的时间。可怜这并非采取像香港和澳门和平过渡的方式,我的手和藤条有太多次的亲密接触,但很可惜没能对它产生好感和抗性,只产生了厌恶和疼痛。 上美术课时,我喜欢将苹果和鸡蛋画成方的,这样不会轻易从桌子上滚到地上;画太阳的同时会画月亮,我幻想日夜交融在一起的美妙;画日出的同时,会画雨点。我曾听说过东边日出西边雨,希望哪天自己也能看见;画鱼在空中游,人在水上走……兼任美术的老师是主攻数学的,看惯了精确的逻辑推理,习惯了学生告诉他1+1=2—起码我们这个年纪的学生该有的答案。在他控制范围内,他不喜好也不容许任何微小的异常事情发生。 于是,每次我都是他“美术”大革命的批斗对象,每次他看了我的画,都会当众拍我的头,批评道:“你画的这是什么?为什么不按我的要求画!是脑子里进水了,还是肚子里面塞的都是草?……”批斗完之后,还不忘呼吁其他同学不要学我。 曾在心理学书中见过这样一段话:“一个缺乏想象的人,将不可避免地幽闭在他个人的狭窄的情感的紧促的圈子里。”或许由于老师批斗过于厉害,导致我想象力的缺乏,从而变的更加自闭。又或许该责怪自己没有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没能做到如一篇《科学研究的艺术》上所说:“想象是一切希望和灵感的源泉,万万不可因怕出洋相或怕他人说‘想入非非’而放弃自己的设想。”总之,人有时就是这般矛盾,正如林语堂《一团矛盾》中所言:“我只是一团矛盾……”可惜我不如他老人家那般洒脱,做不到“我以自我矛盾为乐”。 晚上母亲下班回家会督促我背乘法口诀,要求流利,要求倒背如流和正背如水,堪称“行云流水”。做不到就用手拍我后脑勺,然后面壁罚。我感觉自己的童年充斥着许多不愉快,这些“不愉快”使我这样一个内向的人变得更加沉闷,而这种沉闷又会使一个人越发内向。 不过,我记得唯一开心的事就是叔叔带我去看戏。 每年八月中旬时,镇上都会花钱请一个戏班在汉江大堤旁搭起戏台,每晚七点开演,持续一个多星期。时值盛夏之季,晚上人们坐大堤上既可乘凉,又可观戏,再买些瓜子、甘蔗等零食品尝,身心都能得到放松。恐怕镇上大多数人对这般良辰美景都不会错过的。 每天晚上七点,人们在大堤上簇拥而坐,从大堤最上面一眼望去,黑鸦鸦的一片,全是人头。看戏大多是中老年人喜爱的,他们懂得欣赏,会从戏曲之中获得乐趣,通常都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叫好。年轻人和小孩子大多是看不懂的,只得从戏曲之外找乐子,图个新鲜、贪个热闹罢了。看戏时,一旦听见有人鼓掌叫好的时候,大家就会跟“风”,装出一副对戏曲钟爱而精通的样子。叔叔是不懂戏曲的,但每次却能跟上戏曲的节奏和别人的节奏,知道什么地方是高潮,什么时候该鼓掌叫好,有时还会比别人快半拍喝彩。 我们这些小孩子大多是坐不住的,每次甘蔗、瓜子等零食吃完后就到人群里挤来挤去,往来穿梭,嬉戏打闹,有时还会偷偷跑到戏台后面看演员服装和化妆。孩子们这般耍乐大多持续到演出结束。所以,每次散场后,很多家长就开始四处找孩子,呐喊声一片,像招魂似地叫小孩归位。叔叔是颇有先见之明的,事先约好让我站在戏台左边第二根木桩傍边等候,所以每次他都能很快找到我。 当然,有一出戏是所有人都看得懂而且会聚精会神看的。那就是我们地方戏《王瞎子闹店》。每每听到这出戏时,笑声、呐喊声、掌声都最为热烈。有些台词连小孩子都耳熟能详、脱口而出。 这出戏主要是讲一个名叫“罗客人”的盗贼跟踪两个进京献宝的举子,投宿在姓“姚”的老板的客店。此事自小双目失明且为人热心的王瞎子察觉,巧约唱小曲的大、小幺姑一起来到姚的客店。当天夜晚,在罗几次行窃之时,王瞎子巧斗盗贼,最后终于将罗抓获。这戏曲的故事情节引人入胜,而且台词大多是天门方言,诙谐幽默、颇为有趣。王瞎子每次都故意将小店门口的对联横批“四季发财”念作“四季发火”。当被问起现在是否还喜欢喝酒时,王瞎子为表示自己对酒的钟爱,他会说:“除非猫子不吃鱼,我才不喝酒!”他会向人吹嘘他兄弟是手持银枪管千军万马。别人不信,仔细盘问之后发现原来他兄弟是拿着麻梗竿放鸭子的…… 每次演出结束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孩子们的兴奋点早已过却,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倦和困。每次我都是骑在叔叔的脖子上,由他代步,抄田间的小路回家。 堤边的戏台已曲终人散,田间的舞台正方兴未艾。萤火虫轻盈地漂浮在田地上方,一闪一闪,似乎欲与天上星星争辉。少了点高高在上的冷漠,多了点触手可及的亲切,它们似乎更招人喜欢。 一望无垠的田地里,万籁齐鸣,蛐蛐弹奏,蛙鸣悠扬,组成了一曲交响乐,似乎欲效仿戏台增添这夜的欢闹。可惜弄巧成拙,只近似“山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效果,反衬得这广袤夜的寂静。 微风由南面大堤亲亲拂来,这是镇上夏日里的“过堤风”。禾苗在风的摇篮里轻舞,戏台上的喧闹过渡到田地间的宁静,精神抖擞过后的人们需要这样的气氛来拂去心中的一丝疲惫。 南风悠悠吹,酣然好入睡。每次回家路上,我骑在叔叔的脖子上都会睡着。而每次睡着之后,口水会不知不觉的流出来,滴到叔叔的头发和脸上。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叔叔口中总会轻声念叨:“垮咸宝(方言:爱流口水的小孩),垮咸宝,真是一个跨咸宝啊!” 后来,叔叔每次看戏是都会随身携带一个毛巾,回去时就将头包裹 得紧紧的,防止我睡着后口水的意外“袭击”。 第七章 雪耻 已经上三年级了,我的学习成绩在中间徘徊。老师和父母的责罚减少许多,同学的欺负却如存在银行的存款般变本加“利”,时常想起三年所受的欺负就有些窝火。自己这般年纪,怕也做不到如苏东坡在《留侯论》中所说的“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境界。 行为决定习惯,恐怕他们对我的欺负已成为一种习惯。而我,逃避,或者选择性地遗忘,本质上是一种视而不见的懦弱,生活也会因此加倍地报复回来。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有一天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可惜!这爆发却是再次灭亡的前兆。或许自己只具备“小资产阶级的狂热型”,爆发得不够彻底。又或许是自己没有“农村包围城市”般的优秀策略,也没有如俄国“十月革命”般掌握好爆发的良好时机。 一天放学后,在五个同学按住我的手脚准备到我脸上画乌龟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反抗。当我刚挣脱开来将其中一个同学打了几拳,接着又被他们一拥而上,更加用力的按住我的手脚,这次我挣扎了几下便束手就擒了。他们接着在我脸上将那只没完成的乌龟画完,然后在笑声中凯旋离开。 有时候,孩子们天真且又懵懂无知地反复加诸于某个小孩子身上的欺辱似乎是一种残忍,似乎欲在他走上真正的社会道路之前就教会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 我拍拍身上的泥土,来到学校自来水管旁,从书包里拿出已用过多次的小镜子,洗干净脸,装着若无其事的回家。 路上,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我懒得奔跑,也没什么气力奔跑,索性让大雨淋个痛快,虔诚祈祷这雨水能洗涤净他们加诸在我心灵上的耻辱。 回家之后,父母还没下班,爷爷和奶奶正将桌椅板凳搬离漏雨的地方。我帮忙搬好后,便傻傻坐在屋子一个角落,处于沉默之中。 虽经大雨的洗涤,心中不平之气始终无法压制下去,好比不倒翁,强按下去,一松手又会自动弹起来。阿q“儿子打老子”的自我安慰也再起不道一丝作用。面对先前抗争的失败,我亦不知道是否该念叨谭嗣同《狱中题壁》中“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来抒发自己悲壮的心情。 正在这时,叔叔打着伞回来,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把伞。我冲到他面前,正准备要他教我功夫。可没等我开口,他先开口道:“庆伢,我教你功夫,想学吗?”我先是一愣,接着急忙点了点头,不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自认比较愚钝,资质比不过几位堂兄,所以一直担心他没有耐性教我,没想到叔叔今天会主动提出教我学功夫,一阵莫大的惊讶过后就是一阵莫大的感激,想到将来雪耻又是一阵莫大的兴奋。 叔叔将伞放到墙角后,对我说道:“武术要做到内外合一,形神兼备。内,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和;外,手、眼、身法、步肩与胯合,手与足合。正如拳谱所说,劲如风,站如钉,重如山,轻如毛,守之如处女,犯之如猛虎。静如春水无波,动若翻江倒海,拳发如穿山洞石,步落如落地生根……” 叔叔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在张火生那里得来的高见。我虽然被这排山倒海般的武术口诀激起了慷慨激昂的斗志。可当我听完后,细想之下,却发现我其实什么也没听懂。 说完后,叔叔见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现在不懂也没关系,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第二天大清早,叔叔便开始教我功夫,正如事先所预料,自己并非学武的材料,叔叔的一套拳法学了几十遍也没学会,没有一招像样的,我已做好挨骂的准备。可他破天荒的有耐心,反复示范,一点点指出我招式的错误,还鼓励我说学武没天分没关系,后天可以补足,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勤学苦练照样也能学好的。 不知不觉已和叔叔学武半年多了,每天清晨和他一起去挑水,他挑三桶,我提一桶。起初走几步路就得歇一会,也无法跟上叔叔的步伐。 后来,歇息时间越来越短,间隔时间却越来越长。再后来,也慢慢不用歇息了,也逐渐跟上了他的脚步。 在我提水和练功期间,镇上已经开始用上了自来水。但我和叔叔仍然坚持早起去汉江边挑水。当家人诧异问起时,我和叔叔会异口同声的说:“去锻炼身体。” 通过提水,我力气增大不少,几套拳法在叔叔耐心教导下终于学会了。 一天早晨我练完功夫,叔叔突然若有所思地问我:“庆伢,你学功夫是为什么?”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沉默不语,不想告诉他原因。 叔叔接着问道:“是为了不想受别人欺负吧?” 我没想道他已经知道原因。只能点了点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那天下雨给我去送伞的时候什么都看见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自从上次和肖国勇比武输了之后,我一直考虑自己到底败在哪里,以前只知道苦练功夫,师傅教的大道理一直记不住,现在回忆反倒出奇的清晰。他曾对我说,武术的最高境界是禅武合一,技击之理在于德行,而不在于力量;实战中不要只是进攻,应同时重视防守;禅定明晓生死,洞察虚幻,悟彻真假,澄清心志,远离思虑,断绝情欲,摒除嗜好,力戒暴怒。久习禅法,方能明心见性,遇到一切外魔、挫折、嘲讽和污辱,都能坦然处之、无动于心,久而做到心志专一,坚守吾真。这样,‘六欲’就无从入,‘三毒’也无由生,神清心静,心智武功就可达到炉火纯青、守拙弃巧境界。” 叔叔滔滔不绝,越说越兴奋,或许他已悟出比武失败的原因了,但我却恢复了像上次般疑惑的表情。 说了许久,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有些总是事后才明白,有些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不一定要用武力解决,也许还有其他方式!” 叔叔最后这句话颇为隐晦。不过,我想也许真得应该先尝试一下其他方式。 接下来几天,我受了欺负终于鼓起勇气向老师反映。 同学之间,这类事情大多是自己解决。他们鄙视向老师打小报告的人,但鄙视总比挨完打后依然受鄙视要强出许多的。几次报告后,许多同学受到老师批评教育。欺负我的同学渐渐少了,但还有极少数几个顽固分子还会在校外阻截报复我。 一天下午放学后,三个同学拦住我的去路,摩拳擦掌想揍我,我猛地扑过去,把带头的那个同学按倒在地,接着就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拳头,叔叔教我的功夫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其他两个同学冲过来又想按住我的手脚,几次都被我挣脱开了,他们没想到我的力气突然变得这么大,最后好不容易刚按住我的手脚,我的口就凑过去咬住其中一个同学的手…… 和欺负我的几个同学反复几次较量后,他们都说我打架时像个疯子,渐渐地,我也甩掉了受气包的头衔。 可惜叔叔教我的功夫在实战中一直无用武之地。 也许,还是有些用的。通过这段时间的习武,渐渐培养处一种不屈的精神。我不会随意欺负别人但也不想肆意被人欺负。 此后,我继续跟着叔叔学功夫,盼望着哪天能明白叔叔所说的“禅武合一”的境界。 第八章 盖房 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向小镇袭来,街道上的大树习惯了在微风中点头,难得有机会在狂风中劲舞。接着又下起冰雹,屋顶噼里啪啦作响,听起来却极像踢踏舞步声。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风,第一次见到冰雹,感到非常新鲜和有趣。 不过,第二天我才感觉到这种新鲜和有趣所带来的灾难。镇上许多树都被大风吹倒了,不少房屋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我们家的后墙被风吹倒了,屋顶上许多瓦片碎了,没办法再住人了。 父母在后院搭起一个大帐篷供家人暂住,琢磨着盖新房。 镇上很多户人家早已经盖起了楼房,父母为此也酝酿多年了。他们每月工资加起来三百块钱,除去一家人生活费能余下一百多块钱,至今他们积攒了一万多块钱。但是盖两层的楼房至少得花两万多块钱。父母商量着向几位伯父借些钱。 大伯父家由于盖了三层的楼房,还有两位堂哥也相继结婚,积蓄已经所剩无几,唯一帮的上忙是把爷爷奶奶接过去暂住。 父亲又给外地的二伯父和四伯父提借钱的事。二伯父和四伯父经过商量后回话说,他们手头也不是很宽裕,不过各自还是愿意拿出五千块钱,但必须要求父亲写个借据。 写借据!父亲听到这样的回话,心一下子凉了。“亲兄弟明算帐”自然没错,但也不至于这般斤斤计较。而且他们应该了解以父亲这般老实本分的为人是不可能赖他们帐的。 父亲没想到多年的亲兄弟之情竟会淡漠至此。一时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下了“不争馒头争口气”的决心,再没向二伯父和四伯父提借钱的事。 叔叔听说这件事后,暴跳如雷道:“什么亲兄弟,狗屁!我要打电话骂这两个没情没义的东西去!”经过父亲很长时间的一番拉扯和劝说,才终于将这个暴跳如雷的家伙阻止。 随后,叔叔将自己攒的一千多块钱塞给父亲。父亲坚持不肯要。 平时叔叔在外面花钱也没个节制,再说他也该攒点老婆本娶媳妇,而且一千多块对盖房子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起不到多大作用。 最后,父母和叔叔商议向三伯父去借钱,三伯父从小就过继给爷爷乡下的一位好友刘典洋。听说这个人年轻时曾救过爷爷的命。 那时候,爷爷和他都是镇上供销社的采购员,经常一起到外地采购货物,有时还得坐渡船过汉江到仙桃。一年冬天出奇的冷,汉江的河面都结了厚厚的冰,渡船停开了,见不少行人徒步过河,于是两人也决定走过去。走到河中央时,爷爷不小心踩到一块薄的冰面掉进冰窟里,刘典洋奋不顾身跳进冰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爷爷救起。 经此患难之后,爷爷对他感激涕零,主动与他结拜为同姓兄弟。 后来,爷爷六个儿子相继出世。而刘典洋只有两个女儿,而且再无所出。 受到当时“重男轻女”和“养儿防老”的思想的影响,刘典洋来找爷爷商量,希望能过继一个儿子给他。 虽然当时家中生活穷困,拉扯六个孩子颇为不易。但爱子心切的奶奶说什么也不同意。可无奈爷爷铭记着刘典洋的救命之恩,又顾念兄弟情重。 最后,爷爷说服奶奶以抓阄决定将哪个儿子过继给刘典洋。这表面上似乎是由老天爷决定,其实最终还是由爷爷决定的。 颇为不巧,开始连续两次都抓中的都是叔叔——爷爷最疼爱小儿子。爷爷自然不同意,非得抓第三次不可。最终抓中了三伯父。 我想爷爷当时定为此事捏了一把汗,最后终于舒了口气,不忘对老天爷感恩戴德。其实,真正该感谢数学上的概率论,因为连续三次抽中同一个人的概率应该是很低的。 乡下人家生活一般比较清贫,加上刘典洋家里男丁单薄,三伯父从小便被当壮丁使唤,干了不少粗重的农活。 或许正是因为这段经历,三伯父对耕田种地这种纯粹的体力劳动极端厌恶。二十岁时,他通过朋友介绍进入镇上的塑料厂工作。由于头脑灵活,办事能力强,而且特别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没几年就当上副厂长,真可算得上是苦尽甘来。 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过继出去的儿子似乎不受此类限制。所以,三伯父也常回家来坐坐,与几位兄弟关系也不错。 但不知何时他突然得知抓阄内幕,一向心胸多宽广的他对此事却耿耿于怀,而且渐渐与家人疏远。 家里人似乎也没考虑其中的缘由,而叔叔自告奋勇挑起借钱的担子,兴匆匆跑去乡下向三伯父提借钱的事。 三伯父憋在心中的怨气终于借题发挥,让叔叔吃了个闭门羹。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是你借钱,还是五弟借钱,如果是你借钱,我不借!” 叔叔不明白三伯父为何针对他,但是就火大了。与三伯父争吵起来。 争吵之中,叔叔开始明白其中的缘由。于是,不屑地说道:“这么多年前的事还记在心上,一个大老爷们心胸还这么狭窄!” 三伯父一听这话,顿时像吃了炸药一般,猛然大吼道:“敢情在乡下吃苦的不是你!我心胸狭窄!那我就狭窄给你们看!我有钱!但这钱我谁都不借!” 两次借钱窘况让父母觉得心灰意冷。而爷爷和奶奶在大伯家住得不习惯,整天催着要回来,于是父母商议先盖一层楼的平房,一家人挤一挤,待以后有钱再加盖一层。 叔叔听道父母的这个提议,说什么不同意。最后,他拍着胸脯说:“钱不够我来想办法!要盖新房就盖两层楼房,现在谁还盖平房啊!” 父母对叔叔的豪言壮语没有放在心上。可没想到一周后,叔叔弄来两卡车的砖块,一车旧的和一车新的。旧砖是从镇上和附近乡下废弃的房子收集来的,权当废物回收了。新砖是从镇上窑场的朋友那里低价买来的。叔叔还请来他以前建筑队一班朋友来帮忙,工钱非常便宜。而且还有两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分文不取,只要每天管上两顿饭就够了。 这次,叔叔在父亲面前有些显摆地说:“哥,现在不会整天说我到外面结交的都是狐朋狗友了吧?” 两个月后,新房终于竣工。两层小楼,四间房,楼后面经过一个院子还单独盖了间厨房。这个规模,虽不长脸面,但也不算寒酸。 家人终于都有了各自单独的房间。不久后,爷爷和奶奶也搬回家来了,他们还是习惯和老街坊邻住在一起,一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门口又放起一串长长的鞭炮来庆祝大厦落成。 第九章 亡友 小镇上的混混主要分为两帮人。一帮人与叔叔关系不错,因为叔叔的身手,还有和镇长的关系也不错。另一伙人跟着丘葫芦混饭吃,因为他有钱。 丘葫芦原名丘展鹏,二十多岁就变成秃头,由于头形长得像葫芦,所以镇上的人都叫他丘葫芦。此人极富生意头脑,在镇上开了两家游戏厅,一家录像厅,一家酒楼。由于爱好电子产品,他还开了一家主要经营各种稳压器、电瓶、电视天线和接收器的商店,生意都非常红火,赚了不少钱。 他身边总跟着一帮兄弟,镇上人更习惯称这些人为“马仔”(手下、打手一类的人)。此人性格有些喜怒无常,除了谈生意和巴结权贵时具备正常人的行为特征之外,其它时候都有些疯颠,说话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让人想起古代宫廷里的太监。他经常恶作剧拿人寻开心,笑容常挂脸上,但笑脸背后蕴藏着阴险、狡诈和凶残,即使对别人拳打脚踢的时候也是一副笑脸,整个一个“笑面虎”。叔叔最看不惯这种人,再加上“一山不能容二虎”,于是两人仇怨也越来越深。 岳仲平是叔叔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上次帮我家盖新房分文不收。他住在乡下,家中穷困聊到。上有六十多岁多病的老母,下有八岁小孩要上学,中间还有妻子待业在家,只靠织鱼网赚点钱贴补家用。 岳仲平小时候读书时非常聪明,成绩优异。初中毕业后他家里再无力供他继续上学,他便留在村委会工作,平时写写宣传标语,还有村长的发言稿什么的。偶尔陪同村长去开会,充当笔录员。 有一次市里开会,动员干部们全面学习邓小平理论,会后还要上交一份思想汇报。村长是识不得几个大字的大老粗,这种事情自然是岳仲平代劳。 结果,在第二次开会上,领导表扬他思想汇报够深刻,充分理解了邓小平理论的精髓: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这可把村长乐坏了,“解放思想”大可不必,村长觉得自己思想不仅解放,而且开放,曾经偷看过村里的张寡妇洗澡。至于“实事求是”,他自认也做得不错,正因为知道自己一开会就犯困,即使认真听了,不一定听得懂,所以干脆“实事求是”,由听得懂会议内容而且文笔好的人代劳岂不更好。村长再次温习了一遍领导的赞美之词,加度乐了起来。 在村委会工作的几年里,岳仲平一直没有放弃继续深造的想法。曾先后报考过几所中专院校,但一直杳无音讯。他一直有些纳闷,以自己的水平不可能屡考不中。 后来,他终于查清楚,原来有两封录取通知书都被村长私自扣下了。一封来自一所水利学校,另一封来自一所师范院校。 这种举动完全是出于私心。村长难得找到一位这样的“贤外助”帮自己做事,怎么会轻易放他走呢? 为人老实的岳仲平气冲冲地跑到村长家去理论。 当时,村长正和几位朋友把酒言欢。桌上油焖虾、清蒸鲤鱼、青椒肉丝和卤鸡蛋,还有一碗“全家福”汤,四菜一汤—真正的干部生活。村长一杯茅台酒下肚后正准备开吃时,岳仲平闯了进来。他看见满桌丰盛的菜肴,火上浇油,怒火烧得更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欲将桌子掀翻。但是,待冲到桌子面前的过程中,胆小懦弱的性格却如超级无敌灭火器一般将他心中的火气灭去大半。于是,掀桌子改为拍桌子。待他伸手拍桌面的过程中,火气已所剩无几。手与桌面接触后,桌上的汤都没受惊,未起任何波澜。 这就算动完了手,轮到动口:“李-李致远!你-你凭什么私自扣下我的录取通知书?”这是岳仲平第一次直呼村长名讳,有些激动,声音有些颤抖,掺杂少许怒气和多许胆怯。 村长自觉理亏,急忙拉他坐下,向他敬杯酒想缓和一下气氛。他心中却盘算着找个理由打发岳仲平:录取通知书寄得太慢,不妥!两、三年都没收到,这太低估了祖国邮政事业的办事效率;党组织让你留在村委会工作,也不大可能,屁大点事,党组织是不会管的。 正当村长搅尽脑汁构思理由时,他敬过去的酒被岳仲平一把推开。也许岳仲平过于激动,力道有些失控,再加上村长想着问题没防范,一些酒溅到村长袖口上。 见此情形,村长借机发火。心里想着,老子绞尽脑汁找理田向你解释,你还不识抬举。不过,幸好他那些所谓的理由没说出口,桌上的虾和蛋也来不及用线系在一起,否则真成了虾(瞎)扯蛋。 接着村长先发制人,批评岳仲平不尊重领导。 岳仲平当时便和村长争吵起来。开始都还据理力争,当然他举事实、讲正理,而村长自然编故事、说歪理。 当歪理胜不过正理后,村长便开始不讲理,发狠说:“扣下你的录取通知书又怎么啦?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是村长!在这村子里我说了算,不想干了就给我滚蛋!”说完点起一根烟猛地吸了一口,眯起眼轻蔑地看着岳仲平那胀得通红的脸。岳仲平心里清楚,一家人还得靠自己养活,再争吵下去可能丢了工作,于是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离开了。 自此以后,岳仲平不敢当面向村长发火,只得在背后嚼舌根。而他心中的怨恨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始终难以平息,时常祥林嫂附体,逢人聊天不出三句就会义愤填膺地复述此事。接着又是一顿暴风雨般无情地咒骂:“李志远毁了我的前程,这辈子还有下辈子都记得他!我要挖他家十八代祖坟……” 祸从口出。终于有一次咒骂时,村长正在他后面的不远处站着。咒骂刚出口,村长冲过来便朝他屁股上猛地踹了一脚。岳仲平踉跄地朝前扑了出去摔倒在地,脸刚好没入前方地上一堆牛粪里,来了个脸朝牛粪背朝天。顿时,周围传来人们刺耳的笑声和村长的叫骂声。岳仲平赶紧爬起来朝家里跑去…… 和村长这次冲突后,岳仲平颜面尽毁。村委会的工作自然干不下去了,得罪了村长,村子里再没有容身之地。于是,他决定到镇上来找活干。最后也不知怎么的沦落到做零工,接着便结识了叔叔。 受了过去那些事情的打击,此时岳仲平的性格己经大变。喜欢溜须拍马、阿臾奉承,爱吹牛,还喜欢背后说人坏话,当面一套,背后做的又是另一套,有些两面三刀。叔叔本来对他没什么好感,但了解他过去的经历后,觉得他本质应该不坏,所以平时处处照顾他,做零工时,一些粗重的活也尽量帮他分担。为此,他把叔叔当作他最好的朋友,偶尔也只有对叔叔才表现自己最真诚的一面。 说起吹牛,岳仲平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常常吹嘘自己是岳飞三十八代重孙,祖上当年如何的风光,受到秦桧迫害后,岳飞后人如何将岳飞兵法(即武穆遗书)和岳家枪法一代代往下传。可是,传至他爷爷那一辈时,日本鬼子进村烧房子,连着祖屋一块放烧毁了。说到此处,他便开始对日本鬼子一顿无情地咒骂,有时顺便将村长夹杂在其中一并骂了。骂完之后便是一阵感叹和惋惜,似乎兵法和枪法传到他手里,他就将称霸于天下似的。 每次吹嘘完之后,叔叔就带头起哄:“啊呀!天为什么这么黑?因为有牛在飞,牛为什么在天上飞?因为你在地上吹!”说完众人就哄堂大笑起来。 岳仲平总是面红耳赤,偷偷拽一拽叔叔的袖子,使个眼色说:“末哥!末哥!给点面子嘛!别老是拆我的台啊!”叔叔会摒住笑容道:“那你就别老是吹牛啊!” 可是,这个嗜好岳仲平是戒不掉的,似乎他心中的苦楚只要通过吹牛加以缓解。因此,他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当他乐此不疲的吹嘘时,而叔叔依旧不依不饶地拆台。 有一天,岳仲平正在向众人吹嘘时,镇上大有名气的算命先生张正仙手里提着鸟笼恰好路过。 以前张正仙算命是根据生辰八字或者手相和面相。见到镇上渐 渐由牛车和马车变为拖拉机和三轮车,他萌生与时俱进的想法。于是,他开始养了只会啄算命签的鸟,有人找他算命时,他便让那鸟从众多签中啄出一根,至于到底是上上签还是下下签,全凭他那张嘴说了算。其实这种小把戏早有人玩过,谈不上什么与时俱进,再说当人们借助牛马等物力时,他处于“空口套白狼”的阶段,现在人们借助机器了,他才借助一点鸟力。仔细算来,他的节奏还是比时代要慢一拍的。不过他那张利嘴,以及处处留心、察言观色的本领是无人能及的。 以前他似乎听人说过岳仲平的事,对这人情况也有些了解。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恰巧路过,他自认为赚钱的机会来了。 他停下脚步,突然打断岳仲平的话道:“你是岳飞三十八代孙子,那你老婆秦月娥就是秦桧三十八代孙女,你们俩倒挺般配的!”众人顿时一阵没完没了的大笑,有几个人笑得捂住肚子,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岳仲平吹嘘到兴头上被人泼了这样一桶凉水,自然怨恨之气冲天,冲过去要揍张正仙。众人见状赶紧拦住他。在镇上人眼里,张正仙是算命灵验近乎神人,是打不得的。 张正仙见众人“护驾”,定了心神,接着慢条斯理地说:“刚才我可不是在说笑,我说的千真万确,你和秦月娥祖上有仇怨,你们八字相冲,这就是你直到现在还这么落魄的原因,不过……” “够啦!你个卖狗皮膏药的!你个江湖骗子!你别他妈在老子面前扯蛋!老子不信你那套!”岳仲平骨子里以知识分子自居,从不相信迷信那一套。 当众人都听得入神的时候,他打断了张正仙的说词。张正仙也有些恼了,本来该切入正题,提到他有化解对方八字相冲的方法,然后乘机敲诈岳仲平一笔钱。可没想到信了你地邪(湖北武汉方言,此处意思是:想不到对方会有如此举动)! 今天撞见一个不信邪的人,白白浪费这么多口水,还惹来一顿臭骂,气得直跺脚,急忙回敬道:“那你龟孙子就准备倒八辈子血霉吧!” 一听到倒霉几个字,岳仲平发了疯似的挣脱众人的手,朝张正仙冲过去。张正仙是聪明人,还没待岳仲平拳头碰到自己就提前倒在地上。鸟笼也脱手掉下。之前鸟笼门己被张正仙偷偷打开,笼里的鸟乘机飞走了,张正仙大呼:“我的鸟!我的鸟!姓岳的,你赔我的鸟!”岳仲平被 这突入其来的事情减缓了岳仲平的进程。众人趁机又冲上来将岳仲平拉住。叔叔也过来劝岳仲平别意气用事。 张正仙嚷着要岳仲平赔鸟,说那鸟经他饲养多时,己经颇有灵性,最少值两百块。叔叔从口袋掏出二十块,走到张正仙面前小声说:“二十块赔给你,你爱要不要!别把人都当傻子,那鸟是你故意放跑的,要冲着我从前的脾气,一个子都不会给你!”说完右手将钱递给张正仙,左手握紧了拳头。 张正仙知道叔叔拳头的厉害。于是赶紧接过二十块钱,叹了口气道:“姓岳的,看见年末兄弟的面子上,今天不跟你计较了!” 说完转身要走。此时岳仲平与张正仙几步之遥,他似乎还没解恨,突然用力挣扎着将身子前进几步,朝张正仙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接着传来张正仙躺在地上的叫骂声,以及岳仲平阴冷的笑声,叔叔极端厌恶地看了岳仲平一眼。 记得上次那一脚之仇,张正仙到处散播谣言说岳仲平和秦月娥都是不祥人,让镇上的人都远离他们。于是,除了叔叔和少数几个朋友,镇上其他人见到岳仲平就躲得远远的。 一次酒后,岳仲平向叔叔诉苦,叔叔叹口气说:“宁可得罪君子,切莫得罪小人,当初张正仙无非想赚两小钱,你不信他说的话就得了,干嘛非得和他动手,我帮你赔他鸟钱也是想大事化小,可你倒好!临走还踢了人一脚,才弄得今天自己这么孤立,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岳仲平叫冤道:“末哥!是那老家伙先惹我,他是阎罗王贴布告—鬼话连篇,只有镇上那群无知的人才相信他说的话,我踹他一脚算便宜他了!”岳仲平边说边舞动拳脚,似乎在意念中又将张正仙揍了一顿。 叔叔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将他使劲摇了摇,然后说:“好啦!好啦!别灌几泡骚尿就发酒疯!” 渐渐地,岳仲平兴奋过后开始嚎啕大哭道:“末哥,我苦啊!想我岳某人也是满腹经纶之人,现在却沦为零工、苦力,连家人都养活不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叔叔轻拍他的肩膀,安慰说:“想开点!别怨天尤人了,只是你们村长对不起你,你不要认为天下人都跟你有仇好不好?现在考中专继续深造还来得及,下次你把录取地址填我家,至于上中专钱我帮你想办法!” 叔叔最后这句仗义的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毕竟自己也是一个穷光蛋,哪有钱供他上学?再说岳仲平再穷也是有媳妇和儿子的人,而自己连老婆还没讨。想到这里,叔叔猛地喝了杯酒,突然觉得它是苦的。 叔叔的话点醒了岳仲平,他回敬地拍着叔叔的肩膀,连声称“好兄弟”。岳仲平酒是有些醒了,却没有好好反省,琢磨着报考的事情待报复完后再说。 张正仙生平最爱吃西瓜,他在离镇不远的乡下买了一小块瓜田,每年夏天的夜晚,他都会在瓜田附近茅草屋住着,防止偷西贼。岳仲平得知此事后,觉得报复的机会来了。他瞒着叔叔,和好友王磊商议报仇大计。 一天半夜,待张正仙睡熟后,岳仲平和王磊偷偷溜进茅屋,将张正仙连人带竹床搬到田边的粪池旁。这个圆形粪池三米多宽,五米多深,是专供这一带农田浇灌之用。 他们见张正仙鼾声依旧,睡得正香。于是两人凑到张正仙的耳朵旁大喊一声:“有人偷瓜啊!” 顿时张正仙从梦中被惊醒,迷迷糊糊,恰好朝着粪池方向蹬腿起身下床,突然脚下踩空掉进粪池。 张正仙挣扎着喊救命,岳仲平和王磊却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可刚笑了没一会,在粪池里却渐渐没了动静。王磊见状不妙,赶紧冲过去,见张正仙的一只手在粪池面上作最后挣扎,于是王磊伸手要去拉他,夏天灌溉农田太多,一半粪池己经空了,王磊手够不着,连忙叫岳仲平过来帮忙。 待岳仲平不紧不慢走过来时,粪池面彻底平静了。岳仲平看了一下粪池说:“太深了,够不着的!” 王磊急着说:“你等着,我找绳子来!” 岳仲平一把拉住他说:“来不及了,去镇上还是乡下来回都得十几分钟,来不及了!” 王磊急得满头大汗,全身不停颤抖着说:“怎么办?怎么办啊?没想道这老家伙这么不济,要闹出人命啦!” 岳仲平抓住王磊双肩猛地耸了几下说:“冷静点!冷静点!趁没人看见,我们把竹床搬回茅屋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是他自己不小心掉进粪池的,跟我们没关系!” 王磊此刻早己三魂失了七魄,只得照岳仲平说的做。两人刚搬起竹床,突然一束光朝他们照过来,两人立刻吓得魂不附体。 “你俩毛手毛脚干什么呢?” 两人听见声音熟悉,待那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叔叔,手上拿着手电筒。他去乡下钓鱼,在朋友家喝酒吃饭到现在才回家。 王磊好像一下子见到救星,赶忙说道:“快!快!张正仙掉粪池了!”叔叔一听,二话没说就跳进粪池。 不一会,他就将张正仙拖出粪池面,一只手抓住粪池墙壁,另一只手将张正仙继续托起至自己的头顶。王磊和岳仲平赶忙把张正仙拖出了粪池。王磊朝张正仙腹部按了几下,吐出几口粪来,其中一口喷到岳仲平身上。岳仲平一只手立即捂住鼻子,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搜寻废纸擦衣服,口里吐出比大粪还臭的厌恶之词。他推却着让王磊给张正仙做人工呼吸,救人要紧,王磊强忍住胸中怒火和张正仙嘴对嘴来个给 亲密接触。 最后张正仙总算是救活了,接着王磊又从乡下一户人家借来绳子,将叔叔从粪池拉了来…… 接下来日子里,张正仙和王磊一连吐了几天。可见大粪营养之充足,两人几天都不用往肚里送东西,反而不断往外掏东西。 而岳仲平却一连偷笑了几天,还经常拿王磊为张正仙做人工呼吸的事说笑。叔叔多次劝他不要幸灾乐祸,但他始终控制不住自己,好像人生的乐事都在于此。 最后叔叔忍不住朝他大发雷霆,之后便与岳仲平绝交了。 而张正仙呢,人们也开始和他开玩笑说:“张真人,你不是算命一向挺灵验的吗?你怎么没算到自己会掉进粪坑啊?”在人们笑声中,张正仙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渐渐地,镇上的人们觉得张正仙算命也没那么准,开始有人骂他算命不准,是骗子。后来,骂他的人也越发多起来。权威被打破,张正仙的饭碗随之也被砸碎。有人甚至要揍他,讨要过去被骗的钱。 可见,人言可敬,人言可畏。信奉一个人时,可将其赞美和吹捧上天堂,而怀疑一个人时,能将其诋毁和谩骂至地狱。 自从叔叔和岳仲平绝交后,其他几个朋友也开始疏远他,岳仲平最终变成孤家寡人。有零工活时也没人再通知他了,岳仲平的生活由此变得越发艰难,最后不得不投奔丘葫芦。 丘葫芦一向和叔叔是对立,他收留岳仲平在自己的酒楼里管帐。整天将岳仲平呼来喝去,有时还将端茶送水等跑堂的工作都让他做,稍不顺心就对他拳脚相加,给的工资也很低,连酒楼跑堂的伙计都不如。 尽管这样,岳仲平还是一脸恭维的笑容,还不停拍丘葫芦的马屁,甚至经常说一些诋毁叔叔的话来讨好他。丘葫芦每次都会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声,笑完不忘赞美乐仲平道:“你真是贱骨头!” 后来,听说岳仲平因偷酒楼的钱被丘葫芦叫人毒打了一顿后赶出了酒楼。他伤的很重,光医药费就花了两千多块钱。岳仲平因此负债累累,加上年迈多病的母亲赡养费和孩子的学费。这些终于将他逼上了绝路。 一天,他竟拿着一把菜刀和几包石灰粉去镇上储蓄所抢劫,被两个保安当场制服,押送到派出所。 不久后,岳仲平被判处死刑,执行了枪决,最后还让他家里上缴二十元的子弹费。 这件事在镇上被传为笑谈。大家都说他是个二百五,拿把菜刀就想抢银行,钱没抢到,还倒贴二十元子弹费…… 当茶前饭后听人说笑起这件事时,叔叔总是保持沉默,有时也会劝别人少说两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亦必有可怜之处。岳仲平抛下一家老小就这样离开了,叔叔时常会去岳仲平家看望一下,有时也会买些东西和送些钱去。 “寡妇门前是非多”。叔叔举动难免招惹来些闲言闲语,丘葫芦还故意将此事大肆渲染。但叔叔却一直保持沉默,即使偶而听见旁人窃窃私语也不发脾气。 谣言止于智者,止于时间,还止于人们对谣言的兴趣。虽经炒作,但人们兴趣不佳,风波不知怎的很快就平息了,丘葫芦见并未达到理想中的效果,算计不成,反倒自己生起闷气来。 第十章 哭丧 在镇上,不管喜宴或是丧宴似乎都是亲戚朋友建立良好关系的一种纽带。同时,它也是表达喜气和“悲”气的一种方式,其中排场的大小关系着主人家的颜面。 不久前,镇上一个名叫刘孝新的人来我家送请柬。因为他父亲去世,所以请我们全家人去出席葬礼。 经过他“山路十八弯”的关系推算,他父亲应该算得上是爷爷的远房表哥。不过,两家一直都没什么来往。这次他主动和爷爷攀谈了许久,颇像小大两国首脑会晤。刘孝新殷勤、亲切和恭敬地向爷爷表达上上一代之间的友好关系,并阐述这一代将如何进一步推动和增进两家人关系的发展,爷爷一直保持沉默,只是频频礼貌性地笑一笑,点点头,但心里对他所述却不敢苟同。 大量陈词滥调之后他便开始切入正题:家里人丁比较单薄,哭丧时场面不够热闹,他希望大伯、父母、叔叔和我都去参加葬礼,增添哭丧气氛。 叔叔回家听说这件事后,不屑道:“刘孝新经常对他爸又打又骂,这事镇上的人都知道,他爸死了才他妈的装孝子。刘孝新,屁!干脆改名叫‘没孝心’算了!” “末伢,别胡说!怎么说大家都是亲戚,到时候你、年喜和年林都去吧!把庆伢也带上!”既然爷爷发下话来,大家便只有恭敬遵从的份。 葬礼那天大清早,大伯、父亲、叔叔和我就来到刘孝新家,他家门口已经贴上白色的挽联,两旁放满了花圈,我们进灵堂向死者鞠了个躬,然后批上孝服站在两旁,向来参加葬礼的人还礼。 听人说遗体已经放了五天了。时值盛夏,遗体完好无损全靠那副租的具有冷冻功能的玻璃棺材,听说这棺材租一天费用将近一百块钱。 不一会,乐队全副武装地来了。稍加准备后便奏起了耳熟能详的哀乐。 参加葬礼的人陆续来到,人群的喧嚣声渐渐冲淡了些先前冷清的气氛。 刘孝新要求乐队演奏各种哀伤的曲子,尽量不要重复。乐队“谨遵法旨”。可是,七八首曲子过后似乎有些黔驴技穷了,接着竟奏起《世上只有妈妈好》。哀伤气氛又冲淡了一些先前人群的喧嚣,不少人还即兴留下两行情真意切的眼泪。不过,他们似乎和乐队一起,都有些表错情了。 快到中午时,叔叔在灵堂闲不住,出来透透气。正好看见丘葫芦扛着部摄像机悠闲的走来。 见到这嘴里叼着根烟、一脸怪笑的家伙,叔叔搭讪道:“葫芦兄弟,什么时候改行当记者啦?专门来采访啊?” 丘葫芦不屑道:“你懂什么?是孝新兄弟请我来录像,把悲伤的瞬间记录下来化作永恒的记忆!”说完一脸陶醉的样子,仿佛自己是艺术家。他猛吸一口烟,扔掉烟头,口里悠闲地吐出几个烟圈。 叔叔用手摆正了一下早已歪了的孝服后,说道:“还不如活着时把钱留给他爸花,人死了还搞这么多名堂给谁看?” 丘葫芦一边摆弄了一下摄像机镜头,一边叹气说:“唉,粗人就是粗人!现在流行这玩意,哪天轮到你爸了记得找我!” 叔叔一听这话火冒三丈,抡起拳头要揍丘葫芦,丘葫芦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从叔叔身旁先一步奔进灵堂,大伯和父亲赶忙拦住叔叔,劝他不要在葬礼上放肆。 中午开席时间到了,门口摆了十几桌酒席,大家都忙着吃喝。尽管乐队还奏着哀乐,也并未影响到人们的食欲,听了整个上午的鞭炮声、哀乐声、灵前亲属的啼哭声,似乎大家真的很饿了。 酒席附近,一位六十多岁老婆婆背着破麻袋不停忙碌着,寻找着鞭炮的包装纸,有时偷偷将人们喝完的酒瓶也放进自己袋里。 这位老人以捡垃圾为生,平时各种事情都会拉着镇上的人唠叨个没完。由于她口齿伶俐,条理逻辑都很清晰,排除了神经病的嫌疑,所以镇上人根据她的特点给他取名“八婆”。这似乎有骂人的嫌疑,所以我更愿意称她为“巴婆”。 捡了几个酒瓶后,她掂了掂快满的麻袋,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此时,刘孝新正忙着应酬来宾。可不知为何,他眼睛的余光竟然能扫到这一幕。他心狠又心疼盯着巴婆,期待着目光的对视,给对方警告:住手!酒瓶是我自己留着卖钱的。 可惜,巴婆一直没能和他有眼神交流,无法体会到他的席外音,她专心找着空酒瓶。见到丘葫芦板凳下有一个,便急忙冲了过去,动作身手虽敏捷却还是及不上丘葫芦的“近水楼台”。她手还触到酒瓶,丘葫芦的脚已经睬在上面了,俯下身朝着巴婆一脸怪笑,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声。 巴婆意外之余,朝他一脸乞求的笑容,乞求着他高抬贵“脚”。丘葫芦松开脚,笑着说:“下次记得到我爸的葬礼上捡,保证你捡的更多!” 听到这话,巴婆原本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此刻终于连皮也止住了。突然气乎乎地走开了,那酒瓶也没捡。丘葫芦笑得更大声了…… 酒足饭饱之后该轮到遗体出殡了。 顷刻间,葬礼好象一个拍摄现场,只不过演技无须导演指点,全凭个人发挥。 刘孝新正有条不紊地安排放鞭炮、抬灵柩和哭丧的人,乐队也稍加休息等待他进一步指示。他还时不时地和丘葫芦商量拍摄角度问题。 丘葫芦不喜欢别人对他的工作指指点点,叼着烟不耐烦地说:“行啦!行啦!孝心兄弟,我办事,你放心!” 刘孝新待一切准备就绪了,就赶忙跑进屋后的厨房,一会出来时,已是泪流满面,眼睛也有些红肿。 当灵柩被几个亲属从灵堂刚抬到门口,丘葫芦的摄像机就对准了,先给整个场面来了个特写。 以刘孝新与其妻子为首的一班亲戚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般的扑上前来,一个个拥在灵柩前失声痛苦,泪如雨下。不幸地是,刘孝新七岁的胖儿子在冲刺过程中踩到香蕉皮摔倒了。待他起身向灵柩冲过去已经有些晚了,灵柩周围已经围满了哭丧者。于是,他只得站在最外围抹眼泪,嘴里不停嘀咕着什么。其实眼泪是因为他腿磕破了皮,感到疼痛而掉下来的。而他嘀咕的言语是在咒骂丢香蕉皮的人以及他全家。可是咒骂过后,他才想起这香蕉皮是自己早晨偷吃扔的。 丘葫芦全景特写后就开始移动式拍摄,力求分别抓拍到每个人动作表情。 刘孝新的眼睛依然红肿,面部和嘴角抽搐的厉害,泪水来不及占领的地方都被汗水占领,鼓足中气“狼嚎”(本想用“鬼哭”,但转念一想,哈哈!大白天不可能见鬼)道:“我的爹啊!你走的好早啊!儿子不孝啊!对不起您老人家啊!爹啊!你不要走啊……” 而此刻,刘孝新的妻子故作悲痛的表情已将整个脸扭曲,眼泪犹如掘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虽然中气不足,但具备嗓门细、声音尖的特色。她的说词和他丈夫如出一辙,毫无创新精神,只是人称要变化一下。但是,他肢体语言要远比刘孝新丰富的多,时而抱住灵柩表示对老人的依依不舍,时而顿足捶胸表现对老人离去的无比哀痛,身体晃动得厉害,身旁两个亲属准备去搀扶她,似乎担心她撕心裂肺、伤痛欲绝的状态在这样继续保持下去,随时可能同时送走两代人。 难怪有人说:女人是天生的演员。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刘孝新夫妻的带动下,先前欲哭无泪的亲属此刻也泪流满面,大伯和父亲见此情景也将身子尽量往前凑,低着头挤出几滴眼泪。我和叔叔却在一旁远远站着,远在摄像机镜头之外,而且丘葫芦也没功夫招呼我们两个毫无演技的群众演员。 一旁观看葬礼的人都替我们急了,一旁劝说道:“你们两个站着干什么,过去尽点孝心,过去哭啊!” 我和叔叔依旧站在原地。我俩似乎有相同的想法:对这位老爷爷的离去多少有些难过,但我们毕竞没见过面,也没什么深厚的感 情,难过的动力不足以推动我凑过去像众人一样泪流满面,露出一副悲痛的表情。 灵堂到门口街道上的灵车的距离才三、四米,但灵柩被抬上车却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 摄像暂时结束。众亲属对刚才表现颇为满意,尤其刘孝新妻子。待丘葫芦关掉摄像机的那一刻,她的脸由波涛汹涌的海面变为风平浪静的湖面,边擦眼泪边迅速扫视周围人的目光,见众人没注意自己时,嘴角才开始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当她的目光转向刘孝新时,见他面部依然在抽畜,眼泪再接再励地流着。而她的目光再转向儿子时,发现儿子一脸痛苦表情,也在流眼。 她突然意识到刚才镜头里面的风光全让这父子俩给抢了。顿时一股无名之火涌上来,拉着父子俩进了屋里,气愤地说:“差不多得啦!瞧你们俩那样,比我还会演戏啊!” 父子俩连忙叫屈。她儿子拉起裤腿给她看磕伤的膝盖。刘孝新拿了块毛巾边擦脸边解释说,刚才脸上辣椒粉抹太多了,现在还火辣辣地疼。刘孝新妻子听到父子俩解释的理由,差点笑出声来。好在她有收放自如的演技,及时收敛住声音,瞬间练就了一副大笑的面容却全然无声的本领。 按照规矩,待灵柩送上灵车后,家属还须举着遗像跟着灵车三步一跪地送至街口,然后上车将遗体运去火化。遗像一般由孙子辈的拿着,刘孝新兄弟两个,自己有一个独生儿子,而他弟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所以这重担压在刘孝新儿子身上。 可没想他儿子以腿伤为由拒绝抱着遗像。刘孝新哄了他儿子几句,没想到他儿子还变本加利,说待会送葬也不想去了。气得刘孝新欲伸手掐死眼前与自己顶嘴的小孩,差一点忘记是自己亲生的。 其实刘孝新的儿子是软硬通吃的。来“硬”的将他痛打一顿,训斥一番,保证服服贴贴、任劳任怨一段时间。但现在时间和场合都不允许刘孝新来“硬”的。于是,他只得来“软”的,心想暂时向儿子妥协,回头再收拾他。于是凑到他儿子耳朵旁说:“你待会乖乖地抱遗像下跪,晚上给你买一袋‘大大’泡泡糖还有一只‘乡巴佬’鸡。”他儿子听到这话,整个人立刻有了精神,腿伤也似乎痊愈了,正准备跳起来拍掌叫好时,被刘孝心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及时制止了他这不合时宜的举动。 稍作休息后,送葬仪式再度开始。灵车站前面缓慢行驶,刘孝新及其家人被两长条黑布围在里面,三步一跪地向前艰难挪动。两旁鞭炮声不断,后面还跟着五、六辆送葬的车辆,乐队正在其中一辆车上正不亦乐乎地演奏着。 丘葫芦可能觉得葬礼过于顺利,扛着摄像机拍了一会便想找点乐子。他见前面有个人提着一串劈里啪啦正响着的鞭炮,他悄悄走到那人身后,使劲将那人朝刘孝新的方向撞了过去。当时刘孝新及其家人正跪着,见有人提着鞭炮朝他们袭来,赶紧起身闪避。可惜还是有些晚了,鞭炮将他和其中几个家人的衣服和裤子炸了几个洞,鞭炮屑还飞溅到刘孝新那辣椒粉功效还未散尽的脸上。于是“雪上加霜”,又平添了一种疼痛,丘葫芦则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笑着…… 送葬队伍短暂混乱过后又恢复秩序,终于到了街口。刘孝新及其家人舒了口气,总算不用再下跪了,大家赶忙跳上送葬的车,朝天门火葬场奔去…… 晚上开席后,刘孝新左手拿着酒壶,右手拿着酒杯,一桌一桌地向参见葬礼的亲戚朋友敬酒。他知道叔叔海量,便找来叔叔作陪。叔叔本不想理会他,但碍于大伯父和父亲的面子便充当了陪酒客。 刘孝新每桌酒席都会敬上几杯后,冠冕堂皇地说一些感谢大家来参加葬礼的客套话,依然先从祖上三代找血缘关系,似乎现在两家关系亲密程度需要用先人来做坚强前盾,最后轮到喝酒时,本该“感情深,一口焖”的时候,他却再三推却,声明自己近来身体欠佳,不胜酒力,暂时由叔叔代劳。 十几桌酒席,每桌至少要喝四、五杯酒。到最后几桌时,叔叔己经有些醉意。 他见丘葫芦在一桌酒席上正与其他宾客相谈正欢,于是走过去。拍了拍丘葫芦的光头,嚷着要敬他三杯酒。丘葫芦生平最恨别人碰他的头,更何况是自己死对头。只恨自己一帮兄弟都不在这里,只得强忍住心头怒火,装着若无其事与其他人聊天。 他这般完全无视叔叔的存在,叔叔当时就恼了。一把将丘葫芦从酒席上拽下来,朝着他腰间就是一脚,怒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说是罚酒,似乎将刚才的仇怨和现在的罚酒一并报了。 丘葫芦摔出一丈多远,半晌没爬起来。他身体已经屈服,一张嘴还不肯罢休,各种难听的咒骂都从口里以阴阳怪气的腔调吐出。叔叔正准备冲过去继续动手。刘孝新见状,赶紧过来劝阻叔叔。 其实此刻刘孝新心情复杂。一方面,他还记恨刚才鞭炮的事情,但又不敢与丘葫芦翻脸,现在有人替他教训丘葫芦,他心中自然是十二分的欢喜。另一放面,他又碍于自己主人家的面子,有义务去调解纷争。 他走去,满脸堆笑地对叔叔说:“年末兄弟,给我点面子……” “呸!”叔叔没等刘孝新把话讲完,就吐了口唾沫到地上。我当时想着,叔叔还没有完全喝醉,因为他没把唾沫吐到刘孝新脸上。 接着,叔叔戳着刘孝新的脊梁骨,发难道:“给你面子!你算老几?我是看在我大哥和五哥面子才帮你去敬酒,你这个大孝子平时对你爸又打又骂,哭丧还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你——你他妈别在这胡说八道!”刘孝新一听这话就急了,在这么多亲戚朋友的面说他不孝,比当众扇他两耳光还难受。他不能容忍,卷起袖子装出一副要和叔叔拼命的样子,企图用武力捍卫自己的“孝心”。不过,他那两腿却不争气地哆嗦着后退几步。当他见到大伯和父亲已经过来拉住叔叔,众多宾客也上前调解时,他假装要挣脱众人的手,要过去和叔叔单挑,并且开始叫骂起来:“别以为会几下花拳锈腿我就怕了你!你个油子(方言:流氓、地痞),你个当逃兵的,你丢不丢人!” 本来叔叔准备去找丘葫芦算帐,但听见“逃兵”二字就全身一颤,这瞬间的热身运动使酒性发作,一把挣脱开大伯和父亲的手,向刘孝新冲了过去。刘孝新见势不妙,两股颤颤、几欲先走。 叔叔的铁拳已经朝着他挥舞过来。突然。一盆水迎面泼到叔叔身上,叔叔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酒醒了几分,正准备骂泼水的人。一个小个子中年男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原来是镇长彭正章,有些混乱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刘孝新立刻拨开乌云见晴天,笑容可掬地朝镇长快步走过去,准备递烟和点火。镇长摆了摆手,刘孝新心领神会,收起烟和打火机,毕恭毕敬地站到镇长身后,等候下一步差遣。 原本刘孝新也邀请了镇长出席丧礼,镇长也欣然答应,可能由于工作日理万机的缘故,到丧宴快结束才赶来。不过,只要镇长能来,就足以让刘孝新欣喜若狂,觉得已经赚足了面子以及累积到自己今后吹嘘的强大资本:想当年,我爸死的时候,连镇长都亲自来吊唁了! 倘若镇长刚才一见面就对刘孝新说句“恭喜恭喜”,恐怕刘孝新乐得连喜事和丧事都会忘了。不过,这次镇长是找街口的王麻子弄三十斤好酒,路过才想起这事,所以顺便慰问一下。 “小末同志,你疯够了没有,瞧瞧你现在的德行,哪里像政府部门工作的同志!”叔叔刚才的嚣张气焰似乎被镇长气势压住。镇长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开始了长篇累牍的思想政治教育。 周围的宾客和看热闹的人耳朵竖的比兔子还长,一副虚心聆听教诲的样子。不时有人点头称是。偶尔有人打了几个饱嗝,似乎镇长教导的东西太过丰盛,肚子一时间难以完全承受,需要吐出些来。打 出的嗝顺便捎带着席间酒菜,经过肚子“回锅”后,发出浓浓的腐败气息,散在周围的空气中,依依不舍,迟迟不肯远去。 镇长应该暗自庆幸这不是由他肚子“倡导”所出,否则将余“味”绕梁,三日都不会绝了…… 一个多小时后,镇长吐露完“心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大伯和父亲搀扶着叔叔回家,众人也就此散去。 毕竟,一场架没打起来,爱看热闹的人总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第十一章 逃离 大闹葬礼之后,爷爷、大伯和父亲少不了对叔叔训斥几番,不过叔叔还是像过去一样,在家低头聆听教诲,出门依然吊儿郎当,像没事发生一样。 爷爷、大伯和父亲提起叔叔,总是无奈地摇摇头说:“他抓起来是死的,放了是活的!”(方言,形容一个人在受到威胁和训斥时,装出一副规规矩矩、诚心改过的样子,但事后依然毫无顾忌、我行我素。) 丘葫芦记着叔叔的“一脚”之仇,两人更加势同水火,他们各自的两帮人之间也是经常打架闹事。 一天晚上,叔叔和几个朋友出去喝酒。在街上,他们见到丘葫芦的两个手下阿昌和阿勇喝了酒,正对一个推着自行手的姑娘动手动脚。叔叔冲过去将两个家伙教训了一顿,并主动要求送那位姑娘送回家。 路上,叔叔和她聊得很投机,那位姑娘家住岳口,这次来镇上亲戚家串门,明天就要回去了,所以今晚再到镇上逛逛街。 最后,快到姑娘亲戚家门口时,叔叔鼓起勇气向她索要了家里的地址。 从那开始,叔叔便经常骑自行车往返于镇上与岳口之间,每次春风得意而去,红光满面而回。恋爱中的男人似乎温柔了许多,做什么事也比以前更有耐心,打架闹事也减少很多。爷爷和奶奶为此宽慰了不少,还经常追问叔叔和那姑娘进展如何,什么时候上门提亲。叔叔总是不好意思地说:“爸,妈!你们别太心急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听到这样的回应,奶奶总要回敬一句:“怎么能不心急!年林他们几个早就成家立室了,就你还像个‘鬼打虫’、‘洋盘’(方言:形容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叔叔面对奶奶进一步逼迫,只是傻笑不作声。 家里人原本以为要安稳太平一段时间的。可没想到几天后,发生的事情让家里人又开始担心起叔叔来。 大堂哥酒后与阿勇为争一个台球桌而大打出手,结果被打成重伤送进医院。 当时,叔叔正好骑自行车从岳口回到家,听说这件事后一把将自行车扔到地上,从家里操起一把菜刀就朝阿勇家奔去。路上正好撞见爷爷在街上散步。爷爷见叔叔手持菜刀,杀气腾腾,便躬下腰迎面冲上去拦腰将叔叔抱住,将他按在地上,两人在地上纠缠挣扎了老半天,最终夺过叔叔手中的菜刀。我没想到爷爷突然间这么敏捷的身手,这么大的力量,可能因为爱子心切的缘故。也可能是叔叔爱父心切,不敢发力,怕伤到爷爷。 但当两人起身时,叔叔待爷爷还没站稳,突然挣脱他的手,继续朝阿勇家跑去。阿勇收到风声早己逃之夭夭了,叔叔在阿勇家发狠,把他家里的桌椅板凳砸了不少,并朝他家人吼道:“你们给老子带个话,叫他有种别在镇上露面,再让看见,我把他两条腿都给卸了!” 阿勇是丘葫芦手下,两帮人因此斗得更加激烈。叔叔自负神勇,打伤丘葫芦的不少兄弟。丘葫芦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感觉无可奈何。 最后阿昌向丘葫芦提起神龙武校和叔叔有仇的三个教练。 于是,丘葫芦在酒楼设宴款待他们三人。他向来是挑拨离间、煽风点火的高手,一时间又将三人对叔叔仇怨之火挑了起来,决定带三十多个徒弟相助丘葫芦找叔叔报仇。 镇长见事情越闹越大,也宴请叔叔和丘葫芦两人,商谈和解的事。 可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叔叔和丘葫芦没说几句就嚷着要动手。镇长一拍桌子,大喝一声:“住手!还反了你们!瞧瞧你们那流氓地痞样子,想闹是吧?改天让派出所拉几车武警来陪你们闹,请你们吃饭是给你们面子,别把老子惹毛了!” 镇长的一席狠话把叔叔和丘葫芦都镇住了,自古民不与官斗,镇长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两帮人便只得罢手。 自从葬礼与和谈事件后,镇长自觉威信与日俱增,镇上的人也都认为只有镇长才能镇住叔叔和丘葫芦这两个恶霸。 一天晚上,镇长和政府部门的同事在一家酒楼包间喝酒吃饭。酒过三旬,几个同事开始向镇长发叔叔牢骚,说他的工作是吃闲饭不干活,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将谁都不放在眼里。言外之意希望镇长将他“扫地出门”。 镇长虽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意,但酒精还未将脑子烧糊涂,农贸市场的税收还用得上叔叔。于是他拍着胸脯说:“明天我帮你们训斥他一顿,让他夹着尾巴做人,把谁都不放眼里,哼!” 镇长话还没说完就打了个嗝。顿时,腐败的气息降临。乘着打嗝的功夫,镇长攒足中气道:“这么跟你们说吧,刘年末,我让他向东,他不敢往西!我让他朝南,他绝不敢向北!他是我身边的一条狗,是我彭正章的一条看门狗!” 话音刚落,叔叔便冲了进来,一把将酒桌掀翻。 原来叔叔就在旁边包间喝酒吃饭,正巧两间包间居然不知何时门都敞开了。 叔叔将上前劝解的几个人全部推倒在地,上前揪住镇长的衣领。 “我是镇长,你别乱来!”镇长战战兢兢地说道。 叔叔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此刻就算天王老子,他也照打不误。他一把将镇长扔到墙角。几个同事再度上来解围,又被叔叔三两下撂倒在地。他又冲到墙角,将镇上又是一顿乱踢。 直到地上的血迹斑斑,叔叔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转身朝酒楼外跑去…… 事后,镇长被送进医院,头上缝了五针,一只手骨折了,两根肋骨断了,身上还有十几处轻伤。 派出所展开搜捕行动。镇长放出狠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几周过后,人和尸都没见到。家里人为此也非常担心,在叔叔失踪一周后,二伯来信说叔叔在鄂州他那边先避避风头,让家里人放心。 闯下这么大祸,家里人怎么能放心呢?尤其是爷爷,看起来又苍老了许多,而且经常坐在墙角,念叨着:“末儿又闯下这么大祸,这个不孝子!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点心啊!” 第十二章 婚礼 不知不觉,叔叔已离开小镇两年多了。镇上也发生不少事情。 镇长彭正章由于涉嫌贪污公款被革了职。“一朝天子一朝臣”,人一旦失了势便什么都不是了。矮而胖的身影无法在人们心中像以往那般高大。人们不再恭恭敬敬叫他彭镇长,而是亲切地称他“彭小胖”。 有些人还故意碰一下他头上稀疏的头发,然后和他比一比身高,调侃说:“哟!头又光亮了不少,海拔又平了不少啊!” 官威和架子不复存在,彭正章面对嘲讽只得尴尬地陪笑,低头快步闪人。 叔叔离开后,丘葫芦自然独霸一方,威风八面。 由于彭正章欠丘葫芦酒楼不少钱,丘葫芦经常去讨债。如果没钱还,就让手下将他痛揍一顿。因此,彭正章看见丘葫芦和他手下像耗子见了猫,躲得远远的。 我现在上小学五年级了。每天早晚都会抽时间练习叔叔教我的功夫,功夫进步不少,但学习成绩却退步许多。 自从三年级后,母亲可能认为我长大了一些,应该有一定的自制能力了。因此,她放松对我的管教。我犹如出笼的小鸟,从以前的毫无自由变得太过于自由,忘记了飞翔的方向,也忘记了飞翔的距离。 我开始放学后到四处闲逛,也不好好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而周末放假也不再看书学习,而是去乡下钓鱼,到河边游泳,在树林掏鸟窝,玩得不亦乐乎。 后来,我又迷恋上电子游戏,所有做功课和玩乐的时间都转移在这上面。 以前叔叔在镇上的时候,从来不准我踏进游戏厅半步,我也一直没敢违背他的意愿。而且镇上两家游戏厅都是丘葫芦开的,我是挺讨厌看见这个人的。 叔叔离开后,我常常见许多同学对游戏乐此不疲,禁不住好奇,进去观光了一番。 一些学生正热火朝天地玩着游戏,手眼结合,喊声不断。我在旁观看也没觉得有多大乐趣,正准备离开。 这时,丘葫芦向我走来。依旧一脸怪笑,只是笑得更厉害、更怪。他往旁边站的一个手下的挎包里掏出十几个游戏币,笑着对我说:“益庆也来玩游戏啊!你叔叔现在哪里?他过得还好吧?” 我没回答,准备转身离开。 他一把将我拉住,将游戏币塞给我说:“拿去玩吧!没了再找我要!”当时我想一块钱四个游戏币,十几个游戏币就是三、四块钱,不要白不要,于是收下了。 后来,我玩游戏确实有了瘾。游戏机里面世界是另外一个世界,你可以通过选择游戏机来选择这个世界环境,可以选择不同的角色体验不同的经历,其中的角色由你双手掌控。在这里,你是完全自由的,游戏里的打斗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可一旦游戏结束,你又得回到现实世界。突然间,你会觉得百般束缚加身,没了那种自由畅快。于是这便是产生了瘾,一种想用游戏币继续回到那个世界的瘾。 丘葫芦陆续送了几次游戏币给我,后来便开始收费了。每天我将父母给我的一块钱的早餐费和爷爷给我的五角的零用钱省下都拿去买游戏币了。而我的成绩继续地下滑。 后来,父母发现我沉溺于游戏后,不管怎么打骂都无济于事,都戒不掉我的瘾。马上就要升六年级了,这也是升初中最关键的一年。 最后父母商议把我送到横林外公那边上六年级。希望给我换个环境,而且外婆是三十多年的退休教师,落下的功课也可以让她给我辅导一下。 事实证明,父母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我就读的那所横林菜园小学很小,也很简陋,并且六年级只有一个班,四十多人。但是,这些同学却是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在同一个班级,他(她)们彼此非常团结、友爱,而且积极上进。和我以前那些不思进取、充满勾心斗角的班级截然不同。我这样一个性格有些孤僻、沉默寡言的人居然很快便被他们接纳,而且融入其中。 同学们一起互帮互助学习……男女生互换游戏:男生踢毽子、跳皮筋,女生玩攻城、斗鸡……自称须眉或巾帼的我们,偶尔也斗斗嘴,但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权当一种口才和思维的锻炼,很快大家就会一笑泯恩仇……班里联欢会上,我班同学人才辈出,唱歌、跳舞、相声、诗歌朗诵、猜谜语,当然最后的压轴好戏还得算我耍了一套叔叔教我的拳法,同学们喝彩声不断……校长被三年级的一位学生家长打伤,我们全班同学集体去派出所报案要求辑拿凶手,大家手拉手在派出所门口站了半天,警察叔叔赶也赶不走…… 这些记忆的片断直到现在我还历历在目,难以忘怀。一个班集体的温暖不在于人数的多寡,而在于彼此间心灵距离的远近。集体温暖换来心灵的温暖,心灵的温暖换来我学习的进步。我的学习成绩从过去的三十多名逐渐提升到后来十一名。 在这一年中,叔叔来看过三次。第一次是从鄂州回来,顺便带来了我小时候父母带我去鄂州旅游的几张照片。第二次是叔叔在岳口找到工作,第一个月发薪水后给我买了一个多功能文具盒作为成绩进步的奖励,并且再三叮嘱我继续努力。第三次是叔叔给横林的一位朋友送结婚请柬,顺便来告诉我喜讯,并且提前就送我一袋喜糖。 叔叔的婚礼正好是周末,我也可以去参加,想到这里,喜糖从嘴里甜到心里,我日夜盼望着那天早点到来。 结婚那天一大清早我和父母便来到叔叔家里。门前已经用红布搭起一个大帐篷,是乐队演奏以及待会亲戚朋友上台表演之用。听说请的是当地最有名的乐队,一天花费是三百八十块。是不是最有名我不清楚,可看到那个宽一米、高一米八的大音箱就知道不会太差。听说这是当时岳口镇最大的音箱,除了这个音箱有些年纪以外,其它乐器如键盘、鼓、大号、小号都是崭新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管“软件”怎么样,起码“硬件”做到了最强,往往也就是这些“硬件”让主人家挣足了面子。 家里的亲戚朋友此刻都忙得不亦乐乎。叔叔一身黑色西装,胸前戴着红花,刚理了发、剃干净了胡子,看起来容光焕发,以往有些艺术家的颓废此刻已一扫而光。他后面有两个小堂弟扛着旗子围着他转悠。他们午饭后跟着叔叔去迎亲,可此刻他们显然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爷爷、奶奶还有二爷和三爷都在化妆,一个都穿着五颜六色的戏服,打扮的花枝招展。他们两腮都用脂粉涂成粉红,用毛笔将眉毛染的又长又黑,加了两撇胡子,爷爷额头上写着“正宗”二字,而二爷和三爷写着“水货”二字,奶奶脖子上还挂着两瓶醋。 对他们奇怪的打扮,我好奇地向母亲问起原因。她笑着说爷爷、二爷和三爷在扮“扒灰佬”,就是待会要背新粮的人。而奶奶在扮“吃醋婆”,顾名思义,待会要吃爷爷的醋。 当时,我对这种举动还是不太明白。后来,我从一些书中才知道“扒灰”是一种民间俗语,指公公和儿媳之间的暧昧关系。 根据记载:苏东坡先生看上自家的儿媳妇,又不好明说。于是找个机会当着儿媳的面在窗台的灰尘上写了几句情诗,当敲门砖。那儿媳也是个知书的人,明白公公的意思,当即同样回诗做答,婉拒了东坡先生。事后,东坡感觉老脸有点挂不住,于是把窗台上的灰尘给扒了,企图消灭证据。不巧,此时有友人来访,看到东坡先生的举止。问先生何为,东坡曰:“灰多,扒灰也。” 于是“扒灰”一词由此传呈开来。传承到天门人的习俗里就开始变得有些另类。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产物恰恰在传统意义上却是反封建的,令外人不能苟同的同时也令人缔笑皆非。 “扒灰佬”还有“正宗”和“水货”之分,的确搞笑。但更搞笑的是,婆婆当日要在脖子上挂上两个醋瓶表示“吃醋”。现在想想起其他地方的婚礼都是很传 统的,无非都是摆摆酒、送送礼。若要公公和叔叔背去新娘是绝对不会有的事,即使真的要背也得找个女的。公公和叔叔背新娘有为老不尊揩油之意,就算外界不说新郎也是相当尴尬和难受。如果真要这么一搞,真正要挂醋瓶子的应该是新郎了。 但习俗就是习俗,传呈至今必有它的可取性。 于是,我借用家乡父老对此的态度:增添喜庆和热闹气氛就好了,没有必要考虑那么多。 装扮完后,大家看看彼此略带滑稽的面容开始哈哈大笑。四伯拿着照相机不停给他们拍照。 叔叔和爷爷他们也合了影之后,还把我也拉过去照相留影,对我小声说道:“待会记得找新娘要红包!” 中午,我和叔叔坐在“状元席”上吃饭。这“状元席”就是十个“童子男”坐成一桌,座位的位置“大小”有严格规定,这样可以早生贵子。 叔叔似乎迫不及待想去接新娘,没喝几杯酒,只是督促着大家快点吃菜…… 吃完饭,叔叔冲出家门即将出发迎亲。只见门口有个人拿着一束鲜花等着了。对方居然叫价一百三十块,简直是敲诈,不过照规矩是不能还价的,买得贵点只当讨个好彩头。 接着,二爷和三爷给叔叔交代完些礼仪方面要注意的事情就出发了,十几辆小汽车组成的迎亲车队浩浩荡荡向新娘家进发。 我坐在叔叔旁边,他一路上手脚都不自在,有时还捋一捋几跟凌乱头发,有时拿出纸巾擦汗,还经常拍拍我的肩膀说:“庆伢,别太紧张!” 其实是他自己紧张而已。 经过半个小时车程,我门到达新娘所在的村口被人拦下来。因为新娘家还在“吃酒席”,必须等新娘家的亲戚们吃完,才放我们进村。 等到新娘家吃完酒席,叔叔引着一班朋友如狼似虎般地冲进村。 好不容易冲到新娘家门口又被她家人拦到门外。此刻是拿钱开路的时候,不过现在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女方叫价一千八百八十八,叔叔的一帮朋友还价一百八十八。于是,双方开始“价格战”。一旁乐队的两位喇叭师傅正吹得不亦乐乎,似乎在为双方呐喊助威,最后以六百八十八块价格“成交”。本来这个价格还可以压低的,叔叔已经等不及了,他在朋友和女方家人讨价的过过程中便将钱付了。 见此情形,朋友们都起哄道:“以前是唐僧不近女色,现在猪八戒娶媳妇啊,瞧你那猴急样,待会你当沙和尚挑行李,我们来帮你背新娘!” 哄声震天中,众人冲进新娘家。新娘正和她的堂弟、堂妹们合影留恋,还刚刚哭过。马上就要离开父母了,好多人都在哭,哭是礼节,不哭是不孝的表现。 我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亲姐和堂姐什么的。 “娶了媳妇忘了侄”。我车上的座位让给了未来婶婶。她先前脸上的泪痕此刻已经补妆。脸上也早早挂上了幸福笑容。叔叔握着她的手,一脸憨笑,先前的手脚此刻已经找到了摆放的位置。 我回头笑着对叔叔说:“叔叔,你现在还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叔叔伸手拍了一下我的头手说:“臭小子,还学会和你叔开玩笑啦!” 在距离叔叔家一里多的地方,爷爷、二爷和三爷穿着“戏服”焦急的等待,奶奶也挂“醋瓶子”站在一旁,手里还拿着把扇子。 大家见到迎亲车队风风火火的驶过来,连忙冲过去拦住去路。叔叔护送新娘下车。 首先要背新娘的是头上写有“正宗”的“扒灰佬”,也就是爷爷。他一脸尴尬的笑着,额头上满是汗珠,手脚都不停地抖着。不过最终还是显示出廉颇不老的精神,将新娘背起,龙行虎步般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旁的亲戚朋友不是帮忙,而是帮倒忙,故意拖着尽量减缓新娘的进程以及加大艰难度。 公公背儿媳,婆婆应该在旁边吃醋。说是吃醋,其实奶奶在一旁哈哈大笑。不过事先已将假牙取下了。 一旁围观看热闹的人也捧腹大笑起来,叔叔则是在一旁扶着爷爷,毕竟快七十岁了,身体禁不起持久站。爷爷走了一段路后换上二爷和三爷着两个“水货扒灰佬”轮番上阵。 二爷开始还有些推托,我来越背越来劲,三爷和众亲戚在一旁喊:“换人了,该换人啦!”二爷被换下后虽然气喘吁吁,依然吹牛道:“再背几里都没问题!” 婶婶由于害羞,一路上脸都是红红的,如一抹红云飘摇在这乡间的小路上。 爷爷他们三个人轮换着背了一段路后,纷纷挥汗如雨,没了气力。最后请叔叔的纱厂厂长胡暖畅背完最后一段路程,他是叔叔部队的战友。叔叔的工作也是由他安排的,可以说是挚友,也是恩人。 终于到了家门,乐队演奏已经开始,并且邀请爷爷、奶奶、叔叔和一对新人轮番上台表演节目。 爷爷和奶奶自觉没什么特长,上台站了一会就推托下去了。二爷喧兵夺主代替唱了曲“涛声依旧”,虽然唱的很深清也很陶醉,不过唱道最后忘词了。叔叔和婶婶合唱了一首当时很红的一首“纤夫的爱”,婶婶声音很小却如黄莺般动听。而叔叔声音却如野兽般狼嚎。台下亲朋好友为新娘鼓掌,为叔叔而笑倒一片。 当大家请一对新人致词时,新娘一时紧张的不知说什么好。全部话语权由叔叔接管:“我们因为英雄救美而相识,如许多故事中发展的那样,英雄和美女相爱了,最终共偕连理!请台下的亲朋好友为英雄和美女欢呼喝彩吧!” 叔叔致词过程中,台下起哄声不断:“什么英雄和美女,是野兽与美女才对!” 当他致词结束时,起哄声将以上台词掀入高潮。 叔叔听不过眼,拿着话筒与台下几百亲朋好友争执道:“谁规定英雄就不能长的丑啊?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争着,争着,叔叔居然将赵传的这首歌唱开了。顿时,处于上锋的台下被“雷”倒一片…… 表演完节目后,一大群小朋友围着新娘准备抢红包。我自认有年纪大点的优势,可没想到在此时却不及一群小孩的身手,十几个红包扔在地上我一个没抢到。 最后还是婶婶把我拉倒一旁偷偷塞给给我一个红包,还是婶婶聪明,过门之际就开始懂得贿赂叔叔的家人。 晚饭酒席上的“十大碗”比中午吃的舒心和惬意许多。亲戚朋友不停给叔叔和婶婶敬酒。叔叔爱妻心切,将酒全揽上身。这般视“醉”如归的精神自然是让他不醉不归。闹洞房时,叔叔是由朋友们抬进去的…… 第十三章 遗愿 参加完婚礼回家后,母亲和爷爷因为盖房的事吵了起来。以前父母凑钱盖新房时,爷爷双手一摊说没钱,只有几千块的棺材本不能借。可叔叔现在岳口盖新房的两万多块钱都是爷爷暗地里给的。 母亲无法忍受爷爷的这般偏心,两人的争吵持续三天。最终爷爷一气之下,搬到了大伯家去。 接下来三个多月里,父亲去接过多次,爷爷才勉强搬回家。而随后的几年时间里,母亲和爷爷彼此彼此心中都有根刺,互相不说话,一直处于冷战状态。 经过一年的努力学习,我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横林重点初中,家里人为此也感到非常高兴。我原本打算能在家度过一个愉快的暑假。可没想到从学校刚回到家没几天,就突然从乡下传来三伯父病危的消息。 这个夏天异常炎热,却始终冲不淡家人心中的悲凉之气。 听说三伯父由于角膜炎做手术而导致伤口感染。病情恶化后,不得不摘除左眼。可即使这样还是没能及时阻止感染继续扩张。最终当一切治疗都是徒劳时,三伯父不得不静静躺在家里,等待死亡的降临。 听到这个消息,二伯父和四伯父也从外地赶回来,我第一次看见家里人齐聚一堂,不是在大年三十的饭桌上,而是在三伯父养病的房里。在他弥留之际。 虽然屋外酷热无比,房子的门窗也打都开着,但房子里却透着一股阴冷。空中弥漫着物质即将腐朽的气味,它蕴含着忧虑、恐惧和悲伤,顺着每个人的鼻息侵入身体,让人无不糁得发慌。 临走之前三伯父说了很多。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在塑料厂打拼十多年,好不容易由副转正,当上厂长。还没来得及在别人面前风光一下。长年在厂里辛劳工作,富裕生活也没来得及享受,他不甘心自己这一生苦到底。 奶奶在一旁抹眼泪,爷爷想起过继的事,满怀愧疚向三伯父说着歉疚的话语。三伯父虽然嘴上还是安慰爷爷说这都是命,但他心里还是无法释怀。因为他最后的遗愿是希望死后能安葬在我们家的坟地。 当三伯父对爷爷提到这事时,刘典洋也在场。他脸色更加难看了,而且隐忍着怒气沉默不语。 爷爷觉得这事不能一个人做主,便拉着刘典洋出了房间到后院,还没等爷爷开口,刘典洋便怒气发作道:“既然过继到我家就是我儿子,当然要葬在我家的坟地,这事没得商量!” 爷爷心平气和地说:“可这是有伢的遗愿,我们应该……” 听到“遗愿”二字,刘典洋变得更加激动。还没等爷爷说完,就打断道:“遗愿!遗愿啊!最后他向你提遗愿,没向我提,可怜我这个养了他三十多年的养父还是比不上你这个亲爸啊!你还有五个儿子给你送终,可我呢?一个也没!一个也没有啦!”说完老泪纵横,话里明显带着醋意和不甘心。爷爷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再提三伯父的事,只得先安慰刘典洋。 这时,几位伯父和父亲来到后院,向刘典洋再次提起三伯父的事情。开口没说上两句,这固执的老头眼泪还来不及擦干就发火道:“怎么啊?你们想仗着人多欺负我这老头子,告诉你们,我还不信这个邪!” 说完,他大步走到家门口,大呼几声“有人想打架”。倾刻间,村子里叫喊声震天。几十个男丁拿着镰刀和扁担冲了过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村里人对外来入侵总能表现出一种莫名的团结。 这事情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三伯父听到这样的结果,扫视着自己的父母和几位兄弟,除了叔叔低着头不停地抠指甲,其他人都用一种爱莫能助的眼神看着他。 “唉!……”三伯父长长地叹了气,缓缓地闭上了眼…… 三伯父的葬礼非常隆重,村里人比镇上人更注重仪式和排场。 刘典洋家门口堆满了花圈,左右邻居的地方都占去不少。这说明参加丧礼的人多。村子里几十个人,塑料厂领导和员工上百人,还有三伯父的一大帮亲戚朋友。人多自然场面大,丧宴的酒桌从村头摆到村尾,一眼望去,甚是壮观。 灵堂门口的两次乐队虽然一起演奏着哀乐,但不甚协调。不过,他们使用的乐器与他们年龄倒是很相配,一支老乐队,年纪都在五、六十岁左右,使用乐器是锣、鼓、唢呐和二胡,这支乐队在镇上和附近乡村表演二十多年了。另一支乐队是近几年才出现的,年纪都是二、三十岁,使用乐器是吉它、贝司、电子琴和架子鼓。 一般人家里有喜事或丧事都只请其中一个乐队就足够了,这个刘典洋要讲排场,所以两个乐队都请来了。这也是两支乐队首次合作。似乎他们平时互相习惯了争斗,合作缺乏默契。不过还好许多亲朋好友的悲伤无需借助音乐来“做作”发挥,而是真情流露。 中午吃完饭后,众人为三伯父举行了个追悼会。首先是介绍了三伯父生平事绩。接着请塑料厂一位领导和三伯父最好的一位朋友讲话。然后便是出殡,将遗体送上车便往天门火葬场进发。 这过程出乎意料的快。三伯父生平事迹介绍得简单、朴实。听说是三伯父养病期间自己写的,生前的辛苦和对塑料厂的贡献都是一笔带过,而对塑料厂一次决策失误造成的损失及自己的反省却占去大半篇幅。接着那位领导和好友的讲话也简洁、明了,半点官僚主义的拖拉作风都没有,着实让人佩服。 中午长日当空,火化结束后,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天门返回,来到村子后面的一块坟地。 在不绝于耳鞭炮声中,刘典洋捧着骨灰盒,正准备下葬。 突然,叔叔从人群中冲了过去,一把夺过骨灰盒,转身朝村口跑去。在这过程中他将拦路的两个壮汉撞倒在地。 众人醒悟过来后,在后面疯狂追赶。刘典洋急得直跺脚,在后面大喊:“谁给我拦住他,我给他两千块钱!” 重赏之下,勇夫增多,可惜速度不济。一会儿功夫,叔叔己到村口。此时,司机正在送葬车上的正抽烟听音乐,叔叔冲上去,一把将司机从车窗拽了下来,开车向镇上的坟地飞驰而去。 到了我家坟地,叔叔将骨灰放入事先挖好的坑里,快速掩埋好,然后双手举起放在一旁的石碑,大吼一声,将石碑径直插入的坟前。当众人追来的时候,坟前己点着三株香,叔叔手中一串长长鞭炮正噼哩叭啦作响,空旷的坟场回音四起…… 坟场外一棵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本该是枝繁叶茂之际,但几天前的一场大风雨,不少树叶已早早凋落。不过,落叶迟早是终须归根的。 闹出这件的事来,村子里的人对叔叔恨之入骨,扬言要将叔叔戳骨扬灰,不过发出这样的狠话只限于他们村子那块地界上,在镇上他们不敢这般放肆。 因为此事,刘典洋和爷爷两家人的关系彻底破裂,可这次叔叔回到家耳根却异常清静,以往叔叔由于冲动、鲁莽做错事时,即使爷爷和奶奶不责怪,几位伯父和父亲都会道貌岸然地将他训斥一番,可这次他们却什么也没说。或许他们认为叔叔这种行为不为之冲动和卤莽,又或许他们认为叔叔虽冲动和卤莽,但做的,却不是错事。 第十四章 叙旧 由于三伯父的去世,全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我暑假两个月也没什么好心情,大部分时问待在家里,做做家务和看看电视。 离开小镇一年多,小学的几个朋友也不复往来,稍稍活泼一点的性格又打回原形,一点点的交际能力也正遗失殆尽。 虽然这两个月过得枯燥无味,但真正度完之后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这种心情,好比两个相隔千山万水、彼此深爱的情人通过电话和书信不断地联系,表达彼此的思念之情,有千言万语要当面向对方倾诉,但当两人真正见面的时候却发现千言万语已在电话和书信里早己讲完,剩下的只是干巴巴的几句问候,未免有些惆怅万分。 正当我收拾起慵懒的形骸准备踏上横林初中之路时,父母突然决定让我留在镇上念初中。 这个“突然”只是相对我而言,父母似乎已经考虑许久了。他们考虑到两个舅舅都在外地工作,外公和外婆年事己高,没有精力再照顾我。其实我想反驳说,我可以住校。再则是父亲的一位好友在镇上初中当教导主人,他在酒桌上拍着胸脯向我父母保证将我分到重点班,有最优秀的老师教我,成绩一定会更上一层楼。我又想反驳说,您那位朋友也不知道喝醉没有,酒后吐的未必都是真言,也可能是食物或垃圾。 不过,这些反驳我最终没说出口,父母决定的事我是无法改变的。 初中三年,我又开始了自己的沉沦之旅。和几个“不务正业”的同学经常旷课打电子游戏,成绩一落千丈,上初三时名次又开始倒着数。 父母为此事常常后悔自责。 其实不能怪他们,要怪只能怪自己太容易受环境的影响,太容易“随波逐流”。 上初二的时候,镇上的纺织厂、塑料厂、印刷厂等厂家都相继倒闭,父亲所在的棉花采购站效益也直线下降。 听镇上人说,国家采取“抓大放小”政策,引进市场竞争体制。镇上的这些小厂像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毫无竞争力可言,只是坐以待毙。 大伯父所在的零件厂倒闭后,身为厂长的他感到心力憔悴,不久就病倒了。经医院检查已是晚期肝癌,无力回天了。 事实就是事实,尽管残忍,来得突然和冒昧,来得果断和干脆,却毫无情面和道理可讲。 大伯只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就匆匆离开了人世。期间,我去看过大伯父两次,第一次是开始住院的第一天,以前精神饱满、略显肥胖的一个人此时已被病魔折磨的只剩下皮包骨,面色惨白,吐几个字都气喘吁吁……另一次是在大伯父弥留之际。 我们初中离医院不远,其实每天我都有时间可以去看他,但我没有去,我并非多么恐惧死亡,而是惧怕看见等待死亡的那个过程以及是否能选择以何种方式去死。 大伯父的葬礼办得风光热闹,他和三伯父也算得上在镇上有些名气,参加葬礼的人也都感叹他们的英年早逝。可感叹归感叹,大家还是颇为勉强地化悲痛为食欲,将酒席上的饭菜一扫而光。 两位伯父、父亲和叔叔没什么胃口。毕竟六个亲兄弟,突然间就少了两个。一个不足三十九岁,一个才四十六岁,离他们寿终正寝的年龄还相去甚远。 曾几何时,兄弟几人畅想过百年之后,当自己儿孙满堂之时,大家聚在一起把酒言欢,笑谈世事的变迁,回首曾经的“沧海”与“桑田”。 可是,昔日的畅想再也无法实现了,只化作余下几人在酒席间的声声叹息。 葬礼过后,二伯父和四伯父决定在家多待一段时间,等到大伯父头期过了再回去。一来是可以多安慰一下爷爷和奶奶,“零时抱佛脚”地尽尽孝道。毕竟两度的丧子之痛,对两位老人家打击不小。二来是他们长年觉得常年在外工作,有感于人生变幻无常,世事难料,觉得剩下兄弟四人是时候该好好聚聚了。 二伯父从鄂州带回几瓶茅台,每天吃晚饭的时候,伯父他们都会把酒言欢。 他们聊天的话题大多童年的美好记忆,一起偷偷去汉江边游泳、河边钓鱼、乡下偷桔子…… 当曾经的记忆泛滥成灾之际,大家会采取科学的思维方式,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渐渐将矛头对准了叔叔,妒嫉之心又开始泛滥。 聊起抓阄过继的事情…… 还有,父亲九岁那年,和几个伯父修补屋顶时摔下来,头上破了个窟窿。爷爷舍不得花钱,只用锅底灰帮他涂在伤口上。直到现在父亲头上还有一块很大的伤疤。而叔叔摔跤腿上擦破点皮,爷爷就带他去医院包扎伤口。 二伯十一岁那年,爷爷带着二伯和叔叔逛街时,遇见烤白薯摊。二伯和叔叔嚷着要买,哥俩运气好,剩下最后两个白薯。可是一个大,一个小。两人都不想要小的。于是,爷爷裁定将大的给叔叔,而且劝他多想想孔融让梨的故事。二伯不情愿地将大的让给了叔叔,走了没几步才想起“让梨”的该是叔叔。 四伯代替叔叔上大学的事情…… 爷爷和奶奶将“棺材本”偷偷塞给叔叔盖新房的事情…… 两位伯父和父亲借着酒兴将过去心里的疙瘩一股脑全吐了出来。而叔叔则怀着愧疚的笑容,不停地赔酒道歉。谁知道“疙瘩”越吐越多,连叔叔这样的海量都有些挨不住了。 最后,他不得不谢绝罚酒,调侃地说:“早知道给几个哥哥带来这么多麻烦,我就不出生了!免得现在敬酒没得喝,全喝得是罚酒!” 有些时候,兄弟之间开诚布公地将过去的不愉快全部倾吐出来,反而加深了彼此间的感情。 酒过三旬后,伯父他们越聊越有精神,继续谈起过去家里的艰苦生活,有段时间天天啃玉米的岁月;家里屋顶漏雨的日子;过去没有洗发水,头上容易长虱子,喝不干净的水,肚子里长蛔虫;窖湖农业劳动的生活…… 正当兄弟几个谈得正在兴头上时,二伯和四伯却鬼使神差地转移了话题。突然谈起了两人的旅游经历,游黄山、登泰山,去北京游长城,甘肃沙漠里骑骆驼,去内蒙住蒙古包…… 聊着聊着,父亲和叔叔渐渐沉默下来,四个人的话题变成了两个人的。毕竞二伯和四伯工作单位好,福利待遇高,每年都有几次公费旅游的机会。父亲和叔叔没那么多旅游的经历、开阔的眼界,于是渐渐沉默下来。 两位伯父又聊起各地美食,还聊起澳门赌场,这些都是叔叔擅长的,两位伯父不时地向叔叔问起相关问题,试图让叔叔加入聊天的行列,但叔叔还是低头不语,开始不时地咳嗽几声。 两位伯父都明眼人,开始醒悟过来,觉得聊天的内容似乎将父亲孤立了,忽略了对这些事情都一无所知的父亲。 忆苦思甜的顺序出了点混乱,兄弟间的苦还没彻底忆完就迫不及待地去思甜,而他们思的甜,父亲和叔叔大多分享不到,于是两位伯父依依不舍地收起刚才的话题,继续聊起以前的艰苦岁月…… 此后,两位伯父的感触和感慨已没有先前那般深刻,记忆中的苦事己渐渐变成机械的口述。毕竟,与他们现在的小康生活相比,那段艰苦的岁月在他们心里都渐行渐远,留下的痕迹早已经慢慢淡化或消失。 第十五章 沉沦 中考成绩公布后,与岳口高中的录取分数线相差一百多分。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却是父母意料之外的事。 父母平时都在忙工作,没什么时间管我,他们没想到我的成绩会下降到如此地步。他们顿时心灰意冷,决定让我去上技校或者中专。 四伯父知道这件事后,打电话劝父母让我继续上高中。四伯是家里唯一的高材生,读书的受益者是最有发言权的。 可惜,父母对我的成绩没什么信心,对我这个儿子更是没信心—智力平平,性格内向,不爱讲话。家里来了陌生人就躲起来,从不主动去亲戚家串门,以前还有张正仙的话给父母些许希望,后来他的招牌被砸了,希望随着迷信的谎言而破灭。加之父母工作上的不顺心,一种隐忍性的恼怒时常会间歇性地发作,每次发作就会数落我:“你真没用,太不出众(方言:形容一个人不善交际言谈,而且没有任何办事能力)。有时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儿子!” 叔叔为此也特地回来住了几天。他劝父母让我继续读书,劝他们不要总是责骂,应该多鼓励我。他说现在国家中小企业大多面临倒闭,而私有企业都招高学历的人,现在中专和技校学生都难找工作,就此还举了些例子。 原本,我对叔叔说服我父母没抱任何希望,可没想到他会令父母变得犹豫起来。 后来,叔叔还找来家里的一位表叔作说客,这位表叔是岳口高中的教师,擅长教导学生,有时顺带教导一下学生家长。 经过叔叔和表叔一番劝导后,父母坚定了我上高中的信念。 父母的信念似乎坚定得有些过早。父亲和表叔去学校咨询学费相关问题。由于与录取分数相差太多,除学费一千六百块以外,还要多交一万元的学校建设费。父亲听到这种“明码标价”,吃惊不小。这差不多是当年盖新房价钱。 回到家后,父母又开始对我破口大骂,骂我没用、不争气…… 暑假两个月,天天骂声不绝于耳,我佩服他们的毅力,更佩服我自己的承受能力。 两个月后,父母毅然决定让我去上高中,拿出所有积蓄并向叔叔借了四千五百块钱,凑够学费。 可见,父母还是希望我多读些书。尽管我认为花一万多块上高中不合算,但依然保持沉默由父母做主。正如去横林上小学和留在镇上念初中一样,这些大事上我仍不具备主观能动性。 开学前几天的一个早晨,叔叔给父亲送来了借款并让我陪他到汉江大堤上散散步。 通过以前看戏的那条田间小路,过去的记忆都浮现在我们脑子里。我们彼此对视,会心一笑。 南风依旧轻轻拂面而过,只是心中烦恼一点没有随风而去的想法。我不禁感叹: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 来到了大堤上,叔叔让我将以前教的几套拳法演练一遍。我打完之后,出了一身汗,心情好了许多。 叔叔这是才开口问道:“庆伢,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在想到底应不应该去上高中,也不知道自己将来到底能做什么工作,也许做个普通工人吧!” 叔叔知道我在初中浑浑噩噩的三年,此刻还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有些不悦道:“做工人?做那方面的工人,哪个厂的工人呢?” 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说道:“回答那么含含糊糊就知道你肯定没想过,一个人还是有点志向、有个目标好。还是要多读点书,你瞧你那几个堂兄,初中没读完,现在工作没着落,在家混曰子,即使你想当工人,现在一些国有小企业却面临倒闭,没有高学历进不了国有大企业和私营企业的,你好好想想!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再浑浑噩噩过日子了,上高中多交些朋友,多交流一下,说不准就会找到自己的目标和志向的!人只要不失去方向,就不会失去自己!人生重要的不是所站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 我赞同地点点头,觉得叔叔今天的话特别有道理,尤其最后那句。后来才知道,那句其实是从表叔那里“偷师”得来。 叔叔接着又说:“你千万别像你叔这样,当逃兵时和你爷爷赌气,当保镖时赌钱搞得自己乌烟瘴气,回镇上没工作时又自暴自弃,还和镇上不少人结下许多怨气,直到现在结了婚才没了脾气,才决心好好工作。想起当初方向错误走的弯路我就悔不当初。庆伢,你该想想自己要走的方向!” 我再次点了点头。 听完叔叔的话,虽然我还是无法明确自己将来具体要走的路。但我却决定上高中,也许在那里随着知识的增长能有所启发。 第二天,当父亲和我去学校报名时,他将手提包攥得紧紧的,额头和手心都是汗,手脚在不停地颤抖。 是啊!一万多块钱,父母十年的血汗钱!被我这个“不孝子”就这么挥霍了,父亲交学费的那一刻,我暗暗对自己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来回报他们。 由于表叔的关系,我被分到重点班级。虽然我“头悬梁,锥刺股”般地拼命学习了一年。可是由于初中三年太过荒废,课程落下实在太多,成绩一直无法提高。 英语学习尤为吃力,一年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上面,可一直没有什么进步,一百五十分,每次分数在六、七十分徘徊。而其他成绩也总是没办法和这重点班的同学们想抗衡,成绩总是倒数几名。 这种成绩显然不能让父母满意,期中考试后回到家,父亲故意将我的成绩单在左邻右舍面前打开,还故意讽刺我:“又是倒数几名,那学费的钱扔在水里都会有扑嗵的响声,扔到学校是一点响声都没有啊!” 听到父亲的话,心情好比非常在乎容貌而偏偏天生丑陋无比的人在大庭广众被人强扯下遮丑的面纱,顿时间感到窘迫和无地自容,接着又开始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不该出生或是出生就该让父母掐死。 高二下学期,自己学习的信心和动力完全丧失,又开始沉伦。不过现在和初中不同,初中是有力无心,浑浑噩噩。现在却感觉是有心无力,异常压抑,心中总感觉有些暴戾之气需要发泄。 夏天的晚上,学生们都是在露天水管洗澡冲凉。由于人多,大家经常要排队等候。学校常常为省电将路灯关掉。 一天晚上,排队好不容易快轮到我,前面一个学生洗了十几分钟还没有离开的意识,后面的同学也开始怨声载道。我连续催了他几次,他装着没听见,吹着口哨继续洗澡。 当时我就火了。怒由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拿起墙角的一块砖朝他头上拍去,然后借着夜色离开。 第二天到教室时,看见班里的一个同学头上绑着绷带。他说昨晚洗澡被人袭击,由于他平时经常打架闹事,同学们都称他“恶人”。所以,此刻也没有人为他鸣不平。只有我,只是为我越来越无法控制的情绪在心里向他默默地道歉。没想道,我说了几句安慰他的话后,他便视我为知己。 他是岳口人。由于父母都在广州经商,他也没打算好好学习,准备混完高中就去帮家里做生意。 当我问他放着家里的房子不住,跑到学校宿舍来受罪。他的回答含糊其词,时而说是父母的意思,时而又说学校人多住着热闹。后来才知道真正原因是他胆小怕鬼。 “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想他平时一定亏心事做太多了。 在这小镇上,很难想象有基督教徒。恶人便是一个异类。 他整天对我讲解什么“基督教义”、“摩西十戒”、“七宗罪”什么的。这似乎非常不合适宜,好比一位西装革履个洋人在牵着一头老黄牛在田里耕地。而且像我这种迫切想读好圣贤书、读书已成了呆子却还未入书呆子的级别的人,更没功夫理会他传教士的精神,于是我两谈话是鸡同鸭 讲。 后来,他的教义无人问津,我的学习没有起色,于是大家终于培养出共同的爱好-喝酒。 之后我便搬到他家和他一起住。下了自习经常一起去喝酒,有时还叫上他社会上的一帮混混朋友。 和他那些混混朋友聚在一起也算是是缘分。一种酒后畅谈心声,醒后谁都不认识的缘分。 大家在一起都是借酒浇愁。我继续愁如何提高学习成绩。恶人继续愁高中三年时间过得太慢。而他那帮朋友则是愁没钱。 大家酒醉后都时常会打架闹事。 我可能是“继承”了叔叔的品行,他可能是遗传了他老爸的基因,而那帮社会青年则可能是染上社会的恶习。 庆幸的是,喝酒打架的事从来没有学校和公安局来过问。也许这种事情太多了,他们无顾及。也许事情没造成什么死伤,他们还没放在眼里。总之相安无事,晚上消耗太多精力,白天坐在教室的角落打嗑睡。 有几次表叔在教室的后窗外看见了我的堕落举动。但他一直没找过我谈话。或许危机总是隐藏在沉默背后。 一天晚上,恶人一帮朋友一个没来,只有我和“恶人”对酒当歌。 酒过三旬后,我们并肩出酒馆门口时撞到一个年青人。恶人肚子里面的酒菜迫不及待的出来要和那人打招呼,吐了那人一身。 没想到,那家伙一招手,旁边台球桌那里的七、八个青年拿着球杆就朝我们冲了过来,将我俩一阵乱揍。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冲过来替我们解围。三两下便将社会青年放倒在地。 之后,他朝我冲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这时我才看清是叔叔。 “看看你现在这副德性!跟那些混混有什么不同?”叔叔发怒吼道。 他拽我到酒馆旁的墙角,“全部都给我吐出来!”说完朝我肚子猛的一掌,顿时体内酒食翻腾而出。 接着叔叔对我一阵拳打脚踢,发狠地吼道:“宁可打瘫了养着,也不能让你到外面去鬼混!” 不知道是酒醉还是被打晕,反正之后便失去了知觉。第二天醒来,发现已经躺在叔叔家里,全身疼痛,多处受伤,几个地方包上绷带。 后来,父母也来了。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后,虽然心疼我,但还是赞成叔叔的做法。觉得是该给我一些刻骨铭心的教训。 第二天,我躺在叔叔家里一整天没吃东西,考虑学业和前途的事情。不过,考虑一天也是做无用功,不知如何解决和面对,徒增烦恼和忧虑而已。 叔叔很晚才下班回家,见我房里的灯亮着,就进来做在床旁边的椅子上,边给我削苹果边问:“庆伢,还没睡啊?” “恩!”我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他又说道:“是不是生叔叔气了?昨天对你是下手重了点!” 我回答道:“没有!弄成今天这样,我心里只怨我自己!” 之后,我觉得学习上的事叔叔也帮不了我,于是保持沉默。 叔叔似乎也意识到了,但他还是不放弃这次和我沟通的机会。待苹果快削完时,他突然问我小时候为什么喜欢坐在家门槛上。我随口将当时的想法告诉了他。 听完我的叙述之后,他略微思索一会后说:“你所说的出门和回家就好像人生的旅途,你太注重结果了,没有足够勇气和自信去面对这个过程,没有完全体会到人生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人情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人生旅途是漫长的!难道你因为害怕找不到目的地或是害怕从目的地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整天在家门口附近徘徊,永远裹足不前,永远作茧自缚吗?” 我心里猛然一惊,我想不到叔叔会有如此深刻的见解,也没想到他会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 我有些好奇地问:“叔叔,想不到你……”话到嘴边,难以启齿。 叔叔见我说话吞吞吐吐,便抢着替我答道:“想不到我这个粗人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吧?” 接着他爽朗地笑了笑,说道:“你太小瞧你叔啦!你叔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啊!况且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就不能有点想法啊!再说!我是你叔,你是我侄,我还不了解你吗!别忘了,我们可都是左撇子” 我也笑着点了点头。 叔叔又略带愠色地说:“庆伢,还有,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果断、干脆点!你有时言语太少不是好事!” 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庆伢,拿出你的勇气和自信,忘了那些忧虑和恐惧,风风火火地出趟远门,然后风风光光地回来!” 此刻,我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心情突然开朗许多。 接着叔叔问我:“庆伢,你也说说,你是怎么看待叔叔这个人的?” 我抛开叔先前的顾忌对他说:“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做事有些卤莽。” 听到这切中要害的评价,叔叔叹了口气便陷入沉思,回忆着因此犯下的过错。 我又安慰说:“不过有时卤莽也是率性而为之的一种表现,也没什么不好的,生活中很多带着假面的人甚至连鲁莽的勇气都没有的!” 他也没想道我会说赞美他的话。灿烂地笑着将早已削好的苹果递给我。 我毫不客气地接过苹果,大口地吃起来。心里想着伤好后快点回去努力学习。 三天后,我没等伤势完全恢复就迫不及待回到学校。 在学校见到恶人时,他突然提出要和我绝交,我有些诧异。 他说那天晚上见识我叔叔的功夫后,决定要拜他为师。但叔叔向他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他和我绝交,恶人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当时的想法是,先和我假装绝交,待他学好功夫再和好。 我没想到他这个基督教徒还这么会撒谎。于是泼冷水道:“大把年纪了,还能学好功夫吗?再说平时要上课,你哪有时间学?” 他说:“我恶人要走!学校谁敢阻挡?反正上课打瞌睡,还不如逃课学一技之长。” 我不赞成他的做法,好言相劝。他不领情道:“跟好人学好人!跟着恶人变废人!你以后多和成绩优秀的同学来往吧,像王远民、熊次雄就不错,有不懂的题目多向他们请教。他们平时都挺热心帮助同学的。好啦,我走啦!”说到最后他眼神落寞,好像难兄难弟间的生离死别。 待他转身要走时,我突然想起那件愧疚的事情,便脱口而出道:“那晚洗澡是我用砖拍你的头!” 他楞了一下,似乎不相信我会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又重复了一遍那“死不休”的惊人之语。 他一下脸就变绿了,呆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叹了口气道:“先学好功夫再说,现在单挑也打不过你,再说那天我一直占着水管也不对,是该有点报应!” 我再次愧疚地笑了笑,觉得此刻恶人并非真正的恶人。我有些疑心是耶稣基督的思想慢慢感化了他。 他接着又说:“我发现你这人戾气很重,如果能转化为学习的动力就好啦!” 恶人走了,课堂上再没有看见他打嗑睡的身影,想起他多少有些伤感。 不久后,我和熊次雄和王远民他们交上朋友,有不懂的题目也经常向他们请教,他们也很热心帮我讲解,并且给我一些学习方面建议。我学习的信心也渐渐有所恢复。 第十六章 离职 高二期末考试后,成绩单寄到家里,虽有些进步,但名次依旧是倒着数来的方便、快捷。父母一如既往的失望和痛心。我害怕每天看见父母沮丧的脸。 正好,表叔打来电话通知我去参加暑期补习班。自己终于有了逃离的理由和地方。补课期间学校不提供食宿,表叔的教工宿舍也不宽敞。于是,父母决定让我去叔叔家住。 镇上一个同学得知这一消息后,也决定和我同行,借宿在我叔叔家。 第二天大清早,我们骑着自行车朝着岳口进发。离开家以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压抑的心情终于得到舒缓。镇上距岳口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一路赛车,四十多分钟便到了叔叔家。 叔叔已经在家门口等待许久了。招呼我们进屋后和我寒暄了几句。他向我问起爷爷、奶奶和父母的近况,我说都挺好。我又向叔叔问起婶婶和堂弟的近况,他说婶婶和堂弟还是老样子。说完他便陷入沉思之中。 我知道他专心想事情,于是大家静坐着保持沉默。在一旁的同学似乎不太适应这种冷清的场面。他本想待我们叔侄俩聊几句后,从中找个共同的话题和叔叔套套近乎。可没想到我们彼此问完家里人情况后便沉默下来。一时间,他还没寻找到话题。沉默之中他感到颇为尴尬,于是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出去走走。 我和他出了叔叔家门后,他有些忐忑不安地说:“你和你叔怎么讲了几句就没话说了,感觉怎么这么陌生啊?你叔一直板着脸,是不是不欢迎我们啊?” 我安慰他说:“别太多心,那不叫陌生,那叫默契。你信不信?我们待会回去时,我叔把房间己经收拾干净,后屋靠左边那间房。还有中午吃饭时,他会拿起酒瓶又突然放下。聊天是,他会先公后私,大部分时间聊他厂里现在遇到的难关,他还会感叹说,现在铁饭碗都容易打碎。然后会谈起婶婶和堂弟,会感叹说现在家越来越不像个家!” 我同学不信,说我吹牛。 回到叔叔家后,叔叔已经将后面左边一间更透气通风的房间收拾好给我们住。 中午吃饭时,叔叔拿起酒瓶正准倒酒时,突然看了一下墙上的日历后便放下了酒瓶。我同学好奇地向我叔叔询问原因,我代言道:“我叔答应过婶婶,每周只有一天能喝酒,这周日历上己经画过一个圈了,没有机会再喝酒啦!” 接下叔叔先后讲了厂里和家里的事情,发出了应有的感慨。 一切如我所料。 饭后,我同学佩服地对我说:“你叔侄俩真是心有灵犀不点通啊!” 学校补习很轻松,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没有早晚自习,所以余下时间都在叔叔家里自学。 每逢周末,纱厂里都会有不少同事来叔叔家吃饭聚会。叔叔已提升为副厂长,自然要管很多事情。每次聚会他们都哭丧着脸,抱怨厂里效益严重下滑,几个月工资没发,纱厂处于倒闭的边缘。接着他们便开始骂厂长胡暖畅治厂无方,贪污腐败。 我奇怪他们咒骂时为什么还是一副哀伤的表情。或许还沉浸在几个月没发工资的窘迫之中,一时难以转化为愤怒的一面来配合愤怒的言语。又或许他们认为哀兵必胜,想保持一种哀伤的状态去推翻胡暖畅的“暴政”。 不过,当他们抱怨时,叔叔每次都保持沉默。 “说曹操,曹操就到”,似乎骂曹操,曹操也会到,只是需多骂几次而已。 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几个同事来到叔叔家聚会。 酒过三旬后,其中一个同事又哭丧着脸说起胡暖畅的贪污事迹给厂里造成的损失时,正准备开骂时,胡暖畅突然来访,陪同而来的还有厂里的会计王小强。 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由此可知,这位同事立刻由驴脸变为马脸,满脸赔笑着与胡暖畅寒暄起来。接着,他战战兢兢地敬了几杯酒,见厂长脸色阴天没有转晴的迹象,就扯了个幌子开溜了。其他几个同事见势头不妙,纷纷找借口溜之大吉,酒桌上只剩叔叔、胡暖畅和王小强。 见“闲杂人等”都离开后,胡暖畅的脸立刻晴空万里、阳光灿灿起来。几杯酒下肚后,和叔叔一番叙旧后,便开始言归正传。 他凑到叔叔面前小声说:“现在厂里不是有好几仓库的存货销不出去吗?我托朋友联系到浙江一个的老板,他愿意出六十万的价格全部收购!” 叔叔有些为难地说道:“可那些存货可值两百多万啊!” 胡暖畅赶忙拍了拍叔叔的肩膀说:“年末兄弟,你听我说,库存再这么放着一个钱都不值,现在我们想办法销出去,到时让小强在帐目方面做做手脚,记个库存损耗什么的,到时这钱……” 此刻,小强听到“钱”字就兴奋地用手摆正了一下他的高度近视眼镜,好像已经准备好分到钱后用四只眼睛去数。 叔叔一把甩开胡暖畅拍完还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压抑住胸中的怒火说道:“要不是看在战友份上,困难的时候你拉过我一把,我早把你揍扁了!现在厂里二百多号职工四个月没发工资,你还想着自己捞钱,你他妈是不是人?” 胡暖畅没想到得到这般回应,也发怒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厂都快倒闭了,还不乘机捞点钱!刘年末!你别一根经好不好!看看你现在的寒酸样,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你是不是男人?” “你说什么?有种把最后一句话再说一遍!”叔叔有些控制不住,握紧了拳头。 胡暖畅见状,本能地身体后仰道:“说了又怎么样?你的工作是我给你的,你还没报恩呢?” “我现在对你最好的报答就是打醒你!叔叔说完便一拳打过去。 胡暖畅本想提醒叔叔记得感恩,没想到弄巧成挫。还好曾经当过兵,身手不错,他挺着大肚腩闪过叔叔一拳后就转身朝门口跑去。 叔叔追上来朝着他的后背就是一脚将他躺着送出家门。 胡暖畅先前直着进来,现在几乎是横着出去。重重摔在门口的地上,食物吐了一地。显然,来叔叔家之前他就曾经酒足饭饱过。 叔叔冲出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开始他还很有骨气的骂了叔叔几句,可惜他的骨气抵不过叔叔的拳头,没一会就趴在地上求饶了。 叔叔见他求饶,便罢手说道:“以后别打那些仓库存货的主意,要么堂堂正正地找门路将那些存活销出去,把工人的工资先给发了。要不然,就算战友也得翻脸!”说完叔叔进了屋。 不一会,一辆警车开过来,原来王小强趁机打电话报警了…… 叔叔因为殴打他人被拘留半个月才释放出来。再次回到纱厂时,已经被革了职。毕竟,这厂里还是胡暖畅说了算。 当叔叔最后一次走进车间时,忙碌的工人们顿时都停了下来,默默地注视着他,叔叔也看了看他们。似乎彼此都有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大家都没有先开口,直到最终都没开口。 在众人的目光下,叔叔拖着缓慢的步子在车间里走了一圈,抚摸了一下他曾熟练操作的机器后走出车间,告别了他工作多年的地方。 第十七章 祭奠 叔叔失业后,婶婶的话早已抛之脑后,每天借酒浇愁。我怎么劝什么也没用。毕竟,作为高中生的我,是无法完全体会到一个临近中年的男子无法养家糊口的窘迫心情。 开学第二天,传来教导我们英语的谭老师自杀的消息。有人在他的宿舍里发现了尸体。死因是自杀,方式是喝药、割脉和触电。 一个人同时选择三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由此看出他必死的决心以及渴求死亡之迫切。 从谭老师的遗书里得知,他妻子患了癌症,为了给妻子治病,他已花尽他一生积蓄,可当他妻子病情唯有任何好转之际,他自己也检查出晚期肝癌。 平日里,谭老师有着知识份子那份固有的清高,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由于遇事和处事都过于冷静,给人的感觉是要么他对生活中的一切事情漠不关心,要么一切已尽在他掌握之中,他不屑浪费任何表情和心情。 可是一旦他站在讲台上,便是脱口而出的一口地道的英语,激情四射的讲解,从不带教义,讲解英语语法和词汇时都会附带很多例句,而且经常请同学上台进行对话练习。他注重学以致用,教导我们学习不要单纯为了考试,考试只是检测所学知识点的掌握程度,知其不足而补进。 他还时常点拨同学们学习上的不足。由于我努力学习高中知识却进步缓慢,他曾建议我抽空补一下初中英语。因为我的英语缺乏根基。他形象的比喻说就我这样长此下去,犹如建立在沙滩上的宫殿,迟早要倒塌的。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打牢基础。渐渐地英语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至始至终,谭老师一直将妻子和自己患癌症的消息隐瞒。学校很多师生都不赞同他这种“万事一人扛”的做法。如果大家事先知道真相,一定会送上捐款和各种祝福。但是,或许他会将其当作一种怜悯和施舍而不会去接受。他想带着那份孤傲和清高离开人世。 现在,他选择自己死亡的时间、地点和方式从容离开,这未尝不是一种对死亡的抗争。 第二天,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自发组织一个追悼大会。没想到,叔叔也在其中。 谭老师以前曾在我们镇上教过高中,镇上高中倒闭后才调到岳口的,叔叔向来佩服这位敬业的老师,特地赶来送老师最后一程。 中午,叔叔请我在校外的一家饭馆吃饭。 老师离世的伤感写在我们脸上,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叔叔边喝酒边和我聊起一些谭老师的往事。其中一件深有同感的事情就是,谭老师用流利的英语说出“中国用洋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这句话时,话语中透露的那种对中国不断进步和强大的无比骄傲和自豪。竟然能将我和叔叔这般麻木民众的爱国热情唤醒,当时恨不能举着国旗为祖国的腾飞呐喊助威…… 我们沉浸在回忆中心情好了许多。可当回到现实时,等待我们的依旧是感伤。 彼此沉默了一会,叔叔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庆伢,一生最让我感触的文字竟然写在天门火葬场的一面墙壁上。大哥、二哥还有几个亲戚朋友去世时,我都会去盯着那句话仔细琢磨一番。” 话没说完他就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全身感官集中在舌头,专注与酒的味道,一脸陶醉的表情。接着他吐出那句话:“生与死的距离有长有短,长的不一定辉煌,短的未必平凡,决定生命意义的标准,对个人而言是质量,对社会而言是价值!” 对他的感叹我无话可说,只有聆听,待以后的人生岁月中去慢慢体会。 接着,他又干了一杯酒。我劝他少喝点。他说去广州后就戒酒。他的一个朋友那里做服装批发生意,请他过去管理服装厂,再过三天就走。说道此处,先前他伤感和落寞的眼神此刻因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而冲淡许多。 听到这个消息,我也替叔叔感到高兴,颓废了一个多月,他是该重新振作了。 第二天下午,表叔匆匆跑来告诉我叔叔出事了,让我赶紧去趟叔叔家。我以为叔叔又打架惹出事端。 来到叔叔家时,奶奶正在房间时捶胸跺脚大哭,几位堂嫂一旁正劝着,我这才觉得事情不对劲。 问过堂兄才知道,原来叔叔昨天回镇上向爷爷和奶奶道别,临走前和父亲喝了许多酒。爷爷他们劝他住一晚上,明天再走。但他执意要连夜骑自行车回家。在黑灯瞎火的路上,他不小心摔进沟里。被人发现送进医院,检查结果是后颈的脊椎骨折断,已经无力回天。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骑自行车有摔死人的!我的最初反应就是: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缝!后来从父亲那里得知叔叔临终时也说过这句话。当时只有父亲和几位堂兄在身旁,叔叔他一定非常遗憾未见到妻儿的最后一面,但父亲说他走的时候非常平静,他向父亲转告我,希望我好好学习。 刚祭奠完老师,又将祭奠自己最亲的人。心里的痛还没来得及蓄意已久就迫不及待化作眼泪夺眶而出,自己这样一个曾发誓不会用眼泪表达自己悲伤的怪人最终还是流泪了。也许眼泪的存在,是为证明,这悲伤不是一场幻觉。 叔叔葬礼那天,父母不想耽误我的学习,让我中午放学后再过去。 中午,当我来到叔叔家时已经晚了。送葬的车队早已开往火葬场。当我赶到火葬场时,车队又已经在开往镇上坟场的路上。我赶到坟场时,送葬的队伍早已离开,葬礼已经结束。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始终都是晚了一步!不甘心!真的不甘心!自家坟地上又多了一座新坟。周围散落一地的元宝、纸钱和鞭炮碎屑,是刚才的葬礼喧嚣的遗迹。我突然不习惯坟地这般的死寂。我讨厌、厌恶、憎恨这让一切沉睡的宁静,脑中竭力想象着葬礼的喧闹场景。 它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不等我?不等我!此刻我在不停追问自己!不!一切还没有!没有结束!才刚开始!刚刚开始!埋怨大于心痛,心中的莫名的冲动让我完全失控。我冲过去朝着他的墓碑狠狠地揣了几脚,大吼道:“你是高手,你是功夫高手啊!骑个自行车就搞成现在这副德行,你丢不丢人啊?你给我起来!这么年轻就躺在这儿,你窝不窝囊啊?我瞧不起你,瞧不起你!” 不知何时,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第十八章 笑丧 原来经历一些事情后真得可以令一个人脱胎换骨。自从叔叔去世后,悲痛化作的力量使自己更加拼命学习,前进的路上忘了胆怯和恐惧,也终于真正体会到:人只要不失去方向,就不会失去自己!人生重要的不是所站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 最终,我考上西安的一所专科院校。本来不对我抱任何希望的父母似乎对我的超常发挥颇为满意。可是,我希望最终能靠上大学本科。 远离家乡进入大学后,为了两年后的专科升本科的考试,我一如既往的刻苦学习,两年来一直待在学校没回家。父母也很支持学习应考的事,怕我分心,竟然连爷爷和奶奶去世的消息都没告诉我。 由于“非典”来袭,考试推迟半年。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最终得尝所愿。 寒假回家己临近年关,离开两年多的小镇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人们依旧本本分分的过着日子。也许,两年对他们的一生来说太过短暂,来不及在他们生理和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大年三十的下午,屋外已经鞭炮声不断,家里却显得格外冷清。外地工作的两位伯父已经很少回家了。 饭桌上只有父母和我。看着墙上挂的遗像:爷爷、奶奶、大伯、三伯,还有叔叔,我没了胃口,随手拿起几案上鞭炮和香烛去上坟。 此刻,镇上的人们正全家团聚在饭桌上,坟地显得特别冷清。清除完坟上杂草,点燃香烛和鞭炮,我便倚靠着叔叔墓碑坐在地上。 鞭炮声在耳边响起,脑子里一片空白,先前压抑的心情此刻却有了一丝平静。不知道为何,如同在许多葬礼上听到的鞭炮声居然能暂时清除我对叔叔的记忆。 夜还没来得及完全袭来,此时或许是它最为虚弱的时刻,天色反而看起来比先前来的时候还明亮了许多,这好比人“回光返照”的迹象。 渐渐地,上坟的人多了起来。 隐约中,从远处传来哀乐声。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远处缓缓走来。听说丘葫芦的父亲今天早晨去世,他不但不哭反而大笑,说样难得的白喜事也是值得高兴的。而且他迫不及待地要在今天举行了盛大的葬礼。 葬礼上,请了三支乐队,两支本镇和一支邻镇的。三支哭丧的队伍,一支本镇的和两支邻镇的。 由此,镇上的群众不得不感叹“主场地”专业人才的缺乏,需从邻镇请些“外援”来。 乐队们的哀乐演奏得格外和谐,分外煽情。听说丘葫芦给他们双倍的工钱,乐队之间破天荒地化敌为友,通力合作,卖力演奏。哀乐声在这大年三十喜庆的大背景下反衬得越发凄凉。 而关于“哭丧队”,是近几年兴起。或许刘孝新该为自己的父亲无福享受这“新生代”的服务而抱憾。人丁单薄的人家,哭丧气氛不够,不足以表达对死者离去的哀痛时,这就用得着“哭丧队”了。它一般有十几个人组成,尽管没经过专业的训练,但他们天生具备专业的素质,哀伤指数和流泪指数决不亚于死者亲属,不亚于死了亲人。 今天,我能遇见,而且还是三支同台竞技,可谓大开眼界、三生有幸。 三支哭丧队伍展开了演技比拼:无声流泪,小声抽泣,失声痛哭,大声哀嚎,泣不成声,潸然泪下,泪流满面,泪如雨下,哭天抹泪,声泪俱下,椎心泣血…… 只恨得自己才疏学浅,竭力寻遍脑中所有词语,却无法将众人动作表情逐一描叙出来。他们虽是请来陪衬用的,不过似乎有些喧兵夺主了。 丘葫芦的一帮兄弟也在哭丧的人群里,雷声不断却迟迟不见下雨。每人嘴里像开着立体声音响,配合伤心状的面部和肢体表情,只可惜没有眼泪加以配合,终觉得有一些不够完美。好比夜空缺少星和月的装扮,单调和乏味了许多。 他们演技比“哭丧队”还是逊色不少。不过,这也难为了他们。平日里扮惯了牛头马面般的凶神恶煞,一时间强迫他们装出一副死了亲爹般的伤痛欲绝,自然有些力不从心。 在队伍中间,丘葫芦双手托着他父亲的遗像,忍住平日里一脸灿烂的怪笑,露出一副欲笑不能、欲哭无泪的压抑表情。偶尔有声有色地哭几声,声音依旧透着那股阴阳怪气,仅有蜜蜂嗡嗡般音量,又极像病人痛苦时的微弱呻吟。 他时常单手举起相框遮住脸,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一个香蕉,单手拨开香蕉送进嘴里。我不得不惊叹他手技的娴熟。咀嚼过程中,眼珠在在眶里左右不停游走,见众人专心哭丧,没人注意他,于是久违的笑容在他脸上稍作休息。当相框从脸前移开时他又恢复先前的压抑表情,一个香蕉未能满足嘴和肚子的需求,不一会他又再次用相框遮住脸,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抓出一把花生塞进嘴里,咀嚼过后吐出许多花生壳,我再次惊叹他口技的出神入化。 占着主角的位置,演技却连临时演员都不及,他父亲的在天之灵见此情景恐怕也难以安息。 送葬队伍从我旁边经过时,丘葫芦转过头朝我诡异的笑了笑,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的笑是不该仅仅如此这般点到即止的,需用往日般阴阳怪气的笑声加以配合、点缀,方能完全体现出原作的精髓,凸显出锦上添花的效果。 不一会,他又从怀里取出香蕉重复刚才的动作…… 依旧是置身事外之人,此处地方虽然空旷,却也容不下我。于是,我朝着队伍的相反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