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瞳》 第一章 十载故乡成地狱 重光再次踏上三河镇的土地,已经是十二年后。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故乡。 天边乌云密布,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阴沉。重光漫步在往日熟悉的街市上,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脑海中回想起记忆里熟悉的故乡。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忧伤,明亮的眼眸里,那一双重瞳显得特别深邃。 朱雀大街上的货栈还在,只是装修得远比过去精致豪华,大门上方高挂的萧记牌匾,也已经换成了名贵的金丝楠木,处处透着店主家的富贵堂皇。 大街上的人流并不是很多,偶尔有几位客人进出,也是行色匆匆,神情凄惶。 “看来这鬼闹得很厉害啊。”他撇撇嘴,大踏步走进货栈的大厅。 看到有客人上门,货栈的伙计赶紧上前招呼,虽然重光的穿着打扮不像个上门做生意的客商,但伙计做惯了这一行,自然不会轻易怠慢客人。 “叫你们老板出来,就说昆仑派来人捉鬼了。”不想在无谓的关节上浪费时间,重光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伙计闻言喜形于色,一溜小跑就去后院请老板,看来素日被鬼吓得不轻。 货栈的老板就是三河镇的镇长萧伯庸,几个月前他派人到昆仑山求救,言及三河镇闹鬼的事情,执掌天枢阁的龙渊真人分派任务下来,几番周折之下就落到了重光的头上。 “你就是昆仑山派来捉鬼的道长?”萧伯庸是个马脸矮胖的小老头,五十来岁,花白头发,脸上总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显得很是和蔼,眼中精光偶尔一现,透着几分精明老练。 眼前的少年道士实在是过于稚嫩了,远不是他心目中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形象,也难怪这位镇长心中直犯嘀咕,只是这话实在不好当面说出来。 “在下重光,是昆仑山玉虚峰赤山真人的弟子,奉师门传召,下山捉鬼。这是我师门行走令符。”重光取出一块墨绿色的玉佩,在镇长面前晃了晃,这是昆仑弟子行走世间的信物,象征着他们昆仑传人的身份。 “果然是昆仑高徒,失敬失敬,老夫萧伯庸,忝居三河镇的镇长多年,这次鬼祸实在惨烈,令得镇上人心惶惶,老夫请了许多法师,都束手无策,只好派人送信到贵派求救。”其实昆仑几个月没派人来,镇长心底里已经不抱希望,毕竟三河镇只是一个偏僻小镇,入不了昆仑这种名门大派的法眼。 镇长还是有几分眼力见识的,确认了重光手上的信物,自然不敢怠慢,当下就命人整治酒席,要为重光接风,却被重光伸手拦下。 “萧镇长不必客气了,刚才我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大街上的萧条景象,想必这几个月那恶鬼闹得愈发凶狠了。还是请镇长为在下解说这闹鬼的具体情形,我也好设法除去这祸害。” 萧伯庸又客套了几句,见重光确实不似作伪,也就不再勉强,宾主落座看茶,稍事休息,他就开始解说这闹鬼的来龙去脉。 “我们三河镇地处偏僻,民风淳朴,几百年来靠着山林与河鲜的出产,过着男耕女织,安居乐业的日子,算得上是这卧龙山下的一方桃源净土。直到这些恶鬼出现,把我们这世外桃源搅得鸡犬不宁。” “事情的开端,是在去年的清明节,老夫至今还记得,那一天,天上下着绵绵细雨,当时老夫还想着,春雨贵如油,这是丰收的好兆头。” “这天上午,北街的张屠夫带着妻儿去卧龙山里扫墓,他们张家的祖坟在青虬岭一带,来回要走上大半天的山路。往常一家都是傍晚才能回来,可是这一回,不到中午,张屠夫就一个人跑回了镇子,在街上大喊有鬼,街坊邻居都跑出来看时,却见他满身是血,已经晕倒在地。” “我们请了大夫来给张屠夫医治,到傍晚的时候才把他救醒,只是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迹就大喊大叫,我们只能从他的胡言乱语中推断,他们一家在山林里遇上恶鬼,屠夫娘子和他的儿子都遭了难,只有他一人逃出来。” “当天晚上,又陆续有几个乡民逃回,情形与张屠夫大同小异,受害的总共有十一户人家,死了三十二人,逃出来的只有七人。” “这些生还者的情形如何?”重光问道。 “浑身是血,疯疯癫癫,不过身上倒没什么伤,可能因为他们年轻力壮,逃得比较快吧。”镇长有几分迟疑。 “你是说逃出来的,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人?” “不错,基本都是家中的壮劳力,年纪最大的张屠夫也才三十几岁。” 重光微微颔首:“那后来呢,你们没有报官吗?” “当然报了,不过我们这里太偏僻,跟县城又隔山涉水,来往不便,县里派了几个捕快过来巡山,结果这些捕快也出了事,只有一个人浑身是伤的逃出来,话没说两句就不治身亡。” “以后官府就再也不肯管这里的鬼怪,我们请了许多法师,又请了宝林寺的和尚来超度,都无济于事,后来我们再也找不到敢去山中捉鬼的法师,老夫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请人上昆仑山求救,希望山上的诸位仙长能大发慈悲。” “如今那些恶鬼的情形如何?”重光打断他的话头。 “变本加厉。从去年闹鬼开始,这些恶鬼的气焰越来越嚣张,起初只在山林里出没,后来我们在镇子门口就能听见隐隐鬼哭。老夫好几次登上城楼,看见那些恶鬼在田野中游荡,只要是晚上或者阴雨天气,根本就没人敢出镇口,乡民一旦出了镇子,一不小心就会被恶鬼抓走,简直是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你见过那些恶鬼,都是些什么模样?” “见过几回,样子千奇百怪,有些青面獠牙,也有些就是普通人的形象,还有一些好像地府里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若不是他们为非作歹,我们几乎以为是阴司的鬼差现世。” 重光听到这里,起身拱手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去查探。” 镇长躬身施礼:“道长保重,千万小心。” 暴雨洗刷着大地,在地上冲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痕。破败的山神庙里,一道火光透过窗户,映照在雨烟飘渺的树林中。 重光坐在火堆前,将身上的道袍解下,放在火上烘干。作为昆仑派二代弟子中最不成材的小角色,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次下山,会落到这样狼狈的境地。 白天他从镇长家出来以后,就去北街查看张屠夫的情形,只是张屠夫已经彻底疯癫,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靠着街坊的施舍度日。重光翻来覆去地盘问,他根本不予理睬,就算偶尔胡乱叫喊几声,也是前言不搭后语。 他又去探访了一些生还的人,无一例外地都是些疯子,还有一些家中有人遇害的家庭,然而这些家庭只知道他们的亲人出去以后就没再回来,至于个中详情,根本无人知晓。 在城里没有线索,他唯有直捣黄龙,去查闹鬼的源头。谁知道进入山林就遭逢天变,漫天的大雨将他浑身淋个通透,幸亏找到这间破旧的山神庙避雨。 三河镇依山傍水,山有山神,水有河伯,这间山神庙,本来与镇里的河神庙并列,香火鼎盛,只是自从闹鬼以后,再也没人敢到山中祭拜,这庙宇就彻底断了香火。 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执掌天枢阁的龙渊师叔,会把这次任务安排给他这个最不成器的二代弟子。昆仑派虽然地处西域,但是武功传承源远流长,素来与武当、峨眉齐名,被视为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同时昆仑作为玄门正宗,道祖嫡传,一直推崇武功与道法同修,门下弟子不但武功高强,剑术精奇,而且勤修道法神通,也擅长炼丹画符,捉鬼除妖。 昆仑派对于下山历练的弟子,要求出奇的严格。门下弟子想要通过下山的考核,可谓是千难万难。因为这个缘故,每年获得下山资格的昆仑弟子人数都是极少,有时候甚至连续几年也没人能下山。而获得下山资格的昆仑弟子,必定是万中无一的高手,很容易就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开基立业,使得昆仑的威名屹立不倒,与日俱增。 重光有自知之明,虽然他刚上昆仑的时候,被视为罕见的武道奇才。可是在修道一途,却是步履维艰,自从三年前他凝魂境界圆满,就再无存进,始终无法突破练气第三层感应天地的境界。 虽然被江湖中人视为武学正宗,可是身为昆仑弟子,重光早就知道,昆仑派的核心传承从来就不是武功,而是道法神通。门下弟子练习武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淬炼形神。因为修士在炼气的前两层淬体与凝魂阶段,主要做的就是强化人的肉身与精神,修习武艺对于前两层的修行,大有裨益。 可是手段终究只是手段,从来没有听说有谁过了河还赖在桥上不走的。当重光将玉虚功练到第九重天人合一的境界,晋升为武林中罕见的先天武者的时候,那些当初在武学一道连跟在他后面吃灰的资格都欠奉的同门,已经一个个突破了感应,成为真正的修道者,而他却始终跨不过这一道坎,只能做一个世俗的武夫。 感应是练气境界的第三重,也是区分武者与修士的分水岭,只有突破这一瓶颈,感应到天地间无所不在的元气,才能化这些元气为己用,不但能练成种种法术神通,形神修炼也一日千里,成为更高境界的筑基、金丹修士。 虽然重光武功绝顶,可是在那些练就了道法神通的同门面前,却狼狈不堪,毫无还手之力,无论他施展什么样的奇妙绝学,对方一个简单的符咒,就能将他打得满地找牙,只能承受别人的讥笑与嘲讽。 他心里烦闷,手中长剑叉着一只松鸡,在火上翻滚。松鸡是他在林中打来,作为今日的晚餐。虽然感应不到元气,不过用自身真气为引,施展一重的赤焰术生火却是难不倒他。 整只松鸡下肚,重光惬意的伸个懒腰,准备小憩一会,就在此时,几声幽幽的鬼哭远远传来。 重光心中一凛,强打精神。只听门外狂风大作,将屋檐上的瓦片吹得沙沙作响。 他转身拔剑,就看到庙宇的大门被强行破开,一团漆黑的阴气中,包裹着几只奇形怪状的小鬼,手执骨叉,就地翻了几个跟头,将他团团围住。 重光没有慌乱,只是不紧不慢地地后退几步。一只小鬼按捺不住,舞动手中骨叉向他直刺过来,他挥剑迎上去,一个交锋就将对方手中骨叉斩断,剑刃余势不衰,直透对方胸口,将其拦腰断成两截。那小鬼一声尖叫,化成一团黑烟散开,旋即又在阴气中聚合,重新凝聚成型。 如是双方交手几次,对方奈何不了重光,重光也杀不死这些由阴气凝聚的小鬼。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到庙宇外面传来一声长啸,声震屋瓦,声音绵绵不绝,越来越响,电光火石之间,那声音已经近在耳侧,震的重光头皮一阵发麻。 他刚刚缓过神来,跳出几只小鬼的包围圈,就看到那几只小鬼弃了自己,投向那团阴气,随即就见到庙宇一侧的墙壁剧烈的摇晃,一阵山摇地动的声响过后,那石壁猛然从中断裂,如同摧枯拉朽般碎成一堆断壁残垣。

第二章 三更庙宇斗修罗 重光凝神屏气,目不斜视地盯着裂开的石壁,只见尘烟弥漫处,踏出一只巨大的蹄子,跟着整个身子浮现出来,赫然是一尊身形高大威猛无匹的夜叉。 那夜叉一脚踏出,整个庙宇都感到震动。它挥动手上的长戟,朝着重光用力刺过来,被重光闪身避开,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重光暗自咂舌,这夜叉好生威猛。此时先前那团阴气已经越聚越小,最后凝成一个黑色的珠子,那夜叉大手一招,好似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那珠子吸到手上,随即握手成拳,再摊开时,珠子已经消失不见。 重光瞪大了双眼,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方才那珠子,分明是一件鬼道法器,他下山之前,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闹鬼,在听萧镇长诉说详情的时候,他已经觉得不对,但也以为不过是一些山精鬼魅作祟,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修士参与。 “这夜叉如此威猛,已经不好对付,如果背后再有一个修士插手,那就更加棘手了。我不会道法,全靠一身阳气和武功,对付普通的鬼怪还好说,对付有修行神通的修士,只怕力有不逮。” 重光心中暗暗计较,手上动作却不慢,转瞬间一人一鬼已经交手十数合,那夜叉虽然力大无穷,招式却稀松平常,一场恶斗下来,身上已经被重光伤了十几处。只是这夜叉全身都是阴气凝聚,被刺伤也不过损失些阴气,并不影响行动。 那夜叉接连被刺伤,狂性大发,嘴里怒喝连连,手中长戟连挥,竟发出几道锋利无匹的罡气来,虽然没有射中重光,却将大殿的方柱截断,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过后,早已摇摇欲坠的山神庙终于承受不住,彻底坍塌。 暴雨依旧在倾泻,一片飞扬的尘土之中,重光屹然挺立,虽然被弄得灰头土脸,但他一身武功登峰造极,肉身之强已达人体极限,区区砖石自然伤不到他。只是眼前的夜叉显然不是俗世兵器能够伤到,任他武功盖世,面对这完全由阴气组成的怪物,也有点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感觉。 “只可惜我过不了感应这一关,练不成道家神通,要不然随便弄一点道家真火就可以烧死这个怪物,又或者用五雷正1法,雷,雷”猛然间灵机一动,看着倾盆的大雨,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又捉不住要领。 那夜叉被土石埋在地下,它本来身体就沉重,好不容易爬起来,一声怒喝又扑了上来,手中长戟连挥,罡气激射而出,在泥泞的大地上划开一道道沟壑。 重光接连跳起,避开罡气,他身上的道袍本来已经被火烘干,此时又被大雨淋得湿透,紧贴在身上,黏得很不舒服。但他毫不在意,越战越勇,只觉得浑身充满斗志,整个人犹如一柄开锋的宝剑,散发出无匹的气势。 他在山上的时候,一直是一个人埋头苦练,偶尔与同门切磋,也只是点到为止。自从同门相继突破感应,练就神通以后,就更没人陪他比武过招。这个夜叉虽然招式粗疏,但是力大无穷,罡气又锋锐无匹,真可谓一力降十会,而且潜力旺盛,简直是不死不歇,这一场大战对他来说,正是验证他武学的试金石。 这一场雨中大战,比先前在庙宇里的过招更加凶狠。那夜叉极为悍勇,又不惧兵器,每一次都是舍生忘死的扑击,手中的长戟有如毒蛇,招招致命。重光接连使出昆仑秘传的拿云掌、天罡步和一十三路伏魔剑法,那夜叉被他杀伤不下百次,有几回连头颅都被斩了下来,但很快就复原如初,怒吼一声又扑过来。 打斗的气浪弥漫了整个树林,激起一阵飞沙走石。凌冽的狂风席卷而来,吹起成片的雨滴,打在重光的脸上。他浑身早已湿透,雨水混着汗水,顺着裤管滴到地上。那夜叉的动作越来越快,技巧与招式也渐趋精妙,重光有几次故技重施,居然被它破解,尤为要命的是对方对于罡气的运用越来越纯熟,已经有几次令重光险死还生。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打破了漆黑的夜晚,电光照亮了整个树林,洒在那夜叉的身上,那夜叉突然发出凄厉的嚎叫,扔下了长戟,伸出一双巨掌去捂脸。重光见次情形,毫不犹豫,挥手将佩剑抛上半空。电光一道接着一道,当佩剑从空中掉落,已经引动九天雷火,他合身扑出,抓住剑柄,顺势将蓄满雷光的长剑刺入在地上挣扎的夜叉胸口。 强大的雷击将他半边身子都打麻了,也幸亏他从小苦练,所学又是玄门正宗,不惧雷劫。等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时,那夜叉已经被雷光击穿,化成无数飞灰,地上只剩下几个黑色的珠子,还有一颗硕大的骷髅头。 重光一眼认出这珠子正是之前释放小鬼的阴气凝聚,那骷髅头应该就是这夜叉的原形,这些珠子能吸取阴气,为骷髅头化成的夜叉提供力量,显然是鬼修之士炼制的法器。 “想不到你这小子居然懂得借用天雷之力,毁了我一手培养的厄修罗,白费我一番心血,本来还想借你的武功来训练厄修罗的实战技巧。”一把阴恻恻的声音,远远地传入树林。刚刚缓过来的重光心中大骇,以剑撑地,硬是站了起来。 借着一道闪电的亮光,重光看清楚了来人。准确地来说,这已经称不上是一个人,甚至算不上一件活物。它的皮肤干瘪,紧贴在脸上,一双空洞的瞳孔散发出幽幽的绿光,稀疏的头发已经斑白,愈加突出那高耸的额头,整个身体都缩在一袭宽大的黑袍里,只有一双如同鸡爪般削瘦的手露在外面,撑着一根人骨制成的手杖。 “你是谁?”重光低声喝问。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年轻人,我就是这深山冥府的主人,你可以叫我酆都王。” “冥府,你要把这里变成冥域?” “不错,整个三河镇已经被我布下的法阵围困,只能进不能出,没有人可以走出去。” “有我在,你就休想得逞。”重光提起一口真气,纵身跃起,身形如离弦之箭,兔起鹊落之间已经跃到酆都王跟前,长臂一挥,他已经一剑斩向酆都王的头颅。然而剑刃所及之处犹如浮光掠影,毫不受力,那酆都王的身体竟然是一个幻象。 “没用的,年轻人,我可不是厄修罗这种没有智慧的东西,整个山林都是我的道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我的法力呼应,我就是这方天地的主人。你武功绝顶,人又聪明,只要投靠我,很容易就可以得到名望、地位、权势、金钱,甚至还有永恒的生命,怎么样,你可以考虑一下,是活着做我的手下,还是死了被我炼成法器,就跟那些死去的山民一样。” “你休想,我是昆仑弟子,绝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的。” “是吗,年轻人,可是为什么我看到你的眼睛里闪烁着欲望的光芒,虽然你隐藏得很深,可是却瞒不过我。你一定有很深的欲望,你需要得到发泄。” 酆都王的声音阴寒彻骨,带着一种奇异的魅惑。重光的手在发抖,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他感到周围有一种无形的威压,逼的自己喘不过气来,耳边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在回响,有怒喝、有哭号,有凄厉的惨叫,还有恶毒的诅咒。 “看你的年纪也才十七八岁,这十几年来,总有些事情你一直想做,总有些人你一直惦记。”酆都王空洞的瞳孔里光芒大盛,似乎洞烛人心。“人生在世就该痛痛快快,何必管那么多条条框框。少年人,顺从自己的内心,释放心底的欲望,你才不会这么痛苦。” 重光的视线模糊了,他的喉头霍霍作声,手心里全是冷汗。一幕曾在他回忆里反复徘徊的场景,浮现在他眼前,那是一场熊熊的大火,把半边天都照亮了,火海中有几个身影在挣扎哀嚎,那一声声熟悉的惨叫就好像利刃,刺在重光的心头。 “不”他睚眦欲裂,大声怒喝,酆都王的声音还在继续,隐隐地牵制着他的思绪:“原来这就是你的过去,还真是惨绝人寰。这些年来,你一定每天都活在对仇人的痛恨中。复仇的欲望就好像毒蛇,撕咬着你的心灵。为什么不去报仇呢?为什么要让你的仇人在世上逍遥快活,弄得自己这么痛苦?既然我们活着,就要活得痛快,敌人越痛苦,我就越快乐,所以,我要用一生一世的力气,去让我的敌人痛苦,更痛苦。” 重光只觉得有一团火焰在心底燃烧,他全身的热血在沸腾,眼中流露出无边的杀意。他双手握紧宝剑,用力劈砍,似乎自己日夜切齿的仇人就在眼前,正在被自己大卸八块,撕成无数碎片。 “对,就是这样,做的好,年轻人,复仇就好像一杯陈年的美酒,只有自己亲口品尝才能体会它的滋味。” 雨势渐渐变小,天边的闪电却一道接着一道,电光划破漆黑的夜空,映照在重光的面孔上,分外的狰狞。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能够把挡在面前的一切都撕碎。往事的回忆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重演,他的思绪被酆都王的声音牵引,眼神中充满疯狂的气息。 “快点将火把扔过去。” “不要让人跑了。” “杀了他,杀了这个孽种。” 梦靥中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如真如幻,令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假。 “啊”他仰天长啸,声闻数里,只觉得胸中的愤怒一定要大喊大叫才能消解,然而胸口处突如其来的一抹冰冷,却如醍醐灌顶,将他纷乱的思绪一扫而空,一下子就把他从对往事的回忆和复仇的冲动中拉出来。 眼神中的疯狂渐渐消散,他凝视眼前酆都王的幻影,一边使出浑身气力对抗那莫名的威压,一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有慧剑,可斩心魔。” 他手中长剑蓦然光华大盛,犹如一匹灿烂的白练,打破了沉重的威压,直捣黄龙,一剑刺向地上倒塌的神像。 剑光及处,爆出一团黑色的烟云,一个趔趔趄趄的身影狼狈地从烟云中滚出,双足轻点,身形已经疾退数丈,干瘪的脸孔上居然能作出一个即惊且怒的神情,正是那阴森可怖的酆都王形象。

第三章 玉虚道法窥门径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身。”重光仗剑独立,警惕地盯着面前的酆都王。“好厉害的读心术,居然还会摄魂大1法,这就是你的手段吗?原来你一早就藏在神像里面,那个幻影只是你迷惑我的手段,你的真身就在这神像里,施展读心术和摄魂大1法,想要令我疯癫而死。”重光摸了摸胸口,方才正是藏在那里的一点冰冷,把他从疯狂的边缘拉回来,回复了理智,这才摈除了眼前幻象的干扰,循着纷乱的声音找到真正的来源。 “你心性不错,居然能摆脱我的魔音摄魂,”酆都王又恢复了一贯的阴沉,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羞恼的味道。 “我说过,你是不会得逞的。还有什么伎俩,尽管使出来吧。”重光抖擞精神,挥起长剑,又合身扑向酆都王。 酆都王举起骨杖,架开重光的剑锋,他的力气竟然出奇的大,架开剑以后,骨杖发出一道无形的罡劲,一下把重光弹到三丈开外。随即他举起骨杖,口中念念有词,骨杖上的骷髅头凝聚出一团雷光,径直射向还躺在地上的重光。 千钧一发之际,重光就地一个懒驴打滚,躲开了这致命的雷光,只见他原来躺的地方,已经被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酆都王手执骨杖,不断挥舞,一阵狂风大作,几颗大树被连根拔起,顺着风势压向重光。他挥剑将大树一棵棵劈开,劈到第四棵的时候,猛然间周身如遭电噬,整个人打横飞起,径直撞在一根庙宇的石柱上,紧跟着就被接踵飞来的几颗大树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重光用长剑插在地面,努力想让自己的身体站直,却被大树死死地压住。他武功大成之后,肉身已经强化到人体极限,能抗住上万斤的重压。然而酆都王施加在树干上的力道沛然莫御,简直无法可挡。 酆都王举着骨杖,脸上的神情已经完全消失,又变成一副阴沉莫测的样子:“不要妄图抵抗了,你不是修行人,世俗的武功,怎么可能斗得过道法神通。”他再一次高举骨杖,运转法咒,一道道电光在空中凝聚成团,准备发出最后一击。 重光的精神高度集中,他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这一刻,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离他而去,他无法挣脱束缚,无法摆脱压制,只能眼睁睁看着酆都王的雷法凝聚成型,奔着自己直射而来。 “砰”地一声巨响,远比方才那一击更为强大的雷光击中了重光所在的位置,剧烈的冲击迸发出耀眼的白光,酆都王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声中白光渐渐散去,他本拟可以看到重光被炸成粉碎的残骸,却见到重光矗立在原地,双手握剑,做出招架的姿势,他的脸上漆黑,一身道袍已经破破烂烂,脸上全是兴奋和不可思议的神色。 原来就在刚才的生死关头,高度紧张的重光几乎是下意识的运起曾经在昆仑使用过无数次的护身咒,这种法术以前他曾经练习过千百回,虽然因为无法凝聚元气,一直不能成功,但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这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性动作,没想到从来没有成功过的施法,居然在刚才那一刻成功了。 大难不死的重光错愕不已,他惊喜的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突破了感应天地的境界,终于窥伺到昆仑道法的门径。他运转昆仑心法,感觉到这一方天地之间充斥着无穷无尽的元气,他的每一处窍穴,每一根毛孔,似乎都在尽情地呼吸,源源不绝的元气进入他的体内,成为他施法的源泉。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轻松,往常一直困扰他的心魔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不知去了哪个角落。他尽情地体验这一种天地万物尽在掌握的感觉,似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引动九天风雷。 酆都王的瞳孔大张,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怎么可能,刚才你还一点法力波动都没有,怎么突然间就突破了感应,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还能发出如此神奇的护身罡气。” 尽管浑身狼狈不堪,重光脸上却满是强大的战意与斗志,他面带微笑,语含讥诮:“还要感谢阁下方才施展的摄魂术,令我敢于面对自己的心魔,更在生死之间突破玄关,达成感应天地的境界。他日我若修炼有成,一定回来拜祭阁下周年。” 重光剑锋遥指对方,一道罡气激射而出,酆都王一挥骨杖,发出一道鬼火,与重光的剑气在空中相撞,爆成无数光华。两人这一番相斗与之前又不相同,将将突破的重光不再单纯依靠武功,而是运使昆仑秘术,抗衡酆都王的鬼道神通。本来重光才刚突破感应,道行法力都远不及酆都王多年的积累,但是昆仑传承非同小可,他的武功又登峰造极,绝顶武功配合昆仑法术,竟然与酆都王打得难分难解。 酆都王渐渐打的焦躁起来,他本身也不过筑基期的修为,之所以躲在这个偏远的山间小镇,就是为了躲避修行界的高人。本以为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可以为所欲为,想不到会遇上这么一个古怪的年轻人,不通道术,武功却高的惊人,斗法中机巧百出,又几次大难不死,还能临阵突破,成为真正的修士,偏偏所学又极为高明,凭着感应期的修为,竟然能硬抗足足高了一层道行境界的自己。 他运使法力,用狂暴的五鬼阴雷压制重光的道家罡气。本来鬼道修士最惧天劫雷火,但是一千年前却有一位鬼道奇才,创出五鬼阴雷的法门,能运转幽冥阴气凝聚雷光,虽然威力比不上道家真雷,但是因为元气本质相同,不会伤害鬼修自身的阴气,从而在鬼修一界广为流传,也成为酆都王的斗法利器。 重光被对方的雷法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也想不到一个鬼修能够练成这么厉害的雷法,虽然连番激战中他道术的运用越来越纯熟,但是毕竟双方有着境界上的差距,不是单凭功法高明就可以弥补。 两人斗到酣处,那酆都王猛然一声大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重光耳朵发麻。只见酆都王双臂一挥,将白骨法杖掷到空中,双手合十,结成一个手印,跟着伸直手臂将手印递出,一股庞大的力道隔空排出,犹如惊涛骇浪,沛然莫御。 重光感觉犹如置身汪洋大海,庞大的冲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他努力站稳下盘,不让自己被击倒。就在他苦苦挣扎的时候,酆都王已经从空中接过骨杖,又一道五鬼阴雷凌空射出。重光竭力运使罡气撞开阴雷,但是酆都王法力直似无穷无尽,一道接一道阴雷连着发出,而重光被那道法印所激发的力道越缠越紧,渐渐力不从心。 就在此时沉闷已久的天空猛然又闪过一道惊雷,电光照到酆都王的身上,他的动作猛然停滞,重光乘此良机,接连几道剑气斩出,化解了法印的围困,纵身跃出,一招天外飞仙,直刺酆都王的咽喉。 “我还以为你这本体不惧天雷,原来还是有影响。”终于脱出围困,重光心怀大畅,放声长笑。酆都王举起骨杖架住重光剑刃,却被重光接踵而来的几招杀手打的狼狈不堪,连身上的黑袍都被罡气割裂。 重光一连几道罡气将对方完全压制,但是这酆都王好似不会受伤一般,无论被击中多少次,依旧精神抖擞。重光越打越是疑惑,先前这酆都王能使出密宗手印已经令他诧异,此时见堂堂筑基修士居然被区区天雷影响,更是令他百思不解。毕竟这只是普通雨雷而非天劫雷火,能够杀伤阴气凝聚的鬼物,却伤不到真正的修士。 “难道眼前的酆都王,其实也是阴气凝聚?”重光心中暗暗忖度。眼见酆都王渐渐缓过气来,身上法力的威压又再度攀升,而他苦战半宿已经气力不继。他心知再不设法找出对方的弱点,今晚必将丧命于此,终于把心一横,伸手将剑递出,长剑呼啸着凌空飞过,带着一道凌厉的罡气,直奔酆都王的心口。 酆都王挥杖架住剑锋,却见重光双手连挥,结成一个又一个符印,四周的元气被他的符印牵动,向着他所在的位置集结。 他正在努力化解剑上附着的罡气,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一道符印已经电射而来,撞到酆都王的骨杖上,爆成一团激烈的雷光。 一连七道符印接踵而至,连着在酆都王的身侧爆成无匹雷电,正是道家嫡传的五雷天心正1法。重光这是第一次施展道门雷法,虽然侥幸成功,但是威力比起普通的雨雷还要小得多,他唯一所仰仗的就是酆都王这尊真身也可能被道家真雷克制。 酆都王连声大叫,霍霍作声,他身上的黑袍被雷火化成飞灰,露出黑袍下的森森白骨,脸上的皮肤迅速萎缩,最后完全凹陷进去,终于整个肢体瓦解成一摊残肢断骸,散在地上。 雷雨已经完全消散,月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洒在泥泞的地面。重光委顿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方才接连的施法已经使他筋疲力竭,元气难以为继,如果他猜测有误,道门真雷伤不到酆都王,那么此刻倒毙于地的就是他自己了。 稍作调息,他感觉精神恢复了一些,这才站起身,走过去查看酆都王的残骸。在头骨的位置,干枯的皮肤已经完全褪下,那硕大的骷髅头显得分外狰狞,翻开零散的骨架,几颗黑褐色的珠子赫然呈现在眼前。

第四章 昆仑剑术斩鬼神 “这不是先前那夜叉死后留下的珠子吗?”重光看着手上的珠子,疑惑不已。他见识有限,叫不出这法器的名字。再看看那酆都王的头骨,也跟之前幻化成厄修罗的骷髅头如出一炉,分明是同一类法器。 “原来这酆都王的真身,也是一个厄修罗。”重光以剑撑地,一瘸一拐的巡视着四周。到处是断裂的树干,散落的树叶堆积在淤泥里。山神庙已经完全倒塌,到处是散落的瓦片和石块。庙宇里摆放的神像还斜躺在瓦砾堆里,方才酆都王就是躲在石像后面,用幻象迷惑敌人。 他越想越是疑惑,厄修罗这种怪物不会凭空生出来,如果眼前的残骸就是酆都王的真身,那么酆都王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修士。 他静静地蹲在地上,手抚地上的石像,有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一个想法蓦然涌进他的脑海,他伸出右手,咬破指尖,几滴鲜血滴在神像上,跟着手捻法诀,点在神像额头。只见神像“哎呀”一声惨叫,居然口吐人言。 重光抽出宝剑,指着神像胸口,声音冰冷中带着几分得意:“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本体,那两只厄修罗,都是你炼制的替身。我还以为你是在修炼鬼道法术将自己肉身尸化,所以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原来你根本就没有肉身。”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石像中传出:“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不错,我才是真正的酆都王。” 重光手臂一振,就要将石像粉碎,那声音却猛然叫到:“且慢!”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酆都王阴沉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难道你不想解开?” 重光摇头:“你太狡猾,我要将你元神粉碎,以免夜长梦多。” 酆都王恼恨地道:“我的魂魄就凝结在这石像上,行动全靠这两只厄修罗,你已经破了我的摄魂术,又毁去了我那两只分身,我现在根本就是束手待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重光犹豫了片刻,才说道:“那好,我就听听你有什么好说的。” 酆都王道:“我知道你以为那些乡民是我杀的,其实,不是我下的手,他们是自相残杀。” 重光丝毫不以为异:“果然如此。” 酆都王有几分诧异:“看来你早就知道了,不错,那些人平日里就各怀鬼胎,口蜜腹剑,就算没有我,矛盾迟早也会激化。” 重光点头道:“从我发现你的真身,我就有所怀疑。这两尊厄修罗炼成的时间都不长,以你的状况,一年前根本没有能力杀人。” “据我所知,张屠夫素日就与他老婆不和,一直怀疑她在外面偷汉子,想必你用读心术探知内情,再用摄魂大1法令他亲手杀死妻儿。” 酆都王道:“对这些内情,你倒是知道的不少。不错,是我用摄魂大1法迷惑那些乡民,令他们自相残杀。如果他们心里没鬼,怎么会轻易就范。正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心魔作祟,才会被我得逞,这里没有人是无辜的,全都有取死之道。整个三河镇,根本就是一个藏污纳垢的罪恶之城。” 重光道:“他们固然心中有恶,但若是没有你从中煽动,蛊惑人心,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间惨剧。人皆有贪、嗔、痴三恶,难道你要将世人尽数害死?” 酆都王咬牙切齿:“其他人我可以不管,三河镇的人,一定要死。是他们害我家破人亡,死无全尸,他们全都欠我的。” “三十年前,我也是三河镇上的居民,夫唱妇随,妻贤子孝,一家大小虽不富裕,却也安乐。” “那一年三河镇突然发生天灾,地动山摇,大家都以为是山神发怒,镇上的巫祝和几位乡老,就说要血祭山神。结果他们算来算去,竟然说因为我不尊神明,才招致天罚。” “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乡老中的李员外觊觎我家的几亩山田,因为我不肯变卖祖业,怀恨在心,才串通巫祝借机加害,可是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些愚昧的乡民,只要事不关己,他们就可以坐视别人牺牲,甚至推波助澜,从中牟利。” “我被他们绑到山神庙,他们将我在庙前杀死,然后挫骨扬灰,我的魂魄因为怨气太重,不能进入阴司,只能附着在这石像上,苟延残喘。我父母上吊,妻子投河,我那只有三岁的儿子,竟然活活饿死。” “道长,我知道你和我一样,跟三河镇有不共戴天之仇,以你的武功法术,加上我的鬼道神通,一定可以让三河镇万劫不复。何必为了那些愚昧的乡民,令亲者痛,仇者快。” 重光深吸口气,眼含杀机。“人都已经死了,还念念不忘生前的冤仇,难怪你入不了地府转世,只能做一个孤魂野鬼。不过我倒是很奇怪,你是如何成为鬼修,又是怎么学会密宗法印的。” 酆都王道:“那是十年前,当时我的魂魄已经十分衰弱,老天开眼,我遇到了一个叫无尘子的道士,他同情我的遭遇,不但传授我鬼修的法门,还教会我密宗法印和五鬼阴雷。” 重光道:“那厄修罗,也是他教你炼制?” 酆都王道:“不错,我没有肉身,虽然鬼修只要有冥界阴气就能修炼,但是没有肉身,行动都不得自由。他教我用死人尸骨炼制玄阴珠、白骨幡和罗刹舍利,玄阴珠和罗刹舍利可以培育厄修罗,我还杀了一个有些道行的法师,将他的肉身跟厄修罗结合,成为我的分身,上面有我的一缕精魂,只可惜被你斩杀。” 重光问道:“这个无尘子,是什么来历?” “我只知道他来自终南山,别的也不清楚,他教我法术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我修炼大成以后,为他炼制三千鬼卒,所以我才想要毁了三河镇,即是报仇,也是还他的人情。” “你想要和我联手报仇?” “正是,我已经在在三河镇附近布置万鬼阴池,整个小镇都被困在里面,只是三河镇上有一件辟邪至宝,克制我的鬼道法力,所以我至今还不能将整个三河镇血祭。但你是昆仑弟子,所修乃是玄门正宗,不怕那件东西,只要你我携手,一定可以完成复仇大计。到时候那件宝物,你也可以拿去。” “够了,”重光打断了酆都王的话语,“你蛊惑那些愚民还不够,还想来骗我。只可惜,你打错主意了,我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他话音未落,就见那石像突然裂开,一道绿光从中逸出,如同飞蛾扑火,一头栽进山林。重光一声怒喝,发足狂奔。那绿光转过几道弯,忽然钻进一颗大树的树洞里,紧跟着整棵树忽然从中裂开,一个通体漆黑,手长脚长,浑身长毛的怪物从中跳出,一双大眼散发出幽幽绿光。 重光拔剑在手,剑锋遥指前方:“原来这些只是你的缓兵之计,这就是你的第三尊分身吗,真是难看。” 那怪物口吐人言,赫然又是酆都王的声音:“我一共炼制了三具分身,这一具也只是拿来寄托分神的,是你逼得我临时夺舍,枉费我许多苦功。”酆都王的声音充满怨毒,又隐隐带着几分得意,“这具法体还有很多缺陷,不过在我炼制的三大分身里面,它是最强的,它的本体乃是一只通臂猿猴。” 重光道:“原来你一直在骗我,其实你只是在召唤这具分身,准备强行夺舍。” 酆都王道:“我没有骗你,是你在应付我。从你的眼神我就能看出你根本不想与我联手,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杀了你,所有挡在我复仇路上的人,统统都要死。” 酆都王志得意满地伸出一双巨掌,双手之间电光交错,通臂猿猴天生具有操控雷电之能,获得这具新的肉身,酆都王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对于五鬼阴雷的运用更加得心应手。 “杀了你以后,我会把你的肉身炼制成我的第四尊分身,到时候再行夺舍,有了你这具完美的肉身,我的修为一定更上层楼。” 酆都王一步踏出虚空,脚下隐隐有风雷之声,犹如脱出地狱来到人间的魔王。就在他感觉一切尽在掌中的时候,眼前的重光却突然不见了。 一道灿若流星的剑光凌空划过,在虚空中勾勒出一幅绝美的图画,刹那间亿万星光闪烁,如同彗星袭日,月落银河。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当画师搁笔的那一刻,酆都王的头颅凌空飞起,浑身上下布满了道家真火,他惊觉自己全身的法力如同江河直下,一泻千里,号称最强的通臂猿猴肉身,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感觉到自己在魂飞魄散,在坠入无边的黑暗之前,他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好快的剑! 眼看着敌人庞大的肉身轰然倒地,化成一阵浓烟,重光蹲下身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刚刚他使出的这一式流星,是昆仑剑术中的不传之秘,初次将流星运用于道法争斗,已然彻底耗尽他残余的体力,此刻他衰弱得连踩死一只蚂蚁的气力都没有,浑身只余下战胜强敌的兴奋与疲倦。他凝视着酆都王魂飞魄散的方向,发出一声悠长却无奈的叹息:“其实我和你本是同一类人,可惜你已经坠入魔道,无法自拔。若不是看到偏执令你疯狂,我真的不想杀你。机会是别人给的,却是你自己丢的。人生苦短,鬼道艰难,也许超脱于这一方天地,是你最好的归宿。” 雨散云收,东方既白,重光还剑入鞘,朝着镇子的方向走去。 只留下满地的断壁残垣。

第五章 仇敌授首空余恨 萧记货栈的大堂,烛影摇红。重光高坐首席,镇长与两个儿子在下首相陪,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萧镇长的长子叫萧志朗,在离三河镇两百里外的清水县城做文吏,前两天才刚回来。他弟弟萧志清留在镇上帮父亲打理货栈,兄弟二人都很健谈。 重光是凌晨的时候赶回来的,萧伯庸一听到恶鬼被除,大喜过望,当下就安排重光沐浴更衣,又命下人摆下酒席,还把两个儿子也叫起来陪客。 萧伯庸为重光斟满酒杯,指着满桌的美味珍馐笑道:“道长,尝尝我们卧龙山的野味土产,等闲吃不到的。”萧志清也笑道:“是啊,自从闹鬼以来,乡民等闲都不敢进山打猎,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 重光就着野味抿了一口美酒,笑着回道:“果然美味不凡。萧镇长,两位世兄,如今作祟的恶鬼已经铲除,乡亲们又可以进山采集打猎了。以后这山珍野味,相信不会再脱销了。” 萧伯庸哈哈大笑:“酆都王今次可算是倒霉到家,他肯定以为来的法师跟以前一样是酒囊饭袋,没料到道长你出身名门,有真才实学,结果连老巢都保不住。来,道长,我再敬你一杯。” 重光饮下杯中美酒,一边品尝滋味,一边疑惑地问道:“镇长也知道那恶鬼的名头吗?我记得我好像没有说过。对了,恶鬼闹了一年多,没人敢进山,怎么这野味还如此新鲜,不是腊味干货。” 萧伯庸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当然知道,酆都王出现一年多,我的家财多了三成,怎么可能不知道。” 重光大吃一惊,指着萧伯庸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起身想要拔剑,脚下却突然一软,一头跌坐在座椅上。 萧伯庸对着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兄弟二人起身去掩上门窗,这才回头朝着重光拱手:“道长,得罪了,要不是你除掉了那酆都王,我也用不着和你撕破面皮。要怪就怪你们昆仑太认真,我那信里面只许了十两银子的花红,居然也会派人来,亏你们还是名门大派。” 重光又惊又怒:“这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手脚。” 萧志清得意至极:“我知道道长是修行人,百毒不侵,但是我们萧家祖传的仙人醉,专破修士护身罡气,中者法力尽散,三个时辰动弹不得。” 重光怒视对方:“你们在酒里下了仙人醉,意欲何为?” 萧志朗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有酆都王为祸山里,我们才能借捉鬼为名目,加征捐税,大发横财。你杀了酆都王,就是我萧家的仇人。” 重光道:“酆都王已经神形俱灭,你们杀了我也没用。” 萧伯庸阴阴一笑:“只要你死了,谁知道酆都王已经不在。我说他在就在,大不了再找人到山里装神弄鬼就是。那些愚民,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萧志清在一旁也是洋洋得意:“有了闹鬼的名头,那些乡民都怕死的很,我们说要捐钱就捐钱,说要建庙就建庙,要请法师要开道场,不知多么爽利。平常私底下说怪话的人都没了,一句大局为重,就把他们嘴巴都堵上了,你知不知道你这回给我们捅下多大篓子?” 重光怒道:“你这卑鄙小人,为了一己之私,竟然坐视鬼道为祸乡里,荼毒百姓,还助纣为虐。” 萧伯庸道:“死些贱民有什么大不了,反正镇上人多。就算全死光了,大不了我们搬到县城,有钱在哪里都是神仙。” 重光怒极反笑:“你就不怕恶鬼杀到你们头上吗?” 萧伯庸揭开衣领,指着脖子上的一块玉佩道:“这是我们萧家祖传宝玉,能镇鬼降妖,你以为那些新鲜的野味怎么来的。有了这块玉,我们全家就百无禁忌,区区恶鬼算什么,没我许可,他连血食都抓不到。” 重光道:“杀了我,你就不怕惹来昆仑的报复吗?” 萧伯庸道:“我杀了你?这是什么话,你明明是死在恶鬼手上的,这些年死在山里的法师可不止你一个,连尸首都没留下。” 重光指着萧伯庸,连声怒喝:“你,你,你,”竟是气得晕了过去。 萧伯庸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同时不忘吩咐儿子:“去准备柴火,等下把尸体烧了,不要留下物证,给人发现我们就大祸临头了。” 萧志朗脸上滑过一个诡异的笑容:“爹你年纪大了,还是好好歇着,这种事情交给我和志清吧。”说罢走上前,就去抓萧伯庸手上的匕首。 萧伯庸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满脸的惊疑不定:“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想做什么?”萧志清道:“藏锋壶是我准备的,一格放了仙人醉,另外一格我放了好大分量的惊蛰,是为阿爹你准备的。” 萧伯庸惊道:“你们两个逆子,竟然敢弑父?” 萧志朗道:“要怪就怪爹您为老不尊,临老入花丛,还生了个小的,这家业是我跟二弟帮你挣下来的,为什么要便宜那个野种?我这次回家,就是收到二弟书信,回来商量对策。放心,您不会这么快死,只是会中风瘫痪,口齿不清而已。这次我从县里回来之前,已经给县尊大人送了重礼,爹您一旦中风,二弟就是新的镇长,而我会补上押司的空缺。” 萧伯庸怒火攻心,两眼一翻,已经无力回应,只是指着两个儿子“畜生、畜生”地乱骂,声音渐渐低落,到最后已经说不出话来。 萧志清性子急,已经走到重光跟前,手上同样是一柄匕首:“大哥你还磨蹭什么,快给老头子灌药,我来干掉这个臭道士。”对着重光的咽喉一刀刺下去。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重光猛然睁眼,一把捏住萧志清的手腕,右手在他后脑上只是一拍,萧志清顿时晕死过去。他从座椅上翻身跃起,一个起落之间已经落在萧志朗身边,后者用刀架在萧伯庸脖子上,看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被他一个手刀打晕在地。 萧伯庸死死地盯着重光,眼中惊怒交集,又带着几分疑惑,只是说不出话来。重光微微一笑,也掀起自己的衣领,拽出一块玉佩来,赫然跟萧伯庸那一块一般模样。 萧伯庸一看到那块玉佩,脸上的表情比被两个儿子暗算还要惊恐,眼睛圆睁,瞳孔放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重光指着玉佩说道:“还认得这块玉佩吗?萧家祖传的宝玉,本来有三块,按天地人排行,你那块地佩是镇鬼降妖,我这块人佩能解毒辟邪。其实,就算没有这块玉佩,我也不会有事。因为,我也是姓萧,这块玉佩,仙人醉和惊蛰的配方,还有这间货栈,本来就是我家的祖传。”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那一双重瞳里满是仇恨的火焰:“还记得这双眼睛吗,我的好大伯,你大概认为我已经死了,所以一点没有起疑心。可是我偏偏就死不成,只能孤零零活在这世上,每天饱受仇恨的折磨。” 他拎起萧伯庸,犹如老鹰抓着一只鸡仔:“我来问你,在十二年前,北街桃花巷萧园一家上下一十七条人命的惨剧,你还记不记得?” “你这个表情,相信已经给了我一个答案。可是我这个人,很怕做错事,特别是杀人这种事,在我还没有肯定一件事以前,你还是清白的。” “那一夜,雪很大,可是我不觉得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晚上,我的家四处都是火,熊熊的大火,把半边天都照亮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火,烧得真好看哪。” “我记得那一夜,我还看见一朵很美的梅花,那梅花居然还会动,只要它一动,上面就沾上了一抹血,血沾在梅花上更好看。”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萧伯庸听到这里,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那朵梅花为什么会动,因为它就长在一个人的手臂上,而我家人的血,也都沾在这朵梅花上。” 他一把挽起萧伯庸的衣袖,露出对方手腕上的梅花文身:“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朵梅花了,今天终于找到它了。” 锋利的匕首一刀扎进萧伯庸的手腕,殷红的鲜血肆意的流淌。 “只可惜,我听不见你的惨叫,要不然,我会更开心。” “你这辈子做的错事,实在太多了,可是有一句话你倒没说错,”他一把抽出匕首,“给杀掉的人,永远不会活过来,沾过血的手,也永远不会再擦干净。我会记住,我会牢牢地记住,”一刀扎进对方的胸口,咬牙切齿,“我会牢牢地记住!” 重光一刀接着一刀地刺下去,萧伯庸的脸在抽搐,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思考。他的身上已经千疮百孔,却没有致命,只能默默地承受这一切,甚至无法用叫喊来舒缓痛苦。 “真痛快,难怪别人说,大快人心事,钝刀割仇人。你放心,那两个逆子我会帮你干掉,了结你一番心愿。至于你那小妾和那个小儿子,我也会送他们上路,让你们一家团聚。”重光抓起地上的萧志朗,一掌击碎他的天灵盖,跟着走向另一侧的萧志清,同样是一击致命。 他走回原来的座位,看着仇人在自己面前垂死挣扎,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烦躁。萧伯庸喉咙里霍霍作响,重光不耐烦地抬起右脚,准备结果对方,却听到萧伯庸微弱的声音:“阿逸,求你放过我那小儿子,他才刚满月,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抱过你的。”大概是流了太多的血,连血液里的毒素也冲淡了不少,他居然恢复了几分气力。 重光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眼神中的含义不言自明。萧伯庸急了,挣扎着使出最后的气力:“当年的事,是我主谋,可是全镇的人都有份参与,没有人手上是干净的,难道你要杀光我们所有人?”他停顿了一下,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你妹妹芸曦,应该没死,我们当时没找到她,有人看见花姑带着她逃出去了。” “说完了吗?我知道了。”他重重地踩下去,只听到一声闷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萧伯庸睁大双眼,气绝身亡。 温暖的阳光穿透云层,融解了笼罩几天的阴霾。重光背起行囊,牵着一匹老马,走在泥泞的大街上。他最终还是没有赶尽杀绝,放过了镇长的小妾和幼子,不是因为镇长死前的说话,而是因为他不想自己完全沉沦在复仇的疯狂中。 街市上人来人往,人们议论纷纷,谈论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血案。几名差役敲锣打鼓,到处张贴新任镇长老爷的公文,不是关于血案的凶手,而是加征捐税的布告。 萧重光知道,这满大街的人,可能手上都沾满了他家人的鲜血,可是他已经不想再杀人。这几个晚上,三河镇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当初的主谋,他一个也没放过。剩下这些,只是见风使舵、助纣为虐的愚民,他忽然失去了动手的兴致。看着周围慌乱的一切,他觉得气氛比来的时候更加压抑。 也许,让这些人世世代代活在这样一个人间地狱,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吧。萧重光扬起马鞭,清脆的马蹄声远远地传开,弥散在山林深处。 (ps:以上部分对话出自94电视剧版新龙门客栈,我很喜欢里面关礼杰版的常言笑,谨以此向该剧致敬。)

第六章 伊人渺渺难觅踪 “押得多,赢得多。” “快点下注,买定离手。” 大厅里灯火通明,几个伙计跑进跑出,忙着给客人端茶倒水。不时有手气好的赌徒随手打赏给他们一些银钱,也有些垂头丧气的客人一把推开小二,骂骂咧咧地离开赌坊,一看就是输个精光,没钱翻本了。 这里是男人的销金窝,龙蛇荟萃,品流复杂,来这里的人都想着一夜暴富,从此飞黄腾达,可是真正笑到最后的,又有几人。赌坊给了所有人同一个梦,有些人美梦成真,更多人只是梦碎了,转身再流血流汗,用血汗钱买一个发梦的资格。 东北角落的一张赌桌上,此时正聚集了大群赌徒,这种情形在赌坊里并不罕见,通常是有大手笔的客人下注,或者某人手气极好,连番斩获,吸引了别人围观跟风。 人们的目光汇集在正跟庄家对赌的一位客人身上,这是一个略显稚气的年轻人,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衬出他修长的身形,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他的五官只是清秀,深邃的眼眸里却是一双罕见的重瞳,在无形中为他平添了三分与众不同的气质。 吸引人们围观的当然不是这双重瞳,而是这位客人的运气。从他进赌场以来,无论牌九、骰子、马吊、押宝,从没见他输过,一开始有人怀疑他出千,但是赌坊里几位镇场子的高手亲自出马,也没捉住他的手脚。众人也从怀疑他作弊,变成羡慕嫉妒他的手气。 几个一身短褐的壮汉站在大厅去往内堂的门口,目光时不时地扫过这一桌。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似乎有些焦躁,挽起袖子就要走过去,却被同伴拦住,低头耳语一番。 萧重光端坐在赌桌的一侧,看着面前的银钱高高摞起,脸色丝毫不变。像他这样用道法赌博,自然无往不利,赢钱也变成一件毫无挑战的事情,而他来这里的目的本来也不是为了钱。 他的手不算白皙,却很干净,手指修长而匀称。现在这双手正紧握着骰盅,高高举起,在空中随意的摇晃几下,随即将骰盅扣在桌面上,揭开骰钟。不出意外地,人们又看到了三个六,这是豹子,通杀的好牌。 庄家无奈的取出银子,赔给这位手气好到逆天的客人。此时从赌坊内堂出来一位青衣小厮,不声不响地就走到了萧重光这一桌。这小厮先跟庄家使了个眼色,随即转向重光这一边,很隐晦地递给他一摞银票,同时在他耳边低语:“尊驾已经赢了这许多银两,还请见好就收,留一分颜面日后也好相见。” 这就是赌坊的应对手段了,无论赌坊幕后有多心狠手黑,在明面上,只要赌坊找不出客人出千使诈的马脚,那客人无论在赌坊赢了多少银钱,赌坊也得拿出来赔付。对于一些赌技高超无迹可寻的客人,赌坊还要送上一笔银钱,请对方见好就收。不管事后赌坊怎么找后账,怎么挽回损失,明面上的信誉必须维持,这是赌坊赚钱的根基,如果赌坊当面赖账,摆明车马要以大欺小,就是坏了规矩,以后自然不会有客人光顾。 萧重光伸手推开那摞银票,他没有说话,但是满脸不屑的表情已经昭然若揭。那小厮脸色一变,以目示意,只见内堂门口处那几个壮汉卷起袖子,推开人群,大步走过来。 围观的赌徒见状赶紧走开,生怕惹祸上身。刹那间萧重光所在的赌桌已经被团团围住,那为首的壮汉面白无须,全身骨骼咯吱作响,一看就知道练的是通背拳一类的功夫,紧跟在后的就是那一脸焦躁的刀疤脸,右手紧握在腰间的刀柄上,显然是用刀的好手。 这是赌坊见他不买账,不得已之下只好来硬的,虽然会损伤赌坊名誉,但是赌坊不是善堂,不可能一直给他赢下去。至于对信誉的损害,只能等日后慢慢弥补了。 刀疤脸显然脾气比较暴躁,上来就拔出腰刀,重重地拍在赌桌上。“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弄得大家都不好收场。”萧重光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看,摆明了不肯就范。 那刀疤脸见状,就如点着的炮仗,当下就发作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杀人,只是用刀背在桌子边上一敲,敲下一块桌角来。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萧重光没有答话,只是竖起两根手指,快捷无伦地插向桌面,顿时在上面插出两根深深的孔洞。那刀疤脸吸了口冷气,不敢多说,退到为首之人背后。 那面白无须的汉子见状,知道不能善了,又见重光指力惊人,心中暗叹。但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也唯有拉开架势,做了个起手式,这就是打个招呼,表示我要动手了。跟着一步跨到重光身前,挥拳直击,拳风直扑重光门面。 重光依旧端坐,不闪不避,只是举起左掌,架住对方拳头,掌力轻吐,那人如遭雷噬,向后扑出,半边身子酸麻不已。 其他打手见状大吃一惊,望向萧重光的脸色如同活见鬼一般。原来这白脸汉子叫谭应手,是通臂拳名家,有个诨号叫托塔天王,意思是说他力大无穷。他这一拳换做普通人来接,能将对方击出两丈开外,却身上无伤,只是半年以后,暗劲才发作,轻则卧床不起,重则呕血身亡。他见萧重光指力惊人,这一拳已经用上十成力道,但是对方硬招硬架,只一合就把他击飞出去,可见对方武功深不可测。 其实萧重光武功之强已经是人间绝顶,区区一个赌坊打手,武功再好也不放在他眼里。他见立威的目的已经达到,这才站起身来,拱手道:“几位兄台得罪,在下此来不为银钱,也不为扬名立万,我只是想请贵坊的东家一见。” 谭应手还未答话,那青衣小厮已经一脸不耐的表情:“想见我们老爷,你算什么东西,别以为会几手拳脚就是个人物。我们老爷在天水城可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的。”他转身又数落起谭应手这几个打手:“平时一个个大吹法螺,说自己如何如何了得,用你们的时候一个照面都撑不下来,一群饭桶。” 谭应手脸色通红,如同猪肝一般,眼中流露出愤恨的表情。他是西北名宿,在城中素有名望,却要忍受一个下人呼来喝去。但他知道这小厮深得东家宠爱,而这至尊赌坊的背后东家,更是跺跺脚都能让西北震动的大人物,绝非自己一介武夫能得罪。 那小厮还在絮絮叨叨,萧重光已经不耐烦他说三道四,身形一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经出现在小厮身前,轻舒猿臂,在那小厮后脑拂过,随即抓着对方衣领将对方整个人拎起来。 那小厮正说得口沫横飞,得意洋洋,就觉得自己全身一软,双脚突然离地悬空,不禁吓得魂飞魄散。他本来没什么本事,只靠着长得俊俏又善见风使舵,此时命悬人手,却兀自嘴硬,破口怒骂,又害怕萧重光真地伤他,不免有些色厉内荏。 萧重光催动掌力,那小厮浑身如同被无数小虫啃噬一般,顿时杀猪似地嚎叫,这才知道厉害,连声求饶:“英雄饶命,饶命。” 眼见那小厮如此不堪,那刀疤脸看不下去了:“唐吉,你这孬种,平时仗着东家宠爱就作威作福,如今又在这里丢人现眼。我廖熊生自命好汉,居然给你这种小人呼来喝去。”他解下身上一块腰牌,丢在桌上:“谭大哥,请你转告吕管事,就说我老廖是个浑人,有付他所托。” 谭应手正要出言相劝,就听“嗖”的一声飘过,那廖熊生双腿一软,顿时一头栽倒在地。一把浑厚的男子声音响起:“混账,收了我唐家的聘书,岂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内堂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儒生,相貌清癯,三缕长须,不怒自威。他抬腿跨步,不紧不慢地走来,看起来似乎走得不快,可是一晃眼人就已经来到人群之中。 谭应手上前拱手施礼:“吕管事,这事不能怪大熊,实在是”那吕管事一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转身对着萧重光:“尊驾武功绝顶,何必跟一个无名小卒一般见识,这唐吉是我家二公子的书僮,虽然人品可厌,但是打狗也须看主人,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萧重光道:“好说。”掌力一吐,那唐吉顿时如腾云驾雾,在半空中飞过半个大厅,一头撞在一张松木大桌上。他以为自己这次必然无幸,已经闭目待死,却不料落地以后发觉浑身无恙,起来查看身上并无伤痕,就听到噼里啪啦几声,那桌子已经四分五裂。 吕管事的神情更见凝重:“好厉害的暗劲,阁下此来,究竟是何意?”他才不信萧重光之前的说法,如此高手主动上门,惹出这么一团是非,若说这背后没有阴谋,那才真叫见鬼了。他闯荡江湖二十年,经历过不少风雨,知道东家虽然在西北一带手眼通天,但是不肯服气又有实力扳一扳手腕的,还是有那么几家对头,心中暗暗思忖究竟这青年背后会是哪一家主使。 萧重光拍拍手,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我真的是有要事相求,想见一见贵赌坊的东家,名震西北,十三商行的大老板,‘一手遮天’唐老爷子。”

第七章 老骥伏枥雄心壮 一手遮天是一个外号,形容这个人财雄势大,手眼通天。然而拥有这样一个威风凛凛外号的,却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须发皆白,身形如同干枯的竹子,似乎走两步就会被风刮走。 萧重光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几乎以为是吕管事存心骗他,但是看周围几位高手的眼神,对待这老头小心翼翼的态度,简直比对自己亲娘老子还要恭谨,这才相信自己没有上当。 唐复礼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萧重光,显然吕管事在他耳边没说什么好话。萧重光有些哭笑不得,其实这都怪他江湖经验不足,这才令对方产生误解。心中一旦有了芥蒂,自然怎么看他都不会顺眼。 萧重光离开三河镇以后,并没有急着返回师门。昆仑派对弟子下山的考核极为严厉,但是弟子一旦通过考核下山,受到的约束却是极少。据说以前昆仑派跟其他门派一样,诸多门规教条,但是自从当今掌教冲虚真人接掌门户以来,就把以前那些规条尽数废除。弟子下山以后,只要谨记门派的几条大戒,其他一应自由。所以他才不急着回返师门,而是四处游荡,打听妹妹的消息。 他并不是相信萧伯庸死前的说法,只是他在萧家和其他仇人家中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天字佩的踪影。萧家的三块玉佩乃是稀世珍宝,传说上面有前辈高人祭炼的禁制,萧重光突破感应以后,就发觉上面的法力波动不同寻常。所以他认为萧伯庸可能没骗他,小妹真的没死,还带走了天字佩。 他跟小妹一别多年,对于妹妹现在的模样一无所知,甚至生死也无法确定。但是天地人三佩除了文字不同,形状款式完全一样,又是稀世奇珍,只要找到天字佩的下落,自然会有妹妹的踪迹。 他从清水县城一路走来,找了无数的赌坊酒馆、客栈青楼,一开始人家当他是疯子。他唯有施展武功将对方制服,然后取出玉佩的画影图形,让对方一旦发现玉佩的踪迹,不要轻举妄动,而是立刻通知他,他愿意以黄金万两相酬。如是三番下来,他干脆照葫芦画瓢,每到一处就去当地最热闹的场合,就故意打扮得耀眼显目,先是找茬,继之以拳脚,等到慑服众人以后,再取出玉佩的图影,许以重赏,让人帮他一起寻找线索。 天水城乃是西北重镇,至尊赌坊更是城中赌场的翘楚。萧重光知道这间赌坊背后的老板非同小可,所以一进城就直接来找赌坊的麻烦。他却没想到这种豪门大族的想法与普通的商人恶霸完全不同,看到他这样的绝顶高手,非但没有逢迎巴结,反而怀疑他是哪家势力派来砸场子的。毕竟所处地位不同,考虑问题的着眼点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唐复礼自然不会住在至尊赌坊,他名下产业众多,赌坊只是沧海一粟。他本来是在城南白云观与主持碧虚真人论道,却得到手下汇报赌坊有人闹事,连吕管事也镇不住场面。他心知来者不善,跟碧虚真人告了罪,乘着八抬大轿回到唐府,命随从去给吕管事传话,让他请对方到唐府叙话。 萧重光向唐复礼拱手致歉,说明了自己来意,只是想请对方帮忙留意一块玉佩的下落,如有线索,他愿意以重礼相谢。这时候他也看出来对方不是往日里那些土财主,黄金万两这样的话自然不好提起,只好含糊其辞。 唐复礼一直盯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毛,这才慢悠悠的接过他递过来的玉佩图影,先看了一眼:“画工马马虎虎,不是名家手笔。”萧重光没有接他的话头,这图形是他在清水县找当地的几个画师,每人画个一百张,自然不是什么名家。 唐复礼把那图形颠来倒去地看了几遍,这才将图形放到一边,对萧重光道:“要老夫出动手下帮你寻找,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老夫凭什么帮你?且不说你我素不相识,你先前还曾在我赌场闹事,如今我若是发动手下帮你,将来如何服众?” 萧重光知道对方对他还有疑虑,不肯轻易应承下来。他再次拱手道:“唐老爷,先前是在下唐突,您是西北大豪,心胸广阔,还请不要见怪。我知道唐家在西北手眼通天,如果唐老爷肯帮在下这个忙,无论成与不成,在下都感激不尽。萧某除了一身武艺,别无所有。若是唐老爷有什么差遣,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和我师门规矩,在下愿意赴汤蹈火。” 唐复礼眼神一亮,萧重光的武功他虽未亲见,但是听吕管事提过,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他手下人才虽多,能有如此造诣的却一个也无。 他沉吟半晌,吩咐手下:“去把司徒先生请来。”那下人领命而去。他转身对重光笑道:“萧公子,且先喝茶。等司徒先生来了以后,我们再详谈。” 那下人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领着一个灰衣老者急匆匆赶来。那老者身材高大,须发皆白,鹰鼻隼目,步履之间极为沉稳。唐复礼对这老者颇为尊重,见他到来就站起身来招呼:“司徒先生,快快入座,今天给你介绍一位少年俊才。”又对重光笑道:“萧公子,这位是我唐家首席客卿,人称鬼手鹰王的司徒鹤先生。” 那司徒鹤双目如电,直直地盯着萧重光。萧重光拱手示意,他只一点头,身形一晃就出现在萧重光面前。萧重光微微皱眉,只见司徒鹤双手握爪,朝着自己胸前要害刺出,当下分开双手,右手就去捉对方手腕,正是小擒拿手的招式。 两人一见面就动起手来,那唐复礼却似早有所料,并不阻止,反而意态悠闲地在一边围观。那司徒鹤一身武学已臻化境,鹰爪手这门常见功夫到了他手上,大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味道。他出手如电,每所攻击,均是直中要害,内力又极强,每次两人拳爪交击,都隐隐传出风雷之声。 电光火石间二人已经交手数合,交手的地点也从大厅转到庭院。两人拳风及处,花飞叶落,一方石桌被司徒鹤拳风所及,竟从中断为两截,声势极为骇人。 萧重光抖擞精神,耐心应战。司徒鹤见自己如同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均被对手一一化解,渐渐打得焦躁起来。猛然间他双足踏地,那青石铺就的地面竟被他踩得塌陷下去,他借着这番力道合身扑出,双手变爪为掌,带着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劲。萧重光一个千斤坠稳住身形,不闪不避,双手推出,在半空中拦下司徒鹤,二人双掌交错,萧重光闷哼一声,身形晃了一晃,司徒鹤往后倒翻了一个筋斗。两人犹如心有灵犀一般,同时罢手不斗。 “啪、啪、啪”三声清响,却是唐复礼在边上鼓掌称赞:“好一番龙争虎斗,司徒先生,萧兄弟,两位可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一场比试真令老朽大开眼界。”那司徒鹤冷哼一声:“唐老大不用为我遮羞,这位萧公子内功在我之上,再打下去,不出三十合老夫就要出乖露丑了。看来这次闯七星楼,就要着落在萧公子身上。” 唐复礼没有答话,直等到二人都入座,这才对萧重光道:“萧公子,老朽确实有一事相求,若是萧公子能替老朽做了这件大事,事成之后,老夫手下的十三商行,和一众大小帮会,都以萧公子马首是瞻,任凭差遣。” 萧重光道:“唐老爷有事只管吩咐,在下自当尽力而为。”唐复礼喜道:“如此老夫就不客气了,不知道萧公子有没有听说过安定城的薛氏五虎。” 萧重光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未曾听闻。”唐复礼道:“如今这西北,山头林立,错综复杂,在众多势力当中,就以三家最大。萧公子可知是哪三家?” 萧重光一拱手:“愿闻其详。” 唐复礼抿了口茶,继续说道:“其中一家就是我们唐家,我们唐家出自蜀中,但是从我高祖那一辈西迁到天水以后,就世代在此行商,到老夫手上,已历经五世。西北的盐铁、马匹、青唐一代的牦牛、矿石,无不从我唐家的货栈进出,获利丰厚。此外我唐家还经营客栈、酒馆、赌坊和当铺,在西北这一代根基最为雄厚,很多帮会、镖局也多听命于唐某。” 萧重光点头称是,唐家世居西北,确实是财雄势大,底蕴非常,萧重光在昆仑山上门头修炼的时候,就常听下过山的师兄提起。 “另外一家,就是汉中城的周家,周家世代冠璎,是西北名门,不少本地官员都出自周家门下,在官面上的影响力巨大,而其门客家人参与经营的产业虽然不多,却都是要害行当,获利丰厚。正所谓民不与官斗,我们唐家虽然人脉广阔,凡事也要避让周家一头。” “至于最后一家,就是老夫刚刚提到的薛氏五虎了。薛家与唐周二家不同,我们两家在西北都已历经百年,乃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世族。这薛家却是外来户,祖上据称乃是当年大唐时候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 “二十年前,定鼎西北的本来是我唐家、周家以及统领西北黑道、马帮的冯家,然而只是一夜之间,从外地远道而来的薛家就依仗武力,将冯家名下的产业尽数侵夺,原本依附冯家的众多黑道和马帮,也望风景从。冯家不敌薛家,只好变卖剩下的家当,仓惶离开西北。” “从此西北冯家就被薛家取代,那时候薛家主事的是老一辈的三兄弟,薛崇业、薛崇文和薛崇武,他们夺了冯家的产业以后,就与我们唐家和周家达成默契,彼此不再相侵,也因此薛家得以休养生息,慢慢消化冯家的产业。” 萧重光静静地听着唐复礼诉说往事,心中却暗自好笑。这唐复礼说话不尽不实,那冯家一夜之间被外人并吞,而这二十年来,原本尽数归属冯家统领的帮会却有不少依附于唐周二家,若说当中没鬼,才叫奇哉怪也。显然当年参与并吞冯家的事情,唐周二家都脱不了干系。 唐复礼继续说道:“最近两年,薛家老一辈管事的陆续故去,小辈上位,其中最凶狠的就是这薛氏五虎,其中薛沐风、薛沐雷是薛崇业之子,薛沐云是薛崇文之子,而薛沐雨和薛沐霜则是薛崇武之子。这兄弟五人武功更胜父辈,而且野心勃勃,想要独霸西凉。这两年来他们手下的帮会不断寻衅滋事,使我唐家与周家都十分头痛。” “特别是两年前,薛氏五虎中的老三薛沐云从外地归来,这薛沐云据说少年时候遭逢奇遇,一身武功远高于同辈,号称打遍西凉无敌手。听说他要回来,薛家更是有恃无恐,竟然在安定城建起一座七星楼。” 萧重光有些疑惑:“敢问这七星楼有何玄妙,值得唐老爷如此看重?” 唐复礼道:“萧公子有所不知,这七星楼建的豪奢无比,楼中好手无数,每一层更有一位一流高手坐镇。薛家曾经夸口,说这七星楼的防备无人可破,更借此招揽各路人才为他家效力。”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两个月前,薛家在七星楼顶层安置了一颗夜明珠,每到夜晚就大放光华,照耀四方。而这颗夜明珠,正是我唐家的传家至宝,被那薛沐云暗中盗去。说来惭愧,老夫门下高手无数,竟然无人察觉夜明珠是何时失窃,直到七星楼顶有夜明珠的消息传出,才发觉家中已然被窃贼光顾。” 萧重光道:“夜明珠虽然罕见,但也并非独一无二,唐老爷何以肯定摆在七星楼顶上的,就是唐家丢失的那颗,而窃贼就是薛沐云呢?” 司徒鹤解答了他的疑惑:“我们唐家的夜明珠乃是稀世罕见的珍宝,非同凡响,其光芒直冲牛斗,若是没有外物遮掩,方圆十里皆能洞见,而且发出的光芒颜色会随着时辰的不同而变化,七星楼顶那一颗,正是如此,整个西北,绝没有第二颗。更何况,能从我唐家的藏宝室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夜明珠,除了西北第一高手薛沐云,绝没有第二人可以做到。” 萧重光道:“既然唐老爷如此肯定,何以不报官究办呢?想那薛家虽然势大,但也不敢违抗官府吧。”唐复礼恨恨地道:“我如何不曾报官,只可恨那些往日收受我唐家诸多好处的官员,竟然说什么证据不足,拒不受理。幸亏汉中府有个书吏早年是我暗中栽培,偷偷给我报信,说是周家暗中下令,让他们不得受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周家从中作祟。” 萧重光听到此处,已然明白唐复礼说这些的目的:“既然官面上不肯受理,唐老爷看来是想让我替你走一趟七星楼,将家传的夜明珠取回来。” 唐复礼哈哈一笑:“若只是这样,如何敢劳动萧公子这样的高手。那夜明珠虽然珍贵,却只是一件死物,不值当什么。可恨那薛家将夜明珠置于七星楼顶,令西北人人皆知我唐家的宝物被薛家夺走,却无力夺回,令我唐家声望大跌。我西北民风彪悍,强者为尊,唐家下辖的不少帮会,已经有人蠢蠢欲动。唐某受此大辱,若是不能以牙还牙,如何维护我唐家的百年声威。” 萧重光神色一凝,却见唐复礼眼中精光大盛:“萧公子武功绝顶,此去安定城,拿回夜明珠只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替唐某打上七星楼顶,一扫薛家的气焰。”这个耄耋老人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再也不见一丝衰老,满面的红光,透着勃勃的野心。

第八章 少侠窥门志气高 天水与安定相隔不过三百余里,萧重光在路上只用了两天,就进了安定府城。 唐家为他准备的自然是上等的良驹,但他在路上并不曾快马加鞭,只是由着马儿的性子,随意行走。 他这一路都在思索,自己是否应该掺和到唐、周、薛三家的角力中去。虽然唐家财雄势大,耳目众多,若真能倾力相助,自己就不用再在西北广布眼线了。而他也不担心唐复礼会反悔,这种事情于唐家不过是举手之劳,犯不着毁诺,凭空树敌。 只是那唐复礼虽然神色诚恳,但萧重光始终觉得他的言语有不尽不实之处。这西北三大门阀,明争暗斗,内中的情由实在是千头万绪,哪一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唐家若真如他言语中所说那般无辜,早就被人吞得渣都不剩,如何还能屹立不倒。 按照唐复礼的介绍,那七星楼一共七层,里面收纳无数奇珍异宝,每往上一层,宝物就愈加珍贵,而安排守卫的武力也更是强横。薛氏兄弟修建这七星楼的用意,一是彰显势力,借此收拢人心,让百姓见识他薛家的财雄势大,从而降服那些蛇鼠两端的小势力;另外一层用意则是招贤纳士,只要有人能冲上楼层,上到几层楼,就可以在该层楼中任意挑选一件宝物,而薛家则借机邀请对方入伙。至于说盗走唐家的夜明珠,借此打击唐家的声势,只怕还是薛沐云随手为之,并非建楼的初衷。 萧重光进城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他没有去唐家在安定城的门户落脚,而是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趁机观察一下形势。 这家客栈名为徐记,掌柜老徐是个寡言少语的中年人。萧重光在客栈报的名字叫萧逸,这是他的本名,至于重光这个名字,是他上昆仑以后,赤山给他取的,算是道号,先前他在天水城,用的也是这个名字。 “客官,我是来送茶的。”昏黄的油灯下,萧重光静静地坐在窗口,俯视着楼下的夜景。门外传来小二的敲门声,他打开房门,小二将茶壶放在桌上,躬身施礼就要退出去,却被他叫住。 “小二,你们这里有哪些出名的景致,给我介绍介绍。”随手丢给小二一串铜钱,萧重光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拉过一张凳子,示意小二坐下说话。 那小二欢喜地接过打赏,对着重光连声道谢,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边上,开始给客人介绍安定城几处出名的景致。当他说到七星楼的时候,萧重光打断了他的叙述:“七星楼,这名字挺有趣,是古建筑吗?”那小二道:“不是,这七星楼是城南的薛大爷前年兴建的,请了好些个能工巧匠。小的听人说那里面雕栏画栋,犹如皇宫一般,只可惜那里只招待达官贵人,像我这样的穷人是没眼福咧。” 这小二甚是机灵,见客人似乎很感兴趣,当下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七星楼是如何的美轮美奂。原来薛家修建这七星楼以后,不单是炫耀财势,更经常在楼中设宴招待一些达官贵人,地方豪强。这小二有个远房表哥,是城中一位官员的长随,曾经跟着主家进去过一次,回来就跟自己表弟吹嘘了一番。 这一番谈话下来,萧重光对七星楼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薛氏兄弟平时并不在七星楼,楼中日常是由一班薛氏招揽来的高手轮班宿卫。以往也有不少江湖人士前来闯楼夺宝,但来人最多只冲上六楼就铩羽而归,有不少人后来还被薛氏兄弟招揽。 夜色渐渐深沉,萧重光却没有入睡,等到客栈里的客人都相继歇下,他就披起衣裳,起身来到窗前。确定了周围没人注意,他纵身跃下窗口,消失在夜色深处。 七星楼离徐记并不算远,以他的身法,不过片刻找到了小二所说的位置,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座高楼,顶上光芒大作,普照四方,就着这光线往下看去,那高楼果然美轮美奂,仅是外观已经让人昨舌不已,也不知薛氏兄弟为这七星楼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有如今这局面。 他缓步前行,蹑手蹑脚地来到七星楼脚下。既然唐复礼说要扫薛氏的脸面,那他这次踢馆势必要做得光明正大,因此今次他前来,并不是要动手,而是来踩盘子。 七星楼占地极广,楼前挖了一条三丈余宽的河沟,上面铺了一座大理石拱桥,这河沟与其说是防贼,不如说是为了美观。那桥面上雕刻有二十四座石狮,栩栩如生 萧重光沿着河沟绕行了一圈,将七星楼四周的的格局都瞧了一遍。他心里始终没底,若此行只是较量武艺,他不惧任何敌手。但是从小背负血海深仇,令他变得心机深沉,虽然江湖经验浅薄,对人的防范心理却一刻也不敢放松。这一场三家混战,内情殊不简单,他只怕自己行差踏错,为人所趁。 七星楼的大门守卫这时候倒是在打瞌睡,看来薛家在西北横行久了,警戒心也渐渐降低。暴发户毕竟赶不上唐家这样的世家大族,缺少了几代人积累沉淀的底蕴,在下人的令行操守上就差了许多。 虽然看到了门口守卫在打瞌睡,但萧重光并没有进去打探的意思。本来此行就只是观察附近的环境,明天终究还是要光明正大地来闯楼。 他正打算回去的当口,就见到黑夜里一道人影闪过,刹那间落在拱桥的尽头。萧重光见有热闹看,倒不着急走了,一个侧身隐在街角的屋檐下,远远地注视着来人的举动。 那人的动作极快,刚落地就往前疾行几步。正门的那两名守卫还在睡眼迷离中,根本意识不到有人走近。那人并没有从大门进入,而是沿着走廊一直走到第二排窗户的位置,施展壁虎游墙功爬了上去。 萧重光凝神屏气,细细观察着来人的举动。那人的轻功颇为高明,爬墙的时候无声无息,丝毫没有惊动旁人,眼看着就爬到了四楼的窗口处。 猛然间就听那人“哎呀”一声惊呼,身子在窗口处顿了一下,跟着就好似身不由己一般,径直扑了进去。片刻间四楼就传来一声噼里啪啦的响动,伴随着低沉的喝骂声,萧重光心中凛然,知道这七星楼实是外松内紧,以那人的轻功之高明,只爬到四层楼就被人发现,连反抗的动作都不见就被抓了起来,可见真正宿卫楼中的该是何等高手。 他见此人闯楼失败,势必凶多吉少,摇摇头准备转身离去,却见七星楼的大门洞开,几个红衣侍卫抬着一个麻包袋走过拱桥,来到对面的大街上,使劲将麻包甩了出去。 那麻包掉到地上,就听到里面传来“哎哟”的连声惨叫,袋口并未封紧,从里面悉悉索索的爬出一个人来,看身形正是先前爬墙的那位。 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向街尾,一边走一边对着七星楼的方向叫骂:“什么破七星楼,装神弄鬼地吓唬人,居然说本少爷功夫低微,我呸,你们就是跪下来求我,小爷还不稀罕呢。”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又不时朝七星楼的方向张望,看来在楼中吃的亏不小,已经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萧重光嘿然失笑,看来薛家对闯关失败的来客倒也并不怎么严苛,也对,薛家建这楼的目的之一就是招贤纳士,若是过于凶狠岂不是自绝于天下能人。眼前这人看来还不入薛家法眼,所以只是制住扔出来了事。 他大步走上前去,伸手就去拍那人肩膀:“兄台慢走!”那人听到脚步声,看也不看就是一拳打向背后,直冲萧重光门面而来。萧重光微微皱眉,伸出的手势一变,捉住了对方的手腕,只一用力,那人顿觉浑身酸麻,吃了一惊,转身怒喝道:“你们不是说不找后账吗?怎么恁地不守信用。” 萧重光一把拉过他的手腕:“这位兄弟你误会了,我不是薛家的人,能否借一步说话。”那人见萧重光武功厉害,不敢拒绝,跟着他走出了街角。 两人一直走出了两三里地,才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停下。那人急吼吼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抓着我做什么?”萧重光放开了对方手臂,一脸歉意地说道:“抱歉了兄台,方才在薛家眼皮底下,不好说话。在下萧逸,也是来闯七星楼之人,今夜前来踩盘子的,看到兄台刚从里面出来,所以想问问里面的情形。” 那人从上到下打量了萧重光一眼,摇摇头不以为然:“就凭你?小爷我这么厉害都被人几下抓住了,你虽然力气大点,恐怕还没我灵活,不行不行,肯定不行。”这人的身材不高,精瘦精瘦的倒是满符合他说的灵活二字,一张脸黑得如同焦炭也似,脏兮兮的不知是油烟还是污迹,唯有一双眼睛极为灵动,不时打个转令人捉摸不透。 萧重光微微一笑:“小兄弟,我若是技不如人,你也没什么损失,若是我侥幸赢了,岂不是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人怒道:“谁是你小兄弟,叫这么亲热,不过你说的也不错,你要是赢了,也正好给本少爷出这一口恶气。好,我就把我看到的都告诉你。”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那人自称谢三,是西南蜀中出名的侠盗,因为听说了薛家这座七星楼藏宝无数,高手如云,所以特地前来拜会,想要试试身手,扬名立万。 谢三武功了得,尤其是轻功别有传承,非同一般,他不打算加入薛家与人效力,只是想出个风头顺便开开眼界而已,所以一开始就打了走捷径的主意,没有从一层开始闯关,而是直接施展壁虎游墙功爬上去,想直接闯到楼顶。哪知道四楼真有高人,谢三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纰漏,才到窗口就被一股大力隔空拉住,身不由己地从窗口进了房间,一头栽在地上,想爬起来时候已经被人点了穴道。 那高手也没有为难他,只是说他武功不成,轻功也稀松平常,尤其想靠歪门邪道取胜,更是令人不齿。薛家虽然求贤若渴,却也不屑收容这样的人物。说罢就让人把他装在麻袋里丢了出来。 谢三说到自己的遭遇时愤愤不平,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最后更愤愤不已地说道:“丢我出来就丢我出来吧,居然还往我身上丢了几锭银子,小爷我缺这点银子吗?真是不知所谓。” 萧重光在一边听得暗暗发笑,这谢三心思单纯,身手虽然不错却也只是轻功好一点,也不知道他那个蜀中侠盗的名头是真的还是自己吹嘘的。不过谢三看来对里面的情形并没有深入的了解,自己这一番动作算是白费心思了。 他咳嗽了两声,打断了还在抱怨不已的谢三:“夜已经深了,谢兄可有落脚的地方,若是没有,不如去我住的客栈吧,我在那租了一间上房,宽敞得很,尽够我二人住下了。” 谢三闻言跳了起来:“跟你同住,还是免了,你这人古里古怪的,看着也不像什么好人。我在城西水月庵借住,现在就回去了,你要是闯关赢了,就去水月庵找我好了,别跟着我了,再见。”他说走就走,几个起落间,身形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九章 五关六将何所惧 阳光再次照在安定城头的时候,七星楼前的街市上已经满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的高个青年,只手空拳地兀立在河沟上的石拱桥头,吸引了许多围观的人群。 安定城的百姓似乎已经对这样的景象见惯不惊,每一次有新人前来闯关,也不过是给他们的茶余饭后带来一些可供消遣的谈资罢了。七星楼落成两年以来,还从来没人闯过所有关卡登上楼顶的,连名震西北的拳王何丙生跟剑神柳卓吾也在第六楼铩羽而归,不过这两人都已经先后加入薛家,也算是不虚一行。 两名守卫打开了七星楼的大门,示意萧重光可以进去。萧重光微微颔首,冲着人群一抱拳,大踏步迈进了七星楼的大堂,身后顿时传来一阵热烈的喝彩。他这番做作乃是刻意为之,打的正是唐复礼的心思,要把声势闹得越大越好。 七星楼的大堂,张灯结彩,灯火通明。白玉雕成的栏杆与台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萧重光凝视着大堂,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些豪华的陈设上,只是仔细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 一个灰袍大汉,倒提三尺青锋,眼中神光湛然。他的边上站着一僧一道,年纪在五十开外,太阳穴高高隆起,显然是内功造诣已经炉火纯青。 那大汉只一振手,宝剑脱鞘而出,剑锋遥指萧重光,开口缓缓言道:“今日是我三人轮值,既然阁下依足规矩,那这一楼埋伏的暗桩就不必出来了,只要打赢我们三人,这一楼中的藏宝任凭阁下自取,通往二楼的路径也为阁下敞开。” 萧重光扫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你一个不成,三人一齐上吧,快点打完我还有事。”那大汉眼中怒色一闪而过,也不答话,合身直扑,剑锋如毒蛇吐信,疾刺萧重光咽喉。 萧重光不闪不避,右手电闪而出,后发先至,径直捉住大汉手腕,掌力轻吐,那大汉招架不住,宝剑脱手飞出。萧重光侧身一个肘击,撞在大汉肋下,将大汉身躯震得横飞起来,重重地倒在地上,顿时整个身子酸麻不堪,再也爬不起来。 那和尚与道士对视一眼,让开一条出路:“尊驾武功之强,我们不是敌手,这一关你已经过了,请上二楼。”这二人见机极快,眼见萧重光展露出来的身手,知道自己上去也是白给,索性认输,倒也颇为光棍。萧重光朝两人拱手示意,沿着楼梯缓步走上二楼。 二楼与一楼的陈设又大不一样,雕栏玉砌,古色古香,壁上所挂,尽是书画名家墨宝,萧重光虽然眼光不行,但也猜到必然是真迹。 一袭青衫,一杆狼毫,一缕清风。这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书生,清癯的脸上留着三缕长须,毫无一丝火气。他慢条斯理地在一张宣纸上挥洒笔墨,半点没有抬头看人的意思。 萧重光不屑地一声冷哼:“装模作样,故弄玄虚。”那书生一抖笔杆,墨汁飞作万千乌点,铮铮然有破空之声,将萧重光周围尽数笼罩。 萧重光身形一闪,瞬间已经出现在一丈开外,那墨汁化成的乌点打在后方的铜柱上,竟然如同利剑一般,在上面刻出一道道划痕。 那书生见萧重光避开这一击,口里喝一声采,手中狼毫连挥,墨汁化作亿万道剑光,弥漫在空中,每一道墨汁都有如一柄开锋的利剑,而墨汁飞行的轨迹与力道更如同一位成名高手所运使的剑招,刹那间大堂内狂风弥漫,剑气纵横。 萧重光使出移形换位,连续让过书生七道墨汁,当书生第八次挥毫泼墨的时候,他一声轻笑:“神水剑法,伎止于此。”大袖一晃,如同一只旋转的陀螺,将空中的墨汁尽数收拢,旋即轻舒猿臂,把聚拢在一起的墨汁倒转回去。 那书生猝不及防,顿时被泼了个灰头土脸。他面如死灰,任凭墨汁从自己头上缓缓流下,口中喃喃自语,一头坐倒在地上。 萧重光一拱手:“承让。”看也不再看他,径自朝三楼走上去。 三楼的守卫是个一脸晦气的男人,自称叫柳笑生,所使的武功居然是五台山一脉的惊神指。萧重光以力克力,十招之后,破了他的绝学。柳笑生也不气恼,笑眯眯地送重光上楼。 萧重光推开四楼的大门,迎面放着一副轮椅,上面坐着一个精瘦的小老头,正眯起一双小眼打量着来客。 “你是今天来闯楼的人吗?”小老头细声细气的发问,丝毫看不出高手风范。萧重光却不敢大意,他知道昨晚隔空摄住谢三的就是眼前的小老头,这一手控鹤擒龙的武功,不是一流高手是使不出来的。 “好好,果然有高手风范,这两年来能闯上四楼的,只有何丙生跟柳卓吾两个,老夫也手痒很久了。”见到萧重光展露出来的身法,老头见猎心喜,双掌隔空击出! 萧重光感觉到周围的气流骤然加速,仿佛置身汪洋大海一般,庞大的力量牵着他的边角,似是要将他撕成无数碎片。 他一声闷哼,提起右脚狠狠地踩下去,一股如同洪流般的螺旋气劲借着地面垂直发出,奔向老头所在的位置。 “来得好!”老头暴喝一声,双手在轮椅两侧对着地面发力,身子带着轮椅凌空飞起,避开这致命的杀招,旋即在空着一个翻转,如陀螺般直撞过来。 萧重光合身扑出,半空中两人撞在一起,激斗的气浪弥漫了整个大殿,只这一霎那间两人已经对了十一掌。那人的身子借着反弹的掌力倒飞而出,稳稳地落在堂前。这边萧重光不退反进,已经紧跟着扑杀出去。 虽然坐在轮椅上,但老头的身法竟然比健康人还要灵活几分。只见他忽进忽退,身形如同水中游鱼,灵活无比,更兼内力惊人,掌法如狂风骤雨,一刻也不停歇。 萧重光一连拆了他三十几招,这才使了个千斤坠,稳稳地立定身形。老头右掌击出,隐隐带着风雷之声,重重地击在他左肩,他沉声发力,硬架了这一掌,跟着冷哼一声:“去吧。”那老头只觉得自己右手被一股雄浑的大力弹开,竟然立足不住,连人带轮椅向后倒飞出去,撞在背后的墙壁上。 “好,好,竟然以力破力,赢了我的降龙掌。”老头跌坐在地上,大声喝彩。萧重光抱拳施礼:“前辈掌力惊人,若非腿脚不便,在下没这么容易过关。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那老头摆摆手:“老夫薛彻,是薛氏兄弟的族叔,年轻人,你武功惊人,就算我腿脚无恙,最多也就再撑十合,你就不必谦虚啦。”言讫一指身后的门帘道:“通往五楼的入口你算是过了,只是五楼守卫的就是剑神柳卓吾,他的流沙剑法比老夫厉害得多,你要小心了。” 萧重光道:“多谢前辈提点。”凝神屏气,缓步迈上五楼。 五楼的陈设又与之前大不相同,墙壁上挂着无数丹青,竟然都是些精妙剑招的图影。一排一排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武功秘籍。一个四十来岁的黄冠道士,劈头散发地坐在书架中间,眼也不眨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册。 听到重光的脚步声,那人头也不抬,只是随手一招,凭空就多出一把剑来,一挥手,一道凌厉的剑气瞬息即至。萧重光闪身疾退,却发现那剑气如同有生命一般,竟然感知到他的移位,方向也随之一变,跟着他的身形流转。 他大吃一惊,却见那道士一边随意挥剑,一边口中嘟囔:“你就是那连破四关的小子,果然武功了得,且尝尝贫道的流沙剑。”眼睛却始终不离开左手书册,好似在苦苦思索什么难题。 萧重光使出移形换位的身法,总算避开对方这如同附骨之蛆的一剑,此时那道士已经劈出数十剑,将他身形笼罩起来,剑气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般,变幻莫测。 他这才知道流沙剑法的真谛,原来这剑法就如同沙海一般,不但凝滞对手身形,更能随着对方变招而变招,使人陷身其中,无法解脱,越是挣扎,就沉沦越深。 知道对方剑法的奥秘,萧重光已经打定主意,待那无数剑气席卷而至,他不闪不避,身体如同陀螺一般旋转起来,化解了这无垠的剑气。那柳卓吾咦了一声,将手中秘籍丢开,身形电射而来,一剑就罩住萧重光周身大穴。 萧重光纵身疾退,顺手拔出随身佩剑,一剑在手,他信心大增,竖起长剑,遥遥指向柳卓吾,整个五楼顿时充斥着二人的剑气。 柳卓吾自从得入七星楼,每天饱览武学秘籍,剑术更有突破,已经上窥不滞于剑的剑道极致。两人这一番以快打快,所使的剑招已经不拘于门户派别,而是信手拈来,大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味道。 萧重光一度想要使用道法取胜,但始终提醒自己克制。这柳卓吾武功已臻化境,不要说在西北,即便是放眼整个中土武林,若是不计修道之士,也可列入前二十,比萧重光平生所见的任何一人都强。 柳卓吾激斗正酣,却见眼前一花,萧重光的身形已然不见。他运起剑光护住浑身上下,但见一道灿烂的剑光凌空划过,瞬间格开了他的剑锋,剑气透体而出,封住了他周身四处大穴,正是萧重光最惯使的一招流星。 萧重光心里暗叹一声惭愧,对柳卓吾拱手施礼,道了一声承让,转身走上楼梯。那柳卓吾还在身后大叫:“喂,你这一招叫什么名堂,能否告知。” 萧重光上得六楼,就见到有三个人在等自己,服色一青一黑一白,虽然只是三个人,气势却好似千军万马。看了一眼三个人所站的方位,他心里没来由的一松。 “我还在想六楼能有什么样的高手,能比柳卓吾更强,原来是三人合一的剑阵,真是让人失望啊。”萧重光心里暗暗忖度,那三人已经拔剑在手,迎头赶上,将他牢牢地围在中间。 “三才剑阵?”萧重光沉声发问。三才剑阵是世上流传最广的阵法,换而言之,也是最普通的阵法,在世间流传已经千百年,只要是武林中人,即使没有练习过,也肯定见识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青衣剑客一声轻喝,身形化作一抹烟云,弥散在空中,萧重光只觉得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青衣剑客的身影,无所不在,又无孔不入。 剩下的剑客一黑一白,已经同时出剑,霎那间萧重光已经陷入连绵不绝的剑阵之中,顿觉眼花缭乱。他随手出招,化解对方源源不断的攻势。 三才剑阵是天下流传最广的剑阵,经过无数人的千锤百炼,曾有过的破绽都早已弥补完全。而眼前这三人各自的武功,仅比柳卓吾稍逊,三人同心合意布下的剑阵,不但天衣无缝,更蕴含绝大的威力。 萧重光见招拆招,但是对手的攻势如同长江大河,滚滚而来,简直无穷无尽。他心知若是一直这般缠斗下去,势必被对方无穷的剑招逼到不死不休。何况那青衣剑客隐身阵中,只要自己露出一丝破绽,势必为其所趁。对方这一手,正是所谓的“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只怕今日不能善了。 他心念电转,丹田发力,充盈的真气磅礴而出,黑白剑客被他真气压制,顿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剑光也随之减缓下来。在外围的青衣剑客来不及反应,就听到萧重光一声暴喝,犹如半空中响起一个霹雳,三人顿时目眩神驰。就在这片刻之间,萧重光身形一晃,已经闪现在青衣剑客面前,运气出掌,狠狠地击在对方的剑刃上。青衣剑客受了这一下重击,整个人打横飞起,朝着身后的墙壁径直撞了上去。 黑白双剑大吃一惊,一个闪身落在青衣剑客身边,将他扶了起来。那青衣剑客面如金纸,气色灰败,一口鲜血吐将出来。黑衣剑客运气为他推宫过血,片刻之后他才缓过气来,目光直直地盯着萧重光:“以力破巧,好手段,我们三人内功不如你,输的不冤。” 其实这三人联手的剑阵已经达到极致,绝无一丝破绽可循,以三对一,无论如何也是大占上风,只是这三人过于追求剑招的精妙,在内力修为上比柳卓吾尚有不如,自然不能和已经达到武道巅峰的萧重光比,被萧重光雄浑无匹的内力压迫,不得不败下阵来,真正是一力降十会。 萧重光略带歉意的看向青衣剑客:“在下方才如不出重手,绝不能击破你的护体剑气,得罪了。”大袖一挥,纵身跃上了楼梯。 五楼六楼已经如此精彩,他很想知道七星楼顶,究竟会有什么样的高手在等待?

第十章 单人只手破危楼 满室的星光熠熠,恍若置身梦幻,萧重光静静地打量着对方,这是一个身穿灰袍的大汉,三十许人,身高八尺,器宇轩昂,顾盼之间,大有豪杰之气。 “你终于来了。”那人也在仔细打量着萧重光,半晌,方才吐出这一句话。 “你一直在等我?”萧重光沉声发问。 那大汉本来一直在蒲团上打坐,夜明珠就悬在半空之中,不知是什么力道托着,竟然没有下落。听到这句问话,他站起身,一挥手,萧重光身后的殿门就被关上。 他这才回答萧重光的问话:“天水城的事情我早已知晓,你一进城,就有暗桩前来报信。只是我也没想到,居然真给你杀上楼顶,从七星楼落成到现在,整整两年,你还是第一人。”他顿了顿,似是在想着措辞:“今次无论胜负,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成为我薛家的首席客卿,薛家的财富与人手,任你调配。” 萧重光道:“还没请教阁下?”那大汉哈哈一笑:“我就是薛沐云,薛家真正的主事人。我知道你答应了唐家,我可以做主,无论唐家给你什么条件,我这里都加倍,另外这七星楼中的宝物任你挑选,换你掉头对付唐家。” 萧重光摇摇头:“人无信不立。” 薛沐云目光炯炯:“那你是非要和我为敌了?” 萧重光不答话,只是拔剑在手,剑锋遥指,其意不言自明。 薛沐云叹了口气,似是有几分无奈:“既然话已至此,我也没得选择了。”他的话刚出口,身形已然欺近,一双手似挟万钧之力,硬生生砸了过来。 萧重光横剑一击,想要架住对方的攻势,但薛沐云的武功霸道无匹,一双肉掌比任何兵器都要厉害,剑锋与手掌相交,竟然发出金铁交击之声。只听得铮铮作响,萧重光那柄凡铁已经被薛沐云手掌拍成无数碎片。 薛沐云的武功大巧不工,已达返璞归真之境,招式上则大开大合,堂堂正正,摒弃所有华而不实的虚招,每所攻击,皆取敌人不得不救,而他简单直接的招术,更迫使萧重光不得不硬接硬架。 两人皆是难得的武学奇才,薛沐云依仗修炼年久,萧重光则胜在传承高妙。两人这一番比拼,比当日山神庙中萧重光与酆都王分身那场还要激烈得多。薛沐云的一双肉掌无坚不摧,每一次出手均隐含雷霆万钧之力,从气势上将对手完全压制,而萧重光仗着迅捷无伦的身法,虽然处在下风,却也游刃有余,偶尔寻到薛三气机不足之处,他的手也会化身神兵利器,直取对方命脉。 薛沐云打得性起,仰天一声长啸,变掌为拳,一股炽烈至极的拳风横扫过来,萧重光只觉得身上衣物似乎都要着火一般,运起内劲抵御,却发现真气遇上对方的拳风如水银泻地,一去无踪,大惊之下纵身疾退,运起昆仑真诀,方才消解了这一股炙人欲化的火力。他浑身血气翻涌,伸手指着薛沐云,瞠目结舌:“道门火罡!你是修行中人!” 薛沐云也是目瞪口呆:“原来你也是修士,居然能破我的罡气。” 萧重光道:“难怪唐家的守卫防不住你,唐复礼这个跟头栽得一点不冤。”薛沐云哈哈一笑:“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就别想走了,留下命来吧。”大手一招,半空中无端生出一把巨大的板斧,朝着萧重光迎头砸下。 萧重光一跃七尺,躲开巨斧的轰击,那巨斧砸在地上,震得殿内轰鸣作响。这七星楼也不知是如何修建,两人这般激战,这高楼依旧是稳如泰山。 那巨斧砸在地上,旋即消失不见,萧重光诧异地咦了一声。薛沐云双手连招,各种兵器凭空飞出,冲着他兜头砸来。这些兵器声势骇人,有若实质一般,被他避开之后却又来去无踪。他一连躲了十几个回合,终于按捺不住,冲着薛沐云凌空一指,一道锐利无比的劲气隔空射出,逼的薛沐云不得不暂停法术,运气抵挡。 “紫火千幻气兵,原来你是崆峒门人。”趁着难得的斗法间隙,萧重光运气调息,平复翻腾不已的浑身气血。 薛沐云咧开大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残忍的意味:“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好好尝尝被万千兵器切得粉身碎骨的滋味吧。”大手一抓,跟着慢慢牵引,从虚空中带出带出无数奇形怪状的兵刃来,寒光闪闪,锐气凌人。 刀剑如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萧重光避无可避,手捻兰花,运起昆仑护身真诀,浑身法力喷薄而出,在自己周围撑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无数有形有质的兵器狠狠地撞到这一层光晕上,那光晕虽然看着淡薄,但遭遇如此重击,却只是微微凹陷,旋即发力反弹,将那庞大的刀山剑海尽数消解于无形。 “太清护身真罡,你居然是昆仑弟子!”薛沐云终于动容,眼中杀意更盛,“方才你那一指,是昆仑的乾坤一掷吧,难怪发力如此古怪,我居然看走了眼,这次须留你不得。”右手在虚空中一捞,凭空捞出一把三寸长的金色小剑来,顺手将小剑抛在上空,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有灵,万法无极,紫府元气神霄天雷,敕!” 那金色小剑凌空飞起,周围隐隐有雷光凝聚,待薛沐云一声“敕”字出口,小剑剑头处喷出一枚雷光凝聚的元气弹来,朝着萧重光的护身罡罩重重地撞上去。 “砰”天崩地裂的一声轰鸣,元气弹就在萧重光身前爆开,化作无数雷光,不断轰击着萧重光的护身真罡,那一层薄弱的光晕却十分坚韧,遭受如此重击,依旧牢牢地死守着防线。 磅礴的雷光渐渐消散,光晕却坚挺如故,薛沐云故技重施,再一次召唤紫府真雷,意图轰开萧重光的护身真罡,如是者再三,始终不能奏效。萧重光目眩神驰,浑身气力衰减,薛沐云修道年久,法力远比他雄厚精纯,这一番硬撑给他带来的消耗极大,此时已经疲倦欲死。 薛沐云见久攻不下,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金色小剑上,跟着再施法术,那小剑吸了这一口鲜血,通体发出耀眼的红光,冲着萧重光直直地飞过来,一头撞在他护身的光晕上。 庞大的雷光连绵不断,轰击着光晕的外围,萧重光咬紧牙关死死支撑,只听得滋滋之声不绝于耳,终于抵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轰!”一声巨响,光晕化作烟消云散,金色小剑挟无边风雷之势,恶狠狠地扎在重光胸口。 想像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那小剑的疾飞之势在萧重光的胸前突然停止,只是巨大的冲击力将萧重光撞得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浑身上下被紫府真雷打得体无完肤,却没有致命的伤势。 薛沐云眼见萧重光被金色小剑击中,心中大喜,脸上闪过一道惨白,一头跌坐在地上,开始运气调息,看来这一番连击对他也不轻松。 萧重光静静地躺在地上,闭着双眼,只露出一丝细缝,偷偷注视着薛沐云的举动。他本拟薛沐云走过来查看自己死活的时候,蓄力偷袭,却不料薛沐云损耗甚巨,居然不急着过来,反而原地打坐调息起来。 猛然间屋顶上方的夜明珠光华大盛,无数光线洒在薛沐云身上,光芒中似有无数繁星在闪耀。只见薛沐云原本苍白的脸色连变数次,到最后变得红润如故。 萧重光心中暗暗叫苦,方才生死关头,他胸前的两块玉佩似乎有灵性一般,帮他抵挡了致命一击。但他已然身被重创,此刻全身酸麻,真气衰竭,实在无法与神完气足的薛沐云相抗。 薛沐云站起身来,右手凌空一招,那掉在地上的金色小剑腾空而起,又回到他的手上,他一步一步走向躺在地上的萧重光,犹如逐渐靠近的死神一般。 萧重光凝神屏气,一动也不动。薛沐云走到他身前,伸手去翻萧重光的“尸体”。蓦然间眼前一花,那“尸体”翻身跃起,合身扑击,电光火石之间撞上薛沐云胸口。 薛沐云被撞得倒飞而出,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又惊又怒,原本已经回复红润的脸色又浮现出一抹苍白,挥手飞出手中小剑,一捻法诀,就要催动紫府神雷。 萧重光身形如闪电一般,追着薛沐云扑杀过去,薛沐云催动法力,脸上血色越来越淡,那金色小剑却没有如同预想般发出致命的雷光,薛沐云一发狠,又一次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了上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薛沐云没有等到金色小剑发威的时刻,萧重光的手已经按上他的胸膛,排山倒海般的真力涌出,如潮水般灌进他的胸口。 薛沐云长呼一声,护身的罡气被萧重光击破,浑身骨骼咯吱作响。萧重光一掌将他震飞出去,身形一晃,跃起在半空中,伸手就去捞那颗悬浮在空中的夜明珠。 薛沐云看得睚眦欲裂,五官七窍都流出殷红的鲜血来,样子十分可怖。萧重光将夜明珠捞在手中,回身对着薛沐云就是一记劈空掌力。薛沐云被推得径直滑向身后的墙壁,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萧重光缓过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向薛沐云身侧。薛沐云满脸的惊疑与不甘,手中兀自紧紧握着那柄金色小剑,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失灵” 萧重光托着夜明珠,把手按在薛沐云头顶,沉声说道:“方才你若是不依赖那口飞剑,凭你自己的法力,我绝不是敌手,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还有什么遗言,说出来吧。”薛沐云痛苦地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人会为我报仇的,你跑不掉的。” 萧重光点点头:“我等着。”按在薛沐云头顶的手掌就要发力,却见薛沐云两眼一翻,双腿蹬直,在地上颤了几颤,已经死得透了。

第十一章 独行大漠沙万里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关西平原上,旷野千里。一骑骏马正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飞奔,马上的骑士白衣如雪,行色匆匆,眉宇间有着掩饰不住的忧色。 此人正是从安定城回返的萧重光,自从发现薛沐云居然是个修士,他就觉得此行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而薛沐云居然要杀自己灭口,这令重光觉得不可思议。修士的身份虽然特殊,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薛沐云有什么必杀自己的理由? 事情以薛沐云身死而结局,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来时的目的很简单,破了七星楼的防卫,拿走夜明珠,一扫薛家的颜面,没想到最后居然闹到要杀人夺宝。 他怀里揣着从七星楼拿走的夜明珠,还有薛沐云身上那柄金色小剑。这两样宝物都殊不简单,夜明珠绝非普通财宝,从薛沐云死前的行为来看,只怕这是一枚能补充元气治疗伤势的法宝,而这金色小剑威力奇大,更令他感到非比寻常。 这一切都令他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对于唐复礼的说辞更觉怀疑,他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所以杀了薛沐云以后,他就带着搜检来的金色小剑和夜明珠,连夜出了安定城。 他并不后悔杀了薛沐云,别人已经把刀架在脖子上,总不能束手待毙。既然捅了这个篓子,自然要做好准备应对接踵而来的麻烦。他只是不想白白做了别人手上的刀,虽然事情已经做下,但他还是要认真考虑接下来的方向。 天水城是肯定不能回去了,既然薛沐云是修士,那唐家的背景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这唐、薛、周三家的角力,背后隐藏的东西绝不是自己一个区区感应期修士所能插手,倒不如带着两件法宝尽快回山。只要进了昆仑,任他天大的来头,也不敢在道祖门庭撒野。 至于寻找妹妹的事情,只能留待以后再说了,一切只能怪自己江湖经验浅薄,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还是着了唐复礼这个老狐狸的道。 昆仑山远在西域,从安定城出发,要经过上千里的荒野和沙漠,直到出了玉门关,才能远远地遥望昆仑脚下。萧重光日夜兼程,终于在重阳之前到达玉门关。 出了玉门关,就是千里黄沙,中间偶尔会碰到一些绿洲,可以补充水和食物。这条丝绸之路从秦汉至今,已有一千两百余年,不知埋葬了多少行人商旅的尸骨。萧重光现在连辟谷也不能,更遑论御剑飞行了,所以只有老老实实地骑着驽马,穿行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这几天来他一直有种不安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危险在靠近。过去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即使当初面对酆都王,他也是镇定自若,这让他明白即将到来的威胁非同一般。 狂风吹起一阵黄沙,这大漠上的沙丘如同天边的云朵,一直在变换着不同的形状。萧重光在出关的时候已经将马匹卖掉,现在他骑乘的是一匹名叫阿沙的骆驼,这是他在玉门关从一个做牲口买卖的回回手里买来的。 阿沙走得很快,萧重光斜倚在驼背上,任凭风沙敲打这自己的脸庞。危险的直觉越来越近,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不觉间手心里已经满是汗珠。 一道波浪从极远处的沙丘滚滚而来,如同风驰电掣一般。萧重光拔剑在手,凝神屏气,待波浪滚到身前不足三十步处,他扬手挥剑,一匹剑光如白虹贯日,直插波浪中心。 自他离开三河镇已有数月,虽然忙于寻找妹妹,但修炼却从未有一刻怠慢。在昆仑山坐了十年的冷板凳,虽然不能修道,但他的武功与体魄却锻炼至人体的极限,如今一旦冲破关口,正可谓厚积薄发,修炼起道术真是一日千里。早在他进安定城的时候就隐隐有突破的迹象,与薛沐云一场斗法更是他难得的体验。这一式剑气,虽然还不算真正的御剑术,却已经有几分突破人间武学范畴的迹象。 “砰”一声巨响,那一团波浪从中爆开,无数黄沙四散飞扬。烟尘弥漫处,一个黄冠羽士凭空升起。这道士身材削瘦,高鼻深目,御风而来,飘飘然有神仙之姿。 那道士足踏虚空,大袖一挥,一团龙卷风应声而起,卷起无数沙尘。只见他右手一指萧重光,口中一声大喝:“疾!”那被狂风卷起的沙阵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 萧重光看得目瞪口呆,这道人修为高深,法术精奇,已经跟昆仑派几位长老相仿,自己踏入修道门槛不过月余,哪里敌得过。他知道这道人用御风术卷起的沙尘灌注了法力,每一颗都有如绝顶高手全力施放的暗器,整个沙阵更含有五行生克变化,威力绝伦,当下再不迟疑,催动阿沙发力狂奔。 大漠之中不辨方向,沙海里又处处有陷阱深坑,也亏得阿沙熟悉环境,又天生神骏非凡,得了萧重光法力倾注,更是健步如飞如风驰电掣一般。那道士一边要催动沙阵,又没有骆驼代步,居然一路尾随没有被落下。 那道士越追越近,风中隐隐传来他催命符一般的声音:“兀那小贼,你逃不掉的,快快束手就擒,道爷留你一个全尸。”萧重光骇得魂飞魄散,拼命催动骆驼,想要甩开敌人。 忽然间他只觉得身下一轻,整个人往前直直地栽下去,他一个懒驴打滚,翻过身来,就看到坐骑骆驼七窍流血,双腿僵直,已经倒毙。原来他催动法力驱使骆驼用力过猛,那骆驼又不是什么名骏灵兽,当下就承受不住。 他心中暗暗叫苦,正待开溜,那道士此时已经弃了沙阵,眨眼之间就赶到边上,大手一招,一根绳子弹出,已经将萧重光捆得结结实实。 萧重光运转真气,就要将绳子崩开,哪知一发力,却如泥牛入地,这绳索也不知是如何做成,居然毫不受力。那道士见他身形扭动,哈哈一笑,显得颇为得意:“小子,别白费力气了,这是道爷我炼制的捆仙索,能压制筑基以下修士的法力。”他走到萧重光身边,一把拽住绳子,将重光提了起来。 萧重光张目结舌,看着那道士凭空摘出一朵火焰来。这道士屈指一弹,火焰冲着他迎头飞来。萧重光骇然,眼见那火焰就要飞到他身上,他情急之下叫道:“且慢!” 那道士闻言,手指一勾,火焰就在萧重光胸前三尺处停下。他冷冷地盯着萧重光:“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萧重光伸手指着他道:“道长,我与你有何冤仇,如此苦苦相逼?” 那道士嘿然一笑:“小子,你还装模作样,薛沐云是你杀的吧。”萧重光知道抵赖不过,也无意否认:“是我杀的,那又怎样?”那道士直勾勾地瞧着他,眼里似要冒出火来:“他是我唯一的徒弟,你杀了他,断了我的传承,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萧重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是他要杀我在先,我被逼无奈才杀了他。只是徒弟而已,又不是儿子,道长你大可以再收一个。” 那道士一声怒喝:“你知道什么,我崆峒派一花五叶,每一支对传人的要求都异常严格,想做我这一支的传人,对奇经八脉的要求尤为严苛,这七十年来我走遍天下,才找到沐云这一个符合要求的。现在你杀了他,我七十年的心血都白费了。” 萧重光道:“前辈是崆峒派的?不知是金木水火土哪一脉的掌舵?”那道士森然道:“我是火脉的铜鼓仙,现在你明白了?” 萧重光闻言,恍然大悟。他在昆仑曾经听师父赤山真人闲聊时提过,崆峒派虽然不在道门七大宗之列,但是传承不在七宗之下,只是因为崆峒派的道法对人体筋脉属性要求极为怪异,若是不合要求,再怎么苦修也不能弥补。而崆峒五行支脉中的火脉,就是五脉中要求最严苛的一支,至今已经是九代单传。 铜鼓仙是崆峒派除了掌教木易真人之外修为最高明的长老,在道门名头甚为响亮,尤其以擅长炼制法器闻名,据说在一百年前就突破到金丹修为。只是他为人孤僻,性格乖张,所以在道门没有什么人缘,连同门师兄弟也对他敬而远之。 得知自己竟然无意间招惹了这个老怪物,萧重光情知今天无论如何是躲不过这场劫数,心中反而镇定下来。他定下心神,用尽量平和的口吻说道:“看来我的确是闯下大祸,只是薛沐云要杀我,我无论如何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事已至此,要杀要剐,就悉随尊便。” 铜鼓仙闷哼一声:“想死还不容易,不过在你死之前,先把从我徒弟那抢走的水元珠交出来吧,你若是不交,我自有千百种手段对付你。” 萧重光奇道:“水元珠,什么东西?” 铜鼓仙道:“一颗会发光变色的珠子,能虚浮在空中,夜晚之时,置于屋内,光华大盛,周围似有无数水汽蒸腾。”萧重光顿时明白过来:“你是说薛沐云从唐家藏宝室里偷来的那颗夜明珠?” 铜鼓仙微微一哂:“什么狗屁夜明珠,水元珠是水母精华,当年神水宫的镇宫之宝,怎么会是夜明珠这种大路货色可比。”

第十二章 避难高山雪千重 萧重光顿时有些糊涂:“神水宫,这又是什么来头,水元珠是神水宫的吗?我本来是受唐家的委托,去破七星楼帮他们拿回传家之宝夜明珠的,谁知道什么神水宫,水元珠。” 铜鼓仙有些挠头:“什么唐家、夜明珠乱七八糟的,神水宫是五十年前的一个神秘宗门,据说跟瑶池圣母有关,门中全是女子,从没有男人踏足,虽然影响不大,但是在修行界势力不容小觑。五十年前,神水宫的镇宫之宝水元珠忽然失踪,在修行界引起轩然大波,当时的神水宫主尹横波传言天下,一旦捉到窃贼,就将其碎尸万段,神魂打入寒冰炼狱,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此案一直没有结果,后来神水宫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萧重光心中一动,暗暗揣测,不知道唐复礼跟神水宫当年失窃一事有何关联。却见铜鼓仙不耐烦地说道:“好了,水元珠的事情我已经告诉你了,快点把它交出来,免受皮肉之苦,否则,我就把你折磨死以后再搜尸。” 萧重光道:“前辈莫急,我已经知道水元珠是何物。只是我现在被捆仙索绑着,想拿也拿不了。你且先解开我身上的绳子,反正以前辈的道行,我也逃不出您的手心。” 铜鼓仙哼声道:“你可别耍花样,不然我让你死得很难看。”右手竖起三根手指,对着萧重光点了三下,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诀,萧重光身上的绳子就自行解开,盘成一把绳索,回到铜鼓仙手中。 萧重光站直身子,舒展了一下筋骨,感觉自身没什么大碍,这才施施然解开衣服,把手伸进去摸索了半天。铜鼓仙在一旁连声催促:“快拿给我,还磨蹭什么。” 耀眼的光芒从重光怀里迸发,铜鼓仙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手,喃喃自语:“这光芒,这颜色,果然是神水宫的至宝,水元珠。快拿给我!” 萧重光的手缓缓从怀中掏出,手心里光芒四射,慑人心神。铜鼓仙眼珠动也不动地看着他的动作,见到他将手径直递给自己,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伸出手去接过他手里的珠子。 珠子一入手,铜鼓仙就迫不及待地把它揣到自己眼前细看。就在他目不暇接的时刻,萧重光的手中再次迸出一线金光,那支三寸长的金色小剑腾空飞起,他手捏剑诀,对着铜鼓仙屈指连点,一团雷光从剑尖处悍然发出,一头撞上了近在咫尺的铜鼓仙。 铜鼓仙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吼,浑身上下如同被挂了一个炮仗,轰鸣之声不绝于耳。萧重光悍然一击之后,早已抽出佩剑,一剑刺向铜鼓仙咽喉。他原来的佩剑被薛沐云拍碎以后,就在途中新买了一把,只不过质地比原来那把还不如。 铜鼓仙吃了这猝不及防的一击,浑身如遭雷噬,连头发都烧焦了。但他修为高深,萧重光这一剑刺来,连他的护体罡气也破不了,就被反弹回去,新买的佩剑又给弹断。萧重光大惊失色,暗叹金丹修士确实神通广大,一手捞起空中的飞剑,借着反弹的力道径自飞奔而去。 铜鼓仙虽然马失前蹄,吃了金色小剑的雷光一击,但是金丹修士非同小可,这一下重击对他而言虽然凶猛,却远远谈不上致命,只是一时受伤,行动也受到影响。 他看着萧重光飞奔的背影,勃然大怒,正要起身追赶,胸前却突然一滞,一口真气接不上来,顿时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迫不得已之下,他只有凝神运气,调息休养。 萧重光拔足狂奔,片刻间就将铜鼓仙甩得没影了,方才那一击他实在是兵行险着。原来他从安定城出来以后,一路上就在研究那颗水元珠和金色小剑。水元珠他不懂用法,又没什么说明文字,始终不得要领。可是这口金色小剑上面却刻着许多文字符箓,萧重光师出昆仑,对这一套再是熟悉不过,一番探究之下竟然领悟了一些要诀。 他途中几次尝试,愈发觉得这口小剑不同寻常,方才与铜鼓仙交谈,从他言语中就揣测出对方并不知道这口小剑的存在,只怕是薛沐云得了水元珠,传信给自己师父,这才引得对方到安定城。 其实这口飞剑大有来头,连薛沐云自己也不知晓具体。他得到这口飞剑是从一个古董贩子手中,当时只是发觉这飞剑威力无比,后来越使用越心惊,只是他派人传信给铜鼓仙的时候,这飞剑还未到手。本来打算等师父来了再一起呈交,没想到铜鼓仙还在路上,却给萧重光顺手牵羊。 萧重光自己的修为断然伤不到铜鼓仙,铜鼓仙就是笃定这一点,又料不到他会有金色小剑这种秘器,才一时大意,分神去观察水元珠,结果猝不及防之下被他击伤。 大漠上黄沙万里,触目尽是苍茫,萧重光就这样在无边无际的沙海中一路狂奔。他深知铜鼓仙神通广大,很快就会再追上来,一路上不敢松弛。而铜鼓仙有了水元珠至宝,五行相生相克,靠着水元珠的元气滋补,很快就恢复了法力,循着萧重光一路上的蛛丝马迹追去。 一老一少就在这茫茫大漠中玩起了捉迷藏,萧重光法力修为与铜鼓仙天差地别,但是他是逃,只要背着铜鼓仙的方向行进就行。铜鼓仙却要一边追赶,一边探寻踪迹线索,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他毕竟只是金丹修士,不是神仙,又不擅长河图洛书、先天八卦这种占卜测算的法术,这无边的沙海,极容易迷路,对他也造成了不少困扰。 两人在上千里的戈壁中你追我逃的走了半月有余,铜鼓仙早已能够辟谷,萧重光却还差了不少火候,有时气力不济还要停下休息,渐渐地被铜鼓仙拉近距离。萧重光感觉到一种威压再次靠近,这是金丹修士的界域,萧重光自己还差得远,却能感觉得到。他心中焦急,又无可奈何,这是道行上的差距,再多的诡计花招也弥补不了。 这一天萧重光逃到大漠边缘,他一路疲于奔命,早就不辨方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只是觉得越往前走,太阳出来得就越晚,气候也愈发寒冷。 这一天他跑了上百里路程,到黄昏的时候,周边的环境骤然为之一变。脚下是连绵的荒野,稀疏地生长着不知名的野草,眼前不远处,一座座白茫茫的山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他竟然逃到了西北深处的大雪山。 大雪山在戈壁沙漠的尽头,连绵数十座高峰,终年积雪不化。萧重光沿着山道,崎岖而行,身后拖出了长长的一行足印,却又很快被雪掩盖。 此时他又累又饿,疲倦欲死,毕竟只是初窥修道门径,远远做不到法力生生不息。这大雪山一眼望去,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是山势险峻,处处奇峰陡崖,倒比沙漠容易看清路径。 他找了一块避风的岩石,吃了几捧雪,打坐调息片刻,这才缓过气来,起身继续赶路。也不知道在黑夜里行走了多久,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借着雪光,他竟然看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 这真是天地间的一幕奇景,一边是亘古不化的雪山,一边却是郁郁葱葱的树海,造化当真是妙不可言。萧重光一踏足这片树林,就察觉周遭开始变得温暖,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却是山谷流泉,清澈见底。 他大喜过望,几步并作一步赶了过去,大口畅饮着甘甜的泉水。树海中不时传来鸟雀的欢叫,叽叽喳喳,听在他耳中,却是如闻仙乐。连着一个多月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赶路,一个生人也看不到,唯一的活物却是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这一个月的经历简直令他要发狂。此时看到这山清水秀,令他胸怀大畅。 正在心旷神怡的时候,几声犬吠打断了他的陶醉。他循声走去,一直走到树海深处,这是一个静谧的山谷,周遭是陡峭的石壁,山谷一头,靠着石壁的地方,有一排木屋。犬吠声正是从木屋的院子里传来,只是木屋中一片漆黑,显然屋主早已安眠。 萧重光不知屋主底细,此时夜深人静,又不好打扰,索性在山林中转了一圈,打了几只山鸡野味,就在离木屋不远处生了堆篝火,就地烧烤。 吃饱喝足,他满足的打了个饱嗝,感觉到铜鼓仙的威压离此还远,心满意足地靠在火堆旁,沉沉睡去。

第十三章 林中等闲度日月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光芒照耀在萧重光的身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潺潺的流水在身边环绕,这难得的一夜安眠,让他神清气爽,疲倦全消。他起身走到溪水边,就着清澈的泉水洗漱,身后却传来一声清脆的惊呼:“呀!” 他惊愕的转身,却看到一个同样惊愕的表情。这是一个有着明媚双眸的青衣少女,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不施脂粉,不染朱砂,如果不是她脸上的表情带了些烟火气,萧重光几乎以为这是一只山中的精灵。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少女的声音如同歌唱的夜莺,似乎受了一些惊吓,只是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又不怎么害怕。 “在下萧重光,额,我之所以来到这里,这事情说来就话长了。”虽然年少老成,但是与女人接触的经验几乎是一片空白,更何况是如此可爱的少女,萧重光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发麻。 “你等一下,”少女转过身子,冲着林后的木屋使劲挥手,“阿爹,阿爹,有客人来了。” 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扭过,木屋的门两下分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从门中走出来。这大汉身材高大,跟萧重光差相仿佛,但是粗壮的多,面部线条刚硬,一双浓眉覆盖下的大眼炯炯有神,顾盼之间,极为豪迈。 这大汉一眼就瞧见了萧重光,大笑一声走了过来:“真是难得,这偏僻的雪山峡谷也有外客到来。这位公子,敢问是从何处来,到这里有何贵干?”说话间他已经走到泉边,少女让到了父亲的身后,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上下打量着他。 萧重光此时颇为狼狈,他从沙漠一路亡命逃窜,到大雪山下的时候身上衣物已经破破烂烂,满是沙尘,此时蓬头垢面,哪还有半分原来的清秀俊逸。他尴尬的冲着对面的父女笑笑:“我姓萧名逸,号重光,是昆仑派弟子,因为躲避一个强敌追杀,所以横穿沙漠,到了大雪山,至于为什么会到这里,纯粹是一个意外,我并不知道雪山之中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只是随意奔走,没想到会打扰到两位,真是万分抱歉。” 那大汉哈哈一笑,显得甚是开怀:“不打扰,不打扰,我们父女偏居山林,从来没有外客到此,我这个女儿一直没见过生人,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了,难得佳客到此,何不进去小坐,喝杯山茶。” 萧重光大喜过望:“如此,叨扰了,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大汉道:“好说,某姓云,担名一个宵字,这是小女云岚。萧公子,且随我进屋小酌。”大踏步上前领路,那少女云岚冲萧重光眨了眨眼,紧紧跟着父亲的步伐。萧重光见状,也收拾了下衣服,跟了上去。 云氏父女的木屋依山而建,四周围了一圈栅栏,院中养着几条猎狗。萧重光一进院子,就闻到异香扑鼻,却是院中开辟了几块花圃,种着一些山花野草。云岚见他不住地抽着鼻子,忍俊不禁发出轻笑,却又迅速捂住嘴巴。 云霄领着萧重光进了主屋,两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云岚去后院厨房烧茶。云霄问起萧重光来此的详细经过,他只说自己是昆仑弟子,下山历练,不慎误杀了一个崆峒派传人,这才遭到对方师父的千里追杀。 云霄似乎并不了解修行界,萧重光说了半天,他还以为是一般的江湖恩怨,大包大揽地说道:“萧公子大可以放心,这里地处偏僻,四周又是连绵的雪山,你那仇人估计还在沙漠中转悠呢,没那么容易找到这的。我这里难得有客人上门,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妨在此多住几日,好好调养。” 两人一番闲谈之际,云岚已经将茶烧好,盛在茶壶里,给两人沏上。萧重光抿了一口,感觉这山茶的味道果然清香可口,怡人心神。这时候云岚又给两人盛了两碗一早熬好的山药粥,权当早餐。 本来云霄吃过早饭就要去山中打猎,但是眼下家中有客,他就改变了计划,陪着重光在院子里转悠。云岚洗过碗筷以后,自己去了林子里采集山珍。 云霄甚是健谈,陪着萧重光天南地北的一顿神侃,宾主相得。一天的时间匆匆过去,萧重光始终没有发觉铜鼓仙的威压有靠近的迹象,他彻底安下心来,料想铜鼓仙是跟丢了,又或者出了什么意外,索性安心地在云霄家中调养。 他从安定城出来就忙着赶路,进了沙漠不到半月,就撞上铜鼓仙这个煞星,一路疲于奔命。沙漠之中环境恶劣,他的修为不足,这一番劳顿可以说是元气大伤,正好趁这段日子好好休息,早日恢复,再赶回昆仑。 当晚萧重光就在云家安歇,云霄给他收拾了一间空房。那少女云岚一天都在忙着家务,偶然跟萧重光遇见,也只是微笑,很少说话,令得萧重光几度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 一夜无话,到第二日早上起来,云氏父女早就安排了新鲜可口的早点,吃饱喝足,萧重光提出自己也想跟着一起出去狩猎,云霄自然没有二话。少女云岚站在门口,微笑着目送两人出门, 一连五日,萧重光白天跟云霄在林中打猎散心,有时候也陪云岚去采集,晚上就在木屋安歇。这般静谧安心的日子令他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似乎又回到了儿时在昆仑山的时候。 这一天晚上,夜深人静,萧重光和衣躺在床上,静静地回想这几天的经历,竟是他生平从未有过的舒心快乐,从小背负血海深仇,即使在昆仑山学艺的时候,仇恨依旧牢牢压在他内心深处,似一把野火在焚烧。而自己下山以来,先是与酆都王恶斗,接着是报仇,虽然痛快,却并不开心。为寻亲而卷入西北门阀之争,当中勾心斗角,虽然自己只是管中窥豹,却已经心惊胆寒,之后更莫名其妙杀人夺宝,并因此惹下铜鼓仙这一大敌,从此疲于奔命,不得片刻安生。 如今大仇得报,妹妹的消息也有了下落,强敌更是没了踪影。在这样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里,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呢。也许等找到妹妹以后,自己也应该寻一处世外桃源隐居,再也不去想什么纵横江湖、扬名立万、成仙得道。 嗯,这大雪山的峡谷就不错,到时候还能跟云氏父女做邻居,彼此有个照应。想到得意处,他的嘴角不由现出一抹微笑,似乎看到了自己未来与妹妹幸福的山居生活。 脑子里正在胡思乱想,一股熟悉至极的威压感突然袭来。他顿感天崩地裂,一跃起身,拿起挂在床边的长剑。一把森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小子,你是自己出来受死呢,还是要道爷进去大开杀戒。” 萧重光头皮发麻,硬着头皮走到门边,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一个削瘦的道士站在门外,满面风尘之色,宽袍大袖迎风招展,仙袂飘飘,只是脸上的表情生硬刻板,不是铜鼓仙那个老怪物,又是谁人?

第十四章 山顶争锋决雌雄 萧重光一步跨出,人已经站立在院门之外。铜鼓仙直直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小子,有一手啊,上次居然给你跑掉,还伤到老道。不过这次我可不会再大意,你没有任何机会的。” 萧重光伸手指向木屋:“前辈,你我都是修道中人,这木屋里的父女与此事无关,是再普通不过的山中猎户,前辈是道门高人,大有身份,想必不会与世俗中人计较。” 铜鼓仙哼了一声:“这个不用你说,老道纵横天下百余年,岂会跟凡夫俗子一般见识。你倒也有几分担当,等下杀你的时候,给你留个全尸吧。” “多谢前辈宽宏,此处是他们父女居所,动起手来怕连累无辜,不如我们去雪山一战。”萧重光冲铜鼓仙拱手致谢。铜鼓仙道:“你还打算跟我动手吗?就凭你那把奇怪的飞剑?” 萧重光没有答话,纵身跃起,径直飞向雪山。铜鼓仙身影一晃,几个闪烁就已经出现在远处的一座雪山峰顶,而萧重光飞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堪堪赶到。他大吃一惊,想不到区区半个月,这铜鼓仙修为又大有精进,遁法如此迅速,自己这番还如何逃脱? 他定了定神,向铜鼓仙拱手道贺:“几日不见,前辈修为日益高深,真是可喜可贺。”铜鼓仙捻须微笑,颇有几分得意:“这还多亏你用来暗算我的那颗水元珠,此物乃是水系至宝,五行相克复相生,不但是疗伤至宝,更对我的修炼大有裨益。如今我的金丹界域已经收放自如,想必你还在奇怪为何突然没有了感应。” 萧重光恍然大悟,难怪这几天没有感应到那熟悉的威压。金丹修士的界域能操控一方天地元气,但是有利有弊,这界域极容易暴露修士的行踪。这老怪物修炼到如此地步,难怪自己毫无察觉。 这两人对话表面毫无火气,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若是给不知情的外人听到,还以为两人是忘年之交,谁能想到其实这里面处处暗藏杀机。 铜鼓仙说了这许会话,早已经不耐烦了,招手拍出水元珠:“话不多说了,动手吧,看你今次如何抵挡。”那珠子虚悬在半空中,铜鼓仙沐浴在水元珠的光芒之下,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只见他大袖一挥,虚空中迸发出一团白光,仔细看时,却是又一轮太阳,将黑夜照亮如同白昼一般。 这轮红日是崆峒派火脉的大日如来真火,里面灌注了铜鼓仙一身的法力修为,非同小可,比薛沐云的紫火千幻气兵不知高明多少。崆峒派佛道双修,这轮真火似道术又似法宝,乃是崆峒道术与密宗佛法结合的产物,平时就潜藏在铜鼓仙内丹之中,受元气滋补,与内丹同修。他对萧重光恨之入骨,又有些忌惮,这才郑重其事,将这团真火释放出来,要将萧重光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萧重光虽然不知这太阳的底细,却也知道非同小可,不敢怠慢,将金色飞剑祭起。他这几日逃亡之中也曾不断揣摩,在云家修养的日子,更是勤加修炼,苦心钻研,几经辛苦之下,不但修为更进一步,对于这柄飞剑的参悟也是大有斩获,薛沐云若是地下有知,得知自己费尽心思得手的法宝竟然成了仇人的保命利器,只怕要吐血三升。 铜鼓仙催动法诀,从那轮红日中突然迸发出一片火海,向着萧重光这边汹涌而来。此时萧重光手中的飞剑化作一道金光,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朝着火海径直撞过去。 那来势汹汹的大日真火被金光触及,原本滔天的气焰顿时被压制住,不能再进一步。铜鼓仙诧异的咦了一声,手中发力,火势复盛。萧重光心念电转,剑光在空中一绕,绕道火海中腹,只一绞,就将大日真火催发的无边火海一刀两断,前头的火势被分离出来,后继乏力,很快就被雪山的寒气扑灭。 铜鼓仙大惊失色,他本拟自己修为大进,这次应该是手到擒来,虽然先前曾经被萧重光暗算,但也是因为自己一时大意,料不到对方有一柄能破自己护身罡气的飞剑罢了。想不到这次前来,这小子修为没进步多少,可是这柄飞剑的厉害却超乎自己想象。 他一边催动大日真火,一边伸出右手凌空一抓,只见虚空中幻化出一只黑色大手,朝着那道金光狠狠抓落,却是铜鼓仙使出的先天一气大擒拿,专夺他人法宝飞剑。那黑手将金光一把握住,正待往回拖拽,那金光却不甘被捕获,只一刺就洞穿了黑手的包围,飞回萧重光手中。 铜鼓仙双目圆睁,一脸的不可思议:“小子,你修为不怎么样,这把飞剑却着实了得,你是哪一派的?”萧重光有些尴尬,这老怪物跟自己斗了这么久,连自己是哪门哪派都不清楚。他再次祭出飞剑,瞬息之间剑光已经窜到那团大日真火跟前,只见一团红日和一道金光在空中游斗,光芒四射,气象恢弘。 堪堪抵住了铜鼓仙的攻势,萧重光缓过一口气来,应声道:“失礼了前辈,在下昆仑派萧重光。”铜鼓仙大袖当风,风助火威,那大日真火愈发耀眼,却始终过不了飞剑的拦截。 听到萧重光的回答,他一声轻哼:“昆仑派果然财大气粗,一个连筑基都没到的弟子,就能有如此法宝。哼,可惜明珠暗投,今次要便宜道爷了。”他一步踏出,那轮红日就往前靠近一步,萧重光感觉身上的压力就重了一分。铜鼓仙一步一步往前靠近,每踏出一步地面都在微微颤抖。萧重光眼看着铜鼓仙步步靠近,自己的飞剑却被牢牢压制,他心知若是此时转身逃跑,绝对快不过铜鼓仙的遁速,只能咬牙硬撑。 其实他的法力远不足以对抗铜鼓仙的道行,只是自从在七星楼顶,那金色飞剑撞上他的玉佩之后,就如同有了灵性一般,能任由他的心意驱使。这才使原本并不会御剑术的他能操控飞剑,抵挡住铜鼓仙。 此刻铜鼓仙摒弃一切花头,用自身界域碾压过去,萧重光就再也抵挡不住,这是道行的巨大差距,任何法宝飞剑也不能弥补。他唯有眼睁睁看着铜鼓仙一点一点靠近,空中的金光也逐渐黯淡下来,被红日逼得一步步倒退。而那团大日真火则红得发紫,熊熊的火光将半边天都照亮。 终于铜鼓仙走到距离萧重光不到十步的距离,而那团红日也欺近身前,萧重光已经感觉到它炽热的温度,他拼命催动飞剑,原本已经十分黯淡的金光又回光返照一次,终于抵受不住强大的压力,彻底湮灭,回复成三寸小剑的外形,呜咽一声坠入萧重光手心。 铜鼓仙一声大喝,那轮红日骤然加速。萧重光早在金光湮灭的刹那转身,倾尽全力狼狈逃窜。感觉到身后的火热越来越近,他觉得自己好像要融化一般。 眼前似有无数画面闪过,父亲、母亲、师父、妹妹,还有一个白衣如雪的垂髫少女,正一脸微笑地冲自己招手,他胸中热血翻腾,然而画面一转,熊熊的烈火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火光中传出一阵阵咒骂与哭号。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被无边的火海吞噬,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想象。 就在萧重光晕过去的当口,整个雪峰突然地动山摇,铜鼓仙此时已经闪现在萧重光身后,就待伸手去抓对方的衣领,脚下的雪地却突然裂开,分出一个巨大的陷坑。紧跟着冰雪的洪流从峰顶滚滚而下,似乎整个雪山都在融化。 他心中惊骇,眼望着萧重光倒地的方向,那团火焰已经将对方全身包裹住,只是那具肉身似乎没有燃烧的迹象。他顾不上诧异,双足在地上轻点,已经悬空飞起。 此时整个山峰都已经在塌陷,冰雪夹杂着山石滚动,席卷而来的狂潮令铜鼓仙暗暗心惊。他人在半空,不断闪避着肆意飞溅的冰雪和石块,时而在地上借力,时而御风而行。他毕竟只是一个修士,不是真正的神仙,虽然道行精深法力高强,也无法对抗这天地之威。 眼见峰顶在坍塌中逐渐消失,他无奈地看着萧重光被裹在冰雪中陷进地底,虽然心知对方必死,但却垂涎于那口奇妙的飞剑而不可得。正在铜鼓仙无奈的时候,峰顶北侧忽然挂来一阵狂风,卷起无数飞雪直冲他门面而来。他大手一招,将大日真火收回体内,紧跟着周身火势外放,将压来的冰雪尽数消融。 一阵冰雪过后,半空中传来一声巨吼,将他耳朵震得嗡嗡作响。待他回过神来,却见到一只身形巨大,通体雪白的猿猴,正站立在雪山峰顶,冲着自己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

第十五章玄阴真水融火气 萧重光不知道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又一次梦到自己儿时的场景,父母、家人,还有那一幕挥之不去的噩梦。光怪陆离的梦境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渐行渐远,他努力挣扎着想要大叫一声“不”,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发不出声音来,就这样翻来覆去的纠缠了很久,一直到他眼前出现第一缕亮光,他才发觉自己醒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处奇怪的场所。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处地下岩洞,只是非常空旷,洞穴四通八达,不知道哪一处才是出口。耳边有潺潺的流水声,似乎是地下河流。 萧重光挣扎着爬起身,他被铜鼓仙的大日真火所伤,全身气血崩坏,法力几近枯竭。此时只觉得浑身上下燥热难耐,手脚都提不起劲来。他一步一拐地扶着岩洞的墙壁行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视线豁然开朗,眼前的景象为之一变。 这是一处看不见尽头的巨大岩洞,一排排的石柱从高高的洞顶延伸到平整的地面,这些石柱排列的很规则,使得整个岩洞看起来犹如一座恢弘的宫殿。 这座宫殿的中央是一方巨大的水池,里面的水清澈见底,绕过水池一直往前,可以看到宫殿的后墙,上面有无数的石刻,紧贴着墙壁的,是一张石椅,石椅前面有一排台阶。 萧重光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拾阶而上,一直走到台阶的上面,手扶着椅子坐下。在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整个大殿的情形都可以尽数收入眼帘。大殿的石柱腰上,镶嵌着许许多多闪耀的繁星,仔细看时,却是一颗颗夜明珠,满室的星光将整个岩洞照的纤毫可见。 “这岩洞也不知是什么人修建的,好大的手笔。”萧重光在椅子上打坐调息,他自从玉虚功大成以后,师门传授道法的时候,就选修了太清正1法,这一门道法在昆仑十二真传中虽然不是威力最大的一种,但却胜在固本培元,对于疗伤修养有奇效,所以他才能在连番激战中快速的恢复。 他本拟一番调息就能有所恢复,不料这一运功,周身窍穴中似有一把火在燃烧,瞬息之间燃遍全身,“啊”他一声惨呼,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在地上痛苦的翻滚。这种烈火焚身之痛,堪比世间最酷烈的刑罚,尤其对他来说,这更勾起他对曾经往事的回忆。 其实铜鼓仙的大日真火击中他的时候,他的随身玉佩又一次救了他的性命,但是大日真火是铜鼓仙的本命法宝,里面灌注了铜鼓仙毕生的修为,非同小可,偏偏发生撞击的所在又是冰冷刺骨的雪山。大日真火已经有了灵性,在被玉佩的守护挫败之后,本能地感应到外界的环境不利,竟然分离出一部分真火种子,躲进了萧重光的窍穴。 本来这团真火一直蛰伏在萧重光体内,此时感应到萧重光的生机,闻风而动,瞬息间就燃遍全身。若是萧重光无力化解,那么当真火完全迸发出来,他就会被化成一堆火焰,灰飞烟灭。 炽热的火焰在他的血管里流动,他的喉头在冒烟,牙齿在打结,这种痛苦无法言喻,一直深入到骨子里。他翻滚着往前移动,整个人似乎都要被烤焦一般,看到前方的一泓清水,他毫不犹豫的翻了下去。 “嗤”犹如烧红的铁水淬冷的声音响起,一股冰寒由外及内,一直烧到他的心里,冰与火在他的体内缠斗,令他时而如在三伏,时而如在严冬,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体验过这种冰火交融的感觉。 “唔”他长长的舒一口气,这种忽然寒冷如坠冰窟,忽然酷热如受烈焰的感觉虽然难受,却比先前那烈火焚身要舒缓得多。他静静地泡在池子里,任凭冰冷刺骨的池水消解着自己内心炽热的火焰。 萧重光并不知道,此时在他体内发生着怎样的变化。铜鼓仙的大日真火是火系道术的精华,在铜鼓仙内丹中温养了上百年,已经开启了本我灵识,先前在萧重光体内一番折腾,已经将他全身法力尽数化为真火滋养,此时火势正是最旺盛的时候,突然遇上冰寒刺骨的池水,五行相生相克,顿时把他周身的窍穴当成两种元气斗法的场所。 这一池冰水实则是玄阴真水,与水元珠有异曲同工之妙,铜鼓仙就曾借水元珠修炼他的大日真火诀,此时萧重光的处境与他修炼之时的情形大致相仿,只是萧重光并不会崆峒火行一脉的道法,若是一直任由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他全身的法力会被冰水烈火之气尽数抽干,筋脉窍穴也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种冲击而被损毁,从此成为一个废人。 萧重光并不知道这一后果,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处境尴尬,此时体内寒热交迫,但却没有了性命之虞。他尝试运功调息,却发现一丝法力也无。他忍受着身体里阴阳交错的痛苦,睁开眼睛,就看到大殿后侧墙壁上的石刻。 先前他刚到大殿之时,急于弄清周围的环境,对石刻只是走马观花,此时人在水中动弹不得,反而能静下心来,揣摩起这石刻的内容,竟然是一篇修行的要诀。 这篇法诀也不知是何人所留,前面都在教人如何汲取阴寒水气为己用,似是要修行者将自身炼成一个冰人,到后面却别有天地,讲解如何阴极阳生,水火交融,通篇法诀都是围绕五行之中水火二行的相生相克敷衍而来。 萧重光此时身处玄阴1水池,四周寒气彻骨,本身法力却完全枯竭,无法运功调息,而他体内火势极盛,大日真火毕竟是金丹修士的本命法宝,虽然只是一部分,但是早已开启灵智的真火种子已经将萧重光体内元气尽数吞噬,加上真火自身的积累,此时他体内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炉,玄阴真水只是暂时封住了火势的蔓延,却无力扑灭火头。 萧重光无从使力,下意识地就照着石刻上的法诀所说,放开周身窍穴,尽情吐纳这池水中的冰寒元气,渐渐体内火势有了消解的势头,他感觉浑身通泰,一阵阵的凉爽十分惬意,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感觉到好处,他自然就一直照着法诀吐纳调息。 他苦练十余年,虽然最近才踏入修行门槛,但是根基扎实,元气充沛,而那团大日真火种子更是容纳了铜鼓仙近三成的真火元气,铜鼓仙两百多年的修行,等若被他夺了一小半,而这玄阴1水池中充斥的元气,更远胜过大日真火。 这等机遇当真是绝无仅有,此时他周身窍穴之内,玄阴1水气与真火之气都在急速膨胀,而他后面所修习的水火交融之术,更令这两种元气合二为一,天衣无缝。 此时他自身就如一个巨大的熔炉,极热的火气与极寒的水气在内外交错,冲击着他浑身上下,先前被铜鼓仙打伤损毁的筋脉窍穴被尽数重塑,变得更为坚韧强大。海量的元气在体内交融,渐渐为他自身丹田吸收,藏于气海,散于百骸。极热与极寒的感觉反复轮换,他的脸色不断变化,一直到最后,所有不适的感觉完全消失,他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如同在温泉中沐浴一般。

第十六章 雪山秘宝降寒霜 凛冽的北风呼啸,卷起片片飞雪。铜鼓仙衣袂飘飘,大袖招展,在漫天风雪中凌空飞渡。此时整个山峰已经矮了一头,先前那巨大的雪崩已经安静下来,只是不时还有巨大的冰块和雪球从山顶滚下,似乎这座雪峰还在缓慢瓦解。铜鼓仙脸色颇有几分难看,他先前忙于躲避雪崩,又遭遇雪山巨猿这种天生异种的灵兽偷袭,一时间手忙脚乱,身被数创。这些伤势倒不是很严重,只是等他好不容易从雪崩中逃离,才发觉自己的大日真火居然莫名其妙少了三成,这一下吃惊非同小可,虽然说根基还在,失去的法力只要假以时日修养调息,还能恢复,但眼下元气大伤是免不了的。 雪山巨猿这种灵兽据说是上古沧水猿的后裔,天生有操控冰雪之能,而且铜筋铁骨、力大无穷,成年的巨猿只要开启了灵识,自然而然就能修炼祖先血脉传承下来的法术,比起人族修士可以说是各有千秋。 这只雪山巨猿显然早就开启了灵识,不但肉身强横,使用法术也是精奇无比。铜鼓仙虽然并不惧他,但是在大雪山这种地方,天然就对雪山巨猿有利,又适逢雪崩这种不利的气候,为了躲避雪崩带来的连环天灾,他根本就不能尽全力,被雪山巨猿一连伤了好几次,狼狈逃窜。 一人一猿在风雪中追逐了一夜,到天亮时,雪崩早已经消停下来,而铜鼓仙也在不知不觉中逃到山脚下。那只巨猿犹不死心,死命地跟在后面,只是它的身法远不如铜鼓仙遁速,自然跟不上对方的脚步。 其实铜鼓仙要甩掉巨猿早就甩脱了,只是他有心降服这只灵兽,这才故意放慢遁速,一直吊着巨猿的胃口。在大雪山这样的场所,对巨猿来说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这只巨猿修为已经跟筑基修士相仿,又占尽地利,自己的火系法术却被隐隐克制,自然是将对方引出雪山,再行擒拿。 只是他的如意算盘打得虽精,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朝他预想的方向。眼见他已经将对方引到雪山脚下,那巨猿忽然停了下来,捶胸顿足,仰天长啸。 此时铜鼓仙所在正好是一处丘陵的高地,身后就是山谷里的树林。那巨猿停下来咆哮,铜鼓仙也就驻足不前,想看看这巨猿想做什么。 那巨猿咆哮了一会,就听到树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声惊呼从林中传来:“阿蛮,你怎么了阿蛮,是谁伤了你?”铜鼓仙循声望去,就见到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步履生风地自树林中跨出,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少女,两人脸上都满是焦急的神情。 那大汉一眼就看见在山脚咆哮的雪山巨猿,先前铜鼓仙逃跑的途中曾经用真火烧伤过它,虽然很快被冰雪浇灭没什么大碍,却令它吃了不少苦头。这巨猿颇有智慧,知道自己离了雪山斗不过铜鼓仙,就不肯离开,只是在那叫唤。 来人正是云氏父女,云霄见到受伤怒吼的巨猿,脸色大变,几步就跨到巨猿与铜鼓仙之间,指着铜鼓仙怒喝道:“兀那道士,我这巨猿哪里招惹你了,要下这般重手。”此时那少女云岚早就跑到巨猿身边察看伤势,身法迅速足以令萧重光大跌眼珠。 铜鼓仙一边调息,一边冷哼一声:“是你这畜生先对我动手,贫道这才还手的。那汉子,既然这畜生是你养的,那这笔账就记在你的头上了。” 那巨猿在云岚的安抚之下,渐渐不在咆哮,只是依旧冲着铜鼓仙的方向指指点点,嘴里乱七八糟不知道在叫些什么。云岚给它伤处涂了些草药,转身对云霄说道:“阿爹,阿蛮不会乱伤人的,这道士一定做了什么坏事,才会令阿蛮发狂。” 铜鼓仙莫名其妙:“我能做什么坏事,我追杀一个仇人到这,突然遭遇雪崩,这畜生就从山顶后面跳出来偷袭,要不是贫道神通广大,早就命丧黄泉。这口恶气不出,难消我心头之恨。” 铜鼓仙话音未落,那巨猿突然又一次合身扑上,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如流星般划过,灵活至极。铜鼓仙屈指一弹就是一道真火。那巨猿伸出一双肉掌,一把将火光接住,掌中飞出阵阵雾气,似要将烈火扑灭。 火光与白雾相持片刻,被寒气熄灭,那巨猿吃这一下,身形也从空中降下,落在云霄边上,指着铜鼓仙咿呀作语,咆哮不休。 云霄双目圆睁,怒气勃发:“原来是你,我说怎么这么眼熟。铜鼓仙,十五年前你没找到,想不到到现在还不死心,居然又跑来大雪山。老天有眼,让我报这杀妻之仇。”他一把取出猎弓,拈弓搭箭,顿时箭如流星,朝着铜鼓仙直射而去。 铜鼓仙也是红了眼,他一路追踪,好不容易找到仇人,一番苦斗之下,还没见到仇人死在面前,就莫名其妙遭遇雪崩,又遇到一只发狂的灵兽袭击,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碰到云霄这个莫名其妙的猎人,无端要跟自己拼命。 他使出御风术要将对方箭支刮走,却不料云霄射出的箭快如流星,更毫不受力,一晃眼已经靠近自身三尺之内,一阵寒气袭来,他身体微微发颤,顿时恍然大悟,大日真火浮出,一把火就将箭支熔化,同时消解的还有箭支上附着的寒冰之气。 “原来是你,大雪山的余孽,十五年前让你跑掉,今天贫道就要斩草除根。”铜鼓仙怒气勃发,身上火光四溢,他一拍头顶,水元珠冲天飞起,虚悬在半空,一片星光凌空洒下,照耀在他身上,令他脸色逐渐红润。 这一边云霄又是连发数箭,每一枝箭都带着冰寒的元气,在这雪山脚下,他的冰寒道术更是如虎添翼。铜鼓仙凛然不惧,丹田之中红光闪烁,大日如来真火隐隐浮现,在自身周围形成一层火罡。云霄的寒冰箭碰到这层火罡,当场就被融化了。 云霄自身也才筑基的修为,只是仗着冰寒元气厉害,又借助雪山地利,这才在开始占了攻势。铜鼓仙吃了他几次寒冰箭,渐渐看出他修为深浅,长声笑道:“云霄,你的修为跟十五年前比也没进步多少嘛,当年你护不住妻子,今天看来要下去跟她团圆了。”一捻法诀,体内真火涌出,如滚滚洪流奔向云霄。 铜鼓仙先前吃了萧重光的大亏,大日真火出窍之后莫名其妙丢了小半元气,这次再不肯冒险,只是一味催发火焰克敌,再不肯将真火种子招出。云霄眼见烈火袭来,知道这火焰不同凡俗,弃了弓箭,双掌平推,拍出一波极寒的雾气,跟真火对峙。 铜鼓仙的真火推进极快,与云霄的寒冰雾气相撞,对峙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大获全胜,将雾气尽数花去,火势不衰,依旧如惊涛骇浪,狂奔过去。就在此时半空中飞来一连串白色的珠子,一头栽进火海,“砰”一声在火中爆开,散称一团水汽,旋即那势如破竹的烈火竟然就熄灭了。 铜鼓仙大惊失色,极目四顾,却见那少女云岚不知何时已经从山脚赶来,白皙的脸蛋泛出一抹嫣红,两眼圆睁显得很是紧张,一双素手正呈弹指之势,葱葱玉指,欲放还收。 “云霄,想不到你资质愚钝,却生了一个好女儿,这女娃天资过人,才这么点年纪,连冰寒劲都练成了,假以时日,只怕你们大雪山一脉的冰魄神光绝学,要在这女娃的身上发扬光大。只不过可惜,既然贫道碰上了,就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铜鼓仙低声冷笑,一个俯身,身形在空中带过一片虚影,瞬息之间就到了云岚身边,一双大手径自抓向云岚头顶。 云岚惊呼一声,身形疾退,却哪里快得过铜鼓仙,眼看就要落入魔掌,一声巨吼响起,却是那雪山巨猿阿蛮,突然快逾闪电地插入两人之间,硬生生接了铜鼓仙这一击。 “砰”的一声,阿蛮的身躯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连撞断了几根大树,这才落到地上,它皮糙肉厚,这一下重击并不致命,怒吼着又要扑上去,却被云岚死死拉住。 云霄看得睚眦欲裂,一拍脑门,从后脑勺窜出一道晶莹的白光,在空中一闪而过,下一刻已经逼近铜鼓仙身前,只见白光行进的路上,都结了一层雪白的寒霜。铜鼓仙见状不敢怠慢,双掌翻飞击出一串火球,但这火球跟白光相碰,立刻就被无匹的寒气熄灭。 “永冻之刃,原来这宝贝在你手上。”铜鼓仙脸上终于变色,“天材地宝,能者居之,老夫找了三十年,今天终于让我看到了。”他身形疾退,避开永冻之刃的寒芒,随即双手握拳,大日如来真火从腹中浮出,一下就将寒光包裹在里面。 云霄满头大汗,身上飘起一圈一圈的雾气。永冻之刃是大雪山镇派至宝,至阴至寒,在雪山脚下更增威势。但他修为跟铜鼓仙差得太远,铜鼓仙的大日如来真火已经祭炼上百年,跟铜鼓仙心意相通,如果不是先前意外损失了不少元气,云霄早就支持不住。 那一轮红日不断扭曲变形,铜鼓仙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浑身上下不时有红光浮动。云岚屈指连发,一连几道冰寒劲袭向铜鼓仙,还没靠近就被大日真火的热力融化。此时三人所在的小山丘已经是一片火光冲天,附近的积雪都开始融化,那白猿几次想要扑过去,都被火焰逼得退了回来,急得上蹿下跳,状若疯狂。 眼见那轮红日渐趋稳定,原本不断溢出的丝丝寒气也渐渐淡去,附近山石上的寒霜早已化尽,散发着团团雾气。云霄双目赤红,脸色一阵阵发白,头上青烟飘起,渐渐支撑不住。 铜鼓仙洋洋得意,大袖迎风招展,催动真火不断吞噬。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脚下一空,大地凭空裂开,只听得轰隆隆连声作响,他们所在的丘陵好似坍塌的房屋,瞬息间土崩瓦解。铜鼓仙吃了一惊,一个纵身飞到半空之中。那巨猿双臂挟着云氏父女,几个起落间就跳到下面山谷的平地上。 只见丘陵上方那团红日还在不断扭动,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内里一道白光拼命挣扎。此时整个丘陵已经完全塌陷,漫天的烟尘平空升起。就在烟尘弥散处,一个人影渐渐清晰。只见他灰头土脸,一半身子还埋在土里,正拼命地掰开身边的土石,犹如小鸡破壳而出。

第十七章 妖道一去三千里 铜鼓仙瞧了那人片刻,勃然色变:“是你小子,你居然还没死。”那人正努力把最后一只脚拔出缝隙,冲着铜鼓仙呵呵一笑:“前辈,又见面了。”转过头去看见云氏父女,也吃了一惊:“云大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云霄此时正在大口喘气,云岚急匆匆地说道:“萧公子,有话等会再说,先合力打赢这个臭道士。”这人正是失踪一天的萧重光,听了云岚的话,他再不迟疑,拔足飞起,一晃眼就到了那轮红日身边,伸手一抓,那红日好似被他牵引着,渐渐朝他滑行。 铜鼓仙看得大惊失色,连忙收了法术,身形一闪就到了萧重光对面,两人开始争夺大日如来真火的控制权。那轮红日在空中悬浮着飘来飘去,没有了铜鼓仙的法力支撑,渐渐压制不住里面的永冻之刃,如此交缠了一刻钟的时辰,终于红日中迸出一道白光,似是受了惊吓的小鹿,一头撞到云霄怀中。 这时候铜鼓仙的法力也压制住了萧重光,毕竟大日真火是他祭炼百年,心灵相通,一番相持之后还是被他收回体内。法宝得回,铜鼓仙气势复振,全身气劲四溢,将道袍都鼓了起来。 萧重光在地下洞穴融合了铜鼓仙三成的大如来真火,这团真火是至精至纯的至阳元气凝聚,虽然只是一部分,却隐含了全套的修炼法诀,在地下洞窟的那方水池又得了玄阴真水滋养,阴阳相合水火交融之下,竟然成功筑基,道行法力都可说是一日千里。 他修行的太清正1法在筑基以后,法力浑厚了不止十倍,也幸亏他得了铜鼓仙的大日真火种子,又融合了玄阴真水,两种元气合二为一,迅速补充了他的元气。他在地底一觉醒来,身体已经完全恢复,筑基修士已经可以开始修习五行遁术,当下他就施展初学乍练的土遁术,从地底钻了出来,却正好碰上了云氏父女大战铜鼓仙。 铜鼓仙收回大日真火,一运功才发现元气又少了一成,心中气苦。另一边萧重光已经闪到云氏父女身边,云霄元气大伤,正在打坐调息,云岚在他身后运气帮他调理。那巨猿阿蛮乖乖地跟在云岚身后,挨挨擦擦好不亲热。 铜鼓仙心中又气又急,又不敢再招出大日真火,此时他已经元气大伤。只是金丹修士的神通确实非同小可,若非在雪山这种所在,他本命道法被克制,换了别的场景,萧重光几个早就被他打服。此刻他虽然受挫不小,但斗志依然旺盛,催动道法,在身前形成一片火海,朝着萧重光几人所在平推过去。 萧重光无意间又吸收了铜鼓仙一成元气,他并不知道是自己体内的大日真火种子在作怪,只是莫名其妙一股火流涌遍全身。幸亏他早有经验,加上在地下洞窟水池中又吸纳了海量的玄阴真水,此刻体内冰寒之气大盛,运转石刻心法,片刻之间就消化了这一团元气,顿觉精神更加旺盛。 他转身对云岚嘱咐了一句“看好他们”,回头祭出金色飞剑,在空中化成一道流光。他已经是筑基修为,仗着昆仑传承高妙,他又有一柄金剑为辅,原本未筑基前实力最弱的他此刻反倒成了主要战力。 流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径自穿过铜鼓仙的大日火罡。铜鼓仙大手一扬,一道赤红的火焰脱手而出,在半途截住了萧重光的飞剑。一直在调息的云霄突然睁开眼睛,看着那道赤红的火光,沉声道:“遭了,这老怪连赤炼砂都用上了,情况不妙。” 旁边云岚好奇道:“阿爹,赤炼砂是什么?”云霄道:“铜鼓仙有三大秘宝,定风鼓、大日如来真火和赤炼砂,定风鼓是崆峒火脉祖传的宝物,所谓风助火势,五行四象之中风与火乃是一家,这定风鼓据说是用南海云铜炼制;大日如来真火则是一团精纯无匹的太阳真火元气种子,无形无质,乃是铜鼓仙本命道行;只有这赤炼砂,不知道是铜鼓仙自何处得来,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炼制,威力极大,只是铜鼓仙很少动用,所以在修行界不如前两者出名,但是其实威能还在前两者之上,这下萧公子危险了。” 云氏父女在这边观望,那一边萧重光已经和铜鼓仙斗得如火如荼,半空中那一道金光一团赤火相互追逐,犹如一对痴缠的情侣,然而个中却是凶险异常。萧重光此时已然筑基,法力自然比先前浑厚,只是他在地下岩洞中没来得及进一步揣摩金剑用法,就遁出地面碰到了铜鼓仙,所以御使金剑用的还是先前的路数。反观铜鼓仙,虽然元气大伤,但是身为金丹修士,法力比起萧重光可谓是无穷无尽,而赤炼砂的威力果然更是惊人,虽然火力还赶不上大日真火精纯,但是这赤炼砂也不知是什么炼就,每次碰撞,萧重光都能感觉到自己对飞剑的控制弱了一分。 他心中泛起一种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猛然间空中金光发出一记哀鸣,又褪变成原来的模样,呜咽一声坠落尘埃,萧重光飞身接过。那团赤火在空中盘旋了片刻,一个俯身直冲过来,萧重光再次催动口诀,飞剑却毫无反应,似乎变成了一块凡铁。情急之下他转身疾奔,身形化作一串虚影,在山谷中狼狈逃窜。 云霄见状急得跳脚,那少女云岚灵机一动,附在他耳边低语。云霄闻言点头,右手一扬,一道白光射向萧重光,他口中大叫:“萧公子,用这把剑。”那道白光一声呼啸,直奔而去。萧重光闻言转身,在电光火石之间劈手接住了白光,只觉得身上打了个寒颤,这白光化作一柄三尺飞剑,竟是寒气袭人,比当日那池水还要阴冷。 云霄传过去的正是永冻之刃,大雪山镇派至宝,传说是上古寒铁融合极西冰晶铸就,又经历大雪山历代掌门祭炼,乃是天下至阴至寒之物。萧重光飞剑在手,一个转身架住了那道赤火,剑锋上寒气涌出,萧重光只觉得阴冷入骨,似乎连血液都要冻结了,不由自主就运起了石刻心法化解。那飞剑感应到萧重光身上元气变化,似乎有了灵性一般,光芒大盛,一下子就压制了那团赤火。 赤炼砂被永冻之刃压制,火气消退,光芒也渐渐暗淡,隐隐约约可以见到其本来面目,似乎是一团散沙,又好像黏连在一处。铜鼓仙见状,连忙催动法力,赤火气焰复炽,他再度发力,几道风刃凌空划过,直扑萧重光门面而来。 萧重光紧握永冻之刃,体内法力流转,身上雾气蒸腾。永冻之刃寒气四溢,又渐渐占了上风,铜鼓仙的风刃到了萧重光眼前,就被冻结,剩下几丝余锋,在萧重光脸上划过几道口子。 铜鼓仙脸色涨得通红,又不时闪过一丝极不相称的惨白。这几天来连番意外挫折,他也当真是倒了血霉。此刻元气大伤,好不容易出动赤炼砂废了萧重光的那把飞剑,却不料云霄竟然舍得将永冻之刃这等神兵借人。 永冻之刃乃是天下至阴至寒之物,火系道法的克星,天生就克制他的大日真火和赤炼砂,先前在云霄手上发挥不出来,现在换了萧重光御使,居然威力大增,看到这一幕他心中郁闷得想要吐血。 他其实会的道法还有许多,像紫火千幻气兵之类的,平常用于斗法也是花样百出,威风凛凛,但那是用于碾压敌手。自从撞见萧重光,他就有如衰神附体,先是在大漠中被暗算,之后又跑到大雪山这种地方,一身道法只能发挥七成,最得意的大日真火元气大伤,疾风刃威力有限,定风鼓留在了崆峒,最后的杀手锏赤炼砂现在看来情形也十分不妙。 他心中恨极,眼里似要喷出火来,一发狠,咬破舌尖,吐出一口鲜血,化为一道血光溅射到赤炼砂上,这是修行界流传的一种秘术,类似武林中的天魔解体,能在短时间能大幅增强法力,只是事后会气血大亏,非好好休养不可。 赤炼砂受了这血光激发,顿时气焰大涨,原本的火焰涨了一圈,“砰”的一下将永冻之刃吞没,火苗沿着剑柄上蹿,直扑萧重光手臂。萧重光双足在地上轻点,抽身疾退,顺手带出了永冻之刃。赤炼砂紧紧跟在后面,火光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红线,红线经过处,大地在燃烧,原有的一草一木尽数焚成飞灰。 萧重光身形如电,那赤炼砂却一直紧紧追在身后,怎么也甩不脱。萧重光自觉遁法已经催到极限,身后却总有一条丢不开的尾巴。他飞过树林,飞过溪流,飞过木屋,飞过雪山,那赤炼砂霸道之极,经过树林时就在林中切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经过溪流溪水瞬间被蒸干,经过木屋木屋被焚毁,经过雪山就将沿途的山石尽数击穿,简直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眼看萧重光带着赤炼砂已经绕了山谷三圈,铜鼓仙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咬牙,又是一道血光飞出,追着赤炼砂喷了上去。那赤炼砂化成的火光已经红得发紫,得了这一口血光滋润,更加气势磅礴,烈火的外焰已经追上萧重光的后背,火光沿着衣服的下摆直扑后脑。 云岚看得心中大急,运起冰玄劲连发数弹,寒光擦着萧重光的脊背跟火焰撞在一起,只是一个照面就被火焰化得无影无踪,这赤炼砂的火焰极为古怪,冰玄劲完全压制不住。萧重光得了这一缓,转过身来,永冻之刃迎头顶上。就在此时铜鼓仙第三口飞血再次扑来,赤炼砂又得了这一口血光,火焰膨胀得更为厉害,瞬息间淹没永冻之刃的寒气,从萧重光胸口透体而出。 萧重光只觉得胸口一阵清凉传出,不出意料的他那玉佩再次救了他一命,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体内寒冰元气喷涌而出,一下子就将身上火焰扑灭。永冻之刃脱手飞出,化成一道白光,绕过突然变得黯淡的赤炼砂,一下子切到铜鼓仙面前。 铜鼓仙脸色已经涨的如同猪肝一般,正在拼命吸收水元珠的元气调息。永冻之刃的剑光破空袭来,带着无匹的寒气,他打了一个冷颤,再也无力抵挡,大日真火透体而出,跟永冻之刃撞在一处,跟着身形一晃,如风驰电掣一般,消失在茫茫山林深处。

第十八章 英雄回首百年身 山谷深处的木屋里,炊烟渺渺,云岚正在灶后生火做饭。萧重光和云霄围坐在院子里的木桌边,喝着云霄自酿的米酒,各自讲述别后的遭遇。 原来当日萧重光来到雪山之时,云氏父女就看出他是修行人的身份,只是他自己没有明说,父女俩也就不方便多问,何况当时他们对萧重光也有疑虑,就隐瞒了自己同时修行者的事实。 巨猿阿蛮一直独居在雪山深处,这是巨猿一族的习性。昨晚铜鼓仙来时,正好他们去看望阿蛮,并不清楚木屋发生的事情,而萧重光也很快将铜鼓仙引开。等他们回来时,发现萧重光的房间没有人,但是木屋却没有打斗的痕迹,也就没有多想,毕竟萧重光本身也是疑点重重。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听到阿蛮的咆哮,他们才急匆匆赶来,正好撞上了正在行凶的铜鼓仙。 萧重光这才明白前因后果,又再次谢过云氏父女援手之德。云霄问起萧重光与铜鼓仙结怨的经过,作为共同经历生死的朋友,萧重光不再隐瞒,将自己如何被唐复礼算计,如何独闯七星楼,又如何被逼杀死薛沐云以及之后被铜鼓仙千里追杀的经过都一一叙说。云霄听得唏嘘不已,更主动介绍起自己父女的来历以及和铜鼓仙的恩怨。 原来云霄本是城里的一个大夫,有一年他到大雪山采集几种稀有的草药,不料遭遇雪崩,被云岚的母亲寒霜所救,两人一见钟情,结为夫妇,不久之后生下了云岚。 婚前寒霜就告诉云霄,自己是百年前的神秘宗门大雪山后裔,大雪山一脉神秘失踪以后,仅有的几个传人留在雪山脚下,守护宗门遗址,而她就是这几个门人的弟子。云霄若是要娶她,就要一起承担守护雪山的责任,云霄毫不犹豫答应下来,也因此得到寒霜传授道法。 寒霜生下云岚之后,适逢铜鼓仙前来寻找大雪山地宫的入口,遍寻不得之下却发现了云氏夫妇懂得大雪山一脉的道术,于是恃强凌弱逼迫他们说出入口所在。 寒霜修行也不过十几年,哪里是铜鼓仙的对手,更何况产后又虚弱,夫妇二人被铜鼓仙逼得无路可走,全靠巨猿阿蛮的双亲拼死挡住了铜鼓仙。阿蛮当时还小,却牢牢记住了铜鼓仙的样貌和气味,所以才第一个发现对方就是当年杀害自己双亲的仇人。 云氏夫妇躲进雪山深处,在这个山谷定居,带着年幼的云岚和阿蛮,铜鼓仙被阿蛮父母临死反击打成重伤,逃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之后寒霜因为伤势一直不能痊愈也去世了,留下云霄独自照顾云岚和阿蛮。 铜鼓仙一直没有再来,但是云霄害怕还有其他觊觎雪山秘府的人,因此跟云岚扮作普通猎户,从不敢轻易使用道法,也是当时萧重光修为太低,因此初遇之时看不透父女二人。不想因缘际会之下,三人携手击退了来犯的铜鼓仙。 铜鼓仙终究还是逃走了,那轮大日如来真火跟永冻之刃硬拼一记之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铜鼓仙这一次大败亏输,更元气大伤,相信短期内不会再来,只是崆峒派稍后会有什么动作,是否还有别的高人前来找回场子,这些都无法预料。 萧重光问起大雪山的事情,才知道云氏父女所知也极为有限,甚至连大雪山地宫所在,都不清楚,还是萧重光自己猜到先前所到地下岩洞就是大雪山地宫,并将地宫的事情告知了对方。 云霄闻言自是大喜过望,当年寒霜伤势过重,没来得及告知他地宫入口就去世了。这十几年来,他和女儿都只能凭着寒霜留下的口诀修行,如今得知雪山地宫所在,可以得到大雪山的全部传承,自然欣喜。更何况地宫中还有玄阴真水这种秘宝,对修行的好处无法估量。 萧重光将永冻之刃还给云霄,又对他提到地宫之中可能还有大雪山当年遗留的法宝符器,劝云霄好好搜寻,以防将来铜鼓仙卷土重。云霄谢过他的好意,又邀他一起探寻雪山地宫。 萧重光笑道:“云大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先前得到大雪山道法传承,学会水火交融之术保住性命,我已经受益良多,就不再贪图贵派法宝秘藏了。这一次下山历练,我感慨良多。昆仑派自有传承,只是我修行不够,才会处处受制于人,若我与铜鼓仙一般是金丹,不必靠这些法宝外物,就凭我昆仑道术,也能打赢他。所以这次大难不死,我已经想好,要尽快赶回昆仑,恳请师父指点我金丹大道。” 云霄拊掌赞叹:“好,萧公子不愧是人中龙凤,如此定力,如此品性,假日时日,必成大器。”萧重光逊谢道:“云大叔过誉,愧不敢当。”这时云岚将饭菜端上桌,又热了一壶酒递过来,云霄就招呼萧重光用饭。 饭后萧重光问起云霄的打算,云霄指着女儿道:“我现在别无他求,只是希望岚儿能平安成长,他日若有机缘,可以手刃仇人,为母报仇。我打算明天就带岚儿去地下洞窟,等得了大雪山的传承,就择地安居,这个地方是住不得了,也不知道崆峒派还会不会来人。” “换个地方也好,”萧重光点点头,“我伤势已无大碍,打算即刻动身返回昆仑,云大叔探索完雪山秘藏,若是没有想好在哪落脚,大可带世妹来昆仑山定居。崆峒派虽然霸道,但绝不敢来昆仑撒野。”说罢站起身来,拱手告辞道:“这些日子承蒙关照,在此一并谢过。世妹,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美酒佳肴,来日方长,有缘再见了。”云霄见他打定主意要走,也不再挽留:“既然萧公子已经决定,我也就不客套了。一路保重,后会有期。” 云岚一直在边上听他二人叙话,这时间见萧重光告辞,起身福了一福:“萧公子,保重。”这个少女似乎不怎么爱说话,只是一直微笑着在边上旁听。即使到了这分别的时刻,也只是含蓄的道一声珍重。 萧重光拱手为礼,转身运起风遁之术,一阵狂风卷过,他的身影已经伴随着狂风逝去。 云岚远远地注视着龙卷风的方向,云霄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她的肩头。白猿阿蛮躺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意态悠闲地打着哈切。

第一章 人来人往多闲事 昆仑山地处西域,绵延千里,乃是西北第一大山脉。萧重光奔行在昆仑山道上,迅捷如风。他自从筑基以后,修为大进,御风而行不过数日,就从雪山脚下赶到了昆仑山中。 近乡情怯,虽然离开昆仑只是几个月,对他而言却好像过了很久,也不知道师父现在身体怎样,玉虚峰上的白鹤是否有人喂养,还有那个人,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离开。 他登上玉虚峰,走进熟悉的小院,就看到自己从小照看的白鹤正在竹林间安逸地觅食,木屋里炊烟袅袅,不时传来几声熟悉的吸鼻子的声音。 “师父,师父”他大叫着冲进木屋,就看到赤山道人意态悠闲地坐在灶台后面,一边煽风一边抽动鼻子,一副垂涎欲滴的神态。见了萧重光,赤山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闪过一抹慈祥,随即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一本正经道:“多大人了还大呼小叫,跟个猴子似的没个正形,差事办好了?” 萧重光笑嘻嘻道:“早办好了,这不想着师父您一个人在山上孤单,就赶紧回来了。”赤山叱道:“少耍贫嘴,差事办完就去天枢阁报个道吧。咦,你突破感应了?”这一下欣喜再也掩藏不住,“想不到让你下一次山还有这收获,快去报道,完了给你冲虚师伯看看。” 萧重光乐呵呵地连声答应,随手放下行囊,转身出门。天枢阁在莲花峰,从玉虚峰过去要翻过三座山头,不过萧重光如今修为大进,遁法神速,也不过半个时辰,就赶到莲花峰脚下。 莲花峰的山道上人来人往,沿途都有交接任务的弟子。萧重光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纷纷含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回应。 “咦!这不是萧师弟吗,听说你下山捉鬼去了啊,怎么样,没有给鬼吃掉,真是万幸啊。” 萧重光循声望去,只见大道正中站着三个年轻弟子,他一眼认出说话那个正是坐忘峰首座玄机师叔的徒弟,洛南松。这个洛南松是世家大族子弟,以前跟重光一起学武时被重光甩得老远,因此妒忌重光,后来萧重光过不了感应,就数他幸灾乐祸得厉害。之后每次碰到萧重光必然用道法教训萧重光一番,仿佛不如此不能凸显自己一般。不过这个洛南松资质不错,修行进步也颇为神速,一年前就成功筑基,也的确有骄傲的资本。 他边上两个年轻人是坐忘峰弟子马钰和笔架峰弟子柳志虚,这两人至今还在感应阶段,平时都跟在洛南松身后狐假虎威,俨然形同跟班。 他微微一笑,冲着三人拱手抱拳:“原来是洛师兄跟马师兄、柳师兄,别来无恙。小弟运气不错,没给恶鬼吃掉,让师兄见笑了。”说罢就要走开,却被洛南松一把拉住:“别急着走啊,这么久不见,来咱们师兄弟练练。”萧重光皱皱眉头,想要运功弹开他,又强行忍住,淡淡地道:“洛师兄何必呢,我们比了这么多回,哪一回不是师兄你大获全胜,不用比啦,小弟认输还不行么。” 洛南松哈哈一笑,甚是得意:“算你小子有自知之命,今次就放过你了,我们走吧,犯不着和这孬种较劲。哈哈,哈哈。”柳志虚笑道:“萧师弟,洛师兄可是已经得到玄机师伯亲传大衍神符了,我们一众师兄弟正准备摆酒庆祝呢,你要不要来?” 萧重光挣开洛南松的手,朝着山顶徐行:“好说,到时候有机会一定前去给洛师兄道贺。”洛南松见他撒手要走,眉头一扬就待发飙,身后马钰低声道:“师兄噤声,凌霄师叔来了。”洛南松朝后看去,果然见到丹霞峰凌霄真人正缓步上山,凌霄为人方正严厉,三人不敢撒野,低头上前问好。 萧重光摆脱了洛南松等人的纠缠,一路疾行,天机阁在莲花峰顶,由龙渊真人坐镇,旁边毗邻龙渊真人的道场。这里是昆仑弟子交接任务所在,一向是昆仑较为热闹的场所。 萧重光进了天机阁,向门口守卫的弟子说了来由,呈上行走令符。那守卫弟子点点头,一路小跑进去通传。不多时就出来传唤萧重光进去。 他缓步走进大殿,循着走廊一路来到龙渊真人打坐的厢房。厢房的摆设古朴典雅,跟他们玉虚峰的乱七八糟大不相同。龙渊真人端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也不曾开眼。萧重光跨进厢房就要给龙渊行礼,却被他伸手制止:“免了,重光,你任务完成了?” 萧重光知道这位师叔是真正的高人,不敢怠慢,将自己怎么到的三河镇,如何恶斗酆都王,以及之后发现真相杀死镇长父子一一叙说。龙渊凝神倾听,半晌方道:“罢了,也难为你了,差事办得不错。”萧重光道:“弟子杀死镇长一家,其实有私心在内,为报一己私仇擅自杀死俗世中人,请师叔惩戒。” 龙渊真人道:“我为何要惩戒你,为人子女替父母报仇,乃是天理,何况萧伯庸父子确有取死之道,你杀他即是私仇,又合公理。重光,凡事不要钻牛角尖,我昆仑不禁私仇,天理即是人欲。其实你此次下山,掌教早有预料,你就不必自责了,下去吧。” 萧重光听得如坠云里雾里,不明所以,直到龙渊打发他离开,他才稀里糊涂的起身告辞,一路上还在思索龙渊真人最后的话,究竟有何含义。 他一路返回大殿,耳边传来一个欣喜的声音:“萧师弟,真是你回来了。”顿时浑身如遭雷噬,半步也挪不开,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如花笑靥,只觉得呼吸也开始急促。 一个爽朗的男声响起:“我就说萧师弟吉人自有天相,偏你就放心不下。”听到这声音萧重光才从木鸡状态清醒过来:“江师姐,薛师兄,别来无恙。” 眼前一对神仙眷侣,男子风神俊秀,是冲虚真人弟子薛昊,少女冰雪容颜,正是凌霄真人爱女江采萱。两人皆是一身白衣如雪,望之有若神仙中人。 薛昊抚掌大笑:“萧师弟,几个月不见你倒是学会客套了,不过跟我们来这套,可是要受罚的哦。我听说你这次下山是去捉鬼,怎么样,事情还顺利吧。”江采萱嗔道:“你没看萧师弟已经平安回来嘛,事情自然是顺利的。萧师弟,外面好玩吗,有空跟师姐说说。” 萧重光吸一口气,心情已经恢复平静,脸上带着几分微笑:“师姐,我可是去做事的,又不是去玩耍,外面好不好玩,你自己找凌霄师伯给你说情去,或者让薛师兄带你,问我做什么。” 江采萱一撇嘴:“没意思,萧师弟你还是这么没趣,师姐逗你玩呢。”薛昊在边上打圆场:“好了师妹,萧师弟还有事呢,咱们别妨碍他了。萧师弟,我师父让我来通知你,见过龙渊师叔以后,就去光明顶见他。” “哦,是吗,那我立刻就去。”萧重光闻言,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想起师父先前的嘱咐。“那我就先去了,师兄,师姐回头再聊。”转身急匆匆离去,身后传来两人的欢声笑语,令他不忍卒听,只想快些逃开。 光明顶在莲花峰西北,是昆仑山主脉,昆仑掌教冲虚的道场,也是昆仑秘藏所在,收藏了昆仑派所有的真传秘录功法典藏。作为昆仑中枢,这里的建筑不像昆仑三宫那样气派恢弘,雕栏画栋,萧重光印象里,师父就带他来过三次,虽然次数不多,却印象深刻,他还曾经在昆仑秘藏里,找到一本写满荒诞不经故事的破书,安慰了他孤独冷清的童年。 走过绵延的山道,映入眼帘的是一串山石铺就的阶梯,循着阶梯走上去,可以看到几排木制的房屋,靠着后面的石壁依山而建。这就是昆仑派的根本,光明顶上冲虚真人的道场所在。 正门没有守卫,门头上也没有匾额,如果不是来过几次,萧重光绝不会认为这里就是昆仑掌教所在。然而外观的朴实遮掩不住这里潜藏的肃杀气氛,如同所有来访的外客,萧重光选择了走上阶梯而不是御风而行,这是对昆仑掌教权威的尊重。 冲虚真人就坐在大殿上,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他一眼就望见了缓步慢行的萧重光,冲他一招手:“重光,快过来,到师伯这里来。”萧重光闻言加快脚步,几步就到了冲虚身前,给冲虚跪下磕头,“拜见掌教师伯。” 冲虚端详了他片刻,忽然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一勾,重光身不由己,整个身躯腾空翻起,在空中一连翻了几个跟头。他心念一动,体内元气游走,化解了这股排空而来的法力,这才安然落地,稳住身形。 冲虚嘿然一笑:“好小子,你从哪学来的水火转生诀,这是瑶池圣母的东西,可不是我们昆仑真传。” 萧重光挠挠头:“师伯,请容弟子详细禀报。”将自己如何下山,如何除恶,如何遇到唐家,如何杀死薛沐云惹上铜鼓仙,之后千里奔逃,雪山奇遇等事情一一道来。冲虚脸色渐渐严肃,待萧重光讲完,他一声长叹:“想不到虚谷子师伯的佩剑会落到薛家。” 萧重光奇道:“师伯,您说什么?虚谷子是哪位师祖?” 冲虚道:“重光,把那飞剑给我瞧瞧。”萧重光从怀中取出飞剑,恭恭敬敬地递上去。冲虚接过飞剑,仔细端详,半晌之后他一声长叹:“可叹虚谷子师伯一世英雄,落得身死道消,连这把长庚也流落在外,直到今日才能回归昆仑。”

第二章 花开花落几春风 萧重光坐在冲虚真人身边,听他诉说这长庚剑的来历。原来三百年前正是昆仑派的鼎盛时期,当时天下间元婴以上境界的修士不满两百,其中隶属昆仑的修士就多达三十二人,位列天下第一,虚谷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到六百岁就达到分神境界,是昆仑百年间修炼进境第一人。 这位虚谷子性好游历,足迹遍布海内名山,更曾经远渡重洋,扬威异域。他在极西神山得到了玄冥水精,借此熔炼千年玄铁和西方精金,铸成这柄长庚,不但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更用昆仑道术祭炼,在剑身种下一百零八重符箓禁制。后来邪道兴盛,天下大劫,虚谷子仗着这柄长庚剑斩杀无数敌手,威名显赫一时。 萧重光听完冲虚真人讲述虚谷子祖师的经历,不禁疑惑地说道:“既然这位祖师爷如此神威,又怎么会陨落,连长庚剑也流落在外?” 冲虚真人叹道:“修道之士一心寻求长生,处处讲究顺天应人,实则长生本就是逆天行事,当中步步凶险,有天劫也有人祸,又岂是道行高深就可避免?至于虚谷子师祖缘何陨落,这关乎到本门的一件大事,你以后自然会知晓。当务之急,是要教你学会御使这柄飞剑,否则当真是明珠暗投,入宝山空手而归了。” 萧重光闻言大喜:“多谢师伯成全。”他知道这是冲虚要亲自传他道法,果然冲虚将长庚剑交还到他手上,扬手飞出一线白光,在空中游荡。他手指白光对萧重光说道:“虚谷子祖师平生最得意的道法,就是这玉楼十二章,里面包含了十二种道祖真传法术,其中最厉害的就是紫府神霄天雷、先天离合神光和无形剑遁。当年虚谷子祖师最擅长就是神霄天雷,还特意将它祭炼到飞剑之中。本来这些法术都是金丹以上才能修炼,但是你如今得了这口长庚,上面祭炼的法术你都可以催动,所以我才将提前这部道祖真传的秘诀传授给你。”屈指一弹,白光就飞入萧重光识海。他脑海里立时多了无数修行口诀,这是分神修士才能有的手段,能分出一缕元神印记,可以传递讯息,若是用于斗法更是妙用无穷。 萧重光闭目冥想,消化融合冲虚真人的元神印记,一炷香之后,他才睁开眼睛。冲虚见此情形,大笑道:“赤山师弟说的不错,你这孩子悟性与资质都是上佳,不过知易行难,往后的日子,你更要加紧修炼,不可怠慢。” “师伯,为何这些口诀除了十二道真传法术,还多了许多口诀,似乎跟太清正1法有关。”萧重光仔细品悟识海里的元神印记,张口问道。冲虚真人呵呵一笑:“你不是已经铸就道基了么,结成金丹也是迟早的事情,那些口诀就是紫府秘录,是太清正1法在结丹以后的修行法诀,,本来这些传法的事情都应该由你师父来做,但你尚未结丹,破格传授你这许多金丹修士才能修行的道法,还得由我这掌门来出面,才不违门规。” 冲虚真人传法完毕,又仔细询问他修行见知,对他修炼中遇到的困惑一一开解,两人对坐长谈了三个时辰,萧重光受益良多。此时有守山弟子来报,在冲虚真人耳边低语,冲虚点点头,吩咐他道:“今日就到这吧,你回去以后,好好闭关修炼,莫要惹是生非,若有修行上的疑问,尽管问你师父,或者来找我。” “弟子明白,多谢师伯。”萧重光恭恭敬敬地对冲虚磕头,转身退出,径自返回玉虚峰去了。 赤山听了弟子的叙说,点点头道:“你师伯说的对,你此番下山,历练是有了,只是修行积累还有欠缺,这次你就去后山摩崖洞闭关修行吧,正好练习辟谷的功夫。” 摩崖洞在玉虚峰后山石壁,山洞入口距离地面有百丈距离,等闲没有人进出。萧重光听了赤山吩咐,带了干粮,从崖下施展壁虎游墙功爬了上去。 山洞不大,往里走了二十来步就到了头。尽头处有一个蒲团,蒲团后面的石壁上,有一道水槽,一股清泉从洞顶沿着水槽淅淅沥沥地流淌,汇聚到洞底的一个水坑里。 萧重光四处转了一圈,回身放下装有干粮的口袋,坐倒蒲团上打坐。筑基修士已经可以练习辟谷,他带这些口粮只是有备无患。 他并没有立刻钻研冲虚真人传授的道术,而是继续修炼太清正1法,务求完成筑基期的积累。洞外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间就如同漏斗里的沙粒,均匀地流淌。萧重光闭目冥想,整个人陷入一种极为玄妙的状态,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他可以感受到泉水滑过石壁的脉络,听到水滴坠入坑底的声音;也可以察觉在洞口山崖上的一朵野花,在一点一点的绽放;有时候清风会送来一缕芳香,带着山野里泥土的气息;如果听到尾翼划过气流的响动,那是一只雄鹰在山谷里盘旋。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梦境,世界似乎离他很近,他能感受到身边的一花一木,一枯一荣;世界似乎又离他很远,他身处的山洞,脚下的昆仑,乃至这一方天地,都成了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微尘,随着他心念起伏,一生一灭。永远究竟有多远?是朝花夕拾还是沧海桑田?蜉蝣朝生而暮死是一个轮回,从呱呱落地到入土为安是一个轮回,从天地开辟到宇宙湮灭,无数纪元也不过是一个轮回。瞬间与永恒,只在达者的一念之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萧重光不知道自己这一场大梦做了多久,只是朦朦胧胧中察觉到周遭天气物候的变换,似是经历了一个循环。他很想醒过来,可是却怎么也醒不了,就好像身陷沼泽之中,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终于他原本敏锐到极致的六识也消失不见,变成一片混沌。整个人就好像在无边的黑暗中行走,除了脚下的道路,再也没有任何方向。 终于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缕白光,成为这无边无际黑暗中唯一的光明,他加快了脚步,白光在若即若离中越来越亮,犹如天地开辟新生的朝阳,晃花了萧重光的眼。 “吁”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睁开了双眼。洞口处一片漆黑,原来此时已是深夜,他走到洞口处,只见天边一弯缺月,低低地悬挂在蔚蓝的夜幕,月光斜斜在洒在起伏的山地,犹如铺上了一层白银。 萧重光静静地欣赏着迷人的夜色,这样的风景他不是第一次拥有,然而此刻的感受却与以前绝不相同。伴随着修行道行的进步,他的五官六识都大大加强,神识遍及这一处山川的每个角落。透过迷蒙的夜色,他可以看到玉虚峰顶上的一棵小树,上面有一只夏蝉正在鸣叫,只要他用心去听,那知了知了的声响就如在耳边;他还看到山坡下的河流里,几只鱼儿在水中欢快的嬉戏。修行的进步伴随着见知的增强,更令他深深地体悟到这大好河山的美丽妖娆,生命原来可以如此精彩! 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股绝不同与常人的气息,萧重光心中一凛:这个时辰会有修行者来玉虚峰后山,会是什么人呢?随即释然一笑:大概是哪位师兄弟睡不着,夜晚出来散步? 他游目四顾,很快就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那是一个高大英挺的青年,一身黑衣隐藏在夜色中,如果不是他六识不同往日,还真看不出来。这青年眉清目秀,五官俊朗,只是双目圆睁,满脸忿忿不平之色,一双手紧握成拳,似是跃跃欲试。 萧重光眉头一皱,他已经认出来人正是坐忘峰玄机师叔的弟子洛南松,三更半夜的,他来摩崖洞这边所为何事?莫非是冲着自己而来? 洛南松接下来的举止证实了这个猜想,只见他走到摩崖洞下方,凝神屏气,一个纵身跃上陡峭的山崖,如壁虎一般趴在石壁上,悄无声息的爬向摩崖洞口。 萧重光不动声色,悄然退到山洞后方自己打坐的地方,扮作正在打坐入定的架势。洛南松摸进洞中,见到仍在打坐的萧重光,轻轻走到他背后,深吸一口气,手掌在空中幻化出一朵黑色莲花,径自钻进萧重光背心,原本端坐的萧重光立时浑身抽动,倒在地上。 洛南松哈哈大笑:“这次还不让你吃尽苦头,什么修道奇才,掌教亲传,全是胡吹大气,掌教师伯一定是老糊涂了,居然亲自传授金丹道法给你。不折磨你一番,怎能出这一口恶气。” 他走上前去,就要在对方身上踩上几脚,就见萧重光的身体忽然消失不见,顿时大吃一惊,运起神识遍察山洞四周,却了无所获。就在他手足无措的当口,背后忽觉一阵冰寒,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洛师兄,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何三番五次为难我呢?” 他转过身,就看到萧重光意态悠闲的站在身后,右手两指并拢,斜斜地对着自己咽喉。他顺着手指方向望去,一道金光绕在自己咽喉附近,犹如一只昂首挺立的毒蛇。

第三章 长者千言托重任 “无形剑遁,你怎么会使无形剑遁?这可是金丹修士才能驾驭的道法。”洛南松色厉内荏的喝问,萧重光冷哼一声:“若是我不能驾驭这门道法,如何能一招制住洛师兄。真不明白,,我到底有哪里得罪了你,为何你三番五次要与我为难?” 洛南松气极反笑:“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怎么,想杀了我吗,这里可是昆仑山,滥杀同门,乃是昆仑大忌。”萧重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伸手从怀中摘出一朵元气幻化的黑莲来:“我当然不会杀你,只不过有了这个物证,我看你如何跟掌教解释。” 光明顶上的石室内,冲虚真人脸有愠色,执掌坐忘峰的玄机真人也是面若寒霜,不发一言。洛南松跟萧重光跪在地下,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倒是赤山真人在边上满脸含笑,似乎浑不当一回事情,反而低声劝解两位师兄弟不要放在心上。 “一件小事而已,同门师兄弟意气之争,有什么大不了。反正重光也没受什么伤害,不如就这么算了。”赤山老道话音未落,玄机真人已经连声怒喝:“这怎么成,身为昆仑弟子却偷袭加害同门,如此心术不正,怎配做本派传人,都是我平时管教不严,两位师兄,还请连小弟一并严惩。” “好了,”冲虚一开口,屋内顿时鸦雀无声:“赤山师弟不必再开解,玄机师弟也不要再自责,本派自有规矩,一切照门规行事即可。洛南松私自挑衅,妄图加害同门,本应严惩,念其初犯,所使的也只是蚀骨血莲这种手段,不过坏人元气伤人筋骨而已,就罚他面壁思过,再承担本门杂役一年,以儆效尤。”冲虚真人既已做出裁决,赤山与玄机也就不再多说,连声谢过。洛南松犹有不忿之色,正要说话,玄机真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对冲虚告一声罪,领着他下山去了。 赤山正要带萧重光一起走,冲虚却道:“师弟且留步,”又对萧重光吩咐道:“你也起来吧,委屈你了。”萧重光从地上爬起来,赤山笑道:“你这小猴子。” 冲虚指了指玄机跟洛南松离去的方向,向萧重光道:“你知道为何洛南松今天会去偷袭你吗?”萧重光道:“只怕是为了师伯传授弟子道法的事情,心中妒忌吧,只是为何不早不晚的,偏偏是今日呢?” “你猜的不错,”冲虚长叹一声,“洛南松这孩子,资质与悟性都是上等,不然也不能这么年轻就铸就道基,只是他的心性实在太差,冲动暴躁又沉不住气,好高骛远还爱耍小聪明,他以为自己趁夜去偷袭你神不知鬼不觉,哪里知道他的所为早已在我跟你师父预料之中,从他半夜偷下坐忘峰,我跟赤山、玄机两位师弟就在这掌门石室内用圆光术察看他一举一动,原本我们是要考量你们二人的心性还有修为的。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你进步如此之快,而他又败得如此之惨。” 萧重光大吃一惊,他自信修为大进,方圆十里内的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六识感应,却万万想不到冲虚等人能在百里之外窥探他的动静,更令他浑然无知,果然得道高人的修为非自己所能预料。 见到萧重光吃惊的神色,冲虚与赤山相视一笑:“其实先前派你回乡,也是我和你师父商量以后做的决定,你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始终突破不了感应,这令我和你师父都束手无策。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解除你心中的魔障,就只有让你自己去面对,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 萧重光道:“若是我迈不过那道坎,又当如何?”冲虚面容一肃,正色道:“重光,你可知道三百年前我和你师父重建昆仑之时,山中尚有几人?” 萧重光微微一怔:“弟子不知。”事实上他连昆仑重建都不明何意。 冲虚叹道:“三百年前,邪道昌盛,天下大乱,我昆仑派应劫而起,经历无数拼杀,不知多少前辈在其中陨落,才有了天下安定,正道复兴。然而我昆仑经此一劫,老一辈修士尽数战死,当时只剩我和你师父两个成年弟子,剩下都是一些入门不久的孩童,整派上下,也不过八十九人。” 萧重光听到冲虚真人的叙述,遥想当年昆仑派领袖正道,血战群魔的英烈风姿,不由热血沸腾,目眩神驰。却听到冲虚真人继续说道:“从当年的八十九人,到如今弟子三千,门生十万,我和你师父胼手砥足,可谓几经艰辛。” 萧重光知道当今昆仑的诸位长老除了自家师父,包括昆仑七子在内全是由冲虚真人代师授艺,名为同辈实则师徒,而昆仑在天下间威名远扬,前来学艺以及挂靠的门人确有十万之数,冲虚真人所言非虚。 冲虚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可能的经历与变数,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毕竟也是肉体凡胎,岂能事事如意。唯有放任自流,正所谓大浪淘沙始见金,若是不经历风浪,如何成才。换句话说,给浪潮卷走的沙子,必定不是金沙。若是你不能迈过那道坎,昆仑也不过多了一个闲人,甚至就算你死在那里,人这一生,又哪有不死的呢?除非是传说中渡过九重劫数,羽化飞升的仙人。就算如我和你师父,也不过虚度千年岁月,终究逃不过一拓黄土。” 萧重光听得冷汗直冒,想起自己在山神庙的经历,还真是几度险死还生,而听冲虚真人的含义,他派自己下山,本就是要大浪淘沙,用炉火来锤炼自己这块顽石,若是不能点石成金,那就只有粉身碎骨了。 “好在你不负我们期望,修行一日千里,我跟你师父都十分欣慰。我辛苦百年,即是为了自己证道长生,也是想发扬光大我昆仑门户,要领袖群伦,自然要能屈能伸,能舍能留,你他日若是做了掌教,相信就能明白我的苦心。” 萧重光听到此处,对冲虚的气魄与手段即惊且佩,心悦诚服地说道:“多谢师伯苦心栽培。”冲虚笑道:“你此时也不必客套,只怕你心里还有些后怕与埋怨,怪我任你去冒险。可是你要明白,天有不测风云,你若是过不了这一关,最多无灾无病到百年,可是过了这一门槛,却可以追求长生大道,体味到生命的极致与乐趣。而当年若不是我昆仑救了你,你只怕连成年也不能。” 萧重光肃然,仔细回味确实如此,昆仑救了自己,又将自己抚养成人,传授武功道术,自己即使为昆仑死了,又有什么打紧,何况自己不但没死,反而练成一身道术,可以窥伺天人合一的长生大道,若说起来,这又是昆仑对自己的成全。 他这才心服口服,恭恭敬敬地对冲虚与赤山行礼:“多谢师父、师伯养育教导之恩,弟子今时今日,才明白师父、师伯的栽培与苦心。” 赤山一直在边上微笑,这时才摆摆手道:“要谢谢你师伯去,你当老道很想照顾你这个小猴子么。”冲虚嘿然一笑:“好了,我说这些的目的,只是让你明白,你能有今天的成就,殊不容易,你要好好珍惜,不可行差踏错,自毁前程。他日好好修行,务求真正领悟长生大道,这也是我昆仑历代祖师的毕生追求,只可惜达者寥寥。”萧重光悸然道:“弟子谨记师伯教诲。” 冲虚道:“至于洛南松为什么今晚去偷袭于你,其实事出有因。重光,你可知道岐山么?”萧重光摇头:“弟子实不知情。” 冲虚道:“岐山在中土西南,乃是神州枢要,天下风眼。当年邪道昌盛,正邪大战,无数妖魔陨落于此,可谓是我道门重地。然而数月之前,就有传言说岐山地动,阵眼崩坏,地气泄露,如今更有守卫岐山的各派弟子飞剑传书,说道各路妖魔正云集岐山,图谋不轨。” 萧重光道:“那些妖魔云集岐山,能有什么图谋呢?当年那些邪道中人不是已经陨落了吗?”冲虚叹道:“等闲妖魔自然早已斩杀,可是当年有一些惊采绝艳的大妖邪魔,修为通天彻地,可不是轻易能够斩杀,即使是当年的道门前辈,也只能借天地气机布下法阵,将他们封印。而岐山所在,正好封印了这么一位妖族大圣。” 萧重光道:“不知道这位妖族大圣是什么人物,能令一众道门前辈束手无策?”冲虚叹息道:“这位前辈也可谓是一代枭雄,他本是通明石猴出身,天生神通广大,后来遍访名师,足迹遍布五湖四海,学得一身惊天动地的本领,若是他一心苦修,他日必能得成正果,成就当不在妖圣之下。只可惜,哎” 萧重光奇道:“这位妖圣我曾听师父提起过,乃是当今妖族第一人,只是不知师伯说的妖族前辈,与妖圣有何关系。”冲虚道:“这位前辈艺业大成之后,就去挑战妖圣,却不幸落败,于是闭门苦修,百年之后,再度挑战,又败在妖圣手上,如是者三次。妖圣于是对他说,你所仰仗的不过是天生神通和妖族幻术,我所修却是金丹大道,道门真传,你要想胜过我,非融合道门真传不可。此人性格坚韧,果然四处寻访道门高人,终于被他练成一身道法,他再去寻妖圣决斗,妖圣却已经泯然无踪了。也不知道此人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心性大变,以一己之力收束天下群妖,自称帝王,又与邪门魔道勾结,妄图灭亡正道,颠覆天下。” “当时我道门昌盛,仅我昆仑一派,元婴以上修士就有三十二人之多,这大妖知道不能力敌,于是暗中寻找盟友,筹谋多时,终于被他将当时天下最厉害的几个老魔头都勾搭上,趁我正道之士不防,各个击破,一时间修真界掀起腥风血雨,无数道门高人在与妖邪作战中不幸陨落,实是我道门一大劫数。” “道魔之争持续了数十年,此起彼伏,终于我道门渐渐占了上风,岐山一役,众多道门前辈合力,将那位被称为罗侯的妖族大圣封印,从此群邪无首,一众妖魔没了主心骨,被我们追亡逐北,陆续剿灭,一场翻天覆地的大祸终于消弭。只是经此一役,我道门元气大伤,我昆仑派三十二位元婴祖师竟然全部战死,至今也不复三百年前的盛况。” 萧重光听得目眩神驰,听到后来正道陨落,昆仑覆灭,也禁不住摇头叹息。却听冲虚话锋一转:“那位罗侯就是被封印在岐山,此獠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这次岐山地变动摇阵眼,只怕各路妖魔就是想趁此良机将他解救,若是如此,只怕天下从此多事了。所以我打算派你薛昊师兄带领一批筑基弟子,前往岐山与各派弟子汇合,一来是诛灭妖邪,二来也可以趁此机会让你们多加历练。” 萧重光道:“莫非师伯的意思是”冲虚哈哈一笑:“你想的不错,正是如此,原本洛南松也在出行之列,但是他的品性不行,只怕于此行有损无益,所以我特意在临行前夜将曾经传授你金丹道法的事情泄露,果然他心中不忿,加上一向与你不合,闻听此事就按捺不住,去找你晦气,偏偏又怕你得了我的传授道法大进,不敢正面挑战。”他脸色一冷:“哼,若此子当时正面向你挑战,还不失为血气之勇,犹堪造就,偏偏此人半分勇气也无,只敢用背后偷袭这等下三滥的手段,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若不是看他没有对你下杀手,只是想折磨你一番,我早已废了他的道基,逐出昆仑。只可惜了玄机师弟,碍于跟他祖辈有旧,还一心想着栽培他成才,却不知资质悟性固然重要,若是品性不堪,终身也无望证道长生。须知修道乃是逆天而行,愈往后愈发艰难,感应、筑基两关好过,金丹岂是他能够造就?”他看了萧重光一眼,又转怒为喜:“还好此次令我看到重光你的品性足堪造就,天赋也好,这次下山,就由你取代洛南松的位置,跟你薛师兄一道去往岐山。这一路上你要多跟你薛师兄请教,多增长见识。至于洛南松,且让他好好面壁思过,担柴洒扫,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不然他日必成我门派之羞。” 萧重光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一本正经:“弟子必定竭尽全力,不负师伯与师父期望。”

第四章 红颜一笑惹相思 如果世上有后悔药卖,萧重光一定会跑去买上一粒。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闭关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江采萱竟然也突破玄关,成了筑基弟子,还被选中参与这次历练。这一段奔赴岐山的行程,也因此变得分外煎熬。 从他进昆仑以后,第一眼见到江采萱,就喜欢上这个明媚宜人的师姐,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这位师姐的眼里就只有薛昊,那个风神俊秀,令整个昆仑上下都由衷欣赏的男子。对于自己,她最多只是当做比较亲近的师弟,偶尔开两句玩笑,作弄一番。 初入昆仑的萧重光是封闭且自卑的,因为家人的惨死,他对整个世界都抱有敌意与戒心。他可以整天整夜地在昆仑山顶望着天空发呆,也可以练功练到手脚抽筋浑身虚脱。旁人的眼里这是一个古怪的小孩子,不会哭也不会笑,一双妖异的重瞳里满是冷漠与戒惧。赤山是一个性子粗疏的人,除了照顾徒弟的生活与课业,从来不会与弟子聊心事。而一众师兄弟要么对这个古怪倔强的小家伙敬而远之,要么就如同洛南松一般,喜欢在这个初入师门的小师弟身上刷成就感。 只有这个名叫采萱的少女,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同情,从来都是温柔地对待这个饱尝疾苦心酸的少年,她会温柔地替他包扎伤口,用嗔怒的语气责备他练功不要这么拼命;她会泼辣地指着洛南松等人的鼻子,骂他们欺软怕硬;她会用俏皮的眼神带给他鼓励,告诉他下次可以做得更好;她也会不厌其烦地跟萧重光聊心事讲故事,一直烦到他开口说出自己的心事。若是没有她,萧重光也许会是一个被仇恨蒙蔽心灵的偏执狂,或许酆都王就是他最终的归宿,正因为她在不知不觉里潜入了萧重光的梦,偷走了他的心,才有了今日的开朗少年行。 然而现在这个明媚的少女正成为萧重光挥之不去的烦恼,他无法遏制自己深埋心底的思念,却明白这种念头即使想一想也是一种亵渎。怎么可以这样呢,她是那么善良,从来对任何人都是欢声笑语和颜悦色,而她喜欢的人又是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薛师兄。他们是一对璧人,整个昆仑公认的青梅竹马,金童玉女,而自己呢,怎么可以有这么罪恶的念头,去伤害对自己这么好的两个人。 越是努力遏制,这种思念就越强烈,如果说过去作为万年吊车尾的萧重光还因为过于自卑而不敢去想,那么现在修为突飞猛进的他脑海里就抑制不住地产生了一个令他充满负罪感的念头:我已经是筑基修士了,我不再是整个昆仑的耻辱,为什么不可以去追求,男欢女爱,天经地义,这是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为什么要压抑自己?想一想酆都王死前说过的话,既然我们活着,就要活得痛快。然而这种念头在他心中只是昙花一现,随即就被前所未有的负罪感取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江采萱还是老样子,看到一年多未见的萧师弟她显得很开心,一路上拉着薛昊对萧重光嘘寒问暖,询问他在山洞里的生活与见知,有没有偷懒,会不会做恶梦,还开玩笑地推着萧重光去山下的溪流说:“一年没洗澡,肯定臭死了臭死了,快去水里泡泡。”薛昊只是微笑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说笑打闹,眼神里满是喜爱与宠溺。 萧重光现在很害怕碰到他们,然而这一行队伍七十多人,他就跟薛昊、江采萱关系好一些,其他几个亲近一点的师兄弟,要么还在感应境界徘徊,没资格参与这一场行动,要么就是虽然筑基却没有入选,或是另有派遣。为了照顾他,领头的薛昊还特意安排他跟自己一个队伍,结果三人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一行人分成了十个队伍分头前往,约好在岐山脚下的肃康县汇合。从昆仑去往岐山,近两千里的路途,本来这一批弟子都是筑基修为,自然能御剑飞天,乘风而行,然而这些从入门就一直很少下山的昆仑门徒实在是憋得狠了,一路上游山玩水,走走停停。甚至有弟子提议在路过的集市买些马匹车辆,用于取代御剑飞行,幸好被薛昊否决了。他只是尽力约束一众同门,不要擅自脱离队伍去游玩。 其实就是薛昊自己,又何尝不是每天被江采萱拖着去逛市集,看风景,看他乐呵呵的样子,恐怕自己也是乐在其中。人世繁华,红尘迷梦,又有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能禁受得住诱惑?也只有萧重光这样曾在人世间饱经风霜,又困于情关的闷蛋,才会觉得百无聊赖,巴不得早日赶到岐山。 这一天一行人来到滇城,在城里的青松客栈落脚。江采萱照例拉着薛昊陪她出去游玩,本来她还想叫上萧重光一道去,被他措辞给拒绝了。他实在不想面对那种尴尬的局面。对于江采萱来说,萧师弟依然是过去那个萧师弟,以前那个木木的,永远被大家甩在后面,被欺负了不懂反抗的萧师弟,需要她的照顾与关心。然而对于萧重光来说,他已经再也不是过去的自己。拥有了修为也就带来了野心,而这野心又与他的道德相违背,这种冲突令他每次与对方相处,内心中都在天人交战。 见到薛昊跟江采萱牵着手出门,他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坐。冲虚真人传授给他的玉楼十二章,他在摩崖洞闭关一年多,也才练成无形剑遁和紫府神霄天雷。长庚剑已经是四十九重禁制圆满的七阶飞剑,在他结丹之前,已经是他能运用的最强手段。他还想着在这一路上,能将更多的禁制祭炼完全。这次岐山之行凶险莫测,多一分手段,来日就多一分自保的能力。 他才打坐了不到半刻钟,就从入定中醒了过来,心中烦闷无法平静,索性走出房门漫步。正打算去街上瞎转悠,耳边却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萧公子?”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客栈走廊尽头,站立着一个垂髫青衣少女,正语笑嫣然地看着自己,赫然是当日在雪山分别的少女云岚。 故人重逢,萧重光也是欣喜不已:“云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一年多不见,这少女又长高了一些,如今已经是亭亭玉立,只是腼腆依旧,带着熟悉的含蓄微笑,柔声说道:“我跟我爹现在就住在滇城,半年前搬到这的。我爹现在在滇城行医,我今天是来给这家客栈的老板娘看病的,想不到会遇到萧公子你。” 萧重光笑道:“我跟你也曾共度患难,算得上生死之交,何必总是这么见外,若是不嫌弃,何不叫我萧大哥。”云岚扑哧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萧大哥,你来滇城是有什么事情吗?” 萧重光推开自己房门:“云妹子,这里人多口杂,进来说话吧。”两人一道进了萧重光的房间落座。萧重光给云岚倒了杯热茶,这才回答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滇城是跟几位师兄弟一道,为一件大事而来。” 云岚道:“莫非你们是要去岐山么?”萧重光有些诧异:“咦!你也听说了?”云岚道:“这些天以来,经过滇城去往岐山方向的修士着实不少,我亲见的就有四拨。听说岐山前些日子发生地动,地气泄露,连朝廷都惊动了。” 萧重光也没想到这件消息会传得这么广,连朝廷和云氏父女这样的散修都听说了。他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动作,但想来也不过是地方戒严之类的手段。大周朝廷承平日久,已经没有了当年开国时虎视天下的威势。 云岚见萧重光发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当即就对他说了:“萧大哥,前些日子我爹出诊回来,说是看到无数妖气往岐山方向汇聚,不知道是不是跟这件事情有关。这么多妖修汇聚,会不会对你们昆仑不利啊?”萧重光道:“这件事情我知道,若不是因为这许多妖修汇聚,我们昆仑还不会来趟这趟浑水呢。你放心好了,我们早有准备。对了,云妹子,你们不是在大雪山吗,怎么跑到滇城来行医呢?那只白猿阿蛮呢,你们不会把它一起带来吧?” 云岚笑道:“全靠你告诉我们大雪山地宫的位置,我跟我爹进去得到大雪山的真传,阿蛮在半年前就学会了变形术,可以隐藏身形不会引人注目。我爹担心铜鼓仙去而复返,又怕崆峒派会有别的高人来找麻烦。因此在阿蛮能变形以后,就跟我们一起封了地宫,全家搬到千里之外的滇城。” 萧重光点点头,云氏父女这一着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意思。一般修士都喜欢躲在名山大川,洞天福地之中,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以淬炼形神,他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躲在这人声鼎沸的闹市,想必铜鼓仙也想不到。尤其大周朝廷背后自有修士撑腰,铜鼓仙即使发现,在这闹市也不敢过分张扬。何况老魔头这时候只怕还躲在某个深山潜修,他得了水元珠,势必要好好研究,一时也顾不上这俗世红尘。 两个人又聊了些别后家常,许是在俗世呆的久了,云岚也变得活泼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样抿着嘴微笑就是不说话,萧重光问了几句修行上的事情,又问他们父女现在住在滇城何处,打算改日前去拜访。 云岚说了一个地名,站起身告辞道:“萧大哥,有空一定来看我们啊,我爹也很想念你呢。”萧重光笑道:“一定一定,我这些师兄弟这两天恐怕不会启程,我明日就去登门拜访。” 云岚很是开心,拍着手笑道:“萧大哥,你自己说的啊,可不许赖账。”萧重光哈哈一笑:“怎么会,我从不哄骗小孩子。” 云岚一跺脚,嗔怒道:“不许叫我小孩子,好像你自己有多老似的,我回去啦,爹爹一定等得急了,萧大哥你记得明天要来。”站起身来,却不从大门走,如蝴蝶一般穿过窗户,几个起落间身形已经倏忽不见。

第五章 青梅竹马犹生怨 薛昊跟江采萱一直逛到傍晚才返回客栈,不出意外的又是大包小包买了一堆东西,好在昆仑是修真大派,乾坤袋须弥戒这类的法器并不稀奇。只是江采萱脸色气鼓鼓的,薛昊的神情也有些阴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萧重光没敢多问,江采萱已经捉住他一五一十的都倒了出来。原来薛昊将江采萱出去逛街,却恰好遇上了万寿庄的曾沛带着几个师弟经过。这曾沛是万寿庄通微真人的首徒,天下公认的一十六位道门新秀之一,比薛昊修为高得多,昆仑派二代弟子之中就只有冲虚真人早年的两个弟子墨茗和萧白水两人稳胜过他,连薛昊也差得远。只是墨茗跟萧白水二人成名都在七十年前,这些年来外出游历早就没了踪影,当不得新秀的称号。 曾沛为人狂傲,又仗着自己修为高明,当着薛昊等人的面对昆仑冷嘲热讽,薛昊当时顾全大局,没有发作,江采萱却按捺不住,就把当年通微真人曾因故与冲虚较量,结果大败亏输,闭关五十年的事情说了出来。曾沛恼羞成怒,当场就要与他们切磋,结果薛昊等人不敌,给他一个人扫清全场。幸亏曾沛还有些分寸,知道同是道门正派,又大敌当前,不敢下狠手,饶是如此薛昊等人还是吃了不小的苦头,也只有江采萱是女子身份,曾沛没好意思动手。 这一来昆仑派颜面扫尽,而几个人动手的声势传出,方圆百里路过的道门弟子都知道了,一时间整个滇城到处是道门中人汇聚,城里的客栈都住满了人,不少人已经在打寺庙道观的主意。 萧重光闻言也颇为恼怒,大家同是道门一脉,就算言语上有些口角,好歹也要顾全下彼此门派的世交之谊。就算江采萱不该揭通微真人的短处,都过去这么多年,通微真人自己都不计较,曾沛堂堂金丹真人,何必跟一个女子斤斤计较? 见到薛昊在一旁脸色不豫,他正要说两句话开解,就听江采萱怒气冲冲地说道:“萧师弟你不知道,那个曾沛当时的神气有多么可恨,更过分的是,知道了我们住在这青松客栈,他居然也跟着过来了,还厚着脸皮说大家都是道门一脉,世代交好,要我们给他们匀出几个房间,薛昊这个笨蛋居然答应了。哼,气死我了。”她一时气愤,连师兄也不叫了,直呼其名,看来确实被气得不轻。 萧重光一阵苦笑,薛昊这样做却也不算错,本来大家份属同道,理应彼此照应。只是曾沛此人太过嚣张,刚刚打了人家脸面跑来要合住,摆明了是不怀好意。他这么处置固然是顾全大局,只怕其他人未必会这么想。 果然跟着进来的几个师兄都是一脸忿然,连看向薛昊的眼神都不及往日友善。薛昊也有些恼火:“师妹,几位师弟,那曾沛如此嚣张,你们以为我不气愤么。只是临行时,师父一再嘱咐,要以大局为重,万寿庄一向与我昆仑交好,同为道门一脉,同气连枝,理应守望相助。我若是激于一时义愤,与他当场翻脸,岂不是辜负了师父与诸位师叔的期望。那曾沛能忍住不对我们下狠手,难道我们昆仑弟子就不如人吗?技不如人,以后勤修苦练,自然能追上去,若是心胸都比不过,那就真是输得彻底了。” 薛昊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暗暗点头,旁边的几位师兄弟脸上露出羞惭的神色:“薛师兄,是我们冲动了,还是你想的周到。”只有江采萱依旧愤愤不平:“你们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我就是小气怎么了。人家当场翻脸动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跟你同气连枝,哼,一群软蛋。” 那几个师兄弟本来缓和的脸色又被她说得涨红了几分,正要开口辩解,薛昊已经站起身来:“几位师弟,天色不早,还是快点回房歇息吧。就按我们先前说的房号挤一挤,萧师弟,师兄今晚恐怕要在你这里过夜了。” 萧重光没来得及答话,江采萱已经嗔道:“师弟,不许收留他,让他去外面露宿去,谁让他做烂好人的。”薛昊对着她作揖:“师妹,我的好师妹,姑奶奶,你就放过我吧,我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要是实在不服气,回去我自己跟师父告罪,请他老人家评理。你就可怜可怜愚兄,这大晚上的,我能去哪里露宿,难不成跟你一个房间。” 江采萱顿时羞红了脸,啐了一口:“呸,死不要脸的,谁要跟你一个房间。”脸上的怒色却已然淡去,对萧重光做了个嫣然一笑:“萧师弟,晚上让他睡地板,我先走了哦。”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耳朵,翩然离去。 萧重光瞧着江采萱离去的方向发呆,“啪”,一只手掌拍在他肩上,转回头却正对上薛昊目光炯炯的眼神。他下意识的避开,却听薛昊一声苦笑道:“萧师弟,今晚的事情难为你了,我们俩吵架,却总是拉上你。”萧重光低着头,轻轻说道:“没事。” 薛昊脸上浮现出一丝落寞的神情:“萧师弟,其实我很羡慕你,真的。” 萧重光微微一怔:“羡慕我?羡慕我什么?” 薛昊一声长叹:“从我入昆仑至今,已经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我有十六年的时间是和采萱在一起,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是刚刚两岁的孩童,那么小,却惹人怜爱。” “我是世家子,从小就背负着所有人的期望,所以无论读书还是练武,一直有人告诫我,你一定要是最好的。不管我做什么事情都一样,一定要达到别人为我设定的目标,不管那是不是我真心想要的。” “如果说,这二十年里,有什么是我自己主动追求的,那一定是采萱。我五岁学道,八岁上山,十岁就被师父收为入室弟子,然而直到遇上采萱,我才知道自己来昆仑是为了什么。” “那些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我们一起走过。春华秋实,夏日冬雪,朝采薇于林下,暮揽月自云间。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起捉弄看门的宿卫;在黎明来临的前夕,坐在光明顶峰等待日出,听她诉说自己的心事。” “有时候,我真的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用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成长,那目光,真的好沉,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其实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可以和采萱白头到老,就夫复何求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抛开这一切,我的家族不允许,我师父也不会答应,他们一定要我沿着他们划好的路线前行。其实,连我自己也明白,若我真的抛弃了眼前的一切,恐怕就连采萱师妹也不会再搭理我。” “谁会看上一个庸碌无为的人呢?”薛昊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往日里情绪一直很内敛的他今晚显得话特别多,萧重光甚至闻到了一丝酒气:“师兄,你喝酒了?” 薛昊有些得意的一笑,伸手从虚空中捞出一个酒坛:“客栈老板瞒着老板娘私藏的烧刀子,被我隔空摄物顺手牵了过来,放心,我在那放了一锭银子,足够老板再买十坛的了。”他打了一个酒嗝,言语中颇有不甘:“这酒的味道真够劲,其实我原来想从酒坊直接拿的,只是我不知道酒坊的位置,不好施法。” 萧重光见他已经颇有几分醉意,开言劝解道:“师兄你这又是何苦呢,一时失意何必放在心上。那曾沛只不过是跳梁小丑,师兄天赋过人,又有我昆仑传承,假以时日,成就必定远胜其人。到时候扬眉吐气,岂不好过现在的自怨自艾,妄自菲薄?” 薛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师弟,谢谢你安慰我,只是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他顿了顿,一声苦笑:“从小到大,虽然我一直苦恼长辈们给予的压力,可是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其实也蛮享受。而且,最重要的,我真的没输过,一次也没有,直到今天。” “那个曾沛,虽然早就听过他的名头,以前他来我们昆仑,也见过几回。可是我心底里,总觉得天下英雄不过如此,竖子成名,只是因为我还未出山罢了。直到今天跟他交手,我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特别是,当我被他打倒在地,采萱师妹看我的眼神,那种震惊、心痛与失望,我永远也忘不了。以前她看我的时候,从来都是仰慕与崇拜,然而今天,我令她失望,彻底失望。” “虽然采萱师妹嘴上没有说,可是我明白,这种失望一定藏在她心底里。” “师兄,你想太多了,师姐不是这样的人。” “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你从来没有试过登顶,怎么知道站在高峰之人的寂寞,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凄凉,和害怕一旦跌倒就万劫不复的恐慌。你可以十年如一日的闷头习武,甘心做所有同门的笑柄,只为了一朝成名,从此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你做到了。” “师兄,我不是” “不用解释,你做的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我不是你,没办法忍受十年的寂寞与冷眼,所以我选择站在高处,承受所有的荣耀与光彩,既然选择登台,就要有被人砸下台的觉悟,只是我也没想到,这觉悟来得这么快。虽然现在我很羡慕你,羡慕你的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可是即使从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我自己,我薛昊,不会就这么认输,绝不会!” “我一定会证明给所有人看,我始终是站在绝顶的人!”薛昊一口将坛子里剩余的酒灌入口中,脑袋一歪,就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第六章 唇枪舌剑也惊心 第二天早上,薛昊醒来的时候,萧重光已经不见踪影,只是给他留了一张字条:“薛师兄,我去滇城北街折柳巷寻访故人,兴尽即返。师兄谦谦君子,胸襟如海,一时挫折失意,又何须记挂。彼跳梁小丑,逞黔驴之技,正所谓盈不可久,止增笑耳愚弟萧逸顿首。” 薛昊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这时候传来敲门声。他赶紧穿戴整齐,起来开门,却是江采萱喊他们去品尝店家做的点心。薛昊将字条递给她,她随意地摆摆手:“我知道了,萧师弟走之前给我打过招呼的。师兄,我们去吃早点吧,这滇城的几道小吃味道真不错,吴师兄、苏师兄他们都说好呢。” 两人走到客栈的大堂,薛昊自去问店家要了热水洗漱。同门的几个师兄弟已经围着桌子吃上了,滇城是鱼米之乡,虾饺、蟹黄膏、小笼包、羊肠子远近闻名,众人吃得赞不绝口。虽然筑基修士都能辟谷,但能一尝人间美味,也是赏心乐事。 “薛师弟,江师妹,这么早起来,原来有美食享用呢。”客栈内厅出口站着一个高瘦身材的青年,背插长剑,身披紫袍,一双剑眉高耸,气势凌厉。他进了客厅,大踏步走到薛昊这一桌,大马金刀地坐下,高声招呼道:“小二,每样给我来一份。” 薛昊皱皱眉,没有说话。江采萱按捺不住,一声娇喝:“曾沛,你好没道理,这桌子是我们包下的,你要吃饭,自己找位子去,死皮赖脸地跟我们一桌,不知羞耻。”原来这青年正是万寿庄的曾沛,金丹修士的相貌看不出年纪,全凭个人心念化形,这曾沛看着如二十许人,实则已经年过四十,饶是如此,依旧被誉为天下道门十六新秀,可见结丹之难。 曾沛哈哈一笑,丝毫不以为逆:“江师妹,我万寿庄源出昆仑祖脉,大家算是半个同门,更何况此行任务艰难,更须你我同心协力。我知道师妹还记恨愚兄昨日轻狂,这样,此处无酒,愚兄以茶代酒,敬各位昆仑的师弟师妹一杯,当做赔罪。总而言之,昨日之事譬如流水,就由他去吧。希望从今以后,大家能不计前嫌,共同捍卫天下正道。来,干杯。”也不管其他人是否举杯,自己先一饮而尽。 众人见他如此表态,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曾沛昨日的表现确实轻浮,但看今天的举止,也不失光明磊落。只有江采萱依旧气鼓鼓的,对昨日的事情依旧耿耿于怀。 曾沛见她如此,微微一笑:“江师妹,我知道你还不肯轻易原谅我,不过师妹,为人子女,首重什么?”江采萱微微一怔:“自然是孝道。” 曾沛一拍手掌:“不错,正是孝道。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家师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要尊师重道,师妹昨日当我这个徒弟的面提及家师引以为耻的陈年旧事,虽然说是意气之争,但我身为弟子,若是还无动于衷,还算是个人么?师妹也有父母,在座众位都有师尊,想必能理解在下昨日苦衷。”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坐在边上的苏辰轩说道:“曾师兄所言甚是,为人弟子为师父出头,天经地义,总之昨天就是一场误会,大家以后都是同道好友,理应守望互助,就不必再耿耿于怀了。江师妹,你也不要再介怀了。” 见同门师兄这么说,江采萱也不好再僵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苏师兄也这么说,那小妹也不好再端着架子,免得人说我昆仑没有家教。”众人皆掩口轻笑。 “师妹果然爽快,不愧女中奇英,其实我在万寿庄也久闻令尊凌霄真人大名,以一介旁系弟子,四十岁铸就金丹,更得冲虚掌教代师收徒,花甲之年就成为昆仑长老,执掌丹霞峰,更被誉为百年以来最有望冲击元婴的修士,这才真正令人高山仰止,相比起来,我这个所谓的道门新秀,当真是不值一哂。” 江采萱听他叙述自己父亲的光辉事迹,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得意。原来凌霄真人俗名江枫,入道以前本是江州城里的教书先生,二十岁才偶遇一位昆仑旁系的散修收徒,传授他昆仑正宗。他天资惊人,那位散修自身不过丹成下品修为,传授他之后不到三年就寿元耗尽,坐化归西。而他三十岁筑基,四十岁丹成二品,更得冲虚赏识,代师收徒,正式列入昆仑门户,夫妇同修金丹大道,传为一时佳话。 虽然心中还存芥蒂,但对于曾沛夸赞自己父母,她怎么也拉不下脸来,微低臻首:“曾师兄美誉愧不敢当。其实家父对通微真人也是十分敬仰,曾经评说当今道门领袖,若论修为深浅,自然以本门掌教为第一,但说到法术精奇,手段千变万化,却是以通微真人独树一帜,笑傲群伦,足可与武当玄真子,峨眉碧游真人鼎足而三。”曾沛连声逊谢,一时间举座皆欢,其乐融融。 薛昊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心中暗道:“这曾沛真是人杰,能屈能伸,手段高明,自己还是小瞧了天下人。看来昨日冲突都是他故意为之,目的在于既能立威又可以站住道理,而后见立威的目的已经达到,就开始怀柔绥靖,收束人心,连江师妹也被他感化,看来万寿庄此次出山,所图甚大,不可不防。” 他现在也意识到自己无论修为还是手腕,跟这些成名之辈相差甚远,心中下定决心,以后要更加努力修炼,谨言慎行,绝不能永远被别人压着。 曾沛端起茶壶绕着客厅敬了一圈,跟昆仑在场的七位弟子举杯同欢,言笑晏晏,连薛昊也被他灌了两杯茶。一顿早餐下来,昨日的紧张与尴尬早就消弭于无形。 曾沛见众人用餐已毕,就提议大家一起出去逛逛,这滇城风物,颇有可观之处,中午他在城南第一楼做东,顺便为大家介绍其他几家门派昨日抵达滇城的弟子。众人自然无有不允,原本他们留在滇城就是想一览当地美景,如今又有人请客品尝人间美食,还能结交良朋,何乐而不为呢? 只有薛昊不动声色,表面上随波逐流,实则内心暗暗警戒,见江采萱起身往外,他几步跟上,牵过玉人柔荑,紧紧握在自己手心。江采萱任由他握着自己小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门去了。 到中午的时候,曾沛果然包下整间第一楼,设宴招待一众道门弟子。除了昆仑和他万寿庄的子弟,到场的还有武当玄真道人的关门弟子凌渡虚和他几位师兄弟,峨眉长老知非子的首徒莫敛锋及一众师弟,崆峒派木易真人的六弟子陈玄感及一众师弟,还有碧木宫三宫主的弟子柳尘封、花间派洛大先生的传人易云以及五台山、白马寺的几位大师。一时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一派祥和风景。 酒过三巡,曾沛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诸位同道,今日在座的都是高人贤达,当世英豪。曾某能做这个东道,深感荣幸。在座的无论是僧、是俗、还是道,皆属名门正派,虽然大家传承不同,理念各异,但是,我们都是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而来。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让我们且干了这一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眼光在场中扫了一圈,见在场众人纷纷举杯,面露微笑。这时峨眉派席面上有人鼓掌:“说得好,曾师弟不愧是通微真人首徒,这一番言辞冠冕堂皇,难怪人都称通微真人为雀舌仙,果然名师出高徒。”众人闻言纷纷侧目,尤其是万寿庄众弟子,更是怒目而视。 那人却似毫无知觉,依旧谈笑自若:“想当年瑶池飞书,广传海内,通微真人遍邀天下高士,言辞慷慨,说什么当今形势合则多利,分则数败,却不料临了只为自己一人出头,到头来瑶池圣母敕书只给了昆仑冲虚真人一位,雀舌仙枉费唇舌,只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真是其情可悯,其言可笑,其事可悲。哈哈,哈哈。” 曾沛勃然色变,他师父通微真人曾经学过佛门神通,练成佛门九识中的舌识,口齿伶俐,雄才善辩,故此人称雀舌仙。当年瑶池圣母座下仙女董双成来人间行走,曾传话人间修士,要广选海内修行高人,去赴西昆仑蟠桃盛宴。通微真人一心想得道长生,故此四处游说道门高人,分说厉害,许下种种诺言好处,要他们与自己联手合作。 结果董双成再度来时,根本没有搭理旁人,直接请了昆仑冲虚、妖族妖圣、大荒山苦竹老人和西域杀神童子去赴蟠桃会。通微真人机关算尽,结果枉做小人。到后来几位掌门密会,就把事情捅了出来,一时沦为笑柄。 这事情说起来也已经过了几十年,当事人有些都已经作古,通微真人视为奇耻大辱,自然不会跟弟子提起。但是修行界自成江湖,他不提,还是有人背后传言,曾沛自然知晓此事,只是一直讳莫如深。现在这人当面挑破,他如何能不动怒。 他放下酒杯,指着那人鼻子说道:“莫敛锋,别人我不知道,你峨眉派为了独占天材地宝,几百年来造了多少恶业?华山派、五台派、北海紫云宫,哪一家不是无辜被灭,就因为你峨眉派看上人家的宝物,要据为己有,就污蔑他人是邪魔外道,横加诛戮。往日里大家念在道门一脉,不去揭你们老底。想不到你今日却主动来撩拨我,那也不要怪我不讲情面。”右手一翻,一柄飞剑凭空出现,就待动手。 莫敛锋吃他言语一激,也忿然离席,大袖一挥,长剑出鞘,在半空中化成一道剑光,罩住曾沛门面,眼见两人之间,大战已是一触即发。在座众人纷纷离席,退到一旁。 忽然一人排众而出,哈哈大笑:“莫师弟,曾师弟,两位都是当今豪杰,出身又是名门大派,何必为了一时意气之争,大动干戈。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过去了就算了,又何必再提呢,徒然伤了自己人的和气。眼下大敌当前,正需要我辈齐心协力,维护天下正道,两位就看愚兄的面子,罢手言和,我们共商大计。”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双手挥舞,只见空中的剑光呜咽一声,飞回莫敛锋手上,而曾沛的剑还未出鞘,就莫名其妙地插了回去。 两人又惊又惧,同时看向此人,身形高大,手足颀长,脸容古挫,一对眼神深邃莫测,给人阴狠无情的印象,正是玄真子的关门弟子凌渡虚!

第七章 妖行百里藏何处 萧重光凌空飞渡,足下剑光如流星追月,半日之间已经追出三百余里。他练成御剑术不久,这次下山也是第一次尝试御剑飞行,先前从昆仑出来都是走走停停,像这般不停不歇地赶路,还是第一次。 前方的妖气若隐若现,夹杂着云岚身上的气息,令他更是心急如焚,催动法力,长庚剑铮然作响,加快了飞行的速度。然而目标仍然行踪渺渺,只有一丝妖气可循。 萧重光缘何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折柳巷云家做客吗?原来他一大早赶到云家,云霄正在给病人看病,见到他来,大喜过望,一边让病人稍待,一边请他坐下。自己走到后院大喊:“岚儿,岚儿,快来看谁来了。” 云岚从后院脚步匆匆地跑出来:“是萧大哥吗,呀,真是你。快坐快坐,我去倒茶。”这少女比起从前话语多了不少,云霄看得老怀大慰。跟萧重光告了声罪,自去门口挂起谢绝客人的标牌,回来给手头上的病人继续医治。 等到这位病人走后,他自来与萧重光叙话,两人一年多不见,这一番长谈自然是无数的话题,从别后情形一直说到修行见知。云霄向萧重光请教了几个修行上的疑点,萧重光也根据自己的经验一一解答,同时又将云霄修行的经历与自己的实际情形相互印证,一番交流下来,两人都获益匪浅。 云岚见父亲与萧重光聊得投契,又恢复了原来的腼腆,只是在边上微笑着看两人说话,不时给两人的杯中添些茶水。两人一直闲聊到中午,云霄就留萧重光用饭,云岚做好饭菜之后发现家中酒不够,就说出去打酒,让两人在家中坐着等候。 哪想到云岚出门没多久,忽然街上传来一声惊呼,正是她的声音,萧重光闻声追出院外,只见到半空中一个红色的影子,裹着一个青衣少女,正是云岚被人挟持的样子。 他大惊失色,长庚剑脱鞘而出,化成一道剑光,踩着剑光就追了上去,这一追就追出了数百里地。至于云霄虽然也是一同出来,但是雪山派素来不以遁法见长,早就被甩得不见人影。 那红色人影不知是什么来头,遁法快得出奇,萧重光使劲浑身解数,依旧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若非他修为大进以后六识变得异常敏锐,能捕捉方圆百里以内的人物气息,早就被对方甩脱了行迹。 空中有一股莫名的妖气,正是挟持云岚之人的气息,里面还混杂了云岚身上特有的香味。萧重光正是循着这一缕线索,一路追到现在。 又追出百余里路程,那妖人的邪气突然消失,萧重光按落剑光,落在地上。这里是一处荒山野岭,也不知道地名为何。萧重光降落的所在,乃是一处山峰,他登上山顶,极目四顾,却没有任何发现。 他闭上眼睛,任凭神念向外部无限延伸,识海中好似有一只无形的触手,在方圆百里的天地间任意遨游。神念翻过这一处荒山的每个角落,不肯放过丝毫蛛丝马迹,终于在一处极僻静的所在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轻微响动。 萧重光睁开眼睛,御风飘起,循着神念的指引一路飞向目的地。这是一处悬崖下的山谷,周围满布着灌木野草,一些不知名的藤蔓从半山腰一路爬到山脚,发出呜呜的声响。他凝神细看,发现这些藤蔓在轻轻摇动。 他沿着藤蔓的根茎一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山谷石壁上的一处角落。藤蔓的根深深扎入石头的缝隙里里,在石壁上留下几口细微的洞1眼。他凑过去仔细观察,再一次发现了那熟悉的妖气。 萧重光深吸口气,一剑刺出,将那藤蔓的根茎斩断,顿时藤蔓端口处竟流出红色的血液来,腥臭扑鼻,显得妖异无比。他运剑如风,剑锋已经带上道门真火,将石壁上的藤蔓烧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些暗红色的血迹。 此时妖气愈发浓烈,他手心沁出细微的汗珠,神念一遍遍扫过石壁上的洞1眼,终于发现了破绽所在,长庚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金光,在石壁边上一绕,随即垂直斩了过去。 “砰”石壁整块爆裂开来,露出藏在背后的一个巨大深坑。萧重光走进坑内,发现一条狭窄的通道,他皱皱眉,浑身骨骼咯吱作响,整个人顿时缩小了一截,幻化成一团烟云,顺着通道钻了进去。 通道往山体里走了十来里路径以后,忽然转入地下,一直往下延伸了四五里路,眼前豁然开朗,居然是一个巨大的石门。他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剑光飞出直接将石门轰开。 烟尘弥漫中似有无数脚步声传来,待烟尘散尽,只见门后是一处巨大的空间,灯火通明。几十个衣着华丽的女子躲在门后面,满怀惊恐地盯着萧重光。 “你们是人还是妖怪?有没有看见一个身穿青衣的垂髫少女经过?”萧重光沉声发问,大步走进门内。门后就是一个巨大的大厅,四周放满烛台,殿内两侧都开了走廊,不知通往何处。 一个作歌姬打扮的女子怯生生地上前:“不知道是哪位大仙驾到,这里是铜须大王的府邸,我们都是他的姬妾。我们大王才刚从外面带了一个女子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萧重光一把拽过那名女子道:“那女子现在人在何处,你们大王是什么妖怪,现在在哪?”那女子被他拽的紧了,轻声呼到:“大仙拽得我好痛,且放宽些手,我们大王带着那女子进了内殿炼丹房。”说罢伸手一指大厅正堂后面的巨幅字画。萧重光走上前去,将字画卷起,露出后面的大门,居然是生铁铸成的。 他放开那女子,对身后的众女说道:“我看你们不像妖怪,等下这里会有一场大战,你们速速找地方躲避一下,以免池鱼之殃。”说完也不去看众女纷乱的逃窜,招手就是一道剑光射落,将铁门从上到下整块劈开。 大铁门轰然倒地,露出藏在后面的通道。他飞身而过,数里长的通道一闪而过。尽头又是一扇小门。他随手一指,剑光照旧斩了过去,小门分开,大团的白烟溢出。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打扰本大王炼丹,不怕本大王把你炼成人丹吗?” 萧重光不答话,身子如离弦之箭,电射而出,一下子就进了炼丹的石室。满室的烟雾很快消散,露出一块蒲团,一尊丹炉,几张椅子,还有一个身形瘦小,形容枯干的“人”。 这“人”虽然已经有了一副人样,但是身上的妖气甚重,整个人显得十分猥琐。他身穿大红色袍服,头戴平天冠,这不伦不类的装扮与其形容构成鲜明对比,让人一见就忍俊不禁。他身后的一张椅子上,云岚一动不动地靠在上面,也不知是生是死。 萧重光勃然大怒,飞剑剑光一绕,迎着对方头颅斩下:“好贼子,光天化日之下掳劫民女,不怕遭天谴吗?”那妖怪一愣,身形如轻烟散开,又瞬移到丹炉一侧凝聚,口中大叫:“什么人,招呼也不打就动手,好没道理。” 萧重光剑光斩空,一扬手就打出一串天雷:“你当我面掳走我朋友,还敢质问我。”妖修最怕天雷,五百年一次雷劫实在是任何妖族的噩梦。那妖怪神通不凡,但见了萧重光打出来的雷光也不敢怠慢,一个闪身又躲了开去,顺手从袍子里取出一件兵器,却是十尺来长的马槊,也不知这妖怪从哪顺来的。 这妖怪身高不足五尺,舞着一根十尺来长的兵器,看着甚是滑稽,配上他那一副粗豪的嗓音,感觉尤为强烈。萧重光顾不上嘲笑,飞剑迎头赶上,这妖怪挥着马槊招架,瘦小的身躯运使这粗长的马槊竟然如臂使指,十分灵活。连着招架住萧重光十几个回合,终于被萧重光找了个空挡,飞剑横着从马槊腰部绕过,切向妖怪手指。 那妖怪显然不懂御剑之术,被这一下骇得弃了马槊,身形一晃,又晃到石室右侧。张口一喷,一团烟雾从口中喷出,萧重光顿时目眩神驰,整个人都松软下来。 那妖怪见萧重光砰然倒地,哈哈大笑:“让你跟本大王作对,叫你尝尝本大王黄云瘴的厉害。”说罢朝着萧重光倒地的方向走去。 萧重光浑身发软,手足无力,法力也似乎被封闭,根本提不起来。这妖怪的黄云瘴不知道是什么炼就,竟然连人字佩也不能化解。 他并不知道玉佩之所以能抵挡长庚剑和大日真火,其实另有内情,自从几次依靠玉佩保住性命,自己又死活研究不出玉佩中的秘密以后,他已经对天地人三佩有了一种盲目的自信,似乎任何危险都可以化解。终于这种自信令他此刻遭逢巨大的危机。 那妖怪一步一步走近,许是对先前萧重光连番猛击心有余悸,他步子走得并不算快,防备着对方可能的偷袭。然而石室就这么点地方,饶是他走得如蜗牛也似,终究还是到了萧重光跟前。 萧重光心急如焚,热血上涌,却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妖怪一点一点靠近,终于就在自己眼前抽出一把利剑,狞笑着说道:“小子,是你自己找死,须怪不得我凶狠。让你打扰本大王炼丹,且看我怎么怎么炮制你。”利剑剑锋自上而下,一点一点靠近萧重光咽喉。 一道白光从妖怪身上腾空而起,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划过妖怪身体,将妖怪拦腰斩成两截。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如同银铃似的声音响起:“好你个死妖怪,想抓我也就算了,还想伤害萧大哥。”说话的少女长发垂肩,青衣布裙,粉脸微寒,正是先前不知生死的云岚。

第八章 人走千山到哪方 萧重光又惊又喜,大叫一声:“云岚妹子,小心这妖怪的瘴气。”云岚冲他嫣然一笑,百媚横生:“萧大哥,你没事就好。我先前被封住了气脉,这妖怪好生了得,这么久才解封。”她话音未落,那被斩为两截的妖怪身体突然愈合,跟着整个人打横飞起,朝着云岚的方向猛扑过去,张口又是一团黄烟。 云岚被这股烟雾熏到,顿时天旋地转,空中的永冻之刃呜咽一声,飞回到她身边。原来云霄爱女心切,早就将永冻之刃传给了她。云岚天赋过人,在雪山地宫得了本门正宗传承以后,修为突飞猛进,这永冻之刃更是莫名其妙认了主,如今已经与云岚神念合形,有飞剑护主的威能。 先前云岚只是一个照面就被妖怪制住掳走,永冻之刃在她体内不及招出,而今飞剑出鞘,见到妖怪要伤害云岚,自然飞回来救驾。 那妖怪脸色狰狞,似要滴出血来,满脸咬牙切齿:“我要把你们两个挫骨扬灰。”合身就扑了过去,显然云岚刚才那一下令他极为恼怒。 萧重光暗叫一声不好:这妖怪居然是金丹大妖,虽然不知道丹成几品,但是显然已经练就混元神通。修士练到金丹境界,肉身被锻炼成混元一块,只要没有伤了元神,再重的伤势也能愈合,除非是当场把头颅砍下来。这妖怪显然具备了这种神通,云岚那一剑虽然伤得他很重,但是没能伤到元神,肉身自然愈合了,只是血气大亏。 那妖怪口中霍霍作响,手执利剑跟无主的永冻之刃斗了十来个回合,终究永冻之刃无人御使,威力就差的太远,被妖怪一剑射落,掉到地上化成一柄凡铁。 萧重光看着妖怪一大步走向云岚,心中大急,脑海中莫名想起当日铜鼓仙口喷鲜血的情景,不暇多想,用力咬破舌尖。剧痛令他神智为之一清,天魔解体一类的法门流传甚广,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他一口鲜血喷出,身上被凝滞的法力顿时恢复了几成,身形一闪已倏忽不见。那妖怪察觉身后有异,转身看时却发现对方已经消失,惊骇之下不及多想,运气护身罡气自保。 还没等到这妖怪罡气罩住全身,萧重光的身形已经骤然闪现在他右侧,长庚剑凌空划过,狠狠地斩在他的咽喉。 那妖怪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呼,捂着自己喉咙大叫,只见伤口处鲜血如喷泉一般溅射出来,淋了萧重光满身,顿时激起满室的黄烟。 萧重光运起龟息功闭气,正要再一步下手,那妖怪身形化作一团红光,从门口飞奔出去,沿着萧重光的来路疯狂逃命。 他就要御剑赶上,想起云岚还在地上昏迷,转过身来将她抱起,纵身飞出满是妖怪血气烟雾的炼丹房。沿着来时的路径一路追到地宫大门口,脚下忽然一软,仰天翻到在地上。昏迷的云岚蜷曲着身子趴在他胸口,倒是没有被摔着。 他这才想起自己是用了天魔解体的口诀强提法力,此时效力已过,解体的后患袭来,只觉得浑身乏力,似乎比先前更加虚弱。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他这才想起地宫内还有一群华服美人,心中暗叹:想不到我死在这里。那些身着宫装的女子走到他身边,见萧重光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畏畏缩缩的靠上前。还是先前那歌姬模样的女子胆大,上前问道:“大仙你没事吧?” 萧重光闷声道:“你们大王被我打成重伤,已经逃走了,你们要报仇就来吧。”那些女子闻言,齐声欢呼,跪伏于地:“多谢大仙为我们除去仇人,大恩大德,感激不尽。”顿时就有两名黄衣女子上前扶起萧重光跟云岚,架着他们走到大殿后方的躺椅上歇着。 萧重光奇道:“咦!那妖怪不是你们大王么,怎么又成了仇人?”一名绿衣女子说道:“什么铜须大王,都是那妖怪自封的,还逼我们如此称呼。大仙莫怪,我们这些都是被那妖怪掳来的无辜女子,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幸被那妖怪撞见,一阵风就把我们摄来此地,更有些姐妹家中父兄有些本领的,被那妖怪做法,害了全家性命然后抓来此处,供他淫乐。”众女闻言,纷纷控诉那妖怪的罪行,自己是如何受害,有些遭遇凄惨的甚至声泪俱下。 萧重光听得义愤填膺:“这妖怪真是伤天害理,死有余辜,可惜刚才我那一下只是伤了他筋骨,没能取了他性命,这妖怪神通非凡,只是胆子太小,刚才他若是回头再来,我定然已经死在他手上。对了,你们可知那妖怪是什么来历,他放的那道黄烟是什么名堂?” 歌姬模样的女子答道:“我曾听那妖怪酒后失言,说自己本是伏波山下的一只黄鼠狼得道,那黄烟本是他天生的毒气,成精以后被他炼成了护身本领。那妖怪凶残至极,我们这些女子动辄得咎,有些被他生吃活吞,还有些被他丢入炼丹炉,炼成了人丹吃下,惨不忍睹。我们这些幸存的女子都是平日小心谨慎,取意逢迎才得保住性命。” 萧重光低声叹息,这时他中的妖毒已经减轻,绿衣女子去内室取了热水和手巾来给他敷上,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仙现在感觉怎么样。”其余女子也七手八脚地上前帮忙,萧重光举起手道:“别叫我大仙,我也只是一个凡人,我姓萧,你们随便怎么称呼吧,麻烦看看我朋友怎么样了。” 一名黄衣女子道:“这位姑娘没什么大碍,只是中了那铜须妖怪的毒气,恐怕要睡上三五天才能清醒。”萧重光惊道:“我可等不了那许久,有什么办法可以解毒?”黄衣女子回道:“那只能试试放血了。” 萧重光闻言,伸出手臂,长庚剑轻轻一划,鲜血自然溢出。一直放了有小半碗的样子,身上麻痹的感觉减轻了一些,翻身爬起,感觉周身窍穴闭塞的情况有所好转,运起太清正1法,艰难地开始调息。 室内鸦雀无声,众女害怕惊扰萧重光运功,纷纷走回内室休息。只有两名黄衣女子跟那歌姬模样的女子留下来照看服侍。萧重光恢复得很慢,亏损的气血一点一滴的弥补,他心中担心那妖怪去而复返,但又不能表露,心急如焚之下,险些运功走火。他这才凛然惊惧,收摄心神,摒弃一切杂念,全身心投入到那玄之又玄的入定境界。 摩崖洞中那一场大梦再次袭来,萧重光浑然忘我,形神都在这陶然共忘机的玄妙之中修复。他的神念潜藏在识海里,感觉再次无限放大,身体好似泡在热水中,暖洋洋的很舒服。 这一场梦境并不长,等他醒来的时候,几名在边上服侍的女子正在打瞌睡。他走到云岚身边,运气帮她调理了一番,见她依然昏迷,就叫醒了边上瞌睡的女子,让她们把同伴都喊出来。 等到众女在大厅集合,萧重光清清嗓子,高声喝道:“各位,此处不宜久留,那妖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现在要打开通往地面的出路,你们跟着我出去以后,就找个地方落脚吧。” 那些女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萧重光也不管她们如何打算,运起剑光开凿通道,将原本狭窄的出口拓宽,带着云岚走出去。那些女子见状也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出,到了往上的洞口处,萧重光抱着云岚飞上洞顶,长庚剑化成剑光将那些女子一个个接引上来。 众人出了洞口,终于看到外面的阳光。此时已近黄昏,夕阳斜照在山谷里,映出一片金黄。那些女子激动万分,有些甚至涕泪横流。 一声大喝在山间回荡:“岚儿,你在哪,岚儿。”却是云霄终于找到这里。萧重光大喜过望,提气高呼:“云大叔,我们在这里。”一会功夫云霄就出现在众人眼前,神情焦灼不安,脚下生风,大步赶来。 萧重光走上前去,将云岚递给云霄:“云大叔,岚儿妹子中了妖毒,要昏睡几天,这些女子都是被掳走岚儿的妖人抓来的无辜女子,还请大叔帮忙照看一下,若是有想回家或是没地方落脚,可以找我昆仑派在滇城的师兄弟帮忙。这里有些银子,你带着身上有用,还有这永冻之刃也请大叔收好。”他将银子与永冻之刃交给云霄,拉着他走到一众女子身边:“诸位姑娘,你们若是记得怎么回去的,就到云大叔这里拿些盘缠自己回家,若是不记得来路或是没有去处,他也会妥善安置。” 云霄道:“萧兄弟,你要去哪里?”萧重光提剑在手,眉毛一扬:“这妖孽被我打伤,血腥气和那妖毒的味道沿途挥洒,至今不散,我要去追上它,斩草除根,否则将来它伤势痊愈了,又要出来害人。”太清正1法最善调息,此时他法力已经恢复大半,不复先前的萎靡不振。 云霄道:“我跟你一道去。”萧重光指指云岚:“岚儿妹子要人照料,这些女子也需要有人引领,这些都要麻烦大叔你了。事不宜迟,我要走了。麻烦大叔若是遇到我那些师兄弟,帮我跟他们说一声。”说完再不停留,驾起剑光飞到空中。 那妖怪的血腥之气混着妖毒的味道,虽然过了半天,依旧可以闻到。萧重光顺着气味一路追踪,整整飞了一夜。到了一处绵延千里的大山。 他按落剑光,落在山脚。只见眼前这座大山雄伟无比,山脚下一条大河沿着山势起伏流淌。他循着山道上的妖气追踪下去,一路追到大山深处。 妖气一直延伸到大片林地的尽头,忽然被许多混杂的气息掩盖住。萧重光心中一凛,神念往前延伸过去,赫然发现树林深处,从两边林立的山头,到山脚下溪流纵横的山谷,竟然汇聚了成千上万奇形怪状的妖修。

第九章 万妖大会不速客 萧重光看着漫山遍野的妖怪,大气也不敢出,神念也收回识海之中。他凝神屏气,贴着山脚的岩石渐渐靠近,红衣距离众妖约有五十步距离的时候,他找了一个隐蔽的草丛躲进去,放开自身的五感六识,去窥探这些妖修的动静。 半山腰上有一块巨石,一个七尺昂藏的大汉独立石上,眼神凌厉地俯视山下的群妖。这时西北角落传来一阵骚动,他一皱眉头,大喝道:“黄老四,你在搞些什么名堂。”一个红衣汉子应声而出,正是被萧重光打伤的黄鼠狼精。他捂着伤口,脸色惨白,声嘶力竭地说道:“黑老大,我在来的路上碰到一个人族修士,好生厉害,差点连命都搭上了。” 黑老大身形一晃,闪现到黄四跟前,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察看他的伤势:“好厉害的剑气,这人是什么来历,怎么伤的你?不是叫你最近低调一些么,怎么还惹了这么个对头。” 黄老四闷声道:“我也不清楚那家伙什么来历,我就是抓了一个女娃想练人丹,可惜还没开炉就被那家伙把人给抢了,可惜了那娃娃,居然是难得的太阴素女之身,若是给我炼成人丹,能涨五百年道行。” 黑老大十分不悦:“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那人丹之术太伤天和,如今人族当道,小心迟早有修士来诛灭你,就算老祖宗出来,也不会允许你做这种勾当,道行还是自己修炼得来的稳固,这种邪术,你趁早丢了吧。今日这事就是个教训。” 黄老四道:“老大,先不说这些,老祖宗出来还要多久?我们能做些什么?”黑老大道:“这次岐山地动,正是我们营救老祖宗的最佳时机。妖帅秦无咎传讯,要我们七十二洞的各路妖怪在一个月之内赶到此处,凑齐五行四象法宝和一十九种血脉,为的就是布设吞天蚀月大阵,破除天地人三才禁制。”说道这里,他声音陡然提高:“都有了,各位妖族兄弟,都听我黑天说两句。” 一个妩媚到骨子里的声音打断他的说话:“哟,小黑头,怎么只喊兄弟,不喊姐妹,难道没看到我们这些女流也在吗?还是你们不敢认姐妹,想认干娘?”说话的是一个青衣女子,看形容不过二十出头,凤眼桃腮,柳叶弯眉,容貌甚美,形容泼辣。 黑天话说了一半被这女人堵了回去,一口气好悬没憋出来,大声咳嗽了几下:“咳咳,现在说正事呢,水三娘,你要发骚回家找男人发去,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把老祖宗救出来,这样才能一洗我们妖族三百年来的颓势,从此不再被人族欺压。” 那水三娘格格娇笑,说不出的风骚魅惑:“老娘我什么时候又有男人了,难道是黑头你爹么,我记得你爹三百年前就被人给斩了,那老娘岂不是白当了这三百年的寡妇?” 黑天怒道:“你这婆娘三番五次插嘴,到底想说什么?” 水三娘收了脸上的笑意,声音变得冰冷:“哼,救出罗侯有什么好处,我们现在自由自在,没人管束,也没见人族有事没事地来找茬,好好地为什么要找个祖宗出来骑在自己头上,还要为人家打生打死。难道大家现在过得不逍遥快活么,何必找不自在。” 黑天脸色铁青:“水三娘,这话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别人指使你说的?今天你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别想走了。”那黄老四在一旁帮腔:“就是,水三娘,平时你阴阳怪气的,大家可怜你是个寡妇,都懒得说你,今天大伙难得齐聚在一起,共商营救老祖宗的大计,你不帮忙出谋划策也就罢了,尽在这打短拖后腿,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叛族?” 水三娘面色凛然:“叛族?这妖族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两个说话了。除了妖圣他老人家,我水三娘谁也不认。哼,三百年前,我男人就是听信了罗侯的鬼话,跑去帮他完成什么宏图大计,结果”许是说到伤心处,水三娘哽咽了一声,不少在场妖怪似有同感,也无人插话。 “在做各位都有父母亲人,师长同门,有谁没有亲友死在当年那场人妖大战的?好不容易战事停歇,人族也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何必为了那几个枭雄的一己野心,搭上自己和亲人的性命?你们说是不是?” 在场众妖默然无语,黑天见形势不对,赶紧出来打断:“水三娘,你扯来扯去扯好远,开创霸业,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为了我们妖族能千秋万载,一统凡间,些许牺牲也是值得的,更何况,在座的哪一位家族师门没有受过罗侯他老人家的恩惠的,嗯?没有就站出来,我看看他良心是不是黑的。今天这么多妖怪,能化成人形的就有四五百人,要不是罗侯从道门偷了化形篇出来,能有这么容易吗?做妖要知道感恩!你,金石,你,白柳仙,你们说说,罗侯当初待你们如何。” 一个身高足有九尺的巨汉瓮声瓮气地说道:“侯爷待我金石恩重如山,我承认,这次为了能救他出来,我走遍五洲四海,找到了这柄庚金巨斧,能担当五行中的金系法宝,若是觉得还不够,只管把我这条命拿去。只是,”他顿了顿,似是有些羞惭:“我跟水家大哥当年是八拜之交,他的死我也很难受,黑老大你也没必要逼着水娘子,正所谓妖各有志,无谓强求。” 水三娘冲金石一抱拳:“金家大哥,多谢你好意,我水三娘是受了罗侯恩惠,可是我男人一条命已经赔给他了,我跟他现在是两不相欠。你们要救人,要争霸,只管去争你们的,别来烦我,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说这些。各位兄弟姐妹,什么样的恩情拿命还偿还不了?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品,让那些大人物踩着你们的尸首上位。”说罢身形化作一道青光,就要御风遁走。那黑天怒喝一声,手一抬就是一道黑索,朝着青光就是一套。 那青光在空中绕了几圈,始终逃不脱黑索笼罩,索性不管不顾地撞了上去。黑天嘿嘿冷笑道:“不自量力,给我下来罢。”手掌往回一拉,那青光顿时被黑索套中,硬生生拽了下来,掉到地上一个骨碌又化成水三娘的模样,只是身上已经被五花大绑,使劲挣扎也挣不脱。 黑天身形一晃,来到水三娘跟前,一把拽住她头发:“臭婆娘,敢背叛侯爷,今天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水三娘抬头看着他冷笑不语。黑天气急,挥手就给了她几个耳光。 “住手!”说话的是那大汉金石,“黑老大,得饶人处且饶人。看在我的面上,别再为难她了。”水三娘哈哈大笑:“金大哥,你别求这个面厚心黑的黑老鬼,他也就欺负我们这些小妖,今天说是万妖大会,来的都是些什么妖怪啊,练成金丹的还不到二十个,其中还包括黄四郎这样的废柴金丹,能化成人形的不到五百,其他尽是些不人不妖的怪物。天下十大妖王来了吗?六十四路妖帅又来了几个?你让他有种去找那些妖王算账去呀,他连妖帅都不敢招惹,也就在这些杂碎小妖面前耍他的威风。罗侯树倒猢狲散,连他的徒子徒孙也忒不争气。我呸,还万妖大会,猢狲散会吧,哈哈,哈哈” 黑天被气得脸色发白:“金石,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这疯婆娘找死,现在人族修士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正是我妖族趁势而起的大好时机,若不趁这次岐山地动救出侯爷,这天大的机缘就白白浪费了。今天,我就要杀了这水三娘祭旗。”手腕用力,黑索越拉越紧,渐渐将水三娘勒得两眼翻白,喘不过气来。 “且慢”一个上半身是人族男孩,下半身却是鱼尾的的小妖怪排众而出,奶声奶气地说道。黑天脸皮抽动,已经处在暴走的边缘:“小鱼儿,你连尾巴都没化掉,跑出来搅合什么,回家多吃几年奶吧。” 那唤作小鱼儿的妖怪似是极为胆怯,说话战战兢兢,语气却很坚决:“黑大叔,俺爷爷让俺出来的时候说过,俺们水族理应守望互助。这位水姨娘,俺知道你是蛇妖,俺看着也害怕,不过刚才听俺家花姐说了你的遭遇,俺也觉得很可怜。黑大叔,你是妖族好汉,就不要为难一个可怜人了。俺身上带了俺爷爷淬炼千年的引水叉,可以作五行中的水系法宝,你就放过这水姨娘吧。” 黑天看了小鱼儿手上的一尺来长的小鱼叉,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两件法宝了,真是天助我也。”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了。那水三娘叫道:“小鱼儿,你别救我了,把那宝贝拿回去给你爷爷,不要给这种妖渣利用了。”黑天大怒,一把勒紧绳索,那水三娘又被勒得说不出话来。 场中不少妖怪见此情形,想起自家亲友惨死的事情,又见有金石、小鱼儿出头,纷纷鼓噪大喝:“不要为难女的!”“妖各有志,何必强求。”“放人,放人。”黑天和黄四郎又惊又怒,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化解。 半空中忽然响起一个雷鸣般的声音:“你们这些小妖在这里闹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众人悸然一惊,只见正中间最高的一座山头顶峰,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化成一位高瘦青年,头戴束发金冠,身披雕龙黄袍,腰悬四尺长剑,傲然独立在山巅,他仪容俊朗,五官如同大理石雕刻的石像,洁白无瑕中透着刚毅果断,两道剑眉覆盖着一双星目,透着炯炯有神的光彩。 山野之间立刻鸦雀无声,所有妖怪无论什么面貌形容,见到这青年都不由自主地跪伏下拜,连黑天与金石也不例外。众妖齐声高呼道:“恭迎秦帅法驾!” 只有被黑索捆住的水三娘,因为黑天又一次放开绳索,终于透出一口气来,看着山下跪拜磕头的众妖,仰起头来,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如痴如醉,似疯似癫。

第十章 三才道术有缘人 这威风凛凛的青年,正是妖帅秦无咎。他一个月前传讯天下众妖,要大家趁岐山地动,合力营救罗侯。他本拟以自己罗侯亲信的身份,话传出去自然是一呼百应,因此踌躇满志地前来,想看到众妖齐心合力的场景,谁知道却看到这些杂碎妖怪为了一个水三娘闹得不可开交,心中恼怒至极。 他屈指一弹,一点金光飞出,水三娘顿时不再言语,昏死过去。秦无咎闷声说道:“你们这些混账,一点小事也要大吵大闹,不过是一个女妖,杀她放她都在反掌之间。只要你们听我吩咐,事后本帅自然会给她生路。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营救罗侯大人。水三娘这点小事,就算过去了。”转头扫视一番众人:“金石,水三娘就给你看管,保证她的安全,等此间大事一了,你送她回洞庭湖休养。”那金石大喜:“多谢商帅。”大步上前,将水三娘抱了下去。 萧重光在草丛里看得暗暗心惊,这秦无咎修为莫测高深,更难得是这份心机手腕,在这种嘈杂的场合,一言而定大局,行事又狠辣果决,实在是个厉害的人物。同时心中也为自己的一帮师兄弟担心:看情形这里应该就是岐山,这许多妖怪在这里集合,光金丹大妖足有二十余人,凭自己那一群筑基修为的师兄弟,就算昆仑法术精妙,也绝对应付不了这种局面,也不知道其他门派会派出什么样的阵容。 他心里其实也在震惊妖族的实力,这一群被水三娘称之为杂碎的妖怪,足有二十多位金丹大妖,筑基之辈近五百,而所谓天下十大妖王、六十四路妖帅就只有一个秦无咎到场,其他大妖和他们的徒子徒孙只怕都没来赴约,饶是如此,这群妖怪的实力只怕也不会在此次赴岐山之会的正派弟子之下。看这秦无咎法力威风,只怕已经是丹成上三品的金丹大妖,一个妖帅尚且如此,不知道那十大妖王,妖族圣主又是怎样的威风煞气。 他心思悸动,呼吸不由急促了几分。那秦无咎眼神一动,抬手就是一道金光:“什么人?敢偷听我妖族盛会。”金光如离弦之箭,瞬息之间飞到他藏身所在。 萧重光大骇,提气飞起,一跃十丈开外,只见原来藏身之处,已经化为一片焦土,心中暗暗震惊。眼见无数妖怪已经朝自己方向赶来,他不敢怠慢,运起无形剑遁,趁众妖合围之势还未完成,身形已经出现在百丈开外。 秦无咎一声冷哼,身子在原地凭空消失,下一刻已经闪现在萧重光身后不足十丈之处,右手脱体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下绕到萧重光胸前,一掌击在萧重光胸口。 “砰”一声巨响,萧重光往后倒跌出去,胸口处如同开了膛一般,五脏六腑都觉得生疼。然而他不惊反喜:“这秦无咎法力并不如预料中生猛”再也不敢有片刻停留,驾起剑光遁出,没命似地奔逃。秦无咎右手击出那一掌以后,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呜咽一声飞回主人身上。 萧重光身形闪现,片刻之后已然消失在远处。秦无咎收回右手,神色惊骇欲绝,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有他的气息?”黑天、黄四与金石等人赶到,正要追赶,被秦无咎挥手拦住:“不必管了,反正我们聚会的消息天下皆知,先全力救出罗侯大人。”众妖轰然应诺。 萧重光带伤逃遁,一刻钟的时辰已经遁出二十余里外。他心中慌乱,不辨方向,没头没脑的闯了一阵,才发现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周遭处处奇石古木,山势也异常险峻。前方似有出路,走上前去,才发现是两座山峰围成的一条窄小的峡谷。他不敢往回走,只能沿着峡谷一直前行。 这条峡谷前面很狭窄,步行四五里后,眼前豁然开朗,两侧是高耸入云的山峰,脚下是一条蜿蜒伸出的河流。萧重光就行走在河流边上的沙滩上,这河流不知通往何处,看似没有尽头。 他沿着沙滩继续行走,又走出四五里路程,两侧的山峰在在前方合拢,交界处赫然是一条巨大的瀑布,眼前的情形,真正可谓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萧重光心知这条路已经走到尽头,但回头又怕遇见那秦无咎,正好身上还带着那黄四郎的血迹,气味十分难闻。于是走到瀑布底下,将衣服脱去,跳进河中,任凭流水洗刷着身体和衣服。 他一边洗刷一边四处张望,忽然发现瀑布背后山壁上居然藏着一个山洞,就悬在半山腰上,看着十分清幽。他心中好奇,待到洗刷干净,走到岸边施法生火,将衣物烤干穿好,纵身就是一跃,人已经出现在山洞外沿。 洞口看着并不大,内里却暗藏乾坤,深邃无比。洞顶上方刻着“飞云洞”三个大字,显然是这山洞的名称。走进洞内,越往里就越是宽敞,一直走到山洞尽头,眼前出现一座石门。门两侧篆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从此去生死有命”,下联是“且回头安乐无边”,中间横批是“阴阳分界”。 萧重光看得一头雾水,不知这对联是何意思,似乎在暗示过了这石门再往前会有什么危险。他心中暗暗好笑,自己这一路经历的危险太多了,现在回去遇到秦无咎,显然是有死无生,还不如往前碰碰运气。 想通这一节,他也是艺高人胆大,伸手就去推那扇石门,居然给他推开了。石门打开之后出现一条不知有多长的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隧道里面漆黑一片,不过筑基修士五感比普通人强得多,萧重光更是个中翘楚,黑夜视物如在白昼,自然无惧这些。 沿着隧道往里前行,越走隧道就越开阔,到后来横径已经有六七丈距离,眼前的视线也开始变亮。他心中莫名其妙有了一种压迫感,似乎有什么危险在渐渐靠近。 陡然间头顶上方的石壁投射出一道白光,在地上照出一个圈来。紧接着上空中正对着光圈的位置,一柄飞剑陡然生出,犹如从无形的门缝中挤出来一般。飞剑冲着萧重光所在径自飞来,带出紧握着飞剑的一只大手,跟着是手臂、肩膀、乃至全身。当整个形体从虚空中硬生生挤出来,赫然是一名手握长剑的蒙面黑衣武士。 这黑衣武士从虚空中挤出来,其实只是一瞬间,剑锋已然直指萧重光咽喉。萧重光身形一晃,整个人硬生生往右横移了三尺,避开了这一剑。那武士一剑刺空,身形陡然止住,一个闪身又折返回来。 萧重光暴喝一声,如同晴天里一个霹雳,双手化成万千虚影,在武士剑花的空挡伸了进去,狠狠地击打在武士胸口。然而双手却从武士的身体径直穿过,如浮光掠影,毫不受力。 他一愣神之间,发现自己已经穿到武士身后。那武士身体灵活至极,对力量的控制也极为精准。没等他反应过来,武士已经再次转身,依旧是不变的一招刺击。 萧重光心中疑惑,陡然想起当日在破庙遇到酆都王的厄修罗,与这武士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扬手一串掌心雷打过去,雷光在武士身上爆开,对方却如同没事人一般,仍旧保持同样的攻势。 “看来不是厄修罗一类的货色。”他心中思量,脚下生风,又躲过对方那似乎亘古不变的招式。 武士又扑击了几次,萧重光避开之后,忽然一拍脑袋:“我傻了,跟这傀儡武士废什么劲。”御使剑光就待甩掉那武士。 不想他刚离开那光圈不足一丈,黑衣武士陡然变招,手中长剑化作一道乌光,追在萧重光后面只是一斩,半空中生出一道火焰形成的墙壁。萧重光一头撞在墙壁上,居然被撞得倒飞回去,浑身炽热如同在开水中泡过一般。 萧重光一头栽倒在地,那武士已经不复先前的一根筋,御起剑光,朝着他头疾斩而下。他身上如同被火烧过一般疼痛,强打精神侧身翻开,运起太清正1法,法力游走全身,顿时将烫伤治愈。他祭起长庚剑,只见一道金光与一道乌光在空中游斗,不分胜负。 萧重光暗暗咂舌,这武士究竟是什么来路,毫不受力又不惧术法,初始以为只会肉搏,想不到御剑术也如此精妙,更奇怪的是对方的飞剑跟人一样,似乎怎么碰撞也没有受力的感觉。这样持续斗下去,不支倒地的必然是自己。 他盘算许久,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猛然想起自己过去翻看昆仑秘藏时,曾见过一种名为水人的傀儡术。上面说取水之精华祭炼,可以炼制成一种傀儡人偶,这种玩偶不受力道,不惧雷火,乃是傀儡术中极为高明的法门。眼前这黑衣武士的形容表现,正与书中记载的水人玩偶类似。 他一想通这一点,脑海中豁然开朗,一边运使长庚剑跟黑衣武士放对,一边暗自调动法力,待长庚与对方剑光又斗了十来个回合,他扬起手掌凌空一抓,黑衣武士头顶蓦然幻化出一只巨手,从空中垂直砸下,一把将黑衣武士罩住,随即巨手瓦解成一拓黄土,四散开来。 黑衣武士碰到这黄土,身形开始融化,最后化成一团黑水,溶进土中,再无一点痕迹。半空中那团乌光也突然坠地,化成一滩水渍。 萧重光收回长庚,坐倒在地上,大气直出。方才他一想到黑衣武士可能是用水之精华练就的傀儡,就苦思对策,五行之中,土能克水,要对付水之精华凝聚的傀儡武士,他能动用的手段也只有玉楼十二章中的戌土真罡。 他先前在摩崖洞中闭关一年多,对玉楼十二章的法术都有所涉猎,然而主要功夫还是花在无形剑遁和紫府神霄天雷上,对这戌土真罡并未认真练习,这次临时抱佛脚,居然侥幸成功,也算是缴天之幸。 这飞云洞中,究竟隐藏着什么,要动用如此厉害的傀儡术?也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机关术法在等着自己,萧重光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呢。

第十一章 妄由心生心破妄 萧重光沿着隧道继续前行,又走出十余里地,当他突然跨出某一步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的,周围的景象忽然一变。四周是漫无边际的虚无,什么都没有,没有光,也没有暗,这不是盲了的感觉,而是真正的虚无。 他心知自己是遇上了幻境迷宫一类的法术,放开神识,想要探寻周围天地的元气变动,却发现自己的五感六识如同被封闭一般,根本感应不到任何气机的变化。他的神念在无尽虚空中探寻,却根本找不到一点可以感应的存在。 萧重光迷茫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这虚空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头,根本是无边无际的存在。他心中暗叹:就算是迷宫,这也太空了,连一粒沙都没有。 眼前的情形骤然一边,漫天的黄沙绵延至四面八方,紧跟着狂风卷起无数沙丘,从天而降似要将萧重光淹没。他飞身而起,长庚剑脱手化成一道剑光,在空中以极快的速度旋转,将沙尘尽数卷到边上。 黄沙似乎无穷无尽一般地倾泻,萧重光只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结。他心中暗叹,这阵势根本就无从化解,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阵法,难道今天要死在此处?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的那场大火,父亲、母亲都死在那场火中,只有自己带着一身火焰冲出院子,看着熟悉的家园化成一堆灰烬,眼角已溢满泪水。 漫天的黄沙忽然散去,代之以无边的火海,萧重光置身火海之中,左冲右突,想避开火焰。然而火势猛烈,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根本无从躲避。 “水,我要水”磅礴大雨倾盆而下,很快就浇熄了火焰,代之以汪洋大海,他恍若置身海上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不知会飘往何处。 “我明白了,原来这个阵法会根据人心中所想,变换场景,然而每次变换的场景,都让人脱困不能。若要破阵,就只有抛开一切心中所想,没心没肺才能活下去。” 他毅然闭上双眼,任凭海浪将自己淹没,海水从鼻子中灌进,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然而他不管不顾,只是默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随即眼睛骤然睁开,大叫一声:“万象皆空,我身亦空”眼前所见,又是一片虚无,然而虚无中却有一点亮光,与先前的本来无一物不同。 萧重光一把抓过那团亮光,顿时周围的情形又是一变,回复成原来的隧道情形。他低头看向手心,那是一枚透明的珠子,也不知是什么炼就,竟然有如斯威力。 他再看向身上,竟然有着沙埋、火烧、水淹的痕迹,衣服和头发也都湿透了,顿时冷汗直淋。这阵势不但能洞察人心,营造对应的幻境,而且幻境能转化为实景伤人,若非自己及时从幻境中找到真相,脑海中顿悟一片空明,只怕真的会被沙埋葬,被火烧死,或是被水淹死。 在原地打坐调息了片刻,萧重光察觉经过这番试炼,自身法力又有所提升,看来这一连几日的拼斗,对自己的修行也是一种磨砺,尤其是方才那种阵势,对人的心志、毅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他爬起身来,心中已经萌生了一丝退意,这条隧道实在太过凶险,继续前行,天知道会遇到什么。然而往回走,再遇上那秦无咎,自己也着实没有胜算。 “管他的,往后退有死无生,往前走或能杀出一条血路,那就再赌他一把。”他心中打定主意,步履生风,加速前行。一直走出二十余里地,一路顺风顺水,终于走到隧道的尽头。 隧道的尽头是一片白光闪耀,他走进去看,却看到前方十丈之处一整块大片的琉璃镜,镶嵌在山体上,衔接的天衣无缝。 他大步走过去,想靠近镜子,然而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法力迅速的流失,整个人的气力似乎都在衰竭,他咬紧牙关,又走出四丈距离,眼前的一幕让他惊骇欲绝。 只见镜子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然而那一身衣着,那一双眼睛,赫然是老了几十岁的自己。 萧重光这一下才真正是魂飞天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般变化。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干瘦灰白的老人的手,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两鬓的白发,似乎连自己的脊背也开始弯曲。 他尝试着往前走了一步,果然镜中人随着这一步踏出更显衰老。他往后退了一步,却发现情形没有任何改变,他依旧是那垂垂老矣的模样。他发狂似地往后狂奔,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往回走,流失的时间再也回不去。 “不”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可能,自己是筑基修士,起码有两百多岁的寿命,就算是衰老也比普通人慢上一百多年,怎么会一瞬间白了头发,变成了这般模样? 然而事实无可辩驳,无论是镜中的影像还是现实里的自身,都毫无疑问地老了,当年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头,想不到今日这命运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瘫坐在地上,因为衰老而导致的体力衰竭令他浑身虚弱不堪,这个方才还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此时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耄耋老人,连思绪也开始凌乱。他开始回忆自己短暂又似漫长的一生,故乡、昆仑,这两点之间的无数曲线,构成一幅漫长的画卷。每一个曾经经历的人与事,都成为画卷里的一点风景,一幕一幕回放,那些往日熟悉的面容,从模糊到清晰,又渐渐退化成一滴水墨,融入记忆这幅漫长的画轴里。 “我这是在做什么”他突然从纷乱的思绪中苏醒,识海中凌乱纷呈的画面尽数崩塌,再次回到现实这充满诡异的场景。看着自己依旧斑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手掌,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荒唐。 “反正已经来了,反正已经老了,既然所有这一切都无法逆转,那就索性不再回头,让一切来得更彻底吧!”萧重光从地上爬起,一双老眼里迸发出消失已久的斗志:“前进是死,退步亦是死,既然无法让时光倒流,索性置之死地,总要走到这条路的尽头,看看这镜子背后的真实,就算是老死,也不枉我来这一场。” 他提起最后一丝气力,步伐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迈出,一步、两步、三步每走一步,他的身体就更衰弱一分,这区区十丈路途就如一场漫长的人生,每走一步就朝老死靠近了一步。 萧重光不知道自己这最后的几丈路程是怎么走过来的,感觉好像真的有一生那么漫长,到最后他已经是一点一点地往前爬行,准确地来说,是紧挨着地面往前挪移,每移动一寸都气若游丝,身上的皮肉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老化,到最后已经只剩下皮包骨头。换了一般人面对这种情形,只怕此时早就已经发疯。 终于爬到了这条道路的尽头,那神奇的镜子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萧重光此时看起来已经是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他艰难地伸出右手,一点一点地向镜面延伸。手掌上的皮肤开始脱落,露出惨白的骨头,脱皮的痛苦令他早已麻木的感官又一次承受撕心裂肺的冲击。 当他整个手掌连同手腕完全变成森森白骨的那一瞬间,他的手指终于碰触到光滑如水的镜面,强忍住钻心剜骨的剧痛,用尽最后一次力气摁了下去。 镜面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如长虹贯日一般横扫整个隧道,萧重光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在光芒中逐渐融化,双目被光华所夺,眼前所见尽是一片白芒。 光芒散去,萧重光从地上爬起,赫然发现一切都恢复了原状,那稀疏的白发,嶙峋的白骨,脱落的人皮,都消失不见,似乎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 他手上拿着一面似琉璃又似水晶的圆镜,径长不过三寸,眼前原本是被镜子覆盖的地方,现在则被一个巨大的洞口取代,隔着洞口望过去,可以看到前方是一处巨大的地宫!地宫的门口也即是洞口所在,矗立着一块八尺见方的石碑。 萧重光伸展了一下筋骨,感觉到流失的生命与法力又回来了,并且变得更加充沛与强大,五感六识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身上原本因为老化而出现的腐烂脱皮都消失不见,又恢复原本健康而充满活力的肉身。 他端详了一下手中的镜子,与先前取的的珠子放在了一起,虽然看不出这两样物事的特殊,但他已经肯定手上拿到的一定是极为厉害的法器,很可能就是那两样法阵的关键。 收拾好一切,他朝着大门里面走去,他知道,这出口处的地宫一定潜藏着更加危险的东西,但是这山洞如此诡异神奇,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不一探究竟,如何甘心。 穿过石门走进地宫,几步就走到了石碑面前。石碑上面刻的有字,萧重光凑过去细看,只见那字体刚劲有力,铁画银钩,与飞云洞口的对联如出一辙。 那石碑上的碑文铭刻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夫仁者,私情也,不仁者,公义也。沈某不才,代苍天掌生杀之权,操轮回之柄,不敢以私情而害公义,乃镇压故人于此。后生晚辈,戒之慎之。浔阳沈胜衣亲笔” 萧重光看得不知所云,这沈胜衣不知是何许人物,看碑文的意思,似乎说他是罗侯故人,又亲手镇压罗侯于此,如此说来也应该是三百年前的道门前辈,只怕还是道门中的顶尖人物,怎么自己却从来没有听师父提过。 正在疑惑的时候,大殿里凭空传来一声巨大的呼喊:“来者何人!”声如雷霆海啸,在地宫里反复地回荡,仿佛天地开辟时远古巨龙的怒吼。

第十二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大殿里充满激荡的回声,而声音的源头犹自在呐喊:“来者何人!”萧重光被这吼声震骇,暗自调息,收摄心神,放声高呼:“在下萧重光,无意间闯入此处,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片刻之后又问道:“小子,你是怎么过来的?”萧重光答道:“我从飞云洞口进来,沿着隧道一直走到这里。你到底是谁?” “哈哈,有趣,居然真有人活着到这。”声音的主人哈哈一笑,“我是岐山山神,年轻人,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愿闻其详,请山神赐教。” “这里是岐山山眼,整个岐山山脉风水元气的源头,三百年前剑神沈胜衣就是在这里封印了妖神罗侯,这里五行颠倒,四象紊乱,上不接天,下不着地。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凶险所在。你到了这里,可就别想活着回去。方才你的来路已经被封死,想回头也不行了。”萧重光闻声回望,果然见到自己背后的石门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竟然没有半点动静。 他凝神屏气,四处巡视,想要找到可能的出口和声音的源头。这地宫极为广阔,方圆足有数十丈距离,大殿四方石壁上雕刻着无数神兽的浮雕,其中最显赫的位置正是传说中的四方神兽: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这些浮雕均刻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大殿的地面上整齐地刻画着纵横一十九路棋盘,许多格线的交叉处隐约有凹陷的痕迹。萧重光此时所在离入口不过十步距离,正面对着那块石碑。石碑往前十步即是棋盘边界。棋盘占了大半个地宫的面积,在棋盘的外边界有些许碎石残垣,似乎是某种遗迹。 棋盘正前方的尽头,靠近后方石壁的方向乃是一处高台,高台上摆放着一尊王座,高台有阶梯通往平地。高台与阶梯之间的地面上,摆放着一具高大的三足铜鼎。整个大殿的陈设大致如此,看不出哪里是这声音的来源,说话之人仿佛来自域外虚空,渺不可寻。 “你是在怀疑我说的话吗,”见萧重光沉默了许久,这自称岐山山神的声音似乎有些愠怒:“年轻人,不要太自负,我见过太多比你聪明、比你勇敢、比你强大的修士,还不是一样被困在这里,到死也没能闯出去。” “那请问山神爷,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让我在这等死?” “哼,本座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我问你,你从飞云洞一路闯进来,可曾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山神的语气依旧带着几分火气,只是稍微平和了一点。 萧重光微微一怔:“奇怪的东西,您是指那三个术法机关吗?确实厉害非常,不过,我已经闯过来了,”他面容肃然,略带几分自傲的神色:“所以,它们现在已经不在了。” “呵呵,小家伙,你还挺傲气。”山神的语气有几分奇怪,似乎带着某种焦灼:“那后面两道术法机关破灭以后,留下的东西也在你身上了?” “就在这里,”萧重光从怀中摸出那一面圆镜和一颗珠子,正是他在隧道中所得:“这些东西跟我离开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居然真在你那里,果然是天遁镜和地灵珠,”岐山山神的语速略微加快了一点,似乎有些急促:“年轻人,你很不错,居然能破了那三关。听好了,我接下来的话很重要,你只有照我的话去做,才能离开这个九死一生之地。” “看到你面前的棋盘了吗,走过来,越过棋盘,登上台阶,一直走到高台上,对,就是这里,很好,王座两边有两座扶手,上面各有一处缺口,注意看缺口的形状,是不是和你手上的东西正好吻合。” “看好了吗,把天遁镜和地灵珠分别放入对应形状的缺口,对,很好,现在,你背对王座,坐上去,这个王座,是一个传送法阵的入口,这个法阵需要天遁镜和地灵珠才能发动,现在法阵已经启动,快点坐上去,就可以通过法阵离开这里,坐呀!” 萧重光背对着王座,一副要坐下去的姿势,就在他的身体要贴上去的时候,他却突然转过身来,看着王座,脸上露出充满讽刺的笑容:“我偏不坐上去!” 山神恼怒的声音响起:“你居然还在怀疑本座!” “不,应该说,我差一点就相信了,”萧重光一副懒洋洋的表情,看起来很有几分欠揍的德行,“直到我快坐上去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你前面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你告诉我,你见过很多曾经比我聪明、勇敢、强大的修士,都死在这里,”萧重光语气平静,似乎在诉说一件毫不相关的小事:“可是等我快坐上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如果之前曾有人来过这里,为什么那三道机关还在,为什么那个人没有取走法器。所以,我才能肯定,你是在骗我。如果你真的是山神,想放我走,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山神。如果这里真如你所说是个死地,那你就是一个跟我一样困在这里的人!” “哦,是吗?”那个自称山神的声音一下子沉静下来,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你说我不是山神,那我会是什么人呢?没了我的指引,你又有什么法子出去呢?” “我不需要什么法子,因为我忽然想到,其实被困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人,如果他可以被称为人的话。”萧重光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甚至带有几分恭谨:“被困在这里的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你,我没说错吧,罗侯前辈!” “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那人忽然大笑起来,却没有回答萧重光的猜测是对是错:“年轻人,你很不错,难怪可以通过那家伙的考验,知不知道你来的路上,遇到的那三关叫什么名堂?”不等萧重光回答,他自己给出了答案:“那是剑神沈胜衣布下的天地人三才试炼,剑神沈胜衣,你应该知道吧?虽然他人可能已经不在了,这三百年来,我与世隔绝,没有他的消息,连与他的感应也失去了,我想,他应该已经飞升了吧。这三关,他是为了我而设置的。” 萧重光摇摇头:“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二次听说,第一次是在刚才进来的地方,入口那块石碑上看到的。” “什么!”那人这一次是真正的震惊,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就算你没听说过武当清远、峨眉妙一,甚至是昆仑太虚、玄霄,你也应该知道他啊,难道世人已经健忘到如此地步?” 萧重光这次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晚辈就是昆仑弟子,太虚真人是晚辈师祖,玄霄真人是晚辈师叔祖,至于前辈说的清远、妙一,晚辈似乎听家师提过,应该是武当、峨眉的上代掌教吧。” 那人嘿然一笑:“原来你是昆仑弟子,还是太虚的徒孙,你师父是哪一个小牛鼻子?能有如此资质的徒弟,师父一定不凡,我猜你师父是玉清,或者明真,不是?难道是寒冰?”见萧重光依旧摇头,“总不会是平阳吧?” “前辈,您刚才说的似乎是我昆仑上一代的四大弟子,不过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萧重光有些疑惑:“晚辈的师父是赤山真人,现在昆仑掌教是我师伯冲虚真人。” “什么?”那人大吃一惊,“不在人世?死了还是飞升了?才三百年,哪样都不可能啊,难道本座真的老了,赤山、冲虚是什么人,本座从没听说过。” 萧重光耐心地解释:“晚辈不知道前辈到底想说什么,现在昆仑掌教的确是晚辈师伯冲虚真人,武当、峨眉的掌教分别是玄真子前辈和碧游真人,至于您刚才提到的那些前辈高人,晚辈曾经听我师伯冲虚真人说过,他们都是在三百年前的那场正邪大战中战死的,难道您不是罗侯前辈?不然怎么会不知道这些?” “胡说八道!”那人这次是真的震怒了,“本座就是万妖之王妖神罗侯,三百年前我统领天下妖族,还有众多同道好友,与你们这些自命正派的伪君子大战数十年,的确杀伤了不少牛鼻子和秃驴,但是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是道门精英中的精英,哪一个出行不是带着大批随从炮灰,怎么可能轻易被我所杀,再加上后来有那家伙保着他们,本座手下伤亡惨重,连本座和几个好友都被封印,那时候这些人还健在,怎么可能忽然就战死?谁还能杀死他们?”他震怒之下,终于承认了自己就是罗侯。 这下轮到萧重光疑惑不解:“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掌教师伯说的,和你说的不一样?到底谁在撒谎?”虽然心里绝不愿相信冲虚会欺骗自己,可是他下意识地感觉罗侯这次似乎没有骗他,因为他没有撒谎的理由! “为什么,难道师伯会撒谎?”他的脑海中一片凌乱,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慌,“还有师伯和师叔从来没有提过的沈胜衣,似乎我在外面也从没听人提过,可是从刚才的碑文和罗侯的话语里看,这人分明存在,而且必然是三百年前的绝顶高人,怎么会一点存在的痕迹都没留下?”这些年来,昆仑就是他的家,虽然有很多不快乐,不开心,也有如洛南松这般讨厌的苍蝇,可是那里始终是养育他、教导他的家园,几乎所有的美好回忆都是在那里,而赤山跟冲虚,更如同他的父亲一般。他绝不愿相信自己无比敬爱的人,会欺骗自己。“究竟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开始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我这是怎么了,我发什么疯呢?”他突然清醒过来,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些陈年往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知道这些对你现在有什么帮助,怎么可以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怀疑从小养育你、疼爱你的师父师伯。” 他从困惑中解脱出来,强自镇定心神:“前辈,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事已至此,扯那些都于事无补,总之,我是不会上你的当,帮你脱困的。现在,我要走了,再见!哦,不对,应该是永远不见!”他转过身来,从扶手的缺口中取出天遁镜和地灵珠。 “哈哈,愚蠢的世人,枉费他选中了你!”罗侯忽然疯狂地大笑,笑声中说不出的落寞与讽刺,“宁愿相信谎言也不敢面对真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臆想出来的世界,为了那一点可怜的自尊与虚荣,就可以罔顾摆在眼前的事实。这就是人类,愚蠢、贪婪而虚伪,老伙计,你错了,三百年前的那场赌局,是我赢了,哈哈,哈哈!”

第十三章 龙争虎斗两零落 听着罗侯的疯狂大笑与自言自语,萧重光忍不住地皱眉,内心里的困惑再次升起。“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如他所说,我现在看到的世界,都是虚伪的假象?师父、师伯他们说的,全都是谎言?”这种想法再一次盘旋在他脑海里,令他内心充满罪恶感。 罗侯的笑声终于停歇:“你走吧,年轻人,我不会再为难你,无论如何,你始终是他选中的人,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非常严肃:“他的遗物你不可以带走,虚伪的人类,你们没资格拿走剑神的东西。” “我管你发什么疯,”萧重光耸耸肩,欠揍地笑笑:“我就偏要带走。”他祭起长庚剑,就要设法冲破石门,离开此地,门外却突然传来一片喧哗。 “就是这里,真是天助我族。”隐隐约约是金石的声音。 “大帅,大喜啊,一路平安到了妖皇宫,马上就可以见到罗侯大人。”这个是黄四郎。 “不对啊,隧道里的机关怎么没有发动,以前不知道多少妖族死在这隧道里,怎么这次如此顺利。” “难道有人先我们一步,破了机关?”黑天疑惑地说道 “不要慌,我们这么多妖族一直堵在来的路上,不可能有人出来,就算有人比我们先进去,那人一定还在地宫里,这里又没有别的出口,天遁境跟地灵珠一定还在。” “早知道就不必那么费劲搜寻血脉和五行法宝了,等这么久才进来,应该人差不多就直接闯洞。” 秦无咎威严的声音响起:“都别吵了,只要能救出罗侯大人,任何牺牲与等待都是值得的。”他此时的声音已经非常响亮,看来是到了门口。“咦,妖皇宫大门被关上了,果然有人进去了,触动了守宫法阵。” 萧重光心中震惊,想不到秦无咎这些人会在此时赶到,正好堵住了自己的退路。 他心中烦躁,此时门外众妖已经七嘴八舌讨论开门的事情。“不要乱来,这石门是妖皇宫最后一道屏障,单凭蛮力无法开启。众妖齐心合力,布置五行四象大阵,用阵法之力强行瓦解石门。”秦无咎一言震慑全场。 萧重光听得心中大急,外面众妖已经在布置阵法,他却束手无策,真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怎么样,害怕了,年轻人?”沉寂了许久的罗侯再次发话,“外面来的是我妖族的徒子徒孙,哈哈,看你这次怎么逃。” 萧重光不去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反复搜索,希望可以找到可能的出路。“没用的,这里当年是我的妖皇宫,没人比我更了解,根本没有别的出路。小子,你认命吧。”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石门终于被群妖合力打开,秦无咎一马当先,身形化作一道金光直扑王座:“罗侯大人,我来迟了!”无数妖怪如潮水一般涌入大殿,萧重光一时情急,灵机一动,一把抛出地灵珠。 地灵珠在空中翻滚着越过台阶,一直落到棋盘中央天元附近的位置,与地面接触的瞬间,整个地宫从门口到台阶一下全部被一片黄光笼罩,所有涌进来的妖怪突然被定住了一般,再也不能动弹。 只有最先进来的秦无咎此时已经落在高台之上:“是你?你做了什么?” “无咎,快点拿下他,他刚才扔出了地灵珠,快点制住他拿下天遁镜,唯有天遁镜才能化解万象乾坤阵,晚了所有的族人都会死在阵中。快!”罗侯的声音骤然响起。秦无咎应声道:“属下明白!”身形扑出,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瞬息间已经落在萧重光身边,大手一抓,笼罩住对方所有可能的退路。 萧重光右掌击出,硬生生架住了对方这一攻击,自他过了三关之后,他隐约感觉自身法力与神识都有极大的提升,如今这一试果然如此,他心中狂喜。 秦无咎见他居然接住了自己这一手,大为惊奇。但他神通广大,也不以为意,身形一退,弥散在空中,下一刻已经在萧重光身后凝聚成形,双手合抱,萧重光身边顿时出现一道明黄色的光圈,往中间骤然一收,似要将他捆缚住。 萧重光元气流转,瞬间布满全身,身体忽然间膨胀了一倍有余,跟这道收缩的光圈对冲了片刻,光圈支撑不住,轰然断开,散失于无形。 秦无咎大惊失色,罗侯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小子击败了水武士,得到了剑神祭炼到水武士中的元气,法力大增,无咎,不要跟他拼法力,别忘了你可是金丹绝顶!” 秦无咎豁然大悟,眼中闪过嫉妒的神色,双手平举,张口吐出一点青光,向对手激射而出。萧重光长庚剑飞起,剑光与那一点青光在半空中相撞,顿时败退下来,呜咽一声飞回他怀中。 “糟糕,是秦无咎本命道法。”他大骇之下,身形疾退,那道青光却越追越近,眼看就要追上。萧重光骤然转身,一把摸出天遁镜,顿时发出万丈毫光,罩住了秦无咎和那点青光。 一切都静止了,青光虚悬在空中,犹如一颗繁星。秦无咎正要再度施法,却被罗侯喝止:“别动,这是天遁镜的刹那芳华,你一动,就会迅速衰老,法力流失。” 秦无咎闻言再不敢动弹,站在原地,萧重光持着天遁镜,大气也不敢出,虽然他施法罩住了对手,但是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那点青光就在他身前,只要他稍有异动就会欺近。 所有人都诡异地静止在原地,那些被地灵珠困住的妖怪有些已经七窍流血,倒毙于地,有些则满头大汗,显然是苦不堪言,甚至还有一些骤然化成飞灰,形神俱灭。秦无咎心中焦急,却无计可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地宫中的人来说则无比漫长。秦无咎额头已经满是焦灼的汗水,这对金丹修士来说可谓是罕见的情形,而萧重光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忽然见从地宫门外飞来无数剑光,瞬息之间已经进入棋盘,剑光中隐约有人在说话:“不是说隧道中有前辈高人布下的阵法吗,怎么我们这一路势如破竹的。”“别吵,肯定是妖怪比我们早一步进来。”“哼,要不是你们武当派不肯听我的指挥,我们早就到了。”“呸,为什么要听你的,你算老几。再说了,还不是昆仑派那几个家伙非要沿途玩耍,耽搁我们的路程。”犹如一场大杂烩一般,从剑光出现到进入棋盘,这些御剑者已经吵了好几个回合。 忽然之间所有嘈杂都消失了,这些一路顺风顺水的正道弟子没料到自己一头钻进来就闯入了万象乾坤阵,每一道剑光落到地上,都化成了一个正道弟子,张口结舌,神情似惊讶又似痴呆,却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哈哈,报应来了。”这时候能说话的自然只有罗侯,“道门弟子扔出的地灵珠,困死了自己的同道中人,哈哈哈,真是天大的讽刺,看你这次如何收场。” 萧重光不敢动弹也不敢说话,眼中流露出不忍之色,他自然知道被困在万象乾坤阵中的下场,心仿佛在滴血。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否则第一个死的恐怕就是自己。 又过了一刻钟,已经有正派弟子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身上似乎被无数猛兽啃噬一般,萧重光脸上的不忍之色越来越重,而罗侯依旧在冷嘲热讽:“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道不是最喜欢讲什么顾全大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吗?怎么你现在却见死不救了,为了自己的小命,就忍心牺牲这么多同道吗?他们里面甚至还有你的同门师兄弟,有你的知己好友,甚至,有你最心爱的女人。” “够了!”萧重光一声大喊,他已经瞥见了站在人群中的江采萱,那一双明眸中充满惊恐,不知道在遭受怎样的折磨,旁边的薛昊痛苦地在地上撞头,用拳头拼命敲击着地面。“死就死吧!”萧重光再也无法忍受,一招手,那地灵珠犹如心灵感应一般,离地飞起,瞬间朝他怀里飞去。 就在此时天遁镜的光芒消失,悬在空中的那一点青光悍然一击,将萧重光撞得倒飞出去,落在王座上。“无咎,快拿他身上的天遁镜和地灵珠,天地人三才合一,封印就解除了!”罗侯大声疾呼,秦无咎应声飞起,一把抓向萧重光的身躯,左掌已经印在对方的头顶百会穴,蓄力不发,右手则去他怀中掏摸。 地灵珠既去,场中群妖与一众修士从幻境中解脱,如同大梦初醒,一个个失魂落魄,惶恐不安。许多妖怪与修士又忽然发现身边多了许多敌人,顿时陷入混战之中。 “江师姐,薛师兄,”萧重光声嘶力竭地大喝:“快点到高台这阻止秦无咎,他要解封罗侯。”薛昊脸色惨白,正在大口喘气,听了萧重光的话,他眼中疑惑与震惊之色并起。“没时间说那么多了,快上来。”萧重光继续呼喊,此时秦无咎已经找到天遁镜和地灵珠,正在艰难地将宝物取出,但是两样法器早就臣服于萧重光,虽然没有主人驱动,依旧竭力反抗。 薛昊发呆了片刻,就被江采萱推了一把:“快去啊,萧师弟还在妖怪手上呢。”这才应声飞起,一剑刺向秦无咎后背,秦无咎何等神通,虽然大半法力在强取天遁镜与地灵珠,依旧游刃有余,左手在萧重光头顶一拍,随即轻描淡写地往空中挥起,一道金光飞出,将薛昊打翻在地,身子发麻。 江采萱大急,冲到薛昊身边将他扶起:“师兄,你怎么样?”薛昊摇摇头,脸色愈加苍白。江采萱扶他坐好,自己驾起剑光飞向高台,却依旧被秦无咎随手打翻,落在薛昊身边。 这时曾沛、凌渡虚与莫敛锋也都分别斩杀了敌手,脱出战斗。本来众妖的实力要比道门弟子强悍,但是秦无咎全力以赴在提取天遁镜与地灵珠,而其他众妖被困在幻境中的时间远比道门弟子要长,实力大损,此消彼长之下,反倒是道门弟子渐渐占了上风。 曾沛、凌渡虚、莫敛锋三人方才已经听到萧重光的话语,此时见到高台情形,自然猜出了七七八八,三大金丹同时飞起,剑光如彗星凌日,直取秦无咎。 此时秦无咎已经将天遁镜和地灵珠取走,听到身后动静,他大喝一声:“来得好。”身形一晃飞在半空,与三大金丹占成一团。 好一个秦无咎,独占三大道门金丹高手,凛然不惧,剑光矫若游龙,翩若惊鸿,以一敌三也不落下风。四大金丹修士在空中激斗,剑气法力弥散在整个大殿,卷起一阵阵狂风。众人只见空中四道光芒你来我往,完全看不清战况。 其他妖族与修士各自混战,又怯于四大金丹的法力,不敢上前。薛昊与江采萱在场中调息,居然也没人顾得上他们。两人渐渐恢复元气,看着空中的激斗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声惨呼,却是曾沛捂着胸口倒飞出去,一头跌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半空中传出秦无咎的哈哈大笑,片刻之后莫敛锋口喷鲜血,也被踢出了战团。空中只余下秦无咎与凌渡虚化身的剑光在游斗,只是凌渡虚的剑光逐渐黯淡,显然已经支撑不住。 江采萱与薛昊看得心肝直跳,额头冷汗滴出,如此惊世大战,对他们这些长期在昆仑养尊处优的修士来说,实在是毕生未见。眼见凌渡虚的剑光越来越弱,终于一声呜咽想要窜逃,还没窜出十步距离,秦无咎的身形骤然出现,瞬间赶上那道剑光,凌空一掌抓下。 “砰”“嗤”,连着两声传出,剑光跌落尘埃,在地上化成浑身浴血的凌渡虚。而半空之中秦无咎发出一声惊天大喝,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口,一道金色剑光透胸而出,洞穿了他的心脏。

第十四章 王图霸业一场空 薛昊与江采萱又惊又喜,看着半空中赫然出现萧重光的身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原来就在秦无咎与三大金丹修士激战的时候,萧重光凝神调息,运使太清正1法。他本身基础就极为牢固,又得了水武士的元气,再加上太清正1法的疗伤能力,终于恢复了部分法力,成功解开秦无咎打在他身上的禁制。 他的伤势极重,但是眼见场中形势危急,三大金丹已经折损其二,迫不得已之下,唯有施展天魔解体,催动无形剑遁,趁着秦无咎正在全神贯注对付三大金丹中最强的凌渡虚,悍然发动了致命一击。 秦无咎长声惨呼,身形跌落尘埃。薛昊又惊又喜,大声叫道:“萧师弟,你什么时候练成的无形剑遁?”萧重光脸色惨白,看着他们勉强一笑,一阵剧痛袭来,他的身形如同风中落叶,飘然坠下。长庚剑呜咽一声,飞回他怀中。 江采萱大惊失色,冲上去扶起萧重光,连声惊呼:“师弟,师弟你怎么了,你醒醒啊。”薛昊也焦急地走过来,“萧师弟,萧师弟,师妹,我来看看萧师弟的伤势。” 这时候场中混战已经渐渐结束,众修士少了最强的三大金丹领头,实力已经下跌到与群妖相若的水平,终于斗了个两败俱伤,此时整个地宫除了薛昊与江采萱,已经没有能动弹的了。 薛昊施法为萧重光疗伤,正在紧急关头,猛然间一道金光闪过,萧重光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下一瞬间,一个人影出现在王座正前,赫然是已经被萧重光击穿心脏的秦无咎,只见他脸色煞白,胸口一个大洞汩汩流血,情形极为骇人。而他手中挟持着一个人,正是虚弱不堪的萧重光。 “萧师弟!”江采萱与薛昊齐声惊呼。秦无咎一把将萧重光按在王座上,双手一收一放,天遁镜与地灵珠已经分别出现在他两手之中。薛昊大惊失色,御起剑光一头刺向秦无咎。秦无咎不管不顾,任凭剑光从自己后脑刺入,又从前额穿出,硬生生将手中的两件宝物安在了王座两端扶手的缺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秦无咎浑身浴血,部分身体已经有了变回原形的征兆,他仰天长笑,势如疯虎:“罗侯大人,您还在吗?” “我一直都在!” “请一定完成,您的霸业!” 他的呼喊到此为止,双眼依旧圆睁,伟岸的身躯轰然倒地,化成一头死不瞑目的吊睛白额猛虎。 薛昊目瞪口呆地看着秦无咎最后疯狂的谢幕,萧重光无力地闭上双眼。王座发出无数道亮光,色彩纷呈,华丽无比,照亮了整个大殿。地宫开始震动,到处回荡着罗侯疯狂的呐喊“啊”。 “罗侯要从地穴里出来了,快点阻止他。”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赫然是水三娘,而她身边站着一个半人半鱼的小男孩,却是那小鱼儿。原来秦无咎带着群妖闯入飞云洞的时候,嫌水三娘和小鱼儿碍事,就将他们以及小鱼儿带出的仆从丢了下来。水三娘不放心,几句话哄得小鱼儿为她解开禁制,只是秦无咎的法力何等厉害,几个妖怪费了好大的手脚,最后还是秦无咎的禁制随时间衰退,这才被冲开。水三娘随即与小鱼儿一道,偷偷摸摸进了飞云洞,本来想找机会暗中阻止秦无咎解封罗侯,没想到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却恰好碰上罗侯封印正被解开。 薛昊怔怔无语:“阻止他?怎么阻止?”此时王座已经开始下沉,王座所在的地方,隐隐约约露出一个巨大的洞口。水三娘身形如箭,瞬间飞到高台下的那尊铜鼎旁边。“这尊铜鼎是当年剑神沈胜衣亲手设下,里面放着一块息壤之土,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一旦罗侯自主解开封印,可以用它彻底堵死罗侯的出路。”水三娘一边说话,一边奋力打开铜鼎,然而她被秦无咎禁制久了,元气大伤,怎么也打不开来。 “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帮忙啊,难道你们想让罗侯出来,天下大乱?”水三娘大声呼喊,薛昊这才惊醒过来,凑到她身边帮忙,江采萱看着王座逐渐下沉,冲上去想把萧重光拉出来,却被光芒弹了出去,摔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 薛昊拼命打开了铜鼎,取出息壤之土,捧在手上。“这虽然只是一小坨黄土,然而若是演化开来,随时可以化成一座大山。”水三娘一边解释息壤的用法,一边指着王座下沉的方向:“快,快将息壤丢出去,封死罗侯,不然他马上就要出来了。” “不要!”江采萱趴在地上,声音又惊又慌,“萧师弟现在还在王座上,这样会连他一起封死的。”她语气焦急,似乎随时要哭出来一般。薛昊看着已经快完全消失的王座,举起的手又缓缓下沉,脸上犹豫不决。 “还犹豫什么,罗侯出来了,我们全都活不成,而且不光我们,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现在没一个是罗侯对手,今天要是给他脱困,再把当年那些纵横天下的老魔放出来,所有正道人士统统要死,你们以为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沈胜衣吗?”水三娘语气焦急,眼神中带着不安与惶恐,“快点,牺牲他一个,全天下所有生灵都得救了。” 薛昊脸色煞白,闭上双眼,露出挣扎的神情,显示他内心中正在天人交战。江采萱在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想夺走息壤:“你疯了吗,萧师弟还在里面。”那小鱼儿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已经被吓得呆了,一句话也不敢插嘴。 终于薛昊睁开了眼睛,神情虽然不忍却异常坚定:“师妹,大局为重,就算是赤山师叔在这里,想必他也会同意我这么做。”他一把推开江采萱,双手再次抬高,浑身元气凝聚:“萧师弟,对不起了,为了正道和天下苍生,师兄唯有如此,请师弟在九泉之下,不要怨我。” 息壤乘着薛昊的力道飞出,在空中就开始变形,渐次演化,此时王座已经完全陷入地下,露出整个洞口。无数光芒从洞口涌出,那是罗侯出关的前兆! “轰!”息壤已经演化得如同一座小山,狠狠地砸在王座的位置,将洞口完全堵住。只听得罗侯一声怒喝:“可恶”所有的光芒都在瞬间消失,一切都静止了! 薛昊看着已经变成一片平地的高台,咬牙切齿,浑身颤抖。水三娘一头坐倒在地上,哈哈大笑,形似疯癫。小鱼儿快跑几步,走到她的身边,将她身体扶正,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大地的裂缝已经完全弥合,所有曾经的痕迹都被息壤掩埋。大殿上七零八落地躺着重伤的修士与妖怪,一个个默然无言,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与演变。整个地宫死一般的寂静。 唯独在高台下的一个角落,劈头散发的江采萱双眼无神,呆若木鸡,过了很久,她才伸出双手,捂住脸庞,发出殷殷的哭泣。

第十五章 神龙见首不见尾 伴随着王座的逐渐下沉,萧重光一点一点坠入无边的黑暗,从天而降的息壤之土,幻化成一座山峰,泯灭了他眼前最后一线光明。 他的伤势沉重,一阵寒意席卷全身,他觉得很累,很困,再也没有余力应对接下来的任何变化,终于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就这样睡吧,睡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几乎每一次他的沉睡都会带来种种噩梦,然而这一次的噩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噩梦中他清晰地看到了每一个人的嘴脸,无论熟悉与陌生、友善与恶意,都显得异样的狰狞。 当他终于在漫长的黑暗中清醒,眼前的场景令他觉得自己依旧在噩梦。这是一处不知名的所在,脚下是冰冷的岩石,四方是迷蒙的烟雾,头顶上方,息壤之土已经演化得无边无际,将天空完全罩住。 “这里是什么地方?哦,对了,我被封入岐山山眼地穴里了,原来所谓山眼就是这么一个所在,我还以为会是被埋在土里,如果是那样,自己现在恐怕已经死了吧,我可不是罗侯那种存在。” 萧重光不自觉地苦笑,在经历又一个漫长的噩梦以后,醒来的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了愤懑,没有了被当做弃子丢掉的痛苦。 会感觉到痛,那是因为你心里还在乎;当你连痛都不会的时候,也许你已经连心都没有了。 他想起在地宫大战秦无咎的时候,为了解救被地灵珠困住的众人,自己做出的选择。如果一切从头再来,自己的选择又会是什么? 也许,在薛师兄掷出息壤的那一刻,自己应该立刻死掉才好,这样才不会有那么漫长的挣扎与痛苦。只是现在想来,或许自己在那一刻已经死过了,如今活着的,只是叫同一个名字的陌生人。 “你醒了吗?”一个浑厚威严的声音传来,萧重光抬起头,只见一个身材雄壮至极的华服男子,赫然卓立在自己身前三丈的距离。萧重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是一个照面,这男子就给他留下了深入骨髓的印象,似乎生平见过的所有人物,即使算上冲虚掌教,也不及此人的威势气度。 男子年貌在三十许人,面容英俊至极,尤其难得的是,他所有的五官都非常标准挺拔,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尺寸与比例,皮肤犹如汉白玉雕琢般洁白无瑕,闪耀着炫目的光泽,予人独特的质感。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披在脑后,在前额的发梢中分而下,垂在他那宽厚的双肩。一双眼睛神采飞扬,如黑夜中耀眼的星辰,加上他那渊渟岳峙的身材气度,有如降临人间的天神。 他的身材极高,穿着一件紫金玉镂的华贵长袍,背后披着一件银白色的披风,此外别无装束。披风的尾翼在风中招展,令他整个人显得极为飘逸。在这地下极为恶劣的环境里,这人的浑身上下却是一尘不染。 “请问阁下是?”萧重光疑惑地询问,蓦然想起自己所在,张口结舌,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这有如天神一般的男子很淡然,似乎对这种惊讶习以为常:“阁下竟如此健忘,枉费本座先前诸多口舌。”见到萧重光脸上的表情,他哈哈一笑,似乎很是得意:“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不错,本座就是罗侯!” 萧重光虽然已经隐约想到,但亲口听到对方承认,依旧错愕不已。罗侯凶名素著,天下惊怖,自己一直以为必然是一个凶神恶煞丑陋不堪的大恶魔,谁能想到会是这般龙章凤质的男子,望之有如神仙中人。 罗侯的笑声只是片刻,随即面容一肃:“先前在地宫,本座曾经哄骗阁下,我不以诚信待君,故君以欺诈负我,因此脱困无望,实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萧重光顿时有些糊涂,这大魔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到害他不能脱困的元凶,竟然如此和颜悦色,难道又有什么阴谋不成? 罗侯见他疑惑,身形一闪,只是一眨眼已经在他身边出现。“阁下已经昏迷数日,是本座亲自出手为你疗伤,无咎修为突飞猛进,青芒神针火候已足,若不是本座出手,只怕你早已经魂飞魄散。”或许是想到秦无咎的尽忠惨死,这绝代枭雄古井无波的俊美面容上,也闪过一丝黯然。 萧重光也有些唏嘘,虽然与秦无咎是敌非友,又连番败在对方手上,但此人修为高超,气度沉雄,为人又忠肝义胆、刚烈无匹,其临死之前的惨烈表现,亦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想到自己被同门舍弃之后,居然是眼前这盖世凶人搭救,他心中升起一股荒谬滑稽的感觉。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也唯有抱拳拱手:“多谢前辈搭救。” 罗侯大手一挥:“这些虚礼就免了,如今你我同病相怜,理应守望相助,共谋出路。”他一指四周的迷雾,“看到了吗,那就是生死晦明幻灭两仪微尘阵,能以微尘之地,演化洪荒世界。你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这阵法的阵眼,在阵眼中法力就被封印,但若是出了阵眼,生死就不由自主了。” 萧重光大吃一惊,生死晦明幻灭两仪微尘阵,乃是峨眉镇山之宝,与武当的真武七星大阵、昆仑的混元一气三清阵鼎足而三,号称天下道门三大顶级阵法,怎么会出现在这岐山山眼下的地穴之中? 罗侯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我当初被封印的时候,跟你一样不信,不过被压在这里三百年,我才终于服气,剑神不愧是天纵奇才,竟然能将峨眉派压箱底的阵法改成这般模样。” “这两仪微尘阵,本来是峨眉开派祖师所创,原本非要五位分神以上修为的修士,借助天时地势与法宝,合力方能施展。但剑神从峨眉拿到阵图以后,凭一己修为加以改良,利用这岐山山眼地穴的天地元气,竟然布下了这么一个截然不同的两仪微尘阵法,把我封印在阵眼中,令我三百年不能脱困。” “我当初刚刚被压在这地穴的时候,还不肯服气,以为这是他诳我,两仪微尘阵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一定是他故弄玄虚,想让我放弃反抗。可是三百年过去,我已经感应不到天地间有剑神存在,可我非但破不了阵法,有几次甚至险些困死在阵中,这才令我放弃了侥幸之心。” “恕我冒昧。”萧重光打断了罗侯的回忆,“前辈口中这位剑神,就是地宫碑文中提到的沈胜衣前辈?为何晚辈在昆仑从未听长辈提起过,我行走江湖也有段日子,也没有他的事迹流传。” 罗侯面上显出一分苦涩:“本座被困三百年,不见天日,怎么知道人间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区区三百年时间,世事就沧海桑田。本座当年横行天下的时候,即便是面对我族妖圣,也有心一捋虎须,天下间唯一能令本座心服口服,不敢生出丝毫争锋念头的,就是这位剑神。其实何止是本座,当年五洲四海,无论人、鬼、妖、魔诸族,又或道门佛宗,邪派散修,都公认这位剑神乃是当世第一,天下无双,可是那时见过这位剑神真面目的,还真没几个。” 萧重光道:“我记得碑文中提到前辈,称你为故友,看来前辈一定是那有数几人之一?” 罗侯奇道:“那碑文我还未曾见过,不知道上面是怎生说法?”萧重光将碑文照实念来,罗侯听到最后几句,眼神中流露出极为震动的表情:“故友,想不到他还肯认我为故友。”随即面容一肃,叹气道:“能有幸认识剑神,实在是本座毕生荣幸,也改变了我一生命运。” “我妖族强者辈出,譬如妖圣就已经修行两千年,功参天地,如不出意外,只怕也离飞升不远。其他几位大圣,也都是千年以上的绝世大妖,这五百年来,妖族修为达到分神以上境界的,就只有我罗侯一人。”罗侯说到此处,神色傲然。 “我本是五百年前东海岛屿中一只通明石猴,天生复天养,天养复天弃,侥幸开了五感六识,从此四海为家,寻访名师,学习妖术道法。仗着我天生神通和妖族秘术,不出百年就成就元婴境界,被誉为妖族千年以降第一奇才。” “后来我不自量力,去寻妖圣比斗,连续三次均是一招落败,妖圣他老人家就跟我说,你天纵奇才,但是只有本族神通,难成正果,唯有学习道门正宗,才有望超脱。” “我于是化成人形,深入中土,可恨那些中土道士,一听说我是妖族出生,就不肯传授高深道法,我四处碰壁,心灰意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潜入各大门派偷看他们修炼,又暗中抄写他们的道法典藏。” “如是者百年又过,这当中我经历无数凶险,也曾被人发现围攻,也曾无奈杀人越货,终于给我修炼到分神绝顶境界,而天下道门真传,也给我偷看了十之五六,更有许多大派的根本传承,都给我偷学到手。” “有一日,我潜入昆仑,想偷学太虚那牛鼻子的混元一气太清神符,这老道修为与我相若,但我妖族天生就有天罡地煞诸般变化神通,故而他一直没能发现。我在暗中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就在光明顶密室独自参修。” “忽然间我耳边传来一声轻喝,似是有人在说,‘且去’。”罗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脸上露出无限缅怀的神色,“我大吃一惊,极目四顾,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给人撞破,急急忙忙下山,到了山脚,才发现自己后背不知何时竟然给人写了一封信。那信中说道:闻尊驾通晓各派真传,兼收并蓄无所不能,今日一见,方知不过囫囵吞枣,邯郸学步,弃精华而取糟粕,贪精进而忘退路,他日悔之晚矣。今且为阁下试论天下道法,聊博一笑耳。” “信的下面,附有对我所学道法的点评,我越看越胆战心惊,他的点评虽只寥寥数语,却一言中的,每有所指,皆是我道法中的要害与不足之处,最后更指我贪多嚼不烂,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已经误入歧途,若不悬崖勒马,必然走火入魔。” “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遇上了真正的世外高人,那时我修为已经极高,整个昆仑也无人发现我在潜伏,此人不但轻易识破,更在我背上写下这许多文字点评,令我受益匪浅。” 萧重光听到这里,对这位剑神行止,更是神往,摇头叹息道:“如此人物,如此行事,方不负剑神之名,只叹小子无知,竟直到今日,才晓得这位前辈事迹。”

第十六章 妖皇爱屋且及乌 罗侯叹了一口气,神情惆怅:“这次事情过后,我修身养性,不再四处偷学,一心钻研那人留给我的指点,终于走上正途,突破入化修为。之后我去找妖圣决斗,他却已经泯然无踪。我心中烦闷,做事不免有些偏激,经常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终于有一天,我在山中入定时,有人在后背拍我肩膀。” “我转过身去,却发现根本没人,背后又有手掌拍来,我再次转身,依旧毫无踪迹。如是者三,我终于不耐烦,大喝道:到底是哪位高人,如此作弄于我。” “这时候面前忽然出现一个人来,以我的修为,若是放开神识,方圆千里之内皆能感应,可是此人是怎么出现,却一无所知。” 萧重光忍不住好奇:“这位剑神是怎生模样?”他自然知道所说之人必是剑神无疑。 罗侯一摊手:“我不知道。”萧重光诧异道:“前辈与他照过面,后来又成为朋友,怎么会不知道?”罗侯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也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知该怎么形容,我以前也没想到,这世上会有这样一种人,令你一见就被他神采气度所摄,至于相貌美丑,反倒不重要了。” “他对我微笑,我心中震骇,竟然连动手的念头也不敢有。他看我不说话,于是先打破沉默,说道:‘光明顶一别,阁下终成正果,可喜可贺,只是为何心性如此暴躁,已然伤害许多生灵,须知性命关天,世间芸芸众生,皆是造化成就,不可滥杀,否则必遭天谴。’” “我那时心气极盛,虽然知道对方厉害,又猜出他就是当日指点我修行之人,但还是不肯服输,对他说道:天下不平之事所在都有,譬如老虎吃人,猎人捕虎,渔夫打渔,将士杀敌,这伤生害命之事,哪一天会少了?你若要管,可管得过来,又何必非要管我?” “他微微一笑,对我说道:你所说尽是人间因果循环之事,彼辈所为皆是为一己生存,自有轮回报应,譬如猛虎食人,即有猎人捕虎以报之。我辈修士本就应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务求超脱轮回,跨越生死,才是长生大道,否则,天劫来临之时,必遭天谴,形神俱灭,悔之晚矣。” “我跟他论战一天一夜,始终不能说服对方,然而彼此却皆有惺惺相惜之意。后来他告诉我自己的身份,与我约为知交,我才知道自己竟然在与剑神论道。” 罗侯说到这里,就再不言语。萧重光好奇道:“后来如何,前辈既然和剑神成为好友,又怎么会与人族大战,最后被剑神封印呢?”说到这里自觉失言,又加了一句:“前辈若不便说那就算了。” 罗侯叹道:“后来的事情是一言难尽了,总之世事无常,我也没想过自己会走上争霸天下的道路,更与昔日恩人好友反目成仇。萧小弟,本座痴长你几百岁,就倚老卖老了。”萧重光忙道:“晚辈不敢,前辈随意。” 罗侯道:“这两仪微尘阵乃是剑神亲手布下,绝非你我此时能破。我们身处阵眼之中,任你修为通天彻地,在这里法力也会被压制。你看我现在似乎神完气足,其实一身道行所剩无几,只有离开阵眼,才能恢复法力。但是要离开阵眼,要么打开头顶的息壤,要么就通过外面的阵法,哪一样都不可能。如今之计,我们唯有潜心修炼,徐图良策。”萧重光此时对罗侯已然改观,觉得对方似乎并非传说中的穷凶极恶之辈,自然顺势答应。 两人就在这两仪微尘阵中打坐入定,萧重光伤势已经大好,先前又得到水武士的元气,此时修炼更是事半功倍。罗侯精通天下道法,修为更是登峰造极,不时指点萧重光修行,更令他受益匪浅。一人一妖在这绝境之中一同修炼,闲时也谈天说地,知无不言。 罗侯学究天人,见识非凡,萧重光与他每次闲谈,都有茅塞顿开之感,对这位前辈枭雄更是好感倍增。两人在这地穴之中竟成了忘年之交,互称兄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两人交情渐笃以后,罗侯这才告诉萧重光,当日他从飞云洞到地宫路上,所遇到的三道机关,正是剑神所设。当年剑神亲手封印罗侯之时,曾说将来若有人能通过他的试炼,到时候是否释放罗侯,就由那人做主。三道机关中,水武士乃是人字关,为的是考核来人的道法神通,若不能压制水武士,自然无缘通过后面的关口。万象乾坤阵乃是地字关,考察来人心智,若非深具大智慧,能看透世间万法皆空者,不能破解。而最后的十丈红尘,刹那芳华,却是要过关之人能舍弃一切,包括自身,唯有不惧生死,不恋红尘,勇于面对死亡之人,方能得过。许多大智大勇之辈,就是在这一关迈不出最后一步,呆在原地老死。他们没有想过,即使不迈出那一步,时光依然在流失。 罗侯笑道:“其实我今日方知为何兄弟你能过关,并非兄弟你达到剑神的要求,而是一个巧合。”萧重光一怔:“巧合?” 罗侯道:“不错,当日剑神亲口告诉我,水武士非金丹绝顶不可破,所以你当时进了石室,我就很诧异,何以区区一介筑基,能连过三关。如今我才明白,兄弟你过关乃是天意。首先,你机缘巧合得到了虚谷子的本命飞剑。须知分神修士寿数悠长,自从封神之战以来,从未有分神修士陨落以及寿终,想必剑神也不曾想到,会有分神修士在不久之后陨落,而这把本命飞剑就落到你手上。”萧重光微微点头,承认罗侯所说有理。 罗侯继续道:“其次,冲虚这小子气魄非常,居然肯就这么认可你为这把剑的主人,须知分神修士的本命法宝何其珍贵,放在任何一派都是压箱底的玩意,而他就这么认可了你,还传给你玉楼十二章这绝顶法门,令你有机会越阶御使金丹道术。” 这一次萧重光是诚心诚意点头,他对赤山与冲虚可谓是心悦诚服,即使当日在地宫被作为弃子令他对昆仑与正道产生隔阂,但对赤山与冲虚却是依旧尊敬到骨子里,没有丝毫别的想法。 罗侯见他点头如此勤快,不由有些好笑,心中暗叹这兄弟还是留恋师门:“第三嘛,则是兄弟你天资过人,分神飞剑与顶级道法常有,而天才不常有。能以筑基修为,驾驭分神飞剑与顶级道法,兄弟你这份资质足以笑傲当世。” 这下萧重光就不好点头了,唯有摆手表示谦逊。 罗侯又道:“正因这三点,所以兄弟你以筑基修为破了第一关,而剑神的初衷是甄选大智大勇又无私之辈,兄弟你过了第二关还可说是天生机灵,但是第三关嘛,只能说你是瞎猫撞着死耗子了。” 萧重光这下不服气了:“罗大哥何以如此认为,也未免太小瞧于我。”罗侯笑道:“不是我小瞧你,而是兄弟你经历不够,不可能有剑神所需要的心性修为。若你是金丹绝顶甚至元婴境界,身份、地位、名望和寿数皆是天下少有,那么在第三关绝不会轻易舍弃,就如同一个大富大贵之人,要他舍弃家财权势,如何舍得,若这样还舍得,那便是大智慧、大无私,而兄弟你不过区区筑基,入道不过两三年,在道门中乃是无名小卒,从没经历过辉煌享受。就如同一个乞丐,左右是烂命一条罢了,正所谓破罐子破摔,愚兄说得可对?”萧重光垂首不语,心中却也不得不承认罗侯说得有理,自己当日的确是豁出去一条烂命,只因为自己从没觉得这条命有多可惜。 他虽然默认,但还是有几分不服气:“罗大哥既然这么了解这三关,想必若是你来,必能轻易破解了?”罗侯哈哈一笑:“第一、二关比你容易,第三关我也不知能否看透,不过我若是真想闯,根本没那么麻烦。这三道关卡筛选的乃是金丹和元婴修士,到了分神境界,元神出窍,根本不会触动这三道机关,想过就过了,只是,这样就拿不到这三件宝物,开启不了王座上的封印。” 见到萧重光不服气的模样,罗侯又开解他:“兄弟你切莫灰心,虽然你没有剑神期待的大无畏、大无私的精神,但是你却有了一样更重要的特质。”萧重光奇道:“什么?”罗侯笑道:“大气运!” 萧重光疑惑道:“气运一说有何依据?” 罗侯道:“愚兄纵横天下,阅人无数,看兄弟你的面相,听兄弟你的经历,正是有大造化之人的命数。幼年不幸,几经飘零,身世凄苦,学道艰难,正是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兄弟你屡经奇遇,又无意间破解了剑神遗留的机关,不但得了水武士的元气,更成为天遁镜和地灵珠的主人。这一切,只怕都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昭示着兄弟你是有大气运、大造化之人,将来成就前途,不可限量。” 萧重光被他说的微微得意,他毕竟是个少年人,不免又几分虚荣心,尤其是面对罗侯这般绝代枭雄人物,一时头脑发热,张口说道:“大哥这么一说,小弟也觉得自己命数不错,几次死里逃生,都百思不解。如今想来,还真是冥冥中有神灵庇佑。说起来,我们萧家其实也算是修道世家,祖上传下来的三枚玉佩就是道门至宝。” 他说到这里,正好想起自己曾多次研究,却始终参不透玉佩秘密,此时有罗侯这般宗师在场,何不请教。于是从胸口取出玉佩,递给罗侯道:“罗大哥且看,这就是我萧家家传的玉佩,本来有三块,天字佩被我妹妹带走,不知所踪,这两块就是地字佩和人字佩。” 罗侯接过玉佩,一眼就觉出这玉佩上有修士布下的法力禁制,但这禁制重数不高,也就金丹级数,远远不算高明。想起萧重光所说玉佩几次护主,于是运起法力对着玉佩一击,他害怕将玉佩毁了,还特意小心控制力道。 不想自己法力灌输到玉佩身上,玉佩中忽然弹出一股熟悉至极的元气,一下子将自己法力化解了。他对这元气熟悉至极,顿时惊骇欲绝,一把抓住萧重光的衣领:“你怎么会有剑神遗物?” 萧重光见到罗侯脸色突变,也是心中突突,不知何故。此时听罗侯问话,顿时不明就里:“什么剑神遗物?我没有啊,大哥你说什么。” 罗侯见到萧重光的神态,声音放缓,语气却不容置疑:“这玉佩的法力禁制稀松平常,不过是五阶法器,可是上面有剑神的法力元气,绝不会错,这就是剑神的遗物。”说完这话,他盯着萧重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兄弟,你老实说,你跟剑神沈胜衣,是什么关系?”

第十七章 世事如梦随日月 萧重光听到罗侯质疑,大声叫屈:“我知道罗大哥你思念故人,但是我还是认识大哥你以后,才知道世上曾经有这样一位剑神,再说小弟今年还不到二十,怎么可能认识三百年前的剑神?” 罗侯听到此话,这才放开了萧重光的衣领:“你说的也对,你我初遇之时,你还不知我的身份,没有理由对我撒谎。更何况剑神的确消失了三百年,我被镇压之后不久,就无法在天地间感应到他的存在,你才不到二十,不可能认识他。难道是你祖上与剑神相识?” 萧重光听到他这么说,也有些疑惑:“这么说还真有可能,难道我祖上是剑神好友,甚至亲人?”一想到这节,他潜意识中竟有些自傲,想不到自己家族还有可能与这般人物有些关联。 罗侯心中无限惆怅,怔怔地道:“是我多想了,你怎么可能跟他有关联。看来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了。”言语之中竟满是失落。 萧重光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看着罗侯喃喃自语:“到底当年出了什么事故,看来我真的是在这地下呆的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连脑筋也僵化了。否则当初在地宫,怎么连萧兄弟这样的愣头青也糊弄不过。”萧重光闻言颇有些窘迫,唯有沉默以对。 罗侯翻来覆去地察看那两块玉佩,想从其中再找到关于剑神的线索。玉佩被他反复摸索,就差没有整个人都钻进去,看他脸上表情,似乎一无所得,眼神中流露出的失望情绪,不言而喻。 猛然间他将玉佩丢到地上,双手抱头,蹲坐在地上,脸色阴晴不定,又伸出手指在地上写写画画,他指力惊人,在这冰冷生硬的岩石上刻字绘画,就如同在沙盘上书写一般。只见他运指如飞,片刻间地上已经满是古怪的文字和图画。萧重光在一旁观摩,隐隐约约看出他所刻画的乃是先天大衍符箓,似乎在推算一个极难的问题。罗侯足足刻画了大半个时辰,在地上画出了一丈见方的石刻。 他画完最后一笔,站起身来,俯视自己的作品,脸上的神情渐渐凝重,忽然间一拍手:“有了。” 罗侯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又开始沉默,萧重光也不敢打扰他发呆,静静地等待他发话。足足过了一刻钟的时辰,这枭雄人物才突然开口:“兄弟,对不住,我刚才在思索一个极难的问题,如今总算有了眉目,看来我们脱困有望。” 萧重光大喜道:“愿闻其详。” 罗侯哈哈一笑:“方才我思念故人,想到自己这些年身陷牢笼,竟然对世事沉浮一无所知,一时悲春伤秋,后来才突然惊醒。我自命一世英雄,想不到也会自寻烦恼。” “如今你我身陷绝地,当务之急就是设法脱困,还管这许多做什么。这时我想起兄弟你的玉佩,才晓得咱们的造化到了。如今我们要脱出重围,就着落在你这玉佩上。” 萧重光奇道:“罗大哥此话何解?” 罗侯笑道:“萧兄弟你不知道,我们上方乃是被息壤镇压,这东西是天地开辟生成的神物,我们除非飞升成仙,不然绝无可能逃脱。而我们现在身处的两仪微尘阵,本来就是峨眉派压箱底的阵法,经过剑神改良之后,更绝非你我现在所能破解。若是如我先前所说,我们一直在呆这里潜修等待,只怕还是要等我们修炼到飞升才行。可是如今有了你这玉佩,那就大不一样了。” 他指着玉佩说道:“这玉佩中有剑神的法力印记,这阵法也是他亲手布置,沈胜衣这个人有个习惯,做任何事情都喜欢留一手,比如他当年封印我的时候,留下天地人三才的法阵,就是希望能有一个获得他认可的人,前来确定我是否服输,若是我甘心服输,从此放弃争霸,只怕当场就直接释放了我。而他留下这息壤之土,则是防止万一妖族之人来解救我,又或者等到沧海桑田,地貌转移,我还死不悔改,到时候就用这息壤将我永世镇压。但他绝不会把我的退路彻底堵死,这两仪微尘阵里面,一定有一条生路。只是我们对他的法力元气一无所知,不能破解罢了。如今有了这玉佩做指引,我们正好互相参详,说不定能从中找出这两仪微尘阵中的破绽。” 他一指脚下的石刻字画:“这石刻上的文字图形,就是我根据自己当年印象和对剑神的了解,以道家的先天大衍推算之术,画出来的两仪微尘阵图,虽然远远不全,却足以管中窥豹。如今你我就对照这阵图,推演出一条生路。” 萧重光恍然大悟,对罗侯的心智才能更是佩服。于是两人就在这地穴阵眼中仔细参悟阵图,潜心修炼,每天以自身法力牵引玉佩中的剑神元气,再加以推演。如此夜以继日,物换星移,不知时光飞逝。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萧重光跟着罗侯,在这地穴中呆了已经三年时光。两人日夜潜修,道行法力都是勇猛精进,对于玉佩中的剑神元气的了解也日益加深,两人更不时身入两仪微尘阵中,去亲历这微尘演化的洪荒世界。 这两仪微尘阵不愧是天下绝顶的奇阵,又经过剑神亲自演化,威力更是大到难以想象。萧重光跟罗侯分开行走,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界,竟然没有重复的。每一个世界景象、元气、规律都不尽相同,有些甚至截然相反,个中隐藏着诸多凶险,更衍生出无数洪荒异兽,绝世凶物。 萧重光每次自觉修炼有成,就会去这洪荒世界中闯荡一番。他曾在山中力擒猛虎,也曾在海里怒斗蛟龙;有大蛇体长千尺,迅捷如风;有巨猿身高百丈,双目如电;有巨鲸入海,尾翅搅动惊涛骇浪;有大鹏展翅,羽翼卷起漫天狂风。更有鸿蒙异兽,如毕方浑身浴火、琴虫兽首蛇身、句芒鸟身人面、睚眦豺首龙身。所经所见,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罗侯与萧重光的遭遇又不尽相同,他修为高深,所经历的世界更是闻所未闻。据他所说,有些世界根本就是鸿蒙初开时候的一团混沌,天地间就只有最初始的元气弥漫;有些世界则是亿万星河的倒影,人在其中就如在大千星河中飞行,不知何处才是边际。幸亏他修为通神,才能全身而退。 两人就这般交替着在这许多世界中游历,这两仪微尘阵玄妙非常,不但能演化出这许多大千世界,更能根据阵中之人的记忆心思和人生历程,演化出与其相匹配的场景和人物,令人如坠梦中,分不清真实与虚假,好似经历了一场又一场人生。 萧重光也曾经在这无数世事轮回中周转,有一些轮回只是些前尘旧事,在其中他将往事一一回顾,然而事情的发展常会有出入意料的变化,并非单纯的重温往事。而更有许多人生经历中,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有一场大梦里他成了一个书生,忘却了这一世的身份记忆,全身心地成为了另外一人。寒窗苦读,上京赶考,出将入相,位极人臣,而后锒铛入狱,家破人亡,从贫贱到富贵,又从富贵回复贫贱,梦境中的人生就如同一个轮回,而在他的感觉里,自己似乎的确经历了整整一生的漫长时间。等到他幡然醒悟,明白到自己所处乃是幻境,一切顿时如镜花水月,了无痕迹,只是黄粱大梦又一场。 两人就这般不断经历,反复摸索,以此来探寻这两仪微尘阵的出路,也不知道游历了多少世界,敷演了几许人生。而两人所经历世界的不同,也是两人截然不同的修为与心境的反映。这两仪微尘阵的线索就这样被他们逐渐摸索出来,终于有了规律可循。 这三年对这二人来说,就如同无数纪元那么漫长,幸亏阵中演化的世界时间再久,也只是现实中的一个瞬间,否则两人只怕早就老死,根本也没机会出来。 终于有一天,萧重光记不清这是自己探索的第多少个世界,自身此时所处乃是一个巨大的熔炉,熔炉中阴阳二气凝聚,演化成风雨雷电,江河湖海。自己就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上,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一旦小舟沉没,自己就会被阴阳二气化成一滩脓血,虽然不知道这意识从而何来,但还是咬紧牙关紧握舟楫,乘风破浪,屹立不倒。 也不知道坚持了多久,天外忽然有雷霆震动,仔细倾听,竟不是雷声,而是阵阵呼喊,隐隐约约竟然是在叫喊自己的名字。他脑海中稀里糊涂,似乎觉得自己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又始终记不清到底何事。猛然间一串疑问涌入心头: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在哪里?我要往何处去?我要做些什么? 这一连串疑问如同晨钟暮鼓,发人深省,他的识海忽然清晰,一个跳脚,将手中船桨丢进大海,大叫一声:“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整个熔炼应声而灭,所有幻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赫然发现自己被大片的浓雾包围,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他回过头去,就看见罗侯正指着浓雾前方,欣喜若狂地大喊大叫:“找到了,破绽就在那里。” 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萧重光一下子想起了所有的前因后果,顺着罗侯的手指放出自己的视线,只见前方隐隐约的有一点微光,背后不知潜藏着多少风景,犹如遮天幕布的一个漏洞,只等待自己揭晓!

第十八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 岐山之南,一片荒山野岭处,突然山摇地动。两道金光冲天而起,在山峰上化为两名男子。其中一人紫衣华服,宽袍大袖,站在山顶仰天长啸。声如惊涛骇浪,连绵不绝,引得千里之内无论人兽都胆战心惊,不知发生了何事。 此人正是刚刚脱困的罗侯,他长啸许久,一抒胸中郁闷,这才哈哈大笑,显得得意至极。一扭头望向身后神情激动不能自已的青年:“萧兄弟,咱们终于逃出来了,去他娘的两仪微尘阵,去他娘的剑神,还不是给咱们兄弟破了?哈哈,以后五洲四海,就任你我二人纵横了。”他被困三百年,怨念深重,加上心志坚韧,念念不忘宏图大业,此时甫一脱困,立刻勾起雄心壮志,恨不得马上纵横天下,威加四海。 萧重光披头散发,一脸胡须,形似乞丐,但满面邋遢落魄难掩他心中激动,看着周围的青山绿水,胸中豪情无限,听到罗侯呼唤,他兴奋地说道:“终于出来了,这才是大好河山,繁华俗世,让两仪阵里的微尘幻境,都见鬼去吧,我就喜欢这真实的世界,哪怕它是一条臭水沟,也好过那些虚幻的雕栏玉砌、锦绣辉煌。” 罗侯忽然伸手一指:“萧兄弟,看到了吗,西北那边,就是岐山山眼所在,三百年前,那里曾是我的妖皇宫所在,被剑神攻破以后,又成了囚禁我的牢笼。” 萧重光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正是飞云洞所在的山峰,位于岐山正中。他们两个破了两仪微尘阵以后,从地下一路遁出,最终在南边这一处山岗出关。 罗侯长发飞舞,方才脱出牢笼的兴高采烈已经渐渐退去,变得沉静如水。只是眼中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当年他们攻破我的皇宫,毁了我的霸业,如今我要统统拿回来。要不了多久,我会召集更多的部下,到时候,我会再盖一座更大、更辉煌的宫殿,来彰显我的霸业。” 萧重光好奇道:“大哥你总是念念不忘你的霸业,我始终不明白是指什么,难道大哥你想当皇帝?”罗侯微微一哂:“区区人间帝王,怎么会是我的志向,我志在统一天下修行界,从此不论族类,不分门户,四海归于一家。”他脸上现出向往的神情:“等我称霸天下,就号令各大门派将修行真传统统交出,不得敝帚自珍。到时候无论出身来历如何,大家都能修道成仙,长生不老,岂不是大块人心。” 萧重光听他如此叙说,眉头一皱。他分不出罗侯这样做究竟是好是坏,只是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各大门派放弃门户之见,自然是好事,但若是所有道法典籍任意流传,人人都可修炼,岂不是乱了套,如有那天性邪恶又资质高超之辈得了真传,绝非人间之福。 他将自己的疑虑说出,罗侯哈哈一笑:“兄弟你太迂腐了,何为正,何为邪?善恶分际究竟在哪?你经历太少,不知人心险恶,等你经历多了就明白,这世上哪有什么正与邪,只有强与弱。”他目光炯炯,直视远方:“等我一统人间,到时候这世上就没有那许多狗屁的门规教条、伦理道德,只有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而我,就是站在最高处,俯瞰天下的至尊,我要这天地听我号令,日月由我调遣,风雨雷电任我召唤,山川湖海凭我驱使。” 萧重光听得暗暗心惊,他听出罗侯这话不是玩笑,眼见罗侯自从出了牢笼,就好像变了个人一般,虽然依旧对自己和蔼可亲,但是言语中透露出来的勃勃野心,却是毋庸置疑。 他心中惴惴,也不知道自己帮罗侯脱困究竟是对是错,而罗侯方才那番豪言壮语,只是更激起他心中的警惕。但他原本就少年老成,在经历这几年风雨之后,更显沉默,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罗侯见他没有回应,不悦道:“兄弟你还在纠结什么,难道你还没看透那帮假道学的真面孔?想想当初在地宫,你拼死拼活,他们却一路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要不是你当时拦着,我早就出来了,结果怎样,因为害怕我这个大魔头,连舍身忘死的同门都舍弃了,哈哈,真是可笑之极,什么以大局为重,还不是贪生怕死。” “这岐山的基业废弃就废弃了,不破不立,我要立刻传檄天下,召集旧部,让天下人知道,我罗侯又回来了。萧兄弟,你肯不肯助我一臂之力。” “你要我怎么帮你?” “当今天下妖族,当年都是我的旧部,但是如今看来,只怕早已离心离德,否则当初秦无咎来救我的时候,就不会孤立无援,更不会惨死地宫了。”罗侯说到这里,有意无意的瞥了萧重光一眼。 萧重光心道:莫非你还怨我不成,坦然对视,无所畏惧。罗侯见他如此,嘿然一笑,话题一转:“如今我要重建霸业,首先自然要统一妖族。这三百年来我困在地下,只怕一众同族早已四分五裂,各为其主。我如今对天下形势,一无所知,正所谓两眼一抹黑,还要兄弟你提点,如今这妖族究竟形势如何。” 萧重光想了想赤山真人曾提过的妖族现状,又回忆起在江湖上所闻所见,沉声答道:“正如大哥你所言,如今妖族四分五裂,共有十大妖王,六十四路妖帅,这些妖帅有些依附于某位妖王,有些则自立山头。罗大哥想要一统妖族,首先就要收服这各路诸侯。”他跟着就将十大妖王的名头一一说了,至于六十四路妖帅,他所知不详,只捡几个要紧的提了一下,至于已经死掉的秦无咎,自然略去不说。 罗侯听他所述,皱皱眉头:“这十大妖王当年都是我部下,只不过那时候在我众多手下中,无论修为还是才干都不算出众,想不到现在居然都能称霸一方。哼,秦无咎号召妖族来岐山,他们竟然不闻不问,显然各怀鬼胎。如今本座既然出山,自然要各个击破,先收服了他们,才能让妖族重回我手,一举震慑群雄。” 他说到这里,眼中热切地看向萧重光:“如今愚兄孤立无援,只有兄弟你能帮我,岐山附近就是雍州,照你所说,那里如今乃是十大妖王中的白朗轩地盘,我素知这人最是无用,你我联手,擒贼擒王,力求将他一举成擒。” 萧重光本待拒绝,但看到他眼中的热切,想起在地穴这三年,罗侯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心中一软,想到:“我就先帮他拿下这妖王,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是他妖族自己内讧,正好趁机看看形势。”便干脆答应下来:“愿助大哥一臂之力。” 罗侯哈哈大笑,笑声中身化金光,在半空中一闪即逝,远远地传回来几声呼唤:“兄弟,走了。”萧重光祭起长庚剑,身剑合一紧紧跟上,不旋踵就消失在天边。 冀州苍南县境内,有一座五郎山,据说大周开国初年,杨家将中的五郎杨延德曾在此处驻锡,后来此处就建起一座宝和寺,号称雍州第一名刹。 只不过一百多年前,这五郎山来了一个大妖,将寺中和尚吃了个干净,占了这处地盘。朝廷几次派兵剿灭,都铩羽而归,后来还请动天师出手,结果也不知这大妖与天师商量了什么,这天师回来就让朝廷不要再发兵,将五郎山封给那自称大梁王的妖怪。这大梁王占了宝地,四出网罗部下,将一座五郎山弄的妖气冲天。 这一日,原先保和寺所在,如今改名叫梁王殿的地方,群妖荟萃,妖声鼎沸。大梁王占了保和寺以后,大兴土木,多方营建,把自己的老巢修建得固若金汤。此时这里正有一场万妖大会,声势比起当年秦无咎所召开的那场,不知要强多少,光金丹级数的妖怪,就来了五十多位,其中有六位更是称霸一方的妖帅。 大梁王高坐在殿上,对着一众手下高声劝酒。虽然贵为一方妖族霸主,但此刻他却丝毫没有架子。此时宫殿内歌舞升平,殿中央一群舞姬载歌载舞,极为华丽,两边席位上端坐着今天前来赴宴的金丹大妖,一个个喝的酩酊大醉,放浪形骸。 大梁王看着殿下狼藉一片,满面含笑,眼神却有些飘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候大殿上一个妖怪喝的性起,一把拽过身边的一名舞姬,就要在大殿上宽衣解带。其他人拍手大笑,在一旁起哄。 那舞姬惊恐不安,拼命抗拒,又哪里敌得过这妖怪的蛮力,只听“嗤”一声,身上衣服已经被撕裂,那妖怪就要上下其手,猛然间大殿门口一人昂然直入,看见那妖怪的丑态,眉毛一扬,走过去一把将那妖怪推开。那舞姬这才得以脱身,也顾不得穿衣服,慌慌张张就跑进姐妹中间。大梁王见到这人走进来,大手一挥,一众舞姬慌慌张张的退下去。 那被打断好事的妖怪醉眼惺忪,勃然大怒:“姬夜羽,别以为你是大王爱将,我就怕了你,敢打断老子的好事,你活腻歪了吧。来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那被称作姬夜羽的大妖看也不看他,向殿上大梁王一拱手:“大王,无咎刚刚得到一个重大消息,特来禀报。”说完这话,才冷冷地看向殿上诸妖:“你们这些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还在这花天酒地,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他这一说顿时惹了众怒,一群妖怪纷纷对他怒目而视,那被坏了好事的妖怪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从虚空中抓出一把长刀,一刀朝姬夜羽当头劈下。顿时半空中现出一头六七丈长的青龙,伴随着一声龙吟,一头砸向姬夜羽。 姬夜羽头也不回,双手往两边一分,背后凭空生出一杆八尺长枪,枪头朝上正对着龙头的位置,好似他背后长了眼睛一般。那青龙一怒压下,这杆银枪幻化出一只白额猛虎,迎头扑上,跟青龙在半空中拼了一记。 “轰隆”一声,大殿内山摇地动,幸亏众妖当初修筑这宫殿时设下了法阵,否则这一击就能让宫殿垮了。那青龙被白虎一击,龙影顿时散去,使刀的妖怪向后滑出两丈距离,一直到背部贴上墙壁,才勉强站稳,顿时两腿发软,额头直冒冷汗。 众妖顿时大哗,虽然久闻这姬夜羽是大梁王手下第一悍将,但大梁王待下属一向宽厚,妖族又素来散乱,没人族那许多讲究,因此众妖一直没把这第一当回事,如今见他一招就将众妖中修为颇高的龙吟击退,这才知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都给本王住手!”大梁王气得脸色铁青:“你们想把本王的宫殿都拆了吗?龙吟,你也是一方妖帅,一点体统都不讲。夜羽,你探听到什么了。” 姬夜羽神情严肃,面若寒霜:“大王,冀州那边传来消息,十日前岐山方向发生地陷,息壤神峰也不翼而飞,看来那位老祖宗真的出来了。” 安静,场中绝对的安静,所有人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龙吟本来还在一片气势汹汹,听到老祖宗这三字,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酒也醒了大半。 姬夜羽神情依旧,带着一丝诡异的冷静:“另外,妖王白朗轩在雍州的王宫,三日前被人强行攻破,白妖王只身遁走,不知所踪。”

第一章 曾是爪牙曾是主 冀州,苍南县,五郎山,梁王殿。 大梁王看着阶下面色入土的众妖,心中哀叹。他何尝不知自己手下这些妖怪加起来,也抵不过罗侯一根手指,但是他们十大妖王,都是在当年罗侯被封印之后倒戈相向,才能在正道后来的清算中幸免。再加上之后正道莫名其妙地折损了许多高手,他们借机起家,逐渐成为称霸一方的妖王。如今罗侯脱困,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叛徒。这些手下虽然废物,好歹也能当炮灰使唤。 只有姬夜羽巍然不动,俊美的面容如同一座冰封的雪山,看不出丝毫喜怒。 看到自己的爱将如此镇定,大梁王心里才踏实了一点:“幸亏还有夜羽,不枉我这么多年来一力栽培。”他心里烦躁不安,对着自己这帮手下狂吼:“都聋了吗,罗侯要来了,你们还傻站着,筵席散了散了,下去干活。”一众大妖顿时做鸟兽散。 姬夜羽走近前去,对大梁王传音入密:“大王,事情已经办妥,东西也带来了,是不是现在就着手布置。”大梁王沉声道:“辛苦你了,这就开始准备吧。”叹了一口气:“夜羽,本王现在才发现,当年收留你是我毕生最明智的一件决定,这些年来你为本王东奔西走,劳苦功高,这次又全靠你,本王才有把握对付那老怪物。本王答应你,等这件大事了结,那几个混账行子的地盘,你可随意挑选,本王也正好借机立威。” 姬夜羽神色不动,只是恭谨地抱拳施礼:“那属下就先去做事了,大王万安。”说完这番话,他躬身后退,一直退走到大殿门口,才转身离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大梁王欣慰的点点头。 两天之后,依旧是梁王殿,大梁王独坐殿上,两侧席位上依旧是那一群大妖,只是气氛再不复前日的一派祥和。众妖一个个表情肃穆,连最喜放浪的龙吟也不敢多说话。 唯独姬夜羽不在殿中,一些大妖觉得奇怪,但见到大梁王的神色,一个个不敢多问。 此时已近深夜,但殿中处处烛火,梁王宝座前的桌案上,甚至还摆着几颗夜明珠,将这广阔的宫殿映照得如同白昼。大梁王冷着脸,一口一口喝着闷酒,眼睛赤红的盯着大殿门口。 远山之巅传来一声长啸,声震屋宇,在大殿里反复回响,令殿中群妖一个个心中惴惴不安。这些妖怪多数都没见过罗侯,但是妖皇威名实在是深入人心,如今听说本尊驾到,如何能不惶恐。 那啸声连绵不绝,声音越来越近,殿中有几个大妖的脸色已经如同猪肝也似,握着法器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颤抖。大梁王根本就不去管这些丢人败兴的手下,只是一个尽的喝着闷酒,脸上的神色诡异至极。 一道金光从天外飞来,落在大殿正中的位置,化作一位紫袍华服、银白披风的高大男子,他背负双手,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耀着森寒的目光,眼神在场中诸妖身上转了一圈,这才徐徐开口:“好一头狼妖,三百年不见,居然也称王了。这世事,还真是无常啊。”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两声,竟是两名大妖见到罗侯本尊,为他气势所迫,一时支撑不住,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大梁王脸色难看至极,也顾不上斥责这两名手下,站起身来,两眼直直地盯着来人:“三百年不见,罗侯大人风采依旧,六指狼特为大人贺!” 罗侯的眼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似乎要看穿他的内心:“金钱豹、扑天雕、九尾狐、六指狼、双翼虎,当年本座麾下山字营五大斥候,到如今就剩你一个了吧。这么多年,你是越混越回去了,在五郎山放了那么多虾兵蟹将,以为就能拦得住我吗?” 他强大的气势放出,整个大殿都笼罩了一层威压,逼得众妖喘不过气来。随着他这番说话,“扑通”之声连连,又有几位妖怪跪倒,每多一人倒下,就带动更多的人放弃抵抗。终于整个大殿,还站着的人,就只剩罗侯和大梁王。 罗侯哈哈大笑,似乎极为快意:“看看你收的这些手下,真是丢人到家。你就这点伎俩了吗,看来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比你那几个兄弟,差得太多了。”他脸上显出一丝缅怀的神色,不过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固有的阴冷威严。 大梁王忽然又坐了回去,看也不看跪下的众妖,脸上浮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我本来就没指望山下那些关卡能拦住大人你,更没有指望过这些废物点心,能派上什么用处。大人如果一定要问,我只能告诉你,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大人相信,这些就是我对付您的全部手段。”他这番话说完,身下的宝座红光一闪,顿时连人带椅一同消失。 罗侯一声冷笑:“区区一套传送法阵,就以为能借此脱出本座的手心吗?我可以原谅你的背叛,但是我无法原谅你的无能。既然你已经彻底成了废物,那本座今天就毁了你的元婴,免得留在世上丢人现眼。” 大殿的门窗突然同时关闭,屋顶处光芒大盛,笼罩了整个殿内。大梁王的声音从殿外远远传来:“罗侯大人,真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这十二都天神煞大阵配合佛门心灯,只怕今天,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他的语气里满怀得意,连原本的一丝恭谨也荡然无存。 罗侯不动声色:“十二都天神煞大阵,你这是从哪搞来的西贝货,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嗯,这佛门心灯倒像模像样,看来你还下了血本。” 大梁王一阵狂笑:“想不到罗侯大人现在还有心思说笑,不怕告诉你,百年前我为何要在这里落脚,就是因为这里有当年避尘大师封印五大狼王的地方,这五郎山本就是五狼山,只是避尘大师封印狼王以后,才以讹传讹,把避尘大师的俗家称号杨五郎,当做这大山的名字。而我,就是五大狼王的幼弟,所谓六指,不是指我有六根手指,而是因为我排行第六,其实,应该叫六只狼。” “避尘大师当年见我年幼,没有作恶,所以放我一条生路。后来我投入大人麾下的时候,大师已经坐化归西。但我知道大师为镇压我五位兄长,修建了这座宝和寺,还留下了他从五台山带出来的佛门心灯。后来大人被封印,我为了自保,倒戈投敌的时候,就知道总有一天大人会出来,所以就开始谋划万全之局。” “我知道这宝和寺是为镇压我兄长而设,于是便血洗了寺庙,占山为王。只可惜我五位兄长修行不够,已经被佛门心灯耗尽元气,魂飞魄散。但是这心灯也落入我手。于是我招兵买马,在这里重修宝和寺。在我将其改造成梁王殿的时候,就费尽心机弄到了十二都天神煞的阵图,虽然只是残本,但是照此布置的梁王殿,加上佛门心灯,应该足够炼化你这位妖皇陛下了。” 大梁王越说越是得意,他本来也不是如此多话之人,但是罗侯给他的心理压力实在太大。自从得知罗侯出山,他就终日惶恐不安,唯恐哪一天就突然身首异处,神魂俱灭了。而如今眼见这平生最害怕之人,竟然被自己设计暗算,身陷牢笼。他实在忍不住不多说几句,借此发泄自己的恐慌。 罗侯无奈地耸耸肩,冲着殿外喊到:“兄弟你也看到了,我这些手下还真是处心积虑的要对付我啊,你还在等什么呢?”虚空中一道耀眼的剑光化出,出现之时就已经在大梁王身后。剑光绕着他的脖子只是一转,大梁王首级冲天飞起,鲜血溅射而出,无头的身体应声而倒。 萧重光的身形随之闪现在尸体旁边,手里拿着一方布帛,轻轻擦拭着剑锋。他冲着罗侯白了一眼,懒洋洋地说道:“不是你非要逼我出手,谁又能真的暗算到你。” 罗侯哈哈大笑:“兄弟,你这一手无形剑遁,可真是越来越凌厉了。不过,咱们的赌约还没完呢,这六指狼虽然残废了点,可却是货真价实的元婴修士,你这一下对他而言,只是皮外伤而已。” “现在才说已经太晚了。”大梁王的尸体倏忽不见,再次出现时,已经完好无缺地站在萧重光背后,大手挟带风雷之声,朝对方头顶抓落。“我还想诈死看一看是何方神圣,原来只是个筑基巅峰的小道士,太让我失望了。” 萧重光身形一晃,在大梁王爪子落到自己头上之前,已经一步踏出,随即他的人影就在空中消散。大梁王微微一怔:“还真是无形剑遁,有意思。”他张口一吐,一道乌光飞出,在虚空中盘旋了一圈,随即化作万千星光,四散开来。 “区区筑基修士,就算越阶练成无行剑遁,又怎么躲得过我这配合小衍神算的含沙射影。”随着大梁王这一声冷喝,萧重光的身形在十丈之外的高空闪现,随即好似被一股力量牵扯住,一个趔趄摔到地上,身形颇有些狼狈。 他手中依旧捧着那柄长庚剑,剑身上金光灿灿,映照着他那一脸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果然跟元婴修士的差距还是太大啊,不是手段可以弥补。”他脸上并没有沮丧,只是带着一种探究的神情,转身看向罗侯:“你还等什么,想看着我笑话吗?” 大梁王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眼前,依旧是那双大手,带着滔天的罡气,封锁了他所有遁逃的可能。听了萧重光的话,虽然自信罗侯绝无可能脱出牢笼,但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朝后看了一眼,于是就看到一幕令他魂飞魄散的场景。 就在自己身边,罗侯衣带当风,长发飞舞,一脸神秘的微笑,而他那只勾魂夺命的右手,已经按在自己背后。

第二章 难为知己难为敌 “砰!”“砰!”一连七下声响,罗侯右掌也在大梁王背上拍了七下。他的动作并不快,也不花哨,就是规规矩矩的七下击掌,然而身为元婴修士的大梁王却避无可避,硬生生地吃了这七下拍击。 七下掌击拍完,罗侯看也不看大梁王一眼,如同扔一个垃圾一般,将对方掷出老远,重重地撞在岩石上。大梁王一声不吭,落到地上以后就好整以暇地站立起来,若无其事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然而萧重光知道,大梁王完了! 只见大梁王原本精悍强壮的身体在瞬间就坍塌了下去,就好像一张被子被人抽走了棉花。他脸色惨白,五官七窍都流出鲜血来,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 真正要了他老命的,是罗侯手上,此时捏着的一个小人,肤色白嫩,正如一个缩小版的大梁王! 这小人瑟瑟发抖,苦苦哀求罗侯放过他,萧重光知道,这就是大梁王辛苦修炼出来的元婴,此刻大梁王的元神,就附在这元婴上,那具身体,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罗侯仰天长笑,随即脸色变得森寒:“我讨厌背叛,但我更讨厌无能。六指狼,你太让我失望了。”大梁王的元婴跪在罗侯掌上,不停地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以后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罗侯盯着他凝视良久,一声长叹:“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也罢,就让你死得瞑目吧。”他左手往后一招,虚空中一个冷若冰霜的男子手执长枪,傲然步出,向罗侯躬身施礼,赫然正是姬夜羽。 那小人脸色如同活见鬼一般,大声尖叫:“不!”随即指着姬夜羽:“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背叛我?”姬夜羽目无表情,似乎那张脸就不会变色:“我本来就是罗侯大人麾下,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大梁王咬牙切齿:“你撒谎,三百年前你还未出世,怎么可能是他属下。枉我对你如此器重,把你从一介小妖收为弟子,亲手教你道法,一步一步提拔你,还把整个梁王殿托付与你,甚至,我还打算将来由你接班,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栽培?” 姬夜羽毫无羞愧之色,似乎大梁王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不错,你是待我不薄,但是这些年我为你出生入死,所立的功劳,够抵偿你的栽培了。至于说接班,哼哼,”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似乎极为不屑:“区区一个冀州,也只有你这样胸无大志,扶不起的阿斗,才会当成宝贝。我要的是纵横天下,再也不受那些道门佛寺的鸟气,背地里给人家道门进贡,这种事情,也只有你大梁王做得出来。呸” 大梁王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指着他连声叫道:“你,你” 姬夜羽收起了那鄙夷的笑容,回复成原本冰冷的面孔:“其实你不用觉得奇怪,我背叛你,不仅是因为只有罗侯大人才能带我们一统人间,称霸天下,更重要的是”他的语气愈加寒冷,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厌恶,还掺杂了莫名的悲伤:“虽然我跟着大王你学艺,可是我真正的恩师是秦无咎大人!” 大梁王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姬夜羽的声音在继续,如同来自地狱的催命符:“当年你跟秦无咎师父同列山字营五大斥候,情同兄弟,可是后来你为了自保,出卖山字营,连累秦无咎大人被正道逼的逃出海外,而我就是他在海外收的徒弟。” “恩师重回中土以后,将一身道术传授给我,随即就安排我到你麾下,伺机清理门户。只可惜,师父他一直疲于奔走,四处设法营救罗侯大人,不但没顾上诛杀你,还耽误了自己修为,一直没能突破到元婴境界。否则,凭他丹成二品的修为与手段,也不会在妖皇地宫惨死。”他的眼中寒光一闪,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要不是你们这些叛徒,师父就不会孤立无援,更不会疲于奔命,也就不会死,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这些懦夫,叛徒!” 罗侯看着姬夜羽的疯狂神态,眼中带着满意的神情。眼见姬夜羽越说越激动,他一挥手,阻止了对方继续往下诉说:“好了,话已经说的够明白了。六指狼,你安排夜羽去寻找高僧的舍利子,想借此催动佛门心灯,用来对付我。不过你没想到,夜羽早就暗中与我联络,将你的虚实尽数告知。我跟萧兄弟当时正在追杀白朗轩,听说了你这里的布置,我就和萧兄弟打了个赌。” “我赌他的无形剑遁不能偷袭杀死元婴修士,他不服,才有了我们刚才那一出好戏。你总算有点用处,帮我赢了这一场赌局。”罗侯笑得很得意,大梁王脸上浮起一丝希望,然而接下来罗侯的话让他再次坠入冰窟。 “不过,你这点用处,不足以挽救你的性命,下辈子投胎,别做妖了。”罗侯话音未落,手中发力,一下子就将罗侯元婴捏爆,鲜血四溅。大梁王的元婴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呼,随即戛然而止。 “妖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知道何时,那些臣服于大梁王麾下的众多金丹大妖,已经靠拢过来,黑压压的跪了一地。众妖齐身高呼,满脸的虔诚与服从。 “万岁!万岁!万岁!”这些妖怪的声音远远传出,顿时惊动了整个五郎山的妖怪,一时间无论远近高低,所有妖怪都知道了这边发生的事情,一排排火光在这黑夜中靠近,那是这山中的妖怪高喊着万岁,赶来梁王殿大表忠心。 “妖皇殿下千秋万载,一统天下。”“罗侯大人才是我妖族圣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一时间谀辞与马屁同唱,赞歌和献礼齐飞。梁王殿所在的山头,从山峰到山脚已经站满无数的妖怪,众妖齐心合力,共同赞美他们伟大的妖皇,这个在一刻钟以前,还是他们处心积虑要对付的敌人。 罗侯站在这万人顶礼的风口浪尖,哈哈大笑,这笑声远远传出,惊动了整座山脉。见到妖皇如此威势,众多妖怪更是卖力赞颂。已经有机灵的家伙组织大家朝拜,一时间从山上到山下,沿路到处都跪满了妖怪。到最后连姬夜羽也情不自禁地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罗侯一步踏出,身形出现在梁王殿屋顶,他扫视了一眼四周,发现整个山峰都是心悦诚服给自己下跪的妖怪,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三百年前,那时候他君临妖族,威风煞气似乎也不过如此。 他得意地微笑,就要发话让众人平身,却看到山头一众跪拜的大妖中间,突兀地站着一个傲然独立的少年,一边将一柄金色的飞剑收起,一边用一双重瞳冷冷地盯着自己。那目光,竟然是如此刺眼。 罗侯勉强一笑,一个起落就来到萧重光身边:“兄弟,我今日能降服众妖,多亏你一力扶持,如今我拥有的一切,都可以与你共享,以后,你就是我妖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萧重光死死地看着眼前已经完全陌生的罗侯,想起在一个月以前,自己还和他在地穴阵眼中谈天说地,纵论天下英雄;半个月以前,两个人刚刚携手破了两仪微尘阵,正在共同品味脱出囹圄的激动;甚至就在方才,他还和自己言笑晏晏地打赌,轻描淡写地帮自己化解大梁王的攻势。从相知相惜到形同陌路,原来只需一个瞬间。 “不必了,罗侯前辈。”萧重光毫不犹豫地改了称呼:“我当初答应帮你对付十大妖王,只是顾念一场相识,抹不开面子。如今看来,前辈修为通天彻地,智谋更是冠绝古今,根本就用不着我这筑基期的小修士,不过是帮倒忙而已,反而分薄了你妖皇大人的光彩。现在你已经统摄群妖,又有这位赤胆忠心的姬先生辅助,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萧兄弟,你这是何苦。” “别叫得这么亲热,我可没资格跟妖皇大人称兄道弟。”萧重光冷冷地说道:“前辈如今统领万妖,相信要一统整个妖族,也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若是前辈顾念地穴里一场交情,今后还是少造杀孽,好自为之。” “这么说来,你是不愿意留下来帮我了?”见萧重光坚持要走,罗侯的声音也开始变冷:“人族对你有什么好,你这么死心塌地,要帮他们和我为敌?” 萧重光暗自摇头,这位妖皇已经走火入魔,陷入不是朋友就是敌人的怪圈之中。但他也无意去纠正,何况这也不现实:“无论他们如何对我,我也不能忘记自己的出身,更不会数典忘祖,帮你对付自己的同胞。” “哼,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昆仑吗?”罗侯一声冷哼,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阴狠:“你忘不了自己的师门,为了师门要与我为敌,好的很,真是太好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我曾经说过,将来会修建一座更大、更宏伟的妖皇宫,作为我争霸天下的基石,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那么我就告诉你,这座全新的妖皇宫,将会修建在你们昆仑的光明顶,你不是要忠于昆仑吗,我就偏要灭了它。” 萧重光猛然一个转身,目光炯炯地盯着罗侯:“你大可以试试,”他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寒冷,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裹紧衣服:“我们昆仑立派千年,上承道祖真传,下育万千弟子,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天灾人祸,但是始终屹立不倒,自有它存在的理由。想灭我昆仑,凭你?你配吗?” 说完这番话,他转过头去,再也不看罗侯一眼,大步走下山峰。罗侯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思索。一旁的龙吟低声说道:“妖皇,要不要现在就灭了他。” 罗侯一摆手:“不必,他曾与我共经患难,今次就放过他一马,就当偿还他助我脱困之情。”他语气转低,带着一股莫名的寒意:“等着吧,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见。”

第三章 闹市街头拦飞马 萧重光下了五郎山,也不御使飞剑,就这么一路步行,到天亮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山脚下的荒野。 因为大梁王盘踞的关系,五郎山周围都没有人烟。他沿着荒野一路前行,也不管东西南北,见到没有路了就掉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赶路。 他心中一片茫然,跟罗侯翻脸那一霎那的慷慨激昂早已散去,此时万籁俱寂、孤身一人,他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困惑与迷茫。 自己究竟,该去哪儿呢? 家已经没有了,虽然很惦记师父,可是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尤其在自己亲手帮助罗侯脱困以后,昆仑,还能接受自己吗? 或许,自己应该再去寻找妹妹,找到以后,带着她选个地方隐居,了此残生?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走了七天七夜,思绪终于从纷乱中清醒过来,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一般。梦醒之时,他发现自己赫然在一处不知名的县城。 他抓住道旁一个行人,询问对方这里是何处。那人用看傻子的眼神瞧着他,粗声粗气地说道:“进城时候没看到城头上有字吗,这是丰谷县。”说着厌恶地推开他的手,自顾着赶路去了。 原来是丰谷县,凉州境内最繁华的县城。想不到自己无意识地行路,终究还是朝着昆仑山的方向。萧重光脸上显出苦涩的笑容,心里面一时百感交集。 “呀”前方热闹的市集上传来一阵骚乱,萧重光循声望去,就看见一匹黑色骏马在街市上狂奔乱跳,眼看就要撞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他身形一晃,就在马蹄堪堪落在小女孩身上的时候,插进了马和人之间,左手抱起小女孩,身形暴涨,右手平推出去,一把按住马首。 “吁”骏马长声嘶鸣,身体不停地颤抖,马蹄在空中拼命踩踏,却不能前进一步。巨大的冲击力被萧重光硬生生架住,终于在一番挣扎以后服输,老老实实地踩在地上。 “好大胆”马上骑士一声怒喝,挥动马鞭抽了下来。萧重光不闪不避,右手一闪就将马鞭抓住,手中发力,将那名骑士拽了下来,一头摔倒在地上。 那骑士身手矫捷,一落地就使了个空翻,站了起来,随即勃然大怒,寒芒一闪,一把长剑直刺萧重光咽喉,萧重光也动了怒,这人怎么如此蛮横无理,有心给对方一个教训,依旧只用右手,在空中划过一片虚影,那剑锋从虚影中穿过,点在萧重光咽喉。那人大喜,就待在萧重光身上戳个窟窿,却发现力道使不上去。 “铮”一连串的颤音响过,那架在萧重光脖子上的长剑骤然停歇,跟着从剑尖到剑柄处,噼里啪啦一阵作响,均匀地断裂成无数碎片。此时骑士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对方抓住手腕,一股莫名的力道从腕部深入体内,顿时封住自己周身穴道。 萧重光一直在安慰那受惊的小女孩,右手应敌只是顺带,此时制住对方手腕,他顿感有些不对劲。只觉入手的肌肤滑1嫩细腻,质感强烈,他迅速转过头去,才发现自己抓住的竟是一个容颜极美的红衣少女,粉脸带煞,俏目含威。 虽然有些惊叹对方的美貌,但一想到此人闹市纵马,毫不顾惜行人安危,被人阻止还恶语相向,狠下杀手,萧重光顿时对这少女没了好感。一把将对方拽到身边,狠狠地说道:“你眼睛瞎了吗,看不到路上有小孩?人命关天你懂不懂,你家大人怎么教你的?哼,没教养。” 那少女被他当面斥责,又看到他怀中被吓得哭不出来的小女孩,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但随即一挺脖子:“本姑娘的事情要你管,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这时候从后面跟上来一大批官兵,一下子将两人围住。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指着萧重光鼻子:“你是哪边冒出来的,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吧,你要敢伤害我家郡主一根汗毛,我家王爷一定诛你九族。” 围观的路人看到大群官兵过来,就知道不好,又听到王爷二字,顿时做鸟兽散,一下子退到边上,只敢远远地观望。 萧重光冷冷地盯着那郡主,左手在怀中的小女孩后背轻拍。那女孩本来被吓得呆了,这时候见到周围这么多人围着,情绪忽然一下子发泄出来,哇哇大哭。 那郡主本来梗着个脖子不肯服输,这时候听到小女孩的哭声,脸上掠过一抹红晕。她手脚被萧重光制住,无法行动,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快放开我,不然杀你全家,诛你九族。” 一众官兵紧紧地将两人围着,又不敢上前动手,生怕萧重光一怒之下伤了郡主,到时候自己身家不保。 那管家额头直冒冷汗,想上前又不敢:“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放人,你个王八羔子,小兔崽子。”他一着急,嘴里顿时不干不净的什么话都往外冒,却又拿萧重光无可奈何,只能一边怒骂一边干瞪眼。 这时候外围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囡囡,囡囡,你们让开,我女儿在里面,求求你们让开。”萧重光听到声音,右手摁住郡主脖子,高叫道:“放那个女人进来,不然,我这一下就是一个口子。” 那管家吓了一跳,赶紧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让开,万一郡主有个好歹,你们统统别想活命。”一众官兵闻言,赶紧让开一条道路。 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妇惊慌失措地冲进来,看见萧重光手中的女孩,扑上来就抱。萧重光将女孩递给她,声色颇有些凌厉:“你怎么当妈的,这么小的孩子让她一个人在街上乱跑?” 那少妇接过女儿,顾不上回话,赶紧上下检查有没有伤着,等确定女儿没事,这才一下子哭出来,边哭边在女儿脸上狠亲:“囡囡没事就好,吓死娘亲了。”那小女孩见到母亲啼哭,顿时哭得更加厉害。 旁边围观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场面顿时僵持下来。 那郡主看到这情形,低声细语地说道:“你放我下来,本郡主不计较了,放你们走就是。”见到萧重光默然不语,心中发急:“你是死人啊,听到没有,快放我下来。我给你银子,很多很多银子,还有这对母女,也给她们很多,当做赔偿行了吧。” 萧重光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那对母女抱头痛哭。那少妇哭了半晌,这才惊觉眼前情形,先跪下来给萧重光磕头:“多谢恩公大恩大德,小妇人感激不尽。”又把放在手边的小女孩扶着:“囡囡快给恩人磕头。”那小女孩停了哭泣,怯生生地跪下就要磕头。 萧重光见到那妇人磕头,眉头就是一皱,等那小女孩作势欲跪,他已经一把扶住:“别跪了别跪了,都起来吧。已经没事了,快回家去吧,啊。”随即对着周围官兵高喝道:“先放她们走,我再放你们郡主。” 那管家急忙叫道:“快放人快放人,你可不许赖账。”萧重光哼了一声,还是回答了一句:“放人就是,我绝不反悔。”那妇人见到周围情形,也知道自己掺和不起,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郡主眼见那对母女已经走开,急忙催促:“喂,她们都走了,你该放我了吧,不许耍赖。” 萧重光右手发力,将郡主抛出,稳稳地落在马上。周围的官兵立刻一涌而上,无数刀枪顿时往他头顶招呼。那郡主在空中就高呼一声:“别”只是她喊出来的时候众人已经动手。远处围观的百姓顿时发出一阵嘘声,充满惋惜之意。 就在这时场中闪过一道金光,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等到众人再次睁眼,形势已然天翻地覆。 只见萧重光依旧单人独立,右手高高举起,托着一颗巨大的铁球,铁球边角发出阵阵寒光。一众官兵围在边上,两手空空,一个个张口结舌,动弹不得,只是脸上的表情极为滑稽,似乎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被人定住了。 那管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煞白,两腿筛糠一般抖动。那郡主在马上看到萧重光没事,不由得松了口气,却又被眼前的情形镇住,说不出话来。 围观百姓顿时高声叫好,一片兴高采烈。萧重光看着郡主,眼神森寒,语气冰冷:“有权有势就了不起么,以为人命花钱就可以买到?哼,天下众生平等,谁也不比谁高贵。不要以为有个王爷老爹就可以为所欲为,下次再让我看到你胡作非为,我就打断你的腿,再杀上你们王府,问问你那个王爷老爹,怎么教的女儿。” 萧重光这番话语带了道门罡劲,声音远远传出数里,围观的百姓纷纷鼓掌叫好。小郡主慑于他方才的威势,对他这番斥责竟不敢回嘴,只是暗暗咂舌:“这人的眼神好生凶狠,就似要吃人一般。” 萧重光说完这番话,一指街角处,那对远远地看着这边情形的母女:“若是你们敢找这对母女的麻烦,今天在场的所有官兵,还有你们这什么管家、郡主、王爷,统统要死。”他说出这番警告之后,手中铁球凌空飞起,自身化作一道金光,顿时去得无影无踪。 那些官兵忽然觉得身上一松,顿时恢复了行动能力,跟着眼前一花,那抛到高空的巨大铁球在堪堪砸到地面的一刻,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紧跟着铁球消散,众官兵蓦然发现手上又拿回了本属于自己的兵器,一个个目瞪口呆,这次是被吓得不敢动了。 远处传来萧重光的呼喝:“兵器原物奉还,若是以后再敢助纣为虐,这些刀枪就会插在你们自己脑袋上。”众人心头发麻,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脑袋,不敢做声。 郡主这时候才从震惊中苏醒过来,想起萧重光临走前的警告,大小姐脾气发作:“以为自己是谁啊,敢教训我,这个丑八怪,哼,等我抓到他,一定”嘴巴忽然被人一把按住。 她吃惊地转过身去,却看到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管家一脸的惶恐不安:“我的小祖宗,别说了,那,那不是个凡人啊。”

第四章 深宅大院探至亲 萧重光在集市发作完毕,驾起剑光不顾而去,浑然不知他今天这一举动给当地百姓留下了今后几年的谈资。甚至直到那小女孩长大成人,走在集市上的时候,依旧有人指指点点:“看,那就是柳家小女儿,被神仙搭救的那个。” 虽然修士的存在对大周百姓来说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大周朝廷本身就与很多修仙门派交好,各取所需。然而修仙门派多数在深山大泽,常年隐居避世,而行走人间的修士也多数踪迹隐秘,偶然有几个修士在人间现行,也是昙花一现,仙踪渺渺。 所以对于大周的黎民百姓来说,修士就等同于世外仙人的存在,少数了解个中内情的,只会更加震感于修仙者的神通法力,不敢有丝毫不敬。而那位王府的管家,显然就是一位知情者。 丰谷县虽然富裕,也只是凉州的一处上县而已,还远比不上州城的热闹繁华。在这样一处县城里,大户娶亲嫁女、文人科举游街就是难得的热闹。而今这些升斗小民亲眼见着传说中的神仙降临,施法惩戒“作恶多端”的王府郡主,顿时勾起他们熊熊的好奇围观与从众心思,一时间满城尽是神仙事,个中真谛几人知?可见八卦这种事情,无论古今中外,都是男女老少皆宜的美德。 且说郡主看着萧重光飘然离去,小姐脾气发作,就要开口骂人,不料被老管家一把捂住嘴巴,死活不让说。听到管家的告诫,她愣了一下,一时还没转过弯来:“不是凡人?什么意思?不是凡人是什么人?” 管家见这位姑奶奶油盐不进,心中叫苦,在她耳边低声解释了几句。郡主这才反应过来:“他是神仙?什么,修士,我们王府不是也养着几位修士吗,我看也稀松平常,哼,怎么这人就这么厉害。” 嘴上虽然依旧不甘不愿,但她心里也着实害怕了,更何况今天的事情本就是她着急赶路引起。知道自己离去,郡主随口吩咐手下给那受惊吓的母女送些银两补偿,匆匆忙忙地去了。 这位郡主的父亲乃是当今大周皇帝柴宗汉的三弟,御口亲封的晋王殿下。晋王幼好军旅之事,长成以后到边关为将,胼手砥足三十年,立下赫赫战功,是当今官家极为倚重的国之柱石。而这位郡主,就是晋王柴宗望的女儿柴永宁。 永宁郡主火急火燎地赶回凉州府城,进了晋王府。此时王府上下已经乱成一锅粥,不时有下人进进出出,端茶倒水递毛巾。一个丫鬟走路匆忙,不小心撞到了郡主身上,手中的一杯茶顿时就打翻在郡主衣服上。这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求饶。永宁郡主心急,一把把她拉起来:“算了算了别跪了,我爹怎么样了,你倒是快说啊。” 那丫鬟见郡主没有责怪之意,这才放下心来,期期艾艾地说道:“王爷已经昏迷七天了,黄大夫和李大夫都已经看过了,说王爷是气血两虚,热毒内感,内陷心包,蒙闭心窍。”郡主听得大皱眉头:“说这些没完没了的做什么,快说大夫的诊断结果是什么。”那丫鬟吓了一跳,急忙道:“就是中邪。” 郡主心中扑腾直跳,推开丫鬟就往里走。那丫鬟急急忙忙跟上,追着郡主喊道:“郡主,您现在不能进去,周先生和蒙先生正在给王爷作法,说是不让其他人打扰。” 郡主听到这话,顿时就在房门口停住了,她虽然刁蛮任性,但对自己老爹却十分孝顺。看着房里烛影摇红,心中焦急,只能在原地转着圈子。 “姐姐”一声呼喊传来,柴永宁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妹妹柴静思。晋王一共生了三子二女,对于柴静思这老幺十分疼爱,几个哥哥姐姐一向也都让着这个小妹。 柴静思看样子是从东厢房晋王正妃的住处出来,两眼通红,眼角犹有泪痕未干。见了自家姐姐,一头就扑过去,抱着柴永宁就哭诉起来:“他们说呜呜爹爹就快不行了呜呜没救了。”她年纪小,被府里人一惊一吓,连说话也不齐整了。 柴永宁脸色铁青,语气冰冷地说道:“谁在你耳边说这些混账话的,看我不撕烂了她的嘴。”柴静思指着自己出来的方向:“赵姨娘、苏姨娘他们,她们还说爹爹的病,要到庙里求神才看得好,劝娘娘捐资给庙里修神像。” 柴永宁勃然大怒,拽着妹妹就往东厢房走。此时正中房门突然开了,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走出,看见两位郡主,低声说道:“永宁、静思,你们可以进去了,别太闹。” 柴永宁自然认得这人就是周先生,是自己父亲供奉在王府的道门修士,平时深居简出,架子大得很。她忧心父亲的病症,对周先生一拱手,就拉着妹妹进去。 进了房间就闻到一股香气,却是另外一位蒙先生正坐在父亲床沿,手捻一束檀香,对着床榻慢慢吹气。床榻上,晋王柴宗望面若金纸,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她心中一酸,顿时流下泪来。 这时候周先生陪着王妃秦氏走进房间,指着床榻说道:“王爷的性命已经暂时保住,有蒙师兄施法,可保十日无碍,但是要尽快找到加害王爷的邪修,否则王爷神魂不定,终究难以保全。” 王妃后面跟着两个徐娘半老的中年美妇,听到周先生的说话,其中一个眼角一颗销魂痣的妇人张口就说道:“哎呀,这可怎么得了,姐姐,我早就说过,通灵大圣不能得罪,王爷就是不听劝,这可不就出大祸了呀。依我看,还是快些到通灵庙烧香拜神,许愿修庙吧,也许大圣爷爷看见我们心诚,就放过王爷了呢。王爷是我们一家的主心骨,这万一有个好歹,教我们怎么办哟。”说着就伸手去抹眼泪。 “行了行了,我爹还没怎么样呢,嚎什么丧。”永宁郡主见了这俩妇人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们迷信那什么通灵大圣,没事撺掇我爹去拜庙,我爹就不会无缘无故招惹这场大祸,现在落到这样,你们满意了?” 那两妇人见到郡主发飙,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言语。王妃剜了自己女儿一眼:“永宁,对长辈放尊重一点。周先生,蒙先生,王爷的性命安危,就全靠你们了,我们都是些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有什么需要做的,两位尽管差遣。” 那周先生对王妃似乎很尊重,听到这话,语气恭谨地说道:“王妃放心,我师兄弟二人自当尽力而为。”转身看向坐在床沿的蒙先生:“师兄,找到妖术的来路了吗。” 那蒙先生四十来岁的相貌,略胖,形象活似一个商贾,只是气度沉稳,看不出一丝市侩气。他眼睛半眯半张,听到自家师弟问话,摇摇头,将手中檀香放下,起身说道:“王爷所中的妖术厉害的很,我用七步追魂返香之术也查探不出源头,现在也只能先靠镇魂守神的法子保着王爷神魂不失,不致再为妖孽所趁。王妃,小王爷那边怎么样了?” 王妃朝门外一招手,一名神情彪悍的小将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王妃轻声吩咐道:“刘校尉,你把通灵庙那边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说给两位先生,不得有丝毫遗漏。” 刘校尉唱了个肥诺,恭声禀报:“王妃,两位先生,小王爷带着小将等一干将领,白日里点起五百宿卫,直奔城外通灵庙。因为先生吩咐过,王爷病情未定,不可打草惊蛇,因此我们没有轻举妄动,只是远远地在庙宇周围安插眼线,埋伏人手。现在整个通灵庙方圆三里之内,都在我们监视之下。另外据探子回禀,他们询问了附近的住户,以前那里并没有什么通灵庙,百姓也不知道什么通灵大圣。这庙是十年以前,城北吕员外因为做了一场怪梦,醒来以后突然起意修建的,那一处地盘本就是吕员外家的产业,因此这庙算是吕家的家庙。只是后来这通灵大圣神通不凡,百姓求神问卜,没有不灵验的,这才渐渐香火旺盛,比什么山神河伯都要受人尊敬。”这校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请示道:“小王爷想要把吕家人给抓来审问,特意吩咐小将来禀报的时候,问下娘娘和两位先生的意思。” 蒙先生急忙摆手:“不可,虽然不知道吕家是否与妖孽有关,但是王爷是在通灵庙指责那通灵大圣是邪神以后,才突然中风昏迷,抬回来就发现乃是妖术作祟。现在我们不知道这通灵大圣的底细,一切跟其有关的人事,都要谨言慎行,万不可打草惊蛇,以免耽误了王爷的病情。刘校尉,你立刻回去通知小王爷,让他静观其变,争取多打探一些通灵庙的事情,但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更不可胡乱抓人。”王妃在一旁点头:“一切就照蒙先生说的办,先下去吧。”刘校尉躬身告退。 周先生皱紧眉头,沉声说道:“虽然寻不到是谁在作祟,但是肯定跟通灵庙有关,只是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解救王爷,师兄,我跟你道行不够,看来要飞剑传书,请师尊示下了。” 蒙先生摇摇头:“我早就飞剑回山门,只是此地与武当相隔千里,以我的飞剑速度,只怕一来一回,王爷已经不保。这样吧,我们一边等师父回信,一边设法找出妖孽的来路。今晚看下王爷的病情是否稳定,明天白天,我跟你一道走一趟通灵庙,去看看这位通灵大圣,究竟是何方神圣。” 永宁郡主听着他们的对答,心中焦虑不已,眼见这两位先生显然也没有十分把握,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对两位先生施了个礼,犹豫着说道:“娘娘,两位先生,我倒是知道一个人,应该就在这一带,说不定他有法子治好爹爹。”

第五章 村居漫步遇野老 萧重光在市集发作一阵以后,胸中郁结得到缓解,心情莫名地好转了不少。他驾着剑光凌空飞起,在蔚蓝的天空自由翱翔,感觉到那种天高海阔的无拘无束,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天的心情有些可笑。这世上那么多不幸之人,天残地缺,鳏寡孤独,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自怨自艾。就凭着一身本事,天下何处不可去得。他望向头顶无边无际的天空,忽然生出一种心思:什么时候,自己能飞升九天仙阙,一探宇宙苍穹呢? 他想通了这一节,心情豁然开朗,剑光打了个周转,就在丰谷县边境降落。落脚处是一处村落,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他站立在村头河边,静静地感悟这人间烟火。 看到脚下清澈的河水,他生起一股沐浴的冲动,此时已经日落西山,这河边又没有村民出没。他低头去看水中的倒影:呀,这人真丑! 随即就醒悟过来,这水中的丑八怪就是自己。自从跟罗侯出了岐山,两人都不是在乎外表的人,又忙于争斗,就一直没顾上打理。萧重光这几天失魂落魄,意志消沉,此时更是胡子邋遢,劈头散发,活脱脱一个乞丐。 难怪今天在市集救那小姑娘的时候,小家伙不给自己好脸色呢。 他宽衣解带,跳进清冷的河水中。此时正是夏末秋初,河水的清凉令人感觉倍加舒爽。他掬起一捧河水,浇在自己头顶,河水顺着头发一直流到胸口,那种畅快难以言表。他心中忽然一动,整个人下潜到水底泡着,用手搓洗身上和头发的污泥。 他在河中泡了两个多时辰,直到确定身上从头到脚都已经干干净净,这才从水中冒出头来,只觉得空气都清新了许多。他轻轻一招手,弃置在岸上的衣服就自然到了手里,接着就开始认真洗涤这穿了三年多没换的衣服。 等他把一切都弄得干净清爽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不远处的小村子里,村民都早已歇下,只有看家护院的狗叫声,隔着夜幕远远传来,越发显出这乡下夜晚的寂静清冷。 萧重光在岸边生起一堆篝火,将衣服架在火上慢慢烤干。自己走到河边,借着火光,看着水面的倒影,开始用长庚剑清理自己的胡子,等到一切都打理好,他穿好衣服,就在篝火边入定打坐,沉沉睡去。 第二天凌晨,太阳刚自东方出来没多久,萧重光已经从入定中清醒。他伸了个懒腰,走到河边洗漱了一番,自觉身上没什么失礼的地方,这才悄然走进村落。 在村子里随意的闲逛了两圈,就看见一位老翁正在自家院子里砍柴,老翁须眉皆白,鹤发童颜,虽是山居,却有几分神仙气象。老翁的动作不快,一下一下地挥舞着柴刀,却带有一种飘逸的节奏。萧重光一时好奇,沿着小路一直走了过去。 那老翁听到脚步声,放下柴刀站起,看到萧重光就是一笑:“客从何处来?” 萧重光拱手行礼:“我从山中来,欲往城中去,侥幸路过此地,特来问老丈讨一口水喝。” 老者呵呵一笑,转身走向屋内:“且随老汉进屋奉茶。” 萧重光跟着老者进了屋子,只见这屋内尽是竹木摆设,虽不宽敞,却很干净,尤其难得的是,虽然满屋不见一副字画,却另有一股天然的雅致。 老者在屋内生起一炉小火,轻摇慢扇,不慌不忙。萧重光看着老者的动作,顿觉自己一身皆是俗骨。老者煮好茶水,给萧重光和自己各满上一杯,顿时满室茶香,沁人心脾。 萧重光抿了一口,叹道:“好茶,难道这就是传说的小龙团?这水不知又是从哪处名泉取得?”那老者哈哈大笑:“老汉一个乡野村夫,哪里喝得起小龙团这般贡品,这就是此间山茶,至于水嘛,喏,村头河水即是。这水能解渴,能洗衣,能做饭,还能洗脚。难怪圣人说,上善若水。” 萧重光哑然失笑,自己还真是魔怔了。他见这老者仪表非凡,谈吐不俗,心中起了结交之念:“在下抚州人士,姓萧名逸字重光,敢问老丈高姓?” 那老者肃容道:“原来是同宗,老汉萧显,祖籍浔阳,客居于此三十年矣。乡野村夫,也没什么字号,倒让公子你见笑了。” 萧重光叹道:“晚辈从深山而来,见世人多困于功名利禄,俗不可耐。今日一见老丈,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真名士,顿觉一身俗骨尽消,如蒙老丈不弃,愿从此订交。” 萧显呵呵一笑:“公子这话太看得起我了,只是公子说世人愚昧,我却不以为然。老汉本也是红尘一过客,也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也曾宦海沉浮,勾心斗角,到六十岁始悟功名利禄,尽是浮云。佛偈有云,未曾拿起,何来放下。公子笑话这红尘世人,却不知衣食足方能知礼仪,这些黎民百姓每日里勤勤恳恳,营营苟苟,所谋者不过是一日三餐,家人温饱,虽然市侩,却也实在。如今公子笑话他们俗气,只怕他们还笑你酸气咧。” 萧重光被他一说,顿觉自己方才所言确实是酸腐不堪,正如皇帝问百姓:何不食肉糜一般,简直是混账行子,不成人子。一时之间羞赧无地,只觉得自己站在这老者面前,竟是一无是处。萧显见他尴尬,含笑宽慰:“萧公子不必自责,我看公子为人行事,飘飘然有出尘之气,只怕不是俗世中人,不知这人间疾苦,也是分所应当。” 萧重光惭愧无地,拱手道:“晚辈的确是修道中人,家师便是昆仑派赤山真人。”萧显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果然是名师高徒,可喜可贺。观萧公子形容,将来必能得道,只盼公子他日成仙,能体念百姓疾苦,须知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之日用,这神仙,终究是要人来做,总不能当了神仙,反倒不像个人了。”说罢又给两人茶杯满上。 萧重光从萧显老丈处告别出来,顿时觉得浑身清爽,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真正是一扫而空。他看出老丈没什么修为,却是一位真正的名士。忽然想起一句俗语: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位老丈言行洒脱,不拘格调,比起自己所见的许多修士,倒更像是一位世外仙人。而老丈的那句神仙也是人做,更令他若有所悟。 他出了村落,顺着官道随意行走,跟先前的昏昏噩噩不同,此时的他更像是信马由缰,无拘无束的感觉。再次进入丰谷县城,他开始认真地观摩这些市井百姓的生活,感受他们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 这时候他的样貌打扮与昨天截然不同,街市上也没有人认出他来。听到老百姓在谈论昨天的神仙事迹,越传就越是离谱,本来一件挺简单的事情,已经被传得面目全非。 萧重光找了一家酒馆,点了几个小菜,一对烧鸡,又让店家烫了一壶酒,一边品尝佳肴一边享受美酒,倒也自得其乐。这时候旁边一张桌上正有几人闲聊,说得又是他昨天的事情。那说话之人兴高采烈,口沫横飞,就好似他亲眼所见一般。 萧重光在一旁听得好笑,这说话之人分明是以讹传讹,简直错得离谱。先是说什么王府郡主幽会情郎,两人私定终身,无奈王爷棒打鸳鸯,要将郡主许配番邦王子,又说那郡主不爱王子爱书生,小情人相约私奔,王府管家率兵追赶,却路遇纯阳仙人吕洞宾游戏人间,一番试探之下,见两人确实情比金坚,于是仙人出手,有情人终成眷属云云。 这人说了这半天,重点倒在郡主与情郎如何私会,如何海誓山盟,而这私会又是如何香艳,什么郡主含羞宽小衣之类,淫词艳语,不堪入耳,偏生那一帮闲汉听得兴高采烈,大声叫好。 若是往日萧重光必然恼怒,虽不至于跟这闲杂人等计较,内心却必然要鄙夷一番。然而此刻他心境一片空明,反倒能理解这帮闲人。阳春白雪是生活,下里巴人也是生活,这些闲汉每日劳碌奔波,吃饱喝足之余,编排几句富贵人家的闲言碎语,既满足了他人的猎奇心思,又充实了自我的一点虚荣,而对于被说是非的豪门贵族,也是不痛不痒,无伤大雅。正是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他抿了一口小酒,正听得好笑,突然旁边桌上一个大汉拍案而起:“吴老三你乱嚼什么舌头根子,小心阎王爷抓你下拔舌地狱。”那说话的吴老三看见这大汉反驳,也不恼怒,笑呵呵地说道:“我自说我的闲话,要你马王爷多管什么,我说的若是不对,难道你就知道真假?” 那被称作马王爷的大汉一瞪眼:“别的我不敢说,那神仙的事情却是我亲眼所见,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就把郡主如何闹市纵马,神仙如何现身救人,一众官兵如何包抄,之后神仙又是如何镇住官兵,斥责郡主,虽然也加了自己的油盐,倒是有七成是真实。那大汉说完事情经过,末了又来了一句:“那神仙我亲眼看见,分明乃是灶王爷降世,顶着一张黑脸,根本不是你说的吕洞滨。” 吴老三见他说得活灵活现,不服气道:“空口无凭,你说你看到的是真的,拿出证据来。”马王爷嘿嘿一笑,甚是得意:“要物证没有,人证嘛,被救的柳家娘子就是我表弟妹,要不我把人喊来对质?” 吴老三一听这话,顿时知道没戏,只好借酒遮脸:“我今日喝醉了,改日再和你争辩。”说着对席上众人说:“兄弟先走一步,众位哥哥改日再叙。”席上那几个人一齐笑道:“且去,且去。” 吴老三拔脚就走,马王爷也不去追赶,自顾着饮酒。这时从酒馆门口冲进一个人来,跟吴老三撞了个满怀,吴老三勃然大怒,开口便骂:“瞎了你的狗眼,走路也不看人。”那人歪歪扭扭地爬起来,顾不上吴老三,冲着马王爷大喊:“马铁柱,快些回家去,祸事了,你表弟夫妻三人都被官差抓走了,你姑姑来寻你做主。”马王爷闻言“啊也”一声,顾不上多问,冲着柜台喊了句:“王老板改日再来会钞。”跳起脚来几步就窜到帘子门外,飞也似地去了。

第六章 茶楼小坐听闲人 萧重光见马铁柱匆匆离去,也没多想,仍自顾着小酌。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马铁柱不是说那妇人是他表弟妹,难道官兵抓捕的就是昨日那一对母女? 这下他顿时坐不住了,若是一般的官司,他自然无意插手,但若是昨天那对母女,必然是因为被他昨日教训那郡主所连累,他又怎能置身事外。 一想通此节,萧重光顿时片刻也不敢停留,丢下一锭银子给店家:“不必找了。”一个转身就已经冲出酒馆,这时候那马铁柱还未走远,他身形一闪,紧紧跟上。 那马铁柱一路小跑,连着穿过几条巷子,在一间红墙白瓦的大瓦房门前停下,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太一屁股坐在门前,见了马铁柱,如同见了主心骨一般:“柱子,你可要为姑姑做主啊,这帮天杀的,无缘无故把你表弟两口子还有我孙女带走了,说是要送到州城问斩呢。” 那马铁柱把他姑姑扶住,火急火燎地问:“姑姑你别慌,有柱子在呢,表弟跟弟妹什么时候被带走的,官差有没有说是犯了什么事情。”他姑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一大早,天还没亮呢,门口就闹开了,开门就是一群明刀明枪的官兵,什么也不说就把你表弟三口子抓起来扔进马车里,看我是个老太太才没为难我。临走时一个官差跟我说什么,要救人去府城,还把告示贴得满街都是。你表弟夫妻从来奉公守法,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哟。” 萧重光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身形一晃闪现在两人跟前:“老夫人,请问你儿媳妇是不是二十多岁,一笑有两个酒窝,眉梢长着一颗小痣;令孙女小名,是不是叫囡囡?”那老太太见到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吓了一跳:“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我儿媳妇的,还知道我孙女小名?” 萧重光微微一笑:“老夫人,这位马壮士,你们不必担心,尽管在家等候,今天你们家人就会回来。”他这句话说完,身形化作一道金光,已经消失不见。那马铁柱和他姑姑顿时看得两眼发直,过了半晌才回过魂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多谢神仙搭救,多谢神仙搭救。”言语里说不尽的欢喜。 丰谷县本来就离府城不远,萧重光御剑飞行,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赶到凉州府城。放眼望去,大街小巷已经贴满了布告,布告下面甚至还有刚补上去的画影图形,萧重光凝神一看,那画上有两人依稀就是自己昨日遇到的那对母女,另外一个斯文憨厚的男子,想来就是那小女孩的父亲。 他按落剑光,随手抓了个路人问道:“凉州最大的官府在哪里?”那路人吓了一跳,随手指了个方向:“往前一直走到头,然后往左拐,再一直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往右,到那再问人吧。”萧重光放下他,剑光飞起,一路狂奔。这凉州府城大得很,巷子弯弯绕绕,他连着问了几个路人,终于找到了刺史衙门。 他也不多废话,直接从门口冲了进去,守卫的官差只看到金光一闪,萧重光已经窜进府内,看见穿官服的人就抓起来问:“刺史何在?”只抓错几个人,就在后花园找到了正在饮酒赏花的凉州刺史温如玉。 这温如玉今年三十多岁,人如其名,形容俊美,气度谦和,虽然被萧重光把剑架在脖子上,也是不惊不慌,坦然问道:“来者何人,意欲何为?”萧重光不耐烦跟他打官腔,故作凶狠:“是你派人抓走柳家三口的?” 温如玉懵懵懂懂:“什么柳家三口,本官不知啊?哦,难道你是说昨晚晋王府的那件事?”他好似忽然惊醒过来一般:“若说是这一家,本官倒是知道,昨天大半夜的晋王府的永宁郡主突然来访,要本官派出衙役配合,要在城里贴满告示,说是什么处决谋逆要犯,据说昨夜王府的郑管家连夜带着府中亲兵出城,应该就是去捉拿那什么柳氏一家人去了。” 萧重光把刺史拎到自己身边:“晋王府在哪,快带我去。”刺史点头如捣蒜:“下官前头带路。” 萧重光挟持着温刺史,凭空飞起,那刺史被吓得魂飞魄散,手舞足蹈地大呼小叫,好一会才消停下来,用看妖怪似的眼神看着对方,这下是真正老实了,萧重光问一句他就答一句。 晋王府离刺史衙门不远,原本城里的官府就坐落在一个城区。萧重光带着温如玉,穿过几个小巷,就到了气派恢弘的晋王府。 王府前除了守门的卫士,并没有想象中的禁卫森严。萧重光到了门口,就把温如玉放下,自己直闯大门。那两名卫士只觉得眼前一花,眼前多出一个人来,却是堂堂刺史大人,正在那低声叫喊:“快去禀报王妃和郡主,有高人闯进府里了,要她们加强戒备,凡事小心。” 萧重光可顾不上温如玉在背后打得这点小报告,他闪身进了王府,径自奔向正中大堂,就看到一名女子正在堂上走来走去,神情满是焦急。 这女子察觉到有人进来,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抬头见到萧重光,又变成诧异:“你是什么人,怎么会闯到我王府里来。”萧重光见女子抬头,正是昨日闹市纵马的小郡主。 他一步踏出,就落在郡主身边,一剑架在郡主脖子上:“今天被你们抓的那一家三口在哪,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他这一开口,郡主又惊又喜:“呀,居然是你,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我等了你好久,终于等到了。” “哼,料到了,你们抓了那一家人,不就是想引我出来,好抓我吗,可是就凭你们,抓得住我?” “呀,你误会了。”郡主听他这么说,记得跳脚:“来人,把柳家三口请出来。” 立刻从偏厅走出几个人来,当头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正大口啃着一根鸡腿,吃得满嘴都是油腻,正是昨天被萧重光救下的囡囡,身后跟着夫妇二人,就是囡囡的父母。旁边还有几位妇人,正满脸好奇地盯着自己看。 萧重光见这一家三口好端端的,也没有什么受惊吓的表情,顿时有些糊涂:“你们这是想做什么,请人做客不用这么凶神恶煞,还大张旗鼓地闹得满城布告吧。”架在郡主脖子上的短剑却是收了回来。 郡主一脸的委屈:“不这样,怎么找得到你,你是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们凡人能有什么法子,只好用这个办法让你知道消息,快点赶来啊。”见萧重光神情和缓了一些,她试探着说道:“我们坐下说话吧,来人,上茶,上点心。”又转头对那一家三口说道:“柳大哥,柳大嫂,这次真是辛苦你们了,我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 那男子一脸的惶恐:“不敢不敢,郡主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就是了,只是下次不用派这许多官差,我们初始还以为犯了什么罪过,只怕家中老母受了惊吓。” 永宁郡主低声说道:“事情太急了,我也是没办法,这里先给大哥大嫂赔个不是,伯母那里我也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想必不会有事。两位在我这里且安住几日,要吃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去做。”这女子昨日还是一派刁蛮任性,此时却变得温柔似水,八面玲珑,令萧重光大开眼界。 这时下人流水一般涌入,上茶上点心。郡主等到萧重光落座,才开口说道:“大仙,我之所以请他们一家三口来做客,还故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想请你来帮我一个忙,若是大仙肯出手,我们王府一家上下必定感恩戴德,生生世世,为大仙你立祠建庙,一年四季,香火不断。” 萧重光脸皮抽了几下:“第一,我不是什么大仙;第二,为了找我,你就这么兴师动众,罔顾法纪,若是吓坏老人和孩子,又该怎么办?第三,就算你用这种法子把我逼出来,我又凭什么帮你?” 永宁郡主错愕地看着萧重光,她大概从来没有想到对方会拒绝。她从小到大,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身边所有人都捧着她,惯着她,把她当公主一般伺候。本以为自己这般低声下气,礼数周全,这神仙肯定欣然应允,没想到对方却给了自己这样一个答案。 她看着萧重光的眼睛,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脸色逐渐从惊愕变成失望,从失望变成愤懑:“你怎么能这样,”她的声音变得十分尖利:“你怎么可以拒绝我,我都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你了,这还不够吗?” 旁边的几名妇人交头接耳,面面相觑。一个中年美妇忍不住走过来开口:“这位仙人,您就发发慈悲,帮帮我们吧,我们郡主还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求过人。”永宁郡主扭过头去:“你给我闭嘴,要你多管闲事。” 萧重光怒喝一声:“该闭嘴的是你,这位夫人好心帮你,你就算不领情,至少也该有起码的尊重。何况人家的年纪,都可以做你娘了,你就是这么对待长辈的吗?” 永宁郡主脸色变得煞白,银牙紧咬:“你胡说什么,我娘是晋王妃,就凭她,有什么资格当我娘。”那妇人脸上闪过一丝黯然,长叹一声,垂首不语。 萧重光摆摆手:“你娘是谁与我何干,既然柳家人没事,我就走了,记住,不要妄想拿他们威胁我,我平生最讨厌被人威胁,如果你不听警告,我保证,你会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他丢下这句狠话,转身就要走人,却听得背后扑通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永宁郡主跪在地上,双目含泪:“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爹吧,他就快死了,只有你能救他了,我真的没别的法子了,求求你。” 场中死一般的寂静,萧重光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就看见那几名妇人,还有柳家夫妻,也都跟着跪了下来。柳家媳妇见女儿还在啃着鸡腿,一拉她的袖子,硬是把女儿也按倒在地上。片刻之间,大堂上黑压压跪满了一屋。

第七章 通灵庙前寻马迹 萧重光终究不是那等杀伐果断的枭雄,所谓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若是小郡主依旧如先前那般蛮横无礼,他必然挥挥袖子走人,不留下半分云彩。可是现在人家如此低声下气,他本来就有些松动,只是不忿对方求人还耍心机用手段,开口又是如此理直气壮,颇有一种“我求你是给你面子”的味道,这才想要甩手走人,如今见郡主一跪到底,后面还跟了满屋子的人,他终究是拉不下脸来。 “起来吧,”他没好气地说道,脸上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小郡主,我告诉你,下次要求人,先摆正自己的位置,这世上没有人欠你的,还有,”他一指柳家三人,语气更加凌厉,“别试图拿人质要挟我,我最反感这一套。”郡主见他言辞有所松动,似乎有答应的架势,顿时喜出望外:“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这次也是没办法,不是想要挟你,只是只有这法子才能找到你。”她眼角还带着泪水,脸色却是喜笑颜开。 萧重光哼了一声,也不说自己是否接受这一解释,走到柳氏夫妇身边:“还有你们,我好意救你们,可不是让你们帮着别人来为难我。他们跪,你们跟着起什么哄,膝盖骨有这么软吗?再有这种事情,你们就是死在我面前,你看我会不会瞧你们一眼。”柳氏夫妇吓了一跳,唯唯诺诺,不敢答话。 这时候屋里的人一个个站起来,下人丫鬟自去做事。萧重光回到座椅上,伸手点了点永宁郡主:“到底什么事情,你先说说看,先声明,我只是听一听,可没答应你一定帮忙。”永宁郡主急忙点头:“你肯听就好,帮不帮忙全都随你。”随手搬了个椅子坐下,开始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凉州府城外,有一条浮梁河,离北城门将近十里距离,河上有不少渔民谋生。就在十年前,浮梁河突然水势大涨,不但冲毁了不少渔船,还把岸上不少田地捣垮了。 这些田地多是城北吕员外的家业,平时租给佃户耕种,吕员外名叫吕文广,为人宽厚,租子收的少,遇到灾年不但给佃户减租放贷,还向穷人派米施粥,因此在这一带积攒下了好大的名声,远近黎民都喊他吕菩萨,吕大善人。 正所谓祸不单行,这吕大善人家的田地遭了水灾,他好心前去慰问遭灾的佃户,结果受了风寒,回来就一病不起,连着烧了七天七夜,请了城里的许多大夫,都摇摇头,束手无策。 吕家人都已经在准备后事了,谁料到第八天早上,这吕员外莫名其妙地退了烧,从昏迷中醒来。家人自然是喜出望外,要烧香拜佛。这吕员外见家人要去拜佛,连忙说道先不要急,我这次病能好,全靠一位真神保佑。接着就叙述自己这一连昏迷七天,都是在做梦。梦中自己泡在一个大水池里,池水冰冷彻骨,自己差一点被冻死,拼命想要往上游,却怎么也爬不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大手把自己抓了出来,一看却是一个巨人,那人看着自己,凶神恶煞地狞笑,说要把自己煮了吃掉。就在他凄惶无助,胆颤心惊的时候,一位真神出现,铜筋铁骨,虎背熊腰,身披金甲,威风凛凛,那巨人手下无数兵将,被那真神一口吞了,随后将巨人打倒,把自己救了出来,又送自己魂魄回家,自己这才醒了过来。 吕员外好转以后,就出钱出力要为那真神修庙,于是就在河边建起一座大庙,因那真神在梦中对吕员外说,那抓捕他魂魄去的乃是浮梁河里的妖怪,自己名为通灵大圣,此次前来就是镇压这妖怪,避免它再危害人间的。所以这大庙就名为通灵庙,供奉的就是这位通灵大圣。 说来也怪,自从这通灵庙建起以后,果然这条浮梁河从此风平浪静,再也没有水患。两岸的百姓对这位通灵大圣心悦诚服,顶礼膜拜,从此香火鼎盛。渐渐地来这通灵庙烧香问卜的百姓越来越多,最后连王府里的几位姨娘也信了通灵大圣,这才有了这桩祸事。 且说这一日,晋王因为爱女永宁离家出走而生闷气,两位姨娘见王爷生气,就七嘴八舌地劝他去通灵庙求神,晋王素日也有耳闻,只是他一向不信这些乡间野祠,故此从没去过,今日也是鬼使神差,居然就听了两位姨娘的话语,带着随从就去了通灵庙,说是求神,其实主要还是散心。 谁料晋王到了通灵庙,看见这些黎民百姓对通灵大圣顶礼膜拜,简直到了盲目的程度,有那生了重病的,不肯吃药,只肯喝这通灵庙祝一道符水,有那儿女多的,甚至许愿将来把儿女给大圣献祭。晋王当时就发作了,命令手下去拆了这庙宇,砸了这神像。 附近的百姓哪里肯让,一时就冲突起来,晋王见百姓如此迷信邪神,更加恼怒,当场就要派人去城里调动兵马,强拆这座邪神庙,结果话还没说完,就突然从马上摔下来,生死不知。 拆庙的事情自然就虎头蛇尾了,一众亲随护着王爷回府,把府里和城中出名的大夫请了个遍,都说是中了邪,一个个束手无策,最后王妃想起这事肯定是那通灵大圣做的,一边派小王爷带兵去通灵庙附近查探,一边命人去请附上供奉的两位修士,这才把王爷的性命暂时保住。只是那两位修士一时半会也只能稳住王爷病情,却不能根治,眼下那位蒙先生和周先生已经去通灵庙会这位通灵大圣了。这边郡主想起昨日遇上的活神仙,这才把柳氏一家三口请来,想以此逼萧重光出来。 萧重光听郡主讲完,沉吟半晌,这才开口:“不用想了,这事肯定是那通灵大圣做的,这大圣不是妖怪就是邪修,在这里愚弄乡民骗取供奉。” 旁边那妇人抹泪道:“谁说不是呢,如今府里上下惶恐不安,王爷是我们的主心骨擎天柱,他要是有个好歹,让我们可怎么活。”永宁郡主不耐烦道:“你哭什么,我爹不是还没事吗。”萧重光哼了一声,郡主顿时住了口。 萧重光站起身来,看了一下在场之人,沉声道:“你们在这瞎猜也没用,这样吧,我去通灵庙走一趟,也正好看看那两位道友查探的如何了,谁来给我带路。”郡主忙道:“我去我去,我来带路。” 立时就有王府的下人要去备马,萧重光道:“别麻烦了,你说个大概路线,我带你飞过去。”永宁又惊又喜:“你带我飞天吗?”萧重光瞪他了她一眼:“废话,骑马哪有御风快,抓紧了。”右手揽住郡主纤腰,顿时凭空飞出大殿,在王府大院上空盘旋。 永宁郡主兴奋得搂着萧重光的腰大呼小叫,几乎忘了忧愁,直到耳边传来萧重光不耐烦地催促:“怎么走,指个方向。”她这才惊醒过来,想起父亲还在重病,心中惭愧,伸手往北方一指:“就那。” 萧重光打个响指:“走了。”驾起狂风,呼啸着直奔北方。永宁郡主黏在他身上,一边给他指路,一边说着些闲话,打探他的底细。萧重光也不回答,任凭她自言自语。郡主见他不理不睬,也就住口不说。 一刻钟左右,两人已经来到通灵庙上空,眼见下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心想这通灵庙的香火果然旺盛,众多百姓此时想必已经知道晋王在庙里出事了,在这风口浪尖还敢顶着风头来祭拜,可见这些百姓的虔诚已经到了骨子里。 萧重光凝神屏气,仔细观察着通灵庙附近的元气波动。此时人群之中,蒙先生和周先生也在仔细打量,两人都感应到附近来了一位修士,神识一扫,立刻发现了潜藏在头顶上空的萧重光和郡主。 周先生顿时吃了一惊:“师兄,新来的这位道行很高啊,都能御风带人了,至少也是筑基高阶,比你我都强,不知道郡主怎么认识此人?”蒙先生道:“不管怎么认识的,既然此人带着郡主同来,那就是友非敌,你我何不上去打个招呼,等会也好配合行事。”周先生点头称是。 两人化作两道剑光,同时出现在萧重光面前。蒙先生抱拳道:“这位道友,在下蒙放,这位是我师弟周远才,我们师出武当,家师乃是武当玉真子,现在我师兄弟二人在晋王府上担当供奉,这次也是为了王爷的病症而来。”他三言两语就将自己两人的来历交代清楚,随即就问道:“敢问道友是?” 萧重光见来人也是名门正道,何况为这番话也算大方得体,当下正色回答:“在下昆仑萧重光,家师赤山真人,请恕在下带人御风,不能还礼。我云游到此,偶然与郡主认识,因她父亲有难,所以被邀请前来,看能否帮上什么忙,我看两位道兄也在地下查探许久,不知可有什么收获,说出来我们大家可以共同参谋。”郡主在一边说道:“原来你叫萧重光,我问了你这一路都不肯说,这下还不是被我知道。”萧重光狠狠剜了她一眼,对这郡主实在是头疼。 蒙放和周远才相互看了一眼,还是蒙放开口说道:“好说,我们先下去再谈。”四人一起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落下。蒙放说道:“我跟师弟在这附近观察了一早上,并没有发现者庙宇的元气有什么不对。这些乡民都十分虔诚,简直可以说是疯狂,据说晋王出事以后,已经有人在传言,说晋王得罪通灵大圣被降罪,八成性命不保。”郡主插嘴道:“谁说的,这些刁民,我马上派人去,全抓起来。” 萧重光怒喝:“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转身朝蒙先生拱手:“道兄请继续。”郡主在一旁气得跳脚,却再不敢插嘴。 蒙放道:“现在已经有人在张罗要搞人祭,说是怕大圣迁怒,降罪给这一代的百姓。已经有好些愚夫愚妇要把自家的孩儿献给大圣,还有人说要给大圣爷娶亲,到处甄选妙龄的处女。”萧重光闻言,顿时想起自己家乡那些愚昧的风俗来,一时勃然大怒:“这些愚夫愚妇,真是可恨。不过最可恨的,还是那些背后散播谣言,从中牟利的神棍庙祝,这些人不除,就算去了一个通灵大圣,还会什么通灵大仙,通灵老鬼。” 周远才见萧重光如此激愤,微微有些诧异:“这些都不重要,据可靠消息,那位吕员外已经发话,要在三天以后开祭神大典,到时候十里八乡的信众都会云集于此,共同献祭大圣爷。”

第八章 普济寺里觅蛛丝 萧重光听了这消息,顿时来了兴趣:“这吕员外还真是迷信,如此下死力气,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两位可曾见过那吕员外本人?”蒙放道:“这倒没有,不过那吕员外多年来行善积德,在这凉州大有名声,也未曾听说有什么阴私勾当,料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萧重光笑道:“这可未必,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若不知个中究竟,怎能断定他是正是邪,是人是妖。反正我们在这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这么多乡民信众在此,就算我们想把这庙拆了查个究竟,也不是时候。倒不如我跟两位道兄一同去吕府看看如何?” 蒙放点头:“也好。”看了一眼永宁郡主:“那郡主怎么办。”萧重光一皱眉,冲郡主说道:“你自己先回去吧,我有两位先生带路,再说你不会道术,去了吕府不好藏身。”周远才道:“郡主你去庙附近的永兴茶楼吧,小王爷在那里坐镇指挥,你去找他让他派人送你回去。”郡主正要反对,三人相互点点头,驾起剑光转眼就不见了。 且不提郡主在这边生闷气,萧重光跟蒙放、周远才二人御剑而行,片刻之间就降落在吕府后院。三人使出隐身术,在吕府大院中分头转了半天,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三人在吕府正厅房梁上会合,各自汇报了自己所见所闻,顿时有些傻眼,这吕府上下里外一点可疑之处也没有,既没有妖气出没,府上也没有可疑的人员,这倒让人束手无策了。 三人计议了半天,也没有个头绪,这时候萧重光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两位道兄,方才我们在这吕府转悠了半天,可曾见到那位吕老爷。”蒙放顿时惊觉:“是也,刚才我们说了半天,竟无一人说道那吕员外的情形,难道说此时他不在吕府?” 周远才道:“若是不在府中,那会在哪里呢?我们先前在通灵庙,也未曾看到这吕员外的踪迹呀。”萧重光说道:“方才我在吕府查探的时候,曾经去过东厢房,那里本应是吕员外跟吕夫人的卧室,可是我仔细看那房间的元气,应该一直只有吕夫人独自安歇,并没有吕员外歇宿的痕迹。” 蒙放道:“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位吕员外身上了,我们速速分头行事,一定要找出这吕员外的破绽。”三人计较已定,各自去打探消息。 萧重光四处转了一圈,快到中午的时候依旧没什么发现。他再次潜入吕夫人的卧室,四处搜索一番,发现了一本账簿,他打开来看,前面记载的都是一些钱粮进出,没什么特别。等翻到第五页,忽然发现有一条记录有些可疑,继续往下翻,果然又发现了类似的疑点,他心中暗暗记下,准备与蒙放和周远才商量。 这时他识海中忽然收到讯息,却是周远才通知自己前去汇合。他将账簿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地消除自己的痕迹,驾起剑光去跟周远才汇合。 这一次三人没有留在吕府,而是在附近街市上找了一家酒楼,要了一个雅间。落座以后点了几个小菜,等酒上来以后,周远才就打发小二出去,转身对屋内两人说道:“师兄,萧兄弟,你们猜我在吕府发现了什么。” 蒙放笑骂一句:“你还卖什么关子,有了发现快说。”周远才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发现吕夫人偷汉子。”萧重光刚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正在小口品尝,听到这话顿时一口酒水喷了出来:“搞半天你就发现了这个?”心中哀叹自己这都找的什么同伙,身为修士却如此喜好窥人隐私。 周远才咳嗽了两声:“严肃点,我可不是说着玩的,吕夫人偷汉子跟我们要查的事情大有关联。”这一说顿时勾起萧重光跟蒙放的好奇心,两人齐声催到:“快说,快说。” 周远才笑道:“我偷听吕夫人的贴身婢女桃红跟下人来福说话,原来吕夫人七年前就跟和记米行的陈老板勾搭成奸,吕员外一直被蒙在鼓里。吕夫人还偷偷拿自己的私房钱,补贴陈老板的生意。” “吕员外今年还不到四十,吕夫人也就三十出头,是结发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可是自从十年前吕员外大病一场以后,夫妇两人就渐渐貌合神离了。后来吕夫人跟陈老板勾搭上,那陈老板年纪跟吕员外差不多,相貌还不如吕老板俊俏,身家更是不如。你们说,这吕夫人看上陈老板哪一点?” 萧重光一头汗水:“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吗?” “好吧,我就直说了,桃红跟来福有私情,桃红告诉来福,吕员外这十年都没碰过吕夫人,所以吕夫人才会耐不住寂寞,在外面偷汉子。而吕员外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一直没管这件事情,甚至吕夫人拿自己私房钱倒贴陈老板,他都不闻不问。而且,吕员外这些年好像都没在吕夫人房里歇过。我想,十年前那场大病,究竟给吕员外带来了什么后果,难道说吕员外当时被废了?我想这一定跟吕员外为什么忽然修建通灵庙有关。” 萧重光暗自点头,这周远才虽然有些婆婆妈妈(本来想用八卦的,貌似太现代了),但是分析起问题来还是头头是道,颇为中肯的。他听了这番话,跟自己的发现一对应,顿时想通了不少问题。索性把自己发现的也说了出来。 “两位道兄,我在吕夫人的房间也发现了一些疑点。我翻看了吕夫人床头的账簿,里面记录了吕府这十年来的钱粮进出,发现最近十年吕府的开支除了因为物价变动引起的变化以外,有一条记录很奇怪,就是他们每个月都会多出一笔钱粮支出,而关于这笔支出的去向,上面只写了普济寺三个字。我看上面每个月的支出,如果说是香火捐献,那这普济寺一定是个名刹,可是在我印象里,凉州一带应该是没有一座叫普济寺的大庙。” 蒙放道:“周师弟不是说吕夫人跟陈老板通奸暗地里勾搭吗?会不会是吕夫人补贴陈老板,然后做成假账,用来瞒骗自己丈夫?” 萧重光摇头道:“决计不会,这笔钱粮数额不小,吕夫人没这么大的胆子,而且这一笔账是吕员外亲自记录的,每一笔都有吕员外亲笔签名和画押,不会有错。” 周远才点头说道:“不错,吕府豪奢无比,乃是凉州一带最大的地主和商人,吕夫人用自己的私房钱补贴奸夫,已经足够陈老板享受了,绝不会冒被发现的危险,做这么明显的手脚。而且萧兄弟也说了,这笔账是吕员外自己记录的,而且发生的时间正好是最近十年,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隐秘的联系。” 萧重光与蒙、周二位反复讨论,最终一切疑点还是落在两点:第一,吕员外为何与夫人疏远,导致夫人红杏出墙,这跟十年前的重病有何关联;第二,普济寺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一座寺庙,如果是,它究竟在哪? 三人计议已定,就打算先回王府,利用晋王府的人力进行排查,争取在三天以后的祭神大会前,务必找出真相,不光是要治好晋王的病症,也是要揭穿这位通灵大圣的真面目,不让这一方百姓继续被愚弄。 等到吃好喝足,周远才起身会了钱钞,蒙放跟萧重光已经驾起剑光飞上半空,等着他一起回到王府。三人一同去寻王妃秦氏,要她安排府中亲兵家将,配合自己接下来的盘查。 果然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晋王府的斥候倾巢出动,不过一天就有了消息。探子从吕府主管采购的管家那里了解到:原来自从十年前那场大病痊愈以后,吕员外就开始诚心礼佛,还在城外浮梁河边修建了一座家庙,但不是通灵庙,而是一座名为普济寺的小庵堂,离通灵庙不远。之后吕员外常年住在普济寺,只有逢年过节,以及府中有大事商议,他才会回到城里的吕府,主持大局。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年轻貌美的吕夫人耐不住寂寞,终于在三年以后勾搭了跟吕府有生意往来,又年轻俊俏的陈老板。而每个月吕府多出来的那一笔钱粮开支,就是吕府每个月送到普济寺给自家老爷的花销,据说吕员外经常在普济寺舍粥派饭,接济穷人乞丐,所以经常有穷人去普济寺一带讨口吃的,而吕员外也几乎是有求必应,从不拒绝。 萧重光等人得到这些回报,都沉默不语,一时间又陷入了冷场,这些消息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吕员外大病一场以后,看破世情,所以笃信佛祖,清心寡欲,乐善好施,而因此带来的吕夫人红杏出墙和每个月施舍穷人的开支,也都合乎情理,一切疑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线索到这里似乎断了。可是萧重光始终觉得这当中有地方不对劲,一时又想不到关键所在。 这时候一个丫鬟捧着一张太上老君的画像进了内堂,说是赵姨娘去城西真武观请来的,要给王爷祈福辟邪,众人也随她自便。就在这丫鬟要把画像挂在墙上的时候,赵姨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把拉住那丫鬟:“你个死丫头怎么这么笨,我不是说了不要挂这间屋嘛,这屋子里供着观音菩萨,怎么能又挂上太上老君呢,会犯忌讳的,所谓信不二心,二心不信嘛,呸呸,大吉大利。” 萧重光听到这话,骤然跳起,大叫一声:“我明白了,我明白问题出在哪了,这座普济寺果然有古怪!”

第九章 叹凤伤麟悲黎庶 蒙放与周远才等人一脸期待地盯着萧重光,静待他说出自己的发现来。萧重光喝了口茶水,指着正堂前的观音菩萨玉像道:“几位且看,这间厅房里供着观音菩萨,所以,”他一指正在往屋外走的丫鬟,“赵姨娘不让把太上老君挂在这里,因为信不二心。” 他一指蒙周二人:“蒙道兄,周道兄,咱们都是道门子弟,老君传人,平常可曾去过佛寺烧香?”蒙周二人一起摇头,他们自然不会做这种事情。 “照啊,我们是道门子弟,所以不会供奉佛祖。赵姨娘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佛堂里不能供奉老君,吕员外这么一个饱读诗书中过科举的大乡绅,没道理不知道这些啊。就算他跟一般百姓一样,遇神就拜遇庙烧香,那也不至于把通灵庙跟普济寺修在一起,这完全违背了信不二心,二心不信的常理。难道说他每天在庵堂里烧香礼佛,然后出门走两步路又去供奉这位通灵大圣?” 他这么一说,蒙放跟周远才也反应过来:“不错,不管这吕员外是诚心礼佛也好,是真心信仰通灵大圣也罢,哪怕他是进庙拜佛遇寺烧香的愚夫愚妇,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笑话来。” 萧重光一拍桌子:“不能等了,斥候既然已经打听到普济寺所在,我们就去那里查探,这次一定要查出真相,再这么没有方向的乱闯,实在是窝火。”蒙周二人也都站了起来:“同去,同去。” 三人出了王府,早有斥候在前头领路。这通灵庙前临浮梁河,背靠悬瓮山,而普济寺就在悬瓮山里,从通灵庙背后绕小路超过去,不过二三里路途,只是这条道路极为偏僻,平常几乎没什么人走动,可谓是曲尽通幽。 到了普济寺附近,远远地看到了寺庙的屋檐,萧重光随手打发领路的斥候回去。三人互相点点头,只见半空中剑光一闪,原地已经空无一人。 悬瓮山名为山,其实只是个小丘陵。普济寺是吕员外为自己修的家庙,占地不到十亩。这处坐落在丘陵背后的小庵堂,总共也不过三进三出的大瓦房,若是供一般人家居住是绰绰有余,但作为凉州首富的吕员外的家庙,却又显得寒酸了。 三人在普济寺里隐身翻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这普济寺平常不开粥铺的话,确实很荒凉,也不知道吕员外一个人在这里,是怎么住了十年的,据说他都不要下人服侍,说是要潜心礼佛。 萧重光正在四处张望,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却听到周远才的传音入密:“来这里。”他循声一望,看到蒙放和周远才已经在普济寺后院的佛堂门口猫着。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顺着那两人的目光往佛堂里张望,只见佛堂里面摆着几盏长明灯,正中供奉着释迦、阿弥、接引、弥勒诸佛,两边则是四大菩萨,八大金刚,十八罗汉等等的铜像,塑造地栩栩如生,整个佛堂一片佛光笼罩,很有几分释家气象。 殿中靠近佛像的位置,有一张蒲团,只见吕员外端坐蒲团上,闭目诵经,手上一下一下地翘着浮梁,看起来果然是一位虔诚的居士。更令萧重光意想不到的是,这吕员外周围笼罩着一团福德之气,头顶更有佛光隐约浮现,十足一位行善积德的佛门弟子形象,浑身上下不带一丝妖气。 佛堂外隐身猫着的三人看到这一幕,顿时大失所望。想不到这位吕员外真是一心向佛,难道说线索到这里又要断了?到底这位通灵大圣隐藏在哪里?如今三人没有任何头绪,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 又观察了吕员外很久,这位乡绅的确是好定力,一直坐在那里诵佛念经,身上笼罩着的佛光一闪一闪,隐隐有增加的趋势。看来就这么一会,这位员外的佛性又有进步。 三人实在是找不着破绽,只好怏怏离去。周远才一路上都在念叨:“怎么会这样呢,这吕员外怎么能真是个虔诚佛子呢,现在好了,两天的辛苦都白费了。你们说这通灵大圣到底躲在哪呢?” 萧重光皱着眉头,一路无话,只是听周远才抱怨。三人回到王府,自然有下人端茶倒水地伺候,王妃秦氏领着两位郡主出来,询问他们的进展。萧重光据实相告,一时间满室愁眉苦脸。 永宁郡主按捺不住,起身嚷道:“我去喊二哥,点起兵马去把吕府跟哪两个破庙一起抄了,搜他个底朝天,我就不信找不出问题。”蒙放急忙制止:“万万不可,现在敌我不明,我们根本找不到这位通灵大圣的根脚,空有法力也无处使,如今王爷命悬一线,万一这个吕员外只是通灵大圣丢在外面的幌子,只怕到时候打草惊蛇,坏了王爷性命。”听蒙先生这么说,郡主只好怏怏作罢。 王妃秦氏沉吟半晌,起身对三位修士行了一礼:“几位先生,这两天为了我夫君的事情,辛苦大家四处奔波。如今天色已晚,我们在此干着急也无用,若是王爷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那也是天意如此,还是早些安歇吧。” 见王妃如此通情达理,萧重光等人的心头更加沉重。王妃自领着两个女儿回房去,萧重光回到王府为自己安排的住处,跟往常一样打坐入定,心头却始终牵挂着这件事。 他初始答应插手这件事情,只是想着反正已经沾上了因果,索性把事情解决。如今这神秘的通灵大圣,依旧躲在层层的迷雾中,而事情却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 他倒不是为晋王可惜,只是觉得任由这邪神继续迷惑作祟,这一方的百姓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然而这通灵大圣根本就不露面,始终把自己隐藏在幕后,令人无从下手。遍察吕府、通灵庙和普济寺,又没有发现任何妖气。 这一晚,很多人都在不眠中过去,第二天上午,萧重光继续去通灵庙一带查访,就看到附近已经有被选中的童男童女送过来,有些是百姓自愿奉献,有些是乡里巫祝点名强征来的,整个浮梁河畔熙熙攘攘。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一个个满脸兴奋,喜笑颜开。 萧重光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这些人跟他的那些乡亲,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他知道自己现在出去,完全把那些孩童救出来,可是救出来以后呢,这些孩童送回家去,八成还是要被贡献出来,就算自己把这些孩子带走,那些乡民还会再找别的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尽矣。 跟这些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讲拳头的话,难道要把他们都杀光吗?那自己还查什么邪神,索性走人算了,至少这些乡民在邪神手下,还能像奴隶一样,传宗接代,苟延残喘地活着。 他在河岸上转了几圈,越看心里就越发觉得悲凉。看到那些孩童天真无邪的眼神,无辜地盯着周围如癫似狂的人群,这里面许多都是他们的邻居乡里,父辈亲人,昨天还对他们亲热疼爱,今天却送他们来这里等死。也有一些不甘心自己孩子丧命的父母在哭闹,却很快就被淹没在喧嚣的人海里。 萧重光终究是看不下去了,看着这些疯狂的百姓,他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会跟他们一样发疯,说不定一时冲动,就把周围的人都给杀了。他转身就要离开,耳边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萧公子,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白发苍苍的萧显,站在河边的一只渔船上,乐呵呵地看着萧重光。 “原来是萧老丈,”萧重光大喜,满心的惆怅也被遇到友人的喜悦冲淡了些许,“老丈来城里有何贵干,这就快中午了,不如由小可做东,我们去城里的醉侠楼畅饮几倍。” “哈哈,萧公子有心了,不过且容老汉卖了手里的家什。”萧显一边说,一边把渔船里装载的竹篮往岸上搬,萧重光急忙靠近,给他搭把手。几十个竹篮在岸上叠成一摞,萧显冲船夫喊了一声:“大成子,有劳你了。”那船夫撑起长篙,渔船就在他的答话中逐渐远去:“萧大伯,傍晚我再来接你。” 萧显这些竹篮都是城里大户人家预订的,萧重光陪着他把东西送上门,一老一少上了醉侠楼,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看到萧重光意兴萧索的神情,萧显微微一笑:“萧公子是不是觉得那河边的场景有些触目惊心,这些愚昧的百姓既可怜,又复可恨?” 见萧重光点头,老丈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走到窗边:“记得咱们初遇之时,曾经说过圣人的一句话:上善若水。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水是什么样子,不是由水自身决定,而是由盛水的器皿。放之湖海就是一片汪洋,束以沟壑就是一条小溪。水本无善恶,用它做饭煮茶,洗衣沐浴,那它就是善,若是兴风作浪,蓄水破堤,那它又成了恶。” “这老百姓,其实就跟这水一样,人之初本无善恶,决定善恶的,乃是后天的教养。那到底是什么,让这些本来无善无恶的百姓变成了愚夫愚妇,害人害己呢?” 萧重光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萧显长叹一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非朝廷德政不修,令世道艰难,百姓温饱尚且不足,不能读书识字,更无法奢谈修身养性,所以才造就了眼前这些愚夫愚妇。萧公子,你跟我都是读过书,经历过世事,我们有些见识自然可喜,却无法指摘嘲笑眼前这群愚民,该被嘲笑的,是上面的大人物。” “那我们如今又能怎么做,才可以阻止即将上演的惨剧?难不成要我去造反当皇帝,再来改进民生,开启民智,只怕等到这一天,这些被绑的孩子骨头都没了。”萧重光有些郁闷,老头子这番话不能说没道理,可是却无助于眼前的事实,而这位老丈显然也只能停留在说教的层面,没有救人的能力。 这时候桌上的酒菜也剩的不多了,萧显走到重光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有多大的能耐,就做多大的事情,咱们都是凡人,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这世上的不平之事,哪里是我们管得尽的呢。只要尽了力,无论结果如何,都问心无愧。很多时候,不在于你做了多少,而在于你有没有去做。” 萧显说完这番话,带上斗笠,走下酒楼,口中长声吟诵:“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阳光照耀着他佝偻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第十章 酬神祭庙愚众生 这一晚,萧重光没有回王府,他在醉侠楼上一直喝到打烊,等小二来撵人,才施施然丢了一锭银子,带着一壶酒走下楼梯,一路上晃晃悠悠,居然没有摔倒。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场醉酒,如果没有意外,估计也将会是最后一场。他在漆黑无人的大街上痛哭流涕,大声吟诵着屈子的离骚,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搀扶着自己,然而他已经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睁开眼睛,意外地发现自己躺在高床软枕上,身边有两名丫鬟正在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认出两人是晋王府的侍女,翻身起床,疑惑地问他们:“昨晚是谁送我回来的?” 两名丫鬟七嘴八舌地说道:“是我们郡主啊。”“是啊,郡主昨晚被你吐了一身,衣服都弄脏了呢。”萧重光想不到会是那刁蛮郡主,顿时有些刮目相看。 他起身洗漱,正要去跟郡主道谢,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向丫鬟问道:“今天是不是十五了?”那两名丫鬟一起点头,他立刻推开房门,拔足飞奔。 浮梁河畔,通灵庙前,此时已经是人山人海。萧重光赶到现场,立刻感应到蒙放和周远才的存在,两人朝着萧重光微微一笑,传音入密道:“萧兄,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萧重光同样以微笑报之:“两位道兄来得这么早。” “有些事情,就算明知道结果,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改变。” “我也一样,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通灵庙这几天早就被修缮一新,一身在家居士常服的吕文广神情庄重,带领着一群家丁走上前台。几位一直在庙中等候的巫祝和乡绅都迎了出来。这时候负责押运祭品的壮丁陆续进场,除了活着的猪羊和新鲜果品,就是六个不到十岁的孩童,一个个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浑然不知大难即将临头。 这些都是昨天就已经运到,今天走个过场就准备宰杀献祭。庙门前已经架起了一方高台,将通灵大圣的神像请到高台上摆了个祭坛。通灵庙的庙祝走上高台,大声诵读了一篇谁也听不懂的经文,随即招呼众多百姓跪下行礼。广场上立刻哗啦啦跪倒了一片,萧重光和蒙放、周远才二人早就隐身其中,无人察觉。 蒙放看向萧重光,低声说道:“萧兄,等下那几个小孩被送上祭坛,我跟师弟会飞上高台捣乱,你御风术高明,就由你带着这几个孩子先行逃走。本来我是想请王妃发兵协助的,但是王府现在一片惶恐,害怕再触怒这位神秘的通灵大圣,不敢插手,只能靠我们三人了。” 萧重光应道:“如此甚好,等会我们见机行事。” 周远才道:“若是这次能把那通灵大圣逼出来,就好了,哪怕跟他大战之后不敌丧命,也比现在这么没头没脑地跟一帮百姓较劲来得痛快。”蒙萧二人深有同感地点头。 这时候吕员外穿着一身大红法衣走上高台,这时候的吕文广,穿着打扮又不像个佛门居士,更像是一个乡间巫师庙祝。他伸手在家丁捧着的一碗刚杀的鸡血里沾了一下,在脸上划了个圈,随即在通灵大圣神像前跪倒,大声吟诵着庙祝方才那一篇祭文。 几名壮丁将台下作为祭品的猪羊宰杀了,趁着血还没冷抬上高台。吕员外站起身,走到被杀死的牲口前,用大碗舀起一瓢鲜血,淋在神位前,一碗又一碗。 萧重光见了这一幕,眉头一动:“不对,吕员外肯定有古怪,佛门居士怎么能见血腥?他沾了这许多枉死生灵的鲜血,为什么身上佛光不见减弱。这些枉死的生灵怨气很重,业力应该会附在吕员外身上的,可是你们看,他身边的天地元气好像凝固的一般,根本没有变化。” 周远才道:“你打算怎么办?” 没等萧重光回答,那六名作为贡品的小孩也被送上高台,即将在神像前生杀活宰。吕员外亲自操起刀,就要动手,萧重光哪里还等得住,身形化作一道金光直扑高台,只给蒙、周二位丢下一句:“不管如何也要试试,我去对付吕文广。” 围观的百姓只看到眼前一花,那吕员外的刀已经架在第一个孩童的脖子上,就要割下去,忽然台上窜出一道金光,一头钻冲向胸口。吕员外被迫往后倒退,那把杀猪刀顿时离开了小孩的脖子。 萧重光到了吕员外身边,他已经对这吕员外起了杀心,无论他是不是虔诚礼佛的吕大善人,能亲手把刀砍向无辜孩童的善人,已经死有余辜。金光在空中只是一瞬,已经突破到吕员外胸口,就在这时,那吕员外胸口忽然放出无限佛光,罩住了萧重光的身剑合一。 萧重光尴尬地落在地上,显出身形。那吕文广指着他大叫:“你是何方妖孽,竟敢来通灵庙捣乱。”围观的百姓一时大哗,对着高台上的萧重光指指点点,有些已经开骂了。 这时候蒙放跟周远才已经纵身飞上高台,趁萧重光缠住吕员外,将高台上的壮丁尽数制住丢了下去,各自去解开那几名孩子身上的束缚。那吕文广身上佛光万道,显得正气凌然,他一边跟萧重光游斗,一边朝台下的百姓大喝:“你们还发什么呆,还不快拦下这些祭品,万一大圣爷降罪,我看谁担待得起。” 这通灵庙前的广场占地颇广,从庙门口一直到浮梁河边,怕不有三四里路,此时庙门前聚集了数千百姓。然而这吕文广的声音却传到了每个人耳边,清清楚楚。 萧重光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从吕文广诡异的行为,他心里已经肯定对方必然是妖孽,可是这些自由心证的东西,无法说服眼前的数千百姓。蒙放和周远才则更倒霉,他们的修行不足以带动六个孩童御风飞天,面对如潮水般涌上来的人群,又不能狠下杀手,只能用法力凝聚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这些愚昧的百姓隔开,让他们冲不上来。 萧重光此时已经跟吕文广斗到酣处,这位吕员外的修行十分古怪,既不是妖族手段,又不是道门神通,一出手就是一道金光,身法又快得不可思议,法力之中,更隐隐包含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掌控。有几次萧重光明明已经刺到他的要害,对方的身形却莫名其妙的消失,又或者自己被一股诡异的力量,挪移到了别处。 那吕文广跟萧重光游斗良久,终于比不过萧重光吸收水武士以后的元气充沛,渐渐气力不支。萧重光见状,加强了攻势,几次施展无形剑遁想要一击致命,还是被那股莫名的力量挪移开,他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间吕文广脸上浮现一抹苍白,脚下慢了一步,被萧重光剑气所及,在右肩割开一道口子。萧重光大喜,心道这厮已经快要法力枯竭,正好趁你病要你命,身形骤然消失,下一刻就闪现在吕员外身后,剑光挨着吕文广脖子擦过,却是那股诡异的力道又一次救了对方,只是这次力道比先前小的多,看来对方法力的确快要不行了。 吕文广喘了口气,脸上现出诡异的一笑,双手合十念咒,一连串听不懂的经文脱口而出。萧重光还没看明白,就看到对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瞬间变回原来的红润,肩膀的伤口也自动愈合,丝毫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萧重光看得目瞪口呆,对方这种神通手段,他真是前所未见。这时候吕文广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催动金光对着他来了一记,两人又战成一团。而另一边蒙放和周远才渐渐抵不住外面百姓的庞大压力,所布下的屏障一步步倒退,整个场面一片混乱。 吕文广的手段其实就那么几招,法力也并不浑厚,只是他的恢复能力实在惊人,每次被打到气力不继的时候,只要念动一段经文,自然就恢复如初。萧重光仔细查看,终于发现其中关窍。原来每次对方念动经文的时候,在场的百姓头顶就窜起无数莫名的元气,吕文广得了这股元气补益,立刻又变得神完气足。 “原来这家伙真的会佛门神通,我还以为他是个假居士,奇怪,佛门弟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萧重光苦苦思索,终于想起昆仑秘藏中关于佛门九识和佛家修为的记载。这吕文广的手段,分明就是佛门九识,而他从万千信徒中汲取信仰之力补足修为,也是佛家持咒诵经的法门。 “若是不能打破在场信徒的迷信,那这家伙的恢复能力岂不是无穷无尽?而我现在的手段,又不能直接斩杀对方元神,难道要将这在场的百姓尽数杀戮?”萧重光脑海中闪出这么一个念头,顿时大吃一惊,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残了?然而看着台下疯狂的信众,他潜意识里的的确确有一种厌恶对方,希望杀之而后快的冲动。 眼看蒙放跟周远才就快支持不住,他们毕竟只是筑基中阶修为,又不像萧重光这般屡有奇遇,法力浑厚直逼金丹绝顶,面对台下越来越疯狂的信徒,渐渐无法支撑面前的屏障。那六个被蒙、周二人救下的孩童,看着下面如同海浪一般汹涌的人群,吓得惊慌失措,放声啼哭。 就在此时,从通灵庙后门方向杀出大批兵马,赫然是晋王府的卫队,这些兵马将场中百姓团团围起,寒光闪闪的刀剑映照在人们脸上,不断有将官大声疾呼叫人们安静。终于从外到内,人群渐渐消停下来,只有少数狂热分子,还在躁动不安,但很快就被精锐的斥候抓住,揪出了人群。 蒙、周二位对视一眼,终于放下心来,一队卫士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路,护送着几辆大车一路走到高台下。大车后面转出一个满头大汗的红衣少女,几步跳上了高台,正是一脸焦急的永宁郡主。

第十一章 黄沙西去掩白骨 永宁郡主带着大批卫队一来,立刻镇住了全场。她领着几辆大车,焦急地冲上高台。蒙放和周远才腾出手来,把几个孩子托付给她,也没顾上问她怎么回来,立刻加入战圈围攻吕文广。 但是他们的手段比萧重光差得太远,而萧重光不是伤不到对方,只是不能一击致命,奈何不了对方借助万千黎民的信仰之力快速恢复的手段。三个人围着吕文广斗了半晌,依旧奈何不了对方。 萧重光喝道:“这吕员外练的是佛门神通,若不能打破百姓对他的迷信,凭我们三个,累死也斗不垮他。”永宁郡主闻言,对着手下示意,几名亲兵将大车打开,将车上的一个个箱子抬上高台。 永宁郡主对台下的人群大声喊话:“各位乡亲父老,这吕文广人面兽心,根本不是什么好人,那通灵大圣也是一个妖孽,你们不要相信他们。” 下面的百姓面面相觑,他们虽然被军队所震慑,不敢再大声喧哗,可是这十年来对通灵大圣的迷信已经深入骨髓,而吕员外多年来乐善好施,也着实积累了不少的民望。这时候听见郡主如此说法,自然没人相信。虽然迫于面前明晃晃的刀枪,不敢反驳,但是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吕文广一边应对三人的攻势,一边也在注意外界的动静,此时听郡主说话,惊觉不妙,大声说道:“你们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官匪一家,要诋毁通灵大圣。只要你们坚持住,大圣一定会赐福给你们,人人发财,各个长寿,大家伙一起上,冲破他们的拦阻,他们不敢动真格的。” 台下的百姓闻言顿时又蠢蠢欲动,郡主一听大急,一把掀开一口大箱子,使劲一推将箱子翻倒过来:“你们看,这是我们在普济寺后院的地窖里找到的。”众人纷纷凝神细看,顿时人群中一片大哗,许多人甚至吐了出来。原来那箱子里装的尽是各色人骨,零零碎碎,还有些没吃完正在腐烂的人肉。 郡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又打开了另外一口箱子,推翻在地,同样是人的骨头和皮肉,形容可怖,十分血腥,而味道更是中人欲呕。她却不以为意,一边开箱子,一边吩咐手下上前帮忙。 十几口箱子被码成一排,从里面倾倒出的死人骸骨,有些还带着腐烂的皮肉,这一血腥恐怖的场景,令在场的所有百姓都触目惊心,许多人的信仰已经在动摇。这么多的死人骸骨,有些死了多年有些就在近日,甚至还有人认出了一个死人头就是他前几天失踪的邻居。 人们纷纷把怀疑的目光投向高台之上的吕文广,如果这位吕员外真的是个食人恶魔,那么由他一手建立并且力捧的通灵大圣会是什么样的神明,自然不言而喻。察觉到人们疑惑的目光,吕文广大为惊惶,他一边招架萧重光三人,一边朝着人们喊话:“你们不要听信他们的胡言乱语,这些骨头谁知道他们哪里找来的,硬是要栽赃到我头上。有谁亲眼看见我吃人了?” “我看见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子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却看到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眼神之中充满了仇恨,死死地盯着高台上的吕文广,赫然是吕夫人。 “咦!”人群中已经有不少人认了出来,纷纷指指点点,跟自己身边的人介绍。吕夫人眼中怒火熊熊,身体因为激动而不停地颤抖,然而从她嘴里吐出的话语却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众位乡亲父老,我是吕门梁氏,诸位里面应该有不少认识我的,十五年前我嫁到吕府,跟我相公举案齐眉,相亲相爱,当时大家应该也都看在眼里。”吕夫人的声音不是特别大,但却富有穿透力,这时蒙放跟周远才已经意识到自己帮不上忙,同时退出了战圈,只留下萧重光招呼对方。周远才用法力帮吕夫人把声音传出去,蒙放则在高台后方,挡住吕文广去路。 “可是就在十年前,我相公生了一场重病,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昏迷了七天七夜以后苏醒过来,还完全康复了,我当时也以为是这样。我还到处烧香拜佛,感谢菩萨保佑。”吕夫人的叙述仍在继续,声音阴冷得可怕,听到的人都止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谁知道他醒来以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地,先是说要感谢通灵大圣,要修庙,我依了他,接着他又要在庙后面的悬瓮山盖一座庵堂,搬进来清修。我以为他是受了重病的刺激,想酬谢佛祖,清心寡欲,也依了他。谁料到他一般进来,就是十年。实际上,从他大病醒来以后,就没碰过我。” 吕文广大叫一声:“你吃错药了,这种事情也拿出来说?” 吕夫人嘿然冷笑,根本不理睬他:“我当时还以为他有病,后来我才知道真相,当时我心里真是好庆幸,幸亏他醒来之后就没碰过我,要不然我就要恶心死了。大家知道,为什么他不碰我吗?” “为什么啊?”人群中已经开始哄闹,有些爱听荤段子的汉子甚至在大声叫嚷:“难道他不行了,不行了换我来啊。” “七年前,我到通灵庙烧香的时候,我养的小狗花儿走丢了,我一路寻找,就看到花儿朝普济寺方向跑,我当时也没多想,平常老爷不让人随便去普济寺,我也有些好奇,就跟着追过去。” “没想到在普济寺禅房前,我刚抓住花儿,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想起那声音似乎就是花儿要去的方向,走过去一看,就看到在普济寺后院,这个‘吕文广’,他正在啃吃活人,被他吃掉的人还没死彻底,在地上不停的抖啊,抖啊。满地的鲜血,把院子里的泥土都染红了。” “我当时吓得心砰砰直跳,差一点就喊出来,幸亏自己把自己捂住了。看着自家老爷在吃人,我只觉得天都塌了,仔细看真了,那的确就是自己相公,我实在是害怕自己忍不住叫出来,就跑回吕府。” 吕文广脸色惨白,扑过去想要阻止吕夫人的叙述,却被萧重光一把拦住,两人仍然在缠斗。 “回到吕府以后,我仔细思量,越想越不对劲,自从老爷醒了以后,就性格大变,为人行事越来越古怪,当时我一直没多想,以为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可是那天以后,我才确信,这个醒过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妖怪,他绝对不是我家相公。我相公温文儒雅,乐善好施,怎么可能是这么个吃人的怪物,是他害死我相公,还冒充他。” 围观的人群死一般的寂静,吕夫人的话太过骇人听闻,让人一时分不出真假,却又觉得吕夫人没有撒谎。 “别听这个女人胡说八道,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早就在外面有人了,所以才会勾结王府来污蔑我。”吕文广声嘶力竭地大喊。 “哼,是,我是在外面有人了。那是因为当时我知道我相公已经死了,现在在吕府作威作福的,是个不知道什么玩意的妖孽,一想到你那吃人的样子,我就觉得恶心,恶心。”吕夫人回头看着他,大声尖叫:“所以我跟陈德好上了,你明知道一切,却因为做贼心虚,不敢声张,私底下又怀恨在心。” 围观的人发出一片嘘声,众人交头接耳,议论这个劲爆的消息。 “那时候我知道这个相公是个妖孽,可是我不敢声张,因为我怕说出来自己会被他吃掉,至少当时他还需要一个幌子。所以我一边跟阿德来往,一边偷偷查他的底细,我做得很小心,因为我知道一旦被发现自己就是个死字。” “我以为只要我不说就会没事,就可以开开心心过自己的日子,没想到,我的胆小懦弱,又害了我第二个男人,这个吃人的恶魔,不知道突然抽了什么风,就在昨天,他把阿德吃掉了。” 一个男的突然一拍大腿:“哎呀,难怪从昨天到现在都没看到陈老板,原来是被吃掉了。”“我也没看到。”“是啊,我去买米,米行都没开张,我还以为店铺要垮了呢,想想也觉得奇怪。” 吕文广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是我吃的,又怎么样,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敢给我带绿帽子,老子马上就能做人了,怎么能容忍这顶绿帽子戴在头上。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是啊,我是不要脸。我现在已经豁出去了,也不怕丢脸,要不是我当时软弱,阿德也不会死的那么惨。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吕夫人不甘示弱,针锋相对地回嘴,又对着人群喊道:“大家看清楚这伪君子的真面目,他就是这些年来危害乡里,让这么多人失踪的吃人恶魔,他根本不是吕员外,只是一个冒充他的妖怪。” 这一番对话,尤其是最后这个“吕文广”亲口承认自己吃了陈德,终于令围观的百姓相信,一直以来乐善好施人人称道的吕大善人,竟然是一个吃人吐骨头的恶魔妖怪,这令这些一直迷信通灵大圣和吕善人的百姓感到十分震惊。震惊之余对于通灵大圣的信仰也在减退。 此时那“吕文广”已经渐渐不低萧重光的法力,急得又一次催动佛门咒术汲取信徒信仰之力,却发现得到的信仰之力大减,一时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我就是通灵大圣,是妖怪还是神仙有什么关系,死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死的不是你们自己,我可以给你们赐福,实现你们的愿望。王三泰你不是一直想生个儿子吗,我可以做法让你老婆这一胎就是个儿子;陈子其,你今天去赌场一定通杀;周应奉,你不是盼着你爹早死给你继承家产吗,你爹那么老了,今晚我就让他闭眼。” 这一番激励居然真的起了作用,不少人心中暗暗寻思:管他是什么来路,死的又不是我,只要它能灵验,我就把它当神仙供着。眼看“吕文广”又渐渐恢复了元气,他得意地哈哈大笑:“向我许愿吧,我的信徒们,只要你们诚心供奉我,我就可以满足你们的一切愿望。”

第十二章 紫气东来会圣僧 看到吕文广的妖言惑众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效果,蒙放跟周远才心中震惊。永宁郡主急忙喊话:“你们不要听他的鬼话,他昨天还吃了陈德,这样吃下去,总有一天会吃到你们头上的。” “不会的,不会的,”那“吕文广”大声辩解,“今天就是我修成人身的日子,只要汲取了这六个童男童女的血肉,我的肉身就彻底成型了,再也不用吃人了。以后我就可以庇佑这一方水土风调雨顺,保佑你们人人安居乐业,升官发财。只要牺牲了这六个小孩,以后你们有的是好日子过。” 围观的百姓渐渐喧哗,很多人都在犹豫到底是该相信“吕员外”,还是相信郡主。当然也许有人还在盘算六条人命跟自己以后升官发财究竟到底孰轻孰重。至于结论,就不得而知了。 即使只是一部分信众半信半疑,对“吕文广”来说也是重大打击,他所汲取的信仰之力已经不足以抵挡,何况这信仰已经完全变质,再不是当初单纯的迷信。 他心知不妙,再也顾不上这些失去的信徒,悍不畏死地朝着萧重光猛扑过去。萧重光剑如游龙,一击刺穿了吕文广的胸口,却忽然发现一道绿光从吕文广身后逸出,以势如流星的姿态逃亡悬瓮山。 “糟糕”,萧重光大喝一声,“吕文广这具肉身只是傀儡,那通灵大圣元神已经逃往悬瓮山了,那里一定有这妖孽的本体。”他身形一晃,驾起剑光直追过去,空中丢下一句传音:“二位道兄,你们照看好这里。” 信徒们见“吕员外”不敌逃走,终于断了念想,人群开始渐渐散去,也有一些胆大好奇的凑上高台去围观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死人尸骨,一边看一边口中啧啧连声:“真残忍。”终于满场的人都走了个精光,依稀可以听到走掉的人里面还有人在抱怨:“怎么这么不中用,我还指着他保佑我明天赢一把大的呢。” 永宁郡主指挥卫士把高台上的尸骨都收拢起来,吩咐管家安排下去,把尸骨火化了以后找个地方埋了再立个碑。蒙放道:“这些都是冤魂,最好再做一场法事,超度他们往生极乐。”郡主让人记了下来。这时候吕夫人走到死去的吕文广肉身旁边,抚尸恸哭,围观的人纷纷摇头叹息。 萧重光跟着那道绿光一路飞遁,追到普济寺内,绿光一头钻进了中间的佛堂。他跟着冲进去,却发现绿光已经失去了踪迹。 他仔细打量着这间佛堂,发现它依旧是满室佛光,四周供奉着诸佛、菩萨的塑像,一派慈悲祥和的气氛。他想到就在这间庵堂后面,那俯身吕员外的通灵大圣曾经生吃了无数的活人,而那些活人的尸骨就一直埋在后院的地窖,善与恶的对比如此强烈,令他不寒而栗。 仔细查看这佛堂里的每一样物事,都充满佛性灵气,似乎全无破绽。这通灵大圣的隐藏能力实在是高明,令萧重光也觉得棘手。他忽然想起,既然通灵大圣舍弃了吕文广这具傀儡以后,还是坚持回到这间庵堂,那么这里一定有它割舍不下的东西,八成就是它的本体。这间庵堂是十年前修建的,而吕文广是在十年以前大病一场以后,才被通灵大圣俯身的。那妖孽之前一定修炼了很久,这庵堂里的东西都是这十年内添置,除了一样。 他把目光盯在了佛像前的一块木鱼,无论是斑驳的污迹还是表面的磨痕,都昭示着它悠久的历史,看来这间庵堂里唯一年份超过十年的东西就是它了。他走到木鱼前,抽出长庚剑,深吸一口气,就要动手。 “饶命!”那木鱼突然开口说话,“别杀我,我好不容易修炼到今天,求你别杀我。” 萧重光好奇地看着这块会说话的木鱼:“这是你的原形?想不到一块木鱼也能修炼成精。” “我可不是一般的木鱼,”通灵大圣的语气很有几分自傲,“我是五台山道衍大师随身带了五百年的木鱼,五百年间,我跟着道衍大师云游四方,遍历天下,每天听道衍大师讲经说法,受四方信众香火,终于开启灵智,凝结了元神。” “你是道衍大师的木鱼?”萧重光大吃一惊,他素闻佛门之中有六大圣僧,其中五台山道衍大师一向以见知第一著称,修行高深莫测,据说已经开启了佛门七识,只要再开启第八识和第九识,就可以立地成佛,得证罗汉果位,相当于道门的元神真仙境界。 “怎么,你不信?哼,当年我跟着道衍大师,亲眼见证他度化天下无数妖魔,还目睹了他跟妖圣斗法。” “什么,”萧重光这下按捺不住了,“你还见过妖圣,他长得什么样子?” “哼,长什么样子有什么要紧,像妖圣这样的大能,随时可以变换容貌,外表根本不重要。”通灵大圣语气十分不屑,随即又有几分黯然,“再说,我还没见到妖圣,就被道衍大师给丢了。”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见着。” “起码我看到了妖圣的第一招,”通灵大圣几乎忘了自己命悬人手,不服气地辩解道:“那天,道衍大师依约来到凉州,站在那浮梁河上,大师登萍浮水,一苇渡江。就在此时,虚空之中忽然生出一道煌煌无际的紫气,从遥远的东方,也不知隔着几千几万里的距离,就这么如同白虹贯日一般扫来。大师口诵佛号,宝相庄严,周身散发出无匹金光,跟这紫气硬拼了一记,接着我就感到身子凭空飘了起来,落到浮梁河里,我那时还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大师身上袈裟裂成万千碎片,就这么飘扬在空中。大师浑身赤裸,看着我说了一句:缘尽于此,好自为之。跟着他就化成一团佛光,朝着那紫气东来的方向走了。” 萧重光听得无限神往,遥想当年道衍大师跟妖圣那一场大战,该是何等风采。正在胡思乱想,他忽然想起正事:“你既然是道衍大师的木鱼,怎么会堕落成妖邪,犯下如此滔天杀孽?” “你以为我想么,人肉又不好吃,要不是为了修成人身,我才不会做这么恶心的事情。”通灵大圣委屈无比地辩解道:“都是当年道衍大师抛弃我,才会有后来的事情。”接着它就说起自己落到浮梁河以后的经历。 原来通灵大圣当年跟随道衍大师的时候,每天听大师诵经说法,学会了许多佛门神通手段。大师与妖圣一战前,将它丢在浮梁河,倍感委屈的通灵大圣心怀不忿,从此开始走上邪路。 它本身乃是木鱼成精,没有元神,只是一缕神念,虽然有些法力神通,却连真正的生灵都算不上。被丢在浮梁河中以后,它在水底泡了三百年,潜修佛门禅法,感悟世事浮云,渐渐修成了几种佛门手段。 十年前,浮梁河水大涨,它被河水从水底冲出,正好被出门巡视水患的吕文广捡到。就在吕员外捡起它的一瞬间,鬼使神差一般,它就夺了吕员外的肉身。 “既然你已经夺舍,也就算是修成人了,何必再造那无边杀孽,自寻因果?”听到这里,萧重光忍不住问道。 “我当时也以为,只要夺了一个凡人肉身,就可以算是成为人了,可是等我真的夺舍进去,才知道没那么简单。因为我不是生灵成妖,只是一块木鱼开启灵识后形成的一缕神念,所以没有三魂七魄,就算夺了凡人的身躯,依旧不算是人,因为我连完整的元神都没有。我附身吕文广,只能操控他的身体行动,他原来的所有感觉,我都没有。” “怪不得你碰都不碰吕夫人呢。”萧重光顿时恍然大悟,气得通灵大圣哑口无言,半晌才继续述说它的经历。 它知道自己夺舍吕员外也不能成为真正的人身以后,就开始想法弥补。先是在浮梁河边修了一座通灵庙,利用吕家雄厚的财力势力广收信徒,借此收集老百姓的香火和信仰之力,帮助它修炼元神,凝聚魂魄,在这之后为了避开众人耳目,它又在通灵庙后门的悬瓮山修了普济寺,常年躲在这里修炼佛门神通。而萧重光等人之所以一直发现不了它,就因为这木鱼是道衍大师用过的器物,佛光普照,凭萧重光几个人的法力道行,根本看不穿。 通灵庙建成以后,香火大盛,它的神魂也渐渐完整,这时候它遇到一个叫无尘子的道士,无尘子教了它一种名为天魔化身诀的秘法,只要收集一百零八个生人的血肉,就可以祭炼出一幅完整的、属于它自己的炉鼎,从此修成真正的人身。 “无尘子?”萧重光一听就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这个无尘子道行高深,不过修行法门很神秘,我也看不出他的底细,不过他教我的天魔化身诀确实神奇,要不是你们横插一杠子,我现在已经练成了。”通灵大圣悻悻说道。 萧重光有些诧异:“十年的时间,你才吃了一百零八个生人?” “你懂什么,这一百零八个生人要生辰八字和筋脉窍穴都符合要求的,可不是大街上随便挑个路人都顶用,所以我又是修庙又是舍粥,四处张罗才在十年里陆续凑齐,那个陈德也是倒霉,我昨天才发现他正好符合其中一个人选,否则才不会吃他,带绿帽子的又不是我。”看来脱离了吕文广以后的通灵大圣,已经完全摆脱了吕文广原先的意识。 “那些孩子也是你精挑细选的?”萧重光语气严峻,看着木鱼的神情已经很不友善。 “是我挑的,一百零八个人,那就是最后六个,只要在祭神大典上完成秘法最后一步的仪式,到时候神形合一,我这天魔化身诀就算是彻底练成了。”通灵大圣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中满是遗憾,浑然没有注意到萧重光的眼神,已经布满杀机。

第十三章 无意苦争人间事 萧重光低头盯着木鱼,一直在沉思,那通灵大圣见他不说话,也忍着没敢问,等了半天它终于憋不住了,试探地说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好歹我也是道衍大师的法器,只要你不杀我,我可以给你带来很多好处。” “然后等哪天我一不留神,你再把我吃了?或者趁我不备,偷偷溜出去找个地方躲着,再去练那劳什子天魔化身诀?”萧重光的声音如同寒冰一样,异常刺耳:“还是免了吧,我可用不起你这样的法宝。” “怎么会,我答应你不会再练了,其实佛门功法练到极致,本来就是要抛弃肉身元神成圣,不然也不会有舍利子了。我只是不甘心,想尝尝做人的滋味。”通灵大圣连忙辩解,“相信我,我会很多佛门的神通,今天你也领教过我的厉害,留着我,对你只会有好处。” “不要听它胡扯,”殿外传来一声轻喝,却是刚刚赶到的周远才,他正好听到最后一段对话,生怕萧重光被通灵大圣迷惑了。他身后站着蒙放和小郡主柴永宁,三人都是一脸担忧地盯着他看。 “放心,我又不是那群愚民,”萧重光嘿然一笑,“不会听信他的鬼话。”剑光起落,通灵大圣一声惨叫戛然而止,那木鱼已经被切成两块,从里面飞出一线绿光,却被萧重光的长庚剑追上去,径自斩杀了元神。 蒙放走到萧重光身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萧重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不会怀疑我吧,你也看到了,我已经将它神魂俱灭,不会有后患了,你们还是回去看看晋王爷吧,通灵大神神魂已灭,它施展的害人法术自然也破解了,晋王这会应该已经醒了,正需要你们去解释。” “我只是担心你抵受不住诱惑,这通灵大圣会佛门口识,舌灿莲花,厉害非常,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被它迷惑。”蒙放一边说话,一边扫了一眼郡主,“这次多亏了永宁,本来王妃不许王府中人再插手此事,是永宁冒着被王妃责罚的危险,私自调动府中亲卫,在我们去破坏祭神大典的时候查抄了普济寺和吕府,这才发现了通灵大圣罪行的证据,瓦解了那些教徒的信仰。” “哦,那得多谢你了。”萧重光本来就有些感激郡主昨晚拖他回来,这时候更是刮目相看。这个刁蛮任性的郡主似乎成熟了许多。 永宁郡主被他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支吾着说道:“我是想着,只要揭穿通灵大圣,就能救我爹,我不想看着他慢慢等死,你们不用谢我。” 周远才笑眯眯地走过来,戏谑地瞧了一眼郡主,冲萧重光一抱拳:“萧兄,这一次的事情,真的要多谢你了,晋王得救,邪神伏诛,这一方百姓总算摆脱了对通灵大圣的迷信。回去以后,我会劝王爷多体恤民生,兴办学堂以开启民智,避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萧重光叹口气道:“若真能做到这些,当然最好。” 蒙放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我已经通知了凉州刺史温如玉,让他派衙役彻底查抄普济寺、通灵庙和吕府,至于吕员外,他是被俯身操纵,而且本人也成了通灵大圣的替死鬼,所以这勾结妖孽、迷惑百姓的罪名就算是免了,不过衙役先前查抄吕府的时候,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 “罪证,包括勾结匪徒,私刻印章,还有最近二十年来发生的一些大案,原来罪魁祸首都是这个吕员外本人。” 萧重光目瞪口呆,他知道吕员外是被通灵大圣附身,最终还惨死在他的剑下,本来还深为这个善人的不幸感到遗憾,却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逆转。 蒙放见他如此神情,微微一笑:“其实想想也知道这个善人不简单,二十年前,吕家还只是一个小地主而已,十年的时间里攒下这么大的家业,这个吕员外能是一个简单的老好人吗?” 周远才接过话头:“我们甚至怀疑,吕文广被通灵大圣附身,究竟是身不由己,还是狼狈为奸,最后他跟吕夫人说的话,分明还有自己的意识,若不是通灵大圣敌不过你的道术,也未必会把这具肉身丢出来当替死鬼。” 萧重光只觉得身上冷汗直流,人性竟然可以如此复杂。蒙放拍拍他的肩膀:“萧道友,事已至此,总算有了一个好结局。吕家的家财会被抄没,用于兴修水利,赈济贫民,开办义学。其他善后的事情,自然有刺史温大人操心。” “对了,”萧重光忽然想起来:“那位吕夫人怎么办,她应该算是无辜的。” 蒙放回答:“经此一事,吕夫人看破红尘,已经出家了,不过她对佛门心有余悸,所以当了道姑。吕家其他的下人,只要查实与那些案子无关的,每人发了一笔安家费,做鸟兽散了。至于有罪的,自然是依照大周律例,严惩不贷。” 萧重光叹道:“想不到佛门之中,也会出通灵大圣这样的败类,还算是道衍大师的传人,不知大师若是知道此事,会作何感想。” 周远才眉毛一扬:“良莠不齐,天下皆同,又何止佛门一家,我们道门之中,还不是藏污纳垢。”他正要多说,蒙放狠狠咳嗽了一声,顿时不敢继续了。 永宁郡主道:“我们先回去吧,这里死了那么多人,阴森森的,好吓人,回头官府的衙役自然会来这里处理后事的。”众人点头称是,索性一道回王府。 一行人到了王府的时候,府里的丫鬟上来禀报说晋王已经醒来,精神也大好了。永宁欢喜不尽,就要拉着他们三个去看望。萧重光道:“你们去看就行了,我不掺和了,此间事情既然了结,那我也该走了。”郡主大惊道:“你要走了?” 萧重光点点头:“在这里耽搁不少时间了,也该离开了。”郡主一跺脚:“我先去看我爹,回头有事跟你说。”飞也似地跑进去。 蒙放笑道:“让他们一家人说说话吧,咱们三个另找个地方坐坐?”周远才点头道:“甚好。”两人一起看向萧重光,萧重光自然点头答应。 依旧是醉侠楼,萧重光本来想坐靠窗户的位子,蒙放却特意找了个雅间,领着他们进去,等到店家上好酒菜,他打发小二离去,神情严肃地对萧重光说道:“其实我们这次出来,却是有件事要麻烦萧兄弟你。” 萧重光道:“蒙道兄但说无妨。” 蒙放长叹一声:“永宁郡主,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这孩子虽然刁蛮任性,但本性不坏,只是她出身有些特殊,她不是王妃秦氏所生,她的生母,乃是晋王的一位姬妾李氏。这孩子自幼就对身世敏感,虽然是王妃从小亲自抚养,待她也如同亲生骨肉,但她内心始终觉得低人一头,生怕别人瞧不起她。” 萧重光脑海中灵光一闪,顿时想起那天自己斥责郡主时,旁边那个打圆场的中年美妇。 蒙放道:“永宁这孩子,嘴硬心软,虽然不肯认李夫人是她生母,平常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其实私底下,她却经常偷偷关照李夫人,只是嘴上从不承认。” 萧重光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些与两位道兄何干,又与我何干?” “这次通灵大圣的事情,她为了我们私自调动兵马,被王妃狠狠地斥责。虽然如今证明她有功无过,但我们始终欠她一份人情,而且我们知道,她调动兵马不止是为了她爹,更是为了你。”蒙放目光炯炯地看着萧重光。 “为了我?” “不错,其实郡主对你已经暗怀情愫,只是萧兄弟你自己还蒙在鼓里。”周远才乐呵呵地笑着,脸上的神色却表明他不是在开玩笑:“我们也知道萧兄一心追求长生大道,不贪恋世俗男女情爱,所以我们希望,不论萧兄接受与否,都请不要伤害她。她曾担着天大的干系来帮我们,这也算是一种报答。” 萧重光没有立刻答话,只是脑海中回忆起自己对那刁蛮郡主的印象,终于缓缓地点头。 晋王府里的偏厅,萧重光和蔼地看着永宁,这是他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用这么温柔的态度,对待这个刁蛮任性的郡主。这种态度无形之中给了郡主某种激励,所以她鼓足了勇气,继续诉说着自己的爱恋。 “虽然你一直对我凶巴巴的,可是你知道你其实没那么凶恶。我爹他是对我很好,我要什么都答应,可他从来不会像你那样,教我做人的道理。而娘娘,只是因为大户人家的教养,才会接受我做她的女儿,对我从来都是客气而疏离。王府里其他的人,要么怕我要么巴结我,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她的语气忐忑不安,神情却异常坚定,“你是那么神奇,会飞天遁地,那么聪明,一点蛛丝马迹都会被你找到破绽。为了素不相识的一家人,你可以凶狠地教训我,为了那些无辜的乡民你竭尽心力,因为担心救不了人,你甚至在街市上喝得酩酊大醉,痛哭流涕。当我听到你大声念诵屈子的离骚,我就想着,要一辈子跟着你,在你喝醉的时候扶着你回家,给你端上一杯醒酒茶。”她说到这里,脸色变得通红。 “我知道这里留不住你,”她晕红着脸,终于说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可以带我走吗,我想跟着你,离开这富贵冰冷的王府,我不想将来嫁给一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世家贵族,或者番邦王子,我想把握自己的命运,带我走吧,萧大哥。” “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萧重光终于开口,脸色温柔而认真:“我曾经很讨厌你,因为那天的事情,我以为你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女子,不过现在我发现,你其实是个好姑娘。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喜欢,这份情意我会一直记在心里。但是请你原谅,我不可以带你走,因为我的心里,一直住着另外一个人,虽然她从来没有喜欢我。”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喜欢的人,未必喜欢你,喜欢你的人,未必是你中意。所以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是你千万不要伤心,不要哭,你还小,将来一定会遇上一个,你喜欢他而他又中意你的人,那时候回忆少年,想必我只是其中一段经历。”萧重光有些紧张,生怕郡主会哭。 然而郡主比他预料的要坚强得多,“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可是我更知道,如果我不说出来,不亲耳听到你拒绝,我将来一定会很后悔,一定会很后悔。” 萧重光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他连夜整理出来,从罗侯那里得到的道门心法,适合郡主修习。“这一本书你拿去,好好修炼上面的道术,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应该可以帮到你,我走了,你保重。”他转过身去,只留给郡主一个落寞的背影。 一个中年美妇从里屋走出来,看着眼泪夺眶而出的永宁,无声地摇头,郡主突然钻进她的怀里抱着她的脖子,哽咽着说道:“妈,他还是走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可是我会一直想着他,他管不着。” 萧重光走到王府门口的时候,看到蒙放跟周远才抱头鼠窜而来,身后跟着人山人海,顿时有些糊涂:“两位道兄,你们是偷看大姑娘洗澡了,还是抢了老婆婆的棺材本?”蒙放跳到萧重光身边,哭笑不得:“萧兄弟,快走吧,这帮乡民要给我们盖庙,还要我们满足他们的许愿,我跟师弟现在头都大了。”这时候那些疯狂的乡民已经赶到,看到王府门前的守卫,不敢冲进来,只是在外大声喊着:“几位大仙,保佑我媳妇下一胎生个儿子。”“我明天想赢一把大的,赢了我一定来酬神。”“让我们给几位立个庙吧,保证四时香火不绝。” 萧重光打了个寒战,一把拉起蒙周二人,驾起剑光飞到空中。三人在瞬息之间已经逃出凉州城,看着下面形如蝼蚁的人群,萧重光长叹一声:“我终于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修仙了,那是因为,我们对人间绝望了。”

第十四章 不如归去走潇湘 凉州城里,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而在晋王府中,抱头痛哭一场后,永宁郡主和自己的生母也解开了心结,彼此之间再无芥蒂。 虽然凉州远近的百姓仍然迷信木偶泥胎,但是晋王经过这场大病之后,终于意识到:除了军务与享受,还有很多需要自己关注的地方。他紧急召见了凉州刺史温如玉和一众属官,经过一番彻夜长谈之后,整个刺史衙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高效运转。 官府的衙役四处张贴告示,从此严禁百姓私自建造淫祠,供奉邪神,除了佛道二教,不得再有邪教在凉州传播。同时刺史大人开始招募民夫,以工代赈,打算疏通浮梁河,兴建水利,用以消除水灾隐患,灌溉两岸田地。 此外还有几座义学,也在紧张修建之中,据说以后将会免费招收平民百姓的子弟入学,教导他们读书识字,开启民智。从吕府抄没的亿万家财,无论被官员贪墨了多少,终究是有一部分落到了百姓头上,而这一方曾令人绝望的水土,也开始焕发新的活力。 虽然,这里依旧是贫穷且愚昧,然而希望的种子已经播下,总会有收获的一天。正如萧显老丈所说,有些事情,不在于你做了多少,而在于你肯不肯做。只要做了,这世间终究还有希望。 不过凉州的这些变化,萧重光是看不到了。他带着蒙放和周远才,一路飞遁,狼狈地逃出凉州城,一直跑到距离凉州百余里的丰谷县,这才找了个酒楼坐下歇脚。一想起凉州城里那些疯狂的百姓,他们就心有余悸,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回去。 三人在酒楼就着几道菜肴,喝着小酒,一边畅饮,一边闲聊。这几天的共同经历,令这三位修道之士建立了难得的情谊与默契。 蒙放忽然想到了什么,对萧重光问道:“萧兄弟,你如此年轻,就有这般高深的道行,想必贵派一定十分看重,何以一直在外飘零,不在山中潜修呢?” 萧重光一声长叹:“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流落到此,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本来这些话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不过这些日子来,与两位道友十分投缘,索性就不再隐瞒。”于是就把自己去岐山的经历,如何被封入地底,又如何与罗侯结交,最后与他一起脱困,助他收服群妖等等隐情,捡主要的说了,只是关于剑神等人的事迹,他心有疑惑,就没有提及,只是敷衍过去。 “两位道兄是不是也觉得,在下助纣为虐,罪大恶极呢?”萧重光说完这些,目光炯炯地盯着席上二人,若是他们两人也如此认为,他自然是拂袖离去,免得自取其辱。 蒙放离开武当已久,对于修道界最近的动态一无所知,乍然听到如此离奇的情节,还牵涉到三百年前的正邪大战和天下闻名的妖魔罗侯,令他心神失守,呆滞了半天。还是周远才恢复得快,一拍桌子:“若我是萧兄,也会跟你一样选择。命是自己的,虽然说舍生取义,那也要看大义,是否值得你舍身坚持。” 蒙放这才惊觉过来,抱歉地冲萧重光笑笑:“我跟周师弟的选择差不多,不管怎么说,既然那罗侯与传闻中所说的大不相同,那就没必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何况世事无常,也许很快事情就会有转机也说不定。总之不管怎么说,能够活下来,就算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也总归是一件好事。” 萧重光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担心眼前的二人得知这些事情以后,立刻翻脸不认人,跟自己来个割袍断义,分席绝交,不管怎么说,这两人与自己脾性相投,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也算是深情厚谊,就此绝交,殊为可惜。 蒙放叹口气说道:“只是听萧兄弟你后来的叙说,这位罗侯前辈神通广大,又野心勃勃,如今距离萧兄弟你跟他分道扬镳,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他八成会变本加厉,如今收摄的妖族,只怕已经多不胜数。若真是如此,人间从此多事矣。” 萧重光情知他说的乃是实情,喝了一口闷酒,不再言语。 蒙放见他闷闷不乐,也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些孟浪,于是笑着转移话题:“萧兄弟,你见我跟周师弟在晋王府担任客卿,是不是很奇怪,觉得我们贪恋人间富贵?” 萧重光笑道:“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不过这几天跟两位道兄并肩作战,才发觉两位高风亮节,乃是正人君子,绝不是贪恋凡俗富贵的鄙夫。” 蒙放笑道:“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其实修道之人,只要是想证道长生,又有几个会贪恋凡尘富贵?就算是,凭道门的神通法力,这些得来也是易如反掌。不怕你见笑,我们师兄弟来晋王府,其实是自我发配。” 萧重光一愣:“此话何解?” 蒙放道:“萧兄弟出身昆仑,那里有冲虚真人坐镇,想必贵派一定是上下一心,其乐融融。我武当派却不同,诸位长辈只重视天资悟性好的弟子,而一帮同门师兄弟,又每天为了功法宝物勾心斗角,我跟周师弟资质普通,悟性下乘,比心机手段又比不过人家,正好我们武当与大周朝廷世代交好,经常派一些修道无望的弟子下山,为朝廷效力。我们师兄弟就自动请缨,来晋王府当差了。” 萧重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只怕两位不是斗不过,而是不忍心,不耐心吧。其实在这红尘俗世名利场,更能锻炼人的道心,未必就比山中修炼差了。” 蒙放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们师兄弟在晋王府呆了二十年,见识无数人间俗事,也算是久经红尘。这一次有幸与萧兄弟共同破了邪神之事,我们大有感触,山门之内是一小江湖,红尘俗事是一大江湖,如今晋王已经痊愈,我们师兄弟也自觉修行圆满,打算回山再跟师尊请教道法,追寻长生大道,以求早日超脱这江湖俗事。” 萧重光笑道:“只怕两位也是害怕再遇到那群百姓,把咱们当神仙供着吧。”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有会于心,一起哈哈大笑。 萧重光跟蒙周二人这几天相交莫逆,所以在路上就商量好了,他要陪这二位一同回武当。原本以这三人的剑光速度,从凉州到武当也不过半个月功夫。只是一想到那两位进了武当就要从此闭关潜修,没机会出来,三人索性在进了丰谷县城以后,就买下了一辆马车,一路慢悠悠的坐车回去,顺便游历一下人间美景。 有时候蒙放二人也劝慰萧重光,如此躲避终究不是办法,昆仑始终是他的师门,而赤山与冲虚对他如此亲厚,总不能一辈子避而不见,这样有违尊师重道的纲常伦理。 萧重光其实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他心里一直逃避这些问题,现在被他们反复开解,自己也觉得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无论如何,师父跟师伯待自己恩重如山,不管结果如何,总归要回去看看,见上一面,哪怕被清理门户,也好过这么糊里糊涂地躲着,不知何时是个头。 他心中暗下决心,送两位好友回武当以后,自己就启程返回师门。蒙周二人得知他这一决定,自然也深表赞同。 马车一路上颠簸行走,三人在车里边走边聊也不觉得烦闷。每当路过繁华的市集,或者风景绝佳的山水,他们就从车中下来,体察市井风物人情,饱览神州壮丽河山。偶尔看到不平之事,作恶之人,他们自然是一声大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既大快人心,也开阔了自己的心胸,还在沿途留下一串关于神仙侠士的美丽传说。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从夏末秋初,一直走到年关将近,他们终于到了武当山脚下。萧重光本待就在山下告别,蒙放和周远才故人情重,坚持要他上山喝杯山茶,若是能小住几日,那就最好不过。他拗不过那两人,终究还是跟他们上了武当山。 沿途遇到不少武当弟子,许多人主动跟蒙放、周远才打招呼,看得出来他们两个在武当山人缘很好,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喜与人争斗的性子吧。两人的师尊玉真子乃是金丹高人,平时住在天门峰,不过玉真子此时正在闭关,加上门徒众多,蒙、周二人在其中并不得宠,所以两人也没有去觐见。 武当弟子回山复命,自然有一套章程。蒙放三人进了武当山,自去寻主管师门使命事宜的天随真人复命,却发现这位师叔不在观中。周远才一时好奇,就寻了边上一个师弟询问。 那师弟大概是新入门的,与蒙周二人并不相识,见蒙放询问天随真人何在,他疑惑地说道:“天随真人乃是小道恩师,不知两位前辈来寻家师有何贵干?” 蒙放急忙纠正:“原来是天随师叔的高徒,在下蒙放,这位是我师弟周远才,我们都是云真道人的徒弟,一直在外执行师门任务,刚刚才返回武当,所以特来向天随师叔复命。” 那小道士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看着他们三人说道:“你们回来得太晚了,我师父出门喝喜酒去了。” 周远才顿时吃惊道:“什么喜酒要天随师叔去喝?” 那小道士诧异地看着他们:“你们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吧,天下修士谁人不知,明年元宵,就是昆仑派凌霄真人嫁女之期,我师父奉了玄真掌教之命,特意提前赶赴昆仑,送上贺礼。”

第十五章 豺狼当道虎作壁 大周中平二十六年,正月十四,宜出行。 昆仑山坐忘峰上,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庆的气氛。山林溪谷之间的积雪尚未融化,与四处张贴的大红喜字相映成趣,予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薛昊满面喜色地守在上清宫大殿前,身上披红挂彩,不断与来客寒暄说笑。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最近山中出了一些事情,但并没有妨碍他期待已久的新婚大典。 执掌坐忘峰的玄机师叔,特意将上清宫腾出来,给自己摆这三天的流水宴。这么大的面子,固然是看在掌教真人和凌霄师叔面子,然而薛昊深知,若不是自己在年前天下道门新秀大会上一举夺魁,恐怕玄机师叔也不会轻易答应。 三年前岐山一役,给他的刺激实在太大,亲眼目睹了曾沛、莫敛锋、凌渡虚这些道门新秀出神入化的修为,令他望尘莫及。妖皇地宫之中,三大金丹给秦无咎一人击败,而秦无咎却又被赤山师叔的徒弟萧重光一剑洞穿,虽然萧师弟是出其不意地偷袭,然而能以筑基修为御使金丹级数的无形剑遁,亦足以令他胆战心惊。 尽管那一役的结局,是自己最终斩杀秦无咎,更亲手封死罗侯出路,从此在天下道门声名鹊起,然而顺手牵羊得来的功名,他不稀罕,更视之为耻辱。 从岐山回到昆仑,他就把自己锁在了摩崖洞,闭关潜修。他十八岁筑基,停留在这一阶段十二年,终于在去年中秋突破金丹境界,一举丹成一品,无论是年纪还是品阶,都打破了凌霄师叔的记录。之后他火速赶往天下道门新秀大会,以初入金丹的道行,连败一百七十六位同阶修士,夺得这次十年盛会的新秀魁首,洗刷了昆仑近五十年无新秀的耻辱。 他笑得很开心,虽然过程艰难曲折,但自己终究笑到了最后,当看到台下观战的曾沛面如土色的表情,他就觉得莫名的快意。 现在自己是天下闻名的道门新秀翘楚,昆仑掌教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连一向眼高于顶的玄机师叔也要给自己几分面子,现在,情投意合的采萱师妹也快要成为自己的道侣。 还有比这些聚在一起更令人痛快的吗? 山脚那里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交待他们好好待客吗?怎么闹起来了?薛昊双眼微咪,神色严肃起来,对门口其他的迎宾弟子吩咐了几句,身形一闪已经出现在山脚下。 “你这个助纣为虐的叛徒,还敢回昆仑来,也不怕天雷劈了你。”洛南松长剑直指,声色俱厉,在他身后,马钰、柳志虚、顾长街、屈中恒等一众弟子环绕在侧,如临大敌。 就在洛南松剑锋正前方,一个白衣如雪,双目重瞳的俊秀青年缓缓走来,山风掠起他的长发,顺着风势翩翩起舞。他的目光深沉如水,静静地打量着面前这些曾经一起长大、一起修炼的同门。他每往前走一步,这些昆仑弟子就迫于威势,不得不往后倒退一步。 “萧师弟?”薛昊已经闪现到洛南松等人身前,拦住了萧重光的去路,“怎么会是你?你终于回来了?”他的脸色又惊又喜,却又带着几分复杂的神情,似是戒备,又似是惋惜。 “薛师兄,”萧重光看着这个从小与自己情同手足、却又在岐山亲手封印自己的师兄,无论有再冠冕的理由,作为被舍弃的卒子本人,他也无法坦然地面对。也许在薛昊掷出息壤的那一刻,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的师兄弟之间,就已经产生无法弥合的裂缝。 “薛师兄,你还叫他师弟?”洛南松又惊又怒,想不到薛昊现在还承认萧重光的昆仑弟子身份。“那个大魔头罗侯已经传檄天下,说要重整妖族,与我正道会战,这个萧重光就是他檄文中钦点的妖族新王,哼,共分天下平起平坐,萧重光,你好大的威风啊,连妖皇都这么看重你,还回我昆仑做什么。” “你含血喷人。”萧重光愤怒地指着洛南松,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杀机。 “薛师兄小心,”顾长街在薛昊耳边传音入密,“这个萧重光修为大进,刚才我们师兄弟七人联手的七星剑阵,被他一招就破了,还伤了柳师弟左肩。”薛昊这才注意到柳志虚左肩膀软绵绵的,似乎抬不起来了。 “我知道了。”他回了顾长街一句,走过去一把抱住萧重光,“师弟,你终于回来了,采萱跟我都很挂念你。那天我抛出息壤,实在是为了顾全大局,情非得已。若是师弟还记恨我,师兄我但凭处置。” “师兄说哪里话来,”萧重光身子不自然地扭动,想要挣扎,终究还是忍住了,随他抱住:“当时情势紧急,大家都害怕罗侯出世会危害人间,师兄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我已经不怪你了。” 薛昊听到他这番话,才放开他,面色沉痛:“你知不知道师父跟赤山师叔,一听说你被息壤压在岐山地穴中,心急如焚,当时就要出山去寻你。还是诸位长老劝说道,以罗侯的凶残成性,你又是阻止他脱逃的关键人物,如今与他一道被困地穴,必然已经惨遭毒手。就算两位师长前去岐山打开地穴,也只会徒然便宜了罗侯,这才作罢。” “师伯与师父的恩情,弟子没齿难忘。”萧重光听得大为感动,喃喃自语。 “你知道就好,”薛昊听他这么说,满意地拍拍他肩膀,面色变得严肃起来:“可是师父跟师叔如此待你,你却是怎么回报他们的一片苦心的?就算当时在岐山是我不对,你大不了恨我一个人,怎么可以背叛昆仑,更不应该投靠罗侯,助纣为虐,令亲者痛,仇者快。” 萧重光沉声道:“我没有,薛师兄,怎么你也相信这些鬼话?这是罗侯编出来污蔑我的,他想让我帮他,可是我拒绝了。我之前一直在外游历,毫不知情,直到刚才听到洛南松的话,才知道罗侯用这种计谋来离间我们。” 薛昊疑惑道:“当真如此?”见萧重光点头,他叹口气:“这些回头再细说,不管怎样,你能回来总是一件好事,采萱若是知道,一定比我还高兴。只可惜师父跟师叔现在不在,不然他们一定心怀大慰。别在这站着了,先去上清宫叙话。”看了洛南松等人一眼:“还拦着做什么,掌教真人一天没发话,萧师弟就是我昆仑弟子,谁也不能拦着他回山,都让开。” 洛南松忿忿不平地让开去路,狠狠地盯着萧重光的背影,却又慑于薛昊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 薛昊拉着萧重光回到上清宫,路遇的昆仑弟子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们。萧重光心情沉重,他在武当听说采萱师姐大婚在即,也顾不上蒙周二人的挽留,匆匆作别,驾起剑光直奔昆仑。 他并不知道自己回来会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一心只是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先回来见上一面。想不到进了昆仑,所有的同门都对自己严阵以待,在坐忘峰脚下更是和洛南松等人动了手,还被迫伤了柳志虚。好不容易看到薛昊下来迎接,却亲耳听到洛南松说出罗侯传檄的内容,心里顿时成了一团乱麻。 两人并肩走入上清宫,看到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景象,萧重光神情黯然,他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天,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看着门墙上张贴着大红的喜字,他突然觉得很刺眼。 大殿里的布置早就焕然一新,仙道中人设宴,自然与凡俗不同。宏大的上清宫,依照客人来路,划成了几十块区域,每一块自有石桌石椅,曲觞流水,这是昆仑的太虚幻阵,将昆仑各处山峰美景与这大殿实地连成一片,虚虚实实,如梦似幻。客人在席上就可以饱览山清水秀,无限风光。 这些在座的自然都是道门弟子,修为少说也是筑基,五感六识都足以延伸百里,因此这遥远的距离并不妨碍他们彼此沟通交流。虽然说都是虚境,但是这上清宫布置的太虚幻阵,已经达到虚实相生的境界,客人若是修为眼力足够,自然可以一眼识破虚景,若是愿意相信这幻象,这虚幻也可变为真实。总之是真是幻,是虚是实,只在人一念之间,当真是一等一的的神奇阵势,用来待客,可算是极大的手笔,引得座中客人赞叹不已。 至于说筵席上的美味佳肴,自然是真的,虚境中包含着实物,这才显出昆仑的千年底蕴,仙家手段。这一次为了薛昊的婚宴,岭南薛家出动了上万家丁仆役,由薛府的几名管家带队前来,准备这次筵席。而昆仑上下也是大开方便之门,玄机真人借出了上清宫作为宴会场地,一众门人弟子更是跑前跑后帮忙张罗。 看着眼前恍如仙境的上清宫,萧重光有些发呆,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薛师兄,我在山下就听说师父跟掌教师伯不在山中,怎么你大婚这样的喜事,他们两位尊长会不出席呢?” 薛昊面色一黯:“本来师父说要亲自主持婚礼的,可是就在除夕之夜,几位长辈一起聚餐,突然传来飞剑传书,师父接到以后神色大变,不知道跟赤山师叔说了什么,两位尊长同时离开了山门。临行前将昆仑门户托付给了几位长老,又嘱咐他们主持我大婚。”他脸上尽是怏怏之色,看来对冲虚不能主持婚礼一事,很是失望。 萧重光强打精神:“对了薛师兄,我还没恭喜你大婚,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还请师兄见谅。”薛昊将他带到偏厅:“师弟,你能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其他的也不必多说。你先在这里休息,我还得去迎接客人。后天的大婚喜宴,你一定要参加。” 薛昊交代完毕,自去外面迎客。萧重光仔细打量这间偏殿,以前他在昆仑的时候,就很少来这里。玄机师叔一向冷面,规矩又森严,想不到这次竟然肯把上清宫借出来,看来昆仑对师姐的婚礼很重视。 他心中发酸,一个人坐着又百无聊赖,眼见薛昊一直在门外迎客,也无人再来搭理自己,心里头千头万绪不知该做些什么,索性站起身想要回玉虚峰。 就在长庚剑凭空化成一道金光的刹那,一个总在午夜梦醒时分回荡在他脑海的声音传入耳际:“师弟,真的是你?原来你真的没死?”他呆立当场,如同木头一般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长久以来只在梦中相见的那人,任凭长庚剑光在空中环绕盘旋,发出呜咽的回声。

第十六章 杜鹃啼血猿哀鸣 “原来你真的没死,太好了,”江采萱一头冲进来,两手就去摸重光的脑袋,又捏又掐:“不但没死,还长高了,恩,原来只比我高八分,现在比我高一个头了。”她脸上笑意盎然,眼中却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萧重光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任凭江采萱踮起脚尖,纠缠自己的脑袋。两人就这样傻傻地站着,只有江采萱嘴里不时冒出几句没头没脑的说话,就这样痴痴傻傻地站了半天,终究还是女郎先清醒过来:“我高兴糊涂了,师弟,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听好多人说你叛变师门,投靠罗侯,可是我怎么都不相信。” 萧重光也回过神过来:“师姐,你不相信就好,别人怎么说,我也管不着。” “这可不行,”江采萱急道:“这种事情,肯定要解释清楚,否则,你会被逐出师门,为天下人不齿的。” 萧重光淡然一笑:“我理会得,只是现在师伯和师父不在,那些人认定了我跟罗侯勾结,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等师父和师伯回来,我自然会向他们交代清楚。” 这些话一说,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三年没见,师姐的容颜愈发明艳照人,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蕊,而往日略显青涩的小师弟,也变得沧桑成熟了许多。如今两人站在一起,倒显得师弟比师姐大上几岁。 盯着师姐上下打量了一圈,直到对方被自己看得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萧重光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打破了沉默:“师姐,这三年,你过得好吗?” “好,有什么不好。” “薛师兄待你好吗?” “好,比以前还要好得多,自从他出关以后,不知道哪根筋错掉了,只要一天不见到,就心慌意乱的。”江采萱说到这些,脸上显出甜蜜的神色,又骤然意识到在自己师弟面前说这些不妥,急忙岔开话题:“师弟,去年重阳的天下道门新秀大会,你听说了吗?” 萧重光摇头:“没有,我是去年八月才从岐山地穴逃出来,后来一直在各处流浪,认识了两位武当的道友,跟他们一同去了一次武当山,在那才听说师姐快要大婚,我急忙赶回来,免得错过了婚礼。只是来的匆忙,没有带贺礼。请师姐见谅。” 江采萱笑道:“你人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还要带什么。”说着眼圈又是一红,急忙拿手绢去揩。 萧重光也是唏嘘不已,在地穴那三年,自己做梦也想不到还有逃出生天之日,跟罗侯分道扬镳以后,他脑子里昏昏噩噩,总觉得回昆仑迈不过心里的这道坎。如今真的回来了,才发觉这里依然是自己的家。 江采萱道:“你先坐会吧,玉虚峰那边的屋子我一直有帮你打扫,这边坐不住就回去歇着。我还得出去招待客人呢。”萧重光奇道:“有什么客人要师姐你亲自招呼?” 江采萱白了他一眼:“三年不见,你越发呆气了,那些来祝贺的掌门、修士有些带了家眷的,难道让那帮师兄弟招呼不成。我身为女主人,自然要陪着这些女眷,略尽地主之谊。”说着捏了一下重光的脸,转身离去。 萧重光在偏殿呆了半个时辰,外面觥筹交错,分曹射覆玩得不亦乐乎。他自觉再坐着也没什么意思,身形化成一道剑光,直奔玉虚峰而去。 玉虚峰上的景色依旧,只是师父却人去无踪。重光静静地站在小院中发呆,院前的竹林里,几只仙鹤悠闲地转来转来,不时冲着重光亲热地扇几下翅膀。 上清宫的流水席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晚上,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薛昊忙着陪客,自然没空来招呼他。重光就在院子里打坐入定,他心知这几天恐怕还会有人找自己麻烦,能多一分修为就是一分。 月亮渐渐爬上树梢,洒在萧重光白色的长衫上,犹如洒了一层银霜。昆仑山上的积雪还没融化,在月光照耀下更显洁白。玉虚峰下的竹林里,远远传来一段人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沙沙作响。 重光睁开眼睛,还没有在竹林雪海里找到来人的踪影,来人的笑语已经先声夺人:“萧师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傻坐着。”他起身迎着来人的方向:“师姐,你怎么来了。我在那偏殿呆着无聊,就回这里看看,三年没回了,都有些不认识了。” 江采萱笑语盈盈:“傻瓜,以后有的是时间,到时慢慢看。等两位师伯回来了,跟他们把事情交代清楚,谁也不能赶你走。现在别杵在这了,跟师姐去上清宫耍子去。” 重光一愣神:“去上清宫做什么。” 江采萱伸出葱葱玉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现在客人都到齐了,上清宫那里群贤毕至,热闹得很。这一次你师兄拿了道门新秀的魁首,可为我们昆仑扬眉吐气了。我记得小时候几位师兄师姐的婚事,来客比今天少多了。”她神采飞扬,言语中透着说不尽的欢喜。 重光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师姐,你今天欢喜吗?” 采萱白了他:“嗯?为什么这么问?” 重光摇摇头:“没,没什么。”他心里想着:“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你今天是怎么了,”江采萱觉得今天的萧师弟有些奇怪,似乎有哪里跟往常不一样:“别一个人在这胡思乱想了,脑袋会想坏的。走,跟我一起去上清宫那边。今天有不少别派的师叔师伯,带着女儿和女徒弟过来呢,我特意跟她们聊了好多你小时候的趣事,一会我把她们介绍给你,你觉得哪个合你的眼缘,就跟师姐说,别害臊啊。你也长大了,总不能老是跟在师兄师姐后面当跟屁虫,要是有合适的,正好给你当道侣。” “不去!没意思。” “你搞什么名堂,这么热闹的酒宴不去,一个人在这吹风。” “我说不去就不去,师姐,你先回去吧,别让师兄久等。” “那我可先走了啊,你一会要是想通了就去上清宫找我。” “嗯,我知道。” 江采萱叹了一口气,拿这个固执的师弟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沿着来路又返回去。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萧重光的心慢慢下沉,呼吸也开始急促。脑海中浮现出童年时候的点点滴滴,每一幕共同度过的经历,都成为如今弥足珍贵的回忆。他很想把这一幕牢牢地刻在脑海里,到死也不忘记。如潮水般的情感冲击着他的心灵,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大声朝对方离去的方向喊了一声:“师姐!” “咦!你想通啦?”很不甘心就这样把师弟丢在这,故意放慢脚步的采萱一听到喊声,立刻一个飞身转回来了。 重光觉得自己全身发热,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他的声音在颤抖,语气却异常坚定:“师姐,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终于把深埋在心底里的话说出来,原来也不是那么困难。 采萱脸上本来满是笑意,听到这话,她的神情有了瞬间的惊异,然后转为嗔怒,一伸手就去扭重光的耳朵:“好啊,臭小子,就算你不喜欢我拉你去相亲,也不用这么消遣我,姐姐我是能随便开玩笑的人吗?” 重光一把抓住采萱扭住自己耳朵的手:“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看着采萱的脸色从嗔怒到错愕,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 “那时候我才七岁,什么都不懂。师父把我带上昆仑,我很害怕,每天没日没夜的哭,师父那时候又忙,顾不上管我。” “那天,也是在这院子里,我一个人偷偷抹眼泪,你忽然从天而降,手里拿着一个大阿福,跟我说;小弟弟不要哭,姐姐给你这个。” “后来你每天带我出去玩,有时候去山谷里的小溪玩水,有时候去树上捉知了,还有早上看日出,晚上数星星。别人那时候都嫌我累赘,只有你去哪都带着我。” 重光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种特有的磁性,他的感情长久地埋在心里,就好像蓄满洪水的堤坝,一旦打开缺口,就此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 他轻声地叙说着往事,回忆两个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牵手,第一次吵架;在那些被风吹走的日子里,一起痛哭,一起欢笑,一起淋雨。 采萱的脸色从错愕到诧异,又从诧异到严峻,渐渐变得苍白。而重光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发狂地诉说着自己的爱恋。 “啪”采萱狠狠的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住口!” 他捂着脸,惊愕地看着对方。江采萱又惊又怒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深深地扎在他心上:“你疯了吗,我可是你师姐,而我要嫁的那个人,是你薛师兄!” “我不知道你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在发什么疯,你给我记住,我只把你当做弟弟,一直都是。” “薛师兄待你一向情同手足,就算他在岐山地宫的时候对不起你,你也不可以做这样的事情来报复他。你把我当什么,又把自己当什么?” 重光如同五雷轰顶:“师姐,我是认真的,我早就不恨师兄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知道你马上就要嫁给师兄,我不敢有别的奢望,只是想让你知道” “然后呢,”江采萱面如寒霜,“你藏得挺深啊,我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你从来都不肯和我说,每次出去玩,都是我先主动找你。我跟师兄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也一声不吭。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从小跟着我长大的师弟,原来是个懦夫!” “这么多年,你从来不让我知道,甚至连多看我一眼也不敢,原来这就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 “如今我跟师兄两情相悦,明天我们就要成亲,就在这大喜之日的前夜,你巴巴地赶回来,然后告诉我,你喜欢我,你让我怎么回答你?让我怎么面对师兄?这就是你对我这么多年照顾你的回报?你省省吧。” 她声色俱厉地丢下最后一句话,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下山去。重光呆如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在雪中显得异常清冷。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心爱的师姐。 他痛苦地蹲下身去,双手抱头,如同一只孤独的狼王,在深夜里凄凉地嚎叫。

第十七章 酒酣三国龙虎斗 大周中平二十六年,正月十五,宜嫁娶。 今日的上清宫与昨日相比,更显繁华热闹。连续三天的流水席,该到的客人也都到的差不多了。薛昊满面春风地到每一桌上去给客人敬酒,整个上清宫占地极广,然而对这些五感六识敏锐无比的修士来说,也就跟普通人家的客厅相仿。 重光坐在西南的拐角处,这里是昆仑弟子聚集的席位。昨晚的倾诉被打断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采萱,然而大婚之日,他终究还是要来出席的。 他现在就是一个人找了个位子,坐在那喝闷酒,也不跟周围的同门搭话。不过他身上叛徒的嫌疑还未洗清,暂时也没有人搭理他,倒是昨天被他打败的洛南松、柳志虚等人,却一脸忿恨地在边上虎视眈眈。 不过现在的重光根本顾不上这些,昨晚的事情以后,他心乱如麻,也无法入定,本想一走了之,却又想再见师父和师伯,把罗侯的事情交代清楚。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薛昊就派家丁来请他过去赴宴。 看着萧重光自顾自地饮酒,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洛南松就气不打一处来。终于按捺不住,跳将起来,指着重光的鼻子骂道:“你还有脸在这喝酒,哼,薛师兄的大婚庆典,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重光看都不看他一眼,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曾经他很想知道为什么洛南松总是看自己不顺眼,可是如今看来这个问题问了也白问,而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去探寻答案。 洛南松见他正眼也不瞧自己一下,顿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昆仑派的耻辱,整个山上谁不知道你投靠了罗侯,仗着掌教师伯偏心,还敢大摇大摆回昆仑参加婚宴,真是恬不知耻。” “你够了!”重光本来心里就憋着一股郁气,洛南松自己非要往上撞,他自然也不介意给对方狠狠地还回去。“大家同门师兄弟,我看你入门早,一直让你三分,你不要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 洛南松也是动了真怒,虽然明知自己不是重光对手,但仗着现在是在上清宫他师父玄机真人的道场,又是薛昊大婚喜宴,众目睽睽,他也不怕重光动手:“我说的都是事实,当初你跟罗侯一起被镇压在岐山,以罗侯那种大魔头的凶残成性,你要是没投靠他,还会活到现在?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更何况你们出来以后,有人亲眼看见你跟他并肩行走。”他这番话说得很大声,引得周围的宾客纷纷侧目。 萧重光心中咯噔一声,心中暗道:原来罗侯早就在算计我,以他的修为,周围若是有道门的暗探窥伺,早就被他发现,显然是他故意放对方离开,好让自己和他并肩行走的消息传出。后来自己跟他反目,他就故意传檄天下,令自己百口莫辩,好狠毒的手段。 洛南松见他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得意洋洋道:“没话说了吧,这次还不揭穿你的罪行。”他也不看周围的场合,站起身来就大叫:“各位师兄弟,萧重光这逆徒被我说得俯首认罪了,现在掌教师伯不在,不如请我师父玄机真人做主,将他就地废了修为,逐出师门。” 薛昊正在给客人敬酒,听到这边的喧闹声,一声告罪走了过来。萧重光脸色铁青,指着洛南松道:“难怪师伯说你蠢笨如驴,不堪造就。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在这胡搅蛮缠,丢光了玄机师叔的脸。” 洛南松犹未察觉,还在絮絮叨叨:“这可是你自己默认的,我怎么胡搅蛮缠了。师父,师父!” 重光本来不打算跟他计较,但见他到这时候还口无遮拦,毫不避忌,终究是忍不住,一把冲过去想制住对方。洛南松见他出招,大叫道:“好啊,在上清宫也敢动手。”扬手打出一道寒芒,他当年败给重光以后,痛定思痛,跟玄机真人请教了几种道法绝学,闭门苦修,本来自信必能胜过重光。但是昨天旁观重光一招击破柳志虚等人的七星剑阵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在进步的时候,对手进步得更快,此时已经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这一点寒芒出手,正是玄机真人亲传的大衍神符。当年他贪多嚼不烂,这门神通始终徒具其形,而今他得了玄机真人多番点拨,终于将这门道祖真传的顶级符术练成,这就来拿重光试手了。 大衍神符,乃是易经大衍之数在道门神通里的烟花,所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这大衍神符就是根据道生一,三生万物的天地宇宙演变过程,周转而来。这一点寒芒,里面蕴藏了七七四十九重禁制,可以演化天地万物,宇宙星辰,更能调动二十八星宿之力。 萧重光本来已经欺近他身前,洛南松大衍神符一出手他就知道不好,“铮”一声飞剑出窍,化作一道金光,在间不容发之际挡了大衍神符一记。 这大衍神符是道术与法宝之间的神通,能演化天地万物,而演化的物事往往因情境变化,长庚剑质地坚韧无比,又有分神修士祭炼百年,这大衍神符就演化出泰山压顶之力,跟长庚剑化成的金光拼了一记。 “砰”一声巨响,重光猝不及防之下,被这股大力带的往后倒飞而起,他在半空中打了个转,身形安稳落地。那大衍神符被长庚剑这么一挡,也只是停了一瞬,随即变本加利地疾冲过去,靠近重光身前时,竟然演化出周天星斗,笼罩住重光全身。顿时天上二十八宿遥相呼应,一股沛然莫御的星力凌空射下,形成一道七彩光华,引得大殿众人纷纷张望。 萧重光被这大衍神符演化的周天星斗大阵罩住,无穷星光源源不尽的射下,削减他身上的护体罡气。他心知一旦被对方破了罡气防护,就是自己道基被毁之时,心中发急,一声大喝,身剑合一,化作一道金光从漫天星斗中游荡。也是洛南松道心不纯,修为不够,竟然被他在这连环相扣的阵法中找到破绽,一眨眼间从星光中脱困而出。 那洛南松的大衍神符本来已经将他罩住,此时被他脱出,失了目标,顿时元气散逸,被洛南松收回。大衍神符凝聚不易,洛南松竭尽全力也就祭炼出这一枚,此时想要再召唤出来已经来不及。眼看重光的飞剑已经临近,他一咬牙,祭出自己的飞剑青鹤,一旁柳志虚见洛南松情形不妙,也跟着召出自己的飞剑松风。倒是马钰在边上犹豫了许久,终究是没敢掺和。 半空中三道剑光盘桓,且不论长庚剑质地威力都远胜青鹤与松风,光重光的御剑术就甩出他们几条街去。金色剑光在盘空中带着它们绕了两个圈子,随意寻了个破绽从两把飞剑中穿出,一头撞在柳志虚受伤的左肩上,透体而出。柳志虚闷哼一声,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力道带得往后倒翻,狠狠地撞在地上,昏死过去。 洛南松肝胆俱裂,再也不敢强撑,转身御风就逃。萧重光恨极他三番五次针对自己闹事,加上心中本来就有郁结,一时气满胸怀,也不管会有什么后果,大喝一声:“现在想逃,不嫌晚了吗?”剑光一窜就追到洛南松后背,轻松穿破他的护身罡气,从他胸口贯射而出。 洛南松发出惊天惨呼,鲜血从胸前狂飙乍射,犹如被人开了膛一般。虚空中一道剑光闪现,却是玄机真人终于意识到这边的情形,从主宾席上一跃而至,一把抱起洛南松,封住他胸前血脉,顿时血流得慢下来。他脸色铁青地盯着重光,指着刚刚赶到的薛昊道:“薛昊,你好自为之。”身形一闪即逝,带着洛南松自去觅地疗伤。 薛昊面色苍白,眉宇间掩饰不住的怒气和震惊:“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想把我的婚礼毁了吗?”长剑脱鞘而出,在空中流转,剑锋直指重光:“萧师弟,你在上清宫伤人,不怕昆仑的门规戒条吗?” 重光也是杀红了眼,他在山下之时快意恩仇,何等洒脱,哪想到回了昆仑处处受制,眼看着心爱的女子嫁为他人妇,而同门的冷嘲热讽时时加在自己身上,一点一点勾起他的怒火。他本来就是个闷嘴葫芦,有什么都憋在心里,情绪从不外露,此时积蓄已久的怒火被洛南松方才的挑衅点着,如洪水溃缇,压抑久了,发作起来也就分外疯狂。 “你们处处针对我,不就是认定我是叛徒吗,既然如此,还说什么废话,来啊,今天就打个痛快。”长庚剑在手中激射而出,势如流星直扑薛昊。 “师弟,今天是你先动手的,不要怪我。”薛昊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又似解脱,身形在对方的飞剑临头之际,冲天而起,躲过这风驰电掣的一剑。“念在你我同门学艺多年,我在岐山也曾对不起你,这次我就让你十招。”他口中说话,身法快捷无伦,每每在长庚剑光堪堪追至的瞬息,间不容发的避开。 重光此时怒火上头,已经失去长久以来的冷静,一边驾驭长庚剑追杀,同时自身也凌空飞起,电光火石之间拦在了薛昊避让的路上。“嗤”一声如同裂帛,他的手掌去如闪电,狠狠地印在薛昊右肩。 “砰”薛昊身如风中落叶,倒翻出去,双脚着地后立刻蹬蹬向后连退几步,这才勉强站稳。重光没有趁胜追击,剑光停在空中蓄势待发:“不打这一场,真以为我怕了你们吗?” “咳咳,”薛昊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右臂软软地垂着,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十招已至,萧师弟,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他面容一肃,神情变得十分严谨,眼神中甚至带有几分狂热。一道绿色的光华在他右肩一闪,顿时治愈了手臂的伤势。 “混元神通?”热血上头的重光终于冷静了一点,这才发现自己这位师兄竟然已经是金丹修士。他消息闭塞,虽然曾听采萱提过新秀大会的事情,也没有当一回事。“难道他方才真的是在让着我?” 怒气渐渐消散,一丝愧疚涌上心头。“我在做什么,我毁了他们的婚宴。”他的脑中还在盘旋着这个念头,薛昊的身形已然凌空飞起,手中三尺青锋化作无匹白练,剑光未至,罡气先行,在空中带起激荡的气浪。 重光不暇多想,长庚骤然飞出,在半空中迎上了薛昊的剑光。两道剑光撞在一处,在中间轰然炸开,稍微靠近一点的宾客纷纷闪身避开。 薛昊身形已然扑出,一把抢过飞剑,人剑合一,在空中分出无数幻影,随即所有的幻影同时飞出一道剑光,在空中汇聚成一片飞剑的海洋,如长江大河般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长庚的剑光在瞬间就被淹没在这海洋里,只听到“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重光的身子在半空中被无数剑光洞穿,这些剑光虽是虚影,却如有实质。 他闷哼一声,身子在空中骤然坠落。此时那幻象的海洋已经尽数消失在他身后,显露出藏在最后的薛昊,手执长剑,势如流星,一剑刺进重光胸口。

第十八章 春梦一去了无痕 重光长声惨呼,鲜血从胸前伤口喷涌而出。薛昊一剑刺穿重光心脉,剑光在对方周围一绕,回到他剑鞘之中,跟着双手迭出,在重光身上连击八掌,每一掌都击在不同的部位,只听“砰砰”之声不绝于耳,每响一声,重光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正当薛昊就要击出正对头顶的第九掌之时,一道人影如同风一般突袭而来,一下子抱住重光胸口,将他往后拖出三尺,薛昊这一掌顿时落空。他抬起头就要质问,赫然发现采萱师妹环抱着重光,眼神之中有火焰在燃烧,狠狠地盯着自己。 “师妹”薛昊停下手势,讪讪地道:“你怎么出来了。” 采萱一袭大红嫁衣,单手环抱着重光,用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夫婿,“你已经废了他的奇经八脉,还要下手?洛南松可还没死,用不着以命偿命吧。” 薛昊惊道:“我不是要杀他,只是他刚才已经神志不清,我想打晕他。” “好了,你不用解释了,我先带他下去疗伤。”采萱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令薛昊胆战心惊。 “等一下”大概是洛南松伤情已经稳定,玄机真人又从内室赶回,“长庚剑是昆仑秘器,当初因为是萧重光找回来的,掌教师兄才会交由他保管,现在他屡犯门规,当众伤人,又有交通罗侯的嫌疑,这把神兵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他身边,否则只会助纣为虐。” “拿去好了,”江采萱冷然一笑,从重光怀里取出长庚,甩手扔了出去,“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薛昊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师妹,这么多客人在,先把婚礼办完吧,我安排下人照顾师弟就是。” “放开!”她甩开薛昊的手,“不会有什么婚礼了,这些客人,你自己应付吧。”她把昏迷的重光抱在怀里,再也不看薛昊一眼,就这么走了。 从洛南松挑衅一直到江采萱带着重光离去,其实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许多客人只是看到这边有人斗法,根本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这场盛大的婚礼就无疾而终。 薛昊看着采萱离去的背影,呆若木鸡,良久以后,他才回过神来,无声地蹲坐地上,以手掩面。 玉虚峰上的小屋,重光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的衣服已经换过,伤口也包扎好了,此时正如同一个婴儿般沉睡着。江采萱坐在床沿边,仔细端详着他的睡姿,满脸愁眉不展。 这一场显赫的大婚,终究虎头蛇尾,四方来客虽然心中吃惊,但因为这是昆仑家事,也没有多问,扫兴而归。薛昊来玉虚峰几次,被江采萱赶了出去,终究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重光伤势沉重,一直在昏迷,采萱束手无策。一直到正月过后,冲虚跟赤山满面风霜地回到昆仑,得悉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两人大为震惊。 两位尊长一同出手为重光疗伤,三天以后,他终于悠悠醒转,见了朝思暮想的师父和师伯,放声大哭,将自己在岐山与罗侯如何化敌为友,如何一同脱困,还有他从离开岐山一直到返回昆仑,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 赤山与冲虚听得唏嘘不已,却又不愿解释重光对于三百年前往事的质疑,只是嘱咐他好好调息养伤,便摇头叹息着离开。两人心里清楚,重光的修为已经废了。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江采萱推着重光出门透风。重光已经听说洛南松痊愈和被冲虚剥夺真传弟子资格的事情,他并不觉得快意。虽然他现在摆脱了叛徒的罪名,但是他的确亲手帮助罗侯脱困,如今昆仑上下依旧对他抱有成见。 这些其实都无所谓,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他自身的状况。薛昊的亿万星河剑影之术,将他全身窍穴尽数击毁,后来又用散手八扑废了他奇经八脉,如今他已经是一个彻底的废人,无法修炼任何武功道术。 他漠然地看着周围的山明水秀,心中万念俱灰。 “师姐,你不用每天这样来照顾我,”重光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决:“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应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照顾好你,直到你彻底康复。”采萱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温柔地看着他。 “师父和师伯都说我好不了了,你这样只会浪费时间。” “他们又不是神仙,这个世上有一样东西,叫奇迹。我相信只要你自己不放弃,奇迹一定会出现。” 重光默然了,这样的对话他们已经进行了无数次,每一次都以他失败而告终,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看着山下的峰峦叠嶂,吸一口带着野花香味的林间气息,从旭日初升到夕阳渐落,时间就这样慢慢流走。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重光这时候已经能够拄着拐杖行走。采萱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每一步的动作,怕他不小心跌倒。 “师姐,其实我现在已经大好了,师父说再过一阵子就可以丢掉拐杖,你去忙你的吧,我看见薛师兄几次来找你,都被你轰出去了,这让我很不安。” “你现在安心养病,别的事情少管,至于他,谁让他下手这么狠,就让他一边呆着去吧。” “师姐!”重光突然很大声的说话,眼睛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已经好了,不用你可怜,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你了,你不用害怕我会多心,想做什么,就去做。” “你在想些什么呢,”采萱给了他一个爆栗,“什么可怜不可怜的,你是我师弟,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不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至于薛师兄,也许我以后都不会跟他一起了。”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 “你别什么都往自己头上揽,好像你很重要似的,”采萱很生气的样子,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虽然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不愉快的事情,可我还是喜欢他的,感情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像你说你喜欢我吧,我就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重光一脸尴尬地低下头。 “其实那天我不该那么凶地骂你,也许不骂你,你后来就不会发神经,也就不会发生那些事情了。只不过当时,你突然跟我说那些疯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生气。” “既然你还是喜欢薛师兄,为什么不肯见他呢,”重光抬起头,疑惑地问道:“你千万不要顾虑我,这一次大难不死之后,我觉得自己很多想法都变了。很多东西,以前拼命地想得到,现在却没有了感觉。所以我刚才跟你说的,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你,这句话是真的。” “我说了跟你没关系,”江采萱没好气地说道,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凶恶,又放松了语气:“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知道自己还是喜欢他,就跟我八岁那时候就想嫁给他似地,我一直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想要什么都会说出来。其实我不是恼恨他伤害你,那天他打败你,包括后来一剑穿胸,又用散手八扑断你经脉,其实我都可以理解。因为你当时的样子真的很吓人,像疯了一样,你也知道你的长庚剑是分神法器,如果不能彻底制住你,很难说,会不会像那天你重创秦无咎一样,发生什么意外。” “那你还”重光有些意外。 “是因为他的眼神,他那天出手的时候,他的眼神很奇怪,我看得出来,那是一种跟你一样的疯狂。”采萱说着说着,脸色渐渐凝重:“我跟他从小就在一起,自认为了解他的所有性格,可是那天我看到他的样子,觉得好陌生。我从没有想过他会有这么疯狂的时候,你的疯狂可以理解,无论是谁遭受这样的打击,都会免不了跟你一样的情绪,可是他却没有理由。” 重光听得暗暗心惊,他那天失去理智,根本没有看清薛昊的样子,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采萱师姐说的是真的,至少对她来说是真的。 “所以我忽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以为对他已经知根知底,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他。我很害怕,我害怕有一天,他会突然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把我们之间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撕碎。与其那样,倒不如现在就分开。” “所以你选择避而不见?” “对啊,现在这样也挺好,大家还是同门,平时也可以做朋友。慢慢地,以后感觉都变淡了,也就不会伤心。等到很多年以后,回忆起现在,剩下的都只有美好。” “那是不是表示我现在有机会了?”重光忽然变得嬉皮笑脸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能作出这样的表情,也许自己心里的某样东西,真的在渐渐消失。 “别说笑了。”采萱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对感情的事情,从来不开玩笑。我喜欢开朗的男人,而你从来都把所有的事情埋在心里,把自己弄得那么深沉。我可不会看上一个闷蛋的,何况这个闷蛋还是从小跟着我的小跟屁虫。” “所以呢,你还是赶紧打消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比较好。现在呢,我们先把你的伤养好,等以后,师姐会找一个喜欢深沉男人的女孩子,介绍给你认识。” “免了,你还是饶了我吧。”萧重光一声大笑,朝着山脚一瘸一拐地走去,江采萱急忙跟上,两个人的身影化作地平线上的两个小点,渐渐消失。

第一章 天水闹市逢旧敌 大周中平二十六年,八月初四,宜开市。 天水城的大街小巷,此时正是喧闹无比。虽然已经是炎炎盛夏,但是百姓赶集的热情却丝毫没有减退。整个街市上到处是叫卖的商贩,充满繁华热闹的市井气息。 萧重光牵着一匹骆驼,走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特意换了一身灰色的袍服。他身体已经基本康复,能够正常行走,只是失去了一身武功道法,彻底成为一个普通人。 他筋脉和窍穴的创伤严重,再也无法修炼,即使现在外伤已经痊愈,但是道基被毁,原先窍穴里储存的元气都成了无根之水,根本不能调动。 两个月前,趁着赤山和冲虚又一次出山办事,他留了一封书信,偷偷下了昆仑山。在山下的市集买了一匹骆驼,一路颠簸着越过沙漠,进了玉门关,一直走到了天水城。 他也没想好该去哪里了,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就当出门散心了。每天在昆仑山面对那些同门异样的目光,这种滋味可不好受,何况还会拖累师姐。 他就这样走走停停,心里想着些天马行空的事情,正自得其乐的时候,忽然瞧见前面有个熟悉的人影。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脚步蹒跚地走在前面的街道上,不时四处打量。他隐约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警惕的感觉,他心叫一声不好,正要走开。那斗笠人已经一个箭步窜过来,一把将他夹在腋下,健步如飞地奔向城门口。 重光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那人一声长笑:“好小子,几年不见,差点没认出来。”一听这个声音,重光如遭雷噬,此人居然是铜鼓仙。 铜鼓仙脚下生风,片刻之间已经远离天水城,躲进了郊外的深山。他寻了个山洞,将重光放到地上,顺手摘下自己的斗笠,露出一张蜡黄的脸来,居然是一副受了重伤的模样。 重光心知这次无法幸免,索性也就听之任之了。铜鼓仙抓过重光的手腕摸了下,吃惊道:“萧小子,你的道行真没了?我还以为看错了,那这次你是逃不出我手心了。” 萧重光苦笑道:“本来就没打算逃,看来我跟前辈还真是有缘,到哪都能碰上,看前辈似乎受了伤,不知道谁能把前辈伤成这样。” 铜鼓仙一声冷哼:“是老夫自己大意了,给一个老狐狸暗算了一把,不过他也好不到哪去。”他走进山洞深处,在里面生了一堆火,把重光拎起来丢在火堆旁。 “前辈打算怎么弄死我,扒皮还是抽筋?”左右是逃不掉,重光干脆来个开门见山。铜鼓仙阴测测地一笑:“想死不用急,老夫现在还不打算弄死你,留着有用。” 重光见状也不再多问,坐在原地闭目养神。铜鼓仙祭出水元珠,整个人仰躺在水元珠的光芒下,吸取元气修复受伤的肉身。整个山洞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火苗跳动的声音,不时呼呼作响。 铜鼓仙的伤势颇重,连元神也很虚弱,若换做重光没有失去修为之前,凭借长庚剑的手段,已经可以当场斩杀,但是现在的他自然是束手无策,连逃跑也不能。 “萧小子,你还挺镇定。”铜鼓仙睁开眼睛,脸上的气色已经大为好转。重光嘿然一笑:“反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就悉随尊便。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是谁将前辈伤成这样的。” 铜鼓仙收了水元珠,沉声道:“是天水唐家的唐复礼,老夫也是一时大意,想不到这老狐狸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竟然是装的,他修为比我也差不了多少,加上是在自己地头,有几个筑基期的修士帮忙,差点要了我这条老命。” 重光好奇道:“前辈怎么跟他斗上了?” 铜鼓仙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小子闹出来的,你杀了我徒弟,我当然第一个要收拾你,不过幕后指使我也不能放过。本来我以为他是个普通人,打算先杀了你再回去找他也不晚。哪想得到在雪山那场大战,老夫居然被你们打得元气大伤,躲在山里养了半年多才痊愈,出来以后又遇到点事情,就一直拖到现在。” “前辈找上唐家了?”重光问他。 铜鼓仙没好气地说道:“三天前找上去的,没想到姓唐的早有防备,一进去里面就布了八门金锁阵,那唐复礼跟我修为差不多少,借着阵法之力,当场就跟我拼了个两败俱伤,他那几个帮手也都挂了彩,不过他手下人太多,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就索性逃出来了。” 重光道:“前辈就算受了伤,现在对付我也是绰绰有余。”铜鼓仙嘿然一笑,算是默认了,掉过头来问他:“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要不是仇结大了,老夫倒还真想交你这个朋友。你放心,虽然你现在落到我手上,不过老夫也不是那种卑鄙小人,不会太为难你。就算以后要杀你,也会给你个痛快。”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皱眉道:“你这伤又是怎么回事,刚才我替你把脉,似乎浑身筋脉都断了,窍穴也损毁大半。” “跟一位同门意气之争,打得过火了,被他伤得。”重光苦笑。 铜鼓仙诧异道:“你的修为我是知道的,人又机变百出,那人能把你伤到这个地步,可不简单。难道是薛昊?这几年昆仑出来的道门新秀,也就他有这个本事。” 重光一脸钦佩:“前辈果然是洞若观火,没错,打伤我的就是他,不过也不能怪他,当时我们俩都杀红了眼。他要是斗不过我,说不定就倒在我无形剑遁之下了。” 铜鼓仙撇撇嘴:“你们同门之间动手也够狠的,简直是玩命。”说着又闭目不言,凝神调息。 两人在洞中一直呆到天黑,重光现在没了法力,不能辟谷,自然还是要吃饭的,这时候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铜鼓仙听见声音,盯着他看了一眼,走出洞去。一会功夫他走回来,拎着几只松鸡,丢给他:“差点忘了你现在要吃饭,自己烤吧。吃饱喝足我们在这休息一晚,明天还要赶路。” 这一夜重光睡的很安稳,铜鼓仙则打了一晚上的坐,调息疗伤。到天亮的时候,他脸上已经渐渐有了血色,水元珠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 等重光用一只松鸡解决了早餐问题,铜鼓仙一把将他夹在肋下:“该走了,还得赶路呢。” 铜鼓仙法力非凡,若是一人赶路,一日就可行走千里,只是现在多了重光这个累赘,到了中午就得找地方吃饭,倒给他耽搁了不少行程。重光现在是凡人之身,一路上腾云驾雾的晕晕乎乎,隐隐约约觉出这贼道士似乎在往东南方向跑。 到了晚上,铜鼓仙依旧找了个山洞住下,似乎没有睡客栈的习惯。他生了一堆篝火,把重光往火上一丢,长出一口气道:“总算把姓唐的给甩掉了。” 重光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这一路上都在甩人,难道有人跟踪?” 铜鼓仙道:“就是唐复礼那家伙,一路上几波人在暗中窥伺,我伤还没好彻底,不敢动手,不过他们不知道我的虚实,害怕斗不过我,没敢出来,就这么一直拗着。现在我们已经到了离了西北,出了唐家的势力范围,那家伙已经鞭长莫及了。”说罢一脸得意地朝着重光笑。 重光顿时觉出味儿来,这老家伙其实一直有伤,怕自己喊出他的虚实,把受伤的事情跟有人跟踪的事情一起瞒住了,带着自己一直跑到安全的地方才说实话。 他心中暗道:其实唐复礼这么老奸巨猾,当初自己也被他摆了一道,要是给他真的把铜鼓仙干掉,也未必会放过自己。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没有说出来。 铜鼓仙又打坐调息了一会,脸上气色已经完全看不出异常。他站起身,拎起重光的脖子:“小子,先前一直顾不上,现在总算有机会问你,那姓云的父女到底躲在哪?” 重光面带微笑看着他,就如同看一个傻子:“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铜鼓仙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不肯说,不过老夫脾气躁,虽然说过不会立刻杀你,不过可没答应你不用刑。你放心,流血的手段我不用,不过修士的神通你也知道,有些手段,虽然不会流血,可是痛处要比流血厉害得多。” 重光索性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养神。 铜鼓仙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进去,自顾自地说话:“姓萧的,你的脾气还算合老夫口味,不过云氏父女,老夫是志在必得。你若是痛快说了,我可以改变主意,饶你一命。你如今是个废人,老夫还可以保你一场人间富贵。”见重光依旧不说话,他顿时也有些恼怒:“好,果然是条硬汉,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你。” 他伸出手掌按在重光百会穴:“我这手段,叫万蚁蚀骨钻心术,最能耗尽人的元气,痛苦堪比世间最惨烈的酷刑,等下你若是熬不住,只管大声喊出来。若是愿意告诉老夫他们下落,也只管说出来,老夫的条件依然有效。” 他掌中发力,一股极寒的元气从重光头顶涌入,沿着重光断裂的奇经八脉走遍全身。顿时重光浑身上下如同爬了无数的小虫,这感觉渐趋强烈,渐渐就如小虫在撕咬一般。 “吁”重光长吸一口气,全身寒毛直竖,他从小时候遇到火灾开始,也经历了不少惨事,但这般痛苦的刑罚,还是第一次经历,竟然有些支撑不住,但他依旧咬紧牙关死撑着,坚决不肯开口。 铜鼓仙见他死硬,元气骤然一变,由极冷转为极热,重光身上万蚁噬咬的感觉仍在,忽然胸口心脏出就如同被一把大锤敲了一下。 “砰”这一下撞击力大无比,重光的心脏也跟着猛然一跳,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一般,周身的感官顿时被放大了无数倍。他终于明白钻心二字的含义,竟然是放大人的感觉,加强痛苦的程度。 眼前一黑,他终于支撑不住,闷哼一声,晕死过去。

第二章 帝都街巷遇新知 重光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铜鼓仙笑眯眯在边上盯着他看:“醒过来了?这滋味不好受吧,还是老老实实交代算了,还能白得一场富贵。” 重光摇头不语,眼里的神色却坚定无比。 “那可别怪我,我已经给你机会了。这东西你先吃着,今晚休息好了,明天咱还得继续。”铜鼓仙丢过一只野兔给他,“烤好了,你不会绝食吧?我虽然只是金丹,不过保着一个人的性命不死还是能做到。” 重光哼道:“要死都死过几回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寻死。” 铜鼓仙点点头,也不多说。 这一对生死大敌就这样白天赶路,晚上休息,铜鼓仙依旧每天使劲手段折磨重光,想逼他说出云家父女的下落。但是重光咬紧牙关,死活都不肯,他也无计可施。 两人就这样互相拧着,到后来铜鼓仙再用刑,重光也渐渐适应了。他的奇经八脉都被废了,现在铜鼓仙这一手虽然凶狠,但在他身上的效果就打了折扣,不然换成正常人,痛感还要强得多,说不定扛不住就屈服了。 铜鼓仙一路往东南方向,重光也不去管他到了何处,不过经过的市集是越来越繁华,看起来倒像是往汴梁走的架势。一个月以后,他们就到了大周帝都东京汴梁。 汴梁城自大周太祖柴郭威、世宗柴荣两代奠基以来,历代皇帝都不断加以营造扩建。大周国力甲于天下,这帝都自然也是海内雄城,极尽富丽堂皇。铜鼓仙在靠近汴梁的时候就收了遁法,在附近的县城买了两匹健马代步。他虽然虽然是道门高人,但是京城重地,藏龙卧虎,大周朝廷背后更有多家道派扶持,他也不敢过分招摇。 重光趴在马背上,任由马儿驮着。铜鼓仙手段狠辣,他表面没什么伤痕,但周身血气已经败坏大半。 眼看汴梁城门在望,铜鼓仙松了口气,看向背后只剩下半条命的重光:“总算是到了,萧小子,这一路上你死撑着不肯交代,到了城里,招呼你的可就不是我,到那时,只怕你后悔也晚了。” 重光懒得理他,趴在马背上闭目养神。 铜鼓仙正待再劝两句,忽然脸色大变:“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老狐狸,居然还一路跟过来。” 一把熟悉的嗓音传来:“铜鼓仙,你太大意了,我唐家的生意遍布天下,你带着这么一个累赘,怎么可能躲过我的眼线。”重光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只见前方通往城门的道路,一个白发老者长身直立,赫然是当年在天水见过的唐复礼。 唐复礼依旧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是神情之间却透着精干。金丹修士是元神心念的显化,跟肉体年龄无关,唐复礼刻意扮成这幅模样,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铜鼓仙跳下马背,蓄势待发如临大敌,他已经看到除了唐复礼,周围不同方位还分别站着十七名敌人,沉声喝道:“九宫八卦阵,唐复礼你果然是煞费苦心。” 唐复礼哈哈一笑:“本来没打算跟你不死不休,不过水元珠在你手上,那就怪不得我了。” 重光在马背上大叫一声:“姓唐的,你既然修为如此高明,何必还要骗我去对付薛家。” 唐复礼听到声音,这才注意到马背上的年轻人:“居然是萧公子,我的眼线没认出来。”他脸色一变,冲周围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本来我只是想挑拨昆仑跟崆峒斗上,好浑水摸鱼,也没想到萧公子居然能杀了薛沐云,真是失算了。”他这话出口,重光脸色一变,心知对方已经起了杀心,不然不会把这话说出来。 铜鼓仙一声长啸,虚空中一轮红日显现,正是大日如来真火,几年不见,他的法力愈加雄浑,这轮红日招出,顿时火光扑面而来,在场中掀起一股热浪。 唐复礼身化青光,带着一缕清气呼啸而来。他那一众手下各自御使飞剑,顿时将铜鼓仙困在当中。一时间漫天剑光穿梭来往,铜鼓仙身形就在这剑阵中左冲右突,每每快冲出剑阵之时,就被一股奇异的力道拦下,如此往复。 重光虽然法力全失,眼光还在,自然看得出铜鼓仙情形不妙。唐复礼等人有备而来,以众欺寡,摆明是要将铜鼓仙狙杀于此,若是铜鼓仙胜了,自己还能多活几日,如今形势,只怕这里就是自己葬身之地。 他打量着四周环境,心中暗暗计较,想找一条逃生之路。这一带乃是通衢大道,空旷野外,也没有什么丘陵起伏,只怕想逃也不容易。就在他心中焦急的时候,铜鼓仙忽然一声惨呼,从空中坠地,他心叫一声不好,唐复礼已经骤然闪现在铜鼓仙身后,剑光迭出,刺向铜鼓仙头颅。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一道灰色人影如风驰电掣一般硬生生冲入阵中,插在了两人之间,大袖挥出,替铜鼓仙挡下这一击。铜鼓仙大叫一声:“师兄,你怎么才来。”那人道:“我跟掌门师兄本来在大相国寺等你,谁能想到你会在这遇袭,我也是看到你飞剑传书,这才匆匆赶到。” 唐复礼脸色大变,不及发话,那新来之人已经挥手飞出一道黄光,跟他的飞剑斗在一处,铜鼓仙虽然受了伤,仍有大半战力,催动大日如来真火将他手下众人缠住。 重光看得目瞪口呆,眼见双方斗到僵持,顿时想起自己身份:“我还在这看什么戏,赶紧溜之大吉。”抓起马刺扎了一下马屁股,那健马受惊之下,发力狂奔。 铜鼓仙想要出手抓他,奈何唐复礼这边人数众多吗,法术精奇,他不敢分神,而唐复礼这边同样顾虑新来之人声势犹在铜鼓仙之上,双方已经结下深仇,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这下子互相牵制,顿时谁也分不出身去拦住重光。 那马儿载着重光一路飞奔,径直跑了将近十里,前方就是汴梁城门。他心道:“只要进了城,想必他们这些人有些顾虑,城里人多也好藏身。”任由马儿继续奔跑,到了汴梁城门口,守门的兵丁检查了一下行李,就放他进了汴梁,只是告诫他城内不可闹市纵马。 他自然知道利害,任由马儿悠闲地在街上转悠,打算先找个客栈落脚修养。只是他内伤极重,铜鼓仙连日的折磨把他原本就已经断裂的奇经八脉和浑身窍穴更是完全打碎,五脏六腑也受了严重创伤,此时外表只是苍白,但内里其实千疮百孔,若非铜鼓仙一直以元气吊着性命,换作一般人早已气绝身亡。 沿着街道行了四五里地,也没找见一家客栈。他来时一路狂奔,铜鼓仙输进他体内的元气堪堪耗尽,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之时,终于支撑不住,顿感一阵天旋地转。 一只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喂,你”后面的话他没听到,就已经轰然倒地,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似是有人在挪动他身子,他眼皮沉重,浑身疲倦欲死,无暇他顾。就这样昏睡了不知多久,嘴边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挨挨擦擦,一股甘甜的味道涌进口里。他觉得很舒服,就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股味道。 精神似乎好了一点,但他还是没醒过来。没了铜鼓仙的元气支撑,早已气血败尽的重光就好似一个烂了的果子,外面一层皮好看,里面其实已经烂透了。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躺在那里,有时候会做一些奇怪的梦,但是都很短,并且也记不住。他现在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梦的消耗,偶尔有些幻觉也是转瞬即逝。身边似乎有人来来往往,有时候又很安静。 重光就这样一直沉睡着,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日子。在梦中他隐约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每隔一些时候就会来照看自己,喂水喂汤,洗脸擦汗。 “喂,你什么时候能醒呢,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声音很好听,不过口气凶巴巴的。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可别在我手上死了人啊,虽然我平时说话声音是大了一点,但是其实我连杀鸡都不敢做的,可别害我破了杀戒。” “黄大哥,你给看看这个人呗,我就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就倒了。这要是死在这里,官府会不会抓我去坐牢啊。就算不坐牢,我也不想吃官司。要是给府里的管事知道,我可就惨了。” “别吵,让我把把脉,我说兰香啊,只是大街上碰巧撞上,你直接走开不就得了。” “人命关天,我可是吃斋的,可不能这么造孽,不然死后会下地狱的。” 重光晕晕乎乎地听着耳边的争吵,已经失去思索的能力,并不知道这位兰香姑娘对佛祖的虔诚对他来说有多大的影响,这种影响甚至救了他的命。 有时候他耳边整整一夜都很安静,有时候又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身上似乎被盖了一层薄被。不时有人端着一碗药汤喂他,只是又苦又涩,难以下咽。 有时候他把汤药吐出来,那人也不急躁,只是帮他把嘴巴擦干净。就这样昏昏沉沉的过着糊涂日子,终于有一天他身上的气力好转了一些,看来这位黄大夫还是有几分真本事。 他竭尽全力想睁开眼睛,只是眼皮着实沉重不堪。这时候身边有人靠近,把一枚汤勺递到他嘴边,他咂巴了几下,还挺鲜的,好像是老鸡煲汤。这时候一声叹息传来:“你这得昏迷到什么时候呢。” 他喝了几口鸡汤,精神振奋了一些,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早醒了,就是睁不开眼。” 这个叫兰香的女子吓了一跳,差点打翻了鸡汤。她把汤碗搁在一边,伸手就去他额头摩挲,嘴里道:“你终于醒了,我总算没造孽,阿弥陀佛,佛祖显灵了。” 重光顺着她的手势,睁开了眼睛,喘着粗气道:“别老佛祖佛祖的,我信的是太上老君。”

第三章 隐居忘却名和利 重光终于苏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二十多天,现在所处的地方是镇南王的府邸,而兰香是镇南王府专管灶房的厨娘。 兰香笃信佛祖,所以虽然身为厨子,但是平时从不杀生,每月初一和十五必去大相国寺敬佛烧香。正好那天她烧香回来,在大街上碰到昏昏沉沉的重光,察觉对方神态有异,她一时好奇,上前推了他一把想问问情况,没想到对方顿时倒地不起。 她顿时吓了一跳,虽然当时左右没人,但虔诚的兰香还是把重光拖回了王府,安置在后院的柴房,这里离王府正房很远,僻静得很。 她找了几床铺盖给他安顿好,又寻了相熟的大夫来把脉开方,自己也是一有闲暇就过来照看,终于这位虔诚的佛门信众,把重光这道祖传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咳咳,”重光一边咳嗽一边好笑,听到兰香说起自己的一些小事,他就觉得这女子真是傻得可爱。他也见过无数教众信徒,像当初在凉州城那些人,可是都没有眼前这位傻大姐,那是发自肺腑的虔诚。当然,也可以说是迷信,不过若是这迷信救了一条性命,那这被救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呢。 他神情一肃,收起笑容,正色道:“多谢这位大姐好心搭救,其实在下身上本来就有内伤,不关大姐的事情。”兰香道:“呀,原来你本来就有伤啊,怎么我看不出来呢,连伤口没没见一个。” 重光额头冒汗:“我说了,是内伤。”兰香瞥了他一眼,说道:“行了行了,内伤就内伤吧,你先好好歇着。晚上我再来看你,现在要去干活了。” 到了晚上,兰香果然依约前来,还给他带了些饭食,等他吃饱才把碗筷收走。 重光虽然醒转,但是暂时还不能行走,在柴房将养了八天,才终于渐渐康复。他本打算跟兰香辞行,却想起带的盘缠都丢在当初买的那匹老马上,如今身无分文。 到晚上兰香再来给他送饭的时候,他就跟兰香提了一句,问她能不能帮自己找份活计。兰香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点点头,说帮他想想办法。 果然第二天一早上,兰香就带重光去了王府后院的一间厢房,厢房里头不少人进进出出的。重光晕晕乎乎地跟着兰香迈进去,就听兰香喊了一嗓子:“李管事,我把人给您带来了,您看行不行。”跟着对重光使了个颜色,低声道:“快行礼,这是王府里主管后院活计的李管事。” 重光作了个揖,口中说道:“拜见李管事。”那李管事四十来岁,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看起来就是个粗豪汉子。他看了重光一眼,问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重光回道:“在下萧逸,今年二十有二。” “能吃苦吗?”李管事又问。 重光忙道:“能。”李管事道:“看你白白净净的,也不想是做苦力活的,是不是读过书,考不上科举,才出来做工?”兰香在一旁答话:“李管事,他老家是西北抚州那边的,来京城找生活,遇到打劫的受了伤给我救了。我看他人还算老实,所以那天才跟您提了一下。您就看看府里有什么活缺人手的,尽管安排,他以前在老家也是做工的,能吃苦。” 李管事点点头:“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先在后花园帮秦伯干活吧,没事不要到前院来。先试做三个月,每个月工钱二两银,三个月以后考察合格,就正式签三年的契约,每个月工钱五两,有没有问题。” 重光急忙点头:“没问题,多谢李管事。” 李管事挥挥手:“那兰香你先带他去领两套家丁的换洗衣裳,完了去老刘那里登记一下花名册,以后他就是我们镇南王府的试用家丁了。” 兰香答应了一声,带着重光去领衣裳了。 镇南王府的格局,前院跟后院是用一道围墙分开来的。前院主要是王府家人居住的厢房和厅堂,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后院则是后勤场所以及下人的居处。那老刘帮萧重光登记了花名册之后,就给他安排了房间,当然是跟其他家丁合住,三人一间。 重光就这么在镇南王府安顿下来,作为一名家丁,他每天的职责就是帮一个叫秦伯的老花农给后花园的花草树木剪枝,这份差事要慢工出细活,好在秦伯为人很和气,手把手地教他窍门。 萧重光的伤势已经基本痊愈,在王府剪了半个月的花枝,终于彻底恢复健康。只是给铜鼓仙一番折腾,身子显得很虚。兰香对他倒是挺照顾,经常让自己的相好黄大夫帮他开些补药,调理身子,又借着自己帮厨的便利,给他弄点鸡鸭鱼肉等好吃的。 跟着秦伯学了半个月的剪枝记忆,重光渐渐对这门手艺有了心得。剪枝这门差事,其实不重,难就难在琐碎两个字,每天都得把园子巡视一遍,看那些花草树木有枯枝、病枝和徒长枝,就统统剪去,再把发黄的叶子和快谢的花朵摘了,这差事就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工作,就是追求形体上的美观,务求让修剪出来的花木花枝招展,仪态万方。而关于这一方面,秦伯给重光的一句话令他大有启发。秦伯告诉他,修剪花木,最重要的是四个字,顺其自然。 其实道家本身就讲究顺应天道,万事万物自有定理,如今秦伯说的这修剪花木的诀窍,倒与这道家至理不谋而合。重光虽然已经不能修炼,不过还是忘不了自己出身。从王府领了第一笔工钱以后,就去汴梁的书铺买了道德经、南华经跟黄庭经,没事就翻上两页,倒也受益匪浅。 这样悠闲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两个月的光景,因为表现得力,李管事提前跟重光签了三年的用工契约,月钱涨到了五两银子。重光倒也没在意这些,如不出意外,他是准备在这混吃等死了。 冬天来临,后花园的梅花开得满园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梅花跟雪花互相映照着,分不清谁更白一些。重光从早上起来就开始猫在梅园里,一排一排地检查过去,看见有不合要求的花枝就剪去了。最近一个月秦伯生病,整个后花园就只有他一个人忙活。 寒风吹来一阵欢声笑语,却是几个妙龄女子的声音。重光心知必是王府的家眷来后花园赏花了。他在王府呆了快三个月,经常有镇南王的家人来后园赏花,镇南王倒是来得很少,而且每次来,都会有管事提前通知,让闲杂人等清场。 他见那几个女子已经走到花园里面,心知避不开,就找了一块梅花开得特别密集的地方躲进去,指望来人转一圈就走了。不想这几个女子也看中了那一块花势正好,进了园子走了一阵就径自朝这边走过来。 萧重光埋头修建花木,也不做理会。来人渐渐走近,却是三个衣着华贵的妙龄少女,其中一个淡黄衣衫,人淡如菊,指着一株梅树欢喜地道:“几日不来,这株一品梅越发娇艳了,燕秋你要再晚回来,可就看不上了。”另一位一身红衣如同火一般鲜艳的少女也道:“是啊,我还特意催我爹提早动身来京呢,就为了来看你家这梅园,燕秋你家有这么好的地方,居然还往外面跑。啧啧,这是暴谴天物。” 重光听这红衣少女的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这时那被称作燕秋的少女一开口,声音如同银铃一般悦耳:“哎呀,物以稀为贵,你们没见过当然觉得好,我可是年年都对着这些梅花,腻也腻死了,还是洛阳的牡丹好看,新鲜。” 那唤作燕秋的少女穿一袭白狐裘,脖子上挂着一圈围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跟个粽子似的。倒是另外两位虽然也穿的厚实,倒还有三分英姿飒爽的模样。那红衣少女见燕秋穿这么严实说话还打哆嗦,叹气道:“燕秋你就是身子太弱,有空要多练练,要不等过了这个年天气暖和了,我带你去凉州玩吧,还能见识塞外风光。” 那燕秋拍手道:“那好啊,永宁你可要说话算数,不然我找伯父告你的状去。” “永宁”这二字落在重光耳中,他顿时打了个激灵,终于想起那红衣少女就是他在凉州遇到的那个小郡主。他对郡主印象并不深刻,虽然人家姑娘当初对他颇有好感,但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两人分别之后重光就把她抛在脑后了,想不到居然会在京城碰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心中暗道:眼下这情景可不能跟柴永宁碰面,不然自己的身份就算是曝光了,他本来的意思是在镇南王府混吃等死,好好过几年安生日子,若是给郡主知道自己在这,这日子又没法过了。 他一想到这里就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低着头就想偷偷开溜,那想到郡主眼尖,一下子就看到花丛后面有人,一声轻喝道:“什么人?在这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重光没办法,只好走出来,天气寒冷他本来就带着帽子,加上又刻意低着头,一时永宁郡主也没认出他来,那唤作燕秋的少女看到重光身上穿着王府家丁的衣服,嫣然一笑道:“永宁姐你别这么紧张,这是我们王府的花匠。”说着冲重光招招手:“小花匠,你过来。” 重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给几位少女做了个揖道:“小的见过几位贵人。”他压低自己声音,永宁郡主一时也没听出来。 旁边那个一身黄衣的女郎开口开口问道:“小花匠,这园里的花木都是你修剪的?修得挺有风骨的嘛,燕秋,想不到你府上一个花匠都这么懂雅趣。” 那燕秋扑哧一笑,微微有些小得意:“婉然姐你要是喜欢,我跟我爹爹讨个人情,把这花匠的契约转到你们齐王府去好了。”转身又问重光:“我记得以前这园子是秦伯负责的呀,怎么现在归你了?” 重光道:“秦伯病了,我跟着他学了两个月,现在这花园就是我一个人打理。”燕秋“哎呀”一声:“秦伯居然病了,我都不知道呢,两位姐姐,这位秦伯在我们王府做了一辈子,人缘也好,我爹爹一向待人宽厚,如今他病了,我于情于理也该派人去看看的,要不你们现在这逛会,我去安排一下,晚点过来。” 永宁郡主道:“要去一起吧,等一下三个人一起回来才有意思呢。”重光听他们要走,顿时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那燕秋随手从身上取了一锭银子,丢给他道:“看你做事也还尽心,这个赏给你的。”领着另外两位少女,一同走了。 重光接过那银子,微微发愣,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打赏的一天,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但终究还是收了起来。过去有法力神通的时候不觉得,如今才发现银钱是多么重要。 他走到几位郡主刚才站立的地方,准备收拾他们留下的痕迹,眼睛却一下子扫到地上落花堆里掩着的一根链子,这链子的形制似曾相识。 重光蹲下身把这链子捡起来,一抽之下才发现链子一头系着一枚刻有雕纹的玉佩,古色古香。他死死地盯着这枚玉佩,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自己原来的目的。

第四章 潜行深藏功与名 这枚玉佩形制奇古,造型特异,质地温润,然而这些都不是吸引重光的理由。他死死地盯着书上的玉佩,颤抖着从胸前掏出另外两块来,一番对比之下,三枚玉佩除了雕纹的字体略有不同,其他竟然是一模一样。 重光又惊又喜:这玉佩必然是刚才那三位女郎之中的一位丢下,究竟是谁?她跟小妹又有什么关系? “萧逸,萧逸!”兰香的声音远远传来,见到重光在地上发愣,她大步走过来:“发什么呆呢。”重光赶紧将玉佩收好:“没事,累了歇会。” 兰香性格粗疏也不以为意:“黄大哥让你吃过中饭过去再复诊呢,大冷天的怕你身子虚熬不住。” 重光疑惑道:“还复诊啊,我都好了两个月了。” “小心无大错嘛,再说马上年关了,他给你检查完,就得跟我回老下老家过年的,明年过了元宵才来,这期间万一你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找不着人了。”兰香嘴里不知道含着什么,鼓鼓囊囊的。 重光一皱眉:“我知道了,你嘴里嚼着什么呢。” 兰香递了一块给他:“贵叔做的糖饼,甜着呢,就是黏牙。”说着朝园门的方向走去:“中午吃完饭别忘了啊,我先去菜市转下。” 重光等她走得远了,又从怀中把玉佩取出来,反复端详,脑海中思绪万千。自己当初为了寻亲,可谓是绞尽脑汁,结果不但线索没有,反倒无端闯下大祸,惹了铜鼓仙这么一个生死大敌。而今自己已经心如止水,只打算混吃等死的时候,这线索却自己找上门来。 光打量这玉佩是查不出线索的,他也只是睹物思人罢了。感慨一番之后,他将玉佩收起,继续未完成的剪枝差事,脑子思索着刚才那三位女郎,谁有可能是玉佩的失主,只要找到这个失主,那么妹妹的下落很可能就有了着落。 中午吃过午饭,他按照兰香说的,去寻黄大夫复诊。黄大夫本名叫黄思华,跟兰香是青梅竹马,两人一起从乡下老家来汴梁城谋生,兰香在晋王府当了厨娘,他就在晋王府后街一家济民生药铺做学徒,后来就正式坐堂当了大夫,把这生药铺盘了下来。 黄大夫给重光把完脉,提笔给他开了一剂药方:“照方抓药,一天一剂,连服七天。这方子是调养你体内气机,千万记得按时吃。”重光接过药方,道了一声谢谢。这时药铺外面走进来两个家丁,高声喊道:“黄大夫,让你准备的药材准备好了吗?” 黄大夫一见这二人,赶紧起来招呼:“丁二哥,谢三哥,早就准备好了,三天前进的货,上好的人参和鹿茸,其他的辅料也都备好了,两位慢慢点算。”说着走进里屋,提了一只藤筐出来。那两人也没留意重光,径自走过去,打开藤筐开始倒腾里面的药材,接着黄大夫又去里屋搬了另外一只出来。 两人点算了半天,满意的点点头:“不错,还有货没有,我们府上急需,这几天满京城的跑,可把我们兄弟累坏了。”黄大夫给这两位倒了茶,笑着说道:“再就真没有了,这些都是稀罕的药材,价钱又贵,要不是两位给了那么多订金,我也置办不了这许多。那头还欠着一大笔帐呢,就等拿了府上的药钱就去跟人结算,完了就准备回乡下过年去了。” 那两人点点头,其中一个就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丢给黄大夫:“收好了,这是纹银六百两,五百五十两结账,剩下五十两是大管家打赏你的。”黄大夫欢喜道:“那真是辛苦二位大哥跑着一趟,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就从布袋里取了两锭十两形制的大银:“一点心意,两位拿去喝茶。”丁二和谢三拿手里掂量掂量:“那就多谢了,下次有这种好事我们还光顾你,走了。” 等那两人走远,黄大夫把银子收好,喜不自胜地跟重光道:“发达了,这笔生意做下来,抵我开十年的药铺。”重光好奇道:“那两人是什么来头,买这么多名贵药材作甚?” 黄大夫笑道:“那是楚王府的下人,那个又高又瘦的叫谢迁,外号竹竿,另外一个是他表哥丁进,两人都是楚王府大管家江接海的心腹。楚王府最近两个月到处搜罗珍稀药材,什么人参海胆鹿茸首乌,全城药铺的存货都给他们家搜罗了去,也不知道那王府里谁病了能吃得下这么多。” 重光心中一跳,这么海量的珍稀补药,普通人谁能吃得下?要知道这些药材主要作用是补充人体元气,一般人这么吃法,早就虚不受补,被补药给毒死了,这楚王府在搞什么名堂。 他心中疑惑,脸上却不动声色:“这楚王府是什么来历?” “楚王是当今皇上的二弟,跟皇帝是一母所生,都是当朝太后的亲儿子,听说先帝在位的时候就很受宠。楚王府在东城区,是当今太后缠着皇上赏给楚王的宅子,比我们这镇南王府可繁华多了,连在边关屡立战功的魏王,也比不上当今这位楚王爷的权势。能把整个京师的名贵补药都收走,真是好大的手笔。” 重光点点头:“的确是好大的手笔,黄大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谢谢你开的方子,晚上有空没有,我请你跟兰香姐吃饭,算是为你们践行。” 黄大夫笑道:“算了吧,你就那点工钱,留着将来娶媳妇用。” 重光想说自己刚拿了笔赏钱,想想还是算了,笑着走人。 下午的差事忙完,他去后厨吃了晚饭。跟他合住的两个家丁已经请了假回家去了。镇南王府过年的时候,只有卖身的奴婢才会在府里伺候,而这些帮佣一般都会回自己老家。也只有重光这样无处可去的人,才会在这时候还留在王府。 他回到自己房间,又取出那三块玉佩来,他自己那两块早已摸索透了,唯有这天字佩还是小时候见过,印象已经模糊。这时候重见旧物,睹物思人,感慨系之。 烛光照耀下,玉佩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隐隐约约映出一个轮廓。重光看着玉佩的倒影发了一会呆,忽然觉得这那倒影的边角起伏有些奇怪,若是单只有两块还不觉得,但若是将三块合起来,隐隐约约似是一块拼图的模样。 他对照着墙上的倒影反复观察,渐渐摸索出了一点眉目,尝试着将三块玉佩按照倒影的轮廓组合起来,试了很多次,终于将三块玉佩拼到了一起。 拼好以后的玉佩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变化,重光正准备再琢磨一番,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伴随着王府后院负责洒扫的下人阿福的声音:“萧逸,快开门。” 他随手拿被子把玉佩盖住,转身过去开门。阿福火急火燎地拉住他就跑:“快去前院,王府来了客人,人手不够用,大管家让佣工都去帮忙搭把手。” 重光道:“我屋里还有事情呢。”阿福道:“天大的事情先放一放,跟我去前院再说。”重光无奈之下唯有跟着去了王府待客的大厅。 只见前院张灯结彩,到处都挂着大红的灯笼,如同过节一般。重光有些晕头转向,到底是什么样的客人值得镇南王府如此大事准备。站在一旁的李管事看见他在东张西望,挥手喊他过去,嘱咐他道:“今晚来的是贵客,你笨手笨脚的,就在后殿帮忙传菜。”重光答应下来。 客厅里面欢声笑语,宾主济济一堂。重光忙着跑进跑出,从后厨端菜到前厅,再递给负责上菜的下人。在后厨做菜的兰香看见他来了很惊异:“连你也被喊出来帮忙了?”重光点头,悄悄问她:“来的什么客人,这么隆重?”兰香一边炒菜一边回道:“是二大王来了,当然隆重。府里的厨子厨娘都不够,还去太白楼请了当家的掌勺来帮忙。” 重光一怔:“二大王?” “就是楚王爷啊,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身份比咱们王爷可要高贵,平时很少到别家做客的,听说这次来是为了正旦朝贺的事情,找我们王爷商量宫禁安排的事宜。你也知道我们王爷兼着殿前督检司的差事,提点御林军和皇城守卫,大概是楚王不放心,过来跟他商议呢。现在外面都谣传,说河北乱民图谋不轨,已经有刺客进了京城。” 重光叹气道:“这世道不平静啊。”兰香说道:“可不是吗,听说前一阵子到处都在传说一个叫罗侯的,这次的动乱就跟这人有关,连我们王爷听了这名字都坐立不安呢,你说这罗侯是什么人?怎么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第一次听这名字。”重光三言两语支吾过去,这边兰香把一盘炒好的菜肴放进他手捧的木盘里,另外一位厨子赶紧催他:“还有我这边的,小子快点,趁热端上去。” 他赶紧把把菜肴装满托盘,小心翼翼地走出去。穿过走廊到了前厅门口,自有负责上菜的婢女接过去。他趁着这一小会的功夫瞟了一眼前厅的客人,只见主客位置上坐着一位方面大耳的中年男子,满脸笑容地在跟镇南王柴宗贵碰杯,不时说笑着什么,这男子想必就是那位楚王,的确是一身贵气。楚王对面的镇南王重光自然是认识的,镇南王边上是镇南王妃,而王妃下首却坐着白天见到的那位穿狐裘的女子。重光记得小郡主柴永宁喊她燕秋,大户人家女子的闺名轻易不外传,难道这位燕秋姑娘就是王府传说中的那位郡主? 他目光再转,楚王边上坐着一位中年贵妇,两人的下首是一位头戴束发金冠的规高个青年和一位黄衣少女,那少女正是白天在后花园遇见,想必就是楚王的女儿,至于青年人,自然是楚王之子。 他打量了半天,没发现楚王身上有修行人的气质,正打算再去后厨,目光一扫之下,却看到正席另一侧,跟楚王并排的上首坐着一位髙冠古服、宽袍大袖的道士,这位道士重光并不认识,但他旁边那位满脸蜡黄的客人重光却一眼就认出来,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第五章 镇南王府了宿怨 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挟持重光来到京城的铜鼓仙! 重光见铜鼓仙居然在王府的晚宴上,顿时惊骇欲绝,深恐被他发现,再也不敢在旁边偷窥,立刻跑回厨房继续自己的传菜大业。 他不清楚楚王过来是为什么,只看见两家人聊得很投机,而铜鼓仙等人却是闷声不吭,只是喝酒吃菜,那铜鼓仙的脸色一直阴沉着,也不知道有谁得罪了他。楚王不时转过头去跟铜鼓仙等人寒暄,镇南王对他们也显得颇为礼遇。 晚宴结束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戌时将近。重光的差事早就做完了,却不能走,还得在边上伺候着,以备不时之需。等镇南王亲自从楚王出门的时候,他注意到铜鼓仙那一席的人都跟着楚王走了,而且楚王对他们还十分尊重,联想到白天在黄大夫药铺所见,心里若有所悟。 等一切都结束,他去厨房帮忙收拾厨具,一不小心让菜刀割破了手指。他跟兰香说了一声,就先回自己房间找东西包扎。 他房间里也没有裹伤的药布,看见床上的床单,走过去准备撕一块下来,一不小心血就滴到了放在床上的玉佩上。玉佩忽然发出一阵奇异的红光,映照在墙上,显出一行行字迹。 他大吃一惊,盯着墙上的字迹看,才看了几行,那红光就消失了,字迹也被淹没。 “难道是血不够?”他忍着痛,从衣柜里取了一把匕首,在手腕上切了一个口子,将血滴到玉佩上,顿时红光再次浮现,这一次在墙上倒映出来的字更多也更明显。 重光吃惊地默诵墙上的字迹,才读了几句,脑海里轰然一下豁然开朗,顿时又惊又喜,这整篇文字居然是一套名为坐忘书的修炼口诀,而开头的一段,却是论述道门修行的根本。 按照坐忘书开头所述说的,道门修炼的根本就是天地元气,这也是一切门派修行的根源。天地元气本出于虚无,无就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天地元气的本源乃是一类,若要细分也无非是阴阳二气加上那遁去的第三种气。而如今的道门流派,无论传承谁属,统统走入了一个误区,就是把元气强行划分成五行四象。 正因为五行四象的区分,所以各门各派的口诀也就有了种种限制,对于筋脉和窍穴有了种种要求约束,这其实是自缚手脚,自陷囹圄。而坐忘书的根本,就在于要人忘却这些藩篱,抛开所有的人为约束,回归自然的元气本质。 而重光现在的情形,按照现在的道门法诀,根本就是无药可救。筋脉窍穴尽数毁弃,任何一派的法诀都无法挽救,而这坐忘书却毫无问题,因为按照坐忘书的说法,世间万物本就是天地元气凝聚,外在形体不同,并不影响其本源合一,自然无所谓筋脉,无所谓窍穴的区分。 “原来,各门各派修炼的道法,根本就是陷入了误区。”他喃喃自语,心中激动不可抑制。 有了这坐忘书,自己就可以恢复道行,甚至更进一步,结成金丹。原来自己终究是不甘心做一个平凡人,每天过着低声下气,混吃等死的日子。 重光心中激动万分,如果不是现在夜深人静,害怕扰人清梦引人注意,只怕他会大喊大叫来抒发自己的兴奋。虽然此时疲倦欲死,但他还是立刻打坐入定,照着坐忘书所说开始修炼第一层的口诀。 这一夜的时光匆匆流走,第二天一早,重光从入定中醒来,虽然一夜未眠,他的精神却比平常充沛得多。经过昨晚一夜的努力,他又一次可以凝聚元气施展道法神通,而形神也得到进一步淬炼,这坐忘书也不知是谁人放在里面,端的是神奇无比。 重光洗漱一番之后,出去准备继续做事,却看见花园里好几个家丁在走来走去,也不知道找些什么。他心中一动,走上前去问道:“几位大哥,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人中带头的钱小丙道:“郡主从小随身的玉佩丢了,现在整个王府都在翻找呢。听说郡主早上起来才发现玉佩不见了,也不知道丢在哪。” 重光心中激动,他本来不方便去询问,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郡主必然是镇南王的女儿柴燕秋,但她和妹妹,会有什么联系呢?难道她不是镇南王亲生? 他心中困惑,跟那几个家丁随便说了两句,就自去收拾花园。一上午都神不在焉,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把玉佩还回去,问明郡主的玉佩是从何而来。 想了一上午,他终于还是决定先练成坐忘书,这种一切不能自主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他现在最着急的事情莫过于赶紧恢复修为,这样才能把一切把握在自己手中。 年关前的日子他都在忙碌的修炼张度过,晚宴的第二天兰香就回了乡下,也没人来骚扰他。而王府的后花园平常也没什么人来往,他也就索性消极怠工,每天闷在房间里打坐。 皇天不负有心人,坐忘书的确神奇,而重光的努力也没有白费,赶在年关之前,他终于将整部坐忘经都过了一遍,而身上凝聚的天地元气,也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值。 这段时间以来,镇南王府也显得很忙碌,镇南王柴宗贵虽然身份不及楚王尊贵,却执掌宫禁和皇城守卫,权柄在手,即使是年关,也没多少时间闲下来。进进出出的大小官员白日里从不间断,而楚王的大驾之后又光临过两次,似乎所有人都在准备正旦的朝贺,防止河北那边的叛军乘机做乱。 大年三十,普天同庆,处处张灯结彩,鞭炮雷鸣,镇南王府里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只有重光依旧埋头在坐忘书里,浑然忘了日月流转。而王府里的人,也浑然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无处可去的佣工。 大年初一,正是正旦朝贺之期。镇南王一大早就穿的整整齐齐去出门去了皇城。而王府的人则忙着互相拜年,王妃亲自带着郡主给一干下人发放红包,这也是镇南王一向待下人宽厚,所以才会有这许多客套。 不过这热闹没能持续多久,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哗。还没等王府众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批手执刀枪的军汉就涌了进来,为头的将军明盔明甲,手按腰刀,龙行虎步地走进了王府后院。 镇南王妃又惊又怒,指着那将军说道:“孙可秀,你们不是守卫北门吗?来我们王府做什么?” 那将军对王妃行了个礼:“对不住了,王妃娘娘,我们奉楚王爷的旨意,请王妃和郡主进宫一趟。” 王妃一听这话就知道里面有名堂:“楚王爷的旨意,他楚王什么时候也可以传旨了?我们镇南王府虽然不及他楚王清贵,也是先帝的血脉,可不会任人揉捏。” 那唤作孙可秀的将军拔出腰带,刀刃明晃晃的耀人眼:“既然王妃不愿意,那末将未有用强了,弟兄们,动手,王爷说过,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王妃知道不妙,转身拉起郡主就跑,孙可秀带着一帮兵丁在后面直追,四周围着的家丁见情形不妙,一哄而逃。孙可秀一路追着王妃和郡主不放,此时王府内外早就给兵士围得水泄不通。自然有眼明手快的士卒去抄王妃的后路,眼看就把王妃和郡主围住,却听得一声大喝:“不得放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斜刺里杀将出来,顿时将孙可秀等人拦下。王妃和郡主见前去无路,又闪了回来,见到那老头,惊叫了一声:“秦伯!” 这时候只听后门传来一阵喊杀声,却是王府的大管家带着一群侍卫赶到,这些都是镇南王府的嫡系,素来忠心。镇南王府一被包抄,大管家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带卫队来寻找在后院发放红包的王妃母女。 这秦伯居然是一身好功夫,以一人之力压制了孙可秀和几个兵士,而大管家带来的王府侍卫也不含糊,很快就把冲进院子的军汉打得节节败退。那大管家御使一柄飞剑,只是几下就取了好几名兵士的性命。剑光在空中一转,朝着孙可秀直奔过去,那孙可秀见状,心胆俱裂,再也不敢顽抗,一边没命地逃跑,一边甩手发出一只袖箭,那袖箭窜到半空中,爆成一团灿烂的烟花。 秦伯叫了一声:“不好,他们是在喊援兵。”大管家道:“楚王前些日子不停打探王爷对宫禁宿卫的安排,王爷早有怀疑,没想到他真的作乱。快点保护王妃和郡主去内室暂避,秦伯,你武功了得,麻烦你出去打探一下情况,我留在这里保护王妃。”那秦伯应声道:“好。” 突然半空中传来一声长笑:“不必了,你们哪都不用去了。”一道光华闪过,院子里凭空出现了一个一脸晦气的道士,宽袍大袖,黄冠羽服。这道士一出现,场中人顿时大惊失色。大管家高叫一声:“原来是铜鼓仙,你也从了楚王,意欲谋反?” 铜鼓仙大笑三声:“皇位更迭老夫可没兴趣,老夫是奉了我崆峒掌教师兄法旨,来请镇南王妃和燕秋郡主去跟镇南王爷团聚,你们若是要反抗,可只有死路一条。” 秦伯怒喝道:“妖道休得猖狂,吃我一刀。”纵身扑向铜鼓仙,铜鼓仙伸手一指,秦伯人在半空,忽然哎哟一声,莫名其妙地坠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王妃跟郡主见状,急忙跑过去扶起他,连声问道:“秦伯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铜鼓仙冷哼一声:“真是不自量力。”大管家脸上变色,勉强御起剑光朝铜鼓仙刺来,被他凌空一把抓住,在手里捏成碎片。大管家顿时一口鲜血吐出,瘫坐在地上。 “才筑基层次就敢跟老夫动手,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铜鼓仙大踏步迈过去,看也不看大管家一眼,径自走向正扶着秦伯惊呼的王妃母女。 “臭道士,你走开。”柴燕秋见铜鼓仙一步步走过来,惊慌失措之下捡起地上的石子砸过去,想把他赶跑。 石子在铜鼓仙身前三尺自然落下,他嘿嘿一笑:“别怕,老夫不会乱杀妇孺,只是送你们去一趟皇宫,乖乖跟我走吧。” “你这不要脸的老家伙,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天下妇孺,你杀的还少吗。”一声轻喝从铜鼓仙身后传来,他一听到这声音,原本成竹在胸的脸色骤然大变,转身回头,却见到一个家丁打扮的年轻人正缓缓走来。

第六章 太和宝殿断恩仇 铜鼓仙见到重光出现,这一惊非同小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重光已经化作身剑合一,剑光直刺他门面。 铜鼓仙纵身跃起,想要避开,不成想对方剑势如跗骨之蛆,避无可避,无奈之下脸上晦气一闪,胸前浮出一轮红日,招出大日如来真火,想硬拼对方这一记。 “砰”一声巨响,重光化身的剑光直直地撞在大日如来真火上,巨大的冲击力将铜鼓仙撞得倒飞出去,一直跌出十丈开外,这才口喷鲜血,狼狈倒地。 他勉力爬起,就看见重光背负双手,一把剑光在身前半空盘旋,仔细看清楚那剑光形象,他顿时大吃一惊:“剪刀?”重光傲然独立,微微笑道:“天下万物,皆可为剑,何必拘泥于神兵利器。对付你这样的扑街货色,一把破剪刀足矣。” “你”铜鼓仙指着萧重光,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五官七窍都流出血来,样子十分可怖。 萧重光单手一指,剑光飞出就要取铜鼓仙性命,铜鼓仙张口吐出赤炼砂,拼命抵挡住他的剑光,拔脚飞起在半空中,驾起狂风逃窜。 重光正待追上前去,斩草除根,身后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啼哭。他顿时停下脚步,转身去看,却是秦伯已经奄奄一息,郡主又惊又怕,顿时哭出声来。 他微微叹气,走上前去:“让开,我来救他。”此时他法力恢复,道行精进,自然无需再扮作普通人,这一声招呼也就不再谦恭。王妃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有劳。” 萧重光查看了一下秦伯伤势,发现对方心脉已经被铜鼓仙隔空震裂。他输入一股至精至纯的元气进去,缓缓修复对方的心脉,补充生机。半晌之后,秦伯睁开了双眼,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性命已经保住了,只是元气亏损,要好好静养。”燕秋郡主好奇地看着他:“你是我们王府那个花匠?”王妃瞪了郡主一眼,向重光拱手道:“多谢高人搭救,敢问高姓大名。” 那大管家在一旁喘着粗气道:“夫人,这是花园负责剪枝的萧逸,咳咳,后厨兰香介绍来的,想不到竟然有如此本领。萧兄弟,敢问是何门派,缘何到我王府屈居一个花匠。”后面一句话显然是对重光说的。 重光走过去,帮这位大管家推宫过血:“我本一介散修,因为受伤落难,承蒙兰香姑娘搭救,又得王府收留,才能侥幸养好伤势。眼见贵府有难,又岂能袖手旁观。”这位大管家被铜鼓仙毁了本命飞剑,一身修为毁了大半,得到重光度了一口元气,这才好转一些。 王妃道:“吴管家,这次真是多亏你了。萧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去一次皇宫,楚王存心作乱,只怕我们王爷在皇宫处境危险。” 重光点头道:“好。”他把吴管家扶起,就待离去,忽然转身走向郡主,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来:“这玉佩,是你的吗?”柴燕秋见了玉佩,欣喜道:“呀,怎么会在你这里。” 重光把玉佩递给对方:“这玉佩是你从小戴在身上的?”郡主点点头:“是啊,我记事的时候,就有这块玉佩了,怎么了,你认识它?”转头看向王妃:“娘,你不是说玉佩是我们家传的吗?”王妃答道:“对,是家传的,萧先生,你认识这块玉佩?难道说”重光道:“不,我不认识,我只是好奇。” 他御起剑光飞上半空,丢下一句:“好好保存这玉佩,不要再弄丢了。”剑光朝皇宫方向飞去。 王妃看着重光离去的方向,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太和殿里,此时正剑拔弩张,整个皇城到处都是明刀明枪的叛军。楚王选了正旦朝会之期发动兵变,自然是有他的如意算盘。先借口河北乱民威胁,插手皇城司和禁卫军的人事安排,而其中担任关键位置的将官,都是他早就收买好的心腹将领。 至于道门方面,有崆峒派全力支持,这次兵变又是大周皇室内部的权力斗争,只要在朝会当天控制住局势,权力平稳过渡,想必大周背后支持的其他道派也会默认这一帝位的更迭,反正天下依然是柴家人做皇帝,国号依然是大周,只不过换了一个柴家人当皇帝而已。 只是中途这个计划出了变故,原本早就应该赶到京师回合的崆峒长老铜鼓仙晚来了数日,并且在京城外不远处遭到西北唐家的伏击,身受重伤,侥幸逃出。那唐复礼一行人丢下几条性命以后就狼狈逃回西北,倒没有再继续跟王府为敌。只是铜鼓仙受伤,为了给他疗伤,王府不得不四处收购珍稀药材,几乎露出马脚。 幸亏买的都是补药,楚王还假意散播谣言,说王府买这些补药是为楚王房中秘药,借此消除别人对他的戒心。终于赶在正旦朝会前,铜鼓仙跟他师兄吴华子伤势痊愈来得及出手助他。 现在,保护大周皇室的国师天门道人和他几个徒弟都已经被制服,堵在他通往皇位的道路,已经是一片坦途。他志得意满地面对着眼前战战兢兢的皇帝,发出得意的大笑。 “逆贼,朕跟你是一母所生,这些年来对你信任有加,更委以重任,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大周皇帝柴宗汉声色俱厉,指着楚王的手指微微颤抖。 “皇兄,当初父皇本来就有意传位于我,要不是那些死脑筋的大臣反对,我早就当上了,你也可以做个太平王爷,多好。如今大局已定,皇兄你还是乖乖下一道圣旨,把皇位禅让给我,大家也好早些收场,如何?” “休想,朕就是死,也不会屈服你这逆贼。”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楚王右手一挥,做了个斩首的动作,外围的叛军如潮水般向柴宗汉。柴宗汉身边的侍卫顶在前排,死命抵挡。双方僵持片刻,终究叛军人多势众,皇帝的侍卫虽然精锐,却还是抵挡不住,开始节节败退。 柴宗汉面如死灰,看着自己的侍卫一个个倒毙于地,面上现出不忍之色,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正在他心中天人交战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柴宗汉抬眼望去,只见一团旋风打着转从天外飞来,所过之处叛军无不人仰马翻,刀枪剑戟散落一地。那旋风吹到大殿正中,落到地上化成人形,却是一个家丁服色的年轻人。 “是哪一路高人前来护驾?”柴宗汉又惊又喜,本来他已经闭目待死,想不到竟然有意外转折,顿时将来人当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重光本来是到皇宫寻找镇南王柴宗贵,但皇宫实在太大,他也只是刚突破金丹,没有分神修士那种神念一转就可游走千里的神通,只好冲着人多的地方搜寻,一番搜索没找到柴宗贵,却闯入了皇宫大殿,扰乱了楚王弑君。 楚王见到这人,就知道是神通广大的修士,他也不废话,立刻往后方军阵中一退,扬手打出一枚传讯烟花。不旋踵间一道剑光从殿外飞来,化成一位髙冠古服,宽袍大袖的道士,正是重光在镇南王府晚宴上所见,坐在铜鼓仙上首之人。 “这位道友,本来道门中人不该干涉人家朝廷,只是老道欠了别人一个人情,答应出山为他做一件事情,道友若是愿意看老道一个薄面,大家两相罢手,任他们柴家自决如何?”这道士一番言语冠冕堂皇,但眼下场上情势明显,若是重光跟他都不动手,楚王就赢定了,这个买卖他倒是做得过。 重光冷笑道:“我本来是找人来的,皇帝位子谁做,与我无关。不过道长要我卖你一个面子,敢问道长道号?”那道士微微一笑:“贫道木易,乃是崆峒当代掌教。” 他本以为自己这名头报出去,对方怎么也要给几分薄面,没想到重光一听崆峒二字,顿时双眼圆睁,一声怒喝:“好贼道,我找的就是你崆峒派。”再也不肯多说,身形一转就是一道剑光飞出。 木易道人见重光出手,一声惊呼:“流符真剑?”身形飞在半空,一招手就是一道黄光,却是天元戌土真罡,堪堪抵住重光发出的流符真剑术绝。 这流符真剑纯以元气凝聚,无形无质,无孔不入,最善破解五行法术,盖因其本无长形,遇金则化火,遇火则化水,无论对方以什么手段应对,都能演化出相应克制对方的道法。唯有五行中最善厚德载物的土系法术,能勉强吸收这种诡异元气,不至于一败涂地。 木易道人是崆峒掌教,以一人之力执掌崆峒木土两脉真传,正宗的木土双修。他的天元戌土真罡本就是极高明的土系法术,虽然对于传说中的绝顶御剑术流符真剑一向只是耳闻,但还是做出了最正确的应对。 两人各出奇招斗在一处,围观的众人不堪剑气震荡,纷纷四散躲避。这下阵型密集的叛军顿时倒了血霉,许多闪避不及的兵士当场被剑气所杀。 重光也是从坐忘书中学到这流符真剑的口诀,想不到初次运用就大显神威,坐忘书全篇要诀就在于忘却一切人为的教条约束,回复天地元气最本来的面目。流符真剑正是这一理念的产物,一旦领悟了万法归一的根源本质,这元气你要它是什么样,就能化成什么样,正是所谓的“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三重境界的体现。木易真人据说已经达到金丹绝顶修为,但是初次碰到这样诡异的道法,依旧是缚手缚脚,处处受制。 两人渐渐斗到酣处,那木易真人毕竟是金丹绝顶,修为不在当年秦无咎之下,若非坐忘书传承太过神奇,以重光初入金丹的修为,绝对不是敌手。这一场斗法起初重光大战上风,渐渐就由木易真人占据主动,只见他一边发出戌土真罡抵住重光的流符真剑,另一边挥手从虚空中抓出一口木制的飞剑来,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第七章 浮生伤逝归何地 木易道人的这一口飞剑,有个名堂,唤作太乙分光一气三相剑,乃是用上古降龙木炼制,虽然是木制,但是坚逾玄铁,剑上祭炼了一百零八重天罡地煞禁制圆满,同时具备金、木、土三种属性,乃是崆峒开派祖师传下来的掌教秘宝,威力还在重光先前那口长庚剑之上。 木易真人召出这口太乙剑,顿时战局大幅改观,他的戌土真雷凭借金丹绝顶的禁制法力,在摸清重光流符真剑的底细之后,已经能够稳稳压制。太乙剑化作一道青光,疾斩而下,一连斩破重光二十七道流符真剑,逼的重光不得不 侧身退后,避其锋芒。 木易道人一招得手,再不放松,左手戌土真罡频出,如同一座座小山般砸下,右手御使太乙剑,如跗骨之蛆一般追着重光不放,已经将皇宫大殿的廊柱尽数斩断。 “轰”恢弘广大的皇城宫殿从中坍塌,化作一堆碎石残垣,好在宫殿中的人早已跑到殿外,倒没有造成多少误伤。 众人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只见空中一道青光一道紫气相互追逐,斗得十分激烈。重光结成金丹以后,身体以后化作一团混元之躯,而他修习的坐忘书与一般道法不同,结丹以后体内就纯是一团本源之气,不再有五行之分。 那道青光与紫气斗了半晌,突然一声尖啸,一分为三,三道青光向重光化身的紫气夹击,收缩成了一个暗色的小黑点,接着黑点从中爆开,放出万道光华,向四面八方发散开来。 光芒之中木易道人抽身疾退,而重光并没有追赶,只是朝着木易道人遁走的方向高呼一声:“送君千里!”木易道人头也不回,只远远传回一句:“终须一别。”刹那间走得无影无踪。 楚王见木易道人遁走,顿时面如死灰,也不打声招呼,带着一股精锐亲卫就往宫门方向疾走,重光也没有兴趣追赶,他当前要做的就是找到镇南王,了结这段因果。 就在楚王跑到宫门前方的时候,突然斜刺里飞出一阵漫天箭雨,一下子将楚王和他的一干心腹钉死在地上。只听得无数人在齐声大喊:“诛杀叛贼,保护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重光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到四周涌出一波精兵,为首之人一身华服,满面焦灼,正是镇南王柴宗贵。 他几步跑到柴宗汉面前,匍匐于地:“臣弟一时不慎,竟然被楚王诱入陷阱软禁,护驾来迟,还请皇上赎罪。”一旁众将士齐刷刷跪下,顿时宫城内黑压压一片。 柴宗汉眼见大局已定,心中大石这才落下,此时见镇南王亲手击毙反贼,开怀大笑:“贤弟何罪之有,楚逆居心险恶,图谋已久,连朕也被他蒙骗了这么多年,何况是贤弟,快快起来。” 镇南王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把自己如何被楚王骗入永安宫软禁,如何被他抢走随身兵符调开皇城护卫,放自己的心腹死党带兵入内。自己又是如何使计谋骗过看守,从永安宫逃出,随后如何召集旧部,夺回皇城防卫等等经过,一一向柴宗汉禀明。 柴宗汉听得阵阵心惊,待镇南王禀报完毕,他拉着镇南王的手,向重光走去:“贤弟,这次朕得脱大难,全靠这位高人相助,来来我与二位引见一下。” 镇南王惊疑不定地看向重光,重光拱拱手:“陛下,草民曾在镇南王府上暂居过一段日子,这次来就是受镇南王妃所托。既然两位安然无恙,那我使命已了,也该告辞了。” 柴宗汉急道:“先生且留步。”他走到重光跟前,深施一礼:“先生仗义出手,高情厚谊,不敢或忘。如今天下动荡,据传当年妖皇罗侯已经出关,正在各处解封昔年天下顶级的几位邪魔,寡人诚心奉请先生,留下来助寡人一臂之力,为江山社稷,为天下百姓。” “抱歉,没兴趣。”重光摇摇头,一步踏出,人已经消失不见。 柴宗汉怅然若失,站在原地久久无语。镇南王站在他背后,眼睛凝视着虚空中重光消失的地方,眼中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萧重光没有再去管皇帝如何对这场政变进行善后,他离开皇宫以后,就径自回了镇南王府。他仍然不能确定柴燕秋是不是自己的妹妹萧芸曦,仅凭一块玉佩,不能说明什么。 更重要的是,当初萧伯庸说过,芸曦是被花姑带走的,花姑才二十几岁,不会这么早死,如果燕秋郡主是芸曦,那么花姑去哪里了?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带着这些疑问,他偷偷回到了镇南王府,他记得妹妹身上有一个胎记,在耳朵背后,但他并不打算直接询问,而是先弄清楚事实,再决定如何处理。 此时的王府已经恢复了平静,皇帝陛下跟镇南王的动作很快,在他从皇宫回到王府的时候,忠于皇帝的军队已经出动,整个帝都都已经戒严,老百姓纷纷躲在家里。而叛军的主力在皇城被清剿了大半,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将,四处溃逃,很快就被御林军清洗干净。 燕秋郡主的闺房很好找,重光使了隐身术潜入房内。白天郡主受惊过度,现在正安详地躺在床上,抱着一只枕头酣睡。她的睡态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透着一股子天真无邪,有时候不舒服了,翻转个身子,轻轻打起悠扬的小呼噜。王妃就坐在郡主边上,静静地看着她,不时用手抚摸郡主的脸蛋。 修士在达到元婴境界以后,就可以修炼天罡地煞变化,所谓一百零八变是也。重光当然没这个本事,隐身术只是隐去外在形象,本体依然存在。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郡主床边,趁郡主翻身的时候,伸手拨开她脑后的秀发。 真的有胎记! 重光激动之下,差点喊出声来,几乎就想当场相认,只是理智阻止了他。也许,自己应该多看一会妹妹现在的生活,再做决定。 王妃看着妹妹的神情很温柔,那绝对是母亲对待自己孩子的眼神,而她每一下抚摸,都带着特有的力度,这是长年累月悉心照料才能成就的熟稔。看来,这位王妃真的把妹妹当成自己的孩子。 看着沉睡的妹妹,那天真无邪的神情,偶然嘟起小嘴,依然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也许,这样锦衣玉食、温暖安逸的生活,才应该是她的归宿,有些事情,知道了未必是一件好事。 何必要让妹妹跟自己一起承受仇恨的折磨呢,如果她能快乐无忧地在这里生活一辈子,那就让她永远做这个郡主吧。 他就这样想着,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却是镇南王踮着脚尖走进来,王妃转过头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他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就这样不发出一点声响地走到床边。 这一对位高权重的夫妇,此时就像人世间最平凡的父母一样,静静地照看着自己沉睡的孩子。 萧重光看到镇南王进来的神态,心里最后的一点犹豫也消失了,就让他们一家三口这样宁静地生活下去吧,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他没有跟任何人告别,连字体也没留下一张,就这样消失在茫茫虚空,离开了这繁华的帝都。 三天以后,镇南王因为平叛有功,被加封魏王,此时重光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他再一次陷入了迷茫,虽然练成了坐忘书记载的绝世道法,但他并没有回昆仑扬眉吐气的想法。据说罗侯已经降服了十大妖王,统帅亿万妖族,据说北邙山一派的教主鬼祖徐完,也被他从阴山炼狱中救出,两大邪道巨头联手,正在横扫中土各大道门。 也许,这都是自己造的孽吧,若是当初知道罗侯出山会有这么大的动作,自己还不会跟他联手破阵呢?大概自己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在被当成卒子舍弃过一回以后,以前那个舍生取义的重光已经成为过去,如今的这个人,再不会把任何人事放在自己的性命之上。 无论如何,一时成败得失,都比不上活着来得重要。只有活着,才能拥有一切,拥有希望,无论它是不是一件好事,自己终归是活下来了。 重光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没头没脑地四处游荡。他想起昆仑在西北方向,所以下意识地,一直朝着东南走,他不想面对罗侯,也不想面对师父和师伯责备的眼神,只想避开这所有的人和事,找一处没有风波、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隐居起来。可是在这样一个乱世里,哪里又是真正的安乐窝呢? 再看一眼,那曾经流连忘返的红墙白瓦、青山绿水;再听一番,那几度深夜入梦的黄钟大吕、黍离之音。他终于背过身去,再不肯回头,就这样一路往南。远离风波正恶的黄河以北,路过茫茫烟雨中的江南水乡,一直走到那天涯海角,蝴蝶泉边,彩云之南。而故乡,已经只有在午夜梦回中,才能看见。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第八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两个月以后,重光来到南国边陲的苗疆,这里四季如春,鸟语花香,又正值阳春三月,百花绽放的季节。美丽的山水与别致的异族风情令他流连忘返,在品尝过酸汤鱼、手撕香笋、鲜炒蕨菜等苗人特产小吃以后,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安顿下来。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此刻,重光正坐在苦水河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自己的双手。这段日子以来,生活在这宁静的苗疆寨子里,令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反思自己以前的日子。他总是不自觉地喜欢在这河边洗手,尽管手上明明没有任何污迹。 “叔叔,你已经洗得很干净了,让我洗个果子吧。”重光闻声回头,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手上拿着一串不知名的野果,馋得口水直流。 苦水河岸很高,苗家寨的居民用石头在河边垒成一个小小的搭头,方便自己在上面洗衣汲水。现在重光正坐在这块搭头上面,妨碍了小男孩洗果子。 “好,让给你。”看着小男孩馋嘴的表情,重光忍俊不禁,笑着把位子让了出来。小家伙也不客气,一屁股做到石桥前头,开始专心致志的清洗自己垂涎已久的美味。 重光在边上看着他洗,他觉得这小家伙很像自己小的时候,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阿果,阿果你跑哪去了,阿果你是不是皮又痒了,你给我出来,看我不抽死你这个小混蛋。”他转身看过去,就见到一个白衣如雪的苗家少女,头上戴着一直束发金环,手上和脚上都戴着明晃晃的银镯子,走路的时候,就发出叮叮铃铃的声音,十分悦耳。 那小男孩一听到声音,立刻跳起来,一把推开重光,沿着河岸抛开。那少女见状,赶紧追上去,一边跑一边喊:“别跑了,看你往哪跑,你个捣蛋鬼。”那小男孩跑得很快,少女追到河边,他已经跑得快没影子了。少女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到河边就累得直喘气,再也跑不动了。 她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抬眼看见重光,指着小男孩远去的方向,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喂,那个谁,帮我抓住那个小家伙。快,别让他跑远了。” 重光站起身,看了她一眼:“我凭什么帮你,那个小男孩怎么得罪你了。”少女说完刚才那一句话,蹲在那上气不接下气,手指前方不停地摇头,脸上神色却是颇为恳切。 这时候小男孩已经绕过苦水河,眼看着就跑到河对岸,突然从对岸树林窜出十几个手拿标枪身披兽皮的野人来,一下子将小男孩围住。为首的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一把将小男孩抱住,堵着小家伙的嘴就往树林跑。 那少女一看到树林里有人窜出就脸色大变,指着河对岸急得跳脚。重光心中一动,纵身跃起,落地之时已经飞过苦水河,到了那群野人对面。这些家伙见到眼前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吃了一惊,待见到重光只有一个人,口中屋里哇啦一通乱叫,一挺手中长枪,冲了上去。 重光当然不把这些家伙放在眼里,三拳两脚将他们放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那壮汉见情形不妙,一声大叫,转过头去撒腿就跑,手中还紧紧抱着那小男孩。重光当然不会放任他们离开,身形一闪,已经追到那壮汉背后,左手拍出,一掌击在他背后,右手如同变戏法一般暴涨,一下子从壮汉手掌夺过小家伙,抱在自己怀里。 那少女在河对岸看得两眼发直,见到重光救下小男孩,这才松了口气,像这边不停招手。重光一跃起身,飞到河对岸。那少女伸手就要接走小男孩,却被重光推开:“姑娘,你还没告诉我,这小鬼头是你什么人呢,我怎么可以随便把他交给你。” 那少女指着小男孩说道:“谢谢你救了阿果,我是他姑姑。”那叫阿果的小男孩本来被吓得不敢说话了,这时候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重光脸色十分尴尬,讪讪地将阿果递给了少女。少女抱着阿果不停地抚摸他的背,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哄着他。 阿果在姑姑怀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是鼻子还一抽一抽的,那一串野果早就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少女这才对重光展演一笑:“谢谢你了,我叫伊娜,这是我侄子阿果,我们是住在附近的白苗族人,你是汉人对吗?” 重光对她还了一个微笑,点头道:“是的,我叫萧逸,还有个名字叫重光,你也可以叫我重光。”那少女惊喜地说道:“你真是汉人,我一直对中原的汉人很好奇呢,你怎么会来我们苗寨的?” 重光指着阿果,随口岔开话题:“阿果这孩子很可爱啊,他是你亲侄子吗?” 伊娜显然没有意识道重光的意图,顺着他的问题答道:“是啊,我们就住在凤凰寨里面。我哥哥是白苗族的族长乌汉。”又拍拍小男孩的脑袋:“阿果,快点谢谢这位叔叔。”阿果抿着嘴,不肯说话。 伊娜尴尬地朝重光笑笑,重光不以为意,指着河对面已经跑得快没影子的那帮人说道:“那些是什么人,这么凶恶。”伊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脸上显出惊惧的神情:“那些是黑苗族,是我们白苗族的死敌。刚才他们一定是认出阿果是我们白苗族首领的儿子,所以想把他抓走,来要挟我们。” 重光摇摇头,长叹一声:“想不到连这样的世外桃源,也会有勾心斗角,血雨腥风。在这乱世里,究竟何处才是真正的安乐窝呢。” 伊娜好奇地看着他:“看你的样子,好像有很多感慨,你以前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对了,你怎么会来到我们苗寨的呢?” 重光顿时觉得头大:“以后我再告诉你吧,这里还不一定安全,我送你们回去吧。”伊娜脸上的神情颇为玩味,咬着手指盯着他:“不想说就算啦,阿果我们回去。”牵起阿果的手,朝着凤凰寨的方向走去。重光无奈地摇摇头,目送着他们离开。 第二天,伊娜一大早又跑来找他,重光正坐在苦水河边钓鱼。伊娜静悄悄地蹲在他背后,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出神。重光没搭理她,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河面。 伊娜发了半天呆,就是不说话。还是重光开口打破了沉默:“喂,伊娜姑娘,你看够了没有。”伊娜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在看你什么时候能钓到第一只鱼,这么久了,鱼竿都不动一下。” 重光笑道:“你懂什么,我这钓竿鱼线上根本就没有钩子。” 伊娜奇道:“没有钩子,那你钓什么鱼呢?坐在这里好玩吗?真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重光道:“当年姜太公钓鱼用直钩,他的用意是愿者上钩,结果钓到了周文王。今天我坐在这里钓鱼,鱼线上不放鱼钩,是因为我就没想过钓到鱼。” 伊娜闻言更加好奇:“不想钓到鱼,为什么还在河边浪费时间呢,这样很好玩吗?” 重光道:“反正也无事可做,索性在这打发时间,每天看着鱼线在河水中飘荡,心情就莫名其妙地好起来。我记得以前有人说,钓胜于鱼,那时候年纪小一直不明白,如今我才懂得个中三味。” 伊娜对他的话似懂非懂,摇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起身离开,她觉得眼前的男人很古怪,可是又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一边往回走,一边还不时回头打量着重光。 以后的日子,伊娜每天都来看重光枯坐,就好像跟对方约好了似地,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等待着那永远不会上钩的鱼儿。重光并没有对伊娜的好奇有什么表示,只是在伊娜问他问题的时候,随意的回上几句。有时候伊娜会带一些苗寨的特产小吃来给重光品尝,重光也会请她喝自己酿造的果酒。这是他来到苗疆以后,用这里特产的野果炮制,酸酸甜甜的,伊娜很喜欢。 那个小男孩阿果也经常跟在伊娜后面,这个小鬼头依旧是那么调皮,每次来都会把重光的鱼线弄得乱七八糟。重光很喜欢逗阿果玩,每次看到小家伙跟过来,重光都会飞到对面河岸的树林里,采摘最鲜美的果子给他吃,有时候也会变些小戏法给他看,哄得小家伙哈哈大笑。 这种平静的生活维持了一个月,伊娜每一天都来,而且跟重光单独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她对中原的一切都很好奇,想知道江南是什么样子,塞北又是什么情景;汴梁城有多大,万里长城有多长;还有洛阳城的牡丹盛开,该是怎样的繁华富丽。 重光初始的时候只是听她在那一个劲地絮絮叨叨,什么话也不说。慢慢的他觉得这个小女孩很有意思,也就渐渐不再沉默,开始耐心地回答她这些看起来很傻的问题。到了后来,他甚至开始期待这样的谈话,每天早上都盼着看到伊娜姗姗而来的身影,希望能早点听到她的声音,也许寂寞了太久,才发觉人与人交流的可贵。 终于有一天早上,伊娜罕见地失约了,重光等了一早上没有见到她的人影,心里面竟然是异常的失落。虽然两个人并没有真正的约定,可是这段日子朝夕相处,两个人每天的对坐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现在那个宜嗔宜喜的少女突然不见了,令他的内心变得空荡荡的,就好像自己的什么东西,被偷走了。 重光在苦水河边枯坐了一上午,再也没有心情去注视自己的鱼竿。他在内心不停跟自己说,也许她只是临时有时间来不了,或者睡过头了,然而当时近中午伊娜仍然没有出现,内心里惶恐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终于坐不住,丢下鱼竿站起身来,几个起落之间身影已经在河边消失。

第九章 世外桃源风波恶 重光早就知道火焰谷前的凤凰寨,是南疆白苗族人最大的聚居点,也是白苗族族长的居处。他在苦水河边住了几个月,有时候也会去凤凰寨买些当地的土产,不过这里的交易方式很落后,银子居然买不到东西,他也只能在河里捕捉一些野鱼,或者去山中采些山珍,来以货易货。 当他赶到凤凰寨门口的时候,眼前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到处是零散的火堆,看情形似乎是被人为点着,许多房屋都倒塌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没看到尸体。他凝神细听,察觉在苗寨的东北角落似乎有大片的人群聚集,身形飘忽之间已经赶到地头。 这里原本是一片静谧的山谷,当然,现在已经是喧嚣震天了。山谷入口处有一块巨大的山石堵住,外面围着无数手拿刀枪身披兽皮的野人,看起来就是那天想要绑架阿果的那批绑匪的同族。这些野人正全力以赴想要撞开堵路的巨石,但是里面却似乎有人地堵着,不让他们冲进去。 但是这些野人看起来个个力大无穷,又蛮横彪悍,眼看那石头就快被推开,重光一个闪身,跳入人群中间,出手如风,每一次攻击,都会有一名黑苗族人倒地不起。他还不清楚白苗族跟黑苗族这种纠纷的前因后果,所以下手很有分寸,这些被他制伏的人都只是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并不会受伤。 等他一路打到石头面前的时候,整个山谷外面已经没几个能站着的人了。有个看起来似乎是黑苗族首领的壮汉,因为本身位置靠后,还没被重光清理到,冲着重光叫道:“兀那汉人,这是我们苗人之间的恩怨,要你多管什么闲事,赶快把你的妖法收了,不然等我回去告诉雅克大巫师,让他做法收拾你,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这“能”字刚出口,重光已经闪到他身边,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将这壮汉提起来。这壮汉身高足有九尺往上,比前些日子想绑架阿果的那帮人的头目更加强壮,但被他举手投足间制住,竟是毫无还手之力。硕大的身躯被吊离地面,他手长脚长,在空中登手登脚不断挣扎,模样颇为滑稽。 重光在他耳边暴喝一声:“我本来只是想息事宁人,为你们两家说和说和,看你这厮如此说话,用心何其歹毒,想必你那大巫师也不是什么好鸟。正好我有朋友在这凤凰寨,今天这事我还就管定了,你回去尽管让你那什么雅克大巫师诅咒我便是,怕他的须不是好汉。”他说这番话时候用上了法力,震得那壮汉在空中忍不住就想捂住耳朵,被他这番话里的含义威慑,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嘴。 重光这一番话说完,看也不看那壮汉一眼,随手在他身上拍了一记,把那人扔出十丈开外,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跌得鼻青脸肿。那壮汉皮糙肉厚,也不怕痛,当下就想爬起来,却发现半边身子都又酸又麻,挣扎了半晌就是站不起来,心中骇然可想而知。 重光转身走到巨石前,里面想必是白苗族的人在守着,听到外面动静,他们不知虚实,唯恐有诈,也不敢放开守卫。这时候伊娜的声音传来:“外面好像是我那个汉人朋友的声音,难道是他来帮我们。”重光听到声音无碍,放下心来,高声叫道:“伊娜,伊娜,让你们的人把巨石打开,外面这些黑苗人被我制伏了。” 里面传来大声的争吵,似乎白苗族人的意见还不统一。萧重光等了一会,门还没开,不耐烦了,伸手一挑,就把重逾万钧的巨石顶了起来,顿时把一帮正吵吵闹闹的白苗族人吓得目瞪口呆,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他眼睛扫了一圈,就见到里面满满当当站满了人,这山谷如此巨大,里面怕不有上千白苗族人,虽然这些白苗人个人力气远不及黑苗族强壮,但有这许多人口,居然还被对方逼的躲进山谷里避难,也算是奇葩。 伊娜见他搬开巨石,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没想到这身手了得的汉人朋友能有如此神力,不过很快她就释然了,满脸都是笑意,眼前的情势,重光越厉害,对他们白苗一族自然是越有利。她走到人群中间,附在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白苗汉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那汉子点点头,做了个后退的手势,一众白苗族人果然退后几步,给重光让出一个地方。 重光用手托着巨石,走进场中,又把巨石放回原来的位置堵住入口。那白苗汉子大步走上来,一把抱住他:“这位汉人兄弟,我是凤凰寨白苗一族的族长乌汉,伊娜是我妹妹,多谢你前些日子救了我儿子阿果,今天又帮我们制住了外面那些黑苗人。”伊娜紧跟在乌汉后面,对他做了个鬼脸,很是俏皮。 重光对这位白苗族长的热情颇有些尴尬,等乌汉放开双手,他抱拳施礼:“在下萧逸萧重光,中原人士,一介武夫,很荣幸能结识诸位朋友。”伊娜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记:“还是你有办法,居然把那些野蛮的黑苗人全都制服了,这就是你们汉人的武功吗,果然比我们苗人强得多,有空你教教我,好不好?” 她天性单纯,苗家女子又不懂汉人的男女之防,这番话几乎就是在重光耳边说的,感受到伊娜的吹气如兰,重光心里也有几分异样的触动。他人生之中,跟一个女子如此近距离的亲密接触,还是第一次,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神态冷漠如常,对着伊娜露出招牌式的微笑,客气中带着疏离:“有空再教你吧。乌汉族长,外面那些黑苗已经被我全数制服了,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虽然刚才那黑苗的首领出言颇为恶毒,不过我还是想弄明白,你们这两部苗族之间是如何结怨,怎么会弄到今天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 乌汉长叹一声:“这就说来话长了,萧兄弟,我先问过我们族中长老的意思,看他们要如何对待外面这些黑苗族人,回头再向你解释。”他转身走向身后的部众,高声喊道:“几位长老,如今这位萧兄弟替我们制伏了来犯之敌,如何处置这些凶恶的黑苗人,还请几位叔伯拿个主意。” 一个头戴白色毡帽的老者走出人群,指着外面躺得七零八落的黑苗人说道:“这还有要什么讨论的,把他们全杀了好了,多少年了,这些黑苗蛮子处心积虑地找咱们麻烦,光寨子就给他们烧了好几回,牲口丢了不知道多少,族人也被他们伤了好些,这大仇怎能不报,不把这些该死的黑苗蛮子除掉,我们白苗一族将永无安宁之日。”他这话一出口,顿时引来众多族人附和,一时间群情激愤,纷纷要求乌汉族长下令,把被俘的黑苗人处死。 乌汉犹豫不决,他们白苗一族素来性情温顺,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族人还被对方压得死死的,这些年来他们白苗一族在跟黑苗族的争斗中,几乎都是出于防守地位,全靠着人多势众,加上乌汉一系的族长领导有方,这才避免了惨重的伤亡。乌汉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些野蛮凶狠的黑苗族人会被制伏在自己面前,也没有做好同时屠杀这么多敌人的心理准备。此时面对一群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要求血债血偿的族人,竟不知道该如何决断。 突然山谷里一阵地动山摇,一道红光拔地而起,直冲牛斗。正在议论纷纷的白苗族人顿时安静下来,看着铺天盖地的红光,纷纷向两边闪避,让开一条通路来。 重光看着红光发呆,伊娜一把把他拉到边上,低声说道:“是我祖姑婆出来了。”重光顺着众人让开的通路望过去,就看到红光升起的地方竟然是一座铁塔,高约百尺,形制古朴,一看就不是当世之物,心中大奇。 红光渐渐消散,从铁塔底部出口缓缓走出一名白衣白裙,长发披肩的绝色女子,她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但见她肤白胜雪,唇似抹朱,眉目如画,清丽难言,五官眉眼跟伊娜极为神似,但却多了千般柔媚,万种风情,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圣洁的气质,令人一见之下就心生崇敬之意,不敢有丝毫亵渎。 这白衣女子缓步从铁塔下走出,离着人群越来越近,穿过白苗族人让开的通路,一直走到巨石边上。两边的白苗族人鸦雀无声,眼神里没有半点被她荣光所震慑的意思,反倒透着非常的庄严和尊敬,比对自己的长辈亲人还要尊敬得多。 白衣女子终于走到了巨石边上,单手伸出,竟又将那巨石移开,神力之强,令重光也不禁暗暗咂舌,心道这女子好大的力气,只怕不在道法大进的自己之下,难道白苗族人之中,也有修士的存在? 白衣女子见到外面七零八落躺倒了一地的黑苗族人,眼神中露出深深的悲悯的神色,指着那些野蛮人道:“你们要把他们处死是吗?”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魅惑力量,令人生不出半点抗拒的心思。 乌汉走上前来,对白衣女子俯身下拜行了大礼,这才开口说道:“祖姑婆,孙儿也没想好要如何处理,长老们的意思是尽数处死,以免除后患,还请祖姑婆定夺。” 白衣女子嘉许地点点头:“你没有匆忙下结论,已经很不错,也怪不得你们,这些人已经失去正常人的人性,变成如同野兽一般的存在,你们受害已久,自然对他们恨之入骨。如果他们真的只是外敌,我会跟你们一样拿起屠刀,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可是这些人,他们也曾是我们的同胞,身上流的,是和我们一样的鲜血,谁又能想到,他们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第十章 人间仙境故事多 伊娜在重光耳边轻声说道:“那是我祖姑婆卓玛姑姑,她是我们族中的圣女,专司看守这山谷中的寒玉塔。每三年一个轮回,今天正好又是她出塔的日子。所以我们族人聚集到这里,防止有人捣乱。没想到那些黑苗人会在这个时候前来偷袭。” 重光惊奇道:“她既然是你祖姑婆,又怎么会这么年轻?”心中暗道难道这圣女真的是修行者?伊娜一声轻笑,很是得意:“看不出来吧,我祖姑婆都三百多岁了,比我跟哥哥高了十一辈呢,可是看起来却像我的姐姐,我也很羡慕她的。” 重光道:“她怎么会如此年轻,难道你们族的圣女都是这样吗?”伊娜怔了怔,想了一会才道:“好像不是,我记得族中长老说过,我们凤凰寨白苗一族传承千年,以前的圣女也都是一样生老病死,没什么区别,只有到我卓玛姑婆的时候,才会是这个样子,听说她是几千年来唯一把我们族中圣典涅槃卷练成的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奇效。” 那位卓玛圣女教训完一帮族民,也留意到了在一旁咬耳朵的伊娜和重光。她随手将巨石放回原位,跟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圣女大人已经闪现在那外地来的汉人小子身前。她先以手抚摸伊娜的额头,有些欣喜地说道:“是我可爱的伊娜吗?又长高了,原来的小花蕊,现在成了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了。”伊娜抓住她的手,连连摇晃:“是我呢,祖姑婆。” 卓玛含笑拍拍伊娜的肩膀,转身看向重光:“我的小伊娜,这个小伙子是什么人,不给祖姑婆介绍一下吗?”伊娜赶紧拉过重光:“姑婆,这是我朋友萧逸,他是来自中原的汉人,今天全靠他把外面的黑苗人都制住了。”卓玛点点头,向重光道谢:“辛苦你了,小伙子。”重光急忙逊谢。 这时候山谷外面又逐渐嘈杂起来,重光本来下手就不重,过了这么久,那些倒在地上的黑苗人气血疏通,渐渐恢复了行动能力,三三两两地爬了起来,又聚在一起吵吵闹闹,想把巨石搬开。 卓玛皱皱眉头,抬手将巨石搬开。正在吵吵闹闹的黑苗族人一见到白衣如雪的圣女大人,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卓玛声音冰冷:“你们这些丧心病狂野人,还不肯死心吗,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们得到寒玉塔里的东西。看在你们没有造成族人伤亡,我今天就免你们一死,滚回去告诉雅克,不要再做他的春秋大梦,寒玉塔里面的东西是不祥之物,只会给人间带来祸患。” 那些黑苗族人面面相觑,卓玛圣女本就是他们最为害怕的人,这次来偷袭,原本是想趁圣女出塔最虚弱的时候,强攻寒玉塔,得到里面的宝物,想不到被重光一耽搁,令圣女成功出关,躲过了虚弱期。如今圣女大人开口饶了他们性命,这些野人不敢相信,纷纷交头接耳,害怕对方有什么阴谋。 那头戴白色毡帽的长老显然脾气比较暴躁,见这些人还犹豫不决,跳出来道:“听到没有,野蛮子,我们圣女大人饶了你们,还不快滚,难道我们现在想收拾你们,还需要耍什么阴谋不成。”这些野人闻言,轰然散去。 卓玛道:“乌必长老,黑苗人已经退走,我们先回凤凰寨吧,接下来的三年会是寒玉塔的潜伏期,我们族中又可以享受三年的宁静安逸了。”众多白苗族人闻言,纷纷高声欢呼,一片喜气洋洋。 乌汉跟伊娜一左一右,陪在圣女卓玛边上,领着一众族人回凤凰寨。重光还在原地发呆,伊娜回头看了她一眼,高声喊道:“愣着做什么呀,去我们寨子玩玩呗。”他微微一怔,微笑着跟了过去。 凤凰寨早已是千疮百孔,好在没有人员伤亡,苗人的房屋都是竹子搭建,盖起来也容易得多。卓玛跟乌汉领头组织,一众苗人开始了热火朝天的重建家园。重光跟伊娜四处转悠,看哪里急缺人手,就上去帮忙。 白苗族人忙碌了不到半个月,整个凤凰寨已经涣然一新,毕竟这种结构简单的竹制屋舍,搭建起来并不费事,又有重光这样的修士帮手,很快这些苗人就拥有了新的家园。 重光这些日子就住在凤凰寨里,白天跟他们一起做活,晚上就参加白苗人的篝火晚会。这些白苗族人天性喜欢热闹,又能歌善舞,像这样热火朝天的翻修房屋,晚上自然是要载歌载舞,美酒佳肴,欢乐一番。 苗女多情,这样的晚会往往也是白苗族青年男女相亲的场合。重光相貌清秀,又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一出手就制伏了凶恶的黑苗人,在这篝火晚会上自然也成了香饽饽。不时有那热情如火的苗家妹子,跑来拉他去场中跳舞,或是向他献歌敬酒,而伊娜非但不阻拦,反倒在一旁笑眯眯地观望,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架势。 好嘛,既然你存心看戏,那我就索性做一场好戏。重光现在的心态,已经跟以前大不相同,退一步海阔天空,如今他可算是真正的自由身,无牵无挂,无拘无束,为人做事也放开了许多,跟这帮热情的小姑娘连跳了七支舞蹈,虽然说跳的乱七八糟,却还是引得不少苗人高声喝彩。 这些苗人天性如此,看见热闹就喜欢凑上去。重光远来是客,又帮了苗寨大忙,他们自然不介意用最美的果酒,最热烈的喝彩来款待他。而那些机灵的白苗姑娘虽然对他很热情,却早就看出了族长的妹妹伊娜跟他之间有些若有若无的情愫,所以挑逗也是适可而止,倒有些像是善意的恶作剧。 这样的晚会在凤凰寨重建完成的当天,又举办了一次,并且比先前来得更加热闹。热情好客的白苗族人载歌载舞,把一坛坛美酒从地窖里搬出来,为这难得的盛会增光添彩。 整个凤凰寨一直热闹到深夜,所有人都累了去休息,才曲终人散。重光自然是无需入眠的,他把会场打扫干净,打算回自己屋里去打坐练功,却看到寨子中央,圣女卓玛的居所依旧亮着灯光,走过去看时,却见到这位圣女大人正端坐在床前,一男一女围在她身边,正是族长乌汉和他妹妹伊娜。 他一时好奇,附在窗户边上,还没做出什么动作,卓玛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口中轻喝一声:“萧先生,别遮遮掩掩了,你也进来吧。” 重光嘿然一笑,翻身进了屋子,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卓玛凝视了他一会,这才开口问他:“萧先生从中原远道而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呢。我早就听说中原繁华之地,处处锦绣山河,你怎么舍得舍了故乡,来到这偏僻的域外苗疆。” 重光长叹一声:“我本是天涯落拓人,江湖独行客,走到哪里都想要凑凑热闹,看见什么好玩的就要捞他一把,不管是龙潭还是虎穴,总之天性就是如此,所以这辈子命乖时蹇,孤独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在中原有几个不想见到的人,还有一些不想记起的事,所以干脆逃到这天涯海角,眼不见心不烦。这苗疆虽然地处异域,可是四季如春,鸟语花香,实在是人间乐土,世外桃源。长居于此,令人不由生起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慨。”他这话可谓是有感而发,在这祥和安宁的苗疆,几个月的生活,已经令他心如止水,真正体味到生命的乐趣。 卓玛不置可否地一笑,指着伊娜道:“伊娜是我从小看着她长大,这孩子天性单纯,没见过什么世面。我看萧先生是个有故事的人,过去的经历想必也十分精彩,伊娜也很是好奇呢,我只是怕她忍不住诱惑,听了你的介绍,会跑到中原去。” 重光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卓玛的意思,这位圣女眼力高明,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小孙女跟这位外来的汉人小伙子之间隐隐存在的那点情愫。她对伊娜自然是了如指掌,可是却吃不住重光的来历背景,所以这番话既是试探,也是一种模糊的警告。 其实重光对伊娜本来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只是在中原经历了那番风雨以后,他跑到南疆避世,遇上这单纯善良的苗寨姑娘,情不自禁地生出来一点遐思,若说是喜欢,却又谈不上,若说只是朋友,又多了几分旖旎,若是用暧昧二字来形容,倒是若合符节。 伊娜当然是好姑娘,人好看,心思单纯,性格也活泼可爱。这样的姑娘,若是搁在中原,可能还要被讥讽为不识礼仪不通教化,可是在这被视作蛮夷之地的苗疆,就是凤凰寨白苗一族的掌中珠,无暇玉,最是珍贵。卓玛作为伊娜的祖姑婆,自然对这位隔代的孙女疼爱有加,所以对这位有可能成为自己孙女婿的年轻人,也是分外的慎重,想摸清楚他底细的心思,也可以理解。 无奈重光偏偏是油盐不进的性子,何况他心里对这位卓玛圣女颇有几分疑虑。对方曾经展露出来的神力和长生不老的特质,令他非常怀疑,不知道这劳什子涅槃卷,到底是什么东西,跟道门神通有何关联。 他心中疑虑,眼见周围又没有旁人,乌汉这些日子已经跟他混得熟了,伊娜自然更不用说,索性就把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卓玛圣女,我听说您已经三百多岁,却还能保持青春不老,那天推开巨石的神力,连我这自命武功不凡的汉人也自愧不如,伊娜也很羡慕呢。听说这些都是因为贵族圣典涅槃卷的功效,我很是好奇,这涅槃卷难道是什么神奇的武功秘籍不成?” 卓玛看着他,目光炯炯中带着玩味的神情:“萧公子,你真的只是一介武夫么,这话哄哄伊娜跟乌汉还可以,可是却骗不过我这久经世事的老太婆,若我没猜错,你是中原道门的修士吧,不知道是师承峨眉、武当,还是远在西域的昆仑呢?”

第十一章 善恶无辜分黑白 卓玛这番话出口,重光就吃了一惊:“想不到圣女大人也知道我中原道门,不错,我是昆仑弟子。看来,圣女你也是修道中人吧。” 既然对中原道门了如指掌,又有长生不老的神通,想必那涅槃卷必然是一本道门奇书,只是不知道为何,重光从对方身上感应不到一丝修道人固有的气息,这才是他惊疑不定的根本原因。 “我也不清楚自己算不算修道中人,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人,算是你们中土道门的。我之所以能练成涅槃卷,也是因为有他帮忙。”卓玛圣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奇怪的神色,似是在缅怀什么,她低头看看乌汉和卓玛,叹了一口气道:“乌汉都已经是有儿子的人了,卓玛也长大了,有些事情,是应该告诉你们了,因为,这些也是你们的责任。萧公子,你是伊娜的朋友,这些日子以来,也帮了我们白苗族不少忙,虽然你沉默寡言,有些奇怪,但我看得出来,你心地善良,不是坏人。这些话,你也一起听听吧,说不定你还能帮得上忙。” 伊娜跟乌汉闻言,相互看了一眼,还是由伊娜开口:“姑婆,到底是什么事情,怎么以前都没听你提起过呢。”他们兄妹早就知道祖姑婆有事情瞒着他们,现在听到卓玛要说出来,忙不迭地催促。 卓玛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讲述:“我们白苗一族,是上古大圣凤凰的后裔,这也是我们凤凰寨名字的由来。几千年来,我们一直在这里安居乐业,守卫着凤凰始祖的血脉,而涅槃卷,就是传说中凤凰一族长生不死的秘典。” “凤凰涅槃,这是世人都听过的传说,可是又有几人,了解个中真谛呢。”卓玛的声音悠扬,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一般,仿佛在诉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 “人们传说,凤凰在大限到来之时,集梧桐枝以自焚,在烈火中新生,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而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就在于我们族中这本涅槃卷上面记载的奥秘。可是几千年来,凤凰族的人没有一个能把涅槃卷练到大成,侥幸有一些资质出众的人,也只是学了一些毫不相干的本领,不能领悟凤凰涅槃重生的奥秘。” “两千年前,凤凰寨后面的山谷,突然凭空冒出一口泉眼,里面的泉水芳香四溢,甘甜可口。许多族人忍不住泉水的诱惑,上去喝了两口,结果就惹下大祸。” “这些喝了泉水的族人,一开始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异样。可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们的身体开始发生了离奇的变化。先是长得又高又壮,力大无穷,后来身上许多地方毛孔变粗,一个个如同野人一般。而且这些喝了泉水的族人不止样子变了,性子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原本善良温和的人突然变得蛮横霸道,好勇斗狠,充满了戾气,动不动就无事生非,在寨子里惹了无数的麻烦。” 伊娜忍不住叹道:“好可怕的泉水,这些族人真可怜,变得跟那些黑苗蛮子似的。”这句话一出口,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感到一股如坠冰窟的冷意。 “当初,我的姑姑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说的话跟你现在一模一样。”卓玛的声音森然,令人不寒而栗:“接着我姑姑就告诉我,那些喝了泉水的族人,就是现在这些黑苗族的祖先。” “什么”乌汉跟伊娜异口同声,神情震撼。他们自从懂事以来,每天受到的教训就是这些黑苗族人是如何可恶,虽然隐隐也听说这些黑苗人跟自己族人有些渊源,但也以为最多是远亲的关系,想不到大家居然本是同族。 萧重光却没有惊讶,事实上他早就在怀疑,听了卓玛的话以后,更是有了心理准备。见到乌汉和伊娜目瞪口呆的吃惊表情,他忍不住插嘴道:“这么说来,黑苗一族跟白苗一族本是同类,因为这口泉眼,才会分裂成两支敌对的部族?” 卓玛点头道:“正是如此,那时候本来就不分什么黑苗白苗,大家都是苗人,分属一家。这邪门的泉眼出来以后,许多族人都因为喝了泉水而性情大变,身体也变得如同野兽一般,当时管事的族长当机立断,禁制族人再去接触那种泉水,并派人看守泉眼。结果这些已经变质的族人像发了疯似地,到处伤害自己的同胞,还集结起来冲击族长设下的封锁,想要得到更多的泉水。” “变质的族人只是一小部分,可是他们喝了泉水以后,身体要比普通的族人强横得多,双方在山谷入口发生大战,本来我们靠着人多势众还能稳稳压制对方,可是那口泉水突然向外喷发出无数瘴气,我们的族人闻了以后就不支倒地,而那些变质的族人却如同吃了补药一般,更加强壮,顿时形势逆转,攻守易势,有些族人还无辜枉死。族长无奈之下,只好下令剩下的族人集合起来,退出山谷。” “那些变质的族人占据了山谷,在里面疯狂饮用泉水,一个个变得更加穷凶极恶,强横霸道。他们在里面狂欢了一天,终于累了,一个个躺倒在泉水边,呼呼大睡。” “让我来猜猜,”重光来了兴趣,忍不住出声:“既然现在是你们白苗一族占据这片山谷,那么你们一定是趁他们晚上熟睡,把山谷夺了回来,不然给他们一直这样喝下去,岂不是天下无敌,哪里还有你们的活路。” “你果然是聪明人,猜得一点也不错。”卓玛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赞赏之意:“当时我们族中有一位叫乌蒙的勇士,他是族长的侄子,不但天生神力,骁勇善战,而且精明强干,多谋善断。当时族长领着众多族人逃出山谷,栖栖遑遑,束手无策,又害怕那些喝了泉水的族人会变得更加强大,不给自己活路。这时候乌蒙站出来,提议由自己潜入山谷查探情况,结果被他发现那些变成野兽一般的同族都已经在地上沉睡,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然后他就趁着这个机会,带领同族把这些野人都制伏了?”虽然明知道结果必然如此,但是亲耳听祖姑婆讲述这些陈年往事,伊娜还是紧张地一直咬着手指。 “没错,乌蒙回去以后,就跟族长商量,带着族中精选出的一批勇士,冲入谷中,把那些沉睡的野蛮族人尽数捕获,捆绑起来。然后把他们搬出山谷,连夜运到寨子外面。” 乌汉听到这里,有些诧异:“怎么没有把那些野人全杀了呢,要是当时就把他们全部铲除,这世上不就没有黑苗族,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是是非非了吗?”他从小目睹黑苗族多次进犯,长大以后继任族长,更是几次三番带领族人跟黑苗作战,自然是恨之入骨,虽然如今知道两族本是一家,但这种深入骨髓的仇恨感觉一时半会还是无法消除,不知不觉就在言语里表露出来。 卓玛瞪了他一眼:“当时那些喝了泉水的族人作恶不深,很多人神智还并未完全迷失,保留了一些残存的人性,还有不少人跟清醒的族人是亲属好友,双方的打斗都还算手下留情,所以伤亡并不严重。既然那些野蛮的族人抢占山谷的时候没有下狠手,这些清醒的族人又怎么下得了这个狠心呢。” “本来族长和乌蒙还在想办法补救,希望可以找出一种方法,可以化解泉水的毒害,拯救那些被污染的族人。没想到那些野蛮的族人喝了一晚上的泉水,神智已经完全迷失,而身体却比原先还要强壮,他们醒来以后,居然挣脱了绳索,妄图冲进寨中作恶。” “幸亏有人及时发现,通知族长和乌蒙,所有人都躲到山谷里,把谷口封闭,挡住了这些已经完全没有人性的族人的进攻。那些族人在谷口发狂地冲击,终究还是被乌蒙组织人手顶回去,他们长时间没有喝到泉水,气力消减,终于渐渐散去。” “这些喝了泉水的族人从此就离开了凤凰寨,到苦水河对岸的密林里栖息。他们虽然神智迷失,但是作为人的本能反应还在,到了那里以后也就伐木做巢,茹毛饮血,安顿下来,生儿育女,他们的后代,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黑苗族人。这个称呼其实我们这些没有被泉水毒害的苗人取的,而我们称呼自己为白苗族,以示区分。” 乌汉跟伊娜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黑苗白苗区分的由来。 卓玛见他们的神情,就知道他们已经明白过来,她伸手点在乌汉的额头上:“所以说,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对那些黑苗打打杀杀,几千年前,我们也是一家人,他们只是一些被那恶毒的泉水迷失了本性的可怜人而已。” 伊娜有些不服气:“可是这些年来,我们吃了黑苗人多少亏啊,死人也死了不少,那天阿果还差点被黑苗人掳走呢?”乌汉掐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顶嘴。 卓玛叹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许多年来,黑苗与白苗两族之间的仇恨越来越深,今天你杀我几个人,明天我又弄死你几个,已经无法化解,可是就算把黑苗族杀光了,那口泉眼不解决掉,也无济于事。你知不知道,这些黑苗除了大部分是最开始那批饮用了泉水的族人后代,还有小部分是后来加入的?” “什么?”乌汉跟伊娜闻言大惊,“难道后来还有人喝那口泉水?” 重光已经猜到个中原委:“是不是贪图那泉水能给人神力?” 卓玛点头道:“不错,喝了那泉水的人,百病全消,体壮如牛,连寿命也比一般人长得多。第一批黑苗人被赶出寨子以后,陆陆续续又有一些族人,有些因为贪图泉水的好处,妄想变得强壮,还有一些是生病或者快老死的族人,贪恋那泉水可以治病解毒,延年益寿,所以趁人不备,偷喝了泉水,结果无一例外,他们全都变成了黑苗人。”

第十二章 妖魔有意逆乾坤 伊娜听得呆了,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呢,明知道这些泉水会把人变成野兽一样的东西,还是要去偷喝,人怎么能这样呢?” 重光在边上笑道:“这有什么,比这还要离谱的事情,我都见过。”他想起三河镇的那些居民,还有凉州城那些供奉通灵大圣的百姓,这番话可说是有感而发。 卓玛对他这句话很是赞同:“人实在是这世上最奇怪的生灵,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那些黑苗族人在密林里栖居以后,逐渐繁衍成了另外一个部族,跟我们白苗族世代为敌。而我们部族中也不时有人偷喝泉水,最后加入黑苗族的部落。这种情况逐渐引起了历代族长和长老们的警惕,加强了对毒泉泉眼的看守,可是这种事情仍然屡禁不绝。一直到后来,长老们偶然遇到一位世外高人,得到这位高人指点,在泉眼处修建了那座寒玉塔。将那泉眼镇压在寒玉塔底,这才禁绝了偷喝泉水的事情。” 乌汉不禁点头道:“原来寒玉塔的来历是这样的。” 卓玛继续说道:“修建寒玉塔的时候,距离泉眼出现,已经过去了五百年,连族长也换了二十一任。那位高人曾经说过,这口泉眼乃是秉承天地间的戾气所生,大凶大险,泉眼下面,是一名绝世凶人的埋骨之所。这名凶人生前的本领通天彻地,乃是我们想象不到的神通,所以叮嘱我们一定要好好看守。” 重光忍不住问道:“这位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圣女你可曾见过吗?” 卓玛摇摇头:“没有,我如今也不过三百多岁,那高人乃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人物,以他当时的修为,想必已经飞升成仙,怎么可能还留在世上。不过我曾经听长辈隐约提起过,这位高人乃是来自极西之地,有个外号叫极西神人,但是具体叫什么,就没人清楚了。” 重光在脑海里反复回想,始终找不到关于这位极西神人的一点点印象,看来的确是年代太久远,师父师伯也不曾听说,因此没有跟自己提及。 伊娜好奇地问道:“姑婆,黑苗族跟白苗族的由来和纷争我们已经知道了。那圣女又是怎么回事,我从懂事开始,就知道您是我们族的圣女,可是刚才听您说的话,好像在之前也有过别的圣女,为什么会有圣女这样一个称谓呢,既然寒玉塔建好了,好好派人把守山谷就是了,反正我们寨子就建在山谷外面,只要守好谷口,谁又能怎么样呢?为什么还要您每六年就要花三年的时间在里面镇守?” 乌汉也道:“是啊,我也很奇怪,既然只要守好寒玉塔入口就行,为什么还要姑婆你花那么多时间在里面,难道这寒玉塔还要什么古怪?” 卓玛一声叹息:“不是寒玉塔有古怪,而是那口泉眼,说得准确一点,是泉眼下面那位绝世凶人的尸骨。那位高人说过,那口泉眼之所以会出现,就是因为下面隐藏着这位绝世凶人的埋骨之地,据说这凶人还是太古时代,天地初开时候的凶神,虽然已经死了,可是冤魂不散,一直在地下潜藏,伺机出世。这口泉眼就是应他神魂感召,天地戾气凝聚所生,隐隐与地下的凶神魂魄勾连,所以那泉眼会不时发出无穷瘴气,慑人魂魄,不但伤生害命,更能把所撞见的正常人变成凶恶无比的蛮人。那天我们两族混战,正是碰上那泉眼瘴气爆发,才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攻守易势,结果被黑苗占去了谷口,要不是乌蒙先祖急智,后果不堪设想。” “那位极西神人曾经说过,他也远不是那绝世凶神的对手,但是那凶神已死,现在残留的只是一点不甘泯灭的神魂和怨气,借着凶神自身的尸骨兴风作浪。若是给那泉眼不停吞噬凡人,给那凶神提供滋养,那总有一天这凶神会复活,到时候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指点当时的族长和长老修建这座寒玉塔,镇住那口泉眼以后,又告诉我们,这口泉眼的戾气发作期和潜伏期正好是三年一个轮回。每逢发作期到来,就需要一位练成涅槃卷的女子,以自身元气为引,勾动九天罡气,镇压这泉眼中不停喷发出来的戾气。” 重光听到这里就明白了,看来这圣女就是这么来的,白苗女子若有人练成涅槃卷以后,肯牺牲自己来镇压泉眼戾气,就被尊为圣女,享受无上荣光,可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极为沉重。 伊娜却还似懵懵懂懂:“后来怎么样呢,有族人练成涅槃卷吗,还是一直到姑婆你出来,才”说到这里她察觉了什么,吃惊地捂住自己嘴巴。 卓玛笑着看了她一眼:“傻孩子,那练成涅槃卷,去镇压泉眼戾气的,就是历代圣女,但其实以前的圣女虽然练成涅槃卷,却没有领悟涅槃重生的真谛,只是学会了一些神通而已,所以这些圣女在镇压泉眼的过程中,自身元气消耗很大,往往不能善终。” 伊娜惊叫一声:“呀,那姑婆你岂不是?”想到姑婆会不得善终,顿时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乌汉站起来身对她喝道:“姑婆又不是以前的那些圣女,你看她都三百多岁了还这么年轻,就知道她肯定领悟了涅槃卷的核心传承。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先仔细听姑婆说话,就知道乱打岔。” 伊娜顿时涨红了脸,不服气道:“我还不是担心姑婆,就数你没良心。”乌汉就待争辩,卓玛以目示意,让他不要跟妹妹顶嘴,他这才悻悻地坐下来。 卓玛笑着数落他们兄妹俩:“这么大人,还像小孩子一样顶嘴。特别是乌汉,都已经是当爹的人了,还跟一头蛮牛似的不会拐弯,不知道让一让妹妹么?”乌汉的一张黑脸顿时也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煞是好笑。 重光道:“那在卓玛姑婆你之前,那些圣女都不得善终?”卓玛叹息道:“是的,那些年月真是让人恐慌,每一个学习涅槃卷的苗家女子,都是抱着牺牲自己的决心,以献祭的心情去修炼。一个圣女最多只能坚持四十年,有些修为差一点的,不到五十岁,就暴病身亡。这样的悲剧,一直延续了一千两百年。” 重光好奇道:“那姑婆你又是如何领悟涅槃卷的真谛,练成凤凰不死、浴火重生的境界的?”随即又自己给出了解释:“想必是姑婆你天资过人,悟性奇高,这才突破界限,才真正参悟了这凤凰寨自上古时代就传承下来的圣物秘典。”伊娜听他恭维自己的祖姑婆,心中也是暗暗欢喜。 卓玛摇摇头,微笑着说:“我哪有那份本事,三百年前,我还在做闺女的时候,当时族中圣女是我姑姑。那时候我亲眼目睹,不到四十岁的姑姑,头发已经花白,身体衰弱不堪,本来修习涅槃卷的人,身体要比普通人强横得多,可是姑姑却好似风中的芦苇,一吹就倒,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我那时候心疼她,正好当时族长就是我爹,我就偷偷跑去我爹的藏宝密室,偷看了涅槃卷的经文,自己偷偷修炼,想等自己练成了,可以帮姑姑一把。” “那时候我没有一点基础,就自己照着秘典的经文乱练一气,结果练出了毛病,身上忽冷忽热,还发高烧。我那当族长的爹爹心中焦急,到处求人医治,可是族里的长老、巫医都束手无策。当年那位极西神人曾经给涅槃卷做过注解,可是他说自己对涅槃卷也只领悟了不到一半,而即使是他注解过的涅槃卷,我们族里的人也是一知半解,所以居然没有人看出病因。” “那后来怎么办呢?姑婆你没事吧。”伊娜关心则乱,明知道结果如何,还是紧张得如同身临其境。 “当时我病得稀里糊涂,神智不清,也没办法告诉我爹自己偷偷练了涅槃卷的事情。当时我全族人中,只有我姑姑因为对涅槃卷造诣最深,隐隐约约看出一点端倪,可是也不敢确定,只能对我爹爹说这是她的猜测。后来我病势越发沉重,已经到了形销骨立的程度,全家人忧心不已,我爹逼于无奈,只有四处张榜公示,说谁要是有办法救治,就把我嫁给他,还答应了一大笔陪嫁。” “苗疆除了我们白苗族,还有彝族、渤海族等诸多部族,能人异士辈出,我爹本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反正当时族人都对我的病束手无策,没想到消息传出去以后,各部族的来人络绎不绝,每天都有人来尝试。” 伊娜一脸神往的表情:“我早就听长老们提起过,说姑婆你以前号称凤凰寨里的金凤凰,苗疆第一美女,不知道有多少青年男子暗恋痴迷呢,看来这些人都是姑婆你的仰慕者咯。”乌汉在一旁偷偷牵她的衣角,使劲咳嗽。 重光问道:“那后来这些人里面,有没有人找到拯救姑婆你的办法呢?”既然卓玛后来当了圣女,还活到现在,那么后来自然有人治愈了她的病情。 卓玛摇头道:“没有,那么多奇人异士,群策群力,也找不出救治我的办法。我爹后来已经不抱希望,开始安排人给我准备后事。族里的人都很伤心,整个凤凰寨一片哀声。我就这样一直熬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求我爹陪着我出去,让我最后再看一眼凤凰寨四周的风景,当做是临死前的安慰。” “我爹答应了,他和我姑姑两人一起,用一辆木头车推着我,在凤凰寨里转了个遍,接着我们就去了苦水河畔,那是我小时候嬉戏玩耍的地方。我在那里看着河水发呆,我爹跟姑姑就在我身后黯然神伤。” “那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我瞑目待死的时候,会遇到我命中注定的那个冤家。”卓玛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激动,似乎勾起了深埋心底的回忆。

第十三章 神女生涯原是梦 “那一天是八月十五,正是秋高气爽的节令。苦水河的河水,因为之前连绵的秋雨而暴涨,不过到中秋节前两天雨就已经停了。我爹跟我姑姑推着我,沿着苦水河岸一直走,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的山风格外的温柔,在我脸上轻轻地抚摸。阳光一点也不耀眼,洒在苦水河的两岸,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金黄色。” “我看着周围的景致发呆,虽然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可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却又并不觉得多么可怕,内心里只觉得一片祥和安宁。就在我感慨万千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我也不清楚这次出行的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本来敌对的黑苗族已经沉寂了数百年,却突然在我们漫步的路上埋伏,当姑姑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们沿着苦水河岸走出了十余里,无论是逃跑,还是传讯,都来不及。” “我当时吓坏了,哭着让我爹和我姑姑自己回去,不要管我这个快要死掉的人,可是他们舍不得,宁愿死在一起,也不肯丢下我一个人不管。那些黑苗人来势汹汹,一下子就把我们包围住了,本来以我爹和姑姑的身手,还是有机会逃出去的。可是为了保护我,他们选择了留在原地硬拼,可是他们怎么拼得过那些野蛮凶狠的黑苗人呢?我爹身被数创,鲜血把衣服都浸透了,而姑姑的胸口中了好几刀,眼看就活不成了。” 伊娜听得紧张不已,紧紧拽住重光的衣袖,不停地拉扯,重光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慰。 卓玛被自己的讲述渐渐带回那遥远的过去,仿佛一切又在她面前重演一般,声音愈发的激动:“我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动弹的力气,而那些黑苗人也没有理会我这个垂首待死的人。眼看一个黑苗人的刀向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姑姑当头劈下,我爹情急之下扑过去,想替姑姑当下这一刀,我那时候也是急得发疯,可是又束手无策,挣扎着想去帮忙,结果就从木头车上跌下来,重重地摔到地上。” “就在这时候,半空中飘来一朵祥云,我那时候仰躺在草地上,正好看见那朵云头上站着一个汉人模样的青年,他穿着髙冠古服,宽袍大袖,身形高挺笔直,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他的眼神寒如冰雪,好像没有一丝人类的感情,脸上却带着几许含蓄的微笑,那种笑容,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很温暖,就好像,冬天照进人心底里的阳光。”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呆住了。那汉人青年按落云头,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已经出现在我面前,眉毛一扬,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些凶神恶煞的野人就都被定住了,动也不动。而刺向我姑姑的刀锋,正停在我爹面门近前不足一寸的位置。” 伊娜听得呆住了,怔怔地发问:“那是什么人,是神仙吗?姑姑你是不是当时就被他迷住了?”苗人女子心直口快,又没有汉人的礼教大防,说起这些男女情爱之事,也是泼辣大胆,直来直去。 卓玛跟所有的苗家女子一样,坦然地承认道:“是,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给他迷住了。他当时出现的样子,就好像从天而降的神灵,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可是我到今天也不清楚,他由始至终,心里面究竟有没有我。” “他面带微笑向我走来,那时候我本来已经奄奄一息了,虽然看到他的那一瞬,让我的精神振奋了些许,可是终究抵不过迅速流失的生命。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抱起来,一只手掌按在我的额头上。掌心里传来莫名的热力,令我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我一下子发觉从我身上流走的活力又全都回来了。” “我当时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想起重伤的阿爹和姑姑,正要叫喊。他已经把我放在木车上,一晃之间就闪现在我爹身边,右手在他们两人头上一拂,我爹和姑姑身上的伤口竟然就愈合了,脸上也有了血色,竟是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我当时又惊又喜,指着他支吾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你是神仙吗?他哈哈一笑说,神仙可不会管你们死活,不过你要是觉得我像神仙,也随你。” “这时候我爹和姑姑伤势已经痊愈,也都惊疑不定地从地上爬起来,走过来跟他道谢。他摆摆手说,不要谢我,我来是有求于你们凤凰寨呢。” 重光三人在一边听得直发愣,到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还是乌汉开口问道:“这人是谁啊,这么大的本事,有什么事情要求到我们凤凰寨头上。” 重光叹道:“是了,那人是为了涅槃卷来的。”伊娜惊呼一声:“什么?”她此时已经把那人当成神仙一般,听到对方来搭救居然是为了他们族中的圣典,失望之意溢于言表。 卓玛笑着点了点伊娜的额头:“以他的本领,要拿走涅槃卷易如反掌,何必讨好我们呢。人家是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你还在这胡思乱想。”重光点头道:“不错,这人想必是来自中土的修士,如此神通广大,不管是偷还是抢,凤凰寨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应对,这么说来,他肯出手救你们,还算是好心。” 卓玛点头表示赞同:“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我爹当场就表示,但有所需,任凭差遣。那些被制伏的黑苗人,本来姑姑是想尽数杀掉的,我爹顾念同族之情,还是放了他们一马,还请那个汉人帮忙看一下,能不能化解这些人所中的邪毒。可惜他看了以后,说这是上古始神的诅咒,他也无法化解。” 伊娜好奇道:“姑婆,你老是说那个人,到底他是什么人呢,叫什么名字?他都已经那么厉害了,还要拿我们的涅槃卷做什么?”她这连珠炮似的发问,恰好也是重光跟乌汉心中的疑惑,两人一起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卓玛圣女。 卓玛叹口气道:“他是当时中原道门第一人,人称剑神。” 这话一出口,乌汉跟伊娜两人不觉得什么,重光却是大吃一惊,惊呼出口:“什么,剑神?”他出道至今,总共也就知道两名剑神,一个是在七星楼撞见的“剑神”柳卓吾,其人虽然剑术出神入化,却也只是俗世一介武夫而已,而另外一位,自然是妖皇罗侯口中道法当世第一,修为天下无双的沈胜衣。 看卓玛圣女描述的形容,又是三百年前的人物,这位剑神毫无疑问,自然是这位沈前辈。只是以沈胜衣通天彻地的修为,为何会跑到天涯海角的苗疆,去求取凤凰血裔一族的圣典涅槃卷,个中究竟,倒是颇值得玩味。 卓玛听到他这一声惊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萧公子,你也知道这位剑神?”重光嘿然一笑:“以前不知道,不过后来听一位前辈反复提过,耳朵都生茧子了,我才晓得这位剑神在三百年前在中土大大有名,真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听说连妖族妖圣,也不如他的修为呢。” 卓玛感慨道:“我那时候连一本涅槃卷都会练坏事,对你们修道人的事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有些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跟胜衣,哦,忘了跟你们说,这位剑神姓沈,名胜衣。”重光心中暗道:“这个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 伊娜的兴致顿时被勾起来,催促她道:“名字我知道了,姑婆,后来你跟这个沈胜衣怎么样了,有没有在一起?哦,我忘了。”她顿时想起姑婆现在仍是云英未嫁之身,那结局自然不言而喻。 卓玛被她这番话勾起了无限的伤感:“虽然我第一眼就迷上了他,可是他却似乎毫不知情。我爹听他说明来意,当时就答应,要把涅槃卷给他抄录。后来我们一起回了凤凰寨,他拿到涅槃卷以后,躲进寒玉塔闭关七天七夜,才从里面出来。我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白苗一族作为凤凰嫡系后裔,世代传承却都没人练成的涅槃卷,被他只用了七天,就完全参透了。” 在场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只用了七天就完全领悟涅槃卷,这份悟性与天资,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般非人的存在,难怪能成为剑神。 “他在寒玉塔闭关的时候,我爹已经把他救了我们一家人,打垮黑苗族的事情说了。所以,等他醒来的时候,合族老幼都对他奉若神明,待为上宾。我爹请他在寨子里小住几日,而他竟然也答应了,这一住,就是三个月。” “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去找他说话,他人很好,虽然有那么大的本事,可是平时从不显露出来。在我们苗寨住的三个月里,他每天都很和气地在寨子里转悠,跟族人们闲聊,有时候一个人在苦水河边钓鱼,有时候就在后山竹林里面,砍几颗竹子,用剑削成一根根竹条,然后编成各种各样的篮子、藤筐。” “我每天就陪着他,他钓鱼的时候,我在边上看着;他编竹篮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帮他递竹条。我们在一起聊了很多话题,我还请他吃我亲手做的竹筒饭和酸汤鱼。” “我问了他很多事情,中原的繁华、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长城还有西域的大漠,那时候我对南疆以外的事情都充满好奇,可是又不能亲眼见到,只能靠别人的一点道听途说,交织自己的想象。而他却亲身游历了宇内海外,五洲诸国无数地方。他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述那些美丽的景致,还有一些奇闻异事,风土人情。我完全被他的语言迷住了,忍不住就问他,能不能带我去中原,看看洛阳的牡丹花开。” “我们苗家女子素来大方,我这话出口,其实就等于向他表示了心意。他当时听了以后,很是惊愕,看了我半天,确定我不是在说笑,就一直沉默了。”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伊娜满怀期盼地坐在边上,出言催促。 “很久以后,他看了看北方的天空,低下头,很温柔地跟我说,他要出一趟远门,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那么,就会带我一起走。”

第十四章 小姑居处本无郎 “就这么一句?”伊娜大失所望,忍不住抱怨。卓玛无限惆怅地说道:“他丢给我这句话以后,就继续去编他的竹篮,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意,懊恼地回家了。第二天,他突然跑来找我爹,问了很多关于黑苗族和寒玉塔的事情,我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他听了以后,沉默半晌,拉着我的手就去了后山的竹林。那是他第一次拉我的手,我那时候很紧张,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到了地方以后,出乎我的意料,他开始教我怎么削竹子,怎么编织竹篮,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最后他告诉我,我们族人手上的涅槃卷,很多注解都是错误的。” “我那时候似懂非懂的,只是点头。他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不懂,于是耐心地给我解释,哪里哪里有不对,哪里哪里把主次弄反了,最后跟我说,其实他刚才教我编竹篮的道理,跟修行有很多共通之处。要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修行才会一片坦途。” “他在凤凰寨又呆了三天,三天以后,他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走了以后,我经常一个人去后山,去他教我编篮子的竹林,仔细地回忆他说的每一句话。一个月的时间里,我豁然开朗,明白了他所说的精义所在。” “那时候我姑姑为了镇守寒玉塔,心力交瘁,我不忍心再看她继续衰老下去。当时我领悟了他教会我的口诀,打算练成涅槃卷以后,就去把姑姑替回来。这时候,族里古长老的儿子雅克来我家提亲。” 乌汉惊道:“雅克?那不是”卓玛点头:“不错,就是那个雅克,三百年前的时候,他还是我白苗族的勇士,在我偷学涅槃卷以前,我跟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乌汉难以置信:“那他怎么会变成黑苗人的大巫师?”卓玛叹道:“我也没料到,他会变成这幅模样。本来我跟他的感情一直很好,但是我从没有想过和他在一起,只是当做从小一起的玩伴。我生病以后,他发了疯一样到处找人医治我,但是找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当我爹传讯苗疆,谁能救我,就可以做苗寨的女婿以后,他跟我爹大吵了一架,之后就离开了苗寨,不知所踪。” “胜衣来了以后,我完全把雅克给忘记了,心里眼里就只有胜衣一个人。没想到胜衣走了以后,他却突然回了凤凰寨,还派人来找我爹提亲。” “我爹问我的意思,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管我有没有遇到胜衣,我都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我从来就没有把和他之间的关系当做男女之情,可惜,他并不这么想。”卓玛脸色哀伤,思绪一下子飞回到三百年前,那个天气阴沉的下午。 雅克怒容满面地走进卓玛住的小院,低着嗓子问她:“为什么要拒绝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我一直那么喜欢你,为了治好你的病,我走遍了整个苗疆,还深入十万大山,九死一生。你怎么可以拒绝我,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一片真心。” 卓玛站起身来,茫然地看着雅克,不知所措。她一直当眼前的这个青年是玩伴,是哥哥,可从没想过要和这个人白头到老。对于眼前人的质问,她只能沉默以对。 看她一直抿着嘴,不肯说话,雅克忽然嘿嘿冷笑:“我知道了,你不就是想着那个中原来的汉人吗?他人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你还是想着他。不过可惜啊,他不可能再回来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卓玛听他的口气不对,有些诧异地问他:“你怎么肯定他回不来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告诉我,求求你,你快点告诉我。” 雅克冷着脸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卓玛。过了半晌,他忽然叹口气,脸上显出几分柔情:“你就真的这么喜欢他,就算他再也不回来,都不后悔?” 卓玛抬起头来,无畏地跟雅克对视,语气坚决:“我不后悔。” 雅克脸色骤然一变,声音如同寒冷刺骨的严冰:“好,希望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他没有回答卓玛的疑问,转身走出院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七天以后的深夜,凤凰寨白苗一族最出色的勇士雅克,偷偷潜入了火焰谷里的寒玉塔,没有人知道他在塔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远远地听到一声惊呼,当乌元带着白苗族人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寒玉塔地宫的大殿上,云珠圣女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已经没有了呼吸。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乌元族长带着族人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将圣女大人埋葬。族长的女儿卓玛因为练成了涅槃卷,自愿顶替姑姑承担守卫寒玉塔的职责,所以被尊奉为新一代的圣女。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送葬的队伍里少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一年以后,沉寂了百余年的黑苗族人,再一次发动了对火焰谷的进攻,只是这一次,他们多了一个奇怪的首领。那个被他们尊称为大巫师的男人,没有一般黑苗族男丁的粗鲁野蛮,一身灰色长袍笼罩住自己修长的身形,黑发黑眸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庞,强烈的色彩冲突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既冷酷又神秘。 这位强大、冷静而优雅的巫师大人,就是消失了很久的白苗族第一勇士,大长老古奇的儿子,雅克。 卓玛的这个故事很长,等她说完的时候,已经是三更久过。乌汉和伊娜听得眼神一闪一闪,跟着故事里的人物喜怒哀乐。而萧重光在一旁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倾听。 这个晚上,对很多人来说,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比如说刚听完故事的伊娜。她想起姑姑说的故事,同样是中原来的汉人,那个萧逸也会跟三百年前那个姓沈的一样,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吗? 之后的日子,依旧是平淡且安逸。寒玉塔的骚动期已过,卓玛圣女出关,使得黑苗人也不敢轻易来骚扰。重光依旧每天去苦水河钓鱼,而伊娜则照旧做他的小跟班,当然有时候,还会多一个调皮的阿果。 萧重光并不清楚沈胜衣当初为何选择在火焰谷里面削竹子,他修炼坐忘书以后,就发觉里面的境界别有洞天,而从那位剑神的行为来看,每个练成坐忘书的人,感悟到的境界相通却不相同,至于选择做什么样的事情,也是大异其趣。比如剑神的反应就是不断地削竹子编织藤筐竹篮,而他就喜欢在水边闲坐钓鱼,做的事情大相径庭,但是内中的境界和情趣却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感悟天地间玄之又玄的长生大道。 发现坐忘书的来历,也是他不经意间的收获,卓玛圣女告诉他,沈胜衣曾经提过,自己修炼的入门道法,就是一本名为坐忘书的道经,虽然重光不清楚坐忘书的真正来历,但是从罗侯先前的叙述,和他自己修炼的经验,他从玉佩中得到的坐忘书,的的确确是剑神真传。 看来罗侯说得没错,自己家传的玉佩的确跟沈胜衣有莫大的关联,而自己这些年来几次逢凶化吉,也要多谢这位剑神的遗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剑神的遗物会成为萧家的家传,两者之间,究竟存在哪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对于这白苗少女伊娜,他的感觉很微妙。万念俱灰地离开中中原以后,他游历了许多地方,其实都是为了逃避,为了找一处令自己忘却过去那些纷争的地方。在这美丽祥和的苗疆,他似乎找到了这种感觉,安逸、平静的山间竹林,热情好客的苗疆黎民,给了这个背井离乡的游子莫大的安慰。而在苗疆所有美好的人事当中,年轻美丽、活泼单纯的伊娜无疑是其中最美的一抹亮色。 他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喜欢对方,也许只是寂寞了太久,而在苗疆这样一个随处可见都是美景的地方,田野里的泥土和吹过竹林的山风,都满载着浪漫的气息,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什么,很多时候,爱情就是特定环境下特定氛围中人的一种错觉,被蛊惑的错觉。 其实他们两个人的相处很枯燥,正如采萱师姐所说,重光是一个闷蛋,从来不懂得花言巧语,永远都是闷着头做自己的事情。可是江采萱不喜欢的性格,在伊娜这里却成了宝贝。作为族长的女儿,人又长得美貌,她从小就是凤凰寨里公认的一朵鲜花,对于身边男孩子的滔滔不绝与大献殷勤,早就腻歪透顶。 所以对于这个远道而来的萧逸,她第一眼就觉得跟以前认识的男子不同。对方不像平常遇到的那些人,一眼看见他就会呆上半天,这个男子的眼里,有一种阅尽世事的沧桑和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成熟。她无法想象对方曾经经历了什么风雨,只是很迷恋这种冷静到冷漠的气质。 她甚至还带着对方去了白苗族的圣地,那是比寒玉塔更神圣的所在,当年上古大圣凤凰涅槃重生之地,就在火焰谷入口处的一条岔道尽头,里面还有着凤凰栖息过的梧桐树。两个人就在树下,瞻仰着十万年前大圣凤凰的遗迹。 “萧逸,”看着正在给阿果洗手的重光,伊娜忽然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嗯?”重光回头看了她一眼,丢给她一个疑惑的鼻音。 “你们中原的男子,是不是都喜欢不辞而别?你会不会也跟那个姓沈的剑神一样,莫名其妙地离开,然后再也不回来?如果你要走,可不可以带着我一起?”伊娜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出这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傻瓜。”重光没想到这个苗族少女会突然这么问出来,看来她一定苦恼了很久,心中微微感动,难得主动地伸出手去,拍了拍少女的额头。 “萧叔叔,我要去玩水。”阿果在一旁又不老实,总想着跳下河去。伊娜急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阿果乖,秋天快到了,河水凉得很,会生病的。”转身看向重光:“萧逸,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重光说道:“等等。”右手朝河水一招,几只鲜活的鲤鱼一跃而出,投入他放在一边的竹篓里,活蹦乱跳的,煞是喜人。 “这下子,晚上的酸汤鱼有着落了。”重光背起竹篓,大步走向凤凰寨的方向。 “我一直想问你呢,为什么明明有吊钩不用,就扔个空荡荡的鱼线搁水里,然后在回家的时候,用你那什么神通来捕鱼。那你先前不用鱼钩坐着半天,不是白做作了吗。”伊娜把阿果抱进怀里,快步跟了上去。 “因为这样,至少那些鱼死之前,可以少受些痛苦。” “切,吃都吃了,还满口假仁假义。” “我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又不是为了虐杀。能温柔一点,就温柔一点咯。” “对鱼你也讲温柔,谁会在乎啊?” “鱼在乎。”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友好的拌着嘴,迎着天边火红的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谁也不会想到,离别的日子,会来得这么突然。

第十五章 巫师夜袭寒玉塔 重光在凤凰寨的日子过得很安逸,除了每天钓鱼,他还跟圣女大人借了涅槃卷来观摩。从这一点来说,白苗族人的确是一个缺少警戒心的民族,只是因为他曾经救过凤凰寨上下,又是族长女儿的相好,乌汉跟卓玛圣女居然就轻易地把族中圣典借给他看。 他们大概是觉得,这秘典如此深奥,就算随便给人看,别人恐怕也看不懂,如果强行练习,说不定就跟卓玛圣女当年偷学一样的下场。不过他们不知道重光学的也是坐忘书,正好等于开启涅槃重生境界的钥匙。 重光参悟涅槃卷的时候,伊娜就坐在他身边,他经常把自己领悟到的一些心得讲授给对方。有时候两个人也会一起修习。他不会想到,自己无意中的点拨,竟然成为两人分离的契机。当然他们都不会想到,造成他们分离的这场变故,正悄然袭来。 变故来得很突然,事前没有丝毫征兆。也许是因为连续几个月的宁静生活,让一向热爱和平的凤凰寨子民失去了警惕,他们或许觉得,有圣女大人在,又多了那个来自中原的神奇汉人青年,自己的安全就有了保障,野蛮的黑苗人肯定不敢进犯。 然而人们似乎忘记了,不同寻常的平静往往是危险来临的前兆。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所有白苗族的子民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的夜空。 来袭的黑苗人几乎是倾巢出动,趁着夜幕的笼罩,越过凤凰寨的营地,撞开了火焰谷入口的封锁。这时候,凤凰寨的苗人还在沉睡,只有圣女卓玛和打坐练功的重光察觉到不对劲,几乎是同一时刻赶到了谷口。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两人没有任何犹豫,不约而同地杀入阵中。这些黑苗人果然勇猛无匹,气力大得如同野兽一般,无论速度还是爆发都十分惊人。不过,在两个拥有法力神通的修行者面前,俗世的武力再强,也终究是不够看,这些人也就是仗着力大凶残,没有一个能感应天地元气的先天武者。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数千名最精干的黑苗族人就被放倒在地,这次为了以防不测,两人的手下都没有再留情,虽然没有致命,但是被他们打倒的人,不休养个十天半月的,就别想有伤人的能力了。 等到肃清全场,重光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长出一口气,朝着另一头的卓玛圣女微微点头,却看见卓玛的脸色一片煞白,眼神死死地盯着火焰谷深处,寒玉塔的所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塔顶上空,盘踞了一团黑色的乌云,在漆黑的天幕里并不显眼,然而却躲不过修行人锐利的眼识。那乌云将寒玉塔牢牢罩住,乌云内部隐隐有雷电聚集,接着从寒玉塔底部升腾起一道电光,沿着塔身一路攀爬到塔顶,一直升到半空中,正好与那乌云中的雷电交接。 “怎么了姑婆,这是”萧重光看着这一幕奇异的景象,也是暗暗心惊。本来他就对那些黑苗族人突然如此大费周章地趁夜偷袭,结果却又是虎头蛇尾感到困惑不解。这场偷袭明显是早就计划好的,却被他们两个人轻而易举地瓦解,这黑苗人的计划也太简单了吧,谁给他们出的主意呢? 眼前这一幕奇景,骤然警醒了他,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情,他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个暗中布置一切的人,此刻应该已经达到自己的目的了。安排黑苗族人趁夜偷袭,只是为了吸引圣女卓玛的注意力,掩盖他早已潜入寒玉塔的事实,因为卓玛曾经说过,寒玉塔里的任何变故,都会与她的心神发生感应。 卓玛已经奔向寒玉塔,重光也赶忙跟上。从谷口到塔底只有不到二里的距离,瞬息即至,可惜当他们面对塔底正门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黑色的烟雾从正门缝隙里溢出,整个塔身泛出耀眼的火光。卓玛满脸焦急的神色,双手结印,正要施展神通,塔底的正门却在这一刻轰然倒下,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的高大身影昂然走出,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是你”卓玛的声音开始颤抖,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激动。那黑色的身影默然无语,一双闪亮的眼眸在漆黑的夜色里灼灼生辉,犹如择人而噬的恶狼。 “姑婆,他是什么人?难道他是”重光话音未落,只听卓玛一声轻喝:“小心!”那黑袍人骤然移动,在空中带过一片虚影。下一刻,他那惨白的手爪已经伸向重光的咽喉,带着一种诡异的力量。 重光抽身疾退,身形化作一片白光,刹那间退出十丈开外。他不得不避开,对方这一伸手,看似平平无奇,却带有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元气波动,简直沛然莫御,令他无法抵挡,只能选择暂避锋芒。 黑袍人的速度比他还要快上几分,几乎是贴着重光的身形跟了过去。重光眼见避无可避,当机立断,法力运转全身,与对方那一双平平无奇中蕴含着神秘力量的手撞在一起。 “砰”重光身形向后暴跌出去,对方那只手上附着的神秘元气,只是一接触就侵入他周身要害,跟他体内的忘无元气短兵相接。他觉得浑身的气力都在迅速被抽离,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如潮水般袭来。 半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剑鸣,卓玛圣女抽出了随身的佩剑,身形化作一团赤红的光芒,迎头冲向那一团黑色的身影。只听一声沉闷的冷哼,那黑色身影一边跟圣女周旋,一边低沉地吼道:“不要逼我。”身影阴森中带着沙哑,好似野兽受伤时候的轻嚎。 “雅克,真的是你,你居然变成了这幅模样,这还是你吗?”卓玛圣女的声音听起来充满震惊,又带着莫名的哀伤与惋惜。那黑袍人果然是曾经的凤凰寨第一勇士,如今的黑苗族首领,大巫师雅克。 “是我,我来找你了,希望你还记得当年拒绝我时,曾经说过的话,不要后悔。”雅克的声音已经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听不出他是喜是怒,只是落在重光的耳朵里,却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疯了,竟然投靠恶魔,还做出这样的事情,不管胜败如何,你都会万劫不复的。”卓玛圣女的法力与修为之强大,超出了重光的预料之外。浑身散发出无匹的气势,她一挥手就是霞光万道,照亮了天空漆黑的夜幕。 雅克整个人就如同一座黑色的城堡,把自己隐藏在夜色之中,只有不时飞腾而出的诡异烟火,暴露了他隐藏在黑暗之中的爪牙。 寒玉塔突然放出无限光明,罩住了正在鏖战之中的两人。雅克哈哈大笑:“你中计了。”紧跟着传来卓玛圣女惊慌失措的呼喊:“你是个疯子,十足的疯子。”她的话音刚落,整个人已经在空中化成一道炫目的火焰,烈火中一只身长两丈有余的凤凰喷薄而出,一头钻进了寒玉塔地宫。 雅克对着重光躺倒的方向随手一挥,跟着整个人化为一股黑烟,朝着卓玛圣女化身的火凤凰紧追不舍。重光本来在地上苦苦挣扎,努力化解侵入体内的诡异元气。被雅克一挥手之间带出的庞大力量击中,身形往后倒飞出去,撞在山谷的石壁上,一声闷哼,鲜血狂喷而出。 寒玉塔中火光冲天,几乎照亮了大半个夜空。火光中隐隐约约传来无数鬼哭神嚎,还有一些如同远古神兽般的低吼,在寂静的夜空中愈加彰显出恐怖的感觉,令人心惊肉跳,如身处地狱。 如此巨大的动静,终于吵醒了沉睡的白苗一族。族长乌汉领头,大批的凤凰寨子民从沉睡的梦乡中苏醒,手执刀枪赶到火焰谷。然而他们只看到如同被火焰掩埋的寒玉塔,和躺在一旁生死不知的萧重光。 看到浑身浴血的重光,伊娜惊呼一声,冲上去把他扶起来,旁边立刻有精通医术的长老来给他把脉。乌汉领着其他族人想冲进寒玉塔,却不料一靠近寒玉塔三尺以内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根本无法进入。 “是天魔墙!”一名须发皆白的长老惊呼出声,“不要硬冲,没用的。”长老用低沉的声音阻止了族人本打算继续的徒劳无功,而后喃喃自语:“出来了,真的出来了。” “罗长老,什么东西出来了?”乌汉沉声发问。罗姓是苗疆的大姓,这位罗毅长老,正是现在地位最高、辈分最尊的族中元老,今年已经一百挂零,比乌汉足足高了四辈。 “是魔界,是魔界的怪物要出来了。雅克这个家伙,真的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拿来威胁我们,没想到居然是真的。”罗长老的声音已经在颤抖,身体如同筛糠也似,显然正处于极大的惊恐之中。 “什么魔界,我不是很明白,罗长老,你能不能说仔细一些。”乌汉稀里糊涂的,对罗长老说的话似懂非懂,只好再一次耐心地请教。 “阿哥,快来看看萧逸,他好像不行了。”伊娜在边上急得快要哭出来,萧重光的手脚冰凉,五官七窍都流出血来,呼吸已经渐趋微弱,甚至连心跳都似若有若无,这怎么不令她惊怒若狂。 乌汉快步跑过去,伸手去叹重光的鼻息,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脸色转为沉痛,无声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对着妹妹做出无奈的表情。 “不”伊娜大叫一声,疯狂地摇晃重光的肩膀:“萧逸,你不要死,我不许你死,我不让你死。”旁观的白苗族人都相对无言,黯然神伤。

第十六章 族王束手费思量 “都别吵了,大祸就要临头了,你们还为了个死人伤心。”罗长老似乎是从无限的恐怖中惊醒,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清明,语气中也多了一分从容,皱着眉头看向正在嘤嘤缀泣的伊娜。 伊娜愤怒地看向罗长老,但碍于对方辈分尊崇,没有发作,只是紧紧地把重光抱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放松片刻,好像生怕有谁会把他抢走。 乌汉走回罗长老身边,继续先前的疑问:“罗长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辈分最高,知道的事情也多,快些告诉我们。” 罗长老一声无奈的长叹,对着周围的族人招招手,大家围成一团,坐在罗长老身边。寒玉塔中铺天盖地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担惊受怕的表情。 “我们跟黑苗一族的争斗,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那时候寒玉塔尚未落成。黑苗白苗还是一家,都是凤凰血裔,三苗子民。有一天,寒玉塔所在的火焰谷,突然冒出一口清澈甘甜的泉眼。”罗长老用他苍老的声音,把苗族分裂成黑白二支的经过,以及寒玉塔的由来,都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内容与卓玛圣姑所说大体相同。只是叙述者角度不同,所描述的一些细节和口吻也就不一样。 许多年轻的白苗族人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上古秘辛,眼神中惊疑不定,不知道是该相信还是怀疑,只好面面相觑,半晌无言。只有乌汉早已听自己姑婆说起过,没有什么意外的表现。 见到周围人的反应,罗长老按捺不住:“你们以为我会编这样的谎话来骗你们吗,这件事,老一辈的长老都知道个中真相,只是瞒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怕你们历练少经验浅,乍然得知这样的事情,到时候半信半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乌汉沉声道:“罗长老,这些因果,我姑婆已经跟我讲过了,跟今晚的事情有何关联?为什么你要说大祸临头了?就因为寒玉塔现在的变故吗?” 罗长老一声哀叹,脸上如同长满了皱纹的苦瓜:“现在只希望圣女大人可以力挽狂澜,拯救我们这些多灾多难的凤凰后裔。”他指着寒玉塔的方位,沉声说道:“就在这座寒玉塔底部的地宫,镇压着当年那口泉眼,我们白苗族的一切厄运,也都是从那口泉眼开始,可是白苗一族又有几人知道,这泉眼究竟代表着什么。” “当年那位神人教我们建造寒玉塔镇压邪泉,又委派族中修习涅槃卷有成的女子为圣女,担任镇压寒玉塔底邪泉的重任。因为这项使命过于消耗人的元气,所以历代以来,圣女都很少活过四十岁。一直到三百年前,这种情况才有改观。” “我也是听我父亲口口相传,说那时候族长的女儿,也就是我们如今的圣女大人得了一场怪病,怎么也找不到病因,到处请高人逸士来救治,都束手无策。这时候,有一个沈胜衣的汉人来到苗疆,不但治好了卓玛大人的病,还压制了蠢蠢欲动的黑苗人。” “这个叫沈胜衣的汉人在凤凰寨呆了几个月就走了,他来的时候,当时族中的第一勇士雅克突然失踪,不错,就是如今黑苗一族的大巫师雅克,那时候他还是我们凤凰寨的人。” 一个皮肤微黑的矮胖青年问道:“那他为什么要自甘堕落,投靠黑苗一族呢?” 罗长老脸上的神色也很困惑:“我也不清楚,这些都是三百年前的陈年旧事,我只是听上一代的老人口述下来。听说这个雅克与我们的圣女大人是青梅竹马,可是后来圣女大人为了保护家园,自愿镇守寒玉塔,不肯和他成亲,他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 乌汉听了半天也没听到自己想知道的,禁不住催促道:“罗长老,你说的这些,卓玛姑婆都跟我讲过了,我只想知道,现在寒玉塔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进不去,而你所说的大祸临头,又究竟是指什么?” “是魔王,是来自地狱的魔王。”罗长老的语气突然变得森然,说话都带着几丝颤音,似乎又想起极为恐怖的事情:“听说雅克离家出走以后,曾经去过十万大山,在那里他遇到了魔王的使者。回来以后,他跟卓玛圣女闹翻,之后就遵照魔王使者的话,背叛凤凰寨,加入黑苗一族,还成了他们的首领巫师。” “那位极西神人曾经说过,寒玉塔下镇压的泉眼,原本是通向太古时代一位邪神的埋骨之所,泉水中的邪气,就是这位邪神死后阴魂不散凝聚的戾气,而今被雅克利用,成为他打开地狱和人间界限的门户。” “现在寒玉塔内,圣女大人肯定在试图封印地狱之门,而雅克一定会给她捣乱的。可是我们这些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魔王再现人间。” 乌汉跟一众族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有几名青年试图再次闯入塔中,却都被那层无形的屏障弹开,根本就无法进入。而塔中的火光愈演愈烈,渐渐有喷薄而出的趋势。巨大的响动从里面传来,看来雅克跟圣女大人的战斗还在继续。 乌汉焦急地来回走动,他十八岁接任族长,十年来作为白苗一族的领头人,执掌凤凰寨的大小事务,却从来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离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遥远了。 甚至,在几个月以前,他还是很安逸地领着族人,过着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偶尔有黑苗的蛮子来捣捣乱,几乎已经是生活中唯一的激情与调剂。抛开凤凰族裔、白苗首领这一身份,他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一个普通的丈夫和父亲,他的儿子才刚刚八岁。 然而突然间,他要面对一大批莫名其妙的敌人,不是以前熟悉的徒具武力的黑苗蛮子,而是动辄拥有神秘力量,以鬼神命名的非人存在。这一切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很沉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看着周围族人灼灼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他们都在等待自己做出一个决断,这是他们对自己的信任,可是自己能做出什么呢?这一刻,他突然无比痛恨自己,如果当初,肯多花一些时间去学习族中圣典,而不是每天忙着和同伴打猎玩耍,面对今天的这种局面,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了吧。 可是,世上又哪有后悔药可吃呢,那时候他的想法跟大多数人一样,觉得涅槃卷深奥无比,自己连字都未必认得全,就算勉强去练,也只是应付长辈。反正,有一位长生不老的圣女姑婆在,自己只要在圣女大人的羽翼护佑下,安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还担心什么呢。 那时候的自己,实在是太懒散了,用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跟其他同伴一样,却忘了自己的身份,是白苗一族族长的继承人,凤凰寨未来的大当家。有些责任,是自己必须承担的。 他脑海里思绪万千,想到家中的娇妻爱儿,心中一阵阵的游移不定,然而面对众多族人殷切期待的目光,他又必须给他们拿一个主意出来。 围观的白苗族人见他们的族长在犹豫不决,虽然因为世代相传对族长权威的敬重,不敢放肆,但目光之中已经流露出不耐烦的意味。有些按捺不住的小伙子甚至开始在私底下讨论,要不要挖条地道进入寒玉塔的地宫,好去助圣女大人一臂之力。 这样不切实际的提议自然是被老成持重的人否决了,且不说能不能挖得进去,很显然时间上也不允许。看寒玉塔里的情势,已经是愈演愈烈,圣女大人跟那邪恶的雅克巫师之间的交锋,只怕是快要分出胜负了吧。而当着胜负见分晓的时刻,就是对所有人命运的最终裁决。 寒玉塔里面,火势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之后,渐渐达到了顶峰,将塔身烧的通红,火光映射出来,照亮了所有人的视线。浓烈的黑烟弥漫开来,伴随着激烈的响动,预示着圣女大人与巫师雅克这一场终极之战,即将走到尽头。 所有围观的凤凰寨子民都在紧张地等待,等待着这一场决定他们命运的大战最终的结局。他们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静静地旁观,没有人知道,当地宫大门开启的那一刻,从里面走出来的,会是什么?是凯旋而归的圣女大人,阴谋得逞的邪恶巫师,还是如同罗长老所说的,来自阴森地狱的恐怖魔王。 乌汉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然而每一个甫一出现就被他否决了,他悲哀地发现,无论自己的设想有多么美好,没有相应的实力做后盾,再美好的构思也只是徒劳。他无奈地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失,直到所有族人都失去了对他的依赖,开始把目光转向寒玉塔底,静静地坐等结局,把一切希望,都推给了上天的旨意。 他感觉不到一丝卸下重担的轻松,只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分外的愧疚。在这一刻,他回想起了许许多多,如果当年,自己没那么懒惰,如果父亲大人对自己不那么溺爱,如果 他甚至有几分异想天开,想起这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那个叫萧逸的汉人来到苗寨以后。如果,当初他没有来,会不会这一切都不再发生呢? 想到这里,他又暗自责怪自己怯懦,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无能迁怒于别人,人家可是有恩于苗寨,更是妹妹的心上人。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神不自主地就瞟向另一侧。 在那里,妹妹紧紧地抱着对方,怎么也不肯松手,而那个曾经几度展露奇迹的汉人,紧紧地闭着眼睛,就跟死人一样,怎么也不肯睁开。

第十七章 凤凰台上凤凰游 重光当然没有死,只不过他现在的状态,跟死了也差不多。 大巫师雅克先前打进他体内的诡异元气,阴魂不散地沿着他通体奇经八脉,瞬息之间游遍全身窍穴。这股元气本质奇特,与重光所知道的天地间任何一种元气都不相类。简单点来说,所谓元气,总体上对人总是有所补益的,无论补的是哪一方面,是阴阳还是五行,总归是加强人自身某一方面的特质。 至于说斗法之时以元气伤人,并非施法者自身元气与人有害,而是通过强行灌输元气,打破对方身体或者周围环境的某种平衡,从而造成阴阳五行不调,借以达到伤人破敌的目的。这就是所谓道法神通的本来面目,至于那些修炼到能够排山倒海,飞天遁地的稀世大能,则是将这种手段演化到尽头,某种程度上已经彻底改变了元气的本质,正所谓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这样的手段,就不是俗世修行人所能揣测的了。 而眼下侵入重光体内的这股元气,从根本上就对人体没有任何增益,反倒是不断消减他体内的元气,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洞,拼命地吸收他体内的生机与活力。总而言之,这股元气与天地间存在的任何一种都不同,不但对人没有丝毫的补益,反而正好相反,通过汲取敌人生命力的方式,达到伤人制敌的目的。 重光现在体内就如同被人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生机与活力滚滚溢出,一去不回。他的身体逐渐冰冷,五感六识却并没有消失,反而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变得异常清晰。 罗长老与众人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地全部听在耳里,伊娜地抽泣他也清晰地感觉得到,但是他一动也不能动,无力去改变什么。只能默默催动坐忘书的心法,试图化解潜入体内的诡异元气。 坐忘书的口诀终究是敌不过大巫师的法力,重光体内庞大的元气被层层削减,渐趋式微。冰冷的寒意席卷而来,他感到自身的血液都快被冻结了,整个人恍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残存的一点生命之火,也是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扑灭。 他终于放弃了运转坐忘书心法的努力,莫名其妙地脑海中浮现出一篇奇妙的口诀,仿佛冰雪初消万物复苏一般,融化了他体内凝结成冰的元气。恍惚之间,他似乎见到一片铺天盖地的烈火,熊熊的火光中,有一只浑身赤红的不死神鸟,双翼展开能覆盖万里长空,在高声地放歌。 寒玉塔前,等待已久的石门终于打开。万众瞩目之下,一身黑袍的大巫师雅克昂首迈出,他的浑身笼罩在熊熊的烈火中,赤红的火焰与暗黑的法袍交相呼应,使他看上去更具威势,犹如脱出地狱驾临人间的魔王。 众人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战无不胜的圣女大人,居然败了,败给了眼前这个,半人半魔的怪物,那么,还有谁能拯救这些岌岌可危的凤凰族裔? 雅克此时的形象与之前已经大不相同,似乎再一次从毒泉之中汲取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他的眼睛变得通红,发出灼人的光,在黑夜里如同两个巨大的灯笼。笼罩在黑袍之下的头颅,竟然衍生出两只牛角,手托一杆方天画戟,每走一步,大地就为之颤抖。沿着他前进的方向,地狱的烈焰洒满了一路的野草。 “啊”一个白苗族的青年,不知道是出于勇气还是恐惧,再也忍耐不住,挥动手中腰刀迎头冲了上去,却被雅克左手轻轻挥动,整个人倒飞而出,在半空之中燃烧成一团烈焰,发出一声惊天的惨叫,片刻之后,就化为飞灰,随风飘散。 “大家一起上,杀了这个恶魔。”又是几个不知死活的青年,无畏的勇气没能挽救他们的生命,与前者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燃烧的过程格外漫长,惨叫持续了很久才渐渐停歇。中间也有人想去熄灭他们身上的火焰,却发现这些烈火遇到水之后更变本加厉。 在场的白苗族人终于知道了这个恶魔的可怕,他所具有的强大力量几乎是不可站神的。人们开始四散奔逃,试图靠拉开距离来延缓对方收割自己生命的速度。然而这个恶魔只是轻轻挥动长戟,整个山谷就成了名符其实的火焰谷,熊熊的烈火在山谷周围形成了四面炎墙,任何试图逃出的人都会被地狱的烈火烧成灰烬,惨叫与哀嚎此起彼伏,整个火焰谷已经成了人间炼狱,修罗道场。 乌汉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逃避。身为凤凰血裔的族长,亲眼看着自己的同族被恶魔杀害,这是一种奇耻大辱。只有用鲜血才能清洗,要么是敌人的,要么,是自己的。 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就要扑出去,这时候,一直细腻的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哥哥,我们一起,就算死了,也不能让这个恶魔好过。”却是终于从悲伤中苏醒过来的妹妹伊娜。苗家的女儿,终究有着不输男子的坚强。 两人都是自幼修习涅槃卷,虽然一直没什么进境,但自幼的积累也终究领悟了一些神通,而前些日子伊娜得到重光的指点配合,进境更是神速。 “就凭你们两个,也想阻拦我的脚步,哈哈,真是不自量力。”雅克一直不说话,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失去了人类的语言,此时终于开口,就在话音未落之时,将方天画戟刺出,无匹的劲风把还在凝聚真元的乌汉甩出老远。然而伊娜的剑光已经成型,就趁这刹那的间隙绕到他身后,射向他的后脑。 “砰”伊娜的剑光犹如撞上一面铜墙铁壁,巨大的弹力将她整个人倒灌而出。她感到自己如同秋风卷起的落叶,无可奈何地往下坠落。汹涌而来的寒冷冻结了她浑身的血液,伴随着生命力的不断流失。她下意识地闭上双眼,想象中的死亡却没有到来。 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凭空接住了她坠落的身躯,紧接着海量的元气从背后涌入,温暖的感觉席卷全身,驱走了那彻骨的严寒。她忍不住睁开了双眼,就看到一双炽热的重瞳。 “别动,歇着我来。”重光双手环抱着伊娜,元气汹涌而出,化解了对方体内来自于雅克的诡异法力。“萧逸,你怎么”伊娜又惊又喜,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再也不肯放手。 重光微笑着拍拍她的后背,把她轻轻放下:“原来涅槃卷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只有经历过死亡的感受,才能明白凤凰浴火重生的奥义,伊娜,我曾经跟你讲过的那些口诀,你要记得,总有一天,你也会跟卓玛圣女一样,长生不老的。” 他说完这番话,身形一晃就闪现在正肆意收割生命的大巫师身前。“不要欺负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平民,你的对手,是我。”重光话一出口,整个人就化作一道剑光,垂直插入雅克燃烧着烈焰的胸膛。 大巫师发出一声怒喝,胸前被洞穿的伤口一下子复原如初,手中方天画戟化作一条火龙,在手中舞动,跟重光化身的剑光斗在一处。 雅克的法力十分诡异,正如重光先前的感觉,与人间现存的任何元气品质都不相同,每一次碰触,都能感觉到对方所独有的那种破坏与吞噬的特性。如果换成之前的重光,势必无从抵挡对方这种独特的元气入侵,然而他此时领悟了涅槃重生的奥义,破而后立,完全无惧与对方的正面对抗。 丢开了对陌生法力的畏惧,重光的御剑之术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虽然此时手上没有长庚剑这样的神兵利器,但仅靠着自身法力凝聚的剑光,他就已经将大巫师的攻势完全瓦解,二十个回合之后,攻守已经完全易势。 伊娜扶起倒在地上的哥哥,两人一起把周围慌乱的族人组织起来,眼见这凶残暴虐的恶魔终于被人缠住,四周溃散的人群终于安静下来,不再乱跑。在族长兄妹二人和几位长老的调度下,很快聚集到了一处,形成有序的队列。 重光与大巫师的激斗还在继续,大巫师在毒泉之中不知道汲取了什么,整个身体已经完全化成了地狱的烈焰,只有那一袭黑袍还象征着他曾经作为人类的过去。他的每一波攻势,都带起无边的烈火,沿着他长戟所向,一路燃烧过去,似要将一切焚毁殆尽。 重光此时兼具坐忘书与涅槃卷两大道法于一身,法力直似无穷无尽,斗法手段更是层出不穷。但是不管无形剑遁还是先天离合神光,又或者五行遁术,对这烈焰形成的火人都似乎不见效果。他化身的剑光已经斩伤对方不下百次,每一次大巫师都能复原如初。而那恍如来自地狱的烈焰更是不怕水淹,不惧五行,屡败屡战,渐有愈演愈烈之势。 “哈哈,没用的。”眼见对方奈何不了自己,大巫师发出得意的狂笑:“感谢魔王大人,他给了我永恒的生命和无穷的法力,来自地狱的火种让我在烈焰中永生。愚蠢的人类,你们阻挡不了我前进的脚步。最伟大的魔王即将降世,背负着三十六只燃烧的火翼,他将亲手打开地狱之门,让人类迎接来自地狱烈火的洗礼。” 又一次无功而返,无形剑遁从对方胸前穿过,徒劳地又从背后遁出。重光终于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过去的那些道法手段对这位魔王的使者毫无作用。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卓玛圣女先前与大巫师斗法的场景,脑海中默念涅槃卷的口诀,身形化作一只赤红的火鸟,在天际盘旋着绕到大巫师身前,一个俯冲径直撞向对方那满是烈火的身躯,似乎要用自身的火焰把对方融化。 “三足金乌?”大巫师一声惊叫,“你竟然练成了凤凰化身!”他极度震惊之下,来不及做出反应,已经被重光化身的火鸟撞上,顿时爆成一团惊天的大火。 熊熊的火光中,一道身影鱼跃而出,正是狼狈不堪的重光,他的衣服、头发都烧焦了,脸上被烤的漆黑一片,眼中却满是兴奋的神情。 大巫师发出长声惨呼,伟岸的身形在烈火中渐渐佝偻,最后化为一堆断骨残骸,所有人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乌汉紧紧地握拳,心中暗道:噩梦终于结束了吗?

第十八章 凤去台空江自流 寒玉塔地宫的石门,突然窜出一道浓烈的黑烟,一下子罩住了场中的那团烈火。烟火中大巫师的遗骸缓缓升起,渐渐又聚拢成一个残缺的人形。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难道这个恶魔真的是不死的吗? 火光中传来大巫师雅克嚣张的大笑:“哈哈,魔王大人赐我永生,我就是不死之王,只要地狱之门开启,没有人可以杀得死我。你们这些愚昧的凡人,准备迎接地狱的烈火吧。”他的笑声还在继续,那道浓烈的黑烟却骤然中断,他本来已经快凝聚成形的身体,又逐渐萎顿,伴随着他不敢置信的声音:“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中断了,无尘子,你骗我”他的身体轰然消散,随着秋风化作无数青烟。 寒玉塔中,冲天的火光已经熄灭,地宫的石门出口,脸色苍白的圣女大人缓步走出,突然脚下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在地。伊娜跟乌汉眼明手快,一个箭步窜过去,一左一右把她扶住。 “乌汉,伊娜。”卓玛的声音一下子全变了,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意味。重光闪现到她身后,双掌按在她背上,精纯的元气源源不绝,这才令圣女大人的脸色好转了一些。 罗长老走到圣女身边,俯下身去:“卓玛大人,您,您怎么样了。”看到圣女苍白的脸上毫无一丝血色,也可以想见她在寒玉塔地宫一战是何等的艰辛,此时罗长老心中戚戚,竟是老泪纵横。 卓玛缓过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没事了,那些来到人间的魔物已经被我消灭,通往魔界的门户也被我重新关闭了,魔尊降世的计划,破灭了。” 伊娜看到她衰弱的样子,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姑婆你先休息,别的事情等以后再说。萧逸,你一定要治好姑婆。”重光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元气不断地涌入卓玛体内。 卓玛微微摇头,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没时间了,有些话,必须要告诉你们,这是我们南疆苗族世世代代传承的秘密,萧公子,麻烦你带我们去一个僻静的地方。” 凤凰寨里的族长竹舍,卓玛静静地坐在床塌上,重光的双手托在她背后。圣女大人已经油尽灯枯,若是离了重光的元气支撑,只怕一时三刻就会魂归西天。 伊娜跟乌汉坐在边上,此外还有几名寨中的长老,众人黯然神伤地看着气若游丝的圣女大人,方才从火焰谷到凤凰寨的一路奔波,又耗尽了她积攒起来的几分气力,此时唯有闭目养神。 大巫师雅克已经神魂俱灭,魔界之门被封闭,短期内苗疆不会再起什么风波了,至于那些被俘虏的黑苗人,没有了雅克从中兴风作浪,又失去了戾气的来源,这些人的凶悍性情竟然渐渐消退了许多,只是暂时还不能解除他们中的邪毒,乌汉让人安排下去,把这些黑苗人押解到苦水河对岸,再慢慢放人。 这一次黑苗人的偷袭主要是针对火焰谷,凤凰寨并没有受到攻击。在寒玉塔下死伤的族人,自然有人去给他们收敛埋葬。至于打扫战场,修补寒玉塔,乌汉也已经吩咐下去,自会有人一一处理。这一场风波平息之后,这个原本憨厚而稚嫩的青年族长,已经成熟了许多。 卓玛圣女在重光的精心调理之下,悠悠醒转,气色也好了许多。她毕竟是把涅槃卷练到浴火重生境界的高人,已经相当于中土道门元婴修士的道行。如果不是魔界之门太过凶险,绝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只是事已至此,圣女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使重光竭力为她调息,也只能暂时吊住一口气,返天乏术。而卓玛自己显然也深知这一点,看到自己的侄孙和侄孙女以及几位长老都在身边,她理了理呼吸,开始讲述关于寒玉塔地宫里面,那扇魔界之门的遥远传说。 “天地本是一片混沌,在无数个纪元以前的创世纪,鸿蒙之中孕育而生的大神盘古,以巨斧开天辟地,分出阴阳五行,之后盘古大神以自身血肉演化天地万物,山川湖海。清气上扬谓之天,浊气下沉谓之地,而天外有天,地下有地,天地之间还有亿万星河,时空裂缝。” “我们现在所处的人间界,只是茫茫大千世界中的一个小角落,除了我们这一方世界,还有许多与我们这里或是差相仿佛,或是大相径庭的世界。其中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主要是诸神所在的天界和十殿冥王所掌控的冥界,然而有一些世界虽然不为人知,却时时刻刻对我们人间界保持着巨大的野心,其中最明显的,就是魔界。” “在太古时候,神兽梼杌与凤凰争雄,凤凰击杀梼杌于南疆之野,尸骨被葬在钟山之下,火焰谷底。然而梼杌乃是太古,与天地同寿,虽然被凤凰击杀,元神不灭,依然在地底作祟,所以才会有那一口布满戾气的毒泉现世。梼杌本来是想以戾气腐蚀苗疆子民,为它将来复活做准备。然而当时我族的族长当机立断,把中毒的族人驱逐出去,并封锁了毒泉,令他的幻想破灭。” “这时候,魔界至高无上的魔尊也蠢蠢欲动,大千世界自有法则,魔尊虽然在魔界无所不能,终究要受到法则的制约,想要令魔尊出现在人间界,就必须打开九重门户,令魔尊的九大元神同时降世,才能成功。” 这些话,原本是当年那位极西神人告诉白苗一族的族长,后来历代族长、圣女与长老口口相传,成为苗疆凤凰族裔内部的不传之秘,只有在上一代的族长、圣女和长老过世之前,才会把这个秘密交给自己的下一代接班人。 这样的保密,自然是怕引起恐慌,毕竟,这偌大的苗疆和平已久,在这里繁衍生存的又不止苗族一家,消息一旦传播开去,很难说,会引起什么样的变故。 这世上,有人一心追求和平安逸的生活,有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也有人,为了一己之私,不惜陷万民百姓于水火。而不幸的是,凤凰寨的白苗族勇士雅克,就是这样的一个极端。 当年圣女卓玛重病垂危,卓玛的父亲,时任族长的乌元为了女儿的性命着想,发出了谁能拯救卓玛性命,就可以做他的乘龙快婿的许诺。要知道,凤凰族长的女婿,也是有资格学习涅槃卷的,即使一些不贪图荣华富贵的高士,听到这个消息,也难免不心动。 雅克对族长的许诺很恼火,因为他一直把卓玛当做是自己一个人的,而现在,却要面对一群人的竞争。他发觉自己对心上人的病情束手无策,心中烦闷之下,就离家出走,想要找到可以医治卓玛的方法。 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究竟遇到了什么,只知道他去了很多地方,在最后回来之前,是从十万大山的深处离开。而十万大山,素来是人界与魔界的间隙,无数魔物聚集于此,实在是凶险万分,要不是有上古大神加诸于大山出口的法阵封印,整个苗疆早就沦为一片魔域。 雅克回到凤凰寨以后,没多久就向族长家提亲,然而却被拒绝了。那天他去族长家中质问,在得到卓玛肯定的回答以后,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当天夜里,雅克潜入了寒玉塔下的地宫,当他出来以后,他不像一般人喝了毒泉以后那样,变成徒具蛮力的野人,反而拥有了强大的法力,虽然还远远比不上今晚他展现出来的道行,但已经足够他掌控黑苗一族,成为令苗疆所有人闻之色变的大巫师。 卓玛圣女把这一切交代清楚,拉着乌汉和卓玛的手,殷殷嘱咐:“现在,一切暂时已经尘埃落定,雅克已死,黑苗族已无大患,只要看守好寒玉塔下的地宫,就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我们苗族作为上古大圣凤凰的后裔,这是我们天生的使命。乌汉,往后统领白苗一族的重担,就交给你了,千万不要再让图谋不轨的人,混进火焰谷。至于伊娜,我希望你可以放下圣女的职责,安心去享受你的人生。”她转过头去,看向重光:“萧公子,到今天,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重光心中一震,终究还是硬着头皮交代:“不错,在下所修习的,的确是剑神前辈的坐忘书,只有练成坐忘书的人,才可以把涅槃卷练到大成境界。想必前辈你也是得到沈先生的助力,才练成浴火重生的修为。只是晚辈与剑神,的确再没有别的关系,就算有,也不是晚辈所知道的。我只是从家传的玉佩中,得到他的传承。” 他一手按在卓玛背上,另一只手就去怀中摸出随身的两块玉佩,放在卓玛手上。卓玛看着那玉佩,眼中绽放出异样的神采:“没错,我见过他身上带着这个,这是他的东西。想不到,我终于还能再看到。”她把手在玉佩上反复摸索,浑身微微颤抖:“萧公子,你放手吧,我等了三百年,也累了,现在还能再看到他的东西,我已经知足了,再也没有牵挂。”她眉毛一皱,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坐了起来。 “萧公子,希望你不会像他一样,让一个女人空等你一生一世。”卓玛转身面对重光,眼神却瞟向伊娜的方向,就在这一瞬间,她满头的青丝变成白发,脸上的肌肤已经满是皱纹。 “姑婆”伊娜和乌汉同时哭出声来,抱住卓玛大哭,重光长叹一声,伸手去探卓玛鼻息,已经气绝身亡了。几位长老肃然起立,对着死去的圣女致以最后的鞠躬。 当秋风吹过满山的落叶,重光已经背起了行囊。沿着苦水河畔,一男一女渐行渐远。 “不跟我一起走吗?”青年低声问道。 “不了,我今天到这,一来是为了谢谢你帮我练成浴火重生,二来,就是要给你送别。”少女的回答温婉而坚决,容不下一丝质疑。 “你不是一直想看中原的繁华和江南的烟雨吗,为什么现在又放弃了。”青年疑惑不解。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可是我突然发现,生命中值得留恋的美丽,实在是太多了,不是每一样你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得到,有时候,能够在心里面想念,也是一种幸福。” “可是你只要跟我走,这些东西都是唾手可得,为什么还要留下。” “因为这世界上,还要比幸福更重要的东西,叫责任。我不可以丢下我的族人,丢下我哥哥一个人背负这沉重的包袱,我会成为苗寨新一代的圣女,永永远远守护我的故乡。” “我还能说什么呢?” “什么也不必说,你走吧,这里不是你停留的地方,我不会等你,也不会想你,所以请你务必,把我忘了。” 年轻的汉人挥起马鞭,骏马在山野间纵情地奔跑,他留恋地再看一眼这多情的苗疆,直到那可爱的姑娘已经成为一颗小黑点,对他来说,这仍是地平线上最美好的风景。

第一章 龙宫水族拦去路 夫子有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萧重光是在八月十五这一天扬帆出海的,关于他的去向,后世众说纷纭。有说他是去见南海龙王,也有说他是去寻访极西神山,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当时他根本就没想好去哪,只是下意识的,想要离开中土。 木筏是海边的渔夫帮着制作的,当然他为此支付了一笔银子。这里是南海的出海口,从苗疆到这里,御剑飞行也就几天的路程。至于马匹,出了苗疆他就托付给了小城里的马场,那只是他为了不让离别太突然而购买的道具。 茫茫南海,浩瀚无际。他乘着木筏,顺着水流一路飘向大海深处。眼前所见是宽广无垠的海域,不时可以见到巨大的鲸鱼在海中沉浮,掀起一阵阵铺天盖地的巨浪。这海上的风景,果然别具风味,气象一新。 这还是萧重光人生中第一次出海,虽然心情惆怅,但这些从未见过的海上风光,还是令他大开眼界,本来郁闷的胸怀也渐渐放开。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既然强求无益,倒不如放浪形骸,陶醉于江海之间了。 在出海以前他就已经听说,罗侯那厮又打开了两处封印,不知道放了什么积年的老魔头出来,只是这种级别的角力,他一来早有心结,二来也无能为力。虽然在凤凰寨中练成了涅槃卷,两大道法合一,令他修为臻至金丹绝顶境界,甚至在出海之前,刚刚凝聚了元婴。然而跟罗侯这种入化层次的绝代枭雄比起来,他依旧没有对弈的能力,就算不自量力去插手,也只是一枚落魄的棋子。 反正回去也是两边不是人,索性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出海远行吧,天塌下来,自有那高个的顶着。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是刚出海的时候,他还是心中纠结,郁郁寡欢。 等到木筏远离了海岸,看着蓝天下迎着风浪的海鸥,他的心情才好转起来,开始静静地欣赏这无边的风景。海上风大,木筏随着水流,日夜穿行,一个月以后,已经驶出数千里的海域。 此时海面上风势正盛,风中隐隐传来阵阵呼喝之声。萧重光心中一凛,运起神识遍察四周,立刻觉出就在十里之外的海面上,正在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他自从修成元婴之后,还没有跟人动过手,所谓无聊生祸患,抱着艺高人胆大的心思,他驱动脚下的木筏,乘风破浪直奔交战地点。 交战的双方一边显然是人族的修士,驾驭着三艘巨大的海船,这船体显然也经过修士祭炼,乃是上乘的法器,船上人头攒动,三只大船加起来怕不有上百余人,另一边就比较奇特了,竟然是一群南海水族。 他还在观察形势,却不防那一帮水族见到新来的人族修士,立时把他划进了敌人的阵营。没办法,这帮水族跟人族的冤仇结大了,看见对方同族来人,自然会联想到这是对头请来拉偏架的帮手。 一只黄鱼模样的妖怪跃出海面,朝着重光的木筏喷出一口水箭,这口水箭若是喷实了,能将人当场化成一团黄汤绿水。本来重光可以施法硬接,但这水箭看起来实在有些恶心,他下意识地就纵身越开,结果,脚下的木筏倒了大霉了,直接被那口水箭击中,顿时散了架,打着漂漂逐渐沉入水底。 “岂有此理!”重光顿时也怒了,这帮水族好没道理,自己不过是路过一时兴起,想过来看个热闹,就下这样的死手。早就听闻南海水族蛮横霸道,看来多半是实至名归了。 他人跃起在半空之中,大手一招就是一道剑光飞出,那黄鱼怪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被那道剑光钉死在海里,现了原形。这一下顿时坐实了重光是人族修士帮手的身份,一众南海水族纷纷聒噪起来,立刻又有两只妖怪排众而出,来对付重光这不速之客。 这两名妖怪比那黄鱼怪法力高强得多,已经修成了一半的人身,只是脸上随处可见的鱼鳞和下身拖着的鱼尾,暴露了他们原来的身份:一只鳗鱼怪和一只梭鱼怪。 鳗鱼怪天生有操控雷电之能,修成妖怪以后,就把这项本领练成了自己的本命道法,作为金丹级数的大妖,以本命内丹发出的雷光确实不容小觑,至于说梭鱼怪,则是把体内的一截鱼骨练成了一种道门法器,名为瀚海飞梭,能凝聚太阳真火,发出小五行灭绝神光。 这两只都是金丹级数的大妖,在这一批南海水族之中也是第一流的角色,若非萧重光一剑击杀黄鱼怪,展现出来的实力太过惊人,绝对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事实上,对面那三艘海船中的修士,若不是仗着船上法宝符阵厉害,连这两位联手也未必招架得住呢,他们哪里会把一般的人族修士放在心上。 只不过事实证明,对待自己的敌人,战术上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萧重光此时元婴大成,这两只金丹妖怪也不过是丹成四品的扑街货色,哪能被他放在眼里。大手挥出,在虚空中幻化出一只巨掌,就这么硬接硬架住鳗鱼怪的本命雷法和梭鱼怪的瀚海飞梭。五根手指往掌心一按,顿时将还在闪耀着小五行灭绝神光的瀚海飞梭捏爆,那梭鱼怪顿时一声尖叫,五官七窍都流出血来,显然是本命法器被毁,伤了他的根基。 下一刻,重光的身形已经闪现到战场中央,挥手发出一道剑光,在空中只是一绕,瞬间将那名被破了法器的梭鱼怪斩断了首级。对方的元神还待逸出,已经被他屈指弹出的离鸾真火焚化。 没错,他的涅槃卷又进一层,凤凰九变已经练到第二变,可以幻化神鸟离鸾,这是比三足金乌更高一级的存在,所发出的离鸾真火,可以销魂烁魄,摧毁元神。 那鳗鱼怪看得张口结舌,万万想不到自己素来佩服的梭鱼怪就这么被对方轻易了结。意识到自己势单力薄,那妖怪再也顾不得丢人,施展水遁潜入海中,一头游向水族的大队。 只不过,既然他们挑衅在先,那就由不得鳗鱼怪来去自如了,电光火石之间,重光劈空斩出了一记手刀。顺着他手势的方向,眼看就要到达族群的鳗鱼怪背后浮现出一支若有实质的飞剑,瞬间破除了对方护身的罡气,将对方拦腰斩成两截。 鳗鱼怪长声惨呼,鲜血如同喷泉一般涌出,把所处的一小片海域都染红了。萧重光以元婴道法发出这一记无形剑遁,威力比他先前借助长庚剑施展的要强横得多。那鳗鱼怪还待施法愈合伤口,空中盘旋的剑光迎头砍下,直接切断了对方的六阳魁首。 这一下终于引起了傲慢自大的水族真正的重视,他们开始意识到,这次来的,似乎是他们无法抗拒的敌人。两只已经完全化成人形的妖怪一跃而起,身形化作两道青光在空中追逐着飞来,却是修道界常建的双剑合璧的架势,只是由两只水族来施展,着实有几分诡异。 重光这次再没有留手,合身顶了上去,大手分出,将汇合到一处的两道剑光强行分开。这梁子反正是已经结下,男儿在世,不求指点江山、纵横天下,但这一点小事若还要进退维谷、委曲求全,那做人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要是对方有什么后续的报复,那就尽管来吧,谁也不是吓大的。 反正已经把对方得罪狠了,误会不误会也没什么要紧,左右是手痒了这么久,索性快意恩仇一把。 他脑中思索盘算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手上的动作却不慢,已经硬生生将对方分开。跟着身形在原地骤然消失,下一刻,两道剑光分化而出,一个照面就破了对方飞剑,紧跟着洞穿了这两大妖的胸膛。 到底是练就混元神通的金丹大妖,胸口被洞穿之后,只是一个呼吸之间就复原如初,只是脸色变得煞白,显示出他们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这时候发觉重光实在太凶猛,也顾不得会灭水族志气涨敌人威风,两人齐齐往回遁走。 重光哪里肯放他们离开,反正已经开了杀戒,索性再做得凶狠一些,不是有句俗话,叫斩草除根么。两道剑光紧追过去,眼看就要斩断对方咽喉的时候,终于半空中一声龙吟绵绵不绝,激起滔天的海浪。重光发出的那两道剑光被激起的海浪撞中,方位顿时偏了少许,恰恰擦着这两只妖怪的肩膀划过,一头扎进大海里,在海水中爆成两团巨大的漩涡。 萧重光还没来得及暗叫可惜,那龙吟之声已经越传越近,片刻之后就如同近在咫尺。紧跟着海面上狂风巨浪一波接着一波。连绵的海浪中,一只长约千丈的青色巨龙浮出海面,腾空而起,两只龙角迎风而立,发出巨大的嘶吼。

第二章 昆仑道士走神舟 “居然是真龙一族?”看着眼前的巨大生物,重光目眩神驰。真龙一族乃是传说中太古神龙的后裔,世代栖息在四海之中。龙族天生有万载的寿命,生下来就具备水行神通,能呼风唤雨,相当于人族金丹修士的道行。若非繁衍不易,子息艰难,这五洲四海恐怕早就是真龙一族的天下,哪轮得到人族耀武扬威。 那只巨龙张开双眼,口吐人言:“何方鼠辈,敢与俺南海龙宫作对,难道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旁观的一众水族窃窃私语,暗暗偷笑:“二太子又要开始了。” 重光脚踩浪头,身形顺着水势起伏:“你们这些水族好没道理,我只是路过而已,你们一声招呼不打就动手,被砍了就赖在我头上,当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那南海龙宫二太子脾气甚是干脆,闻言也不多说,巨大的龙身冲天飞起,一个神龙摆尾砸向重光头顶。重光见状也不再罗嗦,身形在龙尾即将扑到的时候骤然消散,瞬息之间移转到二太子身后。剑光乍起,狠狠地砸在对方广阔的龙背上。 “砰”剑光在龙背上暴起,旋即被奇怪的力道弹开,撞到海中,激起千尺高的浪头。重光心中诧异,他知道龙族都是铜筋铁骨,不惧斧钺,但他的流符真剑乃是最精纯的元气幻化,不在五行之属,想不到居然也伤不到这巨龙分毫。 他心中犹疑不定,反应却依旧迅速,一扬手就打出一串掌心雷,轰击在巨大的龙身上。那二太子本拟以自己巨大的身形碾压过去,对方不死也残,但想不到身体笨重动作就缓慢下来,根本赶不上对方的反应,怒吼一声,龙躯迸发成千万道耀眼的白光,随即幻化成一个身形挺拔、玉树临风的青年男子,头顶束发金冠,身披玉冕龙袍,腰悬四尺青锋,眼中放射出狂热的光芒。 “好一个剑修,俺敖青已经几百年没活动过筋骨了,今天居然跟你打出了火气,看来你还真是白毛乌鸦与众不同啊。”二太子化成了人形,对着重光跃跃欲试。那些围观的水族早在二人开战之时就躲得远远的,此时听到二太子又在胡侃,一个个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重光此时已经脚踩波涛,飞遁到对面的海船上。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帮龙族在南海横行霸道惯了,容不得一点点冒犯,就算他此时怎么解释,对方也不会相信。而且他已经杀了对方三名同族,这冤仇已经结的大了,也不用想怎么化解。倒是这海船上的人族修士,自己平白帮对方挡了雷,人家怎么也该给自己些援手吧。 那海船上的人早就在一旁观望多时了,只是他们这些人修为低微,全靠这三艘海船乃是道门上乘法器才苟延残喘,对于这种层次的交锋,哪里敢出来插手。此时见那莫名其妙跑出来接过他们梁子的同族修士飞来,立时就有两道剑光遁出,跟重光打了个照面。这两人一个是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是风韵犹存的美貌妇人。 那中年儒生气度沉稳,朝着重光拱手道:“这位道友,在下青城派顾士元,这位是拙荆顾柳氏,道友仗义出手,我青城派上下不胜感激,还请上船叙话。”那柳氏夫人对重光微微颔首,颇为温婉知礼。 重光还了一礼:“在下萧重光,有劳。”三人一同回到船板上,早有一帮修士迎了上来,一一跟萧重光见礼,顺便说起他们彼此的来历。 原来这三艘大船都是青城派炼器名宿冼广生打造的法器,这冼广生自己也不过元婴修为,却能打造七阶的法器巨木神舟,在中土道门之中也是一大佳话。巨木神舟材料难得,青城派千年的传承也才积攒了七艘,这次一行人居然就带了三艘出来,可见事关重大。 至于顾士元一行人的来意,说起来却又跟重光有些微妙的关系。原来罗侯得他相助,从岐山地穴脱困以后,纵横捭阖,所向无敌,不但一统海内群妖,还先后营救出鬼祖徐完、天君席应、魔帅魏无涯,这三位昔年都是与妖皇罗侯并称邪道八大宗师的人物,如今一起出了牢笼,一时间海内震动,人人惶恐不安。 青城派身为道门四大派之一,当年正邪两道大战也是出过死力的,跟罗侯等人可以说是仇深似海。眼看着对头一天天发展壮大,当年那些惊世骇俗的老魔头一个个被解救出来,自己门派却是人才凋零,哪里还坐得安稳。掌教尹真人当时就发了话,让顾士元夫妇带着一众同门紧急赶赴南海陷空岛,去寻访红发老祖。 至于说为什么这群派出来的修士道行如此低微,领头的顾士元也不过金丹中阶修为,其实也很好理解,金丹以上的修士,大部分都是主要战力,自然是要留在门中,以防万一的,更何况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听说,许多道门中人都跟罗侯的手下交过手了,大战可谓是一触即发。 红发老祖是陷空岛岛主,门下弟子三千,在南海诸多散修中算是头一号人物,分神期的修为足以傲视群雄。不过此人素来亦正亦邪,脾气古怪,一直被中土道门视为旁门左道,很少往来。至于青城派这帮人来寻这位老祖做什么,顾士元支支吾吾的,却不肯细说。只是提到他们在海中碰上这些水族,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两人这一番问答,其实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那被无视了的二太子敖青早已经怒不可遏,腰间一口蟠龙剑幻化出无边剑影,一头斩在巨木神舟上。 只听得半空中传来一阵一阵奇异的响动,就好似沙子刮过铁板的声音,那敖青的蟠龙剑这全力一击,竟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斩不下去。只是神舟末尾处,也传来几声龇牙咧嘴,犹如抽了一口凉气般的声音,重光循声望去,就看到十来名青年修士正排成阵型,向着甲板上的一枚铜镜灌输法力,一个个脸色煞白,显得很不好受。 见到重光疑惑,顾士元微笑着跟他解释:“巨木神舟是我师叔冼真人亲手祭炼,里面布设了镜花水月大阵,这面铜镜,就是阵法的核心,只需要筑基以上的修士输入元气,就可以催动法阵,抵挡反弹一切外来的攻击。”他介绍的时候颇有些洋洋得意,重光虽然在中土做了不少大事,但基本上都被昆仑派压下,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嘛,所以在修士之中反而名声不显。这顾士元见他道法惊人,但是名头却从未听过,以为是什么不世出的隐居散修,他虽然存了结交的心思,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在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包子面前卖弄一下。 重光当然不知道他存了这番心思,看着那几个修士竭力维持法阵,累的脸上毫无血色,他不敢相信地问起顾士元:“你们这一路上,就是这个乌龟壳似的阵法抵挡南海水族?”这镜花水月大阵纯粹就是个防御的东西,说是乌龟壳倒也形象。 顾士元本来正一脸得意,被他这句话噎得一口气好悬没缓过来,过了半晌才悻悻地说道:“我们这不也是没办法么,那些水族天生神通,有许多都是金丹级数的大妖,这海外散修,果然不比中土,真是人才济济。” 重光又打量了一番船外的情形,那太子敖青法力当真浑厚,蟠龙剑已经被他幻化成一道长约十丈的剑光,一下一下地劈在海船上,看这情形,他是要靠着自身浑厚的法力,强行破除屏障。 眼看那一批年轻修士小脸红一阵白一阵,即使靠着镜花水月大阵,也扛不住敖太子的威压,重光心里也不落忍,捅了捅顾士元的肩膀:“顾道兄,是不是,该上去帮他们一把了。”顾士元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没事,这也是磨练这帮小年轻的机会,再说了,”他一指甲板后舱:“那里还有好几拨人在调息打坐,等着接班呢。自从跟这帮水族撞上,我们这七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七天?”重光顿时觉得头上在冒冷汗,“你们这七天就靠着这样撑下来的,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到陷空岛?”顾士元听他这么问,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本来我们离陷空岛不到六百里了,只是被这帮妖怪围住以后,这七天就没再挪过窝。”他一指船外正猛劈硬削的龙太子:“这条海龙那时候还没来,等下若是我的师弟们抵挡不住,恐怕还要麻烦萧兄弟你出手了。” 重光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帮修士道行太低,靠着七阶的法器巨木神舟才堪堪抵挡住那一帮金丹水妖,还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这龙太子显然是在自己出现以后收到飞剑传书赶来的,龙族天生神通广大,这敖青又是元婴级数的修为,这一出手之下,这些青城的末流修士顿时就招架不住了。 这时候支持镜花水月大阵的修士已经换过一批,看着新来的这一批,比刚下去的那几个还要不堪,重光终究是忍不住心中的疑问:“顾道兄,就算如今形势紧张,元婴前辈不能脱身,但是如此重任,贵派好歹也派一批精英弟子前来,如今这些人,是不是太儿戏了。” 顾士元脸色颇为奇怪,又似恼怒又似尴尬,一旁的柳夫人见状,赶忙为自己丈夫解围:“萧道友你有所不知道,这些师弟虽然道行修为是差了一点,不过他们个个天赋异禀,资质不凡,将来是必定能成大器的,这次我们师门派他们出来,也是要磨练他们的心性修为,所以还特意把门派重宝巨木神舟都调了三艘出来,沿途保驾护航。”她看了看那些手忙脚乱的青年修士一眼,拉了拉重光衣襟,传音入密道:“实不相瞒,那位站在乙卯位置的师弟就是我青城派鲍兴鲍长老的曾孙鲍方平,他身边那位则是廖子期长老的外孙许徽。这次师门任务派来的修士,都是我们青城上层人物的嫡系子孙,身份贵重,还请萧道友多多海涵。”

第三章 蛟龙遭戏嫌水浅 重光终于恍然大悟,难怪这些人如此窝囊,却还能携带巨木神舟这般神器重宝,原来是一帮皇亲国戚。他看顾士元在一旁脸色不豫,传音给他:“顾道兄,咱们也算是一见如故,若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不妨直说。”顾士元也知道丢了人,这时候顾不得师门脸面,把自己出来的详情合盘托出。 原来陷空岛红发老祖当年遨游中原之时,与青城派上一代掌教青丘真人乃是至交好友。当年罗侯颠覆天下之时,青丘真人为了对付罗侯的八九玄功,特意跟红发老祖借了陷空岛至宝天魔化血神刀,虽然最后罗侯失败另有原因,但这天魔化血神刀的确压制了邪道当时的气焰,也令青城派保留了不少元气。 这一次罗侯出世,天下震动,消息传到青城派,顿时惊动了掌教尹明羽真人。须知天下承平已久,道门子弟早就过惯了安逸的生活,尤其是以青城派在这方面最为突出。盖因青城门下外门弟子众多,这些人长生无望,就把心血都花在博取人间功名富贵上,他们以师门为后盾,功成名就以后又反哺青城,使得青城名下的产业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讥讽青城是修真界第一豪门。 正因有了这许多外门弟子供奉,青城内修弟子也愈加骄横,其他如昆仑、武当等派与他们世代交好,自然不来为难,令这些井底之蛙越来越目中无人,总以为天下之大,唯师父与我可称英雄。 罗侯等人被封印以后,邪道元气大伤,妖族的十大妖王都夹着尾巴做人,对他们这些道门弟子极敬礼让,一时间群雄袖手,竖子成名,青城派的许多子弟,尤其是那些家族中有长辈在门派中身居高位的,更是气焰嚣张,目无余子,完全不知道世事艰辛,江湖险恶。 这一次岐山解封,妖皇出世,天下人心惶惶,这些二世祖却不以为意,反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借机扬名立万。天下无敌的罗侯,竟被这些毛头小子当成了博取名望的垫脚石。 然而门下弟子可以任性妄为不以为意,作为掌教的尹明羽真人却深知厉害。当年正邪大战的时候,他还是青丘真人门下的一名金丹弟子,亲眼见证了当时邪道中人的厉害。只不过罗侯等人被镇压以后,世事安逸,道门称雄,这才令青城门下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青城一直以来就是派系林立,世家掌权,尹真人出身不显,当初因为门派危难才侥幸继承大位。天地大劫过去以后,世家大族恢复元气,他这个掌门也就渐渐失去话语权,对于门下弟子的种种任意妄为,他无力约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实上,若非他修为堪称青城第一人,而那些世家大族之中也确实推不出一个能与他旗鼓相当的人选,这掌教的位子他都未必坐的安稳,更遑论整肃门风了。 这一次妖皇出世,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的二世祖们来了兴致,纷纷嚷着要斩妖伏魔,为民除害。其实都是想趁此机会出去游山玩水,还能顺便博取美名。当时就有人提出,应该问陷空岛红发老祖借取天魔化血神刀。 这建议出来,一众长老也都赞成,可是派谁去却成了问题。各家门户都想派自己的子弟出去,一来建功立业,而来红发老祖这样的绝世高人,若能指点自家孩儿几手,那真是几辈子享用不尽了。 至于说路上可能有危险,那个谁,冼长老,你家晨曦不是也要一道去么,不如把你那巨木神舟拿出来,给孩子们带上,以策万全。这世道安逸了这么久,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强敌,有了巨木神舟,应该没大碍了吧。 尹明羽本来还想多说几句,但是这些世家长老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把事情定了下来,他素来耽于修炼,不善言辞,索性也就随他们折腾。所以,原本借取化血神刀只需两三个人的事情,硬是出动了一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弄得跟富贵人家出游一般。 只是最后尹真人还是放心不下,派了自己的亲信弟子顾士元带队随行。虽然说是带队,但是顾士元又哪里指挥得动这帮二世祖。尹真人暗中嘱咐他,平时由着这帮世家子弟胡闹,一旦遇到危险,就让他们吃些苦头,好叫他们知道厉害,借机抓住主动权,收服这帮皇亲国戚。 顾士元领着这帮二世祖一路游山玩水,路上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一直到出了南海,遇上这帮水族,在连续丢失了五条性命以后,这些往日里养尊处优不可一世的公子哥们终于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顾士元则扬眉吐气,趁机掌握了三艘巨木神舟的指挥权,终于暂时稳定了局面。 重光听得唏嘘不已,想不到青城堂堂千年大派,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又想起蒙放跟周远才两人说过的,如今整个中土道门,也只有昆仑在冲虚真人执掌之下,鼎故革新,一派雍容气象。太平日子过久了,人也就懒惰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今罗侯复出,天下水火,只怕中土道门,以后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而以如今的形势看来,面对已经脱困的邪道四大宗师,正道又能如何抵挡? 他心里其实还有疑问,看这些人的做派,何为正道,何为邪门,这还真是值得商榷的问题。虽然罗侯杀人不眨眼,主张弱肉强食,但至少他眼里的妖族,还算得上处事公允,赏罚分明。 至于说天下百姓福祉,那就是个笑话了,正道执掌天下三百年,百姓又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看看三河镇,再看看凉州城,也没见这些口口声声心系万民的正道人士,为百姓谋什么福祉。正如冲虚真人所说,我辈修道中人,日日渴求长生而不可得,哪里顾得上俗世红尘,百姓疾苦。 重光和顾氏夫妇谈话的这一阵子,那龙王二太子也不知道劈出了多少剑,那帮养尊处优的二世祖法力不继,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巨木神舟一阵摇摆,似乎随时可能覆灭。顾士元眼看不好,一个箭步窜到控制法阵的铜镜前,双手平推,法力汹涌而出,顿时将情势暂时稳定下来。这时候边上已经坐满了青城派的筑基修士,一个个面如土色。 因为重光的缘故,龙二太子的攻势主要集中在这条船上,另外两艘目前倒还安稳,但若是给对方攻破了这艘巨木神舟,另外两只覆灭也是早晚之事。重光方才力斗群妖,勇捍龙太子,法力高强,已经给这帮修士留下深刻印象。此时情势危急,众人都把目光盯向他,希望这个神秘散修能大展神威,挽狂澜于既倒。 萧重光无奈地长叹一声,对顾士元传音入密:“顾道兄,这里就拜托你了,这些二世祖靠不住,等下若是事不可为,贤伉俪大可与我携手杀出重围,自保性命。”身形化作一道剑光,已经飞上高空。 那龙太子敖青好不容易把巨木神舟砍到一丝松动,正要再接再厉,半路却杀出顾士元这个程咬金,又死命撑住了他的攻势,正是怒火上头的时候,神识中感觉到有人来袭,看也不看一眼,一口龙息喷了过去。 龙族的龙息,也是天生的一种神通,具体的威能,则跟龙族种类有关,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敖青的龙息,纯是一股瘴气,奇毒无比,最能污秽修士法宝飞剑,若是修士自身修为不上金丹,沾着一点毒气就能气血崩坏,当场身亡。 只是他偏偏面对的是重光这样的怪胎,不但已经培育出元婴,修炼的又是坐忘书这样的原始道法,全身血肉元气已经融为一体,所仰仗的手段又是元气凝聚的流符真剑,不惧他的龙息瘴气。 重光身形快得如同闪电一般,硬生生撞进那一团龙息之中,跟着就这么直接从里面穿过去,手中元气幻化成一柄巨大的光剑,狠狠地砸在龙二太子头上。 这流符真剑说是元气幻化而成,其实却是一门符修之术,类似玄机首座精修的大衍神符,只是祭炼的方式和原理不同。每次幻化出来的飞剑,本质都是由一百零八重禁制的元气神符组成,神符的数量越多,剑光的威力也就越大。 他现在的修为,已经到了收发由心,辗转反侧无不如意的地步,驾驭这世上一等一的元气神兵,也是从心所欲,游刃有余。方才这一击他使出的力道是先前的三倍,庞大的元气冲击,终于令已经修成混元龙身的龙二太子也悚然动容,龙蟠剑化作一片虚影,在电光火石之间挡在了自己头顶。 “砰”巨大的冲击力令二太子身形往下急速坠落,在海中瞬间砸出一个深洞,却又旋即被周围的潮水填平。这一击没能伤到敖青,却令他心胆巨寒,再也不敢怠慢,从水中一跃而出,跟着龙蟠剑脱手飞出,化作万千剑影,齐齐攻向重光所在。 “浮光掠影”敖青这一手御剑之术的名字,令重光想起薛昊的亿万星河剑影之术,两者都是道门之中虚实相生的绝顶剑术。薛昊的剑术精髓,在于任何一道虚影都可以转化为实质,只要御剑之人法力道行足够,就可以将敌人万剑穿心。而敖青的剑术精髓在于速度,众多剑影之中只有一道是真实的,却可以随时将虚影与实形替换位置,练到绝顶之时,威力不下于无形剑遁,同样是一门能扭转时空的御剑术。 只不过这些对重光来说都无所谓了,在结成元婴以后,他的肉身已经是混元一块,更因为本命道术坐忘功的元气本质,令他本体的元气没有任何限制,可以随时在五行四象中变换。 就在敖青的龙蟠剑化成一道剑影刺穿重光胸口的时候,重光的身体忽然变得淡了,就如同他是水做成的一般,接着整个人就在原处消失,仿佛从来就不在那里。这不是隐身之术也非幻象,因为敖青的神识感应之中,真真切切地感受不到重光这个人的存在,就好像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一般。

第四章 凤凰展翅恨天低 重光当然没有消失,他只是将自身化成了水系的元气。坐忘功练到元婴境界,整个肉身炉鼎纯是混元一体,所谓的外在形象,也都是元气凝聚。能在不同属性的元气之中任意转换,正是这门道法的神奇之处。 要不是这样,以龙二太子的御剑术,重光现在的修为还避不开,只能硬接硬架,那样的话,他的法力可未必拼得过天生神通,又炼就元婴的真龙一族。 敖青眼见厉害的大敌骤然消失,神识感应也搜索不到,顿时皱起眉头。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一剑没有击中,但是没等他反应过来,背后一股火热的气息突然传来。他不及转身,一双火翼已经从两侧伸出,将他整个人环抱起来。 龙二太子发出惊天的嘶吼,就地一个打滚显出龙族真身,一头钻进海中。长逾千丈的巨大龙躯在水中辗转反侧,而那双火翼也骤然膨胀,依旧紧紧地将他圈住。 旁观的修士只看见一只巨大的火鸟,双翼展开有数里长短,紧紧地环抱住龙二太子的龙族真身,在海中激起千尺的巨浪。 那些水族一个个胆颤心惊,他们早就认出了神鸟离鸾,这火中精灵,正是水族的克星。此时见龙二太子受困,一个个上又不敢上,逃又不敢逃,在原处畏畏缩缩,不时还为了躲避溅射而出的烟火四散奔逃。 顾士元看得惊心动魄,他也想不到这道上偶遇的青年散修能有如此神通,居然能幻化神鸟离鸾。正在他目眩神驰的时候,却听到重光传音入密:“顾道兄,速速催动巨木神舟,赶往陷空岛,迟则生变。” 他此时对重光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然是言无不从,立刻下令启程。巨木神舟乃是道门法器,不须风帆船桨,只要知道口诀,以法力催动,自然能乘风破浪,直济沧海。 那些水族忙于躲避离鸾真火,哪里还顾得上拦阻这帮不俗之客,他们在南海横行霸道久矣,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如今却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眼睁睁看着对方溜走。 这时候海中那一场惊天大战也有了眉目,龙太子毕竟是真龙一族,修为又不在重光之下,现出真身以后,龙族天生的威能逐一施展,又在南海这种有利地形,渐渐扳回了局面。 只是那离鸾似乎并没有拼死的打算,眼见那巨木神舟已经消失在海平面上,顿时喷出漫天的火焰,将龙太子暂时逼退,随即身形骤然缩小,化成一道剑光消失在远方。 那帮水族骇得手忙脚乱,离鸾真火不惧水淹,若是沾上一点,顷刻之间就化为飞灰。他们哪里还敢怠慢,一时间鸡飞狗跳,不亦乐乎。而龙太子也没有急着追赶,一口龙息喷出熄灭了那一股大火,随即收拢残兵,将散碎的火头扑灭,一双巨大的龙眼盯着重光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语。 顾士元全力催动巨木神舟,海船在浪潮中犹如风驰电掣,眼看离陷空岛越来越近,而那帮水族并没有追上来。他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想起孤身留在敌人之中的萧重光,又不禁有些担心。就在此时,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呼啸之声,落在船板上幻化成一位俊秀青年,正是御敌回返的重光。 他赶忙迎了上去,连声称谢,又问起重光鏖战情形。重光皱眉道:“龙太子修为在我之上,我只是仗着道法新奇,五行生克,这才勉强拖住了他。我们要快点赶到陷空岛上,那龙太子稍后一旦恢复元气,肯定会再赶上来。” 事实上龙太子道行法力虽高,但重光身兼坐忘书与涅槃卷两大道门绝顶传承,又能演化离鸾神鸟的太阳真火,若是全力施为,倒是他的赢面占多数。 只是他吃撑了才跟龙太子玩命,本来就是一场误会,他等于是帮青城派这帮人扛雷。要是被扛的值得结交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一帮窝囊废。为这种人得罪南海龙宫,实在是不当人子。 何况这场冲突虽然说是龙宫方面挑起,算是自找苦吃,而重光连杀了他们几个金丹水族,但毕竟,没有伤到龙族中人,仇恨还没有到不可化解的地步。若是他跟龙二太子生死相博,以龙太子的修为,照样能保住性命,只是要吃一番苦头罢了,但是他跟龙宫的梁子,可就结得大了。 就算他真的能杀死敖青,他也不会去做,那样的话,就是把龙族得罪死了,以后必然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他可没这么傻,帮人帮到把自己搭进去的地步。 所以他施法清出一条生路,保着青城派的海船逃走以后,就用几个连招困住龙二太子,自己使了个遁法,驾起剑光溜之大吉。至于身后的那群水妖,管这些杂碎做什么。 这时候巨木神舟已经把南海水族甩到老后面,暂时不用担心强敌来袭,而陷空岛又俨然在望,一众青城弟子也都放下心来。在船上的时候他们也都看见了那场大战,此时干脆把另外两艘海船收了,都集中到顾士元执掌的这一艘上来,再也不嫌弃拥挤了。 一众弟子看向重光的眼神,已经变了颜色,带着深深的敬畏。眼前这个看着斯斯文文的青年散修,不但在举手投足之间随意杀死金丹级数的水妖,还能化身神鸟离鸾,硬捍真龙一族,最后,居然还胜了。 只是,被敬畏的这位青年并没有在意这种气场的变化,依旧跟顾士元谈笑自若,聊着中土道门的种种奇闻异事,以及他们这一路走来,所遇到的种种海外风光。 这些一向自命不凡的纨绔子弟,原本连跟重光对话的勇气也没有,此时看见这位往日迂腐懦弱的师兄,竟然能跟这样的强者谈笑风生,宾主相得,心里面居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羡慕来,加上先前在危难中顾士元临危不惧,指挥若定,果断地控制住局面的表现,重光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二世祖回去以后,尹真人在门派内的话语权必然大大加强,而这位顾士元道兄的地位,也势必水涨船高了。 这样的结果,本来也是自己一力促成,倒也没什么不好。他现在头疼的是,这顾士元口若悬河,竟然隐隐有说服自己加入青城派的意思。 散修加入道门大派,也不是没有先例。毕竟散修往往功法有限,资源匮乏,人手又不足,而道门大派则占据洞天福地,有各种上古传承,天材地宝更是应有尽有,而且人多势众,同气连枝,若是要寻找什么天地灵物,助力也比散修大得多。所以,很多修为高超的散修,有时候也会被道门资源吸引,放弃自由自在的散修生活,投入门派之中,当个护法或者供奉一类的差事。 只是,别说重光现在还算是昆仑弟子,就算他真的已经被开革出门,也对那世家林立门户森严的青城派不感兴趣,就算是冲虚真人坐镇的昆仑,玄机真人还不是暗地里使坏护短,其中勾心斗角,诚不足为外人道。这尹真人虽然被顾士元吹到天上去,说他气度谦和雄才伟略,但是就冲他身为掌教却镇不住一众豪门长老,还要靠顾士元这样一个亲信弟子来为自己火中取栗,所使的手段看似高明,实质也不过是欲擒故纵那一套手段,实在算不上什么豪杰。他从小最崇拜的就是冲虚,后来又见识了罗侯这般绝代风华的人物,眼中哪里还有尹明羽这种人的位子。 顾士元跟他嚼谷了半天,见这位萧道友似乎兴致泛泛,渐渐也意识到此人对自己的提议并不怎么热衷。他为人八面玲珑,当下就随便扯了几句把话题转移,心中暗道来日方长,且先跟这人拉好关系,徐图后计。 龙太子的伤势并不严重,按道理来说要是全力追赶,这巨木神舟并不以遁速见长,迟早得给他追上的。但是这位南海龙族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居然没有迎头赶上,而是带着一众水族折返龙宫,也不知道是不是怕了重光。 青城派的人自然不晓得这番曲折,眼见龙二太子并没有追上来的迹象,一个个放宽心思,渐渐开始故态复萌。一些身份高一点的,甚至又开始对顾士元颐指气使了,只是重光的厉害已经在他们脑海中扎根立足,一时半会的倒也没什么不开眼的来招惹他。 顾士元自然知道这帮二世祖的德行,表面上依旧淡定从容,内心却暗暗冷笑,等到了陷空岛,看你们可敢在红发老祖地盘上嚣张。那老怪物,可是出了名的亦正亦邪,发起火来,管你是哪门哪派弟子,统统丢到炼丹炉里当柴火。 他心里虽然是这样想,脸上却丝毫不肯显露出来。这些二世祖,不给他们多吃点苦头,就不知道好歹。先前在南海与水族对峙的时候,顾士元就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要靠水族众妖的手段,惩治这些不守门规、蛮横自大的世家子弟。要不是重光半路杀出来,他还等着继续看好戏呢。 至于说会不会把自己搭进去,其实,尹真人派他出来的时候,就给他安排了几招杀手锏,以备不时之需。要不然,怎么会让他一个人带队来南海这凶险之地。毕竟,他们的初衷也不过是磨练这些青年弟子的心性,设法收服他们成为门户之中的助力。 只是,重光半路杀了出来,不但救了一众同门,还打开了通往陷空岛的出口,破坏了他借刀杀人的计划。而他事先预留的杀手锏,也就不适合再搬出来了。索性一门心思结交重光,务求为尹真人在门户内再添助力。 一行人在海中漂泊了近两天,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陷空岛。也不等顾士元吩咐下去,青城派的众多门人弟子,就纷纷鱼贯而出,无数剑光在空中划过,降临到陷空岛的沙滩上。这急吼吼的举动,令站在船舷上暗中观望的重光双眉一耸,大摇其头。

第五章 纨绔丑类止增笑 陷空岛在南海众多岛屿之中,既不是面积最大,也不是风光最好,然而了解其中内情的都知道,这个岛上出来的人物,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渔民,最好也不要招惹。 无他,只因陷空岛上有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当今旁门左道之中,排名仅此于大荒山苦竹老人和西域沙神童子的红发老祖。三百年前凭借一柄天魔化血神刀,连大名鼎鼎的血神子也都折在他手上。 陷空岛本来也只是茫茫南海之中一座普通的岛屿,从东头到西头,差不多六百余里。岛上原本就有数千渔民,世代栖息于此。自从五百年前红发老祖来此落脚,开设道场教授徒弟,岛上渐渐繁华起来。不时有那仰慕老祖威名的修士,驾着各色剑光,进进出出。 如今的陷空岛,红发老祖和他的门人只占了一小部分,大多数还是普通的渔民。只不过有了这样的大能坐镇,岛上的渔民平时有什么三灾六难,大伤小病的,都有了求救的对象,就算老祖没时间招呼,那些门人可都是渔家子弟,总不能见死不救。而老祖本人对于渔民也十分和气,一点没有道家高人的倨傲与架子。 青城派的弟子乘着剑光在沙滩上落脚的时候,就有不少渔民正在海边撒网。大概是平日里头对这些进进出出的修士看得多了,这些渔民见到青城派的来人也并不怎么惊讶,远远地打量着他们,时不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青城派的弟子看到这些渔民,本以为都是些土包子,仔细瞧过去,却也有些人物颇为出彩,毕竟有红发老祖教化了数百年,这岛上的渔民,风度气质都不同凡俗。顿时就有那么几位自命风流倜傥的青城弟子,一时起意,有了几分显摆的心思。 一位叫潘朗的青年修士,长相也是颇为不凡的,尤其难得的是,他在这许多青城门人里头,是少数已经踏进结丹门槛的筑基弟子,因此也多了几分底气。当然,他最大的底气不是自身修行,而是他高祖父潘临照如今在青城派担任执法长老,执掌建福宫,位高权重。 潘朗朝着一位肤色微黑但五官俊俏的渔家少女缓步走去,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姑娘,小生潘朗,我高祖父是青城派建福宫长老临照真人。小生这次来是奉了师命,带了这一帮师兄弟,乘着三艘巨木神舟跨海而来,拜会贵岛主红发老祖前辈,不知道姑娘是否方便,替我们带个路径。” 他这番话文邹邹地说下来,自以为儒雅得体,没想到那少女见他这一副酸腐不堪的做派,顿时捧腹大笑,连着周围几个少男少女也都跟着起哄,对着潘朗评头论足,倒有些像看耍猴戏的。 潘朗顿时恼羞成怒,面色涨得通红,他感觉身后几个同门似乎都在看自己笑话,一时负气也顾不了那许多,口中大叫一声:“好一群刁民,给脸不要。”挥手就是一道剑光,直削那渔民少女头顶。 他的本意倒也不是要伤生害命,只是要吓唬一下对方,削断几束头发也就算了,毕竟这里是红发老祖的道场,若是惹上人命,虽然自信高祖父照样能保住自己,但惹得老祖面上不好看,一番苦头是必须要吃的。现在这样小惩大诫一番,既能显露身手一舒闷气,更可以标榜自己胸怀宽广,想必红发老祖看自己出身名门,定然只是一笑了之。 他肚里计较一定,这一式剑光已经临近那少女门面。就在此时顾士元已经收好巨木神舟,上了海滩,正好眼见这一幕情形,顿时惊骇欲绝:“快快收手!” 说时迟那时快,潘朗跟那少女间隔也不过两丈左右,他的剑光再慢,这么点距离也是顷刻即至,那少女虽然跟岛上渔民一样,得到红发老祖门人指点,平时也练过一些修身的口诀,但是那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平常来陷空岛的修士,慑于老祖威名,一个个都循规蹈矩,夹着尾巴做人,绝没有人敢在岛上对着这帮平民动手,一时间就呆住了,眼看着那剑光擦着自己头皮,削向自己的发梢。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潘朗飞剑遁出之后,就在那得意洋洋地等着看自己的成果,心中颇有几分快意。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剑光在将要切下少女第一丝头发的时候,骤然停止,随即呜咽一声,打了个转弯,倒飞向潘朗本尊,速度和来势竟比先前还要凶猛得多。 潘朗这一惊非同小可,好在他反应尚算迅速,立刻脚底抹油,驾起狂风死命逃窜。那剑光势如流星,紧紧地跟着他逃走的方向,连着在沙滩上转了好几圈。潘郎甚至能感受到剑光已经贴近自己的后背,全身上下凉飕飕的,却是被剑气鼓涨的衣服在漏风。他头皮发麻,仓促之间法力不济,再也无力转向。只听得一声嘶响,原本属于自己的飞剑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最后在自己的头顶盘旋了几次,爆成无数残渣。 这口飞剑乃是他的本命道法所系,如今被人以绝大1法力生生捏爆,顿时五脏六腑都受到感应,一口鲜血喷出,已经是元气大伤。紧跟着一阵裂帛之声不绝于耳,却是他的随身衣物突然无风自裂,散成无数布片,顿时浑身变得光溜溜的,一丝不挂。 潘朗的厄运并没有到此为止,眼看着周围人瞧向他头顶的目光,有怜悯同情,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以及骇然。他心知不妙,这才发觉头顶上光秃秃一片,自己原本想削去那少女几缕头发以示惩戒,没想到背后那位大能更狠,直接给自己剃了个精光。 他心中又羞又愧,更多的是对这位背后出手之人的惊惧,但他素来横行霸道惯了,虽说这几天在海里吃了点亏,但最终也是有惊无险,哪里会像这一次,面子里子都丢尽了,想到自己高祖父的声威,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指着那帮渔民大叫:“什么人在背后装神弄鬼,戏弄你家潘大少,等我回去自然禀告我高祖父,看他老人家怎么收拾你们。” 那帮渔民看他的表情如同看死人一般,顾士元本来正在为自己无力阻止潘朗动手而懊恼,眼见场中情势突变,一时也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此时听到潘朗撒泼,他心中叫苦,一个闪身到了对方身边,随手接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对方身上:“潘师弟,噤声,别自找苦头吃了。” 他这番提醒可说纯是好意,但潘朗正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上分清好歹,此时他全身一丝不挂,接过对方的衣袍,下意识地就把袍子裹紧一些,冲着顾士元吼道:“你算什么东西,要你管我,叫你一声师兄,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等我回去禀告” 他“禀告”二字刚出口,就听到半空中一声雷鸣般的怒喝:“你个小畜生再敢废话,信不信老祖把你削成人棍,你高祖父潘临照到了这,也得给我乖乖蹲着,就凭你这点微末伎俩,敢在陷空岛撒野,活腻歪了吧。”跟着从天而降一道雷光,狠狠地劈在潘朗头顶,顿时把他打得一阵痉挛,满脸抽风,连顾士元给他遮羞的外袍也被打成一片飞灰。 潘朗这下真正是灰头土脸,脸上身上都被雷光打得如同焦炭也似,好在红发老祖下手有分寸,没伤了他性命根本,只是这一番挫折下来,没几个月是别想恢复元气。而他本人也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也得瑟不起来。 旁边的青城派弟子一个个目瞪口呆,禁不住缩了缩脖子,有那见机快些的弟子赶紧找了衣服来给潘朗盖上,又祭出巨木神舟,把已经不知是真晕还是装晕的潘朗抬了上船,送去休息。更有人心中后怕,要不是潘朗先踩了雷,只怕以自己素日的作风,八成也是要被雷劈的。 重光早就在边上把这一切看得清楚明白,心里对红发老祖的脾性也有了些了解,这位老祖并不残忍好杀,但睚眦必报是肯定的了,对待自己岛上的渔民也是十分爱护,容不得别人欺辱。 暂且不说青城派其他弟子肚里对老祖如何腹诽,在潘朗被抬下去以后,顾士元终于又一次掌握了话语权,他先冲虚空抬手:“晚辈青城派顾士元,偕同一众师弟,奉我派掌教明羽真人之命,特来拜会老祖。方才那位师弟胆大妄为,老祖小惩大诫实在是分所应当,晚辈谨代潘师弟向受惊的诸位岛民道歉。”他这番话并没有用上法力,只是凭自身气息传出,倒也颇为洪亮。说完这番话语,他走上前去,跟那几位渔民一一致歉,又随身取出几样礼物,送给对方压惊。 那几位渔民见他人物俊朗,气度谦和,自然生出几分好感来,也接受了他的致歉。半空之中那雷鸣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却缓和了一些:“你是尹明羽那小子的徒弟?嗯,倒也算是有担当的人物,只是你这些师弟太不像话,在我岛上叽叽喳喳不成体统。青城派当年就是乱七八糟,如今看来,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尹小子这个掌教,也做得太差,真是不当人子。”顾士元一声苦笑,对红发老祖这番评点他不好反驳,又不能附和,只有唯唯诺诺。 红发老祖批评了一番青城派,又回到了正题上:“你们这次来我陷空岛,有何要事?尹明羽这小子素来奸猾,没好处的事情,他是断然不做的,说吧,这次看上了老祖什么宝贝,若是想不费力气就拿走,这可是不成的。” 顾士元早有准备,伸手往虚空中一抓,手上凭空多出一尊羊脂玉净瓶来:“家师尹真人知道老祖在祭炼五云桃花障,特地命心腹弟子远去南疆不毛之地,历时七年,才集满这一瓶瘴雾戾气。”又以目示意自家夫人,那顾柳氏何等聪明,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樽酒壶,朗声说道:“妾身顾门柳氏谨向老祖请安,素闻老祖喜爱天下美酒,尹真人特地着人在天姥山守候,采集天地灵根的落叶,制得这一壶佳酿,请老祖笑纳。”

第六章 左道巨孽初识荆 红发老祖的声音沉默半晌,这才嘿然笑道:“好贵重的礼物,看来尹明羽这小子蓄谋已久,所图者大啊。说吧,你们掌门到底看上老祖哪一件宝贝了,舍得花这么大的心血。” 南疆不毛之地的瘴雾戾气,所在都是,只要有心去收集,无非是消磨一些时间,多花点气力而已。虽然青城派送来的这一瓶,乃是专门有修士蹲守了七年才收集满,其中去芜存菁,提纯祭炼的功夫更不消说,但也只能算是心血结晶,殊为不易。可天姥山的天地灵根,乃是一棵天地初分之时就已经萌芽的太古神树,树根牢牢地扎进天姥山的山体里,树身高有千万里,一直伸到茫茫云海,与天相接。 这神树的果实,凡人是看不到的,普通人到天姥山,若是能穿过那层层屏障,倒是能远远地瞧见掩藏在山峰背后重重迷雾中的神树树干,高耸入云,无始无终。 相传这天地灵根,也并非万古长青,所谓天人尚有五衰,这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生成的神树,也会有枯枝落叶,若是得到其中一枚落叶,炼制成仙酒,普通人喝了自然是返老还童,延年益寿,若是修行之人得到,自然是能令道行大进,甚至突破某些关键的瓶颈也说不定。 只是,这样的机遇实在太难寻觅了,天人五衰世人皆知,但见过的只怕从古到今也没几个,更何况是要找寻这天地灵根的枯叶。虽然青城山跟天姥山近在咫尺,这就不单是心血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气运。 尹明羽这次居然能拿出一壶灵根落叶酿造的仙酒,这份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红发老祖已经想到,这东西绝不是他为了讨好自己准备的,只怕这厮原本的初衷,是收集了以后供自己享用。也只有身为道门大派掌教,才能有这样的大手笔,能调动人手长年累月守在天姥山中,只为自己一人的福祉。 只是这次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能把这家伙逼到如此地步,连这样稀罕的宝物也拿了出来当礼物,可以想见这次对方求取的东西,绝不简单。所以红发老祖深思熟虑之后,才有此一问,无非是舍不得这件宝物,想先看看对方所求为何,再做打算。 顾士元朗声说道:“老祖可知当年称霸天下的妖皇罗侯,已经出世,如今正收拢旧部,图谋大业。当年与罗侯齐名的几位邪道宗师,已经先后有三人被救出封印,分别是鬼祖徐完、天君席应和魔帅魏无涯。如今道消魔涨,正道岌岌可危,正是我辈豪杰之士有所作为之时。” 红发老祖闻言也是一阵骇然:“罗侯这老怪物居然出世了?徐完、席应、魏无涯,嘿嘿,倒都是些老熟人,看来这沉寂了三百年的修行界,总算又有些意思了。你们道门过了这么久的太平日子,只怕现在已经是火烧眉毛,捉襟见肘了吧。” 顾士元侃侃而谈,神态自若:“老祖,话不是这么说的,陷空岛与我们中土道门素来交好,当年老祖曾经与本派前任掌门青丘真人约为至交,彼此可算得上同气连枝。如今正道有难,老祖可也做不了方外之人哪。” 红发老祖哈哈大笑:“这么说来,你们道门算是把我陷空岛一脉归为正道了?哈哈,当年老祖我一心向道,四处拜师,却被人说成是出身不正,来历不明,不肯收徒。后来天地大劫,正道沦亡,老祖我出手相助,力战群邪,结果大劫平复之后,还是被正道目为旁门左道,嗤之以鼻,饱尝冷眼。哼哼,想不到今天,居然有名门大派高徒,恭维我是正道一脉。” 他这番话里怨愤之意颇为显著,更隐隐有推脱的意思。顾士元神色不变,诚恳地说道:“我知道老祖对中土道门成见已深,这当中误会,一时半刻也无法开解。但我们师祖青丘真人与老祖相交莫逆,这总不是传言吧?” “青丘子”难得的,红发老祖的口吻竟然有些松动,语气里也多了一种叫做柔情的东西,“若是青丘子当年没有暴毙,想必中土道门也不会这么下作,过河拆桥。好吧,看在青丘子的面上,若是你们青城派扛不住了,大可来我南海,老祖保你们平安。” “呵呵,”听到红发老祖语气改变,顾士元反倒一阵冷笑:“老祖看来还是想置身事外啊,只不过您老人家可别忘了,当年幽冥血魔,可是被你亲手斩伤的,最后堕入冥界血河,万劫不复。听说罗侯现在正在聚集人手,下一步就是捞他出来,到时候,只怕你陷空岛自身难保。” 他这番不硬不软的话里头,威胁之意若隐若现,偏偏红发老祖就吃了这一套:“血神子?这种邪门的东西,罗侯用了一次,还想再找他一次?哼,小子,今天算你运气,老祖就不跟你计较了,带了你那帮师兄弟,到岛上来吧,一会自有人接引你们。” 这番话说完,红发老祖的声音就不再响起。顾士元长出一口气,对着重光抱歉地笑笑:“萧道兄,给你见笑了。有些话在船上不好多说,人多口杂,隔墙有耳啊。”他这话自然是指那灵根仙酒的事情,没跟重光交底,毕竟当时海上处境险恶,若是宝物被龙二太子一众水族夺走,那他就真是百死莫赎了。 当然,防着他萧重光的心思也是有的,当时两人只是初识,谁知道你姓萧的什么来路,若是见宝起意,他顾士元那点道行,可是不够看的。只是这份心思,现在当然不好说出来。聪明人,都是不言而喻,点头会意的。 如今到了陷空岛上,宝物又是指名要献给红发老祖,当然不虞有人使坏。再说,就算真有那不开眼的,想火中取栗,也不打紧。红发老祖这位大能,就算比作火,那也是三味真火。 “呵呵,没事,顾道兄,咱们上岛吧。”重光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这种事情乃是人之常情。再说他本来就心思深沉,经历了这么多事故,如今更是喜怒不形于色。至于说内心里对顾士元会产生防备,那也是应有之义,谁叫你姓顾的一开始就提防人家来着。 那些青城派的年轻子弟,这一回可算是开了眼界。亲眼见到红发老祖的绝世神通,虽然倒霉的不是自己,总也有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绪。所以从沙滩往岛内走的一路上,都一个个哼哼唧唧的,没人敢乱说话。 至于留在船上的潘朗,反正陷空岛附近没人敢撒野,巨木神舟自有防卫,他的伤势也不算危险,不过是要多休息调养罢了。那抬他上船的两名弟子给他施法治疗一番之后,也就丢他在船舱里安心静养了。 红发老祖说会有人接引,重光与顾士元等一行人却是沿路问人,才找到通往红发老祖道场的门路。这岛屿说大不大,说小,方圆也有六七百里的路径。有红发老祖坐镇,一行人又不敢使用道法,只能用这最原始的法子。 其实若非他们身上负有重任,这岛上的风光也着实不错。比如重光这样的闲人,本就是抱着散心的想法出来瞎逛,自然一路走走看看,惬意无比。其实以他元婴初期的修为,练的又是坐忘书这样神奇的道法,早就觉察出西南两百里的位置,有大批元气充沛的修士,想必就是那红发老祖的道场。只是,本来跟顾士元就不是很熟,如今又有了些许隔阂,那就让他多走些弯路好了,没必要什么底牌都暴露给对方。 陷空岛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其实就是四个大的村落,只是地盘委实大了一些。岛上各种珍稀树木,海鸟异兽令人眼花缭乱。他们这一行人从东边登岛,沿途看到的岛民不但穿戴齐整,仪表谈吐也颇为不凡,甚至有那得了红发门人指点几手道法的,修为竟然比几个吊车尾的青城门人还要强上一些。 重光这一路上看得叹为观止,红发老祖果然名不虚传,把这陷空岛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整个岛屿的规划治理,还是岛民的教化培养,都大有可观之处。这等基业,可不是法术高超就能做到的,倒是与那罗侯有几分相似,无论法术道行,还是权谋手段,都称得上枭雄二字。 岛内的道路,是修整过的,不但宽敞,也齐整得很,不比中土的一些小县城差。一行人连着问了十几个路人,足足走出百余里,这才终于碰到了红发老祖派来接引的门人,一个叫陆吾的青年修士。 这个陆吾的名字,跟上古的一种神兽同名,但他本人却是温而文雅,温润如玉。当然,修士外在的容貌,根本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而这陆吾的修为,也令重光暗暗心惊:这人的道行,只怕跟昆仑七子也差相仿佛了。 说起来,其实重光自己现在也是正经的元婴修士了,只是,虽然大家都凝结了元婴,但道行法力却是天差地别。昆仑七子这种实打实的元婴修士,都是经历了数百年的积累,道行法力、神通手段都深厚到令人难以想象。至于他萧某人,则完全就是个异类。从他入道以来,虽然屡经磨难,但是却也迭遭奇遇,更莫名其妙得了当年沈胜衣的两大道法传承,能够在不足而立之年凝结元婴,听起来似乎很逆天,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他只是境界达到了,法力和手段的积累跟人家相比,真是一天一地。 真正要说逆天,还是当年的剑神,至少,人家在戏弄罗侯的时候,年纪也不是很大来着,这话是罗侯自己说的。 要是按照沈胜衣留在坐忘书里的说法,中土道门的修士,用一堆条条框框把自己束缚起来,根本就是走了弯路。所以说,不是他萧某人厉害,而是其他人太无能。这世上从来就不缺少天才,更不缺勤奋的人物,只是通往成功的方向,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 陆吾见了青城派的这一行人,倒是没有世外高人的架子,很温和地跟他们道歉,说是自己有些急事耽误了。当然这种客套话也就说说,谁也不会真去计较。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陆吾前头带路,一行人脚下生风,剩下不到两百里的路程,一个时辰就赶到了地头。 掩映在群山丘陵之间,四周环绕着茂密的树林,门前是一条宽广的大道,沿着巨石铺就的台阶一路走上去,南海奇人红发老祖的道场五云宫,赫然呈现在眼前。

第七章 前尘旧事几回首 重光打量了一下这偌大的道场,很气派,也很世俗。他本以为像红发老祖这样的世外高人,八成会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几所茅舍,或者干脆挖几个山洞,辟地隐居呢。 顾士元领着夫人和一众师弟,紧紧跟着陆吾的脚步。不要看他方才敢跟红发老祖针锋相对,其实那都是尹明羽事先吩咐好的。此刻马上就能亲眼见到红发老祖本尊,他的手心里早就捏了一把冷汗,不时传音入密,苦口婆心地叮嘱一帮师弟,一会无比要恭谨严肃,不能再出纰漏。 其实,用不着多说,这帮纨绔子弟早就被沙滩上的那一幕给吓傻了,而他顾某人能跟这样的大能侃侃而谈,还能保住自家门派的威名不堕,这份风采已经隐隐折服了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一时间众人竟然隐隐有一种以他马首是瞻的意思。 大概,这些也早就被尹明羽真人料到了吧。否则他又何必煞费苦心,安排了这一出出好戏。 一道五光七色的彩虹从天而降,斜斜地罩住这一行人。顾士元立时发现自己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跟着眼前的场景骤然变换,他们竟然已经到了红发老祖道场的大殿。 大殿两侧坐满了服侍各异的男女修士,看起来红发老祖似是在开一场法会。只是大殿中却并不见老祖本人的身影,那帮修士一个个闭目凝神,摇头晃脑,似是沉醉于某种特别的气氛里,情形看起来十分诡异。 顾士元也被吓了一跳,方才红发老祖施法接引他们入内,他还以为进来就能见到本尊,想不到依旧是真神难见。那陆吾对这样的情形似是见怪不惊,对着大殿正前方拜了三拜,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虚空中红发老祖的声音再次传来:“你们的脚程也够慢的,这么久才到。章先,沈世达,你们给这些青城派的客人安排下住处吧。那个叫顾士元的,你留下,老祖有话问你。嗯,还有那个姓萧的小子,你也一起留下吧。” 立刻有两名看起来比较老成的修士起身招呼他们,领着一众纨绔走向大殿左侧的小门。出了小门沿着走廊一直走,可以通向这五云宫的后院。顾士元给自己的夫人使了个颜色,顾柳氏点点头,也不多说,跟着大队人去了。 陆吾满脸歉意地解释道:“家师已经闭关多年,这些年来的功课,都是这样以神念讲授,难怪两位道兄诧异。”他这话等于是解释了大殿中的情形,但是却给萧重光二人带来更大的震撼。 “出神入化,这就是传说中的出神入化么。”顾士元喃喃自语,修士到了一定的境界,传讯的手段也越发高明,像传音入密这种货色对于元婴修士多半已经上不了台面。而伴随神识的日益强大,凭借神识之间的相互感应就成为这些高阶修士的主要交流手段。不过现在的顾士元还停留在金丹阶段,对这种传闻的交流方式也只是耳闻,从未亲身感受过。 而神识强大到能凝聚神念出窍,显化元神,这是分神修士才能拥有的手段。萧重光就曾亲身感受过冲虚真人施展这种手段,元神显化,神念合一,动念之间可照见千里,当日冲虚就是以此手段传授他道法。而眼前的红发老祖能够同时分出这么多神念,因材施教,传授这许多弟子,只怕是已经触摸到传说中的炼气第七层入化的门槛,如何不令这二人心惊。 这时候虚空中红发老祖的声音再次传来:“陆吾,废话那么多做什么,领他们来我这吧。”陆吾顿时住口不言,双手在空中虚划几下,似是做了几个手势,顿时眼前凭空出现一道黄光形成的门户。 陆吾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转身走进了那道门户,身形骤然消失。重光跟顾士元对视一眼,也先后跟了进去。那些大殿中的修士并没有表现出诧异的神情,依旧做他们本来的事情,仿佛从来没有人到过一般。 重光一脚踏进门户之中,眼前的场景骤然一变。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地下岩洞之中,还没来得及打量周围环境,就听到陆吾轻声说道:“师父,顾道兄和萧道兄已经来了。” 顾士元一声高呼:“晚辈青城弟子顾士元,拜见老祖。”说着躬身行礼。重光也跟着弯了个腰,偷偷凝神看去,只见岩洞正中一个蒲团上坐着一位老者,满头红发,一脸虬髯,虽然盘膝而坐,身量却比一般人站着还高。 红发老祖生得可真是威猛!这是重光见到他的第一印象,这位老祖国字脸,虽然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他那震慑人心的气势,看着不像一位道门高人,倒似是一员军中将帅。 他在这边打量对方,却不知人家也在暗中观察他。修为到了红发老祖这种境界,闭不闭眼已经没什么分别,神念合形之下,方圆千里之内任何风吹草动,只要有心,就如同历历在目。这种强大的神识感应,重光现在还远远感受不到。至于说他闭目打坐,只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一种习惯而已。 “好了,不必多礼了,起来罢。”红发老祖徐徐开口,顾士元站直身子,大气也不敢出。那陆吾完成引见的任务,也闭口不言,静等红发老祖吩咐。 “顾士元,你此番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尹明羽连天地灵根的落叶这样压箱底的宝物都舍得拿出来,究竟老祖我这里有什么东西让你们看上了。”红发老祖这一番话,直指要害,没有丝毫遮掩。 顾士元这时候也不好再藏着掖着,先是笑着打了个哈哈:“老祖这话说的,想当年敝派师祖青丘真人与老祖您何等交情,作为晚辈孝敬尊长,也是理所应当。”他先客套一番,这才图穷匕见:“实不相瞒,这次罗侯出世,天下震动,家师尹真人在山中苦思良策,终究是拿不出一个主意。这才派弟子前来,想请老祖看在我师祖青丘真人面上,伸出援手,借一样东西给青城派,渡此难关。” “他要借什么?” 顾士元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定海神铁。” 红发老祖脸上表情波澜不惊,似是早有预料:“果然还是给你们知道了,青丘子,你对得起我。”顾士元在一旁解释道:“我师祖本来是想把这个秘密一直保留的,只是他素来有记手札的习惯,当年他意外陨落,那份手札没有来得及销毁,结果被我师父翻查师祖遗物的时候不小心看到。” “恐怕他是有意的吧,青丘子的手札,还不知道记录了哪些道门秘辛,怪不得尹明羽这么上心。也难为他了,知道了这么多秘密,还能隐忍这许多年。” 顾士元道:“老祖,家师知道这定海神铁珍贵无比,所以不敢冒然请求。但是如今罗侯出世,道门有难,而青城派的情形老祖素来也应该深知,是断然抵挡不住罗侯的报复。眼看门派覆灭在即,家师宁愿将积攒多年的灵根仙酒都贡献出来,只为了保全青城门户。还请老祖暂且忍痛割爱,将定海神铁想借,只要度过这场大劫,青城阖派上下永感大德。” 红发老祖道:“兹事体大,我要三思而行。”顾士元言辞恳切:“老祖,虽然这神铁珍贵无比,但是您已经有了天魔化血神刀,这神铁对您来说,并不合用,正所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借我们青城派拿来镇守乾天三元大阵的阵眼,封锁山门以策万全。我知道老祖正卡在分神入化的瓶颈,想必这灵根仙酒,更能有奇效。” 红发老祖犹豫半晌,终究是没有下定决心,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这事,我要跟门下弟子商议。”顾士元欲言又止,终究是依言退下。这岩洞四面封闭,没有出口,那陆吾走上前来,在前带路,两人身形一闪,顾士元还回头对重光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已经消失在虚空之中。 红发老祖冲重光嘿然一笑:“小子,你们来的路上,我听他们说你姓萧,当时我还很好奇,青城派十二大族,并没有姓萧的人家。寒门弟子中,除了尹秦羽,何时又出了一个这么出众的弟子,年纪轻轻,居然踏入了元婴的门槛。我可不记得,这一代青城弟子中,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萧重光知道这位老祖法力通神,慧眼如炬,自己的这点底细只怕早就被他看在眼里,索性也不再遮掩:“前辈,实不相瞒,在下出身昆仑派,只是因为一些事故,现在已经算不得昆仑弟子,如今在海外游历,算是一介散修吧。” 红发老祖大手一挥,示意他不用多做解释:“英雄不问出身,老祖我年轻的时候,还不是在绿林做没本钱买卖,有什么打紧。那些名门正派当初看不起我,如今还不是乖乖凑上来溜须拍马。你出身昆仑,也算是名门正派,至于说被赶出来,以你现在的修为,就算开宗立派也不是不可以了,有什么好在意的。”红发老祖说重光被逐出师门,显然是误解了。其实重光这种情形,算是自我放逐,但他也无谓多做解释。 “其实,我留你下来,并不是因为你年纪轻轻就结出元婴,比你更年轻的元婴修士,我也见过。我只是关心你背囊里的两样东西,怎么会到你手上的。”红发老祖目光炯炯,不怒自威,令重光心中凛然。

第八章 老祖小道斗机锋 红发老祖目光如炬地盯着重光,令他如芒在背。“前辈到底是指什么,晚辈这背囊里的东西,可多了去了。”此言非虚,他这背囊施加了袖里乾坤的手段,里面也不知道装了多少物事。 “行啦,我就直说吧。”红发老祖也不再废话,索性直接抖出本意:“息壤神土、梧桐真木,这两样宝贝你是从哪得来的,需要什么样的代价,才肯转让呢?” 重光心中惊疑不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息壤是罗侯脱困之时,顺手收服了,送给他做谢礼的。梧桐木则是他离开凤凰寨时,寨中长老从梧桐树上取了一块,让他带着辟邪的。他一直用袖里乾坤的手段藏在背囊里,想不到给这老头一眼看穿。大人物果然是大人物,单凭这份眼力就不同凡响。 既然对方一语点破,遮遮掩掩的也没什么意思:“没错,这两样宝物在我手上,是几位朋友送的一点心意,怎么老祖也看得上眼吗,不过我可没什么兴趣拿来交换什么。”这两样宝物都是故人馈赠,价值姑且不论,光是其中蕴含的情分,他就不会考虑出手。 不过红发老祖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年轻人,说话不要太武断,为什么不听一听,老祖肯出什么样的东西来交换呢,说不定你会感兴趣。” 重光有些哭笑不得,这红发老祖不知道是不是有收集宝物的癖好,自己上岛的时候,就听顾士元说带给对方一瓶南疆瘴气的精华,到这岩洞以后,又亲耳听闻对方手上有什么定海神铁,听着名头就知道必然是稀世奇珍,想不到如今又盯上了自己手上的两件赠品。 虽然心里有些腻歪,但是对上这样的高人前辈,他还真不好怠慢:“前辈,我知道您老人家神通广大,必然有无数异宝奇珍,只不过这两样东西对我来说有别的意义,您老见多识广,还请高高手,放过晚辈这点私藏吧。” 红发老祖脸色有些不好看,以他的身份地位,开口问一个晚辈索取一样东西,换成一般人早就兴奋得忘乎所以,迫不及待地把宝物献上,谁不知道只要讨好他这样的大能,好处是源源不尽的。更何况这次他还准备了极为优厚的条件,就算当场调换,也是这小子占了便宜,而他老祖所要的,也不过是满足自己的一点癖好罢了。 就算你是修道界的奇葩,年纪轻轻就踏足元婴境界,但是世上的天才人物多了,如他这样年轻的元婴修士,修行界史上也不是没有出过,凭什么你就敢驳回我老祖的面子呢? 当然,大人物终究是大人物,虽然心中不快,但红发老祖并没有就此迁怒于人:“呵呵,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好好收着吧,小心将来被人使坏夺走了。”话语给对方安个钉子,不过老祖并没有用强谋夺的意思,很快就跳到了别的疑问上:“这两样东西可不是区区珍贵二字可以形容的,当今世上留存的息壤已经没几块了,据老夫所知,大部分都有主了,而且这些家伙断然不可能把它赠予他人,小子你又是从哪弄来这么一块宝贝?”他心思电转,很快就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是剑神留在岐山的那一块,你跟罗侯是什么关系?” 他这一问就说到了问题的关键,重光心知这种事情瞒不了人,尤其还是红发老祖这样修为绝顶的大人物,索性光棍一些承认了:“没错,我就是当初在岐山帮罗侯脱困的人,这息壤本来是剑神留下来镇压罗侯的,罗侯脱困以后顺手把它收服,送给我当谢礼。前辈你要是觉得晚辈造孽,大可兴师问罪。” 红发老祖不怒反笑:“好小子,敢作敢当,总算老祖没有看走眼。我为什么要为难你,罗侯是正道的敌人,却不是我红发的对头,当年我出手与他们为难,也只是看在青丘子这个老混蛋份上。如今故人已去,我跟正道哪还有什么情分在。罗侯雄才大略,想必也深知远交近攻的道理,不会找我们陷空岛的麻烦。”他双眼一翻,神色傲然:“再说凭我陷空岛的禁制法宝,也不是他罗侯能轻易攻陷,若是他有能耐降服了中土道门,那老祖把这份基业拱手送上又如何。在他罗侯治下,未必就会差过如今的道门。” 红发老祖话里话外,对中土道门颇有怨愤。重光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个自己关心的问题:“前辈你是怎么看出我背囊里有息壤的,晚辈的师伯冲虚真人,也是分神期的修为,他也没有看出来啊。” 红发老祖哈哈一笑:“这跟修为无关,实在是息壤之土的神识感应,只要接触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怀。当年老祖可见过这玩意好几回,当然印象深刻,虽然你用袖里乾坤的手段藏在包里,又哪里躲得过分神修士的五感六识,至于你师伯冲虚,他是近三百年才崛起的修士,只怕对这息壤,也只是耳闻,还没开过眼界吧。”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息壤在你这里的缘故,你倒是说了,那这梧桐真木你又从何得来,上古大圣凤凰飞升已久,难道它当年栖息的梧桐树还在?” 这话重光就不好据实回答了,他曾经听伊娜说过,苗疆部族混居,凤凰寨是一个隐秘的存在,虽然对外号称凤凰族裔,但是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底细,更何况那里靠近十万大山,巫蛊横行,瘴气出没,等闲也不会有外人来此。所以凤凰寨的隐秘一直保管到现在。 而他也是误打误撞,不但深入凤凰寨,还结实了族长兄妹,更因缘际会帮了他们大忙,这才被当做自己人看待,知道了许多外人不知道的秘辛。而梧桐神树的存在,更是凤凰寨最大的秘密,若非伊娜对他暗怀情愫,绝不会带他去神树所在。 当然凤凰寨自然有其制约手段,能保证外人无法找到神树,就算有人发现,神树上有上古大圣凤凰留下的禁制,足够对付那些宵小歹人,只是这些并不能成为他对外泄密的理由。 所以对于红发老祖的质询,他只有淡淡地用八个字回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红发老祖何等精明的人物,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如此,也罢,是老祖我莽撞了。既然如此,小友且下去歇息吧,这几日有暇,不妨在我这小岛上好好玩耍,自然有人招待,算是老祖我的一点心意。” 红发老祖修行的场所,乃是陷空岛地底的一处巨岩,被老祖施展大1法力,刨出一个空洞,周围施加了无数禁制。重光出去的法子,自然是老祖送他,否则胡乱遁走,触动了里面的术法禁制,就不好收拾了。 他本来出海就是散心,并没有特殊的目的。这陷空岛风光宜人,岛民淳朴可喜,倒也是海外的一处胜地。红发老祖既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自然也不会找什么后账。他索性搬出了五云宫,在岛上结庐而居,平常没事就四处溜达,饱览这异域风情。 至于那些青城派弟子的行止,他可没兴趣过问,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双方都有些遮遮掩掩的,比不上他跟蒙放、周远才两人的交情,那么到此为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 至于说顾士元能不能说服红发老祖,借到定海神铁这稀世奇珍,那就跟他没关系了,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罗侯就算杀光了青城派,也找不到他头上,更别说两人还有些香火之情。 倒是那陆吾这些天经常来访,两人谈得甚是投机。同是元婴境界,本来就有许多修行上的话题可供探讨。而两人修行路数截然不同,陆吾是典型的门派修士,一点一点打下根基,一步一步提升境界,无论是道行法力还是神通手段,都满足一个正统元婴修士的要求,而重光虽然出身昆仑这样的大派,修行上也有着系统的传承,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境界提升,几乎都是野路子,虽然道行境界足够了,但是法力的积累无疑是一大瓶颈,而神通手段翻来覆去无非那么几种,这令他一直都很羞愧。 难得遇上陆吾这样修为堪比昆仑七子的高人,又没什么架子,两人平辈论交,他自然是趁机请教。陆吾听他大致介绍完自己的情况,一番深思之后,倒是说出一番话来,令他有茅塞顿开之感。 陆吾说道:“其实修行之士,到了一定境界,真正行之有效的手段,也无非那么几种。那些大能之辈斗法之时,自然有无穷手段,千变万化可供选择,但想来他们并不屑于这样的花头,往往都是用最简单最专长的手段。譬如妖圣前辈,成道千年,而且出道之时,是出了名的见知渊博,机巧百出,据说他以前有个外号,叫千变银狐,就是说他斗法之时手段层出不穷,变化多端,令人大开眼界。可是他最后几次出现在人间,已经变得深沉内敛,无论与何人斗法,出手就是一道鸿蒙紫气,无物不刷,战无不胜,手段简单明了,反倒更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 “妖圣?”再次听到这个被人在耳边念叨了无数次的名字,重光已经有些麻木了,冲虚师伯说起过,通灵大圣也提到他曾目睹妖圣与道衍大师斗法,至于罗侯,他之所以有后来的变故,也跟妖圣息息相关。 如今听陆吾再次拿妖圣举例,他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这个妖圣前辈到底是何方神圣,原形又是什么,生平事迹如何,为什么我走到哪,都有人拿他说事呢,简直可以说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陆吾见他的样子,微微一笑:“萧兄弟你这话算问对人了,换个人来,还真难说能答得上来。不过,我算是少数知道些妖圣根底的人,因为,我和他,算是半个同族。”

第九章 上古神兽留血裔 陆吾跟萧重光也算是一见如故了,这些日子以来,两人把酒言欢,话语投机,聊得十分尽兴。看来这位红发高徒确实没什么防人的心思,而重光又是他这些年少见的看得顺眼的朋友,酒酣耳热之际,居然就这么捅出了自身来历的大秘密。 原来陆吾这个名字,还真是有来历的。他本身乃是上古神兽陆吾的后裔,跟妖圣一族乃是血亲。妖族跟人族的传承不同,出生之时,不但就有天生的一些神通,而且还保留了始祖的一份记忆,很多上古时代的秘辛,当今世上已经失传,但是从那个时代传承下来的妖族,一代一代的血脉里,自然会有相应的神识传承。 比如说妖皇罗侯,出身通明石猴一族,天生就懂得地煞变化,而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曾与大圣凤凰搏斗,这当然不是来自他自己的经历,而是他的某一位老祖宗,在那个时代曾经因故与凤凰动手,然后这份记忆就一直在他们一族的血脉里流传下来罢了。 上古时代的神兽血裔,传承到当今之世,因为血脉渐渐驳杂,相应的神通法力也逐步退化,大有今不如昔的味道在里面,但是这份血脉记忆,却是历久弥新,从不间断,这也是妖族屡经磨难始终传承不衰的缘故。若是偶然出现一两个异类奇才,那妖族想要兴起,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最典型的例子,还是罗侯,重光跟他同行之时,曾经听说,这厮已经快修炼到传说中“返祖”的境界了。什么叫“返祖”?也就是说,罗侯的法力神通,跟上古时代真正的巨猿一族,也差相仿佛。 那些上古神兽,都是天地开辟鸿蒙初分之时,始祖的嫡系子孙,种种法力神通,简直是不可思议。重光从涅槃卷中学到的凤凰九变,其实就是幻化九类凤凰的亚种,比如三足金乌,离鸾神鸟,他的离鸾变化就曾经击败过南海龙族的二太子敖青。青城派众人,包括顾士元,都曾被他这一手段折服。但是这种神通,比起真正的神鸟凤凰,那还是天差地别的。真正的不死神鸟,比如凤凰的同族,远在西方的天竺国,一种名为迦楼罗的不死鸟族,就是以龙为食物,这就不是什么击败的问题,而是完完全全的瞬杀,虽然说五行之中,水能克火,但是到了不死鸟这种等级,实力上的根本差距,足以无视这小小的属性相克。 当然,迦楼罗鸟以龙为食,吃的也只是普通的龙族,若是遇上龙王级别,大家就有得斗了,若是对上那传说中的龙族先祖,太古神龙一族,那迦楼罗鸟显然是不够看,还是请出自家的祖宗,上古大圣凤凰,又或者是传说中的金翅大鹏鸟,才算的上势均力敌。 总而言之,上古乃至更久远的太古时代,那些始祖的神通威能,不是当今这些人族修士可以想象的,那是动辄毁天灭地的存在,举手投足就可粉碎大地,动念之间就能跨越星河。真要说起来,还是这些后裔族人太不争气,把祖宗传下来的神通丢到了一旁去。 怪不得一个练到接近“返祖”境界的罗侯,就能把中土闹得天翻地覆呢,可以说,当初那些始神凶兽,任何一个若是存活到现在,都是堪称无敌的存在,足以横扫当今中土所有道门。 只不过,若是那些始祖魔神没有在当年那场天劫大劫之中斗个两败俱伤,怕是这一方天地也轮不到人族掌管吧,什么道门魔教,佛宗妖族,在那些真正的原生始神看来,都不过是些卑微的蝼蚁。 陆吾凭着自己血脉里传承的这份记忆,把上古时代那动乱的景象说了个大概,甚至稍微提到了几句更久远的太古时期的一些印象。而妖圣的出身,若是他记忆中的印象不错,八成是上古时代的九尾天狐苗裔。 九尾天狐,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族类。当初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的夫人,相传就是九尾天狐中的涂山氏一族。这种直逼道门元神真仙的存在,在经历了几次天地大劫之后,也渐渐由盛而衰。 当然,所谓的衰落,主要是指在人间的族裔,九尾天狐聚居的青丘之国,早就已经拔地飞升,到了如今的天帝下院,不周神山所在,那里跟西王母的瑶池一样,已经脱离了凡间的范畴,等闲的人族修士,没有天府诏书,根本就没机会上去。 九尾狐留在人间的苗裔,行踪一向很诡异,这也是必然,毕竟狐族并不以力量见长,他们主要的手段,乃是幻术神通。在那些拥有大1法力的祖宗都搬迁到天界以后,留存在人间的这些血裔,实力并不足以庇护自己的族人,偏偏九尾狐一族的鲜血,传说中是能夺天地造化的一种灵药,九转金丹的配方之一。就算生服下去,也是大有裨益于修行。 所以妖圣一直隐瞒自己的来历,倒也说得过去了,毕竟他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顾全自己的族人。他的一些经历,知道的不在少数,若是给人知道他是九尾天狐,有心人不难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从而寻觅到如今人间界九尾狐一族的聚居地。 而罗侯的情况就不一样了,通明石猴天生神力,法力无边,可不是区区地煞七十二变能形容的,所以罗侯这厮做事也是嚣张无比,胆大妄为,若是有人惹毛了他,一转身就变成一只法天象地的大猿猴,动念之间就可移山填海。这种神通,大概妖圣心里也曾暗暗羡慕吧:我小时候要东躲西藏提心吊胆,而你却一出世就能横冲直闯,称王称霸。 所以说造化还是十分公允的,罗侯出世的时候比妖圣幼时要嚣张自在得多,所以冥冥之中自有约束,他修成大神通之后,怎么也赶不上妖圣的道行,就算是得到了道门传承,可是人家妖圣已经脱离了俗世的存在,接近传说中立地飞升的境界,更加不是他能揣摩得了的。 这话如果跟罗侯当面说,他定然不会认可。笑话,我堂堂通明石猴,上古巨猿后裔,会输给你九尾天狐?然而事实上由不得他不认,正因为缺少了年少时候的挫折磨练,罗侯在心性上的修为,跟妖圣差了太多。习惯了称王称霸的生活,王霸之气是有了,但是在修炼一途,很多关卡上就难过得多。 当然,这些是重光自己的腹诽,并没有跟陆吾说出来。虽然陆吾也很有兴趣从他这里了解一些关于罗侯修行见知的秘闻。作为妖族后裔,能够被人族大能红发老祖看中,收为入室弟子,陆吾也可以算是一个异类。正因如此,他现在的情况也十分尴尬。妖族转修人族道法,并不是没有先例,罗侯、妖圣都这么做过,但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这两人的修炼经历,那是绝无可能随便分享给人的。 而陆吾现在虽然已经修成元婴,但很大程度上,还是得益于他上古神兽的血脉传承,就比如龙族出世就有金丹的修为,这一点上来说,有上古血脉传承的妖修,比起人族和普通的妖族,实在是占了先天的优势。 但是这种优势并非没有限制,天地法则最为严谨,有一利则由一害,神兽血脉用于修行,虽然起步就比别人高,但是想要突破境界,难度也比别人大得多。龙二太子跟陆吾都是典型的例子,两人进入元婴之后,不要说窥伺分神境界,就是在元婴这一关卡上,想要进步一个小境界,都要比普通修士付出更多的努力。否则,敖青也不会被他这样一个初入元婴的修士弄得灰头土脸了,虽然说是道法相克,但敖青自己修为停滞不前,也是一大因素。 而这种修行上的停滞,对于转修道门法术的神兽后裔更为明显,陆吾现在就是这样,靠着血脉和红发老祖的指点,他早早地达到了元婴境界,修为还在一众师兄师姐之上,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修为的停步不前。事实上,他卡在元婴第六层已经六十年了,而元婴境界,按照天罡地煞划分,足足有一百零八层禁制,每练成一层禁制,法力神通都会有极大的进步。 “六十年前我初入元婴的时候,仗着天生的神通法力,没多久就练成六层禁制。那一年的天下道门新秀大会,我曾经冒青城派的名头去参加过,还拿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可是整整六十年过去,我居然寸步难行,始终卡在这一关上。”陆吾满脸苦恼的抱怨,重光却被他这话惊呆了。 “原来你就是六十年前替青城派拿了天下第一新秀名头的陆九幽,连我冲虚师伯的两大得意门生,萧白水和墨茗也败在你手上。难怪六十年前你拿了第一的名头之后就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了。”重光指着他的鼻子,连珠炮似地质问。 陆吾很无辜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时候我刚出结成元婴不久,想找人印证自己的修行,跟师父的差距又太大,只好去中土找机会。听说有这个十年一次的新秀大会,正好我师父跟青城派关系好,我就照他们要了个名额。怎么,这事影响很严重么?” 重光瞪大了眼睛:“岂止是很严重,不是你横插一杠子出来,我那两位师兄就已经拿下第一和第二的排名了,形势大好的时候,就冒出了青城陆九幽这么个人出来,硬生生把第一给抢走。你说你一个上古神兽后裔,跟一帮凡人修士抢什么风头,这不是欺负人么?” 陆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他这个人,性格还是很厚道的,听说自己给人家添了麻烦,立刻就表示出了自己的歉意:“要不,我去给你那两个师兄赔礼道歉?” “算了,”重光其实脱离昆仑派已经很久了,只是他潜意识里面,始终还是把昆仑当做自己的家,重要关头这个习惯还是改不掉:“都六十年过去了,什么虚名都是浮云,再说,我那两位师兄当年出外云游,早已经不知所踪了,你上哪照他们去。” “倒不如,”重光上下打量着陆吾,令他一阵阵地不自在:“我还从没见过上古神兽的真身呢,你现在应该已经能演化出来了吧,不如索性让小弟开开眼界?”

第十章 当年魔头有余毒 上古神兽陆吾,又被称作开明兽,虎头人身,爪牙似铁,身形雄壮至极,传说中乃是替天帝看守帝都下院昆仑之丘的守卫。重光总算是开了眼界,见识了一回这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真身。 只是,那所谓的人身,不过是指直立行走而已,就那一身钢筋铁骨的外形,势如山岳的身材,还有粗壮至极的腰杆四肢,说是人身,简直就是坑人。 当然,兽身状态的陆吾,力量也是空前的强大,事实上重光相信,以陆吾目前的修为,配合开明兽真身的能力,要制服龙二太子这样的元婴真龙,也就是举手投足的事情,哪怕是他自己,靠着涅槃卷化身离鸾,只怕也撑不过十个回合。 一方是演化出来的幻影,另一方却是实实在在的神兽真身,虽然说陆吾的修为还不到返祖境界,但是血脉传承的力量可是实打实的存在,远非他这西贝货能比。 当然,若是他把坐忘书跟涅槃卷的道法修炼到顶峰,那又另当别论了。只要是正宗的天人大道,修炼到极限,本来就是殊途同归,无分大小。 所以说,当初练成元婴境界的陆吾,跑去替青城派参加那道门新秀大会,实在是有些欺负人了,上古神兽的血脉传承,先天就比人族修士强大太多,也难怪重光要替自己那两个素未谋面的师兄打抱不平了。 验证过开明兽真身的威力,接下来也没什么别的了。重光开始三天两头地找陆吾切磋,当然,说是切磋,其实就是他被陆吾压着打,双方实力的差距太大,本来就不具备可比性。 不过,这样的蹂躏持续了十几天以后,重光得到的好处也十分明显,不但法力积累日渐雄厚,连道行境界也连续几次小有突破,如今已经到了元婴第七层的禁制,比陆吾还高了一层。 不过,神兽血脉的实力摆在那里,就算他比陆吾再高上十来层小境界,他依旧不是人家对手,只不过现在两人每天的斗法,终于依稀有了一点“切磋”的味道,而不是重光一边倒的挨揍。 “萧兄弟,且吃我这一记风雷吼。”陆吾打得性起,仰天长啸,虚空中无数元气回流,在他身体周围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随即一只巨大的白虎从漩涡中凭空生出,冲着重光所在一个扑击。这些天两人混得熟了,早就以兄弟相称。 “来得好。”重光也不躲避,身形一晃就幻化出火中凤凰。事实上这白虎虚影来势汹汹,范围又巨大,他也是避无可避,唯有靠自身修炼得来的浑厚元气硬接硬架了。 巨大的气流迫空而出,在海中掀起滔天巨浪。他们两人现在的切磋地点,早就搬到了海上。无他,动静太大,在岛上动手的话,太容易误伤了,就算伤不到路人,损毁那些花花草草的也不好。 “两位道兄神通广大,真令人大开眼界。”说话的这位羽士乘风踏浪,跨海而来,正是方才远远观战的顾士元,重光跟陆吾自然早就知道他在一旁,正是两人专心切磋,顾不上招呼而已。 顾士元这些日子在岛上东游西逛,上下钻营,已经把整座陷空岛跑了个遍。红发老祖一直没有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心中焦虑,却也无可奈何。 修士虽然超脱于世俗,但终究还是人身,只要没有跨出那最后一步,这种本质不会改变。所以像顾士元、萧重光这样的修士,虽然境界有高低,但是人类天生的缺陷、弱点以及本性,并没有分别。虽然红发老祖乃是修行界中鼎鼎大名的高人,但是他终究不是神仙,甚至,离传说中的那层门槛,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所以顾士元才敢上蹿下跳,妄图用人间手段来说服对方。 只是不论他施展什么手腕,红发老祖就是油盐不进,也不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就这么晾着他。他心中烦闷,唯有出来四处散心,却正好看到重光与陆吾斗法。 对上这两位修为出众的道门俊杰,顾士元本就有结交的心思。他身为青城派掌教尹真人的入室弟子,又深得掌教信任,自然也有自己的野心。 青城派在道门之中本就是第一等的大派,而在俗世之中,更是天下第一的武林豪门。在俗世之中产业众多,影响力唯有暗中扶持大周朝廷的武当一派可比。而人间富贵,则比武当尤甚。 这也是青城派世族林立的缘故,实在是因为可供争夺的资源太多,青城派的门人,就算修道不成,想要谋一场人间富贵,也是轻而易举。正因如此,几百年来,青城派中修成元婴境界的修士,越来越少,反而在世俗之中的潜势力日渐增强。 尹明羽真人自然是胸有谋略,虽然受制于各大世家,一直不能掌握青城权柄,但是他身为青城当代第一人,在修行上能够领袖群伦,自然是道心坚毅之辈,不会被世俗权势富贵迷惑。但强如昆仑冲虚真人,也不免有广大门户的心思,实在是因为修行一途,逆天而行,步履维艰,有一个强有力的门派支持,可以免去许多困扰,在应对各种劫数之时,同门往往成为最大的臂助。尹真人自然也有这样的心思,想将青城重新带回正轨。 但尹明羽想要完成这一宏图大业,最大的障碍还是这些世家大族,他们不但树大根深,而且因循守旧,更主宰了青城派内的氛围,令派中本来有些道心坚毅的弟子,最后也不得不随波逐流。 所以这一次罗侯出世,青城派上下无比恐慌,只有尹明羽真人却把它当做是天赐良机,认为是自己扫清障碍,整合门户,并把青城带回道门正路的最好机会。而他的一众亲信弟子,成为他实现这一宏图的最大臂助。 顾士元就是其中之一,并且他隐隐把自己当成尹真人最好的继承者,以为青城派未来的掌教,理应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只不过他出身寒门,并非青城世家嫡系,想要继承掌门之位,谈何容易。 当年尹真人就是因为罗侯灭世,才能趁乱打破青城世家掌权的旧例,继承掌教之位,所以顾士元也把这一次罗侯复出当做自己最大的机遇,除了殷勤完成尹真人的嘱托,他还有意识地去结交同道,寻找外援。 “原来是顾道兄。”见到顾士元热情洋溢,重光也不好太冷淡,含笑回礼。至于陆吾更不必说,他在陷空岛担任知客的差事,最是玲珑不过,自然是跟着重光一起打声招呼。 “陆道兄,不知道老祖什么时候能够出关,顾某已经在岛上盘桓多日,家师还在青城等候我的消息,实在是不敢再耽搁下去。若是陆道兄你能行个方便,帮我向老祖探下口风,那顾某和青城上下,真的是感激不尽。” 陆吾面有难色,红发老祖早就嘱咐过他,不要管青城派来陷空岛所求何事,先晾他几天。至于红发老祖,其实他闭关这些年,只是想要寻找突破境界的一线契机,并非不能出关。眼下,只是拿来推拒顾士元的借口而已。 定海神铁这样的稀世奇珍,是人都想要。红发老祖平生除了寻求长生大道,最大的癖好就是收集天材地宝,炼制飞剑法宝。他在炼器一道上,还胜过了昆仑派专司炼器的玉衡真人,乃是天下间有数的几个炼器大宗师。定海神铁到了他手上,自然能物尽其用。 只不过他的本命道术乃是旁门秘传的紫血大1法,属性与定海神铁并不相合,天魔化血神刀才是最契合他道法的飞剑。就算他用定海神铁炼制成了什么宝贝,自己也用不上,确实有鸡肋之嫌。 而青城派这次送来的两件礼物,瘴气精华正合他炼制乌云桃花障之用,这乌云桃花障与当年五台派的百毒寒光障齐名,乃是一等一的防御性法宝,若是给他祭炼成型,用于陷空岛的防卫,无疑是如虎添翼,应对即将到来的天地大劫,也多了几分把握。 而天地灵根上的落叶酿造的仙酒,则更不必说,他实在是想不到尹明羽能有这么大的魄力,连这样压箱底的宝物都舍得拿出来,由不得他不佩服。他修为在百年前就达到分神绝顶,但是始终捕捉不到冥冥之中那一线天机,无法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若是得了这一瓶仙酒,很有可能成为他突破的最好臂助。 但是借助外物得来的提升,对他将来突破下一重境界,将会有极大的阻碍。若非不得已,他实在是不甘心放弃自己努力,而定海神铁这样的稀世宝物,就算不合使用,也不是轻易就肯舍弃。虽然青城派嘴上说是借,但是谁都知道他们这一借,必然是不肯归还的了。 所以这几日红发老祖着实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抉择。这种进退维谷的心境,对他这样已经臻至大成境界的修行高人来说,极为罕见。他明知道这种心态不妥,但两边的诱惑都太大,一时竟然乱了道心,进退失据。 陆吾犹豫了半晌,他为人实诚,不惯骗人,要他违心去哄骗顾士元,着实为难,但是师命难违,最后也只能模棱两可地应道:“家师最近忙于闭关,小弟也不敢轻易去打扰。至于商借定海神铁之事,等他出关之后,我一定会帮顾师兄你劝劝他老人家。” 顾士元脸皮抽动:“陆兄,你就不要哄我了,等老祖出关,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就算我能等,青城派也不能等啊,我出海的时候,已经收到师门飞剑传讯,罗侯带着大批手下,已经去往峨眉后山,想要设法打通去往冥界血河的道路。要是真的被他把血神子这怪物捞出来,到时候生灵涂炭,不知道多少无辜百姓要遭逢大祸。” 重光闻言奇道:“血神子是什么人,怎么好像你们都很忌惮他似地?”顾士元和陆吾一起像看怪物似地盯着他,弄得他浑身不自在:“怎么,在下一向孤陋寡闻,有些道门秘辛,的确不是很了解。”他在昆仑山上一向深居简出,为人又孤僻,赤山和冲虚虽然跟他提过三百年前的事情,但是只提到过罗侯,至于其他魔头,他还真是素未听闻。

第十一章 纷纷来者为何人 顾士元见这位萧道友不似作伪的神情,这才相信他确实是一无所知,当下就把这血神子的来历介绍了一番。 原来血神子是修行中人的称呼,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称之为血魔更为恰当。三百年前罗侯尚未与正道决裂之时,人间突然出现一名浑身血红、不似人形的大魔头。这魔头遁法奇快无比,与人动手之时,身形一闪就化为一道血影,合身扑上把对方抱住,随后透体而出。即便是元婴修士,中了这一手以后,也会全身气血枯干而死。 这血魔出来以后,给中土修行界带来极大的恐慌。不光因为他这种道法太过邪门,令人不寒而栗,更重要的是,修士与人斗法,或因争夺天材地宝,或是寻常恩怨情仇,一般下手都会留有分寸。修行的目的是为了证道长生,从此超出轮回,自在逍遥,如非迫不得已,绝不会与人不死不休。而血魔这种道法,一旦出手,对方必定有死无生,连元神也未必能逃出去转世,实在太过狠毒,犯了修行界的大忌。 当时正道中人组织了几次围剿,想要把血魔诛杀,无奈这厮狡猾异常,道法精奇又神出鬼没,几次三番逃出生天,还被他杀了正道不少人手。后来罗侯出世,施展绝大1法力将此獠降服,从此更与中土道门势同水火。 后来正邪大战,这魔头仗着一身诡异魔功,神出鬼没,无孔不入,几次三番偷袭正道首脑人物,结果惹怒青城派掌教青丘真人,远赴南海请来红发老祖,参与围剿此獠。 红发老祖道行法力并不比血魔更强,但他的天魔化血神刀恰好是此獠克星,血魔仰仗的无非是身法奇快,无孔不入,血影化身又无形无质,不受外力,但他被化血神刀击中以后,四个时辰之内无法化身血影,结果被正道中人围歼,最后仗着道行深厚,侥幸不死,自行堕入冥府血河,从此不见天日。 “如此说来,这血神子一旦脱出牢笼,势必要找青城和陷空岛复仇了?”重光听完顾士元的讲述,当即问道。顾士元叹气道:“谁说不是呢,本来我们还想连化血神刀一起借走,但是想到血魔很可能也会找上陷空岛,所以家师思来想去,还是只借走定海神铁,布设乾天三元大阵,能保住自家门户,就谢天谢地了。” 重光暗道:化血神刀是红发老祖本命法器,就算你想借,人家也要肯才行。陆吾插话道:“其实罗侯出世,道门遭此大劫,理应齐心合力才对,怎么我看你们青城派的意思,还是想各人自扫门前雪。如此大祸临头,若是不能摈弃成见,共抗外敌,就算一时侥幸,等到其他门派遭难,只怕自身也终究难保。” 顾士元脸色尴尬,他何尝不知道陆吾所说乃是事实,但是中土道门若是能团结一致,三百年前就做到了,也不用等到今天。道门内讧由来已久,表面和气一堂,实则各怀机心,就算他青城派以赤诚待人,但是也难保别人别人不会暗中使坏,说来说去,还是宁肯自家先做小人,也不能被他人欺之一方,这实在是个无解的难题。而尹真人之所以排他来借定海神铁,更是另有一番谋划,个中心机,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其实能够修成高深道法的,必定是资质悟性机缘都十分出众之辈,并不是一心求道就可以达成。这些道门领袖,每个都算得上一时人杰,绝不是那种只会闭关的修行呆子。所以他们才能既修成非常道行,又掌握门派权柄。修道长生,既要与天斗,又要与人斗,个中凶险万分,步步惊心,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应付过来。 顾士元正待为自己师门辩解几句,突然间一道剑光自东飞来,落地之后显出一个人形。重光认得那是陷空岛上的弟子,此人火急火燎地冲着陆吾大喊:“陆师兄,快去禀报师尊,东边海面上出现大批水族,来势汹汹,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陆吾闻言大吃一惊,大海之中乃是水族的地盘,他们陷空岛能占了这么一座大岛自称一家,已经是极为难得了,绝不敢招惹南海水族,而红发老祖威名赫赫,龙宫也颇为忌惮,所以几百年来,双方倒也相安无事。如今水族大张旗鼓而来,谁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 他不敢怠慢,向萧、顾二人点头致意,身形一晃即逝。萧重光跟顾士元见状,也驾起剑光,跟了上去。那报信的陷空岛弟子自去通知其他人,小心戒备。 顾士元跟萧重光顺着陆吾离去的方向一路遁走,一直来到陷空岛后山的一方石壁前,就看到陆吾站在那里,失魂落魄的样子。两人按落剑光,来到他身边。 “陆兄,何以在此发呆?”萧重光出言打破沉默。陆吾抬起头来望向他:“这里是通往我师父闭关之所的入口,往常明明可以进去的,不知道为何,今天居然失灵了。我现在无法感应到师父的存在,没有他老人家的接引,我们没办法到达那里。” “这可如何是好,水族来者不善,没有老祖坐镇,只怕陷空岛大难临头了。”顾士元惊慌失措。重光看了他一眼,眉头一皱:“陆兄,以前可曾出现过这种情形?” 陆吾道:“没有,师父这样闭关入定,已经有三十年了。这些年来,他的神识一直笼罩整个陷空岛,随时与我们保持消息往来。若是岛上有什么大事发生,第一个知道的就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种情形,难怪方才我就觉得气氛不对,原来师父从早上到现在,神识都没有跟我们交流。”他说完这番话,顿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尴尬地冲顾士元一笑,顾士元恍如未闻,并没有质问什么。 这时候从东方海面上,无数光芒从海中鱼跃而出,落到沙滩上化成人形。瞬息之间,整个沙滩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水族修士,一个个神情严肃,来势汹汹。 陆吾跟重光神识强大,早就感应到来人的存在。两人对视一眼,转身朝东面沙滩赶去,顾士元在后面紧紧跟上。这时候陷空岛里的修士也都陆续赶到,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水族之中一名身穿黄袍、头戴束发金冠的英俊青年排众而出,长笑一声:“陷空岛果然名不虚传,我们才刚到这里,你们就赶来了。我是南海龙宫三太子敖礼,叫你们岛主红发老头出来见我。” 他这话一出口,顿时惹来陷空岛众修士一阵怒骂,甚至有人当场就要动手。人群中一名中年昂藏大汉大喝一声: “都给我肃静,稍安勿躁。”场中顿时安静下来,那大汉走上前去,对着敖礼拱手:“三太子,家师目前正在闭关,陷空岛与龙宫素日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道三太子今日带同龙宫兵将前来,有何贵干。” 重光认出这大汉乃是红发老祖座下首徒,陆吾的大师兄何无畏,跟随红发老祖年头最久,修为还在陆吾之上。那敖礼冷哼一声:“本太子今天来,乃是奉了我父王谕旨,要你们陷空岛速速交出定海神铁,不然,稍后我龙族大军驾临,叫你们鸡犬不留。” 何无畏见他气焰如此嚣张,也来了火气:“三太子,我们陷空岛一向自成天地,与你们龙宫不相统属。我敬重你龙族是南海地主,世代统领这一方水族,才会对你客气,并不是怕了你们。你不要得寸进尺,欺人太甚。就算你父亲南海龙王到这,也要给我师父三分薄面,你算什么东西,来我们陷空岛颐指气使,大呼小叫,还敢对我师父不敬。” 敖礼双目上翻,给了他一个白眼:“整个南海,都是我龙族的地盘,予取予求,生杀予夺。往日里对你们陷空岛多加容忍,乃是我父王宅心仁厚,看在红发老鬼年纪大了,给他几分薄面。你还真以为陷空岛能独立于我南海之外,少做你的春秋大梦。废话不多说了,定海神铁,你们交是不是交。” 陆吾在一旁奇道:“我师父得了定海神铁,已经有三百多年,一直没人知道,怎么龙宫今日突然发难,却是为了这件宝物,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这消息怎么泄露出去的?” 重光道:“这消息你们岛上有几人知晓,会不会有内奸?”陆吾道:“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师父和我们四大元婴弟子,师父当然不会说了,我也没说,何师兄是师父首徒,未来的陷空岛主,陈师兄和赵师兄一向忠厚,又深得师父喜爱,我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思虑了半晌,看向顾士元:“顾师兄,会不会是你们船上有人不小心走漏风声?”顾士元连忙摆手:“不可能,这事情家师只在我出来的时候才跟我一人提到,船上众师弟都不知情,以为我是来借化血神刀的。我自己就更不可能说出去了,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定海神铁,怎么可能给自己找不自在。” 陆吾直挠头:“也对,顾师兄你不可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那到底南海龙宫是怎么知道消息的,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上门找麻烦。还有师父,往日都好好的,龙宫一来人,他就不见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师父现在又在哪里呢。” 这时候敖礼跟何无畏已经几番唇枪舌剑,气氛越来越紧张,眼看就要大打出手。重光走上前去,分开两人:“两位,且听我一言。”那敖礼怒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何无畏就待说话,重光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知道这姓萧的跟自己师弟交好,算是自己人,顿时按捺住性子,且看他说些什么。 重光面向敖礼,哈哈一笑:“原来是南海龙宫三太子驾到,不知道令兄敖青殿下伤势如何?”敖礼眼睛一瞪:“你问他做什么,你跟他认识?” 重光道:“何止认识,他身上的伤,就是我送他的见面礼,怎么样,三太子殿下,我有资格插手此事吗?”敖礼眼神一变,脸色有些奇怪,竟然没有动怒:“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修士,果然有几分本领,好,我给你面子,你且划出道来。”

第十二章 赳赳去往海中寻 重光伸手一指后面的岛屿,肃然道:“太子殿下,你们龙宫固然兵强马壮,可是陷空岛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虽然太子殿下言语间对红发老祖多有不敬,可是你心里应该清楚,老祖能称霸一方,可不是靠虚名。如今既然龙宫要陷空岛交出什么定海神铁,光在这里动嘴,怎么行。” 陆吾听他这么说,急道:“萧兄,你怎么”重光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记:“陆兄,稍安勿躁,。”转头对三太子继续说道:“想要陷空岛交出镇岛的宝物,没点本事,怎么行。” 三太子仰天大笑,极为得意:“好说,阁下此言正合我意。那依你之见,我们龙宫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乖乖交出神铁呢?” 重光道:“既然动口没用,自然是动手了。双方比划一下,以胜负论英雄。不过斗法也分武斗、文斗,不知道太子殿下选哪一种?” 三太子奇道:“何谓武斗,何谓文斗?” 重光侃侃而谈:“武斗好说,双方都有这么多人,大伙一拥而上,斗个不死不休就是。不过这样的话,输的一方固然是家破人亡,死无全尸,胜的那一方只怕也要伤亡惨重,得不偿失了。” 三太子追问:“那文斗又如何?” 重光笑道:“文斗就简单了,双方各处五人,分别斗法五场,谁能赢得其中三场,就算谁赢。” 三太子不服气道:“我龙宫人才济济,称霸南海,人数比你们陷空岛多出百倍也不止,照你们这个文斗的法子,我们岂不是很吃亏。” 重光伸手指向顾士元:“这位顾道兄,乃是青城派尹明羽真人的亲传弟子,特意来南海,替尹真人向红发老祖献上礼物的。陷空岛与中原道门素来交好,你南海若是要仗势欺人,强取豪夺,那陷空岛就只好把神铁交给中土道门,你龙宫虽强,也不敢与整个道门为敌吧?” 三太子瞪眼瞧着顾士元:“你不就是那天跟我那个死鬼二哥在海上动手的修士,原来是青城派的。哼,现在罗侯出世,你们中土道门自顾不暇,还敢来管我南海的闲事。”他还待嘲讽几句,突然脸色一变,点点头:“好,既然你们想玩,那就陪你们,文斗就文斗。” 重光闻言喜道:“好,三太子肯选文斗,可见宅心仁厚。这岛上还有数千居民,一会若是斗起法来,恐怕会误伤无辜,不如我们去海上一决高下,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三太子不耐烦地道:“行了,都依你就是。”他拔地飞起,冲麾下的兵将一挥手:“随我来,去那边海上等。”那些虾兵蟹将顿时如潮水消退,走得一个不剩。 顾士元走上前来,低声道:“三位道兄,这三太子走得如此干脆,小心有诈。”重光笑道:“显然有诈,方才不知道是谁跟他传音入密说了什么,我猜他们是打算万一文斗输了就反悔,说不定,是想趁我们高手尽出的时候,潜入岛中强取定海神铁。” 何无畏闻言,顿时紧张起来:“那怎么办,我们还要跟他们去海上?” 重光苦笑道:“老祖不在,我们显然不能力敌,若是五局三胜,凭你们四大弟子,加上我这新晋元婴,应该能与龙宫九位太子斗一斗,只要龙王不出手,文斗的问题不大。总之当务之急,就是拖延时间。反正神铁在老祖手上,他们就算趁我们不备偷袭岛上,也找不到神铁所在。” 陆吾闻言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转头向何无畏说道:“师父不在,还请师兄发号施令。”何无畏点头,高声喝道:“陈师弟、赵师弟,大家一起过去,其他众位师弟师妹,有飞天之能的就跟我们一起,以壮声势,其他人留在岛上,彼此照应,如果御敌,不要力敌。” 众人齐声应诺,一时场中剑光迭出,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 陷空岛东面的大海上,凌空悬浮着数十位修士,与海中千余水族将士,遥遥对峙。三太子敖礼站在水族阵中,高声大喝:“我们龙宫第一场就由我五弟敖冲出阵,你们陷空岛有谁来应战。” 陆吾的三师兄陈开泰应声而出,冲场中诸人拱手:“众位师兄弟,第一场,就由我来了。”何无畏低声道:“师弟小心,我看这条龙的修为,颇不简单。” 陈开泰答应一声,驾起剑光冲了过去。对面水族之中一个浓眉大眼、一脸憨厚的青年一步踏出,身形在空中连着闪过,留下一片虚影,想来就是那龙五太子敖冲。 两人一照面就斗得惊天动地,那龙五太子敖冲似是极为腼腆,连话也不说一句,一扬手就是七色毫光。毫光跟陈开泰的飞剑斗在一处,惊起滔天骇浪。 何无畏走到陆吾身边,低声说道:“形势不妙,这龙五太子居然练成了小五行灭绝神光禁,只怕陈师弟不是他的对手。”陆吾道:“师兄你肯定那是小五行灭绝神光禁?” 何无畏点头道:“应该不错,这种禁法威力奇大,专克一切五行法术,但是在世间流传极少,也不知道这龙五太子从哪找来的传承。”他说着忽然一声轻笑:“好在只是小五行,要是给他练成大五行灭绝神光,只怕陈师弟性命也难保。陆师弟,等下看我眼色,一旦形势不妙,随时出手把老三救下来。”陆吾点头称是。 重光听他们在一旁议论,想起在昆仑山也曾听赤山真人说起过,天下光法禁制之中,有道门离合神光、大小荫檀神光、和大小五行灭绝神光这三种术法,最为厉害。他曾经跟冲虚师伯学到其中的离合神光,乃是道门无上禁法,吸取坎离奥妙,融合先天阳罡之气炼制而成,天生克制一切邪门道法,攻防一体,最是厉害不过,动念之间神光离合,克敌制胜,无坚不摧。 而大小荫檀神光聚散离合,奥妙无穷,天生具有无穷降魔威力,名头不在离合神光之下。 至于最后一种,五行灭绝神光,则是聚合了五行元气的精华,形成的无量七色银光针,乃玄门最高法术,被射中之人,射骨骨消,射形形灭,乃是三种禁法中杀伤力最强的法术,更兼无孔不入,如水银泻地,所以也是天下最凶险的法术。其中又有大小之分,龙五太子现在施展的小五行灭绝神光,杀伤力有限,所以何无畏跟陆吾才能安心观战。 何无畏跟陆吾说话的当口,陈开泰那边已经跟龙五太子斗出了真火。龙五的小五行灭绝神光固然威力无匹,但是陈开泰踏入元婴境界已有百年,道法渊博手段精奇,竟然炼成了一条明黄色的光鞭,能硬接龙五太子的灭绝神光。 两个人都是元婴高阶修为,龙五太子身为龙族,天生神通无比,法力非凡,举手投足之间就能翻江倒海,而陈开泰则靠着身法迅捷,反应过人,那条九节光鞭如同一条活生生的毒蛇,灵活无比。两人这一番大战,在海中掀起惊涛骇浪,令旁观之人看得眼花缭乱。 龙五太子的修为明显比当日的龙二太子高明得多,看来这龙生九子,也各有不同。重光在一旁凝神细看,顿觉大开眼界。这两人不单是道行高深,法力雄浑,斗法手段更是机巧百出,同样一门术法,用在这两人的手上,往往妙到巅峰,方寸之间,拿捏更是精准无比,往往毫厘之差,产生的威力就有天壤之别。 他自出道以来,虽然也经历了不少斗法,但是像这种级别的争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还有赖于前些日子与陆吾两人的切磋,令他对高阶元婴修士的手段掌握了许多。而陈开泰与龙五太子二人修为更远在陆吾之上,虽然陆吾依靠神兽血脉,当真拼命,威力还胜过这两人,但是单论道行修为,却还差得远。 至于重光自己,不过是初入元婴,道行浅薄,法力基础更是天差地别,能亲眼见到陈开泰与龙五太子敖冲这一场较量,令他第一次深入感受到高阶元婴修士的种种手段,实在是受益匪浅。 龙三太子在一旁看得着急,南海龙王敖丙的九个儿子里面,老大早年陨落,二太子敖青资质一般,修为远不及他这个三弟,因此他一心想要越过这个窝囊二哥,将来接掌龙王大位。但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他几个兄弟跟他并不一条心,尤其是老四和老七,这两人天资不在他之下,同样有争夺龙王之位的野心,虽然排位在他后面,但是既然老大夭折,那么法统上的当然继承人不在,其他人都觉得自己有信心争一争龙王的宝座,兄弟之间勾心斗角,各怀鬼胎。 只有这个老五心思淳朴,修为又强,几个兄弟之中,数他最没野心,而他跟龙三太子自由感情甚笃,一向也唯这个三哥马首是瞻,所以龙三太子这次出海办差,才会带上这个五弟,正是想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如今陷空岛上随便出来一名修士,竟然能跟自己五弟斗这么久不落下风,令他心中大为惊奇。龙族在南海之上嚣张跋扈,由来已久。他一向以为南海其他势力都应该任由龙宫予取予求,稍有不顺意,就发动水族大军讨伐,无往不利。想不到这个陷空岛一向低调,居然暗藏了如此实力。 这时候场中斗法已经渐趋白热,陈开泰的身形如电,在空中千回百转,令人看得眼都花了,而龙五太子不慌不忙,只是运使七色毫光一道接一道地劈在对方的九节鞭上。这时候重光跟何无畏等人已经看出不对,并不是陈开泰的九节鞭挡住了对方的灭绝神光,而是敖冲故意发出神光击在陈开泰的九节鞭上。 突然之间一声巨响,无限光明四散飞扬,陈开泰轻声闷哼,九节鞭在接了又一记七色毫光之后突然脱手飞出,在空中骤然断裂成无数碎片,而敖冲的又一记灭绝神光已经当头飞下。

第十三章 妖族异种施辣手 何无畏大吼一声,与陆吾两人双双冲出。陆吾身形还在半空,立时显化出神兽真身,一只身形巨大的开明兽凭空窜出,庞大的虎头朝着敖冲发出一声惊天巨吼,那敖冲吃了一惊,身形往后疾退,瞬间弥散在空中,随即骤然暴涨,衍生成一条千余丈长的黄龙,比起当日敖青演化的那条,还要巨大。 一声龙吟从敖冲口中发出,声浪与陆吾的虎啸在空中拼了一记,陆吾昂然独立,纹丝不动,而敖冲往后退了百余尺,这才稳住身形,身形又缩回原来的人形。古井无波的脸上也不禁动容,骇然道:“盛名之下无虚士,神兽陆吾,果然非同凡响,我不是对手。” 这时候何无畏已经抱着吐血昏迷陈开泰退回人群,正在帮他调理元气。陆吾收了神兽真身,木讷的脸上闪过一丝怒火:“你好狠毒,明明有别的手段可以取胜,却故意逼我师兄用玄黄九节鞭跟你硬拼,趁机损毁他的本命法器。” 敖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吐出一口血来:“受教了。”身形一晃退到敖礼身边,附到自己三哥耳边低语几句,三太子敖礼点点头,冲身后一招手,一名黄脸汉子从妖族阵营里一跃而出,冲陆吾拱手道:“瓦屋山于东庭,领教阁下手段。” 陆吾怒火上头,没好气地一挥手:“来吧。”身形骤然前欺,右手虚抓,凭空幻化出一只悬空大手,朝着于东庭当头抓下,正是道门常见的先天一气大擒拿的手段。只是他出手快捷无伦,动念之间就要逼对方硬接硬架,不留丝毫闪躲余地,显然是动了真火,要跟对方比拼元气。 那于东庭也不慌张,眼见对方大手的幻影已经临近门面,就在间不容发之际,头顶生出一道黑光,跟陆吾幻化出的大手顶了一记,陆吾的先天一气大擒拿骤然消散,脸上浮现出一抹异色,显然对于东庭这一手颇为惊奇。 两人这一番动手跟先前三太子与陈开泰的斗法,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攻守势易而已。陆吾法力高强,又仗着神兽真身厉害,加上因为自家师兄被对方出重手打伤,连本命法器都被损毁。心中恼火,所使俱是大气磅礴的术法神通,动辄就要排山倒海,强大的气势令旁观之人纷纷避让开来,唯恐误伤。而于东庭身形极快,每每在为难关头闪身避开,而手段又精奇诡异,时而有妙笔生花之举,令人赞叹。 重光在一边观战,神识忽有所感。他看出于东庭不似水族,倒隐隐有上古神兽气象,只怕法力神通不在陆吾之下,现在这般隐忍避让,显然另有所图,心中顿觉不安。 他想起自家背囊之中尚有几件宝物,息壤跟梧桐木并不合用,但天遁镜跟地灵珠却非同小可。当日他在昆仑与人斗法,因为顾念都是自家师兄弟,没有动用。后来被薛昊废了法力神通,无法施展手段将法宝取出,一直明珠蒙尘,不见天日,到后来被铜鼓仙所掳,空有至宝在身却束手无策。幸亏这背囊乃是罗侯所赠,暗藏的袖里乾坤之术神妙非常,铜鼓仙不能识破,这才没有被夺走。 后来他得到坐忘书传承,恢复道行神通,又得了流符真剑诸般手段,这才能开启背囊,取出宝物。只是他素来习惯了江湖手段,剑术御敌,不想过于依赖外物,令自己道心不纯。但是眼前形势,贸然插手显然是不智之举,但是这天遁镜和地灵珠,若是做得隐秘,倒不妨一试。 他凝神观察场中形势,心中暗暗盘算出手的时机与利弊。这时候陆吾已经打发了性子,仰天一声长啸,张口喷出一道太白精气,如同慧星袭日般一路横扫过去。于东庭身体前倾,头顶那道黑光再现,暴涨千尺,跟陆吾的太白精气两军相接,在空中激起火热的气流。 庞大的元气波动在虚空之中卷起一道又一道龙卷风,呼啸着在海面上横冲直撞,掀起阵阵惊涛骇浪。陆吾的那道太白精气乃是他吸收西方庚金之气的精华,在自身元婴之内淬炼温养多年,才练成的本命神通,锐不可当所向披靡,等闲的法宝飞剑根本不敢直面其锋芒。但这于东庭头顶若隐若现的一道黑光,也不知是什么炼就,居然不惧这至精至纯的庚金元气精华,几次正面交接,都不落下风。 何无畏在一旁也看出不妥来,低声说道:“陆师弟这般强横霸道的施展手段,正所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虽然他法力雄浑无比,但对上于东庭这般对手,稍有失势就会被对方有机可趁。只怕那于东庭也是存了这般心思,否则以此妖的道法,不必如此畏首畏尾。” 顾士元在一旁看的目眩神驰,根本插不上话。重光接口道:“我看那于东庭并非水族,只怕也是上古神兽血脉,只是不知道原形是何物,他那头顶的一道黑光,非金非玉,不知道是如何炼就,偶然使出也只是昙花一现,只怕这人的杀手锏就是此物。” 陆吾久战不下,渐渐心中烦躁。太白精气滚滚溢出,直似无穷无尽,将于东庭周身尽数包围。跟着身形暴涨,又一次显出开明兽真身,从虚空中猛扑而下,獠牙利口横穿过来,一下就将于东庭衔在口中。 陷空岛诸人看得又惊又喜,就要欢呼喝彩之时,重光却瞥见龙三太子嘴角浮现出一抹诡异的微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伸手招出天遁镜,在不知不觉间牵引出一道镜光,趁所有人凝神注视空中斗法两人之际,将这道光芒导向那于东庭。 陆吾深恨龙五太子用心歹毒,存心毁去他师兄法器,此时已经动了杀机。所以说老实人不发火则以,一发火,比寻常人更狠。他张开大口,如金铁般锋锐的牙齿朝中间合拢,口中精光四射,竟是要把于东庭生生咬成齑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于东庭一声轻喝,身形在陆吾口中打了个滚,爬起之时已经变了个模样,只见一只似牛一般的异兽就地翻转,浑身毛发红得像火一般,头顶一只冲天独角,中间部分弯曲作弓形,锋芒毕露。 重光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这于东庭本体竟然是一只角端,也是上古的一种异兽,神通威能不输开明兽。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开明兽的尖牙利齿已经咬在角端身上,无数太白精气在当中盘旋往复,只听得“砰”的一身,那角端异兽竟然不惧庚金之气,硬生生扛住了这一连串的打击,跟着头顶那独角暴涨开来,赫然正是先前那时隐时现的一道黑色光芒,骤然插进陆吾上颚。 陆吾神兽仰天一声长呼,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那角端一只独角插伤陆吾上颚,随即身形一闪跳出对方口中,身后长尾化作一道闪电光鞭,狠狠地扫向陆吾脖颈。 眼看那闪电就要触及陆吾身躯,就在这刹那间莫名其妙地停滞了一下,陆吾受了这一记重创,反倒冷静下来,身体缩回原来的人形,借着角端这一下停顿,瞬间转移到对方身边,虚空中显化出一只白虎,当头砸下。 那角端异兽明显呆滞了片刻,跟着就被陆吾显化的白虎元神砸中,庞大的身形从空中骤然坠落,随即缩回原来的人身,只是脸色变得煞白。 陆吾扬手就是一道金光飞出,射向于东庭门面。重光此时也看出,这位红发老祖高徒修习的是旁门的太白真经,本命的几种神通都是一股西方庚金元气精华,无论是太白精气还是先天无形庚金剑气,皆传承自上古大圣白虎,主修刀兵杀伐手段,配合他的神兽真身,杀伤力可谓是无与伦比,但是在防守上就明显不足,只是靠开明兽自身的铜筋铁骨,生生承受对方的的攻伐。 金光射到于东庭面前的时候,这角端大妖才回过神来,眼见情势危急,头上独角显化,在间不容发的时刻硬吃了这一记,但是仓促之间准备不足,身体被震得往后倒跌出去,一头钻进海水中。 陆吾就要趁势追赶,那三太子敖礼身形一晃拦在他前面:“胜负已分,这位道兄何必赶尽杀绝。”陆吾知道自己身上伤势也颇沉重,恨恨地啐了一口:“呸,便宜你们了。”转身飞回自己阵营,朝大师兄何无畏拱手示意,随即退到人群里闭目疗伤去了。 海面上漂出一大团艳红的水花,却是那于东庭在水中鲜血狂涌。早有那见机快的水妖下去为他疗伤,两妖怪互相搀扶着退回水族阵营之中。三太子敖礼在虚空中独立,脸上颜色很不好看。这于东庭乃是他一大杀手锏,本以为对战陆吾稳操胜券,再加上他自己,可以说已经稳拿三场,想不到竟然横生枝节,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本来神兽角端天生一张厚皮,防御强横至极,加上头顶独角,身后长尾,被那于东庭练成三大秘宝,平时从不轻易施展,这次三太子安排他出阵,就是要重创对方战力最强的陆吾神兽,前面故意以弱示人,到最后暴起突袭,务求将对方彻底打垮。没想到这于东庭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莫名其妙败下阵来,虽然那神兽陆吾伤势不轻,但自己这方也平白折损了一大战力:看海中血水,那于东庭伤势只怕比陆吾更重,短期内必然不能与人斗法了。 敖礼环视一眼四周,觉察到自己一方气势低落,知道下一场不容有失,心中一动,高声呼道:“黑白子何在?”只见水族众妖里一道白光应声而出,在虚空中演化成一个人形。只见此人一身水墨长衫,黄冠羽服,面沉如水,仙风道骨,背插长剑,身形矫若游龙,翩翩然有神仙之姿。

第十四章 同门兄弟喜相逢 重光一眼望见这黑白子,心中顿时大为惊奇:“这人究竟是什么族类,怎么一丝妖气也无?”那黑白字走到众人跟前,团团做了一个揖:“贫道海外散修黑白子,哪一位高人前来指教?”他礼数做得周全,但是这一声大喝声闻百里,隐隐有天龙禅唱之音,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黑白子这一声大喝之下,陷空岛一方众修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无人出阵。红发老祖出身旁门,所学并非道家正宗,法术神通难免有驳杂不纯之憾,而这黑白子一脸清气,道气盎然,那一声呼喝之中竟包含了佛门声闻神通,最是克制邪道法力,虽然有几个修士法力道行不在黑白子之下,但是道法相克,自忖并无取胜把握,不敢冒昧出来迎战。 何无畏见到一众同门冷场,暗叹一声,就要自己出战,却忽然听到自己耳边一声低语:“何道兄,我来吧。”眼前一花,萧重光已经出现在阵前,正对着黑白子:“散修萧重光,向阁下讨教。” 黑白子一声冷哼,扬手就是万道金光打出,重光发出流符真剑一一接下,心中却是惊异不定。这黑白子所使的法术,正是道门先天离合神光,乃是记载在昆仑玉楼十二章中的秘诀,重光当初也曾勤修苦练过一阵,对这门道法最是熟悉不过,这黑白子又是从何处得来? 他以流符真剑对先天离合神光,这两门都是道家顶级神通,本质无分高下,但是黑白子道行高深,元气比重光精纯了何止十倍,若非重光的坐忘功元气特殊,能在五行之间任意转换,当场就抵敌不过。眼下两人暂时无分轩轾,就是在拼自身法力的积累,但这黑白子法力雄浑无比,如汪洋大海,无止无歇,重光只觉得对方攻势如惊涛骇浪,一阵高过一阵,心知再这样下去自己势必被对方活生生压垮。 他心念电转,身形在原地骤然消散,下一刻已经出现在黑白子身后。剑光在虚空中一绕,斩向对方脖颈。那黑白子不闪不避,只是一个转身,离合神光直击重光正面。此时一道流符真剑已经欺近黑白子身边,就在将要斩到黑白子身上时,突然散逸,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重光已经被对方离合神光击中,好在他已经气运全身,生生受了对方这一下猛击,口喷鲜血,向后一个翻身退出四十余步。 他这一下吃惊比先前尤甚:“颠倒乾坤五行移行大1法!”如果说对方会离合神光,还可以解释成其他道派旁门另有真传,那这门能颠倒阴阳,混乱五行,将人与物及空间任意转换挪移的法术,铁铁地是昆仑独传,而且还是昆仑秘藏中的至高道术之一,连玉楼十二章中也没有记载,整个昆仑上下,传说练成这门道术的也只有冲虚掌教一人,这黑白子从何处得来? 重光心中惊疑不定,那黑白子却没有迟钝,眼见重光已然受伤,双脚踩着海浪掩杀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再用离合神光,身形飞遁的同时,背上长剑出鞘,化成一道青色蛟龙,电光缭绕,声势骇人。 眼看那青色蛟龙已经追到重光背后,阵阵龙吟近在咫尺,重光心知不敌,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转身也是一道金光飞出,正与空中那蛟龙相撞。 那青色蛟龙的去势被这道离合神光缓了一缓,随即声威复振,重光就借着这片刻的延迟,使出无形剑遁,靠着这道门最快的一门遁法,蹿出四五里外。 那蛟龙去势如风驰电掣,重光遁走的同时,已经如跗骨之蛆一般跟上。此时那黑白子也是一个疾闪,竟然在瞬息之间赶到重光前头,右手伸出,手臂暴涨丈余,在虚空中演化出一只巨大的手掌,正是重光最熟悉不过的先天一气大擒拿,朝重光当头抓下。 重光在间不容发之际,身形硬生生往后平移了三尺,躲开了这一记扑击,此时黑白子飞剑化身的蛟龙赶到,撞在重光护身的罡气上,将他打得鲜血狂喷。他借着这巨大的冲击力在往后疾退,那蛟龙却并未追赶,而是回到黑白子剑鞘之中,又恢复了飞剑的外形。 重光连退了四五丈距离,才稳住身形,急忙运气调息。这一场斗法却是他输了,那黑白子不为己甚,拱手笑道:“承让。”转身退了下去。重光回到陷空岛阵营,闭目调息,也不去管那些陷空岛修士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本来重光若不出战,陷空岛一方就只能派出最强的何无畏,而即便是何无畏对上那黑白子,也并无胜算,至于其他人,甚至连出战的勇气也无。换而言之,这一场陷空岛方面可谓是输定了。 然而现在重光替陷空岛斗完这一局,令何无畏可以保留实力,延续到下一场,但是陷空岛修士并没有感激他,反而因为他输掉了,对他隐隐有埋怨之意。重光本来并不欠他们的,但他给了对方一个希望,对方就认为他应该把这个希望实现,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何无畏还好说些,毕竟是陷空岛众弟子之首,并没有失态,低声问了一句:“萧道兄,伤势如何?”重光微微点头道:“无妨,可惜输了这一局,接下来要辛苦何师兄与赵师兄了。”何无畏转身朝向另一人,大声喊道:“赵师弟,接下来就有劳你出战了。” 人群中一条七尺昂藏大汉应声而出,正是陷空岛七弟子赵元朗。这时候对面水族也推出另外一位元婴级数的大妖,却是一位娇滴滴的女郎,开口便道:“这位赵先生,小女子水涵瑶领教高招。” 赵元朗也不客气,抬手招出一根熟铜棍,却是他惯使的兵刃。那铜棍被他高高抛起,只听他大喝一声,棍身顿时涨大到七八丈长短,磨盘般粗细,虚悬在半空中,朝着那水涵瑶当头砸下。 水族一方顿时有人发出一声轻笑:“原来是个推磨的。”却是在笑话这赵元朗身为修士,手段却粗野不堪,似乎全是仰仗蛮力。那赵元朗也不脸红,那熟铜棍在他操控下犹如活的一般,倏忽进退,时大时小时进时退,又不惧水火,一时之间倒也将那水涵瑶压制在下风。 重光正在凝神运气,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招呼,却是有人在传音入密:“这位师弟,敢问是昆仑哪一位师叔门下,可否报上师承。”他心中一动,知道自己猜测的没错,凝神察看,果然见到水族阵营之中,那黑白子隐隐在向自己示意。 原来方才重光与黑白子斗法之初,已经察觉对方身上毫无妖气,后来见对方使出离合神光跟颠倒乾坤五行移行大1法,更加确定此人乃是道门修士,昆仑弟子,绝非南海水族。他不知对方根脚,但当时情势危急,两人道行天差地别,因此在危机关头凭着受伤,也要使出离合神光和无形剑遁,暗示对方自己身份。 果然那黑白子见状,就知道重光与他师出同门,当下只是赢了斗法,而及时收回了飞剑,没有真正伤他。刺史见重光瞑目打坐,便偷偷传音入密,与他暗通讯息。 重光既然确定了对方位置,当下传音入密回去道:“在下乃是玉虚峰赤山真人弟子,萧逸萧重光,敢问是哪一位师兄在此?”黑白子的声音又惊又喜:“原来是赤山师叔门下的萧师弟,我乃是冲虚掌教座下二弟子墨茗,我下山之时,师弟你还没入门咧。” 重光大吃一惊:“原来是墨师兄,小弟在山上久闻你大名了,真是如雷贯耳。”两人这一番絮叨,顿时把各自来历和底细交代了个大半。 原来墨茗当年在天下新秀大会上屈居第三,后来痛定思痛,决意下山苦修。他一身昆仑道法,已经尽得冲虚掌教真传,只是火候未足。下山以后,四处游历,领略山川湖海,大野龙蛇,体察天地日月,风云雪霜,又化名黑白子,变换模样,四处寻人斗法,也不知道经历多少奇遇,历经多少辛苦,终于在七十岁那一年突破元婴 之后他觉得在中土已经没有进步的余地,索性造了一只木筏出海,游历五洲四洋,以凡人之力对抗天地之威,无数次在海中领略惊涛骇浪,不止道行勇猛精进,手段神通也是机变百出。 至于墨茗为何会进入南海龙宫,成为龙王敖丙座下的客卿长老,他并没有细说。但看他言辞闪烁,重光心知对方必然是有不可轻易告人的秘密,也知趣的没有多问。虽说两人通过道法及谈话,确定了对方同门师兄弟的身份,但初次见面,当然不会完全信任对方,保留一些底牌,也是分所应当。 这时候那赵元朗已经和水涵瑶斗了三十余回合,那水涵瑶的法宝乃是一件莲花形的玉如意,能御使两仪元磁真气,法力正宗至极,竟不带一丝妖气。只是她本人却隐隐带有一股妩媚之意,也不知是何物成精作怪。 赵元朗的熟铜棍亦是海外寒铁炼就,虽然看着笨重,其实却是一件厉害的法宝,上面祭炼有八八六十四重禁制,能催动风雷二象,随着他挥动之间,风雷叠加,声势骇人。 那水涵瑶接连施展两仪元磁真气化解了赵元朗的攻势,突然一声娇喝,玉如意脱手飞出,化成一朵巨大的白莲,朝赵元朗当头砸下,如一座巨伞一般将他全身覆盖。 那白莲罩住赵元朗,在海中扑腾不休,显然是赵元朗在其中横冲直撞,想要冲出围困。陷空岛诸人眼见又要输一阵,一个个唉声叹气,神色不豫。只有何无畏面无表情,如一座石雕一般不发一言。 水涵瑶全力施法,要压制赵元朗的挣扎,突然间背后凭空冒出一个巨大的人影,大手一抓就将她揽在手心,跟着一声哈哈大笑,声音震惊四方,却是那明明被压在莲花之下的赵元朗本尊。

第十五章 各怀鬼胎使诡计 陷空岛一方又惊又喜,想不到会发生如此变故。那龙三太子敖礼脸色铁青,本以为到手的胜场,居然莫名其妙丢了,真是令人扼腕。 只有何无畏面不改色,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位七师弟大智若愚,习惯以鲁莽形象示人,实则心思缜密。他那熟铜棍看起来是件普通法器,实则早已被他祭炼成混元一体,与他自身元婴契合。这是红发老祖秘传的一门身外化身道法,本来修士至少要到分神境界才能祭炼身外化身,但红发老祖这一门秘术别有洞天。修炼之前,先分离出自身一分精血,凝聚第二元神,附着在一件法宝之上,再以秘法衍生壮大。修炼出来的身外化身,并不以威力见长,只是能在关键时刻替代本尊,迷惑敌人。 赵元朗特意在熟铜棍上祭炼第二化身,就是因为这件宝物材质特殊,千锤百炼,虽然锋锐不显,但是防御奇高,能承受惊人的伤害,几乎可以说是给自己的分身披上了一件万法不侵的铠甲。而熟铜棍的外形配合他刻意做作出来的愚鲁模样,更令对手防不胜防,万万想不到这样一条野蛮粗鲁的壮汉其实是个心思细腻擅用幻术的高手。 方才水涵瑶祭出暗藏的杀手锏,玉如意演化七宝莲台,想要将对手罩住炼化。却不料赵元朗等的就是这一刻,骗对方全力施法对付自己留下的身外化身,而他却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施展大擒拿手段将水涵瑶生擒。 赵元朗变身巨人,大手将水涵瑶捏在手心,掌中元气凝聚,隐隐有风雷之声,只待一个狠手就要将这女妖击杀。那水涵瑶自命必死无疑,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心道:“我不给人留活路,如今别人也不给我留活路,到底还是自己误了自己。” 赵元朗凝视她良久,却没有下手,忽然哈哈一笑:“罢,罢,你这小娘皮下手狠毒,我本要将你打得形神俱灭,姑念你是草木成精,一身修为得来不易,今天且绕过你这一遭。”大手一张,将水涵瑶远远地抛了出去。这女妖满脸羞愧,掩面而去。 何无畏纵身而出,拍拍赵元朗肩膀,两人相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水族中人喧哗一阵,又复归于宁静。却是敖礼纵身而出,高声喝道:“看来这最后一场,要由我和这位何道兄分出胜负了。” 何无畏放开赵元朗,大步跨出虚空,与龙三太子争锋相对:“如此甚好,你我就手底下见真章吧。”张口吐出一颗圆滚滚的珠子来,飞到虚空之中,化为一尊通体金黄的玲珑宝塔,放出万道金光。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那尊宝塔随着他的催动,立时演化千般异兽,万种神通,种种变化,纷至沓来。 龙三太子见他这般神威,大叫一声:“好手段。”也不见他怎么动作,身前凭空蹿出一口丈许长的金色巨剑,神光熠熠,气势非凡,随着他手指轻点,在空中翻飞腾挪,千变万化,顿时将何无畏那尊黄金宝塔演化的种种神通一一化解。 这一场斗法若是境界高低,其实反倒不及化名黑白子的墨茗与重光的那一场师兄弟切磋,只是何无畏数百年苦心修持,不独道行高深,法力积累尤其浑厚。而龙三太子在南海龙王敖丙的九子之中,素来允称道法第一,比那练成了小五行灭绝神光的敖冲尤甚,故此在有心越过自家二哥,继承龙王大位。两人这一场比试,境界虽然不及墨茗,但是场面壮观,气象华丽,令旁观之人目不暇接。 何无畏这尊宝塔乃是他采集五金精华融合西方寒铁,在红发老祖的炼造坊里祭炼了上百年才成型,名为万化真如玲珑塔,能收摄天地元气,演化无穷手段。此对敌之时,只需放出宝塔,念动口诀,宝塔自身就能吸附周围天地间游离的元气,凝聚成种种法术神通,直似无穷无尽,无止无歇,乃是道门第一等花哨的法术,用于斗法也是花样百出,若是对手比自己低了一个层次,那就是纯粹的碾压,更彰显施法之人的威风煞气。 只见何无畏大袖飘飘,手捻法诀,举手投足之间,那尊宝塔就施放出种种幻想神通,时而激发万丈雷光,时而召唤上古异兽幻形,时而又是亿万剑光飞舞。那龙太子却翻来覆去就是一把飞剑,飞舞腾挪之间破解对方法术,大有一剑破万法之势,只是声势上远不如何无畏威风凛凛,直似天神下凡。 重光这厢已经跟墨茗聊得很是热络,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两人都是昆仑最杰出的弟子,墨茗固然比重光多了六十年的修行见知,而重光对许多道法神通的领悟,对他也大有启发。 何无畏与三太子斗法正到酣处,墨茗一时兴起,对重光传音道:“萧师弟,你看这两人斗得如此激烈,一会谁能胜出?”重光道:“这位何道兄法宝厉害,道术精奇,龙三太子的御剑之术虽然了得,但看气势已经完全被压制,以何无畏的道行法力,只怕压垮龙三也绰绰有余吧。” 墨茗诡异地一笑:“师弟你有所不知,南海龙王敖丙的九个儿子里头,除了长子当年夭折之外,剩下的就以这龙三太子敖礼道行最高,他真正的神通可不是这手御剑之术。虽然目前还处在下风,但一会必然有变故发生,令胜负逆转。” 重光急道:“师兄难道不能想想办法,若是给他们赢了这一场,那陷空岛岂不是要交出定海神铁。”墨茗问道:“师弟你跟这帮陷空岛中人交情很深吗,为何要帮着他们?” 重光伸手暗指陆吾:“其他人倒没什么交情,不过这位陆吾陆道友与我颇为投缘,现在红发老祖并不在岛上,定海神铁也下落不明。我不忍心见他的师门遭殃,所以才出手相助。若是师兄方便的话,不妨通融一下。” 墨茗道:“我帮这何无畏赢了这一场不难,只是这场输赢其实没有任何意义,龙族大军集结,早就下定决心要踏破陷空岛,取走神铁。就算何无畏这一场斗法赢了,龙三太子也必然反悔的。何况,”他顿了一顿,这才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龙族来的不止这一队人马,除了二太子受伤在龙宫休养,三太子和五台子带领我们这些客卿在东面佯攻之外,其他几位早就在西面埋伏很久了,这时候,只怕已经登上陷空岛多时了。” 重光闻言大惊失色:“这可如何是好,师兄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墨茗道:“龙宫称霸南海数千年,岂是幸致。南海龙王敖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连红发老祖也不是对手,我虽然这些年炼就神通,但是在龙宫招揽到底客卿修士里面,也只能屈居第三位,还有两人法力犹在我之上,现在正跟随另外几位太子在西面登岛,据说南海龙王本尊都已出关。这次就算我想帮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陷空岛的覆灭,是早已经注定了。以红发老祖的修为,逃生应该不难陷空岛其他人,恐怕也只有那四大弟子可以逃脱,其他人都不能幸免了。” “为何修行界中,到处都是勾心斗角,找不到一片安乐土呢。”重光一声长叹,“每天所面对的都是打打杀杀,说什么证道长生,其实一个个蝇营狗苟,争名夺利。难怪修行界上千年来也不见有人飞升。” 墨茗脸上现出一丝异色:“师弟你看得很透彻啊,不过知易行难,只有事情降临到自己头上,才知道有些话说起来简单,当真轮到自己的时候,你可能比其他人更执着,更放不下。”他库笑一声:“当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放不下一时名利,只为了败给那个叫陆九幽的青城弟子,一时激愤之下就离开昆仑,四处游历,只想一雪前耻。一直到四十年后炼成元婴,这才顿悟昨日之非,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可笑。其实我今天沉沦南海,混迹龙宫,也还是有东西放不下,今日听你师弟你这么说,令愚兄愈发觉得自己俗不可耐了。也罢,等下我设法助你一臂之力,看能否化解这场危难,至于成与不成,就看天意了。不过事先说好,等此间事了,无论结果如何,师弟你一定要顾全自身,不要意气用事。我也会在此处告别龙王,再去寻求天人大道。” 重光连声称谢,此时何无畏已经与龙三太子斗了上百回合,无论何无畏的玲珑宝塔使出何等道术神通,统统被三太子化解,虽然这宝塔自身能凝聚天地元气,不伤使用者自身气血,但这么多法术施展下来,何无畏也有些焦躁。 他心中发狠,催动法诀,那万化真如玲珑塔冲天飞起,瞬间长成一座小山峰大小,朝着龙太子当头压下,此时何无畏背上青虹剑脱鞘而出,化作一道青光疾奔龙三太子正面胸口。 龙三太子大喝一声,胸前巨剑高高飞起,顶着那玲珑宝塔,同时张口吐出一道细小的金芒,撞在青虹剑的剑光上,竟然把偌大的青虹剑撞开了,顺着来路倒飞回去。 何无畏吃了一惊,想不到龙三太子不单剑术精妙,法力也是如此浑厚,那一道细芒分明是一根飞针,却蕴含了排上倒海一般的法力,自己的飞剑竟不是对手。 他抽身疾闪,那倒飞而回的青虹剑被他轻轻一抓就回到他手上,跟着剑光一转,磕飞了紧随而来的飞针,顿觉针上附着的诡异法力滚滚而来,侵入他五脏六腑,胸中气闷难耐,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 “子午火云针?”何无畏轻声喝问,三太子却不答话,只是一脸兴奋地看向西方,在那里一道五彩光华正冲天飞起,光芒照耀四方,他哈哈大笑:“何无畏,你中计了!”

第十六章 一意孤行显仁心 何无畏惊愕地回头看时,就发现陷空岛上空已经满是飞来遁去的剑光。他勃然大怒,指着龙三太子道:“好贼子,竟然出尔反尔,假意与我们切磋,其实暗中派人上岛。” 这时候陷空岛一方的修士早就沸腾起来,何无畏收回玲珑宝塔,一声大喝震慑人群:“大龙三太子嘿然一笑:“就算切磋也是我们赢了,难道你们就肯乖乖交出神铁吗,你我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需要说得那么坦白。你们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即便输了也要赖账吗,何必五十步笑一百步呢?” 家速速跟我回守岛上,不要让龙族奸计得逞。”驾起剑光,一马当先就往陷空岛方向飞去,众人纷纷跟上。 龙三太子在后面喊道:“现在才想起回去,晚了。”大手一挥,水族一方众修士早就蓄势待发,此时万千剑光闪烁,朝着陷空岛众修士的去路掩杀过去。 陷空岛一方心系自家道场,无心恋战,只是随手招架,但是龙宫一方人多势众,他们哪里招架得住,虽然说能来这里的至少也是金丹一级的修士,不至于立时毙命,但是受伤的却不在少数。 重光在一旁也看得呆了,想不到龙宫的势力如此庞大,光元婴修士的数量,就远在任何一个中土道派之上。虽然说那些客卿都是礼聘而来,不及中土道派自家培养的可靠,但能一次调动如此强势的实力围攻陷空岛,只怕除了罗侯那等枭雄,其他人绝没有这种大手笔。 他心中着急,抬眼望向墨茗。墨茗冲他点点头,示意他放心,也不见他怎么动作,身上那口飞剑脱鞘而出,依旧是那青色蛟龙,怒吼一声,绕到龙三太子身前。龙三太子猝不及防之下,顿时被墨茗这口飞剑在脖子上一绕,一道青光透体而出,大叫一声坠入海中。 墨茗这一剑其实还是手下留情的,他不敢当场斩杀龙三太子,若是就此得罪了南海龙王,就算冲虚真人出面也保不住他,故此这一剑只是伤了龙三元气,并没有斩破他的道胎。 水族众人眼见变生掣肘,顿时大声鼓噪起来。那龙五太子敖冲指着墨茗大叫:“黑白子,你反了么?”墨茗哈哈大笑:“对不住了两位太子,我无意与龙宫为敌,不过这位萧道友是在下师弟,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这番话其实是在阐明立场,修行界虽然争斗不断,但很少有以命相搏的时候。若是他方才一剑斩破龙三太子道胎,敖丙就算胸怀再宽广,也绝不会放过他。但是现在他只是出手拦路,手下留了分寸,所行又是为了自家师弟。龙王多半也就借坡下驴,放他一马,最多以后将他列为南海不受欢迎修士,而不会天涯海角地追杀他。 墨茗在龙三太子带来的一众修士里头,可以说是稳居首席,他这一下叛变投敌,顿时令场上形势逆转。这时候何无畏已经组织陷空岛修士,稳住阵脚,重光与墨茗在虚空中穿插闪烁,四处寻找落单的水族修士。只是两人都不敢下狠手,遇到落单的就是封住窍穴,打落水中了事。 片刻之后,龙三太子那一众手下顿时被尽数制服,不要看水族人多,其实元婴修士也不过龙三、龙五、于东庭、水涵瑶和另外一位叫尹南光的水族大妖,金丹级数的妖修不到三十,其他都是一些虾兵蟹将,来壮声势的。于东庭跟龙五伤势不轻,龙三太子一个照面就给墨茗偷袭打下水中,那水涵瑶也不知道为何竟然没有动手,见到墨茗反戈,她身化一道彩光向北方遁走,也不知去了哪里。 何无畏见龙宫众人已经纷纷落水,一时也顾不上别的,留下几名善于疗伤的师弟照顾伤号,领着其他人奔向陷空岛。重光向墨茗望了一眼,墨茗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掺和进去。重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一咬牙,跟了上去,也不管墨茗有没有跟过来。 陷空岛上的居民倒没怎么受害,一个个老老实实躲在自家屋子里,不敢出来。重光跟着何无畏等人赶到五云宫的时候,外面的禁制已经被龙宫来人尽数破解。至于那些留守的筑基弟子,早就被人制住了,一个个神色萎糜地躺在地上,七零八落的。 何无畏怒火中烧,按落剑光,放声大喝:“龙宫鼠辈,使诈暗算藏头露尾,都给某家滚出来罢!”话音刚落,从五云宫正门传出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我正愁找不到定海神铁所在,你来来带路最好不过。”紧跟着一道黑光电射而出,化成一个朦胧的人影,跟何无畏战成一团。 此时其他陷空岛弟子也遭遇了龙宫修士的伏击,整个五云宫门口处处是战场,重光本待去支援何无畏,却被唤作敖鹏的龙宫六太子缠住,一人一龙斗得不可开交。 墨茗的对手是一个头发金黄的黄须大汉,身长足有九尺,手持一节青铜鞭,动静之间电光闪动,激起阵阵奔雷,显然修炼了极高明的雷法。墨茗御使他那柄青色飞剑,化作一条虬龙,两人斗得难分难解,时间长了,墨茗竟然隐隐落在下风,看来这大汉就是墨茗提到的,修为在他之上的龙宫两大客卿之一。 不到两柱香的时辰,红发老祖的门人除了那四大元婴弟子,其他人都被制服,龙族不但人多势众,高阶修士更是远远多于陷空岛。此时大举来犯,犹如泰山压顶,势不可挡。 重光跟敖鹏从地上斗到空中,真可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敖鹏炼就了九十九口天辛飞剑,催动起来满天剑光飞舞,声势浩大,气象万千。这条飞龙更炼就了一种奇异的剑阵,按八门九宫排行,飞剑合击之时隐含无穷威力,几次将重光逼的险象环生。 重光这才发觉没了长庚剑的坏处,他的流符真剑纯是元气幻化,催动之时无穷无尽,变化多端,但是在质地上就比不上上品飞剑,过去还能以数量取胜,如今遇到天辛剑这种数量众多的成套飞剑,又是成型的道门剑阵,顿时捉襟见肘,渐渐抵挡不住。 那敖鹏将九十九口天辛飞剑催动在空中,如同无数流星一般划过天际,跟浩如星海的流符真剑一一对上,把重光以元气凝聚的剑光一一打散,剑势只是稍稍停顿,又奔着重光所在电射而去。 重光身形在空中闪烁,将来回穿梭的天辛剑一一躲过,一边催动流符真剑吸引龙宫六太子的注意,一边偷偷从怀中取出天遁镜,对着六太子只是一照,那敖鹏顿时神情呆滞,动作也慢了一线。 趁着对方这一刻的疏忽,重光身形骤然加速,在电光火石之间赶到敖鹏面前,一道蓄势已久的剑气蓬勃而出,从龙宫六太子胸口穿过,透背而出。那敖鹏惨叫一声,脸色变得煞白,身形轰然下坠。还在虚空之中的九十九口飞剑顿时失了控制,纷纷跌落尘埃。 重光弃了敖鹏,就去助墨茗。那黄须汉子的雷光鞭声势骇人,一舞动就是每天雷电,震得人头皮发麻。好在墨茗道行深厚法术精奇,那一口青色飞剑被他驾驭得出神入化,无论黄须汉施展什么法术,都能被他飞剑所化的虬龙一一招架。只是黄须汉的道法威力太大,迫得墨茗不得不跟他比拼元气,这才渐渐显出两人修为上的差距来。 重光也不打招呼,万道剑光齐出直刺那黄须汉首级。那人恍若未觉,等剑光堪堪刺到面门之时,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牵扯住,随即翻转过来,朝着重光所在倒飞出去。 重光想不到这黄须汉子的护体罡气如此厉害,连流符真剑也能挡住。他随手化解被反弹的剑光,从怀中掏出天遁镜,正要施法暗算对方。突然间听到一声惊呼,转头看时,却见何无畏口喷鲜血,从空中跌落。另一边,陈开泰伤势未愈,早就被人破了护身罡气,脸色死灰地瘫坐在地上。 只有赵元朗跟陆吾还在勉力支撑,但是两人都已经深陷重围,每人身边都有三名元婴修士夹攻,各色剑光来去穿梭,如走马观花一般闪烁,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险象环生。 重光吃了一惊,飞身就去帮陆吾脱困。围攻陆吾的一名紫衣女子见到有人来帮忙,从虚空之中招出一件手镯来,往重光这边一抛,那手镯化作一道金色的光圈,从重光头顶套落。 重光一个俯身,背后放出先天离合神光,架住那金色的光圈,同时使出无形剑遁,身形从虚空中穿过,瞬间移转到那紫衣女子身后,剑光在对方后颈处一绕,只听得铮铮之声大作,如同刀剑斩在铁板上的声音,这女子的修为竟似不在黄须大汉之下,重光的符剑连对方的护体罡气也斩不破。 这时候赵元朗已经抵挡不住,被围攻他的三名修士耗得元气枯竭,其中名唤敖泽的龙四太子最是凶狠,见他法力不济,身形一闪就遁到赵元朗眼前,一掌拍出,重重地击在对方胸口,把他打得倒飞出去,连翻了十几个跟头才站住跟脚。赵元朗一口气接不上,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 陆吾跟重光也被那三名修士包抄,而龙族其他人手正在将所有被制住的陷空岛修士挪到一处,一个个逼问定海神铁的下落。重光取出天遁镜,却发现那紫衣女子道行深不可测,竟然能化解这无往不利的法宝秘术。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远远传来。声音如同惊涛骇浪,一波高过一波,方圆千里之内,都好似近在耳侧。跟着陷空岛南方的树林里升腾起漫天的烟雾,色彩纷呈艳丽无比,朝着五云宫的方向疾速扩散开来。 就在这弥漫过来的七色烟雾上方,虚空之中一朵祥云如风驰电掣般飞来,身后拖着一道赤红的光芒,如同一杆巨大的画笔,将天空染上了一片血色的轨迹。

第十七章 螳螂捕蝉雀在后 陆吾一眼望见那朵拖着红光的祥云,眼中显出惊喜若狂的神情,瘫坐在地上的何无畏和赵元朗等人也面露喜色。那祥云来得好快,眨眼之间已经飞到众人正上方的天空。红光所及之处,那五彩的烟雾也随之弥漫。只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水族兵将一旦被这烟雾笼罩,立时表情呆滞,眼神茫然,慢慢瘫倒在地上。 只有那几位龙族太子和其他元婴大妖多支撑了一会,但也不过片刻之间,就一个个手足发软,口角流涎,跟着一头跪坐在地上,再也挣扎不得。那烟雾显然是极为厉害的瘴气,连元婴修士也抵挡不住,片刻之间就被制服。 重光的玉佩只能化解五阶以下的巫毒蛊术,遇到这连元婴修士也不能抵挡片刻的瘴气,顿时头晕眼花,气血翻涌,跟陆吾两人对视一眼,双双软倒在地,围攻他们的那紫衣女子和黄须大汉也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两眼翻白,已经是手无缚鸡之力。 这时候那朵祥云已经落到平地上,红发老祖高大的身形赫然在云团中显现。他从一出现就震慑全场,举手投足间施展五云桃花瘴将整个陷空岛笼罩,包括龙族在内的一众修士,无论敌我,此时已经尽数被他的瘴气制住。 但他脸上殊无喜色,整个人显得愁眉苦脸,朝虚空之中一声大喝:“龙王老兄,这就是你说的惊喜?”伴随着他这一句喝问,方圆数千里内的的天地之间,一声如山呼海啸般响彻天际的龙吟骤然响起,声音连绵不绝,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际。 场中众人茫然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想要找到龙吼的来源,顿时见到一幕令他们终生难忘的情景:一条上千里长的黄金巨龙,身形横亘在遥远的西北天空,正在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疾驰而来。 红发老祖似是早就知道,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一招手,虚空之中显化出一柄五尺左右的单刃长刀,通体血红,光芒闪烁。他举起长刀,对着巨龙飞来的方向凌空一划,巨龙的必经之路上顿时凭空生出一条里许长短的彩虹,周边泛着血色的光泽,显得妖异至极。 那巨龙昂然抬头,双目如电,张口喷出一条长长的龙火,径直将那拦路的彩虹烧了个干干净净。而巨龙行进的速度丝毫没有放缓,依旧只在瞬息之间就赶到当场,庞大的龙身在上空盘旋,跟着轰然落向地面,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烟尘渐渐弥散开来,显出落在坑底的一个高瘦身形。这是一个气度威严的中年男子,方面大耳,黑发黑眸,明黄色的龙袍搭配银白色的披风,彰显出他的王者风范与皇家气派。他的五官生的极为严谨,面色之中带出几分高傲,和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从容。 场中无论水族还是陷空岛的修士,都被眼前发生的一幕幕惊呆了,完全弄不清楚状况。南海龙王敖丙怎么会和红发老祖一前一后同时出现,而且看情形,两人还是认识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红发老祖见敖丙化成人形,也不等他站稳脚跟,挥动天魔化血神刀,一道又一道化血神光应运而生,自虚空中垂直落下,从四面八方向着南海龙王身上斩去。这化血神光只要沾到一丝,就能炼化中招之人全身的精血元气,端的是狠毒无比,乃是旁门之中最顶尖的邪门法术,是天魔化血神刀这件神兵利器天生自带的威能神通,此时被红发老祖全力催发,施展得出神入化。 南海龙王眼见红发老祖来势凶猛,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头顶上催发出一道冲天的火柱。那席卷而来的无数血光,仿佛飞蛾扑火,被那火柱吸附过去,顿时化成一片虚无。火柱吸收了血光之后,犹如浇了一层烈酒,火势愈发旺盛,迎着血光飞来的方向倒卷过去。 红发老祖身形骤然暴涨,凭空长高了三尺有余,化血神刀脱手飞出,如流星追月一般迎着火柱冲上。血红的刀光在虚空中一阵搅动,顿时将漫天的火柱切成无数碎片,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但是龙君所发的乃是真龙之火,火势散开以后丝毫不减,哪怕是最小的一点火头,落到地上也会爆成一团熊熊的烈火,将所碰触到的一切都烧成飞灰。 那间原本安逸祥和的陷空岛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到处是铺天盖地的火焰,火光中传来人们的惊呼哀嚎,还有房屋轰然倒地时候发出的噼啪声响。很多普通的岛民从躲藏的房屋中惊慌失措地逃出,当他们冲入海水中,却发现再多的海水也浇不息身上的火焰,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红发老祖大手在虚空中一抓,收了化学神刀,长叹一声:“敖丙,你赢了,快快收了神通,放过这些无辜的渔民吧,我把定海神铁给你就是。” 敖丙有些诧异:“红发,你搞什么鬼,以你分神绝顶的修为,加上天魔化血神刀和新练成的五云桃花瘴手段,就算我比你高出一个境界的道行,想赢你,至少也要再斗上几天,怎么就这么认输了?”他说这些话的同时,顺手招出大片的乌云,凝聚在上空,顿时一场暴雨倾盆而至,将那倾南海之水也不能扑灭的火焰尽数消弭于无形。 红发老祖面色凄然:“不用比了,我跟你已经恶斗了三天三夜,从南海斗到东海,又从东海打回南海,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分神绝顶,又新得了五云桃花瘴的手段,应该能与你一较高下,想不到你闭关多年,竟然突破了入化的修为。任我手段百出,终究难敌你境界高超,就算再斗上十天十夜,我始终是要输,何必再连累这些无辜的渔民。这次你我相争,无论是境界道行、法力神通,还是心机手段,都是你赢了。这神铁本就是南海之物,我无意中得到,也只是想验证自己炼器的修为。我已经有了化血神刀,定海神铁虽然是上古神物,与我属性不合,终究是得物无所用,一时执念,为这不相干的身外之物,连累了我门下一众弟子和这几千无辜岛民,真是愚不可及,悔甚恨甚。” 敖丙哈哈大笑:“你们人族就是忒多麻烦,这些岛民与你非亲非故,何必管他们死活。我等修行之人,要面对天人三劫,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的上天下风云,世间水火。我这次还不是把那几个不成器的逆子派出来探路,若是他们就此死了,也只怪他们学艺不精,无缘继承我的衣钵,与人无尤。”他一边说话的功夫,一边挥手发出一道清气,所及之处,那些中了瘴气的修士无论属于龙宫还是陷空岛,尽皆清醒过来。 红发老祖这边也开始施展道术解救被困在瘴气中的门人弟子和水族众妖,同时将受了火灾重伤未死的岛民一一解救过来。五云桃花瘴并不伤人,只是一种制人的法术,这些被困在其中的修士无论人妖,意识都很清醒,只是动弹不得。那龙宫几位太子听了自己父王的话,竟然没有任何怨言,反倒一个个认为理所应当的样子。 陷空岛一方的修士却是十分震惊,想不到自家师父早就与龙王斗了三天三夜,自己却还茫然不知。而听到师父认输服软,一个个面如死灰,再也不肯多说。 红发老祖一边救人,一边回答敖丙的疑惑:“你们妖族素来争斗不休,弱肉强食,我们人族却讲究守望互助,本就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之事。这定海神铁虽然神奇,对我而言却只是印证炼器手段的一件工具,只是它来头太大,我一时动了贪心,执念害人,几乎沦入魔道。要是我真的为了这死物,放弃我那一众弟子门人和无辜岛民,到时候才是悔之晚矣。” 敖丙见岛上众人一个个醒转过来,已经没有大碍,不耐烦地说道:“把神铁给我把,我那不成器的老三和老五还在海里面疗伤,虽然没有大碍,也不能不管。你要说教,等我把神铁送回龙宫,处理了一干俗物之后,再来听你呱噪。”这位南海龙宫之主与红发老祖似是早就熟识,言语之间更是亦敌亦友,颇为奇特。 红发老祖伸手双手,朝五云宫正前方左右一划,虚空之中顿时显现出一条无根无底的洞口来,他大手缓缓摇摆,似是在打招呼,口中轻轻呼喊:“出来吧,出来吧。”只见一道长约三寸的五色奇光缓缓从洞口深处浮出,一边飞遁一边还不时挣扎,似是对红发老祖的召唤极为不满。 足足一炷香的时辰,红发老祖才将定海神铁捧在手中。南海龙王目露奇光,狂热地盯着这一件稀世奇珍,又不敢打扰红发老祖施法,只能闷声呆在一旁观望,大气也不敢出。红发老祖捧着这件宝物,缓步走向敖丙,两眼死死地盯着手掌中的光华,满是恋恋不舍的神情。 两大绝顶宗师终于走到了一起,红发老祖慢条斯理地将定海神铁演化的那道细小光华捧到南海龙王面前。龙君陛下早就迫不及待,却又不敢怠慢,郑重其事低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道五色奇光。 就在两人交接的瞬间,虚空中突然显化出一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遁到敖丙面前,一掌狠狠地印在这位龙君陛下胸口,同时长袖飞出,带出一股劲风,袭向红发老祖面门。 乍逢奇变,这两位方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枭雄人物,此时连惊呼一声也来不及,就向着身后倒飞出去,一连撞倒了十余颗粗大的树木,落在地上之时已经脸色苍白,口喷鲜血。 那定海神铁还漂浮在空中,被这半路杀出来的人影一把抓在手中,跟着此人凌空闪烁,眨眼间来到重光身边,一把将重光夹在腋下,身形一晃飞起在半空之中,发出惊天长笑,笑声未落之时,人影已经消失在茫茫沧海之中。

第十八章 鲲鹏一去燕归巢 这一切变故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场中人还沉浸在方才红发老祖与南海龙王的一场激烈争锋之中,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那突然出现的神秘人物已经去如黄鹤,行踪杳杳。 红发老祖只是被那人随手一拂带过,这时候已经恢复过来,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满脸骇然之色:“此人是谁,居然能有如此修为,一直潜藏在侧,而我跟你却毫无察觉,对他的偷袭更是连还手也不能。” 龙王的伤势比红发老祖重,但他修为高深,红发老祖说话的功夫,他已经缓过劲来,眼神中流露出茫然的神情:“这人的修为深不可测,绝不在苦竹那个老怪物和西域沙神童子之下,我和你都万万不及。他方才虽然出手偷袭,但我察觉到他志在夺取定海神铁,并没有动杀机,否则你我此时只怕已经形神俱灭。” 此时那些受伤的水族妖修和陷空岛弟子都已经摆脱了五云桃花瘴的压制,一个个晕头转向地坐在地上,吐纳调息,对于龙君陛下和红发老祖这两大宗师的话题不敢插嘴,只是一个个凝神屏气,静静地旁听。 红发老祖正在给受伤严重地陈开泰推宫过血,度化元气,听到龙君的话,他脸上露出重重地疑惑:“这人的道法神通十分古怪,绝不是大荒山一脉,更不是沙神童子这煞星的亿万金沙剑。至于妖圣他老人家,早已经修炼到不可见知的地步,何况以他的辈分,也不屑于对你我二人出手。当今世上,还有谁能有这么高的道行修为?” 龙君的语气满是郁闷:“可惜了,定海神铁本就是我水族一脉上古秘传的至宝,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就快物归原主的时候,偏偏被这不知是什么来路的煞星给抢去了。”红发老祖不屑地说道:“这神铁是海中神物,却不是你龙宫的宝贝,你敖丙也不过是仗着修为高深,强取豪夺罢了,如今被这人突袭夺走,倒也是应有此报。” 龙君嘿然一笑:“这宇内四海皆是我龙族掌管,海里的宝贝,当然就是我龙宫的东西。再说,虽然我强取豪夺你的神铁,可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神铁来头太大,乃是太古就有的神物,人间没有任何火焰能够炼化它。我知道你沉迷炼器之术,但是这神铁可不是你能征服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算把这神铁一直放你这里,你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除了九天仙府的三味真火、灵山佛国的心灯之火和深渊魔宫的魔火,天地间再也找不到第四种炼化这神铁的法子。你的修为还差得远,沉迷于炼器之术,终究脱不开旁门左道,所以你才会卡在出神入化的门槛,三百年不得超脱。”见红发老祖眉头一扬,准备反驳,他几句话又把对方给堵住了:“我知道你不服气,但是你这么多年来不得寸进乃是事实,这次又被我先一步突破入化修为,难道还不能明白分心旁鹭是修行大忌吗?再说这定海神铁绝非你能炼化,我带回去也不是为了用它打造飞剑神兵,只是拿来做镇宫之宝而已,有了它,才能证明我龙宫才是南海之主,名正言顺。” 红发老祖似是被龙君这番话触动了心事,沉默了半晌方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虽然我知道你这家伙抢夺定海神铁,肯定没那么好心,不过你说的那句话不错,我确实是太过沉迷炼器,忽略了本身的修行。所以这次对上你才会棋差一招,缚手缚脚。如今神铁已经丢了,我也该死心,好好钻研我的紫血大1法。希望下次交手,不会再像今次一样。” 南海龙王仰天长笑,十分开怀:“想不到你沉迷了五百年,今天终于开悟了,虽然这次大张旗鼓,没能得到定海神铁,但是能够说服你这个老伙计,总算是不虚此行。往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再这么乏味了。”他大手一挥,龙宫诸位太子和几位元婴级数大妖躬身行礼,领着那帮虾兵蟹将潜入海中,片刻之后就消失殆尽。至于墨茗,他暗算了龙宫的太子,见到龙王过来,担心会被报复,早在红发老祖解开乌云桃花瘴的时候就趁机开溜,不知所踪。 南海龙王衣袂飘飘,如神仙一般御风而行,登萍渡水,指着那神秘人远去的方向喝道:“虽然此人功参造化,修为通神,但我龙族几千年的声威,绝不能就此低头,儿郎们,回去以后小心戒备,四处多打探打探,务求找到那修士的来头去向,以雪今日之耻。”顿时四海之内响起无数人齐声回应:“诺!”龙王哈哈大笑,踩着浪花飘然远去。 红发老祖盯着龙君远去的背影,久久无语。此时陷空岛众弟子除了陈开泰等伤势极重的,绝大部分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一些门人弟子已经主动去岛上各处角落,帮那些受伤的渔民治疗伤痛,修补房屋,这次龙族来袭,虽然说龙君与红发老祖是老相识,亦敌亦友,但双方的门人弟子却并不知晓,故而下手都没有容情,若非重光先前劝双方文斗,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众。如今虽然陷空岛人人带伤,但除了少数不幸被火烧死的渔民,多数人在得到救治以后,倒是很快就康复过来。 另外一些弟子跟红发老祖禀告了一声,就搀扶着陈开泰等伤势比较严重的师兄弟,去了五云宫休养。何无畏跟陆吾走到红发老祖跟前,仔细向他逼禀报红发老祖不在的这些日子,岛上发生的点点滴滴,尤其是龙三太子跟龙五太子带人来到陷空岛以后,更是事无巨细,一一翻检。红发老祖一边点头,一边询问其中的一些细节,末了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你们且先下去,安顿好一众师弟和岛上的渔民,然后再来找为师,至于那位萧道友,他既然临危不乱,帮了我们陷空岛一脉,我们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稍后我自然会设法找到那神秘人的去向,想办法把这位萧道友解救出来。”他这番话主要倒是为了安慰两名弟子,以他的修行和见识,自然知道那神秘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已趋飞升之境界,就算自己再进一步,哪怕与龙王联手,也决然抵敌不过。 何无畏听师父这么说,顿时放下心来,陆吾却依旧闷闷不乐,总觉得萧重光是受自己连累。红发老祖了解这个弟子天性,心知多说无益,也不再开解。这时候顾士元领着一众青城派的修士,来跟红发老祖告罪。既然定海神铁已失,他们留在岛上也无意义。这批青城弟子在水族来袭之时,除了顾士元跟重光他们在海上拦截龙三太子,其他人都留在陷空岛上。龙族其他几位太子趁机攻取五云宫的时候,这些纨绔子弟也曾试着出来帮手,结果被龙族一击即溃,不但出乖露丑,还连累了红发老祖的门人。这时候一个个灰头土脸,满脸羞愧地来跟红发老祖告别。 红发老祖笑看一众青城弟子施礼完毕,等到最后顾士元上前道别,他脸色不变,只是点点头:“去吧,这些日子慢待了。”等顾士元等人放出巨木神舟,人都上了船,他忽然脸色一变,右手在虚空中一抓,巨木神舟上顾士元顿觉喉头一紧,彷如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紧紧勒住,跟着整个人在地上反复打滚,弹起到半空中又恶狠狠地摔下去,把船板砸得轰隆作响。那顾柳氏见自家相公突然如此,骇得神魂颠倒,扑上来抱住顾士元的脖子,大喊大叫让周围同门来帮忙。青城派那些二世祖何曾见过如此情形,一个个手忙脚乱地施法念咒,都无济于事。 那顾柳氏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惨然,跪下来朝着红发老祖的方向死命地磕头,嘴里直喊着:“老祖慈悲,老祖慈悲,且饶了他这一遭。”红发老祖嘿然冷笑,也不见他怎么动作,那顾士元就如腾云驾雾一般,飘起到虚空中,整个人如羊角风发作一般,在空中手脚乱抽,口吐白沫,脸色也变得惨白,毫无一丝人色。 顾柳氏依旧自顾自地磕头,一众青城弟子看得心惊肉跳,噤若寒蝉,也不知道顾士元是怎么得罪了红发老祖,惹得这老魔头如此大发雷霆。眼见顾士元五官七窍都有血丝溢出,红发老祖这才收了法术,将对方狠狠地扔到甲板上,口中怒喝道:“你这两面三刀的逆徒,回去告诉你那腌臜师父,他那点如意算盘,休想瞒过老祖我的法眼,不是看在他那死鬼师父面上,老夫一定杀上青城,将他那些坛坛罐罐打破,才能出这一口恶气。” 顾士元满脸是血,披头散发,落到地上就爬起来,跪在他夫人身边,一边磕头一边颤抖着说道:“弟子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其他青城弟子脸色涨的如同猪肝一般,看见红发老祖不耐烦地挥手赶人,这才催动大船,扬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海平面的尽头。 陆吾看着师父发作完,这才好奇地问道:“师父,这顾士元做了什么,惹得你如此动怒?”红发老祖冷笑道:“他能做什么,他又敢做什么,青城派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就只会在背后耍这些鬼蜮伎俩,连正面挑衅的勇气也没有。青丘子若是地下有知,只怕也要气得不肯闭眼吧。” 陆吾道:“师父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为何弟子还是稀里糊涂?”红发老祖道:“你在岛上呆的太久,不知道人世间这些勾心斗角。为师得到定海神铁的消息,隐瞒了三百年也无人知晓,只有青丘子那老鬼写在手札里,给他那不成器的徒弟看到。可是那尹明羽胆小如鼠,不敢来问老夫讨要,就派了这个更不成器的顾士元前来。先用天地灵根的仙酒来引诱为师,见到老夫不肯就范,就偷偷把消息放出去,想吸引其他人来我们陷空岛,为他们火中取栗,而他们就借着地利,想要趁火打劫。” 陆吾惊道:“师父你说的是真的?这顾道兄人看起来还很不错,不会像师父想的这么坏吧?” 红发老祖苦笑道:“你太单纯了,一点不懂人心险恶。那尹明羽连灵根仙酒都舍得拿出来,显然对定海神铁势在必得,可是老夫不肯就范,他又自忖不能力取,所以以散播消息,引人入彀。否则何以青城派人前脚上岛,不到半月,龙宫众人就大举进犯?他们倒是好算计,只可惜修为太差,对我们和龙宫来人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神铁在我和龙君手上交接,最后被那神秘人夺走。”他长叹一声:“当年青丘子何等英雄,想不到他的弟子除了卑鄙无耻,竟然一无是处,没有那份实力,却妄图争霸天下,只怕将来青城派会多灾多难了。” 陆吾看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海面,脑海中回忆起顾士元等人来岛上的所作所为,以及刚才那夫妻两人的表现,竟然若合符节,心知师父所说八成就是真相。他记得自己跟顾士元和重光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言笑晏晏犹如昨日,而今却突然发现一直视为知交好友的顾士元竟然暗藏歹心,是这次陷空岛大难的幕后真凶与罪魁祸首,心中感慨万千。想到被那神秘人掳走,至今生死不知的重光,又忍不住极目四顾,脸上堆满了挥之不去的浓浓忧色。 而此时的极西尽头,太阳落山的地方,晚霞满天,将海面映照得绯红一片。无穷无尽地海水延伸开去,一直到与天相接的地方,都是粉蓝相间,唯有海天尽头深处,一夕残阳,晚照如血。

第一章 鲤鱼岂是池中物 重光被那神秘人夹在肋下,眼睛正好被衣物挡住,不能视物。他听到耳边有海风呼啸穿行,整个人如腾云驾雾一般,瞬息之间就已经蹿出几千里地去。 那神秘人的遁法之快,简直骇人听闻。重光虽然目不能视物,但靠着敏锐的五感六识,也隐约察觉对方似是一路往西北飞行。几天下来,两人差不多已经离了南海地界,又横穿西海,进入了北海龙王敖应的疆域。 神秘人出手挟持重光的时候,顺手在他身上拂了一记。重光顿时骨软筋酥,体内元气涣散,再也不能凝聚法力,就如同一个废人一般。好在他的五感六识没有受到影响,依旧如平日一样强大。 四海龙君本是兄弟,几千年来守望互助,同气连枝。那神秘人在南海闹出如此大的风波,如今到了北海龙王的地界,却一路风平浪静,水波不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重光跟着神秘人进入北海,已经是第七天了,方向一直不曾更改,依旧是一路往北。龙族势力庞大,遍及四海,此时此刻陷空岛之事早已经传到北海龙王敖应耳中。也不知道这位龙君肚里打的什么算盘,偌大的北海,竟然没有任何动静,任凭两人在北海上空自由翱翔。 神秘人按落剑光,落到海上,屈指轻弹,一点光芒应声而现,在水面上化成一座巨大的黑色海船。船身上雕刻着龙形的花纹,船头一盏巨大的骷髅灯笼,散发出幽幽绿光,看起来诡异无比。 那人一跃登上船头,随手将重光丢在甲板上,重光这才有机会见到此人全貌。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量极高,剑眉星目,仪容威严,一身髙冠古服,巍峨博带,不似当世之人。这人独立于船头,也不见他有何动作,这庞大的海船无帆无桨,竟能在茫茫大海之上乘风破浪。 重光经过几日的努力,此时早已冲破玄关,打开被封印的法力真元。但他深知这神秘人修为通天彻地,犹在罗侯之上,此时凝神屏气,蓄势待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那人负手而立,神情落寞地转过来身来,看了重光一眼,缓缓开口道:“你不必再掩饰了,我自己下的手,心里自然清楚力道,以你的修为,早就该自行化解了。以你现在的道行法力,就算趁我不备出手偷袭,也伤不到我分毫,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重光嘿然一笑,心中反而放松下来,站起身来,对那人拱手:“前辈神通广大,在下十分佩服。不过形势如此,就算明知不敌,我也唯有放手一搏,好让自己死也死得瞑目。” 那人淡淡地道:“你不必如此,我挟持你前来此地,可不是为了取你性命。否则,当时就下手了,你又岂能活着来到此处。” 重光道:“既然如此,那前辈又何必多此一举,掳走我这个无名小卒呢,定海神铁已经落到前辈手上,晚辈实在想不通自己身上,能有什么值得前辈看重的地方。” 那人眉头一皱:“不要再前辈长前辈短的了,我姓欧,你可以叫我欧先生。至于为何抓你,自然是为了你乾坤袋里那两样东西。怎么样,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重光满头黑线:“怎么又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一套,你们这些大人物,一天到晚就不能琢磨点别的玩意吗?连你这样站在修行绝顶的人,都贪恋这身外之物,不肯一心向道,难怪修行界千年以来,都无人飞升。” 欧先生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正待回答他的问话,海面上突然风起云涌,卷起滔天巨浪,一只庞大的蛇头突兀地出现在海船行进的前方,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只五彩斑斓的毒信,形象狰狞可怖。 “千年海蟒?”重光脱口而出,那海蛇一声长嘶,细长的蛇信如同一条色彩斑斓的鞭子,往身后灵活地甩出。 一切就如同事先排练好的一般,就在海蟒蛇信抵达蛇头后方两丈距离左右的时刻,一只长约三寸,通体金黄的小鲤鱼从浪花中一跃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恰如其分地撞击在那海蛇的毒信上。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那海蛇的毒信在撞上鲤鱼的前一刻,已经蜷曲起来,如同一张毛毯,将金鲤裹在里面。那条小鲤鱼在毒信包裹中左冲右突,将毛毯挤得四处凸起,如同一只充满气的皮球。 重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那欧先生大袖一挥,海船在水中打了个转,避开了正紧张大战的两只水族,在一旁盘旋往复。欧先生目光炯炯,盯着那只小金鲤,对重光笑道:“你今天运气不错,居然能够碰上这等千载难逢的海中奇景。” 重光指着那金色鲤鱼道:“这是什么鲤鱼,居然能与千年海蟒争雄,还不落下风。” 欧先生哈哈一笑:“看来你真是见识孤陋,居然连龙鲤也不认识。”他一指那滔天的海中巨浪,口中滔滔不绝,为重光解释这一场水族大战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金色鲤鱼名为龙鲤,浑身金鳞,乃是水族异种,天生就懂得修行道法,长成以后不但法力神通不输给海蟒、鲸鲨,更有机缘寻觅那冥冥中的一线天机气运,得到化龙的机会,只要能捱过三灾六难,就可以化身为真正的海中龙族,从此寿延万载,有机会证道长生。 而那巨大的千年海蟒,也不是一般的蟒蛇之属,而是蛟龙亚种,名为赤火梭,天生水火双身,同样是有机会化身真龙的水族异兽。 今天本来是这龙鲤变身之期,三灾六难已至,转眼就是天劫。谁料这赤火梭在暗中觊觎已久,竟然趁龙鲤变身在即,悍然偷袭,意图吞噬龙鲤修行多年积聚的精血真元,夺取冥冥之中仅存的那一线天机,谋得化龙的气运。 这两只水族异种都是天生的神通广大,又经过后天上千年的修炼,此时道行法力,犹在人族元婴修士之上,比当日在陷空岛所见那几名龙族太子还要强横。这一场大战下来,无论谁胜谁负,获胜的一方都将化身真龙,成为不输四海龙王的存在。 重光听得目眩神驰,单是金鲤化龙已经是百年难见的奇景,而金鲤化龙之时,又遭逢蛟龙异种的大海蟒前来夺取化龙的气运,这种情形就更是难得,也难怪欧先生称之为千载难逢的海中奇景。 两人在船头耐心观战,那海蛇极为悍勇,不但铜筋铁骨,不惧刀兵,一张大口更能吞吐水火毒气,尤其这大蛇腹中练成一粒元丹,善能凝聚天地元气,在这海中水气极盛,与它而言更是如虎添翼,法力神通无穷无尽,将那金鲤打得险象环生。 “罗侯他还好吗?”重光正在凝神观战,冷不防欧先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浑身汗毛直竖,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欧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对我的事情如此清楚?” 欧先生微微一笑:“你不必如此紧张,罗侯从岐山地宫脱困之事,天下皆知,那息壤神土自然是到了他的手上,而今神土却在你的乾坤袋里出现,想必是罗侯送与你的礼物。能令罗侯如此另眼看待,小兄弟你也不是池中之物。” “你怎么会认识罗侯的,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先夺走定海神铁,如今又图谋我的息壤神土和梧桐真木,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以你现在的修为,离羽化登仙也只是一步之遥,何必再图谋这些身外之物,白白浪费大好机缘。”重光没有管欧先生的说辞,一连串的发问,语气森然。 欧先生仰天长叹,意态萧索:“飞升成仙?原来这就是你们这些人间修士朝朝暮暮,心向往之的东西。可是飞升以后呢,又有几人知道其中的心酸曲折。” “当年楚王派人请庄子出仕做官,庄子对来使说:‘我听说你们楚国有一只神龟,它死后它的龟甲被供奉在太庙之中,每日人们都用红绸披覆它,用三牲供奉它,用鲜花供养它,但是如果你问它,它是愿意死了被这样供奉在太庙里呢?还是愿意活着在泥巴里拖着尾巴爬来爬去呢?’使者回答:‘当然是活着在泥巴里拖着尾巴爬来爬去了。’庄子笑着回应说:‘那就让我在泥里爬吧。’” “这人间界就是一个大囚笼,所有人都梦想可以飞升成仙,脱离这囚笼的藩篱,连这小小的金鲤也想着脱去原来的肉体,化成龙身以求得证道的机缘,可是飞升以后真的可以摆脱这一切束缚吗,又或者,只是从一个小囚笼,跳进了一个更大的监牢?” “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朋友就曾经问过我,是愿意飞升成仙,从此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还是挣扎在执念的苦海,永世不得超脱,我回答他说,吾将拽尾于泥中。”欧先生的声音空灵,仿佛超脱于世俗之外,充满悲天悯人的气息。 重光也被他这一番辞令感染,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也忘却了自己原先的疑问。此时海中的两只水族已经不知道大战了多少回合,却始终是谁也奈何不得对方。那巨蟒脾气暴躁,巨大的蛇身浮尘水面,在海中舞动腾挪,卷起滔天巨浪。那血腥的气息中人欲呕,令人闻之生厌。 另一边厢,那一直被压在下风的金鲤越战越勇,不但行动愈发灵活,几次三番突使奇招,更是打了巨蟒一个措手不及。这情形看起来,倒似是金鲤在练习对术法的运用,斗法手段越来越纯熟一般,连它浑身的鱼鳞,也金光闪闪,倒映出诡异的光芒。

第二章 一遇风云便化龙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原本一望无际的晴空,乌云一片接着一片地凝聚着。即使是在秋高气爽的季节,在狂风大浪卷起阵阵气流的海上,依旧予人掩饰不住的压抑与沉闷。 欧先生大袖挥动,那漫天飞舞的浪花激扬在船头的时候,就如同撞上一层无形的墙壁,纷纷败退下来。大海蛇的身体从水中腾空而起,从头到尾怕不有三四里长短,一对狭长的眼睛乍然圆睁,一开一合之间,放射出两道耀眼的青光。 那小金鲤的身形灵活至极,就在青光堪堪及身的前一刻,一个闪身避了过去。青光投射到海面上,在一瞬间蒸干了海水,灼烧出两口深邃的洞1眼,旋即又被汹涌的海水填平。 大海蛇眼中不断涌现,如狂风骤雨般纷至沓来,方圆十里以内的海面上,顿时被这致命的光雨覆盖,沦为一片死地。小金鲤毫不畏惧,迎头而上,在密密麻麻当头射下的青光暴雨中左冲右突,闪躲腾挪,竟是一片光点也不曾沾上身来。 天边的乌云越积越厚,狂暴的海风在耳边咆哮翻腾,却驱不散这满天的阴霾。轰隆一声惊雷乍起,响彻四方,伴随着一道耀眼的闪电,照亮了在船头观战的青年人,那清秀的眉眼里,满是紧张与兴奋的神情。随着噼啪之声响起,这一场蓄势已久的海上暴雨,终于拉开大幕。 “雷火双劫!”欧先生悚然动容,满脸都是震惊的神色。重光惊诧地问道:“何谓雷火双劫?”欧先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皱着眉头,盯着海中正在搏斗的大海蛇与金鲤,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重光见状,也不再多问。 天空中的乌云已经积得很厚,连绵的闪电在云层中穿行,如金蛇狂舞,擦出阵阵的火花。暴雨倾盆而下,和着四处溅射的浪花,拍打在船头上。大海蛇的青光遮天蔽日,晃花了两人的眼,却伤不到小金鲤分毫。 一道白亮的闪电骤然划破苍穹,垂直而下,狠狠地劈在激斗正酣的战场上,恰恰被海蛇正在扭动的庞大身躯挡了下来。只听得一阵噼啪作响,大海蛇猛然昂起头来,朝着天空发出尖锐的嘶鸣。 无数的闪电从云层中激射而出,纷纷劈在大海蛇坚硬的肉身上,伴随而来的还有从天而降的黑色火焰,一个个如同死神的灯笼,收割着海中鱼虾的生命。那些火焰落在水中就如同遇到火油一般,瞬间将整个海面燃爆,成为一片火海。 这惊天动地的一幕令旁观的重光感到异常的震撼,天地之间竟然有如此奇景,令人心惊肉跳,目不暇接。欧先生叹息道:“这小金鲤真是狡猾,它的天劫将至,所以故意勾引天性愚鲁凶残的大海蛇,来为自己抵挡天劫。” 重光惊诧道:“它还没有化龙,竟然能推算到如此复杂的地步?” 欧先生死死地盯着那在海中翻滚腾挪的小金鲤,眼中的神情很是意味深长。对于重光的这句疑问,他也不肯多做解释。 大海蛇被无穷无尽的雷电和劫火打的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它生性暴躁凶残,此时已经被打发了性子,仗着皮糙肉厚,浑身金铁,在暴雨倾盆中左冲右突,任凭雨水冲刷着它强悍而粗壮的肉身,即使被无数道雷火加身,也依旧勇猛如故,毫不畏惧,庞大的身躯舞动得如同一条发光的赤练,四处寻找着害它如此的罪魁守卫。 轰隆隆狂暴的闪电一声声接过,大海蛇似乎天生对雷电免疫一般,任凭狂风骤雨奔雷,依旧我行我素如故。终于,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响彻海面,却是一道雷光直直地劈在大海蛇的正中央脊背上,原本稳如泰山的海蛇忽然突兀地一声长啸,犹如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庞大的身躯在海中几个起落,高高地跃出了海面,在空中盘成了一团。 小金鲤不慌不躁地绕着大海蛇游走,似乎除了闪躲,没有任何反击的手段。但看它有条不紊地动作,让人很难相信这个小东西居然能与如此凶残悍勇的海蛇游斗这么久,至今毫发无损。 重光也渐渐看出几分蹊跷来,这小金鲤聪慧之极,虽然表面上一直在被动挨打,其实靠着迅捷无论的身法,根本就是游刃有余。大海蛇狂暴的攻势除了吸引了绝大多数的雷火劫云,并没有实质的效果。看小金鲤身上的色泽,分明已经到了修为大成的阶段,只要借住大海蛇抗住这一轮天劫,必然可以化形成功,成为真真正正的蛟龙一族。 天上的乌云越压越低,如潮水一般汹涌澎湃的天劫雷火,将大海蛇打得防不胜防,焦头烂额,饶是它浑身已经锻炼成混元金刚之躯,也忍不住嗷嗷直叫,发出一阵阵地惨呼。重光凝神看去,已经发现大海蛇身上多了无数奇形怪状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 大海蛇虽然脾气暴躁,但终究也是天生慧根的灵物,吃了这许多苦头,而几次就快吃到嘴的小金鲤却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它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来。趁着一波雷火刚过,新的一波天劫将生未生之际,细长的蛇尾以快逾闪电的速度袭向小金鲤所在的水域,同时张口喷出一道内蕴五毒的气息。 那小金鲤不出意外地又一次躲开了蛇尾与蛇息的夹击,恰在此时新一波雷劫降临,而小金鲤为了躲避海蛇方才的攻势,身形已经高高跃出海面,虚悬在半空之中。大海蛇一个翻身,庞大的蛇身尽数沉入水下,两只狭长的蛇眼中竟闪过一丝得意的神情。 “好手段!”重光一声赞叹,对这大海蛇的算计十分佩服。在雷火中硬抗了这么久,早就判断出劫云生灭的周期规律,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小金鲤逼到半空中,令其无处躲闪,自己则及时抽身而出,隔岸观火,伺机趁火打劫。 欧先生神色不动,似乎这一切变故都在他意料之中。这一波雷火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铺天盖地席卷而下,令人避无可避。欧先生依旧只是轻挥大袖,海船的上方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那无穷无尽的雷火碰到这层光晕之上,顿时消弭于无形,重光在一旁看得大汗淋漓,心中对欧先生的修为更是捉摸不透。 眼看小金鲤身上已经被雷火覆盖,一连串噼啪之声响起。海中波澜再起,潜伏在侧的大海蛇悍然窜出海面,狰狞的蛇头带着无匹的气势扑向被雷火包裹成一团的金鲤,张开血盆大口,长舌一卷,将那团雷火吞入腹中。 这一切的变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令人目不暇接。重光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之时,只听到欧先生在一旁轻轻说道:“还没完!”只见天边那劫云雷火并没有因为小金鲤的消失而偃旗息鼓,反而变本加厉汹涌而下,如同无数光鞭狠狠地抽打在大海蛇身上。 方圆百里之内的海水都在沸腾,大海蛇长声呼叫,身形在海中没命地扭曲挣扎,将海水搅起无数波浪漩涡。整个天地间的雷电与劫火都在刹那间汇集到这一片海域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鱼虾水族遭受池鱼之殃,摊上了这场无妄之灾。 随着九道金黄色的光芒突然穿透云层,一切地喧嚣在刹那间被定格。金光照射到大海蛇的蛇头与蛇身之上,这庞大的水族异种再一次张开血盆大口,通体发出耀眼的光芒。 一道熟悉的金色光线从蛇口中缓缓溢出,隐约就是那小金鲤身上的色泽。跟着一只威严肃穆的龙首伸出,随着那道金线缓缓游走,拖着长长的身体,赫然是一只身长百尺的金色幼龙。 那巨蛇呆立在海面之中,岿然不动,任由金龙从自己腹中傲然逸出。眼看飞龙已然在天,庞大的蛇身才忽然从中分开,爆裂成无数凌乱的肉片,在海中激起最后一阵浪花。 此时雷电劫火已经尽数消散,随着金鲤化龙,空中积聚的天劫雷云也渐渐褪去,一时间又是晴空万里,海上水波不兴,一片风平浪静。 只有那在空中盘旋往复的金龙,发出一声震动百里的龙吼,提醒着旁观的两人,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惊天动地。

第三章 摄神御鬼天地法 那只刚刚化形成功的金龙在天边自在翱翔,盘旋飞舞。一时间风吹云散,海晏河清。就在重光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之时,变起仓促,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海中电射而出,在那金龙反应过来之前就钻入了它尾部,跟着那翱翔在半空中的龙身骤然跌落,在海中打起滚来,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重光看得心惊肉跳,这海外修行界实在凶险,中土虽然也是勾心斗角,至少表面上还讲究个规矩道义,哪怕是虚与委蛇,总也有个体统。这海外分明就是弱肉强食,无所不用其极,方才这小金鲤还威风八面,转眼就被这半路杀出来的人物折腾得死去活来,也不知道这次来得又是何方神圣。 欧先生却十分镇定,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金龙在海中折腾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猛然张开大口,一声长嘶,跟着身子就如同塌陷一般迅速干瘪下去,缩成一个小团。 一声天崩地裂的轰鸣,那刚刚化形的金龙在缩成一团之后,骤然爆裂开来,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中,一个身穿明黄袍,头顶平天冠的人影冲天飞起,傲然独立在半空之中。 烟尘散去,这人影渐渐清晰,却是一个方面大耳的虬髯汉子,气度沉稳中带着三分狡黠,目光炯炯地盯着欧先生的海船,放声大喝:“尊驾来我北海,不留下点东西就走,也太不给主家面子了吧。” 重光心中大震,已经隐约猜出来人身份。欧先生淡然一笑:“我本有意造访龙宫,却又怕吓坏了一帮小儿,于龙君面上须不好看。” 那人哈哈大笑:“寡人与先生可不曾有旧,想不到阁下竟然这般给面子。我那不成器的六弟传讯于我,说是有位神通广大的高人即将横跨北海,这高人顺手拿了他一样宝贝,要我替他讨回来,看来要着落在先生身上了。” 欧先生淡淡地说道:“我是曾与龙君有旧,不过那可不是你。你也不必往自己面上贴金,想要拿走定海神铁,就划出道儿来吧。” 那人闻言,不怒反喜:“痛快,我敖应生平最喜欢快人快语,既然先生如此坦诚,那我们就手底下见真章,一分高下吧。”话音未落,他的身形暴涨而起,身后堆起千丈高的巨浪,排山倒海而来。 重光心道:这人果然是北海龙王熬应,只是不知他是一路尾随,还是偶然巧遇。 欧先生身形飞起,足踏虚空,衣带当风,恍然如神仙中人,大袖轻挥,卷起无数风刃,如暴雨梨花,将那千丈高的浪头切割成无数碎片,倒卷飞回。 敖应的道行比他那位兄弟南海龙王高明太多,眼见欧先生轻描淡写破了自己法术,不骄不躁,只是轻舒猿臂,飞出一片无形的光幕,将漫天飞散的浪花尽数接住。那光幕在空中兜转一阵,有如一个巨大的蛋壳,跟着一道龙形的水体破壳而出,有如活物一般,朝着欧先生当头扑下。 “摄神御鬼?”欧先生古井不波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袖中飞出一柄青色剑光,与那水龙游斗在一处,张口便问道:“那只金鲤化龙居然被你吞噬了元神血肉,好凶狠的手段,敢问你和西域沙神童子怎么称呼?” 敖应脸色傲然,带着一股若有如无的惊疑神色:“沙神童子正是寡人师尊,敢问先生如何知道家师会摄神御鬼的手段,据我所知,这门道法他从未显露人前,任你神通广大,也不该知晓。” 欧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一边驾驭飞剑,一边摇头叹息:“这门道法太过凶险,沙神童子使得,你却使不得。看来我猜的不错,这金鲤化形之前,你就潜伏在侧,一直尾随。无论那海蛇与金鲤谁能夺得气运,化形成功,都逃不脱你的算计,终究是被你吞噬,魂飞魄散的下场。” 敖应大是得意:“你猜的不错,这两只水族在我北海潜修多年,怎么可能逃脱我的法眼,一直按兵不动就为了今日。寡人收到六弟飞剑传书,还暗叹分身乏术,错失良机,想不到你们两人竟然送上门来,若是这样我还不动手,那才叫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敖应话音未落,脸色就是一变,却见空中那道青光几个变招,一下子斩中了水龙要害,将这附着有金鲤元神的怪物切成几块,再也无法合体。青光并不停留,沿着水龙的来时的路径飞射过去,狠狠地刺向敖应胸口。 敖应双手合十,在空中结成一个诡异的手印,发出无数圈五彩云漩,气象万千,华丽至极。那飞遁的剑光遭遇这五彩云漩,顿时驻足不前,在空中盘桓一阵,隐隐有倒退的迹象。 “太戊玄阴斩魂摄影形大1法?”欧先生脸色从容,用嘲讽的语气说道:“沙神童子待你不错,连这般高明的道术也传授给你,难怪你的修为远胜同侪,那南海的敖丙跟你一比,就只好给你提鞋了。看来四海龙宫沉寂千年,要在你手上发扬光大了。” 敖应哈哈一笑:“承蒙夸奖,其实阁下才真正是高深莫测,连我也看不出虚实深浅。寡人横行天下,已有千年,见识了不知多少英雄豪杰,风流人物,但能予人这般感觉的,也不过妖圣、剑神和家师等寥寥数人,寡人实在好奇,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我在中土海外,都从未听闻。” 欧先生淡然一笑:“我的来历不值一提,也不是你所能知晓。太戊玄阴斩魂摄影形大1法确实了得,但你还练得不到家,且看我破之。”大袖飞舞,身后骤然窜起千条黑气,直冲云霄,黑气中隐隐有鬼哭神嚎,卷起千尺风浪,如风驰电掣般旋转着向敖应进发。 刹那间黑气与北海龙王的五彩云漩迎头相撞,一个照面就迫得云漩退避三舍。敖应脸色诡异,似是早有预料,身形倒飞出数十里。欧先生催动黑气狂追猛赶,大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之势。 敖应似是知道欧先生必然会追赶一般,一路往西狂奔,一直奔出千里以外,这才驻足不前,转身面对汹涌而来的无数狰狞黑气。欧先生眉头一皱,黑气已经将敖应吞噬,整个海面一片乌烟瘴气,伸手不见五指。 黑烟中一团白芒骤然亮起,放射出万道金光,如初升的朝阳冲破阴沉的夜幕,一下子驱散了浓烈的黑气。敖应从光芒中飞身而出,以快逾闪电身法绕开已经在消散的黑气,如扑食的苍鹰,狠狠地向欧先生当头袭去。 这几下兔起鹊落,如走马观花一般,令人目不暇接。欧先生却如早有所料,不招不架,任凭敖应的利爪落到自己头顶上方,背后骤然升起九团黑光,如同九个硕大的灯笼,在他头顶一字排开,恰恰挡在敖应的利爪与欧先生头发之间,发出诡异的光泽。 敖应的龙爪乃是龙族天生,不逊于当时第一等的神兵利器,被他施展开来,声势惊人,然而甫一接阵,敖应的脸色就如同活见了鬼,尖叫一声,以比来袭时更骇人的速度抽身疾退,瞬间已在百里之外。 那九道黑色的黑光去势极快,瞬间就跟到敖应背后,只见敖应一个转身,似是下定决心,咬牙切齿,身形往下一沉,双足深陷水中,顿时整个人身上放出一道淡淡的金色光晕,跟那黑光撞在一处,相互碾压,不分胜负。 欧先生的反应却甚是奇怪,明明已经扭转胜负,占了上风,他先前如同僵尸一般岿然不动的面容却在此时骇然变色,伸手虚招,那九道黑光一个转向,倒飞回来。 欧先生飞身回船,双足在船舷上轻轻一点,偌大的海船就以疾风迅雷的速度乘风破浪,一路往西,片刻之间就脱离了原来那片海域,将北海龙王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欧先生,那敖应方才施展的是什么手段,何以先生明明赢了,反倒要狼狈逃窜。”重光不解地问道,这等级别的斗法他完全掺和不上,只能在一旁观战,倒是大开眼界。 欧先生一直等海船又逃出上千里路来,这才收了神通,缓缓说道:“这位北海龙王陛下已经得了沙神童子那魔头的真传,连祭炼海眼之术也学到手。方才他足踏海中,亿万海水在他脚下熠熠生辉,这是他已经将北海与自身本命法宝祭炼到一处,整个北海都是他的法力源泉,这般神通已经颇为可怖。更可恶的是沙神童子这门道术歹毒至极,若是我方才强行打破他的护身光圈,以我的道行也不是做不到,只是整个北海早就与敖应心神合一,只要我一打破那道金光罡罩,毁了敖应的道胎元婴,整个北海就会倒灌而出,届时天翻地覆,海枯石烂,不知要有多少生灵涂炭,全都要算在我的头上。”他摇摇头,一脸的晦气:“我虽然不是生意人,可也知道这笔买卖做不过,简直是不当人子。”

第四章 视天听地鬼神通 重光自知跟欧先生法力道行天差地别,也没想过逃跑,何况目前的形势不坏,对方看起来也没有要取自己性命的意思,索性既来之,则安之了。 欧先生见他镇定如此,也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袍袖一拂,手中凭空多了一尊酒壶,两只酒盅来。欧先生屈指一弹,那酒壶飞在半空之中,自然倾泻,一线银白色的琼浆玉液就从壶口流出,将两只酒盅都斟了个十足的满杯。 “来干一杯吧,小伙子,这酒可是好东西。”欧先生将一只酒盅递给重光,另一只自己送到唇边。重光接过酒盅不疑有他,一饮而尽。 一股莫名的热力从丹田生发开来,沿着周身筋脉散入四肢百骸,重光只觉得通体窍穴都被一股海量的元气涌入,温温热热地很是舒服,忍不住疑惑地看了欧先生一眼,却见对方闭着眼睛,一副十分享受的表情。 察觉到重光的眼神,欧先生睁开双目,在他脸上扫过:“这就一口闷了?真是不懂品味,暴谴天物。”他嘴上说着这些话,手中食指轻弹,那甜美的酒浆如一根银白色的丝线,从酒壶的开口一直延伸到自己手里的酒盅,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与芳香。 重光在一旁闻到酒香,也不由得食指大动,方才他喝得太快,并未仔细品尝,这时候只能眼巴巴看着。欧先生喝了两盅以后,察觉他的表情,哈哈一笑,挥手将悬空的酒壶传到他面前:“拿去,便宜你了。” 重光也不客气,伸手抓过就往自己酒盅里倒。几杯酒下肚,但觉美妙非常,回味无穷。这酒壶里的佳酿也不知是什么酿造而成,不但奇香无比,更蕴含无穷热力,在他腹中千回百转。 “好酒,真是令人酣畅淋漓。”重光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忍不住高声赞叹。眼看他片刻之间将一壶美酒喝了个干净,欧先生笑道:“酒当然是好酒,只是碰到你这不会品味的,难免明珠暗投了。” 重光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反驳道:“后面那些酒我可是仔细斟酌,细品慢咽的,虽然不敢说尽享真谛,至少也是得其三味,怎么能说是明珠暗投呢。” 欧先生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看着空空如也的酒壶说道:“你知道这酒是什么来历吗?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伸手指向重光手中的酒杯:“就这么小小的一杯,等闲元婴修士要喝上半年才能融会贯通。就算是红发老祖,南海龙君这样的一代宗师级人物,得了这样的一壶佳酿,也要上百年的时光才能消化,今日却被你小子一个人一口气喝了这样满满一壶。青城派也不知道坏了多少性命,费了多少心血,以道门四大宗上千年的积累与资源,历时两百多年,才缴天之幸,得了这么小小的一壶天地灵根佳酿。若是尹明羽那厮知道你在这里如此浪费他辛苦攒下的天地灵根,别说他要气死,他那死鬼师父知道了,只怕也要气得跳起来。” 重光吃了一惊:“天地灵根,那不是顾士元那壶”见欧先生微微颔首,不由动容道:“这宝贝连红发老祖都忍不住诱惑,几乎要拿定海神铁来换,想必顾士元一定当做命1根子一般,居然被你顺手偷了,你还真是”他犹豫了半晌措辞,终究只说了一句:“艺高人胆大。” 欧先生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顾士元那蠢材,把这灵根仙酿当宝一样藏着,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他哪知道自己一上岛就被我盯上了,凭尹明羽那小子的微末道行,他布下的乾坤袋怎么难得倒我。” 重光这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欧先生掳来,原来是拜罗侯所赐。他带的乾坤袋是罗侯所赠,上面封印的法阵自然比顾士元携带的高明,也难怪欧先生不能直接夺取,要连人一起带走。 他一声苦笑:“早知道如此,前辈何不对我明说,在下双手奉上就是了。如今莫名其妙来了北海,那龙王敖应想必连我一起恨上了,真是好没来由。”随手将酒壶盖上,连同酒杯一起丢还给对方。 欧先生伸手接过,往虚空中一抛,将几件器物收进乾坤袋里,带着几分尴尬地说道:“当时事出突然,你这乾坤袋上的封印颇为奇特,我一时半会解不开,红发老祖跟南海龙王都是一方霸主,我不欲多造杀业,唯有速战速决,不得已才将你掳走。”见重光面色不豫,他闻言开解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敖应那厮虽然厉害,也只能在四海称雄,当年四海龙宫势力最盛之时,给当时的剑神沈胜衣压服,被逼立下血誓,龙宫势力不得进犯中土。你既然答应了要将息壤和梧桐木给我,我自然会保你在海上的安全。等你回到中土,敖应那厮迫于血誓,绝对不敢再为难你。其实,与其担心龙宫追杀,你倒不如操心怎么应付青城派的诘问吧。尹明羽那厮苦心积累的灵根仙酿,大半可都是被你喝了,这仙酿蕴含无穷灵气,能夺天地造化,以你的道行,再过两百年只怕也不能融会贯通,青城耳目遍布天下,迟早有一天会发现线索在你身上,到时候我不在,可没人保你。” 重光大感头痛,他心知欧先生所说乃是实情,就算到时候他说出真相,但他身上灵气充沛,绝对瞒不过他人耳目,空口无凭,又怎么说服青城派相信。这黑锅自己是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了。 想到青城派与昆仑一直交好,自己已经自我放逐,如今又得罪了与昆仑世代交好的同道,只怕终生回归无望,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自己万万对付不了的大人物,一时心头恼怒,没好气地说道:“这都是拜前辈所赐,晚辈自当铭记于心。”他心知对方乃是绝世高人,既然说了会保自己平安,绝不会轻易毁诺,这一口闷气,也只好在口头稍作发泄。 两人沉默了半晌,重光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想起方才欧先生话里提到剑神与四海龙族立约之事,又不知道牵扯了多少陈年秘辛,忍不住问道:“前辈刚才所说,四海龙宫与剑神立下血誓,这又是怎么回事?” 欧先生道:“这是三百年的旧事了,那时候罗侯颠覆天下,海内震动,四海龙族虽然傲慢,但也算是妖族一支,罗侯既然得势,自然也邀请龙宫共商大事。当时四海龙君意见不一,相持不下,后来是敖应力排众议,一力主张接应罗侯,趁势席卷中土。” 重光惊道:“一个罗侯已经闹得人间天翻地覆,又加上什么八大宗师,四海龙宫,正道当时还真是危在旦夕。”欧先生不屑地说道:“什么正道邪魔,成王败寇而已,罗侯行事固然是不择手段,当时那些正道也未必高尚到哪去,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其实这些所谓的宗师、掌门,都是一时枭雄,能坐上这个位子,又有几个是清心寡欲,肯屈居人下的呢?只可惜他们那一身根骨,天资悟性都是上上之选,却沉迷于俗世争斗,不能一心向道。” 重光问道:“四海龙族相助罗侯,后来结果如何?”欧先生道:“罗侯与其他七位绝代枭雄,并称旁门左道中八大宗师,本来他还要再寻找道行相若的第九位宗师,布置九曲黄河万里沙的上古阵法,将中土道门彻底葬送,从此万世太平。可是当时修行界,抛开道门领袖,再也找不出第九位能与八大宗师相抗衡的人物。” 重光奇道:“难道妖圣也不行?”欧先生呵呵一笑:“看来你对修行界所知甚少,妖圣乃是妖族圣者,与旁门中的苦竹老人、沙神童子一般,皆为千年以前就成道的人物,这三位连同佛门中的道衍圣僧,都是修行界千年以来硕果仅存的大能,举世公认已经达到地仙级的人物,早就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只是不曾飞升罢了。修行界最近千年的排行,从来不曾将这几位列入其中,正是为此。罗侯要是能请动妖圣一辈的人物出手,那也不用如此辛苦,搞什么合纵连横,布什么九曲黄河,就凭妖圣一人就足以扫荡四海,平定天下,开万世不朽之基业。” 重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罗侯后来找到第九位宗师了吗?”欧先生道:“本来是绝然找不到的,可是就在此时四海龙宫前来相助,四海龙君中的北海龙王敖应修为通神,一举压服其他三位兄弟,成为龙族第一人,足以与罗侯等人相媲,自然成为这第九人的不二选择。当时许多人都对敖应的修行大惑不解,如今看来,想必他那时候已经拜入沙神童子门下,这才能一举成名天下知。” 重光道:“这沙神童子,竟然如此厉害,看来我还真是孤陋寡闻,不识天下英雄。”欧先生笑道:“沙神童子修行虽高,我也不甚忌惮,只是这厮道法诡异,几门神通都是骇人听闻,又将天下几条根本水系与自身命脉祭炼到一处,谁要是想对付他,就要面临洪水灭世,河源尽毁,大地重回洪荒的后果,比敖应那一手可厉害得多,简直就是个狗皮膏药。他又炼就天视地听之法,只要有人提到他,想到他,无论身在何处,这厮都能立刻知晓。”他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就席卷而起,将海浪掀动,拍打在两人乘坐的海船上,如同警告一般。欧先生看着船头的浪花,哭笑不得道:“你这老鬼,这些年脾气越发古怪,如今连我也提不得了?”

第五章 阴阳相生夺造化 重光看得大为惊奇,这沙神童子真是通天彻地,欧先生刚刚说到他的隐私,就给这人知晓,这天视地听之法,果然是名不虚传,动辄得咎。 欧先生说完这番话以后,那海浪顿时消停下来,只在船头留下一行泡沫,跟着风中传来一声冷冷的闷哼,重光顿觉胸口被人狠狠地敲了一记,烦恶不已。 这一声冷哼过去,海面又恢复了风平浪静。欧先生叹口气道:“这家伙的修为越发高深,脾气也更加古怪了,也不知道是祸是福。”重光道:“刚才那人,就是沙神童子?” 欧先生道:“就是他,我们还是不要提他了。总而言之,三百年前要不是剑神出手,破了九曲黄河大阵,逼退四海龙宫,龙族的势力早就延伸到中土了。修行之人最忌讳违背血誓,敖应只要没渡过四九天劫,绝不敢毁诺背信,你大可放心。” 重光点点头,心知欧先生所言非虚。但他心中忧虑的却不是北海龙王敖应,而是眼前这位高深莫测,嬉笑怒骂的欧先生。此人看似亲切可喜,却心机深沉,自己又没有制约的手段。虽然心知对方并无为难自己的意图,但高人行事不可以常理计,天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看欧先生这一路来的表现,只怕不在沙神童子、苦竹老人之下,动念之间就可翻天覆地,与如此人物斗心机,实在是煞费思量。 欧先生似是言犹未尽,又笑着说道:“若不是顾念沙神童子这老鬼的面子,方才我早就破了敖应那厮的法术,以他的道行,比之罗侯等人还差得远,我若是有心想破,哪还轮到那小龙耀武扬威。只不过那老鬼传下来的道术确实古怪,我若是破了他的法术,难保不伤了这厮元神,到时候于他师父面上,须不好看。” 重光正待说话,胸口那一股烦闷的感觉却愈演愈烈,沙神童子何等道行,虽然只是一声闷哼,法力却早已经侵入重光体内筋脉,他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顿时打了个哆嗦,再也说不出话来。 欧先生见状,心中了然,抢上几步,在他胸口和后背轻拍几记:“莫慌,这是沙神童子的幽冥寒气,最能侵蚀生人精血,好在你已经凝结元婴,方才又喝下了天地灵根酿造的仙酒,听我口诀,运气调息。”他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在他的耳旁回荡着,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识海之中。 重光闭目运气,照着欧先生的口诀打坐调息,只觉得胸口处一股阴寒之气四处游走,几个呼吸之间早已经游遍全身。他凝神屏气,不声不响地催动真元,照着欧先生所说调理内息法力,顿时丹田之中一股热力蓬勃而出,正是先前喝下那仙酒之时的感觉。 与喝酒之时那昙花一现的热力比较,此时的感觉更加强烈,时间也更长,他恍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温泉,灼热的气浪汹涌澎湃,冲击着他全身。他只觉得自己周身百骸与筋脉窍穴无一不舒畅,汹涌的暖流涌遍全身。仿佛真地在泡热水澡一般,酣畅淋漓,驱散了沙神童子打入他身体里的阴寒之气。 沙神童子本意也不是要取他性命,只是不忿欧先生背后议论自己是非,想要杀鸡骇猴,给欧先生一个好看罢了。重光只是适逢其会,遭了这两大巨孽斗气的池鱼之殃。沙神童子的道法无不稀奇古怪,令人匪夷所思,重光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好大一个苦头。 他在这边闭气打坐,运功调息,渐入物我两忘之境,浑然不知身外日月周转,山河变换。犹如当年在大雪山地宫中的遭遇一般,一样的冰火交融,令他如坠一场大梦。梦境中得见空明,得证菩提,得以感受天地万法的真如之境。 这一场大梦做了好久,如同当初在生死晦明幻灭微尘阵中一般,他在梦境中游历了无数虚幻的世界,只是不同于先前的身陷梦境而不自知,此时的他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都是幻象,自己身处在一个梦境的世界里,只是怎么也不能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如同溺水之人,泥足深陷,他在无数梦境的纠缠中挣扎着,无瑕顾及周遭所发生的一切。等到这一潭浑水终于清晰,他也从这一场无边无涯的大梦中清醒,眼前的天地豁然开朗。 自己依然端坐在欧先生那一搜海船之上,只是周围的景色早已不是北海的风光宜人,视线所及尽是连绵的冰山雪海,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虽然早已凝结元婴,不惧冷热,乍然见到这冰天雪地的情形,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等他游目四顾,发现欧先生的情形,顿时吃了一惊。只见欧先生双目通红,脸上早已不复一贯的淡然镇定,双手平托,全神贯注催动着一口悬浮在虚空中的火炉。两腮鼓风,朝着火炉的通风口不停地吹气。 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一般,然而火炉中的火焰却烧得异常旺盛,丝毫不受外界天气的影响。欧先生神情激动,一脸紧张地盯着火炉,浑然没有察觉重光已经从入定之中醒来。 重光一望便知欧先生施法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此时不宜惊动。他刚刚从入定中苏醒,赶紧运气游遍全身,只觉得通体舒泰,浑身上下元气充溢,法力竟是比先前浑厚了十倍也不止,顿时又惊又喜。 眼前的所在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简直是冷到了骨子里,大雪山的天气比起这里,简直可以称之为温暖了。这一方天地之间,竟然看不到一样活物。重光仔细打量了一下,海船仍然在海上漂浮,这里的海水也颇为诡异,在如此严寒的天气下,硬是没有结冰,依旧欢快地顺着风势流淌。周围是连绵的群山,白茫茫的一片,尽是冰雪覆盖。山顶上处处可见大块的天然浮雕,有些高逾千丈,直入云霄,令人远远看到就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这一切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都称得上是天地间的一幕奇景,巧夺造化,鬼斧神工。 重光检视了一下自己的乾坤袋,发现梧桐木和息壤神土都已经消失不见,心知是欧先生破解了罗侯的法阵,拿走了这两样宝物,也不知道欧先生此刻的古怪模样,是否与这件事情有关。 他深吸一口气,彻骨的严寒随着气流进入他的鼻腔,一直涌入他的肺里,令他止不住咳嗽两声。重光站起身来,极目四顾,海船正朝着连绵起伏的冰山深处行进,船速很快,一刻也不曾停留。 欧先生的头顶已经冒出了丝丝白气,眼中散发着狂热的光芒,口中喃喃自自语,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那口火炉已经烧得通红,里面的火光隐隐透出,在船板上留下清晰的影子。 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挂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生生的疼。饶是重光修为已然极高,也感觉到丝丝凉意,唯有几近癫狂的欧先生面不改色,依旧是那一副炽热的眼神,直直地盯着空中的火炉。 炉火越烧越旺,发出噼啪的声响,外表看起来只是一尊普通的火炉,其实却是禁制极高明的法器。从火炉中传出来的声音十分响亮,在人的耳边反复回荡,也不知道里面在烧些什么,能有这么大的动静。 炉口处隐约有光华闪现,色彩纷呈,晃花了重光的眼睛。欧先生的神情愈发凝重,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额头上已经隐隐有汗珠流淌,一副很吃力的模样。 突然之间炉火大盛,从开口处喷发出黑色的火苗,几乎就要烧到欧先生的头发。跟着无数光芒从炉口中溢出,向四方散射,一时间气象万千,恢弘广大。这时候两人所乘的船只已经从冰山的间隙中穿行了许久,眼前的视线豁然开通,远远可以见到前方一座高耸入云、顶天立地的大山,山壁上挂着白茫茫的一片冰霜,放眼望去,这大山的两端无边无际,如同一座围墙,将整个天地包裹在里面。

第六章 水火交融逆天机 重光的视线循着山势起伏,神识外放感应之下,已经察觉这座无边无际的大山表面为冰雪覆盖,内里却潜藏着一股灼热的气息,似是一座终年不熄的火山。山间有不少活物出没,皆是神识强大、生机旺盛的生灵,物种与中土截然不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品类。 欧先生双手连点,虚空中的火炉骤然崩裂,无数七彩的火光向四方溅射,显露出藏在内力的一道赤红色的光芒,被他大手一挥,收入自己袖中。那火焰四散开来,落到这冰山雪海之中,竟然没有熄灭,反而隐隐有些越烧越旺的趋势。欧先生收了法诀,身形飞起在半空之中,如陀螺一般转了个圈,一阵狂风在虚空中卷起,牵动四面八方的气流,那些四散的火焰顿时随风飞起,向欧先生所在聚拢,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天地间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欧先生落到船板上,这才注意到重光已经醒来,朝他微微一笑:“萧小子,你终于醒了。”重光朝他行了一礼,由衷地说道:“还要多些前辈的提点,否则晚辈绝对化解不了幽冥寒气的侵蚀。” 欧先生哈哈一笑:“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尹明羽那小牛鼻子,几百年辛苦积攒的这点天地灵根,才成就了你今日的境遇。”他看了一眼面前横亘上万里的大山,忽然就多了一些感触来,低声说道:“你的运道也真好,正好我要到这北极神山寻觅玄冥水精炼剑,带你横渡了冥海,要不是冥海的玄冥死气,也平衡不了你体内旺盛的灵根仙火,到时候就算躲过了幽冥寒气冰封精血的厄运,也逃不掉真火焚身、形神俱灭的下场。” 重光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他毕竟才二十出头,修道的年岁既短,所经历的事情也太少,对于修行界和这一方天地的了解也是仅限于自己的见知,可谓是孤陋寡闻。若不是他屡经奇遇,又得了剑神遗留下来的修行道法,以他这般年纪,最多修为到金丹,已经是逆天的存在了。像薛昊被称为修行界三百年来第一奇才,也只是初入金丹,只不过他丹成一品,已经胜过绝大多数修士了。 重光与他的情形又不相同,他是以坐忘功成丹,这门道术从根本上就不同于世俗法诀,所修所悟尽是天地本源,元气合流,也无所谓丹成几品的说法,练成就是成了,不成就终身不成,可谓是一念而生,一念而亡。 后来他在火焰谷学会涅槃卷的道法,练成凤凰九变,直接从金丹跨越到元婴境界,道行可以说是一日千里,但是却少了普通修士一路苦修的积累,原本他得了水武士的精华元气,结成金丹以后法力浑厚至极,远超道行修为,此时却掉了个个儿,道行已然极高,法力元气却大大不足。 他先前与龙宫太子争锋,还能靠着手段凌厉法术精奇,侥幸占到上风,但是遇到墨茗这样积年修炼的一流元婴修士,顿时就棋差一招,缚手缚脚,无论斗法手段,还是法力积累,都远远赶不上对方,更何况墨茗手上那一柄名为青鹄的元神飞剑。 当日他与墨茗相认之后,就询问过墨茗关于他那柄青色剑光的来历。这才知道原来那一柄飞剑名为青鹄,与另外一口紫鸾剑齐名,乃是当年昆仑派上代掌教太虚真人的师弟玄霄,仿照峨眉派镇派至宝紫郢、青索炼制。玄霄真人当年号称海内第一炼器名家,排名尚在红发老祖之上,当时天下名列前二十的飞剑,倒有七口是他亲手炼制。而这一对紫鸾青鹄,正在其中。 玄霄真人当年为了超越峨眉紫郢青索,不惜游历四海名山,寻访最珍贵的材料,又专程求到大荒山苦竹老人,施法牵引天府仙界的三味真火祭炼,费时百年才得到这两口最顶级的道家飞剑,上面更祭炼满整整一百零八重天罡地煞禁制,比起当初重光得到的虚谷子遗物长庚剑,不知高明到哪里去。若是单论材料与火候,比起峨眉紫郢青索,也不遑多让。 只是无论飞剑法宝,在祭炼出炉以后,都要有修士的祭炼温养,随着修士道行的进步,所温养的飞剑法宝也就愈发珍贵,甚至有传说中的顶阶器物,能在修士接近飞升境界之时,开启了灵智,培育出本我神识,成为拥有元灵存在的法宝飞剑。 重光当初在凉州神庙里遇到的通灵大圣,本质上就是这一类法宝元灵。道衍大师修行圆满,已经得证罗汉果位,随身携带的木鱼原本也是用珍品奇木打造,跟随大师百年,温养出本我元灵,并不稀奇。重光当初若是想收服通灵大圣,无异于得了一件威力无比的佛门法宝。只是通灵大圣修炼的手段太过血腥,而它所提到的那一门天魔化身诀,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诡异道法,重光不想节外生枝,又恰好遇到蒙放周远才二人赶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通灵大圣的本体连同元神一道毁去。 如今听欧先生仔细解释,这才恍然大悟,心中隐隐有些后悔。佛门传承与道家不同,入门之人不挑悟性资质,所传法诀也从不藏私。只是一样的法诀,不同人所修炼的结果却大不相同。有些人一辈子持斋苦修,行善积德,到老也只是身轻体健,耳聪目明而已,有些人好酒贪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甚至伤生害命,造下许多恶业,偏偏却能一朝开悟,得证真如。难怪人间素来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所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入门是极容易的,但是修行见知如何,境界门槛怎样,却全在个人开悟,讲究的就是顿悟二字。 这与道家修行历练全然不同,不讲究积累元气,也不必炼化日月精华,成与不成,全在修行者本身的悟性机缘。若是将佛道两家的修行结合起来,互为参照,想必能大有所得。更何况,抛开通灵大圣所掌握的许多佛门口诀与修行见知不论,就是那尊木鱼本身,也是极珍贵的法宝。如今后悔,也是迟了。 玄霄真人炼成紫鸾青鹄以后,以之横行天下,所向披靡,风头一时无两。然而罗侯出世,天地大劫,正邪连番大战之后,玄霄与他师兄太虚真人双双陨落,这两柄声势直追峨眉紫郢青索的顶级飞剑,也就没了主人,只能在昆仑山光明顶的昆仑秘藏中沉睡。 峨眉紫郢青索乃是上古奇珍,仙人遗留的秘宝,早就培育出本我神识。而紫鸾青鹄却没这个运气,跟了玄霄真人才两百年,就被封锁起来。冲虚真人重振昆仑以后,才开启秘藏,将这两柄飞剑分别赐给自己的两位得意弟子萧白水和墨茗。 其实以重光的修为,就算有一柄不输于青鹄的飞剑,也不是墨茗对手。他最大的欠缺还是修道年岁太短,侥幸靠着连番的机遇,误打误撞炼成元婴修为,修行见知与法力积累都太浅薄,要不是剑神的传承厉害,他拍马也赶不上陷空岛那四大元婴弟子。 尹明羽公器私用,以青城派庞大的人力物力,在天姥山设下了道门法阵,历经两百多年的辛苦积累,酿成这一壶灵根仙酒,内中蕴含的生机灵气,可谓是浩若瀚海,无穷无尽。只是这酒乃是灵木之属,木能生火,天地灵根中蕴藏的生气,更是灵机仙火最合适的载体。本来尹明羽的打算也是等自己突破元婴境界,达到分神阶段以后,才敢慢慢享用,以人身的阴神慢慢炼化。后来为了打动红发老祖,这才让心腹弟子顾士元带到南海陷空岛。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告诉顾士元这仙酒的真正妙用,就是怕顾士元忍不住诱惑。他当然有制约这弟子的手段,但有备无患,终究是没有大错。 他万万料不到顾士元没能换到定海神铁,仙酒却被半路杀出来的欧先生顺手牵羊了。欧先生这般大能的存在,本来就不是尹明羽这个层次的人所能了解。倒是红发老祖与南海龙王隐隐有些听闻,却不敢深究,害怕惹祸上身。 欧先生修为通天彻地,这仙酒虽然珍贵,对他来说却也是可有可无。在海上一时兴起,加之重光这年轻人性格也颇为对他胃口,索性就有了成全对方的心思。他也料不到重光喝得爽口,将整壶仙酒一饮而尽,事情的发展顿时脱出了他的掌控。 本来一般的俗世凡人,只要沾上一滴这样的仙酒,就会虚不受补,七窍流血而死。以重光的修为,喝上两口就会感到浑身燥热,气血沸腾,自然不敢再饮。偏偏重光修炼的是坐忘书与涅槃卷,一种能化元气于虚无,另一种本身就带有至阳极火的属性,这灵根仙酒一进肚,顿时成了涅槃卷最好的补品,重光一时没有察觉,将整壶酒一口气喝下,终于酿成大祸。 他的涅槃卷修行尚浅,几口酒下去还能消化,那酒壶也是道门法器,里面所盛放的仙酒看似不多,其实倒出来足有三升。如此多的仙酒所蕴含的灵机仙火同时迸发,若不是沙神童子那一口幽冥寒气,重光早就被烧成了一堆飞灰。 也是他造化到了,欧先生本来虽然有救他的心思,但此人心性古怪,也存了几分看戏的心思。沙神童子那一声闷哼,指桑骂槐,杀鸡儆猴,令他颇为不快,索性指点了重光用灵根元气去化解幽冥严寒,恰好躲过了第一波的仙火焚身之难。 接着欧先生又要开炉炼剑,带着重光一路往北,绕过了北俱芦洲的地盘,深入亘古无人的冥海。这冥海幅员辽阔,有万里之遥,海中充盈这玄冥死气,这是比沙神童子的玄冥寒气更高一级的存在,乃是天地开辟以后自然生成。有这一层元气存在,这冥海自古就被视为绝境死地,不但从无生灵活物存在,即使是元婴境界的修行高人,也把跨越冥海视作是自寻死路。 而今欧先生艺高胆大,而重光也是误打误撞,两人一路穿过了这不归之海,一直走到这一方天地的尽头,支撑着宇内四极的存在,冰与火自然交融的圣地北极神山。

第七章 不识神山真面目 这一方天地,名为人间界,乃是大神盘古开辟,分为五洲四海。中土所在的神洲,只是天地的中央大陆,周边还有东胜神洲、西牛贺州、南瞻部洲和北俱芦洲,以及东西南北四海。而沿着四海的方向一直往前,越过四大部洲所在,一直走到尽头,有四座支撑天地的门户,名为四极神山。 这四极神山如同四面无边无际的围墙,将这一方天地包裹起来。只是这人间界实在太过广大,仅是中土之地,普通人就一辈子也走不到尽头,更遑论还有五洲四海,四海之外又有广袤的大洋隔段。也只有神通广大的顶级修士,才有机会来到这四极神山,触摸这一方天地的终极。 越过绵延数十万里的四极神山,背后就是无尽虚空,亿万星河的所在,修士若是不能达到白日飞升,立地成仙的境界,无论如何也跨不过这四座大山的界限。当今之世,也只有妖圣、苦竹等寥寥数人,才能有这般神通修为,有机会窥伺这无极宇宙的终极奥秘,连冲虚、罗侯这等级的人物,也还差了不少火候。 重光现在当然没有这样的眼界和见识,只是听欧先生这一番讲解,心中对天地万物的认知豁然开朗。只听欧先生继续说道:“眼下我们所在正是北极神山的脚下,若是修为足够,就能跨越这无垠的神山,揭开隐藏在这个世界背后唯一的真相。古往今来,无数达人贤者毕生毕生修行,泰半都止步于中途。唯有极少数大能之辈,修为到了足够火候,如妖圣、沙神童子等人,神识与肉身都锤炼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放眼之间可见江山万里,挪动一步就能冲上云霄,修行到了这个层次,这一方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束缚这些人的形神见知,唯一可以约束他们的,就是这个世界本身。天地虽大,也只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囚笼,而我们修行的终极目的,就是打破这一层囚笼,寻觅真正无拘无束的自由。” 重光听得血脉喷张,心生向往,他知道自己虽然再次修为大进,可是距离妖圣这些人所在的层次,还是差得太远,简直是天壤之别。而眼前的这位欧先生,显然已经到了他所叙说的那个层次,只是还没有跨出最后一步。 这位高人虽然性格古怪,喜怒无常,但所言所行都算得上冠冕堂皇,不失光明正大。以重光的观感,此人倒与罗侯有几分相似,行事不择手段但又天生傲骨,不屑用宵小手段,无论做人做事,都十分大气,喜欢以堂堂正正之势,行兵临城下之事,好用阳谋而厌弃阴招。 只是欧先生脾气性格比罗侯古怪得多,喜怒无常,令人难以揣摩他的心意,而又没有罗侯那般雄霸天下的野心,更让人觉得他神神秘秘,行事就透着几分诡异。 尤其他话语中提到的当今高人,无论苦竹还是沙神童子,都是成名千年的人物,大体来历都清楚明白,像罗侯等人也是各有渊源,唯有他自己却来历不明,也不知道是师承何人。 重光有意向欧先生请教道法,欧先生对他的疑问做了不少解答,只是始终绝口不提自家出身来历,道法传承。重光索性也不再多问,只是抓紧一切时机,提出自己修行之路上的疑惑。 北极神山看似就在眼前,其实相隔尚有数千里之遥,只是重光修行境界已足,而这座神山又是如此广大,所以远远地就能看到这山势所在。从冥海一路往山下进发,欧先生的海船走得极慢,似是每行一步,就要克服极大的障碍。 欧先生向他解释道,天地元气到了这一方区域,形式已经演变得极为特殊。这一片广袤的海域,有一种名为元磁力的存在,能阻碍任何妄图跨越冥海,抵达神山脚下的物事。即便是神通广大的修士,到这里也会受到极大的束缚,越是道行高深、法力强大之辈,所受到的阻碍越多。 “除非,”欧先生语气中有些失落,隐隐有几分愤懑之意:“修士跨出了那最后一步,成为超脱天地的存在,那样的话,通过这里就如履平地,甚至可以说,只要心念一动,瞬息之间就可以跨越亿万里的天地,无视一切阻碍。” 重光没有去仔细分辨他话语里带出的情绪,他已经被眼前所见的景象彻底震慑。这是一个极限的处所,所有的一切都与人间的景象完全不同,无穷无尽的冰块漂浮在海上,而冰下却潜藏着没有一丝热气的火花,就那么不声不响地在水底绽放。这里已经不是冥海的所在,有着种种千奇百怪的生灵,其中不乏上古神兽的血裔。浑身金铁包裹、形如野狗的异兽,在水中任意地遨游;双翅展开足有丈许的大鱼,跟飞来飞去、长嘴三足黑色怪鸟的在激烈地搏斗,似乎都想着将对方吞入腹中;一只貌若水獭的奇怪生物,双腿踩在水下,半浮半沉地在海中觅食;还有头上长着四只长角的蓝色小马,不断地吞吐着水中的火花,欧先生说那是一种名为鲛犀的灵兽,以冥火为食。 最令重光赶到印象深刻的,是一只身长百丈,势如山岳的巨大猿猴,双眼中跳动着愤怒的火焰,一声厉吼,周遭的珍禽异兽纷纷四散奔逃,长尾一甩,就将一只走得稍慢的虎头怪鱼绞住,随即卷到自己面前,一口吞下,连咀嚼的功夫也省了。 重光看得心惊胆战,那巨猿连吃了几只异兽,就朝着他们所乘的海船大步走来,双目一张就是无穷雷光迸发,在海面上卷起滔天巨浪,一时间电光大作,风雷齐鸣。 欧先生皱皱眉头,轻轻挥动袍袖,那巨猿如遭重击,身形晃了一晃,眼神中竟然流露出几分畏惧,畏畏缩缩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身让开去路。海船呼啸着从风浪中穿行过去,完全无视在周围咆哮的电闪雷鸣。 “别看了,”欧先生摇头道:“那是上古沧水猿的变种,跟罗侯所属的通明石猴乃是近亲。这里的每一种生灵,都有它的来历,只是可惜了,有冥海的阻隔,它们到不了五洲四海的地界,只能被困在这古怪的海域,遭受四象元磁力的煎熬。” 重光叹息道:“这些异兽怎么会到这里的,天地造化,真是出人意料。”欧先生哼了一声:“关造化什么事,这些本来也是上古神兽血裔,要不是当年始神之战,他们的祖先战败,这些可怜的小虾米遭了池鱼之殃,也不会被流放到这里。虽然空有一身天生神通,可是你没发现,这些异兽没有一只会人言的吗?被这元磁之力笼罩,它们已经变为了异种,虽然神通依旧惊人,智慧却极为低下,也不能修行更高明的法术。” 欧先生谈笑自若,一边指点着那些上古异兽族裔,一边给重光讲解它们的来历和神通修为。这一段旅途本来枯燥乏味,到此时却有了些遨游大千的意思。 数千里的路程,以这两人的修为,本可以一蹴而至,只是元磁之力的压制实在惊人,若不是欧先生携带,以重光自己的道行,是很难独自走过的,事实上他现在连穿越冥海的修为都没有。这一路上的艰难旅程,都是靠着欧先生无穷无尽的法力在支撑。 重光越走越是心惊,他也曾尝试离开海船的范围,去感受那元磁之力的威压。只是才试了一次,几乎就不能活着回来。那一种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又无处可逃的感觉,令人心胆俱裂。而欧先生以一人之力,驾驭这偌大的海船,还能这般举重若轻,和他谈笑风生,丝毫不见异样,果然不愧是与沙神童子平辈论交的大能。 后来他有几次三番尝试去独自对抗那股威压,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渐渐他也摸索出一些门道。这元磁之力说到底也是天地元气的变种,只是形式诡异,无论你是何种道法,法力是何属性,它自然能演化出克制你的那一种元气来。而且一旦触发元磁之力的反弹,那一种排山倒海,无休无止的碾压,以及那种牵扯纠缠,无处不在的粘滞之力,令人犹如置身沼泽泥潭,越是用力挣扎,越是难以解脱。 幸好重光的坐忘功所修的乃是最本源的一种元气,本身就没有任何特质,不在五行四象之属,也没有任何其他属性,这倒为他对抗这元磁之力的威压,提供了许多便利。这一路锤炼下来,他倒是大有斩获,渐渐能在元磁力场中自由出入,只是步履艰难一些。 欧先生一路冷着脸看他尝试,有时候也出言指点他几句。偶尔遇到不开眼的拦路异兽,就由重光出手斩杀。一老一少,配合地颇为默契,渐渐地一路披荆斩棘,行走到这不归之海的尽头。 终于近距离看到了浩大的北极神山,这方天地的尽头,重光已经感受到这座大山中蕴含的无穷威势,那种冰与火交融,阴与阳分割的感觉。千山林立,万水纵横,一座恢弘的门户向两人开放,隐约昭示着它背后那个神奇的世界。

第八章 未料湖底有洞天 欧先生两眼放光,浑不是平日里的淡定从容,呼吸也急促了几分,指着那由巨大冰雕天然形成的山间门户道:“一入此门,就是大地交界,天人隔断,年轻人,你做好准备了吗?” 重光苦笑道:“到如今还能有什么选择,凭我一个人可没把握横渡那不归之海,也只好跟前辈你一条道走到黑,希望运气不会太坏。”他深知这座大山乃世界尽头,天地四极,自然是凶险异常,但他如今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离了欧先生的庇护,自己绝无可能独自穿过那元磁力场,就算侥幸得脱,也无法在那无边无际的冥海中存活。倒不如索性跟着欧先生,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图谋。 欧先生见重光不再言语,也不多废话,双足轻点,在虚空中带过一片幻影,旋即穿过那道门户,落在神山脚下的一块岩石上。他回头向重光招了一下手,跟着转过身去,沿着起伏的山道一路向上攀登。 重光一跃而起,学着欧先生的模样在那块岩石上登陆,双脚甫一落地,就感到周围一股劲风吹来,不但奇寒无比,更蕴藏一种奇诡的力道,似是将自己向四面八方拉扯。他微微心惊,催动护身罡气,堪堪抵住了这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风势,耳畔就传来欧先生的提醒:“小心,这神山遍布九天罡气,能粉碎虚空,元婴以下修士一经接触,立刻化为齑粉,落到神形俱灭的下场。” 他心知欧先生先前不说,此时提醒,乃是故意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心中不满,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多谢。”便不再言语。欧先生又一次回头,冲他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随即衣袖轻挥,那巨大的海船化作一道黑光,飞进他的袖中。 重光跟着欧先生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行走在这崎岖坎坷的山道上。这神山表面尽是冰雪覆盖,冰下却蕴含无穷火光,熊熊燃烧。这冰雪不曾被火融化,火焰也不曾被冰水浇熄,这种冰火交融的奇景,真令人大开眼界。山间处处充斥着强烈的天罡大气,令重光步履维艰,比先前在元磁力场中还要难受。元磁力场是遇强则强,被动阻碍,这九天罡气奇寒无比,又是主动牵扯,使人感觉四面八方尽是泥潭,挣扎不能。 他这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辛,欧先生却是安步当车,走得轻松写意,脸上神采飞扬,简直就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闲庭信步。重光眼见两人的间距越来越远,不得不加快脚步,如此一来法力的消耗更巨,幸亏他刚刚融合了天地灵根蕴藏的海量元气,勉强还能支撑得住。 两人沿着山势的起伏一直前行,也不知道欧先生究竟在寻找什么,一路上不再说话,只是埋头赶路。两人连着走了六天六夜,到第七天早上的时候,眼前的风景骤然一变,不再是单调的冰山雪海,触目所及,乃是一个巨大的碧绿色湖泊。 湖泊周围被起伏的山峦围绕,湖边有一层斑白的沙滩,上面零零散散地铺着许多五彩斑斓的鹅卵石,阳光照耀在鹅卵石上,一颗颗晶莹剔透,看起来犹如洒落在沙滩上的宝石,光华四射,耀人双目。 重光一踏入沙滩的边界,就察觉周遭的气候为之一变,从严寒变成酷热,与方才相比如同世界的两极,却只是一线之隔。这北极神山处处透着古怪,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 那使人步履维艰的九天罡气到这里也不见踪影,重光一路走来,竭力与之相抗,道行法力都是与日俱增,倒不失为一种修行的途径。此时骤然失去了这一层压力,心中竟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 欧先生一直走到湖泊的边上,看着脚下碧绿的湖水,脸上现出慎重的表情。重光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欧先生,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欧先生道:“这里就是天一湖,天下万水的源头。”他伸手一抓,吸起一颗水珠道:“只这一颗,就抵得上整条黄河的水量。天下万水源于斯,历经亿万山河,循环往复,终究也要归于斯。我这次来北极神山,就是想找到这万水源头。这湖下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阴阳交界处的玄冥源泉。我此行的终极目的,就是取玄冥水精,用来淬炼得自红发那厮的定海神铁。” 重光道:“原来如此,既然我们已经到了天一湖边,为何停步不前?赶紧取了玄冥水精,离开这鬼地方吧。”欧先生摇摇头,语气凝重:“有人比我们先到了一步,我在寻找这人的踪迹。” 重光大吃一惊,他心知这北极神山凶险无比,要到达此处,就要横渡充斥着幽冥死气的冥海,再穿过布满元磁力场的不归之海,这一路艰险,即使是红发老祖、四海龙君这等级的修士,只怕也是力有不逮。否则以那北海龙王敖应的野心勃勃,怎么不见龙族势力延伸到这宇内四极所在。要知道这里虽然是天底下最凶险的所在,但也是天材地宝最密集的处所,风险之中,也暗藏着无限的机遇。 眼下欧先生居然说,有人在他之前已经来到这里,那此人的修为可想而知,必然又是一个沙神童子级数的大能。他只觉得自己有些目不暇接,以前在他心里,昆仑七子就是这世上巅峰的存在,而如今见识过罗侯、红发老祖以及四海龙君等高人的神通,自身修为也已经直逼昆仑七子,如今在他心中,只觉得世上高人何其多也,连欧先生这等通天彻地的大能,算上眼前这一位,也已经接触了三个之多。 其实这也是他想得岔了,境界不同,眼光自然不一样,所接触的圈子也就随之变化。以前他还是郁郁不得志的昆仑二代弟子,连修道的门槛也不曾踏入,自然觉得昆仑七子就是自己终身难以企及的地步。如今他道行一日千里,又是跟欧先生这般大能同行,所遇到的,自然也是差不多的存在。 欧先生驻足不前,沉默了半晌,脸色愈加凝重:“这人来这里至少已有半月,看来我们在北海盘桓的时候,此人已经来到神山,此刻只怕已经深入湖底,拿到玄冥水精了。这人究竟是谁,当今人界,能有如此境界的实在是凤毛麟角,按理说我应该知道才对。” 他眉头紧锁,凝神思索,神识放开,在四周寻觅着蛛丝马迹。重光在一边百无聊赖,索性在一旁打坐调息,平复一路走来为抵御九天罡气,已经满是疲累的气血。 欧先生闭着双眼,只凭外放的神识去感应周遭的天地万物。过了良久,也不见他表情变化,似乎是一无所获。重光这时候内息已经游走了大小周天,血气平复,倦怠之感一扫而空。自觉这一路苦修,成果斐然,心中颇为满意。见到欧先生一脸沉重的表情,他心知先来的这人必定非同小可,这才能令欧先生徒劳无功,郁闷写满了一脸。 他倒是无可无不可的意思,反正光一个欧先生就能令自己生死不能自主,再多一个这样的人物,也是虱子多了不咬人。再说这样的大能,也未必稀罕捏死自己这蝼蚁般的存在。倒是有可能目睹两位人间绝顶修士的大战,令他跃跃欲试,这一番北行,他收获良多,法力道行都经历了脱胎换骨的锤炼,若是能亲眼见证这种层次的斗法,对他修行的好处真正是不可估量。 欧先生目光炯炯,盯着湖面凝视良久,终究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这人大概是已经走了,我找不到他的踪迹。事不宜迟,我们得快些下水,拖得久了只怕夜长梦多。”他说完这番话,也不等重光答应,身形一晃已经潜入水下,只在湖面上勾起一连串的涟漪。 重光也跟着下了水,这湖水看着清澈,进入里面却根本不能视物,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奇大,逼的人完全无法喘气。重光想起欧先生说过,这水乃是天下万水精华,一颗就足以抵得上整条黄河的分量,如今看来真是所言非虚。要不是重光已经凝成元婴,就算是金丹修为的修士,也无力应对如此庞然的重压。 他在一片虚无中用神识追踪着欧先生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在湖底步行,顶着沉重的水压。欧先生领着他七扭八拐,也不知道在水中摸索了多久,隐隐约约已经走过很多岔道,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他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的情形豁然开朗,这湖底的水道尽头,果然是别有洞天。

第九章 无意此间藏恶客 重光睁开眼睛,发现头顶上方是一片好大的亮光,欧先生早就不知所踪,想必已经从这个出口离开。他不再犹豫,纵身高高跃起,跳到地面上来。 眼前所在分明是一处地下岩洞,只是极为开阔,周围的岩壁晶莹剔透,竟然是清一色的水晶铺就。这岩洞纯是天然生成,没有丝毫斧凿刀刻的痕迹。放眼望去,一派空明景象,嶙峋的晶石在岩洞中恣意分布,地下有许多凌乱的沟壑,千头万绪纵横淋漓。 欧先生站在离地下出口将近百步的地方,大袖飘飘,神色凝重。重光悄然走到他身边,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捻着法诀,双手在空中飞舞跳动。就在他身前倒影处,一个深不见底的天然石坑赫然在目。以重光目前的眼力神识,方圆数百里内都纤毫可鉴,洞若观火,然而任他穷极目力,竟然都窥探不到这洞口的源头。 他心中暗暗震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在一旁凝神屏气,静静地旁观欧先生的动作。欧先生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兴奋,双目放出异样的神采。伴随着他手上的动作,重光神识隐约察觉到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正从他体内发出,盘旋着深入那无底石坑的最深处。 岩洞里死一般的寂静,完全听不到半点声响,似乎连空气的流动都被凝滞了。欧先生的眼神中隐隐透着几分狂热的光芒,似乎期待已久。坑口处隐约可以见到华彩闪动,反射到周围的水晶壁上,散发出夺目的光华。 重光两眼死死地盯着那道闪光,大气也不敢出。欧先生的动作渐渐加快,两只宽大的袍袖无风自鼓,应是被自身上下充溢的真气激荡,通体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坑洞里的华彩明亮,映照在周围的水晶墙壁上,顿时犹如开了一个染坊,红橙黄绿蓝靛紫,五光十色,七彩缤纷,端的华丽无比。随着一声尖锐地啸声传出,打破了这死水一般的寂静。一点纯黑色的乌光从坑口处电射而出,在墙壁上留下一道亮丽的剪影,跟着就如同一颗流星,划过蔚蓝的洞顶。 欧先生一声轻喝,头顶处一道光影闪过,飞起在半空中,化成一个人形,赫然又是一个欧先生。只见这新来的欧先生在空中以快捷无伦的速度飞驰,顷刻间就赶到那稍纵即逝的流光边上,张开大手祭出一个黑色的玉壶,,在空中只是一转,那流光就被一股莫名的吸力收进了玉壶口,再也不曾出来。 随着这一下流光的溢出,打破了坑口处原本风平浪静的安宁,如同赶集一般,各色各样的奇光异彩纷纷从中飞射而出,向着不同的方向奔逃。而欧先生不慌不忙,本体依旧在洞口施法牵引,只是分身一个接一个从头顶幻化而出,在四面八方拦截着这些意图逃窜的五色光华。 重光在一边看得目眩神驰,这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修士分神入化的手段,这是连冲虚真人至今也不曾窥伺到的境界,而欧先生运用起来却是牛刀小试,游刃有余,不愧是修行界千年以降最顶尖的高人。 罗侯也曾使过这种手段,但绝没有欧先生这般轻松写意,举重若轻。至于那号称已经突破入化修为的南海龙王敖丙,修为比罗侯还差得远,当日在陷空岛相见时也只是堪堪突破,连收发由心也没能做到。 这一次见到欧先生施展这种修士最顶级的境界修为,才真正令他大开眼界,渐渐领悟到其中的奥妙与关键,隐隐约约,他似乎摸到了传说中的那道门槛,只是这种感觉纯是下意识的一种反应,只在识海中跳动了片刻,甚至模糊到令人无法捕捉。 他整个人身心都沉醉在其中,调动神识去感应天地间的元气变动,和欧先生周身的法力流转。尽管彼此道行境界天差地别,却依稀可以触摸到其中的一些轨迹。重光深知如此机缘千载难逢,哪怕是最简陋的一些印象,对自己将来的修行都有莫大的好处。 经历了中间的几波高峰,坑洞里如山洪喷发一般溅射的光点终于渐渐消停下来,渐渐变得稀疏萧条。欧先生的分身大半已经回归本体,只有少数的几个还在半空中停留,一直到不再有光华溢出,所有的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这位道门修行界凤毛麟角的大宗师才收了神通,带着一脸疲惫与兴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玉壶,转身走向出口。 重光大踏步跟了上去,走到欧先生身边道:“前辈,已经到手了?”欧先生晃悠了一下手上的玉壶,兴致颇为高昂:“到手了,只这一小壶,已经费去我四成元气,至少也要修养半月,才能恢复。这神山地眼的玄冥水精虽然不少,可要弄到手可着实不易。” 重光惊奇道:“就这一小壶,又能做些什么。”欧先生道:“别小看这区区一壶不多,分量可比得上整个北海。天一湖中的水本身就是万水之精华,这玄冥真水更是天下水母,开天辟地时就演化出的秘宝。这一壶玄冥水精,足够我开炉炼出一柄绝世神兵。” 重光叹道:“前辈的修为,在当今之世已经是凤毛麟角,何必还贪恋这些身外之物,世俗凡铁。倒不如抛开一切,全力冲击无上大道,说不定早就立地飞升了。” 欧先生哈哈大笑:“你想的太简单了,且不说一柄极品飞剑,即使对飞升以后的修士,也是斗法利器。单凭定海神铁这样材料,我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世人都只知道红发老祖炼器当世第一,老一辈人物则多推崇昆仑玄霄真人,哪里还有人记得,我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炼器师。有生之年,能够有幸以定海神铁为材料,祭炼飞剑,实在是此生无憾,百死不悔。” 重光听得也有些热血沸腾,想不到欧先生古井无波的面孔下,隐藏着这样一个略有些年少轻狂的梦,令他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欧先生收了那一壶玄冥真水,随手一抛,将玉壶收入乾坤袋中,回头看了重光一眼:“走罢!此地不宜久留。”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来时的路径返回。天一湖的湖水依旧重逾万钧,然而两人的脚步却轻松了许多。 这湖水天生能隔绝元气,似清实浊,重光在水下不能视物,唯有靠神识感应,才能摸到来路。回去的路途才走了一半多点,识海中突然传来一点波动。他心中一惊,神识中隐约感应到一道暴烈至极的寒冰之气席卷而来,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耳边传来欧先生的一声清啸,重光无法看清湖底动向,但心知水下早有人潜伏,此时已经和欧先生交上手。他自忖无力插手这等级的斗法,唯有闪过一边,竭力避免遭受池鱼之殃。 来人的气势好生霸道,虽然重光看不见,但识海中隐约可以觉察到两人斗法的大致情形,加上耳边不断传来的声响,令他对场中形势有了大致的判断。欧先生大概是因为在地下岩洞中元气受损,斗起法来缚手缚脚,远远比不上往常的风姿神采,那种成竹在胸的气度。但他不愧是与沙神童子等同阶的当世高人,即使在法力受损,又是在水下骤然遇袭的情况下,依旧与来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重光并不清楚两人具体的斗法情形,彼此间的道行境界差距太大,他只能靠自己神识的感应,以及周围水流的动向来大致判断。来人的手段诡异至极,重光只觉察到水中气候变幻,冰冷、火热、瘴毒、玄黄、疾风、迅雷,种种不同的元气在水中如走马观花一般交错反复,令人猝不及防,应接不暇。 虽然没有成为两人施法的主要对象,但这池鱼之殃也绝不好受。重光在水中气运全身,施展种种手段化解,依旧落得气血翻涌不止,不得不摸索着向远处躲避。 来人的修为绝顶,应是欧先生先前猜测的对象。两人在水中激斗良久,这天一湖的水凝聚天下万水精华,奇重无比,两人斗法的气浪却能在水中卷起惊天的漩涡。重光有几次被水流波及,一时身不由己,险些被卷入漩涡中心。 他凝神屏气,一边躲避这两人鏖战产生的气流,一边努力摸索安全的道路。渐渐距离气流的中心越来越远,他已经隐约察觉到湖边的所在,深吸一口丹田之气,身上一阵暖流袭过,借着这一股热劲,他双足在湖底轻点,如蛟龙出海般冲向水面。 “砰”地一记水声,重光冲出了湖面,没有了湖底强烈的元气阻隔,视线顿时恢复了清明,原本被压制的识海也恢复了固有的感应。他在虚空中借力迈出,身形如燕子抄水,落在湖边的鹅卵石滩上。 他冲出湖面之后,湖水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此刻外感已复,神识变得更为强大,已经看出水下暗潮涌动,一阵阵的水流在湖底席卷往来,所隐藏的声势极为惊人。 重光不知道来人是好是坏,是敌是友,虽然欧先生也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已经熟悉了对方的脾性,人品也颇为可靠。此时面对这位新来的高人,他心中三分好奇,又有着三分的戒惧。 水下的暗潮涌动又持续了半刻钟,重光在岸上耐心地等待。他的境界不够,不能分辨胜负,而从表象上推断,两人似乎是不分伯仲。正在他翘首以望的时候,偌大的天一湖陡然从中间一分为二,在两侧积起千丈高的浪头,气势雄浑无比。而在湖中央的位置,已经让出一条通天大道。重光视线移转过去,就看到欧先生脸色潮红,一道青黑色的光芒在他身前游走不休,发出呜咽的哀鸣。

第十章 有心世外斩寇仇 重光心中咯噔一下:看来欧先生吃了暗亏,还不知道伤势如何,但看眼前的情形,竟然被逼得不惜催动法力,以元气大伤为代价强行分开湖面,可见情势已经危及到何等地步。 两侧的浪头向着中间汹涌合流,欧先生大袖飘飘,身形随风而起,但又似乎为一种奇怪的力道牵扯,飞得极慢。眼见浪花即将合围,他屈指连弹,脸上的颜色从红变白,由白转绿,又由绿变回红色,如是者三,那柄青黑色的剑光径自飞出,在湖中间划过一道直线,原本就要融合的水面顿时又被它分成两半,向边上退去。 借着剑光开道,欧先生终于从湖底退到岸边上。两峰的浪潮不断合围,终于在他双脚刚刚落地的时候,再次汇合成了圆融一片,看不出半点曾被割裂的痕迹。 欧先生盘膝坐下,闭目调息,额头上隐隐有微汗渗出。只见他面色一连数变,头顶也有几丝雾气弥漫。湖面恢复平静以后,重光料想中接踵而来的追击并没有出现,也不知道欧先生使了什么手段,令那人没能捕捉到这千载难逢的偷袭良机。 欧先生猛然睁开眼睛,双目电光四射,脸上的气色却是极差,竟然有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重光这一路走来,亲眼目睹这位人间绝顶的修行高人神情变幻,无论嬉笑怒骂,他都始终是一脸淡然,仿佛天地万物都与他无关。仅有的几次情绪波动,也是因为有大事临头,才能见到他脸色变化,但神情之中依旧是一脸笃定,显得成竹在胸。今次这般显眼的表情变动,却是两人相识以来的首次。 “看来欧先生已经找到那人的踪迹,甚至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来历。”重光心中暗暗忖度,目光顺着欧先生的视线望去,只见原本平静的天一湖,在水面上方的虚空之中,一点亮光若隐若现。跟着一声轻响传来,亮光的范围骤然扩大,演化出一片诡异的漩涡。 那漩涡越转越大,周围的气流被漩涡搅动,在湖面上卷起一阵阵水流。欧先生死死地盯着那漩涡所在,神情中流露出深深的戒备之意。随着漩涡扩大到两丈见方,他眼中精光闪过,张口向虚空中一声大喝:“郭逵,如此藏头露尾的,简直有失身份,这么多年不见,出来会会老朋友,青天白日下见个真章吧。” 他这句话喊出,犹如虚空中炸开的一个闷雷,在湖面上激起闷沉的回音。似乎是为了响应他的招呼,那漩涡陡然停止了扩张,跟着从中绽放出无数白光,光芒中一个高瘦的人影一步踏出,白衣如雪,长发飞扬,两只眼睛如同黑暗中闪耀的宝石,发出夺目的神采。 这人的五官极为英俊,脸上的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过一般,予人生冷而霸道的感觉。年貌在三十上下,眼神中泛射着狂热的光芒。如果说欧先生给人的形象是一只神出鬼没的猎鹰,那么此人就是一头横冲直撞的豹子,浑身上下都充溢着所向无匹的力道和舍我其谁的气势。 欧先生站起身来,一脸凝重的神色,望着来人:“郭逵,一别千年,你道行长进了不少,可是品性却比原来卑劣多了。看来这人间果然是个大染缸,连你这样的实诚君子,也学会了尔虞我诈,潜伏偷袭。” 名叫郭逵的修士眼神狂热,声音却冷若寒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我是为了除魔卫道。如果千年以前我懂得变通,当初的惨祸未必会发生,这千年来,也未必会给你这魔头如此自在逍遥。” “何谓魔,何谓道,善恶本无分际。你眼中的正义,对他人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郭逵,你应该知道当年我为什么没有就势除掉你,因为你跟我们本是同一类人,你说我入了魔道,你现在又何尝不是跟我一样,困在自己布下的牢笼里。” “哼,任你巧舌如簧,也难动我丹心似铁。我费尽心思,请苦竹师叔动用天罡大衍术数,推算出你的行藏,在这神山天湖潜伏七日七夜,就是为了今天斩妖除魔的大事,如今你元气大伤,又中了我的六道轮回之术,注定是插翅难飞,要在我手上神形俱灭。”郭逵的声音森然,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恨意。 欧先生不怒反笑,神情也渐渐回复淡定:“你知道我如今元神受损,受限于大千世界的法则之力,无法超脱这一方天地,所以认为你一定能赢?”他这话说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双手在空中捻起法诀,蓄势待发。 郭逵见他如此笃定,眼中的狂热渐渐褪去,神情变得沉静如水。他收敛气息,不再多说,右手作势如长剑遥指,对着欧先生的方向快速地斩出一记虚劈。 一道青白相间的弧光顺着他的手势斩出,天地间的气温骤然下降,原本就覆满霜雪的山体变得更加坚实,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重光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被冻结了,勉力运气周转全身,去抵挡这彻骨透髓的极寒。欧先生拔地飞起,身形如天外流星,在寒光堪堪及身的时候避过,反手劈出一拳。 郭逵所在的虚空猛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如同瓷器落地砸碎的声音,跟着就见他伟岸的身形从中间自然分开,四分五裂,缺口处齐整无比,不见一丝血迹渗出,连脸上的表情都来不及变化。 欧先生表情一松,就见郭逵四散分离的身躯化成几团黑光,而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却出现几道诡异的裂缝,仿佛空间被人为割裂一般。那几团黑光向着湖面飘落,落水点却是一处,在交汇的地方又演化成一个完整的人形,正是脸色略微苍白的郭逵。 “粉碎虚空?”郭逵的声音依旧冰凉,眼中却闪过一丝凛然:“果然是仙家手段,我所不及,只可惜你受限于这一界的法则,任你法力通天彻底,道行也要受到压制,今天死在这里,也是应有此报,须怪不得我趁人之危。”他话音未落,重光就觉得整个天地间元气随之一动,庞大的气压山呼海啸,向欧先生所在席卷而去。 欧先生话语里也有些惊疑不定:“想不到多年不见,你终于渡过了第九重天劫,炼成纯阳元神,连粉碎虚空的道法也伤你不得。”他一边说话,一边双手结印,化解铺天盖地袭来的碾压。 重光看着欧先生结成的手势,隐隐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那里见过一般,只时一时半刻想不起来。这两大脱劫修士在空中斗法,四面八方尽是风雷之声,震耳欲聋。 原来郭逵此人毕生修炼,并无道法之分,而是专心钻研天地间的八种元气:冰、火、风、雷、星、云、土、木,练成八极合一之术,能操控世间万法,逆转阴阳,甚至可以改换轮回,打破六道界限。 他这一门独创的道法之中,有一种操控六道轮回的秘术,专门伤人元神,又能封锁虚空界限,令敌人无法脱身遁走。郭逵苦修千年才大功告成,这次也是抱着必得之心,筹谋良久才出手设伏,务求将欧先生当场击杀,永除后患。 欧先生被郭逵道法围困,身陷在无穷无尽的元气里,左冲右突,捉襟见肘。郭逵见已经成功将对方封住,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食指一勾,西北角落的天空中聚起一阵泛白的雾气,一路席卷而来,在所过之处留下一层坚实的冰层。 这一层雾气来得极快,就在郭逵弹指之间,已经靠近欧先生身边。此时此刻,这位千年以来屈指可数的修道巨孽 正在庞杂元气中百般挣扎。眼见雾气袭来,他心知不同于一般的严寒,一咬牙关,使出割裂虚空之术,将自身移换到百丈之外。 欧先生这种能割裂虚空的手段,乃是道门的禁忌之术,动用一次就要大耗元气。他来历特殊,以其本尊原先的修为,本来大可做到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只是现在欧先生受限于天地法则,已经不能任意使用。如今他元气大伤之余,神魂又被郭逵六道轮回之术侵蚀,锁住了本命元神,无法用移转时空之术逃脱,只能不顾血气亏损,再三施展这门超越其道行境界的禁忌手段,饮鸩止渴。 郭逵的目的恰恰就是如此,全力催动八极元气:冰极阳炎、罡风天雷、星宿劫云、厚土青木,种种元气排山倒海般纷至沓来,在虚空中演化无穷神通,令这一方天地的元气急剧变动,周围的气候忽冷忽热,忽干忽湿,电闪雷鸣,风云变幻,种种异象,不一而足。 欧先生左支右绌,渐渐技穷。他本身道行神通实在郭逵之上,只是一来他一路劳顿,为了提炼玄冥水精呕心沥血,元气大伤;二来郭逵出其不意,连番手段打得他措手不及;三来两人千年未见,郭逵修为大进,新练成的八极元气手段又是他前所未见,一时不慎才着了道儿,如今已经是积重难返,危在旦夕。 重光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这种层面的斗法,他不但没有插手的能力,连说话的资格也欠奉。而两位宗师级人物也不约而同忽视了他的存在,从头到尾就好像旁边没有他这个人物一般。虽然说欧先生跟郭逵此时的身体依然是肉体凡胎,没有踏出那最后一步,终究受限于人间法则,但修行到了他们的境界,已经渐渐脱离了人族的范畴,法力神通,与飞升的神仙也没多大差别。 郭逵斗得兴起,右手五指并拢,朝着北方的虚空一招,天色骤然阴暗了下来,几点星光在正北的天幕中闪烁,伴随着一股沛然莫御浩浩荡荡的星宿之力,从空中垂直落下,罩在郭逵身上。他脸色数变,如同喝酒过多的醉汉,眼中精光乍现,左手极快地做了个做了个手势。 只见已经险象环生的欧先生脚下一个趔趄,身形在虚空中一晃,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纠缠一般,手脚都身不由己地并拢起来,跟着被一股无穷的拉力拖拽着向下方坠落。

第十一章 峰回路转人上人 欧先生坠落之处,正对着下方天一湖的湖心位置。郭逵双手乱舞,早已在水下结阵以待,无数冰火风雷之气,随着他的动作蓄势待发,意图将这位生平大敌当场击杀。 就在欧先生命悬一线的时刻,他背后原本平静的虚空中骤然裂开一道缝隙,一个黑色的巨大手掌从缝隙中径自伸出,将欧先生轻轻一勾,捞进了虚空之中。郭逵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看见这一幕,顿时睚眦欲裂,挥手就是一道雷鞭,带着兹兹响声抽了过去。 那大手不闪不避,待那雷电长鞭凑近之时,它周围猛然爆发出一圈光晕,将雷鞭远远弹了回去,只听得一个雷鸣般的巨大声音在空中传来:“郭逵,就算你师叔苦竹老鬼,在亿万星河之中见了本座,也要执弟子之礼。你以为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在这耀武扬威吗?” 郭逵本来怒气冲冲,听到这个声音,脸色骤然一变,眼神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朝着虚空中被一层淡淡光晕覆盖的欧先生看了一眼,欧先生面色灰败,勉强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应。他忽然一个翻身,发狂一般地大叫:“不,不”身形如流星一般在空中划过,片刻之后就消失在天际,再也不见踪影。 半空中传出一声冷哼,跟着天地间雨散云收,原本密集的庞杂元气四散逸出,湖面上又恢复了亘古不变的宁静。重光垂头丧气地瘫坐在地上,那巨手救出欧先生的时候,他就感到自己的心脏如同被人攥住一般,狠狠地捏了一记,一股前所未见的威压无处不在,如泰山压顶骤然来临,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那一声闷哼过去,天地间原本被郭逵吸附过来的元气轰然消散,这种致命的威压才随之消失,令他缓过劲来,骇然地盯着欧先生,不敢作声。 欧先生颓然从口中飘落,身形如同断线的风筝。那背后救他之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发出一声闷哼之后就没了踪影,也不再与欧先生交谈。 欧先生背靠着大山的石壁坐下,神情复杂地盯着远处的天空,良久以后才无声地点点头。那背后救他之人再无半点动作,看情形是已经离开。 “欧先生,”重光勉力迈着步子,走到对方身边,盘膝坐下:“方才那人是何方神圣,好强的气势。前辈知道这人的来头吧。这郭逵不知道跟前辈是怎么结下的冤仇,竟然不惜以己伤人,拼着折损三魂六魄,也要将前辈斩杀。”他这话本来存着试探的心思,不料欧先生全无反应,整个人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远处发呆。 重光心中一紧:这位前辈莫不是给郭逵打傻了。他正要开口再问,却不料欧先生突然站了起来,随手将他推开,几步走到湖边,朝着空中大喊:“你本来不必出手的!”半空中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答话。 欧先生却不管不顾,只是势若疯癫一般大叫:“我知道你听得到,我知道你听得到。没有你,我一样可以破他的道法。”他顿了一顿,突然仿佛全身脱力一般,颓然地低下头,身子慢慢软倒:“我就知道你不甘心,我就知道你不甘心。”他伟岸的身躯委顿在地上,再也没有一点世外高人的形象,如同一个输掉全部家当的赌徒,通红的双眼中透着一股暮气沉沉。 重光没有去打扰欧先生发呆,虽然对方才发生的一切稀里糊涂,并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他却知道涉及的人物都是当今最顶尖的修行大能,举手投足间就能粉碎虚空,割裂山河的存在。面对这种境界的高人,内中又不知道牵扯了多少惊天秘辛,即便是再小心谨慎,也不为过。 天一湖的湖水一片静谧,任凭山风呼啸着吹过,也不能在湖面上吹起半点涟漪。这湖中的水实在太重,凝聚天下水系精华,即使北极神山的风势不同寻常来头,也不能打破这种亘古以来的安静祥和。看着此刻平静的水面,若非方才亲眼所见,重光简直不敢相信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惊天大战,兔起鹊落,惊险无比。 欧先生静坐了很久,忽然若有所悟一般,一跃而起,脸上再不复先前的颓唐。甚至,重光与他相识以来,一直隐隐感觉到他身上的一种意兴萧索的气质,今次也一扫而空,整个人仿佛浴火重生一般,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他傲然挺立,呼啸的山风撩起他的长发,在风中猎猎起舞。虚空中那道裂缝早已弥合,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欧先生伸手朝虚空中一指:“我知道你在那里,既然你要来,那就来吧。你要跟这贼老天痛痛快快地斗上一场,我又何必枉做好人,就把这亘古以来的是非恩怨,交给造化来做裁决。” 没有人回应,那隐藏在暗中的神秘人也不知去向。欧先生却没有丝毫失意,连等待回复的犹豫都没有,转头望向重光:“萧小子,我要找个地方潜修疗伤,你可否为我护法。”他顿了一顿,忽然失笑道:“若是你不情愿也不打紧,我好端端地把你掳来,抢了你的上古秘宝,又连累你卷入这天大的因果之中,稍一不慎就会灰飞烟灭,万劫不复,你心中有怨,也是应当。我这里有一枚飞仙金梭,你驾驭了这枚天府奇珍,可以出入青冥,安然无恙地离开这极北神山,穿越不归之海回到中土,拿去吧。”他屈指一弹,一道细微的金色光线射向重光右手。 重光随手接过,也不打量,朝欧先生拱手:“既然前辈有难,在下自当效绵薄之力。这一路同行,虽然开始并不愉快,但在下也算是大开眼界。息壤之类不过是身外之物,怎比得上我自身修行的精进,这些时日晚辈得前辈提携,大有收获,既然所得远比所失去的多,那些许恩怨,晚辈早已不再介怀。如今与前辈也算是患难之交,些许小事,前辈尽管吩咐。” 欧先生眼中精光四射,在重光脸上转了又转,见重光坦然相对,毫无惴惴之意,不禁出口赞道:“好!”他伸手一指东南方向:“那里有一处山洞,是疗伤的绝佳处所,随我去吧。”身形一晃,驾起剑光御风而行。重光飞身而起,紧紧跟上他的步伐。两人的速度都是极快,转眼就消失在湖面的尽头。 天一湖的水面依旧宁静,如一方平滑的镜子。水中倒映着四周白茫茫的山峰,连着头顶湛蓝的天空,相映成趣。欧先生跟重光走后,这宁静的氛围持续了好久,跟着半空中猛然撕开一道裂缝,似一只睁开的巨眼,一开一合之间,将整个天地无声地打量了一次。

第十二章 山重水复天外天 当阳光再次照耀在重光身上的时候,他跟欧先生已经在山洞里呆了一百一十天。欧先生整整打坐了一百零八天才恢复,当他醒来的时候,重光虽然不知道个中究竟,却能感觉到:这位来历神秘的高人整个人都发生某种诡异的变化,浑身上下流露出来的气势跟从前完全不同。 “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内中有什么隐情呢。”重光顾不上自己的猜测,欧先生就带着他离开了山洞。郭逵早已经不见踪影,欧先生似是要发泄心中的闷气一般,开始寻找神山中许多异兽的晦气。 最先倒霉的是一只角马,这种传说有上古麒麟血统的异兽在神山中分布很广。它们天生能操控火焰,四只蹄子奔跑起来,如风驰电掣一般。 角马天生群居,这一群角马足有上千只,无数蹄子踩在大地上,方圆数百里都能感到那股震动,声势有如万马奔腾,比什么狮子犀牛都可怕得多。然而碰到欧先生,这帮异兽也算是倒了血霉,被他拦在去路上,只凭单人只手,生生裂杀了七只角马。其余角马被他威势所慑,不敢冒犯,朝着其他方向一哄而散。 欧先生没有追击,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另外一个族群。这是一种名为九方的巨鸟,传说是上古鲲鹏后裔。这种巨鸟通体火红,成年以后双翼展开,有三十余丈,虽然比起它们的远祖鲲鹏,如萤火与日月的差距,但是在当今世上,已经是罕见的神鸟。它们张口能吞吐雷电,振翅可卷动狂风,动念之间能横行千里,双足轻点就可冲上云霄,铜筋铁骨,神识强大,凭着天生的神通,足以击杀元婴境界的修士。 然而面对如今的欧先生,这只上古异种只勉强维持了一个照面,就被欧先生一个俯冲,庞大的身躯从中分断,顿时四分五裂,在地上滚了几滚,眼见是不活了。 整整一天,欧先生就在神山中纵横捭阖,所向披靡。北极神山幅员辽阔,远比重光想象的还要广大。在这一片神奇的土地上,也不知道栖息了多少上古血裔,神兽灵禽。若不是欧先生这一番疯狂地屠戮,重光做梦也想不到天地间还有这许多神奇古怪的物种。 鲲鹏、离鸾、鬼车、九婴、大风、穷奇、孟极、飞廉,无论是上古的哪一种神兽,在这里都可以找到他们的后裔族人,尽管因为年代久远,血脉混杂,这些后裔无论外在形象还是天生神通,都与他们的远祖相差甚远。然而神兽血统终究是神兽血统,哪怕只是百分之一,也非同小可。只不过,无论怎样厉害,这些异兽的下场也只有一个,被欧先生随手斩杀。 他有心阻止这一场浩大的杀戮,然而对方置若罔闻。虽然他在山洞里潜心修炼,努力消化这段日子来的收获,于坐忘书和涅槃卷这两大道法上都有了长足的进步,然而终究是比欧先生差得太远。既然无能为力,只好冷眼旁观。 渐渐地他也看出欧先生的不寻常来,对方似乎并不是杀红了眼,而是有目的地屠戮,许多异兽就在眼前,他也没有动手,这一天下来,除了屠杀,更多的时间反倒是花在赶路上。他并不清楚欧先生的目的,对方似乎也无意解释,两人走着走着,渐渐走入这大山深处。 越往外走,气候就越发寒冷,而脚下山壁里跳动的火焰却更加剧烈。外域的环境比天一湖边更加恶劣,生冷的寒风在空中咆哮,如同利刃挂在人的脸上。若不是这两人的修为都已经远超金刚不坏的地步,普通修士早就被这风刃绞成无数碎片。 重光虽然能抵挡这恶劣的天气,然而他并不好受。越往北走,所遇到的罡风越加强势,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法力有些难以为继,只是看欧先生依旧满不在乎的表情,唯有咬咬牙,坚持走下去。 到后来连两仪元磁真气都出现在路上,越是法力强横之辈,所受到的阻力越大。两人仿佛在赌气一般,埋着头赶路,不肯多说一句。重光是已经无力说话,而欧先生却依旧游刃有余,只是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找寻异兽灵禽上。 到后面出现的上古异种越来越强横,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繁衍生息,天生的神通就十分强大,又经过无数年的修行积累,法力更为浑厚。只是重光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无论这些神兽多么强大,修行岁月多么悠久,它们中竟然连一只化成人形,能口吐人言的异种都没有。 还真是一件诡异的事情,他心里想着,却没有问出口。他心知以欧先生现在的状态,就算他开口发问,对方也不会告知。他也唯有忍气吞声,静观其变。 他还注意到另一件奇怪的事情,无论杀死什么样的异兽灵禽,欧先生都不毁灭它们的尸身,只是随手一招,就将对方的尸骨收入乾坤袋中,保存起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这一路上他们已经遇到太多强大的异兽,搏杀的过程也愈发激烈。欧先生虽然神通广大,但也不可避免地受了些伤害。尤其是一些天生精通术法的灵禽,靠着灵活的身法在空中与欧先生周旋。借助天时地利,又仰仗天生神通威能,几次偷袭得手。然而欧先生有如一尊坚毅不屈的铁人,任凭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依旧不疾不徐,用他那始终如一的步伐,一点一点走下去。无论遇到何种厉害的凶兽顽禽,都免不了成为他手下亡魂的下场。 这一场乏味的屠杀之路,就这么延续着,一直到重光感觉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刻,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打破沉默。虽然知道这样一路挑战极,对自己的修行大有裨益,但修行不等于自蹈死地。再往前走下去,就算他勉为其难地走到目的地,残存的元气也不足以支撑他回返的路程。 他把眼神投向依旧神采奕奕的欧先生,准备大声说出自己的决定,却发现对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犹如贪婪的窃贼发现了尘封已久的宝藏。 重光心中咯噔一下,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只奇怪至极的异兽,三头九身,身下长着数百只长足,通体做玄黑色,挟着一阵狂风,横渡虚空而来。

第十三章 十年磨剑今朝拭 “这是什么怪物?”重光这一路走来,也不知见识了多少凶神恶煞的异兽妖禽,比眼前这只形象更凶恶的也不是没有,但却没有一只及得上眼前这只带给他的危险感觉。 那妖兽长声厉吼,声音如同金石裂帛,振聋发聩。它硕大的头颅好似发怒的雄狮,口中獠牙闪着白亮的光,令人一见就心生寒意。身形飞遁之间,背后的长尾若隐若现,如同拖着一道绵长的闪电。 重光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欧先生,发现对方已经拔足而起,身形如飞蛾扑火,投射过去。那巨兽的身躯庞大,如同一座巍峨的小山。相比之下,欧先生原本伟岸的身形就被衬托的渺小,似一粒沙尘,无助地拦在凶兽的必经之路上。 那凶兽来势汹汹,堪堪踩到欧先生头上的时候,却被生生打断了行程。它三只头颅上六颗巨大的眼睛一起转向,对欧先生投射出愤怒的目光。 欧先生足踏虚空,御风而行,衣袂飘飘,恍若在世真仙。重光隐隐有一种感觉,比起那庞大无比震慑全场的凶兽,这位身形瘦小的中年修士,才是真正掌控局面的人。只见欧先生面对凶兽愤怒的眼神,右手排空而出,抡起一个坚实的拳头,就这么施施然地打了出去。 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异响,也没有炫目多彩的光华,这一拳击出,天地间死一般的寂静。那凶兽做出穷凶极恶长嘶狂吼的形态,却没有一点声音传出,仿佛已经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描摹在纸上的一道风景。 重光这连日的修行终于在这一刻展露出来,他已经看出欧先生真正的神通,是对时空的掌握。他这一拳看似平平无奇,却有撕裂空间的力量。那凶兽神通广大,来势凶猛,有挟泰山而超北海之力,却被他这一拳切断了彼此所在的世界,空有一身通天彻地的威能,无从施展。 那异兽在被割裂开来的虚空里声嘶力竭地怒吼,反复向欧先生所在的位置冲击,但始终跨不过去,这区区三尺,却是比天涯海角更遥远的距离。 一人一兽就这样隔空相望,凶兽的三颗头颅须发皆张,显得狰狞无比,眼中的怒火愈发旺盛,势若疯狂。欧先生就在凶兽眼前,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意,那神情隐隐有些欠揍的味道。 那凶兽被欧先生笑容所激,更是怒气勃发,不可遏制,身后那道如闪电般的长尾骤然甩动,一个神龙摆尾,好似一根尖利的针刺,戳破了那一层无形的虚空隔阂。欧先生脸上闪过一丝讶异,身形疾退,一下子推道十丈开外,堪堪避开了那犀利的电光。 重光脑海中忽然灵光乍现,想起曾经在昆仑秘藏中看过的一本残缺的道家典籍来。这凶兽的形象,尤其是那一道诡异的有如闪电的长尾,赫然正是书中记载的一种名为极光犼的异兽。相传这种异兽乃是麒麟和雷兽的混种,天生有操控五行四象之能,更是力大无穷,有贯通阴阳的神通。 麒麟是上古大圣,五德之首,而雷兽也是太古,传说中额头有角,双目如电,背后一双肉翅的巨人,也即是如今世人尊奉的雷神。这极光犼体型与神通,比起它的远祖都是天差地别,但是禀性暴烈,却远远过之。 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划破了宁静的长空,那极光犼用长尾击破了虚空,庞大的身子已经从空间裂缝中穿插出来,原本被隔断的吼声也随之爆发,将附近山峰上的冰块震得摇摇欲坠。 浩荡的回音还在天地间徘徊,极光犼的身形远比声音更快,百丈距离只是眨眼之间,它已经欺近欧先生身前,无数长足向前延伸开来,仔细看时,哪里是长足,分明是一条条狰狞的巨蟒,通体金黄,蛇信漫吐,狭长的蛇眼发出诡异的绿光。 重光猛然记起自己看到的记载,这极光犼是极凶厉的恶兽,虽然血统高贵,但却自甘堕落,秉承天地间至阴至邪之气而生。而它身下的巨蟒也是上古异种,名为沙曼罗蛇,是西方毒龙与地狱恶蟒的混血后裔,虽然生于阴森的地下,却有着极强烈的火毒之气,这种火毒甚至连它们自身也不能抵御,只有求助于极光犼这种异兽,甘为附庸,而极光犼也需要沙曼罗蛇的的火性来平衡自身的阴寒之气,双方一拍即合,形成了一种畸形的共生关系。 欧先生不声不响,在沙曼罗蛇的包围中游走,这些恶蟒口喷毒火,火势足以融化百炼金刚,却不能沾到他一边衣角。他身形如电,往往在间不容发的的刹那在原地消失,又出现在相距甚远的另一处,有如鬼魅一般。 那沙曼罗蛇眼见火攻不能奏效,发出一阵嘶嘶的尖叫,幽暗的蛇眼中绿光迭出,照耀在欧先生的身上。欧先生猝不及防之下,顿时被绿光包裹住,身形骤然消失,只留下一片茫然的虚空。 重光心中诧异,但情知眼前不是犹豫的时候,身形一晃,朝着来时的路径拔足飞奔。那极光犼借沙曼罗蛇之力吞噬了欧先生,早已经把目光投向他这边,强横的身躯踩着一众沙曼罗蛇,如风驰电掣般赶来。 周围山峰上的冰雪都开始融化,隐隐有山摇地动之势。重光身形化作一道金光,在极光犼巨大的头颅前亡命奔逃,然而极光犼虽然看着笨重,遁法之快,却不在罗侯之下,只是几步之间,就赶到重光身后,长尾甩出,向重光卷去。 重光猛然止步一个转身,从他身上爆发出无匹的气势,整个人化作一匹白练,迎着极光犼的来路奔袭,在电光火石之间穿过了连绵的蛇阵,撞入极光犼庞大的身躯里,随即又从它身下窜出,浑身鲜血淋漓,脸上却满是兴奋的神采。 这一路来,先是受挫于自家的师兄,跟着在南海龙君跟红发老祖面前,更是连插话的资格也欠奉,随后被欧先生莫名其妙地挟持,只因为身怀各方觊觎的秘宝。从北海一直到神山,亲眼见识了北海龙王、欧先生、沙神童子与郭逵等绝代高人的斗法,而他却只能随波逐流,逆来顺受,毫无左右大局的能力,唯有沉默和隐忍,将自己当作不存在的角色。 “我知道你们这些,都是震动天下的大人物,我也知道,就凭我现在这些微末道行,依旧逃不脱身为棋子的命运。你们这些下棋的人,从来不会在意棋子的想法。也许你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初的棋子,将会成为终结你们棋局的神之一手。”半年来的沉默与顺从,没日没夜的修炼与苦行,忍受欲望、仇恨与愤怒的煎熬,就当自己是没有喜怒、没有感情的木头人,抓住一切可能的机遇去历练,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主宰棋局的那个人。而此刻,就在这神山之巅,所有的忍耐完全爆发,十年磨一剑,今日露锋芒!

第十四章 千古轮回笑此生 极光犼如山岳一般的身躯在空中停滞,刹那间整个天地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只持续了一个瞬间,跟着半空中传出雷鸣般的怒吼,似极为痛苦又极为震怒,勾起人所有的负面情绪。那成群的沙曼罗蛇突然从极光犼身下被甩开,向四面八方惶恐地奔逃,露出隐藏在蛇阵中极光犼真正的四条巨腿,其中一条赫然分布着一道可怖的伤口,殷红的鲜血如泉水一般汩汩流出。 那些沙曼罗蛇不明所以,只是突然被自己主子抛弃,顿时无所适从。极光犼天生混元之躯,肉身强横无匹,不惧雷火五行,只有自身的四条真腿中,有一处脚踝,是它唯一的弱点。以欧先生之强,先前也只能用撕裂时空的法力将极光犼囚禁,却伤不到这异兽分毫。这处弱点本就是十分隐秘,极光犼又用沙曼罗蛇组成的蛇阵,掩盖了自己的缺陷,更令人意想不到。 重光知道眼下才是最危险的时刻,他从昆仑秘藏中得知了极光犼的这处隐秘的缺陷,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一击成功,但也只是伤了对方肉身,此时暴怒的极光犼,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要将自己生生击杀。 他长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势骤然提升到最巅峰的时刻,没有神兵利器,也没有奇珍法宝,所能依赖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双手。如一只离群的候鸟,他孤独地悬浮在空中,面对着盛怒之下的极光犼,那接踵而来的攻击。 这只当世罕见的凶兽怒气勃发,不可遏制,两只前蹄在空中张牙舞爪,伴着它那三尊头颅发出的阵阵怒吼,隐隐夹杂着风雷之声,伴随着周围群山的唱和。 雷霆般的震动犹在绕梁,极光犼已然发动,仰天一声长啸。那些四散奔逃的沙曼罗蛇听懂了它的召唤,纷纷吐出炽热的毒焰,交织成一片火海,从四面八方向重光翻涌而来。 这是来自地狱的烈火,既钻心剜骨又销魂烁魄,即便重光已经练成混元之躯,也无力与之相抗,唯有在半空中盘旋躲避。沙曼罗蛇的毒火也只是第一波攻势,随即它们那得自地狱恶蟒远祖的天生阴眼就发出恶毒的光,那是能打破时空界限,将生人送往幽冥的诡异力量。 重光早有防范,身形在空中千回百转,他现在终于发现手中没有称手兵刃的悲哀。仅仅凭着真元之力凝聚的飞剑,虽然是收发由心,但面对极光犼这般异兽,根本无从下手,再绝妙的剑术道法,也斩不破对方那坚实的防御。 好在这凶兽唯一的弱点已经被自己斩伤,那骇人的伤口和山风送来的血腥的味道为重光指明了方向。他在无量火海中穿梭来去,神识却早已锁定血腥气息的源头,任凭极光犼如何掩饰遮盖,也阻挡不住他舍生忘死的扑击。 “嗤”然一声如同裂帛的长鸣,却是重光在经历几番曲折徘徊之后,又一次催动剑光斩在了极光犼的脚踝,接着透体而出,在他身后留下一个巨大的缺口,那是一处无法愈合的伤痕。 极光犼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它庞大的身躯给予它无穷法力神通的时候,也带给它沉重的累赘,令它进退失据,再一次被重光奔袭得手。 重光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脸上再没有一丝血色。他的衣衫已然是破烂不堪,赤裸的后背上,一处从肩膀延伸到腰间的伤口触目惊心,殷红的鲜血已经结痂,这是在穿透重重阻碍的时候,被极光犼散落的一根毛发所伤。无论他身形多么瘦小,速度多么惊人,面对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势,也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极光犼的呜咽令那些沙曼罗蛇出离愤怒了,这些依附于极光犼生存的恶蟒,比谁都惧怕失去这寄生的本体。它们丑陋的头颅高高抬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蛇信从口中伸出,隐约路出藏在蛇信下的毒牙,闪着幽蓝的光芒。 重光的脸色惨白,身形也佝偻起来,他从极光犼的脚踝中穿出,落在一处山峰上,以半跪的姿势支撑着自己的身躯。方才那惊天一击,他不但身受重伤,也耗费了海量的元气,虽然及时用道术止住了流血的伤口,但过度消耗的神识与真元并非朝夕之间可以恢复。 极光犼呜咽着底下那傲慢的头颅,舔舐1着自己的伤口,而愤怒的沙曼罗蛇群已经化作复仇的使者,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在他头顶上方合围。这一次它们没有催动地狱的毒火,也没有发出冥界的幽光,只是用自己强大的肉身为武器,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住,一步一步的推进。没有丝毫空隙,也没有任何破绽。 重光知道,即使自己施展无形剑遁,也无法逃出包围。这些恶蟒最擅长的,就是操控时空的法术,只要自己一进入时空裂缝,就会落入它们彀中,被这些在人间与幽冥游走的恶灵送入冥府,永不超生。他唯有眼睁睁看着,任凭死神一点点向自己靠近,风中传来极光犼发狂的怒吼,和着那扑鼻的血腥之气,中人欲呕又震慑人心,令他稍稍有了一些安慰。 总算是不枉此生,能够在临死之前,杀伤这天下最凶猛的异兽,自上古之世终结以后,几乎是五洲四海内最强大的生灵。凭借着强大到巅峰的肉身和诡异无比的神通,仅在力量层面,极光犼无疑已经是人间绝顶,甚至超越了一些下位的鬼神,所以才能将欧先生这样超凡入圣的修行者,打入冥界中。 只是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啊,缺乏底蕴的积累,如同一柄锋锐的利刃却欠缺厚实的刀背,刚极易折。如果再给自己多一些时间的修行,也许自己真的可以赢了这一场。 没有那么多如果,有的只是胜败与生死。重光没有闭眼,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他已经无力反抗,索性尽情品味生死之间的缠绵,如同很多年前,那一场烈火中的煎熬。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凝固的流沙,一点一点艰难地挪移。沙曼罗蛇的面孔渐渐靠近,狭长的阴眼中满是血腥与残忍,大概是要将他生撕活剥。而在蛇群背后,愤怒欲狂的极光犼两只前蹄高高抬起,似捶胸顿足,三尊凶恶的头颅同时咆哮,震耳欲聋的吼声充斥了整个天地,似是对蛇群缓慢的动作不满,又似是对大仇将报发泄式的狂欢。 再见了,这令人贪心不已的美好人间,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交织的地方,无论活多久也不会厌倦,即便如同蝼蚁一般卑微的存在着,然而已经成为一种奢望。他在心中默念着父亲与母亲的称谓,脑海中如闪电般划过生平一幕幕的场景,迎接着恶蟒的死亡之吻。 一切在这一刻忽然静止,蛇群的毒信在靠近重光身体的时候忽然停顿,腐臭的蛇息在重光面前弥漫,却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他诧异地看向蛇群,神识中却感应到一股莫名的骚动正在蛇群中蔓延。他沿着骚动的来源望去,拼尽最后一丝元气,将视线投射到遥远的前方。 极光犼那如山岳般巍峨的身躯还在半空中舞动,仿佛怒不可遏又好似耀武扬威,它的吼声震动千里,惊起神山无数的异兽灵禽。三尊巨大的头颅上,那凶恶的面容同时扭曲着,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惊怖与凄惶。 在它身下,那两只巨大的后腿上,其中一只先前被重光穿透了脚踝的伤口,原本已经凝固的血痂已经挣裂,那可怕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扩张,而这只凶恶的异兽只能愤怒地摇晃着尾巴,无可奈何地任由生命从自己的血管里流失。 惊慌失措的沙曼罗蛇群如潮水般退去,尖叫着扑向极光犼脚下的伤口,要把正侵蚀极光犼生命的罪魁祸首揪出来。金黄色的蛇群很快将殷红的伤口掩盖住,只露出颤抖的上身和扭曲的脸孔,惊天动地的咆哮变成了凄厉尖锐的哀嚎,在重光的耳边反复回荡。 他忽然全身脱力,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一头瘫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中的情形。重光脸上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又泛起一抹苦笑:自己还是低估了欧先生的老辣,几千年的修为果然不是白给,看来这条烂命还不到还给老天爷的时候,只是不知给欧先生击杀了这头凶恶绝伦的异兽,对自己是祸是福。 极光犼凄厉的哀嚎渐渐变成了低沉的呜咽,庞大的身躯如同吹破的气球,渐渐委顿下去。沙曼罗蛇群的惊慌还在继续,围着极光犼的伤口打转,像沙丘一般此起彼伏。 轰然一声巨响,一道清气从极光犼山丘般的身躯中贯通而出,直冲云霄。欧先生伟岸的身形随着清气脱颖而出,衣衫褴褛,长发凌乱,脸上、身上,还有一双肉掌都沾满血肉,模样狰狞至极。 他惊悚地出现,傲然独立在虚空之中,一声得意的长笑:“萧兄弟,多谢你以命相搏,助我完成一千年前的誓愿。极光犼的元丹,是我的了。”他右手平举,掌中托着一枚硕大的球体,发出邪异的光芒。

第十五章 尸山血海铸神铁 欧先生出现的时刻,正是极光犼生命的终结,这头洪荒以来罕见的凶兽,不甘心地发出最后的嘶吼,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如同地裂山崩。在它身下,结成一团的沙曼罗蛇群已经濒临崩溃,在一片嘈杂的尖叫中四分五裂。 如鬼魅一般闪烁的身形在空中跳跃,欧先生在刹那间游走全场,他的每一次定格,手中都捏着一条沙曼罗蛇的七寸,掌中劲力微吐,金黄色的蛇身寸寸崩裂,散落的血肉在空中挥洒成一片金雨。 沙曼罗蛇如金刚般坚实的肉身,终究远远比不上极光犼的混元之躯,没有了极光犼的庇护,又失去了阴寒之气的滋养,它们体内的毒火在瞬间点燃了血液,欧先生的攻击,只是加速了它们死亡的进程。 重光无力地坐在地上,看着欧先生追亡逐北,斩尽杀绝。他不断运气调息,想在欧先生完成收尾的功夫之前,尽可能恢复一些元气。虽然知道对方不会为难自己,但欧先生的手段与算计令他心生寒意,暗自提升了戒备的心思。 欧先生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辰,就完成了清场的手尾,带着满身狼藉的血肉,从天边一个转折,落在正前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上,用君临天下的仪态,心满意足地打量着脚下的连绵群山。 他鹰视狼顾,目光如电一般扫射。就在他脚下的山谷里,堆积着极光犼犹带余温的尸体,摆满了整个山谷。鲜血如潮水一般涌出,染红了山间的溪流。 日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洒满了山间的每一个角落,入目一片金黄。欧先生满是鲜血的脸上,神情渐渐凝重。他看了一眼仍在打坐调息的重光,纵身飞起,跳下山崖,如雄鹰一般横渡虚空,落在重光的身前。 重光识海中察觉到对方的到来,他头也不抬,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欧先生锐利的目光停在他身上,一声轻叹:“你是怎么知道,极光犼的弱点的?”不等重光答话,他又自顾自地说道:“极光犼是人间罕见的异兽,我知道你是昆仑弟子,道门大派底蕴深厚,但据我所知,昆仑创派以来,也没人见过极光犼,你是从何得知?” 他这句话说完,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两个人相对无言,时间就这么一点点流逝。终于,重光从入定中脱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在昆仑秘藏中的一本古书上看到的,那似乎是一个人的手札,只是残缺不全,上面的事迹荒诞不经,令人匪夷所思。我小的时候,一直把它当神话来看。” “手札?上面可有名姓?”欧先生疑心大起,迫不及待地追问。 重光摇摇头:“那书已经残缺不全,而且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旧物,字迹都已经模糊,书页也早已泛黄。我对上面记载的事情,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如果不是今天亲眼所见,这极光犼的描述与书上一模一样,我根本不会往那书上的记载联想。” 欧先生沉默半晌,开口道:“据我所知,这世上见过极光犼还能活下来的,只有寥寥数人,而这本手札的作者能发现极光犼的弱点,必然是有人曾经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将这异兽击杀或者活捉,此人或许就是手札作者,又或许与作者有些关联,难道是你们昆仑前辈高人的至交好友?”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丢下这个疑问。欧先生走到重光身后,手掌按在他背上,运气助他调息。一股绵绵不尽、精纯无比的元气流入,令重光周身百骸有如浸在湿热的温泉里,暖洋洋的很是舒服。他的伤口早已结痂,皮外之伤本就不是很要紧,得了欧先生之助,很快就恢复了大半元气。 重光向欧先生道一声谢,欧先生一笑而过,站起身来。这时候已经入夜,一弯新月爬上枝头。重光自从跟欧先生出海之后,早已经不记日月,欧先生还分得一清二楚:“今天又是五月初五了,屈大夫的忌辰,时光过得可真快。”他说这番话的语气,好像在追忆往事,言语中带着说不出的落寞,而他提到屈子时候的那种表情,仿佛在谈论一个相熟的故友。 重光皱着眉头,指了指欧先生的衣冠:“前辈何不去沐浴一番,这一身污秽实在是有碍观瞻。”欧先生哈哈一笑:“这一点血腥气你都受不了,先前怎么下得了那样的狠手。”重光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欧先生身形一闪即逝,下一次出现的时候,浑身上下立刻焕然一新。他这种手段已经接近仙家妙用中的物化神通,重光看得也有些艳羡。欧先生大袖一甩,虚空中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跟着从中缓缓浮出一尊铜炉来,上面雕满古老的花纹,也不知是哪一朝代的古物。 这尊铜炉从空中渐次降落到地上,漩涡也随之消失。欧先生屈指一弹,一道火光破空而出,落在铜炉下方,燃成一团黑色的烈焰。欧先生衣带当风,大袖飘飘,火焰随着他的动作不断膨胀,颜色也从纯黑不断变化,渐次分出七彩,炫目无比。 他左袖张开,无数妖兽的血肉尸骨如潮水般涌出,落到那团巨大的火焰之中,令火势更加旺盛,火光外围隐约有一层毫光隐现。重光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这才明白欧先生何以要猎杀着许多凶猛的异兽灵禽 只是这等血祭生魂的手段,实在太过残酷,这些生灵活着的时候,本来就是人间顶级的存在,继承自远古神兽先祖的血脉,令它们具有非凡的神通和强横的魂识,无论肉身精神都绝非普通禽兽和人族可以比拟。如今被欧先生猎杀,生前的怨气本就沉重,欧先生又将它们的血肉尸骨作为祭炼飞剑的材料,只怕这许多生灵阴魂不散,怨气会生生世世附着在炼成的飞剑上。可以想象即将出炉的这一口飞剑,固然是威力绝伦,却也是一把大凶之器。 欧先生自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也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是不管不顾地倒出他乾坤袋中积累的众多妖兽遗骸,送进铜炉下方的烈焰中,将火势催动得愈发旺盛。等他最后连山谷中堆积的极光犼尸身一并投入炉火中时,重光背后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他想要出言制止,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因由。他所能想到的不妥,欧先生心中自然早就有数,既然他坚持这么炼剑,一定有他的考量。愿打愿挨,自己又是何苦来由。 欧先生直等到那炉火将连同极光犼在内的海量尸骨消融殆尽,火光已经有冲天之势,右手衣袖张开,弹出一道黑气来,赫然是道门秘传的六道化神符。他口中念念有词,吟诵着符咒,黑气扩散开来,有铺天盖地之势,当中藏有无数鬼哭神嚎,却是他一路收摄的生灵冤魂,被他以绝大1法力收拢到化神符箓中,此时尽数招出,祭炼到炉火里,与这些生灵的遗骸交融。 火光的颜色不断变换,看得人眼花缭乱。化神符释放的黑气被炉火尽数收摄进去,凄厉的呼号声有如山呼海啸,令人胆战心惊。欧先生做下这一路的惊天杀业,竟是为了祭炼这一口飞剑,这等疯狂的行径,令重光一时无法接受。 两人一路走来,虽然是敌人多过朋友,但欧先生素来淡定从容,大气优雅,一派前辈高人风范,仅有的几次失态,重光扪心自问,换成他自己只会更加凌乱。然而这一次欧先生出关以后,性格大变,这连日来得屠戮竟是为了炼剑,令重光有如锋芒在背,渐渐开始怀疑欧先生的来历。 他心中的困惑在升腾,欧先生却已经将连日杀戮的成果尽数用火融解。他伟岸的身形高高跃起,悬浮在虚空之中,扬手打出一道赤红色的光华,正是先前被他炼化的定海神铁。

第十六章 千锤万炼露锋芒 定海神铁一出,空中的元气都隐隐有流动的趋势,似乎在被神铁吸附。红光投入炉下,在火中一入即没。欧先生双手连连挥舞,口中念念有词,火光随着他的动作不断跳跃。 这炉火显然不是凡品,从初生之时的纯黑,已经演变过无数种颜色。火光中蕴含着磅礴的元气,这种气息的味道,令重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欧先生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全力操控着炉火的演变。他为了祭炼这一口飞剑,足迹遍布五洲四海,收集天材地宝,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年月,始终找不到令他满意的剑胎。一直到他无意中发现,定海神铁的存在。 这太古流传至今的神物,已经被祭炼成至精至纯的先天庚金之气,在这诡异的炉火中若隐若现。欧先生手捻法诀,脸上神色庄严肃穆,口中高声吟唱,声如雷霆:“西方有精气,浩然曰太白。造化炉里炼,元始手中摘。两仪定五行,一元分三才。亘古一长夜,鸿蒙天地开。” 这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余音绕梁,久久不绝。重光听得心潮澎湃,目视欧先生宝相庄严的面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荒谬的感觉。欧先生所作所为,绝不是什么好人,甚至近乎邪魔,然而在这一刻,他身上释放出来的气势却有如道祖神佛,令人战战兢兢,气势稍弱一点,几乎就要屈身下拜。 这种气势,这种魅惑人心的场景,重光也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就是那位化身吕员外的通灵大圣,虽然两者修为天差地别,双方情势也是截然不同,然而内中隐隐有一些味道,很是相似。 炉中神火跳跃,将神铁所化的精气完全吞噬,火焰周围已经隐约有一层光晕浮动。欧先生收了口诀,挥手在虚空中一招,牵引出一截有如活物的青光。这青光在炉火边盘旋,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声响。只见欧先生眼中闪过一道决绝的光,挥手将青光打入了炉火。 重光虽然分辨不出模样,但却从气息中猜到,这青光必是欧先生从他乾坤袋中取走的梧桐木,想不到被炼化成这般模样,隐隐有一些心痛的感觉。随即他面容一肃,收敛了自己的表情。 这时候欧先生已经再一次施法祭炼,口中念念有词:“日出起桑榆,月落挂梧桐。天界三足鸟,人世火中凤。湖海洗胸襟,山河照影踪。一花一世界,一树一枯荣。”伴随着他语声起伏,火光中衍生出无穷幻象,有如大千世界,万物生长,这情景倒映在半空中,令人感觉到无限的生机。 欧先生第三次伸手,取出先前在天一湖底石窟中收集的玄冥真水。这万水之母溶入火中,火势不灭,反倒越发旺盛。重光早就知道这炉火不是凡品,但见此情形,还是大吃一惊,心道自己终究是低估了欧先生的本领,玄冥水母都无法浇熄的火焰,只有传说中那几种天界神火可以做到,其中最有名的,自然首推道祖老君炉中的三味真火,其次则是西天灵山佛国大雷音寺,佛陀座前的心灯佛火。 那纯黑色的玄冥真水涌入火中,火势不熄,火光中隐隐有一道龙形的毫光闪现,似是被玄冥真水浇铸成型。欧先生张口开声,再一次吟诵道:“北极生玄冥,化形曰鲲鹏。三千里击水,九万里凌风。汪洋任恣意,乾坤拓西东。此水生万物,洪荒混一同。”声音百转千回,余韵无穷,随着火中龙形的演变,折转起伏。 剑胎逐步凝练成形,欧先生不敢稍有懈怠,一身宽袍大袖随着风势摇摆,将火势催动得越发猛烈。他双手结印,屈指连弹,火光流转跳跃,和着他高亢的声音:“天地以为炉,造化以为功。阴阳以为炭,万物以为铜。群星演霄汉,日月正方中。不意芥子火,须弥照苍穹。” 炉中火势骤然旺盛,冲破囚笼,黑色的火光铺天盖地,又渐次分化七彩,溢满山河。一时间眼前所见,尽是万紫千红。火光演进到极灿烂极精彩的时刻,又突然虚化,褪变为一片纯白。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欧先生精神抖擞,全力以赴,在先后将金木水火四样奇珍溶入炉中以后,就把全部心力投入到剑胎的淬炼中。重光在一旁百无聊赖,索性留意他炼剑的手法,各种操控元气,驾驭物性的手段。 欧先生也算是下了血本,在剑胎成型以后,又把多年积累的材料一扫而空。天色渐渐泛白,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不旋踵又是三年过去,这三年里,欧先生一步也不曾离开炉火。至于重光,他对于时光的流逝已经麻木了,每天除了入定修炼,就是在神山中往来穿梭,探秘猎奇。 三年的岁月,对修道之人而言,也只是一瞬间。欧先生得道何止千年,早就不在乎这一点时光变幻,而重光道行日深,寿数大幅延长,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世事流转。 飞剑已经凝练成形,这一柄稀世神兵用了无数天材地宝,早已上干天和,惹来天地之忌。而欧先生在祭炼的时候,所用的手段又太过惨烈,为了这一柄飞剑不知道屠杀了多少无辜生灵。这一切的恶果积累多年,终于在离飞剑出炉不远的日子里爆发,引起一场重光仅仅见过一次就印象深刻的灾难天劫。 他上一次见识这种异变,还是三年以前,在海中遭遇那小金鲤和大海蟒争夺化龙的气运,当时已经是印象深刻,不敢或忘。这一次的天劫比起那一次,不知要凶猛多少倍,而欧先生对抗天劫的手段,也令重光大开眼界。 天劫出现的时候,正是春夏之交,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候。满天的乌云密布,汇成劫火天雷的前兆,空中的气息十分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欧先生独立高峰,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目光炯炯地盯着虚空中不断变幻的炉火。炉火中那一柄剑胎已然有了八分火候,如同一条游龙在空中跳跃。他双手不断交织,将一道又一道禁制祭炼到飞剑上。剑胎上的禁制越多,每一层禁制的级数越高,成型以后的威力也就越大。 重光冷眼旁观,他已经觉察出天象的异变,神物出世,自然有天劫降临,这本不稀奇。但这一次劫火雷云凝聚的时辰格外漫长,令他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自他遇到欧先生以后,所遇到的一切都十分离奇古怪,他早就怀疑欧先生的背景来历不同寻常,古怪的行径和诡异的遭遇背后,隐藏着一些令他感到十分危险的东西。 他内心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自己够资格插手,何必还留在这危墙之下,不知道何时这一切爆发,会把自己打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然而天性中对未知的好奇战胜了恐惧,他终究是选择留下来,想看一看这事情究竟会有怎样的变化,这一切诡异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炉火在经历无数重的演变以后,终究又归为一片玄黑,仿佛一个轮回。黑色衍生了一切色彩,又象征着色彩的终结,这火光的演变,似乎在昭示着什么。然而他来不及细想,因为欧先生已经取出了他身上暗藏着的最后一块秘宝。 不过鸡蛋大小的一坨黄土,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运转法力投入炉中。这息壤在火中只膨胀了一瞬,随即与龙形的剑胎元气相合,原本七彩的剑光也变为一片虚无。他双手虚托,一上一下的拖拉,玄黑色的炉火伴随他手势的起伏,在空中上下颠簸。他双目开合,将最后一重禁制祭炼圆满,口中念念有词,如龙吟虎啸,电闪雷鸣。 “天地一元始,万物三才生。个中五行聚,从此四象分。女娲补天石,人皇辟地尘。混沌一粒沙,三千世界真。”伴随着他最后一句口诀出口,炉火中已经虚无的剑胎骤然现形,如一条游龙挟着一炉神火冲天飞起。此时天边的阴云已经积聚如连绵山岳,一道闪电冲破云层,以雷霆万钧之势,正对着化为龙形的剑光飞奔。

第十七章 天劫地陨夺造化 漫天的电光奔腾,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雷神。大团的火焰从天而降,汇成一场火雨。化为龙形的剑光在火雨中穿插闪烁,迎击这铺天盖地的雷电,每一次撞击之后,龙形的剑光就更加强势,如同一条幼龙在迅速成长。 欧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跳动的剑光,铺天盖地的劫火降落在他身上,都被他周围的一层光晕尽数消融于无形。火雨的声势越来越强盛,伴随着一道道雷光的夹击,他只是轻舒猿臂,随意招架,浑然不以为意,只是全神贯注操控着那条飞舞的龙形。 天劫的形式千变万化,最常见的就是雷劫,而此时欧先生炼剑所遭遇的,则是雷火双劫。大团的雷火如同暴雨般坠落,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雷电,在化成龙形的飞剑周围交织闪烁,不断锤炼着这即将出世的绝代神兵。 欧先生的只拼一层护体罡气,就硬抗住了如潮水般汹涌的劫火,看他的表情,却是圆转如意,驾重就轻,丝毫不把这劫火放在心上,只是全力操控飞剑,抵御雷劫。那龙形的剑光以奇诡的路线在空中飞遁,任凭雷电轰击,却愈发壮大。 这道剑光似乎有一种诡异的特质,不但不惧怕天劫雷电,更能将劫雷吞噬,化为自身的元气滋补。这柄飞剑乃是以定海神铁为元胎炼制,天生质地奇异,在炉火中千锤百炼,又融合了梧桐真木、玄冥水精、息壤神土,可谓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母的结晶,又吸纳了无数天材地宝的精华。所以一旦出炉,就已经达到化形的品阶。 剑胎化成的游龙在空中流转,也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天劫雷火,原本若隐若现的龙形已经有如实质,剑身更是乌黑发亮,直晃人眼。这天劫已经先后降落九波雷火,眼看第十波劫火天雷即将到来,欧先生振臂一挥,身形扑出,如大鹏展翅,在天际翱翔。 天边的劫云越积越厚,等待中的第十波劫雷终于降临,不再是分散开来的一道道闪电,而是大团的雷光积聚,直到那一方空间再也容纳不下这许多的元气凝聚,强大的天雷才带着山呼海啸般的威压喷薄而出。 这一次雷光不再盯着那飞剑化成的游龙,而是以成群之势一齐射向欧先生伟岸的身躯,无数密集的雷光在他身边狂轰滥炸,而他一手遥指虚空中的游龙,一手抽出随身的佩剑,剑光随身游走,竭力抵御着劫雷。 这天劫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技巧,只是仗着无穷无尽的天地元气,以堂堂正正之势碾压过来。而欧先生赖以渡劫的凭仗,也不过是飞剑本身超凡入圣的品质,和他自己数千年来的修行积累。 一人一剑在空中闪躲游走,硬生生扛住了数十波劫雷的轰击,天劫似乎也觉得有些疲累,劫雷生成的速度渐渐降低下来,又经历了一刻种的时辰,空中积聚的雷光消弭殆尽,只是满天的阴云依旧厚重,看不出丝毫消减的趋势。 欧先生也似有些劳累,任凭剑光在空中自由遁走,身形从空中落下,就地打坐调息。那龙形的剑胎吸纳了无数天劫雷火,已经膨胀了无数倍,如一条活生生的巨龙,不断地游走奔腾,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天劫的休眠也只是一刻,而这片刻的蛰伏,带来的是更恐怖的劫数。不再是铺天盖地的雷光,这一次换成了九天罡风劫,席卷而来的狂风呼啸,将附近的领域吹得地动山摇。偶尔有不开眼的异兽路过,随即被无坚不摧的罡风吹散了形神,尸骸消解,灰飞烟灭。 欧先生被这狂风吹得立足不定,身形在空中摇摆起伏,他宽大的衣袍随着风势猎猎起舞,原本盘好的发髻也被吹散,脸上的神情咬牙切齿,似是在忍受无穷的痛苦。 如龙形的剑胎也被这一阵罡风吹得懵了,这一种罡风不同凡俗,乃是九天罡气,随着劫云从天而降,能融解万物,吹散魂魄。这飞剑的元胎已经超越世俗的任何材质,不惧罡风消蚀,但飞剑上新生成的法宝元灵却十分惧怕这股罡风,因其灵体初凝,经受不了九天罡气的侵蚀。这飞剑元灵刚刚衍生,还没有足够的凝聚历练,只是凭借本能,驾驭着飞剑左冲右突,格挡罡风的蚀骨摄魂。 欧先生的肉身已经是混元一体,本来不惧世间任何凡俗的力量,只是这罡风来自天劫,远比人间的风雷强势,虽然不能伤到根本,但也能慢慢侵蚀他的躯体。他只能靠着千年修行积累的强大1法力和浑厚元气,不断支撑自身的护体真气,化解来自罡风的侵蚀。 他咬牙坚持了一个时辰左右,罡风渐渐败退下来。虚空中飞遁的剑胎实在诡异,在扛住了开头的侵蚀以后,剑胎化形的飞龙隐隐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变化,不再惧怕罡风的作用,反而在风中越发壮大,法宝元灵不时发出的呜咽之声也消失不见,代之以尖锐的长啸声。 剑胎本身已经黑得发亮,此时上面隐隐有一层光晕闪烁。庞大的龙身在空中盘旋往复,发出一声声不屈的怒吼,仿佛在回击这天地的不公,竟然容不下它顺利的出世。 山呼海啸一般的罡风也消散殆尽,欧先生长出一口气,抓紧这难得的间隙调息。天边的劫云不减反增,正在酝酿着第三重的天劫。而那条已经绵延数十丈的游龙兀自在空中徘徊,发出一声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这一次的间隙比上次还要长,欧先生原本苍白的脸色又恢复了红,脸上却看不到一丝轻松的表情。等到第三重天劫的威压降下,他睁开眼睛,面色变得难看至极。 只见天上的劫云依旧密布,只是空中不知道何时出现了十个太阳,散发出无穷无尽的光热,仿佛要将整个大地烤成一片焦土。这十个太阳在空中一字排开,从中积聚着无穷无尽的阳刚元气。太阳的光圈越来越亮,堪堪到极限之时,十个太阳同时发出一道闪亮的白光,在空中交织到一处,随后轰然爆发,无数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灼热气息。 欧先生大手一挥,从他身上冒出数千道黑气,冲天而起,跟空中庞大的火球发生激烈的冲撞,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欧先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敢置信的神情。他看着空中巨大的游龙在太阳之间游走哀嚎,口中喃喃自语:“上天,你是在嫉妒我的造化吗?”

第十八章 鬼哭神嚎误苍生 这一次降临的,是太阳真火劫,天生克制邪道旁门法术。欧先生召唤出的黑气直冲云霄,一看就知不是正经路数。太阳真火滚滚而下,一路势如破竹,瞬息之间就将那千条黑气摧枯拉朽,消亡殆尽。 欧先生丝毫没有痛惜,只是一弹指,身后飞出九九八十一杆旗帜来,上面各自手绘着一只神兽的图影,栩栩如生。八十一面旗帜以九九阵列排开,阵中爆发出一团白亮阴寒的光芒,高高升起到半空中,堪堪抵住了蜂拥而至的太阳真火。 这九九八十一杆旗帜,赫然是邪道至宝玄阴聚兽幡,上面也不知道祭炼了多少生魂,实在是大伤天和的一件法宝。重光先前从未见欧先生施展过这么邪门的法术,如今看到这一幕,这位神秘修士的来历渐渐浮出端倪。 “这欧先生绝不是什么玄门正宗,他先前对敌之时,都是碾压对手,所以才能故作大方,以轻松写意之态对敌,将对手玩弄于鼓掌。后来被郭逵偷袭,仓促之下使出的手段已经十分奇异,但还不算邪门。如今面对着不可测度的天劫之威,才真正逼出他的本命修为。” 太阳真火一波比一波强盛,如潮水一般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欧先生长发飞舞,伟岸的身形屹立不屈,正面对抗这天劫之威。他的双手结成一个又一个法印,每一道法印都孕育着莫大的神通。无数道劫火飞流直下,这一重天劫的势头也没有衰弱的迹象。 他的脸色渐渐苍白,神情却依然坚定,如同钢铁铸就的面容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宽大的袍袖迎风招展,无穷无尽的法力排山倒海一般发出,令重光不得不叹服这位欧先生元气之浑厚无匹,果然数千年积累,不同凡俗。 一段悠扬的歌声远远地从虚空中飘来,带着销魂烁魄的靡靡味道。天上太阳真火的炽热依旧,那十轮白日普照之下,忽然浮现出无数朦胧的影子,由远及近,从模糊到明晰,赫然是一群体态曼妙,衣着华丽有如仙娥的女子。 这些女子缓缓足踏虚空,缓缓走来,轮廓渐渐浮现。她们踏着轻盈的舞步,口中吟唱着空灵的歌谣,歌声充满魅惑的力量,勾魂摄魄,令人神识激荡,心悸不已。 面对这震慑人心、倾国倾城的美貌,重光却出奇地淡定。他似乎天生对色相幻觉有着抵御的能力。当初在两仪微尘阵中,身陷阵法幻化的大千世界,正是这种特质助他最终看破一切幻象的本质,参透虚无。 然而欧先生却根本就不曾陷入其中,这些载歌载舞的天魔才刚刚将他围住,那充满魅惑之力的魔音只唱到一阕,就听他一声大喝,如佛门狮吼,这无边色相就有了淡薄之势。他吼出第二声怒喝,虚空中无处不在的摄魂魔音顿时止住,那些轻歌曼舞的女子动作也停顿下来,仿佛陷入了呆滞。 他第三声怒喝姗姗来迟,声音贯通天地,连绵不绝。伴随他这一声长啸,虚空中无数元气骤然爆发,瞬间将这些曼妙的天魔舞姬震得烟消云散。连天上盘旋的十轮白日也被他威势所慑,隐隐有蛰伏的迹象。 太阳真火劫的又一轮爆发过去,天劫的威压也稍稍平复。欧先生只是稍稍缓了口气,半空中猛然一个霹雳,一道绵延数千里的雷光如虬龙一般从天而降,以肉眼难及的去势碾压下来,一路之上势如破竹,只是一个照面,就毁去了欧先生七杆玄阴聚兽幡。 欧先生一声惊呼,重光在一旁也是满脸不可思议。“中极紫薇炫光天雷?”他心中刚想到这个名头,这道气如长虹的天雷闪电已经摧枯拉朽,将八十一杆玄阴聚兽幡尽数震破,声势丝毫不衰,依旧鱼贯而下。 这一道劫雷乃是天界异象,雷光本身并非元气凝聚,而是一种名为四象元磁针的天府奇珍演化。这种针状飞剑产自亿万星河,乃是天地自然生成的一件秘宝,极为罕见。其质地奇特,虽然细若微尘,却无坚不摧,一旦演化成炫光天雷,能将漆黑长夜照成浑然极昼,白亮无比,元婴以下修士只需一个照面,就会被晃瞎双目,毁去眼识,甚至震伤神魂。其中蕴含绝大的破法之力,能在瞬间破除境界不足的神通法力,甚至将品阶较次的法宝飞剑销毁。 欧先生这九九八十一面玄阴聚兽幡乃是他千年修行历练中积累而成,也不知有多少妖兽生人载在他手上,被抽魂夺魄,这才炼就这一件魔道奇兵。这件法宝不但质地精纯,品阶也是极高。寻常法宝飞剑,只要撞到他手上,稍不留神就会被聚兽幡上蕴含的诡异神通污毁,连天界中至阳的太阳真火也只能略占上风。 他也料不到这一次天劫竟然会遇上中极紫薇炫光天雷,四象元磁针珍贵无比,大千世界亿万星河中都极为罕见。这一道雷光简直是无可抵御,任他修为盖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法宝被彻底损毁。 欧先生再一次挥手,从他衣袖中飞出一尊青铜铸造的雕像,五官俊美,仪容威严,在虚空中大方光华。无匹的雷光横扫过来,与雕像的光晕碰在一处,传来一阵迸裂的声响。仔细看时,却是那雕像表面已经布满裂纹,沿着裂纹的轨迹逐渐分离,散成无数碎片。 欧先生使尽浑身解数,也不知道动用了多少奇珍异宝,施展了无数神通手段,却都只能稍稍延缓空中那犀利无匹的雷光。他脸上焦灼之意大盛,看着自己千年积累的珍藏一一被毁,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眼见雷光就要砸到空中飞舞的游龙身上,欧先生一咬牙,挥手就是一道剑光,却是祭出了自己的本命飞剑。他数千年修行,所使用的飞剑也是海内奇珍,堪堪匹敌元神法宝的层次。然而跟中极紫薇炫光天雷一触,这柄天下罕有其匹的神兵利器也只是勉强支撑了几个照面,就爆成一团五金碎屑,消散在空中。 欧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神色,回头朝身后的虚空看了一眼,口中不知念叨着什么。此时空中盘旋飞舞的巨龙已经被炫光天雷包裹,强烈的电光轰击着剑胎的表面,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啸。 他的面容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徒然地看着被雷光包裹的剑胎龙形,在空中挣扎盘桓。欧先生的眼神越来越暗淡,忽然之间,他大吼一声,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决绝神色,伟岸的身形腾空而起,扑向那条挣扎哀嚎的巨龙。 重光看着天地间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有些呆了。猛然听到欧先生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闻声惊醒,眼神一扫之下,就看到一幕令他毕生难忘的情景。 欧先生怀抱一道纯黑色的龙形剑胎,悠闲地独立在虚空中,任凭千万道电光在自己身上交汇,眼神中竟是一片坦然。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欧先生。

第一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闪电在空中无声的盘旋,白光普照四方,更显出这天地间的黑暗。在纠结成一团乱麻的电光背后,一个黑色的漩涡骤然浮现,如同虚空张开的巨口,将那身形伟岸的奇男子连同他周遭聚焦的闪电一同吞噬。 砰然一声,如同气泡破裂,重光从梦靥中醒来,惊觉一身冷汗。已经是这个月第七次了,这个诡异的梦境不断重现,勾起他曾经历历在目的一些记忆。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家君悦客栈的厢房。两天前他跟魏朝宗一行人进入成都,当时就入住了这家客栈。这两天来,他躲在厢房中闭门不出,魏朝宗也没有多问。 魏朝宗是川蕃一带最大的马帮首领,每年都会从吐蕃、青海一带收购大宗的皮货、香料等特产,沿茶马道进入蜀中。重光是在青海的荒野里碰上他的,当时他的商队正被一群马贼围攻,形势岌岌可危。 那队马贼的首领是在青海横行无忌的座山雕,本来魏朝宗每年都会主动给这位绿林大豪送上一批孝敬,买个平安,今年也不知这位座山雕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出尔反尔,收了礼物以后,还在马帮毕竟的一条险道上伏击对方。 不过座山雕运气太差,正巧撞上了从海外回返中原的萧重光。而他的一个手下不长眼睛,竟然想要把这位无辜的过路人杀了灭口。结果他们悲剧地发现,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青年,是个可怕的凶神。 对付这些只会人间武艺的马贼,重光可施展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即使不用道门神通,在他炼成元婴以后,他本身在武功上的修为已经是天下独步,轻而易举地压服了这些杀红眼的匪徒。 连日来不断重复的噩梦,令重光心烦意乱,连带着杀性也重了许多。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必有一人丧命,只要被他那一双肉掌击中,无论生前本领如何,也必爆成一团碎屑,尸骨无存。 这些多年来任意妄为的歹徒被吓住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对手,无论刀削斧凿,剑刺弓射,都伤不到对方分毫,而己方只要被轻轻扫中,就是一条人命。看此人出手的情形,分明可以一招制伏所有人,可他偏偏选择了慢条斯理的屠杀,给所有人一点逃生的希望,然后再亲手把这希望打碎。 重光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屋外的院子,双手伸进水缸,掬起一碰冷水,浇到自己脸上。冰凉的井水麻木了他的神经,也把他从混乱的回忆中解脱出来。 此时东方已经泛白,晨光温柔地洒在客栈的庭院里,令人不自觉地沉醉其中。日子已经是十月初秋,草木泛黄的季节,飒爽的秋风吹过,带来阵阵凉意。 他打了一盆清水,把脸深深地埋进水中,冰凉的井水刺激着他的肌肤,恍惚之中,他似乎又看见了当日的情形。 场面的血腥恐怖,令身为被救者的魏朝宗都忍不住想要呕吐,又害怕自己一方也会被波及,一个个胆战心惊,蹲在地上抱住脑袋。至于座山雕,他眼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个个变为一堆碎骨血肉,而那杀人的魔王正带着淡然的微笑,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每靠近一步,场上的活人就少一个。一些试图逃窜的匪徒惊恐地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迈步,都还留在原地,更多的人开始绝望地自杀。 座山雕歇斯底里地一声大吼,却发现自己已经叫不出声音来。那面带笑容的青年已经把整个荒野变成一片修罗地狱,满地的血肉和碎屑令人从心底里发寒。他终于彻底丧失了力气,徒然地软倒在地上,直到那带着疯魔气息的右手按在自己头顶,当死亡来临的时刻,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一场血腥的杀戮结束,重光发觉自己内心的压力似乎消减了些许。他麻木地击出最后一拳,把眼前头目模样的大胡子匪徒爆成一团碎肉。看着自己依旧洁白无瑕的双手,他莫名地觉得一阵轻松,转身走向另一侧,那群正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商人。 魏朝宗身体像筛糠一般抖动,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重光,终于双膝一软,忍不住就跪了下来:“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个做买卖的,我不认识他们。”重光木然地看了他一眼,闷哼一声:“你是抚州人吗?” 这是魏朝宗第一次听到重光说话,他本以为这个魔王不会人类的语言,想不到彼此竟然还是半个老乡,魏朝宗是抚州人,只是跟重光不在一个县。他一开口求饶,重光就听出了彼此相通的口音。 他的口音救了他的性命,本已经杀得麻木的重光在听到多年不闻的乡音之后,终于从杀戮的欲望中清醒过来。两人一番攀谈之下,赫然发现彼此的故乡相隔只有区区百里。 重光无声地摇摇头,终止了清晨的这一场臆想。他解开自己束发的丝带,把头发放在水中浸湿,用清水慢慢搓洗。这一场冰凉让他内心好受了许多,只是心头依旧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千斤的巨石。 他还不到三十岁,却越来越喜欢回忆。有的时候,他会整天整天地坐在椅子上发呆,脑海中重现过去的点点滴滴。太多太杂乱的回忆,扰乱了他的思绪,有的时候,记忆出现了偏差,令他整日纠结,到底当时是这样呢,还是这样呢,还是这样呢? 他比以前更不爱说话,越来越像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除了杂乱无章的回忆,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在乡间的小路上散步,看着周围的花草树木,还有天边的飞鸟闲云。有时候会有一些老人拄着拐杖行走,还有调皮的小孩在田野里欢快地嬉戏。这些情形都让他倍感亲切,甚至勾起了他记忆深处,刻骨铭心的一些美好。 “萧先生,萧先生。”一路小跑过来喊话的,是魏朝宗的亲随何金。“萧先生,老板今天要去赴成都李太守的宴请,想问问先生有没有空,一起去赴宴。” 魏朝宗的买卖做得很大,手底下跟着他混饭吃的人也多。当他得知重光跟自己是同乡,正在去往蜀中的路上,就苦苦央求这位杀人不眨眼的萧先生跟自己同行。显然,同乡的情谊令他放松了警惕,而重光杀神一般的威风在他眼里,已经成了一种安全的保障。 重光这些日子恍恍惚惚,也的确是有些无聊。既然魏朝宗有请,他也无可无不可,索性就应承下来。魏朝宗带了几个随从,跟重光各自骑了一匹健马,径自去了太守府。 李太守的府邸离君悦客栈并不远,都坐落在成都最繁华的地段。府门前几株松柏掩映,石子路一直通到院里,虽不奢华,却别有一番生趣。一行人在正门前下了马,自有那眼明手快的李府家丁上前伺候。 魏朝宗打头前行,在李府的院落里兜兜转转地绕了几圈,穿过一道院门,映入眼帘的是李府的正堂,跟院门中间隔着一处三丈见方的小院子,错落有致地种着一些花花草草。正堂门前,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儒生,一袭青衫,两鬓微白,手执羽扇,正倚门而望,见了魏朝宗一行人,他面露微笑,高声喊道:“玉堂贤弟,愚兄侯你多时了!”

第二章 浮生若梦几回醒 魏朝宗紧走几步,抢上前去,一把抱住中年儒生:“善衡兄,多年不见,贤兄风采依旧,小弟却是老了。”这中年儒生,正是成都太守李霖,字善衡。魏朝宗年届五十,已经略显老态,而这位李善衡李太守,看样貌不过四十许人,听称呼却比魏朝宗还要年长,两人的关系倒是颇令人费解。 李善衡打量了一番魏朝宗,唏嘘不已:“贤弟这些年往来边境,着实清减了。愚兄月前才到任,就等着与贤弟见这一面,一解多年离愁。都别站着了,快进屋看茶。” 魏朝宗一把拉住他道:“善衡兄,我来为你介绍一位青年俊杰。”他伸手一指萧重光:“这位萧逸萧先生,是我在青海结识的一位高人,虽然年轻,但是武功非凡,人才出众。小弟在青海荒野遭遇座山雕伏击,全靠这位萧先生出手相救,才得保性命,你们两位多多亲近亲近。” 李善衡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含笑朝重光施礼道:“萧先生,多谢你搭救我玉堂贤弟的性命,李某感激不尽。”玉堂乃是魏朝宗的字,看情形,这两人的交情着实不浅。 萧重光不耐俗礼,只是微微拱手:“萧某一介草民,山野村夫,太守不必客气。”魏朝宗有意拉拢萧重光,对李善衡说起青海旧事:“善衡兄,这位萧先生虽然文质彬彬,可是武功出神入化,真令我大开眼界。那座山雕何等威名,能横行青海二十年,手下从无一合之敌,他那十八铁骑,更是号称出自燕云之地,乃是契丹最出众的武士,又师从大周高人,学得一身中土武学,若非座山雕武功登峰造极,决然降伏不了,如今却连同他那七百来号人马,一股脑儿被萧先生给灭了,从此青海道上再无匪患,真是可喜可贺。” 李善衡闻言,脸上也闪过一丝讶异:“座山雕是当年天枢老人的弃徒,虽然只得了三成真传,武功在俗世武林已经是罕有其匹,更有传言,说他曾经得到异人传授,有修行神通。吐蕃赞普与黄教、白教诸位法王,多年来费劲心思剿杀,都不能伤其筋骨,如今居然给萧先生灭了,真令人难以置信。” 魏朝宗笑道:“若不是亲眼所见,小弟也绝不敢相信。这位萧兄弟武功艺业,已臻化境,圆转如意,无不从心所欲。那座山雕连他一招也接不住,就被亲手格杀。”他随口改了称呼,以示亲近之意,却见萧重光脸上无喜无怒,也不知想些什么。听到自己二人称赞他功业,也只是微微颔首,以表谦逊之意。 一行人进了大堂,分宾主落座,早有侍女上来奉茶。这位李太守生性素雅,衣食住行无一不简,唯独喜好品茶,有上等的建州小龙团十斤珍藏。他知道魏朝宗要来,早已命下人在厨下烹煮,这时候用珍品钧窑的瓷杯盛上来,香气扑鼻,熏人欲醉。魏朝宗行商多年,见多识广,闻到这香气,也不禁赞叹道:“好茶。” 李善衡颇为得意,他这小龙团来历非凡,本是建州进献给宫中的贡品,也不知怎么被他得来,一直秘不示人。魏朝宗跟他是总角之交,互为莫逆,这才舍得拿出来待客。 两人多年不见,自有许多别后见闻,相互倾诉,絮絮叨叨说了许久。重光在一旁百无聊赖,跟李善衡和魏朝宗告一声罪,要出去转转。李善衡心思通透,跟魏朝宗对视一眼,笑道:“萧先生请自便。” 太守府正堂往后,本是家眷居住。但李善衡是孤身上任,并没有携带家小,这后院就空了出来。院子里载了许多花草树木,郁郁葱葱。如今正值深秋时节,遍地菊花盛开,一片金黄璀璨。 小龙团的浓香,弥散在厅堂里,熏得人晕晕乎乎。重光这些时日本来就精神不济,被这香气入鼻,更是恍恍惚惚。这时候出了居室,到这清静淡雅的后园,才舒服了一些。 自从离开北极神山,他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属,在后花园里找了块僻静的角落,坐在一株老槐树下。槐花早已落尽,只留下满树的萧索,他神不守舍地望着满圃的黄花发呆,心思又不自觉飞回当日在神山的场景。 虚空中闪电盘根错节,欧先生淡然地凝视着脚下山河,眼中似乎有了某种觉悟。无数的闪电夹杂着劫火,打在他伟岸的身形上,发出噼啪的响动。片刻之后,黑色的漩涡盘旋着,在他身后骤然现形,将欧先生连同天劫雷火一道吞噬。 天地间又回复了宁静安详,重光看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这时候已经夜近天明,正是极黑暗的时候,连一点星光也看不见。重光凭着过人的目力,勉强看清楚空中的一片虚无。他隐约觉察到虚无中有一种莫名的生机在萌芽,带着一股诡异的元气波动。 轰然一声,一线金光在虚空中骤然升起,照亮了四方的夜幕。夜色下不断摇曳飞舞的雪花,被光芒照耀着,一片金碧辉煌的胜景。金光不断膨胀着,隐隐有爆裂的趋势。重光正瞧着发呆的时候,耳中却传来一声充满魅惑的轻喝:“放血!” “放血?”他只犹豫了片刻,一股强劲的力道从身后袭来,把他的身躯卷起,飞到半空之中,正对着辉煌到极限的金光璀璨,仔细看不是金光,而是化为光态的剑胎,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出飞龙的形象。 “以血祭剑,这把飞剑就是你的!”神秘的声音在耳边继续,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与诱惑:“你不是一直渴求力量吗?此刻天时地利人和俱备,这样的机会,真是万劫难逢。再过一刻,这把吞噬了天劫元气的剑胎就会爆裂成无数碎片,机缘巧合炼化的四象元磁针也会遁走,就算是我,也再炼不出这样的剑胎。如果你不愿意再做别人的棋子,那就抓住这一线机缘,用你的血,铸就属于你自己的旷世神兵。有了这把利刃,你就可以粉碎虚空,宰割天地。” “你是谁!”重光大声地喝问,声音远远地传出去,在山海之间游荡。 轻轻地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回想,这声音极轻微,但重光如今的五感六识何等强大,即使是如此细微的动静,也立刻引起他的警觉。他收摄心神,屏住呼吸,循着声音的来源,悄悄走了过去。 太守府的后院并不清静,李善衡新官上任,每天上门拜访的人是络绎不绝。重光眼前的行人正是太守府的一位访客,看他的衣着,似乎是成都府中的一位属官,大概是押司一流的人物。只是重光从他的行走的步履中,觉察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虽然表面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此人寻常行路的脚步声都如此轻微,这种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养成,很有可能是一位轻功绝顶的高手。而此人的身形打扮虽然普通,重光却总觉得有几分熟悉的味道,似乎曾经接触过。 这人大概是刚从府里出来,也不知跟谁应酬过,身上带有几分酒气。他沿着走廊一路走出,将要走到院门之时,一缕月光正好照到他的脸上,映出一张俊朗不凡的仪容,眉宇之间,英气勃勃,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秀气文官。 这文官的相貌重光以前并没见过,但总觉得眉目之间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他隐藏了身形,悄悄跟在这文官后面,一路走出了太守府后花园,眼看就要走到院门。那人一路上凝神思索,眉头不展,快出门时,不知道想起什么,脸上忽然显出一丝微不可察笑意来,只是一瞬间就又收敛了。 虽然只是刹那之间,重光却一下子想了起来,这笑容他曾经见过。那是当年在安定城,他去破薛家五虎的七星楼,在第三层楼上遇到一个叫柳笑生的男人,擅使五台山一脉的惊神指。 柳笑生的相貌与此人大不相同,可以说完全是两个人,只是五官之间总有一些隐秘的联系。而重光对柳笑生的惊神指印象匪浅,连带着记住了此人的笑容。他这一下微笑,顿时令重光将两人联系起来,眼前的俊朗文官,分明就是易容改扮过的柳笑生!

第三章 扑朔迷离忆当年 柳笑生怎么会跑到蜀中来,还易容改装,作了成都府的属官?重光疑惑不已,想起当年旧事,一时间百感交集。柳笑生的笑容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古今无波的面孔,一脸沉静地走到院门外。 重光一路尾随,沿着太守府后院出口的街巷走出去。柳笑生步履轻盈,连着穿过四五条街巷,在一座红墙白瓦的四合院前停了下来。他敲了两下大门,立刻就有人给他开了中门,把他放了进去。 重光并不会真正的隐身法术,这种道门绝顶神通,昆仑秘藏中虽然有记载,但想要练成,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现在只是施展了一种隐藏气息收敛形神的法术,配合武林人士常用的蛰藏潜伏手段,悄悄地跟到四合院外。眼见柳笑生从正门走了进去,他不好跟着进去,又不会穿墙术一类的神通。好在围墙并不甚高,他轻身一跃,就翻1墙而入。 四合院里的布局就是一般的百姓人家,院子前后种着几树草木,也不过是寻常的槐树、秋菊、腊梅、桂花之类。他进了院子就施展缩骨之术,躲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眼看着柳笑生一路走进大堂,转身又绕进了左侧的一间厢房。重光微微皱眉,纵身上了屋顶,蹑手蹑脚地走到那间厢房所在的位置。 他神识外放,隔着瓦片就可以察觉到屋里的动静。元婴修士的神识感应,可以洞察方圆数百里内的元气变化,但对不会引起元气变动的事情,却做不到洞若观火。他毕竟没有沙神童子那等道行,也不曾练就天眼之类的神通。只是屋顶上的瓦片本就有极细小的间隙,以他强大的目力和神识,也足以见微知著。 柳笑生进了房,随手掩上房门。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不过一床、一窗、一柜、一桌四椅而已。墙上挂着几幅应景的字画,笔法也不见高明。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摞书卷,似是市井街头常见的诗文合集。眼前所见的一切,完全就是一个普通文官下僚的居处模样。 重光疑惑地看着柳笑生走到桌旁,坐在椅子上,瞧着眼前的书卷眉头一动,伸手从中抽出一封信笺,拆了开来。重光凝神细看,却发现上面尽是一些看不懂的图形符号。柳笑生闭口默念,片刻之后屈指一弹,那信笺就烧成一堆飞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拿起桌上的文房四宝,将一张宣纸铺开,在上面奋笔疾书,写出来的不是文字,却都是那种奇形怪状的符号。整张宣纸被他写了一半的页面,这才放下笔杆,慢条斯理地将宣纸折成三寸见方的小块。 柳笑生盯着自己手中的方块,眼中闪过挣扎的神色,似乎在犹豫什么,终究是一咬牙,挥手飞出一道五色毫光,从窗口的间隙处飞走,手中的方块随着那毫光乍现,已然消失不见。 重光大吃一惊,方才这柳笑生屈指点火,焚烧信笺的时候,他本以为对方使得不过是火云掌、焚天指之类的功夫,这种俗世武功与道门神通相似,都是对五行元气的转化,能凭空生火。武林高手若是修为到了极高境界,本身也不逊色筑基阶段的修士,他当年在三河镇外的荒山神庙里,不谙道法,一样能施展赤焰术,所以并不以为异。 可是方才柳笑生挥出的那道毫光,分明是道门中的飞剑传书神通,能练成这种道法,至少也是筑基期的修士。可是以他元婴级数的修为,也看不出柳笑生身上的元气波动,难道说此人的道行高明若此?但他潜伏在暗中窥伺,对方却毫无所觉,若是比自己道行还高,又绝无可能。 柳笑生飞剑传出那道信笺后,又坐回椅子上。只见他眉头深锁,竟是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这时候外面传来几声敲门的声音,他脸上闪过一丝怒意,沉声喝道:“进来!” 来人推开房门,却是一名中年管家,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到柳笑生神色不愉道:“不是吩咐过你们,我在书房的时候,没什么要紧事,不要来打扰吗。” 那管家神色惶恐,战战兢兢地道:“大人,不是小人斗胆,是那个婆娘疯病又犯了。大人说过这婆娘干系重大,不容有失,让下人们一定要看顾好,所以小的才急急忙忙前来禀报。” 柳笑生一跺脚:“那还啰嗦什么,快去看看。”说罢迈开脚步,走出了房门,那管家踏着小碎步,紧紧跟在后面。 重光心中一动,这柳笑生易容改扮,身份大有可疑,行事神神秘秘,不但武功高强,居然还有修行神通,可见他当年输给自己,也是隐藏了实力,诈败而已。以他至少筑基期的修为,就算薛沐云也不是对手,为何要屈居在第三楼当个守卫?这一切诡异的事情,令重光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想起当初西北的连串纷争,薛、唐、周、冯这几家大姓的勾心斗角。当年唐复礼看出自己昆仑弟子的身份,故意挑动自己去对付薛家,而他身为金丹修士,刻意扮作一幅老态龙钟的模样,行迹大有可疑。重光甚至怀疑当初水元珠的失窃,只怕也是他算计好的圈套。 这一切背后到底隐藏什么,水元珠是神水宫的至宝,怎么会落到唐家人的手上。神水宫与大雪山都出自瑶池圣母一脉,这两个神秘宗派相继灭绝,中间又隐藏着什么关联?重光只觉得一切的线索纠缠在一起,眼前似乎笼罩了一层烟雾,扑朔迷离。 他心中疑惑,脚下动作却不慢,身形一晃之间,已经缀上了柳笑生的足迹。柳笑生从书房出来,沿着走廊一路走到后院,进了西厢房的一间精舍,只听里面远远地传来几声女子的呼喝,似是咒骂又似是哭泣。 柳笑生推开精舍的房门,径直走了进去,只见精舍的床榻上,一个中年妇人披头散发,正在大喊大叫,两名青年女子正死死地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乱动。床边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正手执银针,皱眉不语。 那管家一路紧跟着柳笑生,此时已经抢上前去,正待说话,那中年男子眉头一挑,沉声道:“柳参军,这妇人本就心有郁结,在外面颠沛流离多年,又受惊过度,如今早已神志不清。我苦思良久,也找不到解救之法,只能试着安抚心神。” 柳笑生拱手施礼:“有劳闵先生多费心了,现在她情况如何?”那闵先生眉宇间满是忧色,黯然道:“我家传七星飞针之术,这些天来已经施展了三次,可她还是老样子,方才小蕾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惹得她发作,狂呼大喝,焦躁不已。所以我让小蕾和阿姝先制住她,免得她误伤了自己。” 柳笑生默认不语,他心知这位闵思华闵先生医术高明,连他也不能治好这妇人,那多半是没救了,难道自己苦心孤诣这许多年,竟然都是白费? 那管家好不容易捞到这个机会,急忙插嘴道:“大人,方才小蕾姑娘从街上回来,带了个牛角梳把玩,不想给这疯婆子看到,顿时就激动起来,连声说自己该死,就把头往墙上撞,若不是小的见机快,只怕当时就不能幸免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隐隐有一丝得意的神色。 柳笑生没有理睬他话里的表功之意,只是皱着眉头道:“牛角梳,什么样子?”闵先生摩挲着那妇人的额头,令对方渐渐安静下来,这时候对左边的女子吩咐道:“小蕾,你买的什么梳子,给柳大人看一下。” 那叫小蕾的姑娘不情愿地从怀中掏摸了一下,伸手递给柳笑生:“就是这把,也不知道这妇人哪根筋不对了,不就是一把普通的牛角梳,就跟着了魔似的。师父啊,连你这么高的医术都救不好,这人的病八成是没救了,咱们算了吧。” 闵先生厉声喝道:“住口!小蕾,为师平日怎么教导你们的,医者父母心,医术可以不精湛,但医德绝不能轻忽,只要有一丝可能,我们也要尽力去挽救。你如今居然有这样的想法,枉费我多年栽培。” 小蕾被师父的声色俱厉吓了一跳,大概平日里头被师父骄纵惯了,突然见到师父罕有的严厉,顿时低下头来:“师父别生气,徒儿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 闵先生神色稍霁,转头去看柳笑生,却见对方正凝视着那把牛角梳,沉吟不语。他开口道:“柳参军,你可看出这梳子有哪里不妥了?”他对柳笑生以官职相称,看来其自家身份绝不在柳笑生之下。 柳笑生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沉声道:“就是把普通的牛角梳,市面上经常见到,没什么不妥,也不知道这女人为何如此激动。闵先生,这妇人身上干系重大,绝不能有失,还请你勉为其难,多多费心。”闵先生道:“这话不必你多说,我绝不会轻易放弃。” 萧重光闻言,对这位闵先生也暗自佩服,不愧为济世名医。这时候那妇人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不再苦恼。那叫阿姝的女子见她披头散发,不成体统,看不过眼,上前给她收拾头面,把覆在前额的乱发一缕缕梳理起来,盘到脑后。重光眼尖,已经看清这妇人的眉眼五官,顿时大吃一惊!

第四章 抽丝剥茧在今朝 这妇人满面皱纹,两鬓斑白,形容衰朽枯干,怕不有五十来岁。可是眉目五官,重光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小的时候,每天都对着这张脸,带他在萧园里头嬉戏玩耍,跟他捉迷藏,扶他荡秋千。可以说,除了父母跟妹妹,这张脸的主人就是他童年时最亲近之人,母亲的陪嫁丫鬟花姑。 他想起当年他杀死萧伯庸之时,对方曾经说过,妹妹没有死,而是被花姑带走了。后来他在京城,发现镇南王的女儿燕秋郡主,就是自己的妹妹芸曦,这已经印证了萧伯庸没有撒谎,可是自己在京城,却没有找到花姑的足迹。 花姑是母亲的陪嫁,当年萧家出事的时候,也才二十出头,就算过了这些年,她应该也不过四十上下,怎么会老成这般模样。若说这女子不是花姑,可是那眉眼,那五官,分明就是自己再熟悉不过。再仔细看那牛角梳,形制款式虽然很普通,可萧重光记得,自己的母亲当年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把。 这梳子本不是特制,手工打造的东西,形状一样也是巧合。可这妇人的五官与花姑如此相像,见了这一模一样的梳子,反应如此激烈,那就不是巧合,这恰恰证明这女子,就是当年逃走以后不知去向的花姑。 花姑当年带妹妹逃走,之后就不知所踪。多年以后,妹妹成了镇南王府的郡主,而花姑却下落不明,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重光一直很疑惑。当初他毫无头绪,又不想破坏妹妹的生活,所以放弃了,如今见到关键人物出现,自然是要追查到底。 但他没有轻举妄动,柳笑生行迹可疑,神神秘秘。花姑既然在他手上,又被他如此重视,想必此人定然知道些什么,看他现在的表现,只是找人医治,应该不会加害花姑,那么暂时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才是最佳的选择。 柳笑生捧着梳子,反复观摩,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放到一边,对闵先生道:“这梳子没什么特异的,就是很普通的物事,这妇人来历特殊,胸中早有心结,这梳子只是适逢其会,恰好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罢了。” 闵先生点点头:“应该就是这样了。柳参军,你去太守府,可曾见到那李霖?”柳笑生道:“我只是去点卯罢了,自然有当值的押司接待。听府里的下人说,李太守正在招待故人,抽不出身来接见衙门属官。不过我看这李善衡上任以来,所行之事都大有深意,乃是胸中藏有丘壑之人,绝非庸碌之辈。他现在萧规曹随,按兵不动,实则是以不变应万变,一旦他出手,势必是雷霆万钧,这蜀中局势,想比又要大变。” 那小蕾插嘴道:“这蜀中形势能怎么变呀,变来变去还不是那几家。”闵先生长身直立:“蜀中乃天府之国!当年后汉公孙述在此成就帝业,三国时又有卧龙诸葛孔明,赖之三分天下。此地沃野千里,山川形胜,若能立足于斯,进可图谋天下,退亦可割据一方。” 柳笑生点头道:“中土承平日久,暗流涌动,前些年楚王谋反,虽然当日即被平定,可是影响深远。楚王也是先帝嫡子,门生故吏遍天下,一旦被诛,不知多少人心中惶恐,人人自危。自从昭德太子病死,今上一直没有立嗣,几位皇子或长或嫡,相持不下,各自招贤纳士,明争暗斗,连带着天下分流。我大周南有大理、交趾,北有契丹、女真,西临吐蕃、西域诸番,虽然诸国都称臣进贡,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不知多少人暗中觊觎中原,窥伺神器,我等同僚,也不得不多加防备啊。” 重光听到这里,心中对柳笑生的身份已经有了些猜测。此人武功绝顶,又精擅道术,应是修行大派弟子,观其言行,有胸怀天下之志,看来的确是公门中人,只是真正官职,绝非一个司户参军这么简单。 见柳笑生跟这位闵大夫陷入沉默,他心知再听下去,也得不到太多有用的消息。如今既然已经发现花姑的下落,柳笑生等人又在为她医治,自己倒是不急着带人走。想起太守府中,李善衡和魏朝宗只怕已经聊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该回去看看。 他心念一动,抽身就走,瞬息之间,就已经回到李太守的官邸。刚刚在后花园现身,就看到一名随从满脸惊喜地看着他喊道:“萧先生,太守大人已经设下午宴,请萧先生前去用餐。”他沉声道一声谢,跟着那随从穿过走廊,来到前院的花厅。 李太守跟魏朝宗已经在席上落座,陪同的还有府中的几位属官。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文士叫苏定波,现任府中长史,据说是蜀中有名的学士,谈笑诙谐,风趣幽默。另一个面若重枣,鼻梁高挺,却是成都府的司马沈傲。其他几人也都是一时之贤达,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重光虽然是一介武夫的身份,但他身材高瘦,五官清秀,多年来几经风霜,久历沉浮,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沉郁的气质。他就这么施施然地坐在席上,李太守跟魏大官人都对他十分礼让周到,令众人不敢怠慢。 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众人谈天说地,把酒言欢,气氛可谓是宾主相得,一派祥和。只有重光沉默寡言,偶然应酬几句,多数时候都在独自饮酒吃菜。他只分出了一分心神应付眼前的宴席,另外九分,都在心底里暗自盘算。 柳笑生的身份绝不简单,他当初潜伏西北,在薛家做一个客卿,明明身手高绝,却假意输给自己,一定另有图谋。薛家、唐家、周家在西北鼎足而三,铜鼓仙收了薛沐云做徒弟,又与唐家结怨,之后崆峒一派协助楚王谋反,看来薛家也是楚王一系的人马。而以柳笑生当时的举动,很有可能就是在调查此事。 唐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身份,为何要利用自己去对付薛家,后来又在京师城外伏击铜鼓仙?重光只觉得这一切迷雾背后,隐隐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推动这一切的发生。 而自己呢,究竟是棋盘上的棋子,蛛网里的俘虏,还是意料之外的变数?柳笑生应该是站在朝廷一方,那他调查薛家和潜伏蜀中都还说得过去,可这又和自己家有什么关系?花姑只是一个普通的婢女,为什么柳笑生对她如此重视? 他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亲手杀死萧伯庸的时候,对方脸上那释然的表情,像是放下了一件包袱,终得解脱。而花姑既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婢女,又怎么能在萧伯庸围攻自己全家的时候,带着妹妹逃出去?就算自己,若不是天生阴眼,当晚心生警觉,也不会早早出了房门,侥幸躲过那场大祸。 只可惜,爹娘当初只把自己当作无知幼童,不肯听劝,要不然也不会无辜惨死。他每念及此,就心如刀割,手指深深地抠进自己的肉掌里,任鲜血直流,他却若无所觉。 那一天夜里,自己躲在后院的池塘中,冰凉的池水淹没了头顶,如果不是自己天赋异禀,五岁就练成了萧家祖传的龟息功,只怕当时就算没冻死,也已经淹死了吧。 那个晚上,雪下得很大,天气很冷,自己打破坚冰不久,水面上又结起了厚厚的一层。雪花落在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整个冰层就好像一张被白布覆盖的琉璃,隔着白布的间隙,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在院中被格杀,殷红的血,洁白的雪,萧伯庸隔着面纱狰狞的笑,还有那些从围观到动手的乡民,那一双双炽热的眼。

第五章 锦官城里经行处 魏朝宗留意到重光的异样,他志在招揽对方,所以今日来太守府,除了相会故人,也是要向这位武功绝顶的萧先生展露自己的人脉势力,作为招揽的准备。天下承平日久,文贵武贱,他一介行商,却能与这许多达官贵人平辈论交,身后的背景势力,自然是不言而喻。 他特意派随从去请重光赴宴,也是借机增进彼此的关系,把重光纳入自己的交际圈子。然而重光自从偶遇柳笑生,乃至发现花姑的下落,如今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些七零八乱的线索,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哪还有闲心去交际应酬,更何况他本就不擅长谈锋,对这种酒宴,素来是敬而远之的。 魏朝宗也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似乎没有打响,这位萧先生简直是油盐不进啊。他心中暗叹,脸上却不动声色,满面春风地举起酒杯:“各位贤兄,小弟这次能穿行吐蕃、青海,安然归来,全靠这位萧逸萧先生。几位不要看他文质彬彬,似乎手无缚鸡之力,其实胸怀锦绣,身手高绝,单凭一人之力就剿灭了横行青海多年的座山雕一众,保得我们一众商旅平安,实在是大快人心,令人拍案。萧先生,魏某敬你一杯,今后诸事,还请先生多多费心。”他说完这番话,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 萧重光见他如此客气,也不好拒人千里之外,自斟了满杯美酒,一口干了,说一句:“不必多礼。”就不再多说,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坐下。 李善衡见状,也站起身来,手中酒杯满溢,清声说道:“我跟玉堂乃是总角之交,相知莫逆,萧先生救了玉堂贤弟,就如同救了本官,我也敬先生一杯。”两人杯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又是满饮此杯。 在场众人多是豪兴之辈,见太守大人和魏大官人如此,也纷纷举起酒杯,来敬重光。重光自然不会把这点酒量放在心上,来者不拒,酒到杯干。这一场午宴进行到此时,顿时有了宾主尽欢的味道。 酒宴结束的时候,座上宾客已经多半面红耳热,唯独重光与李善衡仪容不改。李善衡早就吩咐下人,准备了醒酒茶汤,待众位客人稍作歇息,这才一个个送出府门,走时依依惜别,相约来日。 重光跟魏朝宗回到君悦客栈以后,魏朝宗就表露招揽之意,他言辞凿凿,殷切期盼,重光却不置可否。君悦客栈的老板姓黄,在蜀中经营多年,也算是一方头面人物。魏朝宗与他十分惯熟,在店中如臂使指,能随意差遣。 那柳笑生后面几日再没有异动,只是寻常的出入衙门,办公应卯。重光好几次去那四合院查探,都只看到闵先生和小蕾、阿姝等人。花姑的病情似乎渐渐稳定,再没有发狂乱喊,只是神智依旧没有清醒,每天浑浑噩噩,如痴如呆。 闵先生医术确实高明,花姑本来形容憔悴不堪,被他调理得渐渐康复,眼中也略见清明,虽然心智没有多大起色,但日常生活中的能力,却渐渐恢复了正常。阿姝等人给她梳洗,喂她吃饭喝药的时候,也渐渐懂得配合。 魏朝宗后来又去了几次太守府,有时候也请重光同去,却被对方拒绝了。重光冷眼旁观,渐渐发觉魏朝宗并不是一个普通商人。他这几日在君悦客栈,虽然行踪低调,但是看进出往来的人员,竟然与蜀中各家势力都有几分联系。而成都府太守李善衡,除了隔几日与他面晤之外,每日里也是书信不断,若说是老友相见,故人情浓,却又不像。 重光人在客栈,但心思大半都放在那处四合院。他已经打探清楚,柳笑生在这里的名字,唤作柳毅,在成都已经当了三年的司户参军。换句话说,至少在三年前,他就已经离开薛家,离开西北。 事实上,薛沐云一死,薛家群龙无首,只怕当时就抵不过周、唐两家的侵蚀,论底蕴,这两家远在薛家之上,若不是顾忌背后的崆峒派,又存了均衡势力的心思,也容不下薛家耀武扬威。 重光不知道的是,薛沐云一死后,薛家就已经是苟延残喘,铜鼓仙在京师与唐家动手以后,双方彻底撕破面皮。唐复礼一回到西北,就跟周家联手,将薛家连根拔起,如今西北三阀,已经只有两家了。而在这之前,柳笑生早就已经离开西北。 那处四合院并不是柳笑生的宅子,而是此间一位贺姓员外的产业,这位贺员外本名贺寒山,是成都一带出名的乡绅,家财万贯,膝下三子有两个都中了进士,在外地做官,还有一个守在家中,奉养父母。 柳笑生跟贺家似乎交情不错,贺家第三子喜得麟儿之时,他曾前去送礼道贺。那处四合院是贺家三公子贺知轩的别业,贺知轩自己平常都住在城南的贺家大院,这所别业很少使用。闵先生是贺府请来的客人,所以安排在这里暂居。 一切从表面上看,都没有问题,当然对重光来说,这一切的平凡,都意味着早有预谋。贺家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又知道多少内情,重光并不关心,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关注四合院里的动静,偶尔也留意魏朝宗等人的行迹。他总有一种感觉,这一切迷雾背后,都有着某种关联。 立冬已过,成都府满是凉意。重光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任凭初冬的风在他耳畔轻吟浅唱。今天是十月十五,既是月圆之期,也是城南庙会赶集的日子。他在成都已经盘桓了十天,距离太守府上的午宴,也过去了八天,他始终一无所获。虽然他如今道行高深,神通广大,但人世间,很多事情不是靠道术就可以解决的。 街市上人来人往,寒风也吹不灭人们热情的火焰。重光沿着巷子,不自觉地走到一条岔路口。耳畔传来一声轻快的欢呼,他循声望去,意外地发现竟然是闵先生那两名女弟子。 那唤作小蕾的姑娘一脸的兴奋,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街上热闹的人流,羡慕地说道:“这成都府可真热闹,比我们那里好玩多了。师姐,庙会已经开始了,我们要走快点咯。”阿姝拍拍师妹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两姐妹是溜出来逛庙会的,重光对这等小事并不在意,正打算转身离开,识海中却很突兀地一跳:有一股旺盛的元气波动正在靠近,应是修行中人! 他神识外放,片刻间就把周遭十数里的情形搜罗了一遍,已经看到就在两姐妹身后百步之外,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灰衣男子,隔着面纱重光也能感觉到此人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隔空盯在两姐妹身上。

第六章 龙首山道驻马峰 这人是谁?成都府里除了柳笑生,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名修士?一连串的疑问在重光脑海中浮现,但他已顾不上多想,眼看阿姝跟小蕾两姐妹已经渐行渐远,那灰衣人始终保持在两人身后百步距离。重光不动声色,悄然缀在三人身后。 姐妹两人脚程很快,两柱香左右的光景,就赶到了城隍庙。这时候城隍庙已经是人山人海,两人一进去,就被人海淹没得无影无踪。不过重光早已经用神识锁定了两人的身形,想必那灰衣人也是如此做法。 庙会上的风物自不必多言,阿姝和小蕾在里面如鱼得水,特别是小蕾,简直如同在自家的后院一般,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古怪物事,阿姝跟在后面,脸上带着含蓄的笑,就像一个领着妹妹逛街的大姐, 那灰衣人已经是金丹的道行,手段也极为高明。重光远远地注视着他的行踪,这人虽然察觉不到重光的存在,却似乎有所警觉,不时在人群中穿梭反复,想是要摆脱他这似有还无的窥探。 重光也不着急,他本来就是无所事事,这才出来随意走动。发现阿姝姐妹,本是无心之举,灰衣人的出现才是他的意外收获。成都城里除了柳笑生,突然又多出一名修士来,而且还在跟踪阿姝姐妹,这人到底是哪一方的人物,知道多少内情,柳笑生有没有发现此人的踪迹?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必须弄清楚的事情。 他在心里暗暗合计,识海中却突然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顿时打了个激灵,这才发觉阿姝姐妹两姐妹在人群中转了几圈,居然不见了。那灰衣人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正在紧张地四处搜寻,但人潮汹涌,却又向那里追寻。 重光暗自摇头,他知道这两姐妹早已经不在城隍庙,灰衣人的做法,不过是徒劳无功。却见灰衣人转悠了一会,忽然猛一跺脚,竟然就这么离开了。 他犹豫了片刻,已经做出抉择,只分出一道神识打在灰衣人身上,看对方若无所觉,转身化作一道剑光,疏忽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重光惊觉那两姐妹离开城隍庙的时候,他留在那两人身上的神识印记却并未消失,而灰衣人的印记显然已经被抹去,正惊慌失措地设法补救。重光已经从神识印记上得知那两姐妹是趁着庙会人多,偷偷离开,此时早已出了南门,径自奔赴城外荒野。 他没有急着追赶,一直等到那灰衣人黯然离去,这才给对方也上了一道神识印记,自己飞身去追赶阿姝姐妹。以他如今的神通,两姐妹出城不到十里,就被他追上行踪,远远地看去,却发现两人坐在一辆马车上,那车夫身材与两姐妹相仿,身手极为灵活,驱使着拉车的健马,向城外疾驰。 重光始终跟在马车后面百步开外,他刻意隐藏了身形,令车上三人无从察觉。那车夫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帽檐拉得很低,挡住了自己的面容。但重光总觉得这人的身形和气质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马车行进的速度飞快,到正午的时候,已经远离成都府城。蜀中多山多歧路,这车夫却似对蜀道十分熟悉,在大山的缝隙间穿插横行,渐渐进入川南的丘陵地势。 重光估计他们已经来到成都府南七百里开外,此时地势忽然开阔,一片草泽之地绵延十里,中间又一条大河横亘而出,穿过这条河流,尽头处是一座大山,重光认出此山,名为龙首。 相传龙首山此地本是一片平原,古时候有一条巨龙,在蜀中天顶与敌人大战,不幸失败,被对头一刀斩首,龙头从空中坠落到此处,化为这座大山。此山高不过青城,险不及峨眉,只是山势起伏开阔,地形险要罢了。然而重光很多年以前,就听说过这座山。那时候,他还是个孩童,就已经听说蜀中有一座名震天下的神剑山庄,就在龙首山。神剑山庄的每一代庄主,都是天下公认海内无双的剑神。 他出道至今,一共接触过两位剑神,一位是道门前辈沈胜衣,一位是剑痴狂人柳卓吾。这两人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声名事迹都已经烟消云散,不留半点痕迹,另一个却是练剑成痴,因痴而着魔,再也不能超脱。也不知道当年七星楼破后,那柳卓吾又去了哪里。 重光心中唏嘘不已,不知不觉,自己离开西北已有十一年之久,时移世易,人间变幻。自己早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那些曾经经历的人与事,又有多少能尘封依旧? 剑神只是一个称号,叫这个称号的,未必就一定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沈胜衣是道门中人,事迹早已掩去,而柳卓吾一心学剑,在重光看来,已经落了下乘,只能算剑痴,算不得真正的剑神。 这龙首山中的神剑山庄,居然每一代都有一位剑神,还能得天下敬仰,又该是怎样的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呢? 马车到了龙首山脚下,沿着一条大道直入山中。又走了差不多百余里路径。眼前突兀地现出一座高大的山峰,横亘在路途中。面向众人这一侧的是灰色的山岩石壁。石缝中稀稀疏疏地生长着几丛松树,树冠斜斜地延伸出来,以顽强的姿态迎接入山的行人。走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可供马车行进的道路。车厢里有人探头出来,跟车夫低低地说了句什么,马车就在原地停了下来。 重光一眼就看见车中探头出来的是柳笑生,他此时已经觉出车厢中不止那姐妹二人,不知道闵大夫和花姑是不是也在车里面。车夫跳下马车,对着大山的石壁拜了几拜,从怀中取出一件竹筒状的物事,对着天空拔出塞子,顿时从中飞出一道灿烂的烟火,直冲云霄。 这烟火五光十色,华丽炫目,光照四面八方。车夫放出烟火以后,跳上马车,扬起马鞭,轻轻地在马身上拂了一记,与其说是鞭策,倒不如说是抚摸。那马儿很通人性,顿时长嘶一声,向着面前的山壁冲去。 眼看就要撞到石壁上,突然大地不经意地颤动了一下,那横亘在路中的山峰石壁从中裂开,犹如一道打开的门户,从中让出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来。重光看得暗暗心惊,如此浩大的工程,将整个山体经营成了一道机关,究竟是谁人的手笔? 那马车风风火火地直冲过去,沿着通道疾驰。重光身形只是一闪,就缀在后面。这山道长只有十余里,就到了尽头,却是一片极为开阔的谷底,四面环山,中间一口湖泊,碧绿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 他一路尾随过去,身后的大山随之合拢,再看不到一丝缝隙。马车在湖边停下,隔着清澈的湖水可见对面树林中,掩映着一座雄伟的山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那车夫把手伸到嘴边,吹了一声响哨,湖上骤然升起一座浮桥。他驾着马车,从浮桥上一路走到对岸,山庄的大门已经向两边徐徐分开,远远地可以看到几名身形矫健的武士,龙行虎步地向这边迎来。

第七章 杀气三时作阵云 那车夫转身向车厢里打了个招呼,纵身跳下车来,跟着车厢中伸出一只芊芊素手,揭开了帘子,一前一后出来两个垂髫少女,正是阿姝姐妹。两姐妹跳下车,站在边上虚扶着。只见柳笑生跟闵大夫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昏睡的妇人走出车厢,小心翼翼地把那妇人递到阿姝姐妹手里,自己再从车上一跃而下。 重光何等眼力,早就看到那妇人正是花姑,几日不见,脸色倒是红润了许多,看来闵大夫虽然治不好她的疯病,在调理方面倒是用了不少心思,此时睡得正香,对外界的变动一无所觉。 见到这情形,联想起先前城中发生的事情,重光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猜测。看来除自己外,还有其他人在暗中窥伺贺家别院的动静。那两姐妹出门逛庙会是假,引开对方注意,让柳笑生和闵大夫趁机将花姑转移才是真,而这车夫,就是他们早就约好的接应人。 那几名武士走上前来,对那车夫躬身一礼,很是尊敬的样子。车夫对他们摆摆手,早有人上前登上马车的驭手位置,把马车赶到山庄后院。那车夫当先领路,带着柳笑生一行人直奔山庄正堂。 正堂前的大门口站立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见了车夫,深施一礼。重光见状疑心渐起,这车夫身份看来颇不简单,从那些武士到这管家,都对他毕恭毕敬,倒似比对柳笑生一行人客气得多。 那车夫回过头来,指着柳笑生一行人,对那管家说道:“冯叔,这位柳笑生柳大人,我曾经跟你提过的,这位是闵大夫,这两位是闵大夫的高徒尹姝姑娘和云蕾姑娘,还有这位昏迷的大婶是闵大夫的病人,麻烦你吩咐下人给他们安排几间上房,他们将会在这里小住几日。”那管家冯叔唯唯诺诺,应声领命而去。 重光耳力强劲,加上车夫这一次说话颇为大声,他躲在远处,将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暗暗纳罕:“这车夫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对神剑山庄的人如臂使指。”他此时早已猜到这里必是名震天下的神剑山庄,对这车夫的身份更是存疑。此时山风吹过,将那车夫的毡帽掀起一角,重光一眼瞥见车夫面目五官,登时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 这车夫音容笑貌,赫然就是当年在安定城七星楼外遇到的怪盗谢三。十余年不见,这谢三显得成熟了许多,身量也长高了一些,只是五官依稀还是旧日模样。重光心中感慨不已,谢三跟柳笑生都是他当年故人,想不到一月之间连续碰到两人,而当初毫无关联的两位故人,如今俨然是同一阵营。世事变幻无常,莫过于此。 柳笑生跟闵大夫一左一右,搀扶着花姑往台阶上走,尹姝跟云蕾紧紧跟在后面。那谢三还在台阶下,正跟几名家丁低声说着闲话。重光离他们的距离很远,只靠五感六识关注场中的一切。 忽然间远远地传来一声长笑:“柳参军真是好手段,居然能骗过我们兄弟,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神剑山庄。只可惜你的计谋只能得逞一时,我那兀鹫师弟虽然上了你的恶当,但他豢养的天眼却还是跟上了你们的足迹。” 谢三跟柳笑生等人吃了一惊,回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湖泊对岸不知何时多出两个人来,说话之人身高矮胖,脸上油光满面,还带着几分笑意,活像个当铺的掌柜,他身后一人身量极高,气度沉雄,削瘦的脸上一双狭长的眼睛有如毒蛇,令人一见就十分不舒服,想必就是那胖子所提到的兀鹫了。 重光已经认出那名唤兀鹫的高瘦之人,正是先前在市集跟踪阿姝姐妹的修士。此人道行已经臻至金丹绝顶,只差一步就能练成元婴,而这胖子神光内敛,元气充沛,显然比兀鹫更胜一筹,成都府何时来了这么多修行中人? 柳笑生没来得及回话,就看见空中很突兀地飞出一只苍鹰,双翅大展,在空中盘旋往复,发出高亢的鸣叫。柳笑生惨然一笑:“想不到我聪明一世,竟然会栽在这个扁毛畜生手上。丹丘子,算你狠,你想要怎样,划个道出来吧。”这柳笑生跟丹丘子也真是奇怪,明明都是修行中人,说话做事却跟普通江湖豪客一般。 那丹丘子伸手指向柳笑生背后道:“柳兄,你骗得我好苦,明明是道门高人,却扮作这么一个腌臜官儿,瞒过我们所有人,把这女子劫走,害得我被师尊责罚,面壁半年不得下山。” 那唤作兀鹫的高瘦汉子双目微微眯起,眼中一道寒芒闪过,接着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似乎场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他那双手早已盘在腰间,五指屈伸,显示此人已经蓄势待发。 柳笑生脸上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尴尬,原来当初他改天换面,冒他人之名与这丹丘子结识,两人相交莫逆。他借此机会,才能瞒天过海,打入丹丘子那伙人中间,也因此发现花姑的存在。后来他找个机会,趁对方不留神,把花姑劫走,顿时引发轩然大波。 那丹丘子素来谨慎,却被柳笑生摆了这一道。他师门长辈勃然大怒,要不是靠他师父苦苦求情,几乎就被逐出师门。他面壁出关以后,在师门中地位大不如前,也失去了许多真传法诀的修习资格,对柳笑生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但他为人阴蛰,心中越痛恨,面上反而笑的越和气,似乎全无芥蒂。 柳笑生做了这一桩亏心事,虽然说是各为其主不得不为,但终究有违他本心,如今被正主找上门来,自然就有一丝羞赧。不过这一切也只是一眨眼,他的脸色就恢复平静,双目中精光乍现,淡然地说道:“我自欠你的,你们却欠了天下人的。若要算账,今天就一起算了吧。” 丹丘子还没回话,那兀鹫却突然开口,声音如金铁在石壁上划过,令人一听之下,心中就说不出的烦恶。只听他冷冷地说道:“什么欠谁不欠谁的,乱七八糟,强者为尊,大家手底下见真章吧。”话音未落,就见他手中扬起一道黑光,电光火石间飞向闵大夫胸口。 柳笑生怒喝一声:“贼子敢尔!”手臂暴涨数丈,向闵大夫身前抓去。那闵大夫脸色发白,手足无措,显然从未见过这等阵势,竟然不知如何抵挡。阿姝跟云蕾姐妹两人惊叫一声,顿时花容变色。 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却是柳笑生那一双手终于在间不容发的时刻挡在了闵大夫身前,一把捉住那道黑光。 他的手暴涨暴缩,紧握着那道黑光就收了回来,身形一晃已经闪现在闵先生跟前,对阿姝姐妹使了个颜色,姐妹两人心领神会,一左一右搀扶着昏睡的花姑,站到自家师父旁边,此时柳笑生正好把一干不通道法的人护在自己身后。 那兀鹫脸色微变,就见柳笑生举起右手,张开手掌,一条首如三角的小黑蛇赫然映入众人眼帘,蛇的七寸位置被柳笑生两根手指夹住,口齿微张似要择人而噬,却又有气无力,只能徒劳地伸出蛇信,嘶嘶作响。 柳笑生看着那兀鹫,脸上闪过一抹厌恶,声色俱厉地说道:“青城派身为道门四大宗之一,乃是正儿八经地玄门正宗,想不到会堕落如斯,居然跟驭兽斋的人勾搭成奸,还称兄道弟如此亲热,真是丢尽了天下道门的脸面。丹丘子,这也是你师门掌门吩咐的吗?”

第八章 寒声一夜传刁斗 丹丘子脸色微变,随即又森然道:“既然柳兄如此眼力,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他这话出口,众人已经知道他动了杀机,心中各自戒惧,尹姝跟云蕾姐妹更是不自觉地向自家师父身边靠拢。 原来驭兽斋本是旁门中一个大派,该门派在修行上另辟蹊径,本身道法传承并无出众之处,却最擅长豢养异兽灵禽之属,更有秘法传承,能操控自家豢养的灵兽。他们豢养的灵兽,往往修为境界还在自身道行之上,最是厉害不过。驭兽斋的修士寿元将近时,还有秘法,可以牺牲自家豢养的灵兽,来为自己延寿。只是个中内情,外人无从得知,因此总觉得这门派里里外外透着许多古怪。 若只是古怪,倒也不至于人人喊打,只是驭兽斋原本与世隔绝,很少与外人往来,历任宗主都严格申斥门徒,不得轻易下山,因此在江湖上虽然名声不显,但也不是什么邪魔外道。然而近百年来,这古老的神秘宗门忽然门风大变,许多门徒纷纷下山行走,在俗世与修行界掀起阵阵血雨腥风。 驭兽斋的弟子本身道行与手段都只是中人之资,但他们豢养的灵兽着实厉害,加上出其不意,许多修士第一次对敌之时,根本就没想到对手会有这般手段。那灵兽出现的时机、方位以及所使用的手段,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令人猝不及防之下就吃了大亏。 加上这些初出茅庐的驭兽斋弟子手下没有分寸,心性又狠辣阴蛰,跟他们作对的道门弟子往往性命难保,身死道消。这种不留余地的做法,引起了中土道门的同仇敌忾。以峨眉派为首,中土九大派对当时这些在人间行走的驭兽斋弟子发起了围剿,双方展开连番大战。虽然驭兽斋弟子手段狠毒,术法精奇,终究不是玄门正宗合力的对手,在俗世间的据点几乎被连根拔起,一时间元气大伤。幸亏他们门户所在十分神秘,不然被人灭了香火都有可能。 从此这神秘宗门在中土道派眼里有如洪水猛兽,被打上邪魔外道的标签,而这位兀鹫所施展的手段,正是驭兽斋弟子赖以成名的豢兽神通。也难怪柳笑生一见之下,就露出如此厌恶的神色。 丹丘子心知自家门派跟驭兽斋勾结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势必引起中土道门的公愤,但兹事体大,派中精英大半又都留在山门之中,祭炼乾天三元大阵,抽不出太多人手,而柳笑生的修为莫测高深,为策万全,他只好冒天下之大不韪,找来兀鹫联手对敌。 如今被柳笑生一口揭破,他心中已然动了杀机,要把这神剑山庄上下人等,一一赶尽杀绝,反正一个武林门派,再如何了得也有限,总不是千年传承青城道门的对手。 那兀鹫被柳笑生擒住了自家豢养的异种黑线蛇,脸色丝毫不变,只是微微扫了柳笑生右手一眼。就这一瞥之下,柳笑生就觉出不妥来,低头去看手中黑蛇,却见那小蛇突然身形暴涨,从七寸处断裂成两截随机身躯扭转,竟然变成两条一模一样的黑蛇来,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那两只小蛇一左一右,已经恶狠狠地扑向他的脖子。只听铮然一声,柳笑生飞剑出鞘,在空中化作一道青光,瞬息间又将那两条黑蛇从中腹斩断。被斩断的黑蛇又一分为二,变成四条一模一样的小蛇来。 柳笑生运剑如飞,青光在空中回旋往复。那兀鹫面色阴冷,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手捻法诀,口中念念有词,那黑色不断分裂,已经俨然成群,将柳笑生包围在其中。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落日西下,残阳如血,在湖面上倒映出一幅浓墨重彩。然而无人有心去观赏着绝美的画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在柳笑生身上,铺天盖地的蛇群蜂拥而上,不止把他包围在其中,连闵大夫一行也脱身不能。 柳笑生身影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那道青色飞剑在他周围飞旋舞动,把他自己连同闵大夫一行尽数护在里面。眼见其他人暂时没有葬身蛇吻的危险,他腾出手来,自他左袖中飞出一口布袋,腾起在空中,卷起一阵旋风。 旋风过处,所有的毒蛇一扫而空,尽数被吸进那布袋中去。这布袋竟似一个无底洞一般,无论蛇群千万,也填不满。那兀鹫眼见情势不妙,伸手到嘴边,吹出一记清亮的口哨。夜幕中骤然跳出一点雪亮的光,有如一张幕布被从中揭开。白光一离开黑暗,就大了一团,朝着柳笑生胸口扑击。 柳笑生飞剑递出,直射白光来路。那白光在堪堪与飞剑相撞之时,以奇诡的姿势避开,在空中转了个圈子,以快到巅峰的速度撞上一名神剑山庄武士的怀里。那武士猝不及防之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顿时在地上翻滚起来。 众人尽皆骇然,谢三见状勃然变色,身形一晃已经来到那武士身边,运指如风在那武士胸前连点数下,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酒葫芦,在武士胸口处倒了几滴,接着又喂那武士喝了几口。 那白光已经没入武士胸口,谢三喂那武士喝完酒以后,武士的身体忽然膨胀起来,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得十分诡异。只见他身体有如一个布袋,内里似乎有一个活物在左冲右突,把这布袋撑得四处起伏。 这武士的惨叫变成呻吟,渐渐低沉下去。突然从他背上隆起一块凸起,跟着那白光透体而出,又射向另一侧的武士。这白光速度奇快无比,移动的方式又极为诡异,令人捉摸不定,无从下手。 柳笑生方才用袖里乾坤的法术破了兀鹫的蛇群秘术,然而见了这白光声势,脸上也闪过一丝骇然:“这难道是传说中的闪电貂?”那兀鹫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这闪电貂遁速奇快,不愧闪电之名,被他用师门秘术培养,已经是介于活物跟法器之间的存在,身形可大可小,一旦击中对手,入体即没,随即在人体内将人的精血元气尽数吸干,变成一具干尸,而闪电貂得了这些滋补,会更加强大。 他费劲心思才培养成三只闪电貂,平时不用的时候就藏于暗处,乃是秘而不宣的杀手锏,此时果然大显身手。那武士既然被闪电貂破体而出,想必已经是个死人了。 兀鹫想到得意处,忍不住将眼光投向那卧倒的武士,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只见那武士脸色惨白,有如大病一场,然而生机依然,竟没有被闪电貂吸干。再看空中的白光,虽然依旧凶狠灵敏,然而隐约竟有呜咽之声,好似吃了苦头一般。 此时夕阳依旧完全落幕,夜幕下的大地沉醉在银色的月光里,犹如下了一层寒霜。兀鹫脸色阴晴不定,配合他那副长相,更显狰狞阴森。他双掌击出,一左一右各自飞出两只闪电貂来,却是他恼羞成怒,已经将身家全数压上。 丹丘子一直冷眼旁观,此时见兀鹫如此表现,心中暗叹:看来这大名鼎鼎的驭兽斋弟子,手段也不外如是。他原本任由兀鹫施展,就是存了试探此人底细的心思。青城虽然与驭兽斋合作,彼此却也相互提防。此时见这位驭兽斋的弟子也只会三板斧,此刻俨然已经技穷,他心中没来由的一松。 三只闪电貂在人群中突击闪躲,那些神剑山庄的武士已经有了防备。他们知道以自己的身手决然挡不住这闪电貂的攻势,各自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葫芦,仰天饮下葫芦里的酒水。那闪电貂甫一靠近对方,立刻惊叫一声,扭头转向。 只见几道白光有如没头苍蝇一般,兀鹫脸色渐渐难看。他张口发出一道长啸,声音在夜空中远远传出。那三只白貂默契非常,立刻转身扑向柳笑生,又在柳笑生剑光及体的瞬间,硬生生扭转了去势,一个眨眼就各攀上一人的脖颈,却是闵大夫师徒三人。 只听阿姝姐妹一声尖叫,柳笑生心中发狠,一甩手飞起剑光斩向兀鹫头颅,自身却退到闵先生身边,出手如风,无数符箓应声飞出,将那师徒三人浑身上下贴了个遍。那闪电貂此时才堪堪没入体内,随即又尖叫一声,被逼了出来。 重光观战良久,虽然不明真1相,心中已然有了大致判断。此时见柳笑生出手,顿时猜出此人来历:“原来这人是茅山道的传人,茅山道是隐世宗门,素来无人在世间行走,怎么也会出来趟这趟浑水。”却听得夜空中一声清亮的尖啸,冷彻众人心底,循声望去,却见到丹丘子矮胖的身形腾空而起,手中雷电交织,身后五色剑光盘旋飞出。他原本滑稽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意,一双素来和气的眼睛里,透着十分的杀气。这位青城派成名已久的修士,终于按捺不住,以杀神般的姿态切入战阵,一出手就是这般惊心动魄。

第九章 剑气纵横三万里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柳笑生刚刚用茅山符箓秘法逼出闵大夫师徒体内的闪电貂,丹丘子的剑光已经降临到他的头顶。五色毫光疏忽起伏,绕着他脖颈只是一转,紧随其后的雷电已经破空而出,从他身前穿胸而过。 尹姝姐妹惊呼出声,却见柳笑生脸色并无异样,只是朝众人做了个诡异的表情,一阵噼啪的碎裂之声传来,却无人知道个中究竟。 原来柳笑生在千钧一发之际,动用了茅山道独传的傀儡秘术。丹丘子是青城派成名已久的人物,他根基道法选修的是青城派秘录太上五常日月洞魔心经,相传是文始真人西行炼魔之时留下的真传。这部真传法诀博大精深,威力神秘莫测,素来有六刃八法十三魔之说,道法手段层出不穷。 当初丹丘子得到这部法诀真传,可谓是欣喜若狂,青城派传承千年,秘录法典无数,但这本洞魔心经却是绝对排名前三位的真传道术,据说每一个参修这本心经的人,都会因自身的心性资质各异,练成截然不同的神通。而丹丘子为人乖戾阴狠,城府极深,所练成的道法也不同寻常。他最擅长并赖以成名的手段,就是六丁六甲唤神之术、五气朝元雷音剑气和诸天十地如意阴雷。 柳笑生师承茅山道,这是一个隐世千年不出的宗门,派中种种符箓祈祷之术,在修行界名头极大。他本身道行只是金丹境界,但是茅山秘术诡异,最擅长隐藏自身气息,所以连萧重光也看不出他修为深浅。 丹丘子虽然为人阴狠奸险,但出手的气势却是雄浑阔大,那五色剑光是他亲手祭炼的五枚剑丸,仿照昔年春秋名匠欧冶子旧制,分别为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和巨阙,材质取自海外寒铁和西方五金精华,吹毛断发,无坚不摧,他更求自家师叔、以炼器闻名天下的青城长老冼广生出手,在剑身上布下一百零八重符箓禁制,他以自身元婴温养百年,已经将其中四十九重禁制祭炼圆满,这时候施展开来,剑光铺天盖地,声势好不骇人。 一时间夜幕下光华大盛,连满月的辉耀也相形逊色。柳笑生见此情形,脸色微变,双手连挥,打出了茅山秘传一十九道太清神符。他先前以茅山秘传傀儡术,将丹丘子的法力尽数转嫁到师门赐下的傀儡身上。但这傀儡十分珍贵,方才情势危急才被他用来保命,此时有了防备,自然不肯再浪费这有若替身的宝贝。这一十九道符箓乃是茅山当代宗主效仿诸天一十九种神通炼制,分别是五仙:天、地、人、神、鬼,五虫:蠃、鳞、毛、羽、昆,五行:金、木、水、火、土,还有风雨雷电四象。一旦施展开来,有如满天齐至,气象万千。 这一十九道真符乃是茅山最高明的符箓法术,威力鬼神莫测,当代宗主以其通天彻地的修为,耗费数百年光阴,也只祭炼出八套,分赐给门下八个最出众的弟子,柳笑生正是其中之一。这八人都是茅山道当代子弟中天分最好、悟性最高的人才,而且人品性情都是上上之选,号称大荒八龙,乃是茅山道诸位长老最看好、期待以之广大门户的希望。其中柳笑生人情练达、神出鬼没又深藏不露,乃是八龙之中的“潜龙”。 这一十九道真符一出,周天之内的所有元气都为之所夺,所谓符箓秘术,归根结低是一种事先祭炼好的特殊法阵,本身并不储存元气,使用的时候以特定法诀祭出,而施展出来的神通,较低级的都取自施术者自身元气,而像一十九道太清神符这般顶阶符箓,则是夺天地之造化,一旦施展,方圆百里内的天地元气尽数为之敛去。 半空中光华闪烁,风雷交错,尽是两人斗法声势。那兀鹫收回被柳笑生符法所伤的三只闪电貂,灰头土脸的站在一旁,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场中众人全神贯注地盯着柳笑生与丹丘子这一场斗法,倒也无人去关注他。 丹丘子出手就是霞光万道,声势浩大至极,将黑夜照亮有如白昼一般。柳笑生身形虚悬空中,驾驭那一十九道符箓,从容应对,任凭他丹丘子道法如何凌厉,他自岿然不动。这也是他道行比丹丘子低了足足一个境界,若是他炼成元婴,有这一十九道太清神符在手,大可轻松破敌。 两人这一番斗法足足比拼了两个时辰,旁观之人无不大开眼界,张口结舌。即使以萧重光如今的道行手段与眼界见识,也觉得别开生面,有耳目一新之感。青城道法与昆仑的浩然正气不同,处处透着精奇犀利,足堪互为印证,而茅山道隐世千年,种种手段更是令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这一套真符法术,已足以傲视群伦,独步天下。 丹丘子久战不下,心中渐渐焦躁,他此时也看出柳笑生虽然法术精奇,但碍于年岁,道行比自己差了足足一个境界,法力更是远逊,偏偏自己得自太上五常日月洞魔心经的奇门手段却奈何不得对方的符箓。那柳笑生的一十九道太清真符能演化周天万物,种种神通变化层出不穷,比较之下自己的法术手段反而相形见绌,大有黔驴技穷的风向。 他心中发狠,一边催动五色剑丸,将五气朝元雷音剑气施展得如火如荼,一边暗中手捻法诀,趁柳笑生全神贯注应对自家剑光之时,咬破舌尖,张开吐出一点血光,大喝一声:“咄!” 只见丹丘子矮胖的身形忽然消失不见,半空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威压。柳笑生刚刚化解了丹丘子的剑气,正在收回那一十九道符箓,就见到夜色下升起十二道金光,有如长虹贯日,瞬间照亮了大半个虚空。 金光升腾到最高处,蓦然显化出十二尊巨大的神像,气势威严无比,有如诸天化身降临。只见东方一位,青若翠竹,鸟身人面,足乘两龙,正是木神句芒形象,西北角落的另一位巨像,通体青黄,八首人面,虎身十尾,正在吞云吐雾,却是水神之一的天吴。其他众皆各有异象,而身躯都如同山岳一般,顶天立地,威严无比。 那木神句芒形象的一步踏出,巨大的脚掌当头踩下,一时间山崩地裂,声势浩荡。柳笑生手中符箓未及收回,已经化作无数清气,向诸当头罩下。 当初文始真人出关西行,一路降妖炼魔无数,对于邪魔外道的秘术浸淫日久。他以玄门正宗道法为纲,结合妖魔手段,创下无数道法神通。这些秘术后来都被文始真人记录成册,一共七本,合称七杀道经。正是因为这七本道书,文始真人才被旁门左道隐隐尊为开山祖师。而青城秘传的太上五常日月洞魔心经,正是这七部道书之一,且是七部道书之中,杀伐之气最轻的一本。 丹丘子这一手六丁六甲唤神之术,正是文始真人将道门中召唤六丁六甲的法术,跟异域魔教祖传的阴阳十八天魔结合,创出来的诡异法门,法力威能不在正宗的阴阳十八天魔之下,而祭炼的手段却少了许多血腥,更不用担心有反噬之祸。 这唤神之术召唤出来的幻象,威能自然比不上真正的太古,但是声势骇人,而真正的威力则与施术者息息相关。丹丘子使出这一手秘术,损耗极为巨大,以他元婴修士的底蕴,可以说已经是压上大半身家,就是要以堂堂正正之势,碾压对手。 柳笑生的一十九道真符诚然是极品神符,用于斗法,更是千变万化,但他终究吃亏在年纪上,比对手低了足足一个道行,此时全靠他那十九道符箓所化的太清之气,堪堪抵住满天的威压,但已经是苦苦支撑,颠覆在即。 眼见太清神符收摄来的天地元气被幻象层层刷去,渐渐淡薄,柳笑生心中焦急,不得已之下,唯有饮鸩止渴,咬破舌尖施展天魔解体的秘术。虚空中清气一时大盛,顿时将十二位的威压冲淡了几分。但柳笑生已经是强弩之末,脸上再无一丝血色。 场中忽然传来一阵桀桀怪笑,只听得几声娇呼,却是那先前一脸委顿的兀鹫,不知何时一洗颓废之气。一只凶悍嗜血的秃鹰随着他的笑声从半空中扑下,趁众人不备突入场中,双翅掀起一阵狂风,将阿姝姐妹排开,一对森然的利爪已经扑向被闵大夫扶着的花姑。 柳笑生乍闻惊呼之声,心知有变,回头一看,顿时睚眦欲裂,转身想要救援,却不防身后一尊巨神手持一杆降魔杵,以泰山压顶之势,狠狠地砸到他脊背上。他长身惨呼,心知已经万念俱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从极远的西北方向,一道煌煌剑气顺着地脉延伸而来,所经之处大地撕裂,山峰动摇,无数飞沙走石惊起,有如一场巨大的沙尘暴席卷而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息。

第十章 一剑光寒十九州 当此之时,身在局外的重光本已蓄势待发,要出手救下闵大夫师徒。虽然争斗双方曲直不明,但闵大夫人品医德俱佳,那两姐妹也是无辜,他虽然不比当年热血,终究不能见死不救。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虚空之时,不经意间瞥到场中谢三的神情,竟是不愠不怒,眼神中隐隐有一丝惊喜。他心中一动,神识向周遭无限延伸,顿时察觉在西北极遥远的虚空之中,一股强大深邃到令人无法测度的元气正风驰电掣而来。 兀鹫眼里还带着得意的微笑,然而笑容瞬间就冻结在脸上,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表情。顷刻之后,他就被一丝沛然莫御的剑气分支波及,高瘦的身躯表面浮现出无数极细的裂纹,面上的笑容还来不及变色,整个人就在瞬间灰飞烟灭。 与他一同湮灭的还有那只凶悍的秃鹰,这只扁毛畜生在利爪即将触及花姑的前一刻,身躯连同羽毛一起化为齑粉。闵大夫跟阿姝姐妹的惊慌表情还定格在脸上,场中胜负已然顷刻易手。那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某人,只凭此一剑,就立判生死,有如大千世界亿万山河,尽在彼人反手之间。 柳笑生已经栽倒在尘土里,只觉得浑身上下气力都被抽空了一般,茅山道以符箓祈祷之术称雄,炼体修身本非所长,他虽然结了金丹,却并未练成混元之躯,虽然等闲的肉身伤害已经浑不为异,但丹丘子的唤神之术岂是寻常,附加在兵刃上的法力有如跗骨之蛆,一旦有隙可乘,顿时便形同山呼海啸般,喷薄而出。那一杆降魔杵,俨然成了柳笑生的催命符。 只是此刻,被碾压在地上的柳参军非但不着急脱身,反倒是又惊又喜,死命地翻过身来,朝着十二的方向拊手大笑。那手执降魔杵的巨神已然挥起大棒,正要再度击下,手势堪堪压下一半,如山岳般的身躯已经轰然消失,弥散在天地之间。 铺天盖地的烟雾腾起,到淡薄时才显露出丹丘子没命般逃窜的身影,此时已经渐渐脱出众人视线,眼看就要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他也是不得不逃,虽然元婴道行的法力比起金丹修士,直似无穷无尽,而他的六丁六甲唤神之术,也是早就炼制好了十二尊元胎,施展之时以口诀祭出即可,但召唤如此威力的分身,其消耗也是异常惊人。他本以为自己以排山倒海之势,足以碾压对手,接掌大势,哪里料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一位尊神,虽然不明底细,但那道毁天灭地的剑气做不了假,此人的修为比起自己实在强得太多,即使是他完好无损也不能力敌,何况是现在元气大伤? 逃,只有没命般的逃窜,才有一线生机。丹丘子也是一时人物,心思果决当机立断,在十二尊被毁的刹那,已经将所有法力尽数催动,以生平最快的遁速向远离彼方杀神的位置逃去。 他的算盘不可谓不精,只是正如他所说,在绝对碾压的实力面前,任何心机手段都只是白费。那道剑气灭杀了兀鹫和他的秃鹰,顺便将兀鹫随身携带的无数凶兽虫豸尽数绞杀,气势丝毫不衰,以无可匹敌的速度向他奔袭。这一切的变化兔起鹊落,场中众人瞠目结舌,情绪大起大落之时,就看到丹丘子矮胖的身躯在天地的尽头骤然粉碎,消散在虚空之中。 那一股浩然剑气从一元生发,到奔袭万里,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灭兀鹫,斩秃鹰,绞杀丹丘子,三件事情一气呵成,而声势丝毫不衰,到丹丘子坠落尘埃,这才恍如潮水起落,瞬间退却得无影无踪。而先前的山摇地动,到此也完全平复,那被剑气割裂的大地已然弥合成铁板一块,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什么没有发生过一般。 从天翻地覆到风平浪静,也只是凡人一念之间,云蕾终究是少年心性,受了这一番惊吓,心思真是大起大落,到此时烟消云散,先前累积的情绪顿时爆发,哭得稀里哗啦。尹姝比她年长两岁,心性也坚韧得多,这时候正把师妹揽在怀里,低声安慰着对方。 闵先生终究是见过世面,到此时还能从容应对,以手扶着花姑,心中暗道你这妇人倒是好命,浑浑噩噩不必受这番惊吓。柳笑生此时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试着气运全身,发觉伤势已然大好,竟无一丝阻碍,他脸上笑容依旧,又多了几丝惊疑不定的味道,转身望向谢三,却见对方满脸惊喜,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心中一块大石终于放下。 重光见大局已定,收了气势准备继续潜藏,却觉察到那股强大的元气已然不在原来的方位,竟然有遁破大千的去势。当剑气底定大局,一切归于元始的时候,神剑山庄背面的峰顶上,一人巍然挺立,身着青衫,衣带当风,飘飘然有出尘之慨。 这人是何时出现的,重光一无所觉,他知道那个位置本来无一物,这人的出现却并不突兀,就好像他原本就应该在那,而他也确实在那,一切有如这亘古不变的山川。此人的存在,已经于周遭的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虽然存在只是一瞬,这瞬间却成为永恒。 重光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人,古今无波的脸上除了淡定一无所有,五官眉眼只是俊秀,挺拔的身材却有如松柏,跟周遭的环境浑然天成。几只飞鸟正在他头上闲适地落脚,就好像这不是一个人,而真的是山峰上的一颗树。 谢三抬头看向山峰,满是惊喜地盯着来人,高声喊道:“爹爹!”声音清脆婉转,与先前的低沉压抑迥然不同,竟是一个女声。重光惊觉到这一点,已经心知不妥,正要抽身退走,那人一双深邃的眼已经望向他所在,轻身喝道:“足下何人,在我神剑山庄窥伺许久,若有所求,何不坦然明示。” 他这一声轻喝传出,声音既不威严,也非宏大,然而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说话之人就在自己耳边。重光已经作势欲走,脚步尚未跨出,已经察觉不妥,这人话音未落,自己藏身所在的边角元气就骤然凝固,有如一个无形的牢笼,瞬间封锁了虚空。 那青衣秀士扫了他一眼,目中寒芒一闪即逝,重光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气血都仿佛要凝固了。他心中吃惊,脸上却不动神色,运气游遍全身,立刻解了那森冷严寒。 一道剑光从他背后乍起,只是轻轻一绕,虚空中就传来一记如瓷器碎裂的声响,重光身形冲天而起,瞬间脱出那凝固的牢笼。他眼中不见丝毫惊惧,只有无匹的战意。 任你手段通天又如何,我也非吴下阿蒙,就算对上罗侯这等大能,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虽然暗中窥伺是我失礼,但你们神剑山庄跟柳笑生合谋,行事如此鬼祟,只怕也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勾当吧。想要留住我,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青衣秀士刚才那惊天一剑确实是鬼神辟易,重光也察觉此人的剑气中不带一丝道门法力,纯是一股无匹的剑意衍生,却能远隔千万里虚空,斩杀元婴修士,如此神通,早就超出世俗武功的范畴。此人的修为,大是可疑。 他心念电转,已经拿定主意,身形从虚空中显现,胸前剑光大盛。场中众人惊呼出声,显然是想不到暗中还有人潜藏。那青衣秀士如古井般深邃的眼微微眯起,一抹异色稍纵即逝,似乎微微讶异,这是此人现身以来,第一次显露不淡定的表情。 没有任何预兆,青衣秀士的反击已然发动,他似乎不屑于使用任何的花招,抬手就是一记虚斩,一道白虹贯射而出,堪堪与重光的飞剑拼了一记,随即就听到他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来阁下是故人之交,欧先生别来无恙乎?”

第十一章 故人新知犹按剑 欧先生!又是这个欧先生!青衣秀士的话语甫一出口,重光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当日在北极神山,欧先生为铸成神剑,不惜以自身精血祭炼,最后又用本身炉鼎承受天劫之威,最后被无极虚空吞噬,千年道行一朝尽丧。而天劫雷火之威不灭,尽数为飞剑元胎吸纳。剑胎吸纳了太多的元气,已经有爆裂之虞。 一直隐藏在暗中的那人突然出手,以无上神通收摄劫火,终于将这柄夺了天地造化的无上飞剑铸成,威能潜力更远胜欧先生预料,几乎可说是无穷无尽。然而这位大能翻手为云覆手雨,一转身,杳然不见踪影。 当时那人真的就这么消失了,与自己的交集也到此为止,应该是这样的吧。重光无数次在心底里回想,可是后来的情形,自己记忆中却是一片模糊。应该是真的不记得了吧,还是自己在逃避什么? 那人到底是谁呢,为什么要对自己说那些话,他究竟知道什么,欧先生跟他又是什么关系?重光的思绪纷乱不堪,而青衣秀士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他的剑光,身形疏忽进退,已经飘然来到他身前。 重光顿时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大敌当前,怎能神游天外。他气运全身,蓄势待发,抬眼望向来人:“尊驾是谁,有何可以教我?” 青衣秀士先前离他甚远,虽然重光目力非凡,终究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而今到了眼前,重光才看清楚此人长相。他口中轻声喝问,心里却暗自一声赞叹。 此人年貌在四十左右,颔下三缕长须,神情不带一丝杀气,反倒是满面祥和。他的五官清朗俊秀,鼻梁高而挺直,隐隐露出此人天性里的傲气,最难得的是那一双眼,精华暗敛,丰神内蕴,有如一口深邃的古井,令人一看之下,就被他深深地吸引,乃至移不开目光。这人给予外界的印象,不像是一个超脱世俗武者范畴的绝代剑客,却仿佛一名久历世情的贤者大儒。 “阁下何必惊疑,既是故人之友,且随我入内奉茶。”轻飘飘地丢下这一句话,此人再不多说,反身飞回地面,向山庄正堂迈步。一众武士欢天喜地的围上来,口称庄主。走在最前的却是谢三,她伸手指着柳笑生道:“爹,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茅山道柳毅柳师兄。”她介绍完彼此,扭头好奇地看了身在半空的重光一眼,顿时惊呼出声:“原来是你!” 此情此景,重光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青衣儒生正是神剑山庄的庄主,当今俗世武林公认的第一人,剑神谢晓峰!而谢三却是他的女儿,神剑山庄的大小姐,谢小玉。难怪当初重光听说谢三这名字的时候,总觉得有几分怪异。谢晓峰年轻时正有三少爷的雅号,这位大小姐女扮男装,打的却是自己父亲的字号。 两边都道是故人,那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化解于无形,重光一声长叹,从空中落到地面,向谢小玉拱手一礼:“不意今日再见大小姐。”此时许多困惑他已久的谜团渐次解开,听谢小玉方才的称呼,谢家跟茅山道早有往来,谢小玉当初化名改装去西北,想必也是另有所图。而当时化名柳笑生的柳毅正在七星楼中潜伏,两人十有八九,是早有勾连。 难怪武功稀松平常的谢三当时有恃无恐!重光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随机就想到,有这样一个手段通天的父亲,谢小玉那时候的武功,真的如她表现的那样么? 谢小玉可不知道重光会有这许多念头,她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轻声说道:“原来你也会修行神通,当年我居然看走了眼。”转身牵着自己父亲的衣袖:“爹,这位是萧逸萧先生,也是我认识的故友。” 谢晓峰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那柳毅神情激动地上来见礼,却被他低声喝止,对自家女儿吩咐道:“这些人你自己看着安顿吧,我跟萧先生有话要说。” 谢小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隐隐有几分尴尬的神色。重光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暗自揣测这对父女究竟是什么状况。谢晓峰的脚步明明走得很舒缓,然而似慢实快,转眼已经消失。重光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终究是觉得谢晓峰那一头更值得探究,向这位有几分古怪的大小姐再施一礼,身形一晃就进了神剑山庄。 这座庄园依山而建,占地极广,园内亭台楼阁,气势恢宏,可见修建这园林之人,胸中大有丘壑,更费了许多心思钱财。谢晓峰没有在园中停留,只是穿花绕树,径自走过庭院,一路奔向后山。 穿过整座庄园,沿着竹林掩映的小道,一路走进山谷后方的斜坡,斜坡的尽头,月光洒满大地,远远地可以瞧见有一间竹制的精舍草庐。谢晓峰的身形有如一阵清风,恍惚中时隐时现,完全脱离了世俗人行走的轨迹。重光一路紧随,也看不透这步法的虚实。 那柳笑生远远地看着重光的背影消失在远方,忽然以手拍额道:“原来是他!”他虽然心思慎密,机巧多变,但当年在七星楼本就是虚应故事,平生又阅人无数,反不如当年初出茅庐的谢小玉印象深刻。 神剑山庄后山的精舍草堂里,谢晓峰与萧重光就着两块蒲团席地而坐。与山庄的大气豪华不同,这草堂除了修得精致清雅,并没有什么大手笔。正堂上高挂着一幅字画,不是什么名家手笔,只是一个简单的“一”字。 谢晓峰衣袖轻挥,重光顿觉这草堂与山前的庄园之间似是有了一层隔膜,简直如同两个世界。他疑惑地看向这位神剑山庄的主人,只见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长叹一声道:“欧先生究竟出了何事,为什么不是他自己来?” 重光不动声色地道:“谢先生何以肯定,我跟你口中那位欧先生有旧?”谢晓峰道:“你我之间何必隐瞒,虽然我以前没见过你,但你身上那股气息做不了假,跟欧先生一模一样。本来我还有所怀疑,但你一亮出飞剑,我就认出来了,这一把旷世神兵,就算不是欧先生亲手祭炼,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就算是旷世神兵,还是折在你的手里。”重光这一开口,等于是默认了谢晓峰的说法。他的飞剑虽然不是欧先生最终炼成,但剑胎确实出自这位绝代宗师。然而方才与谢晓峰一战,虽然只是一个照面,他已隐约处于下风。 谢晓峰长声一笑:“神兵利器再珍贵,也比不上人的价值。方才一战,是你不如我,不是飞剑不如我。若使一小儿执仙府神器就可横行当世,又置天下英雄于何地。”见重光脸色稍霁,他继续侃侃而谈:“我四岁开蒙,六岁学武,十二岁上胜过先父,十四岁凭此一剑败尽天下英雄。四十年来,再无可堪一战之对手。可是我在二十年前,遇到一个人,才领悟了真正的天道极致,走上由武入道的巅峰。” 重光一言不发,静静地听谢晓峰讲述那些陈年旧事:“那一天,是小玉六岁生日,我灵机一动,用剑给她雕了一个木刻,过程中穷极剑法精义。相信只要有人得到这块木刻,就可以领悟剑道真解,达成天人合一的武道极致。” “我刚刻完最后一剑,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跟着耳边传来一句:久闻神剑山庄三少爷乃天下武学之宗,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剑匠,拘于技巧而不通真谛,也敢号称宗师,真是大言不惭。” “那时候神剑山庄如日中天,数百年传承基业,在江湖上声威赫赫,而我少年得志,自负天下武学尽在胸中,闻听此言自是心中不服,遂出言反驳。那人却冷哼道:我今不用别的手段,就以武功剑术与你一较高下。” “说来惭愧,我那时候虽然年少气盛,也是知道深浅,此人闻声而不见人,显然不是世俗中人,否则以我的武功修为,绝不可能一点踪迹都发现不了。这人说完那番话,才现身相见,自称姓欧。他与我动手,果然用的都是世俗武学,还是我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招数功法,然而无论徒手过招还是比试兵器,我在他手下都走不了十招。” 重光知道谢晓峰所说就是欧先生,但想不到两人竟然还有这样一番交往,想必当年心高气傲,以天下武学至尊自居的谢家三少,一定被欧先生刺激得不轻吧。这也难怪,一个只是世俗武功,一个却是修行千年的老怪物,在修行界中也可稳居前十的高人,稍稍弄些神通,这位庄主自然不是对手。 似乎是猜到重光的心思,谢晓峰接下来的话立刻改变了他的看法:“欧先生确实没有依仗修行神通,就是普普通通的武学手段,可是同样的招数内力,在他手中竟有化腐朽为神奇,大巧不工的味道。我正是从这场比试中,隐隐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欧先生赢了我以后,就想收我为徒,他说,只要我得了他的修行门道,就可以感悟天道,踏入修行的世界,不要说天人合一,就是打破这层天地,又如何?” “你一定是答应下来,还得了他的真传?”重光自觉发现了真相,恍然大悟道:“难怪你的神通如此诡异,虽然跟欧先生的道法完全不同,但都一样的古怪。” 谢晓峰微微一笑:“你错了,虽然欧先生的训诫有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从此别有天地。可是我当时,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从自身所学的武道之中,开辟一条前人从未尝试,通往无上天道的路径。”

第十二章 死生之道两相依 天道!区区两字写来容易,却道尽无数辛酸,多少英雄豪杰,一生上下求索,只为捕捉那一线机缘,终究折戟沉沙,不得其门而入。 重光神情凝重地坐在谢晓峰面前,听着这位有如饱学大儒的绝代剑客侃侃而谈。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荒谬的感觉,自己是一个修士,对面是一个武者,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如今却在一起坐而论道。 两人过往从无交集,为何初次见面,谢晓峰就对他如此推心置腹?重光的疑惑浮上心头,对面的剑客就给出了答案:“当年我与欧先生有过约定,二十年后,他会再来蜀中,与我试论天道,若我真能别开蹊径,他就把天地的真相,告知于我。算算日子,也就在最近,所以我一直在等待,想不到欧先生自己不肯来,却让你带着他的信物见我。他是当世高人,不会这么小家子气,不肯愿赌服输吧。” 误会,真的是误会吗?重光的疑惑并没有解除,这一切看起来好像是巧合,可他总觉得冥冥中似乎早已注定。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这一切发生。 “谢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欧先生的信使。”面对谢晓峰期待的眼神,重光终于开口,解释了自己的来历。他的叙述长而经历,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一笔带过,即使如此,还是讲了很久。对这位由武入道的剑神,他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哈,哈,原来如此。”谢晓峰听罢重光的讲述,没有丝毫失望的神情,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想不到,欧冶子千年道行,终究是抵不过天命。如此也好,尘归尘土归土,我也放下一件心事。” “欧先生走后,我闭关三月,反思自身所学。我神剑山庄藏书无数,天下武学典籍,已经搜罗了七八成。我十二岁成名以后,游历天下,四处与人切磋交流,用八年时间,尽收天下武学典藏。那时候我精通的上乘剑术,不下万种。” “仙道之事虽然渺茫,可是我神剑山庄地位超然,也素来有所耳闻,与在蜀中开宗立派的青城、峨眉,也是世代交往。那些修行宗派门户森严,普通百姓想要进入,难比登天。可是我身为神剑山庄继承人,想得到一些传承口诀,却并非难事。修行之人虽然神通广大,终究不是神仙,在世俗之中,需要借重世俗力量甚多,所以无论大周朝廷、各路诸侯,还是我们这些武林门户,都与修行门派素有来往,修仙之路虽然渺茫,对我辈中人却终究有门径可循。” “与欧先生见面之前,我就已经读过不少道门典藏,甚至拜入峨眉门下,成为记名弟子。可是与欧先生一席长谈,改变了我的想法。” “为什么通天之路,要掌握在少数人手上。这些仙道人士,依仗千年传承,绝了世俗人修行的门路,以功法道术为诱饵,宰割天下,钳制世人。我若未自己计,拜入欧先生门下,自然是一片坦途。但是一入修道宗门,就要守他们的门规,遵他们的戒律,最终被这死水般的道门同化。唯有另起炉灶,别开蹊径,才能跳出这无限循环的怪圈,打破自古以来,修行门派对通天路径的独断。” “所以我出关以后,尽弃平生所学,研读连山、归藏、周易等命理术数,又游历世间山水风土,遍寻名师大儒问道求学。四十岁以后,我把毕生所学武功剑术,删繁就简,吐故纳新,如是者十年,终于在知天命之年,感悟天理循环,开辟出一条从所未有的道路。” 重光好奇地追问:“你的道,又是什么?” 谢晓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你可知我四十岁前,学过多少剑?”不等重光回答,他自己给出了答案:“四万八千余种,几乎将古来剑术一网打尽。而经历十年闭关潜修,将剑术化为剑意,当我出关之时,你可知道,我还有几种剑意?” 重光没有接话,谢晓峰也没有指望他回答,而是自己揭开谜底:“只有两种,一曰死,一曰生!”重光长吸一口气,出声赞道:“好剑术,好剑意!” 的确是好剑意,谢晓峰闭关十年,以个人绝代天资,御门户千年积累,竟然打破无数武者毕生苦修而不得的界限,开辟了一条前人未曾想到的,通往天道的路径。将世间武学,与道相合,穷尽武功杀人败敌的终极奥义,谓之死。而以此剑意纵横天下,何处不可去得,又何人堪与对手? 死之剑意已经是世间武学的尽头,堪称与天道相合。而谢晓峰在道之极致,又领悟正反两极,阴极阳生的道理,练成绝处逢生的剑意,可有利天下,造化万物,谓之生。若将死之剑意,称之为一剑破万法,那生之剑意,则堪称是一剑生万法。如此生死合一,尽在指掌。这又比单纯的杀伐之道,高出不止一筹。 重光的赞叹是发自内心,他从学道以来,也常以自己天资过人而自负。可是回首往事,自己何尝不是在前人指定的圈子里打滚,入门是昆仑道术,筑基是大雪山遗泽,结丹靠沈胜衣传承,而炼成元婴,又是依赖凤凰族秘录。自己毕生所学,都是循规蹈矩,在前人的框架下亦步亦趋,说到底,自己也只是道门传承下的囚徒。 自己当初不能感应的时候,也曾想过专修武道,可是世俗武者,即使练到先天境界,能感应天地元气,也只能抵敌筑基修士的神通。那时候自己心心念念,从未想过另辟蹊径,打破这一层约束罢?所以才会在突破感应之后,那么的欣喜若狂。 而天下万法殊途同归,本是圣人至理,所有人都把打破天道约束的希望,寄托在修行传承,其实佛道岂是一家?旁门左道,又何尝不是别有传承?只是这些都已经历经千年,成为亘古不变的至理,虽然有门户之别,却都被视为修行路数,从没人想过,当初的首创之人,是怎样的披荆斩棘。 谢晓峰别开门户,以剑意驾驭天地元气,而他本人的修行,已经勘破天道,达到传说中立地飞升的境界,只要他愿意,一步就可以迈出天人分界,成为神仙一类的存在。 “还不够,还差一点。”谢晓峰没有接他的赞叹,而是指着墙上的字画,低声追问:“你可知道,为何我这草堂之中,要悬挂这样一张字?” 他自问自答,又一次揭开谜底:“一剑定死,一剑定生,生死两道,一剑之间。可终究是分了生死。”他的语气萧索,带了三分疑惑:“这张字里的笔画,本是八卦中的阳符,谓之一元。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唯有遁去的一,才是一切变化的源头。当初天地开辟之前,鸿蒙宇宙本就是一片混沌,阴阳不分,五行未辟,又何来生死之说?” “我本可以一步破碎虚空,从此飞升天界,可是我的道还没尽,我要将死生两剑,化而为一。一剑既出,欲其死则死,欲其生则生,生死既是一剑,阴阳再无相隔,从此万剑归一,回复鸿蒙未分时的混沌大道。”

第十三章 螳臂当车安可仰 “可是这最后一着,却是如此难以捉摸。这四年来我殚精竭虑,始终找不到那遁去的一。所以我一直在等,欧冶子来历特殊,传承非凡,我本来以为,可以跟他相互印证,或许另有所得。”谢晓峰眼中露出几分奇怪的神色,似乎是遗憾,又似乎是解脱。 重光的心思也被他带动,再也顾不上去考虑花姑的事情。到了他这个境界,仇恨依旧是仇恨,但有机会窥伺天道极致,已经足以压倒其他一切的欲望。 “可惜欧先生已经陨落,你这个期待注定是要落空了。”重光想起与欧先生的结识经历,也是唏嘘不已。“欧先生一代宗师,器宇轩昂,行事高深莫测,想不到会有如此下场。人生在世,际遇真是不可捉摸。” 等等,谢晓峰已经两次提到欧先生的名字:欧冶子。这个名字似乎很耳熟,应该在那里听过,重光盯着谢晓峰,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之色:“欧冶子,难道是那个” 谢晓峰点头:“不错,他就是春秋名匠欧冶子,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炼器宗师。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这位绝代剑客面容一肃,一字一句地说道:“魔界三大魔王之一,转轮王的历世化身。” 转轮王!重光脑海中轰然一响,潜藏在心底里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出。那一天,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隐藏在虚空中的那个人,以超乎想象的绝大神通力挽狂澜,制止了剑胎的自爆,帮助自己炼成了手中这把绝世的飞剑。然而对方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告诉了自己他的身份他化自在天的转轮王。 之后发生了什么?自己似乎与对方达成了什么约定,可是从北极神山离开以后,就记不得了。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浮现,是不是这位转轮王,在提醒自己? 重光神识恍惚之间,就听到谢晓峰清冷的声音,顿时悚然惊醒:“混沌初分,鸿蒙开辟之时,天地本是一个整体。后来始神争战,连绵不休,大局定后,战胜的一方为了守护天地,就把天地割裂,衍生出无数时空,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千世界。” “我们所在的世界,名为人间界,乃是这一方天地的基石。人间界的外延,有无尽虚空,亿万星河,每一颗星辰,都可以演化为一片天地。人间界的珍贵,在于它是天地开辟的源头,盘古祖神埋骨之所,也是无数始神的故乡。” “人间界往上,有执掌天下万物的天界仙府,人间界之下,有主管生灵轮回的鬼界冥府,而茫茫虚空之中,另有无数小世界,千奇百怪,不一而足。而其中,以三大魔王开辟的魔界最为诡异。” “魔界中人,皆是来自其他世界的贤者达人,只因一念执着,不能解脱,甘愿自我放逐,因此魔界又名他化自在天。而三大魔王,原本都是其他世界之主,既为自身念头不得通达,又为接引其他有相通执念的生灵,所以联手开辟此界。魔界之中,放任自流,一切爱、恶、欲,所有的执念在这里都无限放大。”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重光好奇地追问。欧先生想必不会主动提起这些,正如当日在北极神山,他也没有跟自己说过这些来历。 “无他,”谢晓峰自嘲的一笑:“我也几乎是半步踏入魔界,连三大魔王,都打算发给我符诏。”一旦身入魔界,同样是超脱轮回生死,跳出五行三界,与飞升成仙并无不同。魔界的符诏,与天界仙府的升仙符诏,效用上也是大同小异。 重光却听出里面的蹊跷:“你是说,受了飞升符诏,还可以自择去路?”谢晓峰瞥了他一眼,对他见微知著的能力也是大感意外:“不错,天界与魔界,都可以颁给修士符诏,凭这符诏就可以进入这两处世界,从此超脱轮回生死。两处世界的执掌之人,自有选择传召对象的依据,而待诏之人,也可选择去还是不去。” 原来如此,重光终于明白了。修行之士无论传承道统如何,只要修炼到世间法的尽头,度过四九天劫,就只有安心温养,全力寻找那冥冥中的一线天机。若寻到这一线机缘,就可以破碎虚空,此时天界仙府,都会感应到此人的存在,从而选择是否颁给符诏,接引此人飞升,将他纳入自家的体系。 只是他以前没想到,除了天界,还有魔界这一另类存在,同样可以接引修士飞升。而修士达到待诏飞升的境界,与天宫魔界发生感应,得到飞升的资格以后,也可以自行选择去处,可以成仙,可以入魔,也可以盘桓俗世,游戏人间。 “这世上,还有人忍得住飞升的诱惑,留在人间吗?”重光终究是忍不住,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他想来,能超脱生死,遁破大千,从此自在逍遥,成仙、入魔还是做人,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却见谢晓峰一幅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有,妖圣、沙神童子跟苦竹老人,都是最好的例子,欧冶子自己,不也是千方百计,逃避飞升吗?” “欧冶子先生不是转轮王的历世化身吗,怎么会牵扯到飞升之事?”重光又迷惑了,他终究是年轻,在这方面的见识太少,远远比不上它修行的进度。 “魔界三大魔王,都曾是一方世界之主,修行与释迦、龙象诸佛相仿,他化自在天也并不是真正的世界,而是类似灵山佛国这一类的存在,可以逃避生死轮回之力的洞天福地。只不过诸佛开辟净土佛国,是为了接引佛门弟子,不必飞升天界寄人篱下,而魔界则是有教无类,只要达到三大魔王的要求,都可以得到他化自在天的接引。” “转轮王道行高深,每隔千年,都会斩出一位历世化身。历世化身一旦斩出,与本我之间就是两个独立的存在,没有一点关联。欧冶子作为转轮王的化身,在人间是独立的自我,他的修行境界、知行见闻,都是他自己的成就,与转轮王毫无关系。他修炼到世间法的尽头,苦苦挣扎不愿飞升,就是不想被魔界同化,甚至被转轮王纳入本体。” “他当初来找我,既是指点,也是因为看中我的悟性,想与我合作,探寻一条新的飞升之路。后来我领悟无上剑道,没有等到天界仙府的诏令,却遇到了魔界转轮王的使者。原来欧先生的一切所为,早就被他看在眼里。” “其实欧先生自己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他不甘心,总想放手一搏。而我虽然从不曾涉足修行,却成为他看中的合作者,除了看中我的天份悟性,更因为我从未涉足修行,不会受到既有体系的藩篱约束。而我不负所托,以二十年光阴另辟蹊径,免去一切繁琐门槛,直达天道极致,练成世间法的尽头。只差一步,就可以破碎虚空,遁破大千。只可惜,欧先生终究躲不过转轮王的算计,身死道消,尘归尘土归土。”听到这里,重光终于明白谢晓峰的意思,也懂得他两次说到尘归尘土归土的含义,大概欧先生还是跳不出转轮王的手掌,回归本体了吧。 他静静地坐着,听完谢晓峰的长吁短叹,等对方沉默下来,才缓缓开口:“转轮王的使者,想必也是向先生你示好吧,以谢先生的绝代天资,也的确值得魔王拉拢。只是你如今还在人间,想必已经拒绝,那如今,先生又有何打算。” 谢晓峰道:“从我看到你身上的飞剑,我就猜到欧先生的结局。而我当年拒绝了魔王的使者,如今的境况也是内忧外患。今天与你一席长谈,也算是托付后事,虽然是交浅言深,但我也实在是找不到他人了。” 重光肃然道:“愿闻其详,先生但说无妨。”他自家知自家事,自己与欧先生有旧,对个中内情也大体知晓,更难得的是武道双修,境界在人间也是极高,若谢晓峰要找人托付,确实没有比自己更好的对象。 谢晓峰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庄,此时已经陷入一片宁静,只有东边的一处厢房,还亮着通明的烛火。他长叹一声,对重光说道:“你看我这神剑山庄如何?” “钟灵毓秀,山川形胜,确是安身立命绝佳之处。”重光由衷赞叹。 谢晓峰留恋不已地看着重光口中的洞天福地,话语里掩饰不住的忧心忡忡:“我谢家于此开宗立业,世代相传,已经有数百年之久。我十八岁接任庄主之位,一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一心想要将这份家业传承下去。后来我参悟天道,不理俗务,将庄中大小事务,都交给妻子跟下人打理。本来一切都按步就班,井井有条。可是当我领悟剑道真谛,回首俗世,才发现物是人非,这神剑山庄,早已脱离了我预想的轨迹!”

第十四章 楚虽三户能亡秦 “岂有此理!”重光大惑不解:“以谢庄主的境界神通,无论当世任何人物,也足以分庭抗礼。这天下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为难得了你?” 见到谢晓峰的脸上,第一次现出痛苦与纠结的表情,眼神疏离地看着远处,山庄庭院里的灯火,他心中升起一个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指着远处的山庄,下意识地问道:“难道是?” 见到谢晓峰无奈地闭上眼睛,缓缓点头,他长叹一声:“我明白了。” 他是真的明白了,以谢晓峰的境界神通,天下若还有一人能令他束手无策,那不会是什么绝代强者,隐士高人,这样的人物只会令剑神遇强则强。只有一个人,能令谢晓峰没有半点脾气,只能自暴自弃般地隐居避世,黯然退隐,那就是他的亲生女儿、神剑山庄的大小姐谢小玉。 回想起自己与谢小玉初识的过程,那时候这位大小姐年纪尚犹,飞扬跳脱,女扮男装独闯龙潭虎穴,看起来就像一个不通人事、稚气未脱的少年。如今看来,就算不考虑其他,这位大小姐当时的胆识与气量已经令男子羞愧。更何况,她很可能在那时候就已经和柳笑生以及他背后的势力有所串联。而那时候,她才刚过及笄之年吧。 想到先前谢小玉的举动,还有这父女二人奇怪的神态,重光心中不禁凛然。谢晓峰的声音充满疲惫:“我们神剑山庄数百年基业,得来不易。我接管山庄以后,延续祖宗家法,从不插手世事纷争,保持超然物外的地位。可是,当我探寻剑道极致的时候,山庄的格局却悄然改变。等到我出关,已经是物是人非,而一手促成这一切的,却是我的亲生女儿。” “我那时候沉迷于天道,无心打理山庄,就把所有的事务托付给了小玉的母亲,以致她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她去世的时候,小玉还只有十岁,现在想来,她母亲的死,除了劳累,也是因为我的冷落,令她郁郁寡欢。” “她母亲去世以后,山庄的事情本来是由丁管家代理的,可是小玉却以少庄主的身份,接管了主要事务。丁管家来禀报我的时候,我还因为只是小女孩贪玩,加上山庄素来奉行清静无为,又不与世俗交接,本就没什么大事,就索性任由她去闹。” “我那时候一门心思沉湎于剑道之中,即使她母亲去世,也只是出关了一天,丧事都是丁管家操办的。之后我任由小玉接管山庄,自己又去闭关潜修。等我再一次出关的时候,才发现山中方一日,世上几千年,小玉已经再也不是当年的乖女娃,而神剑山庄,也不再是我心中的神剑山庄。” “我怎么也想不通,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的野心与手腕,不但将山庄上下所有人收服,还跟许多外面的势力搭上了线。等我发现一切,想要纠正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神剑山庄早就被绑上了他人的战车,而我的女儿,就是阻碍我最大的源头。” 重光听到这里,打断了谢晓峰的回忆:“其实,以先生的境界和威望,这些都不是问题。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你想要把神剑山庄带回正路,不参与世事纷争,只需要你一出手,没人能够阻拦。” 谢晓峰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说道:“那个是我唯一的骨血,我又怎么忍心毁了她最大的志向。她母亲早死,我又一直疏于教养,才会令她变成今天的模样。她既然想扬名立万,逐鹿天下,这神剑山庄本来就要交到她手上的,就由她去吧。” 重光理解他的沉默,任何人在面对自己至亲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他同情地看了对方一眼,压低了声音:“那前辈如今又有什么打算,我又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谢晓峰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我本来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疏忽,才令玉儿变成如今的野心勃勃。所以当时我心灰意冷,再次闭关,参悟那遁去的一。可是后来,魔界使者来访,被我拒绝,却令我无意中发现,背后竟然有人推波助澜。” 重光心神一阵恍惚:“有人在暗中捣鬼,你是说”谢晓峰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魔界的人不明白我的修行,因为可以避开我的耳目,却令我发现他们早就在暗中与小玉来往。后来我在入定中,参悟魔道修行,终于给我发现,小玉会变成如今的性格,转轮王脱不了干系,他还在小玉身上,种下了魔种子。” 重光脑海里轰的一声,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门槛的边缘,却听谢晓峰语气中平添了几分怒意:“他们早就盯上了神剑山庄,就算欧冶子不来找我,他们也不会放过我。这些魔王,真可谓是无孔不入。” “如今玉儿入魔已深,我无力阻止,也下不了手,就算我已经到半步飞升又如何,三大魔王都已经是大罗金仙阶位的一方世界之主,我就算飞升以后,也远远不是对手。我现在已经把山庄完全交给她折腾,全力追求遁去的一,若能将我的无上剑道推演到极致,或许还能绝处逢生。” “至于你,本来我是属意欧冶子的。虽然他是转轮王的化身,但并不是转轮王本尊,他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其实与我是同类人。原本我想借助他的力量,设法化解玉儿的心魔,再徐图后策。想不到,他终究是抵不过命运的轮回,中了转轮王的算计,回到自己最不愿意去的地方。” “当我发现你身上竟然有他的印记,也猜到了他的结局,本来我是很不看好你的。”谢晓峰语气唏嘘地说道:“他死了,你还活着,你一定见过转轮王,他还想在你身上种下魔种子。” 重光心中震惊,这是他极力想要忘却的事情,却被谢晓峰一言揭破:“你不必吃惊,我太了解那些魔王的算计,你能从他们手上活着回来,若没有他们的纵容,是不可能的。这把剑是欧冶子毕生心血,可是想必已经在转轮王手上过了一道,品阶禁制更胜原先,他们舍得把这样的神器交托给你,不在你身上做点手脚,怎么可能。” 他眼中颓废之气敛去,话语中带出几分振奋:“可是我还知道,你当时拒绝了他,虽然你身上有跟欧冶子一样的气息,那种来自魔界的诡异气息,但你神情恍惚,举棋不定,识海中六魂离位。真正与魔王达成协议的人,必然是胸有成竹意志坚定,而不是你这幅犹豫模样。可是即使被拒绝,转轮王还是放你一条生路,你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们看中的地方。” “能够拒绝魔王的诱惑,又能在他们手下幸免于死,这是你的造化,也是我的契机。就算他们是高高在上的魔神,我们也不是没有一搏之力,也许在你身上,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第十五章 魑魅魍魉徒为尔 笼罩在黑暗中的那双眼,发出幽幽的光,令人不寒而栗。重光有如着了魔一样,直直地与那双眼睛对视,竟是再也不肯挪开。鬼使神差地,他照着对方的话语,割破手腕,放血祭剑,而那把行将爆裂的剑胎,竟然神奇地炼成了。 手中握着兀自炽热的剑柄,这把黑沉沉有如凡铁的物事,外表上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神兵利器的模样。只有紧紧握住它,才能感受到那平凡外在下蛰伏的无限生机,那种近乎无穷无尽的潜力,令有幸参与铸造的重光都觉得阵阵心悸。这把飞剑似乎在铸造成形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与意识,那种仿佛随时会脱出掌控、择人而噬的诡异感觉,令拥有它的人时时刻刻如芒在背,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兵器还是生灵,我究竟炼出了怎样的一个怪胎?重光心中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呼喊:“回来吧,回来吧。” 有如跨越千年的召唤,重光的思绪飘飞到从前,每一幕场景都刻骨铭心。那个呼唤在他耳边继续,挑动他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时起时落。声音绵远而悠长,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在他耳畔回旋往复,有如母亲逗弄婴儿一般的低语呢喃。 他又一次看到熊熊的火光,然而不再是灭门时候的场景。所有的亲人都不见踪影,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唯一照亮视野的光线,来自那仿佛深渊地狱的烈焰。他梦到自己被铁链锁住,在烈焰中挣扎,火焰碰触到他的身体,并不觉得烫,只有无穷无尽的冰冷感觉,是自己唯一可以触摸的真实。 我到底是谁,我来自哪里?记忆开始模糊,脑海中浮现出一连串的疑问。从当年的灭门惨祸中逃出来,他经常陷入这样的恍惚中,每一个夜晚,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头疼欲裂。那一场雪夜中的惊变,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却成了他永远的噩梦。 直到大仇得报,恩怨已了,埋藏心底多年的仇恨得到发泄,他的隐疾才渐渐消失,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然而这一刻,压抑多年的症状再一次发作,竟是这般排山倒海之势。一阵阵头痛如潮水般袭来,他无从抵挡,只能被痛苦淹没,深深地沉下去,就好像梦境中深不可测的水,埋过自己的头顶。 其实在他见到欧先生以后,头痛的毛病已经有了发作的迹象,只是隐隐约约,时断时续,从没有像这一刻那么钻心剜骨,连他的识海也被吞噬,意识已经一片模糊,完全陷入那无边的梦境中。 梦境中是无边的黑,如地狱烈焰般的火光,也冲不破这一层黑暗。自己背负着沉重的铁链,在冰凉的火焰中行走,除了火焰,黑暗中是一片虚无,没有任何实质的存在。每当自己一脚踏出,脚下就多了一块有若实质的道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而身后走过的路径却旋即被黑暗吞噬,没有留下一丝足迹。 那个声音仍然在继续,除了眼前的黑暗和透体的冰冷,这是他唯一感觉到真实的印记。声音似远似近,仔细听来,竟是从自己心底发出。“回来吧,回来吧。”无意识地呢喃中夹杂着如斯的呐喊,重光下意识地随着这呐喊前行,仿佛那就是他期待已久的召唤。 “无论成与不成,这已经是我们唯一的契机,彼此境界天差地别,要以弱胜强,以小博大,就绝不能退缩,唯有迎头直上,从绝境中寻找生机。”谢晓峰的声音坚定不移,将重光从回忆中惊起。“我参悟剑道四十余年,不知经过多少难关,每一道门槛都看似高不可攀,可终究被我杀出一条道路,开千古未有之先河。” “可是你知道转轮王想做什么吗?”重光反问道,“你根本不知道他的目的,只靠盲目猜测,根本算计不到这些大能的用意。也许你现在的想法,正好落入对方彀中。” 谢晓峰突然站起,神情激动:“不管他想做什么,我也不能让他得逞。我如今只差一步,就能遁破大千,对人世别无留恋,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神剑山庄和小玉。”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重光粗暴地打断:“不要痴人做梦了。”谢晓峰惊愕地看过去,就见到他脸上一丝青气隐现,随机化为诡异的笑容:“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谢晓峰大吃一惊,伸手指着重光道:“你,你”随即脸上现出几分衰败的气色,声音由慷慨转为低沉:“好,好,枉我自负一生,终究脱不出你的算计!” 他抽出随身佩剑,毅然决然地凌空劈下,一股沛然莫御的剑意从剑刃上爆发开来,以一往无前的态势向重光碾压过去。 意料之中的冲击并没有发生,重光的身形诡异地消失。谢晓峰浩然的剑意落在空处,随即湮灭在虚空中的裂缝。这裂缝不是被谢晓峰的剑意斩出,而是此刻的重光造就。 谢晓峰手握长剑,身形拔地飞起,草庐承受不住两人激斗的气浪,轰然一声碎裂开来。半空中光芒乍现,随即显化出重光高瘦的身形,脸上杀机隐现。 一道无匹的剑意横跨虚空,席卷而来,正是谢晓峰又斩出了一剑。重光抱拳、抬手、劈空三式一气呵成,随着他一拳劈出,一道带着无穷先天禁制的五色光华应运而生,正是魔界秘传的斩神御鬼都天阴煞。 谢晓峰的生死两相剑意已经臻至圆转如意的化境,跟都天阴煞甫一接阵,剑意在生死阴阳之间周转,已经把都天阴煞的元气尽数吸附,声势更加旺盛,转眼之间已经将重光淹没在潮水般的剑意中。 重光眼中闪过一丝迷惘的神色,转瞬又被冷漠取代。他淡然地祭起飞剑,漆黑色的剑光在黑夜里毫不起眼,瞬间就淹没在山呼海啸般的剑意里。重光的身形在虚空中若隐若现,任凭剑气穿梭纵横,他自岿然不动。 谢晓峰淡定从容,并没有因为徒劳无功而有一丝焦躁。他的眼神冰冷,如同他手中的利剑。每一剑刺出,都分开了生死,在虚空中催发出亿万剑光闪烁。 而在这如同银河般耀眼的华彩中,一线微不可察的黑光突兀地闪现,以风驰电掣般的去势飞纵到谢晓峰身前。黑光现形的时候,背后的杀气已经铺天盖地。

第十六章 大梦初醒谁先知 重光恍如置身火海,四面八方汹涌的热力令他胸中烦躁不安,心头杀意肆虐,无处发泄。凭着一股血气之勇,他狂暴地挥起手中利剑,乱劈乱砍,剑锋却好像黏在一张看不见的蛛网里,挥舞的力道越大,所受到的约束越强。 他心中的杀意弥漫,就像不断升温的水炉,就处在暴走的边缘,内心深处却传来一丝冰凉,冷却了他的狂热。“我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眼前豁然开朗,有如深重的迷雾散去,现出真实世界的场景。他顿时看到对面的谢晓峰,那如亘古不化雪山般冰凉的眼神里,罕见地显出一丝震撼表情,随即脸上掠过一抹潮红,口中鲜血狂喷,身形向后暴退。 下方山庄正面前,谢小玉闻声赶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场景,顿时魂飞天外,悲声高呼:“爹!”紧随其后的柳毅拔剑在手,身形电射而至,剑光向重光咽喉斩去,却被对方护身的罡气反弹回去,狼狈不堪地落到地上。 谢小玉眼中的悲痛隐去,目光如毒蛇一般盯着空中兀自茫然的重光,眼神里流露出深入骨髓的冰冷。谢晓峰的身躯飘然下坠,如风中零乱的落叶。堪堪要触及地面的时候,被谢小玉一把抱住。 重光眼中的迷茫被震惊取代,漆黑色的剑光在空中流转,忽然间一声呜咽,飞回他身边一入即没。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下意识地呢喃了几声,随即一声大叫,发狂般地高飞远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毅从地上翻身爬起,正要施展遁法追赶,却被悠悠醒转的谢晓峰叫住:“不要追了,随他去吧。”谢小玉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父亲,眼角还带着泪光。 重光如暴怒的猛虎,乘着风势狂奔乱走,所过之处飞沙走石,风云变色。一直到黎明将至,他才渐渐安静下来,在一处四下无人的山岗落足,身形渐渐委顿,单膝跪下,以手撑地,向半空中怒喝一声:“你究竟想怎么样!” 回声在山谷间反复游荡,仿佛在拷问着天地。虚空中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重光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随手召出那把漆黑色的飞剑,抚摸着剑身上一闪而过诡异的流光,眼中阴晴不定,神色变幻。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的时候,重光已经恢复了平静,神色从容地走在成都城的街头。大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有一双诡异重瞳的青年。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君悦客栈门前,识海中却没有来地泛起一丝波澜。他心中一动,这分明是自己先前留在花姑身上的一抹神识,竟然悄无声息地进了城。 重光身形一晃,化作剑光直奔太守府,那里正是神识异动的源头。太守府门前,几名服色各异的修士簇拥着一辆马车,正要驶进院落,却不防从天边骤然飞来一道黑光,正撞在马车前的座驾上。 人群中一阵惊呼,如无声处起惊雷。那几名修士催动神通,连绵的剑光与雷火轰击,却见那刚刚取代车夫位置的青年衣袖轻挥,将所有的攻势接下,一个周转就反弹回去,口中低沉的一声轻喝:“滚开!” 众人一阵惊呼,那被一脚踢下马车的车夫翻身站起,惊疑不定地看着车上的重光。重光一眼就认出此人,竟然是魏朝宗的亲随何金! 他感应到方圆百里之内有无数元气波动,似乎是大批修士正在赶来,顿时不再迟疑,催动剑光,驾着马车冲出人群。那些修士想要拦截,却抵御不住重光的飞剑,顿时作鸟兽散。 马车一路狂奔,等到那些支援的修士赶到,早已经去如黄鹤。重光以道门缩地之术赶路,一直冲出城外,这才弃了马车,从车厢里把昏迷的花姑拎出来,夹在肋下,施展风遁加速逃走。 他赶到成都城外五百里外的一座小镇上,感觉身后没有人追来,这才找了一家干净的客栈,把花姑安置在客房里的床上,给她盖上被子。门外店小二送了一壶热水来,他起身接过,打发小二离开,用热毛巾敷在花姑的额头,静静地打量着眼前沉睡的妇人。 这妇人的眉眼是如此熟悉,在他童年的时候,除了母亲,这是陪伴他最多的面孔。无论寒来暑往,春夏秋冬,这个如同母亲一样关怀着自己的女人,都不曾离去。这张脸上承载着他太多的回忆,以致于近在眼前来了,他却不敢置信。 他牵着花姑的手,催动元气灌输进对方身体里,调和阴阳,修补亏损。这般珍贵的道门精气,他却毫不吝惜地用在对方身上,看着花姑面色渐渐红润,脸上的皱纹也有变淡的迹象,眼中闪过欣慰的神色。 “哎哟”一声,花姑从沉睡中悠悠醒转,眼神中迷茫不在,竟是难得的清明之色。她抬起头,看着一脸关切的重光,惊疑不定地说道:“你,你”忽然间神色大变,惊呼一声:“少爷!”顿时又晕死过去。 重光吃了一惊,手中元气加紧催发,又一次把花姑救醒。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重瞳青年,花姑惊疑不定地问道:“小少爷,真的是你吗?”重光面沉如水,静静地看着她:“花姑,是我,不要再隐瞒了,到底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花姑哎哟一声,就要再次晕倒,却被重光一把扶住,元气如潮水般灌入她体内,令她精神前所未有的清醒,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潮红。她神色激动,指着重光喃喃自语:“你居然没死,你真的没死!” 她就这样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了很久,重光在边上耐心地等候,用元气为她调理身心,修补形神。整整大半个时辰过去,花姑才渐渐安静下来,眼中露出一丝明悟的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坦然。 她推开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把梳子,给自己理了理头发。重光耐心地在旁边等候着,终于等到她开口,却不再是童年时候拿亲切的口吻:“少爷,想不到你都长这么大了,当年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吗?”

第十七章 知交零落成白骨 有一户人家,因缘际会得到几件宝物,却惹来了无数人的觊觎。这户人家为了避祸,于是躲到一处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隐居,一直传承了三百年。无数能人异士、豪强枭雄,都在寻找这户人家的行踪,尽管一直没有下落,他们却始终锲而不舍。 有一位亲王,在皇族中地位不显,却素有贤王之称。他出外游历的时候,结识了一户人家的小女儿,却无意中发现这户人家的长女将要出嫁的对象,正是无数人寻觅已久的那个家族。 他欣喜若狂,为了掩人耳目,他私底下胁迫了那户人家的一个婢女。这个婢女后来作为陪嫁,进了那个隐居的家族。随后亲王暗中使力,策动了一场家族内讧,挑动这个家族分支的子弟,灭了嫡系满门。 那一家人大概怎么想不到,自己千挑万选的世外桃源,其实也只是虚幻,这世间又哪里有真正的乐土。只要人心不净,天涯海角也是修罗地狱。 那个侍女在灭门惨案发生的时候,带着宝物回去复命。因为心中不忍,她还带走了这家人刚出世不久的幼女。亲王得到宝物以后,就要杀这个侍女灭口,却被早有觉悟的侍女逃脱,从此亡命天涯,东躲西藏。 那个隐秘的家族姓萧,而那个野心勃勃的亲王,就是大周景宗皇帝的异母兄弟,镇南王柴宗贵,如今已经加封为魏王。 “萧伯庸知道这一切吗?为什么他临死之前不告诉我?”惊悉这一切真相,重光恍然大悟,许多疑问解开,又有许多新的困惑升起。 “他怎么可能知道,镇南王算无遗策,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萧伯庸只是一个棋子而已,他若是知道真相,事情早就传开了,当时柴宗贵还在当他的贤王,束手束脚,又担心被其他势力注意,做事何等谨慎。”花姑脸上所有的感情都已经敛去,多年来东躲西藏的凄苦生涯,令她对一切都已经看淡,眼睛里除了平淡,只有一丝看透世情的讥诮。 “我那时候真傻,以为只要把东西带回去,我爹娘就能平安回来。没想到柴宗贵这样的大人物,怎么可能对我们这些小卒子守信。幸亏我当时留了个心眼,他要的东西,我暗中扣留了最关键的一样物事,后来才能侥幸逃脱。” 重光忽然想到一处很关键的事情:“那王府的小郡主?”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 花姑点点头:“小郡主就是你妹妹,镇南王妃其实就是你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你们的姨母,她是个好人,完全不知情。只道是姐夫家遭了难,我这个侍婢带着外甥女来投奔她。” 重光心中的疑惑泰半已经解开,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但这些事情,一个婢女也不会了解更多。他望向花姑,提出自己最后一个疑问:“镇南王到底想要什么,我们萧家有什么值得别人图谋的。” 花姑惨然一笑:“我只是一个棋子,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我只是进了萧家以后才知道,这件东西关系到当年道门一位空前绝后的大人物传承,数百年来被无数人争夺,萧家当年也是为了避祸,才会隐居,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掉。” “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这么多人丧心病狂,为此牺牲无数人命,也在所不惜?” 花姑脸上闪过一丝决然,费尽力气爬了起来,眼神中露出从没有过的轻松:“我苟且偷生二十多年,就是不想让这一切真相被掩盖,今天能再见到少爷你,把一切隐情说出来,已经死而无憾。那件秘宝最关键的部分,就在我身上。” 魏朝宗火急火燎地带着大队人马赶到沙丘镇上,把镇上的这家客栈团团包围,早有前头跟梢的修士上来介绍情况。而成都府太守李善衡,竟然也出现在人群里。 “善衡兄,是我失策了,没想到这个姓萧的来者不善,而且还有这么高的本事。”魏朝宗听两名修士介绍了店里的情况,顿时气急败坏,眼看一众手下畏缩不前,他心中震怒,走上前去。 “萧先生,那妇人是朝廷的钦犯,你若是藏匿她,就是窝藏反贼,罪在不赦,希望你三思。”魏朝宗一边喊话,一边给手下人使眼色,另一边李善衡领着一众修士,各自祭出法宝飞剑,准备伏击。 轰然一声脆响,客栈的大门被人踢开,萧重光一身白衣如雪,脸色阴沉得可怕。在他怀里,花姑紧紧地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一般。鲜血从她的身上一直滴到地上,她已经再也醒不过来了。萧重光终究还只是一个凡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神。 “我本来是有机会可以阻止的,为什么我会犹豫呢?那一刻,主宰我心灵的是我自己,还是转轮王?难道我是因为贪图秘宝,宁愿牺牲花姑的性命吗?”重光怎么也想不到,花姑会将那件东西藏在身上,而取出来的代价,竟然是她自己的生命。 “镇南王千方百计想得到手的,是萧家祖传的一个天机盒,而打开这个盒子的关键,就在一枚明珠上。当年我为了保命,把这珠子吞了下去,想不到这珠子就在我肚子里生了根,再也不肯出来。” “对不起,少爷,我到九泉之下,去向老爷跟夫人请罪。”花姑最后的话语犹在耳边,而此刻她已经开膛破腹,那枚凝结了她生命的明珠就在重光手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无论这个女人做过什么,她终究是自己童年时代最亲近的人,曾经无数美好的回忆。她是除了母亲之外,对自己最好的女人。而就在片刻之间,这个曾经温柔可亲的像一缕春风般的女子,就在自己眼前引刀自尽,用极其惨烈的方式了结自己悲剧的一生,而自己却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 他抱着花姑尚带余温的尸体,站在门槛边上,一脚一个,将几具冰凉的死尸从房中踢到门外。这些尸体表情各异,但显然死得不怎么愉快,如一个个沙包般砸在地上,摊开在众人眼前。 一众修士面面相觑,没有谁敢抢先动手。眼前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正是他们打头阵的同伴。血的教训提醒着在场的所有修士,眼前的这个青年人不但法力高超,而且心肠跟手段一样凶狠。 “来啊,你们不是很能吗?”重光恶狠狠地喊叫,仿佛择人而噬的猛虎。“有通天的大道你们不走,白白练就了一身神通,却自甘下贱,为虎作伥,今天我就把你们这些权贵的爪子,通通剁下来!”

第十八章 斯人一怒笑狂杀 血,满地的鲜血飞溅,将整个院落的泥土染成一片殷红。碎肉与骨屑混合成一片,被气浪卷到空中,弥漫成一场蔚为壮观的烟尘。 重光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在人群中疏忽进退,穿插来去。那一双带着死亡气息的拳头,每一次出击,都必有一人被打得飞起。被击中之人的身体向后倒飞出去,在落地之前,就会散成一堆混杂着碎肉与骨粉的血雨。没有人能反抗,也没有人能逃脱,无论是修行者还是普通人,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死亡的降临,无论对象是同伴还是自己。 漆黑的剑光在空中闪烁流转,每当有一人试图走出院落,剑光就会骤然而至,从他身上透体而过,随即整个人就爆成一团血雾。 客栈里面已经是一片修罗地狱,那血腥的场景令所有幸存的人都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重光单薄的身形在他们眼里是如此可怖,而他脸上还挂着和煦的笑,如同降临人间的魔王。 他本可以用更温和、更快速的方式收割人命,同样是杀人,那样的方式无疑更干净。然而他偏偏选择了这样的手段,残酷而血腥,令人不寒而栗,心惊胆战。 李善衡眼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个个变成肉泥齑粉,他的腿肚子在不断颤抖。作为一个修行不成的普通人,依靠心机手段与权谋,他攀上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高位。筑基不成又如何,那么多凝结金丹的师兄弟,还不是一样臣服于自己的权势,甘为门下走狗。 每当想起当初在青城山遭受的冷遇,他就愤愤不平,胸中充满戾气。如果不是师尊英明,暗中支持自己去走仕途,恐怕自己的才能就这么埋没了,又怎么能有今天的扬眉吐气。 然而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后悔,当初没有咬牙坚持,如果修行有成,也许这一刻的局面会有所改观。在绝对的强者面前,任何的权势、财富都只是浮云。唯有刻苦的修行,才是有保住性命的可能。 “砰”又一具尸体被击飞出去,化成一瓢碎屑。那恶魔一般的青年飘然转身,向自己所在的方位走来。李善衡茫然四顾,场中除了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人形。 不对,那一摊肉末里,还有一具完整的人体,正悄无声息地向外爬行。他指着那人的位置,张口想要叫喊,却骇然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 不过他的提醒是多余的,重光自然知道魏朝宗还活着,这两人是他刻意留下的活口。用如此惨烈的手段屠杀,固然是一舒胸中闷气,但也存了震慑他人的心思。只不过,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生命如此的看淡了?竟然有了几分草菅人命的气质。 魏朝宗没有爬出多远,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从身后传来,将他倒卷回去。这个亡命多年的江湖大豪此刻已经被吓破了胆,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等他偷偷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重光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他眼光一扫,就看到在自己边上,自家的总角之交、青城派尹明羽真人的嫡传弟子、成都府太守李善衡大人正一脸灰败之色地坐在地上,眼神中满是凄惶。 很多年以后,重光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都会有深深的疑惑。自己当时怎么会如此暴戾,那究竟是中了转轮王的蛊惑,还是自己的心魔在作祟。不过在当时,他顾不上去考虑那么多,满脑子里就只有一个杀字。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段的确有了作用,李善衡跟魏朝宗再也没有迟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竹筒倒豆子般都交代出来。 李善衡跟魏朝宗是儿时至交好友,感情甚笃。李善衡因缘际会,拜入青城尹明羽门下,受资质所限,不能筑成道基。尹真人赏识他机巧百出、工于心计,于是安排他进入官场,一直做到四品大员。丹丘子是李善衡师兄,也是青城当代弟子中少有的 元婴修士,却因为掌门有令,不得不听命于自家师弟。不止是他,青城派今次来到成都城的弟子不下百人,皆以李善衡马首是瞻。 魏朝宗没有李善衡的造化,他父亲本来就是行走川蕃一带的大豪商,他长成以后,子承父业,把父亲留下的基业越发壮大。后来他又搭上了镇南王的线,为他经营蜀中的势力,渐渐成为一方豪雄。 尹明羽身为道门领袖,却贪恋人间权势,希图改朝换代。他跟已经加封为魏王的柴宗贵一拍即合,而他门下弟子李善衡又恰好柴宗贵的心腹魏朝宗是好友,因此这两位儿时伙伴,就从中穿针引线。 魏朝宗今次本来是带着吐蕃国王写给魏王的书信,两人早就有书信往来,暗中图谋不轨。只是不知为何,游走在青海一带的大盗座山雕突然偷袭商队,魏朝宗差点性命不保,幸亏重光搭救,才保住性命。 他回到成都以后,立刻去见久未谋面的李善衡。正好李善衡带着大批修士在四处搜捕一个叫花姑的妇人,据说她身上有一件至关重要的物事,魏王私底下找了二十年,才得到线索。 本来他们已经快要得手,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一个神秘人。此人是茅山道修士,道法诡异,竟然在青城和峨眉两大门派数百弟子眼皮底下,将人救走。茅山道传承诡异,最擅符箓之术和隐匿气息的手段。李善衡把成都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想不到那神秘人竟然就是自己手底下的属官柳毅。 后来柳毅请闵大夫为花姑看病,这才露出马脚,被李善衡的师兄丹丘子带人围住。但他当机立断,用金蝉脱壳之计逃脱。丹丘子带人追捕,却不料在神剑山庄折了自己性命。 但他临死前却还是把讯息传到了成都府,李善衡派出大队人马连夜赶到神剑山庄。谢晓峰身受重伤,柳毅等人寡不敌众,匆忙逃走,花姑终究还是落入李善衡和魏朝宗的魔掌。 只是他们也想不到,这个妇人最终成了他们的催命符,惹下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魏朝宗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在哆嗦,苦苦哀求重光看在同乡份上饶他一命,李善衡还强自镇定,声音听不出异样,只是脸色惨白,看不到一丝血色。 一道剑光划过,两只新鬼诞生,重光没有丝毫的怜悯与犹豫。他收了飞剑,看着满地的尸山血海,心中杀意渐渐停歇。已经死了太多的人,虽然他们是取死有道,终究也曾是活生生的人命。 重光抱着花姑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出客栈的院门。此时天色骤变,风起云涌,磅礴的暴雨倾盆而下,竟夹杂着雷电的声音,重光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打在自己脸上。他听着天外阵阵的惊雷,只觉得胸中一团烈火,熊熊燃烧。

第一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京师汴梁的冬天一向阴冷,而今年更是早早地卷起北风,吹得满大街的尘土飞扬。每年这个季节,京城里最操心的官员无疑是开封知府,为了取暖而家家生起的炉火,配上阴冷干燥的天气,带来的后果就是隔三差五就有一场或大或小的火灾。 大周从世宗皇帝以后,就制定了三日一朝的规矩,每旬日逢三、六、九,即为朝会之期。而最近连续几场大火,甚至把城内官府的几处衙门都给烧了。当任的开封知府钱安礼这些天已经收到许多御史的弹劾,今天的早朝路上,钱大人愁眉不展,心中已经做好了去职的准备。 前生作恶,今生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在府城里当知县和在州城里当知府已经被许多官僚视为畏途,而这天下第一雄城的知府,天子脚下的首席长官,更是难做。往常开封知府做个两三年也就到头了,他钱大人已经做到第五个年头,也是时候挪挪窝。 钱安礼心中琢磨着接下来的打算,权衡着下一步该谋那一处的缺,却不防迎面走来一位威武英挺的紫袍男子,冲着他拱手为礼:“钱大人!” 这男子正是当朝天子异母弟,朝野称为四大王的魏王柴宗贵,如今提点御马营和京畿宿卫,真正是位高权重。今上素来宽厚,虽然经过楚王之乱,朝中很是紧张了一阵,但五年一过,如今天下又是一派承平气象。圣天子垂拱而治,近年来朝堂上已经安逸了很久。 大周体制,宰相礼绝百僚,位在亲王之上,即使对上天子,也大可不假颜色。但钱安礼的官阶比起宰执可差了不止一筹,面对魏王的示好,自然不敢怠慢,上前见礼。 年关将近,京城里诸事繁杂,六部诸司都忙得不可开交。为了筹备即将到来的正旦朝贺,魏王已经连续几天跟礼部、工部和开封府商谈。眼下又趁着朝会还没开始,跟钱大尹讨论起相关事宜。 钱安礼心中暗叹,难怪天子对这位四大王如此看重,贵为亲王能不骄不躁,肯于担当,做事妥帖,对天子又忠心耿耿,确实不负贤王之名。 早朝依旧是按部就班,商议过抚州救灾事宜和幽州刺史的人选过后,天子下诏留宰辅入宫奏对,其他臣工散班退朝。魏王柴宗贵混在一帮文臣武将里,施施然出了宫门。 一路上跟他寒暄的大臣不少,他也一一带笑回应,一直到走回自家下人候着的暖轿里,他才一改颜色,满脸肃然的神情。若是有认识的官员见到这一幕,一定大为惊奇。 西南传来的消息很不利,这令他心中十分惶恐。而今天自己的皇兄没有留自己奏对,更敲响了他心中的警钟。生于帝王之家,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勾心斗角,令他很早就学会了掩饰自己,把最真实的面目隐藏在种种虚伪的面具之下。这种伪装的习性已经深入到他的骨髓,即使是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 伴君如伴虎,这几年来的经历再一次提醒他这句朝堂上最大的真理。当初平定楚王之乱,功劳以他居首,天子论功行赏,不但加官进爵,身上的差遣也是与日俱增,朝野之内对他更是交口称赞。而他也知道进退,主动辞去了执掌宫禁防卫的差事,更博得圣上的信任。 只是他心中知道,这位一向宽和的皇兄,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们几个兄弟。一切都只是迫于大势,为了朝堂的稳定作出的权宜之计。当初楚王之乱初定,他一人独掌京畿兵权,禁军跟御马营中更有许多宿将是他门生故旧,所以天子对他也是赞赏有加,加上那位萧先生又是出自他府中,所以顺水推舟,将平叛的功劳与奖赏尽数归于他身上。 然而时过境迁,近两年来天子一再施展的权谋手段,种种明升暗降,他又岂会看不出来。他这位皇帝兄长自即位以来,从来没有真正掌握住天下大权,只因为他们的父亲武宗皇帝太过勇武,南征北讨灭国无数,留下众多战功赫赫的文臣武将,而他们比较年长的几个兄弟也在无数次征伐中萌生了野心,更各自结交了一帮亲近的嫡系。 当初父皇一度想要立楚王为太子,但是遭到众多文臣的反对,而楚王自己也竭力推辞,这才让今上得继大统。柴宗贵至今也没搞清楚自家二哥的真实想法,当年他推辞不就太子位,是真心实意,还是觉得时机不成熟,以退为进的权宜之计。 无论二哥当初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已经不再重要。世事无情人在变,当初的热血少年也染上了重重暮气。不知道二哥后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改变了初衷,他也没有机会再去探知。而二哥谋反唯一的结果,就是成了自己的踏脚石。 天子的宽厚仁慈,从来就是表面。柴宗贵一想起近年来朝堂上的变故,就深深地心寒。自己当初如果顺水推舟,帮助二哥上位,今天的情形会不会改变呢?不,绝不会,背叛者不会容忍另一个背叛者,他们内心对叛徒的戒惧更胜过他人。 自家的兄长有什么打算,自己又岂会看不出来。只不过算盘虽精,却未必打得响。那些地方的刺史节度自不必说,各有各的算计,谁也不愿放弃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而自己这个魏王更是门生故旧满朝,绝不甘心坐以待毙。 天子这些时日以来的动作不断,自己可是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当初二哥楚王作乱之前,一样是深受今上看重,礼绝百僚,有如宰相之尊。而他的下场呢,楚王府那一系可是从宗室里除名了的。虽然说二哥谋反作乱,咎由自取,但天子对自家兄弟如此,哪还有一点平日里的兄友弟恭。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自己这个活着的兄弟看在眼里,又怎能没有一点感触。 如今朝堂上暗流涌动,天子的算计一环接着一环,无形中似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向自己当头罩来。当初二哥作乱之前,是不是面临着一样的困局呢?自己一手把兄长推向断头台,换来这五年的苟延残喘,又是否值得? 外面的人声渐渐喧腾起来,又是一个热闹的早晨。天边的阴云渐渐堆积,却遮不住满城百姓如火的热情。轿夫们齐声吆喝着,听起来似乎离魏王府已经不远了。 柴宗贵掀起轿帘,朝西南方向看了看,旋即又缩了回去。他的右手食指不断地在左手掌中摩擦,头低低地埋下去,眼神中满是惆怅的光。想到京城里的局势,他似乎看到了深宫内院里自家兄长的那双眼,深邃中满是不可捉摸。此时此刻,想必他也在想着自己这个兄弟,算计着如何令自己乖乖入彀。 只不过,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甘心束手就擒呢?柴宗贵微微抬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其实,当初我送二哥上路的时候,就等着会有这一天。”

第二章 永兴元年,对于大周的百姓来说,是极不寻常的一年。这一年的正旦,京营哗变,宣宗皇帝驾崩,太子在仓促中即位,尘埃落定之时,天下已然有分崩离析之兆。 而河北陕西一带的灾情愈演愈烈,渐渐波及河东、河西诸路,盗贼蜂起,流民遍地。正月十七,流民万峰在安定城外举起反旗,自号天都王,举兵十万,一日之内攻下安定,声势浩大;二月初五,易县豪杰贺潼起事,为呼应万峰,乃自号天威王;初八,徐子楚在承安府起事。一时间天下群雄并起,烽烟处处,豪杰遍布山河。 老百姓的眼界只能看到明面,而潜藏其中,修行界的刀光剑影,却只有一些谣言流传,有如雾里看花。重光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只是饿殍满地,尸横遍野,却并不清楚自己的师门,也已经是岌岌可危。 他并没有御剑飞行,出了京城以后,就买了一匹健马代步,一路纵马驰骋,饱览沿途风景。然而离开京师三百里地,所见到的黎民百姓就已经气色不佳,面目浮肿,越往西走,这种景象就越明显,渐渐触目惊心。 他虽然在修行一道,已然窥见分神门槛,但修士不是神仙,没有撒豆成兵、滴水成海的本事,也变不出粮食。他自己早就能辟谷,但对一路见到得饥民,却无可奈何。所能做的,也无非是找几个为富不仁、贪赃枉法引得民怨沸腾的贪官污吏、奸商巨富,就地正1法,将他们的粮仓打开,赈济灾民,却终究是杯水车薪,只能解一时燃眉。 越往前走,重光的心情就越是沉重,这大好河山已经是满目疮痍,而自己在京中的所作所为,是否在推波助澜?然而父母之仇不可不报,就算会造成天下动荡,他也顾不得了,何况这天下乱局,积淀已久,自己所为,不过是点了一把火,就算没有那一场变局,这积重难返的局面,迟早也会被引发。 “老药子,再盛碗芙蓉汤来。”一个满目粗豪的汉子吼了一嗓子:“严老爹旧伤又发了,疼得厉害。”被唤作老药子的中年人点点头,揭开身前的瓦罐盖子,倒了一小碗黄褐色的药汁出来,顿时一股异香四溢,勾引的边上的几人直抽鼻子。 “好家伙,这芙蓉汤真是鲜得紧,俺陈六都有些忍不住。”那汉子嘟囔了一句,却被老药子敲了他一记:“六子,这汤可不能乱喝,饮鸩止渴,严老爹左右不过是这几日,喝一点少受些罪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壮汉日子可还长。” 这老药子是河东人,大名姚广,本是一个游方郎中,倒也有些手段。如今河东一带豪雄并起,地方不靖,他不愿意被乱民裹挟,索性弃了家,跟着一帮乡邻逃难。哪知道沿途所见尽是跟家乡一般光景,这一路上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侥幸挣扎着活到现在。 这芙蓉汤,是一味中药,汉代时就在民间流传,乃是从一种叫阿芙蓉的草药中提炼,配以其他几位中药熬制,能镇痛醒脑,但不能多服,多服则成瘾,历来是医家大忌。严老爹是他们这一行人的长辈,这些日来旧患复发,时日无多,所以姚广这几天把自己行囊中仅有的一些存货拿出来,让他走得轻松些。 他们现在是在南阳府,这里的太守跟其他官僚,连同当地的巨富豪族,把持了整个南阳的米市跟人口流动,俨然成了国中之国。当地早已是民怨沸腾,暗流涌动,只是南阳是重镇,太守统管着数万精锐的府兵,以强力镇压住各地豪杰,没有酿成大的变乱。 陈六子跟老药子,还有一个叫何望三的青年,是这群流民的主心骨。眼看着已经几天弄不到一口饭食,就在绝望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有大本事的先生,一柄剑压服了当地数万府军,逼着官员跟富豪们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这才给了他们活命的机会。 此时他们正聚在府城外的窝棚里,一边喝着领来的米粥,一边照看着严老爹。听到老药子的嘱咐,陈六子大手一挥:“俺就是闻个香,谁耐烦喝这玩意。”他把汤给躺在窝棚里面的严老爹端过去,转过身面朝姚广:“老药子,你说这世道,怎么就突然变了呢,这狗年月,啥时候是个头。” 姚广眼睛不离药罐,小心翼翼地盯着火候,听到陈六子的问话,他苦笑一声:“这天下又何时安宁过,早先武帝爷爷在的时候,官府还顾着几分体面,武帝驾崩,各种苛捐杂税就开始堆积。你们家前些年还有几亩水田,现在连租种都难熬,就算没有去年的大旱,又能撑几年?” 窝棚外面忽然一阵人声鼎沸,陈六子好奇地往外张望了两眼:“好家伙,这萧先生真是万家生佛,你看这一府的流民,对他感恩戴德,等下咱们也去给他老人家见个礼。” 姚广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看见沿着河岸走过一个灰衣青年,一路所经之处,百姓纷纷上前施礼,更有激动得就地跪下磕头的。这青年起初一个个去搀扶,后来不胜其烦,索性不管不顾,朝着自己所在的窝棚方向走来。 “这萧先生天生异象,一目双瞳,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仓颉、虞舜都是圣人,霸王、后主也是一时王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路。”说话的是何望三,这青年在家乡一向以见多识广著称,读了些诗书,又有实干,乡邻都称呼他一声何秀才。秀才、孝廉,都是古时对有才干有品德之人的尊称,原本是汉魏时代察举官员的制度,渐渐衍变。 “何秀才,管他是什么来路,靠着人家咱们才能吃饱饭活下来,这份恩德,就得记着。若是这萧先生真有什么心思,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我陈六绝不皱一下眉头。” 姚广咳嗽了一声,打断了陈六的话头:“我瞧着这萧先生不是那造反的豪杰,倒有些像我以前听人说的修行中人。” 陈六瞪大了眼睛:“啥,修行中人,那岂不是神仙?” 何望三道:“就算不是神仙,也差不多了。你们也知道我大伯在五台山出家,曾对我说起这修行人的事迹,不止能飞檐走壁,更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他们五台山以前的两位老方丈,道衍大师和避尘大师,就是这般人物。” “这我知道,”姚广也插话道:“我有个师兄,隐居峨眉山下,经常上山采药。听他说,峨眉山中就有仙家门户。三个月前,我们还在老家的时候,他就托人给我带了书信过来,说是天下将要大乱,要我舍了家业,跟他去峨眉山隐居。” “哦,竟有此事?”何望三闻言来了兴趣:“你那师兄可谓是未卜先知了,竟然提前几个月就料到这天下动荡,群雄并起的局面?” “那倒不是,我师兄没说这天下形势。”姚广一口否认:“他信里说的都是仙家之事,说如今妖邪遍地,百万妖魔云集西北,行将会猎昆仑。” “会猎昆仑”这四字出口,姚广只觉得脸上忽有所感,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就见到那位萧先生驻足在窝棚正前方不足百步处,眼中精光乍现,冷冷地打量着自己。

第三章 西北,昆仑。 兵法有云: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罗侯对这段奥义推崇备至,如今昆仑山下的形势,就是这段话的最好注解。 五里一营,十里一寨,整个昆仑山就这样被纵横交错的军营围住,营与寨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似疏实密,将所有从昆仑通往外界的通道尽数封锁。罗侯以兵法御下,所帅众妖进退有据,如臂使指,有如一支千锤百炼的精兵。 他命部下围而不攻,已经三月有余,妖族军队不需要补给,军令的传达更是便捷。他帐下能人异士无数,对昆仑造成了极大的威慑。而他迟迟不肯发动攻击,更令人倍觉动向难明,高深莫测。 “昆仑高万里,岁尽道苦邅,唐人诚不我欺。”站在昆仑外围的一座高峰上,俯瞰脚下大地,更觉天地广阔,罗侯发出一声悠长的感慨:“昆仑号为万山之组,其巍峨博大,雄浑广阔,更胜秦岭。” 姬夜羽就站在他身后,紧紧追随着妖皇的脚步:“若是这次攻下昆仑,就把妖皇宫搬到光明顶,让天下更多人能看到,大人的雄才伟略。” “难啊”听到自己心腹爱将的雄心壮志,罗侯一声苦笑:“昆仑传承数千年,原本是当年元始天尊开宗立派之所。那些杂毛道士不足为惧,但是守护山门的混元一气三清大阵却远不是我们所能力敌。世人将这法阵与峨眉晦明微尘阵、武当真武七星阵并称,其实大谬。” 他抬手指向光明顶所在方位:“当年本座曾经在昆仑偷师学艺,对这阵法的厉害至今心有余悸。真武七星阵与晦明微尘阵只是武当、峨眉开派祖师所传,虽然历代传人都加以推演,阵法威力不断增强,始终只是人间阵法。这三清阵法却是元始天尊遗泽,被昆仑始祖捡了便宜,乃是真正的天人大阵。本座今次回归,已经几番前去查探,始终找不到阵法的阵眼,更遑论破阵入山。” “三百年前本座席卷天下,声势何等惊人,也不曾破过昆仑山门。如今虽然卷土重来,但昔日同道尚未聚齐,属下心腹,更是寥寥,要不是如今道门人才凋敝,又各怀鬼胎,坐观成败,哪轮到我们各个击破。即使如此,我们也只灭了几个小门小户,眼下虽然号称百万雄师,堪用之人却百中无一,若是不能攻破昆仑山门,覆灭也只在眼前。” 远处一道黄光疾驰而来,落在峰顶化成一个相貌猥琐的中年汉子:“妖皇大人,血神老祖突然离了营地,也不知要去哪里,属下阻拦不住,也不敢过问去向,赶紧前来禀报。” 姬夜羽不屑地一声冷哼:“这个老怪物,又在弄什么妖蛾子。”罗侯眉头微皱,呵斥道:“夜羽,不得无礼。血神子也是我多年老友,一同出生入死的交情,论辈分道行,又是你的前辈,你要放尊重一点。”姬夜羽有些不服气,还想再分辨几句,却被罗侯瞪了一眼,顿时不敢再说。 罗侯看了来人一眼:“黄四,你的伤大好了?”那中年汉子顿时感激涕零:“多谢妖皇大人挂怀,属下蒙大人出手救治,已然痊愈,惟愿粉身碎骨,以报大人厚恩。”罗侯摆摆手:“好了就行,本座从不亏待忠心办事之人。血神子既然执意独行,你们只要继续保持对昆仑上下的查探就好,一有消息,立刻前来禀报。” 黄四得令,施礼告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罗侯沉声说道:“夜羽,黄四此妖,贪花好色,胆小如鼠,但还知道忠心任事,又机敏灵变,可使之打探消息传递军情,不可用于战阵杀敌。”他淳淳教诲,看来是将姬夜羽当成自家弟子门人。 昆仑后山,横岭之地,隐没在一片树海云雾之中。这里是人迹罕至之地,不但险峰处处,再往西更是一片绝境。然而掩映在群峰之下的一条小道上,一身蓝袍的赤山老道逶迤而行,竟不见丝毫往日老迈昏庸之态。 罗侯已然动用了上古九嶷鼎这样的重宝,封锁了昆仑方圆数千里以内的天地。不要说遁破虚空,就算是御剑飞天也不可得,如今这昆仑山上下,真正成了一片死地。而传闻中的道门援兵,却至今未至。 赤山老道可没想过去搬救兵,但昆仑举派被困死地,内外不通已经三月有余,对于天下的情势一无所知。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觉得心绪不宁,终究是按捺不住,跟掌教交代了一声,就想超小路溜出去看看。 有九嶷鼎的封锁,赤山自知无力横渡虚空,唯有安步当车,迎着风雨前行。只是入耳的风雨声中,隐隐夹杂着一丝幽咽的哭号,虽然细微,却连绵不断,缭绕不绝,一直钻进人心底里去。 “被发现了吗,真是有趣。”赤山老道哈哈一笑,神识外放,洞察千里,已然照见来人面目,心中微微一惊。 一道紫红色的浊气在山林中蔓延,一路穿花绕树,翻山越岭,已然到了近前,就地化为一道血光。血光中隐约可见一个人的轮廓,却又模糊不清,不辨虚实。 “这就是血神子那老魔?”距此五里开外的山林里,潜伏在暗处的重光心中凛然。这昆仑山方圆千里,尽数被一股绝大1法力笼罩,寸步难行。他也只有弃了飞剑,从后山绝径一路绕行至此。 罗侯势大,冒然露面实为不智之举,他本打算先上山看看师门长辈有何打算,却不想在这荒郊野外,竟感应到一股极危险的气息。他立时潜伏下来,那绝大1法力的牵制不分敌我,只要自己小心一些,对方也未必能察觉自己的存在。 眼前的血光显形,立时让他想起当日在陷空岛,曾经听陆吾提过,关于血神子的传闻。 他的视线循着血神子的踪迹前行,步伐随即跟上,遥遥地缀着对方的脚印,却又不敢跟得太紧。血神子凶名素著,一向与罗侯并驾齐驱,可不是玄真子、碧游真人这等货色。以他自己眼下不到分神的修为,就算有御龙剑相助,战力超卓,也绝对不是敌手。除非那神出鬼没心思叵测的转轮王出手,就像当初在神剑山庄,他借自己的手对付谢晓峰一般。 只是那样的帮助,不要也罢。想起每次被转轮王附身的情形,重光就不寒而栗,那种身心失控,满是暴戾气息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就先暗中跟着,看看这老魔有什么打算。 一边暗自计较,一边紧追慢赶,看着血神子从暗处现身,正正地拦在半山道上。他心中微微诧异,视线穿过血神子一直往前扫视,顿时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他心中轰然一声,热泪从眼眶中翻涌而下。

第四章 血光在山道上乍然浮出,一个人形的轮廓若隐若现,向着赤山老道所在的方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 重光的心紧紧揪起,已然快到了嗓子眼。这血魔成名已久,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是天下绝顶的凶人,师父年纪老迈,往日也不见有何神通,如何抵敌得过这绝代凶人?只可恨这魔头出手太快,眼下受制于那冥冥中的绝大1法力,自己只怕也来不及施救了。 他心念电转,片刻间已然动过无数念头,最终只来得及化为一声长叹。飞剑早已脱鞘而出,在手中化为幽暗光影,然而远水救不得近火,也只是存着万一侥幸的念头。 赤山老道佝偻的身形骤然挺直,含胸拔背,沉肩坠肘。那远道奔袭而来的血光堪堪欺近他身前丈许,就见老道士身形中幻化出一道虚影,碾着崎岖的山路横扫过去,在那血光必经之途的半道上,双方拼了一记。 那虚影在原地岿然不动,身形展开,赫然又是一个赤山。 血光中隐约传来一声闷哼,随即骤然消散,下一次的凝现已经是在数里开外,受了九嶷鼎的约束,即便是天下绝顶的血神子,脚力也大打折扣。只是聚散无常,如水之无形,血神经的精义所在,却被他发挥得凌厉精致。 重光一颗心就堵在嗓子眼,已经做好了为师父报仇的打算,眼前发生的一幕却与他料想中的大相径庭。血神子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自家师父甫一出手,虽然波澜不惊声势不显,却赫然是入化高人的手段。 “原来师父,竟是这般了得,亏我一直不知道,只当他是庸碌之辈,跟我一般在山中混吃等死。”重光心中震惊不已,许多前程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三味堂中的受业,紫竹林里的苦修,还有玉虚峰下,那一声声暮鼓晨钟,一切恍如隔世,又敲打在他的心头。 “出来罢,跟老道会上一会,也不枉你来这山中走一遭。”赤山老道却是早就察觉林中还埋伏着人,只是看气息,修为远不及血神子,他也就不动声色,没有一口叫破对方行藏。如今血神子受伤遁走,他才好整以暇,出言调侃来人。 重光的呼吸骤然加速,胸口处忍不住的起伏,纵身跃出树林,几个起落间赶到赤山近前,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声:“师父!” 听到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喊,赤山微微一怔:这个声音,如此耳熟,曾几何时,那个满脸阴郁的少年,就是用这种声线,跟在自己身后一问一答。十二年的师徒情深,随着那一场惊变烟消云散。如今斯人远走,在他心中,那个弟子就如同死了一般,眼前的来人极力模仿他的声音,可是为何面目气质迥然不同?是妖邪的诡计,还是自己又犯了心魔? 重光却是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跟师父一别,已经快六年了,两千个日夜的思念,在这一刻被牵动。自从父母死后,他饱尝颠沛流离,一直到拜入昆仑门下,赤山于他,既是师父,更寄托了他对父亲与母亲的牵挂。 “师父”他没有再施展身法,就这么一步一步走过去,深情地呼喊着眼前的老人:“师父,是我,我回来了。” 赤山身躯一颤,一双明澈的老眼竟然有些模糊,这是几百年来未曾有过的情形,眼前的人,真的是自己那唯一的徒弟,只是为何浑身上下,都充溢着一股陌生的气息。 “你,你真的是重光”赤山老道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男子,终于看到记忆里熟悉的那一对重瞳,虽然气质大变,五官却依稀可以找见往日的影子,这一双重瞳更是明证,只是那眼眸里曾经的清澈,再也见不到,只留下捉摸不透的深邃。 重光推金山倒玉柱,一头跪伏在赤山膝下:“师父,师父”见到师父终于认出自己,他早已是热泪盈眶:“师父,你老人家样子还没有变,弟子却已经老了。” 赤山也是激动不已,以手摩挲着重光头顶:“不老,不老,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跟着师父好好修炼,总能有所补益。咦,你竟然恢复了道行,还凝练成了元婴。”赤山悲喜交集,一时感慨万分,到此时方才察觉,自己这徒弟的修为竟然已经远胜从前。 “好,好,好孩子”他老泪纵横,心中却是大喜过望:“想不到你出门一番历练,竟然还有这等造化,来来,快跟为师说说,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经历了些什么。” 师徒二人这一番相见,又哭又笑絮絮叨叨,倒是牵扯了好久。重光将别后的经历一一诉说,连自己跟欧先生的交往,和那自在天世界转轮王的瓜葛,连同御龙剑的来历,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他自觉跟师父亲密无间,也没什么隐瞒的心思,赤山听得暗暗心惊,眉毛渐渐皱起:“重光,那转轮王心机险恶,我们还是得想个法子,断了他的心思。如今罗侯封山,你也是昆仑弟子,合该为师门出力。既然你现在道法精进,往日的那些恩怨也就不必再提了,先跟我回山去见掌教。” 赤山这次出来,本是想要超小路脱出罗侯的包围,去打探外界情形。有九嶷鼎封锁虚空,配合百万妖邪围困,昆仑上下已是瓮中之鳖,靠着混元一气三清阵法守住山门,对外界一无所知。但是既然见到自家弟子,有什么事情自然可以向重光询问,加上爱徒修为猛进,昆仑可谓得一强援,自然急着去见掌教,好做出妥善安排。 重光在交谈中也听师父提了几句昆仑近况和自己下山之意,此时见师父要带自己回山,自然一口答应,两人一边回程一边叙话,谈性正浓的时候,重光忽然想起一事,转头看向赤山老道:“师父,你瞒得我好苦,徒儿跟了你十几年,也不知道师父竟然有这般高的修为,要不是现在道行精进,眼力也高了,只怕还给师父蒙在鼓里。” 赤山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修行是为了自家超脱,可不是为了在人前炫耀。为师这点本事,你师伯早就看在眼里,你不知道是因你道行不够,境界未至,自家看不穿,为师从不曾提起自身道行,又哪里蒙骗过你。” 重光仔细回想,想还真是如此,也就释然了:师父不曾有意瞒我,是我自己看不穿罢了。随即又想起一事:“师父你这次下山,可曾告知他人。以徒儿方才所见,那血魔分明是一路尾随,有意伏击,这条山道隐蔽非常,师父此行又十分小心,他是从哪里得知你老人家的踪迹?” 赤山老眼中精光一闪,往日的昏聩糊涂一扫而空:“你的意思是” 重光脸色冰寒,言语里的杀气怎么也掩饰不住:“我们昆仑出了内奸,这内奸不但能知道师父的行踪,还有法子传递消息给山下的敌人。”

第五章 “官军害你,这又是怎么回事?”那关大哥看来甚有威望,摆摆手就制止了众人的喧哗。 吴四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声音低了下去:“你每在天子脚下,不知道外面官兵的凶狠。如今这世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那些官军本来是被派出来捉妖的,可是妖怪如此凶狠,这些官兵哪里敢去送死,只好寻俺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晦气。那宅子本来遭了妖祸,死了两成的人丁,这帮官兵索性把剩下的活口尽数杀了,财物劫掠一空,都推在妖怪头上,俺这过路的商贾,身上又携带了银两,碰到这些灾星,哪里还有活路。” “俺本来已经闭目待死,谁料就在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官军一阵大呼小叫,好奇之下睁开眼睛,就看到那群官军大喊大叫,四散奔逃,而要杀我的那名兵士已经弃了腰刀,抱头鼠窜,不顾而去。” “俺游目四顾,就看到对面的树林里,窜出一条巨大无比的白蛇,体长怕不有数十丈,身躯有井口那么粗,双目如电,像风一样飞扑而来,当时吓得魂飞魄散,软倒在地,心想这下必死无疑了。” “谁料那白蛇看也不看我,直接奔向那群官兵。那些兵士腿脚虽快,又哪里比得过这不知修炼多少年的妖物,不过片刻就葬身蛇口,留下一地血肉。” “当时我已经毒气攻心,浑身麻木,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声音,说什么:水姨娘,这人中了赖山黄的毒,恐怕快不行了。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就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等我再次醒过来,已经躺在一张竹床上,床边站着一名家丁模样的男人,见我醒来,这家丁急忙跑了出去。过了一会,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领着一个十来岁的男童走进房来。” “当时我虽然清醒,却还口不能言,只见那妇人看了我一眼,对那男童道:小鱼儿,这人的毒已经解了,时间紧迫,罗侯的爪牙随时会找到这里,我们还是早点走吧。” “俺虽然听得懵懂,却也知道是那男童救了自己,当时就想起来给他见礼,只是身上惫懒,行动不得。那妇人瞧了俺一眼,又跟那男娃子说了句什么,俺也没听清,昏昏沉沉地就睡过去了。” “等俺再醒来的时候,那妇人、男娃和家丁都不见了,自己躺在一间木屋里头,出门看时,却原来还在之前的村寨里,只是整个村子已经没有人了。当时我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是这条手臂再也不能回复,当时也顾不了那么多。村子里头起来一座大坟,前面立了一块牌位,写着许多人名。我心想必是那妇人跟男童埋葬了这一村老小,原想着再找找他们,好歹谢过人家救命之恩,只是久等不见人影,心里也害怕再遇到妖物,又怕官军再来,于是就离开那里,一路抄捷径返回京城。” 吴四这一番讲述下来,场中寂然无声,众人既是惊诧,又有些兔死狐悲之叹,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生在天子脚下,皇城根里,不用遭受这般厄运。 吴四又对那关大哥拱拱手:“老吴这番回来,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也不离开京城,反正家里还有些积蓄,城外还有些田地,日子大可过得,何必去做这刀口舔血的买卖,奉劝各位街坊一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世道,怕是要不太平了。往后要出门的,可得多加小心哪!” 他说这番感慨的时候,语出至诚,更是心有余悸,浑然不知楼下大堂内靠窗的一张桌子上,一名身穿灰衣、头带斗笠的青年男子,正留神倾听,把他的话语尽数收入耳中。这灰衣人身量颇高,崖岸自守,气度沉雄,本来茶馆中客人甚多,许多独自来饮酒喝茶的街坊都是几人拼成一桌,唯独他一人占了一张桌子,却无人敢上去搭伙,隐然有鹤立鸡群之意。 听罢吴老四的经历,这人默然片刻,忽然站起身来,丢下一串铜钱,径自出门去了。自然有那当值的小二过来收账,顺便打扫桌子。 灰衣人出门往东疾行,连着穿过几条街道,行至一处僻静的小巷。小巷的一侧是一道围墙,里面似是一座大宅的后园,远远地可以闻到园中传来梅花的味道,芳香扑鼻。 灰衣人就在围墙外面停下了脚步,静静地伫立在那,隔着围墙上的雕栏,凝视着园中的情形。过了半晌,他才深吸口气,只见人影一晃,他已经出现在围墙里面,却不知是怎生进去的。 园中一片萧疏清冷,唯有满地梅花寥落。那灰衣人落足在花丛边,随手摘了一朵盛放的梅花,递到自己的面前,鼻翼微抽,似是在品尝花香的味道。良久以后,才听到他一声悠长的叹息,有无尽萧索凄凉之意。 身后传来一声轻呼,却是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双手各拎着一桶水,健步如飞地走到园中,见到突然多了一个生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灰衣人闻声回头,对那老者微微躬身:“秦伯,别来无恙?”他说话的时候,随手摘下斗笠,路出一脸苍白坚毅的神情,正是满身风尘的萧重光。 秦伯吃惊地看着重光,时隔四年再见,他几乎没有认出对方来。重光的面貌只是成熟了几分,留下些岁月的印记,倒没有大变,然而满面风霜,神情气质都与当年截然不同,简直就似换了个人。 他端详了半晌,这才确认来人,惊诧地说道:“萧哥儿,原来是你!”说话间随手放下水桶,朝对方走近了几步。重光任由秦伯走到自己身前,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故人。岁月如刀,早已在这位老者脸上刻下道道伤痕,他已经不复当年的勇武豪迈,真正是垂垂老矣。回想起当年旧事,仍历历在目如同昨日,重光心中也涌起一阵伤感。 秦伯却是兴致颇高,也不追究重光怎么私入王府后院,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这么多年不见,萧哥儿你都去了哪里,怎么到今日才回来看我这糟老头子。”说着话锋一转,语气变为哽咽:“只可惜物是人非,如今这京城可不是什么善地,处处龙争虎斗,这些年王府也是多灾多难,小郡主本来活蹦乱跳,自当年楚王乱事平定后不久,却突然得了一场怪病,至今仍昏迷不醒,王妃这些年也不知哭了多少回。本来王府上下其乐融融,如今却是愁云惨淡,好不凄凉。”

第六章 他还待罗嗦下去,眼前的人影却忽然消失,没有任何征兆,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秦伯吃了一惊,左看右看,却始终找不到对方的一点踪迹,一切似水无痕。他疑惑地摸着自己的头,难道刚才都是幻觉,看来自己真的老了。 重光施展幻影遁术离去,下一刻已经潜入王府内院。他如今艺业大成,五行遁术更是炉火纯青,府中众多下人连一点迹象都没有察觉,就给他找到郡主的闺房。 小郡主躺在床榻上,睡得异常安详,床边站立着两名侍女,一丝不苟地照看着她。重光丢了个昏憩术过去,那两名女仆眼睛一闭,身子就不自觉地软倒在地。 重光缓步走进房内,施展撕裂空间之术,封闭了这一方天地。确定无人打扰之后,他才坐到床边,仔细地去察看妹妹的情况。虽然自信能治好天下任何伤病,但关心则乱,他心中终究浮起一丝恐慌。 郡主睡得很沉,小脸上一片安详。重光低低地凑了过去,顿时察觉到异样,忍不住怒喝一声:“贼子敢耳!”原来他用神识感应,才发现郡主的情形十分诡异。楚王之乱已经过去四年之久,郡主的生机气息却与当初并无分别,依旧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人在四年的时间里,生机体征毫无变动,时间对她来说,就好像被冻结住一般,这是何等诡异的情形? 重光在脑海中思索良久,终于想起少年时在昆仑山,曾经听师父赤山真人提过,茅山道有一种厌胜之术,可以将人的生机锁死,令对方变成一个活死人,哪怕沉睡百年,依旧一如当初。 若是俗世之人听得这种术法,只怕欣喜若狂,以为可以藉此长生不老。然而真正中了这术法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狠毒。不老不死,无知无觉,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若是一梦千年,醒来之时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跟人间,那种超越无尽时空的隔膜,会令人生不如死。 生命之精彩,在于它的无限变动与可能。春华秋实,夏日冬雪,世间百态,悲欢离合,皆是人生大好风景,可悲可叹,可歌可泣。若是活着如同冰雕一般,亘古不变的唯有寂寞阴冷,那何如来一场短暂却炽烈的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瞬间即是永恒。 重光目光阴冷,面上有如罩着一层严霜,令人不寒而栗。他实在是想象不到,自己的妹妹如此单纯,人畜无害,又有谁会对她下如此狠手。想到茅山道这三个字,他心中就忍不住生起无限杀机。 然而事情尚未查清,他也无法贸然下定结论,当务之急还是救人为先。原本只是听说妹妹生病,前来探视,若只是寻常病症,以魏王的权势富贵,连太医也可随意指使,又何须自己越俎代庖。 虽然柴宗贵很可能就是自己仇人,但重光每记起印象中对方看自己妹妹的眼神,那种发自内心的舐犊情深,绝不似作伪,加上花姑语焉不详,很多细节依旧笼罩在迷雾里,令他总是不由自主的犹豫。 如今发现妹妹竟然中了茅山道的巫术,他更想起在蜀中所见,那化名柳笑生的柳毅,同样是出自茅山道,这个隐世千年的神秘宗门,只是偶然路出爪牙,就如庞大冰山的一角,已经令人彻骨生寒。冲虚师伯曾经提过,茅山道来历奇特,所谋者大,如今看来,还真是应验了。 厌胜之术自古就有传承,尤其兴盛于汉唐后宫,汉武帝时的巫蛊之乱,源头就是这种邪术的盛行,实在令世人深恶痛绝。而其中的门道,无非就是设法取到受术者身上的一件物事,比如一丝头发,一件衣服,然后以之作为对方的替身,施展法术,将种种祸害加诸于替身之上,借助冥冥之中天地万物的联系,将术法转嫁到本体身上。如民间流行的打小人,就是这类术法的衍生。 虽然术法原理大同小异,但是其中门道却是千差万别,以重光所见,茅山道这种厌胜之术,才算得上是正宗嫡传,与世间流传的邪术截然不同。厌胜之术本出自上古巫门,本身也是正宗修行,只是流传到世间以后,才演化出许多千奇百态、光怪陆离,更背上邪魔外道的骂名,令世人视之如蛇蝎猛兽。其实术法本无正邪,只是人心自有善恶。 然而今次受术者,却是自己的亲妹,自己在世间唯一的亲人,虽明知性命无碍,但每当想到妹妹这四年来,就如同活死人一般,他胸中还是涌起阵阵怒火。如潮水般的元气灌输进去,妹妹却毫无动静,他心知施术之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所施展的厌胜之术,更是巫门道统中最正宗、最诡异的传承,绝非自己此刻能够解除,心中更生起无尽的愤恨,恨施术之人的歹毒,更恨自己的无能。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有能力去守护一些东西,一些对自己弥足珍贵的东西。然而这世间总有些存在,让人感觉自己的渺小与无力。”重光垂头丧气,坐在床边喃喃自语。他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想起那些被自己亲手格杀的人,想起魏朝宗与李善衡,他们死前,一定也是这般的懊恼与悔恨。 “我讨厌这种感觉,一切脱出自己控制的感觉,浑身充满气力,却无处施展的感觉。”他猛然站起,神情变得无比坚定,“也许还不算晚,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在房中来回走动,右手握拳,不断击打在自己的左手掌中。“该到清算的时候了,这掩盖一切的幕布,我要亲手揭开!” 床榻上,小郡主依旧沉睡,连呼吸也没有,脸上还带着一丝冻结的笑意,仿佛才刚睡去不久。重光看着她和煦的笑容,心中升起一丝久违的温情。这世间总有一些美好,让人无论身在多么黑暗的角落,都始终向往着光明。 ps:今天两更,晚上还有一章,可能稍微晚一些。

第七章 夜深人静的时候,魏王府依旧灯火通明。王妃独自坐在窗前,两名年轻的侍女跪在堂下,惶恐不安地请罪。这两名婢女在白天照看郡主的时候,竟然一时不慎睡着了,直到换班的女仆到来,才发现两人竟然在床前呼呼酣睡。“简直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换班的女仆义愤填膺地控诉道。 魏王府一向待下人宽和,不但工钱优厚,逢年过节还有各种福利和休假。不说王爷和王妃对下人从来都是好言好语,府中管家也体恤下情,分派到各人头上的活计从来不重。而府中的仆役若是做满一定年限,离开王府的时候,更会得到一笔不菲的馈赠,足够置办一笔小产业的。比如去年回乡下嫁人生子的兰香,就得了一笔银两。听说她男人本来在京城开生药铺,如今把原来的铺子盘出去,加上兰香的安家银,在家乡开了一间更大的店面,如今生意火得不得了,更成为府中下人们人人艳羡的对象和话题。 今天这两名婢女,安排的班次才两个时辰,之前一直没有分派任务,都在房中闲着,想不到去了郡主房间,就不成体统地偷睡懒觉,怎么不令其他仆役气愤,更担心王妃会迁怒自己,因此众口一词,更令两人成众矢之的,惶恐如惊弓之鸟。 两人跪在地上磕头请罪,王妃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仔细问过两人睡着前后的情形,又向换班的人查问过一番口供,随即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之中。 其他仆人见王妃没有发话,也不敢擅自主张,静静地在那里等待,良久之后,才听到王妃开口,语气竟是没有丝毫动怒的征兆,依旧如平常一般温和道:“都下去吧,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也怪不得夏荷跟春兰,夜深了,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众人惶恐告退,听得王妃轻轻放过此事,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夏荷跟春兰在府中算是晚辈,却甚得几位管家看重,月钱比普通丫鬟都要多三分,自然有不少人心生嫉妒。而今见两人犯下如此大错,就有那幸灾乐祸的等着看王妃处置。却想不到王妃宽厚如此,连这样的大过都不计较。更有人蠢蠢欲动,心道这两人如此大错也只轻轻发落,那我等若是 待众人退出王妃所居的院落,却听到领头的丁管家闷哼一声,声色俱厉地说道:“王妃娘娘菩萨心肠,宽厚待人,连这样的大错也不肯重罚,但我等身居下仆,却不可因为主家宽厚,就当作软弱可欺,得寸进尺不知好歹。这次的事情,夏荷跟春兰扣三个月的工食,以后月钱降一等发放。另外明天上午,每人自己去张嬷嬷那里领二十戒尺。往后都给我小心着,有再犯的,惩罚加倍。”众仆役闻言,一个个面面相觑。丁管家素来对夏荷跟春兰照顾有加,想不到这次定下如此重罚,顿时再不敢生出轻慢之心,心中更是凛然。 不提王府之中的这场风波,却说重光在郡主房中盘桓良久,对郡主的病情束手无策,终于下定决心,要借此机会做出一番事来。以他此刻修行,离开王府自然无人察觉,只是可怜那两名婢女,遭受这一场无妄之灾,好在王府宽厚,虽然受了些苦楚,却没有被赶出王府,也算天无绝人之路。 重光一路飞遁,路上行人只觉得一阵清风掠过,他早已经去得远了。从魏王府所在的东城,一直走到皇城脚下,森严的宫禁对他而言,处处皆是破绽,一路畅通无阻的席卷过去,无人察觉。 宫室中烧着龙涎香脑,缭绕的烟气弥漫,令踏入这房中的人闻之精神一振,睡意全消。然而中平天子柴宗汉掀开珠帘,顾不得品味这极品香料,只是愤愤不平地在室中来回走动,脚步踢踏作响,发出清脆的回音。紧随在后的几名内侍惶恐不安,一个个跪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天子的面色阴晴变幻,一度咬牙切齿,然而终究消解开来,走到御塌前躺靠下来,对着一众内侍挥挥手,有气无力地吩咐道:“都下去吧,不要在朕跟前晃悠,搅得人心烦。”那几名内侍如蒙大赦,一路倒退着离开了寝宫。 只有宋用贤没有离去,恭谨地侍立在皇帝御前,这令深感挫折的天子有了几分安慰。这最贴心的,终究是身边人。祖宗说的没错,这无根之人,才最没有私心,真正值得托付大事。只可惜朕前些年糊涂了,一意委曲求全,顺着那些文官的意思,就为了一个尧舜之君的虚名,却几乎连皇座也不保。 “这些个文官,真正该杀。”天子一想到今天朝会上的事情,就感到深深的愤怒。三十年了,自己三十年来事事随那些文官的心意,他们不但不思回报君恩,反而变本加厉,得寸进尺,更罔顾君上权威。甚至于,只要是对上天子,平日里的政敌也会同声共气,互为应援,他们真的以为,朕看不出来其中的猫腻,或者他们觉得,朕手中的刀,不及先皇武帝的锋利? 想到先帝在位时候的皇威,真正是宰割天下,反掌风云,所有文臣武将莫不唯命是从,不敢稍有违逆,天子的心中就升腾起无穷的羡慕与不平。朕究竟哪里做的不好,他们硬是要违背朕的心意,不肯稍有退让,这皇帝做得,哪有一丝一毫先帝的威风与滋味。 宋用贤低眉顺眼,神色恭谨无比,心中却感慨万千。自家跟随的这位天子,终究是缺少了先帝的手腕与权谋,以为换了几位大将,就能彻底掌控京畿腹心之地,却不懂军中之事。一众将校皆有来历,个中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哪里是换了几个首脑人物,就能底定大局的。 而天子却一厢情愿,以为大事已定,又见魏王忍让,就觉得软弱可欺,这才会有今日朝会,满朝文武的当堂反目,赤裸裸的逼宫之事。这天下犹如一张无穷的网,天子若是那网的中心,文官武将就是这网的关节,没有了他们的支持,天子就如同失去手足耳目,困在深宫之中,连京畿之地也不能把握,更遑论遥制四海,掌控天下。 然而也只有这样的天子,才是自己的机会吧,换成武帝那样的心智与个性,自己唯有继续唯唯诺诺,夹着尾巴做人,哪敢露出一丝一毫的才干胆略,为天子做参谋? 他心中思绪如潮,脸上却古井无波,直到天子歇斯底里地发泄完情绪,才悄然上前,对天子恭谨地禀报:“陛下,茅山道的柳毅柳先生,带了神剑山庄的当代庄主,已经宫中候见多时了。”

第八章 “你就是神剑山庄如今的庄主?”看着年轻得不像话的谢小玉,中平天子脸上现出狐疑的神色,“神剑山庄的庄主,不是剑神谢晓峰吗,什么时候换了人?”对于那位威震天下四十年的三少爷,即便是皇帝也抱有一份敬畏,然而看着如今坐在面前的年轻女子,花容月貌里还带着三分稚气未脱,他很难把对方跟神剑山庄联系在一起。 “陛下,谢大小姐是剑神唯一的爱女,神剑山庄最正宗的继承人。三少爷已经超脱人世,如今神剑山庄正式由大小姐完全接管,山庄下辖七帮十三会,东南西北七十二路大小分舵,都唯大小姐一人马首是瞻。”看着皇帝言语失态,柳毅连声发话,即是救场解围,话语中更暗示皇帝,神剑山庄所具有的庞大潜势力。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中土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人物更是天下精英,冠盖云集。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些江湖中大大小小的帮会,也有各自的势力范围,地头划分,而神剑山庄隐为天下武林翘楚,近百年来江湖地位更在少林、武当诸门派之上。谢晓峰天下第一人的名头,更是足以震慑群小。 神剑山庄原本就有自己的产业和势力范围,远不止明面上那一处庄园,谢晓峰接任之后,沉迷武学与天道,对祖宗基业只是萧规曹随。谢小玉却不同,她手段高超,又擅于借势,天下间仰慕神剑山庄与剑神威名的人何其之多,尽被她择其善者收罗到羽翼之下,成为神剑山庄的外围势力。谢晓峰闭关的十年里头,神剑山庄旗下的潜势力增长了何止百倍,早已经将丐帮的势头压倒,成为天下间人数最多,势力最强的组织。 虽然谢晓峰已经超脱俗世,但余威犹在,何况剑神羽化登仙,对这些世俗的江湖人来说,丝毫无损神剑山庄的名头声势,更令人心生侥幸,以为自己卖身投靠,正当其时。新庄主是剑神爱女,又有雄心壮志,想必今后鸡犬升天之时,自己能捞到的好处会更多。 谢小玉这次进京,本来踌躇满志,她十年苦功,将神剑山庄势力做大,无非就是为了谋夺更大的权势地位。但天子甫一开口,就令她大失所望,原本装在肚子里的一番筹谋算计,顿时没了策论的兴致。只是无论如何,面对的都是当今天子,俗世权力最顶层的人物,表面上的礼数不可或缺,她还是恭谨地问候了皇帝,表了几句忠心。 皇帝本来也不在意她这些礼数,他真正看重的,还是柳毅。这位顶着天子内卫名头的官员,背后代表的茅山道,才是中平天子这些年来暗中行事的倚靠,当年楚王作乱,崆峒派木易道人以一己之力,横扫整个宫禁,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自那以后,他才真正察觉到仙道势力的可怖。 从那以后他才真正开始重用柳毅,将其从普通的密探提升到正式的有品级官员,更安排在蜀中成都的一府重地,担任要职,这令一直在暗中谋求与天子接触,却始终得不到重视的茅山道欣喜若狂,更加大了投入的资源与力度,双方的关系与合作都紧密起来。 柳毅身为茅山道宗主的入室弟子,十几年来却一直屈处下僚,自然是不甘寂寞。如今一朝得志,自然希望对自己青眼有加的天子能真正执掌朝政,茅山道虽然传承千年,但跟道门几大派一样,真正能羽化登仙,迈出最后一步的,实在是凤毛麟角,多数弟子学了一身道行,也不过在俗世谋一朝权柄,百年富贵而已。 皇帝与柳毅在宫室内密谋良久,谢小玉虽然失望,但也耐着性子旁听,偶然有所发言,言必有中,倒令中平天子对她高看几眼,心道这女子来头不小,果然有些门道。 谢小玉其实对天子已经颇为失望,但她如今已经上了茅山道的贼船,想下来也为时已晚,只是看天子与柳毅密谋,还是有些章法手段,心中才稍稍宽慰,心道这位皇帝也不是一无是处,毕竟做了三十年的天子,虽然早年为文臣所惑,终究是武宗皇帝长子,家学渊源,又在权力场中浸淫,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了几分武宗当年的手段权谋。 “陛下,这满朝文武自成派系,其中关节错综复杂,指望他们能真心投靠,绝无可能,对待他们,只可在得胜之时引以为援,绝不可在失势时寄予厚望。如今的关键,还是在于兵权,和仙道门派的支持。”柳毅侃侃而谈,为皇帝剖析当前的局势,这种坐而论道,指点江山时势的感觉,他一直很享受。 “朕也知道,兵权才是关键,但朕的那位四弟素甫众望,当年就得先帝欢心,委以重任,军中将校,多半不是他门生,就是其旧部。连在西北坐镇多年的老三,也比不过他能得军心。而朝中派系复杂,更无人可以托付,如今之计,还是要靠尊师出手,才能控制局面。”自朝会过后,皇帝心中对权谋手段,已经不抱希望,对一众臣僚更是咬牙切齿的痛恨,心心念念的还是茅山道能出手,收拾局面。 自家知自家事,柳毅虽然明白皇帝言语所指,但心中更知道自家掌门的顾虑,若是茅山道能堂而皇之地出手,早就出手接掌大势,哪里会等到今日。若是可以,又有哪个门派不想在世间光大门户,开枝散叶,而甘愿避世千年。 只是对上满心怨愤的皇帝,柳毅说话还是宛转了许多:“陛下,天下万事自有定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堂也有朝堂的法度。几千年来,仙道门派虽然凌驾于俗世之上,但对待庙堂之事,却一直慎之又慎,如非必要,绝不愿亲自插手朝廷纷争。大周朝当年虽然是得了武当背后扶持,但终究也是世宗皇帝亲冒矢石,一刀一枪挣出来的江山。” 他说的也是实情,柴宗汉虽然义愤填膺,却也知道这千百年来的规矩,无论什么时候,仙道门派都只躲在幕后角力,鲜有赤膊上阵,亲自走上前台的。如木易道人这般,以一派掌门的身份参与宫廷政变,更亲手格杀无数侍卫,剑锋直指帝王的,已经是坏了规矩,这也是崆峒派小门小户,底蕴不足,才会有这等冒失之举。楚王伏诛之后,崆峒派也转入地下,再不敢在世面招摇。 即便当初楚王侥幸成功,虽然说成王败寇,但贸然动用仙道门派,还是崆峒这般,往日不曾涉足朝堂的小门户,一直在背后扶植大周朝堂的武当、青城诸大派会怎么想,他们又岂肯容忍有人挑战自家数百年的权威,更破坏千年以来不成文的定规。 楚王死后,天子当时只顾着论功行赏,事后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整个政变看似蓄谋已久顺理成章,实则处处透着邪门诡异,更触动他长久以来压抑的神经。从那以后他才真正开始整理朝堂格局,力图改变登基近三十年来的积弊,这老大的帝国,表面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则暗流涌动,国事早已糜烂,文武勾结架空皇帝,各处将门更隐约有前唐藩镇割据之势,而在各路人马中,又以素来有贤王之称,身系海内众望的魏王威胁最大。 天子当初冷落茅山道,也是顾虑武当、青城势大,只是楚王乱事平定以后,听闻中土诸道门遭遇了天大的麻烦,自顾不暇,已经很少对朝廷指手画脚,连几位国师也先后召回山门。这几年来,除了不时派人来催要朝廷的供奉,已经很少有中土道门的使者进京。正是趁此间隙,茅山道才能插手朝堂之事,借机得到天子信重。 “难道说茅山道的掌教和诸位长老,就永远只能在暗中为朕奔走?朕还指望一洗朝堂积弊以后,要重用柳先生,更欲尊令师为大周国师,享受万民朝拜供奉,千秋万代,史册留名。” 皇帝也知道千年来的规矩不能废弃,更要顾虑武当等派的看法,暗中勾连尚可,若是茅山道走上前台,第一个反自己的只怕就是武当。只是他心中积怨已深,又深知大周朝廷已经积重难返,想要打破规矩力挽狂澜,就必须破釜沉舟,他心中其实也存着侥幸,希望武当等派忙于应付那位叫罗侯的大敌,无暇分身来制约自己。 只是他哪里知道柳毅心中真正的顾虑,以茅山道的根底,若是真正走上前台,不要说会牵动武当青城峨眉诸派,只怕连远在西域的昆仑也不会容忍,那可是仙道之中,最顶级的门派,连自己师尊和诸位长老,也不敢招惹的存在。 “陛下,”柳毅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努力不出动皇帝那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凡事谋定而后动,武当诸派势大,不可贸然启衅,朝堂诸公更是各怀鬼胎,不可托付,如今我们唯有小心谨慎,以内侍诸人掌控京畿宿卫,潜移默化,驱除魏王的积威,在外则挑动藩镇内斗,制衡诸侯。而且,”他语气中带出几分兴奋,似是想到什么得意的事情:“若在下所料无差,近期内天下形势将有大变,到时候,就是陛下的天赐良机!”

第九章 与来时不同,柳毅跟谢小玉离开宫门的时候,两人的心情迥异。柳毅踌躇满志,更因为想到未来的无限可能而兴奋不已,而在见识了天子的一番表现之后,谢小玉心中开始产生了别的想法。 只是这种想法,实在不宜宣之于口,即使是对上多年知交好友的柳毅,她也是抱有几分疑虑。以现在柳毅的状态,只怕也听不进去。更何况,前几天还对宦官秉政颇为不满的柳毅,方才在皇帝面前,却主动提出以内侍掌握京畿宿卫,虽然说是宋用贤当面,但这般人前人后的虚与委蛇,与他往日的表现大相径庭,令谢小玉对这位盟友也多了几分顾虑与猜疑。 两个人各怀心思,并肩走出皇城,来时候的亲密无间,不知不觉间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一手造就这鸿沟的皇帝兀自茫然不觉,只是在寝宫内来回走动,每当想到柳毅方才描绘的前景,就觉得全身热血沸腾。他仿佛看到美好的未来在向自己招手,所有人都跪伏在自己阶下卑躬屈膝,苟延残喘。而自己要做的,只是紧握太阿,剑锋所向,当者披靡。 “额”他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呻吟,似乎唯有如此,方能舒缓自己内心里喷薄的情绪。宋用贤卑微的身影佝偻在寝宫的角落,努力收敛着自己的气息,以免打扰到天子的兴致。 兴奋的天子已经在盘算今晚临幸哪位宫人,对男人而言,权力无疑是最好的兴奋剂,这种情形,在帝王身上尤其明显。拆宗汉轻轻挥手,对随传随到的小内监吩咐几句,那内侍领命,正要离开寝宫去传旨,一脚踏出宫门,却猛然呆立在门口,再也不敢动弹。 “怎么回事,不是让尔去传旨吗?”宋用贤见状,急忙走出来呵斥这小太监,这种小事当然不能劳动天子唇舌。只是他才靠近门口,眼前所见,立时让他瞠目结舌,后面的话语,就再也接不下去。 宫门外,一个灰衣高瘦青年背携长剑,负手而立,衣袂无风自动,附额的黑发从两边分张,青丝下掩映着一双妖异的重瞳,那眼神似无底的深海,令人一见而生惊怖,如坠入无边的噩梦。 重光淡然地站立在寝宫门口,无视身前身后被自己强大气场震慑的侍卫和内监,对着此时才走到寝宫门口的皇帝微微颔首:“一别经年,皇帝陛下不知是否还记得我这故人。” “你是萧先生!”虽然当初只是惊鸿一瞥,但皇帝对这位有擎天救驾之功的神秘青年印象深刻,当日重光大战木易道人,更给他留下深不可测的形象,后来招揽不成,内心中更是深深遗憾。他重赏柴宗贵,本拟从对方口中得知重光来历下落,却听闻重光与柴宗贵并无来往,只是偶然做客,事后已经拂袖离去,没有留下丝毫踪迹。 一方面感叹神龙见首不见尾,另一方面,他也是暗暗欢喜,重光与自己的四弟并无深交,那自己也无需担心对方成为镇南王的一大强援,对重光恩仇必报的个性,也更加了解和钦敬。 如今乍然见到当初失之交臂的奇人异士,重光虽然气质大变,满面风尘,还是被多年来心生向往的天子认出来,对于这位高人奇特的驾临方式,他也没有纠结和斥责,如此强者,交好才是正理。他自命与对方绝无怨隙,眼见对方如神兵天降,心中招揽之意更胜从前。 “陛下果然好记性。”重光一言既出,左脚轻轻迈出,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经闪现在寝宫里面,反客为主地坐在御塌边上。伸手指着自己身边的位置,对皇帝招手示意:“皇帝何不坐着说话。” “大胆!”宋用贤怒喝一声,多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令他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而本来被重光震慑住的一干侍卫,此时也反应过来,对皇权的敬畏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怒吼着扑向御塌上端坐的重光。 砰然数声响动,紧接着是啪、啪、啪连续三声,重光拍手赞叹:“果然忠心。”随即脸色一变,森冷的语气,令仰躺在殿中的一众侍卫心中生寒:“不知死活的东西,滚出去罢!”殿中骤然掀起一阵狂风,将宫帐吹得沙沙作响,宋用贤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等狂风停下,双目又能视物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身处外殿,距离皇帝寝宫隔了不知多少距离,身边横七竖八的趴着众侍卫和小内宦,一个个头皮发麻,心胆俱裂,不知道为何,心头竟生出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不用再面对那有如般可怕的青年,宋用贤与一众侍卫暗自松了口气,虽然是数九寒天,各人却汗流浃背,好似刚从蒸笼里出来,重光给他们的压迫感实在太强,所有人都在内心暗暗祈祷,此生不要再遇到此人。 柴宗汉脸色铁青,双眼中满是怒火,原本内心中对重光的好感与幻想也荡然无存。“此人如此嚣张跋扈,真真是可恶该杀,朕还当他是忠义之士,想不到与那些文官武将一丘之貉。”他就待张口喝斥,忽然想起:“这人神通广大,如今夜深人静,众侍卫都不是他一合之敌,若是他有弑君之心,朕岂不是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一想到这个可能,他的怒火顿时雪融冰消,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伸出去的手指停顿在半空中,一时间浑身发冷,手足无措。 重光根本不去看他的脸色,看似随意地解决了一众侍卫与内监,依旧重复着先前的动作,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对皇帝招招手:“来,现在这里清静了,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谈谈。” “谈什么?”终究是在位历三十年的皇帝,即使内心再恐惧,面子上依旧保持了天子的尊严与气度,尽管内心惶恐忐忑,还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用略带颤抖的语声发问。 看着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皇帝,重光脑海中闪过一丝荒谬的感觉:这就是统治整个中土大陆,管辖亿兆黎民百姓,令万方来朝的大周天子?曾经小时候,听爹娘提起时,言语中无限敬畏的那个男人? 原来,也不过如此。在死亡的威胁面前,真正能保持镇定的,世间又有几人?看着皇帝畏畏缩缩的神情,他心头浮起一丝莫名的快意:原来执掌他人生死,是如此快意的一件事情。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地位、权势、财富,都如同镜花水月,虚幻一场。 “不要紧张,放轻松。”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和蔼一点,重光从御塌上站起,一步一步迈向战栗的皇帝。既然已经彻底镇住对方,那就没必要再杀气腾腾,过犹不及反而不好,自己毕竟不是来弑君篡位的。 “我不是什么魔头,你不必怕我,你那个宝座,很多人想坐,对我来说,却什么都不是,所以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谋夺你的权位。恰恰相反,我是来帮你的。”他和声细语地鼓动,声音带着魅惑的魔力:“你不是一直想做一个真正的皇帝,让文武百官、四方藩镇和万邦黎民,都臣服在你的脚下吗?茅山道那帮人,是靠不住的,只敢在背后耍弄阴谋诡计的小丑,永远不肯走上前台为你拼杀,你跟他们联手,还不是一样在朝堂上憋屈受气。要堂堂正正做一个皇帝,其实又有何难。”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柴宗汉面前,伸出双手拍打在对方的肩上,语气中带了几分热切:“我对你的权位没有兴趣,只是跟你有共同的敌人和目标。来,与我联手,去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把整个天下,都紧握在我们的掌中!”

第十章 时光飞逝,帝都的岁末在一片和睦中流走,腊月十五的朝会过后,皇帝似乎意识到自身的处境,再没有就朝政随意指手画脚。每日里只是按部就班地上朝、退朝,偶尔临幸后宫的妃嫔,一切似乎回到了三十年来的常态。 一众文武百官也松了口气,对他们而言,最好的事情就是没有事情。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大家一堂和气不是很好嘛,何必弄得剑拔弩张地,劳心劳力还伤感情。 四方藩镇也松了口气,虽然已有割据之势,但中央朝廷的势力和权威依旧强大,而藩镇众多,群雄环伺,没有人敢跳出来直面天子的怒火,能够大事化小,大家照着老规矩闷声发财,继续培植自己的势力,才是正紧。 至于这些日子以来,隐隐有在风口浪尖之势的魏王,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尽管街头巷尾都传言,腊月十五那场大朝会,百官联手威迫天子,幕后的黑手,就是这位有贤王称呼的先帝四子。 私底下,京城的百姓对皇帝近日的所为也颇有非议。做了三十年的太平天子,虽然得到文臣明面上尧舜之君的评价,但国事日非,所谓的清静无为、垂拱而治,只不过是没有作为的粉饰之语罢了。这些年来民生日益凋敝,黄河几次决口,陕西、河北连年大旱,赤地千里,饿殍满野,朝堂诸公却只顾着争权夺利,中饱私囊。而藩镇间口角不断,甚至几次妄起刀兵,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天子也是脱不了干系。正如时人所言,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带着一种莫名的焦躁情绪,京城的百姓迎来了中平三十二年的正月初一。这一天距离中平二十七年楚王之乱,已经整整过了五年。冥冥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世事轮回。 正旦之期的大朝贺,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朝会。皇帝照例要大赦天下,全面放开京城的宵禁,以示与万民同乐之意。而正旦之前的除夕夜,则是喜庆气氛最浓的时候。老百姓们几经辛苦,终于等到了辞旧迎新的年尾。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对普通的平民来说,只要不是欠了巨债,除夕与元宵、端午、中秋,是远比皇帝的寿诞天宁节更喜庆的日子。 节日的喜庆弥漫了街头巷尾,尽管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只要不是走到绝路,谁也不愿在这样的日子愁眉苦脸。即使是那收债的债主,若不是彻底坏了良心,也不会真的在这个关节上催逼过甚。 无论是走卒小贩,还是文武公卿,都早早地收了公事,在自家的宅子里洒扫庭院,张灯结彩。堂上的字画,门头的春联,窗台的福字,都一一除旧换新。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所有人都满怀对来年美好生活的期望,务求以全新的面貌,去迎接不可知的未来。 松鹤茶馆里的二楼雅间,吴阶吴东亭身边照旧聚拢了一批人,正听他口沫横飞,宣讲外面的异闻趣事。这吴老四多年来走南闯北,行商贩货,虽说今年回来就缩在城里头不肯再外出,依旧是消息灵通,被众人视为包打听的角色。 今日是大年,松鹤茶馆的老板也是做惯买卖的,早早就贴出告示,老顾客一律免去茶水钱,更每人奉送四色点心,答谢众位街坊一年来的关照。因此今天聚在这茶楼的客人格外多,人头涌动,跑进跑出。 当然宾客清一色是男人,这个时候,各家的女人都在家中洒扫庭院,洗菜做饭,准备除夕的祭祖仪式和年夜饭。而男人们在给祖宗上完坟,又把一些沉重的体力活做完之后,就三三两两地出了家门,在街上晃悠,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吴老四,你说的那些煞星,究竟是真是假,怎么我老汉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过你说的那些人物,都是从哪冒出来的,不会是耸人听闻,来糊弄俺们吧。”说话的是在城南天桥下开烧饼铺子的赵惟岳老汉。这老汉家中宽裕,在京城中安安稳稳地过了大半辈子,儿女双全,诸事顺心,对吴老四惯做惊人之语,他一向是有些鄙夷。 吴阶听到赵惟岳的质疑,也不生气,他心知这老汉太平日子过惯了,眼皮子里就只有京城的一亩三分地,对自己这行脚商人,在外面讨生活的,素来有几分看不顺眼,方才他说了几句外头的闲话,里面颇有些骇人听闻的消息,这老汉若是不跳出来反驳,倒是见鬼了。 “赵老叔,大家都是街坊,你老人家跟我爹还是多年棋友,老四我对你老家,绝对没有半点不敬的意思。”喝了两口茶水润喉,吴东亭先客套了两句,随即转入正题:“这些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在说,知道的人多了去了。这京中但凡在外头有些知交眼线的,谁不知道前些日子的终南山大战。听说好几座山头都被削平了,好家伙,那仙魔之人的手段,真不是我们凡夫俗子能想象的,这些还是我一个朋友跟我喝茶的时候闲聊说起。我这朋友,想必你老人家也听过,就是开封府的崔判官,那可是中过进士的才子,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断不会胡言乱语。” 说起崔判官,吴老四满面红光,大周最重进士,能跟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交上朋友,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事,此时自然忍不住拿出来炫耀。“想当年我跟崔判官一见如故,他不嫌弃我老四粗鄙,折节下交,如今逢年过节,都有礼尚往来,我老爹六十大寿的时候,崔判官还给老人家题了字,现在就挂在我家中堂。不信,你老人家现在就可以去看嘛。” 赵老汉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反驳,事情牵扯到崔判官,不但是进士出身,还是县管的实职官员,皇周对文官一向优礼,老百姓私底下也迷信这些文人,什么事情一到这些文人头上,就蒙上几层神秘的面纱,令人不敢等闲视之。他瞪了几下眼睛,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只好道:“崔判官是文曲星公下凡不错,可他为官多年,从不出京城,那些仙道之事,离此千里,又怎么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该不是你吴老四搬弄口舌,信口雌黄,假托崔大人的名头,捏造出来的吧。” “赵老叔,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虽然我敬你老人家是长辈,但也不能任由你编排不是。”吴老四眼中怒色一闪而过,他也是见惯事情的人精,不至于当场发作,只是言语中也带了几分火气:“这些事情都是崔判官亲口跟我提起的,大家可能不知道,崔判官有个表兄,是峨眉派的内门弟子。当日终南山大战,峨眉派出动了上百人,与武当、青城、万寿山、碧木宫诸派联手,终究挡不住那叫罗侯的煞神。听崔判官表兄说,他师父曾提及那罗侯,原本就是当初称霸天下的一代枭雄,三百年前几乎一统正邪两道,亏得道门诸位长老拼死抵挡,才侥幸将他镇压在岐山脚下,想不到多年之后还是给他逃出牢笼,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终南山一战,正道伤亡惨重,罗侯却带着鬼祖、血魔一干妖邪,趁乱打开了终南后山的阵图,把那天君席应给放了出来。”

第十一章 众人闻言一阵哗然,其实这些京城的小市民,安逸日子过得久了,对外面的天地一向是漠视。只不过吴阶能言善道,说得好似身临其境一般,茶客里几个跟他惯熟的还好一些,余下之人都被他说得一惊一乍,好似当真大难临头一般。 就在此时,茶馆门口处轰然传来一声巨响,跟着外面凌烈的寒风席卷而入,在满是炉火温度的茶楼里掀起一阵寒流。众人被响动吸引,纷纷抬眼去看,却看到大队的铁甲官兵鱼涌而入,而就在方才,茶楼的大门已经被强行破开。 官兵的到来引得一众茶客纷纷侧目,吴东亭还在错愕之中,为首的将领已经大步流星地迈往他所在的茶桌。铮然一声寒光乍起,剑锋已经直指吴阶咽喉。伴随着年轻武将一声呼喝:“拿下!”早已经闪过几名武士,如老鹰抓小鸡一般讲吴东亭挟制住,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吴老四,你的事发了!”年轻武将的话语如同利刃,在这岁末的寒冬直刺进吴阶的心底里,让他如坠冰窟,遍体生寒。那武将看也不看他的脸色,也不待他辩解,挥挥手示意手下将这犯人带走。 “大人,冤枉啊,大人”吴老四的惨呼戛然而止,嘴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跟着就被两名卫士拖走。那将领目光如电,威严地在场中众人脸上扫过:“奉开封府尹令,查商民吴阶妖言惑众,鼓动人心,国朝朗朗乾坤,岂能容此奸恶之人,责有司即日捉拿归案,打入刑部大牢,择日审讯,并晓谕尔等良民,应以此为戒。” 这群官兵侵略如火,来去如风,瞬息之间又走得干干净净。留下来的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一时间茶馆里鸦雀无声。众人只觉得一把利刃悬在头上,一个个遍体生寒,良久之后,才听到有人轻轻叹息:“吴老四说得没错,这天下,乱了啊。” “管凌风,你作死啊,没看到吴老四刚被逮进大牢,你也想学他?”立时边上有人喝止,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喝茶,喝茶。”茶馆的老板走出来安抚大家,“操心那么多作甚,这年总是要过的。”众人闻言,也各自回到座位,只是早就没了喝茶闲聊的心思,略呆了一会,就纷纷告辞回家。 吴东亭被捆得结结实实,嘴巴也给堵上,脑袋上还套了一个黑色的布袋,双目不能视物。两名兵士将他丢进囚车,一路颠簸着押进了刑部大牢。 他心里的凄惶自不用提,更操心家中的老小妇孺,大过年的听到这消息,还不知给吓成什么样子。那些兵士将他一路押运到大牢的时候,他似乎听到沿途还有不少其他犯人,陆陆续续也被官兵抓捕。等到最后进了牢房,官兵们抬脚走人,监牢里一片哭号之声。 看守的狱卒听得不耐烦,提着水火棍过来照着哭的最凶的人脑袋就打,一时间牢房里哭爹骂娘,鸡飞狗跳,乱成一片。好不容易才渐渐安静下来,狱卒自顾着去班房睡觉,这些犯人似乎被完全遗忘了。 吴阶走南闯北多年,终究还有几分见识和胆色。官兵们破门而入的时候,他一看到那许多铁甲,心中就是一惊,抓捕自己这样一个平头百姓,竟然出动羽林军,自己究竟犯了什么样的大罪过,能值得如此劳师动众?当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栽赃嫁祸,所以一时心慌,只想着撇清自己。后来看到有这许多人一起被抓进大牢,他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今晚这皇城怕是要有大事,而自己,却正好撞到了刀口上! 夜幕遮掩了天地,皇城的除夕,万家灯火,普天同庆。只是白天许多百姓无辜被抓,令无数家庭胆颤心惊,也给这光鲜的除夕之夜,蒙上了一层阴影。 朝中的文武百官,这时候大半已经休假,只有开封府尹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还在忙碌个不停。没办法,身为天子脚下的亲民官,京城的刑名诉讼、民生救济,皆由开封府一手主理,而除夕开始直到元宵,既是一年中最热闹的节令,也是盗贼、拐子最猖獗的时候,五城兵马司整日巡逻,抓捕匪徒盗寇,须臾不敢懈怠,唯恐生出大案,破坏了这春节的热闹气氛,惊扰天子与众公卿的雅兴。 开封府尹钱安礼大人此刻好不懊恼,照理说身为文官,一向得皇周优待,虽然开封府尹的特殊官职,令他在年三十也不得擅自脱离公事,却也只是循规蹈矩。往年这时候,多数是些小偷小摸的案子,自有一干衙役,会同五城兵马司的人出去办理,根本不需劳动他钱府尹的大驾。他要做的,无非是坐镇府衙,提防意外灾情,尤其是火灾。只要顺利挨到除夕夜,自然可以离了府衙,回自家的官邸去一家团圆,一聚天伦。 然而今年也不知五城兵马司的人抽了什么疯,竟然在全城大肆搜捕,把开封府连同刑部的大牢都给填满了。而所抓来的一干人犯,据说都是些平日里头不守本分,喜欢呼朋唤友、交游广阔之人,其中不乏常年在外的商旅。 这样的人,自然不是家无余财的平民,多数人不但颇有身家,宗族势力和朋党亲友也是庞大。钱府尹一看五城兵马司抓来的尽是这些刺头,顿时就知道大事不好。这些人都不是善茬,有些钱财又有些势力,而且多半通晓律法又能言善辩,平日里头就算真有实据,抓捕的时候也要谨慎行事。何况现在仅凭一句妖言惑众,就把人抓到大牢关押,这些人的家族亲友还不闹翻了天去? 何况皇周从不以言论罪人,朝堂上言官顶撞皇帝,公然抗旨更是家常便饭,不但不以为罪,反倒为此沾沾自喜,许多人将犯言直谏,博取声望视为成名求官的终南捷径,对这些文官,连天子也是十分头疼的。 如今五城兵马司的人竟然以妖言惑众将人入罪,还带到刑部大牢关押,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置皇周几百年体统法度于何地,须知就是当年武帝在位,也不曾有过这等罪名。钱府尹当时就顾不上回府,带着手下直奔刑部大牢。 果然大牢里已经人满为患,这些人平日里头都是有些身家的人,哪里受过这些罪过,一个个怨气冲天。他们交游广阔,口舌便捷,此时已经把监牢吵翻了天,更有许多人在跟狱卒恶声恶气,历数自己交往过的达官显宦,要他们立刻释放自己离开,否则就要对方好看云云。 放人是不可能的,不管初衷如何,这些人已经当作罪人抓进大牢,若是不过堂,只凭他们一番吵闹就放人,朝廷威严何在?只是也不能任由他们这么闹法,若是处理不当事情闹大,未来自己必将会面临雪片般的言官弹劾。 他硬着头皮走进大牢,一间一间的安抚过去:“诸位,诸位稍安勿躁。”正在吵闹的诸人见到一位身穿朱紫袍服的文官进来,立时就有人认出这是开封府尹,正是开封城的县管,许多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对上进士出身的文官,不止皇帝优容有加,民间的普通百姓也往往有几分带神秘色彩的敬重,称其为天上文曲星君下凡,更何况还是当头的父母官。 钱大尹慷慨陈词,语气激昂,一副苦口婆心的神情:“诸位乡亲父老,今次的事情,朝廷绝无降罪之意,这当中一定是有误会,待本官启奏圣上,一定亲自过问此事,务必早日洗刷各位身上的冤屈,还大家一个清白。我大周朗朗乾坤,宇内清平,绝不会冤枉无辜良善。” 眼见牢里的多数人已经停止了鼓噪,安静下来,虽然还有不少人脸上带着怒火跟怨气,但事情总算没有闹大。他心里松了一口气,正在盘算着这除夕之夜,这些人该怎么安排,是不是安排些酒肉面食。虽然现在放人是绝无可能,但总归是除夕夜,也不能任由他们在牢里挨饿受冻,否则将来他们出去,自己这府尹还不知怎生被人戳脊梁骨。 钱府尹心里盘算得差不多了,正待开口吩咐下去,却听到牢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哭闹的声音。他愕然地望向门口,就见到不久之前,丢下众多人犯在牢就离去不管的五城兵马司指挥郭崇勋,带着大批的兵马司卫队,押着一群哭闹的老老少少,昂然直入,脸上还带着志得意满的神情。

第十二章 钱安礼脑海中轰然一声,心知不好,大喝一声:“郭崇勋,你是得了失心疯么,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擅自抓人!”他官阶远比对方为高,身为进士出身的文官,也不忌惮郭崇勋的勋贵出身,指着对方鼻子就破口大骂。郭崇勋毫不在意他的怒火,慢条斯理地命令部下打开牢门,将一帮哭闹的百姓推进去,这才好整以暇地回过头来,一边整理自己的铠甲,一边直面钱大尹的怒目,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来:“末将只是奉命行事,有兵部令状在此,请大府校验。”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帛制的卷轴,径自递到钱安礼面前。钱安礼冷笑一声,随手接过,打开来看。初看之时满脸的不屑,然而看了几眼之后,钱安礼脸上的不屑就转变为讶异,最终面色铁青的开封府尹指着摊开的卷轴,气得浑身发抖:“这是王兵部发给你的令状?简直是胡闹,王尚书老糊涂了,怎么会签发这样一张乱命?”随即他看到对方脸上诡异的笑容,似乎对自己的表情早就胸有成竹,心中灵光一闪,颤声道:“你们,你们难道” 五城兵马司从权责上来说,应归开封府管辖,但其主要的构成,是由勋贵执掌、控制京城治安的一支兵马,隶属兵部统带,而五城兵马司的几位指挥使,都是兵部直属的将官,无论开封府和刑部、大理寺,都不能指使这支武装。 所以当郭崇勋拿出了兵部颁给的授权令状,钱安礼就发现自己失去了指责对方的理由。然而如此大规模的批捕行动,历来是要由兵部照会各衙门,由大理寺、刑部、开封府几方共同协商进行,而这次郭崇勋的行动,显然没有提前通知到开封府,如此异常的举动,背后隐藏的意味真是耐人寻味。 联想到郭家的勋贵背景和立场,以及入冬以后京城里的暗流涌动,他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而郭崇勋脸上有恃无恐的表情,更令他感到大事不妙。 郭崇勋确实很淡定,今天的行动早就计划好了,兵部的授权文书,有固然要上,没有也要上。拿了这份授权,除了搪塞开封府等衙门的问责,拖延一会时间之外,更重要的是为将来背书,只是个中情由,就不必对钱安礼叙说了。开封府尹的名头,听起来很大,但是没有兵权,有个应付得过去的理由也就行了。乱事一起,还需要在乎这等官僚的想法么,等到大局已定,谁是开封府尹,还未可知呢。 见钱安礼气的语无伦次,只是指着自己支支吾吾,他已经失去了跟对方扯皮的兴趣,大手一挥,命令手下官兵将牢门锁好,完全无视监牢里的人山人海,哭闹不休,刚刚因为钱大尹的保证而消停下来的人群,此时又一次沸腾起来。 吴东亭默然地躲在喧闹的人堆里,没有跟别人一样大喊大叫。多年来的险死还生经历,令他锻炼出了远比普通人更坚韧的心志。眼前的情景令他生出一股山雨欲来的感觉,他心知这一切只是开端。 钱安礼只觉得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里直翻涌上来,扶着墙壁几欲眩晕。他身边的亲随赶忙抢上几步,扶住自家老爷。钱安礼晕了一会,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推开身边的侍卫,一把抓住郭崇勋的手:“快让他们收手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郭崇勋冷笑着推开他的手,一声暴喝:“大府以为现在收手,我们还有活路吗?” 钱安礼还待再劝,外面忽然传来铺天盖地的声响,听声音似乎有无数人在呐喊,充斥了每一个角落。听到这声响,府尹大人面如土色,指着郭崇勋怒喝到:“都是你做下的好事!” 郭崇勋猛一抬头,昂然道:“是又如何,大府还不是只能冷眼旁观,这天下,终究是我等武人的战场!”他丢下这冰冷的话语,呼喝了一声下属,带着大队的铁甲卫士,离开牢门,径自去了。乱事已起,这些人犯已经无足轻重,就算现在放他们出去,也止不住这汹涌而来的浪潮。 街市上已经人山人海,义愤填膺的京城居民,自发地走上街头。人群之中,自然潜伏着无数鹰犬,然而若没有兵马司这一日的丧心病狂,这些百姓也不会被点燃怒火,从而轻易被人煽动。 皇周三百年江山,从来没有这般事故。所以这些百姓看到自己的亲友除夕之夜竟然被抓入大牢,内心里的怒气已经爆棚,被有心的人轻轻一点,顿时成烈火燎原之势。人们自发走上街头,不知不觉竟汇成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其中不乏热血沸腾的青年士子和国子监的学生,众人议论纷纷,言辞之中都在抨击五城兵马司的疯狂行径,不知是谁领头振臂一呼,顿时众人都如发狂一般,向开封府方向涌去。 兵马司的指挥使带着大批下属前往镇压,而镇压引起了人们更激烈的反抗。反抗变成了暴1动,暴1动引发了全城的动乱,潜伏在人群中的野心家,四处串联,煽风点火,如火上浇油一般,把情势越闹越大,越来越多无辜的百姓被卷入。而隐藏在夜幕中的恶棍、流氓和拐子,则趁机浑水摸鱼,令场面越来越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沸腾的海洋涌向京城的各个角落,从开封府、刑部一直到大理寺,而五城兵马司的人员从一开始的强硬,逐渐变得软弱不堪,完全无力应对这些已经失去理智的百姓。这给了人们官兵软弱可欺,而自己不可战胜的错觉,于是他们越来越自信,暴怒的人流开始冲击皇城。 “顶住,不许放他们入城!”江峰拔出腰刀,对着自己的部下发出严令。作为今晚守卫皇城宫门的羽林校尉,他的职责就是保卫皇城的安全,不让任何外来者侵入皇城,打扰到宫中的贵人欢度除夕。只是面对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人群,其中许多还是京城的百姓,这些忠勇的羽林卫将士有些手足无措。 “大人,真的要动手吗,这些可都是京城的百姓,又手无寸铁,将士们只怕下不了手。”一名面相老成的卫兵用犹疑不定的语气问道,作为天子的直属卫队,他们素来受到的教谕,除了忠君,就是爱民。要对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下手,这令他们面临极大的心理压力。 “先等等,如非必要,我也不愿对百姓下手。”江峰观望着城墙下的人山人海,皱着眉头道:“但是无论如何,绝不能放他们进入皇城,否则,就是你我自刎谢罪,也是百死莫赎。” 他话音刚落,暴1动的人群已经涌到皇城脚下,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人山人海,所有守卫在宫墙上的羽林军将士,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愤怒的百姓已经聚拢到皇城门外,开始敲打宫门,劈啪作响的声音不绝入耳,有人开始向墙头投掷石块。羽林卫兵士小心翼翼地蛰伏在城墙内,死守着宫门和防线。 嗖、嗖几下破空之声,挑动了将士们敏感的神经。一名兵士吃惊不已地喊道:“他们怎么会有弓弩,这是军中才使用的神臂弓,大事不好,他们有器械。这不是百姓,这不是百姓!”

第十三章 深宫内院,中平天子正在与一众妃嫔饮宴,不时响起欢声笑语。宫女们端上一盘又一盘美味佳肴,和着美酒,载歌载舞。一位略显稚嫩的青年徘众而出,向天子敬酒,这少年就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长子,太子柴世茂。 柴宗汉一共有三子两女,其中以长子柴世茂最肖乃父,也因此最得宠爱。这位今年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已经当了十五年的太子,一直在几位师傅的严厉督促下,研习道德文章。 往日里柴宗汉对这个儿子从来都是宠溺有加,然而今天看着文质彬彬的太子,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烦躁。这个孩子太像自己了,完全是自己年轻时候的翻版,一样的循规蹈矩,一样的宽厚软弱。而如今对过往生涯完全否定的中平天子,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自己正竭力摆脱文臣的压制和禁锢,力图重掌朝政,可是太子过于仁厚,又从小被那些文官们灌输了太多的道德文章,这稚嫩的双肩,将来挑得起天下这副重担吗? 天子忧心不已,面上却只能强颜欢笑,此时此刻,他不像是一个皇帝,而更多的是作为一个丈夫与父亲的角色,努力去维持着表面的安逸和睦,不让妻儿担惊受怕。 “陛下,”一身盛装、雍容华贵的向皇后举起酒杯:“今晚除夕之夜,辞旧迎新。明朝就是陛下登基御宇的第三十二个年头,遥想当年龙飞九五,真是不胜今夕之慨。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此皆陛下垂拱而治之力,臣妾谨为陛下贺!” 柴宗汉举杯示意:“皇后辛苦,为朕调和后宫,教化万民,皆赖皇后贤德。”对这位结发妻子,天子素来敬重,不但贤良淑德堪为后宫表率,还是太子生母,正宫地位安如泰山。 只是后宫干政乃是国朝大忌,前唐武后殷鉴不远,故而本朝对此是严防死守,将之立为铁律。因此向皇后一直安于后宫,从不过问朝政,对外面的风声,虽然偶有听闻,却不明究竟,更不清楚其中凶险,而天子也不敢讲其中内情说与妻子。 酒宴在一片祥和中继续,对天子来说,这三十二年来的除夕,都是大同小异。一样的时令,一样的节气,一样的地点,一样的场景,一样的气氛,除了偶尔更迭的妃嫔和新近出生的子女,连菜肴和宴会上的祝词都没怎么变化。 “朕已经过腻了这样的生活,按部就班、一成不变,透着一股陈腐守旧的衰朽气息。然而他们说的变局,究竟会出现在什么时候呢?”把握着手中的酒杯,天子沉吟不语,心中已经渐渐有几分不耐。 皇城外的喧哗渐渐传入宫中,宋用贤与李舜成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那份惊讶。此时一个小内监匆匆忙忙地飞奔到门口,对着两位内侍首领使者眼色。宋用贤看了正堂上的皇帝一眼,悄然无声地走了出去。 没多久宋用贤就走回内殿,只是脸上已经满是焦灼的表情,他走到李舜成身边耳语几句,后者闻言面色大变,下意识地看了天子一眼,用探询地眼神望向自己的同僚。 宋用贤指了指皇后,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李舜成无声地长吁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玦,不动声色地走到宴席边上,接过一名传菜宫女手中的托盘,走到天子身边。奉上菜肴的时候,将那玉玦放在了盘子底部。 天子一眼看到那块玉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宴会气氛中,毫无知觉地一众后妃与妻儿,他定了定神,右手在桌上不经意地叩击了三下。 李舜成见到天子的动作,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一路倒退着走回原来的位置,跟宋用贤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即步伐坚定地走出了殿外。宋用贤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透出一抹浓重的忧色。 皇城墙外,愤怒的百姓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已经开始攻击城门。而得知其中竟然有神臂弓、八牛弩这样的利器,江峰已经无法安然应对。一道道命令被传递出去,英勇的羽林卫将士竭力防守着皇城的每一个角落。然而百姓人山人海,潜藏在其中,拥有军中制式武备的敌人更有恃无恐,半个时差以后,宫门已经是摇摇欲坠,危在旦夕。 突然间皇城的西北角升起无数璀璨的烟花,在天边交织成一幅壮丽的图画。如果有懂行的人,可以看出这是工部将作监吕大匠的手笔,只有皇家内院才用得起。 烟花升起不到一炷香的时候,皇城外的百姓忽然听到雷鸣般的声响,贯彻整个天地之间。大地在咆哮,肃杀的气氛弥漫了整个皇城。已经有眼尖的百姓,借着火把的光亮,隐约看到从西北方向,如潮水般奔袭而来的大队铁甲骑兵。 这些骑兵黑衣黑甲,脸上清一色带着面罩,只有两眼处留着两个孔洞,发出幽幽的闪光,在夜色中透着无比肃杀。骑兵大队开到皇城脚下,将士们勒住缰绳,就停在暴怒的百姓几丈开外。战马三三两两地在地上踏着蹄子,马鼻里喷出一阵阵带着白雾的鼻息。在这冰冷的寒冬深夜,带着毁灭一切的死亡气息。 为首的一员武将,身披白色披风,在这样黑夜的急行军中,有如一颗耀眼的明星。如此明目张胆地装扮,毫不顾忌树大招风引来敌人的重点打击,显出此人绝对的强势与自信。他不屑地看了城外的百姓一眼:“就凭这些不成器的草民,李中丞还真瞧得起他们。” 他一把抽出随身的宝剑,剑锋在夜色中闪着耀眼的寒光:“儿郎们,都有了!”他举起长剑,剑锋直指苍穹,冰冷的声音在夜空中激起无数回响:“告诉他们,我们是谁!” “奉圣军!”上千武士异口同声,回答的呼喊排山倒海,瞬间将城外黎民乱七八糟如沸水般的喧哗掩盖。 “告诉他们,我们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天子亲卫!”整齐到令人发指的齐声呐喊,令城外乱糟糟的百姓开始肃静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如果有蛮夷窥伺中原,犯我大周天威,我们怎么办!” “杀!” “如果有人通番卖国,甘做汉奸,我们怎么办!” “杀!” “如果有人图谋不轨,聚众造反,我们又该怎么办!” “杀!杀!杀!” “好!”将军扫视了一眼他的士兵,满意地点点头,长剑高高举起,遥遥地指向前方的乱民:“我大周” “万胜!万胜!万胜!”如潮水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瞬间席卷了天地,蓄足马力的骑士们夹1紧了马腹,脚尖轻轻点上马身,跟随着他们的将军,发起了排山倒海的冲锋。其徐如林的队列风驰电掣般行进,在夜幕下汇成了一股黑色的铁流。

第十四章 (补完) 深宫里的除夕夜宴,因为天子的吩咐,提前散去。向皇后与众妃嫔带着几位子女,在内侍的陪同下,返回各自的寝宫。皇后回宫的时候,似乎隐约听到皇城南面,传来依稀的杀伐之声。她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叫心腹的内侍过去打探。内侍去了一小会,就一路小跑地奔回来:“娘娘,没事,宋公公说是羽林卫的儿郎们在操练,准备明日正旦的朝会大典,请娘娘安心回宫歇息。” 向皇后心中稍安,只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回想起晚宴开始的时候,丈夫的脸色就不是很好。她心里犹如压了一块石头,怎么都放不下来。 “严崇,你去看着太子,让他早些就寝,不要出去乱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皇后低声对自己的心腹吩咐了几句,这才带着几名宫女返回自己的寝宫。 夜色渐渐深沉,大周朝的皇帝单身一人,孤独地坐在太和大殿的王座上。南门外的骚动愈演愈烈,明明已经调了奉圣军去弹压,为什么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皇帝的心里愈来愈不安,虽然又紧急诏令宋用贤带着御马营的人前去增援,但他总觉得很不踏实,似乎哪里有什么不对,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原本他是打算夜宴结束就回寝宫歇息,明天的大朝会,以及之后的祭天大典,对于皇帝来说可不是一个轻松的伙计。想起往年祭天大典上的辛苦,他就觉得做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 然而无论多么艰难,他已经登上峰顶,没有回头路走,王座之下,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想起十五日前的那场朝会,满朝文武的冷漠桀骜,令他如鲠在喉,更平添了几分忧心。明天的朝会,又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五年前的正旦朝会,楚王突然发难,几乎令他性命不保。当时朝中文武的袖手旁观,令他心寒不已。“自从朕登基以来,一直矜矜业业,恪守祖制法统,礼贤下士,重用文臣,大兴教化,对他们这些文人士子、勋臣武将,更是恩宠有加,事事言听计从。朕自问,对得起他们,为什么就没有人肯一心一意,效忠于朕。” 想起刚刚离去的宋用贤和李舜成,临走时略显慌乱的脸色,他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躁:“这些阉人忠心是忠心,就是胆略才干差了,怎么斗得过那帮文臣武将,等过了这些日子,还得再选贤任能,栽培可用的人才。” 在他准备回寝宫的那一刻,忽然心中一动,挥手打发内侍们离去,孤身一人返回这空旷的大殿,孤独地坐在王座上,品味这一刻空无一人的寂寞。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的父亲武宗皇帝,那个雄霸天下的绝世枭雄。 那才是真正的皇帝,南征北讨,四海臣服,无论契丹高丽还是吐蕃,纷纷上表称臣纳贡,每年奉送数之不尽的财帛子女和牛羊马匹。一手打造的朝堂,独立栽培的文武,只有听命的臣子,没有抗辩的儒生。 而自己呢,说什么萧规曹随,无为而治,不过是唯唯诺诺,捧着玉玺的傀儡罢了。可是自己又怎么甘心,怎么愿意把这大好的河山,拱手奉送? 皇帝在王座上游目四顾,满脸的寂寞与不甘,就在他心中波澜起伏的时候,殿外忽然出来几下轻微的脚步声,愈走愈近,似乎正朝大殿上走来。 他好奇地从王座上站起,举目望向宫门,这个时候,没有自己的许可,有谁会来太和殿呢,莫非是前来报信的内侍?可是听脚步的频率,沉稳踏实,透着闲庭兴步的淡定从容,又不似内侍或小心翼翼或胆战心惊的步伐。 咿呀声响起,殿门被人缓缓推开,一个高瘦伟岸的轮廓从容走近,身形在昏黄的烛光下渐渐显现。夜色已深,灯火灰暗,天子借着微弱的烛光,努力聚集眼神,终于渐渐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不由大吃一惊! “大哥,如今想见你一面,可是真难。”来人的声音中满是疲惫沧桑,似乎被沉重的负担压得透不过气。这个声音并不刺耳,但听在皇帝耳里,却如同鬼哭神嚎。 “四弟,怎么会是你,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王府吗,怎么回来这里。”皇帝的质问犹疑不定,带着毫无底气的有心无力。“今晚皇城外的乱局,是你一手布置的吧,你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煽动一帮无辜的百姓帮你起事,是指望这些手无寸铁的黎民,能把皇城打下来吗?不对,你是怎么进的宫,皇城的门,可是早就封闭了。” 柴宗贵朝王座靠近了几步,在离天子最近的宰相坐席上径自坐下。皇周体制,宰相与天子是坐着议事的,这也是天子尊重宰辅权威的意思,即使在武宗的时代,也不曾改变。当今一向对臣子优容,自然是谨守祖制。 “大哥,其实你又何必呢。”静静地看着王座前略显仓惶的天子,魏王的心里有了些许快意的感觉:“好好做你的太平天子不好吗,文武百官,各安本分,清静无为,垂拱而治。既能安享天伦,还能得到尧舜之君的美誉。” “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去做,非要弄出这些幺蛾子,父皇何等英明神武,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帝王,怎么会选了你做他的继承人。”柴宗贵毫不留情地嘲讽着自己的兄长,完全无视对方脸上越来越难看的神色。 见到魏王有恃无恐的神色,天子的心已经沉到底里,宋用贤这帮废物,御马营、奉圣军和羽林卫齐出,竟然还控制不住局面,能够让魏王轻松写意地走到太和殿,还能如此有恃无恐,只怕外面的大势,已经完全倒塌。 “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天子竭力让自己不至于当场崩溃,苍白的脸上,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魏王:“羽林卫、御马营和奉圣军,三家天子亲军,居然还给你大摇大摆地闯进深宫内院。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你在害怕什么?”柴宗贵继续牵引着话题,就是不肯解开天子的疑惑:“这里是皇宫禁城,是我们的父皇威加海内,治理万民的所在,父皇把它留给了你,那它就是你的。京师三大营的主将,不是都已经换成你的亲信了吗?我一人孤身入宫,现在整个大殿,就只有你和我,彼此势均力敌,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第十五章 “不要玩什么猫捉耗子的把戏了,”皇帝垂头丧气地坐回椅子上,指着魏王的鼻子说道:“老四,你确实比朕有出息,难怪父皇当年那么喜欢你,如果不是因为嫡庶有别,这个龙椅,还真得是你来坐。这些文臣也真是厉害,父皇那么英武的帝王,也拗不过他们。” “事已至此,现在宫里面,应该都是你的人了吧。咱们好歹也是兄弟一场,这天下马上就是你的了,好歹也得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让我死也死个瞑目。” 皇帝垂头丧气,语调低沉,仿佛已经认命一般,声音里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这几年朕苦心孤诣,筹谋多时,想要重整朝班,收藩镇权柄,想不到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魏王突然站了起来,倒吓了皇帝一跳:“你现在看开了,早干嘛去了。”他伸手指了指殿外:“大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输给我吗,就是因为你太能折腾。” “那些文官的德行,我三十年前就看清楚了,当初父皇何等英雄盖世,还不是斗不过他们,那一个个前赴后继,不要命地玩死谏,谁受得了。可是,大哥,我的好兄长,难道你忘了,”他一脸玩味的表情,用嘲讽的眼神盯着皇帝:“他们当初拼死拼活地跟父皇对着干,为的是什么?” “他们这么做,为的,本就是保住你的太子之位,没有他们,这皇位花落谁家,还是犹未可知。而你如今,竟然荒唐到去怀疑他们?” “这些文臣有很多1毛病,他们贪婪、守旧、好名、揽权,”魏王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地数落:“他们玩弄人心,绑架民意,挟持天子,挑动诸侯,平时好名擅权,见利忘义,结党隐私,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总而言之,指望他们干实事是不成的,想让他们坏事,倒是个顶个的好使。可是大哥,你忘了他们有一个好,”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无奈的味道:“他们是一帮死心眼。” “当年要不是这帮死心眼的腐儒作梗,父皇早就立我为嗣,哪里会有后来的这些变故。而大哥你,却昏了头了,就因为这些文官反对你揽权,就把他们当做我的党羽,哈哈,当我看着你这一步步错棋昏招,把他们都逼到跟你作对的地步,特别是腊月十五的那场朝会,你一定以为,是我的手笔,对吧?” “你傻了吧,他们当年死了那么多人,才把你捧上位。你懦弱无能,正好任他们为所欲为,把持朝政,以他们的贪婪,怎么会放着你这个皇帝不保,来帮我这个王爷?” “这些文官,他们只是因循守旧,容不得自家利益受损,你要抓权,要革新,他们当然反对,他们不是反你,他们是反所有不受他们控制的变化,一切超出常理和预期的不确定,都会被他们扼杀。然而,他们绝不会动你的皇位,因为你才是他们最好的扶持对象,最适合做傀儡的人。” “我们兄弟几个,二哥飞扬跋扈,生性跳脱,三哥坚忍果决,骁勇善战,至于我,既是庶出,已经被他们打入另类,要不是顾忌着父皇的颜面,加上我这些年倾力结交,韬光隐晦,洁身自好,这才令他们放下戒备。只有大哥你,秉性仁厚懦弱,是他们最好的皇帝人选。扶持你登基,既能得到致君尧舜的美名,又能借机把控朝政,上下其手中饱私囊,何乐而不为。” “所以他们绝没有理由,为我火中取栗,就算我登基称帝,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当年我的表现,实在是太抢眼了一些,这些年来我竭力弥补挽救,也只是令他们稍微放松警惕。即使如此,他们依旧视我为不安定的因素,一直压制我的势力。” “真正帮了我的人,是你。”魏王看着眼前一脸惊讶表情的皇帝,心中升起一些异样的感觉:“你年事渐高,不满朝中文武架空你的皇权,想要政令归上,所以这些年来处处折腾,令这些当年一力扶持你的文臣渐渐厌烦。他们当初保你登基,就是为了图个安稳,而你偏偏犯了他们的忌讳。” “本来你有嫡长子的身份,顶着大义的招牌,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这些文臣一向标榜自己是清流,若不是你折腾的动静太大,他们才不会反你。就算被你激怒,他们也只是给你碰些软钉子,希望你见好就收,大家继续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可是这时候,二哥他看出你们之间的矛盾。当年父皇对他,也比对你看好,甚至希望凭借二哥嫡子的身份,能抵消文官的质疑。虽然事情没成,可二哥心里面对这个皇位,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想法。” “他本来心中还没有底气,只是看出你和朝中文武的矛盾,觉得有机可乘。那个时候,鼓动他,令他下定决心发动兵变的人,是我。” “你说什么,是你?”皇帝错愕的表情绝不似作伪,这令魏王的心里很有几分快意:“没错,就是我。那个时候,我凭着父皇在位时候积累的人脉威望,已经掌控了许多武将勋贵,我答应到时候会帮他,还说替他做卧底,查探你的消息。正旦朝会他发动兵变之前,去过我府上,我们两人商量好了所有计划。他发动兵变,而我则留在你身边做内应。我还提出用苦肉计,要他去抓我的妻女做人质,到时候我假装被他威胁,帮他打开宫门了,里应外合。” “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还沾沾自喜,以为到时候如果我不听话,可以假戏真做,拿我的妻女来威胁我。他不知道的是,崆峒派本来就是我的人,我打算好的计划,就是让他帮我火中取栗,背负弑君的罪名,到时候我再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杀了他,以此平叛大功,再加上我也是先帝皇子的身份,只要在动乱中杀死你的子嗣,皇位自然是我囊中之物,还不用担心文武百官的抵1制。所以我放心大胆的让他派人去抓我的妻女,以安他的心,反正到时候看守我妻女的人,本就是听命于我。” “只是可惜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令我功亏一篑。我只好将计就计,让崆峒派的人退走,自己临时跳出来,借机杀人灭口,再得一个擎天救驾的大功。” 皇帝本来已经低下去的头颅,忽然抬起来,指着魏王道:“你,你好狠的心肠,楚王也是你的亲哥哥,你居然就这么送他上绝路,真是狼子野心。” “哈哈,真是好笑。”魏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差点忘了,你可是的宅心仁厚,尧舜之君。只是既然你这么仁厚,怎么楚王死了以后,坚持要杀了他全家满门呢?连太后求情,你都不管不顾。害得太后伤心过度,没多久就过世了。” “楚王死后,你开始疑神疑鬼,我跟三哥,自然是首当其冲。你又怪责满朝文武,当时没人站出来以死救驾,从此跟他们离心离德。对我来说,这倒是意外之喜。不过你也真是,竟然指望这些人为你火中取栗,这些人,让他们扯扯嘴皮子还行,为君王效死,他们有这出息吗?” “你不停地折腾,想变法,想改制,又不断插手人事任免,虽然我的人有不少遭殃,可是这些文臣也丢了不少肥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自然对你越来越看不惯,时不时地给你碰钉子,想让你知难而退。” “这真是老天助我,本来对我看不顺眼的文官宰辅们,突然被你吸引了过去,现在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制约你,让你不敢毫无顾忌的一大1法宝。所以渐渐你会发现,这些文臣好像都倒到我这边来了,你成了孤家寡人。你开始担心,害怕,甚至杞人忧天。” “可是,你有大义啊,三纲五常,君臣父子,这是亘古以来的定则。你登基三十年,天下人早就认定你这个皇帝,只要不犯下桀纣这般的弥天大罪,谁又能奈何你?更不用说那些文官,虽然他们近些年来反你,那是因为你触动了他们的地盘。其实以他们因循守旧,拒绝变化的秉性,我真要谋朝篡位,他们绝对会把我打入万劫不复。” “还是要谢谢你,你在朝堂上搅风搅雨,弄得风声鹤唳,吸引了所有人的不满。我才能从文臣提防警惕的视线中脱离,开始低调行事,聚拢我的班底,每天在朝堂上,看你跟这些文官斗法,真是大快人心。” “你可恶!”皇帝的脸渐渐变得通红,一想到自己长久以来竟然闹了这么大的乌龙,成了别人的笑柄,他的心里就气不打一出来,胸中似有一团烈火,愈演愈烈,无法遏制。

第十六章 皇帝的怒火只是昙花一现,随即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握紧的拳头也松弛下来,一声长叹:“朕终于知道自己输在哪了,看来这个皇位,真的不适合我。” 魏王伸出手掌,竖起三根手指:“权谋之道,无非法、术、势,你不明敌我,不知情势,法度混乱,只会用那些所谓的帝王心术,犹如无根之木,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他指着殿外依稀可见的寥落灯火,颇有几分感慨地说道:“知道今晚我是怎么进来的吗,是奉圣军控制了宫禁,现在宋用贤跟李舜成已经成了阶下囚,整个皇城被包围得水泄不通。薛彻,其实是我的人。” 天子猛然抬头,眼中惊怒之色一闪而过:“原来如此,朕明白了。”这就是魏王的底牌吗,与国同体的勋贵,竟然也会背叛,还是自己一手简拔、大力提升的军中少壮。原来自己从一开始,所有的安排,就落入对方的算计。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清楚,薛彻他老子薛守业,当年跟随先皇征讨契丹,收复燕云的时候。有一晚敌人夜袭,是我从尸山血海里把他背出来的。从那时候,薛家就彻底倒向我,只是这件事情,除了我跟薛守业,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薛彻也只是奉了父命,暗中帮我。当初你对他破格提拔,我出手阻挠,其实都只是做给你看。” “而对于野心勃勃的薛彻来说,只有我才能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换成你,行吗?”魏王的质问令皇帝哑口无言,默默地转过头,双肩在微微颤抖。 “今晚的动乱,是我用兵部的名义,给五城兵马司的人发了一道急令。兵马司的郭崇勋也是我的人,其实没有手令,他也会照做,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名义,一个可以应对你天子大义,解决事后天下质疑的名义。” “兵部?卢生卿这混账,枉朕对他这么看重,他竟然” “不是卢尚书,他老人家年届花甲,哪还有这心思跟我兜搭。兵部这些年名义上是卢生卿管事,其实真正做事的都是底下的主事、郎中,连兵部尚书的大印都交给下面保管。尚书大人只管坐享其成就行,这也是多年来的惯例了,所以被我钻了个空子,至于帮我的是谁,你就不用知道了。卢老大人这会,应该早就在自己家的大宅里,共享天伦了吧,听说他今年又纳了个十八岁的小妾,一树梨花压海棠,啧啧,真是老当益壮。” “诸臣误朕” “是你自误!做了三十年的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大义的名分在,有三十年的时间给你打点,你却把朝堂和天下弄得一团糟,天下人早就看不下去了。没有那个才能,何必顶那个虚名,我若再不出手,堂堂大周,华夏天朝,就要被蛮夷取代,到时候看你怎么跟列祖列宗、诸圣先贤交代。” “军中将校和勋贵武臣,七成都已经向我效忠,地方的藩镇虽然不甘不愿,但是除了个别觊觎皇位的,大半也都迫于大势,不得不向我靠拢。这天下早就是我囊中之物。要不是碍于祖宗法度,我早就动手了。你真以为你那些鬼蜮伎俩,能顶什么用。你的位子,我想什么时候拿走就什么时候拿走,我欠缺的,只是一个动手的大义名分,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还不明白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不谋万世者,不足以某一时。当年三国鼎立,曹丕篡汉,后来司马篡魏,刘宋篡晋国,南朝四代,皆是以下犯上。我自己倒是不怕什么,但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所以我要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让子孙基业,万世永昌。” “今晚过后,全天下的百姓都会知道,天子在除夕之夜,让兵部发文书,抓捕散播流言的平民,因为株连太广,引发京城动乱,全城乱民围攻皇城。提举御马营和羽林卫的宋用贤跟李舜成庸碌无能、举止失措,导致乱民入宫,血洗皇城,天子与诸位皇子、后妃不幸罹难。” “你,好毒的心肠,连小孩子也不肯放过。”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更何况我要的是大义的名分,皇子若在,怎么轮到我即位?” “就算给你都杀了又如何,别忘了还有老三晋王,论嫡庶论长幼,他都在你前面,这皇位怎么都轮不到你。晋王远在西北,根基雄厚兵强马壮,朕就不信你能对付得了他。” “噢,三哥嘛。”柴宗贵脸容一肃,用无比哀伤的表情说道:“晋王年事已高,前些年又中妖魔的邪术,气虚体弱,听说天子一家罹难,心中悲痛无以复加,吐血三升而亡。”说到这里,他表情迅速转换,带着几分神秘的笑容:“千军万马又如何,这世上有一种人,有一种力量,能挟泰山而超北海,在万军之中让一个人死得自然一些,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道门!是崆峒派那帮余孽吗?别忘了,晋王跟武当关系亲厚,他身边一直供奉着武当的门人,就算崆峒丧心病狂,也绝伤不到他分毫!” “你不觉得两次兵变,国师都离开得不是时候吗?哦,你久居大内,当然不知道天下水火。罗侯出世已经五年了,整个道门都在一心一意对付他,哪还顾得上朝中大事。几位国师和诸王府里的供奉,早就被召回山门,就在楚王作乱的时候。更何况,这一次帮我的不止崆峒,还有青城!” “至于武当,只要我能镇住场面,平息一切风波,他们是不会干涉我们皇家内斗的。所以,你还是安心地去吧。你的谥号我都已经想好了,就叫怀帝吧,慈仁短折曰怀,如何?” “不错,挺好的。”皇帝突然从座椅上站起来,神色依旧恢复了从容,他朝身后的黑暗中一拱手:“等魏王死后,我们就给他加个怀王的谥号,萧先生,你怎么看?” “嗯,有意思,本来我给他安排的是炀王或者厉王,去礼远众曰炀,杀戮无辜曰厉。”大殿正后方的幕布突然无风自动,一个高瘦的人影凭空乍现,揭开帘幕走了出来。 “你是”魏王吃了一惊,万万想不到大殿中还有旁人,心中顿时就是一沉中,看来这个皇帝也不是想象那么无用,居然还留有后手。 他跟重光五年前匆匆一面,印象并不深刻,重光这些年饱经风霜,形象气质大变,他一时根本就没认出对方来。脑海中只是苦苦思量,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柴宗贵,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为了找你,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重光一步一步迈向前方,看着造成萧家灭门惨案的罪魁元凶,一颗已经千锤百炼的心,竟止不住的怦怦直跳,他的双肩微微颤抖,眼神中复仇的烈焰,正在熊熊燃烧。

第十七章(本章未完待续) “你是”柴宗贵的语气惊疑不定,虽然两人还隔了一段路程,但对方眼神中的杀气,却怎么也掩饰不住。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仿佛彼此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皇帝拍拍手掌,神色已经完全恢复从容,这一场漫长的演出,他的戏做得倒是有模有样,自己心里暗自得意,加上此时觉得胜券在握,他忽然间心情大好,连之前被魏王奚落时候的恼羞成怒,都不见踪影。“四弟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位萧重光萧先生,乃是道门高人。五年前承蒙他出手,帮朕平定楚王的叛乱。怎么,四弟是真的记不得,还是不愿意记得呢?” “萧,原来是你,”魏王脑海中灵光一闪,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顿时完全记起来人。“你们是算计好的?从一开始,你就是特意来这等我?”后面那句话,他是问皇帝。 “不,不,别误会,朕并不知道薛彻是你的人,朕也不知道你究竟安排了什么样的阴谋,打算在何时发动。很多事情,包括长久以来朕犯的错误,都是你今晚说的话,才令朕醒悟。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今晚你放心,你死以后,你的妻女朕会照常看顾,不会令她们被你连累。” “那你怎么” “是萧先生,他告诉朕,有大义名分在手,何必蝇营狗苟,跟你们比什么阴谋算计、权术手段。斗来斗去,最终也无非是兵变与隐杀。既然如此,索性以不变应万变,这些日子以来,萧先生就在宫中守候,任你有什么阴谋诡计,只要朕还在,就不怕你翻天,因为朕是先帝的嫡长子,是文武百官公认的皇帝,是四海万民臣服的天子。” “想不到,这一番守候,还有许多意外收获。”萧重光已经收敛了情绪,微笑着接过话头:“魏王爷,你那一番教训可谓是金玉良言,天子今晚也是受益良多,日后革除弊政,百废待兴,都有赖你今日提点。黄泉路上,一路好走。” 魏王忽然冷静下来,眼前的现实虽然严峻,可他毕竟毫发无损。“有意思,就凭他区区一人,就想翻盘,皇兄你也真看得起他。我记得你还勾搭了一帮茅山道的妖人,怎么今晚不见他们踪影。” 皇帝脸色顿时一僵,他对茅山道所知并不多,只觉得这些人神出鬼没,消息灵通,用起来颇为顺手。原本大周背靠武当峨眉诸道门,并不需要借重外道势力。但从五年前罗侯出关以后,道门为了自保,渐渐聚拢人手,召回在山外的弟子。原本武当派驻大周朝廷和诸王府的国师、供奉陆续被召回,皇帝觉得人手不够用,这才开始启用柳毅,因而渐渐与茅山道有所接触,但对于这个神秘的宗门,依旧是如在云里雾里,不知究竟。 他正待开口说话,大殿外突然传来几声呼喝,隐约可以听见打斗之声。魏王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身影骤然一闪,人已经赫然出现在大殿门外。一阵长笑之声传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皇兄早有埋伏,那也领教一下愚弟请来的几位高人贤士。” 一声怒喝惊起,随即两个人影趔趄着冲进大殿,却是一男一女。那男子正是柳毅,他领着谢小玉一路冲杀过来,看到皇帝在殿中无恙,心中这才一宽,随即眼神扫到站在一旁的重光,不由微微一怔。 他只失态了片刻,随即恢复冷静,冲皇帝略一施礼:“侥幸陛下无恙。”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心里对柳毅等人姗姗来迟,颇为不满,连带着勾起了一直以来对茅山道的怨念:“畏畏缩缩,藏头露尾,难当大任。”不过眼下大敌当前,这话他就没说出口。 皇帝的表情自然落在旁人眼里,柳毅略显尴尬,谢小玉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她对皇帝一直有些腹诽,见柳毅坚持要辅佐此人,心中很是不满。此时见天子如此藏不住心事,也很乐意见到柳毅吃瘪。 “陛下,微臣也是刚刚才知道兵变的消息,真是奇怪,我们茅山道布置在京里的暗哨,怎么一点消息都没给我。难道已经被魏王清楚掉了?”他摇摇头,心知此时绝无可能,只是这些跟他原本的预期截然不符,令他顿时生出许多怀疑。 谢小玉也看到了重光,她父亲脱险以后,她对重光也就没什么恨意,只是对方终究曾经重创过她父亲,彼此终究是有了隔膜。如今大敌当前,同仇敌忾,她不好冲对方发火,形势也容不得彼此内讧。何况她或多或少知道些重光的本领,此时此刻,正是最难得的强援。 脸上勉强堆出几分笑意,谢小玉冲重光拱手施礼:“原来是萧公子,又见面了,如今大家同舟共济,理应摈弃前嫌,共抗外敌,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柳毅跟皇帝闻言,也齐齐看向萧重光。柳毅是知道内情的,想看重光怎么回答,皇帝却是心中一惊,听说这两人以前有些过节,顿时就患得患失,生怕重光翻脸无情。 好在重光对谢小玉并无敌意,反而因为误伤谢晓峰之事,心中多少有些歉疚:“大小姐多礼了,当日山庄之事,纯属意外,绝非在下有意。我跟令尊倾盖如故,只要小姐不记仇,大家就还是朋友。”他目光扫过柳毅,脸上青筋乍现,眼中寒光一闪即逝,随即转为不动声色,冲柳毅微微颔首。 柳毅哪里猜到他的想法,见两人摒弃前嫌,正喜得一强援,心中大悦:“如此甚好,大家同舟共济。陛下,我们下午一听说京城变故,就知道大事不好,飞马从城外赶回。谢庄主带来了神剑山庄旗下数千武林人士,现在正在横扫整个京畿,将魏王潜伏在京城中的暗哨、钉子一一清除,我来之前,已经命人飞报京营驻军,接管汴梁城防。皇城里面,宋、李两位中书已经被我们救下,正指挥御马营跟羽林卫,力敌奉圣军。我跟谢庄主担心陛下安危,所以一路飞奔进宫,为保圣驾而来。” 皇帝面色稍霁,对柳毅点点头:“柳先生一路辛苦了。”(这一章比较长,今晚就写了这么多,先发出来,后面有些细节还要斟酌,明天补上。)

第十八章 这位神通广大的道尊,赫然是武当掌教,当今修行界与峨眉碧游真人、万寿庄通微真人和昆仑冲虚真人齐名的绝顶高人。武当不但是与昆仑、峨眉、青城齐名的道门四大派,更是大周朝廷的支柱,历代武当掌教都有天师的称号,而掌教的门人弟子在大周朝廷就可受封国师、供奉之职,在世俗之中无论势力与威望,都是公认的第一。 对于背后出手的高人,重光初识以为是青城尹明羽,但对方神通广大,不在红发老祖之下,那口化身长虹的飞剑更是已经祭炼到分神级数,即将突破化形阶位的神兵,量尹明羽绝无此能。他心中正在困惑不已,却怎么也想不到对方来头竟然如此之大,一时间吃惊过甚,竟然忘了接话。 比他更吃惊的是大周皇帝柴宗汉,他一听到来人如此说话,顿时跳了起来:“不可能,武当派世世代代为我大周朝廷支柱,当年世宗皇帝南征北讨,一统天下,背后仰仗武当派极多。我大周皇族跟武当更是世代交好,年年殷勤供奉,从来不曾有过怠慢。武当的掌教,怎么会要推翻朕!” “咳咳,”玄真子咳嗽了几声,脸上微微现出几分尴尬:“陛下何必自欺欺人,玄真子又不是什么好人,难道还会有人冒充不成。陛下登基三十年,徒知仁义,其实懦弱可欺。只知道一味纵容文武百官,搜刮民脂民膏,闹得四海之内民怨沸腾,而藩镇之祸已有前唐之象。贫道若再不出手,拨乱反正,这天下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魏王也是武帝爱子,大周嫡系,分属天潢贵胄,本来就有资格承继大统,贫道观他龙行虎步,有帝王之气,又文武兼备,善抚百姓,陛下为天下计,还是早点退位让贤,以安朝廷。这是你皇室内部更迭,并非叛乱,贫道此举,并无违背先师与世宗皇帝的诺言。” “你,你”皇帝被他这番话气得脸都白了:“你这道士好生无耻,分明是想要背信弃义,故意曲解当年誓约,世宗皇帝英灵不远,必会有报应加诸于你身。” “你这老鬼,都已经图穷匕见了,还假正经做什么。我们是为什么而来,你心里最清楚不过,还跟这傀儡皇帝啰嗦什么,区区一个凡人,别人称他一身天子,就真以为得天眷顾了,真是可悲可笑。”一把懒洋洋的嗓子斜刺里冒出,随即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邋里邋遢的道人,这道人一身道袍满是补丁,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头发胡子乱糟糟的,把一张脸遮住了大半,背上背着一个大酒葫芦,浑身上下醉气熏熏。 重光不知来者何人,倒是柳毅一口叫出了名字:“醉中八仙颠道人?”原来大周天下有八位好酒的名人,合称醉中八仙,这八人除了好酒如命之外,每人还各有一门绝技独步天下,无双无对。这颠道人又叫做酒剑仙,乃是道门翘楚,原本是峨眉派碧游真人的师弟,因为跟碧游真人不合,索性披发下山,自我放逐,从此浪迹天涯,四海遨游。 这颠道人虽然疯疯癫癫,常年醉酒,但却是醉中八仙里头唯一一位修行高人,以御剑之术名震天下,号称宇内第一,声名还远在俗世武林第一人谢晓峰之上。毕竟谢晓峰的剑道乃是后来自悟,真正见识过的没有几个,而颠道人却是以道术御飞剑,千万里外取人首级。 据说他的道行根基还在碧游真人之上,只是碧游继承了峨眉镇山至宝紫青双剑,靠着这一对上古真仙留下的神阶飞剑,才能所向无敌,坐稳了峨眉派掌门之位。而颠道人素来不讨师长欢心,又生性懒散,离开山门之后,在天下间四处游荡,流下许多仙家事迹,名头虽然响亮,但他跟峨眉派的关系却渐渐被人遗忘。后来他渐渐遁世不出,近五十年来,更是从江湖上绝迹,许多人都传说他已经羽化登仙了。 此时他一来就揭破了玄真子的底细,令这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脸色颇为难看,但颠道人乃是不世出的隐世高手,玄真子知道对方道行八成还在自家之上,也不敢直斥其非,只是嘿然一笑,不再言语。 “易师弟,一百多年不见,师弟不但道行精进,这脾气也是日益见长啊。”玄真子一听来人说话,脸色顿时好看了一些,却听那人继续说道:“玄真师兄,我这师弟生性如此,当年先师也时常被他气得发昏,若非如此,以他的天资悟性,早就是我峨眉派掌门人选,哪里还轮得到我。”伴随着说话之人的声音,一位白衣如雪的长发男子一步踏出虚空,跟着众人只觉得恍惚一下,此人已经出现在场中,跟玄真子、颠道人鼎足而三,分别占据了东、西、南三个角落,隐隐成合围之势。 “今晚真是活见鬼了,这道门真仙之辈有如此廉价么,分神期的修士往日里几百年也见不到一个,今晚一下就来了三个,还个个都是成名已久、神通广大之人,看来这次讨不着好了。”重光心中凛然,新来的这人气势绝不在前面两人之下,举手投足间更有一种杀伐果决的味道,一看就知道是习惯了发号施令之人,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大派的掌教。 玄真子等来人说完,这才嘿嘿笑道:“碧游师弟不必客气,听说师弟多年来在金顶闭关,等闲不下山门一步。怎么这次舍得出山了。这样一来也好,你我三人联手,当今世上,能活着离开这里的,绝不超过十个。而今晚在这的诸位,绝没有一人在这十个的名单里。” 颠道人却是一声冷笑:“果然你又来了,这天底下哪里出了好东西,你碧游子一定跑得比谁都快,不愧是属狗的,鼻子格外灵活。”语气里头透着十二分的不屑。 原来这白衣男子就是颠道人的师兄,峨眉派当代掌教碧游真人。峨眉派素来以炼魔之术闻名天下,派中弟子嫉恶如仇,人人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妖魔鬼怪、邪门歪道栽在他们手里。而且他们出手绝不容情,心狠手辣之处,连同为正道中人的其他门派,也心有余悸,忌惮三分。因此峨眉派在中土道门之中,素来有杀伐第一的名头。声威极为响亮。 看眼前情形,颠道人跟他师兄不合的传言,果然不假,只是碧游真人极有涵养,听到自己师弟如此冷嘲热讽,丝毫也不动怒,只是哈哈一笑而过,温言说道:“师弟虽然离开峨眉多年,但你的名字始终保留在峨眉名册上,你当年在峨眉炼剑之时居住的精舍,愚兄也一直安排弟子洒扫。还有你当年栽种的几颗兰花,也还好好地保存在灵翠峰。师弟始终是我峨眉长老,峨眉派的好东西,还不就是师弟的好东西,何必如此见外呢。想当年石湖炼剑,炉峰赏月,众位同门其乐融融,是何等逍遥自在。如今时过境迁,岁月无情,师弟难道就真的全不念旧情了吗?” 他言之凿凿,情真意切,即使是完全不明内情之人,也听得唏嘘不已。颠道人闻言一怔,随即说道:“莫要哄我,我早已经破门出山,前程旧事,付之流水,峨眉派的事情,早已与我无关。”说罢大手一挥,一道寒光出现在他手中:“今晚之事,无非是手底下见真章,小兄弟,我看你剑术精妙,那口飞剑也绝非凡品,不如跟道爷我切磋切磋?”

第十九章 颠道人一生好酒、好剑、好游,此三好天下皆知。方才他远在千里之外隔岸观火,玄真子几百年的道行,他素来深知,而重光显然年岁尚轻,竟能与玄真子拼个不相上下,虽说仗着手上有神兵利器,还是令他见猎心喜。 他出言邀战,不等重光答话,也不招呼同伴,大袖一挥,身后飞剑腾空而起,化作亿万剑光,也不讲什么花巧,径直朝重光所在奔袭而来。 重光见他出手,微微走神,这是当年薛昊用过的亿万星河剑影术,乃是昆仑嫡传,这颠道人从哪里学来?他不及多想,飞剑脱手而出,临空横斩,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斩出一道接天贯地的光幕。 他当年在薛昊手底下吃了大亏,对这门剑术可谓是刻骨铭心,事后他反复思量,这门剑术虚实相生,无休无止,已然穷尽御剑术技巧的极致。若是一一去拆解,怎么也化解不了,除非本身修为已经达到分神入化,否则唯一的破解之道,就是釜底抽薪,彻底断绝对方的剑阵。 颠道人分神巅峰的修为,所运用的亿万星河剑影术,比当年的薛昊不知强出几千万里,这亿万剑影在他遥控下,真正做到了无穷无尽,变化万方,而其中虚实相间,若是没有击中对手,就由实化需,不浪费一丝元气,只要稍稍触及对方,剑影立刻化为实质,所有其他的剑光则在瞬间移转到同一点,其细微之处,可谓是妙到巅峰。 重光横斩一记,一道光幕顿时撕开了天地,隔绝了彼此所在的时空,那亿万剑影虽多,到了尽头处却不能再前进分毫,尽数倒转回去。这也是颠道人御剑之术已达极致,一击不中,回师千里,绝不浪费丝毫。 玄真子跟碧游真人含笑观战,并不出手相助,两人都看出重光修为只是元婴绝顶,虽然道法精奇,手上又有一柄化形期的飞剑,但跟颠道人道行相差太远,战败只是时间问题。 这几位道尊是魏王最后的底牌,本来绝不肯轻易翻开。他原来的打算,是借民乱之际突袭皇宫,一击必杀,反正有奉圣军做内应,兵变的成功率几乎是十成十,只要将相关人等尽数格杀,再用他营造许久的气氛为掩饰,完全可以不留痕迹地完成改朝换代。所以能造成的动静和动用的人手,自然是越少越好,调外兵进宫这样惹眼的事情,是他绝不愿轻易动用。 然而他也知道皇帝身边有利害人物,特别是那个神秘的茅山道,能人辈出,保不齐有什么厉害后手,因此一旦兵变失败,不能做到天衣无缝的时候,就令薛彻杀出京师,飞鸽召集京营中忠于自己的大部人马,将京师围个水泄不通,严防消息走漏,牵动天下。自己则在宫中释放与几位道尊约定的传讯神符,请他们飞遁千里而来,足可控制场面,从容收拾朝廷。 以这几位宗师的身份地位,王朝更替早已不放在眼里,魏王正是因为使唤不动他们,所以犹豫了许久,才肯放出传讯的符火。他心中暗暗盘算,等大事底定,打发走几位道尊以后,就把今天知情之人一一铲除,不留后患。无论如何,以下克上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流传史书为好,以免为人效仿。 重光与颠道人这一场大战,地点早已经换到无尽虚空。颠道人的亿万星河剑影术被重光破除,他反而更加惊喜,连连大叫道:“痛快,痛快!”剑光在空中游走转折,每每从绝不可能的方位奔袭,动如雷霆,声震千里。 他一生好入名山游,又生性好酒任性,使气斗剑,平生大小数千战,每一战都是酣畅淋漓。他并不以击败对手为能事,而是从中寻找新的体验,磨砺自身剑术。近百年来,能带给他新鲜的对手几乎已然绝迹,如玄真子、碧游真人这等级的对手,都已经十分惯熟,怎么打也斗不出新意来,反而是眼前这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修士,虽然经验与道行略显不足,却着实给了他不少惊喜。 他哪里知道重光师承昆仑正宗,又学了剑神沈胜衣真传,平生结交的,既有红发老祖这样的旁门大宗师,又有罗侯这妖族王者,后来更与欧冶子同行三年有余。欧冶子这等境界,是颠道人平生无法触及的存在,有他言传身教,重光虽然道行比他差得远,但斗法的手段却足以甩开他三条街去。 颠道人以天雷剑术破敌,剑光流转中已然带有道门无相天雷,能破一切邪门法术,雷光更震人心神。他此时已经放弃花巧,御剑只求快、稳、狠、准,每一剑击出,剑锋上都带有排山倒海之力,仗着自身雄厚元气,碾压对手。 重光也别无花巧,就以从神山之上得来的无名飞剑对敌。他的飞剑中祭炼了四象元磁针,每一剑击出,都自带中极紫薇炫光天雷,远比颠道人的无相天雷更强。两人一连拼了数记,反而是颠道人比较吃亏。 这一番大战,看得场中人目眩神驰,玄真子跟碧游真人还好,他们毕竟是积年的宗师,久历战阵,见多识广,只是觉得这姓萧的昆仑弃徒果然有些门道,难怪能跟罗侯论交。他们目光老辣,也看出重光手上那柄飞剑有些古怪,但他自身道行不足,飞剑所御使的手段,始终是来自本身精气,此时虽然稍占上风,但时间一久,必然抵不过颠道人的深厚功底。 柳毅跟谢小玉却是看得心惊肉跳,战战兢兢。这两人都是介于武宗与道门之间,柳毅还好,毕竟有茅山道的传承在,基本算是修行中人,也见过不少斗法场面。谢小玉出身却是纯粹的武林门派,她父亲悟出的剑道另辟蹊径,也并未传授给她。还是靠着神剑山庄的身家丰厚,才学到一些道门要诀,此时见到这种层级的斗法,真正是大开眼界。 两人心中都暗暗欢喜,本来见到玄真子出手,彼此都已经有绝望之意,柳毅不知道师门究竟做何打算,自忖除非自家掌教出手,否则绝无可能击败玄真子。此时眼见与玄真子齐名的颠道人,竟然和萧重光斗了个旗鼓相当,自家的生机自然就多了几分。 柳毅更是暗自想到:“先前还以为这姓萧的只是武功绝顶,就算他在神剑山庄发神经打伤了谢老庄主,我也不以为意,想不到这厮的修为如此了得,幸亏他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不然今晚绝无幸理。” 颠道人吃了几次暗亏,也看出重光手上那柄飞剑有些古怪,但他平生好战口硬,也不肯点出来,只是狂呼酣战。但他也不是一味蛮干,眼见拼雷法拼不过对方,再出手之时已然换了手段。 只见他飞剑横亘在两人之间,剑气四溢抵住重光攻势,背上大酒葫芦凌空飞起,倾出一道酒线。他昂首向天,接住那道酒线,随即一口酒水喷出,在半空中形成无数酒雨,浇在自家的飞剑锋刃上。 酒雨过处,颠道人的酒仙剑气势骤然暴涨,剑身表面弥漫了无数剑影,一层嵌着一层,仔细看时,似乎是无数剑影重叠在一处,酒雨平息的刹那,重重剑影自然生长,如毒蛇吐信,一往无前。

第二十章 颠道人的酒仙剑忽然暴涨,剑锋的影压已经迫近重光胸前。重光横剑一击,招架住对方的剑影,蓦然间只觉得胸口处如遭雷噬,身形坠落往后急退数丈,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沟壑,随即喉头一热,一腔鲜血直喷出来。 颠道人哈哈一笑,似是颇为得意:“惭愧,惭愧,差点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幸亏这招后手没有生疏。”从他丢出酒葫芦到剑影前压,所有手段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重光已然重伤吐血,从空中坠落。 颠道人见重光已然落败受伤,就收了手段,酒仙剑和大酒葫芦收了变化,回到他身上。重光见他没有乘胜追击,心中松了一口气,落地之后赶紧运气调息,心中已然打起了撤退的主意。 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意气少年,这一次帮助皇帝参与兵变,本来就动机不纯,也无所谓什么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时眼见一场普通的皇权争斗竟然演变成道门几大宗师的角力,凭自己现在的修为,显然力有不逮,若是陷得太深,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倒不如及时收手,以自己和昆仑的渊源,这几位道尊也要顾忌三分。 然而就在他犹豫的时刻,变故横生,颠道人收手的那一刻,玄真子跟碧游真人也并无插手之意,三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正焦虑不已的皇帝。眼看就要动手,突然间大地震动,山呼海啸。皇城所在的地面有如一块豆腐,竟然被人生生切割开来,皇帝和柳毅所在的空间被一股无形的屏障隔开,正好挡住了碧游真人刚刚发出的飞剑。 柳毅又惊又喜,对着天空一声高呼:“是哪一位尊长驾到,弟子柳毅拜见。”把阴测测的声音穿透虚空,如利剑般刺入众人耳中:“柳师侄,你也太不中用了,你下山时候掌教赐给你的神符呢,怎么不见你拿出来用,好好的差事差点给你办砸了,还要我这把老骨头出来救场。” 众人沿着声音的来路看去,只见幽暗的夜色里,走出一位身穿锦袍的内侍。来人颧骨极高,两眼狭长,脸上阴晴不定。皇帝一见此人,惊呼出声:“李舜成,怎么会是你?” 柳毅微微一怔,不敢置信的语气:“容师叔,是你?你怎么”随即醒悟过来,大喜过望:“荣师叔,你居然练成了,恭喜恭喜。” “李舜成”嘿然一笑:“算你有些眼里,上个月我就出关了,掌教让我来京师潜伏,伺机助你一臂之力,这姓李的太监正好合适,我就拿来试试这种神诀的威力。”随即朝皇帝微微颔首:“陛下不必惊慌,老夫是茅山道掌教师弟荣耀,眼下只是借助贵仆的肉身,我这种神诀天下无双无对,我夺舍之时,保全了贵仆魂魄,等我离开,他自然恢复正常。这些时日欺瞒了陛下,还请见谅。” 皇帝这时候已经看得呆了,今晚实在是他平生未曾有过的凶险经历,种种见闻,简直匪夷所思,超出想象。此时见这占了李舜成肉身,自称荣耀的神秘来客跟自己如此说话,一时间竟然有了些许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对他来说实在是罕见。 李舜成的死活,他并不在意,眼前的高人却是必须拉拢:“高人救驾有功,朕必定不吝重赏。还请高人出手,为朕清除这些叛逆。”却见荣耀根本不接他的话头,方才的话语也只是客套,此时早已经转向玄真子等人:“几位道友,你们的来意,老夫早已知晓,大家心照不宣,皇位更替与我等何干,不如大家打个商量如何?”皇帝闻言,一肚子准备好的说辞顿时被堵了回去,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玄真子跟碧游真人对视一眼:“茅山道?”碧游真人闻言勃然色变:“想不到巫门余孽也来趟这趟浑水,那件东西本就是我们道门的秘宝,岂容尔等邪魔外道觊觎?”他出场以来,一直和颜悦色,满面春风,似乎是个好好先生,此时怒气勃发,须眉皆张,有如怒目金刚,气势十分惊人。 铮然一声清响,碧游真人说打就打,抬手就是万道毫光,密密麻麻地聚在一处,速度快得惊人。毫光瞬间闪现在荣耀身前,随即散开成无数光点,向荣耀分进合击。 半空中响起无数雷霆之声,震耳欲聋,却是那无数毫光在贴近荣耀身边的时候纷纷爆裂开来,狂热的气流在场中卷起无数漩涡。那荣耀岿然不动,任凭万雷加身,自身却毫发无损。 碧游真人出手就是太乙神雷,这门威力奇大的道家禁法在他手中形态大异,所发出的神雷细如纤毫,多如恒沙,单颗神雷凝聚的元气并没有增多,但因为体积更小,所以爆裂以后的威力也就更大。运使之时聚散开合,分进合击,种种变化,妙用无穷。 他见太乙神雷无功,心中顿时凛然,对荣耀更高看一眼,茅山道千年积累,果然出手不凡。但他身居峨眉掌教,数百年来斩妖除魔无数,小小挫折也不放在心上,袍袖一拂,一股排山倒海的气浪应手而出,势如长江大河。 这一手长江三叠浪,本是武林人士打斗的手段,纯以气劲伤人,无形无质,绵绵不绝,沛然莫御。他道行深厚,本身元气已近乎是无穷无尽,此时借用这江湖人士的手段,气势更是骇人。 荣耀神色凝重,心知对方这一击无孔不入,能打碎空间屏障,自己惯用的手段已经不能抵御,身形冲天飞起,双手在空中连连比划,瞬间绘出一道符箓。跟着双目一开一合,屈指连弹,口中疾呼一声:“天地有灵,乾坤借法,敕” 场中之人只觉得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原本就已经是深冬的寒夜,此时竟然如同积累千年的冰窟,严寒入骨。柳毅一见自己师叔的架势,就知道不好,随手祭出一道符箓,在空中化作一方淡黄色的光圈,罩住了后宫。自己则一手拉住谢小玉,一手拉住皇帝,身形疾退数丈。 一时间天地间的元气源源不绝地被抽取,聚集到荣耀双手之间,渐渐凝结成一层无形的气墙。荣耀双手舞动,身形在空中疾退,将彼此冲撞的时刻后延。 砰然一声,预料中的撞击终于发生,碧游真人袍袖鼓起,一波接一波的气浪迫空而出,跟荣耀收聚的天地元气撞在一处,发出激烈的火花。冷热交织的气流在空中盘旋来去,在众人身边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予人天翻地覆的错觉。

第二十一章 庞大的气压令观战之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唯有玄真子、颠道人和重光神色不动。他们功行深厚,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并不以为意。柳毅却是心中叫苦,他手中符箓已然不多,此时以自身修为护住皇帝和谢小玉,又借师尊符箓罩住后宫中人,已经是竭尽全力,心中不由埋怨师叔何苦用这等非常手段。 荣耀其实也是暗暗叫苦,茅山道专修巫祝、符箓之术,于道门修行并无出彩之处,他苦修种神诀,就是为了弥补自身修行的不足。这门异术一旦练成,可以随意夺舍,夺舍之时还能选择是否保留对方神魂,练成之人神魂极为强大,肉身反倒并不要紧。这门异术用于延年益寿,修成之人神魂能多活数百年,但碧游真人修为太强,他生恐自己神魂被对方击碎,唯有借助天地之威硬抗。 连绵不断的气劲冲击在荣耀身前,他脸色乌青,咬紧牙关,但终究坚持下来。碧游真人催动了许久,脸色丝毫不变,显然游刃有余。荣耀见此情形,心知不能跟对方较量肉身修行,双手一松,任凭气劲击在自己肉身上,顿时被打成无数碎渣。 碧游真人一举打碎荣耀肉身,面上不见喜色,神情更显凝重。他独立虚空,眼观六路,双手交叉在胸前,隐隐笼罩住四面八方。半空中回荡着一个怨毒的声音:“阁下今日之恩,荣某铭心刻骨,山高水深,天长地久,将来自有报答之时。” 他这番话语,威胁之意昭然若揭。碧游真人神色不变,朗声说道:“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区区邪魔外道,跳梁小丑,我峨眉派与尔等势不两立。你想要报仇,尽管来找本尊,随时候教。” 那声音嘿然一笑,显得阴森无比,随后就陷入一片死寂。玄真子听此人说话中气十足,心知碧游真人只是打碎了对方夺舍而来的肉身,并未损伤对方神魂,心中暗道这种神诀果然神奇无比,以后要叮嘱门下弟子,见了茅山道中人,要小心提防。 碧游真人阵斩强敌肉身,气势大盛,又三言两语激走荣耀,此时意气风发,对还在调息的重光言道:“小兄弟,本尊顾念你是昆仑弟子,看在冲虚真人面上,只要你悬崖勒马,就此离去,本座绝不拦阻,不知你意下如何?” 重光刚刚调息完毕,正待开口回答,心中忽然升起一丝警觉,刹那间剑随心动,骤然祭起,在他胸前横斩了一记。只见半空中凭空出现一道人影,身剑合一,向着重光所在发出惊天一击。 轰然一声巨响,重光的飞剑跟来人对斩一记。那人岿然不动,重光却向后倒飞出去,身形疾退十数丈,一连撞到了几根兀自挺立的廊柱。 来人骤然开口:“不能放他走,姓萧的身上大有古怪,绝不能让他一走了之。何况我们已经动了手,就要斩草除根,否则他日必成后患。”此人这番话说出,一气呵成,声音厚重沉实,带着一种特异的磁性,令他说服力大增。 玄真子与碧游真人齐齐说道:“通微真人!”颠道人哈哈一笑:“原来是雀舌仙,难怪这么下作,一派至尊,竟然偷袭一个晚辈,要不要脸?”他语出讥讽,但却并未制止,毕竟此时四人分属同一阵营,不好撕破脸皮。颠道人隐世多年,这次出山所谋者大,自然不肯因小失大,他跟重光只是初识,并无交情,又深知通微真人道法高深,尚在自己之上,心中顾忌甚深,因此只是口头讥讽几句,并不肯为重光出头。 玄真子跟碧游真人却是心中了然,通微真人神通广大,在中土道门中委实是凤毛麟角,然而昆仑掌教冲虚却一直死死地压他一头,特别是当年瑶池圣母传召一事,雀舌仙颜面丧尽,几十年不出山门。他因此迁怒于人,对冲虚真人的嫉恨无以复加,这一口怨气挤压了百余年,此时见到冲虚的门人,如何不起杀机。 何况今晚重光的表现十分骇人,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练成元婴绝顶修为,更凭借飞剑与颠道人大战数十合。虽不敢说古今无双,但在近百年间已经是首屈一指,这份天资悟性,假以时日,未尝不是第二个沈胜衣,若是能就此格杀,等于是断了昆仑一条命脉,通微真人自然是一心一意,要置此人于死地。 其实玄真子跟碧游真人未尝没有这个心思,只是他们与昆仑无冤无仇,素有交往,虽然忌惮重光,却不好宣之于口,毕竟前辈高人的面子要维持。此时见通微真人赤膊上阵,撕破了脸皮,也是乐见其成。 只是两人都恼恨通微真人方才分明在旁观战,却一直没有动手,显然是想坐享其成,假自己之手除去此人。一直到自己开口放人,他才火急火燎地跳出来,借刀杀人之意,已是昭然若揭。因此都没有出手相助,继续维持自己前辈高人的面目。 只有颠道人心性略微单纯,转了一个弯,才想到通微真人对冲虚的积怨,却也没想到别的地方去。只是心中暗叹,这等冤仇之事,自家还是不合插手,且看着后生命运如何。 原本今晚之事,就是四大宗师联手伏击,务必要毕其功于一役,不容任何闪失。通微真人在四人中道行最高,本就是压轴高手,见他未曾应约赶来,其他三人早有怀疑。但三人神通广大,自恃就算没有通微出手,也能底定乾坤,故此并未飞剑传书去质询。 想不到通微真人一直环伺在侧,他道行极高,三人竟未察觉,此时暴起突击,谁也不知道他原来打的什么主意,但想来绝没什么好事。三人各自提气,暗暗戒备。 通微真人的攻势如潮水般连绵不绝,他不但人称雀舌仙,更有个别号叫做万花筒,他万寿山喜欢搜罗天下道术,种种手段层出不穷,山中典籍虽然比不上昆仑秘藏浩如烟海,却胜在庞杂广博。此时被他一一施展,真正是千变万化,万花筒之名,真是名副其实。 萧重光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全靠飞剑发出的剑气抵敌,这般斗法于元气损耗极大,通微真人如江海般的元气喷薄而出,不断轰击着他本就脆弱的气盾。片刻之后,他已经势如危卵,险象环生。

第二十二章 通微真人出手气象万千,法术雄浑博大,种种符咒、雷法层出不穷,务求将重光一举击杀。柳毅跟皇帝躲在边上,已然是面如土色。荣耀退走,萧重光已然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此时眼见他被新来的通微真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顿时间心中惨然。 倒是谢小玉神态镇定,她心里本就不看好天子,只是已经上了贼船,无奈之举。虽然眼见形势不妙,但她自恃神剑山庄与峨眉、青城素来交好,自己又不像柳毅出身茅山道,乃是中土道门眼中钉,自忖至不济也可自保。 就算玄真子等人撕破脸皮,要斩尽杀绝,她也不惧。有个已经足以白昼飞升的父亲,虽然还在无尽虚空中闭关悟道,但神识足可遍观天地,照顾自己这个血脉相连的女儿,自然不在话下。此时场中之人,倒是以她底气最足。 魏王柴宗贵自从玄真子出场,就不再说话,他心知这些大能之辈神通广大,区区皇权之争,根本不放在眼里。若非自己有一张没人能拒绝的筹码,在场任何一位道尊都不是他能请得动,能叫来青城、峨眉的几个二三代弟子,就算是他平日里行善积德了。 眼见这姓萧的如此神通,他心中也是暗自后怕,幸亏自己临时起意,祭出了王牌,这才请动着四位道尊以策万全。此时他老老实实在旁观战,一言不发。玄真子也知道这个魏王是关键人物,无论场中如何斗法,始终留了一分心思,照顾他周全。 他们此次前来,改朝换代只是顺道,因此倒也不急着对皇帝等人下手,毕竟是天子之尊,也要留一份颜面。当然,最主要还是大事底定之后,这皇帝还有用处,不能就这么杀了。 此时重光已然是神衰气竭,他道法精奇,又有神兵飞剑在手,通微真人虽然手段层出不穷,却也被他几番化险为夷,一一拆解。只是这般斗法,对于元气损耗极大,此时他已经有力竭之象,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通微真人口中怒喝连连,此时已然放弃所有花巧,只是把毫不吝惜地催发太乙神雷,要打破对方的剑气防卫。重光面色惨白,牙关紧咬,苦苦支撑,终于在又一次碰撞中抵敌不住,长剑应声脱手,整个人打横往后倒飞出去。 柳毅跟皇帝对视一眼,心头哀叹。通微真人一声长笑,身形如电般直射而出,一下子欺近对方身前,双掌平推,就要击打对方心脉。 半空中猛然爆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一条呈淡金色的龙形气劲排空而来,硬生生将通微真人拦下。他骇然转身,就见到一条通体青黑的巨龙,绵长的龙躯在虚空中九曲十八弯,不知纵横几千万里。一对庞然的龙爪向自己当头抓下。 龙爪离他尚不知有几千里远,沛然莫御的气浪已经滚滚袭来。通微真人惊骇欲绝,他平生大小数千战,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般情形,这巨龙身形如此长大,比起四海龙王真身,还要胜过十倍,如此巨大的生物,简直匪夷所思,超出了世人认知的范畴。 玄真子跟碧游真人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出震撼的表情,这巨龙身躯如此庞大,气势如此雄强,绝不是当今世间存在的生物,倒是隐隐约约,与传说中的太古凶兽有几分相仿。 通微真人虽惊不乱,一声长啸,张口吐出一柄细小的剑胎,到空中迎风一涨,化作四尺青锋,剑光湛然。这是通微真人的本命飞剑,名为昆吾,也是一把化形期的飞剑,原本是万寿山开派祖师遗留下来的镇山至宝。 昆吾剑在手,通微真人心绪稍定,反手一剑飞出,迎着龙爪逆流而上,一路乘风破浪,将龙爪催发的气流从中劈为两半。巨龙一声怒吼,龙爪先发先至,已然横跨千万里虚空,如泰山压顶般狠狠扑下。 通微真人一声怒喝,竭力催动飞剑,昆吾剑随风暴涨,化作一只巨大的白虎,朝着龙爪昂然迎上。一时间虎啸龙吟,不绝于耳,两只凶兽在半空中激烈的交锋,怒吼之声传闻百里,令京畿之地的百姓纷纷色变。 相持一刻钟以后,昆吾剑所化的白虎不敌巨龙利爪,败下阵来,一声哀嚎,又化作宝剑的本体,狼狈地逃回通微真人怀中。那巨龙得势不饶人,紧跟着追下来,一双利爪带着无坚不摧的劲风,狠狠扑下。 通微真人见此情形,心知这诡异的巨龙不能力敌,再也不敢犹豫,转身化作一阵狂风,在虚空中没命一般地奔逃。巨龙穷追不舍,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灼热的龙息奔袭千里,在沿途燃起一路火海。 巨龙的怒吼如山呼海啸,席卷了整个天地,玄真子跟碧游真人神为之夺,半晌没有话语。柳毅跟皇帝本来已经心如死灰,见此异变,心中又生出几丝希望。谢小玉看着这一幕生平从所未见的奇景,只觉得大开眼界。只有魏王不动声色,似乎这一切对他并不稀奇。 忽然间场中生起一声长啸,却是颠道人祭起了自己的酒仙剑,口中含了满满一口仙酒,一口喷洒到剑锋上。酒仙剑被这口酒水一浇,顿时化作百丈长虹,横亘在空中,呼啸着奔向巨龙中腹。 “还愣着做什么!”颠道人大声疾呼:“现在大家同坐一条船,他要是死了,我们也斗不过这条巨龙,不如大家联手,跟它拼它娘的。” 玄真子闻言,也急忙祭出自己的飞剑七星龙渊。武当是道门大派,源远流长,比峨眉还要古老。这把七星龙渊是武当上代掌教留下,也是一柄化形期的神兵,被玄真子祭炼为自身的本命飞剑,威力奇大,远在颠道人的酒仙剑之上。 他先前跟重光隔空对敌之时,并未用尽全力,此时危难关头,才全力催动七星龙渊,飞剑化形成一条金色的虬龙,跟酒仙剑幻化的长虹一左一右,成掎角之势,分别架住了巨龙的一只利爪。 轰然一声,巨大的龙爪与两大神兵飞剑同时对上,玄真子脸色发白,颠道人双眼通红,两人同时发一声喊,飞剑悍然前进三尺,正正地插进龙爪手心。 那巨龙硕大的龙头高高立起,昂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龙吟之声绕梁千里,震得在场之人耳根发麻。伴随这一声龙吟,它巨大的前爪发力,强横的气流迫出,将酒仙剑和七星龙渊打回原形,倒卷而去。 玄真子跟颠道人对视一眼,两人身形各自一晃,同时吐出一口鲜血。颠道人心中发狠,一边咬牙吐出一口鲜血,就要施展天魔解体,一边冲一直在边上发愣不知神思谁属的碧游真人怒喝:“你还发什么愣,想看着我们死吗?” 碧游真人一直在全神观战,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眼神里发出骇人的光。此时听到颠道人怒喝,他也不答话,脚尖在地面使力,顿时身形凌空飞起。 他人才到虚空之中,双掌下沉向两边翻出,随即在空中虚拍了一记,只见他背后骤然现出两支古朴的剑鞘。接着两道奇光从剑鞘中生发,飞到半空之中,化作一青一紫两条巨龙,龙身宛然,爪牙麟角纤毫毕现,气势之强,只比那体长近万里、宛如太古凶兽的巨龙稍逊。

第二十三章 “紫郢、青索”玄真子一声呼喝,喊出了这两条巨龙的名字,通微真人双目放光,用狂热的眼神盯着碧游真人,唯有颠道人表情奇特,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虚空中一青一紫两条游龙堪堪化形,随即如风驰电掣般划破苍穹,对着那条正昂首怒吼的巨龙奔袭过去,三条龙瞬间纠缠在一起。连绵不断的电光在夜幕中交相辉映,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巨龙的怒吼一波接着一波,震得所有人心惊胆战。紫青双剑不愧是天下第一等的飞剑神兵,所化形的游龙对上这有如太古凶兽般的存在,竟然能斗个旗鼓相当。 碧游真人双目赤红,神色骇人,双手在空中指点江山,遥遥地驾驭着两尊旷世神兵。他原本天资悟性都不及自家师弟颠道人,能在人才济济的峨眉派众弟子中脱颖而出,靠的就是坚韧的心性和临机决断的果敢。浸淫紫青双剑数百年,这两柄称霸天下千年之久的绝代飞剑,已经深深融入到他的血肉神魂之中,每一次呼吸吐纳,都与之有着微妙的感应。 紫青双剑感应到主人的心意,剑光化形的游龙分进合击,似是在调戏那只威猛无匹的惊世巨龙。激烈的拼斗进行了不到一刻钟,玄真子和颠道人已经缓过一口气来,又各自祭出飞剑,配合紫郢和青索的攻势。 通微真人一路狂奔,此时才从千里之外绕回场中,见此情形,也急忙祭出昆吾剑,三大分神宗师全力以赴,仗着碧游真人的紫青合璧吸引了巨龙的主要攻势,从边上迂回侧击。 巨龙在空中怒吼连连,龙爪舞动处生起阵阵强劲的旋风,席卷了四面八方的尘土。然而紫郢和青索凛然不惧,在碧游真人的遥控下与对手展开连番的肉搏。它们本体是天府奇珍,上古仙人遗留的秘宝,化形以后的两条游龙足以和对面的黑龙硬接硬架。双方的撞击在空中引发无数涡流,牵动无数飞沙走石。 碧游真人催动紫青双剑,在连续跟巨龙怒斗数十合之后,剑光的威压逐步衰退,似乎有蛰伏的态势。那巨龙的潜力好似无穷无尽,又渐渐占据了上风,逼得玄真子、颠道人和通微真人不得不咬牙切齿,勉力支撑。此时四大宗师都已经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那黑龙越战越是勇猛,也不讲究技巧策略,只是凭着本身狂暴的龙威和无穷的真元在虚空中肆无忌惮,而施展的手段愈发成熟,似乎在战斗中不断成长。碧游真人似乎后继乏力,紫郢与青索渐渐蛰伏,黑龙施加给三大宗师的压力也越发沉重。 玄真子须发皆张,袍袖迎风起舞,七星龙渊所化成的一道长虹飞舞转折,跟昆吾剑化形的白虎左右合击,已经接过了黑龙的大部分攻势,颠道人的酒仙剑品质略次,已经渐渐承受不住,突然间一声呜咽,从空中败退下来,恢复成本来的模样。颠道人脸色通红,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接过酒仙剑,狼狈后退。玄真子跟通微真人顿时压力倍增,脸色愈发苍白。 黑龙一个翻身,龙尾横扫千军如卷席,将七星龙渊和昆吾剑逼得节节败退,随即张口吐出一道龙息,化作漫天火海,向着两人所在的方位千里奔袭。玄真子和通微真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倒转身形,拔足飞遁。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长啸,划破夜空。众人循声看去,却见紫青双剑光华大盛,径自绕过黑龙的阻击,一青一紫两道毫光如彗星袭月,同时刺入远在黑龙背后调息的重光身上,透体而出。他没有发出任何惨呼与惊叫,端坐的身躯轰然碎裂,消散在虚空之中。 玄真子跟通微真人狼狈逃窜,忽然惊觉背后压力骤减,翻身回头,就见到那条黑龙一声悲鸣,覆盖万里虚空的身躯骤然消失,原本龙首所在的位置,一道玄黑色的剑光坠落尘埃,落地之时已经蜕化成凡铁形象,却是重光随身的无名飞剑。 颠道人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脸上再无一丝血色。玄真子和通微真人双双折返,正好瞧见碧游真人飞身而过,一把抢过沉眠地上的飞剑,眼中精光大盛。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齐齐闪过一丝怒意,又被碧游这厮算计了。同时彼此心中更是凛然,碧游有紫青双剑在手,根本就是游刃有余,若是他与自己三人齐心合力,完全足以压制那黑龙。可恼这厮却故意示弱,只为避其锋芒,一击得手之后,不但自身没有受损,还平白得了那柄古怪的飞剑。 两人都是一派宗主,眼光见识非同凡响,但终究比不上碧游真人这积年打劫的祖宗,一眼就看破黑龙底细,还把几个同伴一起算计,那飞剑反倒被他一举得手。玄真子念及此处,跟通微真人都是垂头丧气,怪不得这些年峨眉威名日盛,隐然有盖过武当、直逼昆仑的架势。 碧游真人神兵得手,面上却无一丝得意,他运起真元,尝试调动那飞剑的元灵,却一无所得,这柄飞剑在主人死后,似乎完全没有了灵性,变成一柄废铁凡胎。 颠道人调息完毕,从地上站起,看了自家师兄一眼:“哼,果然是贼性不改。”他转身望向玄真子跟通微真人:“姓萧的已经死了,接下来该怎么处置?” 通微真人一声闷哼:“请魏王说出天机盒下落,我们把皇帝给杀了,保他即位就是。”玄真子道:“不必杀皇帝,让他禅位就是,何必赶尽杀绝。” 碧游真人没有表态,竭力运起真元,想要将新得手的飞剑炼化,然而却毫无反应。此时一切尘埃落定,方才铺天盖地色动静已尽数消失,众人激战半宿,除夕已过去大半,正是夜尽天明的前奏。 一直沉默的魏王沉声发话:“皇帝必须死,否则后患无穷,所有的威胁都必须消除,否则本王早就发动了,何必付出如此秘宝,请几位道尊出手。”他一言既出,玄真子顿时沉默下来,看了通微真人一言。 通微真人冲他颔首,颠道人的声音适时响起:“那就把这皇帝杀了吧,本来就是个废物,罗侯已然集齐旧部,这些时日来许多散修都遭了殃,或灭或降。你们这些一派宗主还在磨蹭什么,再不早作决断,精诚合作,三百年前的大难就要重演,看到时候还有谁来拯救道门。” 碧游真人闻言,随手把飞剑丢进乾坤袋,走回场中:“那就动手吧,早点拿到天机盒,破解里面的奥义,我们四人平分,才有希望对抗罗侯,否则覆巢之下无完卵,大家都得死。” 眼见场中几人达成共识,皇帝面如土色,看了柳毅一眼,却见对方瞑目调息,面无表情。谢小玉清脆的声音响起:“几位前辈,我们神剑山庄跟道门一向交好,此次插手纯属意外,晚辈这就返回山门,不再与诸位道尊发生冲突。”碧游真人看了她一眼:“大小姐但走无妨,替我向令尊剑神先生问好。”他博闻强识,对神剑山庄之事略有耳闻,如今当务之急是对付罗侯,没必要再树强敌。 颠道人手捻法诀,酒仙剑凌空飞起,就要动手,忽然间一把阴测测的声音传来:“魏王,你如此决断,就不顾及令爱的性命了吗?”此言一出,柴宗贵立时脸色大变,双目之中怒火喷涌。

第二十四章 “原来是你”柴宗贵顺着声音的来路望去,却一无所见,只得将满腔怒火诉诸口舌:“五年前燕秋突然得病,昏迷不醒不死不活,本王追查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缘由,原来罪魁祸首,是你们茅山道!” “不错,是我们掌教亲自出手,对小郡主下了厌胜之术。如果你不想令爱一辈子昏迷不醒,那就把天机盒交给我们茅山道,我自会将诅咒郡主的傀儡取出,解了那厌胜之术,不留下丝毫后患。我荣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会反悔。”说话的声音阴沉可怖,正是先前那茅山道长老荣耀,却不知道此时躲在哪个角落。 “岂有此理,我们这几个老家伙隐世几百年,这次联袂出山,可不是为了替你夺取江山。如果没有天机盒,你拿什么跟我们交代,到时候别怪我们翻脸无情,颠覆大周,改朝换代,对我们也只是反掌之事。魏王,你可考虑清楚了。”玄真子一听顿时急了,立刻出言制止。 “哼,就算我们拿不到天机盒,也不能把它交给茅山道,这些巫门余孽,跟罗侯乃是一丘之貉,人人得而诛之,魏王,你要是做了这个决定,本座保证你会后悔终生。”碧游真人面冷如冰,所发出的言辞更是斩钉截铁。 柴宗贵看了看碧游真人,又转身望向空无一物的虚空,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与犹豫。他当然知道四大宗师在场,绝不会允许他把天机盒交给茅山道,如果自己这么做了,面临的必然是道门疯狂的反扑与报复,到时候玉石俱焚,不要说夺位称帝,连身家性命也难保。 然而让他就这么放弃女儿的性命,却又于心何忍,从小看着长大,一手拉扯成人,这些年来女儿昏迷,他何尝不是忧心不已,甚至为此影响了自己的权谋决断,以致错失几次良机。 “你们这些道门真是泯灭人性,竟然要逼着人家父女相残,还有脸说我们茅山道。”荣耀不屑地一声冷哼:“魏王爷,当初就是知道你跟道门诸派有勾连,我们茅山道才选择了扶持皇帝。现在你看到这些道门宗师的真面目了?只要你把天机盒交给我,等我们掌教到此,要消灭这些道门的伪君子,不过是举手之劳,到时候不但令爱性命得以保全,你也可以荣登大宝,君临天下,一展平生报复。有我们茅山道相助,何必忌惮这些道门的杂碎。” “哼哼,你这妖人好大的口气,真是不知羞耻,十万年前,你们巫门已经一败涂地,留下你们这些余孽苟延残喘,乃是我道祖体察上天有好生之德。要是你们茅山道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这几千年来又何必藏头露尾,狡兔三窟。你如今胡吹大气,可敢光明正大的站出来,与本座一较高下!”碧游真人怒发冲冠,紫青双剑发出阵阵长鸣,杀气凌人。 通微真人高声喝彩:“碧游真人说得极是,巫门余孽,人人得而诛之,待本座为你掠阵。”一振手中昆吾,身形拔地飞升,剑锋所指,已经笼罩了皇城的四面八方。玄真子跟颠道人对视一眼,也各自祭出飞剑,遥遥地控制全场。 柳毅听到师叔的言语,眼中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放声大喝道:“师叔,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我师父的意思?”他素来智谋自诩,内心更是高傲异常,此时得知这些内幕,只觉得内心遭受重击,再也无法淡定从容。荣耀冷笑几声,却不再说话。但他方才的言辞已然如同钉子一般扎进柴宗贵心里,令他再也不能杀伐果断。 碧游真人怒不可遏,飞身跳到半空,闭上双眼,以神识遍览四方虚空。但荣耀的茅山道秘术诡异无比,而他练就种神决,元神能脱出本体存在,修为并不在道门分神期高人之下。碧游真人竭尽全力,也不能找到对方的根脚。 “出来,你这藏头露尾的鼠辈,有本事就出来和本座一战!”紫青双剑脱鞘而出,化作一青一紫两道奇光,在空中盘旋往复。碧游真人脚踏虚空,道袍迎风猎猎起舞,浑身上下气势满溢。 没有任何回应,荣耀说完那番言语之后,就此销声匿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柳毅见此情形,已经心知肚明:这位师叔虽然种神决大成,但并未真正飞升成仙,元神不可能无限制地离体独存,此时想必是去寻找新的炉鼎附身。 虽然对荣耀的话语十分恼火,但毕竟是自家师叔,他也不可能跟敌人揭穿真相。此时对师门的算计,他也有了几丝明悟:师父和诸位长老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想过帮助皇帝,派自己潜伏朝中,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就在于拿到天机盒,同时介入天下大势,只是因为魏王跟道门过从甚密,早有勾结,他们奈何不得道门,迫不得已才选择扶持皇帝,用意也不过是藉此制造障碍,拿捏魏王,伺机从中浑水摸鱼。所以师父才背着自己,私底下用厌胜之术诅咒了那什么小郡主,用来做要挟魏王的一张底牌。 从小到大,对于自己的师父,他一直是敬若神明,此时骤然得知真相,心中的一尊偶像似乎在坍塌,然而自幼养成的对师父、对师门的崇拜与忠心,已经深入到他骨子里,让他习惯性地不愿去提师门的污点,甚至想一想,都觉得是种亵渎。 然而内心深处的某根弦,却终究是断了,他的心痛,只有他自己知晓。脸上仍旧强颜欢笑,一幅淡定从容的表情,看了已经完全崩溃、不知所谓的皇帝一眼,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就算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我今晚也要保他周全,不为别的,就为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与理想。”他实指望自己就这么死在当场,就不必去面对内心信念的坍塌。 碧游真人一连喊了数声,始终不得辉映,神识探查也毫无所获。他素来嫉恶如仇,此时怒意上涌,紫青双剑合璧,凌空当头一击,正中附近一座未曾倒塌的宫殿。轰然一声巨响,宫室倒塌成一片废墟,几个躲避不及的宫人被压在砖石下面,横死当场。 颠道人见此情形,皱了皱眉,神情有几分不悦。他正待出言喝止,识海中却忽然一动,顿时心中惊骇,下意识地抬头望天,顿时看到碧游真人背后,远隔千里的虚空之中,莫名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一个伟岸的身形从中傲然走出,黑衣黑袍,长发飞扬,双目重瞳,两道锐利的目光有如刀刃,远隔无尽夜幕投射而来,带着无边无际的杀意,仿佛君临天下的魔王。

第二十五章 碧游真人还在暴怒之中,心头却忽然升起一丝警觉,转过身来,就看到一幕令他终生难忘的奇景。 一道裹挟着无匹寒潮的黑色奇光,跨越了千里虚空,奔袭而来,黑光中隐约可见一条玄黑色的巨龙龙魂,身躯长大气势绝伦,一声龙吼既出,万方生灵俱惊,整个天地都似乎要臣服在这一声巨吼之下,连碧游真人自己也把持不住,魂悸魄动,肝胆俱裂。 等他回过神来,那无匹黑光已然近在眼前,光影中带着深入骨髓的极寒之气,所经之处冰封万里。碧游真人反手一击,紫青双剑呼啸而出,化形为一青一紫两条龙魂,跟黑光对了一记,随即抵敌不住,齐声悲鸣着狼狈折回。 颠道人一声大吼,酒仙剑脱鞘飞出,与玄真子的七星龙渊、通微真人的昆吾剑一同化形,在虚空中拦了一瞬,感受到对面无可匹敌的龙威,三人心神大震,连声招呼也不打,驾起狂风没命般地飞走。 碧游真人再也不敢停留,紫青双剑方才入鞘,他人已经遁破虚空,远走高飞。一条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赤红的弧线,翻滚着落到地上,洒下一滩殷红的血迹,随即被寒气凝结,表面覆上了一层白霜。 这一番变化兔起鹊落,柳毅的心情还来不及变幻,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四大宗师中碧游真人断臂逃亡,余下三人亦各自受伤,亡命遁走。 皇帝跟谢小玉肉眼凡胎,看不到远方的异象,只见到场中四人莫名其妙各自遁走,还留下一条断臂,一时间莫名其妙,皇帝自然喜出望外,谢小玉却是面无表情,暗自惊讶。 萧重光独立虚空之外,面沉如水,仿佛刚才那惊天一击,与他无关。一把玄黑色的奇光在他身边盘旋回绕,正是先前被碧游真人收入乾坤袋的无名飞剑,不知何时却又回到他手中。 是涅槃卷,上古大圣凤凰一族的传承,在他肉身灭寂的时候,救了他一命。如果圣女大人的话没错,他应该已经练到第六重的境界。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是不死鸟的宿命。 “小家伙,你干得真不坏。”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远隔亿万虚空,一直传入他内心深处:“只要神魂还有一息尚存,就算肉身全灭也可以复活,看来这人间界没什么人能杀死你了。也好,省了我不少功夫。” “哼,你怎么会跑出来。”重光不屑地一声冷哼,对这个声音,他似乎并没有多少抗拒。 “不是我出手,就凭你的修为,怎么能领悟这太古的奥义玄龙斩呢。”那声音不紧不慢,用它那似乎亘古不变的节奏缓缓叙说:“这把御龙剑出自定海神铁,原本是始神之战中,陨落的太古九大龙王尸骨所化。这九大龙王中任意一位,都是动念之间毁天灭地的存在,连本座都远远不是对手。它们的奥义,又岂是那么容易领悟的。现在你已经练成九龙王中黑龙王玄冥的秘技,加上本座附身,真元无穷无尽,天下无人可敌,” “滚”重光一声暴喝,浑身上下血气翻腾,那声音顿时停住,片刻之后,已经远在天际:“既然你不愿意本座附身,那就好自为之吧。” 天地间回复了一片静谧,重光从空中降落,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方才施展那一式玄龙击,虽然是凭借转轮王附身的法力,依旧耗去他大半真元,此时转轮王离去,他气血亏损极巨,全身虚弱乏力,已经是强弩之末。此时天色已然泛白,他赶紧运转坐忘功疗伤,一呼一吸之间,已然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皇城之内,柴宗贵眼见四大宗师败走,心知大势已去,顿时脸色一片灰败。恰在此时,皇城外原本被四大宗师布下的阵法散去,宋用贤带着几队御马营的将士飞一般冲进来,一眼望见坐在地上发呆的皇帝,顿时大喜过望,发一声喊,带着众人冲杀过来。 柴宗贵情急之下,向虚空中一声高喝:“荣先生救我,你要天机盒,给你就是。”半空中传来一声长笑:“你早点这么决定,又何必如此狼狈。”宋用贤一边跑向皇帝身边,一边指着魏王高叫道:“抓住他,抓住这个反贼!”蓦然间双眼发直,神情恍惚,再次回过神来,已然换了个人,却是被荣耀夺舍附体。 荣耀伸伸手脚,试了一下这具新的肉身,随即得意地一声奸笑,屈指连弹,将正要捉拿魏王的一众侍卫打翻在地,顿时死伤狼藉。好不容易见到逃生希望的皇帝眼见荣耀反水,顿时一口气接不上来,指着荣耀的鼻子:“你,你”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柳毅飞身上前,拔剑在手:“师叔,我不会让你伤到皇帝。”荣耀大怒,长袖一挥,将柳毅卷起到半空之中:“要不是看你是掌教的弟子,今天我非得清理门户不可。”柳毅被劲风席卷,重重地撞到墙壁上,落地之时,已经是口喷鲜血,脸色惨白,挣扎了半晌,始终爬不起来。 荣耀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向正瑟瑟发抖的皇帝,正要出手,眼睛瞥见站在一旁的谢小玉,脸色顿时僵住。谢小玉见状,双手摊开,表示自己无意动手,跟着微微一笑:“荣先生,恭喜你们茅山道大功告成,从此重出江湖,再见天日。”荣耀见她识趣,哈哈一笑:“大小姐,既然你如此通情达理,那我也无意与神剑山庄为敌。替我向令尊问好,我茅山道此番出世,绝不会与神剑山庄为敌。” 谢小玉冲他拱拱手:“荣先生此言,小玉自会带到。”说罢身形一晃,已经遁出十丈开外,几个起落间就跃上宫墙,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荣耀抬起右手,手中元气凝聚成一支利箭,箭头直对着皇帝。柴宗汉心情几番大起大落,此时反而镇定下来。他自分必死无疑,竟迸发出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勇气:“朕登基三十一年,国是日非,百姓流离失所。朝中文武勾结,官官相护,天下烽烟四起,早已非当年盛世。今日有此一死,也是分所应当,朕死无面目见祖宗,然皇后诸子无辜,四弟,如果你肯对天发誓,放他们一条生路,朕就以太子失德为由,即日起贬为庶民,终生不得回宫,其他皇子年幼,不能承继大统,传大位于你。” 魏王眼睛一亮,若是有这样一道诏书,那他即位就名正言顺,也不用顾虑后患,他也是果决之人:“皇兄既然如此知情识趣,那愚弟也非无情之人。我柴宗贵对天立誓,绝不伤害皇后、太子及诸位皇子,有生之年,必定对他们好生奉养,衣食住行绝不亏待。如若违背此言,天厌之,天厌之!” “好,四弟是当世英雄,朕相信你绝不会食言。”皇帝自怀中取出丝帛御笔,诏书立时写就,用随身携带的玉玺在上面盖印做实,递给了魏王。 魏王接过诏书,仔细看过无误,面露喜色,对荣耀道:“荣先生,可以动手了。”荣耀点点头,屈指弹出利箭。皇帝双目圆睁,看着利箭刺入自己胸膛,化作一脉流光,没有流出一滴鲜血,然而心中剧痛,随即气绝身亡。 荣耀见皇帝已死,哈哈一笑:“恭喜王爷,哦不,现在应该称陛下了。”柴宗贵志得意满,脸上却是满不在乎的神情:“先生不必客气,此时尚言之过早。荣先生,小女昏迷多年,请先生先随我回王府,为她解咒。登基之事,可以稍后。”

第二十六章 黄雀窥后虎狼惊 荣耀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柳毅,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想了一想,还是挥手打出一道五彩光华,将刚刚忤逆他的师侄包裹起来:“先保住你的性命,等掌教来了,让他亲自处置你把。” 此时皇城中渐渐喧哗起来,先前众人被四大宗师布下的阵法屏障所困,外面的卫士进不来,后宫中人则对外界事情懵然不知,一个个睡得踏实。此时四大宗师的法阵被破解,后宫中人相继醒来,渐渐察觉有异。皇后领着诸皇子,带着大队的宫人内侍,正火急火燎地向太和殿的方向赶来。 柴宗贵心知自己的部下还在城外,京城内遍布忠于皇家的嫡系,心知焦急,向荣耀低低地诉说分明,荣耀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陛下不必忧虑,老夫自有办法。”双手在空中结成法印,口中一声大喝:“震!”顿时将宫里宫外正赶过来的几路人马镇住,转身冲柴宗贵喊道:“先去王府吧。”向后宫方向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挥手卷起一阵狂风,带着柴宗贵出了皇城。 两人一路狂奔到魏王府,此时王府里早就是戒备森严。王妃正看护在小郡主身边,蓦然见到夫君带着一个内侍首领闯进房来,吃了一惊道:“王爷”。 魏王见了王妃,急忙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对她耳语几句。王妃闻言,面色巨变,看向自己的夫君:“王爷,你答应他什么了!”魏王脸色一僵:“夫人,此事说来话长,我先为你介绍,这位是茅山道荣耀长老,他能解救燕秋的病情,但我们要拿天机盒作为酬谢!” “你舍得拿出来?”王妃面色忽然转冷,似乎被勾起一些极不愉快的回忆:“你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做了那么多的孽,才把它弄到手,真舍得拿出来救我女儿?” 魏王眼中闪过一丝哀求之意:“夫人,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我们不是说好,以后都不提了么?” 王妃还要再说些什么,看到夫君的脸色,忽然心灰意冷:“事情已经发生,我又能说什么,你能把天机盒拿出来救女儿,总算还有几分良心。”转身走出房门。魏王冲荣耀微微一笑:“先生,等天机盒到手,顺便把小女的病情解除了吧,也了结我夫人一桩心病。”荣耀连连点头:“举手之劳而已,陛下不必挂怀。” 两人等了一炷香的时辰,终于等到王妃回转,她双手托着一尊一尺见方的盒子,材质非铁非木,而是一种奇异的金属所铸成,表面篆刻着九宫八卦的图纹。盒子正前方的封口处,有一块内径一寸左右的圆形缺口。 王妃冷着脸,把盒子递给了魏王。后者接过盒子,贪婪地看了一眼,恋恋不舍地交到荣耀手中。天机盒甫一入手,荣耀掂了掂分量,随即气运全身,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做些什么。 反复几次检测之后,荣耀眼中闪过狂喜的神色。魏王巴巴地看他查验过,这才急忙追问道:“荣先生,东西已经到手了,你看” 荣耀点点头,神色激动地说道:“谢天谢地,我茅山道终于可以重见天日。”小心翼翼地将天机盒收入乾坤袋中,他抬头看了魏王夫妇一眼,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全靠王爷成全,为表谢意,我会送你们一家三口一道上路,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 魏王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我给你天机盒,你帮本王登基吗?”王妃听到两人对话,初时也是一惊,随即转为释然,眼中露出悲哀的神色,看着魏王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又在骗我!” 荣耀好整以暇地伸出双手,在空中结成法印:“王爷,要怪就只能怪你太英明果决,又跟道门过从甚深,要不是被逼无奈,你怎么肯跟我合作。道门那几个老家伙又没死,等他们从罗侯之难中缓过气来,迟早跟我茅山道有一战,你说到时候,我是相信你这个心狠手辣的一世枭雄呢,还是相信一个空谈仁义的无知小儿?” 魏王听到这话,终于彻底醒悟过来:“无知小儿,你是说”荣耀嘿然一笑:“不错,从一开始我们的目标就是太子,你不但精明强干,又跟道门过从甚深,我们绝不会扶持你,至于那死皇帝,也不是省油的灯,还是他儿子软弱可欺,便于我们操控。”见魏王脸上闪过愤懑之色,他森然道:“不要怪我们出尔反尔,扪心自问,你敢说你没有等事情过后,道门缓过气来,就跟我们翻脸的心思?” 魏王脸色郝然,随即脸色转为狠戾:“你不要太得意,是你亲手杀了皇帝,将来总有一天,我那侄儿会知道真相,到时候他一定会跟道门合起来,对付你们茅山道!” 荣耀哈哈一笑,对他做了一个奇怪的眼神:“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告诉你一个秘密,谢大小姐是我们茅山道的人,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在演双簧,至于柳毅,自然有我们掌教收拾,你说我要是杀了你们一家,这件事情还有谁会说出去呢?” 魏王心头一跳:“你说谢小玉,她不是” 荣耀笑道:“不错,她并没有离开,只是做戏给你看。现在她应该已经出面,解决了你在城外的卫队。有玉玺在手,其实很多事情都很简单的。你说皇后跟太子是会相信外人,还是相信在最关键时刻搭救了他们的先帝亲信呢?” 魏王指着荣耀的鼻子:“你”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荣耀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手中法印已然结成:“时候也不早了,让我送几位上路。你们一死,天下就再也没有知情人了!”双手往前,凝聚成的法印咆哮着席卷过去。 一个冷冷地声音传来:“还有我!”声音刚刚响起,就伴随着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从斜刺里杀出。荣耀结成的茅山道法印,本来与密宗有异曲同工之妙,凝聚一方元气,已成排山倒海之势。然而被这股剑气一挡,顿时风卷残云,摧枯拉朽,一败涂地。

第二十七章 御龙一击惊天地 荣耀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来人:“你不是已经” 重光神完气足,长剑遥遥指向对方:“别废话,救人!”荣耀神识波动,已经察觉自身所处的方位被一股精纯至极的气机锁定,无论向那个方向遁走,都被会对方飞剑斩杀。他心中一惊,知道对方已经暗中窥伺很久,催动真元,想要施展种神决,借元神离体逃脱。 他元神正要出窍,忽然惊觉一股寒意如锋芒在背,几乎将自己魂魄冻结,顿时惊得魂飞天外。对方的剑意已然封锁虚空,更无孔不入,彻底堵死了自己逃脱的去路。 荣耀曾经亲眼见识过对方的御剑之术,虽然重光斩伤四大宗师的手段他没有亲见,但对方莫名其妙死而复生,联想到先前玄真子等人忽然带上逃遁,他心中已经有数,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索性放下戒备:“稍安勿躁,老夫无意与阁下为敌。” 重光厌恶地瞧着他,对于茅山道的鬼蜮伎俩,他深恶痛绝:“把傀儡拿出来,我饶你不死!不然的话,要是这姑娘有丝毫损伤,萧某对天发誓,一定将你们茅山道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王妃一见到萧重光出现,当时就呆住了,此时听到他的话语,脸上闪过悲喜交集的神色:“真的是你,你果然是” “闭嘴!”重光冷冷地喝止了她,转过头继续盯着荣耀:“不要耍花样,你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交出傀儡,我放你离开京城便是。萧某一言九鼎,绝不食言!” 魏王惊疑不定地看着重光,对于此人他一直有种莫名的心悸。来历不明,举止可疑,又分不清是敌是友。方才重光出现之时,他心里就是一沉,以为对方是荣耀一伙,此时见他竟然来帮自己,一自己时间竟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清此人来意。 但至少眼下他是来救自己女儿的,虽然不是亲生,但柴宗贵跟夫人感情甚笃,对郡主也是视如己出。既然两人眼下是在同一阵线,那就不妨静观其变。 荣耀脑海中千回百转,想了无数次脱身手段,他手中还有几道太清神符,若是祭出,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但对方先前斩伤四大宗师的情形犹在眼前,他实在心有余悸,何况区区一个凡人女子,救了也就救了,对方现在立场不明,还是不要贸然招惹强敌。 念及此处,权衡利弊,他终究做出了取舍。一声长叹,荣耀一招手,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木制的三寸小人偶,屈指弹出。重光单手接过,右手飞剑依旧遥指对手。 木偶上系着几根头发,上面赫然铭刻着小郡主的生辰八字。重光心中大恨,咬破手指,将鲜血滴到木偶上,随即口中念念有词,指尖元气迸发,用师门秘传法术解了木偶上的封印。 一团火焰升腾,木偶在空中灰飞烟灭,郡主忽然哎哟一声,有了醒转的迹象。重光知道咒术已解,心中一块大石放下,依旧牢牢地锁定对方:“不要乱动,等下我自然会放你走。” 他一步一步走向郡主的床榻,一手紧握长剑,剑锋始终保持着指向荣耀的姿势。走到郡主床边,他伸手去摸郡主的手腕,运转神识,察觉到郡主体内已经无恙,这才真正放下新来。 荣耀一直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见到对方松懈下来,这才出言相询:“萧先生,郡主身中咒术已解,你方才答应过的,老夫是否可以离开了。” 重光挥挥手,不耐烦的语气:“滚吧滚吧。”荣耀闻言大喜过望,纵身跳出窗外,几个起落间迈向远方。魏王见他带着盒子离开,心中大急,但摸不清楚重光的心意,只能徒叹奈何。 荣耀初时还胆战心惊,走得不快,眼见重光并无翻脸之意,顿时放下心思,全力遁走,一心想着赶紧把天机盒送回茅山道山门之中,只要见到掌教,一切都好说。 茅山道修行路数与道门迥异,重符箓而轻道行,荣耀本身修为不在道门分神高人之下,但真正斗法,远不如玄真子、颠道人这些道尊强横,只是手段诡异,令人防不胜防。他此时赶路用的缩地神符,就不在道家任何一门遁术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重光神识外放,洞察千里。他此时只差一步就能证就分神境界,借助御龙剑的威力,神识笼罩范围更远胜普通元婴修士,眼看着对方片刻之间离开京师地界,他低低地吼了一声,飞剑凌空而起,当头斩下。 荣耀方才遁出京师,正在狂喜之时,忽然有种锋芒在背的感觉。他方才扭转身形,就惊觉一道强横至极的剑光,正跨越虚空横渡而来。 他大叫一声,扬手打出上千道太清符箓,在虚空中演化山川湖海、妖鬼,想要拦住剑光来势。这些神符是他几百年修行积累,所有的家底尽数在此,平时轻易舍不得动用。此时眼见对方这一剑煌煌,势不可挡,性命攸关之际,再也顾不得节省,将多年来的家当尽数抛出。 那剑光一路势如破竹,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只是一剑斩去,立时冰消瓦解。剑光中带着无匹寒意,隐隐有龙吟之声,仿佛远古巨龙的怒吼,震人心神。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荣耀祭出最后一枚神符,眼睁睁地看着剑光飞近自己肉身,斩魄自身炉鼎,发出绝望地一声大叫:“不”随即被剑光透体而出,灰飞烟灭。 一团细微的七彩光华破体而出,向着茅山方向狂奔。剑光斩了荣耀肉身,余势不衰,竟意图将荣耀元神一举灭杀。冷不防一道紫气从虚空中穿出,跟飞剑拼了一记。趁着剑光被凝滞的一瞬,裹挟住那团元神,径自去了。 重光眼见追之不及,剑光在空中一个周转,带着荣耀的乾坤袋回转。“姓萧的,你出尔反尔,我不会放过你!”荣耀怨毒的声音在虚空中辗转反复,有如远古不散的幽魂。重光镇定地凝视着远方,声音阴沉得可怕:“我只是答应让你离开京城,你既然出了京城,我们的约定就算是完结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凭空插入:“萧公子手段阴狠,心计过人,茅山道今天认栽了。山高水长,他年自有再见之日。”声音渐行渐远,最后几个字已经渺不可闻。

第二十八章 怒剑双杀定河山 “茅山道掌教?”重光隐约猜出那人身份,却又不屑地一声冷哼:“藏头露尾,无胆鼠辈!” 王妃这时候已经扑到郡主床边,把手放在女儿额头细细摩挲。魏王见荣耀遁走,而重光似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微微吁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舒缓下来,见到女儿有醒转的迹象,也赶紧快步走过去。 他伸手探了一下女儿的脉象,已经渐渐恢复正常,转过身来朝重光致谢:“又要多谢萧先生了,两番搭救。只是如今天子驾崩,朝堂动乱就在顷刻,不知先生意欲何为?”虽然重光先前帮皇帝对付自己,但如今皇帝已死,自己有传位诏书在手,城外又有自己的心腹部将统领大军围城,加上自己王府的亲卫力量,如果对方肯审时度势,应该明白眼下帮助自己才是最好的选择,只要得到这位道门高人相助,谢小玉那帮武林人士,根本不足为虑。 听到夫君这番话语,王妃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复杂的神色。萧重光没有理会他的劝说,自顾着从虚空中收回自己的飞剑,剑光中带着他斩杀荣耀肉身之时,顺手夺取的乾坤袋。 打开乾坤袋,取出藏在其中的天机盒,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他看过这副盒子,告诉他,这是萧家世世代代祖传之物。等他将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这盒子还要给他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父亲似乎并不知道这盒子有什么作用,不止父亲,整个萧家上下,都不清楚盒子的来历,似乎只是当做家族的一种传承,一个图腾印记。相比起来,那三枚玉佩无论价值还是作用,似乎都更显珍贵。 这天机盒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为什么会引来这么多人的争夺,甚至处心积虑,不惜杀人放火,还得自己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如果里面真的有什么宝物,为什么萧家世世代代都无人知晓,反而给外人夺了去? 他脑海中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一时情不能自已,随手从怀中取出花姑临死前留给他的那颗珠子,青绿色的外壳,平平无奇的外表,只是内里蕴藏着的无限生机,重光却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 王妃走到他背后,轻声说道:“这不是什么宝珠。其实,它的本来面目,是一棵槲寄生的种子。” “槲寄生?” “槲寄生是一种草木,寄生在其他树木上,汲取它们的生命做营养。在民间,人们称它为长春之木,有青春、生命与生育的意思。” “青春、生命和生育?” “不过也有人说它是一种邪木,是厄运的象征。”王妃的声音渐渐低沉,语气中满是悲哀的味道。 “厄运吗?如果是厄运,为什么,还要把它当做宝物流传。” “真的是宝物吗?” 萧重光恭谨地把盒子放平,用手比划着上面的花纹,想找到打开盒子的关键。王妃却径自走过来,接过他手上的槲寄生种子,把它塞进了那个圆形的缺口。 没有想象中惊天动地、光芒大盛的异象发生,那青绿色的小球打了几个骨碌,就跟缺口完美的契合在一起,紧跟着表面盒子隐约有流彩滑过,只听得咔嚓一声,盒盖自然弹开。 重光口舌微张,他小时候年幼,父亲并没有告诉他这盒子的开启方法,竟然是如此简单,没有什么术数组合,没有什么机关消息,不需要填九宫格,也不必玩什么猜谜游戏,只是就这么简单地插入钥匙,一切水到渠成。 魏王早就站在他身后,满眼希冀地张望着。见到盒子如此简单就打开了,他的吃惊远比重光更甚。 盒子里没有想象中的奇珍异宝、秘籍典藏,只有一纸信封横躺着,看色泽已经十分陈旧。 信封的封口处,火漆早已被人开启,微微露出藏在其中的信函,隐约可见是用羊皮书写,边角处已经起了毛,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 “要打开看看吗?”王妃幽幽地说道:“为了这封信,不知道有多少人无辜枉死。如果那些人发现,他们苦苦追寻的秘宝竟然是这么一个东西,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自己所犯下的罪孽。” 魏王在旁边唯唯诺诺,想开口又不敢,重光方才翻脸不认人,谈笑间杀人夺宝,令他再一次深刻体会到这些道门中人的强势。当年他的眼线密报,萧家除了花姑带着抱着小女婴离开,其他人尽数葬身火海,他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重光会是萧家的幸存者,只是隐隐感觉到不妙,一种莫名的危险感觉,在他心头浮起。 重光揭开信封,取出藏在里面的信笺,平摊开来,一笔似曾相识的字体立时映入眼帘。书信的内容并不算长,他快速地将内容浏览一遍,心中轰然一声,天翻地覆。 “原来是这样,原来只是这样。”他喃喃自语,满脸讥诮的苦笑:“就为了这么一封信函,就害得我家破人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连玉璧都没有,仅仅只是疑心,就要了他们的命。”他转过头来,望着柴宗贵,眼神中已经满是狠戾:“就为了这么一封信,你就杀了我全家上下一十五条人命,害我孤苦伶仃,颠沛流离。” 柴宗贵在听他说到“家破人亡”四个字的时候,已经是惊骇欲绝,随即醒悟过来,眼神转向自己的夫人,见王妃脸上默然中带着悲哀的神色,顿时知道不好,手指重光目视王妃:“阿如,他,他难道是” 王妃点点头,黯然神伤:“他就是我姐夫的儿子萧逸,他来找你了。”接过重光手中的信笺,惨然一笑:“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机盒,只是你们这些人以讹传讹,就为了这么一封普通的家书,你杀了我姐夫一家。为什么你当时不肯坦白问我,如今大错铸成,我们谁也无法回头了。” 重光竖起剑鞘,横剑当胸:“柴宗贵,当初你设计害死我萧家满门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吧。你所犯下的恶行,百死莫赎。”他屈指一弹,御龙剑脱鞘而出,剑锋遥指对方:“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死上千百回!” 当听到王妃说出所谓天机盒的真相,柴宗贵眼中已然有疯狂之意,此时更是歇斯底里:“不,你骗我,这么多年,你都不肯告诉我怎么打开盒子,现在还要伙同外人来骗我!我不会信你的,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眼看重光飞剑祭起,他眼中疯狂稍稍收敛,面上闪过一丝惧色,转身朝向房门所在,如疯似狂地发足飞奔。 重光看着他跑到门口,一个转身就要走出房间。剑光如流星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伴随一声尖锐的颤音,已然从柴宗贵咽喉中穿过。 没有来得及发出惨叫,柴宗贵的人头高高飞起,正正地嵌入房梁上。而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强大的惯性,一边狂飙着殷红的鲜血,一边跑出十步开外,直到撞上房梁,这才停下脚步,被反弹力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王妃神色惨然地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幕,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眼见夫君身首异处,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一声惊恐的尖叫响起。王妃吃惊地循声望去,就见到郡主脸色惨白地靠在榻上,两眼翻白地看着门口。刚刚醒转,就见到自己的父亲被杀,还是如此鲜血淋漓的场面,她无法承受这种刺激,又晕死过去。 大仇得报,重光心中正百感交集,猛然听到妹妹惊恐的尖叫,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慌,不再理会尸首分离的仇人,转身冲向床边。 不惜一切地将最精纯的元气灌入,郡主脸色渐渐转好,终于悠悠醒转。得了重光的元气补益,她的气血异常旺盛,看着眼前的杀父仇人,她发疯似地大喊大叫,一双粉拳拼命地捶打在对方身上:“你这个恶魔,你这个杀人凶手,还我爹爹命来,还我爹爹命来!” 王妃虽然悲痛,但还是冷静地喝止了她:“住口!”见到女儿住口不语,吃惊地看着自己,那无辜的眼神令她心中又是一痛,强自鼓起勇气:“囡囡,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等等!”重光突然喝止了她:“你们母女的事情,稍后你们自己再说。柴燕秋,你爹当年杀我全家,所以我今天前来报仇,如果你不甘心,那就好好调养身体,练好武功道术,将来再找我报仇就是!” 妹妹病了五年之久,身体本就虚弱,刚刚苏醒,却又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被杀,如果此时再告诉她真相,她一定会受不了,一定会疯的。与其如此,倒不如先让她依靠仇恨,好好地活下去,就如同二十四年前,那个冰冷的夜晚,躲在冰水中瑟瑟发抖的自己! “好,是你说的,”柴燕秋一边哭泣一边抽着鼻子,眼中满是仇恨的光:“我一定会好好活着,将来学到本事,将你碎尸万段!” “好!”重光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做出凶狠的眼神:“我等着,我等着看你将来,能有什么出息,敢来找我报仇。你可千万不要,不要被我看扁了!”

第一章 帝都的这一场风暴,终究以皇帝驾崩,魏王暴卒,太子承继大统而结局。忠于魏王的京营部队,在薛彻的统领下,整整围困了京师三天三夜。尽管在正月初一的下午,他们就得知了皇帝和魏王双双暴毙的消息,然而他们已经骑虎难下,唯有火中取栗,乱中寻变,以求得那一线生机。 谢小玉按照与荣耀商议好的计划,扶持太子登基,有苏醒过来的柳毅相助,两人很快掌握了整个京城的局面,接管了御马营、羽林卫的兵力,又得到了所有职司衙门的支持,在谢小玉那一干武林人士的协助下,苦守城门。一直到正月初三的下午,晋王带着大队西凉军马赶到京畿,对薛彻的京营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感到大势已去的薛彻,带着自己心腹的奉圣军撤离了战场,其他附属的京营部队随后也做鸟兽散。 晋王柴宗望千里来援,击溃了围困京师的叛军。尽管刚刚遭受了一场惊险的刺杀,但这位戎马一生的亲王依旧神采飞扬,龙行虎步。在他四个儿子的辅佐下,一路行军有如神助,得到了京师上下满朝文武的交口称赞。特别是王爷膝下的四王子,更是以其俊俏的容貌和超绝的身手,吸引了无数贵妇少女的目光。 一切安定下来之后,皇后和太子才为皇帝发丧,一时间举国缟素。等到国丧办完,太子才在众臣推举下正式登基,改年号为永兴,尊先皇为宣宗。永兴帝本欲加晋王为上柱国,领天下兵马大元帅,晋王坚辞不就,仍旧以本爵领兵,带一切平息之后,带兵马回返凉州。 柳毅被任命为御史中丞,谢小玉加封清河县主,神剑山庄从此声名远扬,威震天下。茅山道终于获得了逐鹿天下的资格,而神剑山庄也完成了从武林世家向地方门阀的转变。至于其他朝臣变动,个中勾心斗角,不一而足,就不再赘述。 值得一提的是魏王柴宗贵,许是重光临走前的威胁产生了作用,朝廷并没有追究他死后的罪过。尽管太子对这位叔父恨得咬牙切齿,但不管是出于对那位萧先生的畏惧,还是出于权谋的考虑,还是以亲王之礼将他敛葬。王妃和郡主继承了王府的财产和部属,向新帝提出请求,希望去外州封藩定居,很快就得到了新帝的许可。而整个政变也被定性为是部分京营士兵在主将煽动下的叛乱,从此盖棺定论。 然而薛彻带走了号称天下最强的奉圣军,其他将领也各自远走他方,从此大周中枢实力削减,而地方藩镇势力渐渐抬头。自武帝横扫六合,一统八方之后,天下终于又进入分崩离析的前奏。 重光斩杀了柴宗贵之后,就潜入皇城,在当着谢小玉和柳毅的面,跟已成惊弓之鸟的太子做了一番密探。在得到对方一番保证以后,他离开皇城,阵斩叛军六员虎将,立时挽回了京城岌岌可危的局面,随即飘然远去,不知所踪。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些前尘旧事,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翻滚,所有儿时的欢乐、死别的忧怖、青春的爱恋、复仇的疯狂,种种思绪纷至沓来,汇成凌乱的海潮。一场场画卷在他眼前展开,最终定格在一封已经发黄的书信。 “吾妹微之见字如面:日前闻茂卿言,吾妹已产下麟儿,愚不胜欢欣之至。吾三兄妹自幼孤苦,相依为命,而愚忝为为长兄,不能为弟妹遮风挡雨,心实愧之。吾妹自嫁为萧家妇,琴瑟和谐,伉俪情深,吾深慰之。萧家本兰陵望族,世代冠冕,子显弟人品俊朗,乃实诚君子,真吾妹良配,吾妹宜善待之,勿作旧时任性,千万千万。” “愚兄即将前往苗疆,以备他日与魔尊之战,其中凶险,非同小可。愚自度未必能生还,心中牵挂,唯有吾弟与妹。念及吾妹适逢产后,宜静心休养。随信寄上礼盒,盒口有一物,乃愚兄上天入地寻来,有益气安神,常保青春之奇效。” “此一物名冬青,即民间俗称柳寄生、槲寄生者是也。然此一颗非等闲冬青种子,乃是天姥山中,一棵神树之灵果是也。愚兄费时费力,从树冠取下,特为吾妹诞下麟儿之贺。” “仙凡路迥,人鬼殊途,当道尤其险恶。若吾不归,吾妹与萧郎宜安居乡野桃源,避世不出,以免罹人间奇祸。盒中附上三枚玉佩,乃愚兄亲手所制,能驱邪震恶,鬼神辟易,将来吾甥长成,付之可也。”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今难全。惟愿吾妹善事翁姑,善抚麟儿,伺其他日长成,万勿与其学道,免蹈吾之覆辙可也。临行手书,惶恐不安,愚兄世卿亲笔。” 沈世卿就是沈胜衣本名,他是沈微之的兄长,而这位沈微之,就是他萧家祖上某一代的主妇,是他萧重光第十一世祖母。这封盒子里面放的,就是沈胜衣写给他祖母的一封家书,玉佩本来是跟书信放在一起,外面用槲寄生的种子封口。而槲寄生种子则是沈胜衣给自己妹妹调养身体所用的灵药。 “这可不是一颗普通的槲寄生种子,相传在天姥山深处,有一棵神树,乃是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自然生成,历经无数劫数,亘古不灭。人们都称它是天地之灵根。其实这棵天地灵根,就是一株槲寄生。它汲取的不是其他草木精华,而是整个天地宇宙的灵气。神树贯通天地,株连万方,树顶直上九十九重天界,树根直下十八层冥域。而它的种子,更是凝结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乃是珍贵无比的灵物。”这是王妃在重光临走前告诉他的原话,她不但解释了这颗种子的来头,也细说了萧家祖上和沈胜衣的渊源。 这秘密本事萧家嫡系世代单传,重光的父亲在婚后告诉了妻子,而重光的母亲又把它当做闺房话告诉了自己的妹妹。在这之前,道门中人已经秘密寻找了萧家数百年,始终没有下落,而重光的小姨在跟情郎约会时说漏了嘴,得到只言片语的柴宗贵从此动了杀机。 他驾着飞剑在远离京师的途中,心中回想着这一切前程旧事,恩怨情仇,有如一团乱麻纠结在一起,被他一剑斩开,留下的千头万绪,却愈发不可收拾。 只有一路遁走,远离这一切是非,到天涯海角去,到世外桃源去,才能令他心里得到一时的安宁。他并不知道如今已然是天下水火,也并不清楚稍后即将到来的一场风暴,几乎将整个昆仑毁灭。

第二章 永兴元年,对于大周的百姓来说,是极不寻常的一年。这一年的正旦,京营哗变,宣宗皇帝驾崩,太子在仓促中即位,尘埃落定之时,天下已然有分崩离析之兆。 而河北陕西一带的灾情愈演愈烈,渐渐波及河东、河西诸路,盗贼蜂起,流民遍地。正月十七,流民万峰在安定城外举起反旗,自号天都王,举兵十万,一日之内攻下安定,声势浩大;二月初五,易县豪杰贺潼起事,为呼应万峰,乃自号天威王;初八,徐子楚在承安府起事。一时间天下群雄并起,烽烟处处,豪杰遍布山河。 老百姓的眼界只能看到明面,而潜藏其中,修行界的刀光剑影,却只有一些谣言流传,有如雾里看花。重光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只是饿殍满地,尸横遍野,却并不清楚自己的师门,也已经是岌岌可危。 他并没有御剑飞行,出了京城以后,就买了一匹健马代步,一路纵马驰骋,饱览沿途风景。然而离开京师三百里地,所见到的黎民百姓就已经气色不佳,面目浮肿,越往西走,这种景象就越明显,渐渐触目惊心。 他虽然在修行一道,已然窥见分神门槛,但修士不是神仙,没有撒豆成兵、滴水成海的本事,也变不出粮食。他自己早就能辟谷,但对一路见到得饥民,却无可奈何。所能做的,也无非是找几个为富不仁、贪赃枉法引得民怨沸腾的贪官污吏、奸商巨富,就地正1法,将他们的粮仓打开,赈济灾民,却终究是杯水车薪,只能解一时燃眉。 越往前走,重光的心情就越是沉重,这大好河山已经是满目疮痍,而自己在京中的所作所为,是否在推波助澜?然而父母之仇不可不报,就算会造成天下动荡,他也顾不得了,何况这天下乱局,积淀已久,自己所为,不过是点了一把火,就算没有那一场变局,这积重难返的局面,迟早也会被引发。 “老药子,再盛碗芙蓉汤来。”一个满目粗豪的汉子吼了一嗓子:“严老爹旧伤又发了,疼得厉害。”被唤作老药子的中年人点点头,揭开身前的瓦罐盖子,倒了一小碗黄褐色的药汁出来,顿时一股异香四溢,勾引的边上的几人直抽鼻子。 “好家伙,这芙蓉汤真是鲜得紧,俺陈六都有些忍不住。”那汉子嘟囔了一句,却被老药子敲了他一记:“六子,这汤可不能乱喝,饮鸩止渴,严老爹左右不过是这几日,喝一点少受些罪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壮汉日子可还长。” 这老药子是河东人,大名姚广,本是一个游方郎中,倒也有些手段。如今河东一带豪雄并起,地方不靖,他不愿意被乱民裹挟,索性弃了家,跟着一帮乡邻逃难。哪知道沿途所见尽是跟家乡一般光景,这一路上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侥幸挣扎着活到现在。 这芙蓉汤,是一味中药,汉代时就在民间流传,乃是从一种叫阿芙蓉的草药中提炼,配以其他几位中药熬制,能镇痛醒脑,但不能多服,多服则成瘾,历来是医家大忌。严老爹是他们这一行人的长辈,这些日来旧患复发,时日无多,所以姚广这几天把自己行囊中仅有的一些存货拿出来,让他走得轻松些。 他们现在是在南阳府,这里的太守跟其他官僚,连同当地的巨富豪族,把持了整个南阳的米市跟人口流动,俨然成了国中之国。当地早已是民怨沸腾,暗流涌动,只是南阳是重镇,太守统管着数万精锐的府兵,以强力镇压住各地豪杰,没有酿成大的变乱。 陈六子跟老药子,还有一个叫何望三的青年,是这群流民的主心骨。眼看着已经几天弄不到一口饭食,就在绝望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有大本事的先生,一柄剑压服了当地数万府军,逼着官员跟富豪们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这才给了他们活命的机会。 此时他们正聚在府城外的窝棚里,一边喝着领来的米粥,一边照看着严老爹。听到老药子的嘱咐,陈六子大手一挥:“俺就是闻个香,谁耐烦喝这玩意。”他把汤给躺在窝棚里面的严老爹端过去,转过身面朝姚广:“老药子,你说这世道,怎么就突然变了呢,这狗年月,啥时候是个头。” 姚广眼睛不离药罐,小心翼翼地盯着火候,听到陈六子的问话,他苦笑一声:“这天下又何时安宁过,早先武帝爷爷在的时候,官府还顾着几分体面,武帝驾崩,各种苛捐杂税就开始堆积。你们家前些年还有几亩水田,现在连租种都难熬,就算没有去年的大旱,又能撑几年?” 窝棚外面忽然一阵人声鼎沸,陈六子好奇地往外张望了两眼:“好家伙,这萧先生真是万家生佛,你看这一府的流民,对他感恩戴德,等下咱们也去给他老人家见个礼。” 姚广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看见沿着河岸走过一个灰衣青年,一路所经之处,百姓纷纷上前施礼,更有激动得就地跪下磕头的。这青年起初一个个去搀扶,后来不胜其烦,索性不管不顾,朝着自己所在的窝棚方向走来。 “这萧先生天生异象,一目双瞳,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仓颉、虞舜都是圣人,霸王、后主也是一时王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路。”说话的是何望三,这青年在家乡一向以见多识广著称,读了些诗书,又有实干,乡邻都称呼他一声何秀才。秀才、孝廉,都是古时对有才干有品德之人的尊称,原本是汉魏时代察举官员的制度,渐渐衍变。 “何秀才,管他是什么来路,靠着人家咱们才能吃饱饭活下来,这份恩德,就得记着。若是这萧先生真有什么心思,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我陈六绝不皱一下眉头。” 姚广咳嗽了一声,打断了陈六的话头:“我瞧着这萧先生不是那造反的豪杰,倒有些像我以前听人说的修行中人。” 陈六瞪大了眼睛:“啥,修行中人,那岂不是神仙?” 何望三道:“就算不是神仙,也差不多了。你们也知道我大伯在五台山出家,曾对我说起这修行人的事迹,不止能飞檐走壁,更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他们五台山以前的两位老方丈,道衍大师和避尘大师,就是这般人物。” “这我知道,”姚广也插话道:“我有个师兄,隐居峨眉山下,经常上山采药。听他说,峨眉山中就有仙家门户。三个月前,我们还在老家的时候,他就托人给我带了书信过来,说是天下将要大乱,要我舍了家业,跟他去峨眉山隐居。” “哦,竟有此事?”何望三闻言来了兴趣:“你那师兄可谓是未卜先知了,竟然提前几个月就料到这天下动荡,群雄并起的局面?” “那倒不是,我师兄没说这天下形势。”姚广一口否认:“他信里说的都是仙家之事,说如今妖邪遍地,百万妖魔云集西北,行将会猎昆仑。” “会猎昆仑”这四字出口,姚广只觉得脸上忽有所感,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就见到那位萧先生驻足在窝棚正前方不足百步处,眼中精光乍现,冷冷地打量着自己。

第三章 西北,昆仑。 兵法有云: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罗侯对这段奥义推崇备至,如今昆仑山下的形势,就是这段话的最好注解。 五里一营,十里一寨,整个昆仑山就这样被纵横交错的军营围住,营与寨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似疏实密,将所有从昆仑通往外界的通道尽数封锁。罗侯以兵法御下,所帅众妖进退有据,如臂使指,有如一支千锤百炼的精兵。 他命部下围而不攻,已经三月有余,妖族军队不需要补给,军令的传达更是便捷。他帐下能人异士无数,对昆仑造成了极大的威慑。而他迟迟不肯发动攻击,更令人倍觉动向难明,高深莫测。 “昆仑高万里,岁尽道苦邅,唐人诚不我欺。”站在昆仑外围的一座高峰上,俯瞰脚下大地,更觉天地广阔,罗侯发出一声悠长的感慨:“昆仑号为万山之组,其巍峨博大,雄浑广阔,更胜秦岭。” 姬夜羽就站在他身后,紧紧追随着妖皇的脚步:“若是这次攻下昆仑,就把妖皇宫搬到光明顶,让天下更多人能看到,大人的雄才伟略。” “难啊”听到自己心腹爱将的雄心壮志,罗侯一声苦笑:“昆仑传承数千年,原本是当年元始天尊开宗立派之所。那些杂毛道士不足为惧,但是守护山门的混元一气三清大阵却远不是我们所能力敌。世人将这法阵与峨眉晦明微尘阵、武当真武七星阵并称,其实大谬。” 他抬手指向光明顶所在方位:“当年本座曾经在昆仑偷师学艺,对这阵法的厉害至今心有余悸。真武七星阵与晦明微尘阵只是武当、峨眉开派祖师所传,虽然历代传人都加以推演,阵法威力不断增强,始终只是人间阵法。这三清阵法却是元始天尊遗泽,被昆仑始祖捡了便宜,乃是真正的天人大阵。本座今次回归,已经几番前去查探,始终找不到阵法的阵眼,更遑论破阵入山。” “三百年前本座席卷天下,声势何等惊人,也不曾破过昆仑山门。如今虽然卷土重来,但昔日同道尚未聚齐,属下心腹,更是寥寥,要不是如今道门人才凋敝,又各怀鬼胎,坐观成败,哪轮到我们各个击破。即使如此,我们也只灭了几个小门小户,眼下虽然号称百万雄师,堪用之人却百中无一,若是不能攻破昆仑山门,覆灭也只在眼前。” 远处一道黄光疾驰而来,落在峰顶化成一个相貌猥琐的中年汉子:“妖皇大人,血神老祖突然离了营地,也不知要去哪里,属下阻拦不住,也不敢过问去向,赶紧前来禀报。” 姬夜羽不屑地一声冷哼:“这个老怪物,又在弄什么妖蛾子。”罗侯眉头微皱,呵斥道:“夜羽,不得无礼。血神子也是我多年老友,一同出生入死的交情,论辈分道行,又是你的前辈,你要放尊重一点。”姬夜羽有些不服气,还想再分辨几句,却被罗侯瞪了一眼,顿时不敢再说。 罗侯看了来人一眼:“黄四,你的伤大好了?”那中年汉子顿时感激涕零:“多谢妖皇大人挂怀,属下蒙大人出手救治,已然痊愈,惟愿粉身碎骨,以报大人厚恩。”罗侯摆摆手:“好了就行,本座从不亏待忠心办事之人。血神子既然执意独行,你们只要继续保持对昆仑上下的查探就好,一有消息,立刻前来禀报。” 黄四得令,施礼告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罗侯沉声说道:“夜羽,黄四此妖,贪花好色,胆小如鼠,但还知道忠心任事,又机敏灵变,可使之打探消息传递军情,不可用于战阵杀敌。”他淳淳教诲,看来是将姬夜羽当成自家弟子门人。 昆仑后山,横岭之地,隐没在一片树海云雾之中。这里是人迹罕至之地,不但险峰处处,再往西更是一片绝境。然而掩映在群峰之下的一条小道上,一身蓝袍的赤山老道逶迤而行,竟不见丝毫往日老迈昏庸之态。 罗侯已然动用了上古九嶷鼎这样的重宝,封锁了昆仑方圆数千里以内的天地。不要说遁破虚空,就算是御剑飞天也不可得,如今这昆仑山上下,真正成了一片死地。而传闻中的道门援兵,却至今未至。 赤山老道可没想过去搬救兵,但昆仑举派被困死地,内外不通已经三月有余,对于天下的情势一无所知。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觉得心绪不宁,终究是按捺不住,跟掌教交代了一声,就想超小路溜出去看看。 有九嶷鼎的封锁,赤山自知无力横渡虚空,唯有安步当车,迎着风雨前行。只是入耳的风雨声中,隐隐夹杂着一丝幽咽的哭号,虽然细微,却连绵不断,缭绕不绝,一直钻进人心底里去。 “被发现了吗,真是有趣。”赤山老道哈哈一笑,神识外放,洞察千里,已然照见来人面目,心中微微一惊。 一道紫红色的浊气在山林中蔓延,一路穿花绕树,翻山越岭,已然到了近前,就地化为一道血光。血光中隐约可见一个人的轮廓,却又模糊不清,不辨虚实。 “这就是血神子那老魔?”距此五里开外的山林里,潜伏在暗处的重光心中凛然。这昆仑山方圆千里,尽数被一股绝大1法力笼罩,寸步难行。他也只有弃了飞剑,从后山绝径一路绕行至此。 罗侯势大,冒然露面实为不智之举,他本打算先上山看看师门长辈有何打算,却不想在这荒郊野外,竟感应到一股极危险的气息。他立时潜伏下来,那绝大1法力的牵制不分敌我,只要自己小心一些,对方也未必能察觉自己的存在。 眼前的血光显形,立时让他想起当日在陷空岛,曾经听陆吾提过,关于血神子的传闻。 他的视线循着血神子的踪迹前行,步伐随即跟上,遥遥地缀着对方的脚印,却又不敢跟得太紧。血神子凶名素著,一向与罗侯并驾齐驱,可不是玄真子、碧游真人这等货色。以他自己眼下不到分神的修为,就算有御龙剑相助,战力超卓,也绝对不是敌手。除非那神出鬼没心思叵测的转轮王出手,就像当初在神剑山庄,他借自己的手对付谢晓峰一般。 只是那样的帮助,不要也罢。想起每次被转轮王附身的情形,重光就不寒而栗,那种身心失控,满是暴戾气息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就先暗中跟着,看看这老魔有什么打算。 一边暗自计较,一边紧追慢赶,看着血神子从暗处现身,正正地拦在半山道上。他心中微微诧异,视线穿过血神子一直往前扫视,顿时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他心中轰然一声,热泪从眼眶中翻涌而下。

第四章 血光在山道上乍然浮出,一个人形的轮廓若隐若现,向着赤山老道所在的方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 重光的心紧紧揪起,已然快到了嗓子眼。这血魔成名已久,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是天下绝顶的凶人,师父年纪老迈,往日也不见有何神通,如何抵敌得过这绝代凶人?只可恨这魔头出手太快,眼下受制于那冥冥中的绝大1法力,自己只怕也来不及施救了。 他心念电转,片刻间已然动过无数念头,最终只来得及化为一声长叹。飞剑早已脱鞘而出,在手中化为幽暗光影,然而远水救不得近火,也只是存着万一侥幸的念头。 赤山老道佝偻的身形骤然挺直,含胸拔背,沉肩坠肘。那远道奔袭而来的血光堪堪欺近他身前丈许,就见老道士身形中幻化出一道虚影,碾着崎岖的山路横扫过去,在那血光必经之途的半道上,双方拼了一记。 那虚影在原地岿然不动,身形展开,赫然又是一个赤山。 血光中隐约传来一声闷哼,随即骤然消散,下一次的凝现已经是在数里开外,受了九嶷鼎的约束,即便是天下绝顶的血神子,脚力也大打折扣。只是聚散无常,如水之无形,血神经的精义所在,却被他发挥得凌厉精致。 重光一颗心就堵在嗓子眼,已经做好了为师父报仇的打算,眼前发生的一幕却与他料想中的大相径庭。血神子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自家师父甫一出手,虽然波澜不惊声势不显,却赫然是入化高人的手段。 “原来师父,竟是这般了得,亏我一直不知道,只当他是庸碌之辈,跟我一般在山中混吃等死。”重光心中震惊不已,许多前程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三味堂中的受业,紫竹林里的苦修,还有玉虚峰下,那一声声暮鼓晨钟,一切恍如隔世,又敲打在他的心头。 “出来罢,跟老道会上一会,也不枉你来这山中走一遭。”赤山老道却是早就察觉林中还埋伏着人,只是看气息,修为远不及血神子,他也就不动声色,没有一口叫破对方行藏。如今血神子受伤遁走,他才好整以暇,出言调侃来人。 重光的呼吸骤然加速,胸口处忍不住的起伏,纵身跃出树林,几个起落间赶到赤山近前,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声:“师父!” 听到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喊,赤山微微一怔:这个声音,如此耳熟,曾几何时,那个满脸阴郁的少年,就是用这种声线,跟在自己身后一问一答。十二年的师徒情深,随着那一场惊变烟消云散。如今斯人远走,在他心中,那个弟子就如同死了一般,眼前的来人极力模仿他的声音,可是为何面目气质迥然不同?是妖邪的诡计,还是自己又犯了心魔? 重光却是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跟师父一别,已经快六年了,两千个日夜的思念,在这一刻被牵动。自从父母死后,他饱尝颠沛流离,一直到拜入昆仑门下,赤山于他,既是师父,更寄托了他对父亲与母亲的牵挂。 “师父”他没有再施展身法,就这么一步一步走过去,深情地呼喊着眼前的老人:“师父,是我,我回来了。” 赤山身躯一颤,一双明澈的老眼竟然有些模糊,这是几百年来未曾有过的情形,眼前的人,真的是自己那唯一的徒弟,只是为何浑身上下,都充溢着一股陌生的气息。 “你,你真的是重光”赤山老道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男子,终于看到记忆里熟悉的那一对重瞳,虽然气质大变,五官却依稀可以找见往日的影子,这一双重瞳更是明证,只是那眼眸里曾经的清澈,再也见不到,只留下捉摸不透的深邃。 重光推金山倒玉柱,一头跪伏在赤山膝下:“师父,师父”见到师父终于认出自己,他早已是热泪盈眶:“师父,你老人家样子还没有变,弟子却已经老了。” 赤山也是激动不已,以手摩挲着重光头顶:“不老,不老,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跟着师父好好修炼,总能有所补益。咦,你竟然恢复了道行,还凝练成了元婴。”赤山悲喜交集,一时感慨万分,到此时方才察觉,自己这徒弟的修为竟然已经远胜从前。 “好,好,好孩子”他老泪纵横,心中却是大喜过望:“想不到你出门一番历练,竟然还有这等造化,来来,快跟为师说说,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经历了些什么。” 师徒二人这一番相见,又哭又笑絮絮叨叨,倒是牵扯了好久。重光将别后的经历一一诉说,连自己跟欧先生的交往,和那自在天世界转轮王的瓜葛,连同御龙剑的来历,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他自觉跟师父亲密无间,也没什么隐瞒的心思,赤山听得暗暗心惊,眉毛渐渐皱起:“重光,那转轮王心机险恶,我们还是得想个法子,断了他的心思。如今罗侯封山,你也是昆仑弟子,合该为师门出力。既然你现在道法精进,往日的那些恩怨也就不必再提了,先跟我回山去见掌教。” 赤山这次出来,本是想要超小路脱出罗侯的包围,去打探外界情形。有九嶷鼎封锁虚空,配合百万妖邪围困,昆仑上下已是瓮中之鳖,靠着混元一气三清阵法守住山门,对外界一无所知。但是既然见到自家弟子,有什么事情自然可以向重光询问,加上爱徒修为猛进,昆仑可谓得一强援,自然急着去见掌教,好做出妥善安排。 重光在交谈中也听师父提了几句昆仑近况和自己下山之意,此时见师父要带自己回山,自然一口答应,两人一边回程一边叙话,谈性正浓的时候,重光忽然想起一事,转头看向赤山老道:“师父,你瞒得我好苦,徒儿跟了你十几年,也不知道师父竟然有这般高的修为,要不是现在道行精进,眼力也高了,只怕还给师父蒙在鼓里。” 赤山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修行是为了自家超脱,可不是为了在人前炫耀。为师这点本事,你师伯早就看在眼里,你不知道是因你道行不够,境界未至,自家看不穿,为师从不曾提起自身道行,又哪里蒙骗过你。” 重光仔细回想,想还真是如此,也就释然了:师父不曾有意瞒我,是我自己看不穿罢了。随即又想起一事:“师父你这次下山,可曾告知他人。以徒儿方才所见,那血魔分明是一路尾随,有意伏击,这条山道隐蔽非常,师父此行又十分小心,他是从哪里得知你老人家的踪迹?” 赤山老眼中精光一闪,往日的昏聩糊涂一扫而空:“你的意思是” 重光脸色冰寒,言语里的杀气怎么也掩饰不住:“我们昆仑出了内奸,这内奸不但能知道师父的行踪,还有法子传递消息给山下的敌人。”

第五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五) 光明顶上的月色依旧,所照之人却已今非昔比。 玄机真人脸色铁青,坐在席位上一言不发,只是身体不住地颤抖,显得心中愤怒已极。冲虚神色凝重,眼中精光有如利刃,直直地盯着前来报信的弟子:“已经确认了吗?” 那弟子跪伏在地,语气恭谨:“已经确认,看守山门的孙怀恩师弟和杨疏虞师弟都指认,是洛师兄打伤了他们,夺门下山,巡山的薛师兄得到通报,已经追了出去。” 冲虚长叹一声:“你先下去吧。”转过头望向另外一侧:“赤山师弟,看来确实是洛南松走漏了消息,令你半道中伏。他如今已然畏罪潜逃,不知所踪了。” 玄机忽然站起,脸上怒气勃发:“掌教师兄,弟子教徒无方,那孽畜竟然在暗中勾连妖邪、背叛师门,更走漏赤山师兄的行踪,陷害尊长,真是罪不可赦。恳请师兄允许弟子下山,把小畜生抓回来,接受门规处置。” 冲虚抬手制止:“玄机师弟,这事也怪不得你。洛家是世家大族,如今满门都落入妖邪手中,洛南松背叛师门,大概也是受了挟制,迫不得已,既然赤山师弟无事,就由他下山去吧,希望罗侯看他好歹出过力,能放过他们一家。” 紫薇真人在旁边插言:“洛南松在昆仑二十多年,深知我门派虚实,更把守过混元一气三清真图,要是他死心塌地帮助妖邪,只怕昆仑危在旦夕,请掌教三思。” 冲虚摆手道:“我昆仑开宗立派数千年,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他洛南松要投敌,就由他去吧,若是随便一个弟子叛变,昆仑就危在旦夕,那我们这一派早就没资格在道门立足,倒不如索性垮掉。” 堂上众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到掌教就这么轻轻放过此事。只有赤山神色坦然,对冲虚这种处置并不意外。他跟重光匆匆上了山,径自去拜见掌教。不提久别重逢的叙话经过,冲虚听了师弟和师侄的猜测以后,不敢怠慢,立时召集诸位长老议事,要将这内奸揪出来。 没想到他这边才刚刚交代完,就有弟子禀报,洛南松私自闯关下山,还打伤了守关的同门。而自己的徒弟薛昊正值巡山之时,闻讯已经追下山去。 洛南松出身世家大族,洛家在幽州势力不小,自然也是树大招风。几个月前就传来罗侯对仙道门派和家族清洗的消息,洛家也在其中,满门老少一个也不曾走脱,尽数被俘虏。如今昆仑大敌当前,赤山刚刚下山,洛南松立刻私自闯关,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了。 洛南松溜得太快,此时早已去得远了。虽然薛昊闻讯就追上去抓人,但昆仑外围被九嶷鼎封锁,冲虚也不指望这个弟子能把人抓回来,只要查出内奸是谁,有了防范,那人抓不住得到,他并不放在心上。 “如今山下妖邪遍布,洛南松既然逃得这么快,想必是有人接应。薛昊就这么追过去,也未免太冒失了。掌教师兄,要不要派人接应。”洞玄真人有些担忧地说到,冲虚摇摇头,断然否决:“薛昊素来沉着老练,如今守护阵图事关重大,诸位师弟都不可或离,余下弟子修为远不及薛昊,派过去也只是累赘。” 洞玄道:“既然重光已经回归,他如今修为在薛昊之上,又不必守护阵图,何不让他去前试试。”冲虚饱含深意地看了重光一眼:“重光,我知道当年薛昊对不起你,但如今大敌当前,师门有难,不知你可愿意不计前嫌放下旧怨,去接应他。” 重光不置可否:“若是师伯有命,弟子可以下山。” “好,难得师侄深明大义。”洞玄当即接过话头,赞了重光一句,转身望向冲虚:“既然萧师侄都不再介意,那就请掌教下令,让他下山接应薛昊。” 冲虚点点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重光,你现在就动身吧。如今整个昆仑,方圆数千里尽数被罗侯的九嶷鼎覆盖,虚空地脉都被封锁,驾不得风,御不起剑,你此番前去,一路千万小心。” 重光俯首受教,对着在场众位师叔拱手,转身就要离去。大殿的正门却忽然打开,一个身影趔趄着冲进殿内,手中长剑血迹斑斑。 “师父”来人正是薛昊,只见他脸色苍白,语气凄然:“我要洛师弟跟我回来,他不肯,说全家都在罗侯手上,他也是逼不得已。我苦口婆心,几番相劝,他发起火来,跟我大打出手。弟子情急无奈,一时错手,把洛师弟,把洛师弟” “你,你把他怎么样了”玄机闻言,顿时跳了起来:“这血迹,难道是”看着薛昊身上的血迹,他已经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情,心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半晌过后,他才回过神来:“杀得好,杀得好,这孽徒出卖尊长,欺师灭祖,你不杀他,我也要亲自出手,清理门户。” 薛昊跪伏在地,惭愧到无地自容。冲虚也没料到会演变成这种情形,但是事已如此,再纠结也无济于事。“人死不能复生,玄机师弟,你也不要太难过。虽然洛南松有通敌之嫌,但其情可悯,他人又已经丧命,这件事情就此作罢。”一语定下了此事的首尾,他振作精神,开始将众人引向更重要的话题。 “如今罗侯势大,如果道门不能齐心协力,迟早会被他各个击破。但他现在用九嶷鼎封锁昆仑,我们进出不得,也不能坐以待毙,任由罗侯一点点蚕食昆仑的地盘。”冲虚此言,将如今昆仑情势尽数概况,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守护山门的三清阵图,需要我们轮流值守,一直抽不出多少余力,去设法破局。如今重光回来,他的修行已然跟七子不相上下,加上希夷师弟、凌霄师弟和薛昊,我昆仑总计已有十二位元婴以上修士,总算是可以稍稍缓和局面,腾出人手。” 重光先前已然得知,在他离开这五年期间,希夷师叔、凌霄师叔和薛昊,也都先后炼成元婴,跨入高阶修士的行列。如今已经成了昆仑此战重要的助力,随时顶替昆仑七子,守护阵图。 “师伯”重光想起自己在京中的见闻,觉得有必要提醒掌教:“我回山之前,刚刚在京城经历了一场大战。以弟子愚见,武当、峨眉诸派,怕是指望不上了。”他将自己在京城的经历和盘托出,直指其他道派无视大局,只顾争夺私利。 他这番话说完,殿中顿时冷场。冲虚和赤山对视一眼,都从眼神中读出了对方心意,一时心灰意冷,只觉得气息都凝滞起来。 冲虚沉默半晌,终于再次开口:“看来今次大战,这些同道,我们是指望不上了。”重光冷然道:“既然指望不上,就不要等他们了。没了他们,昆仑难道就守不住了吗?” 冲虚闻言,豪气顿生:“不错,几千年的风雨都过来了,这点小浪,船翻不了。没了他们,昆仑依旧是昆仑!”

第六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六) “这些妖邪,围了我们几个月,却又不敢打上来,到底是在闹什么心思。” “自然是怕了我们的三清大阵,可笑这些妖人,明知不敌还要以蛇吞象,也不怕自己噎死。” “也不能这么说,这些妖邪披山盖海,怕不下百万之众。我们昆仑终究是人少力弱,虽然靠着道门流传下的三清阵图守住了山门,但对方也有九嶷鼎这上古神器,封锁了虚空地脉。现在他们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长此以往,只怕有不测之祸。” 昆仑山的山峰上,三三两两的昆仑弟子逶迤而行,远远地对着山下如麦浪般连绵不断的军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些弟子平日里被师长护着,并不曾经历风雨。如今大战在即,他们虽然有些紧张,多半倒不觉得情况有多危急,依旧跟往常一样悠闲自在。一众长老怕影响士气,在弟子面前也是强打精神,故作镇定。只有一些外出历练过的弟子知道轻重,每日里忧心忡忡,却每每被其他师兄弟讥笑。 玉虚峰脚下,重光与江采萱并肩而行,如多年老友。久别重逢的喜悦自在,那曾经萦绕心头的情愫,却已经烟消云散。这些天来,重光跟薛昊各据一座山头,专司催动守山大阵的门户枢纽。江采萱的父亲凌霄真人早就在守阵的行列之中,所以她每天必然要翻过玉虚峰,去光明顶照看父亲。 重光法力深厚,以一人之力,足以维持玉虚峰的阵列不散。而光明顶为全阵中枢,所需耗费的元气倍增,薛昊跟凌霄两人轮班换岗,才能支撑。得到这三位新晋元婴的助力,冲虚与赤山才能腾出手来,梳理整个昆仑的防卫,清退进犯的敌人。 “嘶”一条长有丈许、青白相间的花斑蟒蛇从斜刺里蹿出,三角状的蛇头狰狞恐怖,蛇尾如同一道闪电疾驰而来。重光眼明手快,飞剑出鞘化作虚影,绕着蛇头轻轻转动,顿时将蛇身肢解寸断。 江采萱见他如此身手,眼中闪过一抹异彩:“师弟,你的御剑术越来越快,已经胜过我爹的七修剑,就算跟冲虚师伯的纯钩相比,只怕也不遑多让。” 重光还剑入鞘,神色凝重:“不是我的御剑术快,是这把剑本身的反应,我近来察觉这把剑的剑灵越发强横,隐隐有脱离我控制的趋势,长此以往,只怕是祸非福。这剑来历古怪。” 江采萱早就听他提过御龙剑的来历,闻言心中担忧不已:“这么古怪的东西,丢掉算了。那欧先生也不是什么好人,背后还牵涉到像转轮王这样的大能,还不知道打你什么鬼主意。你现在修为已经深厚,御剑术又极高明,没有这把剑,也是昆仑首屈一指的弟子,照样能催动三清大阵。” “算了吧,我这条烂命,老天爷什么时候想拿走,就拿走好了。现在大敌当前,怎么能自缚手脚,任人宰割。这样的事情,我可做不来。”重光无所谓的轻轻一笑,那笑容令江采萱有几分心悸。这个当年沉默寡言的师弟,如今无论修为心性还是风度见识,都远远胜过自己,她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读不懂对方,此时看起来和煦的笑容,却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接下来的日子,是日复一日单调的攻防。罗侯统帅百万群妖,麾下良莠不齐,不时有那按捺不住的山精野怪,偷偷潜入昆仑想找些便宜,结果无一例外地被昆仑弟子绞杀。 眼看手下不断出现伤亡,罗侯依旧是不紧不慢,再次重申过围而不攻的命令以后,就罢手不管,对这些部曲放任自流,似乎毫不在意每天损失的人手。 很多年以后,人们找到了一位昆仑弟子的手札,里面有着这样的记载:“这几天斗法的次数,比我上半辈子加起来都多。我从来不知道这世间,原来有这许多的妖魔。师父总是跟我说,如今四海升平,正道兴旺,如今看来,世事似乎跟他说的不太一样。” “往日里我也曾几番下山行走游历,顶着昆仑弟子的光环,所有人都对我顶礼膜拜,毕恭毕敬,等闲的山精野怪,更是如绵羊一般温顺,任我予取予求,生杀予夺,不敢有丝毫反抗的念头。然而这几天亲眼所见,彻底颠覆了我长久以来的自以为是。那些曾经温顺无比的妖怪,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前仆后继,势如猛虎。他们的修为良莠不齐,手段更是稀松平常,然而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却让我们所有人心底里都生出阵阵寒意。看着他们的眼神,仿佛积压了数百年的怨恨,在这一刻尽数发泄出来。” “我的飞剑上面,已经沾满了敌人的鲜血,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从来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搏杀。飞剑化为青光,在空中百转千回,每次划破一个敌人的脖颈,看着对方溅射而出的鲜血,心中就涌起变态的快感。这种感觉令我不寒而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那一刻的恶心反胃,如今我执剑的手已经不再颤抖,心中也不再有悲悯,只剩下为了活命,而不断掀起的,一轮又一轮残酷的搏杀。这不是与人争竞,这是我们的宿命,作为昆仑正道弟子,与邪派妖魔不死不休的宿命。” 柳残阳写下这一段记录的时候,并不清楚自己的命运。在第二天的黄昏,他和另外两名师兄弟在山道上巡逻的时候,遭遇了八名妖修的突袭。这一页手札上的记录,竟成了他年轻生命的最后绝笔。 三清大阵把昆仑派门户所在,完整地守护起来。然而不知道为何,或许是偷偷潜入山中的妖邪太多太杂,偌大的三清阵,总有守护不到的死角,总有那么些漏网之鱼,成功地混入山中。大概是为了锻炼这些未经血火的弟子,看着山下的妖邪三三两两地上山挑衅,昆仑的几位长老都有意无意地,放开了对一众跃跃欲试年轻弟子的管束。在罗侯围山的第四个月,正邪两道的人马,以整个昆仑山脉为战场,展开了无处不在的交火。 年轻气盛的昆仑弟子,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就着往日熟悉的伙伴,主动出击,去对那些潜入山中的妖邪,展开了目标明确的猎杀。猎人和猎物的角色不断互换,战场上的形势更是千变万化。杀戮与血腥,成为整个昆仑的主题。 昆仑的弟子终究出身名门,修为高深,素日里配合又默契,再加上地形之利,前期把一群乌合之众的妖修杀得血流成河。然而这样的杀戮并没有吓到进犯的妖族,反而激起了它们的同仇敌忾。主动进犯的妖修越来越多,道行也越来越强,终于在五月初五这一天,以柳残阳师兄弟三人的惨死为标志,宣告着正邪攻守之势的逆转,胜利的天平开始朝罗侯一方倾斜。 然而无论战场是胜是负,罗侯的身影却始终不曾再出现,仿佛在人世间完全消失,蛰伏了所有的气息。若不是那一杆象征妖皇威严的血色大旗始终屹立不倒,人们几乎以为这位妖族至尊已经离开这一方天地。 他去了哪里,为什么无视这许多妖族的死活,连胜负也不再关心。重光无数次在脑海里发问,除了罗侯,他并不把其他妖修放在眼里。至于那几个老不死的怪物,也只是靠着罗侯的威望暂时聚集起来,一盘散沙而已,虽然每一个的修为都足以惊天动地,然而再高,还能高过欧先生和谢晓峰这种存在?以昆仑的实力,不难个个击破。 因此在他的盘算里,守住昆仑为第一要务,而守住昆仑的最佳途径,莫过于以攻代守,击杀罗侯。只要罗侯一死,妖族的势力就如同一座沙塔,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 然而他眼下自问绝无把握能击杀罗侯,除非赤山与冲虚跟他联手,还要找到合适的时机,才有希望。如今昆仑的形势,处处烽火,他作为二代弟子中公认的第一人,肩负着救火队员的重任,每天奔波于各个山头,击杀那些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妖修。很奇怪的是,尽管如此多的妖族漏过了三清阵图的防护,罗侯依然没有任何大的动作,始终按兵不动,坐观成败。 光明顶上的石室内,冲虚真人盘膝而坐,一双老眼遥望虚空,眼神中似有异彩流动。半晌过后,他收回目光,脸上现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口中喃喃自语,蓦然之间眼神一变,放出森冷的寒芒:“原来如此,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

第七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七) 五月初五本是个很普通的日子,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即使是在寒冷的西北,依旧带给人温暖的感觉。重光懒洋洋地躺在玉虚峰顶的草坪上,脑后枕着一卷经书,双眼微微眯起,似睡非睡。阳光透过紫竹林的间隙,斜斜地洒在他青灰色的袍服上,形成一个个圆形的光斑,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块布满斑纹的石头。 最近几天,攻上昆仑的妖修突然绝迹了,这令昆仑上下大惑不解。罗侯围山数月,日夜攻打不休,开头的两个月借着阵法和地利,昆仑弟子还能大占上风,但进入四月份以后,形势越来越艰难。如今前来攻山的妖修最次也是筑基级数,金丹大妖更是层出不穷,其中更不乏已经炼成元婴,堪称一路妖王的存在。 昆仑弟子在这连番的血战中伤亡不小,更要命的是,守护山门的大阵不断被冲击,已经不再如先前那般固若金汤。之前被昆仑一方灭掉的诸多妖修,用自己的生命为同族开辟了打开昆仑门户的道路。 罗侯联军百万,部下除了妖族,更有许多邪魔外道,异族散修,连北邙山鬼祖徐完的鬼修一脉,也跑出来横插一手。这些天来有不少昆仑弟子,就是惨死在鬼修法术之下,神魂俱灭,令人发指。 眼看形势一片大好,昆仑的守山大阵纰漏越来越多,形势已经岌岌可危,为什么罗侯突然偃旗息鼓,而不是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只要灭了昆仑,道门群龙无首,天下唾手可得。罗侯究竟在想什么,也许除了他本人,没有人能清楚明白。 事有反常即为妖,昆仑上下都不是蠢人,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眼下的安逸,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接下来他们要迎接的,将会是另外一场,艰难的战争。 然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避这个事实,在经历无数血雨腥风以后,贪婪地呼吸这难得的宁静空气。初夏的景色宜人,万物蓬勃的朝气给了所有人一个美丽的错觉:似乎这安详宁静可以天长地久。 “你真是好自在。”一个平淡地声音远远传来,不带丝毫情绪的波动,短短地五个字,每个字响起的时候,都比前一个字响亮了三分。重光心头一震,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就看到山脚下一个细小的黑点不断放大,片刻之间已然衍生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人影的轮廓渐渐清晰,话音消散的时候,五官已经纤毫毕现。如汉白玉雕琢而成的面孔上,一双星目放出慑人的光芒,那是一种令人一见之下,就不由得倾心拜倒,甚至甘愿效死的气度。 来人正是罗侯,七年不见,他已然不复当年刚出牢笼时的神采飞扬,脸上的表情如山岳般沉稳,看来这七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渐渐找回了几分当年逐鹿天下的做派,或许,这就是争霸天下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喜怒不能形于色,往来难得真性情。 “这九嶷鼎的威力真是不同凡响,连本座也只能御风而行,否则,倒是可以给萧兄弟你一个惊喜。”罗侯的称呼依旧亲热,语气里却没有多少欢喜,这一声兄弟,跟路人也没什么区别。 重光懒洋洋地爬起身,周身上下蓄力不发,眼睛直视对方:“咱们也算是老相识,用不着这么吆喝。” “年轻人不要这么急躁,有话好好说。”罗侯意态悠闲,不紧不慢地劝说:“就算你我如今是敌非友,也未尝不可以叙叙旧情,咱们毕竟曾经同生共死,难道一见面就要喊打喊杀?” “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何必如此虚情假意。大战在即,我不会手下留情,相信你也不会,那么爽快点,你来找我做什么。”重光沉声发问,他察觉到御龙剑蠢蠢欲动,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脱鞘而出,饱饮鲜血。 “好,痛快。”罗侯神色一敛,眼中精光闪动:“昆仑本座是志在必得,没有人逃得掉。我来这里,只为了你一个人,为了给你一个选择:要么,加入我们;要么,死。” 重光眉头微微耸动:“这个问题,七年前我就应该给出你答案了,你又何必多次一问。” “不,不一样,当年本座只身脱困,势单力薄,更是众叛亲离,当年的旧部,要么反我,要么躲我。而你那时候还是昆仑的嫡传弟子,师恩深重,自然不愿意背叛师门,跟随我这个没有前途的大哥。” “可是今非昔比,如今本座联军百万,席卷山河,当年的几位同道也都被我救出牢笼,以我马首是瞻。而你,你在昆仑的遭遇,本座早就听说。昆仑如此待你,你扪心自问,对昆仑还有多少感情,除了你那牛鼻子师父,还有多少羁绊,能拴住你的心?” “你眼下的道行确实精进,但也只是精进而已,本座七年苦功,所得比你更甚,已经窥伺脱劫门槛,马上就要迎来第一重天劫。就算你师父赤山,也远远不是我对手。就你这点修为,在我眼里还不够看。本座今天来找你,只因为我是个念旧的人。当年在岐山地穴,你我肝胆相照,携手共度难关,点点滴滴,本座始终记在心头。所以,我不想看着你,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师门恩义,跟这腐朽的道门玉石共焚。” “是吗,那我想问问妖皇大人,你有过亲人吗?” 罗侯怔住了,他没想到重光会突然问这么一句。他是通明石猴出身,不知父母,无亲无友。小时候神通未成,颠沛流离,屡屡遭受欺压,饱尝人间孤苦辛酸。他想起自己一生,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连唯一的朋友,也跟自己反目成仇。这一生一世,前半生四处偷师学艺,后半生忙于争霸天下,世人传说的天伦之乐,对自己来说似乎是个永远的传说。 不,我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堂堂妖皇,怎么会被这黄口孺子的一句话扰乱心绪。他打起精神,目露凶光:“你问这些无聊的东西做什么,我罗侯一生英雄,顶天立地,不需要这些儿女情长。” 重光神色黯然,缓缓抽出腰间长剑:“我只是有感而发,随口一问。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怎么会明白,拥有值得你在乎的人,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若是这在乎的人死了,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又是多么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没有了想要保护的人,这人世间的一切权势、名利、富贵,都已经索然无味。” “我一生不幸,幼年失怙,连唯一的亲人,也视我如仇敌。昆仑是我最后的家园,也是我对这人间最后的留恋。你要毁了它,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吧。”御龙剑遥遥祭起,剑锋所指,已经掀起滔天杀意。 罗侯忽然一笑,笑容中竟有几分萧索:“也许你说得对,我从来不曾拥有过,所以无法理解。人家说得不错,我这一生都是个独1夫,注定只有一人前行。既然如此,那就让所有的恩怨,在这里做个了断。”他的身形骤然暴涨,一直负在背后的双手猛然向两边抬起,幻化无数虚影,随即整个人冲天飞起,如泰山压顶,狠狠砸下。 九嶷鼎是上古神器,就算罗侯也不能脱出掌控。他的许多道法,在这昆仑山中都不能施展,修为大打折扣,饶是如此,这一战也是重光修道至今,最凶险最艰难的一战。 罗侯天生神通,炼就天罡地煞变化,肉身已成混元之躯,后来游历天下,偷学无数道法,集百家之长,更是凝练出最适合自己的修行手段。他以九转归元玄功为根基,催动种种仙家手段,不过十个回合,重光已然力不从心。 重光心知不是对手,一声暴喝,就要施展天魔解体,催动玄龙斩,力图跟对方拼个两败俱伤。不料罗侯出手如电,幻化的虚影在电光火石之间轻轻一按,已经把重光化形的飞剑压回剑鞘,随即收了神通,骤然退出八尺开外。 他口中一声叹息:“我失算了,九嶷鼎对道行的压制,随着境界的提升,会不断倍增。真想不到一别七年,你竟然练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这些年的事迹,本座早有耳闻,然而隔岸观火,终究比不上亲身躬行。我自缚手脚,受这神器所限,想拿下你绝非轻而易举。看来,本座还是低估了你。” 重光直视对方,眼中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你若是强行出手,我也撑不了多久。你我之间道行天差地别,实在不是依靠外门路数可以弥补。” 罗侯摇摇头:“罢了,那样的话你固然性命不保,本座也难免受伤。我此次上山,原本就不是杀你而来。既然你执意要跟昆仑同生共死,我又何必强人所难。不过,本座最后再提醒你一句:昆仑我是势在必得,没有人救得了。你们眼下负隅顽抗,不过是苟延残喘,根本无济于事。”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你可知道这几天,为何明明形势大好,本座却突然偃旗息鼓,而不是趁胜追击?” 见重光不置可否,他微微一笑:“你现在不懂,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第八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八) 罗侯的身影化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重光远远地目送他离开,一直紧握剑柄的手终于松开,才发现手心已经满是汗渍。这绝代的枭雄来去如电,予人的威压远比七年前更加强盛,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 他摇摇头,把那些不着边际的思绪从脑海中赶走,转身走回木屋。 重光在木屋才坐了一小会,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喊:“萧师兄,掌教真人喊你去光明顶。”这是青阳真人入门不久的小徒弟郭四海,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为人憨厚手脚机灵,因此经常被人使唤,做些跑腿的苦力。 重光很喜欢这个少年,从小家伙身上,他找到了自己久违的熟悉感觉,那是一种叫做童真的东西。他随口答应了一声,驾起剑光直奔光明顶而去。 自从罗侯用九嶷鼎封锁了虚空,昆仑山内就很少有人用千里传音、飞剑传书这些手段,因为要耗费的元气精神都倍增。大战在即,整个昆仑上下,每一个人都在养精蓄锐,整戈待旦,如非必要,等闲的通信都是靠人传话。 冲虚真人的脸色很不好看,见到重光走进来,他挥挥手,让其他人退出石室。重光走近前来,向师伯深施一礼。冲虚看了他一眼,眉头微皱:“你刚才跟罗侯碰面了?” 重光微微一怔:“嗯,是,怎么了。”冲虚眉头皱得更厉害:“重光,你不计前嫌,回来跟师门共患难,我很欣慰。可是你为什么至今还跟罗侯来往,难道你不知道,他跟我们昆仑是生死大敌吗?” “方才别人跟我说,我还不相信,可是如今你亲口承认,实在是令我很失望。”冲虚真人看着他,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这天下高人无数,你何必非要跟罗侯结交?” 重光疑惑不解:“罗侯与我是敌非友,结交二字从何说起。方才匆匆一叙,所说之事也跟往日恩义毫无关联。如今他恨不得杀我而后快,我跟他之间,早已恩断义绝,师伯此话,真不知从何说起。” 冲虚神色收敛,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似是要看穿他的内心,见重光面不改色,凛然不惧,他微微一声轻叹,目光从锐利转为柔和,转身走向石室后壁:“你跟我来。” 重光跟着冲虚的脚步走去,石壁的正上方挂着一幅字画。冲虚伸手卷起画轴,露出字画下面的一道小门。两人穿过小门,走进石壁后面的地道。 地道很长,沿途并没有火光。不过以这两人的道行神通,黑暗中视物自然不在话下。地道开始还是一片坦途,后来就渐渐下行,渐渐进入昆仑山深处的地脉。 重光神识之中,隐约察觉到这密道中被人布下了极厉害的禁制,其中威力令他感到深深的畏惧,似乎不在九嶷鼎之下。受到这禁制的约束,两人一前一后,逶迤而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很突兀地现出一道亮光,跟着视线豁然开朗,两人已经站在一处地下石窟的入口。 石窟之中处处星火,仔细看时,竟是一颗颗明澈的水晶闪烁,将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照得有如白昼。石窟的范围并不大,论规模远不及当年的岐山地穴。但是其中底蕴,却深不可测。 重光放眼望去,这地下石窟竟然布满了钟乳石,并且都是天然的风貌,没有人为雕琢的痕迹。借着水晶的光芒,可以清楚地看到钟乳石边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深坑,从中不断散发出腾腾雾气,烟云缭绕。在这严寒的西北,这洞内却是满室皆春,这些大小不一的水坑,竟是地下温泉的出水口。 两人在钟乳石和温泉水坑的缝隙间游走,就走过了这一段恍如梦境的所在。前面是大片的开阔场地,沿着台阶往上走,走到一处高台,正对着石窟的后壁。高台两侧有许多石桌石椅,分主次排开,井然有序。有些桌子上还放着茶壶与茶杯,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茶香,仿佛这石窟的主人才离开不久。 这里是光线最亮的地方,顺着光线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石窟的后墙上,刻满了奇形怪状的壁画。重光仔细观察这些壁画的纹路,竟然从中找到了二十八宿的方位形状。 冲虚真人指着墙上的壁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一种肃穆的语气说道:“重光,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重光心念电转,忽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难道这里就是” 冲虚面露微笑:“不错,你果然有悟性。这里,就是我昆仑派祖脉,当年三清真身在世之时,元始天尊的道场玉虚宫的遗址。这里的一桌一椅,一壶一杯,都是当年阐教门人修行的见证。” 重光眼中光芒大盛,走近前去,抚摸那些石桌,又捧起茶壶,举到鼻前去嗅那茶的香味:“造化真是神奇,已经过去三千年了,这里的场景难道都不曾变化吗,这茶居然还是温的。” 冲虚没有说话,等到重光兴奋的劲头稍稍过去,他才咳嗽两声,用深沉的声音继续诉说:“十万年前,三清本尊降世,元始天尊在昆仑山玉虚宫开设道场,收徒传法,从此道门大兴。三清在人间驻留了十万年,一直到三千年前的封神之战,阐教教主上清元始天尊,因为恪守人妖分界的规条,与主张有教无类的截教教主玉清灵宝天尊发生冲突,双方门人大打出手,更因此引发了商周换代,武王伐纣。封神之战结束以后,三清本尊携带门人弟子回返天界,人间从此再无真仙。” “时移世易,三百年过去以后,道门兴衰转折,人间又出了几位元神境界的大圣。其中有一位仙人,名号唤作列缺子,这位列缺子神通广大,找到了玉虚宫遗址,得了上古三清的真传,之后就一直留在昆仑山潜修。” “而我们昆仑真正的开派祖师,虽然假托了古仙人广成子的名头,其实真实的身份,却是列缺子的再传弟子。我们昆仑的道统,也是出自列缺子整理出来的三清遗书。” 重光心头巨震,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上古秘辛,心中的惊骇不言自明。昆仑对外一直自称是上古仙人广成子的法统,三清道祖的嫡传,原来其中还藏着这样不可告人的隐秘。列缺子的名号他也曾经听人提起,虽然是跟南华子、黄龙子并称的第二代真仙,但是行踪罕见,事迹不详,在人间的名声并不响亮,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才是昆仑道统的开创之人。 冲虚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诉说毫不相关的故事,但所说的内容,却延续了方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风格:“我们昆仑的守山大阵,世人都以为是三清阵图,其实都是以讹传讹。想当年封神之战,一座诛仙剑阵,困死了多少在世真仙,威力可说是功参造化,更何况地位还在诛仙剑阵之上的的三清阵图?我们昆仑继承的这座守山大阵,虽然也是借了昆仑地脉之力演化,但所用的阵图出处,却是列缺子仙人遗留下来,用于推演周天亿万星海的列缺观星图。” 列缺观星图也是仙人秘宝,但主要作用却是推演星位,攻防斗战,本非所长,何况列缺观星图的来历也远远比不上真正的三清至宝。昆仑创派祖师用列缺观星图为蓝本,借助昆仑地脉,牵引九天之上无尽星海中的星斗之力,演化出这座守山大阵,已经将其攻防之力推演到极致,用于防守山门,本是绰绰有余,但防守之势有余,杀伐之力不足,所以才假托是道祖遗泽、三清古阵,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罢了。 冲虚说完列缺观星图的来历,眼神炯炯地看着重光:“列缺观星图也是正宗的仙家阵法,底蕴雄厚,虽然用于杀伐,不是本来面目,但其中玄机莫测,也足以比拟峨眉的两仪微尘阵法。只是这阵法借助星宿之力,其中就有了极大的缺陷,若是给有心人察觉,很容易找出其中的破绽。” “这几个月来,妖族不断有人闯山,如没头苍蝇一般毫无章法,因此被我们各个击破,分头绞杀,你的那些师兄弟素来养尊处优,如今倒是得到了锻炼,心性修为都有了长足进步,我本来心中宽慰,以为罗侯也不过如此,这般急功冒进,不过是给我派弟子练手的机会。” “可是形势却在悄然转变,那些妖族付出无数性命以后,似乎渐渐捉摸到了阵法规律,最近一个月,已经有不少妖修成功潜入山中,给门下弟子造成了不少伤亡。我一直很疑惑,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列缺观星图虽然有极大的缺陷,可是这阵法随着天上斗转星移,是不断演变的。就算妖族用性命做代价,也窥伺不出其中究竟。如今看来,罗侯一定是早就知道阵法内情,才能有的放矢,捕捉到阵法的破绽。”冲虚说到这里,目光之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我命人传你前来,却没有告知你师父,你可知道为什么?” 重光心头大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冲虚:“师伯你难道是怀疑”冲虚面色森然:“因为我知道你们师徒感情深厚,不愿意让赤山师弟伤心。同时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一推断。列缺观星图的内情,只有我和你师父知道,所以我一听说你跟罗侯密会,就命人传你前来,就是要当面问你,这次回来,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第九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九) 重光又惊又怒:“绝无此事,我跟罗侯会面,并非事先约见,只是他突然闯入山中。连我自己,也完全没有预料,师伯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我要是肯同流合污,七年前就做了,何必等到今日。” 冲虚神色沉痛:“我也不愿意相信你是这样的人,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在你回山以前,罗侯虽然大举围山,可是并无攻山之举,敌我双方一直僵持。你一回来才几天,罗侯的部下就大肆进山窥探,之后守山大阵的阵眼就陆续被人踩到。紧跟着,就有人发现你和罗侯私下会面,你们两人修为高超,具体谈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怎不令人心生疑窦。” “七年前你跟罗侯分道扬镳,其中内情如何,没人知道,也没人可以证明。这七年来,你道行突飞猛进,其中的经历,也只有你自己知道。究竟当年你跟罗侯是什么关系,达成过什么协议,罗侯跟你的修为精进有无关联,除了你自己,谁也说不清楚。” 冲虚的话语有如一把锋利的刀,割开了重光的心,他惨然一笑:“原来师伯早有成见,既然如此,那何必带我来这里,何必还要跟我说这些。师伯修为通神,要杀我轻而易举,何必跟我这叛徒多费口舌。” “你”冲虚脸上闪过一丝怒意:“我之所以带你来这里,是希望你可以跟我坦白交代。你自幼孤苦,但天性纯良,若非经历坎坷,应不至于行差踏错。你师父对你情同父子,若非情势危急,我是怎么也不愿怀疑你。想不到你到现在还不肯彻悟,实在令我失望。如今事已至此,我就罚你在这里面壁思过,你好自为之吧,希望你记住你师父对你的苦心孤诣,不要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没有切实的证据,冲虚并不愿意就此认定重光的罪行。他本想让重光自辩,但这种事情,又如何自辩?重光也不辩解,向冲虚深施一礼,再无多言,看着怒气冲冲的冲虚拂袖而去。 他在壁画前盘膝而坐,运转心法进入定境之中。心头本来的怒意渐渐消散,想起师伯方才种种不寻常之处,隐隐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在此时,元神心念中忽然听到一声呼唤:“徒儿,徒儿”却是赤山老道的声音。 重光心头一跳,顿时想到了一个可能,识海中轻声回应:“师父,徒儿在这里。” 赤山一声叹息:“徒儿,事情的经过,为师早就知晓,你不必担忧。你师伯此举也是无奈,如今整个昆仑上下都议论纷纷,为了平息事态,也是不想让真正的叛徒生起警觉,我跟你师伯才商量了这个办法,让你在这里面壁,既是麻痹那真正的内鬼,也是保护你。” 重光想起冲虚方才的表情,跟平常迥异的失态,回想前因后果,心中已经了然。冲虚方才所说的怀疑,想必是昆仑上下对他的猜测,而并非冲虚本人的意思。那暗中通敌之人早有准备,不但出卖了昆仑,还把所有的矛头引向自己。师伯跟师父虽然信任自己,但迫于整个门派的压力,也是为了引蛇出洞,这才将计就计。 然而轻松过后,他心思又转为沉重:“这个内奸到底是谁,他潜藏在昆仑有多久了,昆仑的内情,他又知道多少?”种种思绪在他心头缭绕,面对整个门派的怀疑与指责,他又有些郁郁。 昆仑上下,到底谁有这个嫌疑呢?识海中又传来赤山的声音:“我跟你师伯参议许久,整个昆仑上下,如今最有嫌疑的人有三个,你已经是千夫所指,另外两人,一个是你师叔江枫,一个是你师伯的弟子薛昊。” 什么!对于薛昊,重光早有怀疑,当日洛南松死的不明不白,其中究竟,实在经不起推敲,而亲手斩杀他的薛昊,自然免不了有杀人灭口、嫁祸于人的嫌疑,可是江采萱的父亲江枫,在派中一向人缘极好,为人又清正儒雅,重光怎么也想不到这事情竟然会牵扯到他! 赤山道:“你诸位师叔,都是自幼在昆仑修行,由你师伯一手栽培成人,知根知底。只有江枫此人,乃是半路出道,修行进度却比那些正宗的昆仑弟子快得多。他出道之前就已经成亲。并非童身修炼,就算天赋再好,但没到金丹大成境界就破了身,怎么可能有这么快的修行进度。列缺观星图的事情虽然隐秘,但在门户中并非禁忌,他若是有心前来,这许多年过去,难保不会给他发觉。何况你跟薛昊,是我和你师伯自幼抚养,你天性淡漠,不争名利,薛昊这孩子虽然急躁了些,但本性纯良,又识大体,加上他是未来昆仑掌教的继承人,也没有理由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现在最怀疑的,还是你凌霄师叔。” 重光呆若木鸡,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凌霄会做出这种事情,倒是对薛昊的怀疑更深一步。赤山说完自己的猜测,又嘱咐了他几句,就收了传音神通。他后面的几句话,重光根本没有仔细听,只是反复盘算着,凌霄和薛昊两人背叛的可能。 他在石窟中静坐参玄,这三清遗址所在,果然不同凡响,令他的修为更有精进。最令他惊喜的是,在整个昆仑被九嶷鼎笼罩,修为遭到压制的时候,这处地宫却似乎隔绝了内外,在这里运功,丝毫不受九嶷鼎的约束,真是一块宝地。 借助道祖遗泽之力,他默运玄功,闲暇之余,忍不住就去观摩石壁上的星图。这列缺观星图是古仙人至宝,虽然冲虚说其中有极大的缺陷,其实只是后人勉强将它用于杀伐之阵,才造成的后患。这星图本身,实在是妙用无穷。在这昆仑地脉所在,以列缺观星图为章法,重光参悟良久,赫然发现自己也能借助周天星斗之力,来修炼自身道行,这不禁令他喜出望外。 一脉星光跨越亿万星河,从南天北斗垂直而下,静静地照耀在重光头顶。沐浴在这熠熠星光之下,重光双膝盘坐,呼吸吐纳,静静地感受这玄妙无比的境界。他已经发现这列缺观星图的真正功用,是调用星宿之力帮助修炼,而非用于杀伐的阵图。昆仑祖师把这阵图改造,借星宿之力守护山门,想法虽然奇妙,却是得不偿失、本末倒置。若是门下弟子个个修为精进,自可御敌于山门之外,又何须借助阵法之力? 他在石窟之中潜修,山中不知日月,也不清楚过了多久。当他从定境之中醒来,耳畔却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呼喊:“重光,重光” 声音带着几分惊慌,似乎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心头一惊,收起心法,身形一晃就化作一抹烟云,也不顾自己还在面壁思过,沿着地道一路遁出。 等他翻出地面的时候,赫然发现光明顶的石屋已经被夷为平地。眼前的情形令他睚眦欲裂:漫山遍野的妖族,恣意纵横;结阵自守的同门,垂死挣扎;铺天盖地的光华四射,所经之处,山石化为齑粉,避之不及的昆仑弟子立时灰飞烟灭。这光芒的源头,来自光明顶西面的一座山峰,其中隐约可见罗侯的身影。 昆仑七子各镇一方,每人身边都至少围了五名元婴级数的大妖。剑光疏忽来往,在空中周折往复。其余的昆仑弟子,大半已经撤退到朝阳峰太清宫,关闭了殿门,借助太清宫之力勉强支撑。至于那些运气不好,没赶上集合的弟子,多是已经不保,若是被罗侯等人的神光扫过,那就连尸骨也不能齐全。 他的眼光在山上山下扫过,终于从漫山遍野的人群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江采萱披头散发,飞身直扑光明顶,几名金丹级数的大妖紧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她驾起剑光,盘旋在山顶大喊:“重光,重光” 一道青光悄然追上她的足迹,在虚空中划过一条弧形的轨迹,堪堪欺近她的咽喉,重光心中发狠,屈指连弹,三道精气破空而出,在半道上跟那弧光对撞了一记。弧光稍稍转弯,就在江采萱脖子边上擦过。 江采萱觉得喉头发紧,浑身如遭雷噬,一时手脚发麻,从半空中跌落。山下早有无数群妖聚集,如潮水般扑上,就要把她淹没。萧重光一声怒喝,御龙剑脱鞘而出,在空中化作一条游龙。他双目通红,似要喷出火来,御龙剑所化成的黑龙张牙舞爪,带着丝丝电光,从空中直扑而下。 轰然一声巨响,御龙剑从天而降,在光明顶下的山间爆裂开来,大团的气浪横冲直撞,把密集的群妖炸得血肉横飞。重光身形如电,已经从山顶扑下。就在他的手触及江采萱衣袖的前一刻,一道人影从斜刺里杀出,一把抓过江采萱的衣带,在电光火石之间从重光眼前把人掠走。 重光心中一沉,已经看清来人的样貌。罗侯来去如风,下一刻已经回到自己驻足的山峰。他的手臂高高抬起,手指深深地勒住了江采萱的脖子:“这就是你心爱的女人吗,今天你不屈服,她就会死在你面前。” “放手”重光低声怒喝:“她跟我没关系,有本事,你就冲我来。” 罗侯仰天长笑:“杀了你轻而易举,可我就是要看你臣服。本座纵横天下无往不利,偏偏就收服不了你,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说话间,他的手腕加力,可以听到江采萱喉头发出哽咽的声音。 重光怒极,抬手之间,剑锋直指罗侯:“放人”见罗侯没有反应,他声音骤然放大:“最后一次,放人”内心深处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令他忍不住去倾听。 “重光,重光,把剑给我,我来帮你”

第十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十) 罗侯放肆的笑声在空中飞扬,山岗上下,无论是妖族还是昆仑弟子,都被他的笑声吸引了注意力。人群中的薛昊刚刚斩杀了一名妖修,闻声望去,顿时脸色惨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重光人在半空,只觉得手脚冰冷,罗侯神通广大,道行惊天动地,自己有什么本事能从对方手中救人?但是让他眼睁睁看着师姐惨死,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师父跟师伯去哪了,怎么不在这里。如果他们在这,一定有办法救人。”驱赶着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心念电转,盘算了各种可能的救人方法,却没有一种可行的方案,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沉一直沉,沉到无尽的黑暗中。 不愿看着师姐无辜惨死,但他又绝不可能向罗侯屈服。重光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热血少年,心肠也磨练的坚如铁石。“若是师姐就此不幸,罗侯,我一定会让你,和你的徒子徒孙,付出最惨痛的代价。”他心中默默地念叨,脸色却恢复了平常的冷漠沉稳,御龙剑在他手中跃跃欲试,却被他勉力压制住。 两道清气一南一北,横跨虚空而来,将昆仑山顶肆虐的五彩光华一扫而空。罗侯脸色微变,扼住江采萱的手也松了几分,心中嗔怒:“魏无涯跟席应这两个废物,这么快就败了?” 原来罗侯这次攻山之前,事先已经策划了许久。邪道八大宗师,这次来了三位。罗侯做法撤去了九嶷鼎,先由天君席应和魔帅魏无涯潜入山中,分别约斗赤山和冲虚,而后大举进攻,想要一鼓作气,覆灭昆仑。 他们攻上山才一个时辰,整个光明顶已经被夷为平地。昆仑弟子死伤惨重,好在昆仑七子还在,有他们出手,借助守山大阵残存的元气,将其他弟子一一聚拢起来,躲入太清宫中结阵自守。至于那些没赶上的弟子,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那两道清气几乎是同时现身,在横扫场中妖氛以后,落在光明顶两侧,化为两位宽袍大袖的道尊,正是冲虚与赤山。两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看到罗侯的身影,怒意在眼中一闪而过。 冲虚也不打招呼,抬手就是一道紫气,直扑罗侯所在。几乎与他同时,赤山背后飞起一道橙色剑光,势如流星般划破长空,两人的飞剑一前一后,绕着罗侯所在就是一绕。 罗侯左手把江采萱夹在肋下,右手大袖飞舞,在空中幻化万千虚影,堪堪在昆仑二老的飞剑及身之前,拦了一记。赤山真人身形一晃,随手打出万道霞光,如风驰电掣般奔向罗侯门面。 冲虚呵呵一笑:“前辈真是好算计,不过用如此手段对付这些不成器的小辈,未免太下作,有失你一代妖皇的威名。”罗侯袍袖大开,一尊小鼎从中飞出。鼎口飘出一缕清气,竟在间不容发的时刻收了赤山的万道霞光。 赤山脸色一变,看了自家师兄一眼。冲虚微微颔首:“太极阴阳鼎,前辈出手真是阔绰,那就再接晚辈一记太乙神雷。”双手五指连弹,只听得天边惊起雷鸣般的响动,无数细小的弹丸浮现,随即衍生出万道雷光。 雷光在衍生出的瞬间就弥漫了整个天地,把仍在空中的罗侯吞没。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云霄,昆仑山上下的人族与妖修,都纷纷四散躲避,连绵的群山也相与应和。 冲虚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半空中传来罗侯嚣张至极的狂笑,随即笑声陡然沉默,伴随一声轻微的惊呼。雷光散去,罗侯现形,只见原本潇洒飘逸的身影步履蹒跚,趔趔趄趄地向西面翻滚。在他后背上,赫然冒出一个可怕的伤口,正汩汩流血。而原本被他挟持的江采萱却不见踪影。 修士过了元婴阶段以后,尤其是混元之躯大成,肉身已经是千锤百炼。像罗侯这样这般,修炼到出神入化阶段的宗师,更是能硬抗水火刀兵。如今罗侯身上现出伤口,这并不是简单的肉身受伤,而是元神所受到的伤害,在形体上的显化。这种伤势,远比普通的肉身受伤,要严重得多。 罗侯狼狈不堪地降落在光明顶下方的一座土丘上,就在此时,赤山与冲虚的剑光双双在他头顶降临。他猛然回头,将胸口衣襟撩开,仰天一声怒吼,声音在天地间游荡不止,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元神。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恍惚间似乎看到罗侯的脑门上浮出一尊巨大的猿猴虚影,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却在刹那间将冲虚与赤山两人的飞剑迫了回去。紧跟着他身形暴涨,双手在胸口一抹,那流血的伤口顿时愈合,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冲虚与赤山对望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彼此的惊讶。罗侯脸上惊怒交集,双脚前踏,已经迈出虚空。就在他视线前方,一道剑光如流星般划过,落在朝阳峰上,随即现出人形,却是怀抱师姐的萧重光。 江采萱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萧重光把她交给刚杀出重围的凌霄真人。后者满脸忧色地接过自己女儿,到一旁寻个地方治疗去了。罗侯在空中一声长笑:“无形剑遁果然厉害,连我也着了道儿。不过你道行不足,这一次给你得手,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虽然因为抵御冲虚与赤山的联手夹击,被萧重光无形剑遁暗算得手,但罗侯虽败不乱,片刻间就稳住阵脚,也打消了昆仑二老趁胜追击的念头。二老心知罗侯修为通天彻地,方才本来是最好的机会,只可惜两人都没料到重光会有此一击,只慢了那一瞬,已经错失机缘。 重光飞身而起,剑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径自斩向罗侯。冲虚一扬手,纯钩剑腾空而起,化作一缕紫气,似慢实快地席卷而去。他少年成名,当年以法术奇诡多变著称,声名最盛之时,远在万寿山庄通微真人之上。但近二百年来深居简出,几乎再不曾与人交手,没有人知道冲虚真人多年前就摒弃了那些庞杂的术法,专修太清一脉最上乘的御剑之术。 他的纯钩剑早已突破化形阶段,不但凝练元魂,形态比起普通的飞剑,也大相径庭,此时被他祭起,在虚空中演化出鸿蒙紫气,虽然比不上妖圣所修,但是纯钩剑质地精纯,鸿蒙紫气中更蕴含无穷剑意。 紫气在空中流转,片刻之间把罗侯周围虚空尽数笼罩。此时重光身剑合一,已经狠狠斩向罗侯侧面。罗侯身形急退,双手舞动如风,竟然就凭一双肉掌接下重光的飞剑。 冲虚的纯钩剑骤然化形,在虚空中衍生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剑阵。这是薛昊曾使出的亿万星河剑影之术,只是冲虚真人何等修为,由他使出这套剑术,威力更是无与伦比。无数道剑影形成变化万端的剑阵,以无穷无尽的气势横扫而来。 轰然之声不绝于耳,罗侯双手击出,在电光火石之间与重光的飞剑交叠。眼看冲虚的无尽剑海碾压而来,他不慌不忙,微微躬身,身躯四周涌出无尽毫光,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一层无形的屏障。数之不尽的剑影飞来,相继撞击在那层光屏上,随即消散于无形。 那层屏障坚韧至极,任凭无穷剑影碾压而来,始终岿然不动,此时罗侯双手平推,已经将重光的御龙剑击退。他整个人就似一员威风凛凛的天神,任你千变万化,他都能轻描淡写地化解。 罗侯的九转归元玄功是上古遗传,直指元神的无上秘诀,而其中修炼炉鼎肉身的法门,更是天下无双无对。而他出身通臂猿猴,有上古神兽血脉,肉身强悍几乎是当世第一,又练了九转归元玄功这种神奇的体修要诀,所以这一场斗法进行到现在,他始终只用肉身应对,并没有祭出自己的飞剑法宝。 山下的群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斗法,跟太清宫中死守门户的昆仑门人一样,对这个层面的争斗,他们也无从插手。眼见罗侯轻而易举地消解了冲虚的无量剑阵,重光把御龙剑祭起,剑光势如流星,只一瞬就找到最合适的切入点,狠狠地斩向罗侯左肩。 只听得“砰”的一记脆响,犹如金铁交击的声音,御龙剑一声哀鸣,灰头土脸地倒转飞回。重光只觉得头晕耳鸣,元神受到一股剧烈的冲击,一时间目眩神驰,几乎控制不住手中飞剑。他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自己根基比罗侯差得太远,之前罗侯被师父跟师伯联手困住,自己侥幸偷袭得手,一时得意忘形,却忘了彼此道行足足差了两个境界。 罗侯随手震退重光,一挥袍袖,从中飞出阴阳太极鼎。这小鼎迎风就长,几个呼吸之间就暴涨到酒缸大小,鼎口放出千道毫光,向四面八方尽情挥洒。

第十一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十一) 见到罗侯此举,冲虚心中一凛,暗道一声不好,纯钩剑脱手飞出,斩向太极鼎。随即他解下身上道袍,迎风一抖,顿时化作万丈幕布,从四面八方往中间一兜,将小鼎放出的毫光尽数笼罩,一丝一毫也不曾走脱。 太极鼎中放出的正是大五行灭绝神光线,被罗侯催动出来,目标直指太清宫弟子,不要说普通的昆仑门人抵御不住,就是昆仑七子,也未必经受得住罗侯亲自祭炼的这道门绝杀神光。 就在罗侯祭出太极阴阳鼎的时刻,赤山道人突然发一声喊,右手从本体脱离,飞向光明顶后。只听得一声阴笑,从山后转出两位煞星。一个是玉树临风的白袍青年,另一个是满脸阴蛰之气的中年儒生,两人都是赤手空拳,见了赤山飞过的拳头,也不避让,各自推出一只左手。 轰隆一声,如同天塌地陷一般,赤山的右手在空中化成一座大山,向两人头顶压下。这两人推出的左手恰好朝上顶住,五指幻化成网,相持不过片刻,就把整座大山都掀翻。 赤山脸上闪过一抹潮红,显然是吃了一个闷亏。那儒生阴测测地一笑:“赤山牛鼻子,你后来居上,道行竟然胜过我们这些积年的老鬼,不过到底是后起晚辈,比拼元气,我跟席天君谁也不会惧你。” 这儒生就是魔帅魏无涯,他原本是五台山道衍圣僧的徒弟,跟圣僧学佛数百年,渐渐生出惫懒之心,趁道衍大师出外访友之际,偷了大师一部太上混常未来星宿劫经。这本经书是古魔教六部镇教典籍之一,乃是旁门中人问道求圣的无上秘录。魏无涯得了这本经书之后爱若性命,又害怕道衍大师追究,潜逃到海外躲了三百多年,一直到圣僧与妖圣约战,在浮梁河边破碎虚空,遁破大千而去,他这才返回中土,自立门户,开山创派,成为旁门之中一代宗师。 他潜修未来星宿劫经,三百年就突破入化层次,炼成身外化身。未来星宿劫经中记载的手段层出不穷,变化万方,而他最擅长的就是混元阴阳二气。这道法以阴阳化生、天人合一为根基,只要人在这天地之间,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更兼无物不刷,尤其克制法宝飞剑。等闲的飞剑法器,只要挨着一丝,就能抹灭禁制,毁去炼器之人多少年的祭炼苦功,当真是阴毒无比。 那白袍青年席应来历更加特殊,他本来是太行山中的一名绿林大盗,武功高强心狠手辣,被视为绿林之中的一员悍将。有一回打劫一批官银,被一个过路的客人撞破,当时想杀这客人灭口,哪料到这客人神通广大,挥手之间把一众绿林大盗尽数擒下。 这客人对这帮大盗说了自家来历,险些没把这些积年的老贼吓死,原来这人竟是天下闻名的沙神童子,太古魔教的祖师爷,跟妖圣、苦竹鼎足而三的大魔头,也不知怎么起了心思,来中土游玩,被这些不长眼的强盗打劫了。 沙神童子杀这些盗寇便如踩死一群蝼蚁,偏偏这次却发了善心,没有开杀戒,反倒是相中了其中最年轻的席应,说他天赋异禀,可以继承自家衣钵。随即也不问席应答不答应,当场废了席应武功,把他带到大荒山无极岭,给他伐毛洗髓,授以魔经一卷。 席应得到沙神童子传授,练成了白虎七杀的至尊道法,这白虎七杀出自四象奇书,乃是以二十八星宿为原型的一门无上道术。席应只得了四象奇书中的一卷,上面单单记载了这白虎七杀道法,按西方白虎七宿排行,分别是奎、娄、胃、昴、毕、觜、参,练成之后,有七大神兽化身,分别是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每一种都是法天象地,神通广大,威能各有不同。若是给他练到七宿合一的境界,就能再现上古大圣白虎真身,堪比太古祖神的存在。 赤山悟性奇高,道行已经隐然胜过席应和魏无涯,先前更击伤血神子,震慑群邪,但他修行年月尚浅,底蕴与手段都远远比不上这些积年的老魔头,先前跟冲虚配合默契,又有昆仑地利,借列缺观星图的余威胜了这两大魔头一筹,但对头神通广大,稍稍受挫之后就卷土重来,跟罗侯成合围之势。 席应先前因为轻视后生晚辈,吃了不小的苦头,此时正在火气上头。魏无涯话音未落,他已经抬手祭出奎木狼分身,青靛脸、白獠牙,身形如山岳一般,急吼吼的扑上前去,就要将赤山生吞活剥。 赤山一声清喝,鱼肠剑脱手飞出,化作清光一缕,斩破长空,就要切下奎木狼的头颅。席应的奎木狼分身虽然是神兽之身,不惧水火刀兵,但赤山鱼肠剑乃是春秋欧冶子铸就,与纯钩齐名的绝代神兵,被赤山祭炼多年,已经到了化形阶段,能斩破元神道胎。席应先前就是在鱼肠剑下吃了大亏,此时不敢怠慢,默念法诀,奎木狼身形如电,瞬息间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魏无涯嘿然一笑,阴阳二气化作一黑一白两道长虹,横亘天际而来。此时冲虚跟罗侯的斗法已经到紧要处,两人都是分神入化的大宗师,罗侯底蕴深厚,又有神兽真身,在争斗中大站上风,但冲虚道法圆融,又占了昆仑地利,此时谨守门户,罗侯急切间也奈何不得对方。 昆仑源出不周山,乃是天下万山之祖,当初阐教在此立足,至今犹有遗泽。虽然斗法的双方都是如今中土道门最顶尖的存在,但受到昆仑地脉的压制,声势并不骇人。罗侯当初以九嶷鼎封锁虚空,本就是想借这上古神器对抗昆仑地脉,如今他大举攻山,这九嶷鼎已经被他撤去,但昆仑地脉之力亘古永存,无处不在,压制着所有妄图破坏昆仑山势的力量。 赤山此刻已经险象环生,魏无涯和席应联手,已经远胜罗侯,虽然急切间拿不下对手,但看场中情势,赤山败阵只是时间问题。重光心中焦虑,却力不从心,这已经不是方才的局面,他可以趁罗侯被二老围攻的时候浑水摸鱼,此时双方泾渭分明,他根本无处下手。 魏无涯的阴阳二气化作两道长河,一青一白,在空中横亘千里,他双手托举,这长河被他如臂使指,大开大合,已经将赤山完全压制。席应此时已经祭出了觜火猴和毕月乌分身,与奎木狼一道游走在虚空裂隙之间,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冲虚此时也渐渐落了下风,纯钩剑在跟罗侯的铁拳又一次冲撞后,失去了原本的光彩,呜咽一声倒转飞回。他心神一震,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腔鲜血已经涌上咽喉。 就在此时,席应的参水猿分身化形而出,手中降魔杵割裂长空,狠狠地击打在赤山背上。轰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赤山闷声无语,只来得及催动鱼肠剑发出最后一击,自身却如风中落叶,从虚空中坠落尘埃。

第十二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十二) 就在此时,山巅上的重光忽然发出一声长嚎,犹如受伤的饿狼。他的身形猛然暴起,在半空中化作一阵黑烟,紧接着一道霞光划破烟幕,染红了大半个天空。连绵不绝的云霞蔓延在虚空中,有如无边无际的火海。 火光一路奔袭,席卷了整个天地。席应堪堪将赤山击落,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连一声惊呼也来不及发出,就连同他那四尊星宿元神分身,一同被火海吞没。 魏无涯惊慌失措,在火海烧到自己脚下的前一刻飞天而起。冲虚跟罗侯收了法术,各自向远方遁走,以躲避这汹涌而来的火光。罗侯匆忙之间抛出太极阴阳鼎,只是这宝物一个照面就被烈火焚为飞灰。这火焰无形无质,内中蕴含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气势,有如太古凶兽阴沉的鼻息,令罗侯心惊肉跳。 他仓皇奔走,口中长声疾呼,对山下群妖发出撤退的命令,一时间人海涌动,那来势凶猛的妖族如潮水般退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罗侯跟魏无涯在空中缓了一缓,见火海中飞出一缕毫光,正是席应的元神。两人心有灵犀,接引着席应的元神一道遁走。 这莫名其妙的火海忽如其来,斗法的双方都措手不及,匆忙之间的反击也被火势瞬间瓦解。这烈焰看起来似乎不可抵御,在没有弄明白真相之间,暂时的撤退成为罗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反正昆仑的防御已经成了筛子,处处皆是漏洞,卷土重来对于妖族也只是反掌之事。 虽然如此,但罗侯心中还是有些郁郁,更隐隐觉得胆寒。那火光的气息隐约有些熟悉,勾起他血脉传承里的记忆,令他想起亘古以前的一些传说。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这样的气息会出现在重光身上,这背后一定隐藏了什么东西,而这被隐藏的真相,令他不敢细想,也许,眼下的情势并不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 火海驱走了妖族的联军,更焚毁了席应的肉身,重创这位魔道大圣。冲虚将赤山拎起,后者此时已经缓过气来,虽然元气大伤,但并无性命之忧,两人此时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眼望去,那漫天的火海已经湮灭,滚滚的浓烟也悄然消散,露出藏身其中的重光,脸上杀气四溢。 虽然大敌已去,但两人丝毫不敢懈怠,彼此都察觉对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惊骇,和眼神里深重的忧虑。 渐入黄昏,昆仑山上下,已经恢复了一片宁静。只有满地的断壁残垣,提醒着人们,白天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激战。昆仑派各处门户,都隐约可以听到幽咽的哭泣,这是失去了至亲好友的昆仑弟子,在舔舐心灵的伤口。 重光又一次陷入了那深深的黑暗,无边无际的火海在他脑海中依旧肆虐。数不尽的鬼哭神嚎,在他的耳边反复回荡,冲击着他封闭的元神。 等他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赤山威严的面庞,那严肃的表情令他头皮发麻。 “你一定是入了魔!”赤山甫一开口,就是严厉的喝问,如同黄钟大吕,狮吼龙吟。“按理说是你救了昆仑,为师应该感激你,可那绝不是你该有的力量,也不是人间应有的道法,你究竟还有什么,在瞒着我?” 重光无言以对,关于他身上这奇怪的因果,他的确对师父有所隐瞒。因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和转轮王之间莫名其妙的联系。在赤山被席应击伤的那一刻,他在无可奈何之下放开了元神心锁,任由转轮王附身,使出了御龙剑蕴含的另一道太古奥义赤龙焰。 太古九大巨龙,黑龙玄冥司水,而赤龙咫煌司火,也是太古时代的火神。赤龙焰本就是咫煌的秘技,不是道门神通。转轮王神通广大,由他催动御龙剑发出的赤龙焰,威力虽然还比不上全盛时代的赤龙咫煌,却也不是罗侯这些尚未飞升的妖修能够匹敌。 赤山见他默然无语,叹了口气:“你既然不愿说,那便算了,为师也不逼你,只要你谨记自己还是昆仑弟子的身份,若是将来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为师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闭眼。” 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重光心中隐隐有凄凉之意。也许,从他开始有自己心事的那一刻,少年时代师徒间的亲密无间,就已经一去不返了。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求仁得仁,又何怨。 昆仑的守山大阵是不能依靠了,罗侯虽然退走,但不久后必然会卷土重来。罗侯牺牲了无数部属的性命,将昆仑视为天衣无缝的守山大阵,彻底摧破,如今已然形同筛子,处处漏洞。在重光提议之下,冲虚与赤山连同昆仑七子,将列缺观星图重新推演,借助周天星斗阵势,重新排布,十日之后,阵势乃成。 转眼已经是六月初,罗侯的下一波攻势迟迟没有发动。昆仑上下枕戈待旦,渐渐有几分不耐。一股恐慌的情绪在弟子中蔓延,这无穷无尽的等待,看不到尽头的争斗,究竟会延续到什么时候。敌我悬殊、坐困山门,人们的耐心和坚韧在不断消磨,而传说中来自道门的援兵,迟迟不见踪影。 重光从丹霞峰出来的时候,正是阳光最强烈的正午。江采萱的伤势已无大碍,见到师姐无恙,他渐渐放宽心思。眼下的困局如何破解,他也没有头绪,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远处的天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重光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白光划破长空,风驰电掣般奔袭而至。他心中一动,挥手接过,却是一封飞剑传书。他看了一眼传书内容,顿时脸色大变,顾不得其他,身形一晃就消失在天地尽头。 罗侯回到山下的军营之后,就立刻动用九嶷鼎,再次封锁昆仑地脉。重光的遁法虽快,但还是受到九嶷鼎的压制,等他赶到山下,已经是申时,夕阳的余晖洒在雪地上,入眼处一片金黄。 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在山谷中傲然独立。银白色的披风在他身后猎猎起舞,合着脚下雪水融化所汇成的潺潺溪流,发出悦耳的和弦。重光在他身前二十步处停下来,长剑出鞘,剑锋遥指。 “不要浪费时间了,就算你我等得起,那位云姑娘也等不起。”罗侯脸上罕见的现出一丝苦笑,表情中竟有几分无可奈何之意。“你不是本座对手,如果不是你这把邪门的飞剑,那天我已经灭了昆仑。不过这样威力巨大的神器,需要耗费的元气一定很惊人,这么短的时日,你不可能恢复过来,一而再的使用。” 重光反唇相讥:“那你直接杀上山就是,何必用他人来威胁我,堂堂妖皇,做出如此下三滥的举动。”罗侯并不生气,神情中一片坦然:“本座以为清楚你的底细,但你总能出乎我的意外。我的时间不多了,不想再节外生枝,看在当年交情的份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带上那姑娘,离开昆仑山,从此天涯海角。本座可以保证,没有任何人会为难你。” 罗侯飞剑传书,信笺上只有一个地标,地标后面就是云岚的肖像。重光当时就吃了一惊,心道罗侯果然耳目众多。虽然怀疑是陷阱,但他却不能不来。见罗侯似乎没有别的后手,他心中反倒松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就是。”出人意料的,对罗侯提出的条件,重光只是略加思索就答应下来,表情反而有些如释重负。昆仑的阵图已经换过,重新推演的列缺观星图不是短期可破,新的阵图只有赤山冲虚和昆仑七子掌握,就算有内奸也不会泄露。重光上次发动赤龙焰之后元气大伤,很长一段时间无力参与斗法,留在山上也无济于事。更令他难过的是,冲虚跟赤山对他心存疑虑,彼此之间渐行渐远,令他心灰意冷,意兴萧索。 也难怪,人们对自己未知的东西,总是充满恐惧。现在山上的形势已经稳定,暂时不用担心邪道的攻击,而重光的表现太过醒目,流言蜚语也就纷至沓来。重光甚至听到有人私下议论,说当日的斗法,是罗侯跟他在演双簧。 也许,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罗侯脸上微微有些错愕,显然是想不到重光会这么轻易答应下来,随即又转为如释重负的表情,轻轻击掌,黑天领着几个手下,押着云氏父女走出山林。 “萧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云霄见到重光,又惊又喜,云岚也是满脸笑容。他们父女被罗侯的下属软禁多日,虽然没有人刻意为难他们,但弄不清这些敌人的打算,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此时见到重光,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重光神识流转,已经察觉云氏父女被人封了一身修为,他不动声色,走上前去轻拂一记,顿时解了两人身上的禁制。云岚恨恨地踢了身边的小妖一脚,觉得不解恨还想再踢,下意识地看了重光一眼,忽然停了手,脸色微微发红。 罗侯面上现出促狭的一笑,向重光拱手:“天色已晚,萧兄弟还是尽快下山吧,我会嘱咐手下人放开一条出路,放你们顺路下山。山高水长,日后江湖再见。”交代完毕,他挥挥手,领着几名下属飘然离去。

第十三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十三) 罗候一走,重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这才顾得上盘问云霄父女,怎么落到妖族手中。却听云霄不慌不忙,说出别后的一番遭际。 原来当年匆匆一别之后,云霄觉得滇城也不大太平,索性带着女儿隐居深山,每日打猎采药为生。他人到中年,受限于天资,于修行一道成就有限,倒是云岚进境极快,几年下来竟然修炼到丹成三品。 云霄见女儿有出息,老怀大慰,满腔心思都花在女儿身上,指望爱女能将她母亲的师门传承发扬光大。大雪山的道法偏于阴寒一路,为了帮助云岚凝练真元,云霄这些年来游历了不少地方,寻找适合女儿修炼的场所。 重光当年被封印在岐山地穴,昆仑派上下对此讳莫如深,他们父女也就再没有得到重光的音讯。谁也想不到滇城一别,彼此再见,竟然已经相隔十年。世易时移,人生际遇真是变幻无常。 罗候围攻昆仑的事情早就传遍天下,这父女两人虽然僻处深山,却也听到消息,两人之前几次来昆仑打探,都没有得到重光的下落。听说昆仑被围困以后,他们觉得重光可能会回来守护师门,所以从隐居之所赶来,想跟重光见上一面,却不料被巡山的小妖撞见,彼此发生冲突。 云岚虽然修行进境极快,但结丹也不过几年的光景,对付几个毛头小妖还凑合,但此时昆仑上下群妖百万,光元婴级数的妖王就有数十人,哪里是她应付得来,才打倒两个妖修,就被随后赶来的金石擒住。 好在金石为人厚道,没有难为他们,将他们交给黑天之后,正好被罗候撞见。当初在岐山地穴,重光跟罗侯无话不谈,也曾提起这父女二人的事迹,当时罗侯就认出云岚的永冻之刃,顿时就知道了父女两人的身份。罗侯命部下好好看管,打算拿这对父女跟重光谈条件,最好能借此机会劝降。 算算日子,云霄父女被金石抓住的时候,重光正在山上布置列缺观星图。他出关还没几天,罗侯的飞剑传书也就到了,这才有今日之会。 三人一边畅叙别后情由,一边往山下直走。重光本就是孑然一身,在山上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既然打算要走,索性就不辞而别了,倒也干净。 云岚比当年沉稳了许多,少女时候的羞涩渐渐褪去,如今很有些落落大方的气度。只是话依旧不多,三言两语就忍不住掩口轻笑,满是促狭的意味。这女子其实十分聪慧,只是一向不肯外露,倒是与重光有些契合。 重光想起当年雪山旧事,心中升起一丝暖意,笑着说道:“云大叔,大难得脱,今后有何打算?如今我是孤家寡人一个,说不定要跟大叔你混饭吃了。”云霄看着女儿,脸上满是慈爱:“既然昆仑这边已经无事,我打算跟岚儿回大雪山去。以前为了躲避铜鼓仙,我们父女一直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如今我儿修行有成,就算碰到那老魔头也不怕他,是时候回去了。她母亲这些年孤零零地在地下,我得回去陪着她,也让岚儿能早晚给她上香。”他瞧了重光一眼:“萧兄弟,若是不嫌弃,不妨跟我们一道回大雪山如何。晴时采山狩猎,阴时青梅煮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听到父亲说话,云岚眼中闪过一抹亮色,转瞬又沉寂下去。重光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哈哈一笑:“若是大叔不嫌弃,那今后就叨扰了。” 云霄听他答应下来,正要开口回复,却听到远远地传来一声喝问:“萧师弟,这么晚不在玉虚峰上呆着,怎么跑到这山下来了。”三人循声望去,却见薛昊带着十余名昆仑弟子,正正地守在山道尽头。 重光眉头微皱:“薛师兄,你来的正好,我已经决意离开昆仑,正要托你回去跟几位尊长交代一声。如今昆仑门户已固,不再需要我这半个废人,这两位是我当年的故交好友,我打算跟他们一道离开昆仑,善后事宜,就麻烦师兄费心了。” 薛昊语气肃然:“萧师弟,如今昆仑尚在危难之际,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对得起师门对你的养育栽培吗?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赤山师叔就你这么一个徒弟,你忍心让他老人家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山上艰难度日?” 重光脸色一黯:“我现在元气大伤,很长时间都不能再跟人动手斗法。薛师兄,如今师伯跟师叔是怎么想看我的,想必你也知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在山上,招人白眼呢。” 旁边一名昆仑弟子忍不住开口:“萧师兄,师门有难你怎能一走了之,再说我们这次追下来可不是与你说这些的。薛师兄何必与他废话,他跟罗侯在山下私相会晤,之后就动身离开昆仑,所有情形都历历在目,铁证如山。薛师兄有掌教手令,这次下来就是拿你回去问罪。这两个是什么人,也得跟我们一道回去查个清楚。” 萧重光闻言脸色一变,怔怔地看向薛昊:“薛师兄,他说的是真的?” 薛昊面无表情,缓缓地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说道:“这是掌教师尊亲自写下的手令,上面还有赤山师叔和其他几位长老的副署,萧师弟,你是自己跟我回去呢,还是要我动手。” 重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这样,早上还好好的,就这么半天的功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因为我跟罗侯见了一面,师父、师伯还有诸位师叔,就有这么大的变化?我不信,你把手令给我看看。” 薛昊抬手打出一道虚影,重光伸手接过,白色的绢帛上墨迹未干,正是冲虚真人字体:“逆徒萧重光身入魔道,与妖邪罗侯私通款曲,着即擒拿回山,以门规严惩。”后面是一长串的副署签名:玄机子、龙渊子、洞玄子、瑶光子、紫微子、玉衡子、青阳子,当看到最后一个签名,就是字迹蹉跎的赤山子之时,他心头巨震。 “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仅仅凭我跟罗侯会面,师父跟师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判定。到底哪里出了纰漏,到底是哪里?”他心中凄惶,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那脾气急躁的昆仑弟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入门较晚,跟重光也不熟,当下就迫不及待:“萧师兄,手令你也看了,跟我们回去吧,还有这两个可疑人物,他们刚从罗侯营地出来的,大有可能是奸细。” 他说话的时候,旁边几名昆仑弟子已经各自散开,隐隐封住了所有的退路。薛昊面色凝重,目光如水,手按剑柄,预防重光激怒之下,暴起伤人。 “好,好。”重光怔了半晌,忽然一笑:“既然师父和师伯都不信任我,那我还辩解什么。我跟你们回去,这两人与此事无关,放他们走。” 另外一名弟子撇撇嘴:“是不是无关你说了不算,得带回去听从掌教发落。”重光心头火起,没来由地一阵烦恶,身形一晃闪现在此人身边,一个耳光抽上去:“你算什么东西,师兄说话要你插嘴?” 那弟子捂着脸愣了半晌,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红,盯着重光看了一会,转头望向薛昊:“师兄,他打人。” 薛昊眼中闪过一丝嫌恶:“没出息的,一边呆着。”铮然一声长剑出鞘:“萧师弟,既然你动手,那就别怪师兄用强了。你现在有伤在身,若是当真动手,你是敌不过我的。” 萧重光拔剑在手:“想要我束手待毙,不可能。”转头向云霄说道:“大叔,你带阿岚先走。”云霄知道他们师兄弟的比斗自己帮不上忙,也不多做客套,应声道:“好,你自己小心。”云岚还待犹豫片刻,就被云霄一把拖走。 薛昊剑光抖擞,幻化万千虚影,罩住了重光周身上下。他的亿万星河剑影之术已经炉火纯青,本身修为又突破元婴境界,以浑厚真元催动昆仑最顶级的御剑术,这些年来对敌无往而不利,自身无论气势还是信心,都有了极大的成长,再也非昔日吴下之阿蒙。 重光这次回山,修行境界超出众人意料,也给了薛昊极大的压力。虽然两人平生对阵,他还从没输过,心理上优势明显。但这次重光回来给他的感觉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他努力想要摆脱这种威压,却一直没有机会。 “也许,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他心里默默念叨着,手中的剑光似流星追月,在电光火石之间划破夜空,直刺重光咽喉。而在他对面的重光一动不动,面容沉静如水,跟这清幽的夜色一样寂寥。

第十四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十四) 薛昊的飞剑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剑压带动的狂风卷起满地飞雪,在空中洒下一片纯白的落花。雪花飞尽的时刻,他的剑锋已经直抵重光咽喉。冥冥之中,他觉得胜利已经在向自己招手。然而下一刻,重光迟滞的身形突然消散,无声无息。 似微风划过清凉的水面,不留下一丝痕迹,重光的身影没来由地消失,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离原地百步开外。御龙剑呼啸一声脱鞘而出,在他头顶上方幻化出无数黑色的闪电,咆哮着在空中盘旋。 半空中惊起一声霹雳,有如老天打了一个闷雷。薛昊在雷声中倒转飞剑,穿透漆黑的夜幕,爆发出耀眼的光。光华一跃百步,与那黑色的闪电交汇,迸发出激烈的火花。 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这两名昆仑派二代弟子中的魁首,已经在眨眼间有了数十次交锋。剑气纵横转折,在这冰冷的寒夜里卷起灼人的热浪。薛昊十年磨剑,御剑之术已经登峰造极,每一次剑光流转,都蕴含无穷变化与后招,万千光影随他身形舞动,即使在这漆黑的夜晚,也令人目眩神迷,旁观的昆仑弟子看得大开眼界,更发自心底地叹服。 重光闷声不语,他自上次斗法之后,就元气大伤,御龙剑的奥义太过霸道,远不是现在的他所能驾驭。尽管这些天来努力调息休整,仍旧有些力不从心。面对薛昊凌厉的攻势,他只能选择被动防守,尽量耗费最少的真元,去抵挡更多的变化。尽管他的无形剑遁已臻化境,气势上仍旧被薛昊压倒,完全落于下风。 昆仑的山谷完全不够他们施展,两人的战场很快移转到空中。薛昊打得性起,将星河剑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次出手,他感觉自己对御剑术的领悟就更深了一层。重光跟他以前的对手完全不同,无论修为还是剑术都不在他之下,彼此间斗法又毫无顾忌,成为他磨砺剑术最好的对象。 两人这一番恶斗可谓惊天动地,重光已经好几次险象环生,凭借自己在海外神山积累下的无数经验勉强化解,然而真元法力已经渐渐不济,薛昊的剑光有如毒蛇,不断冲击着他脆弱的护体罡气。两人之间无数次交锋,带给他巨大的冲击,虽然被他一一化解,体内气血却已经是翻腾不已。 从薛昊出剑开始,两人这一番斗法也不过进行了一刻钟,然而对重光来说,却好像过了很久。他心知再斗下去,自己必然会真元耗尽,咯血而亡,一边沉着应对,化解薛昊的剑光攻势,一边观察场中形势,寻找自己的退路。他估计有这么一刻的拖延,云氏父女应该已经走远。这里离罗候军营不远,薛昊等人只怕也心有顾忌,只要逃离昆仑山境内,就不必担心薛昊等人追杀。 他计较已定,又勉力化解了薛昊的一记飞剑,正要飞身遁走,耳边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正是云岚的声音,顿时心就往下一沉。顺着声音的来路望去,就看到令他睚眦欲裂的一幕。 云霄须发皆张,一手捂胸,嘴唇张开似是在呼喊着什么,然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诧异地看向自己胸口,一把三尺青锋正正地钉在上面,长剑的把柄握在一名年轻的昆仑弟子手中。那弟子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似乎是大吃一惊,又带着几分惊慌失措。 他下意识地收手,狭长的剑刃从云霄胸口抽出,带起一捧热血,在空中带出一道刺眼的弧光。云岚的尖叫声戛然而止,疯了一般抢上前去,一把抱住自己的父亲,感觉到父亲的身体中已然失去了活力,生命的温度在渐渐消退,她只觉得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眼前是不可捉摸的漆黑。 云霄伟岸的身体轰然倒塌,靠在自己女儿的肩头,他只觉得周围的夜景在一瞬间褪色,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划过,儿时的欢乐,青年的萌动,与云岚母亲的初识,婚后短暂的蜜月,痛失爱妻时的心碎,和十余年含辛茹苦抚养女儿的辛酸。 画面在最后一刻定格,那是云岚满载泪水的双眼。他努力伸出手去,想给女儿抹去眼泪,然而一切就在这一瞬间静止,人世间所有的一切:欢乐、忧伤、痛苦、希望,都远离他而去。脑海中带着女儿最后的面容,他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云岚紧紧地抱住父亲还带着体温的尸体,怎么也不肯放手。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判断能力,只觉得天地都已经塌陷,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只有抓住这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把它当做对父亲最后的挽留。紧跟着她耳边就想起熟悉的声音,那是重光的一声怒吼:“贼子敢尔!” 下一刻,她就见到眼前一道黑光闪过,那刚刚杀了她父亲的年轻弟子,令她咬牙切齿的生死大仇,就用不敢置信地眼神看着夜色下奔袭而来的灰衣青年,紧跟着喉咙间发出霍霍之声,丢下那把还带着她父亲鲜血的长剑,想要用双手去堵住自己正鲜血狂飚的咽喉,然而双膝却骤然跪地,身子前倾,缓缓地软倒在地,怒目圆睁,不肯闭眼。 踏着自己同门师弟的尸体,重光缓缓地抽出自己飞剑,他的眼神冰冷,淡漠地看着自己对面,正风驰电掣般飞来的一道剑光。刚才的雷霆一击不但耗去他大半精元,更是令他空门大开,此时已经无力还手,只能静静地看着那把追魂夺命的飞剑刺入自己胸口。 这一切的发生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各方的反应兔起鹊落,令所有人眼花缭乱。云岚怔怔地呆立当场,父亲的意外惨死已经夺去她所有的精神,此时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薛昊的飞剑从重光胸口刺入,下一刻就是开膛破腹、斩破道胎元婴的结局。重光静静地立在当场,丧失了所有反击的能力,就在他闭目等死这间不容发的时刻,身后一股大力猛然涌来,跟着自身就被人硬生生拽离三尺。他只觉得胸口处一阵剧痛传来,薛昊的飞剑在他左胸斜斜地划出一道骇人的伤口,距离心脉只有一寸的距离,然而区区一寸,却是生死之隔。 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耳旁就响起呼啸的风声。他心中一震,在电光火石间飞出衣袖,将云岚连同云霄的尸身一同卷起,随着自己一道被拖走。 他的眼识依旧锐利,穿透这漆黑的夜幕,可以看到两边连绵不断的山林在不断倒退,周围的景色不断变换,直到最后,昆仑的山峦渐渐逝去,变成肉眼无法捕捉的细微缩影。

第十五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十五) “你是谁!”看着眼前的神秘人,重光沉声发问。来人浑身上下都被一袭黑纱遮挡,整个人更笼罩在一团诡异的迷雾之中,重光努力运转神识,始终无法辨识清楚。 那人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重光看,看得他心里发毛。此人方才骤然出现,在薛昊手中救了重光一命,出手之准,遁法之快,世所罕见,令重光也大为叹服。他总觉得此人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但又想不起来曾在那里接触过。回想生平所识之人,能有如此修为的,实属凤毛麟角,但自己一一回想对照,这神秘人又显然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究竟会是谁呢?他脑海中百转千回,反复思量,却找不到一点印迹。对方身上那种气息,总觉得似曾相识,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直觉,内心又深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 在他身后,云岚俯卧在云霄的尸体旁边,为着自己父亲的死,这少经世事的女子已经晕了过去。重光背对着云氏父女,跟那神秘人正面对峙。他的手心不断渗出汗渍,全神贯注地防备着对方。 那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忽然仰天长笑,笑声有如恶枭夜鸣,刺耳至极,声音远远地传扬开去,在这漆黑的夜晚,显得异常阴森。笑声还在继续,他人不见任何动作,身子忽然往后疾退,如离弦之箭,片刻间就成了视线里的一颗黑点,消失在天地尽头。而那嚣张至极的笑声仍旧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弥散在夜空。 重光双膝一麻,身子缓缓软倒在地,这才发觉浑身上下早已大汗淋漓。跟着神秘人的一刻对峙,虽然是静止不动,却比先前跟薛昊的生死决斗更惊险刺激,此时他已经耗尽最后一丝精神,整个人都懈怠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 将御龙剑随手丢在一边,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愿去想。原本因为云霄之死而满怀的愤慨与内疚,不知不觉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所谓友情,也不过如此,一时的义愤填膺,也许只是有了必死觉悟下,绝望的歇斯底里。当真正从死里逃生,发觉了生命的可贵,早前的冲动、义愤与自责,都化作烟消云散。 这些年来的经历,早已经磨平他的棱角,再没有什么事情,比活着更重要。难得的一次热血,此刻也终究消弭。如云霄这样的知己朋友,他没有几个,死一个就少一个,而在滑向冷漠无情的道路上,他已经渐行渐远。 这一晚,竟是前所未有的宁静。那些屡次三番不请自来的遭遇,此时竟都化作乌有。他难得地享受了整夜的安宁和谐,直到东方既白,晨曦破晓,一声清脆的鸡鸣,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他睁开双眼,感觉到浑身的气力渐渐恢复,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困扰他的疲惫,似是逐渐消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来自田间野地的泥土气息,带着醉人的甜香,令他心旷神怡,仿佛长久以来的辛苦都消弭于无形。 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脸上陶醉的表情骤然退去,转过头去,云岚失魂落魄地跪坐在云霄身边,双眼之中没有一丝神采,若不是还能觉出她的呼吸,重光几乎以为她已经死去。只是她现在这副样子,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他猛然迈步走过去,揪着云岚的衣领将对方提起来:“你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你爹泉下有知,看到你现在的德行,他死都不会瞑目。” 云岚猛然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泪痕,定定地看着重光:“我爹是为了救我,才会死的。你们昆仑的人好不讲理,没来由地痛下杀手。我爹死得好惨,萧大哥,我好不甘心。” 重光微微一怔,他当时并没有看清细节,不知道其中究竟。那名昆仑弟子骤下杀手,完全出乎意料,也不是名门正派弟子的作风。如今忽然听说,那弟子一开始的目标竟然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云岚,令他心中生起一丝狐疑。 “昆仑的弟子,虽然未必有多良善,但天下第一道派的气度还在,就算要阻拦云氏父女,也没必要对一个弱质女流下如此狠手,根本就是毫无道理。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还有冲虚师伯怎么会签发那样一条手令,种种匪夷所思,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太阳渐渐西沉,当夜色再一次笼罩大地的时候,重光已经生起了一堆篝火。经过他反复的开解,云岚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些许,虽然依旧消沉,但总算有了些活气。重光也不再勉强,有些伤痛,只有时间能够治愈。 这里距离昆仑已经有上千里的路程,那神秘人遁法奇快,还在各派掌教宗师之上,就算与欧冶子、谢晓峰等人相比,只怕也不遑多让,已经是这人间界巅峰的存在。重光私下揣摩,就算自身神完气足,也不是此人百合之敌。这还是靠着御龙剑这等神兵相助,否则只会输得更惨。除非那心思莫测的转轮王肯出手,否则重光绝无胜算。 自从在极北神山亲眼见证欧冶子陨落之后,重光就跟这位他化自在天的魔王,有了一丝诡秘的联系。好几次险死还生,都是靠这位神秘的魔头出手解救。每次这魔王附身相助,都是在他生死危难的紧要关口,而大难得脱以后,他总觉得心神不定,似乎这位转轮王跟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尝试去摆脱这种境况,平时入定的时候,都尽力去消解,但收效甚微。每一次当他的性命受到威胁,心神失守的时候,转轮王就会不期而至,他也弄不清这其中的因果关联,究竟是对方不请自来,还是自己潜意识里托庇于对方。 两只松鸡架在剑锋上,已经烤得熟透,鸡肉的香气混杂着松子的清甜,在空中弥漫出诱人的味道。重光用剑将鸡肉分割成小块,用树枝穿成串,将其中一串递给了云岚。 云岚默然无声地接过,递到嘴边咬下一块,开始生硬地咀嚼。重光一阵狼吞虎咽,片刻间整只松鸡就只剩下骨架。美食补充了他虚弱的身体,更是调节心情的绝佳方式。 这一带已经出了西域范畴,是隶属中土边陲的乡野。几声犬吠从山林对面的村落里传来,更显出这夜晚的寂静冷清。夜色深沉,村子里的乡民早已入睡。重光放开心神去感受,村民的呼吸如在咫尺,隐约还可以听到人们的呓语。 这就是世俗人的生活吗,我已经多久没有经历这样悠闲安逸的日子了?他在心中自问,反思着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思绪却突然被一声长笑打断。他骇然转身,就见到罗候不知道何时现身,大踏步走到火堆边上,伸手取了一只烤好的松鸡。 重光大吃一惊,一扭头就看见云岚不知何时已经躺在火堆边上,酣然入睡。他急切切地走到云岚边上,伸手就去探对方的鼻息。罗候笑道:“你何必如此紧张,她只是被我使了昏睡咒。这姑娘心力俱疲,魂魄逸散,再不能好好入眠,将会有离魂之症,本座此举可说是救了她一条性命。” 篝火熊熊燃烧,两人隔着火光对峙。重光蓦然发觉罗候身上没有丝毫杀气,提起的戒备又渐渐放松:“原来如此,倒是有劳阁下费心了。不知道尊驾此来,又有何指教?” 罗候轻挥衣袖,几片树叶从枝头悄然飘落,坠地化作几方桌椅。他随便拣了一张,大马金刀地坐下,又以手指着对面的坐席,对重光道:“坐!” 重光看着面前这一幕,眼中微微露出几分向往:“原来传说中道家的物化神通?仙人手段,真是妙用无穷。”罗候哈哈一笑:“我这只是地煞变化,你现在看到的,都是幻化出来的具象,并非真正的物化神通。我的九转归元玄功,只有修炼到最后的真如九变,才勉强可以算是物化,也即是天罡变化。” 他看了重光一眼,忽然叹了一口气:“其实萧兄弟你已经算是道门中人的异类,只不过所走的,依然偏重于剑修。中土修行界这千年以来,重术法而轻道行,早就走上了邪路,你们昆仑更是首当其冲。” 重光道:“阁下专程前来,不会就是为了指摘我们昆仑道法的吧。若只是为此而来,还请早些回去,我不想与你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罗侯神色从容,语气不温不火:“你不必激动,这道理我当初也不明白,所以走了很长的弯路,几乎走火入魔。若非他当年指点迷津,我也不能解脱。中土修士近千年来,之所以出不了一个羽化飞升的真仙,就是因为走上了歧路。而这一切的源起,却是因为当年的一件大事,一段传奇。”

第十六章 万里江山尽豪英(十六) 萧重光眉头皱起,他自然知道罗侯说的“他”是指谁人。只是这大魔头放着大事不管,却跑来这里跟自己闲话,难道真的是闲极无聊,还是另有所图? 罗侯指了指面前的空位,又说了一句:“坐!”,倒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重光撩起衣衫下摆,正襟危坐。罗侯伸手在空中抓出一壶美酒,给自己和重光各自斟满,两人对饮了一杯,他的话匣子打开,开始讲述一千年以前,修行界一段影响深远的往事。 “封神之战结束,三教各归山门,不久以后,三清离世归天,其所在的宗门也拔地飞升,在天界另行开辟洞府。之后春秋战国,群雄混战,有诸子百家出世,各自开宗立派,教化道德文章,传授修行手段。这就是如今俗世修行界大小门户传承的来历,而道家号称百家之祖,正是因为这百家祖师,或是道祖太上门人嫡系,或是外门旁听后学,总而言之,都与人教脱不了干系。” “强秦一统天下,混一宇内,于是法家大兴,至两汉独尊儒术,董仲舒门徒遍布天下,垂四百年。一直到后汉建武年间,张陵搜集道藏,成想尔注一书,开五斗一教,道门复兴。至桓灵二帝在位,天下分崩离析,有南华老仙降世,收下弟子张角、左慈和于吉,分别赐予太平要术、遁甲天书与太平青领书三部秘典。这三人之中,左慈和于吉闲云野鹤,后来羽化飞升,并无传承在世,唯有张角开太平一道,几乎颠覆天下。虽然最终功亏一篑,太平道却发扬光大,与五斗一教合流,成为后世道门大兴的萌芽。” “三国乱世,人命如草芥,道门救死扶伤,有超脱生死轮回之力,于是大兴与天下,门人弟子众多,各种宗门流派,层出不穷。一直到晋太康年间,真君许逊出世,一统道门,建立正一教。后世武当、峨眉、昆仑、青城诸派,皆出于正一门。” “许真君神通广大,早就修到地仙境界,却一直不肯飞升,留在世间教化万民。是时天下大治,海内生平,许真君更是为万人敬仰。直到有一天,从极西蛮荒之地来了一个叫钟离昧的修士,放言要以一柄长剑,挑战整个中土。” 重光奇道:“这钟离昧是什么人,师承何派,敢如此口出狂言?”罗候道:“这正是最令人困惑之处,这钟离昧单人只剑横行天下,竟然无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师门传承更是讳莫如深。” “此人乃是天生的修炼奇才,任何一门道法到了他手上,都能发扬到极致,本身修为更是出神入化,一步登天。当时他凭着手中一柄含光剑,一口气连败十七位分神入化级数的宗师,挑了正一门八座道场的山门。” “当时许真君已经两百余岁,早就度过九重天劫,已经臻至肉胎成圣的境界,随时可以飞升天界。但他挂念人间道统,一直恋栈不去。此时钟离昧来势汹汹,有席卷天下之势,道门之中人人自危,终于有人求到许真君门下,请他出手,挽回正一教的颓势。” “这一场斗剑约在天姥山,那一天是十月初五,深秋时节。这一场比试被称作封神之战以后,人间界最激烈的一次斗法。许真君功参造化,道法通神,乃是封神之战后上下三千年间公认的修行界第一高人,当时只有郭璞郭真人能与他差相仿佛。他精修三清妙法,更练成天罡变化,能移山填海,点石成金。当时人都以为钟离昧剑术再高,也绝不是对手,必然要被镇压。” 罗候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看了重光一眼,似有深意:“昆仑、武当、青城、峨眉,乃是道门正宗中的翘楚,在修行界合称四大剑宗。顾名思义,都是以剑修为根本手段。放眼当今中土,所有门户,无论正宗还是旁门,乃至山精野怪,邪宗魔门,莫不如此。或是飞剑、或是飞刀,乃至刀枪棍戟,所有兵器驾驭,个中变化,无不推演到极致。” “然而千年以前,修行界并非如此。彼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奇人异事层出不穷,无论体修、器修、符修或是玄修,莫不千变万化、各有机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许真君虽然有地仙境界,但在斗法中却不敌钟离昧的绝世剑术。他的天罡变化敷衍出来的三十六重小世界,都被钟离昧破碎虚空,连百年苦功修炼出来的道胎也被一剑斩破。迫不得已之下,唯有遁破大千,飞升太虚,这才保住了元神。” 重光静静地听着罗候的叙述,没有下文,罗候说到四大剑宗的时候,他就隐约猜到:这场斗法很可能是许真君败了。世易时移,当事人的事迹早已泯灭无闻,然而他们留下的印迹还深深滴篆刻在中土。如果当初不是许真君落败,这世间又怎会被剑修宗门占据。 罗候一声叹息:“这都已经是千年以前的旧闻,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成王败寇,许真君落败以后,郭璞也神秘消失。正一教群龙无首,不久之后就分崩离析,弟子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山门,到别的地方另立道场。钟离昧一战成名,有不少正一子弟被他手段震慑,放弃本来所学,改换门墙。这一年的腊月初七,钟离昧在华山之巅开坛说法,当时观者云集。钟离昧当场宣讲剑修诀要,号称一剑可破万法,之后留下秘传剑典一部,在万众瞩目下坐地飞升。” 这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往事,就此告一段落。但留下的影响却极为深远,原本一统中土道门的正一教四分五裂,得到钟离昧传承的正一教门人改换门墙,纷纷走上剑修之路。其中昆仑、峨眉、武当、青城四派人多势众,在争夺钟离昧的剑典中所得最多,这也是后世四大剑宗的来历。剩下些不肯放弃原本所学的正一门人,也渐渐门庭冷落,后继无人。中土从此为剑修宗门占据,其他流派尽数衰亡殆尽。 “完了?”听完罗候的叙说,重光摇摇头:“这些传说中的人物,我隐约在昆仑秘藏的典籍中见过,只是事迹不详。其实我有一点不明白,就算许真君落败以致不为人知,那钟离昧何等惊艳的人物,名声为何也如此寥落?” “因为他们想隐瞒真相,不让后人知道这一切来龙去脉。”罗候不屑一顾地说道:“中土天朝,最重纲常。道统所在,就是头破血流,也要争到手。当初正一门的众弟子,向逼走自己掌教的钟离昧低头,又为了争夺钟离昧留下的剑典而自相残杀,导致正一门彻底分裂。这样的丑事,若是被后人弟子知道,岂不颜面丧尽,更显出自家门户道统不正。” “那你又是如何知晓?据我所知,你也不过是五百年前生人,如何知道千载之前的事情?”重光质问道。罗候微微一笑,神态傲然:“本座确实不清楚当年因果,不过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在三百年前,本座可以说是他生平唯一的知己。” “你是说剑神前辈?” “除了剑神沈胜衣,又有何人?天下人都不知道剑神的师承,唯有我清楚他的来历,他就是郭璞的再传弟子。正一门至高无上的道法秘典神照经,就在他手上,这是中土道门唯一可以肉身成圣的法门。我的真如九变,就是得他传授了一些神照经的皮毛,这才从地煞变化中推演而出。” “那你的来意?”重光自然不信罗候会如此无聊,千里迢迢跑来跟自己叙说千年以前的秘闻旧事。此人所图者大,等闲自然不肯浪费这许多口舌。“先前我们已经有过约定,我退出昆仑,不再参与正邪纷争,你也不得再为难我和云氏父女。何况如今云大叔惨死,我要带他遗体回山,从此不问世事,更不会妨碍你的大事。我想你不至于如此下作,出尔反尔吧。” “当然不会,本座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罗候昂然说道:“本座这次来找你,是有一件事情想跟你确认。其实你这次回来,我就想问你,只不过一直没有适当的时机。昨晚我回到军营,思来想去,还是要亲口问过你,才能放心。” 重光道:“你想问什么,有话直说就是。” 罗候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在岐山地穴,一起破解他留下的两仪微尘阵。当时我见你身上有他留下的玉佩,曾经问过你和他有何关系。” “一晃十多年过去,如今你我重逢,你已经今非昔比。可是我了解你的底细,如果没有看错的话,你不但学会了坐忘功,连他后来得自异域的涅槃卷也练成了。这些口诀,你从哪得来的,看来他的玉佩出现在你身上,并非偶然。”

一 冀州,邺城。 薛彻看着面前的城墙,眼神锐利得有如一只觅食的雄鹰,冷冷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已经是围城第七天,城中的守军出乎意料的顽强,至今仍然没有崩溃的迹象,这令他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不安。 他手上有着天下最精锐的铁骑,曾经横扫北方、七日之内屠尽四十万契丹精锐、更将辽东及漠北的女真和阻卜人灭族的奉圣军,令辽国至今退缩在苦寒之地,不敢触中原逆鳞。那时候领军的是他父亲薛万成,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个一生灭国无数,手上沾着百余位蛮夷国主鲜血的老家伙,在临死前用他那固有的粗野声线,要自己发誓,一生一世效忠镇南王。因为这个有贤王之称的皇子,对他父亲不止有知遇之恩,更有三番两次的救命之情。 “老头子,你要我效忠的主公都没了,往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走下去?”口里叫着对父亲的昵称,他的眼神中难得有了一丝温情,然而转瞬即逝,取而代之是那一如既往的森冷表情,犹如亘古不变的寒冰。 “将军大人,如果今天城内的守军还不投降,是否动用骁果卫破城?”来人并不是他奉圣军的旧部,而是冀州本地的绿林大豪,人称飞天虎的杨幺。此人本是冀州世家子弟,生性好斗,自幼习武。因为跟另一名官家子弟酒后口角,一时冲动将对方杀死。因为对方家世显赫,他们杨家招架不住。他索性弃了家小,上山落草,从起初的小打小闹,渐渐发展为当地最强的一股马帮,最盛之时可以聚众上万人穿州过府,攻打县城。 薛彻率奉圣军叛逃,天下分崩,这杨幺乘机在祁县起事,他原有本部八千,其中过半都是马军,起事之后旬日之内扩军至三万人,攻下了附近的几座县城,有了官仓里的粮食做储备,底气更足。于是他自封河朔将军,正式扯起造反的大旗,一时间从者云集,声势极为浩大。 冀州是中土第一大州,排名还在青州之上,有民八百万户,又是出名的粮仓。杨幺起事之后,一月之内就据有两府之地,形势一片光明。本来他极有希望割据一方,成为如天都王万峰、天威王贺潼、南阳王徐子楚这一流人物。只可惜他运气实在不佳,先是被冀州刺史韩公达下死力气围剿,之后薛彻带奉圣军转战到冀州,一路挡者披靡,将冀州府内大小数十处流寇义军尽数剿灭,或死或降。他见机不妙,没等薛彻打过来就主动归顺。薛彻见他办事得力,索性给了他一个兵马督管的头衔,仍旧领所部原班人马听用。 如今薛彻横扫冀州,境内大半地方已经平定,手下除了奉圣军,还降服了三十余万流寇,声势极为浩大,俨然成为各路义军的盟主。不过薛彻并不以义军自居,天都王万峰几次派使者来找他商量结盟之事,都被他严词拒绝。谁也搞不清楚这位战场上无敌的统帅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但这支以奉圣军为主力的铁骑跟其他义军的关系却日趋恶劣,只是还没到火拼的时候。 骁果卫是他从收服的众多绿林人马之中精选出来的好手,这帮人打仗不行,但各个身怀绝技。他用军中成法操练,硬是将这帮乌合之众锻炼成一支百战精锐,虽然比不过奉圣军的令行禁止、杀伐果断,但用于哨探、偷袭、破城,却屡收奇效。只是这些煞星都是亡命之徒,行事残忍屡禁不止。 杨幺的意思很明白,动用骁果卫破城,城破之后是必定要劫掠一番,才能满足这帮人的胃口。这与他的初衷不合,邺城是冀州治所,人口逾百万,城防工事严整,城中更存有三年之粮。一连攻打七日,城中却无丝毫乱象,这让习惯了每所攻击无不破者的薛彻十分诧异。 他是打算将邺城作为今后驻防的中心,以此来统领整个冀州,之后再横扫北方群雄,由北及南席卷天下。所以他并不打算在邺城这里杀伤太重,若是能降服城中的守军,兵不血刃地接管邺城,就最好不过。 “再等等吧,让今天围城的将士射几封劝降书上去,就算说不动守将,也可以扰乱城中的人心。”他挥挥手,打发杨幺出去,继续思索可行的破城方略。 邺城的守将是李延章,是刺史韩公达的外甥。此人当年曾参与北伐,是魏王柴宗贵的旧部,跟罗远才、虞士信并称魏王门下三杰。只是早在魏王还是镇南王的时候,他就远离军中,回到冀州乡下老家。薛彻曾暗自揣测,李延章是猜到了魏王的心思,不肯参与叛乱又不愿与故主为敌,索性辞官归隐一走了之。 冀州乱起以后,韩公达曾三次征召李彦章,都被自己外甥拒绝。一直到薛彻入局,一月之内平定冀州大部,只留下一座邺城孤悬于内。此时李彦章才火急火燎地领着家小,连夜赶到冀州,主持军事大局。 “若是你早些为你舅父效力,倒是可与我一争高下。如今冀州城守军不过三万,就算你兵法盖世,也难挡我兵锋所指。若是肯识时务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和你舅舅一条活路,否则,就不要怪我不念同袍之情。” 冀州南面的官道上,一辆四轮马车正加速飞奔。车夫是个威武昂藏的中年大汉,一边赶车一边查看周围的路况,十分谨慎小心。此时正是八月下旬,秋老虎还没过去,天气酷热,车夫额头却无一丝汗迹,显然是内功修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境界的高手。 “嗖、嗖”两下破空之声响起,两支利箭一前一后从道旁树林中电射而出。那大汉眉头微皱,右手勒住缰绳,左手在空中带过一串虚影,将两支利箭抄下,顺手反掷回去,只听得林中传出两声惨叫,之后就再无声息。 那大汉冷哼一声,就要跳下马车。车厢里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吴越,算了。”那大汉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夫人,这一路上尽是这些宵小,若不打杀几个,岂不是助长他们的气焰。” 那夫人道:“这些人原本也是良善百姓,只是时事如此,他们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这乱世若不能平定,这些人是杀之不尽的,只会徒增你的杀孽,这又何苦呢。” 吴越沉默片刻,怏怏地道:“既然是夫人好心,那就便宜这帮贼子了。”说罢提气开口,声震四野:“我家夫人顾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滚吧。”树林中传来几声悉悉索索的声音,显见是剩余的贼人慌慌张张逃命去了。 吴越呸了一口,正要催马继续前行,一个少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吴叔叔,已经正午了,找个阴凉的地方歇一歇吧,就算你不累,这些马儿也受不了。”这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令吴越皱紧的眉头舒展了不少。他跳下马车,极目四顾,恭谨地向身后马车回答:“我们到前面的林子里歇息吧,这边的林子不干净了。” 他指的自然是林子后面那两具尸体,刚才被他亲手射杀的贼人余温尚存,这马车上的两位尊客身份贵重,自然受不了这等腌臜。那少女道一声好,马车又行走了一段路程,就在靠近林子的树荫处停下。 车门上的帘幕揭开,妙龄垂髫的少女扶着大气端庄的贵妇迈出了车厢,从马车的一侧缓缓走下。这一对母女,正是魏王妃和小郡主柴燕秋。 王妃依旧雍容华贵,比起当初在京城,似乎反而年轻了些许。小郡主倒是成熟了不少,虽然依旧不脱稚气,但眼中的单纯比当初褪色了许多。都说逆境使人成长,确实是有几分道理。她的气色比起大病初愈的时候,好了不少,父亲的惨死始终是她心里的阴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冲淡了许多。 “娘亲,你说那薛彻,会听我们的劝说,跟李将军化干戈为玉帛吗?”柴燕秋细声细气地问道。“父亲在的时候,可没见他跟我们王府有什么来往。” “当初北伐契丹的时候,大王曾经救过薛万成的性命。薛彻是薛万成的儿子,这个人情他一定会记得。”王妃的语气十分肯定,这让小郡主的心镇定了一些。 “等这边的事情了结了,我们就回许昌去吧。”郡主素手如玉,轻轻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自从离开京城以后,她跟母亲去了许昌封地隐居,她就拜入嵩山云台宫一清道姑门下,学习正宗的全真道法,从此剑不离身。 她对如今纷乱的时局很反感,等闲不轻易外出。虽然拜入一清道姑门下,但她身为郡主,身份高贵,也不必住在道观,平常就在自家府邸里的精舍居住。当初她们母女归国就藩的时候,李延章千里送行一路保护,更将家小迁到许昌隐居照应。要不是有这段因果在,她根本不会跟母亲出来。 王妃微微颔首,正要开口说话,斜刺里猛然闪出一道虚影,伴随着一声冷笑:“两位哪里也不必去了,还是老老实实跟贫道回茅山吧。” 小郡主猛然跳将起来,长剑凌空飞起。却听得边上的吴越一声怒喝,整个人忽然倒飞出去,撞在一颗大树上,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不活了。 王妃脸色惨白,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吴越的尸身轰然倒地,边上几匹马儿不安地躁动,那虚影落在马儿中间,化为一个人形,却是从未谋面的中年道士。口中一声长笑,两手分推,电光火石间将几匹驽马击毙当场,面上笑容犹在,冰冷的眼神已经贯注在这一对母女身上。

二 大雪山背面的溪谷,云霄的坟头已经长出了青青野草。云岚静静地跪在墓碑前,看着纸钱慢慢烧化,随风化作一缕飞灰,渐渐在空中消失,心中闪过丝丝悲戚。 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跟父亲在乡野隐居,天伦之乐融融。转眼间,就是父亲的第一个清明,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彼此却已经是天人永别。半年隔绝黄泉下,眼望山河一泪流。 重光就肃立在她身旁,静静地等候着,一直到云岚收住哭声,对着已经熄灭的纸钱磕头,随即站起身来,抹了一把眼泪:“萧大哥,我们走吧。” 林中的小屋早就收拾干净,他们从去年回到大雪山之后,就一直住在里面,过了半年宁静的山居生活。今天是清明,祭拜了云霄之后,重光打算去山林里狩猎,为了中午的伙食做准备。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分别许久的那只白猿阿蛮。这只体型笨重的家伙没办法在市井间生活,云霄唯有把它留在大雪山。每一年云氏父女都会回来看望它,只是今年,陪着云岚回来的只有她父亲的骨灰。 那个晚上,罗候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离去。重光这才得以带着云岚,安全地返回大雪山。他并不清楚罗候到底想做什么,但当时他别无选择。 雪山上的风很大,背面的山谷却四季如春,大自然的造化是如此神奇,令人不得不由衷赞叹。重光一身猎人打扮,在无尽的林海中任意穿梭。这一带的地形他已经了如指掌,自然知道哪里的猎物最为密集。 阳光透过树林的间隙,斜斜地映照在满是绿荫的大地。已经是日近中午,重光的竹篓里也装满了今天收获的野味,阿蛮跟在后面哼哼吱吱,很是快活。 在一个月以前,重光就突破了练气士的第六层关口,达到第七层分神境界,可以凝聚元神,出窍离体。虽然打猎用的是凡人手段,但对天地万物的掌控又大有提升,寻找猎物自然是轻而易举。 看了一眼憨头憨脑的阿蛮,他微微一笑,将弓箭收起,准备踏上归途,识海之中莫名一动,已经觉察出方圆两千里之内,正有一股诡异的元气波动,正以极快地速度向东南方向游走。而这股元气,更是自己似曾相识。 他转过身来,将竹篓递给阿蛮,又拍拍它的脑袋嘱咐了几句。阿蛮虽然口不能言,但深通灵性,闻言点了点头,沿着来时的路径返回。重光长吸一口气,飞身而起,化作一道黑光遁入虚空。 重光此时遁法之快,当时罕有其匹,不旋踵已经追上那人。只见此人一身灰蓝道袍,背负紫金葫芦,却是重光的老熟人,当初在京城所遇的颠道人。 颠道人俗家姓易,本是峨眉掌教碧游真人的师弟,后来破门出教,独自行走天下,也是当今道门硕果仅存的几位宗师级人物,一口酒仙剑更是威力无匹。当初在京城内宫之变中,与武当玄真子、峨眉碧游真人、万寿山通微真人联手,几乎打得重光形神俱灭。 只是此刻这位道门宗师元气散乱,脸色灰败,剑光也是暗淡无华,显见是受了重伤。他心中微微吃惊,颠道人已经是出神入化的修为,又有谁能将他打成如此重伤,看情形更是在仓皇逃命的途中。 他这念头才起,就见到西北方向一道五色奇光风驰电掣般赶来,光华之盛令人不敢直视。颠道人心中焦急,一口鲜血喷到剑上,顿时速度又快了三分,竟是动用了天魔解体。可见来人修为之高,竟然令这位道门宗师毫无还手之力。 重光脚下步履生风,渐渐追上颠道人的遁光。他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化作一声长呼:“颠道长,别来无恙。”颠道人听得声音熟悉,心念一动,脚下却毫不停留,一边赶路一边回问:“阁下何人,是敌是友?” 重光的遁速奇快,紧缀在颠道人后面。“晚辈昆仑弃徒萧逸,道长还记得京城内宫之战,你我曾有幸切磋么?”颠道人闻言不惊反喜:“原来是你,你来得正好,快与我联手拦下来人去路,我再与你细细分解。” 那五色奇光遁速之快竟是出人意料,说话间已然追到十里开外。重光奇道:“前辈且把话说清楚,无缘无故,在下为何要相助于你。”颠道人怒道:“老子为了你们昆仑派,几乎把性命丢在那里。来人是鬼祖徐完,罗候的左膀右臂,如今单身一人追杀于我,正是天赐良机。你我联手,斩妖除魔,为天下去此大害,也替你报师门大仇。” 重光大吃一惊:“道长此话何解,什么师门大仇?” 颠道人收住剑光,转过身来,一边调息一边说道:“罗候围攻昆仑近年,久攻不下,我跟诸位同道千里奔援,要跟昆仑里应外合,孰料原来一切都是罗候布下的局。我们赶到山下的前一日,他突然发力,攻破光明顶,将昆仑派一网打尽,又设下陷阱,将我们这些来援的正道人士斩尽杀绝。我侥幸脱出重围,又遇到鬼祖一路追杀,几乎性命不保。” 重光脑海中轰然一声,只觉得天塌地陷。他强自收摄心神,沉声道:“道长此话可当真,昆仑真的被破了?不知道我赤山师父与冲虚师伯下落如何?”颠道人答道:“昆仑二老下落不明,七子一网成擒,现在昆仑已经成了妖族大营。先帮我对付鬼祖,有话咱们慢慢再说。” 说话间那五色奇光已经尾随而至,绕着颠道人跟重光转了个大圈,在所经的线路上刻画出鲜明的轨迹,竟是要将两人所在的空间与周围的天地割裂开来。颠道人缓过一口气,酒仙剑出手,堪堪拦住了五色奇光的去路。他元神之中给重光传递了一个念头,两人一齐从将要被撕裂的空间中飞跃而出。 重光心知若不能逼退鬼祖,两人都讨不到好去。当下再不敢迟疑,御龙剑化作一道黑光,冲天而起,跟颠道人的酒仙剑双剑合璧,与鬼祖徐完的剑光反复纠缠。 空中惊起一阵雷鸣之声,那五色奇光眼见一时不能得逞,发出一声长鸣,光晕骤然膨胀,随即爆裂开来,化作无数光芒碎片,散向四面八方。 重光猛然打了个寒战,一股凉意从他心底里渗透出来,随即转为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侵袭了大小周天。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四肢百骸,连同血脉一起,都有被冻结的趋势,赶忙咬紧牙关,运功与之相抗。 这一番彻骨的严寒铺天盖地般涌来,席卷了整个虚空。重光可以感觉到身外的气候在迅速变冷,急剧的降温令他的面部肌肉一阵生疼,仿佛被锋利的刀刃划过一般。 他上下齿一阵阵打着结巴,虽然运功抵住了严寒的侵袭,但也是极为吃力。以他此时分神境界的修为,就算在极天雪地中也不会感到丝毫不适,然而面对这股诡异的寒气,身为修士所固有的,对于周遭环境的天然抵御竟是荡然无存。重光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必然是此生罕见的厉害对手。 “鬼祖徐完吗?真有意思。”面对如此凶险的对头,激起了重光无匹的战意。“自从我突破玄关,证道分神,还没有跟人动过手,正好借此机会,试试这坐忘功修炼到分神境界,有何等的威力。” 他有心与对方一较高下,这念头一起,顿时无法遏制。运起本命道法,周身百脉中元气纵横,正是坐忘书中记载,名为龙虎大丹的法门。这门法诀乃是正一教嫡传,虽然以丹道为名,其实却是以人身为炉鼎,讲究水火交融、阴阳混一的内丹之术,而非铅汞一流的外丹法门,说起来跟当初大雪山一脉嫡传心法异曲同工,然其中高深精妙之处则远远过之。 一股游丝般的元气在体内游走,那深入骨髓的冰冷被这股元气涤荡,顿时由严寒转为火热。正是阴极阳生的征兆。这莫名其妙的寒潮虽然诡异,但还是没有超脱阴阳二气的本质,这一发现令他松了口气,片刻间真元贯注全身,化解了血气崩坏的危险处境。 他转头望向颠道人,却见这位道门前辈比之自己还要不堪,一边竭力运功相抗,一边额头上却冒出豆大的汗珠,显然正饱受这冷热交织的奇异痛楚。此时两人同坐一条船,他也责无旁贷,右掌抵在对方头顶百会穴上,一股精纯的元气灌入,顿时消弭了对方一场身死道消之祸。 颠道人从寒热交加的险境中逃脱,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重光一眼,正待开口说话,冷不防从虚空中传来一声颇为惊奇的轻喝:“咦!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还能见到这么正宗的正一道法。今天就算你们命大,下次再见,可就没这么轻易让你们逃脱。”这声音虚无缥缈,仿佛远隔千山万水,带着一股动人心魄的沧桑味道。

三 鬼祖飘然远去,连本尊也不曾现身。重光与颠道人对望一眼,两人都从对方脸上读出彼此心中的惊骇。这积年的老怪物真是不同凡响,只在暗处出手就把自己两人逼得只能自保。要知道分神修士在中土已经是顶尖的存在,许多道门大派的宗主掌教也不过停留在这个境界。然而在徐完的道法神通之下,两人竟毫无反击之能,仅凭这份通天彻地的手段,就远在罗候之上。 经历这一番波折,两人之间的相处反而融洽了许多。他们相识之初,本有几分惺惺相惜,只是当时立场已然敌对。此时刚刚共抗强敌,更险死还生,一场大难之后,彼此间的戒备之心放松了不少,言语间也展露出本来的真性情。 两人随意找了个山头,落下剑光,就地稍事歇息。言谈之间说起今日所遇的强敌,重光虽然早就听过鬼祖徐完的名头,但对这道门宗师所知并不太多,只是在昆仑秘藏中偶然找见一鳞半爪,知道他是一位隐居避世的鬼道高人,如今传世的北邙山一脉,就是他在世间留下的门户。比起对修行界的见知,颠道人可以称得上是甩他几条街,对这些前辈高人的来历轶事,更是缓缓道来,如数家珍。 原来徐完乃是千年以前的人物,虽然此人出生不久,就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修士。但在那个众星云集、星光熠熠的大时代,他的资质与成就,比起老一辈的许真君和郭天师,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因此声名并不算显赫。钟离昧横扫天下之时,他自知绝非对手,索性躲进深山老林,避开这绝代剑修的挑战。等到许真君羽化飞仙,郭天师隐居避世之后,他才敢出来露头。只是此时人间早已是沧海桑田,中土道门格局已定,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他知道郭天师尚在人间,不敢在中土惹事生非,索性继续隐居北邙山中,专修玄门道术。他本身也是道祖嫡传正宗,一身修为通天彻地,但却沉迷鬼道法术,贪恋其威力绝大又防不胜防,故此被世人目为异类,冠以鬼祖之称,成为旁门鬼道中公认的宗主。 一晃千年过去,鬼祖的神通越发广大,在俗世威权极重,尤其是郭天师飞升之后,他在人间几乎已经无人可制。仅有的几个能压制他的得道高真,又都是隐居避世、轻易不肯出山的老怪物。他本是天生谨慎的性子,到这个关口却也渐渐放纵,开始恣意妄为,作威作福,对道门中人更是指手画脚、颐指气使。 此时罗候出世,凭借本身广大1法力,在海内掀起惊涛骇浪。鬼祖虽然是前辈高人,但对上有远古神兽血脉的罗候,丝毫不敢轻慢,何况对方本身也是修行界罕见的天才人物。双方一番往来,发现彼此间合则两利,索性携手联盟,意图颠覆中土道门格局,重开修行门户。 正邪两道连番大战,双方死伤惨重。直到沈胜衣插手,以盖世神通镇压双方,强行封印罗候,又将鬼祖打入幽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将一场天大的风波消弭于无形。之后人间三百年风平浪静,再无人见过鬼祖真身。 “想不到罗候这厮,竟然能有如此神通,能潜入九幽黄泉之地,救出鬼祖本尊法体。也不知道这三百年来,这几个魔头又练成了怎样惊天动地的神通。”颠道人一边感慨往事,一边摇头叹息,对邪道八宗师再次联手一事,他感到深深地无力。 重光更关心自己师门的境遇,待颠道人絮絮叨叨地说完这段往事,他立刻插话:“不知道我们昆仑派现在境遇如何,还请道长为在下解说清楚。” 颠道人微微一怔,露出苦笑的表情:“个中究竟谁又能知道,当日我接到青阳真人的飞剑传书,得知昆仑颠覆在即,就马不停蹄地赶去支援,哪知道一进昆仑,元神中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那山林中仿佛潜伏着一只巨大的猛兽,正择人而噬。” “当时我就觉出不妥,只是人都已经来了,怎能过门不入。我一路御剑飞天,竟是前所未有的顺利。沿路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罗侯麾下百万雄师,竟都不知去向。我越走越是心惊,等我赶到光明顶下,眼前所见竟是空前惨烈。” “漫山遍野都是昆仑弟子的断臂残肢,场面之血腥令人触目惊心。我到场的时候,已经是大战的尾声。我当时怒发冲冠,祭起飞剑就要斩妖除魔。哪知道一催动剑诀,浑身元气就好像泥牛入海,半点反应也无。就在此时识海中忽然一阵激荡,有人以神念合形之术给我传递了一段消息,我这才知道昆仑已经在半日之前覆灭,昆仑二老不知所踪,余下七子或死或掳,竟无一个活口逃出。当时的大战,却是一些千里迢迢赶来增援的道门义士,不知道山中虚实,冒然上山,结果误入罗侯陷阱。罗侯在昆仑布下九曲黄河阵,专门坑杀这些陆续而来的援军。” “与我传递消息的是散修陆九渊,这人本是昆仑支脉传人,跟七子辈分相同,修为却在七子之上,已经是一脚踏进分神门槛。我跟他多年老友,曾经在岭南合力斩杀过一名魔教长老,彼此交情不俗。他得知师门有难,千里来援,想不到还是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光明顶沦陷,自身也陷入九曲黄河阵眼,被五名元婴大妖围攻,此时想要全身而退,已经是有心无力。” “我得他报信,这才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当机立断转身遁走。只是九曲黄河万里沙的阵法当真妙用无穷,我虽然没有陷入阵眼,还是被阵法牵引,一时抽身不得。不久阵中的变化就惊动了鬼祖,这老魔头一路追杀,我不是对手,施展天魔解体逃出昆仑,一路亡命到此,若不是遇到你,只怕就在这里陨落了。而罗候在昆仑的布置,还不知要多久才能被人发现,只怕到时,会有更多的正道中人陷身其中。”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乍听得如此情形,重光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惨然。想不到自己离开昆仑还不到一年,形势就会落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想起师父、师伯、师姐他们可能遭遇的惨祸,他的心中就止不住的一阵阵揪扯。 “我得赶紧回去,不能再等了。”他越想越是不安,胸中好似有烈火在燃烧,片刻也等待不得。跟颠道人招呼一声:“前辈,我要赶去昆仑看看究竟,你有什么打算?” 颠道人心有余悸:“我才从那里逃出来,此时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方才出手的鬼祖徐完,你也领教了,此人道行犹在罗候之上,那里还有六个伯仲之间的老怪,山下又布成了九曲黄河阵法。此时的昆仑,恐怕只有苦竹老人和沙神童子那等人物才能来去自如,你我却是不成的。” 重光咬牙道:“师门覆灭,我又岂能坐视不理。何况昆仑只是他们第一个目标,等罗候完成布局,下一个倒霉的,难保不是武当峨眉,道门各派都是源出正一门,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非我昆仑一派之事,而是天下修士共同面对的劫难,唯有万众一心,才能破此危局。” “你说得不错,不过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保留有用之身。昆仑已经土崩瓦解,我打算联络各派正道,共举大事,一切从长计议。”颠道人主意已定,跟重光拱手告别:“时不我待,就此告辞。萧小子,你这条命虽然硬,也要善自珍重。” 颠道人的身形消失在天际,重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天下人等得,你我等得,昆仑可等不得。”言讫转身飞回大雪山,按下剑光,落在小屋外的竹林。 夜色已深,小屋中云岚的身影依稀可辨,悉悉索索地不知在忙碌些什么。重光 屏气息声,他静静地看着小屋内的灯光,踟蹰了片刻,屈指弹出一点微光,打在小屋的门板上,刻下两行字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已远行,好自为之,勿念。”留下讯息之后,他挥挥衣袖,飞身横渡虚空,飘然远走。

四 昆仑山的风光,一如既往的秀丽,北面是亘古不化的雪峰,而南面已经一派春光。只是眼下这大好河山,隐隐中似乎蒙上了一层血色。空气中充斥着愤懑与哀恸的情绪,似乎地底下的无数冤魂,就要破土而出。 罗侯独立在光明顶的最高处,俯瞰周边群峰,神情捉摸不定。这个纵横一世的枭雄沉浮多年,当初的年少豪气也渐渐变得深沉内敛。如今他威权日重,敢跟他当面说真话的人,也越来越少。就算同为邪道宗师的几个老友,彼此之间也比原来多了几分顾忌,说话做事都不再那么痛快。 就在几天前,他带着麾下联军再一次攻上光明顶,就在这座高峰下,进行了一场血淋淋的屠杀。妖族被欺压了三百年的愤懑,以及围山一年来双方厮杀积累的血仇,在这一场屠杀中释放得淋漓尽致。而经此一役,人族与妖族之间的仇怨,正道与邪派之间的对立,也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这场已经延续数百年的仇杀,将会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直至其中一方彻底覆灭,仇怨才能消解。 “罗侯大人,你果然在这里。”狄世英沿着石径一路小跑过来,看到罗侯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大人,青城、崆峒、华山和万寿庄都派人来了,武当和峨眉暂时还没表态,不过估计也快了。” 罗侯微微一笑:“不必着急,本座的诱饵已经放出去,至于结果,自然是愿者上钩。”他拂了拂衣袖,转过身来:“世英,跟本座一起去见见几位贵客,这些待人接物的本事多学学,对你今后的修行也有好处。” 狄世英躬身应诺,跟着罗侯下了山顶。他本是雍州的一名学子,因为自家田宅被当地豪门看上,吃官司坐了三年冤狱。恰逢妖王白朗轩躲避罗侯追杀,化身为牢中的一名重犯,两人关在了一起,居然结下几分交情。后来罗侯追到牢中,要清理门户,却被狄世英一番唇枪舌剑说服,留了白朗轩一条性命。 罗侯对白朗轩的处置,只是命他戴罪立功,这词锋甚锐的书生却入了他法眼,救他出牢笼之后又帮他报了大仇。狄世英感恩戴德,索性投入罗侯帐下做了幕僚,因为天资尚可,也得罗侯传授修行秘术,从此踏入修行门槛,再不是当初的文弱书生。 他被关在大牢的时候,父母气病而亡,新婚妻子改嫁,出狱之后孑然一身,因此对官府恨之入骨。在罗侯帐下掌权之后,手段残忍,睚眦必报,一时人人侧目。他这般行事却深得罗侯赏识,视他为门生弟子,用心栽培。 罗侯帐下部属极多,却是良莠不齐、乌合之众,比起当年他如臂使指的六大营,其中差距不可以道里计。这许多人马,不能辟谷的小妖倒是占了大半数,钱粮运输人员调动,比起朝廷兵马也不遑多让。狄世英运筹帷幄,居功至伟。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峰顶上一道白光凭空乍现,幻化成一个人影,正是重光。他遥遥地注视着罗侯远去的背影,眼中杀机一闪即逝。 重光一路兼程赶到昆仑山,此时这里已经完全落入联军掌握。道路之中满布眼线,山上山下处处岗哨。好在他的无形剑遁在凝练元神之后,威力已经达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路翻山越岭,没有任何阻碍地登上了光明顶。 他对如今昆仑的情势一无所知,妖族封锁严密,也无人能传递消息出来。本打算暗中查探一番,却不料刚上山就撞见罗侯与一个幕僚之间的交谈。 仗着无形剑遁躲过罗侯的神识感应,他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得知正道各派似乎与罗侯达成某种妥协,他心知不妙,原本可以借助的外力,似乎有成为敌对的趋势,形势的凶险,已经不言而喻。 从光明顶峰上下来,他施展无形剑遁,连着搜寻了好几座主峰,先后撞见了席应跟魏无涯,却没有发现昆仑派残留弟子的行迹。重光不敢现身,又偷偷遁走。半道上抓了几个倒霉的小妖盘问,却是一无所获。他心知这些小喽啰也不可能知道多少机密,索性不再浪费时间,径自前往附近的丹霞峰。 一路毫无阻碍地赶到丹霞峰顶,往日的庭院依旧,里面隐约传出一对男女的争吵。他心中一动,悄悄贴近过去,隔着院门往里窥探,果然看到采萱师姐的身影,正和薛昊怒目相对。 薛昊满脸苦笑:“师妹,我费尽心思才把你从通天塔下救出来,你能不能不要总给我脸色。如今形势如此,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委曲求全。这一年来我为昆仑尽心尽力,该做的我都做了,你也是看在眼里,如今的局面,可不能怪我。” “走开,”江采萱俏脸如冰:“你敢说你没有出卖师门?那天晚上师伯把阵图给你参悟,结果第二天罗侯就破阵上山。你以为师伯失踪了,这事就没人知道,可是我都听到了,都看到了。” 薛昊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原来那天晚上,藏在暗处的人,是你。”他眼中的神彩在一瞬间褪尽,面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年:“既然你那天在场,想必应该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为的是什么?” 江采萱不屑地道:“只可惜他看错了人,他就不该信任你,还想着把掌教之位传给你,还想着”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口,冷冷地盯着对方:“可惜你太让他失望了,如果他知道你的表现,一定会很后悔,非常后悔。” 重光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但却并没有吃惊,他早就怀疑昆仑有内奸,而薛昊也是他怀疑的对象。两次阵图被破,如果说没用内鬼从中作祟,那昆仑也太过外强中干了。只是亲耳听到两人的对话,证实薛昊就是内奸,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实在是没有理由。 身为昆仑掌教的首徒,背负无数耀眼的光环,又是冲虚真人指定的下一代掌教继承人选,天之骄子的名头对薛昊来说,可谓是实至名归。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勾结外人毁掉自己未来的基业? 薛昊脸上再无一丝血色,转过身去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出房门。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倒映着他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竟是说不出来的凄凉。 重光等到薛昊彻底消失,这才缓步进屋,从阴影中现出身形。江采萱察觉到背后有人,头也不回就是一剑刺过来,却被他单手接住:“师姐,是我,我回来了。”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江采萱捂住自己的嘴:“师弟,你,你终于回来了”她突然蹲下身,哭得酣畅淋漓:“我爹死了,那么多师叔伯、师兄弟也死了,你现在回来,还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重光默然走到她身边,轻轻拍打她的肩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以为昆仑已经足够安全,早知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离开。” “不,不怪你,你走得好,当时你要是不走的话,只会白白送死。没人替他们报仇,也没人来搭救剩下的师兄弟。”江采萱忽然想到了什么,止住了哭声:“对了,现在还有不少同门被罗侯镇压在通天塔里,你要想办法救他们出去,不然昆仑就真的完了。” “通天塔,那是什么东西?”重光疑惑地问道。 江采萱收起泪水,她毕竟是从小修行,心性远比普通女子坚韧,很快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通天塔是罗侯占领昆仑以后,在光明顶下的山谷中历时七天修建而成。我们昆仑剩下的师兄弟都被镇压在那里,如果不是薛昊想办法求情,我也不可能被单独放出来,软禁在这。对了,薛昊他” 重光一摆手:“你不必说了,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事还大有可疑,我们先不要这么快下结论。当务之急,是把通天塔下的同门救出来。但是现在敌我强弱悬殊,我也没什么把握。对了,当日山门被破的情形如何,师叔伯们的下落怎样?还有多少同门幸存的?知道这些我才好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江采萱定定神,看了看四周。重光道:“你不必担心,我是用无形剑遁过来的,没人发现。现在昆仑毁了,这世上除了我之外,再没第二个人会这门御剑术。方圆百里之内如果有人想靠近这里,都会被我发现。”

五 采萱又惊又喜:“连罗侯他们都不能发现,这么说师弟你已经” 重光点点头:“突破才一个月,境界还没有稳固,不过用来蒙人是够了。你跟我说说,这通天塔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昆仑被罗侯全灭之后,赤山跟冲虚当场失踪,一众长老多半身死道消,其中也包括凌霄真人江枫,因为反击凶猛,被天君席应的参水猿分身一棒击杀,尸骨无存,死得极为惨烈。 当时现场情形极为混乱,老一辈全灭以后,薛昊突然现身,制止了余下弟子的反抗。因为他是昆仑首徒,平日里威望又高,众人素来信服,当时群龙无首之下,就给他控制住了局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人猝不及防,薛昊向罗侯投诚,被委以重任。幸存的昆仑弟子除了几个软骨头跟着倒戈,多半都宁死不屈。罗侯于是在光明顶下设下通天塔,将所有不甘屈服的昆仑弟子封了一身修为,关入其中镇压。 “通天塔虽是罗侯所设,出主意的却是魔帅魏无涯。塔底地宫直通昆仑秘藏的地脉,塔身用了列缺观星图的布置,能沟通上天星宿,调用大千星河之力,为九曲黄河阵输送元气,永不枯竭。” 重光点点头,当初他被关禁闭的时候,就设想过如何将列缺观星图的效用发挥到极致,只是他的构思规模太大,以昆仑一家之力,完不成如此繁重的工程。想不到罗候别出心裁,这通天塔的设计与自己的构思有异曲同工之妙,而罗候麾下人多势众,竟然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完工了。 “罗候人多势众,帐下高手如云,以我一人之力,单是一个鬼祖就万万敌不过。虽然我如今修行大成,但对头比往日的敌人凶狠百倍,我虽然有了与师父、师伯共存亡的觉悟,但也不能白白送死。为今之计,还是要从长计议。” 心中计较已定,他温言说道:“师姐,对头厉害,非我一人能敌。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那些困在通天塔的师兄弟,我稍后再徐徐图之。”那些师兄弟与他往日并不亲近,他也没有为这些人轻身犯险的打算。 “那些还被关押的师兄弟,就不管了吗?”江采萱有些惊讶:“就算救不出来,我们也应该先去看看他们,好让他们心中有数,告诉他们稍安勿躁,免得无谓的牺牲。” 重光有几分不耐:“通天塔如此重要,想必守卫森严,怎么轻易打草惊蛇。再说,要是我们去了,有人泄露消息怎么办。这些师兄弟,可不是人人都够机灵。” “师弟,你变了。”江采萱深沉地看着他:“若是以前,你可没这么杀伐果断。” “人总是会变的,比起以前,我倒更喜欢现在的自己。”重光无谓地耸耸肩,“走吧,再晚一点怕是有人要来。”他伸手拽过师姐的袖子。江采萱愣了愣,还是由着他握住自己的衣襟。随即就觉得脚下生风,身边的场景在电光火石间风云变幻,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昆仑山脚下。 她揉揉自己的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就出来了?分神境界的手段,果然不可思议。” 重光面色凝重,丝毫没有脱出牢笼的轻松,轻轻在她背上推拿一记,江采萱顿觉身上的重担尽去,被压制的修为也恢复如初。却听重光高声喝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堂堂妖皇,怎么如此藏头露尾。” 一声长笑豁然响起,从山林后绕出一个雄伟的身影,势如山岳,龙行虎步,正是罗候。只见他昂然直入,仪态悠闲:“萧兄弟,别来无恙。我早就料到你还会回来,可惜啊,我是真的很想放你一条生路。为什么,你要如此让我为难呢。” “若是我就此不管,那我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好,我果然没看错人。我在你师姐身上种下了禁制,封了她全身气脉。你以为只要在出昆仑之前不解封就没事,却料不到这禁制与我心念合一,只要她一动,我就能有感应。本座特意装作给薛昊面子,将她安置在无人看管的丹霞峰,而不是守卫森严的通天塔,就是为了钓你这条大鱼。不出我所料,你果然一头栽进来了。” 罗侯话音未落,重光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一手使力,将师姐远远地推送出去,自己已经身剑合一,化作一道长虹,向罗侯狠狠斩去。 这一击势如流星,快逾闪电,罗侯脸上笑容尚未敛去,那剑光已经到了眼前。他避之不及,身形被那剑光拦腰一绕,顿时断成两截。 半空里惊起一声霹雳,罗侯断开的身躯猛然化作一阵青烟,消散不见。片刻之后,他一脸惊怒之色地出现,肉身完好无损,只是脸上略见苍白,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怒意。 这是重光第一次见到罗侯这般神情,心知对方已经动了真怒,这在两人有限的交往中,实在是绝无仅有。他不惊反喜,知道自己刚才那出奇的一剑,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损伤。 罗侯脸色阴晴不定,语气沉静地说道:“好,想不到别后不足一年,你竟然精进到这般地步,无形剑遁已经有若实质,斩杀了我一尊化身。”练气士修炼到第八层入化修为,不但能元神出窍,更有显化分身之能,能上天入地,威力无匹。“真是可惜,我的九转归元玄功已经到了八九境界,你斩去的,不过是我七十二尊化身之一。我多费些时日,就能祭炼出来。倒是你,好运气已经到头了” 他口中平淡地叙说着,双手托起,顿时天地间狂风大作,无数元气如潮水般涌来,在罗侯头顶凝成一团电光雷火。他口中一开一合,吐出七字雷音:“他、年、我、若、为、青、帝”空中骤然响起一声霹雳,随即那团雷火轰然一声,如山呼海啸般横扫天际。 重光身形暴起,想要躲开这一团铺天盖地的雷火,却是避无可避,在半空中被如同潮水般袭来的雷火撞个正着。只听得耳边轰然一声巨响,他只觉得自己好似风中飞絮,身不由己地向后倒跌出去。 “砰砰砰”,一连撞断了好几截突兀地山石,重光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他的肉身炉鼎早已经是混元之躯,自然不惧这区区几下碰撞。只是气海中被一道罡气侵入,浑身气血沸腾,真元紊乱,几乎就要走火入魔。 罗候好整以暇地立在空中,随着他手中动作,有如天劫雷火的罡气一波接着一波席卷而来。他一边冷峻地催动攻势,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世人都道本座是以混元九转成道,却不知晓我是上古大圣句芒的隔代传人,这五帝龙拳,才是我的本命神通。” 重光定下心神,一边竭力躲避,一边运功化解体内的诡异罡气,耳边听到罗候的语声,他心中巨震,许多疑惑随之解除。原来罗候是句芒的传人,难怪以区区五百年修行就能成道。而他的本命神通,却是传说中,出自三坟五典的五帝龙拳。 中土自大神盘古创世以来,历经百万年风云变幻,其中大战、巫道纷争,先后流传于世的秘法修行不知凡几,然而世所公认,通往圣人境界的最高道法,就是传说中的天书十卷。 这十卷天书,最早见于尚书,其中说道:“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喾)、唐(尧)、虞(舜)之书,谓之《五典》”。而剩下的两卷天书八索与九丘,是指“八卦”与“九州之志”,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河图》、《洛书》。 五帝龙拳,传说乃是人族始祖轩辕黄帝所创,轩辕黄帝乘龙归天,乃是人间肉身成圣第一人,所留下的道法自然是万世绝学。这门道法本是人皇秘传,不见于书册,后来少昊即位,将其中的秘法按五方五帝拆解,分别收录进五典之中。到人皇虞舜治水,舜帝本欲传位于伯益,却因夏禹治水有功,于是先传给夏禹,然而伯益却得了三坟五典的秘藏。后来夏禹杀死防风氏,其子夏启又杀死伯益,三坟五典从此下落不明。 方才罗候那一击,隐约就是五帝龙拳之中,代表东方木行的青帝奔雷怒。不同于天劫之雷,这五帝龙拳催发的雷光如同有了生命的活物,能在不同属性的元气间任意转换,当真是沛然莫御。 轰轰轰,一连串的雷光连绵不断,把偌大的苍穹照得通透。重光竭力闪躲,终究比不上这雷光的速度,被罗侯一拳砸到,他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声,好像听到了浑身上下血管破裂的声音,随即眼前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六 一丝微光从石壁的夹缝里偷偷溜出来,照进重光的眼里,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从石室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来回一共是七步,如果走的是斜线,那还要再多走三步。 重光已经反反复复走了无数个来回,对于身处的这间石室,他可以说是了然于胸,不过也至于于此了。对于石室外面的世界,他完全是一头雾水。 他记不清自己在这黑暗中究竟煎熬了多久,周围的时间似乎都已经停滞了。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睁眼跟闭眼也没有任何分别,失去了一身的修为,现在的他在这黑暗中也是有眼如盲,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挥洒自如。 那天被罗候打伤,昏死过去以后,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身处这间石室之中。微一运气,他就知道自己一身真元已经散去,自己竟然成了一个废人。 罗候既然抓住了自己,又为何没有下杀手,只是废了自己的修行,关在这石室之中,究竟意欲何为呢。重光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问题,一直到最后脑子里成了一片浆糊,还是没有想明白。 “师姐那天究竟逃出去没有,能废掉自己的修为的人,恐怕是那个高深莫测的鬼祖吧。嗯”在进入一片黑甜之前,这是他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丝念头。 成为普通人以后,重光不但失去了辟谷和夜视的能力,普通人的各种烦恼病痛也纷至沓来。这令他觉得非常苦恼,现在的他会饿会渴,会累会困,更烦人的则是脑袋里时不时地一阵头疼。这种头疼很令人烦躁,特别是在他考虑问题累了的时候。 吱呀一声,这间石室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扇铁门被人打开。一个讥诮的声音远远传来,里面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萧师弟,你又消瘦了,怎么,在这里住的不舒服吗。有什么需要,可千万记得跟师兄说。” 重光没说话,也没有生气。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每天自然是要吃饭的,而给他送饭的人,就是曾经的昆仑首徒薛昊。这段日子以来,每天薛昊送饭的时候都要对他冷嘲热讽一般,对此他早就已经麻木。有时候他也在想:薛昊来给自己送饭,究竟是罗候打发他的差事,还是他为了羞辱自己而主动请缨?而罗候留了自己一条命,是不是就为了给薛昊一个发泄怨恨的机会? “哼哼,怎么不说话了,你当初不是很能吗?”薛昊把饭菜搁在地上,大踏步走了过来。虽然漆黑的石室里什么也看不清,可是重光却能想见对方此时的脸上,该是怎样一副狰狞的面孔。“你说话啊,废物。”薛昊拎起重光的衣领,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还手。”他恶狠狠地说道,仿佛为了证明什么,双手一发力,“砰”地一声又把重光摔到地上。 重光嘴角都溢出血来,薛昊这一下出手极重,他感觉自己浑身都火辣辣地疼,忍不住一阵咳嗽。薛昊却不依不饶,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你的傲气呢,你以前不是很能吗?为什么现在却要死不活地趴在地上,活像一只死狗!” 薛昊脚下发力,重光发觉自己的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殷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默然地趴在地上,努力去平复自己的情绪,良久之后,他才缓过一口气,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为什么?”重光的嘴里满是鲜血,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仿佛是梦中的呓语,不过还是被薛昊听在耳里。他松开脚,屈指一弹就点亮了墙壁上的一盏油灯,借着灯火又一次把重光拎到自己面前,眼神凶狠地盯着对方:“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哈哈。”他的表情突然一滞,缓缓地松开了重光的衣领:“那我就告诉你,这都是你,是你逼我的。” “想当初,我意气风发,满怀雄心壮志,师父器重,同门爱戴。本以为这一生就此一帆风顺,平步青云,想不到一次岐山之行,我的人生彻底改变。” 薛昊喃喃自语,沉入到对往事的回忆中,脸上的表情渐渐温柔:“那时候我是真地想做好这个掌门弟子,想把昆仑发扬光大,想功成名就之后和师妹成就一对神仙眷侣。可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情?”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中流露出几分痛苦彷徨:“那天在岐山地宫,我真的有想过救你,想把所有人,都完好无损地带回去。可是谁能想到”他眉头紧皱,仿佛头痛发作一般:“谁又能想到,罗候就在那一刻出世,一旦给他活着出来,我们所有人都跑不掉,都得死在那里,可是我,我不想死” 他的身形渐渐佝偻,整个人都开始萎顿:“我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怎么能就这么死在那里,如果是这样,我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 “所以水三娘一说话,你就立刻采信,甚至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重光缓了口气,沉声说道。 “不错,听到水三娘说出息壤的存在,我已经别无选择。不要说我,换成是你,你又会怎么做?”薛昊喘着粗气,看向重光的眼神中竟然隐隐有几分期盼:“所有人的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是牺牲一个人,还是牺牲一群人,甚至包括自己?” “如果是我”重光被他看得有几分发毛,微一沉吟才道:“我不知道,这种不曾发生的事情,假设没有任何意义。” “哈哈,你也不敢说是吧。”薛昊神态中已经隐隐有几分疯狂,这种情绪的放纵于他也是极罕见的事情。“我就敢说,没错,我是怕死,虽然当时说得冠冕堂皇,说到底,其实我就是害怕了。一想到要面对这传说中的魔王,我就失去了对敌的勇气,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脆弱。” “所以我选择放弃,在掷出息壤的那一刻,我的心里说不出的轻松,甚至隐约有几分窃喜。我不断地跟自己说,我是为了昆仑,为了正道,为了天下苍生。我不断编造着谎言来欺骗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我的内心才不那么煎熬。” “回到昆仑以后,我忐忑不安地向师父复命。师父并没有责备我,只是让我去跟赤山师叔请罪。不出我所料,听了我的解释之后,赤山师叔也原谅了我。而其他师叔和长辈,也都说我的选择没错。除了师妹一直耿耿于怀之外,一切都在朝我预期的方向发展。” “我以为一切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往后的日子还会跟从前一样。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想起你被息壤掩埋时候的情形,还有赤山师叔的眼神,我的心里就不能平静,就算打坐冥想,也再做不到心如止水。” “我费尽辛苦,才把这心魔打压下去,又哄得师妹回心转意。这时候,却传来你不但没死,反而跟罗候一道出现的消息。我当时心里虽然慌神,却又有几分窃喜,因为你既然跟罗候一道,那就是走上邪路,为我我当初的选择背书。” “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丹成一品,即将跟师妹成亲的前夜,你却突然回来了。当时我的心很乱,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虽然你嘴上没说什么,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恨我。” “我本来想等到婚礼结束,再慢慢设法调解。没想到你却在我的婚礼上跟洛南松大闹一场。我当时心中恼怒,出手的时候好像鬼使神差一般,不自觉地用上了杀招。” “你那一记杀招,真地是差点就要了我的命。我并没有报复你的意思,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人心是最奇妙的东西,起初我对你满怀歉意,怕你回来报仇,怕赤山师叔为你出头,所以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对付你。几次下来你没死成,我跟你的怨恨却越积越深,我已经不能自拔,没有回头路可走。”薛昊顿了一顿,仿佛下定决心:“我就好似欠了一个人的债,起初只是怕债主上门,可是越欠越多,最后债主就成了仇人。不把你除掉,我也没有活路。” 他说到这里,猛然直起腰来,眼中杀气四溢,一挥手就是一道寒芒,架在重光脖子上:“要不是罗候非要留你一条性命,我早就把你杀了,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现在?” “薛昊,够了。”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本座将这么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你,不是让你报私仇的。如果误了本座的大事,就算你功劳再大,也没人保得住你。” 这声音似近实远,却是罗候远隔虚空传来。他语气虽重,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怒气,看来薛昊私底下的这些小动作,并没有瞒过他,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快越线的时候才出来制止。 薛昊不甘心地收起剑锋,用凌厉的眼神盯着重光:“本想就这样结果你,算你命大,且容你多活几日。”丢下这两句狠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猛一跺脚,转身大踏步地离开。 重光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勉强扶着石壁坐下,忽然有种寒芒在背的感觉,好像暗中有人窥伺。他叹了口气,以自己现在的状况,就算有人窥伺又如何,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今天薛昊的情绪有些不对,重光隐隐觉察得到,却又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平常薛昊每次前来,虽然不免要折辱自己一番,但总不过是口舌机锋,从来没有动过手。今天不但动了手,言语之间表现的情绪也十分激昂。 “问题究竟会出在哪儿呢?”重光坐在地上,一边调息,一边回想着方才的情形。眼光无意间扫过两人方才立足的地面,顿时心中巨震,视线就再也挪移不开。

七 后面的日子,薛昊每天照常来给重光送饭,虽然话里话外免不了总带着几分刻薄,却再也没有动手,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罗候的警告。重光的修为已经散去,伤势倒是慢慢好转,渐渐将养了几分气力。他本身的武技也是人间绝顶,虽然没了法力,一身功夫倒还在,六识五感也相继恢复。 每一天都是昨日的重复,每一夜都是明晚的预演。这无尽的循环似乎看不到尽头,重光就在这斗室间过着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薛昊留给他的那盏油灯长明不灭,倒是缓解了他不少寂寞。 石室里几乎分不出白天与夜晚,只是薛昊一天来送一次饭,借着送饭的次数,重光才能大概估计出外面究竟过了多少时日。从薛昊对他动手之后,又过了大半个月的光景,罗侯一直都没有现身。重光也不知道对方这么关着自己,到底有何用意。 远处传来依稀的脚步声,重光从草席上坐起来,竖起耳朵凝神倾听。来人走得很快,此时已经到了门外,听声音似乎不止一个人。钥匙扭开门锁的声音响起,石室的大门被人推开。六名全身甲胄的武士鱼贯而入,簇拥着一个青衣男子。这男子头戴方巾,手摇羽扇,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令人一见就心生三分厌恶。 那人进了石室,先打量了重光两眼,开口便是一笑:“萧先生,久仰了。我奉罗候大人之命,来问你几句话。”重光负手而立,沉声道:“有什么事,说。”那人也不动怒,挥手让几名武士退到室外。重光横了他一眼,对这人的胆识倒是高看了几分。要知道重光就算没了道法,本身武功也是天下绝顶的高手,而此人虽然与妖修为伍,但重光却能清晰得感应到对方身上元气羸弱,多半才刚刚突破感应天地,绝比不上自己这先天级数的高手,居然敢单独和自己共处一室,也不怕穷途末路的自己铤而走险,拉他垫背。 “萧先生,在下狄世英,如今在罗候大人帐下赞画军机。今次前来,乃是奉命来问先生几句话,希望先生能不吝指点。”狄世英侃侃而谈,跟了罗候之后,他久经场面,倒着实历练出来了。 重光指了指面前的草席:“坐。”狄世英微整衣冠,跟重光分坐草席两侧。一旁的金甲武士奉上茶水,他给自己和重光各自倒了一杯。重光见他如此做派,倒也有几分名师风度,心中不由更警醒了几分。 狄世英品了两口茶水,与重光分说道:“这是快马送来的小龙团,萧先生尝一尝口味如何。”重光随意喝了两口,觉得香气太浓很不习惯,他家原本也只是小地方的富户,后来进了昆仑更是每日粗茶淡饭,哪里能喝到这贡品小龙团。狄世英见他表情,也不追问,终于开门见山:“罗候大人让我代他问一句,剑神的遗物究竟在哪里。上一次他诚心诚意地问先生,先生你却骗了他,他很痛心,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重光默然不语,凭心而论,罗候待他确实不错,几次三番手下留情,对这枭雄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诚意。但是别的好说,这件事情,关系到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算对他不住,也只好抱歉了。 狄世英见他不肯开口,嘿然冷笑一声:“萧先生以为自己真的瞒得住吗,须知纸是包不住火的,就算你守口如瓶,如今罗候大人今非昔比,连昆仑也打了下来,正邪两道如今都唯他马首是瞻,爪牙耳目更是遍布天下。你一心以为是秘密的事情,其实早就被人探知,可笑你还不自觉。” 重光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沉:“你以为凭着三言两语,就能骗到我?你也太小看萧某了。”狄世英一怔,随即长声一笑,也不知是不是生气:“先生以为我是在蒙骗于你?看来不拿出点东西,是不能取信于阁下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帛制的锦囊,递给重光:“这件东西,是罗候大人让我带来的,说你若是不信,就让你自己打开来看。这件东西的主人,如今就在昆仑山中做客。” 重光接过锦囊,迟疑了片刻,还是依言打开,抖落出一枚古色古香的玉佩来,顿时神色大变,颤声道:“这玉佩的主人,现在在哪里?我要见她!” 狄世英道:“小郡主和魏王妃如今正在山中,你放心,罗候大人乃是当世英雄,不会为难女流之辈。何况这两人与萧先生关系匪浅,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会吩咐人关照一二。小郡主和王妃母女,在山中饮食无缺,更无人敢慢待欺侮。” 重光心知稍安,神情也镇定下来,沉声问道:“狄先生,王妃跟小郡主是怎么到昆仑山的,我要做些什么,才能见到她们母女,如果想请罗候放人,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狄世英道:“萧先生千算万算,却是算漏了一个人。”重光闻言,脑海中回想起当年情事,在帝都宫城之变的时候,自己历经大喜大悲,心情激荡,处理后事的时候难免有些粗疏,此时刻意回想,顿时记起一个名字来,迟疑道:“你是说,茅山道的柳笑生?” 这名字一说出来,他顿时豁然开朗,明白自己长久以来心中隐隐的担忧,正在于此。当初自己击毙柴宗贵之后,顺手斩杀荣耀道胎,已经跟茅山道结下死仇。后来自己离开京师的时候,千叮万嘱要王妃离开京师,觅地隐居。虽然王妃一口答应,但自己却总有所担忧,此时被狄世英点破,顿时想起来,自己当日却是放过了一个柳笑生。 柳笑生虽然是茅山道弟子,但是跟重光也有一面之缘。此人虽然神出鬼没,行事诡秘,为人却颇有古君子之风,在神剑山庄和皇城的两次大战之中,都给重光留下不错印象,所以重光虽然对茅山道挟持人质的手段颇为不齿,更暗恨对方觊觎剑神遗物,几番浑水摸鱼,因此对出身茅山道的荣耀出手狠辣,丝毫不留情面,但对柳笑生却是有意无意地放过一马。 如今想来,必是柳笑生出了纰漏,郡主跟王妃母女的行踪才会暴露。虽然按照重光的意思早早离开了京城,但是魏王府毕竟是朝廷宗室,出京就藩一应事宜,都需向朝廷报备。柳笑生如今深得永兴帝信任,与神剑山庄谢小玉共辅新君,可称得上权势滔天,何况朝廷耳目遍及天下,各处驿站均是所属,王妃母女的行踪虽然隐秘,他想要打探,却是不难。如今小郡主的玉佩落在狄世英之手,想必就是柳笑生走漏了风声。 狄世英见到重光表情,心知对方已经猜到,也不再藏着掖着:“不错,柳笑生倒算是半个君子,只是终究坳不过师命。正是他向茅山道通风报信,荣耀才能在半路拦下王妃母女的车驾。要不是罗候大人埋在茅山道的钉子及时传讯,姬夜羽带人及时赶到,荣耀重伤初愈,不敌逃走,这才将王妃母女救下,带到昆仑山好生安置。” 重光冷哼道:“好生安置?还不是为了威胁我,说吧,你们的条件呢。” 狄世英哈哈一笑道:“爽快,条件很简单,交代剑神的下落,以及他遗物所在,罗候大人自然会恢复先生的修为,再送先生和尊亲下山。以后海阔天空,任君自在逍遥。” 重光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我要先见见王妃和小郡主,确定她们两人的安全再做决定。” 狄世英点点头:“言之有理,这个要求,我可以替罗候大人做主,现在就带你去见他。来人哪”他唤来两名侍卫,吩咐他们前头开路,又转身对重光言道:“萧先生,王妃所居离此尚有十里山路,事不宜迟,不如我们即可动身。” 重光道:“在下正有此意。” 两人一同起身,自有卫士打开大门。重光被关押在此不知几月,这还是第一次离开这间石室,心中也颇有几分感慨。两人一个武功绝顶,一个秘法初成,脚力都十分迅速。虽然石室通往外界的地道十分冗长,还是给他们在一炷香之内走了出来。 地道出口是一处山谷的凹壁,重光走出来,才发觉这里离坐忘峰已经很接近。两人一路疾行,所去的方向,正是坐忘峰。看来王妃跟小郡主这段时日,就是住在坐忘峰上。 重光心中焦急,脚下步履生风,紧赶慢赶地来到坐忘峰上,玄机道人当初的道场。好在罗候手下那几名武士脚力也不慢,稳稳地在前面带路,连着穿过几道门户,来到坐忘峰正殿的西厢房,远远地重光就听到院内传来几声呜咽,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大踏步冲了进去,一把推开房门,顿时就看到小郡主趴在王妃的床头,不住地哭泣。

八 重光大步跨进房间,小郡主听到背后动静,转过身来跟他来了个面对面,顿时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就拔出宝剑,寒光一闪就架在重光脖子上。重光虽然没了法力,但一身武功还在,原本要避过这一剑轻而易举。只是他一路匆忙赶来,又见到王妃情形不好,心中焦急之下难免举止失措,小郡主拜一清道姑为师,又着实练了一身本领,竟然一个照面就制住了重光要害。 狄世英见状大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小郡主跟重光关系匪浅,哪想到两人一见面招呼也不打就动起手来。柴燕秋修行日短,虽然天资过人进境极快,罗候也不放在眼里,所以并没有下什么禁制。想不到这一下就把重光制住,围观诸人虽然道行都在她之上,但想要在她刺死重光之前制伏对手,却没人有这个能耐。此时罗候又不在山中,狄世英心中暗恨,却又无可奈何。 重光本来满怀激动,此时都化作冰雪消融,见小郡主挥剑向自己刺来,他才猛然省起,两人虽然是至亲的兄妹,可在妹妹的心里,自己还是穷凶极恶的杀父仇人。此时自己修为尽废,昆仑破灭,师父跟师伯下落不明,唯一的亲人又视自己为仇人,一时间万念俱灰,不由得闭上眼睛,口中喃喃道:“你还是恨我,这样也好。” 他瞑目待死,预想中利剑划过咽喉的痛楚却迟迟没有降临,耳旁听到王妃虚弱而焦急的呼唤,接着铮然一声脆响,他睁开眼睛,只见小郡主丢下长剑,扑倒在王妃床边,已经泣不成声。王妃脸色灰败,隐隐又透出一丝血红,一双眼睛正满是惊喜地看着自己,眼中神采忽现,看来已经是回光返照。 重光走上前去,握住王妃的手,王妃看着他,口中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朝小郡主点点头,眼中期盼不言而喻。他只觉得鼻子一酸,多年杀伐历练出来的铁石心肠顿时化作绕指,一时间千言万语鲠在喉,只是努力点头。 王妃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随即脸上的笑容定格,时间凝固在这一刻,这个一生享尽荣华又饱经辛酸的雍容贵妇终于安心地闭上了双眼,溘然长逝。 小郡主抱着王妃哭了一阵子,随即转身抬头,指着重光道:“又是你,又是你害死我娘亲,不是因为你,我们不会被人抓到这来,娘亲也就不用受那么多惊吓,更加不会”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又是一阵抽泣。 重光心中一阵刺痛,无力地说道:“既然如此,你杀了我好了,正好为你爹娘报仇。”小郡主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一招手,地上的长剑无风自起,飞到她手上。重光微微吃惊,想不到分别才一年多的时间,小郡主竟然从完全不懂修行,修炼到能御剑由心的程度,这个妹妹天资之高,只怕还在自己之上。 他心中亦喜亦忧,喜自然是因为妹妹修行有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担忧的却是自己丧命在即,只怕以后无人指引于他。怀着这矛盾的心情,重光坦然地面对着郡主的剑锋。却见对方紧咬银牙,握住飞剑的手不住地颤抖,显是心中正有一件极大的疑难在困扰。 狄世英一行人从进房间就被眼前的情形弄懵了,待到王妃身故,小郡主又剑指重光咽喉,这一切的发生如电光火石。他从牢中被罗候带出来也不过几年,缺乏历练,又不明内情,一时间手足无措。等他反应过来,一切依旧尘埃落定。众人投鼠忌器,却也莫可奈何。 只见小郡主面上神色起伏,也不知道内心中经历了怎样的斗争,忽然收了宝剑,冷冷地说道:“娘亲不会骗我,我不能杀你。”这话说出来,狄世英等人不明所以,重光脑海中却是轰地一声,颤声道:“你娘都跟你说了?那你知道我是谁了?你到底是认我不认?”他此时满脸喜色,却又带着几分紧张惶恐。 小郡主紧握宝剑,双肩微微抖动,猛地一跺脚:“我带娘亲走了,以后都不要见你。”一把抱起王妃,就往门口走去,狄世英这时反应过来,领着一群人围住出口,一挥手中折扇:“想走可以,萧先生,你知道条件的。” 重光点头,他此时满心喜悦,虽然不明白个中详情,但想必王妃临死之前,一定把真相都告诉了女儿,这才有了小郡主两次犹豫。而方才的事情更表明,虽然内心抗拒,郡主终究还是相信了母亲临终遗言,明白了自己身世。 他这时候哪还在乎什么剑神遗物,只要妹妹平安,区区死物有什么打紧:“狄先生,罗候不过是想要剑神留下的秘籍罢了,秘籍就藏在三块玉佩之中,天字佩已经在你手上,这是地字佩和人字佩,拿去就是。我兄妹自今日起远走海外,终身不再踏入中土。” 随手将玉佩解下,丢给狄世英,重光就去拉自己妹妹的手。“小妹,你的本名却是叫做萧木兰,柴燕秋这名字以后就不要用了。爹娘不在,长兄如父,往后我亲自教导于你。”他此时心中高兴,却是有些语无伦次。萧木兰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转身继续前行,但是拦路的武士却纹丝不动,不肯让开。 重光心中一冷,因为兄妹相认而被冲昏的头脑瞬间清醒,暗叫一声不好,转身看去,只见狄世英轻摇羽扇,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萧先生,恭喜你兄妹相认,一家团圆。不过令妹也太心急了,其实罗候大人派我出来之前,还有一句话,托我转告先生,不知道先生想不想听听。” 重光心中冷意更甚,面色有如蒙上一层严霜:“我听与不听,你还不是都要说,何必惺惺作态。”萧木兰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话中何指。 狄世英却是明白,脸上笑容收起,一脸庄重地表情道:“罗候大人说,一报还一报,你当初骗他一次,他今日也骗你一次。这一笔账就此扯平,从此往日情义,烟消云散。” 重光脸上勃然变色:“好,好,想不到堂堂妖皇,一代宗师,竟然出尔反尔,甚至连一个初窥修行门径的小姑娘也不肯放过。”他一边说话,一边催运真气,准备动手拼命。 萧木兰也看出不是好路数,将王妃紧紧系在背上,一挺手中长剑。狄世英不慌不忙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萧先生虽然一时挫折,若是觅地潜修,想要恢复神通也并不难。更何况令妹天赋惊人,连罗候大人也刮目相看,若是放你们走脱,今后岂非后患无穷。罗候大人说,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就算倒行逆施,也顾不得了。” 重光脸色越发难看起来,罗候身为一代枭雄,信义素著,他实在没想到对方会耍赖。此时骑虎难下,他倒退两步,将妹妹挡在自己身后,沉声说道:“姓狄的,你确定不肯放我们走是吗?” 狄世英微微摇头:“萧先生,不是在下不肯放人,是罗候大人下了命令,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放虎归山,请先生见谅,有什么话,等罗候大人回来再说。”他说话之间,已经使了几个眼色,让手下围上前去,准备抓人。 重光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往后又退了一步,来到萧木兰身前。后者此时正紧握长剑,就要动手拼命,却被重光一把抓住手腕。只听得自家兄长在耳边一声低语:“别慌,跟我走。”随即就见到重光右手结印,在空中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一道耀眼的白光在房间中央迸裂开来,随之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气旋。众武士至少也是筑基的修为,此时却一个个如同废人一般,无人能在这旋风之下站稳脚跟,连手中的兵器也纷纷脱手飞出。狄世英大吃一惊,就要施法传音唤人,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元气已是被封印住了。此时白光中衍生出一扇门户,重光拉起木兰的手,纵身一跃,就消失在这扇门户之间。

九 萧木兰这辈子的经历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天来得深刻。先是母亲病故,之后自己身陷重围,随即就被这位自己不愿相认的兄长拉进了一个奇异的空间。 她拜一清道姑为师,学的也是玄门正宗心法,但是一清道姑自身也不过金丹修为,所结交的也无非是这个层次。小郡主在嵩山潜修一年,所见识的修士手段也不过是御剑飞行、隔空摄物之类。自从被荣耀劫持,之后半路又遇到罗候手下,这一路行来所见,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生平的认知范畴。 现在她所在的空间,似是一股漩涡的中心,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虚空,隐约可以感觉到其中充斥着混乱无序的元气。放眼望去,一片漆黑的夜幕,远远地可以看到远方闪耀的星辰。在这样一片广阔无垠的天地里,木兰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重光的胳膊。重光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眼前光线骤然一亮,已经换了一副场景,却是一处十分明亮的所在。 木兰的脚终于踏上实地,她虚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松脱了拽住重光胳膊的手,她开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场景。这里似乎是在地下,只是到处悬挂着发光的琉璃镜,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四周分布着不规则的石柱,地上也是坑坑洼洼,零零散散地放置着奇形怪状的岩石。 重光扫视了周围一眼,低声说道:“这里是一处地下矿洞,只是不知道被谁布下了极厉害的禁制,所以无人能够发现。这些发光的琉璃镜也是有人刻意安放的,作为照明之用。” 木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蹲下身解开系住王妃的绳索,小心翼翼地查看王妃的遗体。见到一切安然无恙,王妃的面孔还栩栩如生,这才从极度的紧张和刺激中解脱,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大放悲声。 重光就站在她边上,静静地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这才走上前,轻轻拍打她的肩头。木兰第一次没有抗拒的表示,只抬起头用满是泪痕的眼睛盯着他看,用带着孩子气的嗓音说着气话。 “你干嘛要来呢,从你一出现,就没有好事。先是二伯父造反死了,接着我又生病。好不容易我病好了,你又把爹爹一剑杀了。我好不容易振作精神,打算练好本事找你报仇,又被那个坏人抓了。然后就冒出一堆一堆的恶人,把我们抓到这莫名其妙的鬼地方,娘亲一路上餐风露宿,担惊受怕,本来就不好的身体彻底垮了。我还想着能杀你报仇,娘亲又非要我爹不是我亲爹,她也不是我亲娘,还说你是我哥哥,爹把我亲爹娘”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泪水如断线的风筝流个不停。 “我本来,本来不相信的,可是娘亲不会骗我,更何况她都要”她抽着鼻子,一顿一顿地说话:“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木兰说着说着就语无伦次了,也幸亏她修行一年,心智大长,若是换了过去那个娇生惯养的小郡主,突然经历这么大的变故,只怕立时就要疯癫。 重光也怕她迷了心,走上前去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用元真元替她调理血气。直到此时重光才突然发现,自己一直被镇压的修为,突然恢复了。眼前所在的矿洞,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那不知是罗候还是鬼祖施加于他身上的禁制法术,居然就在他进入矿洞的那一刻,自动消解了。 他顿时惊喜不已,随即想起了什么,心情瞬间又暗淡下来。叹了一口气,他对木兰轻轻说道:“把王妃的遗体火化了吧,也好带回去安葬。”小郡主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也不再多说。 两人一道将王妃的尸身安置好,小郡主又整理了一下王妃的衣物,从自己身世取了些珍珠、手镯,放在王妃胸口处,随即退后,对着王妃磕了几个响头。 重光看着她做完这些,自己也上前对王妃行了一番祭礼。小郡主把一切安顿好,这才对他点点头,表示可以动手了。他屈指弹出一团红色的焰火,落在王妃身上,只一瞬间就席卷全身。 看着往日最亲切的面孔被火焰吞没,小郡主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滑落,再次泣不成声。重光却已经从伤感中醒转过来,开始仔细观察所在的这一片矿洞。 他这一生经历的生离死别,实在是太多了,眼前的情形,并不能动摇他的心志。沿着矿洞的石壁绕了一圈,他才发现这矿洞与外界竟是完全隔绝的,似乎是在大山的中腹,生生造出这么一块空间。 感叹了一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开始盘点矿洞中的陈设。除了四下散乱的石块,他并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心头的疑惑却越来越重。这处溶洞四周的禁制,简直可称得上是巧夺造化,自己实在想象不出这世上还有谁能布下这么大的手笔,就为了这么一处空旷得一无所有的矿洞? 再想想自己进来的时候,所依靠的那个传送阵法,更是匪夷所思。自己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也是在生死关头存了万一的念想,想不到竟然真的被拉了进来,连带着救了自己妹妹一命。此时他心中已经再无怀疑,只是不解之处越来越多。 木兰跪在王妃的遗体前,一直等到火焰熄灭,她才解下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骨灰收集起来,仔细地打成一个包裹。等到骨灰收集完,把包裹打好拿开的时候,她的视线扫过余下的地面,却在地面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忍不住咦了一声。 重光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骤然听到这声惊呼,索性把脑中的疑虑丢开,走到妹妹身边,关心地说道:“小妹,怎么了。” 木兰指了指地上的痕迹道:“这里的石板刚才是光滑一片,受了你的真火烧烤之后,突然显出这些奇怪的痕迹来,不知究竟是什么缘故。” 重光心中一动,蹲下身来查看地上的痕迹,顿时吃了一惊。这地上的划痕从外表看去,斑驳不堪,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岁月。仔细观察其纹理粗细,竟似是人用手指刻下,入石三分。 “若真是被人用手指所刻,那此人的内力真是震古烁今,还远在我之上。”重光自忖若是借助道门神通,也能做到这般,但这石板上的划痕毫无一丝施法痕迹,确是被人单凭指力所刻,不由得暗暗咂舌。 他仔细摸索着石板上的痕迹,纹理越理越是清晰,待到最后才发现整个石板上所刻下的图案,与自己在昆仑秘藏中所见的列缺观星图若合符节,只是细节处更为神妙莫测,心中的惊讶越来越甚。 “留下这刻痕的人难道是我昆仑派的前辈,否则怎么会如此熟悉列缺观星图,还能推演出这许多变化?此人修为冠绝当世,武功震古烁今,我在昆仑派这么多年,可从未听说有哪位前辈武功与道法都能达到这般境界,除非不是同一个人。” 重光抚摸着石板上的星图,越思索越觉深不可测,索性找了一块石头,一掌击成无数碎石,沿着石板上的纹理交错一一推演起来。木兰见他全神贯注,也不敢打扰,就在一旁打坐冥想,练习一清道姑传授的玄门心法。 一连七天七夜,重光不眠不休地推演石板上的星图。每当推演到一个节点,遇到没有凸显出来的纹理,他就用三阳真火在节点处炙烤,不多时就能显现出后面的脉络。整个星图刻在石板上,表面却是被人用一层石蜡覆盖,到底有多大,重光也说不清楚。一直到七天之后,他才终于把完整的星图尽数理出,而他推演的阵势,也找到了最终的阵眼。 “刻图之人费了这么大的心力,将推衍之后的变式星图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指引什么?”重光一直摸索到矿洞地面上,靠近两侧石壁交叉的一处角落,这里正是列缺观星图推衍之后的阵眼所在。原本此处也是被厚厚的石蜡封住,此时都已经被重光揭去,露出底下的岩石地层。 他对着阵眼思索了许久,也没个头绪,忽然心中一动,用手指在阵眼所在的地面连扣了几下,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一听这响声,就知道地下乃是中空的。当年那人留下这列缺观星图的变式,就是为了指引后来人找到这地底下暗藏的空格。 重光越发好奇,在阵眼旁边敲打了一番,这才找到了打开入口的枢纽。本来他神通尽复,大可用强力破开隔板。但这矿洞处处透着古怪,他也不敢造次,这才如此循规蹈矩。 他轻轻扳起两块方砖,手上加力,顿时把一大块完整的铁板掀了起来,露出藏在岩石下面的暗格。这暗格约有九尺长,四尺宽,正放着一尊檀香木制的棺材。 重光见到这棺材,心中暗道:“这人花了这许多精力,就是为了留下一具棺木?这棺木中所放置的,莫不是此人的遗骸?难道这人没能飞升?” 他心中迷惑,手上的动作略一停滞,随即就想:“都已经到了这一步,管他这棺材中放的是什么,我也非看看不可。”双手发力,顿时揭开了盖板。 棺木中没有任何想象中的奇珍异宝、秘籍仙丹,连机关消息也不曾放置,只是平躺着一个灰衣道服的青年羽士。此人剑眉星目,五官十分清秀,眉眼之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仙风道骨,令人一见而生亲切之意,只是双目紧闭,却是已经毫无生机。 重光心中暗道:“此人莫非是我昆仑前辈,看这遗体栩栩如生,可从这棺木的外观看来,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人死之后的遗骸能保存如此之久,定是有莫大的神通法力。” 想到此人可能是门中长辈,重光不由肃然起敬,不敢怠慢,伸手招呼木兰过来,跟她介绍了洞中情形和自己的猜测。兄妹两人一道,对这位疑似昆仑前辈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重光就伸手想把这遗骸翻动。 他的手才触及一点衣角,忽然矿洞中光芒大作,却是出自遗体身上,升起的一道耀眼白光。白光升到离地三尺高的地方,就有如活物一般,合身向重光扑来,顿时就与他身形合二为一。 就在这一刻,眼前沈胜衣的遗体,忽然无风自动,从衣角处渐渐破碎。那原本栩栩如生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片刻间变成一具白骨,随即就化为飞灰,随风飘散在空中。

十 重光被那团白光所笼罩,小郡主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想要拉开他,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再也不敢造次。只见自家兄长满脸疑惑的神色,片刻间又转为迷惘、错愕、激愤、震惊、平静,种种表情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脸上呈现。 小郡主惊恐地坐在边上,也不清楚究竟在发生什么。重光心里倒是渐渐明白过来,一时半会却又说不出话。等到白光渐渐黯淡,一切又归于宁静,他才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心中的震撼却是无以复加。许多困扰他很久的谜题,也在刚才那一刻得到了解答。 原来方才那团白光,竟是一道仙人留下的元神心印,也不知道怎么地被重光触发,顿时映入他神魂之中。令他在顷刻间神游天外,霎那百年,陆陆续续地经历了一个人一生中的若干经历,有如身临其境。而留下这道元神心印的人,就是三百年前,纵横天下无敌的道门第一人剑神沈胜衣。 这元神心印并非一道简单的神念,而是由无数意念聚合而成,里面甚至包含了若干场景的亲身体验。沈胜衣当初并没有料到日后真有人能进入此地,打开他的墓穴,留下这一记元神心印,也只是存了万一之想。因此这元神心印中包含的意念十分庞大,不但详实地记录了他毕生经历,更揭示了许多三百年前不为人知的隐秘。 原来沈胜衣出身本是书香门第,父祖三代都曾经中过进士,做过几任地方官,也积攒了不小的家业。到他父亲沈葆中这一代的时候,已经隐然是一方望族。沈胜衣作为家中长子,被父母寄予厚望,自幼培养他勤读诗书,希望将来高中,光大门楣。 他读书闲暇之时,好读道藏经文,尤其热衷黄老内丹之说。有一日他读书乏了,在后花园中散步之时,猛然听到门外有人高歌一曲曰:“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遯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高蹈风尘下,长揖谢夷齐。” 沈胜衣一听此人语声,顿时丢下手中书卷,既不收拾行装,也不作别家人,径自冲出门就去追那作歌之人。那人行踪飘忽诡异,看着不紧不慢,却始终把沈胜衣远远地甩在后面,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远远地只听他又作一曲道:“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如是者再三,沈胜衣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这人却从不曾回头,只是陆续作歌,待听得此人念出第九首:“采药游名山,将以救年颓。呼吸玉滋液,妙气盈胸怀。登仙抚龙驷,迅驾乘奔雷。鳞裳逐电曜,云盖随风回。手顿羲和辔,足蹈阊阖开。东海犹蹄涔,昆仑蝼蚁堆。遐邈冥茫中,俯视令人哀。”沈胜衣听到这里,忽然脱口而出道:“原来你是晋人郭景纯!” 那人呵呵一笑,回过头来,却是一名峨冠博带的青袍道人,只见他轻挥羽扇,微微颔首:“贫道正是郭璞,向时道门遭逢魔劫,许天师羽化飞升,我辈无奈。恰值王敦作乱,吾所以借彼之手兵解,至今七百年矣,不意世事寥落如此。” 沈胜衣闻言,一时福至心灵,当即拜伏于地:“弟子一心向道,无意人间富贵,奈何不得良师。今遇仙长,实乃天赐福缘,还请仙长垂怜,指点弟子一条金丹大道。” 郭璞闻言,摇头笑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金丹大道,岂是跟他人求来的。若要超脱,还须问汝自己。”说罢转回身去,又作歌曰:“璇台冠昆岭,西海滨招摇。琼林笼藻映,碧树疏英翘。丹泉溧朱沫,黑水鼓玄涛。寻仙万余日,今乃见子乔。振髪睎翠霞,解褐礼绛霄。总辔临少广,盘虬舞云轺。永偕帝乡侣,千齢共逍遥。” 沈胜衣那里肯放他走,紧紧地跟在后面,也作歌和曰:“静叹亦何念,悲此妙齢逝。在世无千月,命如秋叶蔕。兰生蓬芭间,荣曜常幽翳。吐纳致真和,一朝忽灵蜕。飘然凌太清,眇尔景长灭。” 郭璞听他吟诵自己的这首道歌,顿时点头笑道:“孺子可教也,吾今来此,正为点化与你。”说完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忽然脚下生起祥云,将两人一同抬上天空,顿时消失不见。 从此沈胜衣就跟着郭璞游历天下,得传正一门秘法。他天资奇高,悟性又好,性情又素来恬淡,只五年就尽得郭璞真传,之后又在郭璞身边随侍五年。十年后郭璞飞升而去,临行之前敦敦告诫:“吾所传秘法,乃道祖嫡传正宗,当世仅此一门。汝得此真传,百年内飞升可期。然吾之所以逗留人间八百年,皆因世人惑于外道,致令正宗失传。今日我虽得超脱,然正1法不彰,正道不显,诚为千古憾事。自我飞升之后,汝即是正一教主,当秉承许天师志愿,引导苍生向善,重振我正一门户。”郭璞说完这话,留下一道神念给弟子,其中详尽地介绍了当年正一门遭遇的外道挑战,更包含了郭璞和许逊两人的志愿,要点化中土道门,重归正宗修行。 沈胜衣得了正一门正宗传承,郭璞留下的最后一道神念,更包含了正一门修行之中,道、法、术三脉的至高传承,分别是 神照经、太上五行混常妙法和神宵天雷御剑术。 正一门的神照经相传出自元始天尊说生天得道真经,只是传承并不完整,正本心法早在封神之后遗失,许逊真君得传的时候,已经是残缺不全的抄本。但就是这不到一成的手抄本,奠定了正一门的基业。因修炼这门道法,可以淬炼人的元神,使人能洞察先知,超脱凡俗。许真君喜好下棋,曾用围棋之中“入神”、“坐照”的说法来形容修行此道的境界,后来又有郑道子所著《神不灭论》:“子推神照於形表,指太极於物先,诚有其义。”世人遂以神照经命名。 至于太上五行混常妙法,包含了对天地间阴阳二气和五行变化的运用,可谓包罗万象。神宵天雷御剑术更是天下第一的道门绝技,其神妙莫测处远在昆仑派无形剑遁之上,乃是号称天下杀伐第一的道术。沈胜衣得了这三门真传,又用五年时间融会贯通,此时他的修为已经出神入化,于是游历天下,到处斩妖除魔,一时间声名鹊起,遂有了剑神之名。 这些记忆,包括他后来斩杀群魔,匡扶道门等诸多事迹,都是以意念的形式汇聚在那道元神心印之中。许多情形更有如身临其境,历历在目,重光虽然不曾经历,一切却仿佛就是他往日亲见一般。这种神通远远超过普通分神修士的神念分化,乃是修行到了仙人境界才有的大神通。这一股海量的神念冲入他元神之中,令他魂魄动摇,几乎心神失守。 倒不是沈胜衣故意弄此玄虚,即便是一个普通人,其一生的悲欢离合,也是峰回路转繁复无比,何况是他这样的风云人物,所以留下的这道元神心印也就无比庞大。其实沈胜衣聚合神念之时,已经删繁就简,许多关节都被略去,但饶是如此,这心印也是非同小可,幸亏重光修为尽复,心性更是坚韧无比,这才守得住这股意念冲击。 这段记忆的后面,所发生的的事情越来越惊心动魄,简直匪夷所思。重光渐渐变了颜色,几乎不敢相信。当年沈胜衣行走江湖,几经凶险,每到生死关头,总能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之后修为又更进一步,直到最后成为天下第一人。但他对那股莫名的力量越来越怀疑,到处寻访高人,遍查古籍,甚至深入南荒苗疆之地打探,终于给他得知了远古的一件秘辛。这件秘辛不但关系到沈胜衣的来历,更牵扯到天人分界,斗法。 只是这秘辛究竟是什么,沈胜衣却没有在神念中交代清楚,只是告诉后来人,自己决意逆天改命,绝不向定数低头。之后罗候出世,正邪火拼,沈胜衣以绝世神通领袖正道,威慑群邪,将罗候等八大宗师封印。这些经历在意念中都只是匆匆带过,一直到最后,沈胜衣去昆仑赴通天塔之战,最终侥幸获胜,自己却也被人暗算,身受重伤,被迫躲在这地底岩洞,兵解转世。 “通天塔?这名字好熟悉。”重光心头一动,脑海中就回想起一段对话。 “对了,现在还有不少同门被罗侯镇压在通天塔里,你要想办法救他们出去,不然昆仑就真的完了。” “通天塔,那是什么东西?” 重光的心中忽然一阵剧痛,眼前又闪过那个如花的笑容,他只觉得视线一阵模糊,整个世界似乎也在离他而去。

十一 重光跟木兰在岩洞中呆了差不多两个月,兄妹二人都已经能够辟谷,在这缺食少水的岩洞中倒也其乐融融。这一对自幼分离的兄妹就这样渐渐亲切起来,血浓于水的感情终究不同寻常。虽然彼此间还有些陌生和隔阂,但木兰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兄长。起初重光还不时指点木兰的修行,云台宫虽然也是道门正宗,但是毕竟比不上正一门,所传的心法当然不如坐忘经。重光只有这一个亲人,自然是倾囊相授,一步步指点妹妹修行。直到后来他自己踏入破妄之境,于幻境中游历大千世界、凡俗一生,就顾不上木兰,自己入定去了。 沈胜衣在那团神念的最后,留下了正一门的秘法要诀,其中更包含了神照经、太上五行妙法和神宵天雷的修炼法门。重光此时已经突破分神,只是境界没有巩固。如今参悟沈胜衣毕生经历,又得窥无上妙法,以此为契机,入妄境修行,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妄境是一个人的执念,重光从一开始修行就有偏,虽然勇猛精进,却不是一心求道的志向。少年时执着于家仇,即便是杀了萧伯庸父子,这执念还是扎根于他内心深处。后来在京城杀了柴宗贵,冤仇冰消瓦解,人生反倒失去了目标。 他这一世,从少年时代直到今天,一直是被人推着走,从来没有哪条路,是自己的选择。以至于大仇得报之日,也是他心灰意冷之时。若非罗候围攻昆仑,他八成会就此归隐山林,做个村夫愚叟,最终天年耗尽,老死荒野。 这次回援昆仑,先是失手被擒,修为被废,困于石室之中数月。之后王妃病逝,兄妹相认,逃到这前人留下的岩洞之中,侥幸发现剑神遗体,于元神中窥见沈胜衣毕生经历,虽然只是管中窥豹,却以足以牵动他心中执念。至此契机,坐定入妄,于妄境中体验几世轮回,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将一生见闻感知于妄境中一一呈现。 他这次入定于现实中不过两月,在妄境中却经历了几百年的光阴。等他破妄而出,已经是神完气足,举手投足间都已经判若两人。木兰见他醒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问他今后打算。 重光道:“我于妄境中历经七世,出妄之时反思一生所行,这才顿悟向道之心有偏,须重头印证毕生修行。只是目下却有一件要紧的大事去办,要重证修行只能留待日后了。此处虽然孤僻,却是天底下难得的安逸所在,你就在这里好好闭关,不到修行大成,不要轻易出去。我去把这件大事办了,再来接你。若是我不能回来,你就在这里修炼到元神飞升,若是不能,就在这里终老一世吧。” 木兰道:“你要去做什么,是不是很危险。到底还有哪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重光摇摇头:“此事说来话长,但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想了想,还是将一道神念印入木兰脑海:“我在你身上留下这道神念,里面有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更包含了我毕生所学的道法和修行见知。等你结成金丹以后,才可以开启其中的一部分道法,但要得知一切详情,至少也要练到出神入化的修为。若是你练不到这地步,就算知道一切也无济于事。如果是那样,我倒宁愿你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萧木兰还待再问些什么,却见自家兄长一个闪身,已经挪移到百尺开外。只见他做了几个手势,身前骤然浮出一道梦幻般的门户,他迈步跨入门中,转瞬间已经消失不见。 且不提木兰在洞中满腔疑惑,重光借助传送法阵走出岩洞,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丹霞峰顶。此时圆月当空,银光洒满大地,照得山上山下有如铺了一层薄霜。他沿着小径一直往前走,绕过一片树林,在林子的尽头,找到了一块新近被翻动过的地块,上面栽着几颗小树苗,被人用法力点化过,已经是郁郁葱葱。 他在树苗前蹲了下来,用手温柔地抚摸着树苗的枝干,口中喃喃地说道:“怎么就死了呢,不是叫你自己跑掉吗,怎么就这么傻?”眼泪一下子淹没了他的视线,他也不去擦,就这么呆呆地跪坐在树苗前。 思绪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一下子飘到很远很远。儿时的记忆潮水般涌现,无数个寂寞冷清的夜晚,重光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发呆,这时候总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焦急地呼唤着他。这个声音的主人有一双闪亮的眼睛,总是亲切地凝视着他,里面有他一直期盼却又得不到的,如家人般温暖的关怀。 重光就这么孤独地坐在那里,孤单的背影在这月色下分外寂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从妄境中回过神来,对着身前的空地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 “你终于出来了,我等了你这么久,还以为你已经死在里面了。”一个冷漠的声音隔空传来,语气中有几分不耐。重光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若是死在那,也是你的罪过。” “哼,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是这么嘴硬。若不是看在师妹面上,我才不会救你。” “没有我的帮助,你怎么能破开通天塔的禁制。”重光冷冷地说道,随即声音又和缓了一些,带了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地温柔:“师姐走的时候,痛苦吗?” 那声音迟疑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过了一会,才答非所问:“她的伤太重,连一句话也没有交代清楚。我只能以秘法助她兵解转世,没问出是谁害了她。若是给我知道仇人,我一定将他挫骨扬灰。” “说起来,我倒是要承你的情,要不是你那天暗语传讯,我也没办法逃出生天,来给师姐上坟。不过你那天明明恨我恨得要死,怎么临走却送我这么一件大礼。”重光疑惑地问道。 那人哼了一声,这才说道:“若不是师妹临终要我跟你何解,我倒是真恨不得你死在罗候手上。你也别得意,我那天虽然是做戏,可是我跟你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心里话。你我之间,终有一日,要决出一个生死。” 重光呆了一呆,忽然对虚空一躬身道:“师兄,这一拜,是我应该谢你的。不论如何,是你救了我。你也不必自苦,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不明白,出卖昆仑的人,另有其人吗?你我的恩怨,以后再论,这一次的事情,却需要大家同生共死。” 那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口气,从虚空的阴影中显出身形来。高瘦的身躯裹着一袭灰布长袍,月光下映照出此人一张英俊的脸,剑眉星目中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之色,正是前不见在石室中与重光见过面的薛昊!

十二 “师兄,”重光见他现身,并没有丝毫意外,显然是早有预料:“事到如今,很多事情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罗候是怎么会相信你的。难道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是潜伏在他麾下卧底?” 薛昊闷声道:“本来是怀疑的,不过后来我杀了洛南松,这怀疑也就淡了。” 重光吃惊道:“洛南松” 薛昊点点头,知道他在想什么:“没错,洛南松是冤枉的,罗候就算想找内应,他只是我送给罗候的一张投名状。” 重光道:“师伯也知道这件事?” 薛昊道:“不止我师父知道,你师父也知道。” 重光只觉得背上一阵寒意涌来,一时间手脚都有些冰冷。 薛昊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倒是好耐性,我那天留下讯息,告诉你岩洞入口,以为你当天就会逃走,想不到你一直等了半个多月,才肯动手。你功力恢复得怎样,今天就是七月十五,鬼门大开,只要到了子时,罗候就会动手祭天,” 重光道:“不止复原如初,更另有奇遇。”他将一道神念传递给对方,里面包含了他进入岩洞之后的经历。薛昊眼中光芒大盛,跃跃欲试道:“若是今晚能活着出来,我倒是也可以转修这正一门心法。” 重光指着身前的空地道:“师姐的遗体,是你掩埋的?” 薛昊神色顿时黯然:“不错,这里本是江师叔清修的宅院,如今做了师妹的坟冢,也算是有始有终。希望师妹在天有灵,保佑你我此行马到成功。” 夜色已深,正是好梦的时候,光明顶下的深谷,此刻却是人来人往。一众妖修正在塔前为今晚祭天做最后的准备,距离子时已经不到一个时辰,三牲六礼也已经齐全,只等罗候与一众宗师到来,这盛大的祭天典礼就正式开始。 两道剑光悄无声息地降落在谷口外的密林中,随即显出重光与薛昊的身影。重光的修行固然是一日千里,薛昊的进境却也不遑多让,两人此刻都是分神修为,施展潜行之术遁入深谷中,这些普遍在元婴以下的妖修竟然无人察觉。 虽然对薛昊的修行进境有些诧异,但此时并非寻根问底的时候。两人虽然心有芥蒂,毕竟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此时配合默契,一道青光、一道紫气交错并行,在半空中飞掠而过,等到守卫在塔前的妖修发现之时,已经是这对师兄弟收割性命的节奏。 重光的御龙剑在他被罗候击晕之后就不知去向,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此时他催动的却是流符真剑,这一门剑气之术已经被他祭炼到化形阶层,所衍化出来的剑气锋锐不亚于当世名剑。 薛昊的飞剑却是冲虚真人所赐下的名剑藏锋,此剑乃是昆仑传世的六口顶级飞剑之一,锋锐比峨眉镇派宝剑紫青稍逊,而厚重则远远过之,只是重量也十分惊人,当初祭恋这口飞剑之时,据说一共炼化了一万两千六百斤海底寒铁,这才铸成这口神兵利器,与人争锋之时,单是这分量压上去,等闲的修士就承受不住。 两人一左一右,如疾风一般横扫全场,手底下竟无一合之敌,片刻之后,在场的妖修已经被清理干净。此时两人按下剑光,正落在塔底地宫的门口。 大门紧紧关闭,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布置了什么。重光与薛昊对视一眼,还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这铜铸的正门。这门里边无论有怎样的凶险,也拦不住已经有必死之心的这对师兄弟。何况塔中还关押着昆仑残存的一些同门,如何能够见死不救? 这两人也是艺高人胆大,仗着自身修为已经到分神境界,就算遇到罗候,也有一战之力。此刻见塔外众妖已经被清理干净,心知这么大的动作势必会惊动罗候,必须尽快找到被困在塔里的同门,然后全身而退。 大门背后是一块巨大的水晶屏风,上面雕刻着一副猛虎下山图,整块屏风浑然天成,将来人的视线尽数遮挡。重光不欲节外生枝,想要绕过这屏风前行。谁知道才迈开步子,这屏风就如同活物一般,平白涨了三尺,恰好又拦住了自己去路。 薛昊咦了一声,对重光道:“这屏风有些古怪。” 重光点点头,又往右边走了三步,那屏风果然跟上。他心中困惑,拔地而起,想要从上空跃过。却不料半途中一股沛然莫,御的压力扑面而来,那屏风随之上升,依旧挡在自己面前。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仔细看时,赫然发现自己离地宫殿顶的距离并未改变,再看一眼屏风,才发现屏风的大小丝毫未变,其左右位置也没有迁移,那么,唯一的可能是 整个地宫都在动! 不,这么大规模的地宫,上面更承载着整座通天塔,如此大型的建筑,绝无可能这般轻而易举地灵活移动,何况以他现在的修为,若是地宫真的在动,断无瞒过他的可能。那么,最合理的解释其实就是 从头到尾,他自己都没有移动过! 重光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心也渐渐沉了下去。自己明明做出了动作,也感受到身形的位移,结果却是在原地打转,这般诡异的情形,他只觉得似曾相识。 生死幻灭晦明微尘阵!他心中闪过这个名字,随即双足点地,向后弹射而出。然而他的反应只是徒劳,明明门口离自己近在咫尺,却始终摸不到边缘,仿佛整个地宫都在跟着他的身形移动。他心叫一声不妙,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地吸力扑面而来,将自己卷入一片惊涛骇浪! 恍惚之中,眼前的景象有一瞬间的模糊,仿佛被揉碎了的水墨画。一切尘埃落定也只是一眨眼,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空旷的虚无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抬头可见那天际的一点亮光,指引着自己的视线。 重光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他可以确定这不是两仪微尘阵,然而能衍化空间,只怕这阵法的威力不在两仪阵之下。正在彷徨的时候,视线尽头的一缕亮光突然放大,光芒洒满整个天地。周围的景象为之一变,有阵阵阴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目光所及之处,更可见无数道漆黑的烟尘,高达万丈,从地底直通云霄,打着旋在周围环绕。 那阴风中带有一种钻心剜骨的冰寒,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冻坏掉。重光依稀记得上一次与鬼祖对峙之时,也是这一样的冰寒彻骨,那感觉记忆犹新,想不到在这里又让自己尝到。 他运起全身真元与之相抗,身形在狂风中摇摆不定。此刻的场景虚实莫测,他心知自己对抗的绝不止鬼祖一人,不敢有丝毫大意疏忽。在岩洞中两个月的苦修,此刻终于发挥作用,他的法力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再也不是上一次的狼狈模样。

十三 耳边恍惚中听到有人咦了一声,似乎有几分惊诧。重光顾不上去仔细探究,半空中已经响起一道霹雳。他心头一跳,展开遁法一跃千里,堪堪避开砸到眼前的闪电,只见天空中已经布满了无数电光火花,嗤嗤作响。 此时那充斥着整个空间的阴风已经消弭,重光腾出空来,双手之间已经结成手印,一声大喝,无数剑气应声而出,在漫天雷光发动之前,抢先出手。 铺天盖地的声响震耳欲聋,布满云层的雷火本来蓄势待发,却被一道道剑气击中,提前引爆开来,顿时元气大泄。只见到处是璀璨的电光,把阴暗的天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雷劫远不止这一波,如同四九天劫一般,源源不断滚滚涌来。生生不息的雷火罡气在空中聚集,一次又一次形成千千万万个凝聚成团的光圈。重光全神贯注,剑气纵横捭阖,在虚空中耀武扬威,不断试探着雷劫的底线。 剧烈的声响不绝于耳,伴随着一道道雷云的提前爆裂。重光的御剑之术已经出神入化,每当有一道雷云将成气候,他抬手就是一道剑气过去,瞬间洞穿了雷云的心脏。 那控阵之人法力雄浑无比,所布下的雷云之中更暗含西方精金之气,重光心中已经猜到此人身份,应该就是练就白虎七杀道术的天君席应。这魔头当日被自己毁了肉身,想不到短短一年之内就复原如此,法力更胜从前。 想起席应,他顿时怀念起自己那把诡异的飞剑来。虽然来历特殊,更隐含不测之威,但这把剑对他而言,真的是得心应手,如臂使指。现在虽然将流符真剑祭炼到化形层次,手段千变万化,但他还是喜欢那种一剑在手,万法辟易的感觉。 这把剑如今也不知道落在何处,是被罗候还是给谁拿走了,重光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剑灵的存在。 席应的法力今非昔比,两人之间的比斗一直在持续。重光终于明白这阵法的威力所在,当世道门的幻境阵法,都是以幻境困住敌人,幻境本身没有伤人的能力。人落在阵中,所见所闻,都是自己的意念演化。如两仪微尘阵这般演化须弥子为洪荒世界,有虚中生实的能力,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奇阵,至今无人能破解,自己当初和罗候也只是便宜,利用阵法本身不全的缺陷从生门中走出。 而眼前的阵法却全然不同,无论是演化的空间,还是阵中出现的风雨雷电诸般万象,都是千真万确的存在。方才鬼祖召唤的阴风,此时席应布下的雷云,每一桩每一件,都绝非幻象。他若是应对稍有不慎,就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两人的斗法愈演愈烈,席应的法力竟似不会枯竭一般,源源不断泉涌而出,所召唤出来的天雷也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强。好在重光在岩洞苦修两月,不但把自身修行中的偏差一一纠正,根基也得到稳固。借助正一门嫡传心法的神妙,至今还能游刃有余。 重光越斗越是心惊,心中暗自忖度:“席应这厮的法术威力怎地强了这么多,比起真正的天劫雷火也不遑多让了。他还只是分神入化的修为,又不是大罗金仙!” 此时他已经击破了七十四波雷火,这雷火的来势越加凶猛,虽然重光的法力已经是生生不息,但斗了这许久也感到有些吃力。等待中的第七十五波攻势迟迟未到,似乎对方也有些力不从心了,这难得的片刻安宁,重光自然要抓紧时间调息。 他调息了一个小周天,忽然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忍不住紧绷起来。眼前宁静的天幕一片漆黑,那股危险的源头就藏在幕后,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重光没有等待多久,一声长啸就打破了这漫长的沉寂。漆黑的夜幕被无情地撕裂,一道弧形的白光从极远的天边长驱而至,片刻间占据了大半个天空。只见云层之中雷光处处,不时传出低沉的霹雳之声。 光与影在云层中集结流转,如同一副沙画在渐渐成形。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吼,这隐藏在光影中的猛兽终于现形,体型有如山岳,爪牙潜伏,双肋生翼,浑身上下雷电交错,筋骨之中充斥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西方白虎元神!”重光长出一口凉气,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在这上古大圣的庞大身形面前,整个天地都显得渺小不堪。那白虎还没有出手,重光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在这样绝对强横的力量面前,任何的技巧与术法都是徒劳无益。 他已经有了身死道消的觉悟,只是集结全身精气,做好了最后殊死一搏的准备。那白虎元神却迟迟没有动作,威严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奇怪的情绪。 重光凝神屏息,蓄势待发。他并不知道白虎在思考什么,这上古四圣之一的法身,就算被召唤出来,也绝非区区一个席应能够支配。 那白虎思索了片刻,忽然散发出铺天盖地的狂暴气息,一声动人心魄的怒吼,布满雷电的虎尾骤然发力,一个横扫就划过了大半个虚空。 重光也是一声大喝,催动法力在自身周围三尺之内,布成了一个阻隔元气的屏障。随即身形合一,纵身跃起,堪堪避开了那虎尾的必经之路。随即就见到一丝电光从他头顶掠过,浑身上下如遭雷噬,刚刚飞起的身躯又坠落下来,勉强站稳脚跟,只觉得四肢百骸一阵阵的无力。 只是虎尾一扫的余势,就有如斯威力!重光顿时绝了最后一点侥幸的心思,蹲下身子稍稍喘息,却见刚刚掠过的虎尾并不回头,直奔东南横扫过去。 这白虎的法身,竟然另有目标,并非冲着自己。重光暗道一声好险,劫后余生的他不敢有一丝怠慢,抓紧这片刻的安宁调息运气。 “吼”那白虎一尾落空,轻舒爪牙,整个身躯往前跳了一步,这一步就跳过了半个天空。此时白虎已经落在天空的东南角,对着天空长嘶不已。 重光心中一动,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越来越浓,胸中升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他全神贯注,盯着白虎咆哮的方向,那里是一大片火红的烟霞,辉映了整个夜空。 烟霞越聚越浓,渐渐化出一片火红的海洋。大海之中惊涛骇浪,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白虎的咆哮渐渐止歇,收敛爪牙,凝神屏息,一动不动地在旁等候。没有人知道,这凶威盖世的上古圣兽,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十四 轰然一声惊雷乍起,那一片云海中突兀地掀起一座巨浪,有如壁立千仞的高峰,带给人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重光心中那熟悉的亲切感越来越强烈,胸中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能感受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沸腾,那是一种期盼已久的渴望。 静默了许久的白虎也忍耐不住,张开巨口,露出蛰伏的獠牙,朝着天空发出一声闷雷也似的虎吼。仿佛是为了呼应它的吼叫,云海之中响起一声悠长的龙吟,绵绵不绝如金铁交击。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重光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果然如他所料,龙吟之声未绝,那云海中如山峰般屹立的巨浪骤然分开,一条青黑色的巨龙从中横贯而出,头颅后面的龙躯不断伸展,似乎无穷无尽。 天地间挂起一阵剧烈的狂风,那白虎借着这风势猛然跃起,锋锐的利爪伸出,带着横扫万军的气势,扑向那头青龙。那巨龙的身躯尚未完全展开,躲避不及,张口吐出一道浓烈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大半个夜空。 重光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这头青龙毋须多问,正是他的飞剑化形。几个月不见,这飞剑化形的龙魂似乎更加强悍,竟然能跟上古四圣之一的白虎争雄,已经超出了他想象的极限。 烈焰阻隔了半个天空,把夜晚照得如白昼相仿。白虎的利爪虽然是法身幻象,但那烈焰也绝非人间凡火,竟然逼得白虎收爪后退,给青龙让出了腾挪的空间。 那白虎退回西北角的时候,青龙漫长的身躯终于从云海中完全现形,如同一条绵延无尽的江河。白虎口中一声低吼,全身交错的雷电尽数喷涌而出,在它前方聚合成一团,随即爆发开来,突出千万条电光凝聚的龙蛇。 烈焰与电光一左一右,瞬间覆盖了整个天空。只见云层之上火电交相辉映,嗤嗤之声不绝于耳。白虎与青龙各据一方,遥遥地操控着雷电与烈火,整个天空都成为它们的战场。 重光此时彻底成了一个看客,小心翼翼地躲在远离战场的角落。此时相斗的两尊凶兽,一个是元神法体,另一个是神魂化形,都并非神兽本尊,但所散发出的威势却丝毫不减。 “吼”那白虎久攻不下,渐渐有几分焦躁,它的庚金电光虽然迅猛无匹,太古龙魂的九重烈焰也是天府奇珍,双方斗了上百个回合,竟是不胜不败之局。这让身为上古大圣的白虎十分不甘,张牙舞爪,咆哮不止。 虎啸之声久久不歇,白虎的身形却骤然膨胀,比原来又大了几倍,重光虽然有着分神入化的修为,此时也已经看不到白虎的全貌。只见这凶兽张口一吐,喷出的庚金电光比先前更多了几分。 电光凝聚成团之后,没有再幻化龙蛇,而是骤然分成七块,随即显化出七尊元神,正是西方白虎七宿: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这七大凶兽一落地,随即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上前助战。只见奎木狼人立而起,手执两口乾坤长刃;参水猿凶相毕露,托着一杆偃月引水叉;昴日鸡头顶三眼闪烁,放射万丈金光;其余四兽也是各显神通,一时间光芒交错,声势震天。 太古龙魂喷出的九重烈焰不惧雷电,参水猿的引水叉却能催动玄阴真水,正是一切神火的克星。只是片刻之间,铺天盖地的火海已经被玄阴真水浇灭,连龙魂自身也被淋满全身。昂日鸡的金光乍现,打在龙魂身上,顿时将这太古巨龙打得气焰全消,身形也缩小了许多。 那龙魂吃了这个闷亏,哪里肯甘心,张口又是几道烈火,却都被参水猿尽数扑灭。这白虎法身催出的七宿元神,几乎等同于七尊神兽本尊,当真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相形之下,当日席应祭炼的那几尊,就差得太远了,有如萤火与日月之别。 重光见龙魂受挫,心中焦虑,但这种层面的争锋,他完全无从插手。想必以阵法幻化出这虚无空间的人,也料不到会有这般变化,久不见席应等人的后招,重光心知对方也是忌惮这场中局面,不敢以身犯险。 他心中急火上涌,元神中却突然听到一个古怪的声音:“到底不是太古龙王本尊,想跟西方大圣白虎争雄,还是差了火候,可惜,可惜。”重光心中一动,这声音并非转轮王的腔调,但却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人轻轻一笑,似乎看透了重光的内心:“想救下这条龙魂吗?用太古龙王的心血祭炼,能沟通龙王本尊法力,这样一口飞剑,丢了实在可惜。你要想救它,就要付出你的心头血。” 重光更加疑惑,在元神之中回应:“你是谁,怎么能够潜入我的识海。”那人笑道:“与其花心思去猜测我是谁人,倒不如多看看眼前形势,再过一时三刻,那龙魂就坚持不住,到时候形神俱灭,那飞剑就会沦为一口凡铁。你一心苦求的终极奥义,也会成为镜花水月。” 重光心中一惊,抬眼看去,果然见到龙魂又吃了几下狠手,龙躯周围的光芒也黯淡下来。巨龙见势不妙,倒转身形,向自己所在的方位飞奔过来。他不敢再迟疑,身形化作一道青光,迎着龙魂来路电射而出。 一人一龙在半途中相遇,那龙魂一声呜咽,化回御龙剑的本体,绕着他徘回反复。白虎仰天咆哮,吐出万丈雷光,封锁了整个虚空。七宿元神各据一方,虎视眈眈的眼神中,充满了杀气。 重光猛然出手,抓住了御龙剑的剑柄,他咬紧牙关,舌尖一口鲜血溢出,用剧痛镇静了自己的心。他只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归于沉寂,自己似乎远离了这一方世界,心中一片安宁。 耳边回荡起莫名的呼啸,如狂风吹过悬崖的草木。他看着七宿狰狞的面容渐渐模糊,思绪一下子飞到了亿万年前,那些已经尘封了无数个轮回的影像,一切似乎很近,犹在咫尺,又好像很远,飘渺难寻。 万丈雷光在半空中凝结,形成一道锋锐的长矛,白虎矫健的身形跃出,在半空中人立而起,双爪抓住长矛的手柄,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它将长矛掷向了重光。 在体型有如山岳的白虎面前,重光的身躯好似沧海一粟。长矛穿过重光的身体,将他高高挑起,就好像串在烤架上的一根肉丁。这长矛无形无质,纯是一股最精纯的雷电所化,此刻穿透了重光的身躯,无数电光在他全身缠绕,传出一阵阵兹兹的声响。 一团雷光骤然暴起,却是矛尖在重光的体内爆裂,所化的雷光淹没了他的身躯,好像要将一切都化为乌有。白虎巨大的身躯降落在地上,吐了吐舌头,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吼吼”雷光还没有完全消散,突然从中传出了一声又一声龙吟,好像远古时空里那些曾经辉煌的巨龙,又一次鲜活地出现在这里。

十五 “轰”天空中忽然落下一片浮雷,直直地降落在地面上,将一切都掩盖起来。雷声夹杂着巨龙的怒吼,一声声冲击着人的心神。雷光还没消散,在渐渐淡薄的光影中,显化出九尊形态各异的龙首,瞬间穿透了浮雷,突兀地降临在白虎身前,如同从地狱降临人间的魔神。 九尊龙首之后,各自紧拖着漫长的身躯,赫然是九条体长不知几千里的巨龙,体态威猛,气势雄强。在现形的第一刻,同时张开巨口,发出惊天动地的龙吟。 那白虎被这龙吟之声所迫,竟然往后倒退了一步。七宿元神扑上前来张牙舞爪,九龙之中的一条黄龙只是轻轻一吐,一道龙息从天而降,瞬间将七宿化成飞灰。 “吼吼”白虎惊疑不定,对着九龙咆哮不止。那黄龙排众而出,身形有如长江大河,两支巨大的龙爪挟风雷之威,向着白虎直扑过去。白虎爪牙并用,与黄龙占成一团。 双方斗得不可开交,一时间不分胜负。此时又一声怒吼响起,诸龙之中形态最威猛的黑龙忽然窜出,锋锐的龙爪在电光火石之间搭在白虎肩头。白虎猝不及防,顿时被黑龙在自己肩头拉下一道可怕的伤口。 白虎仰天长啸,虽然只是神念法身,并非血肉之躯,但这一下对神形的伤害着实不轻。只听一声霹雳响起,白虎的尖牙狠狠地在黄龙的脖子上咬了一口,紧跟着虎尾如同一道闪电般亮起,狠狠地抽在黑龙身上,借着反弹的力道向后一跳,把两条巨龙远远地甩开。 黑龙猝不及防,被白虎这一下抽得有些懵了。那黄龙也只顾着舔舐伤口,没有再扑上前去。白虎低吼一声,肩头的伤口就消弭不见,它那如同山岳般的身躯紧紧绷着,做出充满戒备的姿势。那七条旁观的巨龙并没有上前夹攻,只是充满疑惑地打量着它。 白虎的眼中精光闪动,浑身上下的毛发时不时地抖动,在它庞大的身躯表面,丝丝闪电不住地跳跃,发出噼啪的声响。刚才那一场恶斗,双方都没能讨到好处,白虎有些弄不明白,这突然杀出来的九条巨龙,到底是什么路数。 天地间死一般的宁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虎忽然一声长吼,随着这吼声,空中突兀地刮起剧烈的狂风。白虎挺直了后腿,向着天空的西北角高高跃起,那有如昆仑山一般巍峨的身躯,就这么消失在天空尽头。 白虎走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巨龙彼此之间对视几眼,好像约好了一般,同时化作了九色奇光,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聚合成团,跟着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破碎了整个虚空。 眼前的幻境消失,重光的身形突兀地出现在一个宽广无比的大殿,他的视线刚刚恢复,映入眼帘的就是薛昊矫健的身形,手中长剑兀自闪着寒光,浑身上下杀气四溢,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 薛昊见了他,脸上的神情有了片刻的迷惘,紧跟着就清醒过来,试探着问他:“迷阵?” 重光点点头,看来薛昊跟自己一样,也是刚刚从幻境中脱离出来。看对方的样子,所经历的遭遇只怕比自己也差不了多少,想不到居然也挺过来了。 他开口说道:“那阵法好生玄妙,不知怎么就突然消失了。”他左右打量了一圈,只见这大殿宏伟至极,方圆至少有百丈尺寸,殿顶离地也有三四十丈距离,殿中环绕着九座高台,各据一方。仔细分辨,可以察觉整座大殿似乎都是用黄铜铸成的,也不知罗候怎生办到。 重光的视线转向身后,看见离了二十多丈开外,是一座紧闭的大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竖立着一块巨大的水晶屏风,见到这屏风,重光有些眼熟,正是先前在门口所见的那块。自己师兄弟,不知怎地竟到了这地宫的中央。 薛昊突然一声惊呼,重光被他惊动,转过头来,就看见薛昊仰头向右,一脸惊愕的表情。重光顺着他的视线一望,顿时张开结舌,只见东北方向的高台上,盘坐着一个满脸阴蛰之气的中年儒生,手摇羽扇,双目紧闭,脸上有几分灰败之色。 “魔帅魏无涯?”重光大吃一惊,这才恍然惊觉,西北、正西、西南和东南方向的高台上,也都各自有人端坐,西北是席应,正西是一个身穿黄袍的老者,西南方向的高台上盘坐着一个青衫书生,一脸俊秀,只是眉目间隐隐有一股煞气,表情僵硬有如活死人。 而东南方向,坐着一个身材伟岸的华服王者,金甲玉袍,威势非凡,正是重光日夜衔恨的罗候! 见到罗候,重光再也没有怀疑,这殿中高台上端坐之人,应该就是八大宗师其中五个。只是不知为何,其他四人都跟魏无涯一般,双目紧闭,一声不吭。 薛昊回过神来,与重光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迷惑。这五大宗师云集于此,自己两人插翅难飞,对方却迟迟不肯动手,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重光拱手示意,气沉丹田:“我们兄弟二人来此,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几位前辈有何指教,尽管划出道来。”他内息绵长,声音如黄钟大吕,在大殿之中反复回响,大有振聋发聩的气势,然而听了他的话语,高台上的五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薛昊低声道:“这大殿有古怪,刚才的幻阵已经十分凶险,眼下这诡异情形,还不知有什么厉害后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赶快想个法子。” 重光道:“也不知他们弄什么名堂,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他手按剑柄,全身蓄势,做出戒备的态势,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仔细打量高台上的五人,更放开神识感应,体察这大殿中的一切。 五大宗师都是本尊,这一点重光已经确定,虽然对方闭目不语,但他已经能清楚地感应到这几人的境界,都是出神入化的层次,那黄袍老者更是深不可测,远在罗候之上。 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跟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就这么沉默了半晌,罗候几人依旧迟迟没有动静,薛昊按捺不住,对重光道:“动手吧,迟则生变。” 重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一把抽出长剑,与薛昊二人同时跃起。那高台离地足有十丈左右,以他们的修为,想上去也只是反掌之事。 两人在罗候面前立定,剑锋各自抵住罗候的要害。重光心中忽然一动,终于知道了哪里不对劲。罗候身上的气势犹在,的的确确是分神入化的境界,可是他护身的罡气十分微弱,若不是到了这么近的距离,重光还不敢这么确定。 他心中疑惑不解,走到罗候面前,伸手在罗候胸口一推,只见罗候眼皮微微抽动,伟岸的身躯向后一晃,轰然倒下。

十六 “怎么回事?”薛昊被吓了一跳,走到罗候身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不对,萧师弟,罗候气息微弱,有点像凡人脱力以后的症状,对修士来说,这就是元气枯竭、神识受创才会有的迹象。” 重光纵身一跃,来到其他几人所在的高台,一个一个地查看,果然发现其他四人症状与罗候一样,顿时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罗候这几人身受重创,自己两人正好趁机救人,然而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其中到底有哪些变故,这一切的未知,又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他沉吟片刻,回到罗候所在,双手按住罗候胸口,一道真气灌入,为他推宫过穴。薛昊一开始有些诧异,但他知道重光肯定有什么用意,于是也没有多问。罗候这种修行境界,真元生生不息,法力几乎无穷无尽,等闲绝不会出现枯竭的迹象,但若是发生了这种情形,那所受的伤也必然是极为严重,绝不是轻易能够得救。 重光推拿了一刻钟左右,只听罗候口中传出几声嗬嗬的声响,好像一口气刚刚顺过来。这绝代枭雄的双眼终于缓缓睁开,目无表情地看了重光一眼,又无力地向左右翻了一翻。 薛昊手执长剑,剑锋周围凝聚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紧紧地压在罗候胸前,只要罗候稍有异动,剑气就会要了他的性命。罗候咳嗽了几声,看了薛昊一眼,转头望向重光。 见重光毫无表示,他终于开口,声音异常的低沉:“能不能让你师兄把剑拿开,剑气压得我很难受。”重光见到他说话都有气无力,这才对薛昊点头示意。薛昊还剑入鞘,眼神依旧死死地盯着罗候。 罗候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低声道:“谢谢,其实本座现在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没有半年的苦功,绝无可能恢复,眼下我已经是待宰羔羊,你们若是想报仇,就杀了我吧。” 重光道:“杀你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罗候闷声道:“事已至此,你想知道什么,不妨直言。” 重光指了指还在昏迷的席应等人:“刚才的幻境是怎么回事,你们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罗候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到底怎么回事,本座也不甚了了,我们本来在演练九曲黄河大阵,你们两个闯了进来,正好被我们拿来试手,做炼阵的引子。哪想到突发异变,阵法告破,我们几个受了反噬之力,才落到这个下场。” 九曲黄河阵之名,重光早就听闻,乃是封神之战中截教秘传阵法,欧冶子曾经说过,罗候等人在三百年前,就想要布就此阵,只是一直凑不齐布阵的人手,这才耽搁下来。 重光道:“这阵法到底有何奥妙,令你们如此执着,既然是拿我们试阵,怎么结果又成了这个样子。” 罗候道:“你不知道这阵法的厉害,等闲的法阵,不过是调用天地元气,施展种种神通;能够演化幻境的就已经非同小可,如两仪微尘阵这般,能化幻境为实境的阵法,在当今之世已经是凤毛麟角。而九曲黄河阵,是上古截教秘传,它所演化的并非幻境,而是真正地开辟一个天地。虽然这天地并不完善,但却是独立于人间界的存在。在这由阵法开辟出来的世界里,布阵之人就如同是真正的仙人,本身的神通也会被放大。” 说到“仙人”二字的时候,罗候加重了语气,说完之后,他停顿了一会,见重光似乎有些不解,又解释道:“如你跟我这样强大的修士,对于普通凡人来说,已经是接近仙人的存在,可是你跟我,毕竟还不是仙人!” “真正的仙人,不止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连生命存在的形式,也完全改变。仙人不死不灭,长生不老,在凡人的世界,就是永恒无敌的存在。但这样的境界渺然难寻,人间这几千年来,能飞升成仙的人,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我跟你,都还差得远,就算是鬼祖,也还远远不够。” “可是在九曲黄河阵开辟的天地里,主阵之人就是那世界的主宰,可以暂时达到真仙的境界,成为不死不灭的存在,而被困入九曲黄河阵中的人,无论修为怎么高深,也要受这个世界力量与法则的压制,绝对斗不过主阵之人的神通。” 重光忽然明白过来,方才发生的一切匪夷所思,原来是自己被摄入了九曲黄河阵之中。那么说来,那有如山岳的白虎,如太古般的巨龙,那一场毁天灭地的战斗,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幻境,而是最真实的存在。自己手中的御龙剑,也是在那个时候失而复得? 他忽然觉得有些滑稽,罗候他们费了这么多的手脚,布下这么一个逆天的上古奇阵,难道是为了把御龙剑送回自己手中吗?不是说布阵之人在阵中有如真神,为何却没能把自己怎么样,反而阵法被破,自身受反噬之力? 仿佛猜到了重光的疑惑,罗候脸上也显出迷茫的神色:“我不清楚其中的究竟,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成功布阵,其中许多玄妙关节,本座也不甚了了。想当年,我们一心想要找到第九个布阵之人,那样设下的九曲黄河阵,才是完美形态,只要推演成熟,可以将阵法演化开辟的世界,与现在的人间界合二为一,成为一方圆满的天地。而我们九人,也将真正地飞升成仙。这也算是我们这些修士,追求飞升的一个取巧路数,能够避开九重天劫,直接从凡人成为仙人。” “只可惜几番波折,我们始终没能凑齐人数。我在岐山之下被镇压三百年,脱困之后,就开始召集当年的旧部,把几个老伙计一一搭救出来。这次围攻昆仑,其实是出自天尊的主意。我们在光明顶下建成这座通天塔,就是为了借助星宿之力,替代布阵需要的第九个人。” 罗候的声音十分疲惫,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经把他的精力消耗得差不多。重光又给他灌了一口元气,才缓过劲来。薛昊见状,赶紧追问:“事到如今,你也不要隐瞒了,你在我们昆仑的内应到底是谁,干脆一点说出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为了查出内应,薛昊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几乎要被逼得发疯,所以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比谁都关切。罗候听到他的问话,却只是满怀讥讽地一笑,对他的威胁不屑一顾。 重光挥手制止了要动手的薛昊,面容一肃道:“好,我们不逼你。既然你早有内应,想必我们昆仑那座守山阵法的阵图,也早就被你拿到,不知我猜的对不对。” 罗候面色坦然:“不错,不单是第一次的阵图,连你们后来换过的阵图,也在第一时间被我拿到。事实上我要攻下昆仑,简直是易如反掌。” 重光道:“那你为什么迟迟不动手,反而跟我们虚与委蛇,徒然浪费时间。” 罗候道:“一来,是因为当时我们要布置这九曲黄河阵,还缺一件最要紧的法宝没有得手。当时天尊、人尊和地尊都在夺取这件法宝,没有得到这件宝物之前,拿下昆仑也没有意义。二来嘛,”他的脸上忽然诡异地一笑:“若不借此机会,让众妖与你们道门结下深仇,如何能够使得万众一心,成就我的霸业。” “三百年前,本座以为凭自己的雄才伟略,自然一呼百应,大事可期。想不到只是一场败绩,这些不成器的家伙就做鸟兽散去。我在岐山之下被压三百年,悟出了一个道理。什么情义、欲望、荣耀,都比不上仇恨能坚定人心。只有让你们这些道士手上沾满妖族的鲜血,才能让他们真正做到万众一心,不死不休地厮杀。如此一来,虽然暂时有些牺牲,可是为了千秋万代的基业,这些牺牲,是值得的。” 重光脸上的表情从震惊,渐渐变成怜悯:“你已经疯了,彻头彻尾地疯了,欲望蒙蔽了你的心,也遮住了你的眼。我曾经认识的那个慷慨豪迈的罗候,看来是已经死了。” 薛昊不耐烦道:“跟他啰嗦这么多做什么,把这些人解决掉,我们上二层救人。” 重光道:“在送你上路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看在你我曾经共患难一场的份上,无论如何要告诉我。” 罗候知道这是自己在世间最后的遗言,神色也慎重起来:“你尽管问,只要本座可以回答,一定告知。” 重光道:“我的师姐采萱,究竟是被何人所杀?”

十七 听到重光的问题,薛昊脸色也凝重起来,满怀期望地看向罗候:“只要你能告诉我们仇人是谁,我薛昊立誓,在你死时,用道门神通,助你兵解转世,元神不灭,下一世依旧可以修行超脱。” 两人充满期待的表情,等着罗候的答案。没想到罗候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师姐,什么仇人,我杀江采萱做什么。本座当日已经抓了萧重光回来,哪还在乎那小女子的死活。我罗候堂堂妖皇,也是一代宗师的身份,怎么会跟一个女流之辈较真。” 薛昊脸色一变,就要动手,却被重光一把按住:“以你的身份,想来也不会骗我。看来这件事情另有古怪,好,我先不杀你,免得遂了某人的意。”薛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就这么放过他?” 重光道:“我已经查看过他的气脉,全身的精元都已经耗尽,像他这种等级的修士轻易不会如此,但若是耗尽元气,想要恢复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现在他已经不足为虑,我们先去救人,还有时间。” 薛昊面色不豫,但还是收起了飞剑。重光指了指通往二层的阶梯,对薛昊道:“师兄你先去救人,我稍后就来。” 薛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上楼去。 重光游目四顾,又将大殿情形过了一遍,忽然心中一动,问罗候道:“你说你们建成通天塔以后,可以八人布阵,可是为何我在这里指看到五人?” 罗候脸色一变:“什么,明明我们八个都在。”他得重光元气灌输,气力有所恢复,勉强打起精神,看了一眼周围情形,忽然诧异道:“天尊他们呢,怎么会只有我们五个?” 重光心中一跳,似乎抓住了一点头绪。罗候猛然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何阵法是怎么被破的。是天尊他们出卖我,他们三个撤了阵法,大阵反噬之力压到我们身上,才会害得我们如此下场。徐老祖、血神子,我们被骗了。” 罗候一声惊呼,望着中央的高台大喊大叫,有如魔怔了一般。此时楼上传来薛昊惊喜的声音:“师叔,你居然没死,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重光心中一跳,蓦然想到一个可能,再也不敢停留,飞身跳上台阶,一路跑到二楼入口。猛然听到薛昊一声惨呼,他冲进门去,就看到薛昊的身体如风中落叶,打横向自己飞来。在他胸口处,一支长剑贯穿而出,爆出一团血红。 重光飞身上前接住薛昊,右掌立刻抵在对方百会穴,精纯的元气如潮水般灌入,却只感觉到薛昊的生机骤然断绝。他大吃一惊,却见薛昊双目圆睁,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待见到重光出现,他脸上一阵抽搐,紧咬着牙关:“把我葬在师妹边上,求求你。” 重光见此情形,知道薛昊已经无救,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我一定做到。”薛昊表情一松,双目缓缓闭上,就此气绝。重光一声长叹,将薛昊的尸身放在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做完这些,他拔出御龙剑在手,浑身上下杀气四溢,对着空洞地大殿吼到:“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不管你是谁,目的是什么,也一定要把你找出来。就在今天,就在这里,我跟你,只能活一个。” 大殿中传出一声长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跟着重光眼前一花,一个清癯的中年道士出现在他面前。 重光脸色一连数变,从震惊、诧异到坦然,最终有了一丝明悟。但他的声音依然充满不可思议:“原来是你,龙渊师叔,是你出卖昆仑,是你杀了师姐,你还守在这里,暗算薛师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这中年道士,正是冲虚和赤山的师弟,昆仑七子之一,执掌天枢阁的龙渊真人! 龙渊脸上显出讥讽的笑容:“暗算,我需要暗算吗,你以为薛昊是怎么练成分神境界的。在昆仑破灭以前,昆仑七子联手,将毕生的修为用灌顶之术传给他,这才有了他这个速成的天才。他这个分神修士,根本就是冒牌货。” 重光讶然道:“师叔,你说这话的语气,为什么如此陌生,你自己,不就是昆仑七子吗?” 龙渊道:“我是,也不是。” 重光奇道:“为什么这么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龙渊仰天长笑,笑得十分开怀:“龙渊是我,天地人三尊也是我,我还有个真名,叫做无尘子。” 重光脑海中轰地一声,一时间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你是无尘子,原来你就是无尘子!”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可谓是如雷贯耳。当初在三河镇外的山神庙,酆都王口中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重光就暗暗记在了心里。只是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说,事后向人打探,也找不到半点线索,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在凉州城外,那木鱼精也曾提过,是无尘子教他天魔化身诀,才有了后来的通灵大圣。之后在南疆凤凰寨,大巫师雅克临死之前,也曾经说过无尘子骗他这样的遗言。这个名字对重光而言,几乎成了一个梦魇,想不到这么久以来,一直困扰自己的谜团,会在这一刻得到解答。 “不错,我就是无尘子。”龙渊收敛了笑容,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不过你放心,今天就是大功告成之日,一切的终结,所有你想要的答案,都会得到解释。” “那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对于这个答案,重光实在是渴望已久。这个自称无尘子的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到处都有他的足迹。他自称是天地人三尊,可是眼前所见,明明是昆仑龙渊,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他做了这么多事情,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龙渊朝他诡异的一笑:“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事实上,我们那世界的人,你之前也应该有所接触。如果你不记得了,想想方才失而复得的飞剑,送这把剑给你的人,就是我的同类。转轮王梵天,我想你应该还有印象。” 重光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拔剑在手:“转轮王梵天?原来你也是他化自在天中人。” 龙渊坦然道:“不错,我来自他化自在天世界,就是你们凡人平常所说的魔界。我是魔界三大魔王之一,灭法王无尘。在一千年前,我以本尊降世,化名钟离昧,挑战正一教主许逊,逼得他羽化飞仙。后来,我在华山之巅讲解剑修秘诀,留下天魔剑典的道统,之后就地飞升。” “什么,钟离昧也是你?”重光今天遭遇的惊奇,比他这一生加起来还多,此时已经有些见怪不惊。 “不错,我在魔界,以灭法为号。来到人间,翻手之间,就灭了正一教的道统,倒也不负灭法之名。以钟离昧的身份飞升之后,我并未回返魔界,你要知道,十方世界自有法则,就算我是神通广大的魔王,想要以本尊降世,也是偶然之中的机缘。梵天和波旬朝思暮想,等了几千年,也没有找到机会。” “等等,波旬又是谁?” “他是三大魔王之首的天魔王。在他化自在天,除了魔尊,以他道行最高。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不能以本尊降世,只能分化元神,以分身在世间行走。梵天也是如此,欧冶子就是他的分身。整个魔界诸天,能在人间界自由行走的,只有我无尘。” “钟离昧的身份不能再用,我就在人间四处游走。一直到三百年前,罗候颠覆中土,我就以元神化身之法,化成天地人三尊,助他扰乱中土,为的,就是从中浑水摸鱼。九曲黄河阵,就是我传给他的阵图。” “罗候被沈胜衣镇压之前,我就已经收了化身,又化作一个少年道士,投入昆仑玄霄真人门下,道号龙渊,这三百年来,我就一直安心留在昆仑,只是偶尔,才会以无尘的身份外出行事。一直到有一天,赤山忽然从山外,带了一个双目重瞳的少年,我知道,我这千年的等待,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重光道:“你是在等我?” 无尘微笑道:“不错,我在人世间守候千年,留下诸多布置,就是为了等你。从安排你去三河镇捉鬼开始,你所有的人生,都在我的关注之下。后来我再次化身三尊,蛊惑罗候攻打昆仑,挑动昆仑七子传功给薛昊,逼走冲虚和赤山,以及最后,杀了江采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就你。” “是你,”重光手中寒芒剑气暴涨,“原来是你,是你杀了师姐,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过,是为了你,不这么做,怎么斩断你在人世间最后一丝牵绊。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已经感觉到归去的钟声,时间的沙漏在不断流淌。我要在回返他化自在天之前,完成自己这千年等待的使命。” “什么牵绊,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很快你就会明白我的苦心,为了造就你,我在三百年前就开始布局。在二十五年前,我安排萧伯庸杀了你全家,却故意放走了你,还让你被赤山选中,成为昆仑门徒。” “原来一切都是你做的!”重光再也按捺不住,御龙剑悍然出手,化作五色奇光,如彗星袭月般扫向无尘胸口,眼看就要将他腰斩,却突然好像撞上一面无形的墙壁,呜咽一声又退回原形,飞回重光背后剑鞘。 重光大吃一惊,御龙剑祭炼至今,威力已经不可同语,连西方大圣白虎也不敢匹敌,被迫暂避锋芒,想不到竟然被无尘轻易打回原形。他这才知道眼前之人的道行通天彻地,远比他平生所见任何人都厉害,不敢再轻举妄动。无尘却是若无其事,脸色波澜不惊,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改变。 “十三年前,我安排你返乡捉鬼,这是我费尽心机布下的试炼之旅。你果然不负我的期望,一路以杀证道,修行进境之快,千年以来罕有。于是我蛊惑了薛昊,让他成为你的试金石,因为我知道,没有对手的较量,是不能激发一个人的潜能。在你求证他化自在天境界的道路上,一定要有这样一个人。我甚至在昆仑破灭之时,鼓动昆仑诸长老传功给薛昊,就是为了造就他,以求平衡你如今的境界。” “你的表现令我非常满意,甚至远超过我的期待。既然你已经分神入化,那么薛昊的存在也就没有了意义。我杀了他,是不想在最后的关头有人捣乱。” “至于罗候他们的情形,是被我算计,在九曲黄河阵成形的时刻,我收回了天地人三尊分身,让他们遭受阵法反噬,元气耗竭。不过你不需要同情他们,因为他到现在还在骗你,你的道行是杀不了这些人的。他们可不是薛昊这种速成品,修为已经是不死不灭,人间的神通对他们只能镇压。所以他刚才的反应,都是做给你看的,想要蒙混过关,假死脱身。”

十八 “最英俊的天神堕落,手持无底地狱的钥匙与锁链,他用钥匙打开了地狱之门,将自己锁在地狱最深处的角落。在他身后,背负着三十六对火之羽翼,那是他无穷无尽力量的象征。经历无数个纪元的烈火煎熬,他在无边地狱的烈焰中获得新生,一个全新的世界因他而开辟,他成为新的万王之王。” “这就是魔尊的来历,他和天帝一母双生,曾经共同执掌天国仙境。为了求证混元道果,他放弃了在仙界崇高的地位和无匹的权力,自愿在地狱经历十万年的苦修,终于开辟了他化自在天世界,接引有共同修行发愿的修者。” “人间界是十方世界的来源,也是一切的出处。魔尊要求证自己的道果,就要进入人间界,完成自己当初修行的发愿开端。可是在始神之战以后,天地被分隔开来,众神都在新开辟的天界,轻易不能进入人世。尤其是被满天仙神视为魔界的他化自在天,所受到的约束更是严厉无比。魔尊身为魔界之首,更是树大招风,所受到的封印,更是三清亲手设下。” “魔尊要重入人间,需要在阻隔两个世界的封印上打开一个缺口,单从他化自在天发力,无论力量多么强大,也只会原封不动地被反弹回去。只有人间界没有这个顾忌,但是人间界不可以收纳元神真仙,普通修士又不可能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他化自在天世界并非是铁板一块,这里本来就是一群偏执的修士,为了求证自己妄境中的道果而聚集成就。不是所有人都想帮助魔尊,魔尊在他化自在天世界也并非万能,就连波旬和梵天,也不怎么听命于他。” “只有我无尘,才是魔尊最忠诚的伙伴,也只有我,才明白他要做的,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这世间人心不古已久,礼乐崩坏,仁义充塞,率兽食人。魔尊所求之道,就是要将一切推倒重来,再演天地开辟、万物化生的盛事,惟其如此,才能将他所求之道推演完满。” 空旷的大殿之内,黑衣黑发的重光紧握长剑,端坐在化身龙渊的无尘面前,听后者用波澜不惊的语气,叙说发生在无数个纪元之前,魔尊开辟他化自在天世界的往事。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古老的传说,和自己会有什么关联。 等到无尘自信满满地说出魔尊的计划,他才一声轻笑,用讥诮的语气讽刺道:“推倒重来?你们倒是好算计,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何况若是真给你们做成了,我岂不是也在那无辜冤死的亿万生灵之中?” “不,你不是。”无尘神色凝重地看着重光,眼中闪耀着炽热的光芒:“魔尊的法身是不可以穿越时空之门的,要想成功降临人世,只有元神出窍,化身入世。” “在一千年前,永嘉南渡、五胡乱华之时,中土生灵涂炭。惨死汉人的怨气遮天蔽日,扰乱了十方世界的法则。就是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侥幸以本尊法身脱离了魔界,来到人间。我们的计划,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逼走许逊,放逐郭璞,扰乱三清在人间的道统,只是第一步。之后的一千年,我一直在人间界,寻找魔尊斩出的历世化身。” “你应该已经见过欧冶子,他是梵天分离出的一个元神转世。到了大罗金仙的层次,元神可以分化万千,每一个都具有独立的人格,这就是分身的来历。欧冶子并非梵天,梵天也不是欧冶子。” “化身却与分身不同,化身与本尊,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彼此之间心神合一,根本就是两位一体。” 重光不耐地道:“你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与我有什么关系,他化自在天的人,都像你这么啰嗦吗?” “你还不明白吗,难道这么久以来,你就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境?” “奇怪的梦境?”重光微一愣神,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奇怪的梦境,熊熊的烈火与刺骨的寒冰夹杂。他一直以为那是父母被杀的当晚,自己躲在冰面下的情形重现,可是仔细回想,大仇得报之后,这梦境依旧困扰着他,反复地重演。 “就算有什么梦境,也只是日有所思。”重光的语气很镇定,并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我不明白,我的梦境又与你有什么关联。” 无尘忽然伸手,捻了一个奇怪的手诀,跟着口中一声轻喝。重光背上御龙剑应声而起,发出一声声清冽的龙吟。他看着发呆的重光,徐徐说道:“魔尊一共斩出了三尊历世化身,第一个就是天师许逊,第二个是剑神沈胜衣。而剩下的第三个,就是你!我祭炼御龙剑,击退白虎法身,收回天地人三尊化身,重创罗候五人,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造就你!” “你在胡说什么!”重光一把抽出御龙剑,感觉到飞剑在掌中不住地跳跃,隐约已经镇压不住。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在他心头浮起,这种恐慌,只有在六岁那年,萧家全家遭难之时,曾经出现过。 一种诡异的感觉弥漫于心,他的神情渐渐恍惚。御龙剑跟他心神相连,感应到主人心中的惶恐,顿时也不安起来。无尽识海之中,九条巨龙奔腾不休,咆哮不止。 无尘面带微笑地看着,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感觉:“起初我们在南疆设局,引诱欧冶子潜入梼杌埋骨之地,偷取神兽遗骸炼剑。我们借机破坏封印,想要借梼杌之力打破时空界限,接引魔尊元神入世。只可惜被郭逵多管闲事,坏了我们的局。” “后来我亲自入世,想接引魔尊化身正位,只可惜他们冥顽不灵,执迷不悟,一心要求证三清道果,不肯回返魔尊真身。许逊如此,沈胜衣亦是如此,我苦心孤诣,两次布下万全之局,都被他们白白浪费机缘。许逊飞升天界,沈胜衣兵解转世,现在,你已经是我最后的希望,我绝不会容许有一点点差错。” “我交给罗候的阵图,根本不是九曲黄河,而是上古奇阵十绝。我抽取了罗候五人的本命真元,布阵这十绝奇关,此处已成绝地,就算三清本尊,也不能察觉此处异动。等我我催动通天塔,牵引九天星辰之力,你就可以与魔尊九大元神合而为一,回复本来面目。等你回复魔尊本相,就可以将御龙剑祭炼到极致,召唤太古九大龙王,令人间重回蛮荒,再造天地。到时候,就算三清察觉,也已经来不及了。” 重光的神智渐渐模糊,体内好像有一团炽热无比的烈火,身外却又是彻骨的冰寒,梦境与现实仿佛在重合,他已经渐渐分不清彼此的差别。无尘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似极远又似极近,充满诡异的魅惑。 “我今奉上血气精元,向天地献祭;天上地下,唯吾独尊;断情绝性,尘缘尽消。有请魔尊归位” 伴随着他如梦呓般的声音,通天塔内突然升起无数光芒,将整座塔都照得一片通明。塔身原本是黄铜所作,此时却宛若一层层琉璃浇铸,上下之间通透无比。无尘袍袖轻拂,将重光送上三层塔顶。跟着双手舞动,把薛昊的尸身抛向地宫,落在中央那方无人的高台上。接着屈指连弹,弹出三道黄光,分别落在正南、正北和正东的位置,又化作三位形貌各异的道尊。 无尘口中念念有词,不断吟唱着古老的咒语,双手更变换无数法印。每一重法印一旦结成,立刻演变成七彩光华。光芒渐渐兴盛,终于聚拢成九道颜色各异的光柱,从天边垂直落下,将高台笼罩在光柱之中。高台上九人的身体被这光华一照,竟然变得透明起来,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每人体内各有一道紫色的圆体在身中游走不定,渐渐要溢出体表。 重光此时已经陷入魔幻般的梦境,眼前所见的情形是他毕生所未见,比当初在冥海神山之中所见,还要广阔宏大的场景。无边的烈焰在脚下灼烧,人却不觉得热,触碰都是刺骨的冰寒。天边是高入云霄的冰山,冰山脚下是大片的浮冰,自己好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两腿深入无比深邃的海底,抬头却见天边的阴云尽在咫尺。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无比的沉重,转身看时,就见到三十六对燃烧着赤红烈焰的巨大翅膀,在两侧高高地垒起,好像随时要振翅高飞。可是身体却被坚不可摧的铁链锁住,无论怎么挣扎,也得不到最向往的自由。 他已经渐渐迷失了自我,埋藏在心底深处那遥远的记忆渐渐复苏,与此生重光的记忆融合,渐渐地模糊了界限,再也分不清自己的身份。我到底是谁?为何那些往昔从未见过的画面,如今看来是那样熟悉。耳边传来远古的歌谣,赞颂着曾经在开天辟地之时,伟大魔王的盖世功绩,那声音听来,又是如此亲切。 阴暗的天空中传来阵阵闷雷,在这近乎凝固的世界里是那样动听,仿佛要将这亘古不变的世道打破。每一声雷响,他的心中就莫名地一跳,隐约觉得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他抬起头,赤红的双眼中放出两道奇光,直射天际。仿佛为了呼应他一般,天空中垂直落下八道光柱,把他围在正中央。紧跟着第九道光柱划破云层,照在他身上。元神之中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碎裂了一般。 紧接着锁住他手脚的链条纷纷断裂,彻底成了一堆废铁。他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周身百骸都觉得异样的舒适通泰。“他”舒展了一下筋骨,仿佛觉得这还不够舒坦,又仰天一声长啸,一吐胸中积压万年的郁气。 九道光柱交错往复,在他身边如走马灯般来去,最终凝聚成一团,将他包裹在其中。光中蕴含着奇异的力量,修复着他的形神之伤。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茧中的老蚕,等待着破茧化蝶的那一刻。 记忆的最深处却忽然响起一声呼唤:“重光”起初只是很微弱的一声,渐渐地变得响亮,从一个人的声音变为几个人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是那么亲切。接着眼前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容,父亲、母亲、师父、师伯,还有师姐和师兄,云岚和云朵,还有自己从未听过的,妹妹亲口喊出的那一声“大哥”。 “我是谁,重光又是谁?”凝聚起来的心志与意识又被这声声呼唤打碎,就好像本来已经拼好的画板被人重新拆分,两种完全不同的意识在他脑海中厮杀搅斗,他觉得自己的头颅好像要裂开一般。 “不”重光忽然痛苦地一声大吼,牙齿狠狠地咬在舌尖,顿时吐出一口鲜血,虽然急痛无比,却保住了本心的一片清明。他睁开双目,原本眼中的彷徨困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毅然果决的神色。 他挥手一招,一声龙吟响起,御龙剑化作一道五色奇光,已经横在他胸前三尺。随着他神念锁定,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然之势,径直斩向无尘的的头颅。 这是一次毫无希望的反扑,他已经出尽全力,却没有任何胜算。面前之敌是前所未有的强大,远远超出自己一生的认知,两人的差距已经跨越了天地,就如同蝼蚁之于巨人。 他并不指望这一次的攻击能有任何效果,只是单纯地不愿意束手待毙,更不愿意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亲眼见过欧冶子的惨死,深知无论是分身还是化身,被本尊取代都是无比残忍的一件事情,无论到时候有多么通天彻地的修为,自己却已经不再是自己。与其烟消云散,倒不如做博浪一击。 此时整个通天塔内是一片灯火辉煌,塔的三层墙壁上原本就安放了无数长明灯,不知何时早已尽数点起。每一层之间的隔板有如琉璃般通透,九道光柱从地宫的高台上升起,映照天地,跟无数灯火交相辉映。 无尘早已经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吟唱着古老的咒语。他高瘦的身躯距离重光不过百尺距离,然而这一段路程却是如此漫长,饶是重光全力出手施展天下最快的无形剑遁,想要拉近一尺距离也是异常的吃力。 空间似乎已经凝结成一团死水,阻挡在两人之间的是无数重诡异的压力。重光无意间抬头看天,就看到三层塔顶上,一盏巨大的烛台放射万丈华彩,烛台的上空,一个巨大的漩涡正疯狂地盘旋,漩涡之间隐约可见一个黑色的门户,愈来愈大。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从这个门户中,会有怎样的魔王降临人间。 重光咬着牙,将剑锋一寸一寸地逼近无尘身前,他自有生以来,大小数百场争斗,从未如今次这般艰险,这百尺距离,每走一步,所耗费的真元都是海量。一时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当初在歧山地道,自己曾经走过,剑神留下的那十丈红尘。 御龙的剑尖终于递到了无尘的咽喉,只要再往前送上一分,就能将这大罗金仙级的魔王肉身洞穿。重光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然而无尘却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击,这让他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轰”就在剑尖触及无尘皮肤的那一瞬间,眼前老者的全身忽然泛起金光,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令重光瞠目结舌、匪夷所思的事情。从天空正上方的漩涡中,砸下一道黑色的闪电,正正地落在无尘身上。无尘双目猛然睁开,还没有做任何表示,背后的虚空忽然裂开一个缺口,接着无尘的身躯就好像被一直无形的大手抓住,将他往后一拖。无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怒喝:“波旬”随后就跟这缺口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空中的漩涡在发出那一道闪电之后,仿佛耗尽了气力,渐渐缩小,最后弥散在在空中,那黑色的门户也随之不见。通天塔中的光柱和灯火也相继消失,天地间恢复了一片宁静,以及无边的黑暗。 唯有重光一双困惑的眼,在这迷茫的夜色中,发出灼人的光芒。

尾声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修行到了罗候这个境界,在人间界已经是只能镇压,不能杀死。要不然无尘子在取精元的时候,也不会只杀了你师兄,却留着他们几个活取。” “无尘子若是离开人间界,受到天地法则的压制消失,道行神通完全恢复,想杀他们自然轻而易举。不过只要他在人间界一天,就一天要遵守这人间的规则。” “不过,我可没无尘子的道行,了不起也只是到了脱劫的境界,比起鬼祖还略有不如。当年沈胜衣是可以斩了罗候,不过他不肯下手。你没他的本事,就只能多受累,去岐山再次镇压他们一回。” “为什么是岐山?废话,岐山那里有沈胜衣留下的两仪阵,有现成的禁制干嘛不用。” “为什么是你?这还是废话,你现在既是我们昆仑如今唯一的继承人,又学了正一教的道统,沈胜衣的禁制若有疏漏之处,也只有你能修复,这种苦力,不是你做又是谁做?难道还指望我们两个老头子么?真是没大没小,不当人子。” “行了行了,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没那么脆弱,三百年前昆仑一片焦土的时候,就是我们两个胼手砥足,把昆仑树立起来。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演,无非是多费些心血罢了。我跟你师伯心中有数,总归要把这门派的架子搭起来,好给你留下点家底。” “波旬是救了我们没错,不过他也是为了自己。魔尊在他化自在天一直是被囚禁的,若是给他闯入人间界,得了你的肉身,那原本的束缚就自然消失,那时候就算三清出手,也不是轻易可以了局。波旬一直执掌他化自在天,配合三清镇压魔尊,真给魔尊逃出来,可没他的好果子吃,自然不敢怠慢。无尘暗中算计了上千年,却没想到波旬也算计了他上千年,就等着这个机会,把他拖回自在天世界。” “那扇门就是无尘用绝大1法力配合十绝奇阵,牵引九天星辰之力,打开的三界门户。你自以为当时已经清醒,其实只是回光返照,只要你斩入无尘肉身,你的神念就会完全爆发,到时候本我意识被魔尊取代,从魔界门户中脱身的魔尊元神就会趁虚而入。到那时,你就再也不是你了。” “只不过你运气好,三界门户打开的时候,波旬本尊出现的速度可比本体受缚的魔尊快得多。不用受制于分身,凭借本尊神通,收拾无尘自然不在话下。” “对,波旬在人间的化身就是你师伯的首徒萧白水,说起来你们俩还是同族。他在我门下的时候,并不清楚自己本尊是谁,离开昆仑之后在人间游走半生。一直到后来化名萧显,隐居凉州城外三十年,才参透轮回因果,证得他化自在天修为。救了我跟你师伯以后,他就回返他化自在天,想必波旬会给他一个好因果。” 玉虚峰顶的草堂外,阳光斜斜地洒在地上,映照着懒洋洋的赤山。这惫懒老人靠在竹椅上,一边扣着脚丫,一边对站在边上低声请教的重光指指点点,不耐烦地回答他一连串没头没脑的问题。 得到答案的重光依旧不甘心,还在磨蹭自家师父:“师姐和师兄,真的已经兵解转世,不能回头了?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能保住他们这一世修行?” 赤山猛地做起来,伸手就在重光脑袋上敲了三个暴栗:“你想太多了吧,傻小子。兵解转世之后,前世因果尽消,想要强留这一世修为,那可真是逆天而行。等你真的修炼到许真君和沈剑神的地步再说此事吧。这次无论如何,我们跟波旬也算是有来有往,想必他收了无尘回去,会好好约束魔界,人间可以安稳一些时日。” 他想了想,又想起一事来:“你那妹妹脾气虽然倔了点,倒是个修行的好材料,比你只强不差。以后就留在昆仑吧。这次你去岐山修复法阵,镇压五大宗师,顺道去这几个地方走走,我跟你师伯推算过,你几个师叔,你师姐,还有你那些师兄弟,多半都转生在这里,你去接引他们回山修行。” 赤山说着就给重光点了几个地名,完事以后见重光发呆的模样,忍不住又是一阵火气:“还愣着干什么,接引早夭弟子转世修行,本来就是道门大派的惯例,这次只不过人数多了一些,你可不许偷奸耍滑。这些人前世不论,今后都是你的弟子,我和你师伯是不打算收徒了。往后昆仑的重任,都在你的身上。” 重光唯唯诺诺,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囊,见没什么落下,这才放下心事,给赤山磕了个头。赤山不耐烦地挥手赶他走:“快去快去,别耽误时间,走的时候别忘了去给你师伯道个别。” 重光还没回话,就听到虚空中一声传音:“不用,我已经来了。重光这一走,没个十年八载的也回不来。我这当师伯的怎么也要送他一送,不然怎么安心。” 听到这声音,重光鼻子一酸,转头就看到冲虚慈祥的脸。这几天在山上,冲虚埋头整理昆仑废墟,跟重光见面的次数也是极少。此时见到师伯送行,慈祥依旧,一时间情难自禁,泪水夺眶而出。 冲虚难得露出几分慈爱:“好孩子,这一去,可不是三年两载。你要镇压罗候,还要把那些同门的转世一一找齐,分头点化,这件事若是成了,功德无量,对你将来渡过四九天劫也是极有好处。何况此事关系到我昆仑复兴重任,千万轻忽不得。” 重光点点头,就要起行,忽然想起一事,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师伯,你还没告诉我,那处埋藏剑神遗体的洞窟,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昆仑会有这样一个所在,我却毫不知情。” 冲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沉默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也罢,这件秘辛迟早也要告诉你知晓,虽然是门户之羞,也不好再隐藏。” “三百年前,剑神镇压罗候等人之后,依旧犹有余力,在昆仑与无尘子约斗,虽然侥幸获胜,逼走无尘,但自身也是重伤垂危,于是就在昆仑开辟了一处秘密洞府疗伤,就是你见到的那处地下石窟。” “他伤势极为沉重,想要痊愈,就要我昆仑秘藏的一种灵药。于是剑神出了秘窟,来寻我师父太虚真人。” “想不到我师父见到剑神重伤,竟然起了贪念,想要谋夺他的正一门传承心法和几样法宝。结果没等他动手,这件事情就走漏了风声。本来昆仑之战过去不久,四方道门群雄还没散去。本来只是我昆仑一家夺宝,最后竟变成道门群雄围攻沈剑神一人的死局。” “只可惜这些人还是低估了剑神,一场大战结束,在场的元婴修士几乎全数被斩灭,各门各派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我昆仑作为战场,更是首当其冲,祖宗留下的基业几乎毁于一旦。” “剑神当初疗伤之时,我跟你师父就与暗中他相识,三番五次助他采药,留下了一份香火之情。昆仑当时近乎全灭,但剑神也是伤上加伤,已经是重伤垂危,他本来要将昆仑灭门,但见了我和你师父,顾念一场交情。加上我们二人年纪幼小,修为浅薄,竟然没有参与围剿,因此留了一条性命,还得了剑神几句指点。”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剑神终究是伤重不治,兵解转世。我跟你师父同心携手,开创了如今的昆仑。你师父当初得剑神指点最多,道行犹在我之上,只是一直对当年道门的行径不齿,耿耿于怀,所以放浪形骸,佯狂避世,只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养老。” “这些成年旧事,你也知道了,当年道门虽然有亏,我和你师父却是问心无愧。至于你该如何判断,相信你心中自有主张,无需师伯置喙。” 听到冲虚这一番推心置腹,赤山脸上的惫懒表情也消失不见,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重光,看他如何反应。却见重光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作一丝释然的笑意。 “师父、师伯,往事已矣,那些陈年旧事,算计一辈子也算不完。我是昆仑弟子,昆仑是干净也好,肮脏也罢,它都是我的昆仑。何况从今以后,这昆仑的命运,也将掌握在我的手中。一切悲剧的怪圈,将从此终结!” 他丢下这番话语,脚下健步如飞,已经走出百丈开外,远远地听到身后,传来妹妹遥远的呼喊:“大哥,大哥”他心中百感交集,却没有回头。想起曾经经历的前尘旧事,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回放。一时间再也忍不住,凌空飞起,足踏剑光,就要用最快的速度飞走。只是方向不是岐山,而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