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 题记 每一个普通的生命 都有生存的艰难 用自己弱小的呐喊 维护着卑微的尊严 ————献给遭遇下岗命运的人们 第一章 鲁中有一古镇,名曰王村镇。王村镇自唐宋年间就繁华,也可称作千年古镇了。解放后,镇驻地又发现了大型煤田,开工建设了大型煤矿,王村镇更加兴盛起来,人来车往,商贾云集,镇上饭店宾馆林立。 镇上最有名的一家饭店,叫作“麻辣烫”,老板是个四川人,小个子,大眼睛,走路一阵风,一看就是个精明人,人送外号“小四川”。他从四川来到北方,投奔一个战友,战友家就在王村镇,从事煤炭贩运,发了大财,临街盖了几幢楼房,一楼对外出租,二楼三楼一直空着。小四川来到平安镇后,跟着战友贩炭,跑跑腿,也挣了一些小钱。看到战友的房子空着,就租了下来,开了个小饭店,专门吃火锅,想不到一开店生意就火了,食客络绎不绝,从中午一直忙到晚上十一二点。小四川一看,干脆把自己的老婆接来一起干,开起了夫妻店。小店卫生实惠,生意一直很兴隆,之所以兴隆的原因,关键在于它是地道的四川菜,小四川在老家学过两年厨师,掌握了做川菜的要决,那就是“麻辣烫”三个关键,菜要做得麻乎乎辣乎乎,端上桌时烫乎乎,麻要麻得舒服,辣要辣得爽快,烫要烫尽性,让食客们吃得大汗淋淋,麻油和辣椒粉是从四川邮寄过来的,由本家一位收山货的叔叔亲自邮寄,保证真材实料,这些关键材料绝不能用本地的,这样才出味,才能保证火锅的味道正宗地道。所以“麻辣烫”一开店,就创出了牌子,在王村镇独树一帜。 来“麻辣烫”吃饭的人,什么样的都有,镇上的书记镇长还在店里接待过县里和市里的大领导呢,最多的食客,就是王村镇周围的居民,以平宁矿业集团公司吴村煤矿的职工居多。吴村煤矿有正式职工六千人,加上农民轮换工大集体工人和外来施工人员,不下两万来人,来“麻辣烫”吃饭的,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有百十号,十桌都坐不下,成了饭店最大的利润来源,所以小四川看到吴村煤矿的职工,就特别客气。吴村煤矿的职工特别好认,因为人人胸前戴着牌子,上面有“吴村煤矿”四个大字,还有个人的照片和工号。不戴牌,连吴村煤矿的大门也进不去。关于这个小小的牌子,也大有学问,用矿上人的顺口溜来说,叫“白牌软,红牌硬,黄牌不要命”,白色的牌子是普通工人戴的,这类人没有什么门路,多数是下井的,最老实也最没本事,所以各方面都硬不起来。红色的牌子是管理人员戴的,副科长以上的才称管理人员,所以戴红牌的都是“当官的”,一般人惹不起,各方面都很硬。黄牌呢,是为了照顾工农关系,发给王村镇地方领导的,王村镇周围几个村的村支书和村主任也都有,后来镇上的地痞流氓无赖闲汉之类的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弄来黄牌,戴在胸前招摇过市,进出吴村煤矿时门卫也不敢惹,工人当然更惹不起了,戴了黄牌的人,让人看了害怕,成了特殊身份人的一道招牌。 一九九六年的大寒这一天,天气特别冷, “麻辣烫”来了不少人吃火锅,其中有一桌人,让小四川觉得特别不一样,因为这伙人什么牌也没带,显然不是矿上的,但个别人面孔又很熟,好象以前多次来过,这伙人神情不一,穿着打扮差别很大,其中一位身穿着毛绒大衣,光那一身打扮就得几千块,有一位却穿着下井的工作服,破损的衣角还漏出棉花,棉花已看不出白色了,整身衣服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油花花的光来,活象一个叫花子。这伙人来后,小四川赶忙把他们让进208.“麻辣烫”饭店所有的房间都带一个8字,如218、268、338.入坐后,其中一位小伙子到厨房点菜。大冷的天,小伙子却剃了个光头,贼亮贼亮的。 小伙子下到厨房,看了一圈,对小四川说:“来只鸡,要童子鸡,有没有?” “有有有”,小四川说,“刚从集贸易市场进来的,关在后屋笼子里呢,正宗的小公鸡”。 “我看看”,小伙子说,“别和母鸡关在一起啊,破了身子的公鸡不好吃”。 小四川笑了,说:“这位兄弟说话真有意思,这你还能吃出来啊”。 小伙子跑到鸡笼子边看了看,没再言语。回来又接着点菜。小四川一一记下来。 小伙子刚转身上楼,又跑下来问:“忘了一道菜,有活鱼没有?” 小四川说:“有啊,在水箱里呢,要鲤鱼还是鲫鱼?” “我看看”,小伙子跑到水箱前看了一会儿,指着一条游动的鲤鱼说,“就要这条!拿网子来”。 小四川拿来网子,小伙子把鱼从水箱里捞出来,用手去抓,鱼在网子里拚命地挣扎,把水珠子甩得到处都是,还是被小伙子抓住了,他很会抓鱼,两根手指头掐在鱼的两腮之间,鱼乖乖地不动了。小伙子把鱼拎到院子里,高高举起来,“叭”地一声摔在地上,鱼动了两下还在挣扎,他又抬起脚,跺了两下,鱼才死去。 小伙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指甲刀,把鲤鱼的一只须剪了下来,对小四川说:“炖上吧,做个水煮鱼片。” 小四川把鱼拿进厨房,对厨师说:“208的菜,要做得好些。快点上,这帮子人,不好惹。” 厨师问:“戴黄牌的吗?” 小四川说:“么牌不戴,可看起来比黄牌还不要命”。 208房间共坐了六个人,小伙子叫刘鹏,穿羊绒大衣的叫马健飞,年龄较大穿着破工作服的叫王和安,一个中年人模样的人叫石忠,戴眼镜的年轻人叫何伟,还有一个女的大家叫她红红。 刘鹏回到房间后,大家便一边喝茶一边等。刘鹏把半条鲤鱼须放在桌上,马健飞就笑了,问:“你小子又玩什么花样啊?” 刘鹏一边喝茶一边说:“等一会你就知道了,也不是什么新手段,开饭店的,没有一个不是尖钻刁滑的”。 菜很快就上来了,刘鹏把半条鲤鱼须拿起来,把水煮鱼片里的鱼头挑起来,放在鱼嘴上对了对,说:“不对呀,怎么对不上茬?奸商,奸商,把活鱼给换了。” 大家都站起来,向那条鱼望去。 马健飞又笑了,说:“怎么不对茬啊,你以为你是在吃龙虾吃大闸蟹呀,把长须或一条腿掰断,端上来再对上,就知道是不是掉包了,你吃的是鲤鱼,一煮鱼须就变形了,还对个屁茬。刘鹏啊,你以为你聪明呀,别丢人了。” 大家都哄笑起来,一个说:“小鹏子表面上看怪聪明的,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一个说:“还是我们马大哥见多识广,龙虾大闸蟹的想必吃了不少。” 刘鹏把半条鱼须丢到烟灰缸里,说:“我说哥哥妹妹们,今天是咱们下岗一周年纪念日,别说些丧气的话好不好,咱还是按规矩来,回顾昨天,总结今天,向往明天。” “好呀”,马健飞说,“大家一个一个来,老王哥先说。” 王和安一看大家都在看着他,便懦懦地说:“我,我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包包子卖包子,又挣不到什么钱,还累死个人。” 马健飞说:“那你不会干点别啊?” 王和安看了看大家,一句话在嘴里憋了半天才说:“夜里想了路千条,早上还得卖蒸包!” 王和安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没想到老实人还能说出这样含义深刻的话。 红红接过话来说:“哎呀,老王哥,又没人和你借钱,你不用着这样害怕吧。谁不知道,你老婆包的包子好吃得很,早上不去你家楼下小屋前排队,恐怕还买不上呢。” “瞎说,瞎说,这些人净瞎说 ”,王和安更加不安,用油光光的手在众人面前摆了两下,说,“俺是小本生意,咋能比得上人家马老板呢?” “哈哈”,马健飞说,“别看我人模狗样的,今年没挣着多少钱,生意不好做呀,货倒是好发,但钱要不回来,今年压款压了我五十多万。” “呀!”大家跟着叫了起 来,刘鹏说:“要不回来,也是马哥你的钱呀,就当人家替你存着呢,比俺穷光蛋一个强多了。” “怎么,还在家里呆着呢,都一年了”,马健飞说,“鹏鹏啊,你总呆在家里也不是个长法呀,该出来做点事了,你年纪轻轻,老闲着,闲也闲坏了。你看人家老石,每天开着摩的到处跑,虽然幸苦,但能挣到钱呀。” 刘鹏挠挠头说:“俺也想找点事干,可俺会干啥啊?不象你马哥有关系,也不象何伟有技术,在家干耗着呗。实际上呢,俺也没光闲着,不时地还到集团公司上访,凭什么要让咱们下岗啊,得给个说法。” 刘鹏看看石忠,又说道:“石忠老哥,你给我们说实话,一年挣了多少呀?” 石忠忙笑笑说:“摩的又不是桑塔那,能挣多少钱呀?对了,你们要去集团公司上访,别忘了找我租车啊。” 马健飞接过话茬来说:“听说,春节前咱矿上下岗的又准备上访,这一次不去集团公司了,去省里。” 红红说:“是啊,大家正准备凑钱呢,马哥,你是不准备去了,你现在比上班时强多了,你得感谢下岗呢。 王大哥也去吗?你的生意那么忙,也够戗去的。石忠老哥忙着开摩的。何大哥呢?你还忙传销吗?” “去!不是传销是直销”,何伟说,“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传销与直销有着本质的区别,一个是国家名令禁止的,一个是革命性的销售方式,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刘鹏说:“我是铁定要去的,我还是组织者呢,不去干嘛,闲着也是闲着。” 孙建飞站起身来,端起来酒杯来说:“先不说这事了。今天是大寒,也是我们下岗一周年纪念日,难得还能聚起来,谁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还能不能聚起来。大家端起来酒杯来,要一醉方休哦。” 何伟说:“醉了也没关系,大家可以试试我代理的美丽产品,除了保健美容等功能外,还有一项特别的功能就是能排毒解酒。” 刘鹏忙插嘴道:“三句话不离本行,又开始推销你的什么美丽产品了,排毒和解酒有什么关系?” 何伟认真地说:“当然有了,根据专家的介绍,醉酒就是中毒的一种,我们的美丽产品就是根据专家最新研究成果,利用纳米和分子技术将解毒因子浓缩进胶囊里,服用后快速进入人体内,定向查找酒精及毒素,从内部予以击穿。” “好了好了”马健飞说,“咱们喝酒喝酒,不说别的,我先干为敬!”说完一扬脖,把杯中的酒喝干了。 大家也纷纷站起身来,端起了酒杯。 第二章 从“麻辣烫”出来时,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雪花细细碎碎地下着,地上已经白了。 王和安酒喝得最多,脚步有点踉跄,但他心里很清醒,要早点回家,明天早上四点钟就得起来,生炉子,包包子,一天的买卖就指望着早上呢。 王和安一年前下岗后,整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连门也不出,觉得出门丢人。眼看着家里越来越困难,他老婆坐不住了,开始埋怨他没本事,两个就开始吵架,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王和安把老婆打回了娘家,自己过了一段清冷的日子,最后还是到丈母家陪罪把老婆接了回来。在丈母家,王和安被岳母骂了个狗血喷头,还是岳父想得多,临出门时塞给他一个纸条,千叮咛万嘱咐说:“回家再看,回家再看,千万不能传出去啊!” 王和安回家打开一看,还以为是个药方呢,对老婆说:“我又没病,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老婆接过去一看,喜笑颜开,用手指头剜了一下王和安的头说:“你这挨千刀的,咱爹算是瞎了眼,把祖传的秘方交给了你。这是俺老汪家祖传的包子馅配方,祖上有交待,传男不传女,咱爹给了你,算你王家祖坟上烧高香了。” 王和安没言语。他早就知道岳父家祖上是包包子的,岳父姓汪,包子有了名气后人称“老汪包子”,在王村镇一带很多人听说过“老汪包子”而不知“狗不理”包子,人们一提吃包子就想起老汪包子,老汪包子就是王村镇的狗不理。 说起老汪包子的起源,还有一段典故。据传明朝洪武永乐年间,官府把山西的老百姓迁到河北、山东、河南等处,在洪洞县广济寺设局驻员,在大槐树下集结后,押解各地。移民是被绑押解迁出的,路上如果需要大小便,必须让领队解开绳索,故至今这些地区上厕所仍说成“解手”。王和安听岳父讲,汪氏祖上就是山西移民,被押解到山东后仍然很穷,没有办法只好要饭,后来要饭要到了王村镇,来的时候好几天没讨到吃的了,在一家包子铺前晕倒了。包子铺的小老板给了他几个包子,他吃了之后连连磕头,感谢救命之恩。说他一个叫花子,没有什么能报答恩人的,只有力气,恩人让干啥就干啥。人家不好推辞,就说包子铺用水多,帮忙挑挑水吧。他听说后二话没说就去挑水了,最后就在包子铺当上了挑水的小伙计。包子铺的小老板没儿没女,看他为人实在忠厚,临终前就把包子铺传给了他。汪氏祖先极为感谢,把包好包子当作对恩人最好的纪念,全身心投入到这门小手艺中,后来几代人也子承父业,研制了不同口味的几种包子馅,包子好吃,老汪包子的名声就渐渐传到了四里八乡。 传到王和安岳父这一代的时候,老汪包子仍然很好吃,关键就在于包子馅做得好,王和安的岳父掌握着配方,连自己的儿女都不告诉,其实配方就是一种汤,家里人用白菜猪肉做好馅后,他就到里面小屋里配料,用蘑菇牛肉加上一种中药面,熬上一大锅汤,加进包子馅里,包子蒸出来就特别好吃,缺了这道汤,就是普通包子了。 王和安一直怀疑岳父祖上是不是从洪洞迁来的,有一年给他祝寿的时候,王和安又提出了质疑。 岳父很生气,说:“凡是把上厕所说成解手的人,都是从山西洪洞大槐树底下迁来的!” 王和安辩解道:“山东河南河北地界的人,都说解手,说解手的人多了,都是从大槐树底来的吗?我也说解手啊,我爷爷就从未提起过。” 岳父一生气,顾不上斯文和体面,当着众人的面就把鞋脱了,让王和安看他的脚趾头。据说,凡是从洪洞迁来之民,脚小趾甲中有一裂缝,好像是两个指甲,不是从古槐下迁走的,均无此特征,时至今日仍为复形指甲。 岳父说:“你小子知道一句话吗,‘谁是古槐迁来人,脱鞋小趾验甲形’。” 王和安俯下身子,忍住脚臭味去看,果然看到脚小趾甲中有一裂缝。夜里回到家,和老婆办完事,看老婆沉沉地睡去了,他把老婆的脚也搬起来,凑到灯光下仔细地看,也看到同样的情景。他用搬起自己的脚,每个脚趾头都看遍了,也没发现一道裂缝。由此,他才对老岳父的话深信不移。 现在,老岳父把秘方交给了他,王和安觉得自己不能再整躺在床上了。继续躺在床上,老婆还得跑。王和安家住矿上职工宿舍楼的一楼,有个小院,正好临街,就在临街的一面开了个小窗户,开始卖包子。小生意虽小,却很累人,第一天下午赶集,买菜买肉,晚上做好包子馅,和上面,第二天早上四点钟就要起床,开始包包子,一边生炉子,把水烧开,架上蒸笼,天开始亮的时候,就有人来买,要一边卖一边包一边蒸,还要忙着找钱,早上九点多钟人才散去,再收拾收拾就到了十点,吃点卖剩下的包子就睡觉,下午再开始忙。 王和安每天都象打仗一样忙,也分不清今天明天了,一年到头除了过年能休息几天外,天天都这样。腰酸腿疼的时候,他很怀念上班的日子。上班多好呀,按部就班,工作又不累,大家伙在一起有说有笑,不用担心钱的事,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工资卡上自然有了钱,工资不多,但够用了。 早上来买包子的人,有不少矿上的职工,他们买了包子,用塑料袋提着,匆匆忙忙地去上班。有时候,王和安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羡慕得要死。 这时,他总是叹口气,在心里说:“哎,不上班,包子还得卖。有什么办法呢,咱一个下岗职工,除了卖包子,又会干啥?要是没有老岳父,连包子也不会包啊。” 夜里躺在床上,他总是回想起上班的日子,尤其是自己下岗前的那段情景。王和安所在的矿用电器厂,负责矿上矿用电器的维修制作,三百人的厂子,精简下岗之后,只留了一百多,下岗的进了吴村煤矿再就业中心重新安排上岗,男的安排下井,女的安排到选煤厂等岗位,都是苦脏累的活,不愿上岗的,自谋职业或在家里呆着,矿上发给一点生活费。 王和安是七十年代入矿的人,到现在有二十多年的工龄了,一开始下井,抱着煤钻打眼,后来出了工伤,身体不行了,就调到井上,安排到矿用电器厂干点杂活,本想着到了年龄就退休了,谁知赶上了下岗。 冬天的早上,天气很冷,天也亮得晚,四点钟闹铃把王和安从床上叫醒的时候,天还黑得很。他躺在床上不想起,能拖一分钟算一分钟。他老婆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后看到他还躲藏在被窝里没有起床的意思,就不满说:“四点多了,快起,懒鬼。” 王和安又动了身子,眼睛还合着,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冷得又缩回去,屋里真冷啊,暖气今年给停了,因为去年的暖气费还拖着没交呢。 王和安的老婆走到卫生间,很大声地解完了手,提裤子走出来,看到王和安还没动静,就开始骂起来:“王和安,你这个死鬼,都几点了,快起来生炉子,躺在床上包子自己能蒸熟呀,别象头熊似的死躺在那里了!听见没?” 王和安无耐地开始穿衣服,象机械一样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早上七点多,天才渐渐亮起来,这时候是最忙的时候,王和安招呼着前来买包子的顾客,大部分人把包子带走,也有人坐在他提供的小桌上吃,特别是上学的学生,从家里出来,坐下来吃两个包子再到学校,一拨人吃完,王和安的老婆立即收拾桌子,又一拨人坐下来吃。王和安负责卖包子,收钱找钱,大部分人都拿着一块两块的零钱来买,一块钱四个包子,好算,也好找零。也有拿大钞票的,五十一百的,王和安就笑道:“俺是小本买卖,一天也挣不了您这一张,要不,你先拿着包子,下回再给钱也行。” 因为早上在被窝里就被老婆骂了一顿,王和安的态度也象往常那样好了,有个小孩举着一张一百的大钞要买俩包子,王和安理都没理他,小 孩只好走了。 九点钟的时候,很少有人来了,王和安把炉子里的火熄了,准备收摊,就听到“呜嘟嘟”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他的耳朵,一辆摩托车飞一样从远处开过来,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王和安听到声音抬头看的时候,两位手拉着手上学的小学生呆呆地站在路中间,显然被飞驰而来的摩托车吓傻了,眼看摩托车就要撞到小学生的时候,摩托车方向一打,与小学贴身而过,引发大家一阵惊呼。随着“嘎”地一声,摩托车停在了王和安的包子铺前,一辆车上竟然坐了四位小青年,三男一女,男的两个光头一个长发,女的染着黄毛,还戴着大大的耳环,四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周围,长头发大声地说:“老板,十个包子!” 王和安和那两个学生一样,被吓坏了,对长头发的叫喊没反应过来,长头发又大喊:“包子,听到没,十个包子!快点!” 王和安立即手忙脚乱地往盘子里装包子,手哆嗦着端到小桌上。 四个人吃完包子,又挤上摩托车,甩下一句“下回一块给钱”就“呜嘟嘟”地绝尘而云。 路人看到车走远了,纷纷骂起来:“什么玩艺啊,谁家的孩子生成这样!” 王和安知道,这几个孩子是镇上几个煤老板的孩子,家里有的是钱,上学又考不上大学,即使考上大学了还得找工作,找工作不就是挣钱嘛,家里的钱两三辈子都花不完了,上学有什么用?所以他们整天飙车、打牌、上网,成了王村镇的另类。 “又陪了十个包子,就作当是喂狗了”,王和安愤愤地想,心里越发不高兴了。由于心情不好,王和安吃饭的时候倒上了一杯酒,一个人借酒消愁。吃完饭,王和安就开始睡觉,准备下午起床后去赶集。躺在床上正迷糊呢,听到外面动静特别大,乱哄哄地,还有人用力地拍打他家的房门。 王和安很纳闷,自从自己下岗后,家里来的人就很少了,是谁在下午敲门呢?他打开门的时候,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涌了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一位胖子,带着大沿帽,看起来是个头头,脸绷得紧紧的,对王和安说:“你是王和安吧,我们是防疫部门的,你没有卫生许可证就开店,罚款五百,并责令你停业。” 王和安怔住了,又被罚款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有工商局的人来,要他办执照,城建局的人、税务局的人、卫生局的人等等,来了一批又一批,要他交这费那税,他听说下岗职工从事个体工商经营、家庭手工业或开办私营企业的,一年内减免行政收费,就一直拖着没办。人家跟他要下岗证,他说没有,去单位一问,说正在办呢,现在都一年多了,下岗证连影子也没见到。 王和安还在那里发怔呢,戴着大沿帽的胖子说:“愣什么愣,快点拿钱,五百!小张,把罚单开给他。” “好咧”,被称为小张的一位小青年把一张单塞进王和安手里说,“拿钱拿钱,快点!” “我这小本买卖,一个月也挣不到五百呀”,王和安哀求着,“下岗职工不是照顾嘛,手续我马上办,您多照顾!” 胖子不耐烦了,说:“怎么那么多废话,拿钱,快点!” 王和安掏遍了衣兜,把家里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才凑齐了五百块。 穿制服的人走的时候,再三警告王和安,不办手续,不得再卖包子,否则见一次罚五百。 王和安看到他们上了车,隐约听到胖子说:“给我儿子出了气了,拿钱买他几个臭包子还不卖,让我儿子饿着肚子去上学。” 车走远了,屋子里静了下来,只能听得见每天把王和安从被窝里叫醒的闹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均匀的“嘀哒”声。 王和安抱着头,蹲在地板上,“呜呜”地哭起来。 第三章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国庆节过了没多久,下了几场雨,西北风就象一把刷子,把树上的绿色刷成了黄褐色,法桐树的叶子仍然挂在那里,在风中瑟瑟发抖。 吴村煤矿矿用电器厂的厂长孟友光,正透过楼上的窗子里看着院子里的法桐树,眼睛盯着树叶沉思着。办公桌上放着平宁矿业集团公司下发的文件,他的心情如同这个季节一样,从骨子里感到阵阵发冷。 党支部书记郝富平推门进来,没说一句话,在他对面坐下。孟友光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他,自己也点上一支,两个人都没说话,只顾着抽烟,很快,整间屋子都笼罩在烟雾中。 吸完一支烟,郝富平说:“你是怎么想的?” 孟友光苦笑了一下,说:“还能怎么想呀,按上面的意思办呗,第一批下岗百分之五,咱们厂就要下十六个人,难度不小呀。” “是呀”, 郝富平接着说道,“人数不算多,咱们是地面生产单位,下百分之五,机关科室下百分之十,后勤要下百分之十五呢,职工食堂只留五名管理人员,一百多人都要重新竞争上岗,相比起来,我们的工作难度还是小的。” 孟友光说:“不能大意,这是第一批下岗,看样子是先试试,看看形势,接着还有第二批第三批,据说咱们厂只留百十号人。这头一批弄不好,下面的就难办了。下岗呢,对职工来说不是个好事,但也对咱们厂今后的发展,还是大有益处的,就咱们厂,一百人足够了,现在却有三百多人,看热闹的多,干工作的少,真要留下百十号人,管理难度也小了,工作效率也高了。” 郝富平咧咧嘴,微微笑了笑说:“那到是,那到是,可眼下,咱们怎么办?” 孟友光说:“你是当书记的,要先做好思想工作,把集团公司的文件都原原本本地传达到每个职工,先做好宣传发动。矿上的文件还没发啊?” 郝富平说:“矿上还在研究呢,不过怎么研究,也跑不出集团公司的大路子。下岗这件事,是一定要办的。” 孟友光说:“唉,这件事,真是件让人头痛的事,你看看,文件上说了,完不成减人指标的,单位负责人先下岗。没办法,按文件规定一步一步来吧。你先传达传达文件。” 郝富平说:“传达文件很好办,只是怕……” 孟友光说:“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这里也没别人。” 郝富平又吸了一口烟,才慢慢地说道:“只是怕咱们厂,没人干活了,人心惶惶的。” 孟友光说:“这一点我也想到了,这个好办,谁不干,就先下谁,谁出工不出力完不成工作量,或是出了质量事故、安全事故、责任事故,第一个就下他,要向职工讲清楚,我看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是那个不长眼的。” “好,好” ,郝富平说,“我这就去传达,把你的意思也传达上。” 实际上,不等郝富平来传达文件,厂里的职工都知道了文件内容,这么大的事,人人都关注得很,大家三五成群,见面就啦下岗的事,工作基本上停了下来。 技术员何伟没把下岗当回事,他是矿业大学本科毕业的,刚分来矿上才一年多,实习期刚满。“下岗?下谁也下到我啊。”他心里这样想,所以,仍然和往常一样,在车间的工作台上看图纸。 刘鹏是个活跃的人,平时没话还想找点话题来聊,现在好了,他看到车间活都停了下来,大家热烈地讨论着下岗的事,他有点兴奋,因为有了谈资,他专拣人多的地方钻。刘鹏的一个亲威在矿上当副矿长,他认为自己的关系很硬,心里想:“孟厂长郝书记下了岗,才轮到我刘鹏呢。” 刘鹏在车间里转来转去,见面就啦下岗的事,啦得红光满面,别人忧心重重,他却象中了彩票一样高兴,他看到了何伟在工作台上看图纸,立马就象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轻飘飘地踩着“霹雳”舞步滑到何伟身后,刘鹏前几年迷上了街舞,还在平宁矿业集团公司举办的迎“五四”现代舞比赛中获过鼓励奖,平时,他一高兴了就跳“霹雳”。三两下,他就滑到了何伟身后,用手在何伟右肩膀处拍了一下,人却闪到他左边。何伟被吓了一跳,向右转过脸来看,却没看见人。 “嘿,往哪里看,书呆子!”,刘鹏看见小技俩骗过了何伟,得意地说,“还在看图纸啊,哈哈,是不是要提拔当副厂长呀”。 “没,没”,何伟一看是刘鹏,知道他爱打听事,厂里人都知道,谁要想把一件事告诉全厂职工,那就跟刘鹏说,比上矿广播站还快呢。 “切,算了吧!”刘鹏说,“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你是大学生,科班出身,我刘鹏会下岗,你何技术员是不会下岗的,对不?” 何伟收起图纸,生气地说:“乱说什么呢?井下还等着要这批开关,我还没弄出加工图来呢。你别乱讲好不好。” “好好好”,刘鹏轻蔑地说,“何大技术员,您忙!您忙!告辞。” 刘鹏扭又踏着霹雳舞步走了,滑过两位女工身后时,顺手在人家屁股上摸了一把,被人家回打了一巴掌,嬉笑着骂了几句“死鹏鹏!贱猪手!”。 刘鹏回骂着说:“哈,什么什么,你们说什么?贱猪手,手贱不要紧,人贱就麻烦了。” 何伟收起了图纸,他感到自己的行为的确有点格格不入,便走到一群人中间,加入了讨论。 一个职工说:“根据集团公司文件规定,咱厂属生产辅助单位,下岗要下十五六个呢,大家猜,会下谁呢?” 一个职工说:“下谁?还不是下那些一和领导没关系,二和干部没亲戚,三和钞票没联系的主。” “你行呀,你舅子哥是矿上领导,下岗下不了你。” “你也行呀,你老婆的妹夫的哥,不是在集团公司工资处吗?这个下岗方案就是他们定的,下岗名单也是他们审呢,提前回家跟你老婆说说,拉拉关系。” “你们都行,苦了咱们老百姓。别说和领导有亲戚了,想了几晚,把脑子都想疼了,也没想起来和那个领导能拉上八杆打不着的亲戚。” “我更惨了,只和个位、十位、百位最多千位上的人民币发生联系,家里存款从未上万呢!” “你怕什么,你小子有文凭有水平有能力,不象我,大老粗,咱是不行啰”。 何伟一听,急忙抽身而退,到厂办公室里去看图纸了。 下午一上班,郝书记就把全厂职工集合起来开会,传达了矿业集团公司的文件,往常开会,个别调皮捣蛋的人一看是书记开会,总是耍贫嘴打岔,今天却都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来听。文件规定,要通过考核考试和民主评议,按照成绩未位淘汰,考核的内容,主要包括平时出勤情况、工作成绩等,考试由平宁矿业集团公司统一组织,民度评议由各单位组织职工互评,三项内容按一定比例计算成绩,确定下岗人员,并张榜公布。 何伟认真地听着郝书记念文件,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要想不下岗,职工评议是关键,因为前两项都是硬指标,谁也不敢造假,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再说,自己堂堂一个大学本科生,还考不过一群工人么?职工评议厂里能作主,必须和大家搞好关系。何伟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回想着自己入厂以来的所作所为,看着周围坐着的每一个人,回想着自己是否得罪过人家。 其实,每个人都象何伟一样,大脑象一台高速运转的电脑,对影响自己的利害关系进行着分析判断。 郝富平对今天会场的秩序非常地满意。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紧紧牵动着听众的心,他的声音,代表着上级,代表着组织,是绝对的权威。这种感觉真好,他自己被这种美好的感觉裹挟着,说起话来富有激情,自己从矿党办副主任的位置,挪到矿用电器厂来当支部书记已经五 年多了,由于自己是机关干部出身,脾气好,不会骂人,常被工人们欺负,开会没有人好好地听。可今天不同了,全厂三百多号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的语言甚至他的一个眼神,无不左右着每一个人的神经。这种感觉太好了!这才是当领导的感觉,为什么当了领导五年后,这种感觉才来呢? 可惜的是,文件很快传达完了。文件很多,怎么念得这样快呢?合上最后一页文件,郝富平意犹未尽,他的脑瓜还处在亢奋当中,刚才所有说的话,只不过是文件上的字而已,那些文件之类的东西,五年前他当党办副主任时天天写,他还没有表达自己的思想看法和观点,在这方面,他最擅长。因此,当文件传达完后,他开始行使支部书记的职能,做起思想工作。 “同志们!”他深情地说,“下岗,是关系到每一名职工切身利益的重大问题,必须慎之又慎。我们每一名员工,都要做好下岗的思想准备,要充分地认清形势,认清我们平宁矿业集团公司作出部分职工下岗分流重大决策的意图。” “俺要拉屎!书记,俺憋不住了”,刘鹏捂着肚子站起来,打断了郝富平的讲话。 大家哄堂大笑。 郝富平气坏了,看了看刘鹏,却无计可施。 刘鹏转过身,想出去,看到厂长孟友光正铁青着脸盯着他呢,吓得他赶紧又蹲下,把头象鸵鸟一样埋进两只胳膊里。 大家没有注意到厂长的到来,其实孟友光早就来了,站在一边观察着,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一场风暴就来来临,他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 孟友光走到书记郝富平身边,一言不发地坐下来,燃上一根烟,示意郝富平继续讲。 郝富平清了清嗓子,继续讲了起来。 郝富平讲完后,孟友光站了起来,伸出三根手指头,对着大家说:“我不讲一些,只讲三句话。第一,请大家放心,厂领导绝对对每一名职工一视同仁,我们厂谁下岗谁留岗,一切按上级的文件办,不乱规矩,不讲人情。第二,大家回去以后要好好学习一下业务知识,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争取考个好成绩。第三,活该干还得干,不能丢下不管,班该上还得上,不能迟到旷工,谁耽误了事谁负责,从明天起恢复集体点名,迟到的旷工的早退的,一律按矿上的规定办,记入个人表现,作为这次下岗的重要参考和依据。我的话讲完了,你要认为我是在狗放屁呢,你就捂上鼻子别闻,你要想继续留在厂子里干呢,就他奶奶地好好地干,别磨洋工。散会!” 第四章 吴村煤矿办公楼上灯火通明,这种情况,往常只有矿上出了事故的时候才有,这一次却是因为下岗分流的事情。矿办公会开了几次,对集团公司的文件反反复复地研究了多遍,并根据集团公司的要求转发到矿各单位,但具体的下岗方案还没有制定出来。 今天的会议又开到很晚,矿副总以上的领导和各科室的负责人都参加了会议,大家讨论很热烈。矿长吴新明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并没有急于表态。他时而停下笔,思索着什么,时而又拿起集团公司的文件来看,看的姿势也很有特点,坐直了身子,把文件端起来竖在面前看,坐在他对面的人看不到他的脸。矿工资科的王科长正发言,看到矿长看文件,就停了下来。 “怎么不吭声了?说,继续说。”吴矿长的声音从文件后面传出来,王科长环顾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接着说下去。 矿党委书记张家友讲完话,大家都静了下来,大家知道,轮到矿长作最后的总结讲话了。吴矿长把笔记本翻到第一页,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看了看集团公司的文件,才开始讲话:“大家的发言,都很好,都提出了很多建议性的意见。我和张书记呢,也多次地协商过,认为下岗分流,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必须积极稳妥地完成,不出事是首要前提。我们矿的下岗方案,要按照集团公司定的路子走,集团公司要求层层分解指标,分解压力,我们矿呢,也要这样办,不能把矛盾集中在矿上,矿上根据集团公司分解的指标,按各单位在册人数和下岗比例予以分解,对完不成任务的,下岗过程中出现事故的,党政负责人一律免职,矿党委和矿行政再联合发个文件,把责任落实下去,具体要求要讲清楚。” 吴矿长这样一表态,矿各科室的负责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样他们肩膀上的担子明确地减轻了,几位负责人还相视一笑,几天来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心里变得坦然起来。 矿上的文件很快发了下来,有下岗指标的各单位负责人看到文件后真是急上加急,变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领导急,职工也急,不急的,只有刘鹏这样的少数人。早上,刘鹏又起晚了。昨天夜里上网,和美眉聊天聊到深夜,早上起来一看上班时间就要到了,骑上摩托车,本想飞一样赶到班上,又想到现在人心惶惶,上班也是谈论下岗的事,就慢了起来。快赶到厂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厂长和书记俩人都站在厂门口那面巨大的铁牌子下,书记拿着考勤本亲自点名呢。 说起厂门口这面巨大的铁牌子,还有一段故事。孟友光刚到矿用电器厂上任,就到厂里转了一圈,到处看看,了解了解情况,三看两看,直看得心里发毛,厂里没有几个工人干活,从井下运上来待修的防爆开关扔得到处都是,干活的车间也没个条理,简直插不进脚去。厂大院的角落里,竟然变成了厕所,弄得整个院子里臭气烘烘。更为严重的是,孟友光在草丛里还发现了一只用过的安全套,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另外,电器厂职工的士气也不行,一个个蔫蔫的,早上九点多了还有职工稀稀拉拉地进厂,十一点不到,就有人去推自行车下班回家。他当天就制定了几条制度,主要有:不准迟到早退,迟到早退三十分钟按旷工处理;不准随地大小便,发现一次罚款五元;物品要码放整齐,不准乱堆乱放等等。孟友光把全厂职工集中到车间,他自己爬到了行车驾驶室里,居高临下地大声把规定读了一遍,说这个规定从明天起就开始执行,谁违犯了就要按规定办。说完,他留下几名焊工,用废旧铁丝把规定焊在一块铁板子上,竖在厂门口。孟友光说这些纪律是铁的纪律,不是写在墙上的粉笔字,一擦就没。第二天早上,孟友光安排文书老张拎着考勤薄立在铁牌子下,来晚的一律按规定办事,交五元钱才能进厂。厂里有一名职工,名叫王强,喜欢打扑克,每晚都打到很晚,所以早上上班经常迟到,外号“迟到大王”。那天他又和往常一样,快到厂门口时远远望见了孟友光和文书,他想了想,把自行车的气门芯拔了装进衣兜里,推着车子往厂里走。到了大门口,一看孟友光和文书老张,没等人家开口自己就嚷起来:“俺的自行车扎了胎,没气了,俺为了不误上班,硬推着来的,你不能罚俺。” “好,好。”孟友光说,“好小子,去上班吧。” 王强一阵窃喜,象只老鼠一样从孟友光身边溜进厂。 过了一会儿,孟友光拿着一只打气筒,和文书老张来找王强。 “小伙子”,孟友光说,“把你的自行车推过来,我给你打打气,要是车子没扎轮胎,乖乖交给老张五块钱。要是真扎了轮胎,我给你补一补,我补的胎要是漏气就给你买辆新自行车。” 王强一下子呆住了。全厂职工都笑着凑上来看热闹。王强硬着头皮把自行车推过来,孟友光从兜里掏出气门芯,真的弯下腰给他打起气来。 才打了两下,王强的脸就红得象喝了半斤酒,带着哭腔说:“厂长,俺认罚五块钱,您别打气了。” 孟友光一声没吭,呼哧呼哧把气打得鼓鼓的,说:“小伙子,好好骑吧,明天别再耽误上班了。” 从此,修理厂的风气一下子扭转过来。 这天早上七点钟刚到,孟友光就叫上书记郝富平站到了厂子门口,矿上规定八点钟上班,七点半左右就有职工陆续来了。孟友光让郝富平按人来的先后,在考勤薄上写明序号,并对来上班的职工说:“八点钟集合,集体点名。” 不多会,矿用电器厂的大院里已站满了人。孟友光和郝富平站在台阶上,盯着满院子的人,不时看着腕上的手表。八点钟一点,郝富平开始点名。 “孟友光!”郝富平喊道。 “到!”孟友光大声地回答了一声。 接着郝富平又点了几位副厂长的名字,几位副厂长都应答着。职工们一看这架式,被点到名时都老老实实地回答。过了十分钟,点完了名,孟友光接着安排了工作任务,大家都散开了。 还有几位职工没有点上名,孟友光就和郝富平回到厂门口,在铁牌子下等。几名晚来的职工被记了迟到,都恢溜溜地进了厂,老老实实地找活干去了。 刘鹏一看这阵式,心想坏事了,他清楚孟友光是这个说到做到的人,真的恢复了集体点名制度,但刘鹏没想到厂长书记亲自点名,这在厂子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刘鹏脑子反应很快,远远地把摩托车熄了火,反手伸到链条上摸了一把油,推着摩托车跑了起来。 到了厂门口,刘鹏马上点头哈腰地说:“厂长好,书记好,领导心里都知道我刘鹏是个好员工,每天都按时上班,今天真是不走运,摩托车坏了,为了不耽误上班,推着来的,可把我累坏了。”刘鹏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瞅着领导。 孟厂长说:“少费话!按厂里的规定,迟到时间超过半小时,算旷工半天。你整整迟到了三十一分零十三秒,不客气,郝书记,记上,刘鹏旷工半天。” “别别别!”刘鹏忙说,“不是有情况嘛,不能照顾一分多钟吗?” 孟友光看了看刘鹏满手的油,说:“小刘,玩这些小把戏,有意思吗?记得王强的故事吗?行,你不是说摩托车坏了吗,行,把车钥匙给我。” “完了”,刘鹏心里想,“姓孟的就是厉害,算了,算我今天裁了。” 刘鹏忙说:“领导,我认罚我认罚。”说完,象只被斗败了的鸡,耷拉着脑袋溜进了厂。 矿用电器厂又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生活的列车也仿佛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但人人心里都在盘算,谁将是那十六个下岗分流的人。 第五章 天气越来越冷了,节气到了小雪,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因为担心自己可能下岗,人们的心,也如同这天气一样从心里感到冷嗖嗖的。厂里还象以前那样忙碌,但明显感觉到空气是冷的,人们的脸上是冷的,车间里也缺少了热火朝天的气氛。 矿上关于下岗的配套文件,经过反复的修改后也下发了,除了集团公司规定的统一考试外,矿上把所有下岗的权利都下放了,由各单位自行组织考核和职工评议,要求春节以前,必须确定下岗人员名单,也就是说,各单位自主决定谁下岗谁留下,用矿长吴新明的话说,就是“名单报谁就下谁。”下岗这样重大的事件,把吴村矿六千名职工的心压得沉沉的。职工们担心下岗,领导担心完不成下岗任务,全矿副科级以上干部大大小小三百二十多人,除了井下采掘和辅助单位没有下岗任务外,其余八十多个单位都要确定下岗人员。矿上的文件出台前,从科长到副总至分管副矿长,人人心里都感到巨大的压力。文件出台后,下岗对矿级领导产生的重压,被矿长吴新明轻易地解决了,一纸文件就把压力分解下去了。 矿级领导们不由得暗暗佩服吴矿长的领导能力,几位副矿长私下嘀咕说:“矿长就是矿长,不服不行!”。 矿长吴新明对几位副矿长说:“下岗,有什么难的?对于矿上来说,只不过是把各单位报的下岗人员名单收上来。矿上的各位领导不要分了心,要全力以赴搞好安全。” 领导轻松了,各单位的头头们却难脱干系,成了下岗的直接责任人。孟友光明显感压力更大了,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掉在枕头上的头发越来越多,一照镜子,看到自己头上的“m”型越发明显了,头顶渐渐秃掉,孟友光很着急,越着急,头秃得越厉害,形成了恶性循环,下岗这件事,无疑更加加速了这种循环。现在孟友光满脑子里装的都是下岗的事,睁眼闭眼都是,全厂准确的在册人数是三百二十三人,包括长期请病假的、旷工的,还有挂了名从未谋过面的,现在,一听说要下岗,长期养病的也回来了,在外面做生意的也回来了,有些面孔是孟友光第一次认识。现在,凡是孟友光认识的面孔,都象放电影一样在他脑子里轮番放映,你番唱罢我登场,搅得孟友光心神不宁。 孟友光到了厂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安排完生产,就满车间里乱转,他根本没有办法使自己静下心来了。相比之下,书记郝富平倒是比较冷静。他仔细地观察着包括厂长孟友光在内的全厂每一名职工,包括神态、情绪、话语,自己也对下岗这件事进行了多次的思考,他也在厂子里转,但更多的时候是坐下来看文件,他把集团公司和矿上发的所有文件都看烂了,每一句话都用铅笔在下面画上线,反反复复地研究。另外,他还不断地打电话,原来自己在矿办公室当秘书,矿中层以上的干部几乎都认识,电话打起来又很方便,他通过电话,把各单位的下岗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孟友光在车间转累了,回到办公室,听到郝富平又在打电话,俩人的办公室紧挨着,都开着门,听得很清楚。他听了一会儿,就走到郝富平办公室门口,本想走进去,看到郝富平还抱着个电话,便又退回了办公室。坐下一会儿,就又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转圈。 郝富平一推门进来了。他看到孟友光在他门口闪了闪,就长话短说结束了通话,放下电话来到孟友光的办公室,说:“还在想下岗的事吧,光着急也不是办法。” 孟友光看到书记进来了,停止了转圈,气愤地说:“你说矿上办的这事,这不是以权压人吗?把压力都放到下面,你矿领导到是轻松了,弄得咱们这些人吃不好睡不好的。” 郝富平笑了笑,没说什么,他在矿办公室干过多年,知道一条重要的原则就是“什么时候也不说领导的不好”“不从自己嘴里说半个领导的孬字”。 孟友光又走了起来,转了几圈说:“你说说,咱们该咋办啊?咋办?你说。” 郝富平说:“这件事,不能急了,否则会出事。” “不急”,孟友光的语气加重了说,“不急行吗,矿上规定半个月搞完,上报名单,到现在我们还没个眉目呢,你说我急不急?” 郝富平说:“我们急,其他单位的头头们也急呀。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孟友光问:“那你有办法吗?” 郝富平说:“我没有办法,但通过这几天的了理,我也掌握了一点情况。” “噢?”孟友光说,“你说说看。” 郝富平笑了笑说道:“现在我们当厂长书记的,成了接最后一棒的人,成败在此一举呀。我了解了几个单位,头头们都急得不行,象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爬。进度比较快的呢,有职工食堂、机电工区、支架厂、修理厂、经济考核办公室这么几个单位。职工食堂下岗比较简单,班子里五个人留下,其余都竞争上岗,听说方案已经定下了,职工意见很大。其他那四个单位呢,方案差不多了,开了几次会组织职工讨论,正在修改。” 孟友光说:“看来,我们也要抓紧呀,到现在还没个眉目,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真不好咬呀!” 郝富平说:“这么着急地吃干什么,弄不好,烫坏了咱们的嘴。我认为,这种事情急不得也慢不得,现在就开始搞方案,不是最好的办法”。 “那什么是最好的办法。”孟友光问。 “最好的办法嘛。”郝富平顿了顿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等。” “等?”孟友光的脚步停在了办公室中间,摸了摸“m”型的头顶说,“等?等等看看,借鉴借鉴,对呀,我怎么没想起来呢”。 第六章 几天过去了,矿上虽然人心惶惶的,但也算正常。一天早上,矿长吴新明照例从办公室走向调度室,参加一天一次的调度会。矿办公楼和调度室不在一个楼上,两者中间隔着个小花园,小花园中间有条走廊,两旁是密密的花架,走廊窄窄的,只容两个人并排着通过。 吴新明走到走廊中间的时候,前后被一群工人堵上了。这些人男男女女都有,有的还穿着白大褂,吴新明一看还以为是医院的医生呢,再仔细一看,白大褂上油浸浸的,还有股葱花味,才明白是职工食堂的一伙职工。 那伙人见到吴新明,大声嚷嚷起来:“堵住了堵住了,当矿长的你得给我们作主。” “就是嘞,凭啥让俺都下岗,下了岗俺吃什么?” “到领导家去吃!” “矿上的领导怎么不下岗,就会欺负我们老百姓。” 人群越说越激动,有个胖子竟然上前推了吴新明一把。 吴新明火了,大声说道:“你们想干什么?啊?反了不成!” 吴新明认识那个胖子,姓金,是个回民,每年开斋节的时候,矿长书记都要宴请全矿的回族职工,吴新明还跟他碰过杯喝过酒呢。吴新明冲着胖子说:“老金,仗着自己胖连矿长也敢欺负?胆子也太大了吧!” 吴新明的气势,马上把这伙人震住了,大家静下来,那个姓金的大胖子低下了头。但大家还是没有走开,把吴新明围在中间。其中有一个人小声嘀咕道:“我们食堂制订的下岗方案,我们职工不同意,找领导反映反映。” 吴新明口气缓和下来,说:“有事说事嘛,这样吵吵嚷嚷的,象什么样子!” 这时候,保卫科亓科长领着几个经济民警跑过来了,看到走廊里挤满了人,也顾不了许多了,从两边花坛里冲过去,把人群冲散开。大家看到穿制服的人来了,几个胆子小的赶紧溜了号,几个忙着和矿长理论的人,被几个经济民警抓住了胳膊。亓科长说:“都给我走,到保卫科里说清楚,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亓科长一边说,一边拿眼光看着矿长吴新明的脸。 吴新明说道:“算了算了,都了矿上的职工,大家找我反映情况,不要大惊小怪的,你们保卫科不要管了。” 亓科长和几个经济民警都松了手,立在一旁,没有要走的意思。 吴新明说:“大家这样站着,也不是个办法,这样吧,都到会议室去等着,亓科长,你通知办公室,把食堂的老马和老陈也叫来,我先去调度室开会,生产不能耽误呀,全矿老老少少两万口子人,不都得吃炭么?大家先到会议室里去吧。” 吴新明朝着调度室的方向走去,人群中闪出一条道来,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 剩下的人,三三两两向办公楼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能坐六十多人,仅职工食堂的职工就来了七十多,食堂主任老马和党支部书记老陈也都来了,两位副主任和车间工会主席也来了,大家给矿长留了个位,其他位子都坐满了,还有好多人站着。 吴新明没有食言,半个小时后,他进了会议室。他看到那个多人都站着,自己也站起来,说:“大家有意见,要向我这个当矿长的反映,是好事,说明大家信任我。我今天上午本来要去集团公司开会的,就让张书记替我去,上午我啥也不干了,专门听一听大伙对下岗分流的看法和想法,大家都要踊跃发言啊。” 一开始没人言语,不一会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有的人特别激动,摆了自己家一大堆困难,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一个女职工说:“吴矿长,我叫孟淑英,技校毕业后分在矿洗选厂。我丈夫在矿上下井出了工伤,高位截瘫在床,躺了五年了。出工伤时,我的孩子才一岁多,矿上照顾俺,让我在家照料丈夫,可是光凭他的工资和矿上发的生活费,生活得实在困难。孩子大点后,我就要求上班,矿上安排我到食堂工作,就是早上来打扫打扫卫生,干完活后就回家。我一个月工资不多,能挣个四五百块,有这四五百块,家里就宽裕一点,丈夫和孩子能订上牛奶,没有这四五百块,家里就大不一样了,手头明显感到紧。” 另一个人说:“矿长,俺家住农村,全家四口人光靠我的工资生活。俺有俩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上大学一年学费一万多,上高中的也好几千,为了老大上大学,家里已经欠了三万块钱的帐了,这不又快放寒假了,明年的学费还没着落,老二过了年也要参加高考,回家就伸手要钱。为了给孩子凑学费,俺把全村都借遍了,人家借给俺五十块钱俺也接着,五十块钱也是钱啊!要是让俺下了岗,俺可拿什么还钱呀,俺全家人可怎么活啊?” 吴新明听着听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大家都发完言,他动情地说:“今天上午听了大伙的话,对我有很大的启发。我感到,作为矿领导,在处理下岗这件事情上,想得不够周密,措施不够得力,存在方法简单、一刀切的问题。本来,按照集团公司的要求,职工食堂只留五名管理人员,其余职工全部重新竞争上岗,矿上要求食堂拿出方案来,想不到老马和老陈搞的这个方案太简单,也存在不合理的地方,可操作性不强,不能把职工一推了之,让职工自已看着办,卖饭的卖饭,卖菜的卖菜,卖馒头的卖馒头。虽然矿上是这个意思,但要拿出一个科学合理的、可操作性强,尤其是体现公平、让职工都能接受的方案来。今天,大家也提了很多好的意见和建议,办公室和工资科的同志也来参加会议了,这两个单位各抽俩人,根据大家的要求,帮助食堂重新制订方案。有一句话,我要给大家讲清楚了,这次集团公司要求下岗分流呢,并不是要砸大家的饭碗,把职工往死路上推,而要是通过这种形式,在企业内部建立一种竞争上岗、择优录用的良性用人机制,从而激发企业活力,没有上岗的职工呢,也不是断奶绝粮,都进矿上的内部劳动市场,经过培训后实现再就业。退一万步说,就是下了岗,什么岗位都没能竞聘上,矿上每月还发四百元生活费嘛。大家都不要着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吴矿长的一番话,让大家吃了定心丸,职工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并把这种情绪,传染到吴村矿其他职工那里。 吴村矿办公楼上的灯,又亮到深夜。矿上根据各单位的情况,又制订了《关于认真做好下岗分流职工思想政治工作的意见》、《关于严格把握政策严肃下岗分流工作纪律的规定》等一系列文件。不几天,矿上召开了隆重的下岗分流动员会,全矿班组长以上的人员全部参加了会议。吴村矿党委书记张家友主持会议,矿长吴新明作了重要讲话。 吴新明说:“首先,我们分析分析国际国内的煤炭形势。去年,我跟随集团公司考察团去了趟美国,跟大家说说美国的情况。美国是世界上煤炭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也是最主要的煤炭生产国和出口国,浅层的地质资源大约三点六万亿吨, 五十个州中有三十八个赋存煤炭资源。九十年代以来,美国煤矿采用高新技术,使煤炭产量大幅度增长,劳动生产率成倍提高,安全状况大为改善,生产成本明显降低,现在年产量约十亿吨左右。美国的煤矿,有几个特点,一是单产水平高。目前单产水平每年六七十万吨,占矿井总数十分之一的大型矿井控制着全国四分之三的煤炭产量。而我国的煤矿年产原煤十四亿吨,全国煤矿个数为两万八千个,平均单产每年仅四点六万吨。二是煤矿从业人员逐年减少。美国煤矿工人在二十年代前期达到最高峰,有煤矿工人七十万人,到九十年代初减少到十三万人,现在不到十万人了。我国有多少矿工呢,新华社‘新华视点’的记者询问过原煤炭部、中煤总公司、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及业内的一些专家,谁也说不出一个准确数字。有数据说一九九五年国有重点煤炭企业井下的矿工数字 :八十万!他们一再强调,这个数字不包括乡镇的小煤矿,因为那个无法统计。中国煤炭工业协会统计处有份报告说,我国井下矿工超过一百万人,这肯定没错。我们吴村煤矿一年年产量不到一百万,用工六千多人。要在美国,这么大的煤矿,用工不到三百人。三是矿井工效高。美国煤矿人均年煤炭产量三十年代仅为七百吨,九十年代快速增长到七千吨,九五年突破万吨大关。我们吴村矿呢,六七千矿工一年产八十万,人均年煤炭产量才一千来吨呢,是人家的十分之一。 四是煤矿事故死亡人数很少。九十年代初,美国煤矿事故死亡六十多人,九五年降到二十多人,百万吨死亡率下降到了零点零二七,采矿业已成为较安全的行业,明显好于金属采矿、林木采伐、钢铁冶炼、运输及建筑等行业,甚至比农业、食品加工和仓储业的事故率还低。而我们呢?说起煤矿,就让人想起矿难,一次矿难,上百人地死,全国每年死于安全生产事故的人数是十万,其中煤矿死亡五千,最多的一年全国矿难死亡总人数六千多人,占全世界矿难总人数的百分之八十,百万吨死亡率三点九六,是美国的一百多倍。我们吴村矿,建矿才四十年,死了一百三十二人,平均每年死亡三点三人,一百三十二人呢,每死亡一个人,就上演一幕悲剧,妻子没了丈夫,母亲没了儿子,孩子没有了父亲,很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人痛心呢!” 吴新明说到这里,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吴新明动情地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呢?有客观原因,不用我多说,大家都知道,我们吴村矿是一九六二年开工建设的,同志们呢,六二年正值文化大革命前夕,革命第一,能建成什么好矿啊?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大老粗最吃香,别说什么‘三同时’了,连基本的安全设施也不具备呀。我们这个矿,先天不足,象个早产儿,所以六五年投产的时候,就病秧秧的,设计年生产能力八十万吨,当年只出了可怜的十万吨炭,还死了三个人。后来边整改边生产,从六五年到八五年,二十年从未达产,八五年之后,矿务局加大投入,形势才一天天好起来,九三年是最辉煌的时候,一年出了一百万,保持了几年,就走下坡路了,现在,能产八十万就不错了。为什么,不用我说,大家都是下井的,都是窑伙子,都清楚,因为井下快没炭了,资源枯竭了,采深到了负八百米,我们矿地面标高是二百多米,加起来就是一千米呀!一吨炭从地下运上来,垂直距离就是二里路,通过采面溜子至采区皮带,再到巷道皮带、大巷皮带、主井皮带,才能运到地面上来,光运输成本一项,就三十四块钱,加上人工、材料、安全投入、各种税费等等,直接成本就是三百多,煤炭形势好、销售价格高的时候,一吨平均才四百多,也就是说,辛辛苦苦挖一吨煤,还挣不了一百块钱。全矿老老少少两万多人呢,正式职工就六七千,仅吃饭一项就把挖煤挣来的钱全吃光了。我们的人太多了,不精简、不下岗、不分流,真的不行了。” “我今天和大家讲这些,就是要让每名职工都了解自己矿的历史和现状,人不能忘记历史,忘记历史就是背叛,吴村矿的职工不清楚吴村矿的历史,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吴村矿人。人更要正视现状,不能直面现实,就是回避矛盾、逃避人生。” “我今天讲的这些话,没用矿办公室秘书们写的讲话稿,他们写的稿子不错,政策性强,文笔也生动,但我没有用。我吴新明不是科班出身,没上过大学,这些话,都是我自己这些天来想的。会后,大家都给职工原原本本地传达好,把我吴新明说的讲的,告诉每一名职工,没有下岗分流任务的单位也要传达,让大家知道全矿面临的形势,向大家交交底。下一步,资源枯竭,矿井关闭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到那时,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下岗回家。不论是谁,下了岗都不应该抱怨,在家里骂娘没有用,有本事,出去挣钱呀!现在这个社会,已经不是过去了,只要肯干,就饿不死人!” 第七章 节气到了大雪,天气越发冷了,滴水成冰。“麻辣烫”的生意却异常红火,小四川脸上红彤彤的,前前后后地招呼着客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孟友光叫上书记、副厂长和工会主席等全体班子成员,要了楼上一个雅间,今天他要请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就是机电工区的夏区长。车间工会主席王乐新在“麻辣烫”的门厅里等着,他不时地透过玻璃窗朝街上看,看到熟人进来,他就背过面,把羽绒服上的帽子往下拉拉,装着不认识。有时被人认出来,双方都心照不喧地笑笑,各忙各的事。 夏区长进来的时候,没有认出王乐新,王乐新忙把帽子拉下来,走上前来握住夏区长的手,把他领到了楼上。 桌子上的火锅已经放好了,底料和汤也加上了,正架在火上煮,满屋里热气腾腾地,气氛热烈。夏区长进来后,大家一一和他握手,被让到主宾的座上。 孟友光说:“夏区长,今天天真冷,请你吃吃火锅,咱兄弟俩他好长时间没聊了,今天好好聊聊。” 夏区长说:“太客气了,咱兄弟谁和谁啊,都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单独请我,可承受不起,郝书记和班子成员都来了,弄得我不好意思。这样吧,过两天,我再请你!” 郝富平说:“夏区长才客气呢,我们孟厂长说了多次要请你,今天才有机会。咱要好好喝一盅。” 夏区长说:“我呢,请我一般不来,来了一般不喝,喝呢一般喝不多,喝多了一般不乱说。” 孟友光笑道说:“你这套词更新意。大家都知道三个一般,你老兄创新四个一般。” 夏区长也笑了,说:“哪三个一般啊?” 孟友光说:“一般不喝酒,不和一般的人喝酒,不 喝一般的酒”。 “哈哈”夏区长笑着说,“你那是说领导,把你三个一般里的‘不’字去掉,才是咱老夏呢!” 大家又说笑了一通,孟友光说:“好了,你看,这锅也开了,上菜上菜!” 菜很快上了桌,除了羊肉,还要了海带豆腐羊杂木耳鸡心活泥鳅对虾,还有白菜菠菜等青菜。 夏区长说:“哈,孟老弟啊,太破费了,我又不是矿领导,上这么好的菜干嘛?” 孟友光说:“你要是矿领导,俺们就不一定能请得动你。要请领导,才不上这么好的菜呢,好东西留给自家兄弟吃。对了,老哥,喝什么酒?” 夏区长笑着说:“菜嘛,好点就好点吧,酒呢,也不能差了。” 大家都笑了,知道夏区长爱喝酒,就点了精装的“店小二”。夏区长说:“这个酒好,广告上说,店小二酒,给大爷喝的酒。” 喝了几杯,郝富平说道:“老哥,今天喝酒呢,主要是因为天太冷,我们吃个火锅,御御寒,聊聊天,联络联络感情,这次要目的呢,还得请你老哥给众兄弟们传授传授你们搞下岗的经验。” 夏区长说:“我就知道,这店小二不是白喝的。咱兄弟俩他不是外人,都在单位的一把手,你要我说什么,老哥我绝不隐瞒。” 孟友光说:“我就知道老哥你是个爽快人,不会说瞎话。你们机电工区是矿上最早出台下岗方案的一批,食堂刚出方案就把矿长堵住了,职工意见一大堆,而你们的方案出台后,没有一个人找,职工情绪也比较稳定,给传授传授经验,说实在话,我们厂的方案到现在还没个谱,我们几个都在犯愁呢。” 夏区长抿了一口酒,笑笑说:“拿出个职工能接受的方案,下岗这件事就成功了一大半。拿这个方案,也不难,集团公司和矿上的文件定下了大政方针,咱这个方案不能跑了调,偏离了政策。” 郝富平插进话来,说道:“那是那是,政策就是咱们的生命线,干什么事都得按政策来,别说是下岗这么大的事了。” 夏区长说:“除了严格把握政策之外,公正公平公开才能被职工接受,我们机电工区的方案,出台草稿后,反复征求职工意见,前前后后修复了不下十遍,谁的意见谁提,提得合理,符合政策的咱就改,无理要求咱就做思想工作,改来改去,最后的方案职工们基本都同意了。你说同意,那好,签字按手印,还得写保证书,保证下了岗不哭不闹下上吊,服从工区和矿上的安排,叫干么干么,决不上访。说完了,就这些,也不是什么经验。” 孟友光说:“这些还不是经验是么?太值得我们借鉴了,来,我敬大哥一杯!” 夏区长喝光了杯中的酒,说:“哎,别看现在个个都写了保证书,轮到谁头上,谁还不得哭爹喊娘啊!咱们的职工都不容易,砸了饭碗,让谁也受不了呀。说实话,咱们矿上的职工素质还是高的,人老实,真要下了岗,哭哭闹闹也就认了。” 孟友光说:“到时候,有咱哥们喝一壶的。”他看看了桌上的菜,又说道:“老王,你再辛苦一趟,让厨房再加几个菜,拣好的上!” 夏区长忙说:“别加了,上这么多菜干什么?再上,也是吃了。” “哈哈”,孟友光说,“就知道你酒还没喝够,放心,今天管够,不醉不罢休!” 矿用电器厂的下岗方案草案终于出台了,孟友光把全厂的十多位班组长组织起来,连续开了几个会才定下来。方案基本上按集团公司和矿上的文件精神制定的,比较详细,讲了指导思想和方法步骤,重申了矿上的工作措施。 方案出来后,书记郝富平组织职工进行了传达。这一次传达文件,郝富平又找到了当书记的感觉,全厂所有员工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象臣下在听圣旨。让孟友光感到意外的是,职工们既不反对也不赞同,郝富平反复地问“有什么意见,大家要踊跃发言啊!”可大家都一言不发。 会后,孟友光又开了个班子会,厂长、书记、两位副厂长加上车间工会主席共五个人参加。孟友光说:“我原以来,方案一出来,大家情绪可能比较激动,没想到个个一言不发,奇了怪了。” 郝富平说:“也算正常吧,咱们的方案,参考了其他几个单位的经验,关键的是咱们执行了上级的政策,方案公平公正,也向大家公开了,能有什么意见?” 副厂长杨彬说:“书记说得对,咱厂的职工,素质还是高的。不象职工食堂的大师傅,把矿长都堵在花廊里。” 另一位副厂长刘泽林说:“咱厂的职工老实听话,品质不坏。” 工会主席王乐新只顾点头,他知道自己虽然是班子成员,但排最后一位,说话没份量,说了也白说,所以厂领导班子开会,他话最少。王乐新年纪比较大了,车间工会主席是个虚职,他干这个职务已经干了十年了,他对自己制订了“六字方针”,就是“到场、不讲、鼓掌”,作为班子里的一员,开会要到场,到场不能讲话,其他领导讲了他就鼓掌,由于自己把握得比较到位,定位比较准,换了谁当厂长也用他。 孟友光看到王乐新只顾点头,有点不高兴,说:“老王啊,这次下岗不同于别的事情,关系职工切身利益的事,说起来应该是你工会该管的事,我们大家都在替你忙活呀,你不能不说话不表态吧。” 王乐新忙说:“厂长把我说大了,高看我了,我不敢当。要我表态,就是全厂职工一个都不下岗才好咧。” 大家笑了笑,知道他不会说出什么意见来,孟友光也不再问他了。 孟友光说:“职工不表态,厂领导也不表态,不是个好事。这样吧,咱们把方案多印几份,职工人手一份,都写上自己的意见,没意见的也写上同意俩字再签上名,作为资料,省得以后闹事。” “好!好!”大家齐声表态。 刘鹏拿着一份下岗方案,已经转了好几个班组。虽然开会的时候大家都没说什么,但私下里,大家都热烈地讨论起来。刘鹏看到红红在看手里拿的方案,就凑头去 看了几眼。 红红说:“看我的干什么,你手里有,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呀!”刘鹏怪声怪气地说,“你的这份,你拿在手里摸了半天了,你看,上面净是些手印子。我的这份发下来就在裤袋里睡觉,没摸几下啊。” “你给我滚!”红红的脸微微有点红,嗔怪道,“你的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呀,只知道往歪处想。” 刘鹏装出一付冤枉像,说道:“想歪处?哪里是歪处呀?我说你的手摸了纸,纸上有手印子,就是想歪了呀,咱俩谁想歪了?” “滚!”,红红转过身,不再理他。 刘鹏又看到马健飞在看方案,又朝马健飞走过去,问:“马哥,看出门道了吗?给小弟说说。” 马健飞把手里的方案从脸跟前往远处挪了挪,抿了抿嘴,点了点头,说道:“高明!高明呀高明!鹏鹏啊,咱厂这个方案,订得真是高明。” 刘鹏有点发愣,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方案说:“我没看出来呀,不都是抄得文件吗,有什么高明的。” 马健飞说:“你看仔细了,咱厂制订的这个方案,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关键部分,暗藏玄机呀!你看看这几句:按照职工得分多少,由低向高确定下岗人员名单……得分由三部分组成,一是考试成绩,二是考核成绩,三是评议成绩……评议成绩分为两部分:职工评议和厂领导评议,职工评议分值六十分,厂领导评议分值四十分。” 刘鹏想了想说道:“没有什么啊,都是矿上要求的啊。我听说,其他单位也差不多,都是这样定的。” 马健飞说:“看起来差不多,这里面还是有些道道的,厂领导才五个人,给全厂职工打分,而且还占四十分。你知道,领导把握什么吗?领导把握关键啊!到关键时候,领导这四十分就能起决定作用。懂了吗?我的傻弟弟!你小子得罪的厂领导不算少,同事们对你的评价也不算好,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刘鹏楞住了,目光盯在方案上,久久没有挪开。 第八章 王村煤矿职工家属区比较集中,但建筑比较杂乱,有不同年代建筑的楼房,也有建矿时盖的平房,住平房的多是些老职工和家属,新盖的楼房住的多是他们的子女。平房区被矿区职工家属称为“老三多”,即老头老太多、到饭点来蹭饭的多、办白事的多。矿上还有两幢科技楼,住的是矿领导和有高级职称的人员,被称为“新三多”,即坐车的多、开车的多、往家提东西的多。 孟友光家住科技楼的四楼,是顶层。孟友光是九十年代分配到吴村矿的大专生,熬了多年,从技术员干到助理工程师、工程师,矿上科技楼盖好的时候,孟友光的工程师职称刚好批下来,他年轻,就挑了个四楼,虽然是顶楼,但采光好,孟友光那时和老婆挤在一间周转房内,搬到三室一厅的科技楼后,好长时间适应不过来,俩口子睡觉的时候,他老婆还树起耳朵听邻居家睡没睡,害怕被人家听去了。这时候孟友光便打开灯,拉着老婆下了床,每个房间走上一遍,才心满意足地放心大胆地重新到床上来。孟友光虽然住在“新三多”区,但他没有车,也够不上坐车的资格,往家提东西的总是他老婆,从菜市场提着萝卜白菜黄瓜之类的塑料袋进家门,几乎没有人给他送过礼。刚住上科技楼那几年,他老婆还陶醉在住大房子的眩晕中,看着别人家坐着小车开着小车拎着包装精美的大包小包,也不怎么羡慕。时间长了,心里便慢慢滋生出一些不平来,想来想去,还是因为自己家男人的官当得太小,但不断地在男人耳朵旁吹风,盼望孟友光上进,弄个一官半职。后来孟友光当了采煤队技术副区长,也没有什么实权,来送礼的人还是很少。这种情况,在孟友光当了矿用电器厂的厂长后,才发生了很大改变。矿用电器厂,在矿上来说只是地面生产辅助单位,但不管怎么说,孟友光也是一厂之长,某些时候,矿长说了也不如他说了算。厂子里三百来人,有十几个工种,工作有的清闲,有的较累,厂长不仅仅管着生产,还管着计划生育、人事分配,外加安全保卫等等,总有一些人看着别人的岗位好,就要调换调换,这种事只有厂长说了算,按照中国人的逻辑,办事就得送礼,所以,经常有人来敲孟友光家的门。对于这种事情,孟友光反复交待自己的老婆,要先从猫眼里看清楚了,手里提东西的,一律免进。但他老婆是个贪财的人,文化素质低,思想觉悟也不怎么高,孟友光在家的时候,按他的话办,但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收礼。孟友光和她打了几次架,也没有什么办法能降服她。 转眼间,进入腊月,春节快要来了。“新三多”区,送礼的又多了起来,特别是矿上又酝酿着下岗,职工托人找关系的特别多,送礼这件事情,就变得格敏感。为此,矿党委会专题开会研究,要坚决刹住送礼的歪风,成立“节日纠风队”,专门盘查送礼的人。无论什么人,进入职工宿舍区一律严加盘查,特别对手里提着礼盒的人,要问清到什么人家去、为什么事情去,并打电话到要去的人家核实了才行。纠风队共十几名队员,分两班倒,早上8点至下午4点一班,下午4点至晚上11点一班,队员们都戴着红袖章,立在各个路口,眼睛盯着手上提着东西的人。 石忠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里,紧张地看着纠风队的人,他穿着一件早已过时的黄军大衣,腋窝下夹着两条红塔山两甁五粮液,显得身子鼓鼓的。他准备去厂长孟友光家。石忠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可以攀,除了会干活,他自己什么事情也搞不太清楚,象他这样没关系的老实人,最容易成为下岗对象的。自从郝书记传达集团公司下岗文件的那一天起,石忠就没睡过好觉,他有一种预感,很有可能自己要下岗。多少年来,他象一头老黄牛一样埋头拉车,尽心尽力,却不知道抬头看看路,如果没有下岗这道坎,他也就糊糊涂涂地把车拉下去,一直拉到退休。现在,第六感觉告诉他,灾难来临了,他必须采取断然措施进行自救。自己的父母都是农民,石忠遗传了父母的忠厚老实和木讷。农民要是被逼到死路上,自救的首选方式是下跪,只要有一口吃的,决不会造反。石忠要自救,除了送礼一条路,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如果他是女人,可以到领导那里哭一哭,甚至可以下跪,用自己的可怜和软弱来感动领导,让领导发发善心,但他是男人,只能采取更为体面的一条路。他从未给领导送过礼,也不知道该送什么礼。手头出没有几个钱,每月工资才五百多块,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石忠的家在农村,老婆孩子都没有跟着他到矿上来,他住在单身宿舍。这些日子,下了班他就躺在床上想事情,想自己要是下了岗该怎么办。回家?回到那个藏在小山沟里的山村?除了种几亩山岭薄地,还能干什么?自己从农村接父亲的班,已经很多年了,再回去,多丢人呀!想着想着,石忠就睡不着,在单身宿舍那张小床不断地翻身,把床弄得“嘎吱嘎吱”地响。有时,迷迷糊糊睡着了,又梦见自己下了岗,背着铺盖卷回到了老家,全村的人都出来了,在村头那棵树下看他。他死去的爷爷也在人群里,老头子笑咧了嘴,口水拖到地上,身子靠着一根拐棍摇摇欲坠。最可气是的,最看不起自己的二安子一家也来了,二安子当年不如自己学习好,流里流气的,但有力气,在农村干活是把好手,因此吃得开,看不起拿不动镢头的石忠,现在也领着白白胖胖的儿子来看他的笑话,指着石忠的铺盖卷问:“大工人,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石忠想着想着,就打下机灵从梦中醒来,一屁股从被窝里坐起来。冬天的夜里格外地冷,有暖气也不行,但石忠觉得今年冬天太热了,热得他总一身汗一身汗的,没法睡觉。 虽然每天处在这种折磨中,石忠想送礼的念头还只呆在脑壳里,只不过是虚无的思想而已,大脑还没有指挥着手脚,将送礼的想法变成实际行动。促使思想变成行动的,是工友王和安的一句话。王和安为人忠厚,平时什么事也不掺和,和石忠比较和得来。这天,大家工闲时又聊起下岗的事,平时不言不语的王和安竟然开起了玩笑,他拍着石忠的肩膀说:“老石,我听说,厂里也把指标分解了,按班组来。我数划着,咱们班组里要下岗的话,头一个应该下你。” 石忠吃了一惊,惶惶地说:“你咋这么说?” 王和安说:“你没看电视呀,电视上也演了一个下岗的故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下岗不下你下谁?下谁咱厂长家的玻璃都得让人砸喽’。哈哈,咱班组里就你石忠老实,你下了岗,咱厂长班组长家的玻璃才能安全呀。” 大家都哄笑起来,还有人:“对呀对呀,咱们班谁往厂长家扔石头石忠也不会扔呀!” 石忠惊出了一身冷汗。终于下定决心,借钱,也要送礼!说借钱,这种事比找工作还难。石忠的老家在平宁县一个农村,家里也不富裕,他在矿上也没有亲威,他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朋友,叫范明,是吴村煤矿机电工区的,范明的老婆在集上卖菜,“总也得攒下几个钱吧”,石忠想。石忠想找范明借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俩是“坐一个汽车来的”,招工那年,吴村煤矿派出一辆敞蓬解放车,到位于平宁县城的矿务局接新招收的工人,范明和石忠就坐着那辆同时来到吴村矿。路上,下起了大雨,敞蓬车没法挡雨,石忠带了一件雨衣,俩人就合披着一件雨衣,哆嗦着相互搂抱着到了矿上,后来俩人就成了好友。石忠找范明去借钱,范明很爽快,从屋子里拿出一张存折交给他,石忠一看,是一千块钱,存的是一年定期,还差一个多月到期了,范明把自己的身份证也给了他,说:“提前取吧,这钱我也没用。” 石忠很感动,握着范明的手说:“老哥,钱一定很快还你,包括利息。” 现在,石忠终于站在宿舍一个角落里了,他把渐渐下滑的两条红塔山两甁五粮液又使劲往上揣了揣,向科技楼走去。 远远地看到科技楼了,再转过一个巷子口,就到了孟友光家楼下,但石忠却猛得刹住了脚步。 两名纠风队队的队员,正在盘问一男一女。看得出,男的很生气,脸都气红了。女的还在争辩:“我们是回家看父母的。他是我丈夫,我们从县城来,刚下了车,怎么回自己家也要查?” 一名纠风队队员说:“你父母都叫什么名呀,住几楼几单元几号?” 男的说:“你们管得也太多了吧!侵犯人权!” 纠风队员说:“你看仔细了,我们是矿纪委的,就是检查节日送礼的。怎么了,问问情况就侵犯人权了?你以为你是美国人啊,满世界地指责别人?” 男的说:“你怎么这么说话?你们矿上的人素质也太低了吧?!”说着就要和纠风队的人拉扯起来。 女的马上拉住男人的手说:“好了好了,我们告诉他们不就完了吗。我家就住科技楼,四单元202,我父亲叫张家友。我家的电话是……”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一名纠风队员一边说一边作着手势,“我们不知道,您是张书记的女儿,您快请您快请!” 石忠看到这一幕后,马上又退回角落里。 夜渐渐深了,晚上十点多,石忠又挪到科技楼附近,附近已空无一人,楼上多数人家熄了灯光,他看了看孟友光家,只有卧室的灯还亮着。石忠咬了咬牙,悄悄地走上了楼。 他到了孟友光家门口,轻轻敲了敲,屋里没有动静。又加重了敲,屋里有点动静了,但还是没开门。石忠不知道怎么办了,又敲了一会儿,门还是关得紧紧的,他只好怅然地下了楼。下楼之后,再向孟友光家方向望去,卧室里的那盏灯也灭了。 第九章 小寒快来了,集团公司组织的集中考试,也要马上进行了。井下单位没有下岗任务,所以不参加考试,生产也没受多大的影响,地面单位尤其是下岗比较大的单位,人都坐不住了,谁也不知道考什么,有人把孩子的课本找出来,象学生一样抱着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地一通乱看,有人也从箱子底把油乎乎的《煤矿生产基本知识》、《煤矿机电》之类的书翻出来,总之,逮住什么看什么,不看就心里空落落的。 何伟走进车间的时候,惊奇地发现了,大家都不干活了,也不闲聊,人人都捧着书看。他心里觉得很好笑,心想:“看来下岗也不是一件坏事呀!” 刘鹏手里也拿着一本数学书,看到何伟走过来,就迎上去,很客气地说:“何技术员,有道题不会,你给俺讲讲。” 何伟一看刘鹏手里的书,一看,竟然是本小学六年级的数学书,刚想笑,又忍住了。刘鹏也看他的神情,不好意思地说:“何技术员,我弄了本高中数学,看不懂,弄了本初中数学也没看懂,只好把我小侄的小学数学书弄来看看,说不定能考到一道题呢。” 何伟说:“你不是技校毕业吗?怎么连小学六年级的数学都不会做,不会吧。” 何伟挠挠头,说:“真不会。我小学毕业都多少年了,又没上过高中,初中毕业混进技校,打架喝酒谈女朋友倒是学会了,还很精通,知识技术什么的当成副业,也不能全怪我,现在上学是越来越难了,小学都学原来我上初中时的东西。你看看这道题,一个池子有两根水管,一个进一个出,只开进水管一小时灌满,只开出水管两小时排完,问池子空空时两个管子同时开,几小时能灌满?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何伟说:“很简单呀,两个小时。你想想,只开的话,两小时灌满两池子,只放的话,两小时放光一池子,二减一,不等于一嘛!” “嘿!嘿!”刘鹏不好意思地说,“原来就是二减一呀,我真是笨。你别笑话我啊!就这道题,这道二减一的题,我问了马健飞和红红,都没答上来。马哥说‘出这道题的人,肯定吃饱了撑的’,还说‘这人要是有了钱,肯定会买五台空调!’你知道为什么会买五台吗?” 何伟说:“人家有钱呗,爱买几台买几台”。 刘鹏笑道:“不知道吧,哈哈,买五台,两台制热两台制冷呀,剩下的一台备用。” 何伟说:“我看,你还是看看你上技校时学的机电方面的书吧,我们属机电口,说不定会考这方面的内容。” 刘鹏忙说:“好呀!何技术员,等我找找看,要是有不会的,我还等问你!” 何伟点点头,向车间别一头走去。 刘鹏看红红在看《机电基础》,悄悄走过去,一把抢过来,转身就跑。红红被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刘鹏已跑出去几步了,她气红了脸,骂到:“你这个死鹏鹏,快还我书!” 刘鹏边跑边回头:“还你书不难,得亲一口。” 王和安看见了,冲刘鹏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刘鹏停下了,转着王和安转了一圈,怪声怪气地说:“哎呀,想不到我们老实忠厚的王和安王大哥,也会开开玩笑呀。怎么?想当护花使者吗?” 王和安生气掉过头走了,甩下一句:“到时候,有你哭的。” 刘鹏冲着他的背影说:“你以为我会下岗?笑话,我刘鹏会下岗?下你王和安也下不了我呀,你又不识字。全厂不看书的,就俩从,一个是你,一个是人家何技术员。何技术员是大学生,不用看书照样能考一百,你王和安是什么?呸!小学没上完呀,除了会写自己的大名认识男女俩字外,还认识别的字不?” 小寒这天,集团公司来组织考试的人到矿上来了,住在矿内招待所。矿内招待所是一座环境优雅的院中院,四周裁满了青松翠竹,四季常青。招待所建于八十年代初,是专门招待来矿贵宾的,改革开放不久,吴村矿从国外进口了一批机电设备,外国专家要来矿上组装调试,矿上就修建了这么一个招待所,里面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后来又经过装修改建,和星级宾馆差不了多少。 马健飞正徘徊在招待所外面的竹林里,他在等一个人。这次集团公司组织考试的,是工资处和干部处的人,其中有一个是马健飞的弟弟马健翔,在干部处当副处长。之前,马健飞给弟弟通过电话,马健翔说他也不知道考试内容,劝哥哥找点书看看,大致说说了考试范围,其实,这些东西矿上的文件里都有,马健飞不太放心,又找了弟弟几次。这次弟弟来矿上组织考试,马健飞想打听点消息,给弟弟打手机,总是关机。 现在,马健飞已在竹林里徘徊了半个多小时了,天也快黑了,还没有看到弟弟从招待所里出来,他知道,弟弟他们会出来吃晚饭,他特意来这里等,其他地方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 终于,马健飞看到弟弟和其他几个人从招待所里出来,矿党委书记张家友和矿上的人陪同着,马健飞再一次打弟弟的手机,还是关机。眼看着弟弟他们就要走远,马健飞赶紧跑上前去,叫着弟弟的名字。 那伙人都回过头来看,马健翔也看到了哥哥。他立在原地,不高兴地看着哥哥跑过来。 马健飞拉住弟弟的袖子说:“弟弟,哥找你有点事,咱哥俩到一边说话。” 马健翔说:“就在这说吧,大家都在。有什么事?” 马健飞看到大家都拿眼光看着他兄弟俩,为难地说:“没什么,就一点私事。” 马健翔说:“私事,咱回家再说。你是想问下岗考试的事吧。” 马健飞见弟弟把话挑明了,就点了点头。 马健翔说:“集团公司有纪律,现在是非常时期,哥哥,我看你还是不要为难弟弟了。再说,所有考试的试卷都是委托外地考试中心出的,试卷明天开考时才到,集团公司纪委的人跟着,你说我能知道什么?好了,哥,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是不会再跟你说考试的事了。”说完,扭过头和大伙一起走了。 马健飞被晾在原地,一脸的窘迫。 考试很快就考完了,刘朋知道自己考得不好,象霜打了的茄子,不再开玩笑了。马健飞考得也不好,整张试卷好象没有一个题会答,稀里糊涂就交了卷。思来想去,不仅多了对弟弟的几分怨恨。考得最差的,应该是王和安,因为他基本上不识字。说起来王和安怪可怜的,只上过一年小学,就在生产队放牛挣工分,大字不识几个。幸亏他大爷在吴村矿退了休,家里没有男孩,王和安过继给后,顶替大爷来到了煤矿。考试的时候,王和安真的是傻了眼,别说答题了,看都看不明白,在试卷上只字书了仨字:王和安。 考试成绩两天就出来了,集团公司把成绩单送到了吴村矿,矿上又分发到各单位。电器厂的成绩单,被贴在了厂门口的厂规牌上,刚贴出来,大家都争着要看,挤作成一团。有人高兴,有人沮丧,排在最后十几位的,立即有人哭出了声。 红红哭得比较厉害,没想到自己排在倒数第十六位,边哭边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我,肯定是看卷子的弄错了,呜……” 刘鹏说:“好了,姊妹,本人比你还惨呀,第九名,倒着数。” 王和安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后一位,写着一个“0”。他知道这个结果,考完试,他还开了个玩笑说:“咱全厂三百号人,就我知道自己的成绩。”现在成绩真的出来了,他傻傻地站在人群里,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几名,还有马健飞和石忠。没出大家的意外,第一名是何伟,考了九十九分。何伟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没有多大意外,因为出的题目都很简单,都是基础知识,个别题目还可以自由发挥。何伟看了一眼成绩单后,转身进了车间,拿着一张防 爆电器开关的图纸看了起来。 当成绩单贴出来的时候,厂长孟友光把书记郝富平和几位厂领导都叫到办公室。孟友光说:“成绩出来了,咱得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了。” 郝富平说:“考完试,接着就进行考核,按照文件规定,考核主要考核工作成绩,这个有点笼统,成绩大小不好确定,大家都一块干活,你说谁的成绩大谁的成绩小呀。” 孟友光说:“人家机电工区是怎么办的?” 郝富平说:“我打听了一下,基本上按出勤情况考核。” 副厂长杨彬和刘泽林随合着说:“这个办法好,公平又简单,也好操作。” 工会主席王乐新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郝富平看了一眼大家,说:“还是再等等吧,咱不急着搞,看看人家怎么办的。” 正说着,马健飞、刘鹏、王和安、石忠、红红等人嚷嚷着进来。红红哭着说:“厂长,你可得给我们作主啊,俺觉得成绩有问题。” 马健飞也说:“是呀,凭什么给我三十几分,我觉得至少能考五十几分。” 孟友光看到大家来势汹汹,笑笑说:“你们找我,我也没有办法,第一,考试题不是我出的。第二,卷子也不是我看的。我自己也参加了考试,得了七十来分,我也觉得成绩不高。” 大家又吵吵了几句,觉得厂长的话不无道理,又嚷道:“到集团公司去找去!”“对,俺要看看俺的卷子,一道题一道题地对答案。” 郝富平刚想劝一句,孟友光先开了口:“去就是,我不拦你。还是那句话,找我没有用!” 大伙掉头走了,郝富平把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看到人都走了,郝富平说:“厂长,我觉得,让他们去集团公司找,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孟友光说,“人家心里有疑问,这么大的事,找也是人家的权利。” 郝富平还想说什么,到底没说第二句。 第十章 吴村矿每天早上八点都要开调度会,建矿以来就实行了,几乎雷打不动。矿上的领导和各生产单位的头头,只要在家都必须参加。平时,各单位的头头来得早,区长队长厂长们坐满了调度室会议间后几排的椅子,前面几排留给矿领导,主席台上放着两把椅子,是留给矿长书记的。在矿领导还没来之前,各单位的头头们都开开玩笑,互相打探点情况,所以会场上热热闹闹的。 今天气氛却截然不同。 矿长吴新明早早就来了,坐在主席台上的椅子上,眼睛看着手中的杯子,杯子里刚沏了茶,外向冒着蒸汽,吴新明的眼睛看着杯子上面的茶叶一根一根沉到杯底,他把杯子倾斜着,不时用手转转杯子。眼睛虽然没有看下面来参加会议的人,但大家都如同芒刺在背,一个个正坐襟危,大气也不敢喘。 几区队长说说笑笑地迈进会议室,一眼就看到矿长坐在那里,立即把话打住把笑脸收起来,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吴新明抬起头看了看墙的表,说:“八点整,开会!迟到的站在外面听!” 一名副矿长和一名区长已经走到了门口,听到吴新明的话后收住了脚,副矿长停了一停,还是走进了会议室,吴新明看到后“叭”地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尊敬的张矿长,你没有表吗?看看几点了,麻烦你以后早一分钟来。”张副矿长的脸立马红了,找了个坐位坐下了。那名同来的区长看看副矿长进来了,也想进来,刚迈进一只脚,被吴新明用手指住了:“出去!懂不懂规矩?迟到的站在外面!”那名迟到的区长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门口。 “今天,生产会议开始之前,我先说说别的事。”吴新明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咄咄逼人:“集团公司的考试刚结束,成绩才下来一天,咱矿上的工人就找去了,在机关办公楼上吵吵嚷嚷,要看卷子,要找看卷的人算帐。丢人呀!不仅丢咱吴村矿的人,也丢我吴新明的人。为什么丢人?人家集团公司工资处的同志,把卷子拿出来,把标准答案摆出来,让咱矿上的人一个一个地对答案,结果怎么样?成绩没有一个弄错的。通过这次考试,暴露出一个问题,那就是咱矿职工的基础知识严重缺乏,技术素质极差!有个同志竟然考了零分,创出来集团公司最高水平,你还以为这是文化大革命呀,你自己是张铁生呀,这都是九十年代了,咱矿上还有文盲。凭良心说,这次考试不难,题目都很简单,平时稍用点心学,都能答上来,而且,很有针对性,没有偏题怪题。有道题目是煤矿企业对电器的要求是什么?咱干煤矿的,有哪一个不知道需要电器需要防爆啊?可咱的职工楞写上‘无特殊要求’,有的更干脆,写上‘不知道’。更可笑的是,有道题目是写出你所在岗位工种的工作标准,这不是送分的题是什么?咱的职工很多竟然答不出来。我看,这样的职工,早就该下岗!这是国有企业,要是在外国,在人家民营企业私营企业,早撵回家该抱孩子的抱孩子该洗尿布的洗尿布了。我同时,也给在座的提个醒,思想政治工作很重要,出了这些问题,归根结底是咱当干部的工作没做到位,思想工作没跟上。今后,我们一定加强这方面的工作,加大教育力度,形成学知识学技能的好风气,切实提高职工的素质。同志们,回去大家都好好想一想,总结总结,把下一步的下岗工作做好,保证下岗顺利进行。” 孟友光也参加了调度会,矿长的每一句,都仿佛敲打在他心上。他知道,肯定是自己厂里的职工惹的事,矿长没有点他孟友光的名,算是留足了面子。孟友光秧秧地回到了厂里,把自己关进办公室,点上一支烟,陷入了沉思。 对职工的考核开始了,被矿长吴新明敲打之后,吴村矿有下岗任务的各单位头头都瞪大了眼睛,小心谨慎地操作着这件事。矿支架厂和修理厂的考核首先结束,结果得分最低的几名职工又把矿长吴新明堵了,吴新明把职工劝走后,到调度室开生产会时已经八点半了,大家都在等他。他进了调室度会议间的门,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大家都看着矿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吴新明用眼睛看着大家,只说了一句话:“我看,有些人肚里东西多得不得了,得吃点泄药!把肚子里那点小九九拉出来,让大家看看。散会!”。 吴新明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办公楼。回到办公室,他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坐在椅子上看起了报纸。 不一会儿,张副矿长进来了,站在他办公桌前面。吴新明示意他坐下,张副矿长说:“我不坐了,就一件事,我汇报完还得下井。昨天夜班,皮带工区把采四区的皮带撤下来了,但没弄利索,影响了今天早班的生产。我现在就去现场,督促督促。” 吴新明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张副矿长前脚刚走,安监处长进来了。安监处长进来后,把门掩上,对吴新明说:“吴矿长,我错了,请您批评!” 吴新明看了看他,没说话。 安监处长说:“三二一三工作面顶板大面积冒落,安监员本来向我汇报了,可那个采区是回采二的,我是从那个区出来的,所以没有及时向矿长汇报,虽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这是一起幸免事故,请矿上处分我。” 吴新明说:“你是干什么的?胆子不小!矿上头等大事让你抓,你就这样抓?早就看出你肚子里怀着小九九。按照幸免事故处理办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要彻底追查责任,一查到底,安监处写个报告给我。” 安监处长打开门出去了,支架厂和修理厂的厂长跟着进来,俩人走到吴新明办公桌前面,诺诺地说:“矿长,我们,我们下岗考核工作搞得不周密,给领导添麻烦了。” 吴新明说:“你俩还算聪明,知道我在办公室等你们。你们自己说说,很简单的一个事,弄得沸沸扬扬的,你们是怎么考核的?” 支架厂的刘厂长说:“我们也主要是依据集团公司和矿上的文件,按出勤情况,平时表现情况,还有是不是遵守厂规厂纪,然后综合打分。” 修理厂的王厂长说:“我们也一样,又加了是不是爱矿敬业,献身煤炭事业。” 吴新明把桌上的文件拿起来,“啪”地摔了一下说:“扯淡!考核是动真家伙,热爱不热爱怎么考核?矿上哪个职工不在为煤炭事业献身?你老王爱你老婆孩子,爱到什么程度,打多少分?” 矿长一摔文件,把两位厂长吓了一哆嗦,一个劲地点头,口里不停地说“是是是”。 吴新明说:“矿上把下岗的权利下放给你们,是因为你们是生产第一线的指挥官,最清楚谁是孬种谁是好样的,下岗下谁?不能谁干活好下谁,应该谁不干活谁掉儿浪荡下谁。考核还有以后的考评,都不能务虚,一点虚的东西都不能往里掺,不然职工就有意见。” “是是是”两位厂长齐声说,“还望领导明示。” 吴新明说:“谈不上什么明示暗示,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办,我对你俩还是放心的,工作总起来不错,不然早让你们该干嘛干嘛去了。矿上的文件说得很清楚,考核和考评,要充分征求职工意见,按职工的意见办,他们还能说什么?当然,无理取闹的人是有,咱们不能怕事,当领导的就是处理事的。我今天没有生气,也不是批评你们,你们厂那几个找我闹事的,我看都不是老实肯干的,闹闹也是正常的。请你们放心,矿上会坚定地支持你们的。” 两位厂长一个劲地给吴新明保证,一定不辜负矿领导的希望,坚决把下岗工作搞好。走出矿长的办公室,俩人看到又有人在矿长办公室门口等着汇报呢。 俩人嘀咕道:“吴矿长讲话真高明啊,既有肯定又有否定,既有批评又有表扬,还给咱吃了定心丸呢。看出来没,矿长今天是搂草打兔子,调度会上没说啥,肚子里有事的都主动来交待呢。你说咱俩 是草还是兔子,真是搞不清搞不清。” 第十一章 孟友光也参加了调度会,他心里把自己的工作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没有什么失误的地方,也就安下了心。从这次会上,他知道如何进行考核了。回到厂里,他立即把班子成员召集起来,开会研究考核的事情。 孟友光说:“今天早上的调度会,矿长发了脾气,开会前矿长被修理厂和支护厂的职工堵在了花园走廊里,调度会迟到了半个多小时,估计矿长对这两个厂的考核不满意。考核这个事,本来不算什么,弄不好,也会引发职工上访。上次开会,咱们初步研究了一下,机电工区基本上是按出勤情况考核的。” 党支部书记郝副平说:“孟厂长上次在麻辣烫请了夏区长,咱厂有什么事问他,夏区长都告诉咱。我打听清楚了,他们是按出勤多少来考核的,出多少勤,就得多少分,折算成百分制。” 副厂长杨彬、刘泽林和工会主席王乐新都表示同意。 孟光友说:“就这样吧,和上次一样,把考核办法贴在厂门口,看看职工的反映。” 考核办法很快就贴出来了,贴出来不到五分钟,就有七八名工人来找孟友光。孟友光一看,这几个人都很面生,还以为是外厂的职工呢,看了一眼,发现其中一个人稍微有点面熟,孟友光赶集的时候,在王庄镇大集上看到过他,他摆了一个水果摊,孟友光买过他一次水果,他说什么也不收钱,弄得孟友光有点莫名奇妙,后来才知道是自己厂里的职工,嫌工资少,常请假外出贩水果,结果发了点小财,养起了情人,老婆到厂里闹了好几次。这次孟友光认出他来了,心里也基本上知道他们来的目的了。 孟友光看看了进来的人,说:“是不是对考核办法有意见啊?” 一个人说:“是,这个办法不公平啊!” 一个人说:“我请了病假,半年多没上班,这样考核我吃亏。” 另一个人嚷道:“俺办了病休,一年多没出勤了,你这不是要让俺得零分?明摆着让俺下岗嘛!” 孟友光不再说话,只是竖起耳朵听。 这群人嚷嚷了一会,把情绪发泄完了,孟友光才慢悠悠地说:“那你们说怎么考核?”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没言语。 孟友光说:“矿上文件有规定,批准的病假事假休假等视为出勤,超过规定天数的各类假期不算,你一年班没上,咱就按矿上的规定折算出勤天数,矿上没规定的,对不起,不能算!” 那个卖水果的说:“我请的事假,矿上不批,靠厂里发的那点工资,养活不了我全家。” 孟友光笑着说:“咱厂里发的那点工资,养家是足够了,要是养个小的,是不够。” 那个卖水果的一下子被孟光友说到了要紧处,脸马上红了,把头缩回人群里不再言语。 孟友光说:“诸位刚进门时,我还以为是外厂的职工呢,因为诸位很少上班,我这个当厂长的自然不认识诸位了。这个考核办法呢,也不是我一人定的,大家有意见可以提,如果你们的意见更好更合理,咱厂就按你们的办,怎么样?你们拿一个办法吧,只要全厂职工都同意你们的办法,我孟友光就听你们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灰溜溜地走了。 按出勤情况考核,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加上考试成绩,最后十几名职工的名单也出来了。现在,到了最关键的阶段,那就是进行职工相互评议和厂领导评议。 按照矿用电器厂的下岗方案,评议共一百分,其中职工互相评议占六十分,厂领导评议占四十分。在评议之前,孟友光安排郝富平和矿纪委、矿组织干部科、工资科联系了一下,请矿上派人来监督。 评议这一天,大家都来得特别早。矿用电器厂学习室里坐得满满的,厂领导和矿上来监督的人还没有到,学习室里象开了锅一样,大家情绪激动地谈论着。 刘鹏自然是活跃人物,他在人群里走来走去,拍拍这个人肩膀,搂搂那个人的脖子,不忘了在人家耳朵边说上一句:“哥们弟们姊妹们,给我打高分啊,咱互相打高分,拉钩拉钩!”说完不管人家愿不愿意,逮过手来就拉钩。 刘鹏刚坐下,红红推门进来,她有点事来晚了,进屋后到处找位子。刘鹏看见了,向红红招了招手,接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姊妹,过来,坐我腿上,专座。” 红红白了他一眼,轻轻骂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了。 有一个人走到学习室前排,两手插在裤兜里,用眼光傲慢地扫视了学习室一圈,怪声怪气地说:“大家听好了,我王某人平时得罪过大家,还望大家海涵。今天打分,要是让我王某人知道了哪个小子犯诨,敢往低了打,别怪我不客气!”说完狠狠地往地下吐了一口吐沫。 刘鹏一看,原来是厂里有名的刺头“王二横”,他堂兄弟们共八个,家就在王庄镇,仗着人多势众,又是本地户,在矿上横行霸道,人称“王家八横”,分别叫一横二横三横四横五横六横七横八横,大家都很怕他。王二横考核和考试成绩都不高,排在后面,如果评议成绩再差的话,很可能进入下岗人员名单,所以今天评议之前,王二横先撩下几句话,目的是给大伙提个醒。 何伟进来的时候,满屋子全是烟,他最烦吸烟了,所以皱了皱眉头,找了一个靠窗户的坐位坐下。烟越来越浓,他实在难以忍受,起身把窗户打开,一股冷空气瞬间钻了进来。在何伟身后坐着一位大个子,看把何伟打开了窗子,很不高兴,一伸手又把窗子关上了。何伟来了气,又把窗子打开,还推得“咣当”响,大个子考试和考核两项成绩都不高,排在最后几名,正憋了一肚子火呢,看到平时文文绉绉的何技术员和他叫较上了劲,大个子血往头上涌,上来就给了何伟一拳,嘴里还骂道:“你他妈有病呀,十冬腊月的天开窗户,他妈的欠揍。” 何伟头上挨了一拳,还被人家骂了,也火了,回过头了一拳打在大个子脸上,两个人拳来脚往地打了起来。大家还没把俩人分开,孟光友带领着矿上的人进来了,看到何伟满脸是血,大个子的棉袄被撕开,露出里面白白的棉花。 孟光友火了,大声道:“干什么?啊?你们想造反啊?打架也不分个时候,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打架,你俩也不用评议了,我看得分也高不了,等着下岗吧。” 大个子悻悻地坐下了。何伟受不了这个窝囊气,冲着孟友光喊:“你少拿下岗来吓唬人,老子早就受够了,老子还不干了呢,不是十六个下岗的吗,我算一个!”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学习室。 大家被何伟的举动惊呆了,面面相觑。孟友光气得脸色铁青。郝富平赶紧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坐好了。今天,矿上的领导也来了,我们马上进行评议了。首先呢,我把评议办法先说一下。” 何伟走出学习室,被外面的风一吹,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想了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实在有点过头,有点后悔。他先到矿里卫生所看了一下,脸上只擦破了点皮,简单包扎了一下,他又朝厂里走去。可走到学习室门口,他又犹豫起来,要是现在进学习室,的确有点抹不开面子。犹豫了好大会,他又推了推学习室的门,门被插得紧紧的,他心里想:“我的考试和考核得分都很高,评议分即使再差,也不至于下了岗吧。” 正想着,门开了,大家象开了闸的洪水,把何伟淹没了。 何伟不知道,就在他出去的个把小时里,评议已经结束了,学习室里只留下几名职工代表进行统计,很快就有了结果,何伟的得分,全厂最低。 几名职工小声地嘀咕:“还有主动要求下岗的,真行!有骨气!”“既然主动要求下岗,他不得零分谁得零分?” 评议结果贴在了厂门口那块铁牌子上,大家又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伸长了脖子去看 。大部分人看完分数后长疏了一口气,高兴地散将开来,也有人呆在那里,象根木头,两眼发直,不知所措。红红再一次大哭起来,看到那点可怜的分数,她知道,自己是摆脱不了下岗的命运了。 “王二横”也立在人群里,看到自己的分数咧开嘴笑了,他心里一算计,综合得分不会排最后十六名之内,高兴地说:“咱厂里这帮小子,算他娘地识相!” 一名工人讨好地对他说:“王哥,我给你打了最高分六十分,要是能打一百分准打一百分”。 另一个说:“哈哈,超过六十分就作废了,等于零分。王哥,我给你打了五十九点五分,打六十分就显得假了。” “好,好”王二横说,“抽空,王哥我请你们到麻辣烫吃火锅,他妈的小四川见了我就说请我,得给他点面子。” 晚上,孟友光和郝富平在麻辣烫宴请矿上来监督的人。矿上派来监督的,共三个人,一个是矿纪委的张科长,一个是组织干部科的王干事,还有一个是工资科副科长李科长。纪委的张科长年龄较大,坐了一把主宾的位置,王干事和李科长分别坐了二把三把。 孟友光说:“今天辛苦几位了,也多亏了几位,不然我们厂的评议不会这么顺利。” 张科长说:“你们也不容易呀!现在的职工不好管,一不合适就又找又闹,今天从评议情况看,你们厂的职工素质还是高的,没有捣乱闹事的。” 孟友光说:“闹事的还是有,各位领导刚进厂不就看到了吗?两个打架的,打得头破血流的,一个还是大学生呢!” 组织干部科的王干事说:“现在大学生的素质也高不到哪里去。我就是管干部的,咱矿上这几年招的大学生数量太少,质量也高不到哪里去,人家好学校的学生,一听煤矿就不来了,矿业学院都改了名了,通通改成什么科技大学了。” 工资科的李科长说:“从整个评议情况看,你们厂这次评议还是很成功的,我把评议成绩与考试考核成绩一对比,发现前两项得分低的,这次得分也不高,这就充分说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孟友光说:“这桩大事,总算是忙过去了。感谢矿上几位领导的关怀,来,郝书记,咱俩敬各位领导一杯!” 第十二章 冬天的夜里,天气很冷,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人走过,也都捂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面目。 马建飞在孟友光楼下已经徘徊了许久,他手里没拎东西,矿纠风队的人也没有盘问他。马建飞知道,孟友光和矿上的人在麻辣烫喝酒,他就在楼下等他,肯定会等到的。由于天冷,马建飞不停地跺着脚,看了看表,已经是夜里九点钟了,还没看到孟光友的影子。进进出出科技楼的人也不少,上马建飞心想,是不是天冷穿得厚,没有看清孟光友呀,说不定回家了呢。马建飞便朝孟光友家的方向看了看,果然看到客厅的灯亮了,他记得他来的时候是暗的,于是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走上楼,敲了敲孟友光家的门。 门没有开,但马建飞从门上猫眼明暗的变化里,知道有人从屋里看他,他又敲了敲门,门还是没开。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又敲,听到开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头一看,是对门邻居家的房门打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探出头来,看看了马建飞,一句话没说又“咣当”把门关上。 马建飞逃也似地下了楼。 就在一楼楼道里,马建飞和孟友光撞了个满怀。 孟友光喝了不少酒,马建飞闻到他一身的酒气。马建飞说:“孟厂长,真巧啊,我刚才到家里去了,你不在。” 孟友光一看,是马建飞,就问:“有事啊?有事明天到厂里说吧!”说完就迈腿上楼。 马建飞飞快地从兜里拿出了一张卡,塞进孟友光的手里说:“快过年了,给小孩买点什么东西。厂长,下岗的事,你还得多操心。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跑,孟友光还没反应过来,马建飞已经跑出了楼道。 孟友光回到家,打开手里的卡一看,是商场的购物卡,面值两千元。他想了想,塞进上衣口袋里。 第二天,孟友光就打电话把马建飞叫到了办公室,把那张卡放到桌子上,说:“搞什么名堂,收回去!” 马建飞很尴尬,说:“厂长,没别的意思,不是快过年了吗,给孩子买点东西,钱又不多。” 孟友光说:“下岗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成绩都摆在那里,你自己也清楚,每个环节都摆在阳光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暗箱操作。” 马建飞说:“厂长,下岗人员名单不是还没往上报吗?报谁不报谁,还不是您说了算。”说完,转身就走。 孟友光厉声道:“马建飞,你要不把卡拿回去,我只好交给郝书记了,让他交矿纪委。” 马建飞收住了脚步,回头冷冷地看了看孟友光,说:“行,不给面子是吧,等着瞧,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 孟友光气得手都哆嗦了,拿起桌上的电话,把支部书记郝富平叫过来。 孟友光把马建飞的事一说,郝富平说:“你不要太生气了,这张卡,交给我处理好了,过一会我还给马建飞。这个马建飞也不能得罪了,他弟弟在集团公司组织干部处当副处长,听说快当处长了。组织干部处是个重要部门,关系到领导干部的升迁,要慎重处理啊。” 孟友光说:“嘿,我还升什么迁?四十好几的人了。” 郝富平说:“你不升迁,我不升迁,可管着咱们的矿领导要升迁呀。” 孟友光不再说什么,点上一支烟,默默地抽。 郝富平说:“我看,赶紧把下岗名单定下来了吧,不然,麻烦事不断。” 孟友光深深吸了一口烟说:“好吧,就按考试考核和这次评议的成绩,最后十六名就是下岗人员了。” “还跟班子其他人员商量商量吗?”郝富平问。 “就这么定了,过程都商量了,这个结果是必然的,还商量啥?”孟友光把烟放进烟灰缸,狠狠的掐灭了。 矿用电器厂的下岗名单上报矿工资科,一共十六人。刘鹏、马健飞、王和安、石忠、王红红都榜上有名,何伟因为考评分最低,也不幸加入到下岗名单里。 名单上报矿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全厂,被列入下岗的十六个人,一起到厂部找孟友光,没有找到,又找郝富平,郝副平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两位副厂长也不见了踪影,他们把工会主席王乐新找着了,王乐新正在那里看报纸呢。 大家把王乐新团团围住,一齐向他表示抗议。王乐新被包裹在中间,四面八方都有口对着他说话,吐沫星子象雨一样冲着他下过来。他举手作投降状,对大家说:“好了好了各位兄弟姊妹们,我非常理解各位的心情,也非常同情各位的处境,让我说句话好不好?请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大家住了嘴,喘着粗气瞪着他。 王乐新说:“这个名单,是通过考试考核和评议三项得分,由低向高确定的,下岗方案各位都看了,也签了字,写了保证书的,上了下岗名单,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推得到是一干二净!”红红气愤地说,“你们当官的,给我们打的分低,不找你们找谁?” “就是就是。”人群里附和着。 王乐新一脸冤枉地说:“兄弟姊妹们,我王乐新,给各位的打分通通是四十分,最高分了,你们可冤枉我了。我对天发誓,我王乐新对全厂职工一视同仁,绝没有第二个分数。” 大家想了想,觉得王乐新的话不假。 红红又说:“那其他当官的呢?没安好心吧!” 王乐新为难地说:“厂里别的领导,我也当不了人家的家,打多少分我也不知道,也管不着。分高分低,你得去问他们了。” 大家又围着王乐新推搡了一通,王乐新反来复去就那几句话,大家就分头去找厂长书记去了。 吴村矿南面有条河,河边有成片的杨树林,吴村矿的职工有了闲暇时间,就到树林里转转,春天夏天和秋天都是个好去处,很富有诗意。尤其是夏季里鸣蝉的季节,沿着河两岸生成的树林就变成两条绿色长廊,蜿蜒着随着河水向东流去,还可以捕蝉捉知子猴。何伟刚到吴村矿的时候,正值夏天,他常常徘徊在树林里,读着女朋友从城市寄来的信,品味着爱情的甜蜜。可眼下是冬季,杨树光秃秃的,全无一点景致可言,如果下了雪还好一点,可冬天已来了好长时间,只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现在已了无踪影。何伟又跑到树林里来了,他得知自己被列入下岗人员名单后,正巧又收到了女朋友的信,他要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用女朋友写来的文字抚慰自己受伤的心。 看到信封上女朋友娟秀的文字,何伟仿佛看到了她美丽的脸庞,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行字:“何伟,咱们分手吧。不要问为什么,忘了我吧。对不起!” 何伟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女朋友不仅人长得美丽大方,而且聪明伶俐,在大学追求她的男同学排成溜,何伟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上了他,如果不是她主动,何伟是断然不敢去想这样的好事的。毕业后,女朋友虽然想和何为一起分配到矿上来,但最终迫于父母的压力进了省城,在父母安排的一家煤矿设计院上班。何伟曾写信提出分手,但女朋友仍然一周来一封信,和他保持着联系。现在,何伟知道,这个结果是必然的,双方的差距太大了。门当户对,在中国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绝对的真理。何伟默默地把信拿在手中,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然后,轻轻地撕碎,向空中抛去,他看到了信的碎片如同雪花一样,飘飘悠悠地在空中飞舞,一片一片落向他的心里。 第十三章 孟光友的手机,几乎被打爆了! 自从听说下岗这件事以来,就有领导邻居朋友同学同事老乡老师特别是亲威以及亲戚的亲戚不断地给他打电话,要他照顾在他厂里的某某人。孟光友很客气地解释,委婉地拒绝,手机还是一个劲地响,没办法,他一下班就干脆关机。 一天,他刚开机,十几条短信即时通提醒他有未接电话,他很烦闷地按着删除键,但看到一个号码的时候,他犹豫了。这个号码他太熟悉了,是李师傅的电话。孟友光参加工作的时候,就跟着李师傅,那时候矿上要求“传帮带”,老师傅带新徒弟。孟友光很尊重李师傅,这种发自于心底,来自于佩服。李师傅是名副其实的老机电,他的名字很少有人记得,但他有个响亮的外号叫李机电,整个集团公司的人都知道。李机电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就和机电设备打交道,退休前一天老李最后一次下井,拿了一把棉纱一把扳手,把自己安装维修保养过的设备,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象一个母亲要和出远门的儿子道别一样,他把那些设备擦了又擦,摸了又摸,反复地交待已经当了技术副区长的孟友光,直到最后一班人都上了井,人行车快停钩了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井下。关于李机电的故事很多,上至局领导、矿领导,下至各区队机电班里的工人,都晓得他的大名。绞车转动不畅、电机“嗡嗡”作响,大家处理不了了,都会想起他,都会说找李机电找李机电。一次李机电生了病,在矿医院里打点滴。井下中央泵房的一个大泵出了问题,水泵光转就是不抽水,影响了整个矿井排水,巷道里的水越积越多,危及了安全生产,矿上抽调了十多个机电业务尖子进行抢修,可就是找不出什么原因,大家说去找李机电。电话打到家里没人接,大家都找疯了,最后惊动了矿长,矿长亲自打电话找。三找两找就找到了矿医院,院长听说电话是矿长亲自打来的,就毛了脚丫子,马上找到了他,可李机电实在是下不了床,不能下井,医院里的人就把李机电用手术车推到电话旁。 李机电接了矿长的电话,打听了一下现场的情况,心里就有了数,说:“矿长能不能叫总机把电话转到井下泵房,俺从电话里听听水泵是啥声?” 矿长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啊,用根绳子就能给人号脉,再弄不好水泵就淹井了!” 矿长说归说,可还是安排人把电话接到水泵旁。忙得焦头烂额的人们把电话放在水泵上,又把水泵开起来。李机电躺在手术车上,从电话里仔细地听听了水泵的声音,说:“把电机线圈卸下来重新缠缠,螺丝固定好用力紧一紧,检查水泵密封严不严实。” 水泵旁的人们在李机电的摇控指挥下干了起来。干完后,一开泵,神了,水呼呼地往上抽。大家惊呀得不得了,对李机电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矿长提了西瓜亲自到医院看李机电,那个时候是冬天,西瓜是很稀罕的东西,是矿上专门让人从省城买来的,所以李机电看到十冬腊月地矿上提来了一个大西瓜,很感动也很激动,说:“这没啥,俺常听水泵的声音,听惯了,声音一走样俺就听得出来,就像俺孩子他娘听惯了俺打呼噜,别人打的她一听就能听出来,真的没啥没啥。” 矿长也很激动,握着李机电的手半天没放,说:“李师傅,你知道一个电话挽回多少损失?要是大泵再不开起来,就会淹井停产,那损失就是好几百万呀!李师傅,您是咱吴村矿的人才呀!真正的人才!”。 李机电这样的人,矿长都得尊重他三分,更何况他孟友光。于是,孟友光急忙把电话拨回去。孟友光先问了好,解释说自己手机关机了,又问:“师傅找我有事吧!” 李机电在电话里说:“也没什么事,想你了,打个电话问问。” 孟友光心里想,师傅也学会客套了,就直接挑明了说:“师傅,你有事就说吧,是不是下岗的事?” 李机电在电话里停顿了片刻说:“唉!师傅也知道你为难,可老周在我家里不走,老周的媳妇还在我这里哭,我也实在磨不开面子啊。老周的孩子叫周常新,在你们厂上班,听说这次下岗名单上有他,你看,能不能照顾照顾?” 孟友光诚恳地说:“师傅,下岗的这十六个人,是考试考核和评议产生的,我说了也不算,我真的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啊,希望师傅理解!” 李机电说:“你是厂长啊,你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孟友光说:“师傅,下岗这套程序很复杂,也很公平公正,周常新上班不靠点,出勤也少,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被定为下岗人员,只能怪他自己呀。” 李机电说:“你不知道呀,小孟,我和老周是生死之交呀,那一年,要不是他,师傅我早死了。咱吴村矿上除了老周,其他任何人来求我,我也绝不答应的,可他老周,我欠他一条命呀。小孟,反正你得想想办法,不能让老周的孩子下岗唠。” 孟光友知道李机电所讲的事情,是吴村煤矿很有名的“五付棺材”的事故,一九七五年的元旦,吴村煤矿发生了一起瓦斯窒息死亡事故,死亡三人昏迷两人,矿上当时做了五付棺材,昏迷的那两人在七天后苏醒了,就省下了两付棺材,这两个人就是李机电和老周。事后据李机电讲,他们五个人误入盲巷,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人不知不觉地倒下了,老周走在最后,眼疾手快把前面的李机电一把拽住,俩人倒在了巷道口,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从此,每到元旦这一天,老周都要和李机电大醉一场,总是哭着笑说着:“嘿,又赚了一年!”。 孟光友知道李机电的确是动了感情,宁愿自己的儿子下岗也不愿看到老周的儿子下岗,老周的事情比自己的事情重要得多,要是孟光友不答应办,他还是要一个劲地找的。孟友光一看,一时半会说服不了李机电,只好说:“师傅,对不住了,我要挂机了,有空我上您家里给您道歉!” 第二天早上,孟光友吃过饭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门口放着一堆东西。 他想起昨天晚上有人摁门铃,孟光友没有开门,自从下岗这件事开始以来,他就千嘱咐万叮咛地对老婆说:“你从猫眼里看看,来咱家的人,凡是不认识的,凡是手里提东西的,一律不开门!”。那天夜里他在家,门铃响了许久,孟光友让老婆从猫眼里往外看,他老婆说来了一个人她不认识,这人手里还提着东西,孟友光便不再理会。 没想到,这人把东西直接放在了门口。孟光友想了想,还是提进房里来,一看,是两盒酒两条烟,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俩字:石忠。 孟友光吓了一跳。别人来送礼,孟友光不会意外,这个石忠,是全厂有名的老实人,整天就知道闷着头干活,现在也学会送礼了。孟友光对他还是很喜欢的,石忠是个好职工,干起活来不含糊。 孟友光瞧着一堆东西,对妻子说:“待会儿,你把这些东西送到单身宿舍里去,找一个叫石忠的。” 他老婆不高兴地说:“我不认识什么石忠。” 孟友光顺手拎起东西,心想:“顺路,还是我去送吧。老婆送,还说不定送到老丈人家去了呢。” 孟友光上下班路过单身宿舍,他拎着东西,到单身宿舍管理办公室问清了石忠的房间号,就去敲门。石忠正刷着牙,看到厂长把他的东西又送回来了,张大了嘴,让孟友光看到了满口白白的牙膏沫子。 孟友光放下东西,只说了一句话:“老石啊,你要再送我还给你送回来,反正我知道了你的宿舍了。”说完就朝矿里走去,穿过矿区几条街,再越过一条铁路就能到矿上了。刚走到铁路边,有四五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人用手拉了一下孟友光的衣服,问:“你就是孟友光孟大厂长吧?!” 孟友光看了看他们,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几个人立即把他围了起来,一个上来抓住了他的衣领,一个从后面抱住他,另一个从兜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孟友光很惊慌,冬天里刀子凉得很,一直从脖子凉到身子里。 “干什么?姓孟的,老子要给你放点血!”一个人恶狠狠地说。 “孟大厂长,害怕了?你的神气劲呢?”一个说。 推搡了一阵子,架在脖子上的刀并没有动。看到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一个人说:“今天,先警告警告你,以后老实点。” 说完,使个眼色,几个人匆匆跑掉了。 孟友光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跌倒,几个认识他的矿工赶忙扶住他。他在铁道上坐了坐,定了定神,拿出手机,想拔打110,又想了想,又向矿里走去,直接走到了矿保卫科。 在保卫科做完笔录,孟友光回到了厂里,越想越气。正生气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是矿纪委打来的,要他立即去一趟。 孟友光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身正不怕影子斜,天王老子找也不怕! 到了矿纪委,纪委书记亲自找他谈话。纪委书记叫孙涛,头上没有多少头发,带着厚厚的眼镜,看到孟友光进来,用把手眼镜往上抬了抬,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 孙涛说:“小孟啊,矿纪委收到了几封群众来信,反映你们厂部分领导索贿受贿的事。你要是知道,就主动谈谈吧。” 孟友光坦然地说:“孙书记, 你要说我作为一名厂长,没有职工送给我一分钱的东西,说出来您也不信。是有职工给我送过礼,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因为下岗的事,来我家的人也多,但我坚持做致一点就是:不开门,任何人来我家,只要手里提着东西,一律拒之门外!” 孙涛说:“你说的事情,我们也调查了,我们想信你说的话。我是说,你们厂班子里,其他班子成员就没有索贿受贿的事?” 孟友光说:“平时,我和郝书记很重视反腐倡廉工作,对班子其他成员要求也很严。要说索贿受贿的事,我们确实没有发现。” 孙涛听了,想了想说:“小孟啊,我们纪委只负责违规违纪方面的调查,据职工反映,你们厂个别领导不仅索贿,而且索要的贿赂给我们纪委部门出了难题呀,性贿赂,这可能不仅仅是我们纪委的事了,要涉及公安部门了。” 性贿赂?这三个字跳进孟友光脑海里的时候,他仿佛被电击中了一下,立即想起了第一次到厂里时在草丛里发现的那只莫名其妙的安全套。 “这个事……”,孟友光很有些拿不准,边思索边说,“我回去好好找班子成员谈谈话,如果真有,我们绝不隐瞒,请求领导严加处分。” 孙涛说:“这件事,你好好查一查,我们可以派个人配合你。” 孟友光起身走的时候,孙涛从座位上坐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孟,你是从基层一步一步凭实干干上来的,干到单位一把手的位置,不容易啊!越是在这个关键时期,越要好好把握好自己。最近,你们厂出的事,可真不少。回去,多做做工作,把问题的苗头切实消灭在萌芽状态之中。”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吴村矿各单位的下岗名单,都报到了矿工资科,工资科正加班加点核对被列入下岗名单人员的资料,准备上报集团公司核准。就在这关键时期,集团公司紧急下发了一份《补充通知》。通知说,每个矿的下岗方案,必须召开全矿职工代表大会讨论通过,矿属各单位也要召开职工代表会,并经矿工会和各单位车间工会同意方可实行。通知特别提出,有正常生产任务的企业,原则上不得安排九类人员下岗:配偶方已经下岗失业的;离异或丧偶抚养未成年子女者;市级以上劳动模范;烈士遗属;现役军人配偶;残疾人、工伤5至10级、因病部分丧失劳动能力的;归侨和侨眷;孕期、产期、哺乳期的女工;持有享受城镇居民最低生活保障证明的人员。矿上接到通知后,只好将上报来的员名单重新发回各单位,根据文件规定筛选确认。 吴村矿的职工代表大会很快就召开了,参加会议的代表以举手表决的方式通过了下岗方案。各单位的车间工会也连忙召开了职工代表会,通过了本单位的下岗方案。矿用电器厂的职工代表会由工会主席王乐新主持,参加会议的职工代表都是班组长,开会的时候,职工们都在会议室外面听。会议召开了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代表们只干了一件事,就是举了举手。 刘鹏和马健飞也挤在人群里听,本想借会议召开之际闹闹事,发发心里的怨气,没想到会议这么快就结束了。 刘鹏说:“操,什么职工代表会呀,纯粹是走个形式!” 马健飞说:“矿上的职工代表会都开了,下岗方案一致举手通过,咱厂不通过也没办法。” 刘鹏气愤地说:“职代会职代会,我看呀,干脆叫干代会得了,职工代表里没有一个职工,全是他妈的干部!” 马健飞说:“得想想办法了,不然咱哥们真得下岗了。” 刘鹏没再言语,他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能挽回下岗的命运。 第二天,马健飞没来上班,厂里也没追究,对列为下岗的十六个人也不再点名了。 第三天,马健飞把一张侨眷证明摆在了孟友光面前。原来,马健飞的大伯早年去了马来西亚,多年没和家里联系,改革开放后,终于和家里联系上了,几年前还回来过一趟,平宁县政府侨务办公室和集团公司有关部门的负责人都参加了接待,马健飞听说集团公司要求归侨和侨眷原则上不安排下岗,就想起了大伯,他跟大伯通了电话,还专门到县政府侨务办公室写来了证明,盖了县政府侨务办公室鲜红的大印。 孟友光看着马健飞写来的证明,说:“这件事,厂里也作不了主,这样吧,厂里把你的证明交到矿上,请示请示看怎么办,如果矿上说你的情况符合上级文件规定,那我们就把你的名字从下岗人员名单里去掉。” 马健飞说:“那你快点啊,给我个准信,这几天我可总是睡不好觉。” 夜里,马健飞值夜班。几个厂领导轮流值夜班,不准回家,就在办公室睡觉,厂里有一间休息室,有床铺和洗涮用品。 矿山的黑夜很喧闹,到处都有灯光,天轮在转,拉煤的火车夜里还有一趟,所以和白天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井下,生产三班倒,下了井就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孟友光十二点多没还睡,他到车间里转了几圈,几位上夜班的工人还在干活,抢修井下运上来了一个电器开关,孟友光一直盯在旁边。干完活,已经两点多了,夜里进矿拉煤的火车已经开走,矿里稍微显得静了一些。 孟友光回到休息室,洗洗了脸,脱掉衣服躺在床上休息。天轮还在转,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噪音,很快在噪音里睡去了。突然,有种声音把他从梦中惊醒,他竖起耳朵一听,有人在敲门,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他问了一声:“谁?”。没人回答,敲门声却依旧响起,从声音里他听得出敲门人很坚定执着,他不开门,绝不罢休。孟友光只好披上衣服,下床开门。 门开了,孟友光吓了一跳,进来的是红红。红红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一头秀发披散开来,浑身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你,你干什么?”孟友光被红红浑身散发出的香气弄得有点慌乱。 红红笑了笑,没有说话,回手把门关好,转身把羽绒服脱了,随手扔在地方,上身露出里面的一件紧身小衣。借着屋外厂房里透进来的灯光,孟友光看到了红红年轻的身体,这是一个年轻女性的身体,通透着诱人的体香,凹凸着曼妙的曲线。红红继续脱着,屋子里继续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孟光友看到了红红粉红色的胸罩,她的脖颈洁白如玉,如月亮般皎洁…… 孟友光感觉到自己快站不住了,他有点摇晃,身体里有一股烈火就要如火山喷发般燃烧,他知道,如果燃烧起来,将会燃烧掉自己,除了情欲之外,还有名节、道德、伦理等一切一切。 天轮又“吱吱嘎嘎”响起来,理智让孟友光打了个机灵。他立即转过身,把自己的眼光从红红已经裸露出来的身体上离开,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快穿上衣服!不象话!简直是胡闹!”。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止了,孟友光转过头,看到红红呆在那里,赶忙把地上的羽绒服拣起来披在她身上。突然,红红一下子抱住了孟友光,把身上的羽绒服抖落,身体靠在了孟友光身上。孟友光只穿了一件内衣,他感到一个温热的东西刹那间包裹了他,要把他呑食,要把他身体里的火山点燃。同时,孟友光感觉到一双温热的手伸进他的内衣里,把他上面的衣服掀起来,那双手象鱼一样滑,很快就滑到他背后,紧紧把他抱住,孟友光的身体和那个温热的东西贴在一起了,这是他除了老婆之外第一次与异性有肌肤之亲,这个温热的身体更年轻更光滑更富有女性的气息。 那个温热的东西裹挟着他,慢慢向床边靠进。孟友光在晕眩里倒下的一刻,嘴里骂出了一句话:“别不要脸!” 那个温热的东西立即不动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传来,孟友光看到红红身上光洁的地方重新裹进红色里,红红穿上了羽绒服。 孟友光刚想说点什么,红红抽抽咽咽地哭起来,边哭边说:“厂长偏心,为什么不要我?” 孟友光压低了声音问:“你这是干什么啊?年纪轻轻的,不能干这种事呀。你说我偏心,我对全厂职工都一视同仁,我知道,你下了岗,心里不好受,但也不能想出这种办法呀?” 红红说:“这种办法,又不起我想起来的。你当厂长的,要睡别人,也应该睡我!” 孟友光惊讶地说:“你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睡过别人?我孟友光除了自己的老婆,对别的女人连手都没有摸过。” 红红轻蔑地哼了一声,说:“全厂谁不知道,厂花为了怕下岗,留下来陪值班的领导。人家陪领导睡咱不羡慕,我生气就生在凭什么你们当领导睡别人不睡我呀?我长得没有厂花好吧,她年龄又大皮肤又不好,除了风骚外哪点比得上我王红红?” 孟友光知道,红红所说的那个厂花名叫张艳,十多年前从当时的矿务局技校分配来厂,长得的如花似玉,被厂里推举为厂花,张艳作风不太正派,男朋友谈了一打,二十八九了才好不容易结了婚,婚后仍不断地给丈夫戴绿帽子,经常被丈夫打得鼻青脸肿的,作为厂领导,孟友光对张艳没少犯头痛。红红说的事,立即让孟友光想起了纪委书记孙涛的谈话,这种事情,张艳绝对做得出来。 孟友光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对红红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绝对没有收受张艳的性贿赂,也请你自重。下岗这种事,我孟厂光做得光明正大,公平公开公正,我作为厂长,不希望任何一名职工下岗,但这件事不是我说了算的。时候不早了,请你回去吧!” 孟友光一边说,一边把红红推到了门 外,插上了门,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找了根拖把顶在门上。 孟友光重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就爬起来洗刷。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的头还泡在盆里想清醒一下头脑呢,听到电话铃声也顾不上擦脸,就摸起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老婆连哭带骂的声音:“孟友光,你这个挨千刀的!家里门都出不去了,你还死在厂里!你跟你的破开关过去吧,还不赶紧回来!” 孟友光放下电话,找到一名工人骑着摩托车驮着自己就往家跑,来到楼下,骑摩托车还未熄火他就跳下来,心急火燎地跑上了楼。四楼上,已经站着几名保卫科的人,看到孟友光跑上来,大家都闪开了一条路,孟友光看到自己家的防盗门上,粘满了大便,虽然是冬天,依旧散发出阵阵恶臭。 第十五章 马健飞写来侨眷证明这件事,在吴村矿引起了不小震动。 孟友光把马健飞的情况报到矿工资科后,矿工资科也不知道怎么办,又上报给矿长吴新明。 吴新明说:“以后,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这样吧,矿工资科先从电话里请示一下集团公司工资处,听听上面的意见。” 集团公司工资解释说:“归侨和侨眷,是指归侨本人和直系亲属,不是直系的不算侨眷。” 这样,马健飞仍留在下岗人员名单上。 马健飞气坏了。本来,他很为自己的精明得意和庆幸,写来证明后高高兴兴地睡了几个囫囵觉,不成想到头来“猫咬尿泡一场空”。他拿着一本《新华字典》,怒气冲天地找到矿工资科,直接进了工资科王科长的办公室。 “王大科长!”马健飞说,“请您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看《新华字典》第235页,眷有两个意思,一是顾念,爱恋。二是亲属:亲眷,眷属,家眷。侨眷指的就是归侨或华侨的亲眷眷属家眷!我是我大伯的亲侄子,不是亲眷眷属家眷是什么?” 王科长正在埋头看报表呢,头也没抬地对马健飞说:“我们不认《新华字典》,我们只认集团公司的文件!” 马健飞又费了半天口舌,王科长始终就这两句话。最后,马健飞把《新华字典》“啪”地摔在王科长办公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科长拿起字典说:“正好缺一字典呢,这本还是正版的,八七年重排本,不错不错。” 吴村矿与宿舍区之间有一道铁路线,经常有运煤的火车呼啸着在铁路线上穿过,从远处就可以看见火车顶上冒起的浓烟,象一只粉笔一样把黑漆漆的矿区从中间划开,浓烟盘留在矿区上空久久都不会散去。 矿用电器厂被列入下岗名单的十几个人,都到处忙着托人找关系,班也不上了,厂里也不再给他们点名。刘鹏在厂里闲了几天,全身上下都很难受,躺着不是坐着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吸烟,一天竟然吸掉了五包,他老爸看不下去,把他的门都踢破了,把刘鹏从家里轰了出去。刘鹏在宿舍区里乱转悠,仍然一只接着一只地吸烟,他朝矿里方向望去,依稀能够看到高高的煤仓和井架上面的天轮,一辆火车开过,把浓烟留在吴村镇的上空。 刘鹏转身向矿里走去。 此时,天渐渐暗了下来,上大班的职工已经下班回家了,加上天冷,路上的行人变得很稀少。路过铁路的时候,刘鹏看到一个人坐在铁路上,从挂在嘴头上一明一暗烟火的亮光中,刘鹏知道他在吸烟。刘鹏刚好吸完一支,从烟盒里再抽出一支准备点上的时候,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了,他便拿着烟,凑到那人的跟前说:“哥们,借个火。” 那人没有有说话,只狠狠地吸了一下嘴里的烟,烟头一下子亮起来,刘鹏看清了他的面庞,他叫郭石清,是矿用电器厂一名老工人,这次也在下岗人员名单之列。 “原来是郭大哥呀,你怎么坐在这里?”刘鹏问,他与郭石清有点同病相怜。 郭石清这才抬了抬头,看了看刘鹏,把嘴里的烟拿下来,递给刘鹏。 刘鹏把手里的烟对上去,吸了几口,看了看郭石清的烟只剩了烟把,就从兜里掏出一支递过去,说:“老郭大哥,抽我的吧。” 郭石清还是没言语,接过烟,点上,默默地吸。 刘鹏本着也坐下,看了看锃亮的铁轨,犹豫了一下说:“老郭大哥,别坐在这里呀,这火车你来我往的,多危险。走,咱哥们找个地方聊聊。”边说边用手去拉郭石清的衣袖,郭石清仍然象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刘鹏只好走到他身后,两手伸到他腋窝下,把他架下了铁路。一边架一边说:“你这个老郭,还死沉死沉地。不费点劲,还真弄不动你。” 刘鹏在铁路边对郭石清劝了好半天,郭石清仍然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冲他摆摆手,一个人往单身宿舍方向走去。刘鹏知道他住在单身职工宿舍,看着他走远,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夜色里,自己才转身到矿里走去。 刘鹏来到厂里,厂里冷冷清清的,大部分职工下班回家了,留下来上夜班的工人们有的在吃饭,有的靠在椅子上打盹,刘鹏无趣地在厂子里转了几圈,准备回家,突然听到一个人冲进了厂子里,大声地喊着:“不好了,出事了,火车压死人了!” 刘鹏打了一个冷颤,脱口而说:“不会是咱厂的老郭吧!” 来人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就是老郭,郭石清,人都压没了,拣到了一张胸牌,上面是他的名。” 第二天,跨越铁路到矿里来上班的人们,看到了铁路旁放着一张苇席,下面盖着一堆衣服和人的肢体。刘鹏老早就来了,但他不敢走近那张苇席。昨天,黑夜来临的时候,他还和苇席下面的人一起吸烟,还从他手里接过烟把对着火,还架着他的胳膊从铁路上移开,还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单身宿舍,直到从自己眼前一点点被夜色吞没。而现在,那个死沉死沉的躯体已经支离破碎。有几名铁路警察站在路两边,铁路线上有两个年龄大的人在寻找着什么,刘鹏从围观的人们口中得知,这两个人一个是老郭的大伯,一个是老郭的表叔,俩人连夜从老家赶来给他收尸。两个老头神色凝重,拎着个黑色的塑料袋,用一根秫秸棍在枕木和碎石之中寻找着。刘鹏看不下去了,赶忙闭了眼,只觉得胃里的东西一个劲地往上涌,他掉转头,逃也似的走掉了。 这时,一辆火车开过来,车顶上依旧冒起浓烟,象一只粉笔一样把黑漆漆的矿区从中间划开,浓烟盘留在矿区上空。不同的是,路过那张苇席的时候,发出一阵“呜”的长鸣…… 吴村矿办公楼四楼会议室,郭石清死亡事件通报会正在进行。孟友光和郝富平坐在一个角落里,把头埋得低低的,象一个罪人一样。偶然间抬起头,孟友光看见矿长书记还有穿着铁路制服的人警察制服的人,郭石清的大伯表叔等亲属也坐在会议室中间的桌子两旁,集团公司也派人参加了调查,孟友光低着头听着人们说着调查过程,到了最后公布调查结果的时候,他耸了耸肩膀,把头从领口里往外伸了伸,仔细地听着:“综合以上调查,我们联合调查组认为,郭石清系自杀,自杀的原因有以下几点:一是家庭事务。郭石清今年46岁,现住吴村矿单身职工宿舍。郭的父母已去世多年,郭与妻子于一九九三年离婚,有一子,在外地工作。郭还有一个妹妹,妹妹与其夫感情不和,原因是其夫有外遇,两人离婚后,因为财产分割和孩子抚养费用问题经常打架,一次其妹妹被打后喝农药自杀,郭将其妹夫告上法庭。郭自杀当日上午,法庭宣判其妹夫无罪,郭官司打输后精神郁闷,酒后卧轨自杀。经调查,郭自杀时曾被工友劝回宿舍,在接到律师电话后重亲返回自杀现场,经查实,电话内容为索要打官司费用等。二是债务纠纷。工余时间郭与工友李某合伙经营煤炭贩运,郭举债出资十万元,由于煤炭滞销,货款回收困难,给郭造成较大的精神压力。后工友李某将货款回收后独呑,郭多次索要未果。三是下岗原因。郭近期被列入下岗人员名单,精神受到一定刺激。家庭事务和债务纠纷是郭自杀的主要原因,他的自杀属个人行为,与铁路方面、吴村矿等其他单位和个人无关。” 调查组人员所说的调查结论,每字每句象根根钢针,针针刺入孟友光的心里,尤其是说到下岗原因时,孟友光自己也感到快要崩溃了,听到最后一句,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渐渐松了下来在,长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他也听到了郝富平嘴里发出同样的声音。 第十六章 平宁矿业集团公司总部位于平宁县城,公司成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原名称为平宁矿务局,当时正值中苏蜜月期,矿务局的办公大楼还是由苏联专家设计的,是典型的苏式风格,方方正正,中间位置六层两侧位置四层,大楼刚建成时,在整个平宁县引起巨大轰动,因为在平宁县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任何一座超过三层的建筑物,各人民公社组织了干部群众分批分批来参观,比现在各级各大班子领导视察大项目还要热闹。据传有一批偏远山区来的群众上楼参观后,在楼上转了半天下不来,原因是不知道要从楼梯上下来。参观之后回家,对家里人说晚上在矿务局楼顶上能摸到星星呢!到县城去参观矿务局办公大楼,到办公大楼的楼顶上风光风光,成为那个年代平宁县无数老人孩子和大人的向往。但这一切都已过去,矿务局的辉煌和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一样成为历史。上世纪九十年代下半期,平宁矿务局刚刚改制为矿业集团公司,就赶上了煤炭行业的冬天,煤炭滞销,资源枯竭,资金困难,职工发不出工资,部分职工被迫下岗待业……矿务局办公大楼也多年没有维修,外表破旧不堪,周边六层八层以及十层以上的商住楼、写字楼拔地而起,越发使大楼显得猥亵和怯懦。正对着办公大楼,是集团公司大院的正门,随着县城拆墙透绿工程的实施,原先厚重高大的围墙已经拆掉,大门也换成了一道现代化的漂亮美观的伸缩门,如同给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装上了一颗新颖的烤瓷牙,更加反衬着办公大楼与这个时代的不协调。 这天早上,在办公大楼上班的人们仍旧踩着匆匆的脚步走进楼里,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人们发现了一些异样,大门口站满了人,而且人越站越多,门已经关上,但透过伸缩门的栅栏可以清楚地看到人们愤怒的表情。一张张横幅象变戏法一样从人群里树了起来,上面写着:“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我们要上班!”“公民享有劳动的权利”。 办公楼上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口发生的事,集团公司公安处已经派人来到现场维护秩序,几名想爬墙跳进到公司大院的人,看到身穿警服的人后又退了回去。集团公司信访办的几名工作人员也赶来了,刚到门口就被上访的人们团团围住,“为什么让我们下岗?”“凭什么剥夺我们劳动的权利?”的问声此起彼伏,几名情绪激动的上访人员趁机上来推搡了几下,信访办的人不一会就满头大汗。 集团公司的吴总经理正坐在办公室里,看到这个场面,立即打电话叫来了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姓张,刚进门就遭到吴总劈头盖脸的训斥:“你们办公室是干什么吃的?大门都让人堵了还不来汇报?对这种应急事件,有什么方案?” 张主任慌忙回答:“已经查清了,是吴村煤矿的职工,被列入下岗名单的人来闹事,我已经安排公安处和办公室信访办的人到现场了。” 吴总说:“如果有必要,安排一名领导出去和职工见见面,做好解释说服工作嘛!” 张主任说:“吴总,现在领导出面还不太合适,职工情绪很激动。” 吴总想了想,说:“赶紧通知吴村矿来人,把他们的职工都领回去。你说告诉吴新明,就说是我说的,如果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情,他吴新明的矿长就别干了!” 张主任忙说:“已经通知吴村矿了,矿上的人也快赶过来了。我这就把您的指示传达给吴矿长。”说完,转身退出去,随手把门轻轻掩上。 吴村煤矿派出纪委书记孙涛,带领矿办公室、工资科、保卫科的负责人和几名工作人员很快赶到了集团公司,通往集团公司大门的那条街已经被堵塞,马路上停满了车辆,路两旁也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行人只好下了车,往大门方向挤,挤到门口人群里时,集团公司信访办的人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孙涛等人的手说:“你们矿上的孙书记亲自来了,让孙书记给你们解释吧。”大家一看矿上的人来了,放过集团公司的人,把他们紧紧围住了。 十二点已经过了,大门口的人还聚集在那里。孙涛已经口干舌燥,劝大家先回矿上,可上访的人就是不走。 此时,集团公司办公室张主任可急坏了,到了下班时间,大门被堵,领导的车出不去,这可怎么办?大院倒是有个后门,很小,只能通过摩托车或自行车,总不能让领导走后门步行回家吧? 他正在屋里急得转圈呢,吴总来了电话,说午饭就在办公室里吃,让张主任派人到食堂打几样饭,送过去。 张主任立即派人去办,又挨个请示了在办公楼上的领导,其他领导听说吴总在办公室里吃,也都表示不回家了,都在办公室里。张主任把办公室所有人员都派出去买饭,不一会有人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回到了办公楼上。办公楼其他部门的人,看到大门被堵,都从后面悄悄走掉了。 门口有名来上访的职工看到不断地有人进出办公楼,认出了塑料袋里装着的雪白的馒头,便大声喊道:“领导们都买饭吃了!他们不出来了!我们等也是白等!” 其他人一听,都把眼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几名上访的职工看到后,不顾保卫生人员的阻拦,翻过围墙,跑到了办公楼的门厅里,拦住拎着饭菜回来的人。其他拎着塑料袋的人看到后,只好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 这下好了,饭送不上去,领导也下不来了。 时间又过去了半小时,张主任急得楼上楼下不知道蹿了多少趟,几名领导已经打了电话问午饭的事,也有的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情急之下,张主任跑到三楼的走廊里,推开窗户,轻轻招呼着买饭回来的人,于是,办公大楼自建成以来从未有过的一幕上演了:楼上垂下一根绳子,下进吊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把一桶桶的饭菜吊到楼上。 门外,孙涛极力劝阻着上访的职工。 和孙涛一起来的吴村煤矿保卫科亓科长气坏了,他本来脾气就差,这一刻实在按耐不住心头的怒火了,他抬高了嗓音说:“孙书记已经劝了大伙半天了,你们怎么不识好孬呢?” 几名职工也被激怒了,反驳说:“谁不识好孬?下岗没轮到你头上,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亓科长的怒火又被激发了几分,他瞪大了眼睛说:“再不回去,就把你们抓起来!” 人群里立即传来激烈的声音:“抓起来好!抓起来你还得管饭呢!”“你抓!你抓!有本事你抓!”“反正下岗没饭了,正愁找个吃饭的地方呢!” 亓科长一时语塞,他的眼光在人群里看,脑子里想着如何找个台阶下,他一眼看到了矿用电器厂的石忠。他认识石忠,知道石忠老实本份,从石忠上也许能打开突破口,果然,他的眼光看到石忠的时候,石忠马上把眼光移开,亓科长敏锐地觉察到了石忠的怯懦。 “石忠!”亓科长冲着他喊,“你怎么也来了?有你什么事?” 石忠看亓科长喊了一声,吓了一哆嗦,诺诺地说:“怎么没俺的事,俺,俺也下岗了。” 孙涛接过话来说:“不是还给你们发着工资嘛,即使真的下了岗,矿上还安排重新上岗再就业,老石,你就带个头,先回去。” 石忠身子往后退了退,说:“俺不!” 亓科长一把抓住石忠,说:“叫你回你就回,听见没?” 石忠一看胳膊被抓,做出了一个让亓科长想不到的动作,他猛地往下一扯,把自己的胳膊挣脱出来,把亓科长拽了一个趔趄。 亓科长冲上去就揪住了石忠的领子,说道:“你马上给我回去!听见没?” 石忠也急了眼,嘴里说:“别再逼俺,兔子急了也咬人。别往绝路上逼俺!”石忠说着,突然从身上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子,一边拧开盖一边说:“你松手!再不松,俺往身上倒汽油,俺自焚!” 亓科长愣住了,看着石忠把矿泉水瓶盖子拧开。亓科长说:“别拿这个吓唬人,里面黄澄澄的,是绿茶吧,把甁子给我,我正好渴了呢。” 石忠不理他,把瓶子里的东西往身上倒,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弥漫开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孙涛一看形势不好,把亓科长拉开,大声说:“所有人都退后!把烟熄灭!快,退后退后!” 大家闪出一片空地来,几名民警冲上来,把石忠抱住了,连推带拽,把石忠架走了。 “抓人啦!抓人啦!”人群里传来一声声呼喊,一个个矿泉水瓶子鞋子装食品的塑料袋还有生鸡蛋扔向亓科长。亓科长被一枚鸡蛋击中了,黄的透明的粘满了一身,他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大了,下意识地去腰间摸枪,但是没有摸到。矿保卫科科长都有枪,大家都是知道的,大家一看亓科长的动作,越发被激怒了。有人喊:“掏枪了!掏枪了!要出人命!” 眼看局面要失控,孙涛“扑通”一声跪下了。他绝望般地喊:“老少爷们们!我孙涛求你们了,先回家,咱先家再说!” 人群静了下来,大家都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声泪俱下的孙涛。 天气越来越冷,风也吹过来,孙涛跪在寒风里,谁也拉不动。 围在大门口的人群终于一点一点地散去了。 夜里,有几张条幅被挂在了集团公司大院门口的栅栏上,被风一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工作……吃饭……上班”等字依稀可见…… 第十七章 在吴村煤矿南面河边的杨树林里,何伟在长久地徘徊。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有了心事,就跑到树林里来,自从被列进下岗人员名单后,他来的次数特别频繁。现在,他在树林深处停下来,从衣兜里拿出一封信,这封信是从南方一个城市寄来的,是他大学里的同学写的。 何伟: 抱歉!毕业后我不知道你的地址,所以久未通信。现在,我从同学那里终于打听到了你的地址,而且听说同学说,你分到了一个小矿上,还竟然还下了岗!颇为你不平。得知你每月工资只有区区六百块,下岗这件事对你来说不一定是坏事。我在广州一个电子厂干技术工作,月工资现在五千多,年底老板还给红包,数目不确定。老同学,南方就是比北方开放,人的思想观念也新,到处充满了机会。凭你的能力,到我们厂完全能胜任任何一个技术岗位,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告诉了老板,老板说欢迎你到我们厂里来,实习期三个月,转正后月工资三千,包吃住。你快来一起发财吧!穷人为什么穷?因为他们没有野心,我们不要贫穷,我们要发财要富有要过上等人的生活! 来吧,快点,别犹豫!等你来发财!! 何伟把信拿在手中,反来复去看了好几遍,内容几乎能全部背诵下来。冬日的树林很安静,但他的心里却慌乱不安,他抬起头仰望天空,向着南方看去,心里想:同一片蓝天下,也许那边的世界更精彩吧,离开的念头油然而生。 何伟从树林里出来后穿过矿里准备回到单身宿舍,路过矿用电器厂门口的时候,看到厂大院里停着好几辆小汽车,是清一色的黑色奥迪,他感到很不对劲,平时到厂里来的车都是拉开关电器的货车,矿领导的车只停在办公楼前,今天厂里是不是来了大干部?何伟想,听说厂里部分下岗职工到集团公司上访,是不是上面来人调查呀?他不由得加快脚步,向厂部走去。 此刻,孟友光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房门虚掩着,十几个彪形大汉立在屋子中央,簇拥着一位带着很粗很大金项链的壮汉,壮汉理着光头,头皮泛着青色,所有来人都穿着西服扎着领带戴着墨镜,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光头没穿衬衣却在光光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带领,给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何伟走近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厂部几名工作人员伸着头往厂长办公室里看,他也凑过头想看个究竟,透过门缝,大家看到壮汉正坐在孟光友对面,手里把玩着一幅墨镜,一会汢汉往后扬了扬脖子,撇了撇嘴,身后的一名大汉急忙递过一只烟,另一名大汉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上,壮汉深吸了一口烟,冲着孟友光吐出一个很大的烟圈,烟圈象一只飞环碰在孟友光头上,碰碎后化作一缕缕的烟,象绳子一样套住孟友光的脖子和身子。 壮汉用手里的墨镜敲击着孟友光的办公桌,说道:“尊敬的孟友光孟大厂长”,然后忽然泛着青光的脑袋往孟友光面前靠了靠说“你叫孟友光,我没说错吧。” 孟友光机械地点了点头。 壮汉又说道:“小弟今天前来贵地,有一小事讨扰讨扰。我的内弟,就是我老婆的弟弟,在贵厂工作,被人陷害,打了低分,据说纳入下岗名单了。我说你们厂的职工全他妈瞎了眼了吗?”壮汉猛然间提高了语调,墨镜“啪啪啪”地敲击着孟友光的办公桌。 孟友光没言语,木头般坐在那里。 厂办的工作人员小李比较机灵,担心孟友光挨打,就溜到书记郝富平的办公室给矿保卫科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知道了,矿门卫打过电话了”,就把电话扣了,再打,再也没人接了。 壮汉骂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指着孟友光说:“今天哥们先来打个招呼,算是先礼后兵。我把话撂这儿,我内弟要是下了岗,某些人的死期也就到了。我说到做到。对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你可以到县城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随便找个人,政府官员也行卖烧饼烤地瓜的也行,随便打听打听,可能不知道县长是谁,但没有一个不知道我王横的。” 壮汉又用墨镜狠狠地敲击了几下桌子,说:“今天就到这里了。哥几个,撤摊子!”壮汉站起来,一名大汉立马打开门,让汢汉先出来,一帮人钻进汽车,呼啸而去。 大家再去看孟友光,他仍然坐在办公桌后面,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某个地方。 孟友光在办公室里坐着,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小李进来给他倒了杯茶,孟友光让小李把门关上,说:“你们都走吧。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孟友光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下来,他呆呆看着眼前的东西,看着办公桌和桌上的文件书籍笔筒铅笔电话茶杯,看着墙角的沙发茶几龟背竹绿尾葵,看着墙上写着先进集体先进单位五好班子的锦旗奖状,渐渐地,这一切都在他面前模糊起来,一切一切都融进夜色里,黑暗占据了整个屋子,屋里也静了下来,屋外矿山发出的沉重喘息声越发衬托了这一偶的宁静。 “叮铃铃……”桌上的电话突然打破了宁静,孟光友象被电击中一样跳了起来,他猛得抓起了电话,电话里传来女儿的哭声:“爸爸,快回来,有人打我,爸爸……” 孟友光失魂落魄回到了家,看头女儿头上起了一个包,又青又肿。 女儿哭诉着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被两个小伙子拦住问是不是孟友光的女儿,她长了个心眼说不是,看到那两个人跟在她后面,就没敢回家,便就近跑到姥姥家,吃完饭,让姥爷送回家,还没走到科技楼,那两个人又出现了,把她和姥爷打倒了,姥爷护在她身上,她的头撞在墙上碰了个包。 孟友光问:“你妈妈怎么不在家?” 孩子说:“妈妈送姥爷回家了。” 正说着,孟友光的老婆从娘家回来了,一进门看到了孟友光就扑了过来,哭喊着说:“你还有脸回来呀,门上被人泼了大便,孩子也被人打了,你这个厂长当得真窝囊呀,孟友光,你连老婆孩子都护不住,你还是个男人吗?” 孟友光一巴掌扇过去,他老婆更象发了疯,挥舞着两只手臂抓挠着孟友光。俩人撕打着,碰倒了地上的热水瓶,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接着引发了孩子凄厉的尖叫…… 第二天,吴村煤矿井上井下都在传:本县黑社会头号人物光顾矿上了!传得神乎其神,说王横带着八大金钢,抗着长枪短炮,驾着宝马奔驰到矿上来,门卫一看吓得连问也没问就开门放行,保卫科接警后“轰”地作鸟兽散,连个人毛也找不着了,别说去处理了。也有的说把电器厂厂长的办公室给砸了,人给揍得不轻。黑社会的人个个身手不凡,会十八般兵器,象一阵黑旋风,驾着车呼啸而来,绝尘而去,等等等等。 何伟在单身宿舍给同学写回信的时候,同屋的一名回采工人问:“你们厂长是不是让黑社会给收拾了,听说大卸八块,扔到矿南边的树林子里了?有这回事么?” 何伟一听就笑了,说:“没影的事,我当时就在现场,就是来了几个人,吓唬吓唬我们厂长,没动手。” 问话的回采工人撇了撇嘴说:“不可能,黑社会的人不杀不打不砸不够狠,还叫什么黑社会?最其码也得打坏你们厂长的十字肝吧。” “十字肝是啥”何伟问。 “脾”,回采工人回答说。 第十八章 大寒这一天,吴村煤矿各单位重新确定的下岗人员名单都报到了矿工资科,矿长吴新明当机立断,决定名单不再更改,立即上报集团公司,同时要求被列入下岗名单的人全部进入矿工资科再就业中心。也就是说,这一天,吴村煤矿第一批下岗的人员产生了。为防止下岗人员到集团公司集体上访,矿上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要求从这一天开始所有下岗人员脱离原单位,统一到矿再就业中心报到,然后集中在职工学校集体学习,不报到不参加学习的,视为自动离职,矿不再安排培训不再重新安排上岗。凡是按时参加学习的,视为出勤,每月给予四百元的补助,凡是自愿下井的,可在采掘单位任意挑选,按照规定完成安全培训、岗位资格培训后,即可重新上岗。同时,对矿各级领导和管理人员实行包保责任制,与下岗人员结对子,一人对一人,搞好帮教。下岗人员若到集团公司上访,帮教责任人负责找回,并对责任人相应处罚。矿上还成立了稳控小分队,在矿区通往集团公司的各个路口设卡盘查。这样一来,基本杜绝了上访现象。 下岗,象一阵风,在大寒这个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时节,没能吹得动吴村煤矿这个结冰的湖面,但在下岗人员的内心,却引起了巨大的波澜! 虽然早在考评成绩公布的那时起,王和安就知道自己要下岗了,但真正到了离开工作岗位的那一时刻,他还是有点受不了。厂里通知下岗人员离厂,收给自己的东西,做好工作交接,交接之后就不再是矿用电器厂的工人了,而是去职工学校报到参加学习。王和安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自己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工人,在厂里只有一个工具箱,箱子下层放着扳手钳子螺丝刀什么的,上层放着工作服,上班时就换上,如此而已,不象管理人员,在办公室里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他默默地打开工具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扳手钳子螺丝刀这件工具是厂里的,发下之前都有编号,所以还要交回去,他看着箱子,除了这些因工作需要而使用的工具外,属于自己的只有一件破棉袄,是厂里发的工作服,整天穿着它在电器设备上爬上爬下,所以上面全是油花,拿出来在灯下一看,反射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棉袄上面磨破了几个洞,老洞已经看不出里面的棉花,透过一个新刮破的洞,还能看出一点棉花的白色。王和安把棉袄披在身上,再朝工具箱里望的时候,箱子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了一张铺在箱底发黄的旧报纸,那还是他向支部书记郝富平要来的,是一张集团公司自行出版发行的《平宁矿业报》,他拿起来看了看,他虽然不识字,但十个阿拉伯数字还是认得的,上面的日期已经是三年前了,报纸的头版头条刊登着一个人的大照片,照片上的人在作报告,一只手高举着,伸出一个手指头在半空中,另一只手按住面前的报告。王和安看着这个人的脸有点印象,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是原先矿务局的局长,在改制为矿业集团公司之前当最后一任局长。王和安翻看着报纸,仿佛在回忆另一个时代,仅仅在三年前,整个矿务局的形势还一片大好,下岗失业发不出工资等字眼根本就没听说过,一眨眼,自己却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下岗的命运来得如此突然,让他猝不及防,一下子手无举措。 石忠也在收拾东西,他慢慢打开工具箱,心想:“这是最后一次打开这个箱子了,以后,恐怕连这个厂的门也难踏进来。”所以,他开得很慢,很虔诚,仿佛在打开一个装有圣物的宝箱,他知道,他在为自己最后的工作经历画一个句号,《阿q正传》里有一个镜头,此时浮现在石忠的脑海里,他自己觉得脑袋后面也长出了一根长辫子,正被衙门里的人拽着去画押,他手里的钥匙变成了一支毛笔,在自己的判决书上画一个圆,他要把这个圆画得很圆很圆。箱子打开了,石忠把里面的工具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拿出的第一件是一个管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两手握着钳柄,管钳张得大大的,如同一只大螃蟹挥舞着前螯,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只有几个下岗的工人和他一样收拾着东西,他的目光落到靠在墙上的暖气管子上面,就走过去用钳子夹住,狠狠地拧了几下。王和安看到他,拿着那张旧报纸让他看:“你看看,三年前的报纸,想想过去的好日子吧。” 石忠接过报纸,看到了那张照片,轻声读出了报告的题目:《大干快上高产稳产为建设五百万吨大局努力奋斗!》。 “呸!”石忠冲着报纸吐了口吐沫,说:“什么高产稳产,实际上是胡采滥挖,要不是过去那几年吃肥丢瘦超设计能力开采,说不定矿上的日子还好过点。” 王和安指了指披在身上的破棉袄说:“你看,干了几十年,干了干去下岗了,什么都没挣着,只捞了一个破棉袄!” 石忠说:“不错了!你还有一个破棉袄,俺除了干活的家伙头,什么都没有,弄一个两手空空。” “唉!”王和安叹口气说,“从明天起,上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想进咱厂,门都不让进了。” 石忠没回答,用手里的管钳狠狠的夹住暖气管子,骂道:“操!以后有力气也没处使了,想夹管子也没处夹,操!” 第二天,下岗人员都集中到了职工学校。 何伟也和大家一样,挤在职工学校的教室里学习。职工学校的老师先宣布了教学计划和课堂纪律,就开始了第一课,一名老师领着大家学《采煤概论》,学了大约半小时,就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看到老师不怎么管,就放开胆子热烈地聊起天来,聊着聊着就开始发泄内心的不满,课堂上乱作一团。只有何伟没有参与,他抱着一本书静静地看,眼睛虽然看,但心里却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千般滋味在心头,想想自己堂堂一个大学生,现在却和一帮下岗人员搅在一起学什么《采煤概论》之类的煤矿基础知识,这些知识他在大一就学过了,命运呀,真会捉弄人。 他正想着呢,眼前的书突然被人拿走了,他抬头一看,刘鹏正一边走一边翻看着书皮,大声地读道:“《机械制图》,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还没读完,传来一阵哄笑声。 教《采煤概论》的老师也听到了,使劲敲了敲课桌,大声说道:“大家静一静,都坐好了,不要乱了!” 教室里稍稍安静下来,老师看了看何健说:“那位同学,我在这里教采煤,你在那里看机械,你这不是我和对着干么?你要是认为我教得不好,那请你上台,给大家讲机械好不好?” 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何伟。几个外单位的人不认识何伟,就问:“他是哪个单位的?充什么能?” 另一人说:“你还不知道吧,人家是大学生,全矿唯一的下岗大学生。哈哈……” 何伟再也坐不住了,不争气的眼泪已悄悄从他眼眶里溢出来,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走到王村镇大街上,他用公用电话给同学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去找他。打完电话,何伟长长地舒了一回气,如释重负,这个决心终于下了,在这之前,他还是那么犹豫和彷徨,心上象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沉重,可当他把电话放下后,心情立刻无比地轻松。一不做二不休,何伟回到单身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到银行取出了全部存款,搭上了去县城的汽车,在那里,他将转乘去省城的汽车,再乘火车去南方。 从此,何伟从吴村煤矿消失了,消失之前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当矿上的人们还在津津有味地谈论他这名下岗大学生的出格故事时,他已身处广州繁华的闹市了。 广州的天气真热。何伟还穿着厚厚的棉衣,一下子仿佛从冬天到了春天,他汗流浃背地从火车站热闹的人群里钻出来的时候,看到前来接他的同学才穿着单衣。同学名叫朱俊杰,虽然也是北方人,却长得细细瘦瘦的,加上在南方呆了两年,完全脱去了北方人的粗犷,全身上下散发出精明劲。 同学见面自然少不了一番客套,朱俊杰开着一辆白色的金杯面包,接到何伟后开车上了路。车子穿过繁华的大街,高楼大厦渐渐远去,何伟透过车窗一看,车子出了城,行驶在乡间公路上。朱俊杰解释说,,城里地价高,生产成本贵,还有污染等问题,所以广州的厂子大多数都在郊区。 车子七拐八拐,在一个甘蔗林后面的一栋小楼前停了下来。朱俊杰说:“老同学,身份证和毕业证带来吗?你先给我吧,我去给你办手续,你先上楼。” 何伟在行李里摸了半天,找出身份证和毕业证递给朱俊杰,朱俊杰接过后就下车走了。 何伟拎着行李,走向楼内。他看到楼道内写满了标语:“春天!到新马泰去!”“澳洲,美丽的澳洲我走近你!”“努力努力再努力!我要作销售冠军!”等等。 刚进楼,遇到两个男人,他们见到何伟后高兴地伸出双臂,热烈地拥抱着他,嘴里说道:“欢迎你回家,我的兄弟!” 何伟有点感动,想不到这里的人这么热情。正激动着呢,迎面又过来一个女孩,也毫不羞怯地伸出双臂拥抱了他,说道:“欢迎你,阿弟!” 三个人领着何伟进到一个房间,里面已经有了七八个人,领他进来的男人说:“兄弟们,今天我们又有一位兄弟回家了,大家一起鼓掌,欢迎兄弟回家!” 屋里所有的人都站起来,齐刷刷地鼓掌。这份热情,让何伟有点不知所措。 何伟说:“我想去看看厂房,了解了解生产情况,看看有没有能做的工作。”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男人说:“不急不急,先休息休息,明天再说。” 让何伟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的同学朱俊杰再也没有露面,他心里想:“来了也不给接接风,这也太不够哥们意思了吧。” 何伟睡觉前问同屋的人:“咱们厂都生产什么呀?” 大家都神秘地笑笑,没有回答,最后一个人回答道:“百万富翁”。 第二天清晨,何伟由于长途颠簸,比较劳累,人还在睡梦里呢,就被一阵喊声惊醒,他睁眼一看,全屋子里的人都起来了,对着一面墙齐声呐喊:“我是最棒的!最棒的是我!我是最好的!最好的是我!我行、我能、我能行!” 更让他惊奇的是,大家喊完口号后,被集中到了一间屋子里,屋子里人挤人人挨人,男男女女多是些年轻人,只见一个装着西装的人走到讲台上,挥舞着手臂开始演讲:“孩子们,我是你们的家长。我要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你们,因为你们是我的亲人,是我最亲的人。什么是最好的东西呢?财富!因为,只有财富才能让你远离贫穷,远离饥饿,远离病魔。只有财富才能带给你尊严,带给你快乐,带给你幸福,让你过上上等人的生活。现在,我每天给你们讲课,不用再去做其他工作,每月就有三万多元的收入,一年就是四十万。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们也会超过我,你们就是未来的百万富翁千万富翁!我给你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一种理念,这种理念就是直销,它起源于美国,是有史以来成本最低的销售方式。现在,一个机会就摆在你们面前,你们每人花费三千元购买了一套惠之万产品,还需要再找回一个兄弟姐妹分享惠之万!惠之万的就是要把健康惠及千万个家庭。只要你们每月的销售额突破一万,你们就是一星会员,两万就是二星,三万就是三星,达到三星的,春节就去新马泰,达到四星的,就去美丽的澳洲,达到五星的,就去令人向往的欧洲,六星就晋升为铜级会员,七星银级,八星金级,九星玉石级,月销售额突破十万达到十星的,将终身获得钻石级会员的荣耀,可以到世界各地旅游,每月个人帐户上自动入帐五万元,财富象流水一样淌进你的兜里来!孩子们,还犹豫什么,赶紧给你的亲朋好友写信打电话吧,让他们一同分享财富带给我们的快乐尊严和幸福……” 听着听着,何伟的头就大了起来。天啊!原来他只在电视报纸上听说过传销陷阱,没想到自己落了进来。他气坏了,转身往走,却看见门口把守着几名男子,脸戴墨镜手拿木棒,何伟只好退了回来。 何伟从此失去了人身自由,每天听课洗脑,听完课后就被逼着写信打电话,凡是能记起的同学朋友亲戚老乡,以及熟悉的不熟悉的认识的不太认识的人,甚至只是听说过的家乡名流企业家公务员教师医生及三教九流的人物,都千方百计打了电话写了信,他所带的钱已被迫购买了一套“惠之万”健身器,包装盒上写着“惠之万,健康惠及千万家”,他打开包装一看,里面只不过是一件电磁炉大小的东西,上面印有“某某体育大学著名教授二十多年心血之作”、“国家专利产品”、“健身器材之革命贡献”之类的文字,人站在上面,手扶着墙,通上电后就一阵乱颤。何伟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健身原理在哪里。不过这个东西比电磁炉可贵多了,一个三千元。何伟知道这是骗人,但身处险境,自己也无计可施。 一天,何伟看到那辆白色的金杯包面车又驶来了,他的同学朱俊杰领着一群学生模样的人从车上下来,何伟乘看守不备,从楼上冲了下来,一把抓住了朱俊杰的衣,气愤地质问:“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朱俊杰不慌不忙面带微笑地说:“大伟,你先把手松开,听我解释。” 何伟放了手,用手指着朱俊杰的鼻子说:“好,你说,你说,骗人还能有什么好解释的?” 朱俊杰说:“所有来的人这些人,都是骑马来的,当初,我也是?” 何伟说:“骑什么破马?马毛我也没见过。” 朱俊杰又笑了笑说:“所谓骑马,就是骗,骗这个字,由马和扁两个字组成,所以被骗来的就称作骑马来的。” 何伟说:“骗人就骗人吧,连承认都不敢。” 朱俊杰说:“骗,也要辩证地来看科学地分析,骗分两种情形,一种是恶意的骗,是欺骗。一种是善意的骗,是分享。惠之万是一种直销产品,它会给你带来财富,我要让你骑马来分享财富,就是善意的骗良好的骗。你看,我现在什么都不用做,每月帐户上自动打进一万多块钱,多好啊!所以,我真心感谢骗我来的人,感谢我们的家长。你在那个什么吴村煤矿,一个月累死累活才挣六百块钱,连我抽烟的钱都不够啊!兄弟,以后你发了财,当了家长,可不能忘记我这个同学哟!” 何伟愤愤地说:“什么混蛋逻辑!” 第十九章 吴村煤矿工资科王科长比较高兴,第一批下岗人员名单确定下来,上报到集团公司工资处,下岗人员虽然上访闹事,但总算顺利地完成了下岗任务,早上参加矿调度会的时候,吴新明矿长点外表扬了他,他回到办公室,泡上一杯茶,在袅袅飘起的茶香里仔细品味着矿长的表扬。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今天上午集团公司的批复就能下来,他已经派人去集团公司拿批复了。上午十点多,去集团公司的小梁回来了,没有拿到批复,却收到了一张退办函。退办函上写着: 吴村煤矿: 你矿上报的第一批下岗人员中,有不符合集团公司《补充通知》之规定者,请你矿认真复核,务必严格按照集团公司有关文件规定,确定下岗人员。 王科长有点不明白,就问小梁怎么回事,小梁回答道:“工资处的人说,咱矿上有的人拿着离婚证去上访了,补充通知上规定离异或丧偶抚养未成年子女的,原则上不安排下岗。” 王科长问:“知道是谁去找的吗? 小梁回答说:“我听马处长说,是集团公司工会把信转过去的,那人在咱矿工会工作。” 王科长皱了皱眉头说:“工会?工会不是没安排下岗指标吗?” 小梁说:“机关科室按百分之十的指标下岗,工会总共才几个人,没有安排下岗,但这个人的老婆下岗了,我打听清楚了,这个人的老婆是矿用电器厂的,叫范艳红,刚与丈夫离了婚,孩子归她抚养。” 正说着,矿办公室打来电话,说矿长吴新明找王科长,立即到矿长办公室去。 王科长拿着集团公司的函,又找出了有关下岗的一大摞文件,匆匆来到矿长吴新明的办公室,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到矿党委记张家友也在。 吴新明看到王科长进来,劈头盖脸就熊上了:“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把不符合下岗规定的人员也报上去了?工资处马处长给我来电话了,说咱矿上有人都告到集团公司工会了,你说说,啊?你们干的这事。” 王科长光亮的脑门上,很快就挂满了汗,他把集团公司的函双手递给吴新明,吴新明一看,气得扔在桌子上。党委书记张家友拿过去看了起来。 吴新明说:“这个不符合条件的人是谁?” 王科长说:“听说,是矿用电器厂的,叫范艳红。” 吴新明一听差点蹦起来,说:“怎么又是矿用电器厂!这个孟友光和郝富平怎么搞的,就他们厂的事情多。” 吴新明拔通了桌上的电话,对秘书说:“让孟友光和郝富平跑步来我办公室。” 不一会儿,孟友光和郝富平气喘吁吁地进来了。 吴新明本想发火,一看他们俩人一脸恐慌的可怜模样,就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指了指沙发示意他们坐下。王科长把事情经过一说,孟友光和郝富平才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孟友光疑惑地问:“厂里确实不知道范艳红离婚了,昨天我还在宿舍区看到范艳红一家子围着一个水果摊挑选甘蔗的呢,他丈夫还住在她家里呀,俩人亲亲热热的,哪象离婚的人啊?” 郝富平也说:“范艳红情绪很稳定,就是刚被列入下岗那几天看起来愁眉不展的。他丈夫要和她离婚,也不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吧,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党委书记张家友说:“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这样吧,我安排党办的人去调查调查,看看是怎么回事。” 吴新明说:“好,这件事就听张书记的,查清楚尽快给我回话。小孟你们也走吧。” 张家友说:“我立即回去安排。”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孟友光和郝富平也走了出去,王科长正要走,被吴新明叫住了。 吴新明说:“你留一下,对上报的下岗人员名单,要组织人员重新复核一遍,确保符合政策规定,特别是原则上不能下岗的几类人员,要把情况掌握清楚,不能搞错。还有,职工食堂一个叫孟淑英的,丈夫下井出了工伤,她就不要安排下岗了,在食堂找个轻松的活,工资再长点,明处不好操作,私下里给她增加点补助,四百块钱是太少了。说到职工食堂,人员重新竞争上岗的事情研究得怎么样了?” 王科长说:“资料我没拿来,我马上回去取。” 吴新明说:“不用了,我就听听你的意见,你说说吧。” 王科长说:“职工食堂只留了五名管理人员,其余按规定全部下岗,但考虑到职工食堂的特殊性,没有安排下岗人员参加学习,都留在原岗位。” 吴新明说:“是啊,生产能停,可人吃饭不能停啊,上次我主持召开了制订职工食堂下岗方案的会议,就是提前考虑到这一点。” 王科长说:“按照矿领导的指示,我们工资科和经营办、行政科等有关科室,对食堂的资产全部盘查了一遍,对人员类别、劳动技能等情况也作了深入的了解,认为将职工食堂解散,所有岗位由食堂下岗人员来竞争,将会彻底改变原先食堂服务质量差、饭菜质量差、环境面貌差的局面,成本也会大大降低。” 吴新明听了很高兴地说:“这个办法好!你回去立即把具体的办法搞出来,拿到办公会上通一下,没有意见就实施吧。你们的思想要解放一点,有的岗位职工食堂的职工不愿竞争,可以鼓励全体下岗人员都参与竞争嘛,谁有一技之长,谁就有竞争力。食堂的净资产,我看也没有多少了,如果合适的话,可以无偿提供给职工使用,包括设备、房屋、冷库、加工车间等等,等职工挣了钱,再收点租赁费。总之,要明确一个目标,那就是让全矿职工吃上可口的饭菜,让食堂的下岗职工能挣到钱,让食堂的资产盘活起来。” “好,好”王科长说,“您的意见很重要,开阔了我的思路,我今天就组织人员加班,明天一早把书面的材料交给您。” 矿党委书记张家友回到办公室,立即安排了调查事宜。事情不复杂,很快就调查清楚了,矿工会的工作人员黄思聪,看到在矿用电器厂上班的老婆范艳红下了岗,就匆匆办理了离婚手续,把六岁的孩子判给老婆抚养,以此来逃避下岗。下岗名单确定下来时,黄思聪和范艳红的离婚手续才刚刚办完,本想交到矿上,可矿上当天就把名单报到集团公司了,他只好跑到自己比较熟悉的集团公司工会,说吴村煤矿上报的下岗人员不符合规定,自己和范艳红离婚了,孩子才六岁,看在孩子的情面上才替前妻讨个说法。集团公司工会的领导听说后比较关心,就把情况反映到工资处,工资处为了慎重起见,将吴村煤矿上报的名单退回重新复核。 张家友得知真实情况后非常生气,矿工会属党群组织,是矿党委负责的部门,出了这样的事,张家友也有责任。他把矿党委办公室和工会办公室主任叫来,狠狠地批评了一通,经过研究,拿出了处理意见:矿用电器厂的范艳红不符合下岗条件,重新回到电器厂上班。矿工会的黄思聪思想觉悟低,离婚不离家,有违社会规范和法律法规,从即日起下岗。 张家友把矿党委的处理意见报给了吴新明,吴新明看了看,用笔在意见上划了个圈,黄思明就坐到了职工学校的教室里。 第二天,吴新明主持召开了办公会,讨论通过了职工食堂下岗职工的竞争上岗办法。吴新明说:“食堂的大师傅们下了岗,现在又马上要竞争上岗,有人说,这不是胡折腾吗?这一上一下,决不是什么胡折腾,食堂为什么搞得那么差?关键在人,关键就在这些大师傅们没有工作的积极性和主动性,菜本来能炒得更好吃,可我就是多加盐少放油,饭本来能做得香喷喷的,我就是提前拿开蒸笼盖子让饭半生不熟,结果职工意见很大,说咱食堂的饭菜比猪食还难吃!我和张书记经常收到职工反映食堂饭菜差的意见,每次参加班组长接待日,生产一线的同志们都强烈反映这个问题,职工食堂到 了非彻底整治不可的地步了。另外,食堂亏损严重,吃大锅饭造成了严重的浪费现象。除了职工工资外,矿上每年往里补贴二百多万,这二百多万都干了什么?不是用于购买电脑控制的蒸笼、冰箱、不锈钢炊具之类的东西,就是用于餐厅装修补充桌椅板凳,真正用于改善职工饭菜质量的资金很少,也就是说没吃掉没喝掉,都浪费掉了。食堂内部的管理也比较混乱,我听说保卫科讲过这么一件事:说食堂有位大师傅,每天下班都把一块肉掖到胳肢窝里带回家,所以家里不是吃肉包子就是吃肉水饺,他老婆天天在家剁肉馅子,案板剁得震天响,扰得四邻八舍都有意见,去他家找,她老婆就跑到楼下破口大骂,说‘俺就是天天吃肉包子,怎么了?俺的肉包子一点肥肉都不沾,俺还不花一分钱呢!你们吃不上别眼红,要本事你们也天天吃呀’。邻居家也有一个人在食堂上班,弄清楚原因后下班就跟着他,他走到矿门口时就把他举报了,门卫果然在他胳肢窝里翻出一包肉,足足有五公斤。这件事说明啥?食堂的管理乱到了什么程度?再不改变怎么得了!这次下岗,既是一件坏事,也是一件好事,我们要把坏事变好事,对食堂的管理来一次革命。这个方案很好,食堂三十六个岗位,谁愿干谁来竞争,竞争的时候都说说自己的优势,象竞选美国总统一样。上岗后,大家各干各的,一上一下,身份发生了彻底改变,矿上不再开工资了,自挣自吃,原先给公家干,现在给自己干,大家都当上了小老板,我敢说,挣到的钱肯定连想也不敢想!要搞好发动,搞好宣传,鼓励大家积极参加竞争,岗位优先考虑食堂的下岗职工,其次再考虑其他下岗职工。” 矿办公会召开之后,职工食堂的职工们都兴奋起来,人人盘算着自己要竞争什么岗位,还没开始竞争上岗呢,食堂的饭菜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白案上蒸出的馒头又大又圆,红案上做出的菜香气逼人,就连搞卫生的也干得非常起劲,油乎乎的地面用餐洗净洗衣粉擦出了本色。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职工食堂完成竞争上岗后重新开张,食堂餐厅被粉刷一新,所有员工都穿上了雪白的工作服,服务员都戴着白手套,门口还站了俩位迎宾员,两个小姑娘是食堂职工中长得最漂亮的,细长苗条的高个,长长的披肩发中间几缕烫染成红黄色,更平添了几分妩媚,很多矿工小伙为了看这俩小姑娘,也不到镇上去吃饭了,一趟一趟进出食堂,刚买了馒头又说忘了买香肠,他们每次进来两位小姑娘都微笑着说“你好”,惹得小伙子们掉过头来再进一次食堂。 原先一大排溜的售饭窗口,被隔成了一小间一小间的,个人卖个人的,谁的饭菜好就卖得快,挣的钱归自己,质量差的买的人就少,自然挣得也少,有的人为了吸引矿工来就餐,提供免费的稀饭和小咸菜,饭菜每天都变换着花样,这样一来,来就餐的职工就越来越多了,机关科室和上大班的职工甚至早餐也不在家吃了,到食堂只花一两块钱就能吃饱,还干净卫生。食堂重新开业后,受到全矿职工的广泛好评。 开业不久,矿长吴新明和党委书记张家友亲自来视察了,后面跟着几名副矿长和机关科室的负责人,矿电视台的也扛着机子来了,跑前跑后地录着像。食堂主任老马和支部书记老陈等五名管理人员都站出来迎接,矿长吴新明对门口两个小姑娘说:“怎么样,累不累呀?站一天,很辛苦吧。”一边说,一边伸出手。 两个小姑娘脸上浮起了红晕,急忙握住了矿长的手。 吴新明问:“你们两个人的收入从哪里来呀?” 食堂主任老马说:“从承包人上交的管理费中出,来吃饭的人越多,她们的收入越高。” 吴新明说:“好,劳动直接与收入挂起钩来,这个办法好。” 一行人来到食堂里面,看到门口原先的杂物间改成了油饼摊,一大群职工围在摊前,一名女工在里面忙得不亦乐乎。矿长看看了她眼熟,还没想起她的名字来呢那名女工就笑起来,说:“矿长,我是孟淑英呀。” 吴新明想起来了,问:“不是安排你打扫卫生吗?干起油饼店了,生意还不错呀。” 孟淑英说:“谢谢矿长照顾我,打扫卫生我早就干烦了,再说也不挣钱。我跟我妈学过烙油饼,矿上的政策好,我们也不能光依赖照顾啊,丈夫就鼓励我开了这个小店。只卖早上这一阵子,九点就回家,这样又能挣钱又能照顾家。” 吴新明很感动,心想:“多好的职工啊!”他不顾孟淑英手上油光光的,伸过去用力地握了握。 大伙又往里走,吴新明在每个窗口都站一站,亲自品尝出售的饭菜,不时跟食堂的大师傅们攀谈几句。几名大师傅看到矿长书记亲自来了,都很激动,用干净的白毛巾使劲地擦干净手,才去握领导们伸过来的手。 吴新明问:“生意看起来很红火啊,你们的收入怎么样呀?” 一位大师傅说:“感谢矿长,感谢书记,这个办法好啊,谁干得多谁挣的多,我这个摊点一天的销售额一千多块呢,去掉成本和各种费用,一天能挣七八十块吧。” 吴新明高兴地说:“不错不错,一个月下来,能挣两千块呢,赶上我这个矿长了。” 另一位大师傅说:“这还不是最高的呢,老马的手艺最好,是我们红案上的第一把勺,有一级厨师证,菜炒得最好,也卖得最多,当月能挣三千多,顶过去小半年的工资呢!” 吴新明说:“这就对了嘛,原先都混在一个锅里吃饭,谁的技术也显不出来,现在有技术就等于有市场,有市场就等于有效益。” 看到职工们都坐在餐厅里吃饭,吴新明找了张空位坐下来,亲切地问就餐的职工:“饭菜质量怎么样呀?” 一名矿工正吃着饭,嘴里塞满了馒头,有点拘谨地说:“比原先好吃多了,菜里肉多了油多了,馒头软了个也大了,还有免费的稀饭咸菜,真不孬。” 吴新明很高兴,拿起筷子从盘子里夹着菜尝了尝,点了点头,说:“吃好喝好,到了井下可要好好干啊。” 那名矿工使劲地点头说:“这个,矿长你放心,吃好了就有劲,有劲就使出来呗,使完了再攒,嘿嘿。” 旁边有名矿工打诨道:“你小子有劲不使在井下使在哪?你老婆又不在矿上。” 大家都笑了起来。 吴新明说:“人家食堂的师傅一个月也许能挣两三千呀,比你挣得多噢,你怎么看?” 那名矿工憨厚地笑笑说:“鹰飞鱼游蛤蟆跳,这叫各有各的道。咱会挖炭,人家会做饭,就咱这粗胳膊粗腿的,要是扔了镐头去掌勺,还不把菜炒焦了。” 大家又笑了起来,吴新明很高兴地拍了拍那名矿工的肩膀。 食堂主任老马说:“矿长,二楼是清真餐厅,要不要去看看?” 吴新明点点头,一行人上了楼。 吴村煤矿的回族职工不多,但有不少汉族矿工喜欢清真菜,所以在二楼就餐的人也不算少。吴新明一眼就看到大胖子老金,正在灶上挥汗如雨呢,吴新明主动打招呼:“金师傅好,生意很兴隆嘛!” 胖子老金一看矿长来,慌忙把勺子一扔,一边擦手一边来握吴新明的手。吴新明忙摆摆手说:“你忙你忙,不能耽误生意哟。” 老金还是握住了吴新明的手,说:“吴矿长,我上次推了您一把,心里总不是个事,想找个机会向您道歉,一直没抽出空,正好您今天来了,我给您鞠个躬吧。”说完就把胖胖的身子往前一伸,费力地弯了下去。 矿长吴新明忙扶住他,说:“要说道歉,我吴新明也应该向你道歉呀,作为一名矿领导,考虑事情不周全,工作做得不好。怎么样,现在还找我上访吗?有问题尽管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食堂主任老马开玩笑说:“老金,别客 气,再推矿长一个趔趄呀。” 老金摸摸头,说:“再长一个脑袋也不敢呀!人家矿领导对咱这么好,感激还来不及呢,别提那事了。” 吴新明大声地说:“大家都好好干,要珍惜这个机会,矿上不怕你们发财,钱挣的越多越好!下一步,要扩大规模,争取外部市场,走出矿区,到县里市里大城市里办酒店,真正当大老板!” 第二十章 吴村煤矿针对下岗职工的培训已进行了半个月,井下单位缺员情况也统计出来,下岗的职工凡是身体健康自愿从事井下工作的,可重新上岗,不少下岗职工报了名,接受下井前的安全技能培训。也有一些下岗人员放出狠话:宁死不下井,何况下岗了。对这些人,矿上只能按照集团公司的规定,收回矿牌工号撵回家了。回家的人,矿上还保留三年的劳动关系,三年后自动解除劳动合同。三年期间,服从矿上安排的,可重新上岗。矿用电器厂的马健飞、刘鹏、王和安、石忠和红红也回了家,五个人交回矿牌后,聚到了“麻辣烫”,大家一人凑了十块钱,点了个火锅,吃了个“散伙酒”,从此开始了下岗生活。 春节前,集团公司对各处室的领导进行了一次调整,马健飞的弟弟马健翔当上了组织干部处的正处长,马健飞非常高兴,他知道弟弟这个位置非同一般,跑到弟弟那里说:“我下岗了,你就是管干部人事的,你看着办吧。” 马健翔由于在哥哥下岗前的考试中没有帮上什么忙,心中老是觉得有愧于哥哥,就对哥哥说:“你不要着急,这批下岗是第一批,我不能马上给你安排上岗吧,这样影响太大,弄不好整个集团公司的人都会盯上你的。不上班了,你先想点办法干点别的吧。” 马健飞说:“干啥呢?哥哥我除了会上班,别无一技之长啊。” 马健翔说:“我看上班都把你给上傻了,你不是会开车吗?集团公司要外出走访客户,正好缺个司机呢,你就跟着出去走访吧,到外面看看,也能开阔开阔思路。” 马健飞想了想,反正自己也没事,就说:“闲着也是闲着,就出去走走吧。” 马健翔说:“现在煤炭形势不好,市场是买方市场,集团公司这次外出走访,主要是送礼和催收货款。你要勤快点,去的人大小都是领导,你要跑前跑后,帮忙搬搬东西,不要多说话。” 马健飞说“我说好事也轮不到我呀,原来是让我去当搬运工,怪不得没有人愿意去呢。好吧,反正不花我自己的钱,就当是外出旅游吧。” 参加春节前走访客户的,除了集团公司煤炭销售处的人,还有各矿的矿长或分管销售的副矿长,吴村煤矿也派了一名副矿长随行。 马健飞先开着一辆丰田面包车,拉着集团公司煤炭销售处的人到了平宁县中心集贸市场,把平宁县的特产装了不少,有成箱的花生核桃蘑菇栗子,在一处花生油坊装了一百桶纯正花生油,小磨坊主看起来和销售处的人很熟,也没收钱,只让打了个白条就同意马健飞他们把油拉走了。 马健飞跟着他们到了江苏、浙江和上海转了一大圈,开车很辛苦,大家听说马健飞是新上任的组干处马处长的亲哥哥,对他都格外地客气,一口一个“马师傅”地叫着,马健飞感觉很好,所有辛苦一扫而光,把下岗以来的不快和怨恨也暂时抛开了。 吴村煤矿随行的副矿长姓肖,分管煤炭销售,原先并不认识马健飞,到了第一站江苏吴江,晚上住宿的时候马健飞、肖副矿长和马村煤矿的韩副矿长安排到一个房间。这时候肖副矿长才知道马健飞也是吴村煤矿的人,紧紧握住马健飞的手不肯撒开,说:“你看你看,咱哥俩在家里不认识,跑到几百里之外的江苏倒住一个屋了。” 马村煤矿的韩副矿长也热情地和马健飞握手,自我介绍说:“我叫韩宪彬,是马村煤矿的副矿长,很荣幸认识马师傅!”。 肖副矿长主动给马健飞倒水,让马健飞受惊若宠,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肖副矿长说:“出门在外,都是兄弟,不要见外。你看,你下了岗,我也不清楚其中的经过,要是咱哥俩早认识,说什么我也得和吴矿长汇报汇报,让谁下也不能让你下呀。你下了岗,我心里觉得不得劲,这样,咱哥俩出去喝个茶,吴江这个地方我来过,茶楼很有特色的。正好,韩副矿长也不是外人,我们是老相识了,一块去。” 韩副矿长说:“今天我约了个客户,还要拜访一下,就不打扰了,等有机会我专门请请马师傅。” 肖副矿长和马健飞来到街上,打的到了一家名为“江茗茶社”的茶楼前,马健飞往四周一看,整条街灯火通明,霓虹灯闪烁不停,俩人来到楼上,要了个靠窗的茶座坐下,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致一边喝茶。 马健飞说:“肖矿长,你抓煤炭销售得到处跑吧,很辛苦啊。” 肖副矿长苦笑着说:“辛苦倒是其次,你辛辛苦苦跑上一年,煤发出去了,款却回收不上来,我简直就是成了矿上的叛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的煤炭销售形势特别不好,现在是咱求人家来买,各种办法都使尽了,煤炭还是销售不出去。咱矿上要求必须先付一部分款才能拉煤,别的矿干脆不要钱让人家先拉走再说,人家还说地方小没地放不愿意拉呢。可想而知,咱矿的销售情况实在是很不乐观啊。” 马健飞说:“原先只在地面厂子上班,对矿上的煤炭销售不关心,想不到我们煤矿工人拿着命挖出的煤炭,不要钱人家都不愿意拉。” 肖副矿长说:“这就是市场,市场就是变化的。前几年,煤炭形势好的时候,在咱矿门口排队拉煤的车不是都排出王庄镇了吗?” 马健飞说:“是呀,如果现在煤炭形势还象以前那样好,我们也许下不了岗吧。” 肖副矿长说:“那是自然,那时候咱矿上的钱多得是,养活几千职工还不是小菜一碟嘛。你不知道,那时候咱矿上的钱有多么多?” 马健飞笑笑说:“还能比镇上银行的钱多?” 肖副矿长也笑了,神秘地说:“王村镇上的银行算什么?农行工行建行信用社的现金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 马健飞吃了一惊,说:“不会吧,真有这么多?那得多少钱呀!” 肖副矿长说:“唉,那时候干煤炭销售的特别吃香,来买炭的都用密码箱装着成捆成摁的现金,咱矿上都不敢收,因为一个月以内的煤炭都预售光了。” 肖副矿长喝了一口茶,悠悠地说:“那年的五月份,咱矿上井下的生产条件特别好,吴矿长就组织了一次‘大干红五月’创高产活动,日出原煤最高到了六千吨,来买炭的大小老板都挤作一团。煤炭销售科收的现金摆满了一间屋子,桌上椅子上地上堆得满满的,到了下午五点想安排个车拉到银行,银行已经关门了,没办法,那些钱只能在矿上过夜,和矿上一汇报,矿上安排了保卫科二十多个人来看护,亓科长带着枪,领着两名干警在放钱的里屋蹲守,外屋和门口都安插了人。我也在现场盯着,恐怕有什么闪失。夜里困极了,就往一条长凳上一躺,头就枕在一捆现金上睡了一觉。操,枕着钱睡觉,平生还是头一遭,钱可比枕头硬多子,枕着睡觉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马健飞听着,仿佛在听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忘记了喝茶,心想:咱这辈子是不可能枕着钱睡觉了,要是能枕一回,越硬越能睡得着。 肖副矿长说累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招手把服务生叫过来,吩咐道:“小姐,再换一壶。要碧螺春,最好的。” 喝完茶,一结帐,两壶茶三百六,把马健飞吓了一跳,说:“乖乖,这么贵,相当于我半个月的工资哎。” 肖副矿长很潇洒地拿出四张百元大钞,付了帐。 马健飞很感慨,两壶茶,三百六,一吨原煤的价钱,一名矿工得流多少汗甚至多少血才能从几百米深的地下挖出来啊,眨眼之间就没了。人和人,真的是没法比呀。 肖副矿长拍了拍马健飞的肩膀说:“马哥,这年头是市场经济,有市场才能有经济,有关系才能有市场,说白了就是有关系才有经济,才有钱。你有关系,这是一笔等待开采的巨大财富,可不能白白浪费噢。” 马健飞摇摇头说:“我一个下岗工人, 能有什么关系?” 肖副矿长神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走访很快结束了,这次走访,马健飞认为收获很大,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随从走访的各矿的矿长副矿长,他把这些人的手机号码和电话等联系方式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象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装进上衣口袋里,一个计划在他脑海里渐渐形成。回到吴村煤矿后,他就开始研究小本子上记录的这些人,弄清了和弟弟的关系后,他就准备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了。 马健飞找到集贸市场那个油坊,那个小老板一看是前几天来拉油的司机,以为是集团公司又走访呢,很热情地递过烟来,问马健飞是不是又要拉油。马健飞问:“能不能先拉五百桶?过后再付款?” 油坊老板爽快地说:“当然行了,现在生意不好做,我的花生也是赊欠人家的,但您不要拖太长时间,两个月回款就行。您要五百桶,十斤装的还是二十斤装的?量这么大,给你优惠价,每斤四块五,平宁县内免费送货。” 马健飞想了想说:“我回去联系联系,等我电话。” 他找出一个矿矿长的电话,打了过去,矿长姓张,和马健翔是大学里的同学,马健飞也认识他,认为和他做生意把握应该最大。果然,对方听到是马处长的哥哥后,很热情。马健飞和他寒暄了几句,便说:“张矿长,有件事情麻烦您。” 张矿长说:“千万不要说麻烦,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帮忙,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马健飞说:“我有个朋友,开了一个油坊,手里积压了一批花生油,眼看要过年了还有不少没卖出去,所以就没钱还买花生米的帐,那些种花生的农民拿着刀子找他算帐,他急得要跳楼,您看,您矿上春节给职工发福利能不能帮忙用一点?就算救我朋友一命了!” 张矿长说:“没说的,小事一桩,让你朋友把油送来吧。” 马健飞找出集贸市场那个油坊老板的电话,让他把五百桶花生油送到矿上,本想要每桶二十斤装的,又一想是头桩生意,还是稳妥点,就要了每桶十斤装的。批发价每斤四块五,市场价格五块,拉到矿上后,矿上马上把钱付了,马健飞转手挣了两千五百块钱。事后,马健飞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头一桩生意,就这样轻易做成了,他有点后悔没要每桶二十斤装的,不然一次就能轻松挣到五千元。 初战成功让马健飞非常高兴,他有事没事总爱拿出自己的小本子,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来。 第二十一章 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大雪覆盖了大地,到处一片白芒芒。一辆火车拖着长烟驶进吴村煤矿,停在巨大的煤仓北侧皮带走廊下,等待装车。矿长吴新明站在跨铁道的天桥上,看着停在铁道上的车皮,他盯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拔通了煤质发运科的电话,说道:“进来的这辆火车车皮里不够干净,除了积雪,还有杂物,你们组织一些人清理一下”。 不一会儿,煤质发运科的科长和支部书记亲自领着一些人来到火车旁,打开车皮的侧门,一个车皮一个车皮地清扫着。这种情况经常出现,为了保证煤炭质量,必须把车皮清理干净,即便是在这样的大雪天也不能例外。 大家正清理着,突然有节车皮里传来一声大喊:“有人!快来看呀,草苫子底下有人?” 人们放下手中的扫帚,纷纷跑过去看个究竟,有人问:“活的还是死的?” 一块覆盖着积雪的草苫子下面,睡着一个人,大家的喊声把他惊醒了,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从草苫子下露出两只惊恐的眼睛。 “你是谁?”大家问,“怎么在这里?” 那个人怔了半天神,问道:“这里,是哪里啊?” “是吴村煤矿。”人们回答道。 “吴村煤矿?平宁矿业公司吴村煤矿吗?”那人惊喜地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猛地站起来,大笑着说了一句:“总算到家了!”便“扑通”一声倒在车皮里昏了过去。 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是,这个人竟然是吴村煤矿矿用电器厂的大学生何伟! 何伟被同学骗到广州后,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一直想方设法逃出传销陷阱,终于在一天夜里用床单拧成绳子从楼上爬下,成功逃脱。由于身无分文,他一路乞讨,没钱坐火车,就扒车皮,只要是列车往北开,他就偷偷地爬上去,一路颠簸,想不到竟然能够奇迹般回到了吴村煤矿。 何伟立即被送到矿医院,孟友光听说后从厂里派了两个人轮流照顾他。何伟不辞而别,曾让孟友光十分生气。矿上也不知道何伟离开了吴村煤矿,矿上有不少人和何伟一样,下岗后连人影也见不着了,大家都知道这些下岗的人出去找门路了,也不管不问。何伟走后没几天,孟友光来接到了他的电话,向孟友光推销一种产品,孟友光这才知道何伟到了南方,孟友光在电话里对何伟批评了一通,说他做事太冲动,不记后果,希望他早点迷途知返。何伟是一名大学生,不是普通的工人,分配到矿用电器厂的时候孟友光很器重他,没想到因为一次意外,他下了岗。大学生下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出在自己的厂里,孟友光觉得说不过去,也觉得对不起何伟。何伟的出走,多少带有赌气的成份,生气归生气,看到现在他这个惨样,孟友光心里难过极了。晚上,孟友拎着一箱牛奶和一袋子水果到医院看望何伟。 何伟躺在病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厂长孟友光进来,何伟从床上欠欠身子,想坐起来。 孟友光忙制止了他,说:“小何啊,不要客气了。你躺着,不用起来。今天,没有外人,当哥的和你说说话。” 孟友光在他对面的病床上坐下,说:“你小子真是命大,要不是矿长命令煤质科清理车皮,谁会发现你?发现不了你,装车的时候就把你埋了,皮带的流量你知道有多在吗?十几分钟就装满一节六十吨的皮车呀,你跑都来不及。你埋在煤堆里,火车就把你拉走啦,拉到电厂,卸到煤棚里,要是发现不了,你的尸体再下到漏斗,皮带直接送进锅炉里烧喽,化成灰,连个骨头都找不着。” 何伟还是睁大着眼睛,不说话。 孟友光停了停,看了看何伟,又说道:“小何啊,你作为大学生,下了岗,没有面子,我这当厂长的就有面子了?你不知道吧,吴矿长在调度会上把我狠狠批了一通,说我没长眼睛,矿上的大学生多得不够用了吗?不是。你为什么下了岗,根本原因还在你自身。职工评议那天,如果你能克制一下自己,不打架,不说过头的话,全厂谁下了岗你也下不了呀。你自己喊着什么下岗算我一个,这不正象足球场上主动申请红牌吗?你太冲动了。” 何伟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孟友光接着说:“你说了过头的话,意外下了岗,矿上不是安排你到职工学校学习了嘛,只要你愿意下井,立即就能上岗。如果不愿下井,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嘛。你到好,正参加着学习,因为人家一句冷嘲热讽,这么一点点小事情就乱了你的方寸,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去了南方。这几件事,你应该好好总结总结,你做事太冲动了。咱吴村煤矿这么大,干部职工加起来好几千人,表面上看起来人多得用不了,但实际上矿上很缺人,不是缺普通工人,而是缺人才,缺你这样的大学生,只要你踏踏实实地从基层干起,是金子,早晚会有发光的那一天。” 孟友光走后,何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在广州的日子,何伟每时每刻都处于悲愤之中,让他悲痛的是自己的前途,下了岗,满怀希望来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却想不到被骗进传销陷阱,自己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现实击得粉碎。让他气愤的是,自己的同学竟然欺骗了他,上大学时两从朝夕相处,亲如兄弟,为什么毕业后仅仅两年,就变得如些奸诈和贪婪呢? 这一夜,何伟没有丝毫的睡意,他睁大了眼睛盯着天花板,任由思路的野马在脑海里翻腾驰骋……… 矿长吴新明给煤质科打完电话后回到办公室,从三楼办公室可以看到那辆火车,几分钟后他看到一群人抗着扫帚上了火车,车皮的侧门打开了,人们往外清理着什么,他就满意地坐下来。正在这时,副矿长张继清敲了敲门走了进来,张继清分管机电,职工都叫他“机电矿长”,张继清走到吴新明办公桌前,说:“吴矿长,汇报俩事。” 吴新明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批沙发,示意他坐下,但张断清仍然站着说:“就两句话,不坐。一件事,3213工作面上的皮带连同皮带机都撤下来了,昨天夜里我盯了一个班,还算顺利,没出啥事。” 吴新明又点了点头说:“嗯,这件事组织得不错,你辛苦了。” 张继清又说道:“另一件事就是我想请两天假,这不是媳妇下了岗,过年了,要新衣裳,矿上这几天机电上也没事,我想陪她去趟省城逛逛。” 吴新明看了看张继清,张断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略微一想,就点了点头。 张断清转身出去了。 吴新明知道,前段时间张断清找过他,原因是老婆被列入下岗名单,说他虽然是一个副矿长,收入比较可观,家属下岗不影响生活,但面子上过不去,希望矿上予以照顾。 吴新明当即表态,下岗严格按程序来,无论是谁下了岗,都不能违犯政策。之后,吴新明安排人进行了调查,原来张断清的家属在行政科上班,五年前生孩子,请了一年的抚婴假,结果一休休了五年没上班,职工评议分很低,被列为行政科的下岗名单。 矿长表了态,张继清再找其他人说情,没有一个人敢给他办了,他老婆最终下了岗。他老婆本来就在家里呆着,可听说下了岗,就呆不下去了,整天吵着闹着要上班,笑话张断清虽然当着个副矿长,却无能为力,感到被人给欺负了,很没面子,心里窝火,没处发泄,现在请假要去趟省城,吴新明心知肚明,也不好说什么,就随他去了。 第二十二章 大雪过后没几天,春节来了。 吴村煤矿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宿舍区的过街马路上,也挂上了“欢度春节”的横幅,鞭炮声不时地响起,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气味。 为了确保春节期间的安全稳定工作,矿上又成立了安全小分队,和节日纠风队的队员们一起在矿区巡逻,节日期间也没有休息。节日期间,虽说矿上放了几天假,但矿上的领导都轮流值班,井下也放了假,只留下少数人员留守在风井泵房等处。大年初一早上,矿上的领导集合起来,到矿上各单位给职工们拜年,人们见面都格外客气,相互说着祝愿的话,整矿矿区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当中。因为有一批职工下了岗,矿上安排纪委书记孙涛专门看望了他们,送去了面粉和花生油等。 初四这天,矿上还在放假,纪委书记孙涛在办公室里值班,各个科室只留了科长或副科长听电话,办公楼上人不多,与以往相比冷清了不少。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孙涛突然听到走廊里乱了起来,有人把房门拍得震天响,孙涛推开房门一看,有一个人在走廊里用力地砸门,党办的公务员已经出来了,保卫科安排在办公楼上的门卫也跑了上来,俩人用力地拉他,那个人挣脱着,一个门一个门地用手拍,嘴里大声地喊:“有领导在家吗?出来!我有话要问。领导在不在?” 门卫呵斥道:“走!快走!你闯进来干什么?再闹,把你抓到保卫科里去。” 那个人被门卫和公务员抱住双手后,不能拍门了,便伸出脚来踢,嘴里也开始骂了起来:“领导呢?都死绝了吗?有喘气的么?出来一个!” 孙涛闻听到后很生气,把门用力地往外一推,门碰在门框上发出很大的响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那个人也停止了挣扎,和大家一起向发出声音来的地方看过来。 孙涛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厉声道:“闹什么闹,有事说事,嘴里怎么不干不净?” 孙涛指着门卫说:“你放开他,让他到我办公室里来。” 那个人从门卫怀里挣脱出来,还推了门卫一把,就踉跄着踱进孙涛的办公室里。孙涛一看,来人很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人说:“孙大书记,我叫范明,机电工区下岗的。我认识你,过年的时候你给我发了一袋面粉。”话一出口,孙涛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知道他喝酒了。 孙涛想起来,心里就明白了他是为下岗的事来的,便问:“你有什么事?” 范明说:“你,你,你们过年,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我,我,我一个下岗工人,就,就,就他妈的一袋面?还让人活不?” 孙涛很生气地说:“你嘴巴干净点。你就一袋子面?不会吧,酒喝了不少吧。” 范明摇了摇头说:“没,没喝多少酒。喝,也是喝我自己的。比,比不了你们矿领导,吃,吃矿上的,喝矿上的。” 孙涛说道:“有事你就说事,别扯别的。” 范明说:“说事,好,说事。我,我就问一句,啥时候让你老子我上岗?” 孙涛一直压着心头的火,一听范明嘴里又骂上了,心头的火再也压不住了,“啪”地一拍桌了,指头范明的鼻子问:“你是谁老子?” “你!”范明也提出了嗓音说,“你老子,就是你老子,怎么着?” 孙涛刚拿起电话想叫人,从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外来一群身穿警服的人,原来是公务员和门卫通知了保卫科,保卫科亓科长带人赶来了。 范明一看,以为来人是抓他的,便一个箭步跳到孙涛面前,迅速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匕首,架在孙涛脖子上。 人们涌进屋里,都呆住了。 孙涛还比较镇静,口气缓和下来,说:“范明,你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说。” “都出去!出去!”范明声嘶力竭地喊道,“不出去,我就杀了他!” 孙涛用力地瞥着眼,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刀,镇定地说:“范明,你是来反映问题,来解决上岗问题的对吧,不是要杀人,杀人不能解决问题的,你还是把刀放下,慢慢说。” 范明的手哆嗦起来,有点不知所措。亓科长看准时机,猛地扑上去,两手死死地握住了范明持刀的手,其他的民警也冲进来,把范明手里的刀夺下来。 范明被保卫科的民警押走了,孙涛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用手扶住办公桌才没有倒下。 范明杀人未遂,保卫科准备交给集团公司公安处处理,矿长吴新明得知后,召开了办公会专门进行了研究。孙涛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后,说道:“现在想起来,虽然很后怕,但必竟事出有因,据保卫科调查,范明初四那天中午一个人在家喝酒,妻子看到后和他吵了一架,他越想越气,就到工区去找。当天是机电工区夏区长值班,范明来找,范区长就把范明写的保证书拿出来。” “什么保证书?”吴新明问。 “机电工区在下岗之前,要求每名职工都写出保证书,并签上名,如果自己下了岗,保证不上访不闹事。”孙涛接着说,“夏区长指着范明的签名问:‘这是不是你签的名?你自己保证不上访不闹事,还来找我干吗?’范明无话可说,就想找矿领导反映反映,这不就找到了办公楼上,进了我的办公室。万幸的是,有惊无险,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我个人认为,对范明要宽大处理,以批评教育为主。” 吴新明说:“孙书记深明大义,我十分钦佩。如果把范明交给上级处理,按杀人未遂结案的话,恐怕范明要判刑。据调查,范明家庭经济比较困难,女儿上高中,妻子没有工作,在集贸市场摆个摊卖个菜。就范明下岗这件事,矿上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对下岗职工,我们还要做大量扎实有效的思想工作,及时了解和掌握他们的思想动态,不能不管不问。我看,就按孙书记说的办,不要上交了,批评教育一下,讲明道理,只要他认识到错误,我们就网开一面。” 出席办公会的其他矿领导,看到矿长表了态,都表示同意。不久,范明就被保卫科放回了家。 第二十三章 春节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过年的欢乐也随着积雪渐渐地消融了。 因为下岗,石忠在农村老家过了一个没有欢乐的春节,矿工们初六就返矿上班了,石忠在家里呆不住,几天后也来到矿上。单身宿舍里依然给他保留着床位,他觉得矿还没有完全抛弃他。春节回家的时候,他看到过年出行的人们特别多,他从县城打了一辆三轮摩托回家,短短的三里路竟然要了五块钱,他一打听同村开摩的的人,一天的收入不低于三十块钱,一个月最保守的收入也在千元左右,他动了心,反正下了岗,不用到矿上班了,在单身宿舍除了睡觉不能干别的,自己一个大活人,不能总睡觉吧,于是他就蹲在镇政府门口摸摸情况,镇上开三轮摩托的只有几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石忠心里窃喜,又回到老家准备拿钱买辆三轮车,凑巧的是他开摩的的侄子到广东打工了,他就把摩的推到村头的场院里学了起来。 几天后,石忠开着装扮一新的三轮摩托出现在王村镇。摩托车上装了小棚子,下雨也淋不到人,棚子四周用广告布围起来,一家开影楼的老板找到他,把影楼的广告贴在他车上,只要不揭掉到月底可到影楼领六十块钱的广告费,石忠很高兴地同意了。这样,石忠的车子看起来花里胡哨的,跑起来象一只蝴蝶,大家就给这种摩的起名叫“花蝴蝶”。 石忠刚开上花蝴蝶,收人家的钱时还觉得不好意思,看到熟人来租车还有难为情,特别是原先在一起上班的工友向他走过来,他便赶紧低下头害怕人家看见。别的摩的司机一看到有人走过来,都主动向前揽生意,热情地问:“师傅,您上哪儿?近处就收二块钱,我拉您吧。”这一样一来,别人的生意都很火,只有他常常闲着。 一天,天快黑了,石忠的花蝴蝶几乎在王村镇政府门口停了一天,看到生意这么清冷,他坐在车上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干啥都不容易,还是上班好呀”,就打着火,准备回宿舍睡觉。一个身影向他走过来,石忠想:咱也学学别人,主动一回。他就冲来人招招手,热情地问:“师傅,您要去哪里?坐坐花蝴蝶吧。” 那人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石忠,把石忠吓了一跳,来人竟然是吴村煤矿的矿长吴新明!石忠赶紧把头低下来,趴在摩托车的方向盘上。 吴新明看了看他,说:“我回宿舍,不远,不坐了。” 石忠一看矿长答话了,赶忙抬起头来说:“吴矿长,您怎么不坐您的小汽车呀。” 吴新明说:“刚下班,走走,你认识我呀?” 石忠说:“哦,吴矿长,我不怕您笑话,我是电器厂的下岗职工,叫石忠。” 吴新明说:“好呀!开上摩的了,不错嘛,不等不靠,自谋职业,勇气可嘉呀!” 石忠说:“没办法呀,矿长,干这个怪丢人的。” 吴新明说:“这丢什么人?你一没偷二没抢三没骗,凭劳动挣钱吃饭,有什么丢人的?来,我不走了,你送我一趟,让我也尝尝这花蝴蝶的滋味。” 石忠忙说:“别!别!吴矿长,我这车,怪颠的,怕颠坏了您。” 吴新明笑笑说:“下井坐的人行车比你的花蝴蝶更颠吧,我都不怕,好了,我要上去了,送上门的生意不会不做吧?” “那好”,石忠说,“您住几号楼?” “科技楼”,吴新明一边说,一边抬起一条腿,迈进摩托车的车斗里。 拉了一次矿长,石忠心里就坦然了。“矿长都拉了,还怕拉别人?”石忠心自言自语地说。 从此以后,石忠也学着其他摩的司机的样子从容揽客,他为人实在,服务也好,送人的时候让停在哪里就停在哪里,还帮着租车的人拎东西,所以生意渐渐火了起来,一天从早忙到晚。 过了一个多月,石忠盘点了一下自己的小生意:共收入了一千八百六十多块钱,除掉六百五十块钱的的油钱和自己的生活费二百七十多块,挣了九百四十多。石忠数着票子,有点不敢相信,又数了几遍,千真万确!九百四十多块钱!石忠高兴坏了,下岗以来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数了几遍,石忠从心底升出一点小小的遗憾,如果再多挣六十块钱,那就突破千元大关了,那可是以前上班时想也不敢想的呀。 过了不几天,影楼的老板遇见石忠,说:“石师傅,到我影楼领上个月的广告费啊,别忘了。” 石忠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车子还给影楼做着广告呢,赶紧到影楼领了钱,这样一来石忠整好挣够了一千元,心中那个小小的遗憾也没有了。石忠非常满意,从此,人们每天都能看到他开着三轮车,奔驰在王村镇和吴村煤矿宿舍区的大街小巷。 石忠每天开着花蝴蝶忙着拉客的时候,刘鹏和红红正闲在家里。 刘鹏打电话给红红说“姊妹,在家干啥呢?” 红红说:“没干啥,没啥可干呀。” 刘鹏说:“那就来我家聊聊。”于是红红就到了刘鹏家。家里没人,刘鹏聊着聊着就开始动手动脚,红红来了气,站起来说:“刘鹏,麻烦你仔细对着镜子照照好不好。本小姐来和你聊天,是因为没人可聊,拿你顶个数而已,不要得寸进尺。” 刘鹏皮笑肉不笑地说:“别生气呀,姊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点真的。” 红红也笑了,说:“我看你这屋,缺点东西呀?” 刘鹏看了看四周,疑惑地问:“缺什么?” 红红说:“缺镜子。要是你没办法照,干脆在地板上撒泡尿照照吧。” 刘鹏冲到门口,打开门说:“太伤自尊了,太伤自尊了。请便吧,王大小姐,我刘鹏虽然下了岗,可你也不一样吗?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更不要认为我刘鹏从此不行了。” 红红款款地走出去,回眸一笑说:“鹏鹏,等你行了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没过几天,在声声鞭炮声中,红红的洗化店开业了,店名就叫“红红洗化”。开业的时候,刘鹏和老妈要了一百块钱,在花店订了个花蓝,放在红红的小店门口。红红看了看,没言语。 刘鹏不满地说:“怎么了,姊妹,看不上眼呀?连个谢谢也不说。” 红红笑笑说:“你这不是替我说了嘛!” 刘鹏又提起花蓝看了看,说:“坏了,姊妹,忘了写上了一句话:男朋友刘鹏先生赠。你等着,我这就提着去补上。” 红红说:“好呀,写好了,麻烦你直接送到这条街拐角第一个门。” 刘鹏摸摸头,不解地问:“那是哪?” 来看热闹的人哄笑了起来,有人说:“是厕所呀,那里臭哄哄的,放个花蓝正好。哈哈。” 刘鹏的脸耷拉下来,小声道:“太伤自尊了,太伤自尊。不就一小店嘛,不就一小老板娘嘛,明儿哥开一个大店镇镇你!” 刘鹏嘴上这样说,可开店是他连想也不敢想的事。他找了个开店的朋友打听打听,朋友说:“你先算记算记吧,即使开一个仅有十多平的小店,卖点日用百货,本钱也需要三万多,需要交纳的费用有:房屋租赁费、装修费、电费、卫生费、工商登记税、个体工商户协会会费等等等等。” “我上哪里弄这么多钱?总不能抢银行吧。”刘鹏愤愤地想。 朋友接着说:“开个小店如同养了个孩子,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想歇口气都难,从一睁眼就要伺候它,天亮就得开门站柜台,一忙忙到熄灯,要进货、销售、记帐、与顾客打交道等等,要是没有经验,几万块钱投进去,一不小心就打了水漂。所以我奉劝你,如果做一个你不熟悉的行业,一定要谨慎,所以不要看着别人开店红红火火,自己也想凑凑热闹,凑这个热闹的成本很高,可能让你一下子就让你回到了工作前。” 刘鹏一听,立即打消了开店的念头。 第二十四章 天渐渐地热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夏天来了。这半年间,吴村煤矿的第二批下岗也完成了,有了第一批的经验教训,这次完成得特别顺利,也有人哭闹也有人乞饶,也有人送礼也有人打架,更多的人奔走、串联和上访,但这一切只不过是重复了曾经上演的一幕而已。 石忠的花蝴蝶开了半年,攒下了五千多块钱,他把钱都存进银行,把存折放在宿舍和枕头下面,没有人的时候,不时地拿出来看看,从小数点后一位数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轻声念着,个十百千,没错,的确上了千。“照这样算,一年下来,能上万。”石忠这样想着,暗暗地下了决心,“到今年年底,下岗一周年前,一定挣够他一万块钱!” 没等他的理想实现,范明找到了他。半年前,范明拿着刀子,差点把矿纪委书记给杀了,多亏矿领导没和他计较,虽然矿上没处理他,但他自己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事后他常做恶梦,梦见自己拿着刀子,架在人家的脖子上,他常想:“如果稍用点力,如果不是领导宽宏大量,那自己一定在监狱里,说不定还被枪毙了呢?” 这样想着想着,他梦见自己被一伙戴着口罩的人带到刑场,戴口罩的人问他:“你怕不怕?怕就给你蒙上眼。”范明把被子拉过头部,盖住眼,接着就仿佛听到“叭”地一声枪响,他觉得后脑壳上开了个洞,有热乎乎的东西流出来,白的红的,热乎乎粘乎乎的,吓得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看枕头,看看床,再跳下床摸着脑袋照镜子。 这样反反复复地折磨着自己,他迅速地消瘦了。他老婆看不下去了,就劝他找点事干,他说:“除了上班,啥也不会干”。 他老婆就说:“帮我卖卖菜吧。” 他说:“丢不起那个人。” 他老婆失去了耐心,扑上来就和他打,俩人脸上都见了伤,他老婆上集卖菜的时候人家问起来,就说:“真气死人了,家里养了只老猫,正叫春呢,伸手去打,把脸挠破了。” 过了一段痛苦的日子,范明听说石忠开上了花蝴蝶,还挣了不少钱,一想,自己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找到了范明,要跟着他学开花蝴蝶。 石忠二话没说,一口气跑到宿舍,把枕头翻开拿出存折,交到范明手上,说:“老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些钱你尽管拿去花。” 范明用石忠给的钱,买了一辆花蝴蝶,跟着石忠开起了摩的。 石忠把自己开车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给了范明,甚至领着他到了影楼,连每月六十块钱的广告费也不忘了挣。俩人的车了经常停在王村镇政府门口,有时候也停在吴村煤矿门口,矿上的人经常去集团公司,就租他们的车。俩人要是谁有了生意忙不过来,便互相介绍,有时候俩人同时出远门,一前一后,相互照应,生意越做越红火。 孟友光透过玻璃窗看着屋外的法桐树,法桐树早已擞尽全身的枯叶而蓬勃地生长着新叶,窗外一片绿意,一派生机昂然。 矿用电器厂经过两次下岗,人员只剩了一半,而电厂的工作反而更好干了,工作效率空前提高,不用厂领导督促,工人们积极主动地完成承担的任务,一切,都如一块巨大的石头扔进湖面,经过一番清与浊的翻腾之后重归于平静。孟友光的眼光在厂大院里扫了一遍,又投向院外,他看到了院门口那面巨大的铁牌子,上面用铁丝焊着厂规,他无声地笑了,也许,应该让它也下岗,因为不用点名,全厂已杜绝了迟到早退现象,遵章守纪已成为职工们的习惯,铁牌上面的规定,也显得幼稚可笑了。 厂领导班子也少了两名,副厂长刘泽林被撤职,工会主席王乐新退休。刘泽林被撤职,与“厂花”张艳有关,张艳被列入第二批下岗人员名单后,哭着找到刘泽林给个说法,把刘泽林接受性贿赂的事情抖了出来,刘泽林被撤销了副厂长的职务。 孟友光点上一支烟,回想着下岗以来经历的事情,想到刘泽林的时候,他想起了红红,想起了红红来找他的那个夜晚。 “好可怕”,孟友光心里暗暗地想,“如果当时自己把握不住,刘泽林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己过了一次,那自己是英雄吗?不是,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煤矿小厂的小厂长而已。是,不然,怎么过了这道关呢?也许,自己能过这道关,那是因为红红不是美人,没有人家美人的魅力吧。不过,凭心而论,红红长得是不错,算个小美人吧。” 想到这里,孟友光被自己男人式的逻辑逗笑了,骂了自己一句:“一小破厂长,也有花花肠子。” 想起红红,孟友光倒真想去看看她,什么原因,说不清。 孟友光有个同学来看他,俩人是死党,从小一块光着腚长大的,无话不谈,按吴村煤矿流行的说法,属三类“最可靠的盟友”之列,即“一同光过腚的,一块分过赃的,一起嫖过媢的”之第一类。同学来到矿上后,孟友光在麻辣烫请他,俩人酒越喝越多,话也越说越多,从小时候哪个女同学爱流鼻涕,到现在的男女关系,拉着拉着话题就有点放肆。 同学说:“友光,你跟哥说实话,除了你老婆,上过其他女人没?” 孟友光喝了一口酒,想了想说:“没,真的没。” 同学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子,说:“骗人,你小子骗人,没说实话。” 孟友光笑了笑说:“那你先说,说实话。” 同学说:“我不骗你,上过,两个。” 孟友光问:“和谁?” 同学说:“除了你嫂子,还有咱们那个爱流鼻涕的女同学。” 孟友光撇了撇嘴说:“不信。人家嫁了个大老板,在省城呢。” 同学神秘地笑笑说:“就因为嫁了个大老板,才红杏出墙了呢,我去省城出差,在超市偶然遇到她,她邀请我到她家里坐坐,我就去了。他娘的,她家真大,复式的楼房,她一个人和一个小保姆住着,我问她男人呢,她忧怨地说不知道和哪个狐狸精在一起呢。晚上,我住在宾馆,她就来找我了。” 孟友光叹了一口气,说:“这女人都愿意找有钱的男人,可真找到了,不一定能找到幸福啊。” 同学没有理会他的感慨,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边抿嘴边说:“你是不知道,这有钱人的老婆,皮肤就是好,用手一掐,能掐出水来,啧啧……好了,我说完了,该你了,说实话。” 就在这个时候,红红的形象跳进孟友光的脑海中:红红年轻的身体,通透着诱人的体香,凹凸着曼妙的曲线,还有粉红色的胸罩,光洁的脖颈洁白如玉…… 孟友光简单地把事情向同学说了一遍,同学唏嘘不已,说:“还是你行,哥敬佩你,来咱哥俩干掉这一杯。”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自从孟友光跟同学说了红红的事,他就觉得更应该去看看她,只听说她开了个小店,不知道干得怎么样。抽了个星期天,厂里也没事,孟友光专门叫上了支部书记郝富平,说是看看下岗职工,了解和掌握下岗职工的思想动态。 孟友光和郝富平先到了镇政府门口,和石忠啦了一会,石忠一听两位领导要去看下岗职工,自报奋勇送他们。石忠拉着孟友光和郝富平来到了宿舍区,停在了红红的洗化店门口。 孟友光和郝富平下了车,走进店来,店里冷冷清清,红红正在柜台后面打盹呢,听见动静赶紧站起来。 孟友光看了红红一眼,正好对上红红投过来的目光,两人都有点尴尬。 郝富平说:“红红,今天我和孟厂长专门来看看你。怎么样?生意还行吧?” 红红冷冷地说:“感谢两位领导大驾光临,行不行,你不都看到了吗?一天也就卖个三十五十,挣个十块八块的。” 郝富平说:“还不错嘛,慢慢来。” 红红苦笑了一声,说:“一个月光房租就 三百,一天十块,我基本上是给房东打工。” 孟友光说:“红红,不要着急,矿上不是还给你们每月四百块钱的补助嘛,三年内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由矿上交着,你要好好干啊。” 红红说:“三年就断奶,三年后我就没奶吃了。” 孟友光和郝富平一听,俩人都红了脸,也没多呆,说了句“你忙吧”,就从店里走出来。 讨了个没趣,俩人没了兴致,石忠的花蝴蝶还在外面等着,上了车,石忠问:“还上哪?” “回矿!”孟友光大声地说。 石忠拉着俩人掉转车头,向矿里方向行驶,孟友光听到“嘀嘀”的声音,掏出手机一看,手机快没电了,发出声声警告,就对石忠说拉他回趟家,拿块电池。 石忠拉着他们走到科技楼楼头时,被一群人堵住了,石忠只好停车。孟友光从车里跳下来,向那群人走去,就听到人群中间有人大声地喊着:“快来买吧,奶油爆米花!美国口味,下岗大学生为您倾情奉献!快来买吧,五毛一袋,一块两袋。” 孟光友被声音所吸引,透过人群,他吃惊地看到了何伟,何伟系着一条白色的围裙,戴着一顶帽子,边喊边用手搅拌着什么。 何伟开了一个制作爆米花的小摊,是用一辆小推车改装的,车子下面装着一瓶液化气,车了上放着炉子和一个圆型的小蒸锅炉,炉用盖子盖着,盖子上面有一个把手,何伟不停地转动把手,搅拌着了锅内的东西。车子侧面插着两根杆子,挑着一面横幅,写着“美国口味奶油爆米花”“欢迎品尝”。 孟光友正想挤过去看个究竟,何伟又喊到:“别挤别挤,开了开了,喷香的爆米花出锅了!” 随着何伟把锅盖子拿开,一股白气旋即升腾起来,浓浓的奶油味在街道上四散开来。何伟又喊道:“下岗大学生制作的奶油爆米花,敬请矿区各位父老乡亲品尝。” 孟光友收住了脚步,立在人群外面,久久没有挪动。 石忠把孟光友和郝富平送回矿上后,又把摩的停在了镇政府门口,这时候范明也拉客回来了,俩人相互点上烟,闲聊起来。 石忠说:“刚才我拉我们厂长书记到宿舍区遛了一圈,我们厂长不高兴。” 范明问:“干什么去了?谁让你们厂长不高兴了?” 石忠说:“先看了看王红红的小店,小王大概没给他好气,又回家拿电池,刚到楼下又不拿了,在何伟开的小摊子前愣了半天神,就和书记回厂了。” 范明说:“我也听说了,咱矿上一个下岗的大学生,搞了个爆米花的小摊子,起名叫什么大学生奶油爆米花,这不是对矿上有意见吗?做得有点过分。” 石忠说:“他叫何伟,是我们厂的。我看我们厂长就为这事不高兴。你想想,矿上的领导要知道了,会怎么看?矿上的职工家属们会怎么看?你不是说这是对下岗不满吗?我看,矿领导也会这么看的。” 范明说:“你们厂的这名大学生,做事也真够绝的,听说下岗时还有个大学生主动申请要下。” 石忠说:“就是他啊。哎,据说他女朋友甩了他,心里有气。现在他干这个,也是发泄发泄不满。咱俩都是下岗职工,知道下岗的滋味不好受。” 范明抽着烟,说:“人家大学生都下岗了,咱下了岗,也不憋屈的慌。开个花蝴蝶,也就不错了。” 石忠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向四周看了看,无意间发现范明的车有点变化,广告换成了新的。石忠问:“你换广告了?” 范明忙说:“嘿,你看,光顾着和你说大学生了,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昨天不是月底吗,我到影楼领了钱回来,拉了一个开宠物医院的人,那人说,要是给他做广告,一个月多给十块,我想了想,十块钱也是钱呀,就同意了,今天早上我把车开到宠物医院,换成了这个广告。” 石忠围着范明的车转了一圈,看到新换上的广告是一群狗,有的狗穿西服系领带,有的狗叼着大颗的雪茄烟,有的狗浓装艳抹地穿着裙子,这群狗正围着一张茶几打牌,广告语是:“宠物有病不用愁,有病就找‘宝宝我爱你’宠物医院”。 范明说:“你也去换了吧,能多挣点就多挣点。” 石忠说:“这个广告不大好吧,我们是拉人的车。” 范明笑着说:“想多了吧,坐车的谁在意这个?” 石忠摇了摇头说:“反正,我觉得不得劲,我还是不换了。” 正说着,石忠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起来,人有让他把车开到矿门口。石忠上了车,打着火,对范明说:“对了,我刚买了个手机,接活方便,我还印了名片,电话号码在上面,给你一张。”说完从衣服里拿出一张名片交给范明,然后一加油门走远了。 范明看着石忠的名片,又看了看自己车身广告上印的那群狗,若有所思。 第二十五章 何伟干起了爆米花的生意!矿业大学的大学生在吴村煤矿爆米花!这条消息,在王村镇这个地方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何伟出院后,已身无分文,思前想后,必须尽快挣钱养活自己,矿上每月四百块钱的生活费还发着,但一住院便花得净光,还欠了别人几百块钱。没有钱,一日三餐都成问题,何伟想不到,生存这个问题竟然成了当前最大的问题,他虽然懂高等数学机械制图计算机应用大学英语等等,可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却不能变成能够充饥的馒头,他觉得自己象非洲草原上一头被赶出狮群的的狮子,空有狮子的威猛却抓不住哪怕是最弱小的羚羊,他这才知道,大学生其实也是普通人,有时自己谋生的手段还不如普通人。他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实事上,除了矿上留给他使用的单身宿舍这张床,他实在无处可去。现在,他除了没钱,有的是时间,大段大段的时间把他包裹起来,他有点无所适从。同宿舍的采煤工人下井去了,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桌上的闹钟不知疲倦地走着,响声如一,富有规律,分秒不差,到了某时某刻,它会突然闹起铃来,何伟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盯着它的秒针,看着它走,他真希望,它会突然地闹起来,把自己从时间的沉醉中惊醒,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刹那,可它没有闹,采煤工人在睡觉前才上闹铃,这个时段它没有闹铃的任务。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流过,生命也这样一点一点流逝。何伟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自己才二十四岁,怎么就象一个生命即将终结的人呢?也好,现在有的是时间,可以好好对自己不长的经历进行一下总结。他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经常爬上村北的山丘,向远处的矿区眺望,他出生的那个小山村距一个矿山不远,坐在山顶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高高的矸石山,如同巨大的金字塔矗立在一片黑压压的建筑物中,天气晴朗时还能隐约看见矿上高高的井架和巨大的煤仓。他常想,在那高高的井架下面,深深的地底下,是何等神奇的世界?是不是有很多人抡着铁镐象农民刨地一样刨着炭?村里有人在那个煤矿下井,被村上人称为“大工人”,回家时骑着大金鹿牌的自行车,见到人时一按铃,发出清脆的铃声,大家都羡慕地盯着,讨好般地打着招呼,“大工人”的孩子称自己的父亲为“我爸爸”,而他这样的农村孩子只能说“俺爷”,如果也叫声“爸爸”,定会让村里人咧起大嘴,引来一阵嘲笑:“你老子是干么的?刨地的!你老子又不是大工人,也管爷叫爸爸?”有一次他叫了父亲一声“爸爸”,竟然被自己的父亲扇了一耳光:“小子!你笑话你爷没本事吧,有本事你将来让自己的儿子叫你爸爸啊!” 他捂着脸跑了,一口气跑到了山顶上,坐在山顶最高的那块石头上,放声大哭。他哭了很久,一直哭到夕阳从西面的山上坠入苍茫里,四周渐渐模糊起来,他看到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腾起来,他甚至听到了母亲焦急地喊着他的乳名,但他不想回家,他向北方那片神奇的地方望去,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他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一幕:远方,一片灯火通明,盏盏明灯如繁星,构成一个梦幻般的世界,金字塔般的矸石山不见了,但一溜灯光组成了一道光线,在天际间勾勒出矸石山的轮廓,如同一条路连接着人间天上。他久久地注视着远方灯光的海洋,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了要去那片灯海里遨游,领略那番神奇,要让自己骑上大金鹿,要让自己的孩子叫他“爸爸”,要让村里所有人的人管他叫“大工人”。 少年的理想,如同一粒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高三毕业填报高考志愿时,他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志愿写下省内一所最知名的矿业大学,第二、三志愿也全部填写了矿业学院,如愿以偿进入那所高校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分配到了吴村煤矿。可是,仅仅在短短的一年半之后,他的梦想却因下岗而破碎了。他从南方逃回来的时候,本想回家,可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向父母向那个小山村的父老乡亲解释,比父母日益增多的白发更让他无法面对的是:因他成为大工人后带给家庭的荣耀自豪,给村里孩子树立的榜样和偶象,如果消失了、倒塌了,他将如何承受?因此,他无处可去,只好回到了吴村煤矿,具体说是回到吴村煤矿单身宿舍暂时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 自己背起书包走进村小学那年,是七岁吧?他这样问自己,五年后到了镇上,三年后进了县城,再三年后进了省城,十多年的努力,自己赢得了什么呢?一张大学文凭,一份苦涩的爱情,一份正式的工作,曾被他认为是在自己二十四年的人生里获得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可爱情失去了,现在又失去了工作,自己真的好失败! 想到此处,何伟用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痛苦地把头埋在两只手臂之间。他环顾着四周,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两张床和柜子,两张椅子和桌子,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采煤工人的,自己的桌子上摆满了书,还有一盏台灯,采煤工人的桌子上摆了个闹钟,还有牙膏牙刷,外加一盒烟。看到烟,何伟竟然有了想抽的冲动,这个东西本是他最讨厌的,现在他伸出了手,抽出一根,从桌洞里找出打火机点上。他拼命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操,他心里骂了一句,但还是把烟一口一口吸完了,他吸得很慢,看着烟雾从嘴里冒出来,一丝一缕的,慢慢地飘散在房间里,化为无有。吸完烟,他又环顾着四周,盯着床、柜子、椅子、桌子、闹钟、书和桌上的东西看,眼睛又停留在那盒烟上,忍不住,又抽出一支,点上,慢慢地将它化为满屋的轻烟。 一盒烟很快就吸完了,他从床上起来准备出去买一盒,再放在桌子上,但实在懒得起,心想反正采煤工人下班还早得很,就重新躺在了床上。房间里已经满满一屋烟,发着青色,有点缥缈,他第一次吸这么多烟,被烟焦油熏得有点醉,整个脑袋木木的,变得迟钝起来,他睁大眼睛,又环顾着四周,盯着床、柜子、椅子、桌子呆呆地看,看过后,又盯着天花板,天花板原来是白色的,经过了许多年,已经沾满了灰尘。他在墙角发现了一张又一张的小蜘蛛网,他坐起来,把被子叠起来垫在脚下,用眼睛去看网里的蜘蛛。蜘蛛很小,米黄色,象一颗长满了腿脚的米粒,他用手去晃动它的网,蜘蛛以为粘上了飞虫,兴高采烈地从角落里跑出来,跑到网中央。他笑了,一把将网连同蜘蛛撕下来,扔在地上,狠狠地说:“小子,你下岗了。” 躺了几天,思索了几天,大学生的自尊心从云端一天天降落到卑微的地上,反而觉得踏实了些。心踏实了,就不能再躺下去了,他想谋生。谋生,他想,这个词真好,谋就是想方设法,究尽一切手段和智慧;生就是生存,就是活下去。他要活下去,这是最基本的,哪怕是没有尊严地活下去。他想起了在广州时,曾偶然看到街头有一个蒸奶油爆米花的,制作方法很简单,把奶油和玉米或大米放在一个蒸锅里,一边搅拌一边在火上蒸,几分钟就搞定了。就干就干!他借钱买了所需要的东西,自己用铁皮制作了一个圆型的小锅,打出广告,小摊就开张了。 王村镇上一直有爆玉花的,通常是老头,推着一辆小推车,装着一篓炭一只风箱一只炉子和一只黑黑的转锅,开始做生意时,支起煤炉,把锅架上,一边转一边拉风箱,转锅是密封的压力锅,玉米受热后锅炉产生较大的压力,到一定时间,老人便把锅着准一只长长的口袋,用一只铁管把锅撬开,随着“嘣”的一声巨响,爆米花从锅内喷进口袋里,每当听到这样的巨响,常常引来更多的人,来爆米花的人通常是妇女和小孩,妇女端着瓢,瓢里装着玉米,小孩子们来的目的是解馋,围坐在长长的口袋四周准备抢食一两颗散落的米花,“嘣”的一声巨响就是他们出击的信号。 这样的场景经常上演,所以王村镇也时常响起“嘣”的巨响声 ,何伟的老家也有同样的场景,他也经常吃到爆玉花,这种食品是他记忆中唯一的零食。可是想不到,现在自己也做起了这种生意,消息如果传到老家,自己家里所有人都会颜面尽失,但何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甚至打出了“大学生”的招牌,不为别的,一切为了招揽生意。 想不到,何伟的生意火爆极了!由于米花中加了奶油,他的小摊点四周都洋溢着奶香,凡是经过的人都会“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再加上爆米花不再发出“嘣”的巨响,让王村镇上的人格外感到新奇,凡是吃过的小孩子还想再吃,并向没吃过的炫耀,五角钱就能满足孩子们的要求,所以何伟的小摊前总是挤满人。几天干下来,何伟很满意,收入超过了自己的预期,他起早贪黑更加卖力地干了起来。 孟友光看到何伟干起来了爆米花的小生意,又急又气,何伟做事太偏激,看来是没有接受自己的劝说。虽然何伟下了岗,不是电器厂的职工,与自己没用任何关系了,但孟友光觉得自己对何伟心怀愧疚,还是有责任拉他一把。在一个晚上,孟友光早早地吃过饭,在何伟的小摊前踱步,何伟仍然埋头做着他的生意,根本顾不上抬头看人。孟友光踱了一会步,乘着人少的空隙走到何伟面前。 “小何”,孟友光说,“给我来一包五毛的。” 何伟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了头,脸上闪过瞬间的犹豫后,麻利地把一小袋玉米花递给孟友光,说:“厂长,你尝尝,味道不错。” 孟友光接过爆米花,长叹了一声说:“小何啊,上次在医院里,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认为怎么样?” 何伟苦笑了一声,说:“看来我不是金子,是砂子。厂长,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我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了,什么也顾不上了,先混碗饭吃。” 孟友光说:“唉,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小何啊,我不是你的厂长了,但我还是你老大哥吧,我心思了好久,有几句话,有必要说给你。” 何伟低下头,摇起了小蒸锅。 孟友光说:“你干什么不好,干这个?这个工作与你的身份不相符啊。” 何伟又抬起头说:“身份?呵,我有什么身份?现在就是一下岗工人。” 孟友光又说道:“下岗工人,那你打大学生的招牌干什么?小何啊,你还是干事太偏激,真要干爆米花的小生意,也不应该打大学生的招牌。你想,你这样干,矿领导怎么看?矿上的职工怎么看?” 何伟笑了,说:“我就为了招揽生意,没想那么多。” 孟友光还想说什么,一群小孩子涌过来买爆米花,三挤两挤把孟友光从人群里挤出来。孟友光看着忙碌的何伟,摇了摇头。 第二十六章 马健飞的生意遇到了困难。春节前,他做了几笔生意,给矿上送福利产品,很容易地挣到了第一桶金,但一年只有一个春节,过完春节,马健飞几乎无事可干了。 干什么都不容易,这是马健飞现在的感觉。生意清淡,时间就多了起来,马健飞闲不住,就到王村镇、县城和集团公司各个矿上转悠,寻找商机,天天东跑西颠的,把他折腾得够戗。 还是上班好,这是的他另一种感觉。上班,生活有规律,再说也比较清闲,不用动脑子找关系操心费力,还能三五成群地吹吹牛骂骂领导和女同志打情骂俏,家里缺个灯泡开关铁丝锅架什么的,都能想办法从矿上弄,国有企业就是好啊,就是工资低了点。 在这两种感觉的左右下,马健飞想回矿上上班,要上班就得找关系,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弟弟。在父亲生日的时候,全家人坐到了一起,马健飞提前把自己的想法提前透给父亲,让他也帮自己说句话。 酒杯刚端起来,马健飞说:“我是当哥的,今天是咱老爸的生日,我先说句话。”马健飞特别地看了一眼弟弟马健翔,继续说道,“我这个当哥的,不孝顺,首先检讨,我干了这杯酒。” 马健翔有点莫名其妙,不解地看着大哥。 马父站了起来,用手指头马健飞的鼻子说:“你心里还知道啊?你下岗半年多,我和你妈天天吃不好睡不好,你和你弟弟日子过好了,让我们放得下心,这才是孝顺。你连个固定工作也没有,整天满世界窜哧,让我挂心,是孝顺吗?” 马健飞说:“我也没办法,我要吃饭,您孙子和您儿媳也要吃饭呀。我又没本事,想上班也回不去。” 马父也用眼睛看着马健翔,说:“你就不会找找关系托托人?” 马健飞说:“找人就得花钱,我半年下来就混了口饭,哪里有钱送礼?” 马健翔受不了了,站起来说:“好了好了,父亲、大哥,我这个处长也刚当上半年,有许多事情你们不了解,有时候还要考虑影响。” “哈哈,好,影响”,马父说,“你还是怕影响了你自己吧。你一个大处长,又是管干部的,给你哥找个工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全集团公司好几万人呢,岗位多得是,我就不信偏偏容不下你哥一个?” 马健翔苦笑着说:“爸爸,有些事,不象你们想象的那样。下岗这件事,是集团公司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最艰巨的任务,才开了个头,一切按规定来,谁也不敢违犯规定呀。如果我哥愿意下井,可以立即回吴村煤矿上岗啊。” 马父“啪”地把筷子摔在桌上,没好气地说:“少给我讲这些大道理。要下井,还用找你?下井那是人干的活吗,要饭也不下井。” 马健翔说:“下井怎么了?整个集团公司连家属十七万人,都不靠下井的养活吗?你们知道吗?集团公司吴总经理的家属都下了岗。” “是吗?”大家都惊讶地问。 “真的,”马健翔说,“吴总的家属在集团公司工会上班,工会也下岗分流,吴总就特别指示让自己的家属下岗回家,带个好头。吴总家属的手续,我们都给办好了。” 家里人都不再言语了。 马健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马健翔马上给倒上,拍拍哥哥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过了几天,马健飞接到一个电话:“喂,马师傅吗?我韩宪彬,马村矿的。记起来了不?春节前到江苏走访,和你住一个屋。” 马健飞想起来了,马上说:“记得记得,你好,韩矿长。有事吗?” 韩宪彬说:“没事没事,就是想马师傅你了,想约你来我们矿上坐坐,什么时候有时间?” 马健飞说:“我一个下岗工人,除了时间没别的。” 电话里传来韩宪彬爽朗的笑声,说:“那就今天吧,你在哪里?我让司机去接你。” 马健飞说了地址,韩宪彬让他等着,四十分钟左右有辆桑塔那来接他,并告诉了车车牌号。 挂上电话,马健飞觉得很奇怪,不知道韩宪彬突然找他有什么事。“管他呢,先混顿饭再说”,马健飞心里想。 果然,四十分多钟后来接他的车来了,马健飞上了车,车子朝着平宁县城方向开去。马健飞问司机:“马村煤矿不是这个方向吧?咱这是上哪?” 司机说:“我们韩矿长在县城帝豪大酒店等着你呢,让我接你去那里。” 不多久,车子就进了县城,一直开到帝豪大酒店门厅外,酒店的门童跑过来打开车门,领马健飞进了大厅。 韩宪彬正在大厅时等他呢,看到他进了大厅,就走过来和他握手,说:“今年把马师傅接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咱兄弟俩从南方回来后没见过面,都大半年了,怪想的,今天没别人,就咱俩和司机,找个小房间好好聊聊。” 司机进来后,三个人来到一个小包间。韩宪彬说:“今天人少,咱吃好点。先一人来只鲍鱼一只海参,马师傅你看还喜欢吃点啥?” 马健飞摆摆手说:“随便,简单些简单些。” 韩宪彬又再点了几道菜,每点一道菜马健飞的心都要动一下,很多菜都是只听说过从未吃过,因为稀罕,更因为吃不起。韩宪彬要了一瓶xo,又给了马健飞的心一次强烈的震撼。 服务小姐把酒端进来的时候,韩宪彬拿在手中看了看,小姐问要不要打开,韩宪彬点点头。菜一道一道地上来了,不多会就堆满了桌子,有些菜只吃了几口,有的根本就没动筷子。 马健飞第一次喝洋酒,知道这瓶酒不下几千元,满以为有多好喝,头一口喝进去差点吐了。“他娘的”马健飞在心里骂着,“和中药汤子差不多,还好几千,这不是糟蹋钱吗?” 吃完饭,韩宪彬对司机点点头,司机起身说:“我去结帐,结完帐到车上等。”起身出了包房。 韩宪彬从牙签盒里抽出一根牙签,一只手拿着去剔牙,另一只手捂着嘴。剔完牙,韩宪彬说:“马师傅,今天请你主要是吃饭,另外呢,兄弟还有一件小事要麻烦你。” 马健飞说:“韩矿长,我一个下岗工人,能帮您什么忙?” 韩宪彬说:“马师傅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我们马村煤矿的矿长到点了,马上要退,我寻摸着我条件差不多,能干,现在关键就是缺个人给我说句好话。” 马健飞说:“那也得集团公司的领导说才行,我一个下岗工人……” “哈哈”,韩宪彬打断马健飞的话说,“我说的这个人,就是你弟弟马处长。怎么样?能不能在你弟弟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马健飞摇摇头。韩宪彬从衬衣兜里拿出一张卡,放在桌上,轻轻推到马健飞面前,小声地说:“这是三万块钱,事成之后,再感谢两万。” 马健飞又摇了摇头,说:“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说,我弟弟根本不会帮你这个忙的。你不知道吧,我下了岗,按说他一个管干部人事的处长,随便找个矿不就给我安排了,可他就是不开这个口。前几天我父亲过生日,我父亲都骂了他,他还是不愿意帮我,说是不能违犯原则。你想想,我是他亲哥他都不帮我,还会为了你去违犯原则。你还是把钱收起来吧。” 韩宪彬笑笑说:“想不到,马处长真是一个坚持原则的好领导。其实,我这个事情不违犯原则,我在马村煤矿副矿长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八年,整个集团公司没有比我韩宪彬干的时间再长的副矿长了。过去,我一直幻想着凭成绩、凭能力、凭工作再上一个台阶,就是轮流当也轮到我韩宪彬了,但结果呢?等来等去,人家别的矿有的副矿长只干一年就扶正了,你说我的事情就怎么这样不顺呢?” 韩宪彬说着说着,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又倒上一杯酒,一口气干了个底朝天,接着说:“后来我思来想去,一是咱人 实在,不会钻营。二是咱朝里没人难作官,到了提拔干部的关键时候没人替咱说句公道话。唉,这世道,变得让人不理解。我从来没有给领导送过礼,更别说几万几万地送,可我这也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吗?”韩宪彬痛苦地挤出两滴眼泪,又伸手摸过酒瓶子倒酒。 马健飞赶紧把酒甁子夺过去,说:“好了,韩矿长,你既然这样有这样的难处,我就跟我弟弟说一句,行不行,我也不敢把握。但这钱,绝对不能要的,你要非给我,我就不给你帮这个忙了。” 韩宪彬脸上马上露出了喜色,立马握住马健飞的手说:“好好好!马师傅,你帮兄弟我一把,就算救了兄弟一命!钱你不收,我就收起来,以后马师傅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我韩某人万死不辞!来,马师傅,当哥的我再敬你一杯!” “好”马健飞说,“来,干!” 马健飞回到家后,给弟弟马健翔打了个电话,把韩宪彬的情况说了说。弟弟马健翔什么也没说,只是回答道:“哦,知道了,好了,哥,这就样。” 这不冷不热地回答,让马健飞很生气,心想:“当了官,就不认我这个哥哥了?你小子官当得再大,我也是你哥,别拿我的话不当屁放,回家就给老爸说,小二这小子连我这个哥也不认了。”生气归生气,可总得给人家韩矿长回个话呀,“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不能对不起xo,可是怎么回这个话呢? 马健飞想了许久,拔通了韩宪彬的电话,电话里韩宪彬的声音很小,说:“我在开会,稍等”。 马健飞就放下电话,没几秒,韩宪彬的电话就打回来了:“抱歉抱歉,马老弟,刚才在会议室呢,现在我出来了,你说。” 马健飞说:“不好意思,打扰你开会了。” 韩宪彬说:“别这样说,什么会议重要,也没有你马老弟的电话重要呀,不瞒你说,这几天我是天天等夜夜盼,盼听到你马老弟的声音呢!” 马健飞说:“韩矿长,你那事,我跟我弟弟说了。” 电话里韩宪彬的声音立即紧张起来:“他怎么说?马处长怎么说?” 马健飞说:“我弟弟……哦,我弟弟他说,你的事情确实比较特殊,按规定早该提拔。他说……他说看看你的简历……”。马健飞编着谎话,脸腾地红了,幸亏是打电话,韩宪彬看不到。 “好!好!”韩宪彬激动地说,“我马上安排人给你送去,你在家等着,最多一个小时。噢,对了,有劳马老弟你了,感谢的话,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你一定在家等着啊!” 马健飞刚说了一声“好”,电话就挂断了,听筒里传来“嘟……嘟……” 果然,一个小时不到,韩宪彬的司机就送了他的简历。马健飞拿着简历,苦笑了一声,想:“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如把简历拿给弟弟看看,这样也算我帮了他韩宪彬的忙了,也不能算我骗他吧。” 很巧合的是,马父打电话要求马健飞兄弟俩周末都回家,一起吃个饭,马健飞就把简历给了弟弟马健翔。马健翔接过简历,从头到尾看了看,也没说什么话,把简历塞到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 过了几天,马健飞接到了韩宪彬的电话,韩宪彬在电话里激动地说:“马老弟,我已经是马村煤矿的矿长了,集团公司组织干部处已经找我谈话了,感谢马老弟的帮助,在关键时刻拉了当哥的一把,我永世不会忘的。有空吗?有空咱兄弟俩再聚聚,好请你吃一顿,咱到市里去,不在县城,县城的饭店宾馆不上档次。” 马健飞赶紧道了贺,说:“等你的公布令下达了,再聚不迟,你现在怪忙的,等你有空吧。” 挂了电话,马健飞有点晕头转脑,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否真的帮了韩宪彬。他给弟弟打了个电话,马健翔说:“我什么忙也没帮啊,韩矿长干得的时间比较长,对矿上的情况比较了解,马村矿又是个老矿,人多负担重,稳定压倒一切,集团公司吴总经过考虑,就让韩矿长主持马村煤矿的工作了。就这么简单,我真的没帮上什么忙。” 马健飞有点失望,又有点高兴,失望的是自己没帮上人家韩矿长什么忙,高兴的是白赚了个人情。心想:“不管怎么说,韩宪彬当上矿上就好。熟人当矿上,比其他人当要好,自己下了岗,成了生意人,多个熟人多条路嘛。” 几天后,韩宪彬正式走马上任,成了马村煤矿的矿长。 第二十七章 何伟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原因是宿舍区又多了几家干奶油爆米花生意的,这个生意没有什么技术秘密可言,在他摊子前面看上一遍就会了,几位下岗的职工正愁没生意可干呢,看到何伟的爆米花生意这么火爆,加上技术简单,投资也不大,就在矿区做起了同样的生意。另外,随着矿区的男男女女特别是孩子对这种新食品的好奇心渐渐消退,品尝的人群也日益萎缩,何伟的摊子前面难以再见到拥挤的人群。 何伟仔细地盘点了这几个月的小生意,竟然也挣了几千块,把这些钱握在手里,他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走。爆玉米花这个生意是不能再做了,他把小摊出让给了别人,拿上所挣的几千块钱就来到了县城。 平宁县正如它的名称,平和而又安宁,这个北方古老的小城有着它特有的秉性,平宁人传统、守旧,拒绝新鲜事物,何伟本想租个门面开个小店,但经过调查,发现县城里的人都不太信任个体户,大家买东西还是喜欢到百货大楼,认为那里是国营的,不会骗人,也不用讲价。何伟疲惫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偶然看到了一则招聘广告:美丽公司诚聘英才…… 按照广告上的地址,何伟走进美丽公司的大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看到了一则醒目的标语:“我是最棒的!最棒的是我!我是最好的!最好的是我!我行我能我能行!”他看了一眼,本能地打了个冷颤。这几句话,太熟悉了,在广州,在那段梦魇般的日子里,他天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标语。他本想转身就走,又一想,“这里距吴村煤矿不远,集团公司也在县城,毕竟是在自己家门口啊,不怕它骗!”这样想了想,何伟就迈开大步走了进去。 主持招聘的是一位小姐,端庄美丽大方,听说何伟是来应聘的,热情地伸出纤纤细手和他握了握手,说:“欢迎加入美丽,我代表美丽欢迎你。我姓何,叫何雨晴。” 何伟握着何小姐的手,感到如同握着一团绵花,柔软细滑,心头掠过一丝慌乱,忙说:“真是巧了,我也姓何,叫何伟。” 何小姐一听,美目一睁,笑了起来:“真是巧得很呢,你多大?”何伟报了自己的岁数,何小姐“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们同岁呀,你几月?” 何伟红了脸,说:“五月,农历”。 何雨晴笑得更厉害了,说:“哎呀,我也是五月的呢!你几号?” 何伟脸更红了,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八号,五月二十八号”。 “哈哈,叫我姐姐!”何雨晴兴奋地说,“这个回合你输了,我是五月七号的,比你大三个星期呢,没说的,叫姐姐!” “姐”,何伟听话地回答,“以后,你多关照。” “没说的”,何雨睛说,“谁让咱俩都姓何,又这么巧,同年同月生。”说完,脸突然红了。何伟注意到她的变化,一丝甜蜜轻轻涌上心头,心想:“在这个公司干,天天能和这样的美女共事,就是不挣钱也开心呀!” 何雨晴拿出了厚厚的一摞资料,边指着边对何伟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营业执照,这是税务登记证,这是公司的产品介绍,这是照片,有生产基地的照片,还是公司老总的照片,这些,还有这些,这是老总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 看到资料上,何伟心头的担心渐渐消失了。 他紧挨着何雨睛坐着,何雨睛给他翻看着资料和照片。随着资料一页页翻过去,她的头摇晃着,脑后的长发飘动着,一缕发际滑过何伟的脸,让他有了如同触电般的感觉。 何伟说:“何小姐,恕我说句冒昧的话,你的皮肤真好,还有,你的秀发很柔顺,我从来没见过女孩子有如此好的皮肤和秀发。” 何雨睛娇嗔道:“你真会说话!不过,还真让你说着了,我就是使用了美丽产品,才拥有了光泽的皮肤和飘柔的秀发。设在平宁县的这个直销点,主要是代理美丽产品,美丽的总部在新加坡,我们的老板是华人,非常爱国,是他把这么好的产品介绍到中国来的,我们中国人富裕起来了,也要使用世界上一流的产品,你说对吗?” “当然”,何伟说,“你对业务很精通,我要向你好好学习。” 何雨睛笑笑说:“以后,我们要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好吗?” “好”,何伟高兴地说,用力点了点头。 这家公司直销美丽品牌的化妆洗涤用品,采用发展会员的方式,由会员直接将产品推销到客户,所以何伟经过短暂的培训后,开始走进千家万户。很自然,首先想到的推销对象是亲朋好友和熟人,县城里的人对新事物有着本能的拒绝,何伟打不开局面,又想到了吴村煤矿。他把吴村煤矿的潜在客户整理了一遍,打印出了一张表格,拿起了电话,开始了推销生涯。 何伟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孟友光。吴村煤矿矿用电器厂经历了两批下岗,孟友光如同下了两回地狱,他跟书记郝富说:“跟唐僧去西天取经的经历差不多,磨难何止九九八十一难啊!”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孟友光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但是何伟一个电话,又让他刚刚平静的心泛起了微澜,何伟在电话里说:“孟厂长,我是何伟,我现在快吃不上饭了,您要帮我一把啊!过去,是我不对,您说得对,我做事欠考虑,太偏激,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看到我跟您干过一两年的份上,您要帮我一把呀!” 孟友光心里涌起一孟复杂的感情,对何伟说:“小何呀,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要是遇到了难事,可以来矿上找我。” 何伟说:“好,孟厂长,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帮我的。您晚上有空吗?要不我去您家?” 孟友光说:“好吧,我的家你知道。今天晚上我早点回家,在家等你。” 晚上,孟友光刚吃完饭,何伟就敲门进来了,拎着一个写有“美丽产品,美丽人生”的袋子,里面装着大盒小盒大桶小桶大管小管和大甁小瓶。 何伟说:“孟厂长,我代理的这个美丽产品,真的很不错。比如牙膏,普通的牙膏刷一次牙需要挤出一厘米,而我们的美丽牙膏只需要黄豆大的粒,这一粒即可对口腔做一次全面清理,彻底消除牙龈出血肿痛发炎等各种症状。这里面使用的摩擦剂,采用美国进口的纳米技术,绝不损伤牙釉。牙釉您知道是什么吗?” 孟友光看着何伟喋喋不休地介绍,很吃惊他的变化,听到何伟问他,他轻轻笑了笑说:“不就是牙齿表面一层光洁层吗?” “对呀对呀!”何伟说,“孟厂长,您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跟您交流起来,就是比较轻松。有的客户,仅仅一个名词就要解释半天。对了,我说到哪里了?噢,牙釉。美丽牙膏不仅磨擦剂世界一流,还别具一格地添加了营养素,维生素abcd和e,不仅能光洁牙齿,还能营养牙齿。” 孟友光笑了笑说:“好了好了,这么好的牙膏,我买一支就是了。多少钱一支呢?” 何伟把牙膏递到孟友光手里,说:“孟厂长,这只牙膏是新加坡生产的,在美国的销售价格是十美金,兑换人民币一百多块呢!考虑到我们中国的情况,全国统一零售价五十元人民币,也就是说,我们只花了一半的价格,就能与美国人获得同样的享受。” 孟友光咧了一下嘴说:“行,我就买一只,用一半的价格享受一下美国佬的待遇。” 何伟光看了一下四周,问:“嫂子呢?不在家呀!” 孟友光说:“吃完饭,去孩子姥姥家了。” 何伟说:“可惜,我还带来了一管润肤露,该让嫂子试一试。美丽润肤露,特别适合东方女性的肤质,给嫂子留一管用用吧,我不收钱,嫂子说好用你再给,要是说嫂子说不好用我分文不要!”说着,就从袋子里拿出一管东西塞到孟友光手里。 孟友光不好拒绝,就从衣服里拿出钱 包,总:“一共多少钱?” 何伟说:“孟厂长,我说过了,润肤露不收钱的,让嫂子试用,你只给我牙膏的钱就行了,五十。” 何伟收了钱,说:“孟厂长,过段时间我再来,回访一下您使用美丽产品的感受,特别要征求一下嫂子的意见呢!我们会把意见收集整理,回馈到总部。好了,不打扰了,您休息。” 何伟起身走了,孟友光送到门口,关上门,拿起牙膏看了起来。 红红的生意不太好,到了晚上人稍微多点,红红脸上含着笑,热情地招呼着每一名顾客。红红刚刚印发了一批广告,广告印刷很精美,花花绿绿的,在产品旁边用红色的大字体标注着原价现价,她雇用了两个放暑假的小姑娘站在大街上派发广告,一时引来了不少客人。红红的小店开张半年多了,由于缺乏经验,有些洗化产品进货时保质期就很短了,现在个别产品马上要出保质期,不降价只能扔掉了。 红红在店里忙碌着,几款按成本价销售的洗发水卖得最快,红红心想:“还是要便宜货的多,还不是因为矿区人穷嘛,看来贵的东西没有市场,以后进货要以中低档为主。” 正想着,何伟跨了进来。红红一看,冲他笑着说:“大学生,怎么有空光临小店呀!” 何伟摇了摇头说:“别叫我大学生,惭愧。大学生也比不上你王红红呀,生意不错哟,我该叫你王老板了吧。” 红红笑笑说:“就这几天还好点,有几款降价销售,按成本价卖呢,我还要倒贴房租人工,赔本赚吆喝。” 何伟说:“你学雷锋呢,只想着为人民服务,买卖没有你这样干的。” 红红问:“那你说应该怎么干呀?” 何伟说:“改直销,把产品直接从厂家销售到用户手中,省略一切中间环节,也不需要店面,什么房租了电费了管理费了税费了通能省略掉!你这种传统的销售方式太落后了,你不是在为自己打工,而是在为房东打工,为社会打工。” 红红一听,往何伟面前凑了凑说:“我只知道你不干爆玉米花了,几天不见,想不到你研究起销售来了,现在你干什么生意呢?” 何伟把拎在手里的袋子放到柜台上,把盒盒甁瓶桶桶的拿了出来,对红红说:“我现在从事美丽产品的直销业务,说起来,我们还是同行呢,只不过我们的销售方式不同,我直接从厂里拿产品,直接到用户家里销售,一切税费由公司统一交纳,我付出的成本最大的一块是我的智慧,很少的一块是车票和我必要的生活费而已。来,王老板,看看我们的美丽产品。” 红红把何伟摆在柜台上的东西拿在手中,仔细地看了看说明书,又拧开盖子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点点头说:“不错,这个洗发水看起来是不错,一看就知道是高档货色,我店里最好的牌子也比不上这个。这个多少钱呀?” 何伟伸手一只手掌翻了翻,红红说:“五块五?” 何伟摇了摇头说:“五十五。” 红红吸了一口气,说:“太贵了!这么一小瓶,还不到一百毫升呢。” 何伟拿出资料,翻到一页指给红红看:“你看,这有说明,这种洗发水萃取上百种名贵药材,吸收了天然草本精化,采用高科技精制而成的呢,在国外,一支售价不低于一百美元,考虑到了中国人的消费水平,本着让利顾客、推广产品的原则才定的这个价,你一用就知道有多好了。要不,放几支在你这里,一个是你用,另外你可以代理销售嘛!” 红红赶紧把手里拿的洗发水放回柜台上,说:“我不用,我一个下岗女工,用这么贵的洗发水,用不起,也不敢用。” 何伟小声地说:“那就先放你这里,卖卖看看,每支我只收五十元,多卖的钱归你。我这样干,其实违犯了直销的两个原则,一个是公司规定产品不进店销售,直接销售到客户手中,另一个是全国统一定价,不降价也不能加价。没办法,我是第一次在咱矿上来推销这个东西,恐怕大家一时半会不会接受,才出此下策。如果我们公司有人问起来,你说是自己用的,摆在这里是为了宣传宣传,不是上柜销售,目的是让大家了解,销售方式还是通过人传人,一传十十传百的方式进行。千万记住了,我们这个产品只直销,不上柜台的。” 红红“咯咯”笑了起来,说:“知道了,看你吓成这个样子,怪可笑的。” 何伟提高了嗓音说:“红红啊,我看你店里的东西标价都不超过三十块,是不是咱矿上这个地方贵东西不好卖呀?” 说:“你算说对了,我这个店开了这么久,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在吴村煤矿和王村镇这个小地方,消费水平只能在中低档上徘徊,高档的东西没有市场。” 何伟说:“我先走了,过几天我再来看看,你忙吧。” 红红拿起柜台上的东西,在货架上找了个空地方摆了上去。 何伟走出红红的小店,找了个公共电话往马健飞家打了个电话,马健飞正在家看电视呢,何伟说要去他家看看他,就告诉了他家庭住址。何伟是第一次到马健飞家,夜里又看不清,他借着昏暗的灯光一个楼一个楼地找过去,才找到马健飞家。上到五楼,马健飞已经打开门等候他呢。 何伟喘着粗气说:“马哥,你家住得真高呀,一口气上来,累得我不行。” 马健飞说:“你才多大年龄,人家六楼的张大爷快七十了,每天还照样爬楼梯。我这五楼,轻意没有客人来,你快进来坐吧!” 何伟进了屋,马健飞关上防盗门。何伟气喘得匀了些,说道:“马哥,你怎么不挑个低一点的楼层呀,五楼是有点高。” 马健飞无奈地说:“你以为我愿意住五楼啊,当时买这个楼的时候还需要按条件排号,咱一个小工人,没职称没职务,没挑上六楼就算不错了,知足吧。你没听说咱矿上有句顺口溜,叫作‘一楼脏,二楼乱,三楼四层住高干,五楼住职工,六楼住农转’,比比楼上农转非来矿上的,咱还不算最差的。” 何伟笑了,说:“你看,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差别存在。马哥,你的生意还行吗?” “行!”马健飞说,“太行了,从过完春节,基本没有开张呢,这不,整天在家看电视,电视呀电视,你才是我最亲爱的战友呢,比你嫂子都对我好,我手拿遥控器,爱看哪个台换哪个台,不象你嫂子,整天在我耳朵旁唠叨。对了兄弟,找媳妇了吗?找媳妇千万别找爱唠叨的!” 不知为什么,何伟脑子里闪出了何雨晴的样子,脸微微红了,嘴里却说:“媳妇?哈哈,还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呢!咱一个下岗职工,谁会看得上咱?” 马健飞说:“好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事。对了,兄弟你从来不到哥哥家里来,今天不会是只来坐坐陪我说说话吧。” 何伟从袋子里拿出几个甁子和几支管子,递到马健飞手里说:“马哥,你看看这个,是我直销的美丽产品,牙膏洗发水润肤霜营养液什么都有,我给你介绍一下美丽产品吧,它是由新加坡爱国华侨创办的,采用直销的方式在中国销售,目前在我们中国,只有安利、完美和这个牌子允许直销,其他的牌子都是非法传销。” 马健飞把玩着手里的一管牙膏,点点头说:“我知道,听说过。” “是吗?马哥”何伟惊喜地说,“还是你见多识广,一听就是做大买卖的人。你做大生意,一单下来,够我们做好几年的。” 马健飞被何伟一夸,有点沾沾自喜,从兜里拿出一盒烟,冲着何伟说:“点上,兄弟!” 何伟也没拒绝,不熟练地接过烟,看了看说:“呵,马哥,红梅的,高级烟都吸上了,够档次!” 马健飞连说“哪里哪里”,一边很受用地点上烟。 何伟也点上烟,吸了一口,看了看马健飞家里 的陈设,说:“马哥,一看你家的摆设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家,家具虽然少,但比较有品味,还有墙上这幅画,是名人真迹吧!” 马健飞笑笑说:“家里就这画还算说得过去,是人家送给我弟弟的,老二送给了我,咱又不懂,乱挂呗!” 何伟站起来,走到画跟前仔细地看了看,伸了伸大拇手指头,说:“真迹真迹,值钱值钱!”。 马健飞说:“这管牙膏多少钱?” 何伟说:“哎呀,马哥,你跟兄弟我谈什么钱不钱的,这是直销产品,出厂价是五十。今晚我给孟厂长也送去一支呢。我说马哥,虽然你下了岗,但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对不对?不能跟普通人一样,生活要逐渐上档次讲品味,咱不能再用一两块钱一支的牙膏了,对不对?工作的目的是为了生活,爱自己的人才最懂得生活。牙齿很重要,电视里不是天天都在说‘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身体倍棒’,不过你可要瞅准唠,这可是美丽产品。” 马健飞被逗笑了,说:“好,我就留一支牙膏,再给你嫂子留一支润肤露润润肤!”。 何伟向马健飞成功地直销了两件产品,拿到了一百三十八块钱,润肤露一支八十八,马健飞听到价格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但话已出口,也不好意思再收回,就付了钱。 何伟很高兴,第一天出来成绩不算差,他看到天色已晚,就回到单身宿舍睡了一晚。 第二天,何伟又找到几熟人推销了几支牙膏和几盒营养液,在矿区三转两转,就来到了镇门口,这时他看到石忠在趴在三轮摩托上抽烟,便向他招了招手,石忠以为来了生意,把烟灭掉,用脚一揣摩托车,打着火开了过去。这是石忠招徕生意的一个新招,开着车子迎接顾客,直接把车开到顾客跟前。等到了跟前,石忠才认出是何伟,笑着问:“何技术员呀,要车?” 何伟上前一步握住石忠的手,说:“老石哥,近来可好?” 石忠叹了口气说:“不怎么好,咱矿上下岗的,又有几个开起了花蝴蝶,来坐的就那么几个人,开车的多了,相互压价,钱不怎么好挣了,活不好干,可没有上班舒服。” 何伟说:“开摩的是很辛苦的,风里来雨里去的。” 石忠说:“这些苦咱都能受,俺是农村人,生来就是吃苦的命,吃些苦,不怕。怕的是拉不着人,俺买了手机,印了名片,车上的卫生收拾得挺利索,车价也降了不少,只要能挣着钱就行,咱也不指望开花蝴蝶发财,可是,一天到晚拉不了几个人呀,真是愁死人!” 何伟安慰了几句,然后盯着石忠的脸看了看,说道:“老石呀,才几天没见,你怎么老得这样快?满脸胡子,一脸褶子,真是饱经风霜啊。” 石忠用手摸了摸脸,说道:“没办法呀,咱下了岗,开三轮风吹日晒的,比不上过去在车间里上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 何伟从袋子里拿出一管东西,对石忠说:“老石哥,我现在直销美丽产品,这个是芦荟霜,对于保护皮肤很好处的,还有消炎作用,你开车要是有个碰伤擦伤的,清洗一下伤口直接涂上就行,来,你先挤出一点试试。” 石忠不好拒绝,挤出眼泪般大小的一小滴摸在手背上,用另一只手揉搓开,一边揉一边说:“哎呀,凉嗖嗖的,怪好受咧!这个东西绿莹莹的,挺贵吧?” 何伟说:“不贵,才二十八,这一管,能用好几个月呢,每个月平均下来,才几块钱。用的时候要注意,不能挤出太多来,只用你刚才挤出量的一半就行了,多了也是浪费。” “哦”石忠说,“是这样,好东西就是贵。” 何伟又和他聊了一会,犹豫了一下说:“石哥,你看,我什么时候把钱带着?我也是给公司直销的。” 石忠一楞,马上从怀里掏出钱来说:“俺带着呢带着呢,二十八……一五一十……三五二十……给,三十块钱。”把钱递给何伟,石忠就看到马路对面有个人在招手,他一加油门,摩的就开了过去。 何伟接过钱,找出两枚硬币,冲着走远了的石忠喊道:“石哥,还找你两块钱呢!” 石忠的花蝴蝶已拉上客人,加大油门“嘟”地一声开走了。 第二十八章 马健飞又做了几单生意,货发去了,但货款不太好要,本来没有多少资金,现在明显觉得手头紧,所以一天到晚闷闷不乐。晚上在家看电视,是他必做的功课,老婆迷上了集体舞,每晚都到广场上和一伙退休的老头老太们跳,儿子上大学,所以家里只有马健飞一个人。马健飞喜欢看足球,尤其关注中国足球,但自从几年前变成球迷后,中国足球从没给他带来过哪怕是花生米般大的一丁点欢乐。今天晚上中国足球又输给了韩国队,其实在开踢之前全中国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能猜出结果了,从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男足就没赢过人家。但是马健飞不死心,还抱着中国队能赢的一丝希望,不过现实很快就让他就明白了,他抱的那丝希望就象跳进太平洋时抱着的一根稻草,奇迹没有发生。 他生气地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此时,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号码,是马村煤矿矿长韩宪彬的电话,他马上关上了电视,此时中国队被人家灌了个三比零,但队员们却在自己后院里倒脚,仿佛领先的是自己,前锋队员已经正坐在草地上开始喘粗气了,马健飞立即关掉了电视,接起了电话:“喂!是韩矿长呀,你好!我马健飞。在干什么?哈哈,在看电视,看中国男足丢人呢。什么?你也在看,哈哈,找气生呀!” 韩宪彬说:“我当矿长两三个月了,各项工作也正规起来,忙也忙过去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还没请你呢?” 马健飞说:“我有的是时间,就是你韩矿长忙呀。” 韩宪彬说:“明天是周末,我看就明天吧,我派车接你,咱哥俩到市里玩玩,放松放松。” 马健飞想了想,说:“好吧,又要韩矿长你破费了。” 韩宪彬说:“哪里话!我早就说要请你,马老弟你就给个机会吧。” 打完电话,马健飞又打开电视,才一分钟的功夫,比分变成了四比零,马健飞快得跑过去,把电源线狠狠地从墙上的插座上薅下来。 第二天,韩宪彬的司机来接马健飞,司机还是那个司机,但桑塔那换成了奥迪a6。司机先把马健飞接到马村煤矿,韩宪彬还在会议室里主持一个会呢,等散了会,仨人就坐着奥迪上了高速公路。两个小时后,来到了东宁市,夜色正好降临,城市里的霓虹红争先恐后地亮起来。东宁市是个地级市,比平宁县城更加的繁华,更加的妩媚。 三个人找了个宾馆住下,来到楼下海鲜馆里吃了饭,韩宪彬对马健飞说:“马老弟,今天好不容易请到了你,咱找个练歌房唱唱歌,放松放松,怎么样?” 马健飞说:“好呀,我从没进过那种地方,今天跟着韩矿长见识见识。” 司机很知趣地说:“我回房间看电视。”转身走了。 韩宪彬和马健飞出了宾馆,打了一个出租车,韩宪彬说了一声“响水湾k歌房”,出租车便拉着向郊区方向走,最后在一片霓虹闪烁的地方停了下来。韩宪彬领着马健飞走了进去,一位高高帅帅的小伙子急忙走过来,领着他们上了楼,楼上的走廊弯弯曲曲,灯光暧昧地亮着,走进一间包房,小伙子问:“俩位先生喝点什么?” 马健飞刚说:“我们刚吃过,只唱唱歌。” 韩宪彬笑了笑,对小伙子说:“先把小姐叫来,来靓一点的,喝什么随小姐点。” 小伙子会意,点点头说:“先生,我们这里的小姐都很靓,而且歌唱得非常专业非常好!” 韩宪彬说:“靓不靓,你说了不算。这样吧,多叫几个小姐来,让我们挑挑。” 小伙子出去了,不一会,领进七八位姑娘,一字排开站在他们面前。韩宪彬对马健飞说:“马老板,你选一个!” 马健飞看着眼前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忙摆手说:“韩,韩,韩老板,你选,你选”。马健飞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一时乱了阵脚。 韩宪彬看了看眼前的姑娘,随手指了两个,其余的姑娘都出去了,小伙子还站在那里等候吩咐。被选中的姑娘高兴挨着他俩坐下,一位姑娘说:“老公,我喝杯太子奶,怎么样?”另一位说:“我来两个果盘,一杯蓝带。” 韩宪彬说:“好,就依你们,我们俩一样,咪咪喝什么我们喝什么。” 小伙子转身出去了。两位姑娘忙着翻歌谱,一边翻看一边问:“老公,唱什么歌呀?” 韩宪彬说:“马老板,你点什么?” 马健飞忙说:“你先点,你先点,我再想想。” 韩宪彬说:“那好,就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小姐很快点好,电视上出现了画面和歌词,韩宪彬走到房间中间,拿起麦克风,说道:“在这美好的夜晚,我把这首歌送给我的好朋友马老板,同时,也把玫瑰送给两位美丽的小姐,祝愿各位今晚快乐开心!谢谢!” 三个人听到后,都拍起了巴掌,韩宪彬随即用他那宽厚的男中音唱了起来:“往事如风,痴心只是难懂,借酒相送,送不走身影蒙蒙。。。。。。”。 马健飞听着,觉得身上有点发冷的感觉,他用眼看了看两位小姐,她们正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出来。韩宪彬继续唱着,并加重了声音:“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从分手的那一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在唱歌的间歇,两个小姐都使劲拍着巴掌,并站起身轮流跟韩宪彬敬酒。 马健飞也跟着拍了几个巴掌,端起“蓝带”啤酒喝了两口。 韩宪彬唱完,又让马健飞点歌。马健飞只好点了一首《送战友》,可找了半天歌谱没找到,他又点了一首《小白杨》,女孩惊诧地问:“是什么年代的歌呀?”还好,翻了一会儿歌谱,找到了这首歌,马健飞站起身唱了起来。一首歌唱完,被两个女孩敬了不少酒。 然后两位姑娘也点了歌,她们唱得果然好,马健飞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韩宪彬又点了一首《九月九的酒》,接着又点了一首《心雨》,称韩宪彬为“老公”的那位女孩也站了起来,走过去和韩宪彬深情地对唱着:“我的心是六月的情,沥沥下着细雨”,“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让我,最后一次地想你。。。。。。” 乘着他们唱歌,马健飞问身旁的姑娘:“小姐,怎么称呼呀?” 那个女孩灿然一笑,说:“我免贵姓王,马老板你叫我王小姐就行了。” 马健飞说:“你知道了,我姓马,你还是叫我大哥吧。” “好,马大哥”,女孩痛快地说,“那你也别叫我小姐,叫我小王吧。” 马健飞说:“这个称呼好,我不是什么老板,你也别叫我马老板,我听着别扭,我也别叫你小姐,这个称呼一听干那个的,不好。” 女孩说:“大哥,你不是老板,那你是干什么的?” 马健飞说:“我是一个下岗的煤矿工人。” 女孩惊讶地问:“不会吧,下岗工人来这里唱歌?很贵的,一小时四十八!还有吃的喝的,价格能吓死你!” 马健飞指了指正韩宪彬说:“大老板在那里呢,人家有钱,我跟着来见识见识。” “噢,是这样呀,”女孩说,“大哥,你可能不相信,我也是下岗职工,纺织厂的。真的,不骗你。” 马健飞不再说什么,端起啤酒喝了一口。女孩又指着和韩宪彬对唱的那个姑娘说:“小张才可怜呢!她也是我们厂的,在工会文艺队,歌唱得好极了,是艺术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呢,也下了岗。” 马健飞一口气把啤酒干了,感慨道:“这年头,混口饭吃真难呀。”马健飞抬头看去,韩宪彬已经搂住了那个姑娘,对视着姑娘的眼睛,嘴里一个轻地唱着:“想你想你想你想你。。。。。。。让我最后一次地想你。。。。。。” 韩宪彬唱完,搂着那个姓张的女 孩走回座位,对马健飞说:“你们俩口子嘀嘀咕咕地在干什么呢,也不去唱唱歌。” 马健飞说:“我会唱的不多,唱的也不好。” 韩宪彬说:“那就跳跳舞嘛,别在这里干坐着。” 马健飞说:“不会,咱不会跳。” 韩宪彬说:“嘿,什么会不会的,跳舞就是搂着走动走动,起来,马老板,别这么老实,让小姐看着笑话,跳跳吧,跳跳。” 小王把马健飞拉起来,说:“大哥,跳一曲吧,我也不会,腿都坐麻了,就当是活动活动。”马健飞只好跟着走到房子中间,跳了起来。 十二点多的时候,马健飞已经多次要求回宾馆睡觉,韩宪彬有点遗憾地说:“好吧,结帐!” 那个小伙子又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一结帐,共一千九百八,韩宪彬没说什么,就从怀里掏钱,马健飞不禁看了一眼单子,问:“怎么这么贵?又没吃多少东西。” 小伙子说:“我们这里啤酒一杯是五十,还有,小姐要的果盘是八十,加上房间费点歌费。。。。。。 ” “好了好了”,韩宪彬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是两千块钱,不用找了。” 两位小姐也向韩宪彬伸出了手,韩宪彬一人给了一百,两个女孩轻声说了句“谢谢”,并把他们送下了楼,在门口分手的时候,姓王的女孩对马健飞说:“大哥,你是好人。下次来的时候再找我,记住,我是十一号,你来直接点十一号就行了。” 马健飞点点头,看着眼前不断闪烁的霓虹灯,心里想:“下次?没钱或者是自己花钱,会有下次吗?” 第二十九章 天气渐渐转凉,三轮车的生意越来越难做,除了又有一批下岗的工人开起三轮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王村镇上有了出租车,三个轮毕竟跑不过四个轮,而且没有四个轮的舒服,出租车价格也不贵,在王村镇周围跑跑和花蝴蝶一个价钱,而且能跑远途,到集团公司和县城只需要二十来分钟,如果几个人合伙搭车,也花不了多少钱,所以乘坐花蝴蝶的人日渐稀少。 这天下午,石忠和范明都趴在摩托车的方向盘上吸烟,现在他们等人的时间要比开车的时间多得多。范明的生意更差,自从换上那个宠物广告后,要租车的人本来想上去,但一看那个广告就摇头,转而去乘其他的车子了,范明后来赶紧换了广告,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他的生意一路下坡,勉强维持着生计。石忠给了他一个建议,把车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再印发名片,买个手机,给自己多宣传宣传,还有一条就是对回头客要照顾,价钱上要优惠。范明也这样做了,但效果不明显。两个人吸着烟,聊着天,石忠说:“干咱这行,越来越不好干了,咱三个轮跑不过人家四个轮,我看,实在不行咱哥俩就把车子卖了,合伙弄辆出租车,新的弄不起,弄辆二手的。” 范明摇摇头说:“说着容易,干起来难呀!买辆二手车,最便宜的也要两三万,还要办驾驶证,交保险,买养路费什么的,一年到头也弄不了几个钱。” 石忠说:“俺觉得,开出租车肯定比开花蝴蝶挣钱快,王村镇不好干,咱到县城去干,县城人多,生意应该孬不了。” 范明又摇摇头说:“到县城干,更不行,人生地不熟的。” 聊着聊着,一下午的时间就悄悄溜走了。夜色渐渐笼罩了王村镇,有几位同行已经开着花蝴蝶回家了,范明也打着火,对石忠说:“俺要回去了,一下午又什么人没拉着。” 石忠说:“好吧,你走吧,我再等一会,回去也没事。” 正在这时,过来了一个人要乘车,天有点模糊,看不清来人的脸,来人说要去趟县城,石忠看到范明的车已经打着火了,这趟生意能挣十几块钱,就对范明说:“你去一趟吧,俺再等等。” 范明知道石忠在帮他,也没有客气,跟客人好了价钱之后说:“上车吧。” 石忠看范明的车子远去,又等了一会儿,天完全黑了下来,仍然没有等到任何生意,便叹口气开着车回到了单身宿舍。 范明拉着客人跑了半个小时,突然起了大雾,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好把车停在了路边,对客人说:“没办法,看不清路了,不能往前走了,你下车吧。” 客人下了车,却不付钱,理由是没送到地方。范明和他争执起来,争着争着就打了起来,混乱中客人从地上摸到一块石头,把范明的脑袋砸开了花,范明捂着脑袋倒了下去,客人跑进浓雾里。 石忠回到单身宿舍,由于生意不好,只花了五毛钱买了两个馒头,打来一甁开水,找出咸菜瓶子就着咸菜吃了下去,算是胡乱对付了一顿。他洗洗脸,到外面溜达了一圈,挤在电视室里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回到宿舍准备休息,在房门口,看到范明的老婆心急火燎般地来回转着圈,原来是来打听听范明的去向。石忠听说范明到现在没还回来,吃了一惊,心里掠过一丝不详的念头,一边劝说着范明的老婆,一边找出摩托车的钥匙,拉着范明的老婆沿着去县城的方向找过去。 此时,浓雾渐渐散去,石忠的摩托车开得很慢,终于在到快县城的时候发现了范明的车和倒在一旁的范明,一看范明满头是血不醒人事,范明的老婆当场昏了过去。 石忠把范明抱上车,又把他老婆喊醒,让她抱着范明,然后加大油门向附近的医院狂奔而去。到了医院,石忠把范明背在身上,跑向急诊室。急诊室里有一个医生和两名护士,石忠进来时把他们吓了一跳,医生是个年轻人,用听诊器在范明的胸部听了听,对石忠说:“先去交钱,交完钱再抢救。” 石忠急切地问:“要交多少钱?” 年轻的医生的说:“先交一千,明天再办住院手续。” 石忠和范明的老婆掏遍了全身,俩人的钱加起来才一百五十二块零四毛,石忠的老婆捧着大大小小零碎的钞票哀求道:“医生,俺来得急,没带钱,只有这么多,你大恩大德先救人,俺回头拿钱!” 医生收起听诊器,冷冷地说:“这种情况我们见多了,我们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搭上钱抢救一通,人好了一拍屁股就走了,人死了干脆就扔在我们医院了,让我们医院当冤大头。没钱,不行。” 石忠的老婆一听,“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了,石忠也急得双手抱拳,一个劲地说:“医生,您先救人,钱俺这就去拿,您先救人!” 石忠的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弄到钱,他想到了何伟,何伟在县城干直销,离医院最近,他拿出手机,哆嗦着找着号码,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打却没有通。 石忠满头是汗,他又想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打通了,人家一听借钱就挂了机。范明的老婆还在那里跪着,开始给医生磕头,医生冷漠地走进屋里关上了房门。 石忠火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跑过去一把拉起范明的老婆,然后一脚把医生的房门跺开了,抓着惊恐的医生,呵斥道:“你,你还是个医生?你配吗?你眼里光看见钱了,你就眼看着他丢掉命吗?躺在外面的是个下岗工人,下岗工人的命是不值钱,但他下过井,挖过炭,没有这些挖炭的,你屋里的灯泡是怎么亮的?你还能穿着白大褂,站在这么亮的灯影里当你的医生?快救人!要是他死了俺就上法庭告你!” 医生被吓坏了,两个护士也吓坏了,哆嗦着拿上盐水瓶给范明打上,石忠松了手,医生不再说话,又戴上了听诊器走到范明跟前,蹲下身去检查了起来。 石忠走出了急诊室,越走腿越软,走到门口的时候一屁股蹲了下去,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涌出了,他拼命地闭眼也止不住。 正在这时,何伟的电话打过来,说手机没电了,刚换上电池,看到了他的未接电话。石忠把情况一说,何伟带着钱赶到了医院。范明的老婆看到何伟拿来了钱,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经过抢救,范明在昏迷了几天之后,脱离了生命危险。 范明能开口讲话后,警察又来医院了解情况。在他抢救的当晚,石忠就报了警,警察来后看到范明还在昏迷当中,就要求医院全力抢救,这也帮了范明的大忙,所以看到警察又来了,范明的老婆一个轻地说着感谢的话。为了了解情况,警察又把石忠叫来,在一个本子上记了不少。石忠问:“啥时候能破案?” 警察合上本子,摇摇头说:“不好说,现在案子太多,忙不过来,等着吧。” 范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每天除了输液还是输液,一开始上午输完下午接着输,后来只在上午输一瓶,范明感觉已经完全康复了,就要求出院,医院一瞪眼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你病没好利索就出院,出了事谁负责?” 一天就输一瓶液,却三天两头地要求续费用,一天平均下来好几百块钱,范明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对医生说:“出院出院!我一个下岗工人,没有什么油水可榨,我死了不要你负责,出院!马上!” 医生拿来一张合同,让范明签了合同才能出院,范明接过合同看也没看就画上了大名,又交了尾款才办完了出院手续。各项费用一合算,把范明吓了一跳,好家伙,脑袋上挨了一石头,一万多块钱砸进了医院!范明下岗后辛辛苦苦开三轮挣的钱,全部加起来还不够,还欠下三千多块钱的帐。想起下岗以来自己没白没黑风里来雨里去地拼命挣钱,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范明从此一撅不振,出院后,为了还帐,范明把三轮车买了,整天呆在家里, 抱起了酒瓶子。 石忠去看他,范明拉住他的手不让走,范明早上起床后就喝上了酒,所以嘴里全是酒气,范明一边吐着酒气一边说:“兄弟!哥这条命就是你给救的,今天中午你陪哥喝一气,听见没?不准走。” 石忠说:“老哥,俺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心里委屈俺知道,咱下了岗的人谁心里没有委屈?可是,俺琢磨着,心里再有委屈,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撒气,是吧。你又被歹人伤了头,喝酒对你的伤不好。” 范明因为喝了酒,眼珠子通红通红的,他瞪着通红通红的眼睛说:“不好就不好,不管他,死了才好咧,正好活够了。不管你怎么说,今天中午这顿酒是一定要喝。不喝,就是看不起你老哥!” 石忠的胳膊被他紧紧地拉着,脱不了身,就对他说:“这样吧,俺今天也不拉别人了,俺开着花蝴蝶驮着你到县城,到公安局刑警队问问案子,你看怎么样?” 范明想了想,松开了手,说:“你陪我去行是行,你又搭功夫又搭油,耽误你一天不挣钱。” 石忠叹了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吧,咱镇上最近开通了直达县城的公交车,三轮生意更难做了,一天也拉不到几个人。反正,俺闲着也是闲着,全当是到城县逛逛了。” 范明说:“也好。事情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公安局也没给个信,不知道破没破,要是破了,逮住那个小了非扒了他皮不可。” 石忠开着摩的,驮着范明向县城驶去。 平宁县公安局刑警队在一条并不繁华的小街上,有一个大大的院子和一排平房,虽然位置有点偏僻,但院子里却象集市一般热闹,停满了大车小辆。石忠开着三轮车,在院子里找了个位置停好车,和范明一起朝平房走去,正在这时,一辆警车闪着灯开了进来,从车里押出来几位带着手铐的人,车刚进来,大门口就涌进来吵吵嚷嚷的一群人,把警车围住了,一个喊:“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乱抓人!”一个喊:“放人!我说你给我放人!” 几名警察听见喊声,从平房里冲出来,涌到警车前。一个警察喊:“干什么?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吧,追到刑警队里来了。干啥?要造反吗?” 一个人喊:“少吓唬人,凭啥乱抓人。你们警察就知道抓好人,大街上有那么多坏蛋你们抓不住,就知道欺负老百姓。” 石忠和范明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看到几名警察都气白了脸。吵吵嚷嚷了好半天,又从外面进来了好多警察,人群才渐渐散去。 石忠和范明走到一间平房前,推门进去,一个警察没有好气地在骂:“这叫什么事呀,警察抓打架的人,竟然被人家追到家里来要人,城里村的这伙人胆子也太大了。”另一个警察说:“咱抓的人里面,有一个是村主任的儿子,地头蛇连警察也不怕了。” 一个警察看到门口有人,说问:“干什么的?” 范明说:“我,我一个月前被人袭击了,来问问案子破没破?” 警察说:“去去去,到第五个门问。” 俩人到了第五个门,里面那个警察有点面熟,范明想起来了,是到医院向他了解情况的那个人,他忙走过去点着头说:“警察同志好,我叫范明,上个月被人拿石头打了头,躺在县人民医院,你去调查过,想起来没有?” 警察盯着范明看了看,问道:“是你呀,你来干什么?” 范明赶紧说:“我来问问案子破没破,那个小子抓住没有,抓住他得赔我的医药费!” 警察抓起桌上的一个本子,往前翻,翻了几页说:“你的案子还没破,没个头绪,一点线索也没有。” 范明指着本子说:“天啊,这些都是案子啊,才一个月就有这么多案子排着队要破,我的案子什么时候能破呀?” 警察合上本子说:“你的案子还叫案子?一个小案子,杀人的案子还没破呢,上头要限期破案,命案必破,你的案子,等着吧。”正说着,门口闪过一个警察,说:“小刘,快,上车,出警。” 那个被称为小刘的警察往外哄着范明和石忠,关上了门,一溜烟地奔向一辆已经开动了的警车。 范明和石忠失望地离开了刑警队,范明的头耷拉下来,看来自己的案子遥遥无期,情绪很低落。 石忠说:“咱也没白来,原来以为警察多风光,看来也不易,咱得理解人家。让咱等,就等几天吧,说不定破别的案子时顺带着就破了呢。” 快到中午了,范明说:“咱哥俩找个地方吃个饭。” 石忠说:“行,简单点,不喝酒。” 范明想了想说:“你打电话看看何伟有空没?上次多亏了他送来救命的钱,正好请请他。” 石忠拿出手机,拔了过去,何伟正好有空,不一会就赶了过来。三个人找了个小饭店,范明坚持要作东,并要求拿酒,何伟和石忠都不同意,范明就对服务员说:“今天我掏钱,谁掏钱你听谁的,不然不付帐了。”服务员拿来一瓶白酒,三个人很快就把酒喝干了,范明又要了一瓶,借着酒劲,三个人聊起来下岗以来的辛酸苦辣,聊着聊着范明又要了一瓶白酒。 离开小饭店的时候,范明是被何伟和石忠架出来的,何伟一看石忠也喝了不少酒,就让石忠把摩托车开到他所在公司的院里,让他坐公交车把范明送回家。 石忠把范明拉到公交车上,范明就昏沉沉地睡着了。石忠很关心公交车开通后冲击自己的生意,所以有意和司机攀谈起来。石忠看到司机身后座位上的乘客下了车,就马上走过去坐下来,掏出一根烟,递给司机。司机摆摆手,指了指车箱里的禁烟标志,石忠尴尬地把烟放回盒里。不过司机还是和他攀谈起来,司机说:“师傅到县城办事呀,呵呵,喝酒了吧,脸红红的。” 石忠说:“唉,别提了,朋友被人差点砸死,案发一个多月了还没点消息,俺和他到公安局问问,要破案子还不猴年马月呢。” 司机说:“哦,是摊上案子了。要办案子,得花钱啊,光等不是办法。” 石忠叹口气说:“俺和俺朋友都是下岗工人,哪里有钱?” 司机乘停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是下岗的呀,我是县矿山机械附件厂的,头三年就下岗了,这不,招聘到公交公司开车。” 石忠说:“俺原来在吴村煤矿上班,是去年下的岗。对了,公交公司不是国营单位吗?也向社会招聘司机?” 司机苦笑了一声说:“这年头,还分什么国营私营啊,县公交公司好几年发不出工资,早让人承包了,我招聘到公交公司开车也快三年了,干多少活开多少工资,跑一个来回趟给五块,最近线路延伸到王村镇,经理说一个回来趟给六块,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 石忠问:“你一天能挣多少?” 司机回答说:“夏天能跑六个回来,挣三十块,冬天跑五个来回,挣二十五块。” 石忠说:“一个月还挣不到一千啊,俺以为你们来大汽车的比俺这个开三轮的体面又气派,原来也挣不了多少钱。” 司机说:“你放心,什么时候下力气的也挣不到钱,钱都让老板经理们挣去了。咱挣钱虽然少,可比原先在矿山附件厂上班时多多了,我们厂好几年没开一分钱的工资,你信不信?现在有了挣钱的机会,所以咱一个班也不敢歇呀,多挣一块是一块,多挣一分是一分。况且,公司还管着三顿饭呢,虽然吃不到好的,但也能喂饱肚子,又给家里省下两个。” 石忠问:“你们在哪里吃?” 司机说:“还能在哪里吃,就在车上,早上五点钟就起床,跑一个来回,早饭在终点站吃蒸包,再跑两个来回,午饭有半小时的空,在小摊上吃碗拉面,下午跑两三个来回天就黑了,住公司在终点站给租了几间民房,晚上车就 停在那里,我们就在那里吃,馒头管够,我们搭了个小伙房,烧点菜熬点汤什么的。你不知道,我们公交车司机个个有都有胃病,晚上不吃点稀的肚子疼得一晚上睡不着。”说着说着,司机用手捂了捂肚子,车停下的时候,趴在方向盘上歇了歇,售票员是个小姑娘,马上走过来问:“赵师傅,你肚子又疼了?” 司机点点头,对小姑娘说:“把车后头我的水杯子拿过来,我喝点热水就不疼了。” 石忠也关切地说:“都是职业病,兄弟,你也不能硬撑,该看病还得看病,该休班还得休班。” 司机又苦笑了一声说:“休不起呀,家里老母亲有病,姑娘大学毕业欠了几万块钱的债,哎,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 石忠看着司机熟练地挂档、踩油门、转着方向盘,公交车行驶着,沿路的景物快速向后退去,他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王红红坐在小店门口磕着瓜子,无聊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她现在太相信姐姐的话了,在她开这个小店之前,她姐姐王苗苗小就对她说:“开个小店,和生了个孩子差不多,睁眼就你忙,得伺候他,不然饿也饿死了。”现在生意不清不淡,还得维护着,红红真正体会到做生意的不易,哪怕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洗化店,和开个托拉斯差不多。 她正在悠闲地磕着瓜子,一个很胖的女人从远处风风火火地朝她走来,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东西。红红一看胖女人手里的塑料袋,本能地用眼盯住了,因为袋子正是她店里专门印制的。胖女人走进店来,把东西往柜台上一扔,扯开了嗓门大声地嚷嚷起来:“你卖的什么破洗头膏,我的头发掉得更快了,你看看你看看,头皮中间都掉了这么一大块。”边说着边把头拱到红红眼前。 红红忙陪着笑说:“大姨,您别着急,慢慢说。您买的这种洗发水咱矿上很多人都用了,没有发现掉头发的啊?” 胖女人冷笑着说:“真是无商不奸,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我不管别人,反正我用了就掉头发,头还发痒,你得退货,还得陪钱!” 红红脸上仍然挂着笑说:“大姨,我进的货都是通过正规渠道来的,甁子上面都有厂家地址电话,不是三无产品,真要是出了质量问题,您可以追究厂家的责任。” 胖女人说:“我不管什么厂家不厂家的,我到哪里去找厂家?反正这个东西是从你的店里买的,我不找别人就找你!” 红红又和她理论了几句,胖女人一腚坐在地上打起了滚,边滚边哭边骂,难听的话从嘴里接连而出。 红红没见过这个场面,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听到胖女人的哭骂,整条街上的人都被召唤进来,红红的小店出现了自开业以来最热闹的场面。矿保卫科的治安民警开着车过来,人群才渐渐散去。经过矿居民委员会的调解,红红赔偿了胖女人五百块钱,胖女人接过钱的时候,沾了沾吐沫把钱点了两遍,又对着日光仔细检查了水印,得意地说:“都住在一个矿上,看在这个份上就不到工商局告你了,再卖假货就不客气了。” 红红洗化店卖假货的消息,立即传遍了整个宿舍区,红红的生意更加清冷了。 红红洗化店发生纠纷的时候,看热闹的人群里也有刘鹏。 刘鹏下岗后无事可做,把整天在宿舍区溜达当成了主业。他老爹是个老矿工,下了一辈子井,生了俩儿子,刘鹏的哥也下井,刘鹏技校毕业的时候,家里人千方百计让他留在了井上,刘鹏虽然是矿工子弟,却一次井也没下过,虽然没下过井,但对井下的情况非常熟悉,因为爷仨吃饭的时候,老爹和大哥常唠叨井下的事,刘鹏周围接触的也是煤矿工人,耳触目染,刘鹏对井下的常用术语、工作流程也是耳熟能详。刘鹏下岗后,挑头到矿上和集团公司闹了几次,没有什么结果,他对通过上访能重新上岗便不抱什么希望了,吃饭睡觉看电视上街溜达,构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 刘鹏看到红红洗化店门前挤了一群人,开始还以为店里又有商品降价了呢,正闲得难受的刘鹏最盼望热闹的事情发生,所以他飞快地挤进人群里,等懂明白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本想前去帮帮红红的忙,把那个胖女人劝开,但一看那个胖女人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生了几分怯意, 又想起“好女不和女斗”的古训,便把头索进棉衣里躲在人群里。红红被那个胖女人步步紧逼,象一只受伤的小鹿退到了悬崖边,无助又伤心地朝人群里望的时候,正好和刘鹏的眼光相碰,红红眼里闪过求助的目光,而刘鹏却如同被电击了一下,赶紧把头转开。 刘鹏觉得没意思极子,热闹也不看了,他很失落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漫无目地的走在矿区的大街上。他追求过红红,但被人家拒绝了,红红拒绝他的时候说得很绝情,让他“在地板上撒泡尿照照”,他的自尊受到了极大伤害,一度对红红产生了怨恨,但此时他更怨恨自己了,是啊,自己呢什么本钱去追求人家红红呢?撒泡尿照照,也许人家红红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刘鹏在宿舍区无聊地转着,越转越无聊,他有了一点尿意,就走到厕所里方便,本想把尿撒进尿池,想起了红红的话,看着四下无人,就生气地撒在厕所的地板上,地板上湿了一大片,刘鹏上去看了看,湿湿的一大片上果然照出一个人的影子来,那个影子模模糊糊,头发长长的,一副猥亵样子。刘鹏呆呆地看着,觉得脊背阵阵地发冷。 刘鹏在厕所里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刘鹏又漫无目的地转着,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把宿舍区每个地方都转遍,每个地方,一处不落!”有了这个目标,刘鹏的生活又有了动力,于是,在吴村煤矿宿舍区,人们便时常看到一个年轻人到处闲逛,专拣旮旮旯旯的地方钻。 刘鹏就这样转了好多天,直到又一个新的想法在他心里生成:“转了两个月,宿舍区还有我没去的地方吗?”刘鹏站在大街上呆呆地想,让这个新的想法闹得有点烦心。心里一个声音说:“没有吧,几乎每条街道都转遍了。”另一个声音却说:“有吧,再转转,反正又不上班,有的是时间。”刘鹏仍然到处转悠着,让内心两个声音打架。直到有一天,前一种声音仿佛占据了上风,刘鹏出去转的时间少了,他在家里的时间多了一些,但老爹老妈的唠叨声又把他从家里赶了出去。他转的范围更大了,重新确定了地方,“要开辟新的根据地”,他这样想着,就把范围扩大到整个王村镇。新的范围,给他带来了新的刺激和乐趣,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刘鹏发现了更多更好玩的地方,如比,王村镇的大集,虽然每四天才一次,但每一次都是人头攒动热热闹闹,别的不看,光看人就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高的矮的等等等等,这些人如同蚂蚁从王村镇各个角落里爬出来,聚集到大集上,然后又拎着大包小袋回到原来的地方,刘鹏就混杂在这群蚂蚁里。不同的是,他这只蚂蚁比较特殊,漫无目的,象飘在人群的波浪里,被冲击着裹拥着,随便带到哪个地方,就停下来,有时候他会停留在肉摊前,看着整头猪被一刀一刀分割完,只剩下几根大骨头,直到大骨头也被屠夫用砍刀敲碎,流出里面白色的骨髓,然后被几位老头老太太买走,肉架子上重新空空荡荡。有时候他会停留在一张象棋桌前,一站就是半天,一直看到一波又一波的人来了又走散,偶尔他也会下上几局,但更多的时间是看客,盯着楚河汉界,看着车来卒往,忍不住了,他会用手指头几下,喊着“跳马跳马!飞象飞象!”。下棋的都是些退休职工,围成一圈低头看棋盘,白头发或光头居多,只有刘鹏一头黑黑的长长的头发。刘鹏年轻,脑子好用,看了几个月后棋艺飞长,经他一指点,总能赢棋,刘鹏就很高兴,感到自己还是有一点用处的,更加得意,由指点改为指导,“臭棋娄子”常挂在嘴上,到后来,老头们一看到他过来,都搬起马扎挪到别的地方再下,把他亮在一边。 “没意思”,刘鹏呆在原地自言自语地说,“没意思,真他娘的没意思。”骂过之后,他又到别的地方闲逛去了。又逛了个把月,王村镇大大小小的地方也都留下了刘鹏的足迹,刘鹏有了一点成就感,把整个王庄镇都踩上一遍的,恐怕只有他一个!有了成就感,就要和朋友分享,他想了一圈,却没找到一个朋友,他便有点失落,在镇门口闲逛的时候,他看到了石忠,石忠算不上朋友但应该算是熟人吧,他就想把自己的成就分享一点给石忠。刘鹏对石忠说:“老石,我下岗之后干了一件大事。”刘鹏这样一说,几个开三轮车的都围过来凑热闹,竖起耳朵来听。 刘鹏说:“我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把整个王村镇吴村煤矿大 大小小的地方都用脚踏上了一遍,留下了光辉的足迹。” 石忠说:“嘿嘿,真了不起,磨破了不少鞋吧。” 一个开三轮车的说:“真的么?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去了?” 刘鹏抬起脚来,指着鞋说:“真象老石说的,磨坏了两双鞋,这是第三双了,大大小小,每个地方。” 开三轮的笑笑说:“我说个地方你准没去过。” 刘鹏说:“你说你说,哪里没去过?” 开三轮的说:“女厕所!” “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刘鹏却没笑,说:“还真是,怎么拉下这个么个地方?” 从此,刘鹏有了心事。“不能给人生留下空白”,刘鹏愤愤地想。 整个王村镇有大大小小的厕所十三个,刘鹏在平时闲逛的时候就数过,男厕所每个都上过了,真的只有女厕所没踏进过。为了“不给人生留下空白”,刘鹏乘没人之机到一个女厕所里逛了一趟,象做贼一样快进快出,出来后刘鹏狠狠地吐了口吐沫,说:“呸,真臭!” 刘鹏逛到第七个女厕所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他在门口观察了好久,判断里面没人才溜进来,刚一进去就从里面传出一声尖叫,原来里面有人。刘鹏飞快地逃掉了。 刘鹏的头发更长了,从下岗以来,他也懒得理发了,所以头发越长越长,捋起来可以扎一个马尾巴了。 一天早上,刘鹏又起来准备到街上闲逛,被他爸爸堵在了门口。老爷子看起来很生气,指着刘鹏的鼻子数落起来:“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不男不女的,再这样下去,整个人都废了!” 刘鹏已经听惯了父亲的责骂,看到出不去房门,又重新躺到床上说:“您骂吧!您骂吧!不生气您就骂。” 老爷子气坏了,指着刘鹏的头发说:“你说,你多长时间没理发了,啊?说!” 刘鹏装出很认真的样子,想了想说:“想不起来了,上次理发的时候天还很热,现在都快冬天了。” 老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抄起一根拖把朝着刘鹏打过来。刘鹏从床上跳起,在屋子里转着圈,老爷子在后面追打着。 刘鹏说:“有话你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老爷子说:“今天我就打死你,打死你这个白吃饭的畜生!” 刘鹏的妈妈听到了,赶过来夺下老爷子手里的拖把,埋怨说:“老东西,要骂你就骂几句,可不能骂过头了,什么畜生呀。” 老爷子哆嗦着手指着刘鹏,对刘鹏妈说:“都是你生的好儿子,我听街坊说他闲得难受天天逛女厕所!” “什么?”刘鹏妈吃惊地说,“瞎说,那地方臭烘烘的有什么好逛的。” 刘鹏不紧不慢地说:“没瞎说,逛就逛了,怕什么,又不是窑子,大惊小怪的。” 刘鹏妈一听,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了,晃了几晃,“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咱老刘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这孩子算是完了,下岗给下毁了。” 当天晚上,刘鹏的爸爸把儿子儿媳以及女儿女婿都叫回来,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老爷子认为“不能由着这小子来的,再这样下去就要进大狱了”,全家一致决定到矿上找一找,看看能不能安排一个工作,不开工资也行,反正不能让刘鹏在家里闲着。 刘鹏的哥哥到矿工资科一打听,对刘鹏这样的下岗职工,只要本人愿意下井,经过培训后可以立即上岗,于是全家都做起刘鹏的工作,让他下井。刘鹏已无路可走了,当全家人多次苦口婆心地劝说后,他只好点了点头。 刘鹏剃掉头发,重新走进熟悉的矿门,来到职工学校参加安全培训。培训结束后,刘鹏被分配到了采煤一区,正式下井前,他领到了毛巾自救器工作服胶壳帽皮带矿灯,穿戴完毕,跟着当班的老工人走向井口。刘鹏的心怦怦地直跳,不知道为什么跳,他对下井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虽然生在煤矿长在煤矿,但第一次下井却除了恐惧外没有带给他任何新奇。 大家都站在斜井的台阶,等待人行车,当人行车随着哨音停在井口时,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挤上车。刘鹏是第一次坐人行车,缺乏经验,当他在找空位的时候,大家都挤进了车里,台阶上的人象变魔术一样瞬间消失了,只有他愣在那里,他顺着台阶找下去,每个坐位都有人,他又顺着台阶找上来,快走到车尾的时候还没有找到空位,这时开车的信号响了,他只好拚命钻进一个坐位上,坐位上的人大叫起来:“挤死了!慢点挤。”刘鹏还是挤了进去,只有屁股露在外面,车里的人说:“往里趴点,你不要屁股了?你把腚撅得这么高,一开车就给你削掉。”刘鹏恐惧地使劲往里挤,刚把身子挤进来车就开动了。 井口的灯光随着车子的颠簸消失了,刘鹏仿佛掉进了黑洞里,车子越开越快,他往黑洞里也越掉越快,他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了培训时老师讲的一起事故。那还是吴村煤矿建矿不久,人行车刚开起来就发生了脱钩,坐车的人都争先恐后地从车上往下跳,两个人由于被卡在车跳车没有成功,冲到井底车场后被挤成了肉饼。刘鹏看到自己在车里连动也不能动,恐惧得头发都直立起来,直到车子开到井底车场,周围的灯光又亮起来,刘鹏的恐惧才渐渐消失。 下了车,从井底车场往工作面走,井下的巷道如同迷宫一样,刘鹏跟着工友的后面走,七拐八拐,又往下走了很长时间,走到另一个水平,坐上巷道人行车,往更黑的黑暗处开去,下了车又是七拐八拐,终于达到了工作面,除了大巷里,只有自己头上胶壳帽上的矿灯能照亮眼前一小块地方。刘鹏的心情越来越沮丧,他看了看手表,没想到从井上到工作面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回去还要两个多小时,在工作面工作八个小时,一个班下来仅在井下就要用去十二个小时,上了井还要洗澡吃饭,剩余不多的时间只能用来睡觉了,不然休息不过来。 刘鹏没有想到,让他更为沮丧的事情接踵而至。工区给刘鹏指定了一名师傅,由师傅带他,教给他井下的活,师傅没太相中刘鹏,嫌他没下过井,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学,教起来比较费劲,所以师傅安排他活的时候没有好气,大声吼来吼去,刘鹏有点受不了了。其实,煤矿工人都这样,井下工作环境噪声大,不大声说话不行。师傅安排刘鹏扛根点柱,刘鹏拎起一根掂了掂,对师傅说:“师傅,咱俩抬,我扛不动。”师傅一声没吭,自己过去扛起点柱就走,象拎一根葱那么轻松。刘鹏很失落,干采煤,没有力气是不行的,瞧着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刘鹏叹了一口气。 狭小黑暗的采煤工作面被矿工们称为“掌子面”,意思是说只有巴掌那么大,刘鹏感觉自己被塞进了一个瓶子,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别的矿工们干起活来旁若无人,而他却处处小心,惊恐地看着顶板,生怕顶板冒落下来把自己压成肉饼。此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了矿工们常说的一句话,叫“矿工就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矿工们在井下,处在顶板底板和两旁石头的四面夹击之中,工作极度危险。刘鹏看着师傅一趟趟来回扛点柱,也拎了一根,吃力地拖向工作面,他跟在师傅身后,正往前走,突然一小块矸石从头顶上冒落了,砸在刘鹏的靴子上,刘鹏疼得大叫起来,师傅被吓了一跳,转过身问了问情况,脱下刘鹏的靴子来看了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骨头没事。”刘鹏疼得咧开了嘴,他弄不明白只有红枣般大的一小块矸石,从头顶那么高的高度降落到地面,怎么能把脚面子砸得生疼?问师傅,师傅说:“这都不知道,这里是地下八百米,石头冒落的加速度也快,冒得快砸得狠。”刘鹏不知道师傅是不是糊弄他,但被脚被砸后他对下井彻底死了心。 头一个班还没结束,刘鹏就提前缩在巷道的一角等着上井,他一个人不敢走,因为不知道路线,便一遍遍 地看着表,熬到了工作结束的时间才跟着别人上了井。在澡塘里,刘鹏洗了洗脚,才发现脚面子已经红了,用手一按,生生地发疼。他洗完澡,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回到了家,饭也不吃就关进屋子里,谁叫也不开门。家里人砸门,刘鹏怒吼道:“我就是去当叫花子当土匪当无赖当流氓当小混混当一堆人见人踩的狗屎垃圾,也决不去下井!再逼迫我下井,我就去死!” 刘鹏的老爹带着哭腔问:“儿呀,咱不下井,干什么?” “上访!”刘鹏再一次吼道。 第三十一章 马健飞又做了几次生意,得出了一个结论:与私人做生意,难!与单位做生意相对容易,但你得有关系。悟出了这个道理,马健飞做生意越做越顺手了,他开始研究集团公司各矿头头们的情况,摸清他们的底细。 马村煤矿的矿长韩宪彬曾给过他一个两万元的购物卡,但他没敢收。他做生意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只挣可靠的钱。所谓可靠的钱,就是来路要明,不能不清不白。韩宪彬当上矿长以后,请他吃饭也好唱歌也好,赤裸裸地送钱他坚决不要,他跟韩宪彬接触了几次,隐约感到这个人不可靠,花钱太大方,早晚会出事。所以,与马村矿做生意要格外小心,不能将来东窗事发,拔出萝卜带出泥来。 马健飞原来是不看《平宁矿业报》的,自从做起了生意,却分外关心起这份平宁矿业集团自办发行的报纸了,因为上面有他需要的重要消息。他发现了一个现象,要是某个矿换了矿长,《平宁矿业报》一定对新矿长进行专访,新矿长一定对本矿的发展前景进行一番天花乱坠的描绘,文章还附有矿长本人的简历。马健飞需要的,正是这些,在天花乱坠中蕴藏着商机,在职务升迁中蕴藏着财富。 眼看快过年了,马健飞决定再跟马村煤矿做笔生意,他从四川联系了一批酒水,他认为,中国的好酒都出自大西南,大西南山高水长气候多变,环境污染少,自古以来出美酒,更重要的是,大西南离自己所在平宁县远隔千里,这里的人们对酒水价格不摸底细,可以获得较高的利润。联系好货物之后,对方要求先付定金,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放下电话立即去了银行,向对方帐户打上了五万块钱的定金。 回到家,马健飞一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多,马健飞想了想就打开了电视,看起了电视剧。三点多钟的时候,马健飞拿起电话,拔通了韩宪彬的号码。马健飞时间掌握得非常好,矿长们一般上午下井,不下井的话也忙得不可开交,中午午休,两点半才醒来,三点钟正是清闲的时候。韩宪彬接通了马健飞的电话,两人客套了一番,马健飞说:“韩矿长,这不快过年了,兄弟我准备了一点好酒,去看看你,欢迎吗?” 韩宪彬说:“求之不得呢,当然欢迎!你什么时候来?来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 马健飞说:“最多再迟个四五天,我得赶在春节走访前给你送去呀!” 韩宪彬说:“好,那就说定了,这几天我就不出去了,在矿上等你。” 五天之后,马健飞联系的货物送到了平宁县城,马健飞跟着拉酒水的车到了马村煤矿。韩宪彬在家里等着他呢,俩人一见面,韩宪彬吃了一惊,指了指马健飞身后的汽车说:“拉的什么东西?” 马健飞说:“好酒,上好的川酒,瞧!是从酒厂直接发货过来的。” 韩宪彬用手在马健飞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你老弟现在是真会做生意了,我还以为你弄了两瓶酒给我呢,想不到我思想不够解放,你上来就给我一个惊喜,这是多少?” 马健飞伸出五个手指头说:“五吨。不多吧,咱马村煤矿是堂堂的国有大矿,发展有大气魄,大气魄需要喝好酒才能激发豪情。” 韩宪彬说:“既然你老弟从那么远的地方给我弄来了,我也只好下,反正要过年了,正好用来招待客人送送礼。” 马健飞很高兴,本来他以为马村煤矿能收下两吨就不错了,另外的三吨再送到其他矿,现在一笔生意就将货物全部出手。他紧紧握住韩宪彬的手说:“韩矿长,你什么时候方便,我请你到市里唱唱歌,以前都是你请我,这次给兄弟我一个机会!”。 韩宪彬说:“好吧,好长时间没放松放松了,那咱就这个周末去一趟市里,卡拉卡拉,okok。” 周末,繁华的东宁市人车拥挤,比平时更显得繁华热闹。马健飞、韩宪彬和司机三个人加入到这热闹的人群车流中。 马健飞说:“韩矿长,咱到哪个宾馆吃饭?” 韩宪彬坐在车的后排,伸了一下懒腰说:“就上次那个宾馆吧,干净,卫生,价格也便宜。现在煤炭形势不太好,能省点就省点吧。” 马健飞想笑,却没笑出声来。和上次一样,吃完饭,俩人走宾馆里出来,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响水湾k歌房。在房间里落了位,韩宪彬又让人把小姐们叫来,自己挑了一个,马健飞说:“我点十一号。” 服务生陪着笑说:“对不起先生,十一号早就不干了,我们现在的小姐重新排了号,从三十六号开始编了新号。” 马健飞问:“她干什么去了?” 服务生说:“小姐们的信息,我们是不便透露的。” 马健飞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服务生,说:“她是我的一个老乡,她家里人让我打听打听她的消息。” 服务生马上接过去,鞠躬致谢,说道:“来这里唱歌的一个大老板看中了她,现在她被人包养了,听说住在湖滨一栋别墅里。” 马健飞默默点了点头,所有的思念和想象中重逢的激动,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宪彬说:“点别的小姐呀,还要我给你挑一个吗?我看就这个吧,这个小姐挺漂亮。” “随便”,马健飞说。 由于马健飞没有兴致,韩宪彬唱了几首歌后,俩人就出了练歌房,马健飞付了款。韩宪彬说:“老弟今天兴致不高呀?是小姐不漂亮吗?” 马健飞说:“哪里哪里,最近几天有点累,再说我五音不全的,不怎么想唱。” 韩宪彬说:“刚才老弟请了我,我看时间还早,就让老哥请你洗洗澡,疏松一下筋骨,你看怎么样?” 马健飞说:“等会儿咱们回宾馆,宾馆里不就能洗澡吗?” 韩宪彬哈哈大笑,说道:“老弟真可爱,看来是没洗过,那正好,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以后你做生意,得常领着客户去洗洗澡,这样才能沟通感情,做生意才顺嘛!” 韩宪彬招手拦了辆出租,带着马健飞在市里转,最后车停在一家洗浴中心门口。在洗浴中心大厅里,韩宪彬领了两个小牌子,上面有号,对马健飞说:“带在手腕上,等会脱光衣服也要带着。” 俩人进到换衣室,两个服务生看了看他们手中的牌子,领他们到了写着号码的衣柜前,帮他们打开衣柜,把他们脱下来的衣物一件件挂好摆好,又递给他们一人一个雪白的毛巾。马健飞看到写着号码的一大溜衣柜就乐了,冲韩宪彬说:“韩老板,这里跟咱矿上一个样,只是比矿上干净些,多了服务生。你说咱跑这么大老远来洗澡,跟在矿上洗差不多呀。” 韩宪彬也乐了,说:“等会你就知道差多了。” 两人光着身子,除了套在手腕上的小牌子外一丝不挂,进了浴池,看到大家都光着身子在淋浴头下冲着,马健飞想:人在这个时候才最真实,都一丝不挂,看不出身份地位,没有人知道你是大老板还是打工仔,是大矿长还是下岗工人,都是从娘胎里光溜溜地来到这个世上的,但穿上衣服走进社会就不一样了,等要分出三六九等。洗洗澡真好,除了能洗去污垢,还能教育人。 马健飞一边想一边观察着周围,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上上下下全部都贴着瓷瓦,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对面的墙上镶嵌着四个大字“水边伊人”,是这个洗浴中心的名号。大字下面一汪碧水,清澈之中微微泛着绿色,四周环绕的墙上装有淋浴头。马健飞看到那池碧水,真想一头扎进去,他试了试水温,不凉不热温度适宜,让把整个身子泡进去,只留头在外面。他的头靠在池子边上,靠的地方做成了枕头状,正好让人把头放在上面,池子里水动了起来,原来是自动感应的,只要有人进来,装在池子底部和边上的水口就喷射出水流,如同一只只无形的手在全身按摩。马健飞慢慢闭上了眼睛,感 叹一声:“真舒服呀,真舒服!” 从下岗以来,时间过得真快,马上又是冬天了,马健飞从未象今天这样舒服过,他的身体被水流冲击着,如同一只船轻轻地飘浮在水面上,只有头靠在池沿上,象一根缆绳系着他,如果他稍稍一抬头,他的整个身子就会随水飘走。他想起了下岗考试前在矿里招待所竹林里的踌躇徘徊,想起了科技楼下的犹豫不绝,想起了被列入下岗名单时的悲愤郁闷,等等,想起这些,他就觉得下岗以来的自己真象眼下他的身体,不由自主,随波逐流,飘忽不定,唯一可以托靠的,只有弟弟这一条缆绳。 弟弟,马健翔,组干处长……他的脑海里连续出现了这几个词,要是自己没有弟弟呢?或是弟弟不是组干处长呢?他想到这里,吃了一惊,把头一抬,身体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被水流冲到了池子中间…… 第三十二章 天气越发冷了,石忠穿上了皮袄,关节上戴上了护套,虽然全副武装,开起车来还是冷得很。这天,石忠拉了一名客人到县城,回来的时候天都晚了,在回来的路上他开得很慢,希望能捎个人回吴村煤矿。石忠伸长了脖子,观察着路人,自从开上三轮车后,石忠渐渐看出了一点门道,积累了一些经验,比如这拉客吧,如果是要车的,看见三轮车开过来就摆摆手,但也有人犹豫犹豫,看车的眼神游离不定,他们就是潜在的客户,只要上前来主动招呼一下、谈一下价钱,说不准就能拉上,那些眼睛根本不看车,站在路旁旁若无人的人,或是一个劲向后张望的人,根本没打算坐三轮车,只不过是等人或是看看公交车来了没有,所以停车上前打招呼也是白搭,白费时间和口舌。石忠把头伸得比较长,一股冷风使劲钻进他们的脖子,再钻进皮袄里,让他把脖子又往回缩了缩,但为了观察路人,他又伸了出来,冷了再缩回来,石忠在回吴村煤矿的路上,就这样象只乌龟一样伸缩着头。 石忠的努力没有白费,在半道上他看到两位妇女站在路旁,便主动停车问了一声,两人果然是去王村镇的,正常的价格是八块钱,两个妇女坚持给四块,多一分钱不都坐。石忠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天色,说:“这时候没有公交车了,过路车也够戗有了,你们不坐俺的车,恐怕到不了王村镇了。” 两个妇女不跟石忠唠叨,伸伸脖子向后面望去,希望出现一辆汽车。石忠又继续劝说着:“俺说的都是实话,你看这天,越来越晚了,公交车都是公家的,早下班了。你坐俺这个车,十多分钟就到家了,只要八块钱。要不,七块也行。” 两个妇女还是摇头。石忠说:“那你给六块,六块总可以吧,十几里路哩。” 两个妇女又伸长了脖子往后看,看起来汽车是不太可能来了,就说:“五块,最多五块,行我就坐,不行就算了,俺走着去。” 石忠一咬牙,心想:能挣一分自一分,不能空着车白跑一趟。就说:“行,五块就五块,也就够个油钱,现在油一个劲涨价,比命都贵。” 石忠拉着两个妇女回到了王村镇。两个妇女坚持要石忠送到家门口,石忠又在镇上拐了半天才找到地方,下车后,石忠一个劲地嘟囔:“咱说的五块钱,是拉到镇门口,这七拐八拐的,你得多给一块,共六块!” “什么什么,说好的五块怎么要六块?”两个妇女嚷嚷起来,“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要六块,一块都不给!”说完,掉头就进了家门。 石忠想跑上去拉住她们,从院子里狂叫着跑出一条狗,石忠吓得赶紧上车跑掉了。 石忠生着闷气,开着车往单身宿舍赶。风吹过来,让他打了几个哆嗦。快到单身宿舍门口的时候,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看原来是范明的老婆。范明的老婆站在寒风里,前面地上摆着一堆柿子黄瓜,还有几捆青菜,因为天冷,菜都冻得蔫蔫的,范明的老婆也一脸菜色,蹲在菜摊前。 石忠一看是她,就停下车问道:“嫂子,还没收摊呀?” 范明的老婆苦笑了一声说:“今天还剩了不少菜没卖掉,赔钱也得卖出去,再不卖就烂在手里了。你也是刚回来?都这么晚了。” 石忠叹了一口气说:“晚到不怕,就怕挣不到钱。” 范明的老婆说:“他叔,你也不能不要命了,钱没有挣完的时候,要注意身子。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拿几个杮子回去。”说完,伸手在摊子上抓了几个柿子递了过来。 石忠一看,范明的老婆两只手象枯树枝一样,长满了老茧,有几个地方冻裂了口子,微微看得出冒出的血丝。石忠说:“不用了,俺屋里还有几个烧饼,就着咸菜吃就行了,这几个杮子老嫂子还是拿去卖吧。”俩人又推让了几下,石忠只好收下。 石忠说:“俺范哥还好吧?” 范明的老婆也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说:“整天就知道在家喝酒,啥也不干。他叔,有空你去劝劝他。” 石忠说:“行,等会吃了饭俺就去。” 范明的老婆用期盼的目光,看着石忠把三轮车推到单身宿舍大院里。 石忠简单地吃了晚饭,就朝着范明家走去。出单身宿舍门口的时候,看到范明的老婆已经走了,他到一个小商店买了点东西,走到了范明家。范明家住在“老三多”区的平房,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了范明的叫骂声,中间夹杂着女人的哭声。 石忠急急忙忙推开了范明的家门,迎头飞过来一个东西,石忠一低头,那个东西“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了,原来是一个酒瓶子。屋子里,范明和老婆撑起了架子撕打着,范明的老婆头发乱了,披着头,散着发,手上的口子也裂开了,流着血。石忠大声喊道:“老范,你这是干么?啊?干么?” 邻居也涌进了几位,大家把他们两口子劝开了。范明的老婆大哭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啊!整天喝,喝喝喝,喝死算了啊!” 范明气呼呼地说:“你这个破娘们,老子喝几口怎么了?到家就唠唠叨叨,喝几口你心疼了,这破娘们!” 石忠说:“老范啊,不是俺说你,你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嫂子她说你两句怎么了?她是心疼你才说你,她不心疼你谁心疼你?” 邻居们也都说:“是啊是啊,俩口子打架不动手,再说孩子都大了,你们这样不应该啊。” 石忠说:“老哥,咱俩可是一辆车来矿上的,别人不好意思说你俺可好意思。你说说,嫂子她容易吗?天这么冷,站在风口里卖菜,天这么晚也不舍得回来,今天俺在单身门口看到她,都忍不住的地心酸。要是人家不跟着咱来矿上,在农村老家也不受这个罪呀!咱一人下岗,全家遭罪。” 几位邻居也都劝着,范明这才住了嘴,他老婆嘤嘤呜呜地又哭了半天。大家又劝范明的老婆,她还是一个劲地哭。范明坐在那里始终没说话,但是眉头紧皱,看到老婆哭起来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失去了耐心,突然站起来,抬起腿踢了她一脚,大声骂道:“有完没完,你这破娘们!” 石忠也火了,抱住范明把他扔到沙发上,指着范明的鼻子说:“充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就知道打老婆,算什么能为?有本事出去挣钱去!大把大把地挣票子,让老婆上集上摆小摊挣钱供你喝酒算什么本事?还打人!真行呀你!有本事!” 范明也火了,伸出手“啪”地一声把石忠的手打到一边,轻蔑地说:“你不用来教训我,你行,你厉害,你挣了大把的票子,还是你有能为,我范明没有你行,开三轮车不如你,不如你会干买卖,这是我的家,这个家我说了算,用不着你跑来教训我,你给我走!走得越远越好!走!现在就走!” 石忠正在气头上,站起身就走了出去。范明的老婆一看,也站起来说:“走!都走,就留你一个人在家喝吧,喝死也没人管了,你喝!喝!喝吧!” 大家都走后,家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范明瞪着红红的眼睛寻找着酒瓶子,终于在柜子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瓶,高兴地大叫起来:“哈哈,我喝,我他妈地喝,喝死也不用你们管。”笑完,又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石忠走在冬天的夜里,夜很冷,把石忠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睛鼻子耳朵和脖梗冻得生疼,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更冷,所以任由这些地方暴露在寒夜里。走着走着,他觉得脖梗很凉很凉,脸上也有东西在抽打他,他把脸仰起来,看了看漆黑的天空。天空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一丝亮光,但是他知道抽打他脸的东西是什么了,从无边无尽的夜空中,雪花正从云端坠落。 雪越下越大了,覆盖了整个大地,覆盖了王村镇,覆盖了吴村煤矿,覆盖整条街道,覆盖了每一个走在街道上的人。。。。。。 (上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