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 1、花想楼 《芙蓉帐》01 二月,恰入春。 深冬的寒意将散未散,连日的春雨一阵一阵下个没完,整个京都笼罩在春寒之下,街巷那点初初冒头的嫩芽,好似都活得艰难。 此般境况下,清河巷的花想楼却仿佛四季如春,日日都是繁花紧簇的好时候。 楼内夜夜烧着地龙,暖和得叫人一踏入此地,便全然忘了外头的冷意,高台的舞姿琴音,怀里的软玉温香,处处都透着淫-靡奢乱,醉生梦死。 眼下正戌时,正是花想楼最热闹的时候。 几个风尘打扮的女子团簇在三楼回廊拐角处,探着脑袋瞧对面的蓝花阁屋门大开,丫鬟小厮进进出出,连石妈妈都拢着衣袖来回踱步。 艳红裙装的女子压低声音道:“听说了么,李二不知打哪儿听得楼里新物色了个小美人,趁酒醉闯了木香阁,似是要来硬的呢,喏,被砸破了脑袋,当即昏死过去。” 她说话时,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木香阁。 话落,几个姑娘都瞪大了眼,好半响才回过神来。 其中一人唏嘘道:“木香阁,是新来的那个?” “除了她还有谁?”说罢,女子又嘟囔道:“听琼娘道是个难得的美人,也不知究竟怎么个模样,能让妈妈由得她犟两个月。” 有人嗤笑道:“那有何用?打了李二,她好日子也到头了。” 这李二可是个疯子,偏还是个石妈妈都开罪不起的疯子。 沈时葶僵着身子坐在铜镜前,屋外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飘进耳里,她放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拽紧了衣摆。 镜中的姑娘衣裙凌乱,袖口上那一抹血色触目惊心,白皙的脖颈之上,一张娇花似的面容血色全无,泛白的唇瓣紧抿,双眸像含了一层雾气似的,楚楚动人。 任谁看了,都要心生出几许怜香惜玉的动容来。 此时,半掩的屋门传来两声轻响,随即“吱呀”一声被推开。 来人名唤琼娘,二十五左右的模样,身段婀娜,着一身翠绿印花裙,耳下两颗绿翡翠随着步子一晃一晃的,风尘气十足。 她走近,将檀木托盘搁在妆台前,托盘上是一身干净的衣裳和一个棕色药瓶。 琼娘上下打量她一眼,才出声道:“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 闻言,沈时葶僵直的身子终是有了丁点反应。她忍着肩颈的疼,抬手去解束腰的绸带。 须臾,露出一片雪白的肩颈,细看之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渗人得很。 石妈妈惩罚姑娘向来不动脸,也忌讳在身子上留下难消的痕迹,而恰恰针孔细小,扎在身上又疼又隐秘,久而久之,便成了花想楼的“家法”。 只是,也许久不见她下这么重的手。 琼娘暗暗抽了一口气,将用热水浸湿拧干的手巾敷在伤处,惹得眼下的姑娘浑身一颤,又生生忍住。 她皱了下眉头,道:“你说你打了谁不好,偏偏是李二,那可是国公府的二公子,天潢贵胄,皇后娘娘的亲侄子,石妈妈平日都要百般讨好的人,如今叫你砸破了脑袋,也难怪妈妈今日下狠手。” 说话时,琼娘正将药粉撒在那白皙的肩颈上,姑娘疼得挺直背脊,闷哼一声,双眸紧闭的一瞬,她脑中浮现出方才的一幕—— 面带狰狞疤痕的男子提着酒瓶大摇大晃推门而进,脸上的笑容油腻得令人作呕,一手擒住她的下巴,那道疤痕便在她眼前放大,再放大…… 就像一只扭曲的、会吃人的蜈蚣。 随即“砰”地一声,花瓶碎了一地,男人的血滴在她衣袖上。 沈时葶蓦然睁眼,呼吸急促,低喘了几口气。 琼娘当她是疼的,手上动作不由放轻,好言相劝道:“你早晚要伺候人,不是李二也是旁人,这回惹怒妈妈,你能自己想通最好,少吃点苦头,若你还犟着,她可有的是法子治你。” 这话的意思便是,你自己想通,伺候谁还有的选,若是想不通,连选的机会都没有。 她紧紧咬住下唇,终是没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坠,似是认命地攥紧了手心。 琼娘缄默片刻,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要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认这种不干不净的命途,该是多难,她再清楚不过。 忽然,门外传来“笃笃”两声,听得石妈妈身边的小丫鬟吱声道:“琼姑娘,妈妈说您若是给沈姑娘上好药,无大碍的话,便领她去上水阁。” 上水阁是石妈妈的卧房,只怕李二这事还没完。 琼娘往屋外应了声好,随即替她换上衣裳,好心提醒道:“妈妈还在气头上,今日你且附和着她些,眼前亏最吃不得,懂么?” 沈时葶闻言,抬手抹了眼下的泪,轻轻点头,朝琼娘道了个谢字。 琼娘将手中的药瓶递上,道:“这药每——” “每隔两个时辰上一次,我知道的。”她低声接过话。 琼娘愣了一瞬,随后想起,这丫头从前家中 是开药行的,打小耳濡目染,会些医理也无甚奇怪。 若非家中生变,她就算不是千金贵躯,也好歹是能不愁吃穿地安稳度日。 思此,琼娘心下微微叹气,真真是可惜了。 屋门一开,外头那些叫人脸红心跳的取乐声肆无忌惮地钻进耳里。 沈时葶低垂着脑袋,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儿上,嘴角和手心都绷得紧紧的,若非情况不允,她甚至想抬手捂住耳朵。 那些取乐声于她就是污言秽语,难堪得很。 穿过二楼左侧的回廊,右侧是看台,雕栏旁设有雅座,座位四周帘幔垂下,并不大能瞧清里头的情形,但依稀有几声媚笑从帘内传来。 小姑娘眉心紧蹙,脚步略快,好似在这儿多停留一阵,就会要了她的命。 忽然,琼娘拉住她的手肘,目光担忧地落在正前方,一身嫣红牡丹裙的女子正疾步上前。 不及琼娘开口,那道身影便已至眼前,几乎是一气呵成地高高扬起手,又重重落下,一道清脆的巴掌声湮没在四处的喧哗中。 来人力道实在过重,沈时葶向后跌了几步,耳边嗡嗡响,一时有些懵。 琼娘惊呼一声,低喝道:“王芩!你疯了?妈妈还要见她呢!” 说罢,琼娘才发觉,王芩那张铺了层厚厚脂粉的脸颊上,亦有一道清晰的指痕,似是被谁打了。 王芩狠狠瞪了沈时葶一眼,怒笑道:“我疯?也不瞧瞧她干的好事,眼下李二公子醒了,吵着闹着要见她!我为她这事挨了巴掌,还不能来讨个公道?” 王芩说这话时,口吻又气又酸。 她容貌一般,靠着穿衣打扮和献媚功夫才在这美女如云的花楼有一席之地,凭着比旁人更尽心的伺候才哄得石妈妈能多看她一眼,今夜她本该是要伺候那位大方的魏家老爷才是! 偏偏出了这档子事儿,石妈妈便点了她去照料李二。 李二那是什么人,就是个出身高贵的疯子罢!她已是小心照料,轻哄慢哄的,结果没得一句好,反而被迁怒得了一巴掌,现下正一肚子火气没地撒,对上沈时葶那双雾蒙蒙的眼,恨不能打花她这张脸! 不过,看李二那个气急败坏的模样,只怕眼前这朵娇花,也受不得李二摧残。 思此,王芩冷笑一声,当即就去拽沈时葶的手腕,“二公子既要见你,岂有你不去的道理?” 听到“二公子”这三个字,沈时葶苍白的小脸划过一丝恶寒,挣扎着要将手从王芩掌中抽出,“我不去,你放开我。” “哪由得你说了算?”王芩嗤笑,说罢更用劲地拧着她的手腕。 此处是看台,虽有琴音曲声遮掩动静,可也怕惊扰了雅座间的贵人,琼娘担忧地四下望了一眼,正欲拉开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就见她二人各自向后跌了一步—— 不知怎的,向来牢牢扣在王芩手腕上的粉色珍珠手钏蓦然断了线,珠子哗啦一声尽数滚落在地,“哒哒哒”地朝四面八方跳动,一时叫人目瞪口呆。 一时间,三人皆是一愣。 半响,王芩匪夷所思地睁大眼,一口气险些没背过去,破口怒喊道:“你知不知道这手钏有多贵重?你给我捡起来,一颗一颗捡起来!” 沈时葶不动亦不应话,只睁着一双泛红眸子,防备地看着她。 王芩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姑娘美得惊艳脱俗,仅仅是这样一声不吭地站在眼前,就已经是夺目得很。 她很清楚,自己比不得。 正是因为清楚,心中的嫉妒之意才一发不可收拾,就像泼了一地的醋,浑身上下都是酸味儿。 于是,王芩指着地上的粉色珍珠泄愤道:“你是聋了吗?我让你给我一颗一颗捡——” 话音尚未落地,忽然“啪”地一声,不远处横飞来一把玄金折扇,扇柄堪堪从王芩耳垂划过,撞在墙上,回弹落至二人脚边。 廊下几人皆是一怔,王芩蓦地住了嘴,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只见一抹血色在指尖晕开,她一个虚晃,险些站不住脚。 不等她失声尖叫,离她们三尺远的雅座帘内忽然传来一道微醺散漫的声音: “吵死了。”

2、世子爷 《芙蓉帐》02 先不说贵不贵客,她们这种开门做生意的,但凡男人花了银子坐在这儿,管他是破落户还是大官爷,姑娘们都得尽心伺候着。 是以,王芩下意识噤了声,连耳上的疼都不敢喊,但在瞧见那把伤了她的折扇后,王芩腿一软,简直要跪下来。 那扇柄上刻着一个草体的“霄”字,赫然立于眼前。 琼娘自然也瞧见了,头皮发麻地弯腰捡起,利索上前,隔着一层珠帘双手捧于前,讪笑道:“妹妹们嬉闹过头,惊扰了世子爷赏舞,还望世子爷不与计较才是。” 话落,那道隐隐错错的珠帘从里向两侧拨开,两个护卫一左一右站着,露出里头一袭暗红水纹衣袍。 男人一脚落地,一脚踩在另一只角凳上,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似的,歪歪扭扭地坐靠在雕栏一侧,那股子颓废的风流气,简直像是从骨头缝里生出来的。 酒醉后的眼尾泛红得厉害,他抬眸看琼娘时眉眼小幅度地上抬了一下。 那一下,可谓是风流尽显。 饶是琼娘一个美人也不得不承认,陆九霄的长相实属上上乘,这烟花柳巷的大多姑娘,都还不如他勾人。 忽然,男人脚尖抬起踩了两下地,声色懒懒道:“什么破玩意儿,硌脚。” 说罢,他挪开长靴,一颗粉色珠子从他鞋底滚了出来。 琼娘低头一瞧,这才发现王芩那串珠子大半都滚进了陆九霄的雅座帘内。 还不待琼娘有所动作,身后便两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王芩的声音掐得柔柔媚媚的,听得人耳根子发软,她道:“是奴的手钏断了线,没想惊了世子爷,奴马上捡。” 话落,王芩弯下腰围着长椅挪动,将捡来的珠子放在手心。 因这齐胸的长裙紧得很,王芩弯腰时,那饱-满的莹白便在男人眼前晃来晃去。 像是故意的。 陆九霄弯起一侧唇角,好整以暇地捏着酒杯,薄唇贴在杯沿上,正欲仰头饮尽时,蓦然瞧见不远处还站着个小姑娘。 蓝衣粉裙,穿得花里胡哨的,但小脸却干干净净,连唇脂都没沾一点。发上仅簪了一根素净的木钗,锦缎一样的乌发垂在腰侧。 似是刚受过惊吓,唇上毫无血色。 许是感知到男人的目光,她蓦地抬头看过来。 “世子——”王芩气喘吁吁地站起身,阻断了陆九霄的视线。 男人慢悠悠回过头,就见她捧着一手粉珠子在他眼前,像是邀功请赏似的。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陆九霄今夜的反应有些迟缓。 他默了半响,冷不丁道:“给我干什么?” 王芩愣住,嘴角一僵,讪讪缩回手。 不及她寻话找补,就听那位金贵的世子爷不耐烦地撇过头,“会弹琴吗?” 要不怎么说权贵难伺候呢,不过三两句话,王芩的情绪便已是起起伏伏过一轮,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她脸上霎时划过一抹光彩,连连点头道:“会的,会的,世子想听什么曲子,奴都能弹。” 男人的目光落在高台曼妙的舞姿上,眼里似是没有焦点,像是在赏舞,又不像。 他道:“随意。” 王芩按耐住兴奋的情绪,稳着声儿道:“那奴给世子弹一曲‘醉飞花’。” 说罢,她忙将角落里的古琴抱在怀中。 经过琼娘时,王芩有意一挤,竟是将琼娘给挤出了帘外。 随即,里头传来袅袅琴音。 琼娘愣了愣,简直要被王芩这操作气笑了!她当谁要同她抢啊? 思此,琼娘神色郁郁回身,拉着沈时葶的手腕往三楼去,一路免不得数落王芩的举止,她顿了顿,话头一转,道:“不过若非闹了那么一出,王芩还真指不定要强拉你去见李二呢。你没瞧见吧,方才那是永定侯府的陆世子,长得真如谪仙下凡似的,同是天潢贵胄,李二较之他,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人都好美,女子亦然。 提起陆九霄的皮相,琼娘也就不由多说了两句。 她可惜地一叹:“就是性子阴晴不定的,公子哥的脾气一上头,身旁伺候的人最遭罪。” 那位陆世子如何谪仙下凡和让人遭罪沈时葶不知晓,但眼前这间上水阁是如何的瘆人,她再清楚不过。 石妈妈指间的那根银针和那几句难听至极的辱骂,仿佛从她眼前和耳边滑过,小姑娘双脚像扎了根,挪不动了似的。 琼娘堪堪止住话,唏嘘地看了她一眼。 指望她自己能推开这扇门,恐怕是站到天明也不能够。 是以,琼娘手一抬,那本就虚掩的花门便被轻松推开。 “吱呀”一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 只听“呲”的一声,凳脚与地面摩擦划过令人发颤的声响,伴随着一道浮夸的嗓音,“喲,时葶来啦!” 略显肥胖的女人从檀木圆桌旁缓缓走至门边,那张一瞧就富得流油的脸上绽出一抹笑,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挤在一处。 她道:“来,让妈妈瞧瞧,方才可是罚重了?” 莫说沈时葶,连琼娘都懵了一瞬。 原以为李二那事没完,石妈妈喊她来,左右不过接着教训,却没想她变脸如此之快,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态度全然朝另一个方向转变。 她将沈时葶推进屋里,摁到椅上,还未探清她肩上的伤势,便先被她脸上的指痕吸引了注意。 石妈妈大惊失色,当即深吸了口气,一股怒气冲向脑门,一时半刻竟是半个字没说上来。 她都没舍得动的脸,是谁敢在上头添一道巴掌印的?! 石妈妈侧身去看琼娘,厉色道:“谁干的?” 琼娘犹豫一瞬,慢吞吞将方才王芩找茬的事一五一十描述了一番。 石妈妈脸色当即沉下,但她心知,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于是,她忍了又忍,心疼地抚上姑娘那细如凝脂的脸,道:“王芩这丫头被我惯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这事儿妈妈一定替你讨回公道。我说过,既来了花想搂,便不会让你受委屈。”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可话里话外,无不是另一层意思。 你听话,才有公道可言。若是不听话,这委屈日后还有的受,自己挑罢。 沈时葶藏在袖中的手心狠狠攥紧,她不应声,这好端端的气氛便僵硬无比。 一旁的琼娘暗暗戳了她两下,眼下便是她方才说的“眼前亏”,吃不得。 是以,沈时葶僵硬地颔了颔首,轻声道:“谢过妈妈。” 石妈妈脸色顿时大好,将她藏在袖中的手握在掌心里,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傻孩子,你同我说什么谢,你可不知道自己多稀罕,妈妈疼你都来不及。” 这“稀罕”二字,直让姑娘脸色一白。 沈时葶一下将手从石妈妈掌心中抽出,藏于袖中,唇瓣紧抿,神色防备地看着她。 石妈妈若有所思地笑笑,“二公子的事儿,我思来想去,也不全怪你。本就是他醉酒误闯了你的闺房,你忽然受惊,一时情急失手砸了他,倒也合情理。” 她缓缓道:“这事儿,便翻篇了罢。” 闻言,沈时葶当即仰头问:“那他不会再找我了?” “自然不会,二公子那儿我已谈拢,左不过多赔些银子,请几个貌美的姑娘哄上一哄,不算大事。” 说这话时,石妈妈提起小几上的琉璃茶壶,斟了盏花茶递到沈时葶面前。 她说得这样轻巧,态度又转变得如此诡谲,可沈时葶到底不傻,将信将疑地皱起眉头,目光顺着石妈妈的手臂,落在眼前这盏茶上。 这两个月遭遇的突变,足以让一个养在闺中的姑娘多长几个心眼。 例如这有心人递的茶,喝不得。 僵持半响,她道:“我不渴。” 若是这茶没问题,石妈妈闻言就该搁下,可显然,这茶不是没问题。 石妈妈脸色微微一变,反倒将茶盏递得更前,几近要贴在姑娘泛白的唇上,她笑得阴阳怪气,道:“好姑娘,妈妈亲自给你斟的茶,渴不渴,总归要抿一口的,你说是不是?” 沈时葶手心发凉,几乎是刹那间,她抬手挥开唇边的茶盏,那盏上的红梅“哐啷”一声,碎成好几瓣。 她猛地起身就要往门外跑,石妈妈似是早有所料,摁住她的肩颈,将人扣在桌上。 这一连串动静简直叫一旁候着的琼娘看傻了眼,直至石妈妈喊话:“愣着作甚?倒茶!” 琼娘手忙脚乱地提起茶壶,犹豫着将茶水递上。 石妈妈的劲儿大,两指掐着小姑娘的下颔,逼迫她张嘴饮茶。可沈时葶紧紧咬着唇,咬到破了皮渗出血,也坚决不松动半分。 这回石妈妈当真急了,全然忘了什么脸不脸的,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子,清脆响亮,力道要比方才王芩的重上不少。 趁她被打偏了头,唇瓣间松了一道缝隙,石妈妈忙将一杯茶灌了进去,杯沿与姑娘的唇齿磕磕绊绊,微甜的茶水流进喉咙,沈时葶抵着石妈妈手腕的双手骤然松了三分力道,她绝望地闭上眼,两行泪顺着眼尾没入青丝。 抓不住救命稻草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她整个身子失去重心,缓缓滑落至地面。 沈时葶知道,她完了。 只听石妈妈愈来愈远的声音,道:“不是妈妈我不保你,实在是那二公子,你我都得罪不起。” 她彻彻底底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天边骤然划过一道光亮,夜风四起。 二楼香闺里,肥-乳-丰-臀的女子正被扣在窗柩上,腰间的绸带一端被绕在男人指间,轻轻一拉,薄衣落地,双臂倏凉。 王芩环住身前的男人,娇声道:“世子爷,冷……” 不知是不是老天太给她面子,这声娇颤颤的“冷”刚呼之于口,“轰隆”一声响,雨水倾盆,一颗一颗冰豆子打在她涂脂抹粉的脸上。 这猝不及防的雨势使得王芩惊呼地抱住陆九霄,那丰-满的身子有意无意地贴近,她惊慌道:“世子爷,世子爷。” 男人一怔,蓦然抬眸,雨幕入眼。 他维持着一手撑在在窗柩的姿势,眼里的旖旎放浪如薄雾散去,那双凤眼似是被雨水清洗得干干净净。 半响,他倏然抽身离开,王芩毫无征兆地失去支点,软绵绵地摔倒在地。 她莫名其妙地委屈道:“世子爷?” 陆九霄面无神色地低头睨了她一眼,声色冷清道:“滚出去。” 王芩懵了,磕磕巴巴道:“世、世子爷,可是奴何处做得——” “我说,滚出去,听不懂?” 他一侧嘴角微挑,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浑身上下都渗着一股阴恻恻的冷意。 简直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王芩狠狠咬了咬唇,却只能拉了拉衣裳,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3、喜春散 《芙蓉帐》03 朱窗半开,沁来丝丝凉意,夜雨声烦,夹杂着几个惊天响雷。 陆九霄皱眉望向窗外,目无焦点地落在一处房檐上。 一刻钟过去,他肩上凌乱的衣裳已被骤雨打湿。他蓦地阖上窗子,因用力过大,那半扇窗“砰”地一声砸上,又回弹开一条小缝。 烛火忽灭,男人那双眸子隐入黑夜。 少倾,一幕幕画面涌上脑海—— 万和二十年冬日,京都下了场前所未有的大雪。 那抹挺拔身姿赫然立于积雪的城门下,他左手抚摸通体雪白的战马,右手握着银色的长剑,剑鞘上还镶了两颗蓝宝石,整体很是相衬。 一身银色战甲,将他在雪中的倒影拉得更雄伟。 是贺忱。 是京都贺家那位赫赫有名的小将军,贺忱。 彼时陆九霄不过十六,一身月白窄袖衣袍却掩不住乖戾十分,似是跑得太急,眉间还沾了两撮雪絮。 少年薄唇紧抿,眉头深锁,像是谁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好半响,他才慢吞吞问:“哥,你几时回?” “三个月吧,待我归来,你的书法该有精进了罢?” 那人眉眼间尽是调侃的笑意,全然没将领兵出征当成一次生离死别。 因为贺家的小将军,从未败过。 他甚至没有想过,这一走,便再回不来了。 那日的役都像一座死城,骤雨未歇,狂风猎猎,将浓稠的血水淌得四处都是。 陆九霄将尚有一缕气息的人从死人堆里拽出来,回头吼道:“御医呢!随行御医呢!” 护卫愣住,被眼前的少年这么一吼才回过神,连滚带爬地往军营的方向跑。 陆九霄捂住贺忱胸前的血窟窿,一双好看的凤眼酸酸涨涨,“我们回去,我找御医给你看。” 若仔细听,他说话的声调还隐隐颤抖。 陆九霄的手腕被重重握住,就听贺忱气息薄弱道:“阿霄,陆九霄……” “我,我幼妹,她——” 贺忱皱眉,显然是没有力气再往下说了。 少年拼命点头,不知是雨还是泪,一颗颗砸在贺忱脸上。 他强忍哽咽道:“我知道,我会照看她,我会让着她,你放心哥,我替你护着她。” 可听了他的话,男人的眉头反而蹙得更深。 贺忱艰难地摇了摇头,扣在陆九霄手腕的力道,骤然松弛。 少年一瞬间愣住了,眼睁睁看着他闭上眼。 好半响,身后的护卫才围上前来: “世子……” “世子节哀……” “世子,城门欲关,咱们快回罢。” 思此,床榻上的男人将手背压在眼上,抬脚狠狠踹向床尾,那本就不结实的床柱哪里经得起他这一下,顿时便“吱呀吱呀”摇晃起来。 陆九霄烦躁地撑起身子,还没摸到酒壶,便听门外哐哐作响。 秦义在外头拍着门,那劲儿大到像是要将门板卸下来似的。 他扬声喊道:“主子!贺家派人来,说是三姑娘不见了!” 闻言,男人低低咒骂了声,随手将衣带系上,赤脚下地拉开门,面无神色地看着砸门的护卫。 秦义被他这冷不丁一眼吓得噤了声,语气弱弱道:“是贺家……” 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头往一侧指了指,一个梳着双环发髻,浑身湿哒哒的小丫鬟当即跪下,哭丧似的道:“世子,我们姑娘不见了!从昨儿亥时与夫人老爷大吵一架后便没了人影,老爷夫人派人去寻,寻到现在也找不见人,这外头雨大又黑,实在是没了法子,才斗胆来请世子爷救命的!” 闻言,陆九霄一张脸沉了下来。 好半响,他才吩咐秦义道:“你让尹忠带几个人,到清河巷一带搜寻。” 至于为何是清河巷,只因陆九霄常住的私宅便建在清河巷。 秦义连忙颔首,领着那小丫鬟转身下楼,一路还不忘询问三姑娘身着衣裳的颜色和款式。 陆九霄倚在廊下的雕栏处,这个时辰的花想楼,廊道上空无一人,可四处却都是放荡的淫-秽声,他耳边钻进一道道“嗯嗯啊啊”的叫喊,此起彼伏。 男人抱手皱了下眉头,想喝酒。 须臾,秦义气喘吁吁地奔至眼前,道:“主子,都安排下去了,您说这深更半夜的,三姑娘不会在玺园外等您罢?” 玺园便是陆九霄在清河巷的私宅。 秦义说着瞪大了眼睛,倒是觉得颇有可能。 那贺三姑娘自幼便跟在世子身后跑,但凡有点什么事儿,便要哭哭啼啼找上他们世子。 而世子又与故去的贺小将军关系匪浅,看在这一层交情上,还不得不多让让她。 “秦义。”陆九霄冷不丁开口喊道。 秦义下意识挺直背脊,应道:“欸!您吩咐!” “去给我拿壶酒。” “……是。” 秦义摸了摸脑袋,正欲寻个小娘子斟酒时,左手第三间屋子里传来一阵乒呤哐啷的声响,连门板都被撞得狠狠一颤。 里头传来一道骂声,“臭婊-子,还敢跟老子动手!” 那声音耳熟得很,秦义恍然停顿,那不是李二的声音么? 不及他深想,那扇门便“砰”地一声撞开,一袭蓝粉色身影从门内跌了出来,她双腿磕在木砖上,两手都沾了血迹。 一个肥壮的男子捂着脖颈追了出来,说话还带喘着气,亦是狼狈不堪。 陆九霄眼尾一抬,饶有兴致地倚在一旁看。 那一侧,沈时葶攥紧手心,残留的一丝理智让她扶着雕栏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她忍着浑身灼热,回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李二,咬咬牙往后退。 小姑娘哭着去拍隔壁屋子的门,可里头除了呻-吟便是骂声。 李二大笑道:“你跑啊,我倒是瞧瞧谁敢帮你!” 他似是起了玩心,也不追得太紧,反而是看她跌跌撞撞、无路可走的模样,兴致愈发高昂。 一连三间屋子敲过去,没有一间开了门。 喜春散的药效愈发明显,她浑身像是火在烧似的,眼前更是一片模糊。 陆九霄勾起一侧唇角,看着跌在自己脚边的小姑娘,见她一只手胡乱地向四处探,似是想扶着什么爬起来。 他伸出脚踢了踢她的手肘,她便蓦地停住动作。 沈时葶一怔,缓缓抬头,泪眼模糊地望着面前那道朦胧不清的红色影子。 依稀可见是个男人。 陆九霄低头望去,秋瞳剪水,琼瑶玉鼻。 鼻尖一颗红痣,遮也遮不住的招摇。 不待陆九霄仔细打量,那只沾了血的小手就拽住了他的寝裤,哽咽道:“救我,救救我……” 那股子媚样,显然是被下了药。 此时李二才慢悠悠赶到,他原是没瞧见廊道这头有人,走近才发觉此处还站着个人影,那人影还是与他最不对付的陆九霄。 一个胤国公府庶子,一个永定侯府世子,身份贵重自不用说,可李二在陆九霄手中栽过太多回,多到李二一见陆九霄,浑身上下,连根头发丝都下意识警备起来。 他怒目看向衣裳不整的男人,道:“陆九霄!你别多管闲事!” 话音落地,陆九霄就感觉寝裤又被往下一拽。 他垂眸看去,小姑娘嘴里溢出几个颤抖的音调,她用指甲抠着手心,努力保持清醒。 她支离破碎地说:“求求你……” 一双温温热热的小手抓紧男人赤臝的脚踝,“救救我……” 仿佛有一股热浪,从脚底窜向头顶。 陆九霄顿了顿,目光缓缓移至那双芊芊玉手上。 即便沾了血,也能瞧出那是一双美手。 他抬头睨了眼李二,见李二捂着脖颈,有血从指缝中流出来。 这李二床榻上的手段可是玩死过人的,偶尔兴头上来时,火炭、长鞭、钳子等刑具样样俱全,就是花楼里的姑娘,也未必能受得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叫他撞见了。 可陆世子素来没有同情心,从未管过这等子闲事。于是,陆九霄那只被握紧的脚踝后撤一步,就使得姑娘两手扑了个空,重重垂落至地。 他刚一转身,便听身后传来一道道细微的、惊恐的、绝望的哀求声:“求你,救救我……” 陆九霄步子一顿,不知着了什么魔,竟侧身看去。 那种从心底里钻出来的恐惧,没有参杂一丝装模作样的情绪。 那是真的害怕。 他甚至能通过她起起伏伏的胸口,感觉到她呼吸间喷洒的气息,急促又滚烫。 陆九霄混迹烟花柳巷,不会闻不出喜春散的味道,这药效要到极致了。 微一停顿,他抬眸看了李二一眼,这一眼,直让李二心头窜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就见这位金贵的世子爷弯腰下去,轻轻捏住了姑娘的下颔,不急不慢道:“要我救你啊?” 即便她此时已濒临奔溃,却也很清晰地感知到—— 眼前这个人,并不见得会比身后的安全几分。 可一想到李二狰狞的面容上扬起的笑意,和那挂在床头的一排冰冷冷的刑具,沈时葶片刻犹豫都没有,连连点头,反复呢喃哀求道:“求你,求求你……” 她的反应似是取悦了眼前这个男人,陆九霄嘴边噙着一抹笑,复又问:“那你想跟他,还是跟我?” 闻言,李二第一个不愿意了! 他挨了打出了血,凭什么便宜陆九霄?! 可还不等他上前,秦义便横出一把长剑在他胸前,李二只得止步,与秦义大眼瞪小眼。 此时,木制的楼梯咚咚作响。不一会儿,尹忠一身湿淋淋地跑上前,眼前的境况叫他脚步慢了一瞬,道: “主子,三姑娘找着了,果真是在玺园门前,不知是淋了多久的雨,眼下高热不断,哭喊着不回贺家,说是要见世子,还说若是见不着世子,她——” “不说话,那我可走了。”陆九霄蓦然打断他。 尹忠懵了一瞬,才发觉世子爷不是在同他说话。 陆九霄松开擒住姑娘下颔的力道,倏然起身。 眼看那抹暗红衣角从自己眼前掠过,沈时葶急忙颤着手拽住。 药效使然,姑娘白皙的脖颈上爬上一抹云彩,浑身都在发抖,连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跟,跟你……我跟你。”

4、守宫砂 《芙蓉帐》04 眼前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那只手不似寻常公子哥指间戴着彰显富贵的扳指,反而十分的素净。 沈时葶艰难地攥住他两根手指,撑着力道站起身,但她腿软得实在站不住,没朝他走两步便跌过去,恰跌进男人怀里。 这么一触碰,她便立刻忍不住了。 姑娘家的矜持通通卸下,她本能地往陆九霄身子上贴,因着他只着了件单薄的寝衣,很快便被她弄得领口大开。 那只燥热的手心,贴在他脖颈上。 陆九霄毫无怜香惜玉的心,直拉下那只手,道:“进屋,自己能走罢?” 沈时葶摇头,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陆九霄干脆扣住她的腰,将人往屋里拖。 李二当场急了,匆匆追上两步道:“陆九霄!你要不要脸?你若想要人,自个儿点去,抢我的算什么?” 闻言,怀里软玉温香的男人赤脚停下,回头看向李二,眼尾处稍稍弯起,那神情欠得很,他道:“她身上,写你名字了?” 李二一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直至那扇门紧紧阖上,李二才恍然回神,自己两手空空,到手的美人被截胡了! 他气得在屋外咒骂几句,满腹郁气得去了另一间温柔乡。 一时间,廊下复又冷清下来。 尹忠与秦义二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最后双双垂下眼,讪讪背过身去,对满屋子的媚吟充耳不闻。 此时,陆九霄正给小姑娘灌下一杯凉水,他将人摁在木凳上,旋即背身离开,欲让秦义去向老鸨要解药。 喜春散这味药属媚-药中最烈之一,光是靠着冷风冷水也只能救一时半会儿的急,需得对症的解药入喉,方能彻底化解。 这李二的手段向来如此,陆九霄倒是一点不意外,可他与李二不同,床笫之间,他没有用媚-药的癖好。 然,还不等他走两步,身后那具温温软软的身子便又黏了上来,一双小手攥着他腰间的衣裳,这蹭蹭,那蹭蹭…… 陆九霄眸色微暗,便听她喃喃道:“我难受,好难受…求你…求求你……” 男人喉结微滚,缓缓回身。 眼前的姑娘一张脸绯红绯红,像是醉了酒似的,青丝散乱,双眸泛光,轻而易举就能燎原。 陆九霄自诩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眼前这人是自己送上来的,他为何要忍? 思此,他抬手,捏着沈时葶耳垂重重摩挲两下,一路向下,抽丝剥茧。 烛火之下,细腻的肌肤像镀上一层朦朦的光。柔和,又动人。 恰是气氛正好时,他眼前忽然闪过一抹红色,陆九霄身形一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遂低头去掰她的胳膊。 沈时葶不依,挣扎着拍开男人桎梏住她的手,好一番折腾下来,陆九霄总算看清,那条纤细雪白的胳膊内侧处,点着一颗守宫砂。 红艳艳,明晃晃,由不得他看不见。 陆九霄怔了一瞬,顿时了然。 这些花巷子几乎每隔几日便会进新人,可不是每个新人都那么乖顺听话的。 他眉心紧锁,指甲刮过她臂上那颗朱砂痣,烦躁地闭了闭眼。 遂即,男人的动作生生止住,几乎是毫无波澜地,大手一抬,将偎在身前的姑娘推开,那力道可没有半分怜悯的意思,沈时葶猝不及防地被推到桌角,直撞腰侧,她疼得有那么一瞬间清醒过来。 但很快又被燥热取代。 若是别的男人,此刻这种“箭在弦上”的情形,那是天塌了也不能停下来,陆九霄却生生将那股子欲-火憋了下去,但脸色也实在算不上好看。 他低声骂了两句,很快将寝衣衣带系上,转身便要往屋外去。 可听身后的又娇媚呻-吟的哭声,他脚步一顿,旋即回身,一脸默然地将人给提了起来,他喝道:“闭嘴,再哭就将你从这窗子丢下去,信不信?” 别说,许是男人口吻太过恶劣,都已近乎失去理智的人竟还哽咽停顿了一瞬。 陆九霄趁机疾步去往湢室。 那儿摆着一个恰够一人的木桶,里头的水早已凉却,他半分犹豫都没有,手一松,“扑通”一声,香香软软的美人顿时整个淹没在水里。 沈时葶挣扎着扑腾两下,呛了几口冷水,扶着木桶边沿喘着气。 银簪落地,乌发如墨,一双月牙似的眼睛泛着点点水光,倒映着窗外雨后的点点星子。 陆九霄忽然停顿一瞬,在她看过来时,背身离开。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陆九霄推门而出,对着门外护卫道:“去找老鸨拿解药。” 乍雨初歇,锣鼓声响,是寅时了。 四处昏暗无声,唯有几盏立于路边的灯盏将迎安大道照得暖黄,车轮子碾过石板发出辘辘声,惊了几只檐下歇息的麻雀。 陆九霄捏了捏眉心,换做谁,兴头之上被打断,都不能有个好脸色。 他闭眼靠在车座里的小几上,想起那张红扑扑的小脸,那几声软软的求救声,和那满手的绵柔触感,实在叫人喉咙又涩又痒。 如此,他不由伸手松了松衣领。 他勾了勾唇角,不住想着,那姓石的从哪儿找着这么个姿色的丫头,简直要命。 然,陆家世子的声名素来不佳,可唯独一点,他不碰雏。 从来不碰。 更遑论是强迫。 倒也不是多高风亮节的品性,他只是不愿沾上这麻烦罢了。 那种以“初次”挟持男人的女人他见多了,嘤嘤抹泪,叫人头疼。 思此,陆九霄忆起方才怀里的人咬唇啼哭的模样,他不由抬手揉了揉耳根子,就是这种,才更麻烦。 风月之事于他,向来是银货两清的事。他最厌恶算不清的烂账和扯不清的麻烦。 他提壶斟了杯茶,仰头饮尽,方才将心头那一股火压了下去。 一路行至玺园,马车忽停,便有守门小厮拉开大门。 陆九霄刚踏进门槛,忽然顿住脚步,回头问道:“方才哪找到的贺敏?” 尹忠一愣,难得世子爷还记得这事,忙道:“就在大门外头,因主子吩咐过,您不在,此处不许外人出入,小厮便没敢擅作主张放三姑娘进里头,她在外淋了一夜的雨,说是要等着您。” 尹忠停顿一下,又道:“贺家派人来领,三姑娘不愿回,不瞧大夫,也不用药,还是贺二公子亲自来将人押回去的,三姑娘走前说见不着你……她就病死。” 说罢,主仆三人皆是沉默无言。 好半天,陆九霄才扯了扯嘴角,冷声嗤道:“你让她爱怎么死怎么死。” 这话尹忠便没法接了,那贺三姑娘再如何招人烦,也不是他一个护卫能议论的。 翌日,沈时葶是被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吵醒的。 她一睁眼,印入眼帘的便是朦朦胧胧的烟粉色纱帐,依稀可见一道肥胖的身影并立在圆桌旁。 沈时葶刚屈起双腿,脖颈下的酥麻感一下被唤醒,只轻侧了下身子,那腰窝处蓦地疼起来,她“嘶”地倒吸一口气,被人推至桌角的那一幕赫然被忆起。 同时间,昨夜里的种种也一并涌上眼前—— 她主动的迎合讨要,燥热难耐下的哽咽啼哭,凑在他耳边的苦苦哀求…… 那声声娇媚,哪里是一个正经姑娘能喊的出来的? 可最叫她惊恐的,还并不是这些。 是那间挂着暖橘色窗幔的香闺,李二手握长鞭朝她一步一步走来,一步一步,笑着走来…… 思此,姑娘紧紧闭上眼,浑身颤栗难掩。 沈时葶双眼空洞地躺了好一会儿,她狠狠咬住下唇,掀开被褥,见浑身上下已是穿戴完好,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闻声,桌前的女人碎步上前,一把撩开了床帐,语气微冷道:“醒了?” 沈时葶一怔,攥紧被褥,一声不吭地回看过去。 石妈妈冷哼一声,绷紧的唇角都藏着怒气。这已经是第二次,第二次她挣扎逃脱,第二次伤了李家二公子,第二次给她惹了大麻烦! 可昨夜陆九霄发了话,她还不得不将解药给她服下! 也不知为何,石妈妈那股子怒气竟是忍得十分好,一点也没对沈时葶发泄,反而抚着她一头顺畅的青丝,不冷不热道:“既是醒了,便将伤寒药用了,之后我会安排最好的教习嬷嬷授课,你肯不肯听,最后总归是要走出那一步。经过昨夜你也该明白,你愿不愿,我都有法子将你送上榻,难不成,你还指望夜夜都有人解围么?” 见姑娘神色微变,石妈妈继续剜心道:“到了如今的境地,你也没有他路可走,不是吗?你说你若出了这花想楼,还能正经嫁娶吗?” 这最后一句话无异于杀人诛心,可谓真真切切扎进沈时葶心里。 石妈妈笑笑,倒也没逼得太狠,留她一人思忖清楚。 木门“吱呀”一声阖上,姑娘紧紧咬住下唇,抱着双膝,一袭如墨长发掩住苍白的小脸,因手心攥得太紧,浑身都颤抖起来。 白日的花想楼无甚生意,冷清得很,连个人声都听不见。 好半天,缓过这股劲之后,沈时葶忍着浑身乏力,慢吞吞挪到门边,拉开半扇门,便见一个粗衣小丫头蹲在雕栏旁,见有动静,她连忙起身道:“是沈姑娘吧?妈妈让奴婢伺候您,见您没醒,便一直在外头候着。” 她约莫才十四岁的年纪,都还没有及笄。 沈时葶抿了抿唇,才道:“我想沐浴。” 话落,她才发觉嗓音嘶哑难受,忍不住捂着唇咳了几声。 正此时,隔壁香闺里传来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声,尖锐又急促,只一下,便没了声。 沈时葶呆住,迟疑地往那头看,就见两个小厮拖了个女子出来,那人发丝凌乱,额上有一处很深的口子,还滴着血,血从脸颊滑过,瘆人得很。 她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呼吸一滞,吓得挪不动腿。 经过此处时,其中抓着女子双脚的小厮手一抖,竟是将人摔在了沈时葶面前。 那张布满血痕、唇色死白的脸,就这么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她眼皮子底下。 沈时葶自幼泡在药行里,学过几年医,本能使然,她颤着身子伸手过去,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当即脸色一变,双手摁着唇连连后退。 小丫鬟忙揽住她的手臂,拍着她的背道:“姑娘莫慌。” 说罢,丫鬟忙将门给阖上。 只听她皱眉说:“那是一月前从清州来的杨姑娘,实在是硬脾气,宁死不从,嬷嬷们也都没了法子。” 没了法子,所以就死了? 沈时葶从白日里醒来便沉寂的心脏,因着这一句话,竟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安置好她后,小丫鬟便疾步去往上水阁,将方才一番情形细细道了一遍。 闻言,石妈妈眉头一扬,蓦地笑道:“早知如此,便早早叫她看清厉害才是,原还以为这丫头不怕死,倒是我高估她。” 也是,这世上,哪有不怕死的人?

5、小野猫 《芙蓉帐》05 这世上或许真有不怕死之人,但她怕,她怕极了。 自那日瞧见不该瞧见的之后,沈时葶便连病了足足三日,梦中那杨姓女子的脸换成了她的,惊得沈时葶夜里醒来好几次,又糊里糊涂睡过去。 石妈妈也没成想竟是这一招对她最管用,但实在不愿好端端的美人就这么一病不起,于是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昂贵的药,病榻上的姑娘才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 小丫鬟“咯噔”一声搁下手中正擦拭的瓷白花瓶,疾步上前将她扶起,道:“沈姑娘,您可算是醒了!” 沈时葶望着四周的陈设装饰,怔了半响反应过来,她不知又被谁挪到了木香阁。 她侧了侧头,正欲回话时,便见绣花屏风处走出一个人影,身形纤瘦,姿态婀娜,光瞧衣裳,还以为是个十七八的曼妙少女。可那张脸上,却布了几道明显的皱纹,显然是个中年女子。 不待沈时葶心生疑惑,小丫鬟便立即道:“这位是妙娘子,是金盛钱庄金大当家的小夫人,妈妈特意请来为姑娘授课的。” 闻言,沈时葶微微一顿,哪家的小夫人这般打扮,她稍一思量便明白,恐怕也是青楼出身,否则怎么可能接这种生意? 沈时葶打量着妙娘子,妙娘子自也打量着她。要不怎么说豆蔻年华的姑娘最水灵,她瞧着眼下这张脸,那当真是嫩得能掐出水来。 她心下微微感慨,既是感慨眼前姑娘的迤逦之姿,也是感慨自己的容貌不再。 “妙娘子。”小丫鬟见她游神,忙低唤了一句。 妙娘子回神,往前两步道:“石妈妈找到我时,与我细说过姑娘的境况,既曾是商贾世家,不知可学过琴棋书画?” 沈时葶顿了顿,自是学过。 她出生头几年,沈家还只是个一贫如洗的农家,沈延也不过是村镇里的小郎中。到她六岁大时,沈延出了几趟城,做起药材生意,沈家的境况才慢慢好起来。 沈延对她很是疼爱,家中富裕后,别的姑娘有的,他都尽可能也给她。哪怕阿娘不乐意,沈延偷着也要给。 他说过,姑娘家懂几门才艺,将来才能嫁个比阿爹好的男人。要温柔,会疼人,断不能让阿葶受委屈。 沈时葶压下心中的酸涩,无甚情绪道:“会一些。” 妙娘子甚是欣慰地点点头,念起石妈妈的话,她又试探一问:“既如此,不若先授姑娘斟酒的门道,可好?” 所谓斟酒,不过就是为客主斟酒。 所谓门道,也不过是讨男人欢心的法子。 床榻上的人身形一顿,良久,久到妙娘子以为她大抵不会再开口时,姑娘缓缓抬眸,嗓子像卡了刺一样,一字一字道:“有劳。” 病这一场,她好似鬼门关走了一遭,前些日子的宁死不从,在人命面前,好似都显得无足轻重。 她头一回知晓,原来从前嬷嬷们说,女子的贞洁、矜持和脸面比性命重要,这话原是难做到的。 当真到这一步,谁比谁重要,那便不是凭书里说了。 沈时葶垂下眼,那双惊艳人的眸子里头灰灰暗暗,妙娘子太熟知此般神情,那是无路可走,认了。 自打沈时葶乖顺听话后,石妈妈对她的好,全都表现在明面上。 云霏妆花缎、金线织锦纱裙、云鬓花颜金步摇、白玉耳坠、珊瑚手钏,无不是顶顶上好的物件,一口气送去木香阁这么些,难免叫人看着眼红。 可石妈妈这些好,都需得用命还的。 今夜,不管她愿不愿,那间她逃过一次的屋子,这一回,她得自个儿一步一步走进去。 沈时葶定定坐在妆台前,瞧着一张描得精致无比的脸,魂魄好似都不在身上了,双眼无神,一动不动。 铜镜前摆着一妆奁刚送来的首饰,小丫鬟挑拣了两个金闪闪的往她发髻上簪,衬得她浑身金灿灿的,贵气逼人。 小丫鬟惊于姿容,久久呆怔,却见她眼眶微红,忙提起一口气道:“姑娘莫哭,这泪珠子一掉,妆面可就花了!” 沈时葶磕住下唇,却是不敢再哭,也无甚好哭的。 正如石妈妈所言,事已至此,无他路可走了,不是吗? 忽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时葶从铜镜中瞧见琼娘朝她款款而来。 琼娘从袖口中掏出一只瓷白药瓶,道:“妈妈令我送来给你,避子药,需得提前服用。” 沈时葶怔怔接过,紧攥在手心里。 见她这模样,琼娘也知她是百般不愿。但不得不说,进花巷子的姑娘,十个里有九个半都是不愿的,而不管愿不愿,剩下的九个,都总归能被驯服,不过早晚而已。 她宽慰道:“李二那个人,丑陋是丑陋,手段不入流也是真的不入流,但有一点好。” 闻言,沈时葶侧身看过去,呐呐道:“什么?” 琼娘耸耸肩,笑道:“好哄。他最爱听人夸耀,你捡些好听的话说,将他哄高兴了,这夜里,也能好过些。”说罢,琼娘又问:“妙娘子可教过你,春闺那些事儿?” 沈时葶一顿,半响无言。 瞧她这模样,琼娘也知定是没教过。不过倒不是妙娘子疏漏,而是这姑娘的第一夜,青涩稚嫩,正是最可人的地方,那些公子哥贪图的,不也正是这滋味儿么?若是早早教了去,反而失了味道。 既如此,琼娘也不便多说,只道:“若是能趴着,便趴着吧,不累人。” 话音落地,沈时葶难得懵了一瞬,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满是疑惑。 彼时,小雨忽至,淅淅沥沥落在窗沿上。琼娘轻咳一声,再不愿多说,起身至窗边,将花窗阖得严丝无缝。 花窗正对着的便是京都最繁华的迎安大道,一眼望去,行客匆匆,迎来送往,那是即便落雨都遮掩不住的热闹。 这会儿,着一袭暗红流云衣袍的男子正倚在其中一间玉器铺子门外,烦躁地摆弄手头的扇子,直至掌柜的弯腰而至,道:“世子,这月新到的玉器,全在那儿了,还请世子过目。” 闻言,“啪嗒”一声,陆九霄收了手中的折扇,转而踏进铺子里。 白玉托盘上放置着二十来样不同款式、不同大小的玉,为让陆世子过目,甚至每一块玉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指纹。 陆九霄不过匆匆一眼便敛了神色,很显然,这二十几块玉,没有他要的。 他随意从里头挑了块圆润的粉玉,当真是随意挑拣,神色恹恹道:“秦义,付账。” 说罢,他便只身钻进铺子外停放的马车里。 秦义掏出金袋,从里头捡了几个银锭子,便听掌柜的问道:“这……秦护卫,世子究竟要寻什么样的玉?” 三年,整整三年。 陆九霄每月都要将新进的玉器过目一遍,再从里头挑一块连掌柜的都能瞧出非他属意的玉走。 可他们这间玉器铺子,乃京都最大的商铺,若是连此处都没有,整个京都怕是也找不见了。 秦义笑笑,打着马虎道:“世子眼高于顶你又不是不知道,许是还没找见入他眼的罢。” 一转头,秦义眼角的笑意也敛了起来。 主子要寻的那块玉,方方正正,玉下勾着深棕色流苏,背面雕着竹叶样式的纹路,正面,则是刻着一个“忱”字。 当年贺小将军的遗物被尽数送回了京,可独独少了那块他自幼佩戴的玉佩。 这么几年,南来北往的商客,主子无不遣人打听过这玉的下落,至今也未打听出个结果来。 秦义停在车帷旁,语气闷闷地问:“主子,咱去哪儿?” 里头传来一道比他更闷的声音,道:“回清河巷。” 秦义没吭声,爬上车座。 马车一路都驶得平稳,似是顾忌主人今日心绪不佳,马儿还十分有眼力劲儿地避开了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 须臾,马车稳稳停在了花想楼外。 陆九霄抬头望见那块牌匾,伫立半响,黑着脸道:“秦义,你有病?” 秦义低头咳了声,小声嘟囔道:“爷,心里不痛快憋着作甚……” 回了私宅,岂不是还要找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麻烦? 陆九霄看着他讥笑一声,他都不必开口,秦义也知那嘴里吐出来的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约莫不过“几时轮到你做我的主了?”、“我瞧你主意大得很,要不我这世子爷给你当?”此类的话。 可还不待陆九霄开口,马车后头出现一个人影,矮矮胖胖,还故作风雅地握了只紫玉短笛,不是李二是谁? 他蓦地将要堵秦义的话尽数咽了下去,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娇娇软软的哀求声…… 像极了前些个雨夜里,清河巷那只凄凄惨惨的小野猫。 陆九霄静默半响,问秦义道:“上回那巷子里的猫,如何了?” 秦义时常觉得自己跟不上陆世子的脑子,例如此刻,他懵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何事。 约莫不过前些夜里,巷子口不知哪窜出一只灰扑扑的小野猫,日日蹲在回玺园的必经之路哀叫。 似是以为自己可怜兮兮地哀求,便能博得世子的同情似的。 也不想想这位爷,莫说对猫,便是对人,他也是半点没有心的, 秦义摸着脑袋道:“约莫是死了吧。” “……” 是吗? 没了他,便活不下去吗?

6、初斟酒 《芙蓉帐》06 说实话,那夜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娇人儿,却是在陆九霄心下留了抹云彩,但稍一转身,便能抛之脑后,无足轻重,后来他甚至没有再念起过。 但当真忘得一干二净么?倒也不是。 比方他方才瞧见李二,当即便想起了那具小小的身子。 说起来他与李二并无甚不同,万花丛中,谁比谁高贵?都不过图个乐罢了,谁又能将哪个姑娘,真真放在心头上呢。 见陆九霄停滞在此处,秦义拉了拉缰绳,道:“主子,属下知错,这就回清河巷。” 正这时,李二缓缓踏入花门,对着姑娘们就是一个双臂展开,左拥右抱。 陆九霄收回目光,轻睨了秦义一眼,“我有说要走吗?” 秦义眉头紧锁,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看他们世子的心,比海还深。 待在看台处落了座,陆九霄招了个双髻小丫鬟来。 不多久,侍酒的小丫鬟在得了世子爷的指令后,一路绕过人声鼎沸的花廊,脚步匆匆上了三层,径直推开上水阁的门。 不止石妈妈在,王芩也在。 王芩正满心满意揉着石妈妈的太阳穴,小嘴叭叭捡着好听的话,哄得石妈妈眼角那根皱纹都要藏不住了。 小丫鬟喘气儿道:“妈妈!陆世子来了!” 王芩手上动作一顿,便听石妈妈道:“慌慌张张作甚?那陆世子第一回来?送几个姑娘过去伺候着便是,这点活还办不明白?” 一连几个责问令丫鬟息了声儿,好半响才有插嘴的余地,她喏喏道:“世子点了人斟酒,特要上回石妈妈给下了药的那位。还说,若不是这位,妈妈往后的生意……便不要做了。” 这下了药的是哪位,她又怎会知晓?花想楼被下药的姑娘,少吗? 然,石妈妈闻言,当即从座上蹦了起来,神色呆滞一瞬,竟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沈时葶吗? 斟酒谁斟不是斟,她一个雏,陆九霄非要她作甚? 人都已经要送进李二屋里,这可怎么是好! 石妈妈恼得心肝都在颤,正这时,王芩安抚道:“世子可怠慢不得,要不我去给世子斟酒,还是让阿葶妹妹好好伺候二公子,毕竟这头,也得罪不起。” 是,是这个理,两头都得罪不起。 王芩嘴角微翘,正等石妈妈开口吩咐。 就见石妈妈朝丫鬟道:“你快去木香阁,将沈姑娘送到陆世子那儿,切要嘱咐她好生伺候,那位祖宗要甚,都得依着,不得出任何差子!” 陆九霄不是李二,李二尚能哄,陆九霄怒了便是真的怒了,不拆你一座楼阁,且不能消气的那种。 而听到这儿,王芩嘴角的笑意便僵硬下来。 果不其然,石妈妈侧身对她道:“你去二公子房里,好生哄着,你最知晓他喜好甚。” 王芩攥紧拳头,笑着应是。 她知晓,她当然知晓! 整个花想楼,除了她,还有谁能受得住李二那些个下流手段! 可凭什么,好的全是旁人的,她便得受这些肮脏的?! 长廊下,一抹艳色纤姿倏然闪过。 沈时葶跟着前方的小丫鬟一步一步朝看台走,她手心沁了汗,紧紧攥着那根细细的扇柄。 可经不住在想起李二面上的疤痕和手中的长鞭时,她还是颤了两下。 待到雅座帘外,小丫鬟将青瓷托盘交于她,小声嘱咐道:“妈妈交代,要姑娘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沈时葶实在笑不出,只朝她微微颔首。 须臾,她稳端着手中的托盘,一壶酒,两个杯盏,踏进那处帘子内。 然,姑娘那双脚就这么生生顿在珠帘下,若非她指尖力道重,只怕手中酒壶杯盏也要碎上一地。 她此刻竟不知,不是李二,她是该庆幸还是该羞愧, 沈时葶只觉耳边嗡嗡一响,对上男人那双极其俊美的眸子,那些令她羞耻不安的画面,顿时涌上心头—— 那夜,她也是望见这样一双凤眼,苦苦哀求,浑身的燥热难耐使得她在他面前矜持尽失…… 至于如何尽失的,她一点儿也不想回忆第二次。 陆九霄掌心把玩着通体粉灼的圆玉,见她僵立,忍不住蹙眉,心道难不成见不着李二,她还失落不成? 男人口吻微微上扬,似有不虞:“你要站到何时去?” 陆九霄见她一张小脸时红时白,那双半月似的眸子微微凝滞,瞳孔都瞪大了两分。 他用脚都能猜想出她此刻的心历路程,忍不住望着她嗤笑一声,随后扭头去看高台上的曼妙舞姿。 这一笑,落在沈时葶耳里那便是十足的嘲讽。 她硬着头皮上前,“噔”一声,青瓷托盘与檀木方桌触碰,动静竟出奇的大,沈时葶双手一顿,一颗心随之提起。 见他未转过头来,她几乎是屏着气息轻声斟酒,生怕弄出些动静,会惹来她受不住的麻烦。 酒过杯半,恰是正好。 她将酒樽推至陆九霄面前,只盼他一整夜好生观舞,不要回头就好了。 虽那夜他是救她于水火,可沈时葶怎么也忘不了,那只干燥的手掌,满满握住她身前的圆润的那种…… 不可言喻的触觉。 这么想着,小姑娘那双眼睛便瞪得圆溜溜的,紧紧盯着男人把玩粉玉的手,那夜,他也是这样,把玩她。 忽然,那只手触不及防伸到她面前。 陆九霄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颔,仿若打发街边的叫花子似的,道:“拿去。” 这玩意儿,他本也不是多喜欢。 沈时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措吓得险些要后退半步,她怔怔地看着他掌心里躺的粉色圆玉,一时竟不知,他这个“拿去”是何意。 陆九霄眉眼间划过一丝不耐,他最厌烦同一句话说两回。 “愣着作甚?要我给你一直举着?” 听出他话里的恼意,沈时葶也顾不得多想,当即便从他掌中接过粉玉,指尖无意轻触到男人的手心,像猫挠似的。 陆九霄怔了一下,一只手在空中停顿半刻,才缓缓落至膝上。 他这才仔细打量了面前的姑娘一眼,芙蓉面,峨眉黛,胭脂唇,干净的眼眸之下,秀丽的鼻梁涂着一层薄薄的银箔细粉,使鼻间那颗小小的红痣,瞧着都格外引人注目。 这样的精心打扮,陆九霄想也想得出,她本该去往谁的面前。 思此,男人眉头轻轻一抬,问道:“你怎么不跑了?” 这话问的属实没头没尾,但沈时葶几乎是立即就听懂了。 可还不待她应声,便听邻桌“砰”地一声响,桌几倒地,还连带起一片兵荒马乱的惊呼声。 沈时葶下意识侧了下身,即使珠帘遮蔽,她什么都瞧不见。 就听那厢的人怒道:“臭婆娘!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胤国公府的二公子,你也胆敢忽悠我?一次两次便罢,竟还有第三回?我瞧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花想楼不想开了罢!” 随后是石妈妈的声音,似哄似骗,压得极低。 可李二并未被哄过去,只嗤道:“病了?我可是听陆九霄来了,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我不知晓?怎么,是觉得国公府比不得永定侯府?还是觉得我李二比不得陆九霄?!” 这国公府姓李,当今皇后亦冠此姓,有谁敢说一句国公府比不得? 可若是真比较起来,永定侯府亦是皇恩加身,不说永定侯镇守冀北劳苦功高,就说那陆世子,自幼可是在圣上眼皮子底下长大,那是独得恩宠,就连去岁他当街踹断了李二一根肋骨,圣上一句话,不也是轻飘飘揭过了么? 这二公子也是个脑子拎不清的,他比不比得过,肋骨都断了一根,心里怎还没有半点数? 思此,石妈妈身子一弓再弓,道:“二公子实在折煞奴,奴断断不敢欺瞒公子啊!那丫头真真病了,病得不轻,只怕过了病气,连累了二公子,这才改让王芩丫头伺候,可、可是王芩何处伺候不周?” 这头,沈时葶彻底僵住了身子。 三言两语中她明白过来了,为了眼前这位,石妈妈拿王芩搪塞李二,没搪塞过去。 现下李二正气急败坏地一处一处翻找,闹得整个看台争吵不休。 她竭力稳住身子,见酒樽已空,便又提壶斟了半杯酒。 殊不知那只微颤的手,也尽数落尽男人眼中。 陆九霄眼角弯了弯,抬着下颔指向桌前的赌牌,问道:“会赌牌么?” 听到“赌”这个字,沈时葶怔了一瞬,朝他摇头。 陆九霄少了两分兴致,指向高台处的婀娜身姿,语气懒懒道:“那会跳那支舞吗?” 沈时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唇角绷得紧紧的,这种舞,妙娘子没教授过,她自然是不会的, 见状,男人“啧”了声,道:“你怎的什么都不会?” 闻言,姑娘小脸倏红,竟是被他这话堵得有些难为情,她紧紧捏住酒壶,便又要给他斟酒。 眼看壶口对准杯沿,陆九霄握着酒樽的手侧移了一寸。 沈时葶动作微怔,讶然抬眸。 就见男人薄唇轻言,勾勒出一缕极浅的笑,他道:“你出去,唤个什么都会的进来。” 陆九霄说话时,眉眼都蕴着浅淡的笑意,时常让人摸不准,他这话是当真的还是打趣的。 沈时葶僵立不动,现在,要她出去么? 听着李二愈发接近的声音,姑娘一颗心被紧紧攥住。 若是一开始便将她送到李二房里,也便罢了,可经此一闹,她白日里那点子破罐子破摔的勇气,都在转眼间,烟消云散。 她咬着唇去看陆九霄,似惊恐,似委屈,那双波光粼粼的眸子,好似又回到那晚,她苦苦哀求时的样子。 陆九霄眉梢轻提,道:“我使唤不动你?” 他微微颔首,稍坐直了身子,眼看便要出声喊人,沈时葶头脑一昏,心一横,一双香香嫩嫩的小手,交叠摁在了陆九霄唇上。 摁得结结实实,一点声音也没让发出。

7、金叶子 《芙蓉帐》07 她侧耳去听外头的动静,李二已堪堪站立在邻座,沈时葶浑身微微发颤,连带着摁着陆九霄的那两只手,都微不可查地抖动起来。 男人两道剑眉微微挑起,眼睫垂下,瞧见她十指指甲被用蔻丹精心描绘过,中心还点缀着一朵小小的三瓣花。 陆九霄鼻息间尽是姑娘手心里渗出的香气,过于浓郁香甜,反而将她衬俗了。 倏地,男人薄唇轻启,对准她的食指便是狠狠咬下。 不似暧昧地舔-舐,也不似温情地含-弄,那当真是结结实实的一口,似是要将她这块肉咬下来似的,疼得沈时葶呜咽一声,当即回过头,下意识要将手抽回来。 可陆九霄不松口,她这么一拉扯,反而更疼了。 沈时葶不敢动,老老实实受着,眼泪簌簌而下,不是委屈也不是惶恐,是真真疼的。 那根食指,好似要叫他咬断。 须臾,一滴血顺着指间流向掌心、手腕,钻进了她的衣袖中,弄脏了绣着荷花的粉色衣袖。 陆九霄舌尖在她指间一扫,尝到一丝铁锈的味道,男人皱起眉头,用拇指指腹擦去唇下沾上的血迹。 他抬头朝泪眼婆娑的姑娘轻轻笑道:“敢上手叫我住嘴的人,你倒是第一个。” 沈时葶这才明白,他为何发狠咬她。 都说十指连心,手上受了这样的大罪,沈时葶觉得心脏也刺疼刺疼的,她一时顾不得近在咫尺的李二,只哽咽一声,垂头用帕子将伤处包扎起来。 陆九霄一只腿屈起,手肘支在膝上,撑着侧脸瞧她,便能望见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挂在她纤长浓密的眼睫下,眨一下眼,便坠下一颗。 “很疼吗?”他忽然问道。 其实陆九霄的容貌和声线都透着一股子少年气,正儿八经时,那双凤眼显得尤为明亮清澈,时常予人一种真诚又良善的错觉。 但那也只是错觉。 沈时葶小心谨慎地抬眼看他,眸子里尽是星星点点的防备。 很显然,她已然无法将眼前这个张口就咬人的疯子与那夜将她丢进水中,救她于水火的男人联系在一块。 思虑半响,姑娘咬紧下颔,带着细微的哽咽声道:“不疼。” “不疼啊,不疼你哭甚?眼泪收收,瞧着我心烦。”男人近乎不近人情地说道。 闻言,沈时葶那将将溢出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憋得小姑娘那双漂亮的眸子周圈都在泛红,她忍着指间的疼意,弯腰去捡地上那把浅蓝团扇。 正此时,珠帘外那道人影挪开了半步,人声渐远。 沈时葶一顿,是李二被石妈妈哄走了。 她心下一松,眼神游离地往外瞧了一眼。 彼时沈时葶脑中闪过一瞬拔腿就跑的想法,但又被高台之下的欢呼声给压制了下去。 是了,这是花想楼。 是烟花巷柳。 她能跑去哪里呢? 跑得了一次,第二次又当如何? 几乎同时,她想起了那个满脸血痕的杨姑娘。 沈时葶手一抖,扇柄碰了伤口,她“嘶”的倒吸一口气,当即回过神来。 似是为了这一瞬间的想开,她鼻尖泛酸,忍了又忍,才握着团扇站起身来,回头正对陆九霄时,面上已无半分矫情的委屈。 至少这个人,床事上没有那么些肮脏手段,不是么? 这么想着,沈时葶咬咬牙,提壶给他斟酒道:“是,给世子赔罪。” “就这样赔罪?” 她呼吸一滞,指甲深陷进掌心的纹路里,凹出一道弯痕。 沈时葶不知她是怎么坐到陆九霄腿上的,只感觉小臂一凉,男人将那只染了血迹的宽袖揭开,准确找到那颗红艳艳的守宫砂,缓缓摩挲了两下。 她浑身的酥麻感从脚底涌上心头,一动不敢动。 陆九霄弯了弯唇,将桌几上的折扇塞进她手中,“拿好。” 随即,他顺势将人抱着起身。 沈时葶一时没有防备,一手拽住了他的衣襟。 此刻不过亥时,花想楼外依旧酣歌恒舞,欢呼、呐喊此起彼伏,这些声响从门缝里透进来,钻进沈时葶耳里时,便只剩模糊的嗡嗡声。 她双手交叠于胸前,陆九霄每拉扯一下衣带,她便多抖动一下,待到不着寸缕时,她浑身都在发颤,那小腹上的汗毛,一根一根肉眼可见地立起来。 陆九霄揉了揉她圆圆的肚脐,拍了两下道:“还没开始,你抖什么?” 这下,沈时葶连抖都不敢抖,生生忍着,直至那双干燥的大手从肚脐处下滑,她猛然睁眼,下意识握住男人的手腕。 挺着一丝-不-挂白白嫩嫩的身子,睁着这样一双楚楚动人的眸子,她大抵不知,这冲击力可比助兴的药要猛多了。 外头的奏乐声停了一刻,又缓缓响起悦耳的竹笛声,新一轮的乐舞开始了。 春雨乍停,窗外微寒的夜风吹起纱帐,佛过男人精瘦的臂膀。 他额前的汗滑至骨骼分明的下颔,滴在那张白皙小脸上,混作泪水,没入双鬓…… 陆九霄第一回知晓,做这事是会疼的。 不止她疼,他也疼。 那种难以前行的憋痛感,直让他额间青筋暴起,恨不能将这人掰开揉碎才好。 但随之而来的酣畅淋漓,亦是奇妙至极。 然而,沈时葶是未体会到何为酣畅淋漓,疼得险些昏过去倒是真的。 其间男人低喝过几回让她闭嘴,她也只能咬着手背将声音咽下一半,剩下那半大的呜咽声,整晚都缠在陆九霄耳边。 绵绵嘤咛,合着丝竹管弦,柔白月色,恰是动人。 一番情-事收场,陆九霄长臂伸出账外,捡起皱乱的衣裳披上,赤脚踏入湢室。 听着水声潺潺,沈时葶呆呆望着凝血的指间,双眼空洞。 心下空落落的,她以为这样便是最难过了。直至传来一阵脚步声,陆九霄弯腰捡起她的衣裙,丢至枕边,道:“能走罢?” 她一顿,自然知晓这是何意。 小姑娘忍着浑身酸疼爬起来,躲在被褥里匆匆穿好衣裳,手抖地连那衣带都系了三回才系上。 陆九霄侧身瞧着,踱步至梨花木架子上取下挂在外袍袖囊中的钱袋,一并递过去,道:“拿着。” 足足半袋金叶子。沉甸甸,金灿灿。 沈时葶一怔,好半响才伸出掌心,那有些重量的钱袋便落在她手里。“啪”一声,好似是提醒她,从今往后,她便同这花想楼的舞娘、琴娘、妓子,无甚不同了。 这一刻,才真真是难堪至极,心头像是针扎似的。 小姑娘咽下喉咙里的酸涩,声腔微颤道:“谢过世子。” 陆九霄抱手斜靠在床架旁,眉目轻挑,见她拽着被撕坏的衣襟,双腿跪起,缓缓爬下地。 甚至连绣鞋也来不及穿,赤着小脚便推门而出。 陆九霄目光在那双粉粉嫩嫩的绣鞋上微微凝了一瞬,随后才落在那泼了红梅的被褥上。 啧。 陆九霄啊陆九霄…… 男人眸子暗了暗,疯了不成…… 他在床头站了半响,终是懒得唤人伺候,提起桌前的酒壶便翻身坐上了窗台。柔白的月光铺在男人凌乱的暗红衣袍上,衣领处露出的一片,在月色照拂下,更显冷白。 那厢,沈时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在廊下,小丫鬟早早候在木香阁门外,见她如此,便迎了上去。 她低头望见沈时葶指间凝固的血迹,惊呼道:“沈姑娘,这手怎的了?” 沈时葶遂瞧一眼,却未曾应话。 正此时,对面那间屋子大开,几个个高人状的嬷嬷搀扶了两个人出来,依稀还能闻见里头男人的醉骂声…… 是李二。 沈时葶身子轻轻一颤,直至嬷嬷搀扶着人从她眼前走过,她才瞧清,其中一人是王芩。 王芩大腿以下皆是赤着,一块红一块青,还有长长短短的渗血的鞭痕,仅一条薄被覆盖着身子。 擦肩而过时,原还虚弱无力的王芩倏然挣脱嬷嬷们的搀扶,猛地便朝沈时葶扑过来。 然,还没等她扑上前,便自己先将自己绊倒了,她咬牙哭道:“都是你!都是你!原该你受着的!” 沈时葶呆滞不动,一眼不眨地看向王芩肩颈上的鞭痕。 见状,小丫鬟忙将她推进屋里,“砰”一声阖上门,心有余悸道:“沈、沈姑娘莫怕,王姑娘昏了头,您可别往心里去。” 沈时葶没应话,只是掌心的钱袋硌着她生疼生疼的,一阵后怕地扶住门柱,腿一软,缓缓蹲了下去。 这个地方,当真是人间炼狱。 她将小脸埋进双臂,喃喃道:“阿爹,我怕……” 清晨,陆九霄昏昏沉沉地踏上马车,扯了扯衣领轻咳两声。 秦义瞧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主子可是夜里吹了风?” 男人闷声道了句“嗯”,刚抬起手,便觉肩颈一阵疼痛。 他侧眸瞥了一眼那处,昨夜里小姑娘疼得最狠那一回,在他肩上结结实实来了一口。 兴头上时他还未觉如何,一夜过去,反而疼得厉害。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小丫头片子,报复心倒是极重的。 忽然,马车一晃,堪堪停住。 男人眉头一皱,便听一道哽咽的哭声传来: “陆世子,您救救我家姑娘罢!” 陆九霄脸色微沉,他一听这话,便头疼得厉害。

8、梦回他 《芙蓉帐》08 贺家,青桐苑。 朱红小门紧闭,丫鬟小厮抱着扫帚来来回回徘徊,偶尔探探脑袋,似是想靠近听听里头的动静。 忽见小路那头的人影,众人忙将两颗眼珠子收好,不敢乱瞄,直至那人踏进青桐苑,丫鬟小厮才围作一团,道: “三姑娘又将陆世子请来了。” “三姑娘这么闹,可不就为了陆世子来么?” “嘘,我方才进苑里送茶,可瞧见三姑娘穿戴整齐,那两道眉哦,描得不要太漂亮。” 低低笑了两声,几人才齐齐散开。 那头,陆九霄踏过雕花门槛,绕过亭台楼阁,便瞧见贺凛手握戒尺立在湖边,脸色沉沉。 陆九霄步子慢了下来,顺着贺凛的视线望过去,丫鬟口中的三姑娘,着了身鹅黄襦裙,抱着黑木方柱,一脚踩在长亭雕栏外,俨然一副要跳下去的架势。 一众伺候的丫鬟婆子在一旁哭着劝,劝着哭,场面吵闹得很。 倏然,贺敏远远瞧见那抹暗红身影,面露喜色,脖颈都挺直了,委屈道:“怀洲哥哥!” 怀洲二字,乃是陆九霄的表字。 这位三姑娘为显和旁人不同,偏是要唤他的表字。 她这么一唤,满园子的人便扭头看去。 贺凛手中的戒尺顿了下,脸色更冷了,直朝贺敏道:“还敢请人来看你是如何闹腾的,你不嫌丢人?还不快下来!” 贺敏自幼便是怕这位二哥哥,贺凛这么一喝,她心下不虚是不可能的,只敢小声顶撞道:“二哥哥只要应下,不将我送去临塘外祖家,我便好生走下去。” 贺凛冷笑一声,并未应她的话。 这事说来话长,却也没那么复杂。贺敏如今十六,三个月前贺母替她相看人家,有了这意思,不多久,满满当当的邀贴便下到了贺家。 高门显贵的姑娘,那自是有许多人观望着,纵然贺家没打算立即嫁女儿,却也是认认真真在京都青年才俊中挑选了一番,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先定个亲也无甚不妥。 谁知贺敏却跑到贺母岑氏面前直言,除了陆家那位不靠谱的世子爷,她谁也不嫁。 而自长子贺忱故去后,岑氏忧思过度,身子骨本就一日不如一日,贺敏这一番话,直将岑氏气晕了过去。 为断了贺敏的念头,岑氏便念着将她送往临塘娘家,过个一两年,性子稳妥了,再回京都议亲也不迟。 于是,便有了如今这一幕。 陆九霄没再往前,寻了处石桌坐下,在果盘里挑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莓果,润了润干涩的嗓子,蹙了一路的眉头方才有所松懈。 请他来此的小丫鬟见状,急不可耐道:“世子,您、您可劝劝我家姑娘罢!她可都是为了您啊……” 这最后一句话,丫鬟也知不妥,说得格外轻声。 闻言,陆九霄抬眸睨了她一眼,分明一言未置,偏生叫人觉得冷得很。 小丫鬟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 那头兄妹二人僵持半响,陆九霄耐性耗尽,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灰,随手将一旁的檀木座椅搬了过去。 众人好奇望着,不知陆世子要如何将三姑娘哄下来。 谁知,陆九霄将那座椅往贺凛边上一放,用手背拍了拍贺凛的小臂,道:“让让。” 贺凛一顿,当真挪开了半步。 便见陆九霄径直坐下,坐得稳稳当当,朝那拉着贺敏胳膊的丫鬟道:“秋芽,别拉着你家姑娘,让她跳。” 被唤作秋芽的小丫头一怔,为难道:“世子……” 陆九霄眉宇含笑,望着贺敏道:“来,跳吧,我瞧着。” 贺敏懵了一瞬,委屈更甚,带着零星哭腔道:“我、我真跳了……” 她脚尖往外试探伸了伸,见陆九霄真没要拦她的意思,便紧紧抱着柱子,小声抽泣着。 丫鬟婆子们见状,递了个台阶给她,道:“姑娘,世子同您说笑呢,你若再不下来,世子真怒了。” 如此,贺敏方才抽抽搭搭将手递给不远处的小丫鬟。 陆九霄撑着双膝起身,屈指用关节抵了抵喉咙,轻轻咳了一声,满脸尽是不耐之色。 贺凛侧眸瞥了他一眼,闻见他周身的香粉味儿,眉头不由一紧,道:“你昨夜又宿在那些鬼地方?” 陆九霄神色恹恹地撇过头,懒得回他话。 贺凛默了半响,嗓音凉凉道:“冀北大捷,侯爷不日抵京,你收敛收敛,再如此下去,我看你是要将自己作完。” 闻言,陆九霄才抬眸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道:“贺二公子,贺都督,您自己府上的事都掰扯不清,还有闲心管我呢?” 贺凛一噎,生生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那厢,贺敏抹着眼泪上前,哽咽道:“怀洲哥哥……” 她走近时,显然也闻到了陆九霄身上的香甜味,忍不住攥了攥拳头。 可陆九霄压根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仅是扭头瞥了她一眼,当即背身离开。 贺敏追了几步,便被贺凛扣住手腕,拖到了房中,锁了屋门,任由她如何哭闹,也无人敢给她开这个锁。 如此,一场闹剧堪堪收场。 许是吹了半宿冷风,回到玺园后,陆九霄便昏昏沉沉地和衣上了塌。 贺凛那句“如此下去,我看你是要将自己作完”在他心下环绕一阵,他便彻底阖上眼,那一瞬间,他梦到十二年前—— 那时候冀北大乱,为无后顾之忧,永定侯将一家妻子儿女都送回了京都。 陆九霄在冀北那个处处是山峦野兽的沙场长到九岁大,性子野得很,与京都这些文邹邹的世家子弟极其不对付,加之京都这些世家圈子又排外得很,不到两个月的时日,他几乎是成了众人排挤的对象。 那个带头排挤之人,便是李二。 偏偏永定侯夫人袁氏待陆九霄这个儿子又极为客气,少以管束,不知打哪儿就传出这位小世子实则是永定侯在外的私生子一说。 陆九霄为这事儿,没少在外打架斗殴。 一对多,自然是没什么胜算,回回挂彩最多的都是他。 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在京都过了一年,性子愈发暴躁,又有圣上一味庇护,嚣张得简直能上天。如此一来,自然是碍着不少人的眼。 那年秋猎,他被圣上带进了围猎场。 李二一伙人趁他落单,便将用来捕猎的陷阱设在了草地上,陆九霄被吊在树上两个时辰,直至黄昏,云彩布满澄澈的天空,也无人寻到他。 那一声声远处传来的野兽嘶吼声,哪怕陆九霄平素里再是张扬妄为,也抵不住只有十岁大,不怕是不可能的。 可他拽着网兜,就是将树上的叶子都摇光了,也没能将自己放下去。 小少年泄气之时,听得远处一阵马蹄声,他稍稍抬了下眼,就见一匹雪白战马迎面而来。 那人一袭月白衣袍,手持弓-弩,“咻”地一声,网兜便断了绳,陆九霄当即失重落下。 结结实实地摔在那匹英气十足的战马上。 他挣扎着从马背上跃下来,狼狈不堪地抿紧唇角,防备地看向那个银冠束发的少年郎。 后来,陆九霄手中被塞了把匕首,那人笑着道:“下回再有这种事,自己把绳子割断了跳下来。” 陆九霄大抵是这辈子都没见过眉宇间这般温和的人,一时竟忘了冷眼对他。 就听他道:“我叫贺忱,你叫什么?” 彼时贺忱十六,正是最意气风发之时。 陆九霄后来才知道,这便是那位十四岁时就可领兵作战,十六岁就得圣上亲封的小将军,贺忱。 再后来,他便成了拴在陆九霄脖颈上的绳索。那几年的光景在梦中飞速流逝,独独那一道道清冽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阿霄,你是喜用剑还是喜用刀?回头我教阿凛时,你一道来听着,可好?” “嘶,你这字迹,可是有待改进啊。太傅他老人家那迷糊眼,能看得清吗?” “你又跟人打架了?赢了输了?” “这马通体血红,倒是与你相衬,送你了。” “你与阿凛什么仇什么怨,你二人非得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吵?” …… …… 陆九霄缓缓睁眼,已是黄昏时刻。 他双眼无神地盯着头顶那飘飘扬扬的床幔,好半天,脸色终于一点一点缓和下来。 他揉着后脖颈起身,下意识在腰间摸了一把,却没摸到他那把日日不离身的折扇。 陆九霄一怔,细细回想了一下,那把扇子,昨夜好似塞进了哪个姑娘手中,便再没拿回来过…… 他皱着眉头往屋外走,临门口时,便听屋子外头的两个小丫头闲谈道: “听说昨儿李二又作践了两姑娘,一个没抗过去,人没了。” “嘶,简直是狠厉,李家怎就出了这么个混账!” “去花巷子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嘘,你小心叫世子听见。” “歇着呢,听不——咳咳咳咳!” 小丫头一抬眼,便见他们世子斜靠在门上,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谁不是好东西?” 此刻的花想楼,门帘半挑,已是准备开门做生意的状态。 木香阁中,沈时葶仰着脑袋听妙娘子说教,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眼泛泪花,犹疑道:“当真…是如此?” 妙娘子还在花巷子里当姑娘时,接触过的男人,恐怕比眼前这小姑娘见过的人还要多,自诩是对男人那点子劣性了如指掌。 她握着团扇,抱手道:“你不是不愿陪李二么?可你说妈妈会为了你去得罪他?既如此,自是要寻个比李二更难对付的做靠山才是,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明白罢?” 妙娘子捧起茶盏抿了抿茶,润润嗓子继续说:“你许是不知,那陆世子,向来没碰过雏,你是第一个。男人啊,对将初次给自己的女人,总是格外怜惜一些,你多用些法子,总能求他护着你。” 陆九霄的怜惜她未体会到,但妙娘子的话,却不是不无道理。那一个字一个字,沈时葶都是听到心里了。 她本不是个愚笨的,幼时读书学字,也总是一点就通,如今换一个境地,挣扎无果后,她也知要先惜命。 纵使心里头难过。 于是,小姑娘那双勾人的眸子眨了两下,掉了几颗泪珠子,她抬手一抹,哽咽问道:“什么法子?”

9、他的药 《芙蓉帐》09 花窗半开,落日的余晖整整齐齐地铺躺在窗棂,将外头梧桐叶子的落影照进小姑娘脸颊上。 那两滴珠子,好似绵绵软软的羽毛,挠得人心痒痒。 妙娘子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却还是没忍住吞咽了口水,“唔”了声,才俯身附在她耳边,娓娓道来。 沈时葶一双美眸微微瞪直,对着百鸟绘花的屏风眨了两下眼,手心紧紧攥住裙摆,自脖颈到耳根,霎时红了个彻底。 那挂在眼睫下的泪珠子,一时间都忘了落下。 此时,门外忽响起“笃笃”两声,吓得她险些捂着耳朵从座椅上跳起来,幸而妙娘子及时摁住她,才未发生那样大的动静。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 石妈妈扭着水桶腰小碎步地上前,那双眼睛笑起来便眯成了缝,她压低声音道:“陆世子在外头。” 闻言,沈时葶僵了一瞬,直至妙娘子示意地拍了拍她的肩颈。 小姑娘一面惦记着妙娘子先头的嘱咐,一面提着气往外走,踏出雕花门槛,便见那人斜斜地坐在雕栏处,也不怕掉下去。 她忽的顿住脚步,忍下心头的酸酸涨涨,几步上前,小声唤道:“陆世子。” 陆九霄抬头,这才站稳了身子,目光在她那张桃花似的脸上凝了一瞬,道:“我扇子呢?” 话落,沈时葶亦是一愣,眨着眸子思索了好半响,昨夜她握着那柄折扇,被他抱着身子放在了床榻上,再后来…… 她犹疑着咬着唇道:“好像,好像掉在床下了。” 四目相对,陆九霄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沈时葶依着记忆,寻到二楼左末间的屋子。推门而入,早已被收拾地整整齐齐,丝毫不见昨夜的痕迹。 可饶是如此,她见着那张梨木床,依旧是将眼睛挪开了些。 小姑娘指着那处道:“应是掉在那里头。” 半响无言,她抬头去看身后的人,就见陆九霄亦是在望着她,那双溺人的眸子里,似是写着“难不成我捡吗?”这六个字。 沈时葶讪讪缩回手,樱唇一抿,围着那床沿走了两步。 陆九霄翘着腿坐在圆凳上,百无聊赖地握着那光滑的白瓷盏在手心中来回摩挲把玩,见那小姑娘双膝跪在冰冷的石地上,半个身子已经钻进了床榻下。 上半身匍匐得越低,下半身便抬起得越高。 饱满的臋高高翘起,撑得那裙摆都紧紧绷着。 陆九霄神色暗了暗,只觉得掌心烧得慌。 待到沈时葶好容易从床沿与墙的夹缝中取得那把落了灰的折扇,前额发丝散落了几缕,她轻轻喘着气上前,就见陆九霄脖颈和眼都是红的。 她怔了一下,双手递上前道:“世子。” 陆九霄抬手接过时,指尖从她掌心划过,烫得很。 是真烫人的那种烫。 “嗯”男人淡淡应了声。 沈时葶这才发觉,他嗓子也哑得很,似是受了风寒,还发了高热。 见此,她也顾不得妙娘子说得那些,提壶倒了杯凉茶给他,小声道:“世子,喝茶。” 小姑娘端端正正立在面前,因在床下折腾了一遭,原本穿戴整齐的衣裳难免有些皱乱,肩颈处薄薄的布料,甚至滑落了一寸,露出昨夜被欺凌的紫痕。 她两手捏着杯沿,葱白的指尖扣在瓷白的陶盏上,竟是也毫不逊色。 但这模样,落在陆九霄眼里,便是故意为之了。 他弯着唇道:“你学得倒是挺快。” 沈时葶愣住,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直至又听他说:“不过还是差些火候,你的教授嬷嬷,没教你怎么勾人最快的么?” 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落在沈时葶耳里,满满的讽意。 但要说陆九霄是故意针对她的么?倒也不是,他说话便是一贯难听,只是平素里,听的人再难堪,那也得受着。 沈时葶几日来的见识简直颠覆了她往前十六年所学,更是用了极大的努力,才说服自己将姑娘家原有的脸面和矜持都通通丢却—— 已经是委屈至极,难堪至极了。 从前那个商贾小姐,不说千人捧万人爱,那也是被客客气气以礼相待的,也没哪个人,真真将这样难听的话丢在她耳边。 连日来的委屈直涌眼眶,泛起一层柔柔的薄雾,又硬是要将那点子湿意憋下去,整张脸便更红扑扑的,惹人怜。 沈时葶捏着茶盏的那双手缩了回来,瓮着声音道:“世子误会,您身子发烫,应是着了风寒,喝些茶水能润润嗓子。” 话落,气氛出奇的安静。 安静到连窗棂上麻雀煽动翅膀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陆九霄握着扇柄的那只手微微一顿,也不知是信了没信她的话,那双微微上挑的眸子睨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时葶好像从男人那张俊脸上瞧出一层意思: 你看我,像是会着风寒的人吗? 风寒是什么,能耐我何? 她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不再多管他这桩闲事。 可谁知,陆九霄起身往门外走时,在门槛前停住了步子,他两眼一黑,竟是直直栽了下去。 就听“砰”地一声,小姑娘手中的杯盏落地,她颤巍巍地喊了声:“世、世子?” 星子点点,夜风微寒。 纱帐被风吹起一角,左右飘动,印着几个身形不一的人影晃来晃去,晃得陆九霄眼睛疼。 就听尹忠忧心道:“大夫,我们主子这身子,可有大恙?” 郎中执笔写下药方,最后一笔勾勒后,才抚须长叹道:“倒也无碍,只长年饮酒,身有亏损,又许久未曾感染上风寒,加之一日空腹未食,这才晕了过去。” 郎中说罢,便要将手中的药方递上给他。 “麻黄性热,虽正直春寒,可我瞧他额前出汗,浑身发烫,此药用量过重,只怕药性冲劲大,大夫,可好加以杏仁平缓药劲?” 方才安安静静呆在一旁的姑娘蓦然开口,几人惊讶地回望过去。 郎中手中动作一顿,便将药方又收了回来,仔细瞧了眼那纸上写的几味药,旋即执笔笑道:“姑娘心细,还懂医,甚是难得。” 话落,他似是想起这是在何处,可惜地摇了摇脑袋。 须臾后,尹忠拿着药方去药铺抓了药,花想楼的姑娘办事利索,很快便端上一碗汤药上来。 陆九霄靠在床头,脸色沉闷,闻着那苦臭的药味儿,一张能噎死人的薄唇紧紧抿着。 好似尹忠敢将这药端上来,那他人就该没了。 果不其然,尹忠伫立在不远处,好半天,转而对秦义小声道:“你去。” 秦义瞪直了眼,直直背过身。 不去。 爱谁谁,他不去。他才不找这个苦头吃。 正僵持时,“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沈时葶端着果盘茶水款款走来,一屋子三个男人,她一时无措,只将托盘放置桌前,道:“妈妈差我来问,世子可有旁的吩咐?” “有的,有的。”尹忠如遇菩萨,忙将手里的药盏塞给她,道:“烦请姑娘伺候世子将药喝下。” 说罢,他便拉扯着秦义出了屋子,两尊神像似的屹立在门前。 一刻钟后,陆九霄衣冠齐整地从香闺中踏出,冷眼瞥了他二人一眼,径直下了楼。 丢下一句“回玺园”便上了马车。 他手心中躺着一块方方正正的什锦糖,指甲盖大小,粉得花里胡哨。 陆九霄嫌弃地瞥了一眼,便想到方才: “世子,你将糖抵在舌下,再一口气将药喝了,这个法子极其有用的。” 最后,还是他逼着她,喝下了满满一碗去伤寒的药。 那厢,沈时葶正趴在圆凳上呕吐半响,接过妙娘子递来的茶盏,咕嘟咕嘟灌下一整碗,却还是不够,遂又自己提壶去倒。 她呕得眼角都闪着泪光,塞下一颗蜜饯后,嘴里的苦涩才暂缓一些。 妙娘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手边空空荡荡的药盏,道:“陆世子的药,你怎么给喝了?” 然,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她紧接着又问:“你怎的没将人留下,我教你的那些,你用了么?” 姑娘擦了擦眼角的泪,直朝她摇头。 不过,她从怀中拿出一把扇子,递到妙娘子眼下。 正是陆九霄那把玄金色折扇。 这回,不是他落下的,是她偷偷留下的。 夜里,玺园。 陆九霄径直踏入西厢,正走着,就见前头廊下灯火璀璨,几个丫鬟小厮挑着灯候在一旁。 那一身暗绿锦服的女子端着身子立在台阶前,妇人髻,翡翠饰,很是大气沉稳。 陆九霄远远顿住步子,眉头轻拧,抬脚上前道:“母亲。” 袁氏回过头,一张年过四十的面容依旧难掩年轻时的姿色,旁人总说,陆世子一番姣好的容貌,是承了她。 可陆九霄知道不是,他的模样,没有哪一处像她的。 袁氏不知在此候了多久,听到他的声音,眉头还没放下来,便又闻见一股子浓郁的香气。 她蹙眉道:“你又去那些地方了?” 陆九霄没吭声,但答案显而易见。 他问道:“夜深,母亲怎这个时候来?” 袁氏默了许久,才开口道:“你父亲书信回来,算算日子,再有五六日便要抵京,你搬回府上住,那些玩意儿,少沾,若让你父亲瞧见,难免又要动怒,生出嫌隙。” 母子二人相顾无言,一众丫鬟小厮凝神屏息,唯恐世子爷一个不肯服软,场面将会十分难堪。 好在,陆九霄只是轻轻点了下头,“行。” 袁氏担忧地多瞧了他几眼,满腹苦口婆心的,对着他却半个字说不出口,长叹一声,扬车而去。 陆九霄在门外站了半响,瞧着那愈来愈小的马车缩影,便想起一桩事来。 半年前他同那些个狐朋狗友在戏楼听曲,其中那孟景恒的母亲当即揪着他的耳根子将人提回了家。 据说还挨了几板子,在床榻上趴了两个月才恢复元气。 而陆九霄自幼以来,就是将天给捅了个对穿,袁氏也不过是像今日这般,皱着眉头,似斥非斥。 他提了提唇角,径直回了寝屋。 小丫鬟伺候陆九霄宽衣,将换下的那身袍子抱在手中,她拎着衣裳抖动两下,仰头迟疑道:“世子,您那把扇子呢?” 闻言,陆九霄回过神,不知想起什么,蓦地一笑,道:“被猫偷了。” 啊? 小丫鬟一头雾水,抱着衣裳穿过长廊,碎碎念道:哪来的猫,能在世子眼皮子底下偷东西,这胆儿可也太大了!

10、月牙印 《芙蓉帐》10 翌日,晨光熹微,旭日东升。 永定侯府的宅院位于贺府斜对面,因而陆九霄的马车刚停下,便撞上了手握佩剑、衣冠正经的贺凛。 虽同是世家子弟,但像陆世子这样游手好闲的还真是不多,贺凛冠着个都督的职称,除却休沐外,每日都要去军营练兵。 他脚步一顿,四目相对中,就见陆九霄先移开了视线,扭头往侯府去。 “他回府了?”贺凛瞧着那扇紧闭的漆黑大门道。 护卫在身后颔首,才说:“侯爷将抵京,陆世子许是回府候着。” 贺凛点点头,此时小厮正将马匹牵了过来,他一手拽住缰绳,正欲上马时,又吩咐道:“这事别叫阿敏知晓,省得她跑去陆九霄面前作,真当那小子回回能都让着她?” 护卫尴尬地抓了抓鼻尖,应了声是。 此时,陆九霄才刚一迈进小院,一众丫鬟婆子便围了上来,嘘寒问暖,好不周道。 永定侯只这么一个儿子,自是金贵,脾气古怪难伺候,又常不归府,一次回来,便惹得众人严阵以待,生怕哪处被挑出了错。 你一句我一句的,听得陆九霄烦躁不已。 眼看就要拉下脸,就见廊下蹦出个青绿色人影,踏着水粉色荷花绣鞋,温婉端庄中又蕴着一丝俏皮,同袁氏有七八分相像。 这便是侯府嫡幼女,陆菀。 陆菀提着裙摆款款走近,笑着说道:“哥哥总算回府了,母亲要我候着你,瞧,我还给你的院子搬了几株水仙来,好不好看?” 顺着陆菀指尖的方向,是一处碧蓝色的荷池,冬日刚过,荷包都还未开花,缀上几朵亭亭玉立的水仙,确实是雅致许多。 但陆九霄不是个能欣赏这种雅致的人。 他敷衍地瞥了一眼,又敷衍地点点头,道:“行了,花我看了,我人你也瞧见了,回去同母亲复命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踏进屋里。 陆菀嘴角的笑意顿时瘪了下来,两道细眉颦蹙,抿了抿唇小声道:“没情-趣,就这样,能给我找着嫂子才怪呢!” 陆九霄当真在府里安分了两日,但那是于他人眼里的安分。 这府中没有会弹琴吹箫唱曲还能逗乐的姑娘,只有一坛坛香醇浓厚的烈酒。 秦义与尹忠二人被迫上桌与世子赌牌,回回输了个精光,不仅是将这个月的俸禄给赔了进去,险些连身上这几件新衣裳都没保住,还是再三哭穷之下,陆九霄嗤笑一声,才大发慈悲地准许他二人赊账。 拿下个月的俸禄赊。 如此下去,不等侯爷回府,他二人全部家当都得搭在这儿。 秦义小心翼翼地给主子斟酒,接到尹忠的一记眼光,才赔着笑脸开口,道:“主子,听说近日百戏园好不热闹,茴香姑娘新编了支舞曲,瞧得那些个公子哥眼里都在放光。” 陆九霄懒懒地摇着骰子,应了声“嗯”,揭开盖一瞧,三个五三个六,他嘴角一翘,屈指扣了扣桌几,“记账。” 秦义心头滴血,忍着记上一笔,继而劝说道:“主子不去瞧一眼?茴香姑娘可惦记您去呢。” 他咬咬牙,愈说愈放肆道:“茴香姑娘那双手,嫩如柔荑,给主子斟酒,再好不过。” 尹忠闭上眼,简直没耳听。 “噔”地一声,陆九霄手中的酒盏搁置在桌几上。 也不知是哪一个字得了世子爷的意,他一眼不眨地望着啰哩巴嗦的秦义,瞧得秦义一脑门子的汗。 陆九霄忽然弯了弯眼角,手中的骰子丢进盏中,“也是。” 那双嫩如柔荑的手啊,就应该给他斟酒。 一刻钟后,马车途径迎安大道的分岔口。帘子里头飘出一道声音: “往左走。” 往左走,去花想楼。 他的扇子,还在那只猫手里呢。 这厢,沈时葶紧攥着玄金折扇惴惴不安。 三日了。 第三日了。 莫非是她想错了,这扇子于他,并无甚重要的? 倏地,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沈时葶当即回过身去,就见石妈妈皱着眉头瞧她,显然也瞧见了她手中的折扇。 她半信半疑地问:“这扇子,当真是陆世子给你的?” 沈时葶手心沁了点汗,面上却是冷静地颔了颔首,“自然是。” 石妈妈烦躁地摇了两下团扇,那把玄金折扇是陆九霄的,她自然不会认不出。 陆九霄何曾将这不离手的扇子赠人过?那自是没有的。 石妈妈瞧在这一层面子上,也由得沈时葶暂不接客,毕竟她的头夜给了陆九霄,若是陆九霄当真对她上了心,石妈妈也不能随意就让她伺候旁人,届时再得罪了那尊阎王,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 可都三日了,三日不曾来,显而易见的,世子爷也并未对她多上心。 不待石妈妈再开口,妙娘子便匆匆而来,她脚步一顿,张了张嘴,好半响才道:“陆世子来了,指了几个姑娘弹曲斟酒。” 沈时葶屏息望过去,就见妙娘子朝她摇了摇头。 见状,石妈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提步离开。 沈时葶一颗心如坠寒窖,她知道,今夜陆九霄不指她伺候,她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这扇门之外,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男人,有无数个李二,等着她伺候。 姑娘一张脸煞白煞白的,那扇柄硌着手心,才勉强找回一丝镇静,她朝妙娘子道:“娘子给我梳妆罢。” 而另一头,棠梨阁里好不热闹。 五颜六色的姑娘们左右拥蹙,像一池子花堆压在陆九霄身上,他嘴角噙着笑意,十分熟稔地低头抿住递过来的杯盏,那杯盏便轻轻抬起,顺势将酒缓缓倒入他口中。 琴娘指下的琵琶名曲“嘚唥”一声急转,似是能推波助澜,让这屋子里的暗香浮动得更快,更旖-旎。 陆九霄顺着眼前那只白皙的手腕,侧身看去,眼尾一抬,漫不经心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世子的话,奴名唤王芩,伺候过世子几回的。” 她说着,背脊立直了些,可眉眼却低了下去,那张看着比旁人要素净许多的脸,在这一簇繁花里,显得尤为扎眼。 陆九霄捏着她的下颔,迫使她抬起脸来,正好王芩肩上的衣裳滑落了一寸,露出才好不久的鞭痕,青的青,紫的紫,叫人好不心疼。 于是,她哽咽一声,“世子……” 这一声“世子”,可谓余音绵绵,绕人心弦。 都不必陆九霄细问,王芩便等不及将来龙去脉言明道清,甚至将罩在身上的小衣给拂了去,露出一片可怜见儿的伤痕。 饶是一旁伺候的姑娘们见状,也都忍不住纷纷倒抽了一口气。 此般模样,任谁见了,都难以不泛出点同情来。 何况是男人呢。 果不其然,就见陆九霄眉头一拧,拿起酒盏抿了口酒。 王芩见此乘胜追击,哭得愈发忘我,脑袋一歪,直直靠在陆九霄的胸膛上,当即便浸湿了一片。 沈时葶推门而进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小姑娘端着梨木托盘的手微微一顿,在众人惊奇的打量下,指尖暗暗用力,扣紧托盘,缓步上前。 此时,王芩的哭声亦是停了下来,她扭头一望,眼珠子险些没瞪出来! 王芩急急忙忙唤了声世子爷,拽着陆九霄的衣袖,继续哭道:“那二公子简直不是人,奴当日拼了命,可——” “你来干什么?” 蓦地,王芩的卖惨哭声被打断。她咬咬牙,不得不暂且闭了嘴,回头狠狠瞪着那浓妆艳抹的姑娘。 沈时葶跪坐至桌前,将呈着酒壶的托盘一并搁下。 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来给世子斟酒。” 四目相对,陆九霄眸中染上几许笑意,似嘲似讽,“我好像,没要你吧?” 一旁的几个姑娘捂唇笑起来,看热闹似的支着下巴瞧着。 王芩更是心下顺畅十分,附和着道:“阿葶妹妹,怎么还上赶着凑上来,若是惹了世子不快,这可算谁的呀?” 当下,沈时葶只觉得有一盆热汤泼头而下,那股子难堪从头顶蔓延到脚底,顶在掌心的指甲,就此折断也不为过。 半响,她只手将那柄折扇递到陆九霄面前,竭力稳声道:“那日世子走得急,落下了。” 那双琉璃似的眸子,直视人时亮盈盈的,好似说什么都万分诚恳,假话也能让人信以为真。 陆九霄眉梢微抬,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字道:“是我落下的吗?” 沈时葶握着扇柄的手颤了一下,她紧紧抿住唇,心上的慌张,面上却丝毫不显,若非那对已经成粉红色的小耳朵,还真以为她胆量过人。 就在众人以为,世子爷这张嘴定是要将人辱得掩面而泣时,却见他接过折扇,敲了敲王芩那处桌案,“坐过来。” 王芩目瞪口呆,“世——” “吵死了,把嘴闭上。”男人颇为烦躁地道。 话落,就连那袅袅琴音都为这一句“吵死了”而骤然中断。 王芩不得不让了座。 沈时葶还未坐稳身子,撑在软垫上的手便被人捉了过去,男人修长的指尖翻开她的掌心,瞧见那粉粉嫩嫩的肉上,一个、两个……三个月牙印。 甚至是破了皮,渗出血。 陆九霄嘴角溢出一声笑,轻“啧”了声,“疼吧?” 话虽如此,可他那张脸上分明是另一层意思。 浓缩一下约莫是两个字:活该。

11、平安扣 《芙蓉帐》11 陆九霄嘴角溢出一声笑,轻“啧”了声,“疼吧?” 他捏着这只手,看她掌心清晰的纹路,被那几个月牙印截断,食指上还有一个道结痂的伤口,是他上一回咬的。 一只好端端的玉手,遍布惨况。 倏然间,窗子“吱”地一声响,夜风拂来,将一个绵绵软软的字吹进陆九霄耳里—— “疼。” 蓦地,男人抬起的胳膊微僵一瞬,挂在嘴边的那抹笑意也随之顿了顿。 他那句“疼吧”,任谁也能听出取乐的意味,断不是要她的回复,可她却压着声儿,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一个“疼”字呼之于口。 沈时葶清晰地感觉到,捏着她虎口的那只手,骤然发烫。 她的心肝都在颤,咬紧的牙关微微松弛,就听小姑娘那如棉似云的嗓音,柔声道:“世子要赌牌吗?” 闻言,陆九霄便抬起头看她。 上一回他问的时候,她还说不会。短短几日,一个初经人事的小姑娘连堵牌都学会了,陆九霄不得不叹服这花楼里调-教人的本事。 还不待他开头说话,对面的人又轻声道:“赏舞,也是可以的。” 不知是不是他会错了意,竟是从那双月牙似的眼眸中瞧出了几许微不可查的得意。 似是在反驳他当日那句“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陆九霄松了她的手腕,好整以暇地支着太阳穴,“还会什么?” 于是,骤升的气温中,那只白皙的手从陆九霄面前伸过,越到桌角,提起白瓷酒壶,兀自斟了杯酒。 她捏着那瓷白的杯盏,仰头看陆九霄。 四目相对中,就见她檀口微张,那两片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抿住了杯沿,一仰头,那口酒便尽数滚进她嘴中。 沈时葶跪起身子,一只手搭在男人肩颈上,缓缓地,俯身靠近…… 连带着她身上清甜的花香味儿,都一并窜入鼻间。 那一瞬,陆九霄心下想的是,她换香粉了,这味道比上一回的好闻许多。 而这半响的分神中,那两片柔软的花瓣已经印在他唇上,生涩地想要将酒渡到他口中。 怎耐男人不配合,沈时葶磨蹭了半响,那口酒竟是从他唇角滑落至下颔,一路滴进了衣领里。 她怔了怔,皱着眉头欲要起身,却被摁住了背脊,哼了两声,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趴在他胸口。 这“干柴烈火”的味道,旁人又怎会闻不出。 有眼力劲儿的不情不愿地踱步出门,三三两两,竟是走了个干净。 唯有王芩一口牙险些咬碎了,硬着头皮在一旁候着。直至“哗啦”一声,桌案上的酒盏果然尽数被扫落在地,那具娇娇小小的身子仰在案上,她才彻彻底底灰了心。 最后“砰”地一声,屋门阖上。 屋外挤着三五个心有郁气的女子,那声音并不避讳地传进屋里: “头两个月说什么宁死不从,瞧,那狐媚子的手段,我都不及她呢?” “谁说不是,只怕也是什么窑-子里出来的吧?” “嗤,对二公子倒是毫不手软,说砸就砸,怎就往陆世子身上贴了呢?我瞧自重是假,看不上二公子是真。” “这人啊,哪能抵得过金银钱财的诱惑?” … 沈时葶紧紧咬住唇,一行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过。 窗外的风簌簌而进,吹得她一个哆嗦,仰起一头泼墨似的长发,抱住了身前的人。 ---------- 打更声起,已是子时。 陆九霄不知哪里来的怪癖,做这事时,不喜发出半点人声。 哭声也罢,娇吟也罢,通通不许,无情至极。 如此想来,那夜念她初次,他竟还算容忍了。 沈时葶这回也不敢咬他,只好用手背捂了唇,时不时哼出两声,又急急忙忙堵住。一场欢愉下来,那嫩白的手背竟是层层叠叠的牙印,好生难看。 男人一只手摁在她小腹上,略有薄茧的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肚脐,他好似对这一处嫩肉情有独钟。 沈时葶也不敢动,任他揉捏。 忽的,只听他低头道:“这两日,伺候过别人吗?” 他似只是随意一问,口吻轻轻慢慢,像是一阵风刮来,而她的回答是与否,也无甚在意。 而事实上,确实是随意一问,确实也是无甚在意。 可身侧的人朝他摇了那两下头,却着实让他意外。 他凝了她两眼,却没多问,只拍了拍小姑娘那柔软的肚皮,示意她起身。 沈时葶从琼娘那头打听到不少与这位世子爷有关的秘事,其中一桩便是,他从不许人留宿,就如同不许人在他身下哭一样,霸道又无情。 换句话说,这个男人在兴头之上不认人,在兴头之下,亦是不认人。 沈时葶懂得何为见好就收,他一动作,她便爬起了身,捂着胸口,弯腰从他身前越过,伸手去勾帐下的小衣。 陆九霄看着眼前的一片柔白的美背,忍不住伸手抚了下那块凸起的骨头,他笑了笑道:“你偷我东西,还偷上瘾了?” 话音落地,他指尖下的那块骨头都僵直不动。 男人忽的拽住她伸出帐外的胳膊,掰开她拽着小衣的那只手心,里头赫然躺着一块刻着“霄”字的藕黄色平安扣。 像是被人捉了赃,小姑娘那张脸忽红忽白,五颜六色的,竟是比在他身下时还要精彩十分。 “说话。”陆九霄颠了颠手中的玉,如是道。 沈时葶离开棠梨阁,捂着脖颈上的青紫痕往木香阁去。 她一进屋子,腿便软得蹲了下去。 手心中那枚做工精良的黄玉冰冰凉凉的,通过手心,一下一下刺激着她的神经。提醒她,你是如何将这玉拿到手的?你的脸皮呢? 倏地,湢室传来一声轻响,原是丫鬟候在里头。 她惊呼一声道:“沈姑娘怎的蹲在地上?” 走近后,那惊呼声又拔高了些许:“这……陆世子的玉,怎在姑娘手里?” 沈时葶扶着墙起身,仿佛无足轻重道:“世子赠予我,便拿着了。” 小丫鬟那双眼,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随身配饰,京都的世家子弟,哪一个腰间没有三两挂饰的,可但凡物件上刻了名儿,便是冠上了主人家的姓。 哪怕是掉在京都的街巷里,这明晃晃一个“霄”字,你看谁敢捡? 这便,随意赠人了么? 小丫鬟敛起神色,伺候沈时葶沐浴后,便等不及将此事说与石妈妈听。 果不其然,石妈妈闻言色变,忙将已经挂在香木盘上的那枚绿色牌子抠了下来。 ---------- 骊国是没有宵禁的。 此刻已过子时,街巷人烟稀少,但仍旧有三三两两醉鬼倒在墙角叫嚣。 陆九霄仰躺在马车座内,将手中的折扇开开合合,合合开开,弄出那点声响,在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他将那绘着山川海域的扇面靠近鼻下,似还能闻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是女人香。 是她贴上他侧颈,轻啄他耳旁,苦苦哀求时,身上的那股子清香。 这香似还有传声的作用,陆九霄耳畔乍然响起一道声儿—— 她握着他的小臂,惶惶不安地说:“这个,真的不能赠我吗?” 还怕被他拒之,立马补了一句道:“我不要金叶子,一个都不要,这个平安扣能给我吗?” 思此,陆九霄好笑地嗤了一声,他的平安扣,可比那半袋金叶子值钱多了,她还真会挑。 可陆九霄混迹花街柳巷多年,将前因后果稍一琢磨,便将小姑娘那点子心思猜得一干二净。 拿他做挡箭牌是吧? 想得可真美,他陆九霄何曾给人挡过箭? 但到底,没经受住耳后那一下又一下的轻柔啄吻,和那全无章法和技巧的取悦讨好…… 啧。 陆九霄合起扇子,在膝头敲了两下。 正此时,马车忽停。 他正弯腰下马车之时,就见原该漆黑静谧的侯府一片璀璨,老管家佝偻着背脊在檐下来回徘徊。 须臾,他身子一转,朝陆九霄疾步而来,提着气道:“欸喲祖宗,您总算是回了!侯爷夜里抵京,半个时辰前便回了府,前厅等着您呢,夫人让老奴出来知会您一声。” 几乎是同时间,男人眉梢眼角那一丝惬意的笑定了一瞬,应了声“知道了”,便抬脚往前厅去。 老管家焦心地回头望了望,连连叹气。 世子的脾气性子与侯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是没见过,哪家父子是这般相处,一个恨不得将一个打死,另一个,则恨不得将对方气死。

12、不知名 《芙蓉帐》12 子时后的永定侯府,四处掌灯,幽静无声的石子小道上一片亮堂。 直至肃穆的前厅,陆九霄指尖旋转的折扇才堪堪收起,别在腰处。 眼前那抹伟岸身姿负手背立在堂前,两腿微微岔开,一瞧便是行军打仗之人的做派。 袁氏端端坐在梨木座椅上,手腕处的翡翠镯子被摩挲地光滑无比,她微微垂着头,眉间亦是拢着一层乌云。 倏地,她起身向前走了两步。 陆行闻声,拧着眉头的一道“川”字回头看去,那脸色一下拉得老长,冷呵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陆九霄在门外稍稍顿了一瞬,听他这话,便径直抬脚跨入门槛。 四目相对,半响无言。 父子二人三年未见,无不是默不作声在打量对方。 气氛僵持地骇人,饶是门外的尹忠与秦义,都不免打了个寒颤。 袁氏忙挤到了他二人之间,默不作声地将陆行拉开了些,抚着他的胸口道:“侯爷这是什么话,九霄一直就在府中住着,您也是,今日回府也不差人知会一声,莫说他,就是我也险些——” “知会什么!好让他提前做样子给他老子看?!” 话落,一声轻轻的嗤笑落下。 袁氏与陆九皆是一怔,侧身望去。 “我做什么样子?我怎么了?”男人声音轻轻缓缓,仿佛与徐徐夜风,一并入了墨色。 可这话无意是添柴加火,陆行那满是厚茧的手抬起指向他,指尖点了两下道:“你怎么了?你闻闻你身上那味儿?夜不归宿,流连酒色!你出门瞧瞧,哪个好人家姑娘敢嫁你?!” 闻言,陆九霄彻底笑起来。 方才那端得笔直的肩颈陡然一松,连步子都带着几分虚浮,他腿一屈坐在了座椅扶手处,还熟稔地给自己倒了盏茶水。 “不是你让我在京都好好做我的世子爷?你冀北的兵马又不交到我手中,我好端端也没给你找麻烦,你又不乐意了?” “混账!”陆九破口一喝,那常年领兵的气势,简直要让房屋都抖上三抖。 他一把拿过桌前的佩刀,合着刀鞘便要往陆九霄身上挥,那头袁氏回过神来,紧紧抱住陆行的臂膀,颤着声道:“有话好好说,你动手作甚!” “你看我跟他能好好说吗!”陆行怒道。 “噔”地一声,陆九霄将茶盏搁在桌几上,捋捋一身衣袍,朝陆行道:“眼不见为净,不给侯爷添堵。” 当即,他侧身离开。 行至朱红镂空门槛前,他轻轻“哦”了声,堪堪停住步子,回身像模像样地给陆行作了个揖,眼角向下弯了弯,道:“恭贺侯爷凯旋。” 说罢,便径直离了前院。 “乓”地一声,陆行手中那把刀便砸到了廊下的青苔石阶上。 他中气十足道:“你就惯着他,瞧给他惯出个什么样子!” 袁氏抿了抿唇,皱眉道:“那也不能动刀动棍的,你真打出个好歹来,那——” “那怎么了?他骨子里流着我陆家的血,冠着我陆行的姓,我如何打不得!” 袁氏再无话可言,只摇着头,将阶下的弯刀捡了回来。 ---------- 一路的暮色,仿如与陆九霄的脸色融为一体。他周身那股子欠收拾的劲,尽数剥落,寒气逼人。 护卫二人你望我我望你,难得默契地闭了嘴。 直至那屋门“嗙”地一声阖上,只剩树叶簌簌而动的声响,长夜归宁。 陆九霄背抵窗棂,怔立半响,嘴角扯出一抹不知是在笑谁的弧度。只是今日陆行所言,很难不叫人忆起当年—— 万和二十年,骊国战败,丢了役都三城的那年。 说来荒唐,这场稳操胜券的一战,败却败在兵力不足、粮草空虚上。 可其间役都呈上的军报却是场场胜战,叫人以为一切安好,这才白白错失良机,两万兵马近乎全折在了里头。 等到朝廷知晓了实情早就为时已晚,陆行领兵救援时,役都俨然成了一座血城孤坟。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无力回天时,朝廷便开始细究此事的过错。那日御书房吵闹地不可开交,陆九霄才行至阶前,便听到一阵一阵的叫嚣: “都说贺忱年少成名,我看是年轻气盛,太过张扬!以为凭一己之力便能回天?为保自己战神声名,竟拿两万兵马作玩笑,糊涂!” “谁说不是?他一人丢了命也就罢,还连累了数千性命,白白将役都三城拱手让人!” “据说役都人人对贺忱马首是瞻,所到之处无不下跪恭迎,我瞧,他原就没想回来,是打算占城为王,这才谎报军情,以免朝廷派人插手才——” “砰”地一声,少年砸门而进,握着那老头细细弱弱的脖颈,眼里的红从瞳孔蔓延至眼尾,他道:“我看你这嘴不要,哑了算了。” 龙椅上的明黄衣袍拍案而起,“陆九霄!” 那日,他是被陆行用刀架在脖子上拎回去的。 这事最后交了都察院省察。 没过几日,跟在贺忱身边的韩副尉就什么都交代了。 军报是将军亲自书写。 军命是将军亲自下达。 谎报军情是真,至于缘由,他一概不知。 瞧,上下嘴皮子一碰,那人一身荣光,就如星子堙灭。 圣上看在贺家劳苦功高的份上,并无意再往下追究。罪名没有,封赏也没有,如此轻巧,就此揭过。 可陆九霄哪里肯信? 两个月的费尽心思,竟让他逮着了那个姓韩的。眼看临门一脚,他哭着喊着就要招了,那头陆行闯了进来。 思此,僵立半响的人终于有了细微的动静,他静静地摩挲着扇柄上凹下去的那个“霄”字—— 陆行闯进来,不是扣下那个胡说八道的韩副尉,而是扣了他。 陆行当日道:“你胡闹!此事已下定论,怎是你严刑逼供可轻易推翻的?你如此妄为,是嫌我陆家过于太平了是吗!” 再然后,他便被锁于屋中,连窗子都钉得死死的,任是陆九霄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走不出这间屋子。 陆行隔着窗棂同他道:“你这辈子,就给我在京都好好做你的世子爷,莫要给陆家惹是生非。依我看,你不必习武,应当好好同薛太傅习文才是,修身养性,戒骄戒躁。” 如此半年过去,等陆行回去冀北,袁氏才偷偷将他放了出来。可那时候,哪还有什么韩副尉,连个人影都找不见。 贺忱的事成了板上钉钉,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也是自那以后,陆家父子二人说话,超过三句便要上手。谁也不肯让谁。 他也不知,陆行怎就那么不喜他,好似打小便瞧他不顺眼似的。 陆九霄缓缓舒出一口气,屈指就着窗棂叩了两下,那贴在窗纸上的耳朵猝然一震。 男人伸手推开窗,望着趴在窗台的秦义,唇角微扬,似是无事发生一般,道:“你若是闲着发慌,围着院子跑两圈。” “主——” “砰”地一声,窗子复又阖上。 这夜,陆九霄听着外头的喘息之声,一夜无眠。 ---------- 又过三日,寒意散尽,阳和方起。已至三月,满园子的红情绿意,好不惹眼。 永定侯府的正厅内,檀木圆桌上围坐着一家四人,气氛尴尬得连这长形瓷盘里的清蒸鱼都显得死气沉沉。 陆菀小心翼翼地执起竹筷,一粒米一粒米的往嘴里放,生怕发出丁点动静。 天知道,自打陆行与陆九霄回了府,饭桌上便没有能松懈的时候,生怕一个不经意,这父子二人便能就一道清粥小菜吵起嘴来。 忽的,廊下传来一声急促的嗓音,“世子!” “咳咳,咳咳咳咳——”陆菀冷不丁深吸了口气,呛了自己个满脸通红。 陆九霄斜眼睨她一眼,才侧身往外看去。 是他安置在玺园的丫鬟,纤云。 只见纤云气喘吁吁而来,望了这满厅的主人家,面色为难道:“世、世子,书房……” 一听“书房”二字,陆九霄神色微变,当即起身走到她跟前。 纤云踮着脚尖附在他耳边低语一阵,陆九霄便信步往出府的方向走。 直至步入小径,四下无人时,纤云才敢放开声儿说话,“没您吩咐,奴婢不敢贸然寻大夫过去,可瞧他脸色实在不好,奴婢才斗胆闯了府,世子,您看可要去迎安街请个大夫?” 说话时,已到正门。 恰逢斜对面的那扇朱红大门外,贺凛握着缰绳正要上马。 陆九霄只稍稍停滞一瞬,吩咐道:“你去请大夫,只让人在侧厅等着。” 说罢,他迎面朝贺凛走去。 贺凛皱眉看他,不及开口,便叫人抢了手中的缰绳。只见他一手摁在马背上,一个悬空腾跃便跨上了马。 “这马借我用用,改日给你送回来,谢了。” 最后一个字,随着那一马一人扬尘而去。 一路从迎安大道往西,直至那白日里冷冷清清的花想楼外,“馭”地一声,马儿才堪堪停下。 陆九霄翻身下马,推门而入,可才一张口,竟生生哽住在原地。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13、活死人 《芙蓉帐》13 白日里的花想楼阒若无人,同夜里的莺歌燕舞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冷清至极,乍一看,不像秦楼楚馆,反而像一座典雅的茶楼。 陆九霄正蹙眉之际,头顶的木板传来“嘚嘚”的脚步声,须臾,老鸨捂着唇从楼阁匆匆而下,一副难以置信地神情,惊喜道:“欸哟!陆世子怎这个时候来了?可是来寻阿葶的?” 陆九霄嫌弃老鸨聒噪,眉头拧得更紧,却在捕捉到“阿葶”二字时微微抬眉,是了,那日那个叫王什么的便是唤了她一声阿葶妹妹。 思此,男人侧眸,“她人呢?” 老鸨笑得愈发开怀,当即便领着他上了二楼的木香阁。 ---------- 自打那日陆九霄从花想楼离开后,沈时葶的日子,说不上舒心,却也安然无恙,至少目前是。 那枚她舔着脸要来的平安扣,当真成了她的保命符。 不说接客,这么好好个尤物,哪怕是侍酒献舞涨涨名气,若是哪日不得陆世子欢心了,也能速速寻到下一位。 石妈妈几次三番打着这样的主意,可每每瞧见她腰间那枚平安扣,便是张不开嘴。 于是,她彻底清闲了几日。这人静下来了,心好似也一并静下来。 她仔细思量了自身处境,夜夜对着京都的月色发怔,一时间,夜里那从四处奔涌而来的莺啼燕语,她竟也听习惯了。 阳春三月的温度正正好,日头被丛丛云层裹住,只些许暖光照地而来。姑娘只着一件青绿色锦裙坐在小桌前,书页翻过的“簌簌”声,合着虫鸣鸟语,生生衬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若没有那忽然而至的推门声的话—— 随着“吱呀”一声,她身子猛然坐直,手头翻阅的书册,也骤然合上。 这个时辰进屋子的,无非是丫鬟和妙娘子,沈时葶神色慌张地扭头看去,嫣红小嘴惊讶地微张了一下。 “陆世子?”这个时辰,他来作甚? 还不及她琢磨个所以然,男人便信步朝她走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只道:“你跟我去个地方。” 陆九霄眼角的余光瞥到她身后的医书,干脆连那书一并塞进她手中,“走。” 根本不给她开口询问的机会,陆九霄便一路拽着她从二楼下到一楼,其间小姑娘跌跌撞撞,口里偶尔惊呼两声“陆世子”,他那步子也没停下半拍。 这样大的动静,香闺里两眼困顿的姑娘们皆是好奇地推了门出来,趴在雕栏上张望着,可只剩两抹消失在小门处的身影,和石妈妈那一声声紧张着急的叫唤。 门外,陆九霄拍了拍马背,朝她道:“上马。” 沈时葶揉着刚解脱出来的手腕,四下望了两眼。寂静的拥窄街巷,往右是一条路,往左又是一条路,谁能知道繁华的花想楼,其实也不过坐落在一处清冷的巷子口。 她咬了咬唇,轻声问:“去哪儿?” 陆九霄皱眉道:“不会把你卖了,快些。” 左右她已经是被卖到此处的,他还能给她卖哪去? 沈时葶倒是不怕的,经历花想搂这一遭,她那点胆子也早就磨厚了些。见陆九霄神色冷肃,当真急切,她也不敢磨蹭,抬脚踩住下端的勾绳。 却是翻了半天,也没翻上马。 男人耐心殆尽,干脆握着她的腰将她给提了上去,随后才翻身上马。 他握着缰绳,沈时葶整个身子都被他圈进怀中。 紧接着,他用力一拽,那马便飞似的穿过几条街巷,速度之快,叫人乍舌。 清风扑面,耳畔尽是“呼呼”风声,沈时葶吓得当即闭上眼,一张小脸苍白,手头的书被拽得褶皱不堪。 一刻钟后,她晕乎乎地下了马,瞧着门匾上的“玺”字,都瞧出了两道影子。 沈时葶难受极了,江南水乡长大的姑娘,莫说骑马,便是连马毛都没碰过一根,现下摁着胸口,只想呕吐。 但她四周一觑,不得不跟上陆九霄的步伐。 墨黑的大门俨然开着,纤云着急忙慌地踏门而出,“世——” 她顿了顿,惊异地看了眼世子身后的姑娘。既是讶于她的惊人之姿,更是讶于这个节骨眼,世子怎的还带了个姑娘来? 瞧这打扮,还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她稳了稳,继续道:“世子,大夫已候在侧厅了。” 陆九霄颔首,却是回头朝那脚步虚浮的姑娘道:“跟上。” 沈时葶掐了掐虎口,将眼角的泪逼了回去,匆匆小跑了一段才恰能追上。 ---------- 这栋宅子处处彰显华丽奢侈,就连那院子中央的莲华池里的几条金灿灿的锦鲤,都与其主人有着如出一辙的贵气感。 但实则玺园不过是三进院落,没多久便能从正门走至西厢的书房。 书房左侧的那堵墙已然成了一扇门,横在一处,生生剖出了里头一间密室。 沈时葶眸子不由瞪大了些,空余的那只手微微攥了攥,心也突突跳了两下。 待再往前走,里头却简陋十分,只一张长桌,一把长椅,和角落里狭窄的木床。 床榻上平躺着个瘦骨嶙峋之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总之不像个活人。 他面色青紫难分,活像被人捂住了口鼻,喘不上气来。 陆九霄皱着眉头看向身侧的小姑娘,“你瞧瞧,什么症状。” 沈时葶一怔,她万万没想到这位阎王竟是让她来治病救人的。 可此刻由不得她多问多想,赶忙上前探了探那人鼻息,便扭头问道:“有银针吗?” 一直心惊胆颤候在一旁的纤云忙点头,“有的,有的。” 一室静谧,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着这个身量娇小,面色白皙,肤如凝脂的小姑娘。 陆九霄手心紧握扇柄,眉头紧锁,直至榻上之人的面色暂缓,纤云在一旁重重舒出一口气之后,他才松了松手。 陆九霄目光上移,落在了小姑娘柔白的侧脸上。 不似寻常的花楼女子那样将乌发高高挽起,她一头青丝如泼墨似的,直倾腰间,随着她一举一动,轻飘慢晃,殊不知如此,却更显风情。 须臾,榻上之人的脸色彻底恢复正常,沈时葶便将扎在他发间的银针,一根又一根收入布囊。 过了那个紧张劲,陆九霄便又没骨头似的倚在房柱旁。 他眼神随意一扫,落在方才情急之下他塞进小姑娘手头的那本医书上,书皮都撕了一道口子,那纸页中,露出杏色的一角…… 陆九霄顺手翻开,一张京都地图,飘飘然落在他脚边。 那上头甚至还用红墨圈出了好几个街口名称,一路从花想楼,画到了城门口…… 男人唇角微微提了提,将地图折好塞进书页中,再抬头时,恰好她起身道:“世子,无碍了。” -------- 长廊下,望着在书房进进出出的两个丫鬟,沈时葶仰头道:“木僵之症暂无药可解,偶尔气血不顺,呼吸困难,都实属寻常,及时疏通便无大碍了,可至于人能何时醒,未可知。” 这木僵,通俗些说,便是活死人。 至今还尚未有对症之药,沈时葶所言,确实不错。 陆九霄垂眸,见她鼻尖沁出一层薄薄的汗,那双夜里亮盈盈的眸子,白日里竟是纯澈十分。没有那些惑人心弦的乐声和香粉味儿,她好似变了个人。 与那夜,在他侧颈啄吻,在他耳畔讨好的人,不似一个人。 陆九霄抬起扇子,拂开她肩头掉落的白花,这看似无意的举措,都蕴着他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浮。 “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复又侧身吩咐纤云道:“去把侧间的郎中送走。” 沈时葶僵怔一瞬,目光在他那烦人的扇柄上微凝一息,跟上前时,她低头翻了下书页,见那图纸完好无损地夹在里头,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马车稳稳当当前行。 陆九霄的马车瞧着大,可里头却摆着张榻几,占去大半空间。两个人坐在里头,竟还有些挤。 密闭狭小的空间,她发稍的香味一股一股钻入鼻尖,就是陆九霄无心注意也不行。 他侧了侧眸,见她笔挺地端着身子,尽力往反方向靠拢,整个人都快贴在车厢上,显然已经竭力不挨着他了。 陆九霄哂笑一声,正收回目光时,却忽然瞧见她腰间挂的那枚藕黄色的平安扣。 男人眸子微眯,下意识伸手碰了一下。 谁知沈时葶反应这样大,活像叫人抢了命根子,当即连手带玉的紧紧捂住,那皓月似的眸子都瞪大了些许,她嗓子吞咽一下,道:“世子,这个,不是已经赠我了吗?” 他有说,要拿回来吗? 碰一下,至于吗? 四目相对,静谧无声。 半响,男人嘴角徐徐挑起,竟是十足不要脸地道:“哦,我反悔了。” 沈时葶呼吸一滞,却仍不肯松手,僵着头皮道:“世子……” 最后一个音落地,马车恰好踩过一个小泥坑,她整个人趴在了陆九霄腿上,那簪在她发间的银钗瞬间脱落,一头如墨如锦的乌发顿时散开。 同时,“咚”地一声,沈时葶脑门磕到了榻几上。那一下不可谓不疼,她红着眼仰起头,泪朦朦的…… 像是戏本子里,至纯至欲的白狐精。 专会勾人心的那种。 面面相望时,男人眼角的笑意渐渐退却,薄唇轻启,没头没尾地低语道:“我看看。” 沈时葶也不知他要看甚,正要爬起身时,腰间一松,那在腰间箍得紧紧的绸缎登时松解。 她还来不及起身,男人的手掌便押在她后腰上,生生给她摁了回去。 随即,背上一凉,小姑娘下意识挣扎了两下,又被陆九霄一掌给拍老实了。 陆九霄眸色微暗,指腹在她背脊上下摩挲,柔白,光滑,没有参杂一丝碍眼的青痕紫痕…… 甚好。 他掌心的力道松开,也没再要抢她腰间的平安扣。沈时葶咬着唇系上腰带,马车一停,她逃似的跑了。 陆九霄勾了勾唇,啧,那夜投怀送抱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 ---------- 马车沿路而返,他靠着榻几闭目休憩。 途径迎安大道时,一阵风将车幔吹开,陆九霄睁了眼,恰见林立铺面之间,那横在街边的告示牌。 上头贴着无数泛黄的告示,和几张陈年的通缉令。其中一张画着人像的,若仔细瞧,与方才那密室中瘦得脱水的活死人足足有七八分相似。 此人名唤高寻。 贺忱旧部,曾经的军府参军。 役都一战弃逃,各州府悬赏白银百两,予以通缉。 … 很快,马车便停驻在玺园门外。 陆九霄弯身下车,径直入内。 而那头,石妈妈拉着沈时葶,满眼尽是期待,急不可耐地问道:“陆世子带你去哪儿了?” 毕竟,陆九霄还是头一回将她这花楼里的姑娘带出这扇门,实在让人不能不多想。 他莫不是,想替这丫头赎身? 思此,石妈妈那双豆子大的小眼睛瞬间迸出一道光,面上含带了丝讨好的笑意。

14、她命好 《芙蓉帐》14 陆九霄带她去哪儿了呢? 石妈妈经营偌大一间花想楼,日日与权贵巴结周旋,人早就长成了精,她怎么能不知陆九霄接她去了何处? 那二人骑马刚走,她便差了小厮在后头偷偷跟着,一路跟到清河巷的玺园。 一打听,嗬,陆世子遍地散财,私宅无数,玺园便是其中一处。 可她的人能跟到玺园,却是不敢进到里头,陆九霄究竟接她去作了甚,石妈妈不得而知。可心下一转,男人和女人,能作甚? 眼下沈时葶抿唇不语,这副神情落在石妈妈眼中,那便是难以言说的羞怯了。 石妈妈顿时“诶哟诶哟”地笑起来,又是轻拍她的手背,又是抚摸她的乌发,连连叹道:“你呀,一张小脸生得好。可这命,比脸还好。” 她命若是好,便不是在这了。 可终究,沈时葶没多余开口,她攥了攥手中的书册,道:“妈妈,我累了。” 石妈妈立即松开她,眉开眼笑地道:“快回屋里歇着。” 说罢,又抬手招来小丫鬟,“快去,备几道爽口的糕点来。” 望着小姑娘那道纤瘦婀娜的背影走远,石妈妈神清气爽地叹了声气,摇着蒲扇靠在红木方柱旁。 她对着身侧伺候的婆子道:“若真能送个人给陆世子,甭管是有没有名分,就是当个通房丫头,也是极好。” 毕竟,天子脚下,她们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全靠巴结权贵才得以立足。 陆九霄那是谁啊,那可是在圣上手中,都能讨得便宜的活祖宗。 话落,柱子后头的桃红衣角定了一瞬。 王芩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垂在袖中的双手紧攥,转身离去。 进到闺房,屋门一阖,王芩抬手一挥,便将黄木架子上的铜器挥摔至地。 她瞪着地上滚了几圈的铜质花瓶,眼白处都泛了几缕血丝出来,她心下实在悲戚难耐…… 从十四岁还未及笄时她便在此处,十五岁开-苞之夜给了个年过五十的官老爷,磋磨四年,如今都十九了! 适龄貌美的姑娘早早就被送进贵人的院子里,当妾也好,做奴也罢,总比在此处伺候人要好许多。 可眼看一个一个新人,出落水灵,抢她风头,抢她机遇,抢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她呢,便只配伺候李二那混账东西! 告诉她,怎能忍?如何忍? ---------- 陆九霄是踏着黄昏的余晖回到侯府。 他提壶斟茶,轻抿了口,朝门外道:“尹忠。” 话落,尹忠便提着佩剑上前,“主子?” 陆九霄晃了晃茶盏里漂浮的茶叶,屈膝坐在了桌角,问道:“让你找的郎中,找到了?” 尹忠挠了挠脑袋,为难道:“尚未。” 不是他不尽心,实在是时间急促。原照料高寻的是一位懂医的婆子,半月前在廊下滑了一跤,崴了脚,又因年岁已高,凡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们也不能拘着人,便遣人送她回了乡。可高寻虽是个活死人,但像今日这般突然发病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需得有个懂医的时时候着。 偏这人又不是个普通人,还无法随心所欲地请郎中诊治。若是遇上个嘴碎的,四处嚷嚷,恐怕半日不到,府兵就得将玺园围了。 如此一来,便得寻个守口如瓶的人来。可这世上,活人最难的,便是守口如瓶了。 短短半月,尹忠实在找不出个可靠的人。 “主子,我再让人去——” “不用了,你查查今日我带去玺园的人。” 尹忠惊地眉眼一跳,脱口而出道:“沈姑娘吗?” 陆九霄捏着茶盖的那只手微微一顿,哦,原来姓沈吗? 短时间寻个条件苛刻的大夫尹忠没能办好,但查个小姑娘能是什么难事,不到两日,连她祖上都给查得明明白白。 对着正屈膝坐在窗台玩转扇子的男人,尹忠将查到的从头到尾口述一遍。 倏地,陆九霄指间的扇柄稳稳停住,落在手心,他微微侧身道:“锦州?” 尹忠颔了颔首,道:“是,沈姑娘家中本是做药材生意,在锦州有一家药行铺子,还算富足,可就去岁十一月时,沈当家运货途中遭遇山崩,当即便断了气,据说沈家长子是个不靠谱的,不仅没能接手自家生意,反而败了个底朝天,最后还叫赌坊的人给扣了去,说是,到期不还债,便断他一只手……” 其余的不必再往下说,猜也猜得出。自是将女儿卖了,去赎儿子一只手。 陆九霄见怪不怪地勾了勾唇,侧颈问:“欠了多少?” “五十七两。”尹忠说罢,皱着眉头道:“不过主子,那一带的街坊邻居,似是都不知沈姑娘的母亲孙氏将人给卖给了老鸨,只说原是要给一个年过六十的富商老爷做姨娘的,聘礼都收了,却又给还了回去,说是沈姑娘病重,嫁不得,送回乡下养身子去了。” 这其中缘由,实在好猜。 姓石的老鸨眼光毒辣,光是瞧小姑娘那张脸,便知她来日身价定是不菲,出的价,一定高于那劳什子富商的聘礼。 陆九霄“啧”了声,眼看又要转起手头的扇子,便听不远处传来陆菀的声音。 “什么老鸨,什么姨娘?”陆菀捏着浅绿色绢帕款款而来,好奇地望向歪歪扭扭坐在窗子上的人。 陆九霄斜眼睨她一眼,敷衍道:“姑娘家,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闻言,陆菀也没纠结于此,反而拳头一握,义愤填膺地道:“那个李二简直不是人!” 陆九霄眼皮跳了一下,上下打量陆菀一眼,不动声色地冷了脸,但人依旧懒懒地靠在窗框上,“他怎么你了?” 陆菀今日着了身飘飘扬扬的襦裙,原是同她那帮小姐妹去望江楼吃茶的。 谁知却撞上醉了酒的李二,当街拉着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不松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直要将人拖回自己府中。 旁人都怕他,就算有心搭救,也不敢施以援手。 好在薛太傅之女薛宁乘轿路过,让手下两个会功夫的婢女摁住了李二,泼了他一桶冷水,这才算完。 后来听说,李二前些日子逼着踊路巷布匹铺子的掌柜将自己刚及笄的小女儿嫁给他做妾,可没两日,人就没了。 据说死状凄惨,衣不蔽体。 那掌柜去到胤国公府闹了两日,还去府衙击了鼓,可他一届庶人,哪里闹得过没皮没脸的李二,回到家中郁郁寡欢,服以毒酒自尽,幸而发现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可那李二呢,却只是在家禁足两日,今儿个便又好端端出了门。 陆菀说着,手心攥得愈发紧,恨恨道:“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陆九霄听完,见不是陆菀出事,便又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挪了回来。 陆菀兀自探过身子,手越过窗子给自己斟了杯茶,润润嗓子,又道:“对了哥,李二怎么嚷嚷说你抢了他的姑娘?” 闻言,男人身形一顿,望着满天余晖黯淡,眼看便要入夜…… 他皱眉道:“李二往哪去了?” 陆菀嗤道:“他被阿宁姐姐泼了一桶冷水,抹了把脸还惦记着去甜水巷呢。” 甜水巷,那可是秦楼楚馆的地界。 这厢陆菀还在絮絮叨叨数落李二,那厢陆九霄嘴角的弧度微僵,思忖半响,一跃从窗台跳下。 陆菀在身后叫唤:“哥,你去哪?” 陆九霄只留了个背影给她。 ---------- 暮色四合,花想楼支开门窗。 轻歌浅舞,依红偎翠,笙箫琴音从巷子口幽幽传开。 李二面色不虞地坐在雅间,面前三五美人环抱,也丝毫不解他心头恨。 今日在街头当众出了丑不说,来了这儿,那姓石的老鸨还可劲儿忽悠他。 怎么,那小美人,就只有陆九霄能受用么?既是没赎身,他李二怎就碰不得? 越如此想,他就越瞧面前这些莺莺燕燕不顺眼。 嗬,同那个雨怯云娇的小娘子比起来,这些也只能算是次品罢了! 正此时,王芩挽住李二的臂膀,捂着唇凑到他耳边,说了两三句,就见李二两眼放光,放下酒樽道:“当真?” 王芩点了两下头,“千真万确。” 李二旋即大笑起来,捏着王芩的下颔,在她侧脸重重啄了一下。 不几时,王芩推门而出,神色略显紧张。 她招来自己的小丫鬟,压低声音道:“办好了吗?” 小丫鬟声音压得比她更低,回话道:“都照姑娘吩咐做了。” 王芩抚了下胸口,不知为何,她这眼皮突突跳了两下…… 她不放心道:“今夜陆世子没来罢?” 小丫鬟点头,“姑娘放心,奴看过了,今夜连陆世子的影子都瞧不见呢。” 不知是不是霉运当头,小丫鬟话音尚未落地,那门前挂着的金铃铛忽然摇晃了两下。 珠帘轻挑又垂下,哗啦啦地互相击撞着。 那负手而来的,可不止是陆世子的影子。

15、祸水样 《芙蓉帐》15 王芩怔怔地立在二楼长廊上,心下砰砰跳个不停。 眼瞧陆九霄随手招来个娘子,薄唇轻言,几句之后,那小娘子便上到了木香阁,叩了两声,无人应答,她便推门而进。 不几时,石妈妈便露了面。 高台满座,欢呼不休中,石妈妈来去匆匆地穿梭在席间,那速速摇着的蒲扇,都能瞧出她的焦心。 ---------- 花想楼的一层摆置的是琉璃桌椅,没有珠帘帷幔遮蔽,桌前景色尽收眼底。 来此处的男人自然不会避讳什么,左拥右抱,醉生梦死,满脸红得像头煮熟的猪,也不忘要凑到姑娘们香香软软的脖颈间尝上一口。 陆九霄倚在最末桌的红木柱子旁,抱手在前,右手握着的那把扇子,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左臂。 眼睑微微垂下,眼神倦怠地落在某处桌角处。 秦义拿余光偷偷瞥他手中敲击的折扇,心下暗数着: 十一、十二、十三……二十八、二十九、三—— 扇柄一顿,最后那一下没能落在臂上。 男人眉头微微拧起,是耐心殆尽的意思。 这时石妈妈匆匆返回,面露难色,磕磕巴巴道:“世子,那丫头也不知去了何处,奴正差人四处寻着,许是在哪间屋里偷懒也未可知,都怪奴没教好规矩,竟还让世子等着,实在——” “李二呢?”陆九霄蓦地出声打断她。 “李、李二公子才来,在二楼吃酒呢。”石妈妈说着,神色一变。 不待陆九霄再开口,她便忙遣人去瞧了一眼。这一瞧,石妈妈一颗心直坠谷底,若非身后婆子撑着,她怕是要往后跌一步。 嗬。 陆九霄嘴里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笑得石妈妈头皮发麻,脚底发软。 “秦义。”陆九霄盯着面前的老鸨,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秦义背脊挺直,立即跨上前一步。 陆九霄慢悠悠道:"去,一间一间搜。” 他唇侧微翘,眼角眉梢都挂着淡淡的笑意,口吻似是玩笑地朝这老鸨道:“找不到人,我就一把火点了这。" 石妈妈背上冒着寒气,好似有一根冰丝,从脚底穿到了发顶。 她吞咽了一嗓子,努力稳着身子朝身边的婆子道:“去把今夜伺候李二公子的都叫过来。” 须臾,一众姹紫嫣红便齐齐立在跟前。 这架势,直让周围之人频频打量。 一瞧那靠在边上的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爷,众人只心下啧啧道:世子爷又找不痛快了。 而姑娘们则面面相觑,你望我我望你,一脸的迷惑茫然,唯有王芩恨恨握住藏于袖中的手。 石妈妈狠狠吸了口气:“今夜你们伺候二公子,人给我伺候哪去了?” 姑娘们懵了一瞬,身着浅衣襦裙的慢吞吞举起手心,似是怕摊上事儿,话都说不利索,道:“二公子说酒后头疼,将我们姐妹几人都遣了出去。” 也就是说,人不是在屋里歇着么? 石妈妈脑仁突突地跳,下意识便要摇起蒲扇给自己扇扇风,奈何世子爷面前,她哪敢作这姿态,生生将做到一半的手势给收了回来。 此时,最左侧的蓝衣妓子张了张嘴,复又抿住,如此反反复复。 陆九霄忽然站直了身子,拨开挡在前头的人,直看向她:“你说。” 话落,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硬着头皮,不确定道:“奴方才好似瞧见二公子往三楼去了。” “咯噔”一声,王芩的心往下坠了坠。 陆九霄背身离开,转而上楼。 花想楼的楼阁是环形廊道,每层二十二间闺房。那“咿咿呀呀”的娇吟声汇作一团,仿若唱着小曲一般,才堪堪踏上台阶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陆九霄面上无甚神情,步子也不急不缓,只是忽然想起那白皙光滑、没有一丝杂质的背脊,连中间凸起的一节一节骨头都小小的。 被人压在身下时,咬着唇那副欲泣还羞的姿态…… 李二那双猪手,他也配碰? 陆九霄眼底浮出一层薄薄的躁意,若非要说出个所以然,大抵就像是十四岁那年,李二碰了他的匕首一样,他恨不能用那匕首将李二的手给剁下来。若非是贺忱拦着的话。 要说那匕首多重要,倒也不是。只是他的东西,就算是破铜烂铁,也轮不到李二碰。 陆九霄此刻心下轻飘飘闪过一个念头—— 早知就给他剁下来了。 ---------- 左侧末间。 木色方桌横倒在中央,茶壶里的茶一股一股从壶嘴里流出,渗到木板的缝隙中。 沈时葶高高举着一个青釉色花瓶,贴着墙根站着,与不远处的李二面面相望。他若是往前走,她便将这瓷器砸在他脑门上。 李二叉着腰哧哧笑着,脚底踩着她奔跑间落下的平安扣,还狠狠碾了两下。 他面露狠色道:“陆九霄那个不知打哪来的野种算个什么玩意儿?怎么,伺候得了他,伺候不了我?” 沈时葶抿唇不吭声,只是紧紧盯着他。那倔强的模样,反而更激起男人的兴致。 于是,李二干脆也不跟她周旋,抬脚上前。 沈时葶手中的花瓶朝他扔去,可李二哪能由着她砸,有了第一次的教训,他这回一个侧身便稳稳避过。 “哗啦啦”一声,瓶身在他脚边落了个粉碎—— 与此同时,门外的脚步也随之止住。这门,是从外头拴住的,任是里头的人想开也开不了。 李二笑起来,啧啧道:“你跑啊,我瞧你这回能——” 他话没说完,“哐”地一声,两道门板便齐齐倒下。 李二扭头看过来,一个“陆”字刚出口,便被陆九霄一脚踹到墙角里,今夜下肚的酒都给吐了出来。 他呕了几声,捂着肚子爬起来,气得腮帮子都在抖,“陆九霄!这人既是妓子,凭甚你能碰,我碰不得?” 陆九霄看他:“老子还没玩腻,轮得到你?” 说罢,他睨了僵在墙根上的人一眼,捡起地上的平安扣,给她挂了回去。 沈时葶整个人像是定在墙上似的,一动不动,直至男人走出好几步,不耐烦地回头道:“愣着干什么,走啊。” 她才抬脚跟上。 廊道上,石妈妈匆匆赶来,见此情形,一时不知该先去里头瞧瞧李二是死是活,还是跟上前给陆九霄端茶递水降降火。 左右为难之下,陆九霄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处。 木香阁。 陆九霄倚在桌角,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你可真行。” 那意思就是,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沈时葶还愣着神,似是魂还没从险境中抽离出来。 方才花瓶没能砸到李二的那一刻,天知道她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一颗心还没来得及彻底坠下去,又被人拽着提了上来,不可谓不惊心动魄。 陆九霄这句话,一瞬间将她的魂魄给拉了回来。 她唇珠微动,半响,先是背身将门阖上。 陆九霄这才发现,她许是崴了脚,动作有些生硬。 “笃”地一声,门阖上。沈时葶攥着手心回过身,立在原地。声音很轻,也很弱,道:“传话的小娘子说,是陆世子让我在屋里等着。” 这话的意思便显而易懂了。 有人假借陆九霄的名义,让她在屋里候着,她能不去吗? 这句话,不知是哪一个字取悦了陆世子的心意,陆九霄忽然搁下折扇,朝她道:“过来。” 沈时葶一顿,老老实实朝他走去。 至他面前,陆九霄才看清,她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周圈泛着淡淡的红,眼泪没掉一滴,却比哭着还惹人怜惜。 且这种可人怜,还不是能装出来的那种。 陆九霄眼眸微阖,忽然道:“你这张脸,是怎么生的?” 生得一副祸水的模样。 瞧着就坏事。 闻言,沈时葶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干脆咬了咬唇,不言不语地看他。 可偏偏,此般姿态最是撩人。 陆九霄抬手,捏住她耳下那颗轻轻晃动的玛瑙珠子,指甲时不时刮过挂着耳坠的嫩肉,她头皮都是麻的。 陆九霄的眼神没有焦点,他就这么一下一下摩挲着那颗珠子,似在思忖着什么…… 直至耳边一声微弱的惊呼,他才回过神来。 小姑娘轻轻抽了一口气,似水的眉目微蹙,“疼……” 他垂头一看,是他无意扯了耳坠,那只白净的耳朵上,细小的耳洞里渗出一滴血。 红得与他指腹中那颗红玛瑙一样,触目惊心。 沉吟片刻,终是缓缓开口。 “你知不知道。”陆九霄口吻漫漫,还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道:“京都乃天子脚下,戒备森严。没有户籍,你连城门都出不去。何况你的卖身契,还在老鸨手里,贱籍私逃,花想搂的规矩,可以棍刑处死。” 话落,他如愿以偿地在她眼中看到慌张失措,瞳孔似都瞪大一圈。 “这条巷子,从巷子口到巷子尾,每隔百米便有人守着,专是捉你这种自不量力的人。”陆九霄继续扎心道。 沈时葶彻彻底底僵住了。

16、风月事 《芙蓉帐》16 陆九霄这番话,无异于将她那点小心思探得明明白白。 沈时葶的脑子发懵,从最初惊于他是如何知晓,到最后怔怔地攥着拳头,那精致的小脑袋似真在思量他的话。 几分真? 几分假? 她生于锦州,长于锦州,走过最远的路,不过是从镇上到县上,哪里知晓京都的城门,并非是两只脚便能走出去的。 陆九霄一句棍刑处死,更是给她当头一棒。 男人好整以暇地垂眸看着她,似是能透过那双惨兮兮的眸子,瞧见她肠子里头的弯弯绕绕。 “你过来。”他起身走至窗边,抬手便将花窗推开。 沈时葶咬唇跟上,顺着男人的视线往外瞧,就见四通八达的巷子里,几个人高马大壮汉掌灯四处徘徊,似是因过于清闲,甚至还置了张堵桌在街角。 此般严防死守,是不可能有人能逃得了的。 倏然间,她仿佛被人一掌拍进了暗无天日的死胡同里,连一丝光亮都瞧不见。 眼下那点子泛红,好似更深了些。 沈时葶攥了攥手心,指甲陷入肉里的刺痛感让她找回一丝理智。 小姑娘仰头看向倚在窗边的男人,红着眼问:“陆世子,要我作甚?” 她知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何况是陆九霄这样的京都权贵。 他今夜废了一番口舌,总不至于是闲着拿她取乐的。 望进那双春光潋滟的眸子,男人眼睑微微一弯。她这样聪明,倒让他省心得很。 陆九霄道:“我呢,缺个会瞧病话又少的大夫。若是偶有身子不适,会遣人来接你去玺园稍作诊治,至于对外如何言说,沈姑娘伶俐,自是能应付过去,对吗?” 话落,沈时葶却是愣了一瞬。 她如何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桩差事。 沈时葶强装镇定地对上陆九霄的灼灼目光,轻声问道:“那世子,能予我什么?” 瞧她这副怕得要死还强撑着与他讨价还价的娇俏模样,陆九霄觉得实在好笑。 他道:"我保证,至少在此处,没人能碰你一下。" 可以说,陆九霄给的筹码很是诱人。她费尽心思,又是偷他的折扇,又是求他的平安扣,不都是为了在这吃人的花楼中自保么? 但人心都是贪婪的,她亦不例外。 沈时葶垂下头去,小扇子似的眼睫一眨一眨,那番犹豫的姿态,陆九霄只需一眼便将她看得透透的。 他微微眯眼道:“别想讨价还价,若是不应,这买卖不做也罢。” 说罢,他便是一副要走的意思。 闻言,沈时葶哪还敢拿乔,手忙脚乱地拽住男人的一角衣袖,口吻有些着急:“我应。” “我应。”生怕陆九霄反悔,她还重重点了两下脑袋。 男人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晃晃手臂道:“撒手。” 小姑娘眼眸睁大望着他,不知他这是反悔了还是成交了,一时也不敢贸然松手。 陆九霄斜眼睨她,“应就应了,把手松开。” 沈时葶窘迫地红了脸,这才慢吞吞松了那十根手指头。 不知是哪条巷子搭起了戏台子,“噹”地一声锣鼓响,传来一阵“咿呀咿呀”的京腔戏曲儿声。 对面的迎安大道也热闹起来,吆喝声、叫卖声,被徐徐夜风吹散,只剩一阵阵喧哗之音,没入深夜。 “脚还能走吗?”陆九霄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拿眼觑她。 不说还没感觉,他这一提起,沈时葶只觉脚踝钻心的疼。应是伤着骨头了。 她点点头,忍着疼道:“能走。” “备水。” 他垂眸望着她,如是道。 陆九霄的长相,大多依托了他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不似寻常男子那样狭长,反而极大极亮,眼尾又微微上挑,稍稍含带着笑意,便是成倍的风流戏谑溢出。 但凡他有这个意思,旁人是很难领悟不出的。 沈时葶不是傻子,亦不是瞎子。 她僵着脖子颔首,一瘸一拐地叫了丫鬟进来。 ---------- 听着湢室的涓涓流水,陆九霄斜靠在床尾处,手上的扇子一开一合,一合一开,无趣至极。 他望着被风吹得左右摇晃的木窗,想起方才,小姑娘站在窗边,低头拿乔的模样。 陆九霄一侧唇角微翘,他怎会看不出,她是想走出这个巷子口。 可给她赎身,于他却实在没有必要。 麻烦。 他最讨厌麻烦。 何况将她养在花楼里,总比养在私宅里要掩人耳目。 忽的,一阵皂角的清香绕至鼻间。 陆九霄手头开合折扇的动作一顿,侧身望去,就见她着了身牙白色寝衣,动作迟缓地走过来。 及腰的乌发显然是很极力绞干了,但发尾仍是滴着水珠。 像碧波中的仙子,青丝如缕,绕水环雾。 陆九霄眸色一暗,忽然觉得口渴难耐。他不得不承认,他没见过比她惹人怜的模样,亦是没见过比她更绵软的身子。 或许这就是他留了她的缘由。 也是旁人碰不得的缘由。至少在他腻味前。 风月场风月事,无可厚非,也不足为奇。不是吗? 陆九霄拨了下她系地整整齐齐的衣带,捏了捏她的臋上的嫩肉,惹得立在面前的人狠狠一颤,险些站不住身子。 “脱吧。”他哑着声音道。 枝声簌簌,梨杏寂落。白雾遮夜,一时竟难分晨曦。 呼吸缠绕间,那急促的“嗯嗯”十分有节奏的敲击着夜幕,直至停歇。 沈时葶几乎是抱着衣裳落荒而逃的。 陆九霄盘腿坐在散乱的榻上,望着被她躺得皱巴巴的床褥。 好半响,他才披上寝衣,推门而出,“尹忠。” 黑漆漆的廊道拐角蹦出一个人影,尹忠匆匆上前,道:“主子?” “你挑个会功夫的婢女,明日一早送到这儿。再去取两百现银,交给老鸨,她要什么,你应下就是。” 尹忠惊讶地险些将剑鞘上的宝石给抠下来,但面上仍旧沉稳应下。 不是没有官老爷、公子哥在秦楼楚馆圈-养姑娘,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世子爷也会如此做。 他向来,不是连人家姑娘的脸和小名都对不上的么? ---------- 木香阁留了陆九霄,沈时葶只好另寻一间厢房,沐浴上药。 男人显然是没有怜悯心,全然没避着她的脚腕,此时已经肿成两圈大了。 她用药酒轻轻揉搓着,揉着揉着,一股子抑制不住的心酸和难堪陡然涌上心头。 忽然,“吱呀”一声木门推开。沈时葶连忙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见来的是一眼生的丫鬟,她微怔片刻。 那小丫鬟端着热水来,见她眼眶泛红,见怪不怪地没有刻意询问,只温声道:“沈姑娘,妈妈道是碧云做事不利索,换我伺候您,您唤我霏竹就好。” 碧云正是上一个伺候的丫鬟。 沈时葶只点点头,道:“你将水放下,我自己来罢。” 丫鬟应声退下。 长夜漫漫,风声鹤唳。 沈时葶上了药酒后,又仔细擦了擦粘腻的身子,这才和被睡下。 她双眸一眨一眨地盯着床顶瞧,想起妙娘子的“教诲”—— “男人,伺候舒坦了,你就是要他的命,也未尝不能给。” 她若是能回到锦州,便去城西的医馆给老郎中打下手,这辈子不嫁,没人会知道她的不体面,谁也不会知道…… 如此想着,她缓缓入了梦。 --------- 是夜,上水阁。 石妈妈翘着腿坐在圆筒型木凳上,冷眼睥睨跪在地上的王芩一眼,哼声道:“嗬,老娘这辈子,玩过的心眼比你吃的米都多,你真当自己神通广大,在我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王芩吓得面色发白,她知晓此时嘴硬不认已是行不通,便只好抱着石妈妈的腿泫泪欲泣,“妈妈,我错了,我往后再也不拿此事做玩笑,我真真不敢了……” 然而,今日这事要只是姑娘们平素里打打闹闹的小手段便也罢了,坏就坏在,王芩明知石妈妈要拿那沈丫头保平安换富贵挣脸面,还偏要将人毁掉。 害谁都行,害到她头上,那可就万万不行了。 “咯噔”一声,石妈妈搁下手中的茶盏。 她可惜地瞧了眼王芩,都是手把手养大的姑娘,没点感情也不可能。不过这风月场所,连男女之情都不值一提,何况是她们呢…… “你明日,便去王太爷府上罢,他惦记你,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话落,王芩只觉天降惊雷,结结实实地在她耳边打了个响。 一时间,她是哭也忘了哭,求也忘了求,怔怔地跪在原地。 王太爷是谁?一个做古董生意的老翁,再有两年,便能过七十大寿了……

17、狐狸精 《芙蓉帐》17 尹忠办事极快,翌日一早,天还没亮透,便拨了个会些功夫的婢女在木香阁外。 婢女名唤云袖,着一身窄袖短衣的胡服,腰间别着把银色短刀,日日在木香阁外徘徊,很是扎眼。 不多久,这事便传出了甜水巷。 都说花想楼新来了个姑娘,袅娜娉婷,堪比天仙,但呢,独独伺候陆世子一人。 人的好奇心便是这样旺盛,这话一传,花想楼的生意竟是前所未有的好,无不是花重金求上一眼的,更有甚者求上一夜的,可惜都只能是无功而返。 如此一来,人云亦云,直将木香阁那位描绘成了千年狐狸万年妖,惹得人心痒痒。 对着正朝笼中鹦鹉吹口哨的男人,秦义碰了碰鼻尖道:“据云袖道,隔三差五便有醉酒之人强闯木香阁,要么便是佯装走错了屋子,怎么样的都有,编出的借口,都能去写话本子了。” 口哨声中断,陆九霄提着羽毛零星的鹦鹉侧了侧身子:“别管是谁,都给我拦好了。” “欸。”秦义重重颔首道。 ---------- 日子一晃,便到了三月十八。 今日是户部侍郎之子,孟景恒成婚前最后一个生辰。 陆九霄如约而至百戏楼,两边的丫鬟刚一挑起帘子,便见孟景恒那厮紧紧搂着一个姑娘不松手,简直就要声泪俱下了,活像是今日一别,此生再难相见似的。 那姑娘名秋浣,是孟景恒的红粉知己,这么多年,在心头也是占了位置的。 只听孟景恒难舍道:“秋娘啊,往后遇着个肯待你好的人,便将自己嫁了吧,嗯?” 这百戏楼不是青楼,而是家正儿八经的戏楼。里头的姑娘大多并非将自个儿卖在了这儿,不过世道艰难,不得不委身此地才得以生存。 若是想离开,也并非难事。 秋浣低低哭了起来,啜泣道:“孟公子成了婚,不能将秋娘一并接入府中么,秋娘不求别的,能伺候在公子身侧,哪怕为奴,也是愿的。” 话堪一落地,扣在她腰间的手指便跳了跳。 “咳。”孟景恒端起酒樽,摇头道:“委屈你,我自是不舍的。” 瞧吧,这就是男人。 孟景恒心中自是有她的,但也不过毫厘丝忽,嘴上说得难舍难分,真要将人归置宅院里头,又嫌麻烦。 说来说去,还是外头的花儿最鲜艳,娇嫩还不添事儿。 眼看秋浣又要哭哭啼啼,孟景恒忙转移话题,看向自打落座便兴致缺缺的陆九霄,啧啧道:“喲,怎么了陆大世子?” 还不等陆九霄回话,一侧的太仆寺卿之子唐勉便晃着酒盏道:“啧,许是这儿的姑娘,没有花想楼的那位可人心吧。” 这话一落,满座皆笑。 谁还不知道木香阁那点子事啊? 陆九霄拿眼乜他,嗤声勾了勾唇角,却并未反驳。 众人正打趣着,那头“哗啦”一声,珠帘轻晃,一羽衣女子款款而至。 喏,可人心的来了。 座上静了一息,就见羽衣女子走至陆九霄身侧,朝诸位福了福身子,嗓音像是云团里捏出的一捧水似的,一开口就是至麻至酥,直让人骨头都软了。 “茴香给诸位公子问安了。” 说罢,她才单独面向陆九霄,小声道:“世子。” 茴香正是百戏楼的活招牌,一曲《香闺怨》将风尘女子的苦楚娓娓道尽,名动京都。又生得一副柔情似水的好模样,多少人为听她一曲,下重金求之而未果。 她是真真极难相见的,更莫说侍酒这档子事。 偏偏啊,人家就愿意在陆九霄身后伺候。真叫人酸掉牙了。 陆九霄轻轻“嗯”了声,茴香便熟稔地在他身侧落了座,主动揽下斟酒、剥果子皮的活。那十根葱葱玉指,也就陆九霄舍得了。 是以,便有人半揶揄半羡慕道:“也只有沾陆世子的福气,才能见上茴香姑娘一面啊。” 茴香娇嗔道:“公子说得哪里话,茴香可不敢。” 说着,她含羞带怯地将剥好的葡萄递到陆九霄嘴边。男人低头含进时,薄唇无意触了她指尖,他眼尾微抬,瞥了她一眼。 茴香当即红了脸,那满心羞涩-爱意,唯恐他不知。 酒过三巡后,陆九霄微醺懒散地靠在座上。一桌子,也没几个清醒的人了。 孟景恒还在那头埋怨家中逼他成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已是醉得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陆九霄捏了捏眉心,正欲起身要走,便被茴香一把抱住胳膊。 “世子要走么?您都好些日子未曾来了,奴的新曲子,您也没听呢。”如此娇娇怯怯的模样,让人很是难以拒绝。 见四下都是醉鬼,茴香大着胆子坐到他腿上,搂着男人的脖颈晃了晃,拉长音调道:“世子……” 她的指尖,从陆九霄的脖颈处往下滑,带起一阵酥痒,这哪里是要唱曲的架势? 见男人未推开,她那根食指更是滑过侧颈,勾过衣领,最后落在腰间时却是停了一下。 茴香低头,好奇道:“世子今日怎没戴着平安扣?” 陆九霄怔了一瞬,眉梢轻提。不知想起甚,忽然抬手拍了拍茴香的手臂,“下去。” 纵然不愿,茴香也知陆九霄的脾气性子,他不似他看着那样好说话,实则是个冷心肠。 她只好起身,放他离开。 --------- 阳春三月的晚风沁人心脾,拈花惹草,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仿佛能将人的骨头给吹软了。 沈时葶虽是不必伺候旁人,可对石妈妈来说,伺候陆世子那需比伺候旁人更上心才是。 该要学的,弹琴唱曲,跳舞献媚,那是一桩都少不得的。 上回妙娘子教她歌舞时,便发觉她是真不擅于此。 也是,这歌舞自古便是权贵取乐之物,正经人家的姑娘,学的都是些刺绣、古琴、书画等风雅事,哪里会学这些呢? 是以,妙娘子围着她转了两圈,手里的蒲扇在她腰间、臋间、小腿各自敲了两下,道:“学舞之人,腰身要软,否则这舞姿定也无法做到翩跹曼妙。” 说罢,她抬头问:“劈叉下腰练过么?” 沈时葶摇头,自然是没有的。 她闲着没事练这些作甚? 妙娘子摇头叹气,真正身娇体软的姑娘,大多是从七八岁便开始练着身子,待到十五六岁,着实有些晚。 思此,她拉来一个舞姬,指着她朝沈时葶道:“你仔细瞧着,学着。” 就见那舞姬一只腿横在桌几上,上身伏下,两手轻而易举地够住了自己的脚尖。 这姿势实在算不得雅观,沈时葶磨磨蹭蹭,在妙娘子逼迫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横了条腿下去。 妙娘子正想着摁着她的背使一把力时,却见她自己已将脚尖抓好,那腿像是没有筋骨似的,说伸直便伸直了。 还不待妙娘子惊叹这是如何的有天赋,就听小姑娘着急道:“好了么?是这样么?” 妙娘子应声,沈时葶便匆匆站直了身子,拉了拉衣袖。 闺房外头,云袖正透过窗格,将里头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云袖自幼习武,身边要么是不似女子的女子,要么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在被派到花想楼前,她还在玺园看家护院。 打小也没见过腰身这样软乎乎的姑娘,免不得瞪大了眼珠子,看得近乎忘神。 直至身后传来两道轻咳,她背脊僵了一瞬,连忙站直身子。 她望向主仆三人,恭恭敬敬唤了声世子。 陆九霄越过她的头顶瞧了眼,就见妙娘子一手正撑住沈时葶的腰肢,而那小姑娘的骨头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竟然仰成了个对折…… 沈时葶如此倒着身子,只觉得呼吸不匀,小脸憋得通红,正欲出声时,余光瞥见熟悉的暗红衣角。 她脚底一滑,险些栽倒。 幸而妙娘子眼疾手快地扶住,还没来得及询问,就知晓了缘由,拉扯舞娘匆匆退下。 沈时葶低喘了几声,忽然直起身子使得呼吸有些急促,不等开口,就被人用扇柄戳了戳腰肢。 男人的声音带着些微微的醉意,他哑着声儿道:“你是没长骨头吗?” 他戳的这两下疼极了,小姑娘眉头微蹙,没吭声。 陆九霄眼角一抬,“我问你话呢。” 沈时葶咬了咬唇,很轻道:“长了。” “是吗?” 他尾音微挑,又道:“我看看。” …… …… 沈时葶发现,醉了酒的陆九霄同平日不大一样。 平日他做这种事时喜静,莫说是自己,甚至都不许她发出半点声响。可今日他话着实多了些,且还非要人附和。 譬如,他问那妙娘子方才是作甚? 她忍着破碎的呻-吟,艰难道:“练、练腰。” 话落,陆九霄安静了片刻,又问:“是练过才这样软的?” 沈时葶摇头。 男人微一颔首,“哦”了声,“那便是天生就长了一副勾人的骨头。狐狸精。” 她撇过头,真的极不愿意同他说话。 陆九霄的醉意似是同汗滴一同挥洒了去,一番折腾下来,他反而精神了。 瞧着两条腿打颤着去捡落地衣裳的沈时葶,他拍了拍她翘着的臋,道:“不用走。” 说罢,他弯腰拾起衣袍,很快就给自己收拾成了一副体体面面的模样。 须臾,停在花想楼下的马车缓缓踏动。 --------- 星子点点,暮色渐沉。四处的街巷点起引路的灯苗。 座于城门最北的皇宫,亦是渐渐息了灯。 承乾宫中,断断续续传出几声咳嗽。须臾后,有宫女端来药盏。 雍容华贵的女子接过后,搅了汤匙坐在床头,递了一勺汤药道:“风寒可大可小,皇上可要好好保重龙体。” 倚在榻上,面色不佳的宣武帝摇头叹道:“朕是老了,身子骨不成了。” 李皇后忙驳道:“皇上说的哪里话,您正值壮年,龙体康健着,旻儿还等着皇上给他指正妃呢。” 她说的正是如今的四皇子,乃李氏所出的嫡子,赵淮旻。 闻言,宣武帝道:“淮旻如今是二十有一了?” 不待李皇后回话,他又道:“九霄那孩子也这个年纪了,淮旻好歹还有个侧妃,他倒好,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未曾有……” 李皇后顿了顿,低头搅着汤药,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可他日日出入秦楼楚馆,未见有个收心的时候,倒是同阿咸那孩子,如出一辙的顽劣。” 听得皇后将陆九霄与李二放在一处比较,宣武帝当即拉下脸色,“怎可一样?永定侯为我骊国镇守冀北,九霄那孩子无人管束,待到成了家,他自会改正,你给淮旻挑选正妃时,也莫忘多留意留意。” 李皇后低声道:“……是。” 话说得急,宣武帝又咳了两声,他靠在引枕上,似是想起什么,语气缓慢道:“他年幼时便能拉开朕的百里弓,三箭一发,皆是正中靶心,这么些年,是荒废了那一身齐佳的根骨……” 他说这话时,口吻难免有些可惜。 李皇后的指甲却陷进了手心里,陆九霄哪里比得上她的淮旻,可皇上偏是能从他百般不好中,独独看见他的好。

18、果香味 《芙蓉帐》18 日子徐徐而过,明面上同往常无异,姑娘们踏春、赏花、吟诗作赋,一个个娇俏人儿比春日的花骨朵还要鲜艳上几分。 可实则呢,皇后娘娘在给四皇子张罗婚事,谁家没有个适龄的姑娘,谁家不存点心思呢? 但又听闻,皇后娘娘不仅是替四皇子相看正妃,一连半月,统共招了袁氏进宫四回。众人一琢磨,是了,陆家那位世子亦是到了配婚的年龄。 这便让不少人家跃跃欲试,又瑟瑟缩缩。 陆家,侯门世家,又手握兵权,镇守冀北,放眼整个京都,也找不上几个更好的人家来。可话又说回来,放眼整个京都,又能找到几个比那陆九霄更风流的人来? 只怕姑娘嫁过去,侍妾、通房就要数不胜数。 袁氏又何曾不知旁人的顾忌,连连叹气后,终于是端起母亲的架子,将人请到小室里。 只是这人不仅来了,还带着一身的脂粉味儿来的。瞧那双眼睛,不知夜里睡了几刻钟,红的红,青的青,那股子颓废的风气,唯恐旁人不知他做什么去了。 “你、你这——”袁氏拽着绢帕,望着眼前没有坐相的儿子,一时竟说不出训斥的话来。 陆九霄抬眸,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母亲,有话说便是了。” 袁氏叹息,侧身道:“皇后娘娘替你相看了几家姑娘,近日你收敛一些,那些——甜水巷,赌坊,便不要去了,皇后的脸面,你总得给一些?” 陆九霄没吭声,只是眉宇微蹙,半响道:“她管我做什么?” “自是圣上的意思,圣上疼你,眼看到了年纪,他操心你的婚事也不足为奇。”袁氏道。 陆九霄眉头拧得更紧了,那意思分明是—— 圣上闲着无事,管他作甚? 然,他到底还顾念一丝帝王的威严,只神色恹恹道:“再说吧。” 陆九霄走后,袁氏望着他方才饮过的茶水,连连摇头。 伺候的白嬷嬷扶她落座,宽慰道:“夫人,世子是这脾气,慢慢来便是了。” 袁氏捂着心口,道:“都怨我,打小便纵着他,不敢管,不敢骂,才让他与我生分了,你说他如今的性子,有几分是与我和侯爷赌气才养成的?我这不是害了他吗!” 白嬷嬷张了张口,终是没再说劝慰的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旁人又怎会明白呢。 --------- 四月,已是春末。 前些日子圣上感染风寒,阖宫严阵以待,不敢开办大小宴会,好容易圣上龙体康健了,李皇后便差人拾掇出一场春日宴。 以赏花的名头邀来不少适龄的贵女,其意不可不深究。 骊国至今未立储,圣上原有八位皇子,至今健全尚在的仅有六位,嫡出皇子两位,一位是前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一位便是李皇后所出的四皇子。 而这二皇子早些年因役都一战监军不利,被打发去了骥阳,因而这最有把握坐上东宫之位的,可不就是四皇子吗。 如此一来,这准太子妃的身份,自是成了人人争夺的香饽饽。 不多久,四皇子便进宫来了。 赵淮旻先是去御花园给李皇后请安,一眼望去,一众姿色相当的妙龄女子,似是因着他的出面,还个个掩面偷偷打量。 李皇后一呻,摆手道:“去给你父皇请安吧。” 赵淮旻作揖应是。 皇后又叫住他,皱眉道:“陆世子在乾清宫,你说话忍让着些,别同他生出口角,你父皇不喜。” 闻言,赵淮旻脸色暗了下去,这声“是”应得便有些愤懑不平的委屈了。 他与陆九霄一般大,自幼在他手里没少吃亏,偏偏父皇偏疼他,他再是不占理,也能成了有理的那方。 天知道他有多厌烦与那劳什子世子爷在一处出现。 乾清宫。 紫陶香炉之上,香烟袅袅。“哒哒”的落子声,在空寂的暖阁显得格外突兀。 不多会儿,陆九霄执的白子便败了。他倒是无所谓地将棋子丢进瓷罐里,淡淡道一句:“败了。” 宣武帝摇头“哼”了声,“你这棋艺不仅没进,反而还退了。” 陆九霄不吭声,垂着脑袋由他念叨,被念烦了就皱着眉头揉了揉耳朵,但到底没出声打断。 说到口干舌燥,宣武帝低头抿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终于说到点子上。 “皇后替你相看的姑娘,可有中意的?” 陆九霄指尖一顿,语气懒懒道:“没。” 宣武帝紧接着问:“怎么就看不上?何处不合你心意了?” 正这时,赵淮旻进殿。 紧接着就听陆九霄不着调的回话道:“歪瓜裂枣,有碍观瞻。” “你——”宣武帝轻拍了下桌几,一时竟无言以对。 那头赵淮旻没忍住,搭腔道:“陆世子日日出入甜水巷,那里的姑娘,花容月貌,将陆世子的眼睛都给养刁了。” 陆九霄嗤笑一声,挑眼看赵淮旻,朝他客气地笑笑,“四皇子身份贵重,去不得,若实在心痒难耐,我给你挑两个送到府里去?是要会唱小曲儿的呢,还是要会弹琵琶的?” 赵淮旻瞪大眼睛,怒道:“谁心痒难耐了?谁喜欢听小曲琵琶了?陆九霄,你别以为——” “行了!行了!吵吵吵,一见面就吵个没完,你身为皇子,竟是没有半点肚量!”宣武帝斥道。 赵淮旻不得不将怒火压了下来,低声认错。 静默数刻,宣武帝才缓缓道:“贺家那小丫头在御花园陪着皇后赏花,朕方才一瞧,没想都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倒是怀洲哥哥长怀洲哥哥短的,朕想着,贺家好,你若有意,朕改日——” “皇上。”陆九霄皱眉打断他,“臣子无意。” 瞧瞧。瞧瞧。 能这样出声打断帝王的,除了陆九霄还有谁? 赵淮旻都瞧见他父皇面色铁青,眼瞧就要拍桌怒斥,赏几个板子都是轻的。可转眼间,竟是生生将怒意忍了下去。 宣武帝不解道:“你与贺家素来交好,当年你与贺忱亦是——” 话说到这,他骤然收声。 莫说是殿内伺候的宫人,连一旁看戏的赵淮旻都不由僵了背脊,偷偷瞥向陆九霄。 好半响,陆九霄才起身,作揖道:“既四皇子有事相谈,臣子告退。” “你等等。”宣武帝喊住他,“你父亲镇守冀北,劳苦功高,你就算不能承他衣钵,也总不能成日无所事事,朕思来想去,还是给你安个差事才好,官不在大,在于体面。” 就这,陆九霄还是婉拒了。 赵淮旻简直目瞪口呆了,见过不识抬举的,没见过如此不识抬举的。 陆九霄走后,他愤懑道:“父皇,您何必对他那样好?” “你懂甚。”宣武帝面色郁郁道。 --------- 刚出乾清宫,行至午门,便见尹忠一路匆匆奔至面前。他上前低语两句,陆九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不几时,便匆匆踏上马车。 一路追随而来的贺敏都没来得及同她说句话,便见他的马车扬尘而去。 丫鬟道:“陆世子这匆匆离去,想必是有急事罢。” 贺敏紧紧攥住手心,方才乾清宫的对话,陆九霄前脚刚走,后脚便传进她耳里。 怀洲哥哥,当真是拒了圣上原打算给他们的指婚。 她十分不解,怀洲哥哥待她是极好的啊。整个京都放眼望去,他只对她有所不同,替她解围,为她犯险,纵容她,忍让她,为何就是不娶她? 思此,贺敏咬咬牙踏上马车,“快,跟上。” 车轮辘辘,一路行到甜水巷。 赶车的小厮将马车停在巷子口,小心翼翼地回头问:“姑娘,可还要进去?” 贺敏怔怔地撩开车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一点也不出她意料,他便是贯爱来这样的场所,她又不是第一回知晓。思此,贺敏重重咬了咬唇,正欲应声“回吧”,却又听前方传来辘辘之声。 她赶忙让小厮将马车靠边停放,自个儿则撩开了一条缝隙。 然而,贺敏很快就石化原地了。 擦肩而过的红顶马车,风拂过车帷,贺敏从缝隙中恰能将里头的人和物尽收眼底。 里头的男人正捏着女子的下颔,凑得极近,极近…… 贺敏眸子都瞪红了,梗着脖颈朝身侧的丫鬟道:“你不是说,怀洲哥哥素来不带这些妓-子走么?那这是什么?” 小丫鬟也愣了,磕磕巴巴道:“奴、奴婢打听过,是从未曾……” “行了!”贺敏冷脸打断,“跟上去,快啊。” 那头,红顶马车稳稳在玺园门前停下。 沈时葶弯腰钻出马车,心心念念着密室里那人的病情,才抬脚要踏过门槛,便被陆九霄拽住了胳膊。 她回头道:“世子,怎么了?” 陆九霄捏了捏她的脸,却是在大门之处,重重吻了下来。 半点征兆也没有。 沈时葶眼眸瞪大,一时懵了住,待回过神来时下意识推搡了一下,却被陆九霄抵在了漆黑大门上,“砰”地一声,很是响亮。 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是纤云算着时候差不多,正出来接人,见大门半开,她踏出门槛,着急道:“世——” 纤云脚步一顿,剩下那两个字生生咽了下去,眼珠子都要惊掉了。再一扭头,见尹忠与秦义二人早就识趣地背过身去,便也着急忙慌地捂住眼睛。 须臾,那两个人嘴唇之间发出“啧”地一声,陆九霄微微退开了些,沈时葶头昏脑胀,腿一软险些跌下去。 幸而男人及时扣住她的腰。 他指腹在姑娘唇角擦了擦,哑着声道:“走了。” “哞”地一声,沉重的大门阖上。 藏身拐角处的贺敏整个人如风中石雕,直愣愣地盯着牌匾上的“玺”字瞧,似是要瞧出个窟窿来才肯罢休。 这宅子,她都极少踏进过,一个妓-子,怎么能? --------- 西厢,书房外。 陆九霄斜倚在红木方柱上,秦义从院中走来,道:“主子,三姑娘走了。” 男人烦躁地弯了弯唇,应了声“嗯”。 他舌尖碰了碰唇角,似是还留有她唇脂上的果香味儿。 这味道于陆九霄来说很是新鲜。 他没有亲吻人的嗜好,甚至不喜,厌恶。 上一回吻住那两片软乎乎的唇瓣时,还是那小姑娘不知死活地给他用嘴斟酒,满嘴的酒味儿,什么都尝不出来……

19、半吊子 《芙蓉帐》19 静谧的内室里,仅有微弱的衣袖擦过的簌簌声,一抹纤细身影坐于床头,一根针一根针地定在高寻的乌发间。 紧接着,她执起那只枯瘦的手腕,两指并拢搭在脉搏间。 纤云端着琉璃盆盛的热水,忍不住挑起眼帘往那细细白白的脖颈上望了一眼,再往下,是不堪一握地腰肢,就那么一圈大,用窄窄的水蓝衣带系着,勾出令人遐想连篇的姿色。 上回世子便带了这位姑娘来此,她便深觉不同寻常,隐约有些猜测,直至今日在门外瞧见的那一出…… 纤云脸一红,抿着唇低下头去。 那么灼热的打量,很难不让人感知。 沈时葶的颈部挺得格外笔直,实则那一条凹凹凸凸的背脊早就僵住。 须臾,她收了手,轻咳了声道:“其余无碍了,不过我瞧他手足僵硬得厉害,若是能常常按上一按,若真有醒来的一日,也不至僵立难行。” 纤云回过神来,忙应话道:“如何按?不知可有讲究?” 闻言,沈时葶思忖片刻,从腰间抽出一条素白帕子,覆在高寻手中,执起那只干柴似的手,缓缓揉摁,往后掰直,往前伸展,又用食指与中指夹住其中一根指头,摁住往外拖拽。 如此一番,她才仰头道:“这样,每日重复五六回,臂膀、双腿就轻轻敲击便可。” 纤云仔细听着,连连颔首,才将水递了上去,“多谢姑娘赐教,姑娘净手吧。” 陆九霄倚在廊下,见纤云端水而出,蹙眉问:“这么久,他如何了?” “无大碍,沈姑娘施了针后脸色便好转了,沈姑娘当真心细,还教授奴婢一套揉摁的法子。” 陆九霄眉间一抬,轻点了两下头,才抬手示意她下去。 不多久,小姑娘便提着裙摆从书房里踏了出来。 她瞧见陆九霄时,身形一顿,径直移开目光,后又皱着眉头道:“这木僵之症当真无药可解,哪怕是日日用参片含着,也未必就能醒。” 这话她第一次就说过了。 陆九霄也并非不知这症状难解,醒不醒全看命,于是斜睨她一眼道:“就你这半吊子医术,我也没指望你能把他弄醒。” 闻言,小姑娘那双眸子微微瞪大了些,仰头看他,瞳孔似都亮了几分。 她虽不说医术精湛,可也是颇有天赋的。五岁她便能闻香辨药材,十岁能替人号脉,疑难杂症虽解不了,解治寻常病痛却是信手拈来。 眼下不过是吃了年纪小的亏,若是再给她个三五载…… 思此,沈时葶眼眸暗了下去。她那小扇子似的睫毛飞快扑簌了两下,垂眸撇过头去。 陆九霄眼眸微眯,强掰过她的下颔,“怎么,我说错了?” 沈时葶被他捏得下巴疼,轻轻往后挣了一下没挣开,眉宇轻蹙道:“既是知我不行,世子应早早寻名医诊治才是。” 陆九霄轻嗤一声,松开她,道:“你都说这人醒不醒未可知,既是听天由命,名医就能逆天改命了?” 沈时葶被他怼得哑口无言,若是其余病症名医或许还真能逆天改命,可这病……那是真的无法了。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陆九霄眼底带着一丝怼赢她的讥讽,转身步入小径。 沈时葶原地咬了咬唇,她有时候真觉得这人有病,脾气坏得能上天,浑身是刺,逮谁扎谁。 少顷,她才磨磨蹭蹭跟着陆九霄踏上马车。 男人一落座,便疲倦地闭上眼,嗓音有些干哑,道:“秦义,去酒庄,路过甜水巷将她放下。” 秦义“欸”了声,当即拽紧缰绳。 说起酒庄,便不得不说陆世子遍地散财这桩事,真不是说说而已。 要论起陆九霄和李二,二人皆是世家子弟,背靠权势,不分上下。可为何那花想楼的老鸨事事由着陆九霄来呢? 还不是因他有钱。 京都的世家子们再是腰包充盈,到底还是拿着府里的月银,甚至有些还不得不变卖些金银玉器才得以挥霍上一两个夜晚,更有甚者,一个动不动便是被家中断了金钱来源…… 唯有陆九霄,名下的宅子、铺子、庄子,都能从北数到南。 当然,这些自是离不开圣上厚爱,正因如此,才更让京都那些世家公子们个个红了眼,只恨得圣上眼缘的为何不是自己…… 马车稳至迎安大道,车帷外的喧嚣声愈盛。 趁陆九霄闭眼小憩,沈时葶偷偷揭开车帷一角,透过缝隙往外看。 除却陆九霄偶尔接她去玺园,平日里莫说出花想楼,便是出木香阁都是少有的。 沈时葶一时看得有些晃神,不得不说,京都的繁华是锦州无法企及的。 忽然,马车驶过一家书局,小姑娘不由将车帷缝隙掀开了些—— 沈时葶回身去看陆九霄,男人静静靠在小几旁,双眸轻阖,呼吸轻缓,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唇瓣微动,张了张口,又紧紧闭上,如此反反复复,那道灼热的目光直让陆九霄眉间一紧,触不及防地睁了眼。 就见一双受惊地眸子微微瞪大看着他。 男人烦躁地道:“干什么?” 他这副不耐烦的样子,按说沈时葶现下就该将嘴紧紧闭上,但也不知下回出甜水巷是何时,错过今日,许是难有机会…… 她攥着衣袖,轻声试探道:“我想买些书。” 话落,她又补充道:“是医书,我想多瞧瞧,古籍记载中或许有别的偏方能医治木僵也未可知。” 她这话便全然是借口了,能医治的法子早就被后人搜罗陈列在医术中,哪还有什么偏方等她找? 是以,说完这话后她便垂下眼,心虚地抠着自己的手心。 陆九霄侧颈看她,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 小姑娘头皮发麻,正欲仰头道一句算了,就听男人声音冷冷淡淡地道:“秦义,往回走。” 沈时葶惊讶地抬起头,撞上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她道:“……谢世子。” 迎安大道统共就这一家正儿八经的书局,牌匾上提着“京钰”二字。 书局占地颇大,约莫有三间金银铺面的大小,排排其列的书架,罗列各色各样的书籍,且应是精心打扫过,肉眼全然瞧不出书封上的尘灰。 掌柜是个戴着单只凸透镜的老先生,生怕陆九霄不耐烦,沈时葶一进到店里,便直问了医书的陈列位置。 那人拨着算盘珠子,随手指着了个方位。 沈时葶回头看了眼陆九霄,见他脸色不冷不热地倚在一排书架子上,便赶忙钻进了书丛中。 陆九霄百无聊赖地开合着手中的折扇,偶尔从扇骨的缝隙中看一眼蹲在角落的小姑娘。 她似是心中有了目标,走马观花似的翻阅着书籍,很快便挑出了三五本放在角落。 付账时,沈时葶挤到了前头,手头捧着个绣着梅兰的钱袋子,道:“秦护卫,我自己来就行。” 秦义正掏着钱袋的手一顿,转而去看陆九霄,见他点头,方才收手。 那头掌柜说了数,小姑娘便低头将碎银子一个一个捡出来,搁在掌心里数数,才递上。 陆九霄不由挑了挑眉头,是了,花想楼的老鸨该将她当财神供着,吃穿用度上绝不会亏待她。 回了马车上,沈时葶便低头翻起了医书,手头动作极轻,却还是止不住要发出书页的簌簌声。 陆九霄的睡意全无,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她那一摞书册上。 那么厚一叠,要看到几时去? 他随手一拨,抽出被压在中间的两本薄册,却见是一本小楷临帖本和一本《市井奇谈》,还有些全然与医无关的书籍,《志异》、《奇闻轶事》等话本。 “你还看这些?”陆九霄尾音微扬。 闻言,小姑娘抬起头,瞧见陆九霄手里的几个话本子,像是被人揭穿了借口,她耳尖蓦地红了一寸。 她轻轻“嗯”了声,一本一本从陆九霄手中拿回,叠在书册上,镇定自若道:“方才挑书时瞧见,顺手就拿了。” 一个在北面的书架子,一个在西面的书架子,这得有多顺手…… 陆九霄默不作声地打量他,小姑娘轻轻抿着唇,目光看似落在手头的书目上,可那捏着页脚的食指和拇指却反复摩挲着。 他忽然记起,云袖回回来禀报时,总是木香阁长木香阁短,除却木香阁,就再没别的了。 男人双眸微阖。 啧。 真是。 有点惨。 思此时,马车稳稳停在甜水巷口,秦义在外道:“主子,甜水巷到了。” 闻言,沈时葶匆忙阖起书,正撅着腰将一摞书抱起时,忽然被陆九霄拽住了胳膊。 姑娘微微一怔,不明所以道:“世子?” 陆九霄目光落在她那微翘的鼻尖上,眉尾轻提,眸中沾染上几分他惯有的倨傲,慢慢道:“求我,今日就不必回去了。”

20、你真行 《芙蓉帐》20 他道:“求我,今日就便不必回去了。” 白日里的甜水巷阒寂少人,不远处的秦楼楚馆时不时传来几声姑娘家开嗓练歌的动静。见到有华丽的马车停在巷口,便从窗子上捏着嗓音笑道:“是哪家的官人呀?” 沈时葶弓着身子,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势站在狭小的车厢中,对上陆九霄那双傲慢的眸子,她有一瞬间的怔忪。 不回花想楼,他要带她去哪儿? 但沈时葶很快便回过神来,与陆九霄这个阴晴不定的贵公子呆在一处,她还不如窝在木香阁。 是以,小姑娘轻轻挣了下胳膊,将手头的书抱得更紧些,温声道:“世子繁忙,我还——” 她说着,便要抬脚出去。正此时,一只腿忽然屈起横在两边的车厢壁上,将沈时葶的去路挡了个结结实实。 陆九霄显然从她那双澄澈的眸中准确捕捉到一丝抗拒的意思,唇角一僵,顿时便冷了脸。他可怜她日日圈在半大的屋子里,她倒好,竟还不领情。 思此,男人臂膀一个用劲,沈时葶惊呼一声,稳稳坐在他腿上。那只灼热的手心,紧紧覆在她的腰侧,鼻尖离她的脖颈仅有一寸的距离。 小姑娘吓得当即弹起来,“世、世子?” “砰”地一声,那小脑袋便撞在了车顶上,然而沈时葶不敢抬手去揉。 听此动静,秦义在外头迟疑地唤了声:“主子?” 无人应话。 陆九霄定定望了她一眼,眉心轻轻蹙起。 他发现了。 只要不在花想楼里,但凡是在外头,无论是何处,她都会给自己披上一层良家女的皮,他碰不得。方才在玺园门外吻她的那一下,若非他死死扣住她,人指不定能蹦出三尺多的高度来。 想到这,陆九霄唇边扬起一道似嘲似讽的弧度。什么毛病,他还治不了她? 于是,陆九霄对外道:“秦义,直接走。” 诚然他方才并未有非留她不可的意思,可陆世子便是这样的性子,你越逆着他,他越是非做不可。 外头的人似是也懵了一瞬,好半响才落下一声“是”。秦义一拽手中的缰绳,那马儿两蹄抬起,往后一仰,连带着车厢也狠狠一晃。 沈时葶尚未坐下,猛地趔趄两步,赶忙扶着小几坐好。 她惊魂未定地望向陆九霄,也不知她怎么了就惹怒了他,沈时葶实在不解,紧紧攥住袖口,心下还在揣测,手上动作倒是极快—— 她提壶斟茶,举着杯在他眼前。 许是受石妈妈耳濡目染,她打心底里不敢惹怒他。 小姑娘受惊后的嗓音软软的,还带着几缕显而易见的胆怯,道:“世子,喝茶。” 果不其然引来一声轻讽的嘲弄。 沈时葶的头皮一阵发麻,捏着茶碗的指尖微微用劲。 待到眼前那只白嫩的手微微颤动时,陆九霄才大发慈悲地接过茶碗,“咚”地一声扣在小几上。 他笑了声,道:“沈时葶。” “还是你想回去伺候李二,嗯?” 话落,小姑娘那张脸瞬间惨白。李二这两个字几乎成了某种按扣,“啪嗒”一声便能将那些骇人的记忆全从匣子里放出来。 她攥紧手心,僵硬地朝陆九霄摇了摇头。 男人擒住她下颔,眼尾微微上扬,道:“就是出了甜水巷,你也是花想楼的人,难道不知道吗?” 若说方才她还只是畏惧,现下便是一盆冰雹浇头而下,脑袋嗡地一下,又冷又疼。 她怔怔地回看过去,嘴角抿得紧紧的,圆圆的眸子泛出一片红晕,声音很轻,也很低,道:“我知道。” 陆九霄松开手,用扇骨敲了敲腿,“坐过来。” 小姑娘咬了咬唇,不得不挪了身子,端端正正僵坐在他腿上,活像臋下有千百根钉子似的。 男人垂头,拨了下她的衣领。 鼻尖触碰到姑娘粉妆玉砌的脖颈,他轻轻嗅了一下。 一股酥麻感自下而上传来,沈时葶愈发挺直背脊。 “哼——”忽的,她忍不住低吟一声,又急哄哄用双手捂住唇,忍着那人在她脖颈上啃咬。 然而,这声低吟终是传到车厢外,马车冷不丁晃了两下。 陆九霄抬起头,轻飘飘往外瞧了眼道:“好好驾你的马。” 半响,秦义嗡声应是。 沈时葶的脖颈自耳根,顿时红了个彻底。 男人恶劣地捏了捏她的耳垂,在她耳畔嗤笑一声,缓缓道:“你都怎么诱我的,出了门就不认了?” 说罢,陆九霄便松开了她,将小几上放凉的茶一饮而尽。 一路静谧无声,唯有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帷幔晃动,时不时被吹开一条缝隙,或大或小,沿途是一排排桃花和青柳,春日的暖旭落在车窗板上,越驶向京郊,绿植便愈是灿烂。 沈时葶僵硬得如一座石象,这难得的京都春景,她是无心再赏了。 --------- 酒庄地处京郊最西,四处都是绿荫遮蔽,正门外贴着个赤色“酒”字。马车堪一停下,便有老管家弓着身子上前迎接。 这每一间庄子都有人打理,陆九霄自不是凡事亲力亲为的人,鲜少于此,难免让人慌张。 见世子爷此次来还带着个姑娘,众人也不敢多瞧。 步入正门,里头是一个极大的宅院,一眼望不到头。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不少,此刻齐齐排列在长廊下,不可谓不壮观。 老管家上前道:“这便是庄子里所有的下人,有伺候的,也有负责酒酿的,管账的老钱正去账房拿账簿了,还有个盯装酒的阿陈,正在酒窖呢。” 陆九霄缓缓走近,两只背在身后的手转着折扇,在廊下来回踱步,那架势颇有些阎王巡逻的意思,叫人忍不住都屏住呼吸。 “成,我就看看。”他道。 老管家自是以为他要看账本,连连点头,“世子爷,那今儿个,可是要住下?” 沈时葶一怔,拉长了耳根子,就听陆九霄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不多久,陆九霄就被老管家领着四处闲看,她则由一丫鬟带进了厢房。 一路走来尽是假山溪流,水声潺潺,陈设布局皆显雅致贵气。她甚至还在小院的池边瞧见好几株临近花期的睡火莲。 此花极其娇贵,且在京都又极难成活,想也明白,需得花费多少财力人力,才能养得一池这样名贵的花种。 至此,沈时葶心下也忍不住暗叹,她总算明白石妈妈总将陆九霄比作财神爷是何缘故。 待到厢房前,丫鬟推门,好生言说一番,才福身离去。 沈时葶杵在门边半响,眉头轻轻皱起,看向天边橙黄的余晖,日头都要落山了。 须臾后有丫鬟送来茶水膳点,又询问她是否要到后院逛逛,沈时葶只摇头应谢,安安静静抿着茶。 她自是不敢随意乱逛的。 两个小丫鬟抱着檀木托盘往前院去,其中一人嘀咕道:“这是世子的妾室吧,好生貌美。” 另一人则笑回:“世子可没有妾室,指不定哪个花楼里的姑娘呢,你没瞧见,她梳的并非妇人髻么?” “嘶,还真是。” --------- 此时,地下酒窖。 被老管家称作小陈的便是酒庄的装酒师傅,陈财生。三十上下的壮汉,长得人高马大,正赤着胳膊嚷嚷道:“快,将这几坛搬到里头。” 搬运的小厮肩上扛着一缸酒,叫苦连天道:“陈哥,这京都的贵公子哪会管事儿啊,也就兴致起来绕了一圈,给个下马威,明儿便走了,我们这酒,也不至于藏起来吧?” 一旁的几个壮汉附和道:“是啊陈哥,这酒和水,用眼睛哪分得清?他一矜贵公子哥,还能瞧出咱掺了水?” “就是,就是啊。” 陈财生皱着眉头,眼皮直跳,挥手道:“少废话,若是真出了事,你们几人想蹲牢底啊?” 这话一落,众人便不吭声了,手脚都利索许多。 夜幕低垂,星子点点。已至亥时。 小院里头,陆九霄側靠在红木方柱上,嘴角噙着一丝不屑的笑意。约莫一刻钟,尹忠便匆匆赶至酒庄,喘着气儿道:“主子,查过了,姓陈的前些日子刚纳了个娇滴滴的妾室,那模样身段,断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属下才一打听,果不其然,甜水巷里出来的姑娘,且去到陈财生那儿前,是被李二公子赎身的。” 陆九霄又是一嗤。 秦义握拳道:“这二公子近来也没少找麻烦,上回还假借醉酒砸了咱们一间铺子,酒醒后竟不认账,这哪是什么世家子弟啊,活生生一地痞流氓。” 陆九霄直起身子,稍稍整理了下领口和衣袖,道:“你去将府衙里状告李二的那些状纸,想法子递到圣上面前。” “欸。”秦义应下。 尹忠望向陆九霄,问:“主子,去酒窖拿人么?” 男人看了眼天色,语调不急不缓道:“明日吧。” 说罢,他便径直回了厢房。 为了那么个女人,李二那王八羔子至于吗?陆九霄心下暗讽。 然,一推门,就见那叫李二发疯泄愤的人正趴在梨木圆桌上睡得正香,一头青丝从桌案垂下…… 桌上的膳食,一口未动。 “啪嗒”一声,陆九霄将扇子丢在她身侧,小姑娘吓得猛地睁眼,直起背脊,动作一时过猛,竟是一脚绊了凳子腿,“咣当”一声直直往后栽了下去。 陆九霄微愣,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你真行。” 这都能摔。 话落,却也没见他伸手想扶她一把。

21、面团子 《芙蓉帐》21 “嗯……” 这一摔,沈时葶似是能听到尾椎骨断裂的声音,疼得像是一刀将身子锯成了两半,她下意识哼出声,眼泪也是无意识掉下来。 当真是太疼了。她紧紧捂住唇,上下牙轻轻咬着食指上的嫩肉,双眸紧紧阖起,就这样缓过劲儿。 陆九霄这才眉头一皱,至前两步,“很疼?” 小姑娘摇摇头,扶好圆木凳,忍着那椎骨之痛站起身,一双水洗过的眼睛,圆溜溜地望向他,略有尴尬道:“世子。” 陆九霄见她无恙,便挪开了目光,下巴朝这桌饭菜抬了抬,道:“怎么不动?” 沈时葶一顿,没吭声。 陆九霄这才反应过来,许是白日里在马车叫他吓着,是以他没来,她这是不敢动呢。 他用脚踢了踢一旁的圆凳,兀自坐下道:“赶紧吃。” 陆九霄无甚胃口地坐在一旁,闲来无事拨弄了下老管家送来的账本,只翻了两下便阖上了。再抬眼时,就见小姑娘一口一口往嘴里送汤,动作极轻,半点声响都不曾发出。 那双明亮澄澈的眸子低低垂着,眼睫时不时跳动两下,像是只走失的幼兽,谁都能欺负两下。 啧。陆九霄握了握手心,只觉得手痒。 男人的目光毫不遮掩,沈时葶握着汤匙的力道渐大,喝汤的动作也渐快,加之她这么坐着,尾椎的疼痛不减反重,她此刻如坐针毡,速速用完饭,将碗筷一推,连忙站起,背身面向内室。 但她很快便顿在了帷幔外。 陆九霄迟疑地抬了抬眉梢,掀开帷幔一瞧,顿时了然,不得不侧身问她:“他们没给你单独收拾屋子?” 沈时葶朝他摇头。 那模样,颇无辜了。 也无甚奇怪的,陆世子带着个姑娘来此,举止亲昵又毫不避讳,二人是什么关系,那些个人精用脚趾都能猜想出来,没人吩咐,他们自不会多此一举收拾出两间房。 不过,陆九霄仅仅是停了一瞬,便径直走向衣橱,抱了床被褥出来,丢在窗边的紫檀软塌上。 软塌短小瘦窄,她蜷起身子,正好能躺下。 沈时葶自是没什么异议,他没要她睡地上就很好了。是以,小姑娘老老实实地捏起被褥一角,是要上塌的意思。 然,她的一只耳朵被陆九霄捉住。 他像是把玩物件似的,揉了几下又捏了几下,“转过来。” 沈时葶心下一叹,只好转身过去。仅是对视一眼,她便熟稔地勾上男人的鞶带,低头解开。 真的。陆九霄不得不感叹,她在屋子里比在屋子外听话懂事多了。 不知是不是这个举措取悦了眼前的人,他难得有些耐心地静静候着,期间便有一搭没一搭捏着她的小耳朵,沈时葶麻痹地咬了咬唇。 很快,他那身玄色衣袍便落了地。 然,就在他指尖从她耳后往下,至脖颈,至肩颈,至腰,至臋…… 身前的人忽然闷哼一声,下意识踮了脚尖,往后退了好几步。 静默半响,莫名被败了兴致,陆九霄阴着脸道:“给我看看。” 沈时葶连连摇头,捂着尾椎,一张脸又红又白,“不用看,就是有些疼,没什么……” 摔能把自个儿摔成这个样子,她亦是觉得没脸…… 陆九霄不语,兀自在软塌上坐下,用一种“你自己看着办吧”的眼神睨着她,沈时葶抿抿唇,终究还是一步两步地挪过去。 半响,她的襦裙被推到腰际。两腿跪在榻上,臋部微微翘起,那一大块青紫就分布在尾椎至缝隙处,不可谓不触目惊心。 定是伤到骨头了,瞧着都是疼的。 陆九霄拿手碰了碰,沈时葶便颤一下,那翘起的臋都不由瑟缩起来。 他不由抬眸看了一眼那簪着素色钗环的脑袋,就这样,她方才竟还能稳稳坐在凳子上用完饭。 她可真行。真行。他都忍不住想给她竖个大拇指。 思此,陆九霄冷冷讥诮一声道:“蠢死你算了。” 说罢,便下了塌,往小几处走去。 沈时葶咬唇,委屈地攥了攥手心里的一角被褥,心下忍不住腹诽道,若非他无故弄出动静,她也不至于被吓着,又怎会以那惨兮兮的姿势摔成这样…… 不知是不是能听见她的心声,陆九霄回来时又阴阳怪气地嗬了声。 沈时葶彻底不敢说话了。 待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儿,她才慌忙直起腰,捂着臋,惊慌道:“不敢劳烦世子,还是——” “你烦不烦?趴下。”男人的口吻,显然是耐心殆尽,颇有一种她再多废一句话,他便能将手里的药酒从她嘴里灌进去的意思。 沈时葶下意识捂住唇,老老实实又趴了回去。 陆九霄将药酒倒在手心搓热,动作十分熟稔,掌心覆在尾椎处,往高高的臋间搓,搓得那两处高地都变了形,仿佛面团子似的,稍一用劲便陷下去。 这动作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做那事时,陆九霄也喜欢这样揉她,揉她身前的,揉她身后的。他从前也没这等癖好,实在是眼前这具身子太过绵软,真像是面团子做的。 陆九霄实在好奇了,她吃什么长大长成这样? 然而,沈时葶此刻却半点旖-旎心思都没有。他手劲很大,也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小姑娘那两道细眉拧得紧紧的。 疼死了。 疼死了。 她努力咬着唇才没呜咽出声。 忽然,“啪”地一声,男人一掌打在她臋上,不耐烦道:“你拱什么?” ……她再不敢动了。 半响,陆九霄手上动作渐慢,最后停在她臋上,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沈时葶才从方才的痛楚中回过神,忽觉内室里气温升高,她呼吸都不由放轻了许多。 直至男人身子倾下,鼻尖碰触到伤处,她才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又被用力摁住。 陆九霄在她完好的肌肤上轻轻咬着,用牙磨着,那感觉酥养难耐,沈时葶低吟了一声,近乎求饶道:“世、世子……” 男人眼尾泛红地直起腰,在那道牙印上搓了搓,起身回到榻上,看都没看她一眼。 沈时葶速速整理好裙装,钻进被褥里,两腿屈起,蜷缩侧躺着,正正好将自己塞进这小小的软塌上。 正对着的窗口送进徐徐夜风,她一眼不眨地望着头顶那一轮圆月,许久才缓缓入梦…… --------- 翌日,清晨。 尹忠带人将酒窖里掺了水得酒坛尽数搜罗出来,又将陈财生给扣了下。 要知晓,依骊国律法,他做的这事儿是能挨板子吃牢饭的。是以,被提着衣领跪在陆九霄面前时,人已经哆嗦得不成样子。 板子还没下去,便什么都招了。 果真与他们的猜测如出一辙,不过是李二的手段之一罢了。 为的,也不过是叫陆九霄在京都的酒庄做不下去而已。 然而秦义的动作却是更快,一早承乾宫便瞧见了李二的十几封罪状。 其中最叫人恼怒的,是他强抢民女,没多久便将人玩死了,后竟还威胁死者一家,受害之人求诉无门,服毒自尽,险些丧命。 宣武帝看着直拍桌案,在早朝时便将胤国公狠狠痛斥一番。 李二跪在坤宁宫,扯着李皇后的衣袍哭道:“姑母,父亲要将我送进斋露寺,还说不足两年不许塌进京都,您可得帮帮我啊,唐娘刚怀了身孕,我要走了,她可——” 见李二还惦记着屋里的娇妾,李皇后简直恨铁不成钢,拍桌道:“你怎就自幼都斗不过陆九霄?回回吃他的亏,你还没吃够?” 听此,李二一张脸涨红。 李皇后语气缓和下来,道:“你动他的酒庄,砸他的铺子,他回过头来便能将你逐出京都,闲儿,你同他斗了那么多年,你还不明白吗,只要他还在,你这辈子都斗不过他的!” “姑母?”李二愣住。 “祥月,拿铜镜来。”李皇后朝一旁的宫女道。 很快,宫女便手捧铜镜递上。 李皇后望着李二,“你仔细瞧瞧你的脸,好好一张俊脸,这道疤是怎么来的,你忘了?” 提起这疤,李二胸口顿痛。他怎会忘! 五年前,在迎安大道。那时候役都刚刚战败,他不过说了一句贺忱的不是,陆九霄那头疯狗便揪着他的衣领要上手。 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谁也不比谁脾气好。 然而,李二这花拳绣腿哪里打得过陆九霄,转眼便在脸上添了这么道狰狞的疤。可事后呢,圣上不过是罚陆九霄禁足三日!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可李二本身也怂,久而久之,就也打掉牙往肚子里吞。 思此李二面色犹疑,吞吞吐吐道:“姑母,他父亲毕竟是永定侯,皇恩庇佑,我——” “你父亲还是胤国公呢!”李皇后拔高嗓音道。 …… 送走李二后,李皇后因用力攥着手心而微微有些发颤。 祥月忙递上一碗茶道:“娘娘,您今儿,急了。” 李皇后松了拳头,深深呼吸一口。 陆九霄就是个定时炸-弹,她能不急吗? ---------

22、第 22 章 《芙蓉帐》22 李二自坤宁宫出来后,整个人的魂魄犹如被人抽走,行尸走肉地停在了午门外。他回头望着坤宁宫的方向,百思不得其解。 他与陆九霄不和便也罢了,怎的姑母瞧着比他还恨陆九霄? 可往前,宫中但凡有个大宴小宴的,姑母待那位世子爷,可是关怀备至,简直比待他这位亲侄子还亲。 怎么就…… 李二回头,皱眉问小厮道:“陆九霄人在何处?” “二公子,陆世子昨儿去了酒庄,还没回呢。” 听“酒庄”二字,李二便不快地哼了哼声。 正此时,原艳阳高照的天儿忽然飘来几朵乌云,说时迟那时快,“轰隆”一声,小雨淅淅,李二冷不丁被浇了一头,忙捂着脑袋钻进了马车。 京郊酒庄。 因这突如其来的阴雨,陆九霄改了原定今日回京的行程,也就是说,她起码还要在此处住上一晚。 既如此,沈时葶便想着将马车上的书册拿进来,打发时间。 她昨夜摔的那一跤还未好全,走路姿势稍许有些艰难,沿路的丫鬟仅是瞧一眼,便纷纷低下头去,暗暗红了耳根。 待抱着书册沿途返回时,恰好几个长工将封好的酒坛摆置在院子中央,满满七八行列,约莫有上百坛。 老管家站在廊下,扶了扶鼻梁上的凸透镜,念着手中的册子道:“襄州,临塘,锦州,丹阳……” 沈时葶脚步猛地一顿,扭头看过去,瞧见部分酒坛上贴着个偌大的“锦”字。 撑伞的小丫鬟不明所以,轻声唤道:“小娘子?” 她回头,抿了抿唇问:“这酒,是要送往锦州吗?” 小丫鬟愣了愣,才笑道:“小娘子不知,世子在锦州还有一处酒庄呢,可要比这儿还大上两倍,那些酒不仅要送去锦州,还有襄州丹阳这些地儿,都是好酒风的地方呢。” 沈时葶一时有些呆怔,好半响才糯糯道了声谢。 --------- 傍晚时分,陆九霄踏着黄昏的余晖,推门而进。 这边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那边便“呲”地一声,沈时葶从圆凳上蹭的起身,带着凳子腿与地面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她目光熠熠地望向他,那双本就大得像葡萄的双眼,显得更大了几分。 男人眉头一蹙,径直走至桌边,还没来得及提壶斟杯茶解解渴,便有只雪白的手腕先他一步,将凉好的茶水捧到他面前。 陆九霄顿了一下,伸手接过。 这时,沈时葶挪过桌角的食盒,变戏法似的变了碗绿豆汤,推过去给他,温声细语道:“世子,凉过的,温的,不烫。” 终于,陆九霄侧头看她。 静默半响,陆九霄似要从她那张面赛桃花的脸上看出个好歹来,小姑娘藏在袖口中的芊芊十指都攥成拳头。 忽的,陆九霄勾唇笑了一下,“怎么,这是又给我找了什么麻烦?” 闻言,那颗簪着素钗的小脑袋疯狂摇头,摇得簪子下的海棠花在发髻上一甩一甩的。 陆九霄睨了她一眼,扯了扯衣领往湢室的方向去,却听身后小姑娘拉开了门,唤了热水。 简直殷勤得让人生疑。 不多久,湢室氤氲。陆九霄对着梨木架子,扯去鞶带,层层衣裳落地,仅一件暗红色的寝衣贴在男人精瘦的身子上,领口处被扯得歪歪扭扭,露出一对鲜明的锁骨。 他一手正扣上衣带,便听“吱呀”一声,一抹娇小的身影抱着两身衣裳走近。 至他面前,小姑娘仰起脑袋,诚然已竭力镇定地看他,可两边的耳朵却是充了血似的,红得不成样子。 陆九霄甚至觉得,再过一会儿,就能直接熟了。 他淡淡垂眸扫了一眼她怀中的衣裳,眯了眯眼道:“你干什么?” 沈时葶避开他的目光,踮起脚尖将衣裳挂在高高的梨木架子上,又拿过澡巾,“我,我伺候世子沐浴。” 若是不磕巴那么一下,倒还像那么个样子。 然,陆九霄却是嗤笑一声,“我让你伺候了吗?出去。” 沈时葶那好端端的镇定自若险些瓦解,要知道,她没事才不敢招惹他。 可眼看男人侧身要走,她脑袋“嗡”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捉住那只手腕。 这还不够,她顺着他的手腕,摸上了他的衣袖,拽了两下。 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撒娇手段,竟是浑然天成。 “世子。”她讨好地仰头看他。 那双媚意横生的眼睛啊,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你,谁也受不了。 对视半响,陆九霄眼底浮出些许戏谑,“沈时葶,你有本事,出了这门再给我来这招。” 小姑娘一噎,但到底没松开他的袖子。 佯装听不懂他话里的讽意,她道:“那世子是要我伺候还是不要?” 陆九霄没应声,弯腰捡起地上的澡巾,塞进她手中。 …… …… 须臾后,浴桶中的水漫出,渗进木板的缝隙中。 沈时葶跪坐在他怀中,衣裳浸湿,贴在傲人的沟壑之上。桃花面上浮起两团粉晕,她高高抬起头,舌尖抵着上颚,被他咬疼了,便轻轻哼一声,不曾喊疼,也不曾推开他…… 除了最后那步,该做的都做了。 这男人约莫是属狗的,沈时葶想。 出神之际,陆九霄捏住她的下颔,将她的脑袋扣了回来,指腹在那上头摁了两下,“有事说。” 被看破了心思,她脸热了一下。 但此刻也容不得她矫情,两手垂在陆九霄的臂膀,咬唇道:“我原是锦州人。” 陆九霄阖了下眼,他当然知道。 “家中横生变故,阿娘便将我送给了石妈妈。” “送”都是客气的,那个字,用“卖”更合适些。 难得照顾她的脸皮,陆九霄轻轻掀了下眸子,没揭穿她。 沈时葶抿了抿唇,放在他肩头的手握成拳头,“我想知道,我阿娘……” 说及此,她忽然顿住,眼神没有着点的落在氤氲的水汽上。好似一下回到去岁十二月,大雪纷飞的锦州—— 延平巷末的破落宅院,糙衣妇人将她推出门外,相跪哭道:“阿葶,阿葶啊,娘求你,你救救你哥哥吧,你救救他,他要有甚三长两短,你要我怎么活啊!你听娘的,待家中境况好转,我一定让你哥哥将你接回来,啊?你听话,你听话……” 小姑娘拉着她的衣袖,泣不成声:“我不去,阿娘,求求你,阿娘你别不要我,阿娘……” 妇人狠狠抽出手,像是怕被她缠上,跑着回到宅院中,那扇摇摇晃晃的门,就在她眼前“砰”地一声阖上。 她怎么拍,都拍不开。 那日的雪太冷了,落在她手背上,化作水,沁入手心,冷得一颗心都在疼。 陆九霄又掐了掐她的下颔,看她眼底晕出的红,挑眉道:“话说一半,怎么,让我猜啊?” 沈时葶回过神来,道:“世子能否,遣人去我家中瞧一眼,只要打听一下家中境况就好……” 说罢,她屏息看向陆九霄。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劳烦世子。”她语气近乎恳求道。 静默半响,陆九霄唇角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笑。 他抬手捏住她耳下那颗雾蓝色珍珠,在指腹间来回碾过,慢慢道:“沈时葶。” 说实话,若非有求于人,她此刻很想抬手捂住耳朵。 陆九霄那张嘴,她是真真怕极了。 果然,男人毫不留情面地挑了下眼尾,“你想靠你那个没心肝的娘和那个蠢货哥哥给你赎身,你还不如求我。”

23、一更 《芙蓉帐》23 “你还不如求我。” 话音落地, 陆九霄的指尖刮过她的耳垂,引起一阵颤栗。 然而,沈时葶却是怔了一下。说实话, 她并非没想过。可转念一想,陆九霄这样的人, 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他若是为她赎身,势必要将她圈在身边,玩腻了,倦了, 才舍得丢弃。 可这个腻了倦了, 又是什么时候呢?五年?十年? 思此, 小姑娘紧紧攥了下拳头, 红着眼道:“世子,我只要打听一下家里的境况,若是世子方便,能不能——” “你以为跟我哭有用吗?”陆九霄不耐烦道:“起来。” 被他这一喝,原本还没要掉下来的泪珠子,“啪嗒”一声落进浴桶里,就和她一颗心往下坠的声音,如出一辙的响亮。 沈时葶低头,膝盖跪在木质的浴桶里早就发麻了, 她不得不两臂撑着浴桶边沿,缓缓动作。 这怯生生的模样,当真是可怜极了。 饶是陆九霄,也不由用余光睨了她一眼。 不就说一句,至于吗?真娇气。 “行了。”男人眉头一皱, “就这一次。” 闻言,沈时葶一顿,黑珍珠一般的瞳孔顿时点起了一束光,嘴角轻轻扬起,道:“我去给世子拿衣裳。” 说罢,她好似膝盖也不疼了,动作也快了,披着湿淋淋的衣裳就往梨木架子处走去。见状,陆九霄嘴角一抽,下意识要吐出几句不那么讨喜的话,想想又咽了回去。 待他们从湢室出来时,沉沉的夜幕已经悬上了星河。刚下过小雨的京郊沁着花香果香,一阵阵夜风从窗外飘进。 小姑娘匆匆走至床榻边,替他掀了被褥,又阖上窗,点了安神香,事无巨细,简直像个田螺姑娘。 很快,二人便各自和被躺下。 约莫两刻钟后,窗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沈时葶望了眼床榻上起伏的身影,提着绣鞋,赤脚走向门外。 “吱呀”一声,男人便睁了眼。 陆九霄坐起身子,侧耳听了下外头的动静,却是静悄悄的。 他起身下榻,走至门边。 就见沈时葶屈膝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清冷的月色将她照得小小一团。她两条白皙的腿露在月色之下,一股淡淡的药酒味儿传来—— 那膝盖上是方才跪在浴桶里弄出的青紫。 陆九霄靠在门框边站了半响,正欲直起身子走过去时,就见那小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和着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在月色之下简直凄惨无比。 陆九霄看不见的那张小脸上划过两行泪痕,浓密纤长的眼睫悬着两颗莹白色珍珠,一眨眼,便往下坠。 沈时葶握着棕褐色的药瓶,硌得手心生疼,她声若蚊蝇地唤了声:阿爹…… 须臾,陆九霄面无神色地转身回到榻上。 爱哭哭去,与他何干? 难不成,是他将她卖到那烟花之地的吗? --------- 翌日,晨光熹微,天朗气清。 马车辘辘,一路从京郊徐徐驶向城内。 这个时辰,迎安大道已是很热闹了。马车经过时,四处的铺面都已开了张,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许是有求于人,沈时葶十分懂事地剥了个橘子递给他,“世子,给。” 陆九霄夜里没睡好,兴致缺缺地瞥了她一眼,“自己吃。” 沈时葶眨了眨眼,缩回手,掰了一小瓣放进嘴里。 正此时,一阵清风将车帷吹得四处飞舞,她倾过身子,欲用手去摁住时,恰瞥见街头的一抹身影,她浑身一征—— 陆九霄皱眉看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像是被人安了什么暗扣似的,蹭的一下便弯腰起身,以一种要钻下马车的姿势,脚尖朝着车厢门。 不过,陆九霄的手更快。 他一把拦住她的腰,将她摁在凳板上,口吻冷冷道:“沈时葶,你疯了?” 跳车是想找死吗? 沈时葶怔忪一瞬,双手拉住陆九霄的衣袖,声音微颤,恳求道:“我看见我阿娘了,就在街口,我真的瞧见了,我不会跑的,我就同她说一句话,好不好?” 陆九霄眉头一拧。 眼看马车越行越远,小姑娘急得浑身都在发颤,她起身跪在陆九霄腿边,“我不会跑的,世子,求求你……” 陆九霄那句“你见了她又能怎样?”在嘴边打了个转,抬了下头道:“秦义。” 这回不必吩咐,秦义便一拽缰绳,马车瞬间掉了个头。 里头那动静那么大,他又不是聋了。 很快,马车便停在了方才沈时葶瞧见孙氏的街口。 她提着裙摆跳下来,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巷,四处寻着那抹深绿色身影。 很快,她便眼尖地在一处布匹店里瞧见了她的阿娘。她匆匆至前,陆九霄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若说方才沈时葶还有迟疑,生怕自己看错了眼,那现下便是万分确定了。 她愣愣地杵在一个布匹架子旁,瞧见沈望着一身棕褐色的绸缎衣袍,抱手靠在墙边,一副十分没兴致陪女人家挑布料的样子。 而她的阿娘,手边挽着一个妇人髻的年轻女子,约莫才十七八的年纪,长得很是娇俏。 二人其乐融融得翻选着当下的时兴料子,压根未曾将余光分给一侧站着的人。 沈时葶正要上前时,便听那娇俏女子扬起一张笑脸,道:“娘,您看这布料,是不是衬您?” 沈时葶懵了一下,脚步生生顿住。 就见孙氏笑得天花乱坠,捂着唇道:“诶哟,这我哪敢穿出去啊?这年轻轻的样式,我都人老珠黄了,还不让人笑话?” “哪里,娘可年轻着呢,阿望,你说是不是?” 沈望迎合地点点头,道了几句是,将孙氏哄得眼角的细微都要藏不住。 沈望这样一抬头,余光陡然瞧见一抹藕黄色身影,冷不丁一怔,顿时愣住,惊疑道:“阿葶?” 蓦地,那头欢快的婆媳,也止住了话头。 孙氏嘴角的笑意一下隐没,她顺着沈望的视线,扭头看过来,吓得连手头的布料都掉落在地。 娇俏女子好奇地一并望过来,疑惑道:“娘,她是谁?” 孙氏当即回过神,生硬地扯了扯嘴角,低声应了句“没谁”,便上前拉住了沈时葶的手腕,将她拖到一角。 她磕磕巴巴道:“你,你怎会在这儿?” 沈时葶红着眼看她,这话才是她要问的。 孙氏的打扮与她离开前大有不同,那一身锦衣华饰,仿佛又回到沈延健在之时,那个商贾太太的打扮。 “阿娘又怎会在这儿?” 谁知,孙氏一听这话,竟是大惊失色,竭力压低声音道:“阿葶,你听娘说,你哥哥刚成婚不久,娶的是那元明巷瓷器铺子,杨掌柜的女儿,新妇进门,想着上京都置办行头罢了。你知道杨家的,你爹不在,咱们不比从前,你哥哥算是高攀了,人家杨茹自幼养在闺中,知书达理,若是知晓你……” 说及此,孙氏顿了顿,神色有愧地低下头,“怕是要和你哥哥和离,你哥哥都二十有二了,你总不忍心……等你哥哥嫂子日子稳了,娘再接你回来,可好?” 闻言,沈时葶怔怔地望着孙氏。 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只凑在一处,她一时竟领悟不出是何意来了。 孙氏尴尬地抿了抿嘴角,抬头瞧了眼不远处那浑身都透着富贵气的男人,轻声道:“你过得,可还好?” 然,不等沈时葶回话,身后的年轻女子便唤了声“娘”,孙氏闻言便要挣开手腕回去,却被眼前的姑娘死死拽住不放。 犹如那日在宅院门外,她拉着她的衣袖不松手一样。 孙氏急了,推了推她道:“你这丫头……” 眼前的情景,不得不说很是尴尬。 秦义与尹忠二人纷纷背过身去,不约而同地抬手碰了碰鼻尖,心下只感叹,这世上真有如此狠心的母亲,沈姑娘也真是惨。 陆九霄半倚在柱子边,浑然一副没有骨头的模样,不以为意地转着手中的折扇。 须臾,小姑娘悲戚低微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传进他耳里—— 她哽咽道:“阿娘,哥哥是您身上掉下的肉,您疼他,那我呢,我就不是您生的吗?” 闻言,陆九霄手中的扇子在空中微微一顿。 几乎是同时,孙氏脸色一变,语气略重道:“你胡说什么,若非迫不得已,娘难道就舍得你吗?” 孙氏挣开她的手腕,匆匆离开。 不一会儿,铺子里便没了那一家三口的身影。 沈时葶僵立了一会儿,猛地回头要追上去,陆九霄手快地扯住她的衣领,将人提了回来,一柄扇子在她头顶敲了一下,“出息。” 他陈述事实道:“你娘不要你了,你追上去又能如何?” 话落,秦义与尹忠皆是重重闭了闭眼。 老天爷,他们世子这张嘴,若是能少说两句话,想必要讨喜许多。 然而,听此,沈时葶却像被人摁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她双手垂在身侧,直愣愣地看向陆九霄,眼眶不断地在往外泛红。 似是一时忘了呼吸,小姑娘一张脸憋得通红,大有一种下一刻就昏死过去的意思。 陆九霄猛地擒住她细细嫩嫩的脖颈,冷声道:“沈时葶,蠢死你算了,呼吸。”

24、二更 《芙蓉帐》24 “沈时葶, 蠢死你算了,呼吸!” 陆九霄说罢,两根手指收了下力道, 用力掐了下她的喉咙。窒息的疼痛感使得沈时葶不得不张开樱唇,大口吸气。 神回过来了, 所有的感官, 疼的,酸的,苦楚的,便也一并回到骨子里。 她抽泣着“吧嗒吧嗒”掉着泪珠子, 一边还高高举着手背, 掉一颗, 擦一下, 那小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陆九霄只觉得脑袋“嗡嗡嗡”的吵,瞧了眼街对面停放的马车,道:“你要哭,你就自个儿站这,引来什么地痞流氓,你自己看着办。” 说罢,他便转身往对街去。 不知是不是“地痞流氓”震慑住了抽泣不止的小姑娘,她仅是顿了顿, 便小跑着跟上。 陆九霄拿余光腻她一眼,朝马车抬了抬下巴,“快点。” 沈时葶咬着下唇,没什么肉的脸颊因忍着哽咽而微微发颤,她提着裙摆, 扶着马车边沿,弯腰钻了进去。 “吁”地一声,马车便又掉了个头,“咕噜咕噜”地沿途返回。 沈时葶似是冷静下来,两滴莹白的泪悬在泛红的眼眶下,眼睛的主人未曾眨眼,那两滴泪便十分尽忠职守地守着眼睫。 她一动不动地望向飘扬不止的车帷,下意识攥住了两边的衣袖。孙氏那句“若非迫不得已,娘难道舍得你吗”在她耳边萦绕不休,她蓦地怔住—— 阿娘真的,不舍得她吗? 忆往昔,十六年。 锦州商贾世家大大小小,沈家只小小一家药行,富庶不足,却也温饱有余。 家中富足之前,沈时葶六岁大,那会儿孙氏待她却是极好。那时候沈延不过一个镇上的小郎中,每月便只拿那么几十个铜钱回家,孙氏会想法子给她买零嘴,省钱给她买簪子、衣裳,将她打扮成一个姑娘家应有的模样。 隔壁的阿婶总笑说,阿娘怀她时,知晓是个姑娘,欢喜的好几日都合不拢嘴角。她盼一个儿女双全,盼了六年。 那时孙氏还总念着,家中贫寒,对不住她。 可家中富足之后,孙氏便愈发得斤斤计较,好似再不舍得在她身上花费时间和金钱,就连沈延给她买的一只珊瑚手钏,孙氏都能心疼好几日。 沈延偷偷给她买古琴,买笔墨、画纸,偷偷给她请先生授课,孙氏嫌她铺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分勉强地由着。 可若是真叫她委屈了,孙氏又会唉声叹气地哄着,拍着她的脑袋喊乖女。孙氏的态度,矛盾又分裂,叫人难以捉摸。 直至沈延意外身亡,孙氏成宿成宿地哀泣,最疯魔的那段日子,便是抱着沈望哭,在沈时葶打碎一个杯盏时,指着她骂丧家星。 孙氏对她的好,好似在日渐流逝的光阴中,消磨殆尽。 她将她推出宅院木门时,与方才挣开她的手时,面上是如出一辙的决绝,眼底的愧疚是真的愧疚,嘴上的不舍,却是假的不舍…… 沈时葶甚至不知,阿娘为何不喜她…… 她比沈望更懂事,更听话,更孝顺,更懂持家节俭,更会看人脸色,可孙氏总还是更疼爱沈望多一些。 车帷飘扬,暖风送往,将小姑娘脸上的泪痕吹干,绷得脸颊紧紧的,难免不适。 她刚抬手欲要擦一下泪,却忽然左右晃了一下,马车毫无征兆地停下。 陆九霄皱了下眉头,闻见外头不同寻常的嘈杂声,他倾身掀开车帷,却见街巷中央的人流涌动,人群不约而同地往两边分散—— 而对面的迎安大道上,狂奔而来一匹灰马,驾马的人戴着斗笠,围着面罩,瞧不清模样。 且他身下那匹马儿的速度,就是连战马都不及。 若是迎面撞上,这冲击力指不定能将车掀翻。 “秦义!”陆九霄冷声道。 秦义自是明白要避,可他娘的这四处都是人,这么大一辆马车往哪儿避? 他当机立断地扯了扯缰绳,将马儿往窄小的路道上驾了一下,竭力减少马车撞击的面积。 谁知,那人竟是一个掉头,将马的方向直指车厢。 秦义瞪大眼睛,暗道不好,这是冲着他们来的! “主子!”他喝了声。 几乎是同时,“砰地”一声,陆九霄将沈时葶的脑袋扣在身前,以一种自卫的姿势屈膝弯腰,一手挡在头顶。 “乓”—— 那马将车厢撞了个四分五裂,马车斜斜倒下,车顶当即便塌了下来,马儿毫不留情地从那上头踏过—— 沈时葶的脑袋被摁在男人身前,眼前一片漆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掌心撑在粗糙的石子地上,听得头顶一声闷哼,不及她反应,便被一具沉沉的身子压住了脑袋。 那一下,沈时葶似也觉得自己要背过气去了。 眼下,小姑娘方才那悲戚哀伤顿时不见踪影,只抵着那颗沉重的脑袋,艰难晃道:“世子,世子……” 很快,秦义便解救了她。 --------- 车厢上一根断裂的木板,斜斜从陆九霄左臂刺入,血色与暗红的衣袍融为一体,瞧着无碍,可解开衣裳一看,却是触目惊心。 如此情形,秦义自是顾不上沈时葶,只好将她一并带回玺园。 他正要遣人去唤大夫时,就听沈时葶匆匆道:“秦护卫,这木屑不宜久进伤口,若是感染了,可大可小,需得将木板拔出才行。” 听着便十分的残忍。 秦义犹豫道:“沈姑娘,你行?” 这算皮外伤,虽是血腥了点,但她还真行。 因玺园藏着个见不得光的人,是以伺候在内院的,统共两个模样颇为相似的丫鬟。一个是纤云,一个便是纤云的异卵双生姐妹,弄巧。 她二人神色慌张,各端一盆干净的热水进来。 陆九霄闭着眼,方才那马儿一脚踏在他胸口,显然是伤得不轻,唇色都泛着白。 弄巧手中的水都端不稳,惊慌道:“尹、尹护卫,可要遣人去侯府通传一声?” 尹忠眉间一紧,摇头道:“不必了,想必也都知晓了。” 这么大的事儿,受伤的还是永定侯府的世子,恐怕早就传进了府里。 那头,“噗呲”一声,秦义在沈时葶的指导下,顺着妥当的方向,将嵌在小臂上的木板拔了出来,伤口处的血瞬间喷洒而出。 沈时葶忙用干净的巾帕捂住血,在纤云手中的托盘中挑出止血的药瓶,揭开瓶盖,将药粉轻点在伤处。 随后,她才一针一针将那皮开肉绽的伤口缝合起来。 针眼刺入皮肉,又从另一处皮肉中钻出来,瞧得纤云弄巧两个丫鬟直咽口水,眉头不自觉拧成了个疙瘩,好似这针,是扎在她们身上似的…… 然,就在沈时葶刚缝合了一半时,床榻上晕厥的人皱了皱眉头,艰难地睁开眼。 “世子。” “主子。” 丫鬟与护卫齐齐围了过来。 沈时葶亦是愣愣地看向他,欲要询问他的伤势时,就见男人黏在一块的唇缓缓分开,气若游丝,却依然恶劣十足道:“沈,沈时葶,你有事没事,止疼粉你不会用?” “……” “……” 一众人将目光挪到了他那只狰狞的小臂上。 闻言,小姑娘捏着银针的手抖了一下,连带着缝合在皮肉上的线一并被拉扯一下,“嘶”地一声,陆九霄重重阖上眼。 好半响,总算是包扎住那道骇人的伤口。 陆九霄苍白着一张脸靠在床榻上,一只青筋明显的手腕递给了身侧的姑娘,她两根手指并拢,搭在筋脉之上,维持着这单一的姿势许久。 尹忠总算见缝插针地禀道:“主子,属下追着那马追到城西,那马已精疲力竭而亡。可驾马之人早就弃马逃了,马被下了大剂量的‘杓阴散’才得以那般横冲直撞,这药原是少量给人服用以刺激大脑,保持亢奋的,实在常见,城中各大药铺皆有卖,其余的线索,便没有了。” 说话间,陆九霄又换了只手腕给她。 他皱着眉头看了沈时葶一眼,“那马哪来的?” “普通的纯血马。”尹忠道。 那就是什么都查不到的意思了。 陆九霄阴测测地勾了勾唇,没再搭话。见状,尹忠便作揖退到了门外。 室内,顿时便只剩了他二人。 沈时葶收了手,柔和的眉目皱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她警惕地望了陆九霄一眼,才伸手去拨他敞开的衣领。 胸口一处青的发紫,此时恰陆九霄抵着唇咳了两声。 那马儿那样重的力道,一脚踏下去,不踏出个内伤是不可能的。 沈时葶看着颤动的胸膛,忍不住问道:“世子,疼吗?” “你说呢,你让马踏一脚试试。”陆九霄没好气道,说罢又捂着胸口咳了两声。 若是平素里,她定垂着脑袋不搭话,以免惹了面前这支炮-仗。 但一想今日,以陆九霄的动作之快,他大可跳车,可他却是手快地将她摁在身前。若非如此,只怕沈时葶这小身板,只能命丧当场了。 思此,她忽略掉男人的夹枪带棒,好声好气道:“胸口的伤当即看起来不重,但过个半日,便会肿胀甚至淤血。” 她说着,便从那圆润润的药盒中取出丁点消肿的凝脂,在陆九霄的胸口处,缓缓揉开。 陆九霄歇了嘴,舒坦地往后靠着。 都说肤如凝脂,可他怎么觉得眼前这纤细雪白的玉指,更胜凝脂呢…… 正惬意观赏着,忽然外头传来一声音扬调高的声儿,“怀洲哥哥,怀洲哥哥如何了?尹护卫……” 陆九霄眉头一触,还不及思忖贺敏如何进来时,便又听到袁氏平和的嗓音中带着一丝焦虑。 他顿时便明白了贺敏是如何来的。 然,还不及沈时葶收手,那后头的门便“吱呀”一声,被急急推开。

25、她没想 《芙蓉帐》25 几乎是同时, 那轻轻点在男人胸口的指尖蹭的一下缩回去,她当即从床沿站起身。 陆九霄轻轻瞥了她一眼,才朝着匆匆而来的雍雅妇人道:“母亲。” 袁氏来得急, 身后还随着一位大夫,但在瞧见屋里还有一人时, 她脚步陡然一顿, 探究的目光重重落在小姑娘身上。 沈时葶浑身僵硬,低头嗫喏道:“夫人。” 便小步退到一边。 品竹色水雾裙,发上一支碎玉宝海棠步摇,耳下晃荡着一副东珠耳坠, 皓白的手腕上是一只纹丝银镯。打扮算得上是素净, 可袁氏仅一眼, 也能瞧出她身上这些素净的饰品昂贵得很。 既不是丫鬟扮相, 又生得这副模样…… 袁氏看向床榻上脸色苍白的陆九霄,见他领口大开,未受伤的那只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胸口的淤青。 她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余光扫了眼身侧的姑娘,再是觉得不妥,世家大族的教养,也只能让她佯装瞧不见。 袁氏走近道:“伤得可重?你父亲还在朝上,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 先让大夫瞧瞧伤势。” 说着,袁氏便探过手,想看一眼他的伤势。 陆九霄下意识拢了拢领口,使袁氏靠近的指尖不由顿了顿,只好收回, 他“哦”了声道:“不用,看过了,小伤,母亲不必跑一趟。” “怎么能是小伤!”袁氏口吻激动道:“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父亲怎么——” 她蓦地顿了一声,才缓和道:“可有瞧见行凶的人吗?” “尹忠在查了。”陆九霄口吻淡下来,眉间一紧,是不耐烦的前兆。 正此时,屋外传进几声叽叽喳喳的吵闹,贺敏被尹忠拦在门外。 “尹护卫,你拦着我作甚?你让开!”贺敏怒道。 尹忠眼观鼻鼻观心,只用剑鞘横在贺敏面前,摸了摸鼻尖道:“三姑娘息怒,没主子的吩咐,属下不敢放外人进里头。” “外人”二字让贺敏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攥紧拳头,一字一字道:“我随袁伯母一同来探望怀洲哥哥,你凭何不让我进?怀洲哥哥,怀洲哥哥!” 说罢,贺敏朝着屋里头喊。 袁氏回头望了一眼,忧心道:“阿敏那丫头一听你出了事,着急忙慌地就随我赶过来,也是挂心你,要不——” “下次别带她来,吵死。”陆九霄眉心的“川”字更深了一分。 袁氏张了张嘴,还想说甚,余光扫见角落站着的姑娘,又生生顿住。静默片刻,她只客气道:“姑娘,若无事,你先出去罢。” 那头,沈时葶正屏气捏着自己的食指指尖,半响才发觉袁氏是同自己说话,连点了两下脑袋。 “吱呀”一声,贺敏的吵嚷声也一并停下,她侧身看过来,口中一声“袁伯母”生生咽了回去,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珠子。 那日马车上匆匆一眼,她没瞧清沈时葶的长相,但她记得那人发髻上的碎玉宝海棠步摇。 是她。 贺敏噤声,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人。 沈时葶低垂的眸子,入眼的是一双绣着金花的藕荷色绣鞋。不知为何,她心下一阵慌乱,小脸都不敢抬一下,低低唤了声尹护卫,便匆匆往反方向的廊道走去。 可玺园这座宅子,她统共只来过两三回,每回皆是只在书房停留过,此处通往何地,她却是不知的,是以过了拐角,沈时葶便茫然地杵在了原地。 那人的秘密那样多,若是随意乱逛,不知他会不会恼…… 思此,小姑娘慢吞吞地背过身,刚踏出一步,又犹豫地缩回了脚。 “沈姑娘?”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惊疑的声音。她回头望去,是那个叫纤云的婢女。 纤云好奇地往她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下顿悟,她笑笑道:“往前有一座凉亭,池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沈姑娘若无事,可以去瞧瞧。” 这番话,无疑是在照顾她的脸面,沈时葶红着脸朝她道谢。 纤云端着檀木托盘上的茶水,往长廊去。 然,就见那穿金戴银的贺三姑娘,直直朝这个方向走来。 纤云下意识心脏一紧,忙迎了上去,将茶盘往她面前送了送,笑道:“三姑娘,奴婢刚沏好的龙井,您——” “纤云。”贺敏打断她,睨了一眼那款款走远的婀娜身影,抬着下巴道:“你老实说,怀洲哥哥可是给她赎身了?” 纤云心下大骇,连她都是偷偷向秦护卫打听才得知沈姑娘的身份,三姑娘又是如何知晓的? “说话呀。”贺敏催道。 纤云为难地低了头,喏喏道:“世子的私事,怎会同奴婢说呢,三姑娘……” 贺敏深深提了一口气,换了个问题问:“那她来几回了,这你总知晓罢?” 三回。两回皆是高参军发病,世子带沈姑娘来给高参军瞧病的。 而第三回,便是今日。 但纤云下意识模糊了数字,囫囵道:“两、两回。” 贺敏一脸“这还差不多”的神情,斜眼看她,“行了,你去吧。” 说罢,她便追着那狐媚子的方向离去。 纤云张了张口,拧着眉头,心下唏嘘。 这贺三姑娘啊,娇蛮得很,谁撞上她都难应付。 --------- 春末的风夹带着夏日临来的躁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湖面微波轻荡。 沈时葶坐在石桌边,下意识翻起一只釉色瓷盏,指尖还未碰到碧色茶壶,就堪堪顿住,将那只杯盏小心翼翼地原样放了回去。 她扭头望向莲叶碧波,粉嫩的舌尖轻甛过唇瓣。 微风将姑娘两侧的发丝吹得轻轻扬扬,远远瞧,不知的,还以为此处坐着一位话本子里走出来的湖泊仙子。 过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沈时葶便又念起了孙氏,念起了沈望,也念起了故去的沈延。 然,不及她深想,一片阴影便落了下来。一双她不久前才见过的藕荷色绣鞋,赫然现于眼前。 她猛地起身,慌张地望向贺敏。 这时贺敏头一回看清她的模样,然而心上这酸爽的滋味儿,却比看不清更甚! 她自诩模样端正绮丽,每一处五官,都生得恰到好处,在京都的贵女中,说不上第一美,却也能称上佼佼者。 可眼前的姑娘,眉、眼、鼻、唇,好似按画纸雕刻出来的那样,连鼻尖那一点微翘的弧度,用“精准”来形容,也无不可。 最让人讶异的,是一个出自花楼的狐媚子,那双眼睛怎能盛着那样干净的神色? 贺敏紧紧握住手心,两肩端得正正的,试图用高门嫡女的矜贵将她压下一等。 然而,确实是奏效的。 贺敏眼底愈是光鲜亮丽,便衬得沈时葶愈是肮脏不堪。都不必知晓眼前的人是谁,她那两只垂在身侧的手,就僵硬得连攥都忘了攥紧。 是难堪。 是一种从骨子里钻出的低微。 忽然,那人开口道:“你就是怀洲哥哥,在花楼里的那位妓-子?姓沈?” 陆九霄的风花雪月从不刻意遮掩和避讳谁,贺敏若是想知晓,稍一打听,便一清二楚。 而“妓-子”二字经她口中吐出,是毫不掩饰的讽意。 沈时葶绷紧下颔,没应是,也没应不是。 好在贺敏也无需她回话,兀自坐下,提起沈时葶方才碰都不敢碰的茶壶,轻车熟路地给自己斟了杯茶。 “你坐呀。”贺敏朝对面的石凳挑了挑下颔。 说实话,那动作姿势,与陆九霄却有六七分像,剩下三四分的不像,在于陆九霄的轻嘲暗讽都在明面上,而她的,在骨子里。 她吹了吹杯盏里漂浮的两片茶叶,不轻不重地问:“你知道吗,怀洲哥哥不仅是永定侯府的世子,还很得圣上欢心,唔……算得上是,显贵中的显贵。” 沈时葶抿唇。石妈妈日日耳提命面,她如何能不知。 贺敏接着道:“他如今都二十有一了,圣上挂心他的婚事,想来不久,便能娶妻生子了,你说呢?” 二人对视,半响无言。 贺敏敛了笑意,道:“贺家与陆家乃世交,我自幼与他相识,最知他为人。别瞧他如今夜夜笙歌,瞧着没个正形,可实则却是最可靠的人,若是成了婚,定是不会再往花街柳巷去,更不会纳一个妓-子为妾,那么多人,他纳得过来么?” 话里话外,仅一个意思—— 陆九霄碰过的人多了,她不过其中一个,待他成了亲,她也休得妄想攀着他进侯府。 然而,沈时葶是当真从未如此想过的。 无故被人折辱一番,她心下酸涩翻涌,静默良久,才咬唇道:“我没这么想。” 贺敏眉梢轻抬,口吻也冷了下去,“没这么想最好。” --------- 那厢,纤云搁下茶盘,朝袁氏递上一盏龙井,她偷偷瞥了一眼世子,想说的话,却又如此不合时宜,只好生生咽下。 只听袁氏道:“阿敏那丫头骄纵归骄纵,可这世家贵女,哪个没有点娇气在身上?你也不必如此冷她,自幼的情分,生疏了难免可惜。” 陆九霄敷衍地“嗯”了声,靠在引枕上,扯着嘴角道:“她若不想着嫁我,我自不会冷着她。” 这话噎得袁氏一顿,面上疑惑更甚。 她道:“你若对她没有半点心思,你这些年是为何那般纵她?去岁三月的宫宴,皇子比武射箭,你可还记得?” 陆九霄轻飘飘地掀了掀眼帘。 自是记得。那日贺敏无意绕到了靶后,几支羽箭齐齐射向她奔来的方向,再晚一步,她便要成人肉靶子了。 袁氏皱眉:“你若真不喜她,为何犯险救她?你自己的命,都险些搭在里头,我还以为——” 陆九霄烦躁地打断她,不耐烦道:“我若是有那点心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行吗?我能歇了吗?” 袁氏一噎,一双岁月优待的眸子,瞪得堪比铜铃。 同时间,“哐啷”一声,纤云手头的茶盘一个倾斜,嗑在了案边。 她蓦地僵了身子,大气不敢喘一个。老天爷…… 不过,提起去岁三月那桩事,就是纤云也印象深刻。 那时她还在侯府伺候,记得那日,侯府上下整夜点灯,夫人一夜未眠,侯爷则是快马加鞭去了宫中,就连二姑娘,都吓得哭了一整宿。 世子为三姑娘挡的那两支羽箭,一支正中右臂,一支正中胸腔。据说,阖宫太医在宫殿外跪了一夜,圣上发怒,就连射出那两箭的两个皇子,都被罚跪在承乾宫三天三夜。 那是当真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她隐约记得,那两箭伤得重,至今还留了疤痕,难以消除。 那之后,英雄救美传遍京都,没人不拿此事调侃,所有人都道,世子对贺家的三姑娘情根深种。 青梅竹马,堪称良缘。

26、扒牢了 《芙蓉帐》26 只是这段“良缘”, 很快就死在了陆九霄日夜风流的行径中。 袁氏被陆九霄一番话堵得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你你你”了半响,最后只道:“那你究竟为了甚?” 陆九霄嘴角的弧度僵硬了一息, 搭在被褥上的指尖,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 他捂着胸口, 轻轻咳了两声。 泛白的脸色使得袁氏终于想起他伤病在身, 便堪堪止住了话头,忧心嘱咐了好几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大夫离开。 木门“吱呀”一声阖上,陆九霄的眉间顿时冷了下去。 眼前似是又浮现出五年前, 白雪覆盖的迎安大道, 血洗的役都三城, 奄奄一息的贺忱, 以及那“咚”地一声,棺材板推上的声响—— 陆九霄沉沉闭了眼,嘴里的干涩使得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轻滚,眉间也不自觉出现一道细微的褶痕,加之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像是十分不适。 纤云愣了愣,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世子,可是伤口裂开了?还是何处不适?” 陆九霄缓缓睁眼, 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没有。” 他侧颈往窗外道:“秦义。” 不多久,秦义便推门而进。 陆九霄抬了下脖子,“她人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她”使得秦义难得懵了一瞬,随后会意过来, “哦”了声,道:“属下方才看沈姑娘往西厢去了。” 具体去了何处,他也没跟着,自是不知。 闻言,纤云忙补了一句,“在荷池凉亭那儿。” 她本该再道一句三姑娘也一并去了,却听陆九霄道:“你把她送回去。” 这话是朝秦义说的。 秦义“欸”了一声应下,刚一转身,又被陆九霄叫住,“多带两个人,途中机灵点。” 秦义的脸色顿时肃然,重重点了两下头。 纤云在一旁蠕了蠕唇,好半天,终是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伺候世子这么些年,多少对他有些了解。这人冷脸冷心,大多时候,并不会将谁放在心上。 说了也是白说,况且细想,三姑娘再如何,也不能将沈姑娘吃了…… 是以,在陆九霄闭眼小憩的同时,纤云便轻手轻脚地一并退下。 --------- 细数来,沈时葶被陆九霄带走也有整整一日半。她不在,花想楼一如既往的门庭若市。 而她愈久不归,石妈妈脸上的笑意便愈深一分。这说明甚呢?自是说明世子爷被那小丫头迷得半点都不舍放她离开,如此下去,离给她赎身,想必也不远了。 于是,听门外“吁”地一声,石妈妈连忙扶着红木雕栏下楼,略胖的面上堆满了关怀,老远便“诶哟”一声—— “我的祖宗欸!来来来,快让妈妈瞧瞧!”说罢,她便拉着沈时葶转了个圈,见她完好无损,一颗心便稳稳落回肚子里,紧接着便是笑意上脸,睨了一眼远去的马车,笑道:“秦护卫送你回来的?” 她存的什么心思,沈时葶已经再清楚不过,仅点头“嗯”了声,其余的便由她自行脑补去。 石妈妈拉着她的手,又问:“世子如何了?伤着没?伤得可重?我听说那马车都被掀翻了,你不在上头?” 石妈妈一连几个问题,沈时葶捡了重点,长话短说地应她:“伤得重,这几日许是无法下榻了,我……” 她刻意停了一瞬,眉头稍稍垂下来了些,忧心道:“若非我,世子也不会伤得那样重。” 果然,石妈妈一听这话,也不问陆九霄具体的伤势,眉飞色舞地道:“嗨哟,这男人啊,护着女人那是天经地义,累了吧这两日?快,快回屋里歇一阵,别跟门外杵着了。” 一转身,小姑娘唇边的笑意便顿时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不知所措,正巧撞进妙娘子眼中。 水汽氤氲的湢室中,沈时葶抱着腿,一言不发地坐在浮满花瓣的热水中,一头丝滑乌黑的长发搭在浴桶边沿。 霏竹小心打理着,浇了一捧热水上去。 然而,再是小心,也还是不经意扯断了一根细软的发丝。 霏竹吓了一跳,连连道歉,沈时葶这才回过神来,整个人懵了半响,才呐呐道:“你先出去罢。” “吱呀”一声,木门阖上。 小姑娘神色怔怔地望着水中的倒影,耳边蓦然响起一段话—— “他如今都二十有一了,圣上挂心他的婚事,想来不久,便能娶妻生子了。” 她原以为,最坏,最坏不过等着阿娘来接她,左右是再等久一些,只要好好呆在这小小的木香阁中,便能安然度日。 可今日一面,饶是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她在做梦。 自将她推出门外的那一刻,阿娘便没有想再接回她。 而待陆九霄成婚后,她又当如何呢? 以石妈妈的性子,会给她寻下一个金贵的主子,可能是李二,也可能是夜里高台之下,任何一个拍着桌案欢呼的男人……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水至冷,至凉,她方才裹紧澡巾,缓缓起身。 才一推门,走至塌边,便瞧见妙娘子正翘着腿,一手支着下颔,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团扇,眼尾溢出一丝看好戏的笑意,“我家老爷做的是钱庄生意,耳听八方,有些消息,不难打听。” 说罢,她也没卖关子,悠悠道:“我听说,圣上有意给陆世子指婚,皇后娘娘宫中的候选名册,都快有小山高了。” 沈时葶一顿,直直看向她。 妙娘子见她这神情,不由“嗬”地一笑,“我说什么来着?这男人啊,尤其是陆世子这样的,女人便像是衣裳,换得勤些不算甚,重要的是最后,是个人都得选一身精致贵气撑场面的,你若不能在他身上扒牢了,迟早成为破衫褴褛,怎么样,你现在明白了吧?” 沈时葶定定站立,一言未置。 少顷,她忽然问道:“你当初,是如何进了此处的?” 闻言,妙娘子上扬的嘴角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很快又云淡风轻地上扬,轻飘飘道:“唔,家中几个兄弟姐妹,实在养不活了,我娘呢便随便挑了个卖了。” 小姑娘怔怔地眨了下眼,原来这世上当娘的,都一样吗…… --------- 酉时,落日的余晖倾下,朱墙碧瓦都蒙上一层雾蒙蒙的金。 此时才刚下朝。 陆行负手踏出殿门的朱红门槛,还未来得及同一路的大臣攀谈,便瞧见袁氏身边的大嬷嬷守在不远处的石阶一角,两手紧紧绞在腹前,是焦急的意思。 他眉头一蹙,朝身侧人尴尬一笑,阔步上前。谁知白嬷嬷附在他耳边咕嘟了两句,陆行脸色当即一沉,疾步乘马离去。 后头的贺凛见此一顿,朝他离开的方向眯了眯眼。 至午门外,他正欲弯腰跨上马车时,忽的朝身后的护卫道:“陆家出什么事了?” 陈暮一怔,讶然道:“大人,您这是未卜先知啊?是陆世子,今儿一早迎安大道有人当街纵马行凶,陆世子的马车都散了架,人这会儿还不知醒没醒呢?” 贺凛眉头一蹙,欲要再问,却见三三两两大臣至午门前,只好先回了府。 至贺府。 贺凛才一脚踏进自家家门,往小院去,边走边回头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看他人如何了,再去查查谁干的。” 陈暮颔首,道:“事刚出,陆世子身边的尹护卫便着手下查,只行凶之人实在谨慎,未留有用的线索,连行凶的马,都是普通的纯血马,实在无处可查。” 正说着,留在府中的陈旭上前,似是有事欲禀,恰听得这番话,犹豫了下,道:“巧了……我前些个儿在街市瞧见李二公子的下人,就那个叫白胜的,跟马市挑马呢。” 见贺凛看过来,陈旭忙垂头道:“大人,此事无凭无据,属下多嘴了。” 贺凛静默一阵,抬手推开书房的门,径直入内。 李二与陆九霄多年宿怨,他作甚都不足为奇,独独要陆九霄的命这件事,就李二那芝麻大点的胆儿,再给他拿凸透镜放两倍大,他也决计不敢。 他如此想。 --------- 又过三日,正值初夏。 外头烈日灼心,燥气难耐。 秦义架车驶过迎安大道,穿过甜水巷,至最末停下,直奔木香阁。 他神色讪讪,面露尴尬道:“沈姑娘,现下可方便去玺园一趟?” 不知是不是秦义的错觉,眼前的人,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可又有几分不同,说不上是…… 沈时葶下意识睁大眸子,描过嫣红口脂的唇瓣轻启,上前两步时,高高的发髻之上,那支金步摇也狠狠随之一颤。 她道:“秦护卫,怎么了?” 说罢,她压低声音,“是他又发病了?” 这个“他”,说的是密室里的高寻。 秦义连忙摇头,磕磕绊绊道:“不,不是,是主子他——” 沈时葶眸子撑得更大了,“伤口裂开了?” 秦义怔了一下,摸着鼻尖缓缓颔首,姑且算是吧……

27、忽悠他 《芙蓉帐》27 如此一来, 沈时葶自是不得不去。何况身后的闺房中,妙娘子还十分提点地用团扇遮住唇,重重咳了两声。 沈时葶回头瞧了她一眼, 回头随着秦义下楼, 很快, 静谧的小巷传来几声渐行渐远的车轮辘辘声, 碾过青石板咯吱咯吱地响。妙娘子轻摇慢晃着手中的小扇,朝着窗外轻轻吁了一口气—— 想当初,她也是为了不再此处被那些个龌鹾的男人磋磨至老,至死, 才想方设法地勾着她家老爷替她赎身。 委屈吗?苦楚吗? 可不得不说, 在那小宅院里跟正房太太斗, 跟别房姨娘斗, 都好比在这儿鬼地方过一辈子的强。 那厢,马车驶过迎安大道,一路沿北,向清河巷的方向去。 其间途径闹市,在经过那间布匹铺子时,沈时葶下意识撩开车帷瞧了一眼。 那双漂亮的美目低低垂下,娶了杨掌柜的女儿,家中想必也宽松不少,想孙氏那日那身上好的锦缎, 新妇应是极其孝顺之人…… 念起孙氏那日的话,她应当是十分欢喜这儿媳,否则怎会老远陪同着上京都置办行装。沈时葶抠了抠手心,眼下却是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儿,麻的, 酸的,涩的,五味杂陈,却是哭不出来了。 忽的,马车稳稳停下。 秦义在外道:“沈姑娘,到了。” 沈时葶怔地一下回神,忙答应了一身,屈腰钻下。 正此时,“哞”地一声,紧闭的漆木大门倏地打开,秦义脚步一顿,见是贺凛,讶异道:“贺都督?” 贺凛朝他微一颔首,显然并没有要寒暄的意思,转而便要走,余光扫到马车边立着的一抹浅蓝身影,他随意瞥了一眼。 然,就这么一眼,贺凛忽的顿住。 他眼眸微眯,直直地朝沈时葶看去,向来天塌下来也不会蹙一下的眉头,竟是皱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贺凛生得十分清冷俊朗,那模样与身段,与陆九霄可谓不相上下,但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盯着瞧,沈时葶微微侧了下脸,避开他的视线,悄然站在了秦义身后。 秦义望了望身后的人,又看了看身前的人,一时尴尬,讪讪笑道:“贺都督,这是请来给世子瞧病的大夫。” 先不论她的年纪,就这打扮与模样,怎么瞧也不像个大夫。 贺凛斜睨了他一眼,懒得揭穿,背身离开。 秦义松了口气,忙推门让沈时葶进去。 然,走至清河巷口,那身玄色身影却缓缓停住。贺凛侧身回望了一下方才来的方向,薄唇紧抿,朝身后的护卫问:“方才秦义带的人,你可曾见过?” 陈旭被他问懵了一瞬,稍一思忖,摇头道:“见倒是未见过,不过属下听说过,她应当就是那个让陆世子与李二公子起争执的姑娘,姓沈,其余便不知了。” 说罢,他又急急“哦”了声,“上回迎安大道上,那姑娘也在马车里,大人,怎的了?” 显然这些都不是贺凛要听的,他张了张背在身后的拳头,静默半响,“没什么,走吧。” --------- 玺园。 沈时葶一边跟着秦义往西厢去,一边开口问:“伤口怎么裂开了?可有用止血药先止住?撕裂的口子大么?” 秦义支支吾吾地应了声,“就……” 正此时,恰至寝屋门外。 里头传来一道清晰分明的躁怒声,男人轻嗤慢嗬地道:“你敢端过来试试?还不滚。” 尹忠就是个糙人,伺候阎王爷喝药这种精致的活儿,他从来就没学会。 他硬着头皮道:“主子,大夫说了,您受的是内伤,夫人吩咐过属下,要瞧着您将药喝下的。”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正欲开头,却听门外秦义有意压低声音,急急忙忙唤了声:“沈姑娘。” 即便刻意压低,却抵不过这座院子实在过于阒静。 男人微一怔,那双因病中而眼尾微微泛红的眸子,当即眯了眯,抬头看尹忠,“你行啊,什么时候轮到你做我的主了?怎么,我要不这世子爷给你当?” 尹忠认错认得极快,心虚地捧着碗垂头道:“……属下不敢。” 那厢,屋外头。 秦义一人高马大的身子正杵在廊下,将沈时葶的路挡了个结结实实。 他举手作揖,朝沈时葶低头,“沈姑娘,世子身子未愈,胸口内伤极重,您是学医的,您想想法子……” 即使是大夫,也没有兼顾给病人喂药的职责,何况…… 她一想起那药,便深觉嘴里发苦,苦得她当即就想呕出来。 沈时葶连连摇头,嫣红的樱唇为难地抿到一处,“不行的,秦护卫,我实在不成……” 倏地,“吱呀”一声,木门被匆匆推开,尹忠朝他二人道:“沈姑娘,世子伤口出血了,您快来瞧瞧。” 这回是真的裂开了。 男人斜靠在床榻上,包扎的那只小臂渗着血,直将牙白的衣袖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脸色臭得要命,像是下一刻能将谁拆入腹中似的。 一时间,气氛静止得可怕。 仅有纱布和剪子的“咔咔”声。 陆九霄垂眸睨了眼蹲在床榻边的小姑娘,似是因屋里闷热,她鼻尖沁了些细细的汗珠,檀口微张,小心翼翼地呼着气。 视线一顿,他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描红得唇,勾勒的眉,还有脸颊到眼下晕开的浅藕色…… 陆九霄动了下手臂,正欲开口,便听小姑娘道:“世子,别动,别动。” 她专心致志地包着伤口。 “……” 倏地,一声嗤笑从她头顶落下。沈时葶手里的剪子也随之顿了一下,一时回神,仰头看他。 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就这么无辜地望着你,很难不说是不是故意的。 陆九霄倏地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掐住小姑娘小小的下颔,“是一早就知晓要来?”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小姑娘愣了一瞬,下意识往后躲了下,诚实地摇了摇头。她确实不知秦义会忽然找上她。 然,这头还没摇回来,便听男人语气不善,道:“老鸨让你伺候谁?” 这一下,她当真是结结实实地懵住了。 伺候谁? 陆九霄往姑娘修长白皙的脖颈上瞧了一眼,掐在她下颔的手,大有一种要下移的意思。他复又摁了摁那小小的下颔,冷声道:“说话。” “嘚唥”一声,沈时葶手中的剪子落地,她吓得眼睛都瞪圆了。 男人眼眸微觑,拇指指腹摁在她唇上,将那嫣红的唇脂一点一点擦去,磨得她嘴皮发疼。 “不,不是的。”沈时葶当即反应过来,摆手道:“是妙娘子,她教我描妆,秦护卫来时,我正学着……” 她说话时,柔软的舌尖一下一下触到男人的指腹。 陆九霄的手在她唇上停了一下,闻言慢条斯理地收了回来,食指与拇指捻了捻,复又将小臂往前递了递。是要她接着包扎的意思。 眼看那双白白嫩嫩的玉手捡起地上的剪子,捏起垂在地上的白色纱布,陆九霄盯着姑娘发前的一个小漩涡,缓缓道:“沈时葶。” “你记好了,云袖我不是派给你当门神用的,但若是你有心惦记旁人,大可将屋门敞开,就不用上我这了,懂?” 意思是,她若是想像花想楼里别的姑娘那样,伺候别的男人,他绝不拦着。 但也就不必再伺候他了。 “吱呀”一声,风将半开的屋门彻底吹开,一阵阵热风送进,将衣裳吹得全黏在了身上,额前的散发也都贴在脸颊。 沈时葶一怔,全然顾不上要捋一捋那几根乌发。 她压根没有想过这种事,她怎么可能想着去伺候那些…… 那张小脸似是急红的,她当即剪下最后一刀,忙起身道:“我没想。” 陆九霄斜睨了她一眼,倒也没继续这个话题,只轻飘飘道:“让秦义把你送回去。” 见他没再发作,沈时葶心下一松,轻轻“唔”了声,蹲下将地上的瓶瓶罐罐收进药箱中,但她拾掇的动作显然是放慢不少。 这时,妙娘子的一句话顺着窗外的热风,飘进她耳中—— “甭管是物还是人,习惯了自是离不开,但这习惯,也需得慢慢养着,养着养着,养出点眉目,自然就离不得了。” “啪”一声,药箱阖上。 沈时葶轻轻“哎”了声,抬着圆圆的眸子道:“世子,我方才瞧这伤口好似有些溃烂,隔两个时辰便得换药再重新包扎。” 陆九霄看她。 沈时葶垂在药箱上的一双手紧张地攥了攥,面上却苦口婆心道:“若是途中伤口又崩裂了,世子一定记着,先用瓷白色的药瓶,是止血的,再用棕红色的药瓶,是止疼的,针线也都收进在药箱左边第三个格子里。” 此时,正逢纤云端着药盏进来。 闻言她愣了愣,惊讶道:“可是,府上没有大夫,更没有会缝伤口的下人……奴婢与弄巧粗手粗脚的,世子这伤,可不能再重了。” 沈时葶轻轻应了声“是啊”。 陆九霄还是盯着她瞧。

28、小心思 《芙蓉帐》28 话说到这个份上, 现成的大夫就在眼前搁着,是个人都明白要如何做。小姑娘僵着半个身子蹲在床榻下,手里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药箱上的暗扣, 弄出点动静,好不至于太尴尬。 只是她等了半响, 陆九霄硬是没开口。 她不得不抬头对上那双睥睨的眸子。 沈时葶强装镇定地梗着脖颈, 脸上是一派强硬的镇静。只是那对小耳朵,毫无疑问地又充了血,耳尖红得都快熟了。 静默半响,男人忽然横过一条长臂, 指尖伸向她耳边—— 沈时葶甚至来不及反应, 就被人捉住了耳朵, 捏了捏耳骨的位置, 她登时僵住,不明所以地望向他,“世子?” 那样的目光盈盈,像盛了酒一般。 陆九霄眯了眯眼,眸色暗了下去,眼尾的那一寸红色,好似更深了两分。他蓦地倾过身子,捏住小姑娘的下颔,将她整个人提了过来, 一口咬在那张艳红柔软的花瓣上。 “唔唔!”沈时葶毫无防备地两手跌嗑在床沿上。 陆九霄在这种事情上,好似是不知“温柔”二字是如何写的。 又或说这个男人从来就不知“温柔”为何。 那两片花瓣被欺负地可怜兮兮的,艳红的口脂褪去,还无故添了好几道牙印,险些破皮。 沈时葶下意识便要用手抵开他, 然后动作做到一半,竟是硬生生收了回去,仅是顿了一下,她反而脖颈前倾,自觉地打开牙关,一副任君侵略的乖巧模样。 喉间发出的各种吞咽声,让本就温热的空气莫名更燥了些。 男人的手下意识就碰到她领口,惹得姑娘一瑟—— “吱呀”一声,纤云心惊胆颤地阖上了屋门。她捧着凉透的药盏,反复呼吸反复呼吸…… 廊下,弄巧端着一盆水来,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就要推门就去,被纤云稳稳抓住手臂,她“嘘”了声,“沈姑娘在里头呢。” 沈姑娘在里头又怎的了?小丫鬟顿时有些懵。 姐妹二人对视良久,直至纤云的脖颈变红,弄巧恍然大悟地张了张嘴,顿时也红了脸。 很快,沈时葶便从屋里踏了出来,陆九霄并未作甚,只是嘴上和手头占了些便宜罢了,但这也足够让她喘不上气了。 小姑娘站在石阶上,拿手扇了扇风,才转身去寻纤云。 须臾后,纤云怔了一下,“忌口?” 她皱眉思忖一息,忙道:“世子不食葱花,稍许都不成,瞧一眼都不成,其余的,倒也无甚忌口,只是嘴挑得很,厨娘一月里至多能换三四个,现在这个,还是勉强用着呢。” 话里话外,她无不是在暗暗提点这位沈姑娘。 莫要给自己找苦吃,她们世子那张嘴,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刁得很。 然,沈时葶却似是没会过意,朝她道了个谢,便往后厨的方向去。 不多久,便变出一碗热腾腾的骨头汤出来,两手捧着端到屋里。 陆九霄臭着一张脸,喝得干干净净。 小姑娘心花怒放地捧着空荡荡的瓷碗出去,那轻盈的小步子,仔细看,脚尖都垫了起来,似是一个不留神能蹦一下。 男人斜眼睨她,眼尾露出他惯有的睥睨不屑,一碗汤,至于吗? 思此,他舌尖轻甛了一下唇上残留的滋味,却不得不承认,她的手确实是灵巧得很。那骨头汤半分腥味没有不说,还带着一股子淡淡的清甜,汤面上甚至没有那层腻人的油,一瞧就是刻意处理过的。 --------- 夜里,沈时葶揽下了弄巧的活儿,伺候他擦了身子,此时已至星河滚滚,屋里屋外都点上了灯。 她将手里的巾帕丢进水盆中,给他掖了掖被角,可谓事无巨细,轻轻道:“世子,您歇吧。” 说罢,她便端着水盆,留了婀娜的身子给他,“吱呀”一声阖上门。 纤云和弄巧要比酒庄的下人懂事许多,并不会以为沈姑娘与世子关系不一般,便自作主张地让她今夜宿在主屋,早早拾掇出了一间客卧出来。 因此,陆九霄很快就闭上眼。 一个时辰后,沈时葶尽忠职守地来给他换了一次药,倒也懂事地没有在夜里隔一个时辰来弄醒他,因为她总觉得……陆九霄是看破她的心思了。 这夜过得相安无事。 小姑娘蜷着身子躺在陌生的客房中,过了白日里的忙乱,一停下,眸中便升起一层层淡淡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她这样做,是对的吗? 可如若不然,还能如何呢? 攥着被褥胡思乱想中,困意袭来,她闭了闭眼,沉沉睡去。 …… …… 翌日一早,天才堪堪升起一缕光,她便主动寻了秦义,驾车回到花想楼。 陆九霄醒来时,人早就不见了。 纤云端着那碗清甜的骨头汤,道:“世子,沈姑娘说了,喝什么补什么,您这小臂伤筋动骨,她昨夜里便吩咐厨娘备好新鲜的大骨,天不亮就下了后厨,秦护卫早早送她回去了。” 闻言,陆九霄出神地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说不意外是假的。 实话说,昨日里她的那点小心思,若是再往深的踩一步,难免要踩到他的底线。 这么些年,陆九霄的后院干干净净,莫说妾室,连通房都不曾有过。说得难听些,是无情至极。 图他的钱可以,图他的人,那就大可不必。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可不过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最厌恶那种自作聪明、贪心有余的人。 今日她若是寻借口留下,很难说陆九霄还会不会再在她身上花心思,但她就这么走了,反而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意料之后,却又不得不说,聪明得有些拙劣,拙劣得又有几分可人。 他意外地发觉,她那点子刻意的心思,却是不惹人厌恶。 --------- 半月后,陆九霄的伤势大好,才一能下地挪动,便被圣上宣进了宫。 这半月里,纵马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倒也不止因受害之人是永定侯府的世子,更因圣上因此事勃然大怒,下命严查。 至今却也没查出个头绪。 才一坐下,便有三两太医围了上来,又是诊脉又是查看伤势,确认无恙后,宣武帝才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他拧眉道:“怀洲,你真没瞧见纵马之人?” 陆九霄拉下刚翻上去让太医查看伤势的袖口,道:“没。” 宣武帝重重“嗬”了声,天子脚下,竟有人当街行凶不说,还是蹦着世家子弟去的! “倒也没什么。”陆九霄缓缓道:“指不定是无意得罪了哪个混小子,闹着玩的。” 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只是从前大多不过小打小闹,这冲着要他命来的,也着实是头一回。 然,他这话一出口,宣武帝便拍了拍桌案面色肃然道:“闹着玩,这是能闹着玩的事吗!” 同时间,乾清宫的太监宫女便尽数跪下,以额点地。 陆九霄顿了一下,起身弯腰,作揖道:“皇上息怒。” 男人眉头微不可查地紧了一瞬,圣上的态度很难不令人惊疑,一个大臣之子,意外受伤,倒也不至如此勃然大怒吧? 陆九霄不是傻子,圣上待他的好,自年幼时便能察觉一二,近些年简直是更甚。 不过从前他并未往心里去。宣武帝登基之前,还是皇子之时,陆行便是拥他登帝位的朝臣之一,一路为他开疆拓土,最后镇守冀北,不可谓不劳苦功高,因着这一层缘故,年幼时他倒是心安理得地受了不少好处。 直至某一次宫宴,赵淮旻醉酒后扒拉着他瞎嚷嚷,红着眼道:“父皇若是对我有对你一半好,我至于这么成日成日想法子讨好他么?” 那时候他才发觉,圣上对他,是好得过分了。 “行了,你坐下。”宣武帝道。 不几时,大太监彭公公便将白玉棋盘端了上来。依照惯例,陪宣武帝下完两盘棋,约莫就能放他出宫了。 其实说起来,陆九霄的棋艺,也算是自幼被迫陪同宣武帝对弈,一点一点磨出来的,甚是难得。 一刻钟后,陆九霄一局险败。 太监重置棋盘时,就听宣武帝缓缓道:“你啊,我瞧皇后说得对,这些年是有些任意,成日同那些酒囊饭袋在一块,难免消沉,就该给你找点事,省得你惹是生非,招来祸端。” 话落,彭公公手抖地掉了颗棋子在棋盘上。 陆九霄垂眸,没应话。 两局后,宣武帝果然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挥了挥手让他走。 陆九霄起身,片刻也不耽误,抬脚便退下。 才至暖阁外,便撞上了铁甲未褪的陆行。 父子二人相视一眼,半响无言。在陆九霄欲走时,还是陆行先叫住了他,“伤愈能下地了,便搬回府中吧,你母亲日日挂心你,省得她隔三差五地往你那犄角旮旯的巷子跑,且府里的婆子也能照顾周道,你那破院子,厨娘能有家里的好?再说,尹忠和秦义两个大男人,哪晓得如何照料人,还有你那两个婢女,我瞧也笨手笨脚的,还不如你妹妹靠谱。” 陆九霄嘴角轻挑,微不可查地“嗤”了声,“想要我回府就想要我回府,说那么多作甚。” 说罢,他背手转着那把扇子就走了。 陆行原地瞪着他那嚣张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一个刀背敲过去,不知道还以为他吃炮仗长大的,哪来这么大气性。 半响,缓和了下情绪,他才撩开帘子,进了暖阁。 只见宣武帝望着那一盘散乱的棋子发怔,最后长吁了一口气,“陆行啊。”

29、他的命 《芙蓉帐》29 “陆行啊。” 宣武帝口吻沉沉, 两肩亦不似像在朝臣妃嫔面前那般,端得笔直庄严,反而微微垮下些, 倒是将他衬老了几分。 分明只比陆行年长上四五岁的年纪,可两鬓的白发硬生生给他多添了十岁, 瞧着苍老许多。 “皇上。”陆行毕恭毕敬地行了个武将的礼节。 宣武帝挥手, 让他坐下。 “两月后又要回去冀北,这一走,又不知几时回了。”宣武帝摇头笑笑,“苦了你替朕守这边疆, 一家子老小, 一年也见不上几回。” “微臣职责所在。” 话落, 室内静默数刻, 一时无人开口,突兀得很。彭公公十分有眼力劲儿地给两侧的宫人打了个退下的手势,于是珠帘“哗啦啦”地响起,直至人走光,他又倾身给帝王添了盏茶。 宣武帝这才缓缓一叹,“朕这些日子,常常梦见陆兰,原都快记不清她的相貌,这一梦, 倒是瞧仔细了。” 陆行背脊一僵,口吻有些生硬:“皇上。” 彭公公眼观鼻鼻观心,佯装出神没听清。 宣武帝抬头看他,“九霄那孩子,模样全承了他亲娘, 俊得很,性子倒是像朕年轻时,活像一头怎么训也训不服的狼崽子,朕时常想着,这么几个儿子里,他最像朕。” “皇上慎言!”陆行警示地瞥了眼彭公公,彭公公识趣地背过身去。 可彭公公伺候圣上半辈子,这宫里的密辛,没什么他不知晓的。 当年的陆二姑娘,陆侯爷的亲妹子,可是他亲眼看着从乾清宫的寝宫出来的。就连后来诊出喜脉的太医,都是他亲自送去陆家,又将脉象结果带回了宫中。 可当年圣上根基不稳,前有狼后有虎,又顾忌着前皇后的母族,多种桎梏之下,他不得不弃了将陆二姑娘接进宫的打算。 且当年二姑娘早已有了与旁人的婚约,做出这等有辱门风之事,老侯爷与老夫人气得要与其断绝关系,将人远远送去了寺里。 直至生产,都从未去看过一眼。 陆行心下舍不得这个妹子,快马加鞭赶到寺里,却逢陆兰难产,整整两天一夜,孩子的哭声是落地了,陆兰却断气了。 圣上心中有愧,且对陆二姑娘的情谊也不是假的,这么些年心心念念,全补偿给了陆世子。于是世子爷就是将天捅了个窟窿来,圣上也能替他兜着。 因着这一层缘故,彭公公拿陆九霄是当祖宗看的,比对宫里的皇子还上心。 只是近些年,圣上这江山坐稳了,人也老了,便频频念起往事,越发的不满足。愈是到了立储的时候,他就愈是惦记陆世子。 还常常夜里叹道,他与自己年轻时,最是相像。 其中之意,可想而知。 彭公公竖起耳尖,便听宣武帝道: “朕知晓,不说了。只是朕近日思来想去,总觉得近些年太纵着他,寻思着给他安置个合适的差事,也算养养他的性子,你这个做父亲的,可有好的提议?” 陆行眉头一皱,脱口而出道:“他心思不在此,还是罢了吧。” 闻言,宣武帝有些不乐意了,微怒道:“你这个做父亲的,怎就半点不惦记他出息!” 陆行漠着一张脸,硬邦邦道:“陆家祖上的荫蔽,够他造了,微臣不盼他出息,只盼他能安安生生一辈子。” 末了,他又堵了一句:“一个朝臣之子,何以使圣上费心,只不过添人口舌罢了。” 这话噎得宣武帝一滞,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啊,添人口舌,谁说不是呢? --------- 坤宁宫。 “哗啦啦”一声,小几上的杯盏茶盘尽数落地,乒铃哐啷碎了成好几瓣。 “皇上真这样说?”女人的嗓音因激动难耐而有些尖锐发颤。 小太监将脑袋嗑在地面上,颤道:“回娘娘,是。” 李氏静了一瞬,倏然扬起嘴角,狰狞地笑了两声。你说圣上专情么,这后宫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被他宠上天去的贵人妃嫔,隔个 三五年就能蹦出个新的。但你要说他无情么,瞧,一个死去的陆兰,二十一年了念念不忘,连带着宫外的陆九霄,都能轻而易举得到她得不到的一切,恩宠,偏爱 ,云云尽是…… 她这些年本想相安无事,那陆九霄缺甚,圣上给,她也给,区区一个永定侯世子,比宫里的皇子日子过得还要好。 只要圣上不打陆九霄的主意,她就睁只眼闭只眼,可为何他偏要?! 此时,大宫女祥月匆匆撩开帘子,“娘娘,二公子递牌,说是急见娘娘,奴婢听说因着上回圣上发怒那等事,国公爷近日就要将他送去寺里。” 闻言,李氏冷笑,“一个陆九霄他都搞不定,那好好的马儿,没踩死陆九霄也就罢了,还惹得圣上下令严查,本宫还要他作甚?成日只知招惹是非,本宫看他去寺里诵诵佛经也挺好。” 这就是不见的意思了,祥月了然,欲屈身退下,又蓦地被叫住。 只听李皇后道:“你等等。” 说罢,她起身书信一封,交到祥月手中,嘱咐道:“小心些,务必要国公亲启。” 祥月慎重地应了声是。 --------- 自乾清宫出午门,落日的余晖给巍峨皇宫镀上一层朦朦金光。 陆九霄负手走着,秦义时不时瞥他一眼,挠一下脑袋,再瞥他一眼,碰了碰鼻尖,再再瞥一眼…… 直直撞上男人那双不耐烦的眸子。 “你有事说事,吞吞吐吐作甚?”陆九霄斜他一眼。 秦义这才道:“茴香姑娘,昨儿被个小掌柜堵在百香楼逼着唱曲,她不愿,两边争执时摔下了楼。” 陆九霄皱了下眉头,她一个唱曲的不愿唱曲,生出这种事端,怪得了谁? 他莫名其妙瞥了秦义一眼,似是道:这种事同我说作甚?我是大夫吗?我还能瞧病不成? 秦义心下戚戚,人家茴香姑娘,可是为了世子您才不愿给旁人唱曲啊…… 不多久,行走至马车边上,陆九霄当真丝毫没有心地就上了马车,也没问一句茴香的伤势,这等无情,不得不让人叹服。 就是秦义,也深深折服。 此时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各处的酒楼饭馆,都是人流高峰。 一股股肉香味儿弥漫整条街道,叫人闻着,都顿生食欲。 陆九霄鼻尖微耸,不知怎的,喉间漫出一丝清甜的骨头汤味儿…… 他面无神色地默了一瞬,忽然抬了抬眸子,恰马车一个拐弯,他倏然开口,“掉头回去。” 秦义眉头一跳,下意识接话:“世子,去百戏楼吗?” “花想楼。”里头慢悠悠地说道。 天半明半暗,甜水巷口传来一道琴音,是花想楼开始接-客的暗示。只是此时来的人较少,三三两两,搂着老相好蜜里调情。 陆九霄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堪一推开屋子,就见两道身影齐齐并列站在窗前。 左边是一身桃色襦裙的沈时葶,右边是云袖。 只听云袖抬手指着不远处道:“瞧,沈姑娘,那条街便是迎安大道,那是全京都最热闹的街,喏,那最高的望江楼,里头的吃食华而不实,赚有钱人的银子,不过倒是个赏景的好地方,窗子对面就是桃花江,春日最好赏景,江面全是掉落的桃花花瓣,可美了。” “还有往西的巷子……” “东面有座秋华山,观音庙就建在半山腰……” 好一会儿,云袖几近将京都的热闹繁华全用手指指了一通,口渴地捧着温水抿了一口。 陆九霄无语凝噎地瞥了一眼那两道身影,竟不知派来的侍女是个话唠。他正欲出声之时,云袖倏地道:“沈姑娘,怎的了?” 男人微一顿。 小姑娘侧了下头,看的是锦州的方向,即便此处压根连锦州的皮毛都瞧不见。 她轻声道:“锦州也有好些热闹地方,也有一座临江的酒楼,华而不实,贵得离谱,有一年生辰时我阿爹偷偷带着我去过一回,江面上还跳着锦鲤呢。” 她说着说着,语气不由有些跳跃。 云袖正要捧场地应话,常年习武使得她比常人要敏感许多,忽觉身后灼热,她侧过身,猛地一僵,“世、世子。” 肉眼可见地,小姑娘的背脊随着她这一句“世子”,也僵了一瞬。 但很快,她就转过身来。僵住的嘴角倏然上扬,只是那弧度比之方才对着窗外时,难免要刻意许多。 她疾步上前,“世子伤好了?” 说罢,两根细细白白的手指搭上了陆九霄的手腕,小姑娘低头凝神静了数刻,兀自点头道:“是好了。” 陆九霄擒住那两根手指,在指腹上捏了两下,“锦鲤,然后呢?” 云袖很识趣地退下,阖上了门。 沈时葶被他问得一顿,显然,他是听到她的话了。 正此时,最后一缕余晖散尽,夜色彻底暗了下来。花想楼下响起一道黄鹂般动人的歌喉,和琴音…… 最臊人的是,门外不知是哪个登徒子在调戏小娘子,那些荤话,一个字一个字从门缝传进来。 沈时葶面色十分淡然,丝毫没有半点难为情。 似是在告诉他,这些话她每晚都听,就躺在那张梨木大床上,听着这些闹腾的动静,缓缓入眠。 她伸手攥了下男人的鞶带,在陆九霄出神之际,踮脚在他喉间亲了一下,褪了绣鞋,两只穿着足衣的小脚丫踩在男人的靴面上。 “世子?”她似询问地喊了一声。 在陆九霄并未有任何言语举止后,便“啪嗒”松了暗扣。 很快,陆九霄的衣裳便被她弄得凌乱不堪。 他甚至来不及问她从何处学来的手段,就将她抱到了床榻上。 烛火盈盈,三千青丝覆在白玉背上,平平地铺至臋,两条又白又细的蹆,笔直地横在被褥上…… 香汗淋漓。 陆九霄拍了拍她的小臂,弯腰给她捡起榻下的襦裙,递到她边上。 显然这已经是陆世子难得的一丝柔情。 谁知,这回小姑娘却并未抬臂去接,她侧着身子,被褥遮住的小脚,无意蹭了一下他。 若是一下,那可能是无意的。但若是第二下、第三下,就是故意了。 那张小脸红扑扑的,一双圆眸更是怯生生。 陆九霄眯了眯眼,“沈——” 倏地,他脸色一变,变得有些难以言喻。 小姑娘手里攥着他的命,一下将陆九霄后头的话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陆九霄脑子有一瞬的空白,随着窗外的“咚咚”两下的梆子声,大有一种要和这两道声响一同魂归西天的错觉。

30、推开她 《芙蓉帐》30 手心里的滚烫简直能烧灼掉一层皮, 沈时葶甚至觉得刺疼刺疼的,且那玩意儿…… 像是吹气似的,在她手里肿了起来, 硬邦邦的。 她那双染上情-色的眸中,慌乱有, 尴尬有, 害臊也有,但更多的,是那种不顾一切、豁出去的凛然。 不过到底是嫩了些,这种事情上, 她总归不如妙娘子熟练, 做不到像她说的那样……全心全意。 于是, 紧张之下, 小姑娘指腹用力,手头的力道不由重了些。 这不用劲不要紧,一用劲,只听“嘶”的一声,陆九霄那张脸,由红转青,甚至转黑,额间的青筋像是要跳出来,仿佛濒临暴怒的人, 下一瞬便能将她捉起来丢出去。 思此,她又握紧一分。 陆九霄拽着襦裙的那只手紧了紧,声音有些暗哑隐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沈时葶, 松手。” 但又不似平日冷嘲热讽那般的口吻。 小姑娘紧紧抿着唇角,汗湿的两根乌发从秀挺的鼻梁横过,不仅没松,还加了只手上去。 陆九霄:“……” 男人喉结微滚,口吻已然缓下来,“松手。” 窗外的静谧,屋外的喧嚣,相撞融合,于床帐之中,倒是添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 扰心神,乱心智。 陆九霄松开那件藕粉色襦裙,改而去掐那堪比柳枝、盈盈一握的白玉婹。搭在他肩颈上的一对玉足,十根脚趾蜷缩起来,与那双倒映着摇曳烛火的眸子、急促收缩的小月复…… 千般妩媚,万种风情。 这世上,该没有男人能抵挡得住。 最后之时,沈时葶整个人已经累晕过去,仅有的意识仅能让她感觉到陆九霄拉了拉她的小臂,喊了她一声。 可她上下眼皮像是被纸糊在一处,且浑身失力,总之,她没有力气起身了。 没有了。 陆九霄拧眉望着她散落在榻上的三千青丝,和雪白的山峰上,被他握、掐、咬出来的青痕红痕,又推了推她的小臂,见弄不醒她,只好先行去了湢室。 水声潺潺,雾气氤氲。 在烛火燃尽之前,陆九霄已然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他手中捏了块白色湿帕,胡乱在小姑娘身上擦了两下。 他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欸,沈时葶。” 半响,侧蜷在里边的人才艰难地半睁了眼。不及陆九霄说话,她声如蚊蝇道:“世子,我走不动了。” 嗓音都哑成那样,气若游丝的,说话都没有力气,又怎会有力气起身下地呢? 男人披着件月白寝衣,衣带未系好,整片脖颈至下都是敞开的,就这样坐在床沿看着她。 静默数刻,陆九霄抬脚上了榻,不情不愿地闭上了眼。 这便是默认了她不必走的意思,身后的人那双眼睛撑大了些,褪去口脂的唇角悄悄扬起,生怕他反悔,轻轻翻了个身…… 然,即便是这动静,也足够让人感知到身侧躺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 陆九霄自幼便未有与人共睡一榻的习惯,偏他耳力还极好,小姑娘的一呼一息,如此清浅,也照落进他耳朵里。 男人睁着眼,去看窗外的朗星明月,竟是睡意全无。 许是因夏日天热,身侧的人睡觉并不老实,时不时翻个身,每翻一下,被褥便往下滑一截。 几次过去,陆九霄烦躁地用手背压住眼眸,正欲翻身下榻之时,那具原缩在角落的小身子,蓦然贴近。 他怔了一下,推开她的脑袋,将人推回去。 然,不几时,那颗脑袋又自己挪了回来,抵住陆九霄的肩头。 如此反复几次,陆九霄倦了,疲惫地垂下手,不情不愿地阖了眼。 翌日一早,陆九霄睁眼之时,身侧已然没了人。 他顶着眼底一片淤青坐起身子,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颈,脸色一如既往地暗到了最沉。 何为“色-欲至昏”他算是明白了,他昨夜是怎么动了将就她歇一晚的心思? 他是能将就的人吗? 再细想,昨夜她一反常态诱了他,反复蹂-躏后,才有了那垂垂欲凋的娇花模样…… 思此,陆九霄一侧嘴角无意扬了一下。可以,很好,装得挺像。 正这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朵“垂垂欲凋的娇花”正端着盥盆,动作慢慢地走来。 伺候陆九霄盥洗之后,她递上了一张盥帨,似是在他暗沉的脸色上凝了一瞬,惊讶道:“世子,您没歇好么?” 眼底是青的,眼里是红的。 陆九霄不轻不重地抬头,嘴角微微一抽,那意思像是道:你看我像睡好的样子吗? 下楼之时,花想楼冷清至极。几个晨起吊嗓的姑娘乍一见他,下意识便往二楼的木香阁瞧一眼,不约而同地低低“嘁”一声。 这从前啊,姐妹们最少的,也能沾一沾陆世子的衣袖,现在可好,至多也只能在清晨吊嗓时瞧一眼人背影…… 人和人呐,比不得,比不得。 陆九霄堪一踏出雕花门槛,那头秦义便将马车从角落牵了过来。 他正弯腰欲上车厢,倏地声音一顿,维持着一只脚踩在踏板上的姿势,眼眸微阖,耳尖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这条巷子白日里本就幽静,加之花想楼又处巷末,静得连风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秦义亦是面色一肃,悄然与陆九霄对了一眼,就见他收了视线,漫不经心地钻进了车厢。 一路上,秦义都分外小心,生怕又遭哪个暗算,上回当街纵马行凶的事,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只是他们主子,这是又惹上谁了? --------- 一晃半月过去,京都的天儿愈发炎热,四处的空气都像带着一把小火苗,挨着皮肉便要燃起来似的。 此时,侯府,松苑。 陆九霄坐在园子石凳上,一条腿在半空一晃一晃,一只手掌向后撑着桌,整个人微微后仰,另一手握着折扇,在大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他眯了眯眼,“死了?” 尹忠和秦义二人纷纷低下头,神色颇为凝重,“是,后槽牙里藏着暗毒,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审,就自尽了。” 近日陆九霄身边不安分,去到何处皆有鬼祟跟着,且还不是个只有花拳绣腿的鬼祟,若非他耳力极佳又敏感,许还发觉不了。 昨夜尹忠好容易想法子吊了只鬼出来,没想却是白忙活。 这种好事,陆九霄脑子第一个想的便是李二。 他道:“李二呢?” 尹忠回话道:“昨日刚被李国公送去了寺里,瞧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主子,死的人显然功夫极佳,不像是二公子的人。” 陆九霄没应话,自是也认同。李二那个蠢货,不像。 尹忠皱眉道:“主子,会不会是书房那头……”暴露了? “不会。”陆九霄斩钉截铁道。 若是有人知晓了高寻在他的院子里,以这种恨不能弄死他的行径来看,早就借着此时举发他了。私藏通缉犯这种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算是圣上,也没法子护得明目张胆,他多少要吃亏的。 不过尹忠这话倒是让他想起另一桩事来…… 沈时葶是不是,来得勤了些? 一月两月还能说是他陆世子沉湎酒色,美人难抵,可日子一长,难保有心人会不会瞧出端倪。 “尹忠。”思此,陆九霄眉头微蹙,“上回要你找的郎中,接着找。” 尹忠愣了一瞬,点头应是。 不过他原以为,有沈姑娘照料高参军便够了,左右高参军那副身子,能苟着命活着别断气就成,且他瞧世子挺喜欢沈姑娘,私下甚至同秦义打了个赌…… 赌沈姑娘的屋子,是在东厢房,还是在西厢房…… 是以,他二人下意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手碰了碰鼻尖。 得,全输。 正这时,袁氏端着一碗乌鸡汤,款款走来。秦义尹忠二人识趣地退到了不远处。 自打上回陆行在乾清宫废话一堆要他回府后,陆九霄大多日子都宿在府里。难得有机会,袁氏也没闲着,日日是乌鸡汤、人参鲍鱼汤、雪草桂圆汤,不带重样伺候着。 单这么瞧,谁也不能说袁氏这个做母亲的做得不够称职,这种吃穿住行上,她简直事无巨细,关心备至。 她瞧着陆九霄一口一口喝下汤,缓缓道:“今夜你父亲能早下职,你若是无事,陪他用顿晚膳可好?” 陆九霄将瓷碗搁置在石桌上,随意地“嗯”了声,语气是刻意往下压了两分,一股子勉为其难的意思。 然而,袁氏嘴角还未彻底扬起,就见一个护卫打扮的男子从院子那头匆匆而过,在秦义身前捂唇耳语了几句—— 秦义微愣,当即上前。 陆九霄与袁氏齐齐望了过来。 秦义犹豫地顿了顿声,含含糊糊道:“主子,甜水巷失火了。” 他说得算是隐晦的,不是甜水巷失火,而是甜水巷末的花想楼走了水。 闻言,陆九霄与袁氏皆是神色微变。 前者从石桌上跃下,往前走了两步才记得回头道:“母亲,今夜不回了。” 袁氏绷着一张脸,在那道暗红身影消失在松苑时,抚着胸口深深抽了两口气。 再是隐晦,难道她还能不知道甜水巷是什么地方吗? 巷子失火,他去作甚?他是府兵,能救火吗? 思此,袁氏只觉得心上堵得慌,连连叹气。 而此时,甜水巷的上方冒着黑烟,正是花想楼的方向。 隐约还能听到巷子里传来的杂乱的尖叫声和府兵的怒喝声,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31、疼得很 《芙蓉帐》31 陆陆续续有姑娘捂着唇从楼中跑出, 浑身狼狈不堪,原本一个个仙姿玉色的小美人,头发散的散, 焦的焦,冰丝做的鲜丽衣裳, 烧成褴褛, 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胳膊肩颈…… 因是秦楼楚馆,左右不过烧死几个妓-子,且正值夏日,哪条巷子没走过水, 前来救火的几个官役见怪不怪, 散散慢慢, 时而还拿眼珠子瞟了眼一旁逃出的姑娘们, 上下一打量,面露讽笑。 石妈妈的上水阁位于花想楼最上层,从火里逃出是废了好大的劲儿,此时正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接过官爷的一碗水,一饮而尽,才心有余悸地哭丧道:“哎哟喂,几位爷, 这火如何着起的,你问我,我上哪里知晓?您几位快先救火吧!我还有好些姑娘在里头呢,我的银票,我的……” 想起那几箱子金银珠宝, 石妈妈顿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官役当即翻了个白眼,然,这白眼翻到一半,生生又翻了回来。 巷子口处一辆马车辘辘而至,绿帷顶、镶碧玉,车厢前摇晃的一块白虎吊玉,瞧那派头,不是官人就是权贵。 直至那身暗红衣袍露出一角—— 其中一个有眼力劲儿的官役忙弓着腰小跑上前,“陆世子?这火烧得正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这这若是哪簇不长眼的火星落到您身上,小的怎么同侯——” “人都出来了?”陆九霄左右扫了一眼,没瞧见要寻的人,这才眯着眼问。 官役一怔,倏地想起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儿。都说陆家这没个正形的世子爷,被这楼里一位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哦,据说人还是从李二公子手里头抢来的…… “问你话,聋了?”陆九霄口吻冷了下去。 官役回过神,磕磕巴巴地支吾了几声,往头顶那团黑烟瞧了眼,模糊道:“许是都……” “陆世子!”一道尖锐的女音传来。 琼娘方才下楼是崴了脚,一瘸一拐地蹦过来,她忙道:“阿葶,阿葶妹妹还在里头。” 约莫是静了一瞬,陆九霄仰头望了眼火势正猛的二楼,思忖片刻,抬手抽了鞶带,褪下外衫,丢进一旁的水桶中,浸湿披上。 这动作是何意,傻子都能瞧得出。 秦义懵了一瞬,当即便要出口阻止,一旁的尹忠用剑鞘抵了下他的腰腹,朝他摇头。 主子要作甚,他们只能帮着,不能拦着。 于是,一众官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金贵的主儿携着他那两个护卫,钻进了火中。 “咯噔”一声,几人的心狠狠一跳,总算有人回过神来,吼道:“还愣着作甚?救火啊!” 这他娘的,烧死几个妓-子是小,若是这陆世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还活不活了? --------- 火是从一楼东侧起来的,此时正沿着木质的栏杆桌椅,一路向西向上烧起来,加之花想楼最不缺的便是红红粉粉的纱帐,火势一烧起来,简直如虎添翼。 陆九霄避开要塌下来的房檐,极快地上了楼。 “砰”地一声,秦义踹开屋门。 云袖猛地回过头,仿如看到活菩萨似的,两眼泛起泪光,“世子!” 陆九霄跨过着火的木梁,拍了两下云袖怀里已经晕过去的人,一手横过她膝下,抱了起来。 云袖抹了把蹭黑的脸,一起身便是一个踉跄,幸而尹忠眼疾手快扶住她。 木香阁位于二楼最末,火一烧起来,本就最难逃,偏还有个不会武的弱女子,谁知她方才有多绝望…… 此时,弥漫的黑烟已然消散不少,一楼的火势也扑灭了大半,几个官役提着水桶进进出出,动作丝毫不敢怠慢,与方才那副懒散模样,简直是两个极端。 瞧见陆九霄活着从里头出来,纷纷将心落回了肚子里。 石妈妈已然清醒,见此情形,“欸喲欸喲”地跑至跟前,见小姑娘一动不动,像是没了活气,一时大骇,捉着她的小臂摇晃道:“阿葶?阿葶?” 她哭道:“世子爷啊,这、这丫头——” “把手松开。”陆九霄眉眼沉沉,忍着浑身不适,一个字一个字道。 这时,秦义看了眼他的肩头,惊道:“主子,您受伤了?” --------- 最后一缕余晖散尽,暮色渐沉,夜风燥人。 玺园,西厢。 寝屋里,陆九霄赤着肩背,左肩上一块灼伤,使得衣裳和皮肉都黏在一块,瞧着难免有些触目惊心。 尹忠轻手轻脚洒上药,贴了膏片上去,皱眉道:“主子,大夫就在隔壁屋给沈姑娘瞧病,您真不看看?” 陆九霄眉头微蹙,很是不耐,“不看。” 说罢,他凉飕飕道:“你们今日怎不拦着我,我要是死在里头算谁的?” “……” “……” 尹忠与秦义二人面面相觑,心下暗暗道,拦着,拦得住吗? 正此时,对面传来“吱呀”一声,郎中与纤云在廊下说了一会子的话,须臾后,两道声音渐远。 陆九霄拉起衣襟,随意系了下鞶带,动作时肩颈难免拉扯,他眉心皱出这个小山川,起身踏出屋门。 对门大开,仅有弄巧在伺候盥洗。 她拿湿盥帨轻轻擦拭着姑娘的手心和脸颊,特意避开了额头的位置。额前一块好大的红肿,据云袖道,应是晕厥时撞上了桌腿。 好好一张闭月羞花的面容,瞧着都叫人心疼。 “世子?”弄巧倏地一顿,攥着盥帨退到一边。 陆九霄十分自然地在床沿坐下。望见小姑娘额头的一抹红肿,他微微一顿,方才抱她出来时倒是没瞧清,“这怎么来的?” 弄巧应话道:“云袖称是晕厥时撞了桌子腿,郎中瞧过,说不碍事儿,揉开就好了。” 闻言,陆九霄眉眼中下意识生出一丝嫌弃的讥讽,晕过去还能磕着碰着,蠢死了。 静默良久,仅剩窗外风吹过树梢的簌簌之声,隐约还随着一声细小微弱的猫儿叫。倏然,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轻咳,弄巧偏过头,就见纤云在外头打着收拾,要她退下。 她这才蹑手蹑脚地捧着盥盆出去,“吱呀”一声,复又将屋门阖上。 须臾后,男人抬手,摁住沈时葶额头上的那处伤口。 是摁住,用指腹摁住,力道不轻不重,但压在伤口处,不疼是不可能的。 方才被怎么折腾都没醒过来的人,喉间溢出一道极轻的哼声,眸子闭得更紧了些,在眼皮处皱出两道折痕。 因干涩而黏在一块的唇瓣微微分开,眼都没睁,轻声道:“疼……”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松了些力,心道,你疼,我更疼呢。 思此,他肩上的伤当真隐隐作痛了一下。 他胡乱在那肿起的伤口处揉了两下,惹得小姑娘又喊了两声疼,喊累了,又喊起了渴。 陆九霄回头欲要吩咐弄巧倒水,一眼瞧了个空,只好屈尊起身,从桌几上倒了杯白水,单手拿到床边,就着她微微分开的唇隙间,灌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男人手一顿。 沈时葶侧蜷着身子,仅仅拽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呛得满脸绯红,眼尾都泛了粉。 她一睁眼,便瞧见床前的始作俑者,正皱着眉头看她。 沈时葶微微一怔,四处扫了一眼,顿时记起方才发生了甚,浓郁的黑气,灼烈的大火,榻下的房梁,每一桩每一件,都让她心底生出一股浓浓的后怕。 她还以为,她要死了。 死在花想楼,死在京都。 思此,小姑娘一抹眼尾,仰头道:“世子……” 那压抑的声调,带着哭腔的口吻,就同路边的流浪猫是一个模样的。 沈时葶晕过去前,听到云袖在她耳边叫唤,下意识以为云袖救了她,难免要问,“世子,云袖姑娘呢?” 陆九霄恹恹地看她一眼,将杯盏塞进她手中,“醒了就自己喝,谁你都敢使唤,能耐。” 说罢,他推门出去。 沈时葶怔住半响,屋内的空气流动,她耸了耸鼻尖,似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小姑娘低头闻了闻衣襟,不是她的…… 思忖半响,她仰头饮了两口水,抵不住沉沉的困意,很快便落了梦。 梦里的灼灼烈火,成了皑皑白雪,她瞧见了自家的院落,听到“砰砰砰”地拍门声,听到孙氏抵着门,哭喊着让她走…… 是醒不来的梦魇。 --------- 翌日一早,陆九霄气色欠佳,正经过长廊,就见纤云与弄巧二人立在一根红木方柱后,抱着手中的盥盆与檀木托盘,你一言我一语地道: “你说,怎会有那样狠心的娘亲呢。你瞧,咱们爹娘再狠心,那也是卖与人做奴,也没丧心病狂到要卖与人为妓吧!” 弄巧说着,颇有些义愤填膺。 她接着道:“昨夜里我去查看伤势,听着沈姑娘梦中哭喊她阿娘,整个人就缩成小小一团,我才一碰她,她便哭着道不要,你说这做的什么梦吶……我瞧着那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纤云抿唇,“谁说不是,才十六大呢。你说,她这样的姿色身段,世子若是腻味她了,往后指不定落到哪个登徒子手中,喏,李二那样的,可如何是好……” “是呀,嗳。” 姐妹二人仰天长叹,深感忧心。 拐角处,陆九霄生生顿住脚步,光是听着纤云弄巧的话,他便能想出小姑娘蜷成一小团,梦中哭喊的模样。 也能想出,她落到李二手中,被整日磋磨的惨况。 男人一边暗暗扣紧扇柄,一边心下嗤道,世道如此,人各有命,这世上有权贵,就有庶民,有人天生众星捧月,有人便生来如虫如蚁,不说别处,就秦楼楚馆,迫不得已的人,少吗? 一个一个,他同情得过来么? 他闲得慌? 是以,陆九霄神色淡淡,背身离开。 三步,五步…… 青石台阶上,他堪堪止住。静默良久,沿路返回。 “纤云。”男人站在拐角处,冷不丁一个出声,吓得两个丫鬟瞪直了眼。 纤云站直,“世、世子?” “把西厢,靠近书房的那间屋子收拾出来。”他如是道。 一时间,廊下似是静了一瞬。 风过树梢的簌簌声,那葱绿的芭蕉叶像是打在陆九霄的脸颊上,疼得很。 他面无神色,提了下眉梢,“怎么,听不懂?聋了?我使唤不动你?还不去。” “去,去去……”纤云吓得背身便跑。 堪一走近的护卫二人一怔,四目相望,秦义当即扬起嘴角,伸手道:“五两银子。” 半响,尹忠才从钱袋里挑出几个碎银。

32、认床么 《芙蓉帐》32 陆九霄没有再呆在玺园, 肩颈隐隐传来的烧灼感,让他心下不由升起一股陌生的怒意和躁意。 他去了百戏楼。 一落了座,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曲儿声, 震耳欲聋的铜锣声,鼻翼下缭绕的香粉味, 不得不说, 确实将他那股子烦躁压了下去。 茴香伺候在一旁,剥了个橘子递上。 她时不时抿着唇看一眼目光落在高台上的男人,外头都传他为救一个妓-子,险些将命都搭在了花想楼, 不知是不是真的…… 思此, 茴香轻轻道:“世子……” 陆九霄眼都未抬一下, 懒懒散散地应了声“嗯”。 茴香一顿, 倏地将嗓子里的话咽了回去,她有什么资格问呢? “世子,喝茶。”茴香扬起笑脸道。 谁知,男人闻言一怔,回头睨了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姓沈的那小丫头当真生得过美了,眼前的茴香已是极端美艳的容貌,可落进眼里,还是不及她。 陆九霄眼眸微垂,看她捧着茶盏的芊芊十指。 脑子里想的, 却是另一双白玉手。 绝了。 陆九霄。 --------- 玺园。 沈时葶随着纤云,一路从东厢走至西厢。 这样的三进院落,东西两面也不过隔着一个蜿蜒曲折的回廊,和一座鲜花柳绿的水榭亭台。 纤云一面走,一面介绍园中位置和陈设。 她大抵了解。东边的厢房只住陆九霄一人, 西边建有书房,书房里有甚便不必说了,纤云与弄巧两个丫鬟的寝屋也在西厢,正是为了方便照料瘫在床榻上的高寻。 显然,陆九霄让她住在西厢,也是一个意思。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原以为还要多费些功夫,怎料这样就成了? 她低头抠着手心,忍不住打断纤云,道:“世子真的……替我赎身了?” 纤云一愣,当即笑起来,“秦护卫一早便去甜水巷了,抬着好几箱的珠宝银票去的呢。” “那世子可还说了些甚?”她又急急问。 纤云将手头的衣裳往前递了下,思忖了下陆九霄走前的话—— “按下人的规格置办,让她别把自己当回事儿,秦楼楚馆教出来的坏毛病通通给我改了,这儿没人惯着她,若是不愿,大可回去。” 那些话,每一个字她听着都心梗。 纤云抿抿唇,委婉道:“姑娘出了那地方,往后便是伺候在玺园了,吃穿用度,恐怕都及不上从前,不过倒也亏不了……” 她手上的那身衣裳,正是一件鹅黄色的丫鬟装束,与她和弄巧身上的款式相差无二。 沈时葶顿时明白了,那往后,她就与纤云弄巧,在府里的身份所差无几。 最重要的是,书房里头那位,她必得好生照看。 思此,小姑娘嘴角微翘,轻快接过那身衣裳。不管是不是正儿八经的丫鬟,起码明面上是,总比在花想楼当妓-子的强,不是么? 且她夜里,再不用听那些粗鄙荒-淫的声音了。 待到陆九霄何时寻到了个好郎中,肯放她走了,她也不必被困在秦楼楚馆。 如此甚好。 “吱呀”一声,屋门推开。 是间极简的屋子,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不会有。花想楼里雅致的香炉、屏风,此处自然不会给她置办。 不过于她而言,倒也可有可无。 纤云道:“约莫就是这些了,近日侯爷回京,世子不常于玺园,只偶尔来一趟,除了书房的那位,无人要伺候,姑娘可好生歇着。” 她说着,抬头望了一下天,“呀”了声,“也不知世子今夜还来不来,尹护卫吩咐的膏药还没置备呢。” 纤云转头便要走。 沈时葶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一小撮衣角,“什么药?” 纤云愣了一瞬,迟疑道:“昨日世子将姑娘从火里抱出,肩颈烫伤,好长一道伤呢。” 闻言,眼前的人瞪直了眼,一时愣在原地。救她出来的人,不是云袖吗? 她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原来昨夜屋里那股药味,是他身上的。 沈时葶游神似的走进屋里,轻轻阖上门,抵在门边,两只手背着压在身后,盯着浅色绣鞋上的两朵百合花,唇角微抿,此刻的心境,说不清,也道不明。 但一个“谢”字,是应当有的。 思来想去,小姑娘打了盆水,推开书房里的那堵墙,坐在木凳上,仔仔细细给高寻擦了擦脸和手臂。 她望着这张枯瘦的脸,轻声道:“快些醒吧,若你在我照料期间睁了眼,这件功劳,算是我的吧。” ---------- 傍晚时分,又是一袭橙色余晖落在青石地砖之上。 陆九霄饮了稍许的酒,不至醉,却带了一丝醇香味儿。 才一推开侯府大门,就见陆菀在廊下开会徘徊,听到声响,她脚步一顿,忙提着裙摆小跑而至,“哥,你伤哪了?” 昨儿花想楼的事早就传开了,甚至还传出了好几个版本。 陆菀听到的版本是,陆九霄险些命丧当场,若非官役及时扑灭了火,怕是要烧成一具白骨! 眼下她两个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急着复又问:“伤哪了呀!” 陆九霄用食指抵开她的脑袋,“没伤,别听外头胡说八道。” 说罢,他便要往松苑走。 陆菀叫住他,“哥,父亲在偏厅等你,母亲也在。” 她走近,低声道:“阿娘昨儿都哭了,吓的,你好好说话。” 陆九霄一顿,睨她一眼,脚步打了个转,往反方向去。 他进门时便有人通报过,是以脚步才落至前厅门前,就有一只木制杯盏朝他砸来。陆九霄侧身避了一下,可陆行像是算准了似的,那只杯盏还是稳稳砸在他肩上。 恰是灼伤的那边。 陆九霄皱了皱眉头,朝一脸担忧的妇人道:“母亲。”像是没瞧见陆行似的。 袁氏上前,攥住他臂膀两边的衣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道:“你伤着没有?” 陆九霄一个“没”字还没吐出,陆行便阴阳怪气道:“伤着,我看他死在那秦楼楚馆最好,省得给我添晦气!” “侯爷胡说八道什么?”袁氏蹙眉,“昨夜担心得一夜未眠的人,不是你啊?” 当着这狼崽子的面被袁氏戳穿,陆行一梗,黑着脸转过身子。 陆九霄抿唇看了他一眼,又道了几句宽慰袁氏的话。 他这烦人落泪的毛病,约莫就是被袁氏和贺敏哭出来的,女人哭起来,当真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真没伤着?”袁氏迟疑地问。 为让她宽心,陆九霄忍着疼抬了抬胳膊,“真没伤着,外头传言不可信。” 袁氏这才松了口气,放他回了松苑。 陆行顺着袁氏的视线瞧了眼,道:“还看什么,没伤没病的,且宽心吧。” “宽心什么?他肩颈伤了,不愿意告诉我罢了。他不说,侯爷还真当他无恙?”袁氏说着,鼻尖一酸。 陆行亦是愣了数刻,他还真没瞧出来。 袁氏缓缓落座,头疼地摁了摁侧额的穴位。她想起年幼的陆九霄,在冀北和初来京都之时,那个年纪的男孩,也没少同人打架斗殴,带着一身伤痛回府,可每每都会主动寻她,要她上药,同她喊疼。 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里,全是对阿娘的信任和依赖。 却不知从何时起,便再也没有过了。 究竟是从何时起呢?袁氏也想不明白。 松苑里,尹忠正肃着眉头给陆九霄换药。 他道:“属下打听过,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今日早朝,好几本折子参了此事,皆道永定侯府家风不正,要圣上降罪,圣上亦是微怒,当着百官之面,斥责了侯爷。” 陆九霄眼眸微眯,以身犯险救个妓-子,撑死了也就是他沉湎酒色,何至于此? 降罪?降个哪门子的罪? 近日,他还真是不得安生。 “你去打听打听,参奏的折子,都是谁递的。” 尹忠颔首应是。 --------- 陆九霄在府里安生了四五日,袁氏照旧日日命后厨送一碗汤来。 且还要陆菀盯着他喝下才行。 陆九霄将空盏递到他面前,“行了吧,赶紧走。” 陆菀低低“嘁”了声,捧着碗盏回去复命。 此时,陆九霄抵着唇咳了两声,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气色算不上佳。 尹忠忍不住道:“主子,这是夜里着了凉?属下将府医请来瞧瞧。” “不用,没歇好而已。”他淡淡道。 近日也不知怎的,一至夜里他便失眠多梦,梦也不是甚好梦,弄得他整日都全身乏力…… 他想,总不能是玺园住久了,认床么?

33、人参汤 《芙蓉帐》33 陆九霄皱着眉头, 重重阖上眼。 半梦半醒中,他又梦见血色染红的役都三城…… 此时正值亥时,月明风清, 暮色渐沉。四处躁动的空气,犹如夜里摸不着的鬼魅, 举着一把看不清的明火, 悄然靠近。 侯府斜对的将军府中,西南一角的院子隐隐透出一丝微亮。 书案上,摆放着一叠厚厚的账簿和卷宗,贺凛披着玄色薄衫, 眉目凛冽, 修长的食指一页又一页地翻过书页。 这些, 全是近半年来锦州樊安山山崩遇难之人, 大多是进货的商贾,运货的镖头,也有探亲的妇人。 无一例外,死于山上巨石滚落。 陈暮道:“大人可知,锦州近月还流传不少关于樊安山的谣言,都快传成真的了。” 贺凛微一蹙眉,抬眸道:“说。” “流传最广的,说是樊安山上有神明庇佑,凡是经过此而死之人, 是前世今生福泽不够,没有气运跨过这条界限,因着此番言论,锦州的四处庙宇香火比过往几年还要旺盛,全是给自家积福的, 现下少有人敢往樊安山一处行路,纷纷改了水路出城。” 贺凛指间摩挲着卷宗纸页,“当地知府不管?没派人前去查看?” 一次两次山崩尚且可说巧合,那十几桩命案,怎么说? 一般而言,好好的山脉,除非人为破坏山体,否则怎会一次又一次山崩?若是人为破坏,那便好猜了,无非是挖隧道和开矿。 陈暮道:“查过,说是什么也没查到。” 贺凛垂眸,又去看手头的账簿。是他想方设法,从胤国公府拿出的摹本。 可这账面上,一笔一笔,实在干净,让他无从下手。 但真有这么巧?半年前胤国公府世子李擎从圣上那儿接了桩修建锦州柏河河堤的差事,便常常往返锦州。 此后,樊安山山崩就愈发频繁,死的人也愈发多。 按理说,这两庄事明面上并无甚联系,贺凛捏着这账簿和卷宗,深陷沉思…… 若是开采私矿,必有进账,除非还有另外一本账簿。不在胤国公手中,还能在何处? 李擎虽为世子,可毕竟不够稳妥,账簿这般重要的物件,应不会交给他。李咸那个草包庶子更别提了…… 贺凛指尖一顿,是皇后,坤宁宫。 真如此,就难办了。 陈暮见状,忍不住道:“大人,咱会不会弄错了?”兴许与李家并未有甚关系,当真就是巧合呢。 静默良久,贺凛沉声道:“接着查。” 一定有什么漏掉的。 陈暮应是,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温吞道:“大人,锦州不似京都,各处人脉需得重新打点,哪哪都费银子,您的私库都要撑不住了……” 贺凛微一皱眉,“知道了。” 陈暮又道:“对了大人,说来也巧,上回那妓-子,陆世子喜爱的那位,正是从锦州来的,她父亲名唤沈延,是个药行掌柜,也是死于樊安山山崩。” 贺凛眼帘微挑,复又去翻那卷宗。 --------- 五月廿三,花想楼一个小厮叩了陆家的后门。 秦义沉着脸色回去松苑,道:“那姓石的老鸨打劫呢,又加了个数。”说着,他伸出两根食指。 陆九霄瞥了一眼,嗤道:“给她。” 小丫头还真是贵。 陆九霄心下暗道,哪日将她卖了,也不知有没有人能买得起。 思此,他抬头望了眼天色,道:“高寻近日无恙?” 秦义颔首,“纤云说沈姑娘将人照顾得可好了,面色都红润了许多,还说沈姑娘近日在钻研医术,托纤云买了好些药材呢。” 闻言,尹忠接话道:“还别说,指不定高参军在沈姑娘手中,真能醒来也说不准。” 陆九霄淡淡应了句“是吗”,他抿了两口茶,压下喉间的不适感,才道:“秦义,备车。” 此刻的玺园,余晖铺洒一地。 下马车时,尹忠附在他耳边道:“主子,还是有人跟着。” 陆九霄微一颔首,神色如常的入内。 书房的密室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儿。是陆九霄不喜的味道,他就倚在墙外瞧着。 小姑娘弯着腰,将刚煎好的药汁一勺一勺往高寻嘴里送。 昏迷不醒的人是没有意识的,因而一勺子药,能有一半都从嘴角流出,沈时葶便捏着帕子,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 那耐心认真的模样,真真是绝了。 待喂了药,她又掖了掖高寻的被角,拧干盥帨替他擦了脸和手。 “咳咳……”陆九霄喉间泛痒,忍着偏过头,抵唇咳了两声。 闻声,沈时葶手中动作一顿,这才瞧见倚在石墙上的人,“世子?” 这么些日子,沈时葶和纤云弄巧二人学了不少,此时做起伺候人的活,简直有模有样的。 她捧着茶托走来,斟茶以后,又执起小团扇,在陆九霄耳边轻轻扇着。 时而还瞥一眼男人的肩颈,这么久,不知那伤好了没有。 可她不敢提,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九霄挑眼看她,那一身丫鬟的衣裳,领子是领子,袖子是袖子,该遮的都遮得老老实实,莫名的,多了两分良家女子的味道。 比之那一身风尘女子的着装,好似更叫人着迷。 然而,那只“良家女子”的手心,堪堪落在了陆九霄额间。 只听沈时葶喃喃道:“世子是病了么?” 他脸色不好,一进门她便发觉了。 陆九霄拍开她的手,凉凉道:“我买你来是给我瞧病的?下回再不打招呼往我脸上贴你试试。” 沈时葶一顿,堪堪缩回手,不敢吭声。 她就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对的。 陆九霄侧了侧身子,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桂花味儿,忍不住眯了眯眼,弹了弹膝上的衣袍,道:“坐过来。” 小姑娘一顿,竟是有些迟疑。 别说,有时候当真是人靠衣装。穿着风尘时,做那种放-浪行径,好似也无可厚非,但如今穿得这样规矩,好像无形之中被一道枷锁牵扯住…… 陆九霄沉了脸,“你信不信我给你送回去。” 闻言,沈时葶当即坐了下去,片刻犹豫都没有,一双水洗的眸子一眨一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贝齿轻轻咬着唇。 无辜极了。可怜极了。 正此时,纤云提着檀木食盒,叩门进来,道:“世子,夫人差人送——” 陆九霄狠狠摁着姑娘的腰,她是动也不能动,被迫看着纤云走近,自脖颈到耳根,红了个彻彻底底。 “送,送参汤来,称是给世子补身子的,那送汤的小丫鬟还在门外候着呢,说是夫人吩咐了要将空盏带回去,世子一定要喝的。”纤云竭力镇静道。 陆九霄叩了叩桌面,“放下。” 纤云放下参汤,转身离开。 参汤的味道极重,里头放了黄芪、枸杞、淮山药等药材,味道大得能熏天。 陆九霄将那碗盏往前移了一寸,道:“喝了。” 沈时葶一怔,下意识要跳起来,又被人重重桎梏住,她只好摇头道:“不行的,这是夫人特意给您备的,我怎么能喝,不行,不行的。” “让你喝你就喝了,哪那么多废话?”他说罢,顿了顿,懒散道:“不喝,我就把你送回去,姓石的老鸨卖身契还没给我呢。” 怀中的人身子僵了一瞬,陆九霄凝着她的侧脸,见她嘴角紧了紧,那双白玉似的小手,扶住了碗盏边沿。 好似陆九霄只要拿此事威胁她,就算面前是一碗毒药,她也照喝不误。 沈时葶贴着碗盏,抿了一小口。参汤划过喉间时,她微微一顿,忍不住甛了甛上颚,甘甜味里带着一丝清苦味,都是正常的,毕竟这汤里放了好些药材。 但余味中还带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酸涩…… 若非幼时沈延为增强她的味觉和嗅觉,常常拿各种药材和食材让她蒙眼尝味道,恐怕还尝不出这一丝微弱的酸涩。 她用玉勺拨了下参汤,没见里头放有甚酸味的配料,细小的眉心忍不住紧了下,习惯使然,沈时葶低头在汤面处闻了闻。 陆九霄迟疑地看她,“让你喝汤,没让你闻。” 沈时葶又抿了一小口,侧头道:“世子,这汤味道有些奇怪。” 陆九霄睨了一眼,道:“哪奇怪?” “有点酸。”她说着,搅了搅那汤面,继而道:“不是醋的味道,像是——” 小姑娘揪着眉头,努力地搜寻词汇,半响道:“像是放了一夜,有些馊了的味道。” 但又有些不尽相同,她一时说不上来。 且侯夫人送的汤,怎么可能是隔夜的。 陆九霄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最后执起汤匙,往嘴里送了一口,仔细尝了味道,除了甘甜和清苦,就剩满嘴的药味儿。 他皱眉:“哪有?” “有。”怀中的人朝他重重点了两下头,“真有。” 男人目光凝住,不知为何,他虽半点没尝出她说的味道,可此刻却无比地信她。 她说有,就是真有。 陆九霄眼底渐暗,想起近日种种的不得劲…… 他捏起小姑娘皓白如雪的手腕,掰开她的手心,贴在自己额头上,“给我看看,有病没病?”

34、花杞子 《芙蓉帐》34 陆九霄的额头有些温烫, 倒也不是发热,许是方才一路走来,沾了些夏夜的燥热。 沈时葶怔了怔, 瞧病号脉,摸的是筋脉, 又不是额头…… 她温吞吞地挪开手, 低头去碰男人手腕上显而易见的青筋,这个人,筋脉和性子一样,一眼就能瞧得到底。 须臾之后, 仍是静默。 小姑娘神色专注地盯着窗上的一株袖珍椰子瞧, 那小小的叶儿被夜风吹得左右摇晃, 前后点头。 倏地, 她眉间轻轻一蹙,道:“世子,换只手。” 别说,还真像模像样。陆九霄微微抬了下眼睫,慢吞吞递过另一只手给她。 沈时葶复又静下心来,仔细感觉那脉搏处每一下的跳动。 很奇特的脉象,粗一诊断,并未发觉异常,可再细细聆听片刻, 便会发觉这正常之下,是一种很虚弱的脉象,心脉是走向衰弱的迹象,不仔细看,只以为是染了风寒, 气色不佳。 可若长此以往…… 沈时葶又惊又恐,这样养尊处优的世子爷,怎会有此脉象? 见她一脸看死人的目光看向他,陆九霄眉眼一挑,“怎么,要死了?” 小姑娘呐呐道:“倒也没有……” 沈时葶一时不知如何与他解释,思忖半响,仰头道:“世子,您知道痨病吗?” 话落,陆九霄眸色微凝。 不必沈时葶再往下说,他也多少猜出一二,他近日只觉得头昏目眩,喉间干燥,夜里少眠多梦,梦醒后心悸难安,白日无精打采,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似的。 可这症状并非一时而起的,大抵是自上回被马踏伤之后,可他贯来不爱瞧病喝药,只当是身子尚未痊愈。 此时,纤云在外叩了叩门,“世子,您喝完了么?” 沈时葶闻言,两手捧着碗盏,道:“我能留下这个看看吗?” 许是打小在沈延身边的耳濡目染,一味药若是尝不出个所以然,她便整晚整晚要睡不下。 陆九霄瞧了她一眼,很慢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拿了两只空杯盏,将参汤灌了整整两杯,才空了底。她正欲要起身将空碗交给纤云,一踮脚尖,忽被腰间的力道拽了回去。 她侧身,见陆九霄正望着那两只杯盏出神,掌中的力道愈发重,甚至掐到了她那白嫩嫩的肉,有些疼。 咬唇忍了半响,在纤云叩下第二道声响时,她终是忍不住道:“世子,疼……” 男人回过神,目光在她那怯生生的眉眼中凝了一瞬,才垂眸看向被他掐住的腰肉,他顿了顿,松了手。 沈时葶起身,将瓷碗给了纤云,又将桌几上两只盛了参汤的杯盏捧到了西厢的寝屋,小姑娘趴在红木方桌上,仔细嗅了嗅,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她当即翻出了床下的一箱子医书。 --------- 东厢。 秦义听了个来龙去脉,急地掉头便要寻郎中来。 陆九霄沉下脸,“你急什么。” 一时半刻又死不了。 秦义握拳,“主子!自上回当街纵马起,再到近日身侧时时有人跟着,来人在暗,根本不知是人是鬼,如今这药都下到府里来了,这是要您的命啊!” 陆九霄往座椅扶手一边斜靠,手中的折扇转了两下。 他漫不经心道:“就你知道,我是傻子?” 秦义噎住,恨恨地抿住唇。 按理说,陆九霄在京都得罪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数,朝中官员也有那么几位,可也没到谁要谁的命这地步。 且说与他过节最深的李二,现人都不在京都。 思此,男人嘴角微不可查地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捏着扇柄的指腹微微用力。 “探探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和后厨的厨娘丫头,小心些,切忌打草惊蛇。” 秦义应是,仍旧不放心道:“主子,当真不请郎中?” 问罢,他又自言自语道:“是了,还有沈姑娘在,怎给忘了……” 秦义当即离开,着手从府里的人下手。 不多久,尹忠顶着星辰归来。 他将一本薄薄的名册呈上,皱眉道:“主子,这些是当日朝中参您的官员名册,说起来,这些人与侯府也都并未有甚过节。” 陆九霄翻开,为首之人乃户部侍郎,谢甫之。 说实话,乍一见这几个名字,他甚至需要细细思索半响,才能将人名与官位对上。他太久太久未曾关注朝堂之上,甚至连这户部侍郎换了人都不知。 依稀记得,从前的户部侍郎,姓彭。 要说他往前亦不是爱记这些的性子,每每尽是贺忱在他与贺凛耳边念叨,哪个大人官拜几品,制定了哪条新政,修好了哪条河渠,为圣上分了哪些忧,立功云云…… 嘱咐他与贺凛,莫要不长眼地得罪了哪位当红朝臣。 那位小将军最爱说的一句就是—— “尤其是你,阿霄。” 思此,陆九霄怔怔望着纸页之上的墨字,思绪有一瞬的空白。 可现在,名册摆在他面前,他都不知谁是谁。 他摁了摁名册的页脚,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出去,把门阖上。” 尹忠迟疑一瞬,颔首退下。 --------- 是夜。 已至子时。 北面的皇宫昏昏暗暗,宫殿的灯烛一盏一盏地熄灭,仅剩小路边零星几盏守夜的灯笼还泛着微弱的冷光。 坤宁宫亦是漆黑一片,殿外仅有大宫女祥月守着夜。 她神色紧张,背脊笔挺。哪怕这个时辰不可能有人造访坤宁宫,她也亦是四处张望,连草丛里窜出来的猫儿都能要走她半条命。 祥月抚着胸口,听里头压得死死的怒喝声,只觉头皮发麻,直至“咯噔”一声,杯盏碎裂—— 殿内,李皇后身披一件薄薄的牙白寝衣,保养得当的颈部修长白皙,只是那脖颈上因怒意横生而布着几条张牙舞爪的青筋。 她握拳抵在桌几上,“你太急了!纵马之事才过不久,圣上还尚在调查,你紧接着遣人跟踪他,他身边的那两个护卫武力不低,你这不是打草惊蛇吗!更遑论下药了,若是被察觉,以陆九霄那个性子,不查到水落石出,不会罢休的!” 立在她面前的是一道身着斗篷的黑影,他缓缓揭去遮住头连的连帽,露出李国公的脸。 年过四十,却依旧俊朗的身姿和面容。 他握住李皇后柔白的手心,宽慰地抚了两下,道:“你放心,那药味极浅,寻常人不仔细是品不出异样的,何况每一道汤的汤味都极重,他不可能发觉,再服用些日子,不必再做别的手脚,他也无力回天了。” 李皇后果真静了下来。 李国公又道:“贞儿,这么大的事,若非你瞒着我,我能如此着急吗?倘若我早早知晓,怎能由他活到现在?如今是立储的关键时候,圣心难揣,绝不可大意!” 皇后柔了嗓音,“我知晓,我也是怕你着急,打草惊蛇,毕竟陆行还在京都,你动他的儿子,若是——” “好了好了,不会的,都交由我处置,嗯?”说罢,他掐上了女人的腰。 这一掐,好好的谈论政事不由染上了几分旖旎,李皇后挑眼睨了他一眼,娇着嗓音道:“明儿一早我可还要去伺候圣上用膳,你别太过了……” “嗯。” 凤床之上,翻云覆雨,一夜旖-旎。 至最后,李皇后一只洁白如玉的胳膊攀上眼前人的臂膀,喘息道:“阿兄,那药,真不会有问题?” “不会。”男人斩钉截铁地应道。 烛火摇曳,月色透亮。 小姑娘揉了揉发酸的眸子,指尖是书页翻过的“簌簌”声。 她捂着唇,轻轻打了个呵欠。 倏地,捏着书页的玉指一顿,她目光落在某几行小字上,几乎是同时,她“蹭”地一下起身,握在手中的书打到了烛台,“砰”地一声,烛台倒下,那滚烫的腊滴在她手背上—— 沈时葶匆匆忙忙吹了火苗,复又去瞧那几行字。 是了,西域的花杞子,是三种入药之花嫁接培育而成,极为难得。味酸性阴,长期食用可使人五脏相继衰弱,从脉象看,却仅是风寒之症,极易被忽视。 十二岁那年,阿爹进货时曾得了一小株,用指尖掰了一片花瓣放进她嘴中。 因此花长得与百合太过相像,她弄错了几回,还挨了罚。 思此,小姑娘握着书卷,推门而出,一路从西厢奔至东厢,也忘了现下是什么时辰,她拍了拍陆九霄的屋门,小喘道:“世子。” 话落,廊下一静。 她仰头瞧了眼高悬的明月,懊恼地皱了皱眉头,讪讪将手从门上缩了回来,往后退了三两步。 正欲回身时,那扇门“吱呀”一声推开—— 沈时葶一怔,侧身去看,就见男人一身玄红色衣袍,连鞶带都系得明明白白,发冠齐整,丝毫不是睡下的模样。 陆九霄神色清冷,低头睨了一眼她赤着的双足,静默半响,问道:“你鞋呢?” 小姑娘顿了一瞬,十根粉嫩嫩的脚趾当即蜷了一下,方才脱了,一时着急,忘了穿…… 不过,眼下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将医书上那一页高高举在陆九霄面前,“世子你看,我找着了,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毒,只是西域的花杞子。” 陆九霄瞥了眼那书页上的小字,目光落在她皓白如雪的手腕上,夜风四起,姑娘额前的几缕散发被吹得飘飘扬扬。 那双皎月似的眸子,亮盈盈的,比天上的星子还要璀璨上两分。 酒劲上头,男人横过一只手,半圈住她的腰肢,将人提到了门槛内。 沈时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措弄得一愣,扬起书本,道:“这个是——唔!” 陆九霄拉开她举着书的手腕,低头咬住那张吵得他耳朵疼的小嘴。 咬得她唇都要破了! 正此时,唾液吞咽之间,一股酒香划过她喉间。

35、暖手炉 《芙蓉帐》35 男人指腹摁在她的下颔, 微一用力,就迫使她打开牙关,柔软的粉舌被唇齿攥住, 吮、咬、甛,百般折腾, 至麻至酥。最后, 甚至都没了知觉。 须臾之后,沈时葶喘不上气,拍着他的肩,“唔唔唔”地叫唤, 陆九霄才大发慈悲地退开半寸。 饮过酒的眼尾泛着浅浅的红, 他目光掠过小姑娘逼红得眸子, 下滑至那张殷红的唇瓣, 眼尾微挑,道:“吵死了。” “我没有……”小姑娘双手捂着唇,小声辩驳。 她后悔极了,早知,早知就不来了。 “没有吗?” 陆九霄垂眸,纤长的眼睫在月色倒映下更显浓密,高挺的鼻梁镀上一层冷白,不得不说,眼前这个男人, 当真是俊美过人。 那双似醉非醉的眸子,蕴着化不尽的墨色,与他清醒时那副高高在上、睥睨万物的神色,截然不同。 可又一时说不上何处不同。 晃神之际,那张脸蓦然往下凑了两分—— 陆九霄耸了耸鼻尖, 无意擦过她的脸颊,惹得沈时葶瘙痒难忍,脖颈出立起一片鸡皮疙瘩。 “世子。”她推搡了一下。 陆九霄充耳未闻,继续往她脸颊嗅了一下,低声道:“沈时葶,你抹了什么,这么香。” 不及她应话,一阵柔软湿腻的感觉传来,男人似品尝佳肴一般,在她白嫩的肌肤上一下一下甛吮,一只手还捏着她的耳垂,把玩似的揉搓。 她重重阖上眼,浑身僵硬。 她怕他咬她。 可他并未。男人闭着眼,从小姑娘脸颊一路向下,甛舐她白嫩嫩的脖颈,至多也仅是在锁骨两处硬邦邦的骨头上啃了两下。 襦裙已落地,他伸手去勾她的亵衣。 沈时葶下意识躲了一下,就见男人挑起眼尾,看她一眼,她便老实了。 最后一丝遮羞的也没了,她才破罐子破摔,攀上男人的臂膀。她一向知道,顺着他来,能少疼一些。 支摘窗下,少女玲珑剔透的身子被仰放在窗槛上,一头乌发吹落至地,与窗下的几盆袖珍椰子嫩叶缠绕,粗糙的石台与木栏,都硌得她臋肉生疼生疼的…… 喘息之间,她高高仰起细白的脖颈,一抬眸便能望见黑夜高悬上的一轮明月,一半藏匿在乌云之中,只剩月牙那么点大小,也依旧将玺园照得亮堂堂的。 她眨了眨眼,有一瞬的恍惚。 从前她怎么也不敢想,自己竟能在星辰之下,行这种不体面之事…… 思此,她悄然一叹,大有种认命的意思。 但这种心思一生起,她便惊慌地瞪大眸子,可还不及她在心上暗暗谴责自个儿,一声破碎的莺啼便从她喉咙里溢出。 她急急忙忙抬手捂住唇。 陆九霄额间的汗顺着下颔低落,他捏了捏小姑娘的嫩肉,凛然道:“别喊。” 她点点头,被逼出了点泪,再没出声。 从窗台至床榻,一共两回。 医书掉落在支摘窗旁,风一吹,翻过两页,无人问津。 陆九霄一手压在她的肚皮上,酒意上头,沉沉阖上眼。 沈时葶动了两下,思量拖着这两条酸痛的腿从东厢走至西厢的概率,干脆背身蜷起身子,缓缓入眠。 夜里,陆九霄不适地收了收长臂,一具小身子嵌入他怀中,散发着温热气息,源源不断从他手心传来。 他似是坠入了一个漫长的冬季,有个人塞了个手炉给他—— 是万和十七年的十一月,寒风肆虐,天凝地闭。贺家的一座屋顶之上,坐着一抹绯红和一抹玄色,是少年时的陆九霄和贺凛。 二人冻得唇都紫了,缩着身子,两手藏于宽袖之中,说话时都冒着白气。 陆九霄眉眼中满是不耐之色,口吻僵硬道:“哪有七星?今夜等不到,我宰了钦天监那帮老头。” 贺凛已然冻得吐不出话,难得附和地点点头。 正此时,身后传来瓦片松弛的脚步声。 一抹挺拔身姿阔步走来,在他二人之间屈腿坐下,一手往一人手中塞了个暖炉。 他屈指在陆九霄脑门上叩了一下,“宰了谁?” 小少年捧着那热乎乎的手炉,唇角抿得紧紧的。 贺凛开了一坛酒,抿了两口,身子才活络起来,应声道:“他说宰了钦天监那帮老头,大哥,你训训他,这小子前两日又同李二动手了,瞧李二那张五颜六色的脸,啧……” 闻言,陆九霄隔着贺忱冷睨了贺凛一眼,“要你管。” 说罢,他朝贺凛伸手要酒。 贺凛摇头,“你还小,而且你酒品不好。” 陆九霄冷眼看他,“你就大?” 玄衣小少年朝他扬起嘴角,伸出两根手指,道:“大你两岁,刚过生辰,恰十五,都能议亲了,你说能不能饮酒?” 陆九霄“嗬”一声,趁他不备,伸手便要夺他身后的酒坛。 二人过了几招,正打得不分胜负,贺忱蓦地道:“抬头。” 明月高悬的西北方,七颗璀璨的星子连成曲折怪异的形状,似蝎子,又似蜈蚣。 贺凛忙双手紧握,眼眸微阖,与贺忱的动作如出一辙。 陆九霄看了他二人一眼,犹犹豫豫地合紧双手,朝着那星子的方向闭上眼。 那夜的京都上方,飘起无数个彩色灯笼。 有人惊呼,有人嚷嚷,有人朝那星子展臂挥手,所有都是美好的模样。 贺凛抱着酒坛,微醺问道:“大哥,你许的什么愿?” 闻言,陆九霄也侧身看过去。 贺忱含笑抬了抬眉梢,一身牙白衣袍,将他衬得如明月茭白。 他清清冽冽的嗓音,如山间的小溪流,缓缓淌向浓重的夜色,他道:“天下长顺,百泰民安。” 说罢,他换了只腿屈起,口吻轻跳道:“若我的两个弟弟能不惹事,那就更好不过了。” 贺凛朝一侧的小少年道:“说你。” “说你。”陆九霄斜眼睨他。 那夜,贺凛醉着靠在他肩头,“欸”了声,道:“你许的什么愿?” 小少年烦躁地推开他的脑袋,“再靠过来,信不信我给你踹下去。” 他回头道:“哥,你能不能把他弄走啊!” 梦境到此,陡然一变。 寒风彻骨的冬日成了烈日炎炎的夏季,他手中的暖炉将手心沁出了一层层的汗珠。 灼得慌。 男人微一蹙眉,缓缓睁眼。 手心上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且那触感还轻微地起伏着,他怔了半响,垂眸一看,他那只掌心,正贴着小姑娘白生生的肚皮。 陆九霄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正要给她推开,就听小姑娘嘴中喃喃低语着什么。 他停一瞬,低头去听。 “疼……” “不要,疼……” 陆九霄一滞,垂眸冷冷扫了她一眼。真行。 他披了件寝衣起身,点了盏烛火,掀起被褥,凑近那具洁白如玉的身子。 她蜷起的臋瓣处,一片红色,有些甚至磨破了皮。 是方才在窗下石台上硌的。 真够娇气的,陆九霄心中暗嗤。从药盒中抠了一小块,在那上头重重揉了两下,才收了手。 他走至窗前,将那丢落在地的医书捡起,细细翻阅。 是漫漫长夜,无尽月色。 --------- 翌日清晨,高升的晨光斜打进窗棂,一条一条光线齐齐排列,一半在床帐上,一半在床帐下。 小姑娘睡得正香。 许是陆九霄的屋子里点了安神香的作用,她许久许久不曾睡过这样的好觉。直至听到屋外低低的私语声—— 她猛地睁开眼。 望了眼窗外高挂的日头,狠狠吸了口气。 外堂里,男人褪去昨夜的醉意,斜斜坐在软塌上,眉眼高挑,一如既往地不拿正眼看人。 纤云捧着双绣鞋来,“世子。” 陆九霄抬了抬下颔,示意道:“放那吧。” 纤云点点头,复又去拧盥帨时,“哗啦”一声,里屋的珠帘被掀起,昨夜被摧残的娇花儿正赤脚立于门柱旁,穿戴齐整,那发髻规规范范的,若非少了双鞋,一切都正恰到好处…… “世子。”她低低唤了声。 显然,纤云在此她很是难为情。可更显然,纤云已然竭力减弱存在感,就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就此消失不见了。 其实昨夜,她如厕起夜,久无睡意,经过东厢时,隐约听到些动静…… 不过苍天作证,她没那个好奇心亦是没那个胆子,只匆匆听了一耳朵,便回了西厢。 男人漫不经心地挑起眼尾,一侧唇角勾了勾,微不可闻地“嗬”了声—— 沈时葶心中警铃大作,背脊立即挺直。 就听陆九霄冷飕飕道:“把鞋穿上。” 闻言,小姑娘小脸微红,攥紧拳头,小碎步地跑到一旁,弓着身子穿上绣鞋。 “也不知道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陆九霄道。 闻言,她脸又红了一寸。 她挪到纤云身侧,小声道:“给我吧。” 纤云当即将手中的盥帨递给她,逃似的跑了。 陆九霄一动不动,等着人伺候。像是一只精致无比的花瓶。 沈时葶蹲下身子,执起他的手,仔细擦拭,仿若擦拭一件瓷器似的,且这瓷器还有嘴,会骂人。 倏地,屋门被叩了两声。 尹忠道:“主子,贺都督来了。” 陆九霄一顿,不及反问,就听尹忠又说,“他从南面的墙翻进来的。” 好好的正门不走,他翻墙作甚? 何况不请自来……他与贺凛,何时这么熟了?他们贺家兄妹,心里怎一点谱也没有? 思忖半响,陆九霄应声:“让他进来。” 他复又朝身前的小姑娘道:“备茶。” 末了,他又道:“会吧?” 沈时葶叠起盥帨,点头称会。

36、借点钱 《芙蓉帐》36 曲折雅致的长廊下, 尹忠引着贺凛往主屋去。就见一个浅色人影相对而行,她低头让了道,静静立在一旁, 贺凛余光扫了一眼,脚步未停, 直往尽头。 尹忠推门, 做了个“请”的手势,“贺都督,我们主子就在里头了。” 贺凛颔首,负手踏进。 他微一抬眸, 便见绯衣男子坐在红木圆桌前, 面前摆着三两道精致的点心和羹汤。角落的长几上搁置着一顶紫檀香炉, 那盘桓缭绕的熏香, 一闻便知,是顶顶上好的香。 高架镶碧玉,壁炉点金丝。 整个院子乃至屋中,雕梁画栋,就如陆九霄这个人一样,从头到脚,全是金子堆出来的。 贺凛坐下,不言不语,静静打量他。 陆九霄低头搅着银耳汤, 时不时往嘴里送上一口,如此半响,屋内静得只剩汤匙撞碗的“嘚唥”声。 他二人像是较劲似的,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一息,又一息…… 终于, “噔”地一声,陆九霄眉头微拧,将汤匙丢进碗里,浓稠的汤泼了两滴出来。 他不耐烦道:“有话说没话滚。” 贺凛低头抿唇,眉尾生出点笑意。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借据,推到陆九霄面前,嗓音清冽道:“借点银子。” 陆九霄一顿,稀罕地瞥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字。 “你管这叫一点?”陆九霄嘴角微抽,讥诮道:“你堂堂都督,管我借钱?” 贺凛端着身子,丝毫未因他的话而感窘迫,反而理直气壮地点点头道:“穷。” 陆九霄正眼看他,须臾后收了笑意,佯装漫不经心地问:“说说,你犯了何事?” 静默半响,他缓缓道:“你宅子外的那几个鬼祟,跟了你多久?” 闻言,陆九霄面上的神色凝了一瞬,这才正儿八经地抬起头,手头的动作都不由停住。 “那日迎安大道上纵马之事,你命大,没死,这月之内,他们暗里几次想动手,你早有防备,加派人手,都避了过去,就是捉不到活人,查不到来头,甩不掉身后的尾巴。” 贺凛一面说,一面看着他,一刻不错地打量他的神色。 四目相对中,两双浓墨似的眸子似是印出一颗巨大的山石,在平静的浑水中轧出一滩浑浊的淤泥。 陆九霄抬了抬眉梢,“怎么,你查我?” “我查的是李家。” 又是静默一瞬,陆九霄扣在扇柄处的指尖下意识跳了一下,他嗤道:“你什么意思?李家的谁,李二?就他那个草包,他能掀——” “国公爷。”贺凛面无神色道。 陆九霄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盯了他数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凛道:“户部侍郎谢甫之,其妻乃青州知府秦斌长女,国公府世子李擎有一妻一妾,妾室姓兰,乃秦家二姑娘所出,正是谢夫人的亲外甥女,秦斌的亲外孙女。这层关系绕得远,没几个人知晓,但总而言之,谢家与李家,怎么也算姻亲关系。” 而谢甫之,正是领头参陆九霄之人。 陆九霄凝神,“我与国公爷素来无怨,他何至于要我的命?” 贺凛目光移开,握了握空空如也的茶盏,道:“谁知道呢,你得罪人的事干的还少么,忘了哪桩也说不准。” 嗬。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 正此时,“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沈时葶捧着金丝楠木茶盘,垂头走来。她动作放得极轻,将两只青柚茶盏搁在他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捧起茶壶斟茶。 动作娴熟,一看就没少干这种活。 贺凛不禁抬头细看了一眼,他头一回这样近地打量她。 眼前的姑娘,鹅蛋脸,杏仁眼,眉尾微微有些上扬,鼻尖右侧一颗红痣很是瞩目。 面上的神情十分如履薄冰,握着茶壶的手连颤都不敢颤,能看出,她是怕陆九霄的。 一盏茶,贺凛收回目光。 陆九霄朝她道:“下去吧。” 小姑娘点点头,很听话地就退下了。 贺凛素来不爱管陆九霄的闲事,这回却忍不住道:“你给她赎身,侯夫人知道?” 眼前的男人不屑地勾了勾唇,“花钱买个人而已,我还得敲锣打鼓?” 于他而言,买下一个小姑娘和买下一块玉,其实并无甚区别,不过都是他世子爷消遣的玩意儿罢了。 贺凛转了转手中的杯盏,并未多问。 他递上一沓抄录的卷宗,拉回正事:“这是近半年锦州樊安山山崩致死的卷宗,实际数目只会更多,不会少,恰是从李擎接管监察修筑锦州柏河河堤起,且他行踪诡谲,我怀疑李家私开矿山,敛财。” 不得不说,贺凛这番话足够震耳欲聋。 私开矿山,山崩致死。 这前后两条,哪一条都是大罪。且依骊国律例,私开矿山,轻则罢官贬黜,重则可治死罪。 更莫说堂堂一个国公府,敛财作甚?这便引人遐想了…… “你证据呢?”陆九霄指腹摁住杯盏边沿。 “没有,在查。”末了,他道:“锦州地生,上下皆要打点。” 言下之意,缺银子。 陆九霄一句“你没证据你跟老子这掰扯半天”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虽然不愿承认,可他不得不认,贺凛说的每一句,他都信。 但显然,贺凛查李家不是一日两日。他连谢家与李家这般隐秘的姻亲关系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你查李家作甚?别告诉我你闲得慌。” 就像陆九霄了解贺凛一样,贺凛亦是了解他。 他知晓,以陆九霄的性子,你不吐点真的,他是不可能安分借出这笔银子的。 贺凛放下杯盏,“你还记得韩余吗。” 几乎是“轰”地一声,“韩余”二字如雷贯耳,炸得陆九霄一个措手不及。 他怎么会不记得? 就是那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贺忱亲手谎写军报的韩副尉。 就是那个被他绑了,险些屈打成招,却在他被陆行禁闭期间人间蒸发的韩副尉。 贺凛继续道:“当年,我亲眼瞧见他进了李家后门,若我没料错,他应是李国公的人。” 言下之意,他是因此事才查的李家。 “噔”一声,陆九霄手中的杯盏重重搁在桌几上,他背脊挺直,眉眼隐隐蕴着怒气,道:“那你当年装什么哑巴?” “我就是说了又如何,无凭无据,有人信吗?陆九霄,当年有人信你吗?圣上信吗?” 四目相瞪,二人心中皆是憋着一股郁气。 贺凛静下道:“李家打压世家也不是一日两日,尤其是手握兵权的世家,当年兄长锋芒毕露,成了他眼中钉也不是没可能。不过李家办事谨慎,难留把柄,这么几年明面上都干干净净,此次不过我赌一把,你就说,这钱借不借吧。” “……” 陆九霄唇角紧抿,他好些年没受过这种憋屈了。 半响,他道:“最后一个。” 贺凛抬眉,“你问。” “你早就知道,早就在查,这么些年瞒得结结实实,怎么这会儿肯告诉我了?”他眼尾轻挑,目光紧盯着眼前的人。 贺凛一顿,低头抿了口茶,道:“此事本与你无关,原也没必要因你我的交情——” “我和你没交情。” 贺凛滞了一瞬,“……原也没必要因此事卷入是非。” 可既他已陷是非,此事就另当别论了。 一来,他给陆九霄指了个方向,这小子不至连敌人在哪个方位都不知晓。 二来,他确实手头紧,而眼前这位世子爷,确实多金。 顷刻,“多金”的世子爷起身,走至书案边,拉开抽屉,将钱庄的钱印子丢了过来。 “就算你所言皆对,那李家为何对付我,我又不是贺忱,既没赫赫军功,也无兵权在手,他为的什么?” 贺凛接住钱印子,凝了他一眼,移开目光道:“谁知道呢。” “许是你这人实在讨人厌吧。” --------- 为避开李家耳目,贺凛还是从南面的墙翻出去。 陈暮于墙下候着,见他来,忙道:“大人,陆世子应了吗?” 贺凛握着手中的钱印子,“嗯”了声。 他心事重重地往小路走。 陈暮打量他的神色,忍不住道:“大人,陆世子性子急,让他知晓了,不会生事吧?” 贺凛停下脚步,心下思忖,原以为他整日沉湎酒色,不务正业,皇后怎么也不会动他,谁想还是…… 更没料到,李家做事竟如此急切。 思此,贺凛不得不忆起一桩事—— 正是五年前,陆九霄惹圣上震怒,被陆行用刀架在脖颈上,强行从宫中拎回去的那日。

37、想回家 《芙蓉帐》37 那日, 深冬的残雪化水,零星的枝桠挂着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啪嗒啪嗒”地掉在青石板上。 那年是万和二十, 十八岁的少年怔怔立在窗前。 陈暮推开屋门,携着一身寒气道, 对着少年的背影道:“陆世子在御书房闹起来了, 掐着白大人的喉咙不松手,若非侍卫劲儿大,白大人那副老嗓子恐怕得废了,圣上震怒, 宣了侯爷进宫, 将世子绑了回来, 才进府……怕是又要遭罪了。” 贺凛搭在窗棂上的指尖跳了跳。 那双深邃狭长的眸子里泛着几缕血丝, 眼下更是乌青一片,嗓子干涩地应了声“嗯”。 自打贺忱的尸体被护送回京,陆九霄便没少生过事,前几日,因李二出言不逊,与之当街大打出手,还有四卫营的裴大人,让陆九霄一张嘴气得当场晕厥,云云如此, 贺凛听得近乎麻木。 可麻木中,又有一丝冲动。 他多想像陆九霄一样,将那些诋毁贺忱的人,一个一个,攥在手中, 踩在脚下…… 他握了握拳,往贺家西南面的书房去。 小径曲折蜿蜒,一路寒风呼啸。 走至青苔石阶前,贺凛阔步跨上,屈指正欲叩门,便听里头传来一声呜咽,是岑氏。贺凛凝神—— 妇人压着嗓音声嘶力竭道:“我的忱儿丹心碧血,无愧天地!他就算要死,也是为国捐躯,怎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老爷!此事疑点重重,你我该进宫面圣,求圣上严查才是!” “圣上?”一道苍老粗犷的声音响起,他哀笑道:“夫人呐,你还不明白,自古帝王多疑,早在我贺家兵权在握,忱儿战功赫赫之时,圣上便早心生忌惮,你以为外头那些谣言,圣上当真不信吗?!” 岑氏哽住。 谣言道,贺家居功自傲,有自封为王之意。而贺家的小将军贺忱,所到的役都之处,无一人不对他行跪拜之礼。甚至在役都三城,人人只知贺小将军,却不知骊国君王。 此番言论,听者很难无意。 贺禄鸣叹气,“前日面圣,你以为圣上是可怜我中年丧子?他那是在敲打我!眼下忱儿一事他不赏不罚,也不因此牵连贺家,已是皇恩浩荡,若我贺家再不依不饶,那便是不知好歹,只怕届时,贺家连在京都立足都难。” 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还不知安分者,素来没什么好下场。 岑氏晃了一瞬。 “你、你是说,圣上不愿彻查,是想借此敲打你——” “事到如今,说这些作甚。”贺禄鸣有气无力道:“是与不是,如今圣上也全无偏帮贺家的意思,他既信了忱儿有二心,不愿往下追究,此事便只能就此揭过,安安分分,尚还能立足京都。我为人父,不能替子申冤,你是,阿凛亦是。” 屋门外的玄衣少年背脊僵硬,高高抬起欲叩门的手,久久未放。 只听里头的妇人哭道:“连陆家那孩子,一个无血亲干系的人,都尚且能为忱儿抱不平,我这个做母亲的却……” 贺禄鸣道:“陆家那孩子,由他闹一阵也就过了,他骨子里毕竟淌着圣上的血,圣上恼归恼,倒也不会将他如何,你我终归是不同……此事不提了,那孩子若是知晓,又是一桩事。” 岑氏哭得愈发悲恸。 而一门之外,贺凛却彻彻底底僵住。 不久之后,贺禄鸣自愿交出调遣南阳虎兵的兵符,圣上为表对老功臣的亲近,赐贺家封地,任贺凛四品都督。 从此冰释前嫌。 贺家安生立命。 墙下,陈暮伸手在贺凛眼前挥了挥,“大人,您怎的了?” 贺凛恍然回神,拇指指腹在钱印锋利的边角上重重一摁,男人喉结微滚,盛夏的日头之下,眉梢却似浮上一层寒冰。 两代功臣,一个成了败叶,一个成了枯枝。 帝王多心不假,可若无人煽动君心,打压将门世家,圣上好端端的,怎会忽然疑心贺忱? 且他是真真切切瞧见韩余进了国公府后门。 思此,贺凛淡淡道:“无事,走罢。” --------- 玺园风平浪静,如同无人登过门。 陆九霄喉间莫名一痒,捂唇咳了两声。他叫来尹忠,低声吩咐了两句,尹忠面色讶异地应了是。 临出门前,尹忠脚步忽的一滞,回身道:“主子,依您吩咐,郎中已找好,何时让人住进西厢?” 陆九霄一顿,“什么人,干净吗?” “一个无依无靠的药婆子,查过身家,干净。” 陆九霄不适地清了清嗓子,道:“过几日吧。” 尹忠迟疑地颔首退下,他其实很想问,郎中有了,沈姑娘如何安置…… “吱呀”一声,屋门阖上。 陆九霄将面前的碗盏推开,早已没了食欲。他踏进里屋,一眼便瞧见窗台上的厚厚一本医书。 他思忖片刻,唤来纤云。 不多久,纤云便叩了西厢寝屋的门。 须臾后,小姑娘推开主屋的门,小声道:“世子?” 她瞧见陆九霄手中握着的,正是她的书。 男人眉梢轻挑,开口道:“过来。” 她慢吞吞挪了过去。 他将书递给她,“你昨夜要说甚,说完。” 提起昨夜,小姑娘耳根便红了一寸。她是有话说,若非他莫名其妙地…… 思此,沈时葶暗暗提了一口气,道:“花杞子是一种西域的入药之花,算不得剧毒,只长期服用,可致五脏衰竭,世子的病症尚且算轻,停用此药之后,好好调理一阵身子,应是没有大碍。” “一阵是多久?” 这个问题,倒是将沈时葶问住了。 寻常人的体质也大多不同,非要说个时日,定是不好拿捏的, 半响,小姑娘伸出两根指头,犹豫道:“两个月。” 闻言,男人颔首,“行,你来。” 沈时葶惊讶地睁大了一圈眸子,说实话,她是不大情愿的…… 调理身子,哪个郎中都能行,且他侯府中,定也是不缺府医的。 她抿了抿唇,思忖着如何拒了这门差事的好,末了,小姑娘吞吞吐吐道:“可是世子,西厢的那位大人,我近日正在给他试新的药方子呢,实在是脱不开身……” “是么?”陆九霄凝了她一瞬。 她真是他见过最不会撒谎的人,啧,瞧瞧,瞧瞧那满脸的不情愿。 嗬。 男人勾了勾唇,似笑非笑道:“不用,你伺候我就行,尹忠寻了医婆,西厢的,由她照料。” 沈时葶闭了嘴,但同时亦是心中一跳。 她很清楚,若西厢的那位无需她照料,那于陆九霄而言,她便是可有可无的人了,他不会将她送回甜水巷…… “世子,那待你痊愈后,我还留在玺园么?”她一颗心高高提起,仿若被人狠狠攥住似的。 话落,饶是陆九霄也怔了一瞬。 男人倚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下颔微抬。小姑娘侧迎着窗外的日光,将她一半脸照得白皙通透,像是能掐出水似的。 这么想,他便这么做了。 沈时葶被他掐得疼了一阵,忍着没动,两只圆溜溜的眸子一瞬不差地盯着他看,生怕他嘴里冒出“甜水巷”三个字。 陆九霄捏了两下,才收手。 实话实说,他从没想过一直留着她。一来,没那个必要,他陆九霄要什么人没有,需要自己养吗? 二来,他深知自己的性子,三分热度,他现在贪恋这张脸和这具软乎乎的小身子不假,可总会腻的,不是么? 两个月,足以腻了。 至于为何给她赎身,他也承认,他是不愿意她落在秦楼楚馆那些男人手中。 他太了解那些人,哪一个,都不是善茬。 不过说来说去,那日还是冲动占了上头,不过若要说后悔,也着实谈不上。 就当她这阵子替他照料高寻的报酬。他如是想。 “沈时葶。”陆九霄倚在桌边,缓缓道:“想回家吗?” 话落,眼前的人呼吸一滞。 她瞳孔似都放大了一圈,本就明亮的眸子撑得又大又圆,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半响,她小心翼翼道:“世子这是,何意?” “我问你想不想回家。”他口吻略有不耐。 她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也怕他反悔,是以当即连连点头,很轻地道:“想。” 怕他听不清,复又加重口吻,“想,想的。” 不知为何,这三个“想”字,听得他还有那么两分不得劲。 男人下意识皱了皱眉,挑眼看她,道:“两个月,至我痊愈,你若是听话,我就送你出城。” 这话于她,无异于天上掉馅饼,需得好生接住才是。 沈时葶眸中迸出一束光,一张娇花儿似的小脸神采飞扬的。 陆九霄有那么一瞬的晃神。 她扣紧手心,强忍喜悦,点了点脑袋道:“我听。” “还有,这座院子的人和事,一桩都不准向旁人透露。” 沈时葶点头。 “我的病症,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是风寒,其余一概不准提,知道没。” 她在这座小小的院子里,有谁能问起她? 不过显然,此时她已顾不得这些,只连连点头,认真道:“知道了。” 男人直起身子,一手抚上她白皙的脖颈上十分突兀的青筋,用指腹上下摩挲了两下。 “我要你作甚你就作甚,若是不听话,我就掐死你。”他阴测测道,嘴角挑着一抹笑,仿如一盆冷水,泼得小姑娘满心雀跃静了下来。 她背脊一僵,感觉到摁着她脖颈的指腹用了些力,她轻轻“嗯”了声,生怕这人发疯真掐她。 陆九霄松了手,回到桌前坐下,就着一桌冷膳道:“去吧,重新热热。”

38、回侯府 《芙蓉帐》38 沈时葶很快地给他热了饭菜。 趁他进食期间, 她速速回屋备了笔墨,再三斟酌之下,废了几张纸, 最后敲定一张药方。 陆九霄给的筹码太过诱人,她方才喜悦万分, 恨不能明日便能让他痊愈, 好早早回到锦州。 可此刻对着半支开的花窗,湛蓝无云,烈日炎炎的天,她有一瞬的晃神…… 是了。阿娘, 愿意瞧见她么? 思此, 小姑娘鼻尖微酸, 她用力地睁了睁眼, 将那点子委屈逼了回去。 她不得不承认,十六年的母女情分,十六年的朝夕相处,即便生了这样的事,她怨过,恨过,却也还留有一丝念想。 这念想,让她时时刻刻都想回到锦州。 何况,即便是阿娘不留她, 她也并非无处可去。锦州城西的老郎中曾是阿爹的挚友,那间药铺子,总有用她之地。 沈时葶暗暗提了一口气,整理好情绪,将药方叠了起来, 欲要托纤云采药。临推门前,她倏地一顿,想起陆九霄那几句似威胁的叮嘱—— 她思忖片刻,往东厢去。 此时,陆九霄正食完,净了手,接过纤云递过的盥帨,仔仔细细地擦拭着。 见屋外伫立的一道人影,他轻抬了下眼,挥手屏退纤云,捂唇咳了声道:“有事?” 沈时葶微微颔首,将写有几味药材的方子递给他,道:“原是想让纤云姑娘采药的,但担心被有心人知晓,您看这个……” 她眉眼都犹豫地皱出了一个小小的“川”字。 陆九霄捏着方子的指尖微微一顿,眉梢微提,着实有两分讶异,小小年纪,办事倒是挺周道。 且细看这张方子,字字端正圆润,乖乖巧巧地躺在素色宣纸上,如她一般。 “回头我让秦义去。”他收了方子道。 沈时葶颔首,“那世子歇息,我在门外候着。” 她真是一位称职的丫鬟。 陆九霄忽然觉得,眼前的姑娘像根野草,好似到哪儿都能活。从一个青楼妓-子到府宅丫鬟,她适应得十分良好。 他也知晓,以老鸨的性子,之前定是将她供起来,吃穿用度皆是上乘,陆九霄原以为她会将那些坏毛病带到玺园,可她没有。 不仅没有,做个丫鬟还做得像模像样的。 “欸。”陆九霄微一顿,喊住她,“等等,书案左侧,第三个抽屉,有个紫色的药盒。” 沈时葶迟疑地怔了一瞬,按他的吩咐,老老实实走至里屋,拉开左侧的抽屉,果真见里头躺着一个紫色的药盒。 她捧着递给陆九霄,“世子,给。” “给你的。”男人口吻懒散,漫不经心道:“昨夜,磨破了,不疼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沈时葶脸上当即染上两团绯红,手中的药都烫手得很。 怎么不疼呢? 窗下的石台硌人得很,臋上那层薄薄的皮,根本经不住那样折腾…… “谢世子。”小姑娘含糊不清地道了一句,走时的步伐,比来时要快那么三两步。 陆九霄静默半响,懒洋洋地看着一桌残羹冷炙,捏着扇子两头,开开合合,合合开开,他在思量贺凛的话。 倏地,他摁住胸口又咳了两声。 未时,侯府又送来一碗热汤。陆九霄想也没想,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倒在了窗台下的袖珍椰子花盆里,过了一刻钟,才吩咐纤云将空盏交给门外候着的小丫鬟。 --------- 夜里,尹忠叩门而进。 要说之前,陆九霄是不知暗地里的人是谁,只能耽搁时间。可眼下既已知晓,查起来便快多了。 尹忠道:“主子,您所料无错。属下将一具暗卫的尸身丢在国公府后门,管家见了,禀报了李国公,可李家并未报官,而是悄无声息埋了尸。” 陆九霄垂眸听着。 “还有,后厨的蒋厨娘,不查还不知晓,她竟有如此大的背景。她的女儿蒋氏,原在李家做奴,前阵子才被国公爷收了做通房,想来夫人送的汤,也是被她做了手脚。” “别动她。”陆九霄掀了掀眸,“以免打草惊蛇。” 尹忠应了是。 陆九霄一下一下地敲着扇柄,慢慢回忆了一下李国公的模样。 李家的人,他见得多的也只有李二与皇后,国公爷这样繁忙的人物,他当真是少见。 对他唯一的印象,约莫是个端正俊朗的中年男人,说话时客客气气的,同那些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朝臣如出一辙,有几分道貌岸然的意思。 但也无可厚非。 思忖半响,陆九霄只能想出一个动机。 依贺凛所言,李家意在以文抑武,对所有手握兵权的世家皆是不怀好意。 李家一时对付不了陆行,转而对付他也并非没有可能。 他抿了抿唇,不知是不是他多虑,直觉不止如此。 可不管是何缘故,这梁子,都算是结下了。 --------- 翌日,尹忠寻来的婆子住进了西厢,原本是沈时葶的那间屋子。 小姑娘抱着一只小小的包袱,面色惊恐万分,她怎么也没想到,陆九霄竟然要回府? 更没想到,他竟还要带着她一并走! 她扭头看向同样整装待发的弄巧,是……虽是不止她一人,可弄巧是正儿八经的丫鬟,原就是从侯府出来的,她是什么? 侯府那样的高门大院,丫鬟婆子无数,她们若是知晓…… 她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能面对如此多异样的目光。 弄巧拍了拍小臂上挂着的包袱,似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宽慰笑道:“沈姑娘莫怕,尹护卫吩咐过了,有人问起,便说姑娘是在玺园当差的,同我与阿姐一样。” 沈时葶咬着唇,难为情地点了点头,随着弄巧上了后一辆简朴的马车。 那厢,廊下。 尹忠望着沈时葶纤细的背影,心下暗道,就沈姑娘这身段这皮囊,说是个丫鬟,也着实有些生硬。 但同时他也深知,如今的境况,留身后那些尾巴在玺园外,终归不太稳妥。可若回侯府,世子身边是一定要带个懂医的,但又不能光明正大放个郎中在身边,沈姑娘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而弄巧,纯粹是个幌子。 莫名从玺园带一个丫鬟回去,还生得这样打眼,难免让人起疑。多一个弄巧,总显得不那么突兀。 陆九霄望着头顶快要落下的艳阳,从红木柱子上直起腰身,“走了。” 几人上了马车,车帷一晃,缓缓驶向侯府。 --------- 马车在府外停滞。 一入眼,便是门外两座庄严的石狮子,大门漆黑,上端挂着一块烫金牌匾,一个气派的“陆”字赫然现于眼前,处处彰显华贵,原让她惊艳的玺园,都显得平平无奇起来。 说实话,沈时葶一个商贾家的小姑娘,面对此处,心下总有些惶惶不安的。 一进府,她便低着头,抿着唇。 陆九霄早早被袁氏叫了去,她便跟着弄巧一路蜿蜒曲折进了一座宽敞的院子,比之玺园的东厢,足足大上两倍。 都说什么品性的主家,便养什么品性的丫鬟。世家大族的教养,在这些丫鬟婆子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沈时葶初来乍到,又生得惹眼,难免引起众人好奇,可在弄巧回了她的来历后,便只点点头,便各自做起了手里的活计。 至多也只在背里小声唏嘘:富贵相,仆人命,真真可惜。 弄巧引她去了仆房,侯府每个院子都有专给下人设的房屋,皆是一室二人,一张床,中间横放一张小几,剖出两个人的位置来。 简陋,却也算得上干净。 弄巧道:“这间屋子原是我与阿姐的,姑娘不嫌弃,往后便睡阿姐的位置吧。” 闻言,沈时葶连连摇头,“不嫌弃,是我谢你才是。” 弄巧羞涩地挠了挠脸颊。 说实话,眼前的人长得当真极美,至少她长到如今十七的年纪,还从没见过一个女子,能美成这个模样,又柔又媚,像水似的…… 说话时,那双半月似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你,她一个姑娘家都害臊。 怪不得世子喜欢呢。弄巧如是想着。 抬头望了眼天色,沈时葶忙问道:“后厨在哪个方向?”她该煎药了。 弄巧伸手指了指。 此时,贺家最高的一处亭台上,贺敏正踮着脚尖往侯府的方向看。 这座亭台高到她能远远俯瞰陆家的整体面貌,可偏偏松苑的方向叫两排松树遮得严严实实的,她连块砖都瞧不见。 贺敏攥着亭台上的雕栏,深深提了口气,“你说,怀洲哥哥将那个姓沈的妓-子带回府了?” 说到后头,她的嗓音都忍不住拔高,口吻满是不可置信。 他疯了吗? 他怎么能将一个妓-子带回府呢?! 丫鬟顿了顿,回话道:“三姑娘,陆世子给那位沈姑娘赎了身,按理……也不是妓-子了。” “我要你提醒我?”贺敏怒道。 正此时,贺敏眼尖地瞧见贺凛于小径上走过。她当即换上一张委屈兮兮的模样,提着薄纱的裙摆,小跑至他面前。 “二哥哥。”她拉了拉贺凛的衣袖。 贺凛不得不停下步子,眉心一皱,“有事?” “你知不知,怀洲哥哥前阵子给一妓-子赎身,还将她带回侯府了。” 她说这话,既是抱怨,也是想从贺凛这头打听些什么来。 但显然,贺凛近日忙得脚不沾地,连陆九霄回府的事都不知晓,更遑论是他带了什么人来。 可不知为何,他听着贺敏一口一个“妓-子”,想到那双明亮的眸子,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他低声斥道:“你一个姑娘家,口口声声‘妓子’,教养全让狗吃了?” 贺敏一噎,小声狡辩,“可她本来就是……” “再说。”贺凛嗓音沉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天暗了,那、那我回屋了。”贺敏瞥了眼贺凛冷然的脸色,赶忙转身离开。 望着自家幼妹的背影,贺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关于对待贺敏这一点,他自幼便与贺忱不同。贺忱待她,当真是疼爱极了,依他的话说,他就这么一个妹妹,不对她好,对谁好? 可贺凛呢,打小便对贺敏疼不起来。 非说缘由,大抵是她太聒噪了。贺凛如是想。

39、小腹疼 《芙蓉帐》39 浮云飘渺, 湛蓝的天色渐深,仿若泼上一笔浓墨重彩的鲸蓝色的墨。 胤国公府,后院。 模样普通的通房丫头着一身华服坐在国公爷腿上, 浑身往上贴,娇娇滴滴道:“老爷……” 李国公敷衍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略有不耐道:“陆家那可还稳妥?” 蒋氏点头, 应话道:“放心吧老爷,我阿娘做事最谨慎不过了,陆世子根本发现不了,听说他近日正用药, 还以为是风寒呢。” 闻言, 李国公皱眉, 既如此, 那出现在国公府后门的那具尸体,应不是陆九霄做的。他若是发觉了,怎可能不疑心,还继续用着蒋厨娘熬的汤? 李国公拍了拍蒋氏的小臂要她退下,蒋氏虽不情愿,但也只好听话照做。 顷刻,一直候在门外唐师爷才推门而进。 唐师爷道:“老爷,之前咱派去的人,也死过一两个, 但陆世子绝不可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些甚,死了便死了,昨儿那个,许是交手中侥幸逃跑,半途死在宅院后门也说不准, 您瞧陆家那位世子爷的性子,他若是知晓,哪能如此安分,早闹起来了。” 这话倒是在理,陆九霄那个性子…… 李国公这颗提了一整日的心,总算是放下。 他又道:“擎儿在锦州,可还一切顺当?” “老爷宽心,世子办事周道,稳妥着呢。” 这回,李国公才彻彻底底舒了一口气。 --------- 好半天,陆九霄才回到松苑。 他热得松了松衣襟,喝了半盏凉茶。还未坐稳,陆菀便捏着一张精致的帛金帖子来。 她递上前道:“六月初六,三日后,六公主在景清宫设宴。” 闻言,陆九霄才嫌弃地瞥了眼那张邀帖。女人家的宴会,他向来不屑去,于是脱口而出道:“不去,拿走。” 陆菀一听便知他会错了意,清了清嗓音道:“给贺都督的,六公主她……脸皮薄,你懂的。” 陆菀不提,陆九霄险些忘了这桩事。那个娇滴滴的六公主赵新谣,对贺凛那块冷木头喜欢得不得了,也不知是不是幼时磕坏了脑子。 可陆九霄素来没有牵红线的兴致,当即便要拒了,话还未出口,便见一抹鹅黄色身影立在门外,轻轻叩了两下门。 他眉头一扬,“过来。” 闻言,陆菀也一并扭过头。 沈时葶捧着药盏缓缓上前,走至面前时,才发觉方才被视线所挡的陆菀,不由身形一顿。 她是没见过陆菀的,但她来的这小半日,已大致将陆家的几位主子了解了一二。 陆家只有一位嫡姑娘,年十六,生得很是明艳大方。 沈时葶看眼前人的扮相和模样,反应极快,朝她福了福身子,“二姑娘,世子。” “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陆菀好奇地望着她。 “回二姑娘的话,奴婢是刚来的。”她一板一眼地回话。 陆菀多瞧了她两眼,温吞道了句“是么”,若是普通丫鬟,她倒也不会如此好奇,只是这丫鬟生得着实精致,那似水的眉眼,翘挺的鼻梁…… 真美啊。 美得不像个丫鬟,这般模样,倒像个养尊处优的端庄大小姐才是。 陆菀一时看痴了神,正欲多言两句时,陆九霄眉头微微一蹙,目光落在小姑娘捏着药盏的几个指尖上, 那几个指头,轮回翘起,又摁住,又翘起…… 是烫得, 他斜了陆菀一眼,口吻不耐道:“没事就走。”复又朝沈时葶抬了抬下颔,“搁下吧。” 沈时葶忙放下手中滚烫的药盏,正欲离开时,就听身后的人道:“这么烫,你就不能晾晾再端上来。” 她只好止住脚步,回头认道:“是奴婢的错。” 说罢,弯下腰吹了吹汤药,又用汤匙一下一下搅着。 陆菀眼神飘忽地起了身,挠了挠鼻尖道:“那、那我先回了,哥,你记着将这邀帖给贺都督。” 生怕陆九霄拒绝,她走得极快。走至门外时,将心下那点子想法摁了下去——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里头二人怪怪的。 至于哪里怪,陆菀也一时说不上来。 …… …… “吱呀”一声,一阵风将虚掩的屋门关严实了。 半刻钟过去,沈时葶用指腹贴在药盏边沿,试了试温度,才捧起给他,“世子,再凉药效该减半了。” 陆九霄这才接过,碗口碰至唇边时,他迟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小脸白成鬼一样,夜里碰见,指不定吓死谁。 “啊?”沈时葶一顿。 陆九霄碰了碰小姑娘刚捧过药盏的手,冰凉冰凉的,像刚从冰窖里出来的。 “手怎的这么凉?”他抬了下眉梢,脸色已是有些许不耐烦了。 被他一问,她顿时便忍不住了。 一只手捂住小腹,脸色苍白道:“世子,我来了月事,小腹疼……” 陆九霄一怔,来月事……小腹会疼么? 他试图回忆了一下沈时葶上回来月事的时候,不过,以他这种除了自己谁都不放心上的性子,姑娘家的月事日子,他怎可能会记得? 但也依稀记得,她好似没这么疼过。 确实,她是没这么疼过。沈时葶的月事一向来得很舒心,只许是近月发生的事太多,她的月事紊乱,上月便一整月未来,谁知道今日恰恰来了。 又顶着炎炎夏日颠了半日马车,实在有些扛不住。 “很疼?”陆九霄皱眉,“真能添乱,去把府医叫来。” 沈时葶忍着疼,咬唇低声道:“不用叫府医,喝点水,躺躺就行了……” 闻言,陆九霄大发慈悲地放了她回屋。 喝了药的缘故,陆九霄很快便生了困意。最后闭上眼前,他想了想小姑娘小脸苍白的模样,缓缓入眠。 --------- 陆家当值不比玺园舒坦,就说早起的时候,都整整早了半个时辰,饶是弄巧都忍不住用力搓了搓眼皮,又拍了拍脸颊,才清醒两分。 沈时葶一晚腹痛难耐,此刻身子还是发软得。 不过好在管事嬷嬷给她分的差事轻,此刻小姑娘正握着剪子,认认真真修建花卉树木。 只听一旁洒扫的丫鬟,抱着扫帚交头接耳道:“一清早,贺三姑娘便来了,我方才去前院端早膳时瞧见的,与咱们二姑娘在院子里坐着呢。” 另一人捂唇笑道:“世子昨儿才回府,你说这三姑娘,真真是极快了。” “啧,可不是我说,还没进门呢便看得这样紧,若真成了少夫人,咱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沈时葶无意听墙角,奈何她二人嗓门不低,她听了一耳朵,却不知她们口中的“贺三姑娘”正是那日她在玺园见过的那位。 “咔嚓”一声,小姑娘老老实实修她的花草。 两月后她便离开京都了,这座院子的主母是谁,倒是与她无关。 而此时,庭园中,陆菀执笔沾了沾五颜六色的颜料,在那副刚描完的线稿画上上了色。 神情之专注,让贺敏又急又躁。 她往松苑那头探了探,道:“阿菀,你这画稿真是漂亮,明明是一道学的,怎的你就学得比我好。” 陆菀抿唇笑笑,她还能听不出这话里的讨好奉承么? 她搁下白毫,叹气道:“我哥一早便出门去了,他那个性子,我阿娘都管不了他,我又哪敢问,好阿敏,我是真不知他在何处。” 贺敏一听,喜从心来。她今日本就不是为了见陆九霄来的呀。 她清了清嗓音,“咳”了两声,压低嗓音问:“怀洲哥哥可是将那个姓沈的女子带回府了?” 闻言,陆菀一愣,“谁?” “没有么?一个模样奇佳的女子,鼻尖还有一颗红痣,很是好认。”不怪贺敏记得清楚,实在是那个模样,很难让人忘记。 让她这么一形容,陆菀脑中立即现了人影。 昨儿那个送药的婢女? 她惊讶过后,又有稍许迟疑,一个婢女而已,怎劳烦她贺三姑娘连姓氏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怎么了?你怎的还对一个婢女上心了?” “婢女?!”贺敏忍不住拔高嗓音,又匆匆捂住唇,四处望望,才道:“你说是婢女啊?那哪是婢女,那分明是怀洲哥哥从甜水巷赎身回来的女人!” “啪”一声,陆菀的绢帕掉在了还未晾干的画上,她也顾不得捡,瞳孔瞪大,“甜水巷?” “不信?” 贺敏拉起她的手腕,“不信你问问。” 陆菀一时怔愣,没有防备地被贺敏拉到了松苑,推门进去时,她急急刹住脚,拽了拽贺敏,道:“我看也无甚好问的,这松苑是我哥做主,冒然进去,实在不好……” 陆菀还算清醒的,诚然,将一个青楼女子放在身旁,实在荒唐。可转念一想,荒唐归荒唐,但也要看是谁做的,若是做这荒唐事的人是陆九霄,那便也没那么荒唐了。 且既是他的人,哪里轮得到她来动? 那连她这个亲妹子都动不得,贺敏更是没有资格了。 可偏巧了,贺敏要找的人,正蹲在眼前的花盆丛里修理花卉,一抬眸便能瞧见,都由不得陆菀将人拉走。 一道阴影落下,沈时葶睁着一双明眸仰头。 这么一眼,小姑娘脸色更白了两分。 她听到一旁的婢女们喊她“贺三姑娘”。 贺敏扯着嘴角一笑,还带着些主人家的睥睨之态。 她是真真怒意横生,一个那样出身的人,怎么能玷污这座松苑? 那现下这狐媚子的身份算什么?怀洲哥哥的通房丫头?他都尚未娶妻啊…… 从前陆九霄在外头疯,贺敏恼归恼,却是不酸的,眼下看着沈时葶,心中的酸意竟大过恼意。 “你当日不是说你没想攀着他进侯府么?”贺敏低声讥诮道。 沈时葶站起身,闻言一颗心跳了跳,只觉小腹处一阵痉挛,更疼了。 她紧张地攥了攥手中的剪子,朝不远处的陆菀颔首,福身道:“二姑娘。” 说罢,她脚步匆匆往仆房走。 贺敏伫立半响,才跟了上去。 陆菀“欸”了声,低声喝道:“阿敏!” 可如此也拦不住任性起来的贺敏。 青苔石阶上,沈时葶一只手腕被大力握住,她一回头,就见那贺三姑娘怒意满满地瞪着她。 她口吻刁蛮道:“我同你说话呢,你以为不应声就完了?你知不知这侯府,这松苑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一个卑贱身份的女子能沾染的?” “行了行了,阿敏,你松手。”陆菀着急地跺了跺脚。 沈时葶垂眸,与贺敏四目相对。 她忍着疼,道:“贺姑娘,我只是世子的婢女。” 贺敏嗤笑,“婢女?你什么身份你清楚。” 许是腹部坠疼难忍,沈时葶心下生出了几许厌烦。 她挣了挣手腕,便要进到自己的屋里。 然,贺敏握住的正是她攥着剪子的手,这么一拉扯,那锋利的刀尖顿时划过那双十指不粘阳春水的手,在虎口处添了一道血淋淋的痕迹,渗出一颗红彤彤的血珠。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贺敏往后退了一步,又恰恰好踩空了台阶,整个人以仰倒的姿势摔至石子地上。 陆菀懵住了。 沈时葶也懵住了。 陆菀立马屈身去扶贺敏,瞧,贺家的三姑娘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当即扶着歪倒的步摇红了眼,举着满是血的手心,用另只手指着吓懵的小姑娘,“你”了半响。 此时,陆菀对着花雕门上的白色身影,呐呐道:“哥……” 贺敏忙回身,惊异之下,立即委屈地红了眼,“怀洲哥哥,你的婢女拿剪子伤了我。” 陆九霄风尘仆仆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通风报信的弄巧。 他觑了一眼贺敏的手心,“弄巧,给三姑娘上药。” 说罢,他面向魂魄早已游走的沈时葶。 那张小脸惨白的,好似刚从石阶上跌下去的人是她。 小姑娘回过神,看了眼贺敏,心下惶惶,抖着唇道:“世子,我不是故意的,是她拽着我……” “嗯。”男人低低应了声,掰开她的手心,将剪子拿出,丢到一旁。 手还是如昨夜一样的凉,这样艳阳高照的天,也没能将她晒暖和。 陆九霄捏了捏她的脸,连脸都是凉的。 他道:“你先回房。” 沈时葶挣扎道:“我真的不是——” “我说你什么了吗?回去躺着。” 他口吻重了两分,沈时葶也不敢磨蹭,忙进了屋里,阖上了屋门。 不知为何,陆九霄心下升起两分怒意。这人吧,他欺负,和别人欺负,好似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 至于何处不同呢,暂且不论。 他回身望着双眸通红的贺敏,静默半响,缓缓道:“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揍你?” 陆九霄捡起地上的剪子,塞进贺敏完好的那只手中,冷声道:“想死是不是?拿好了,回自己府里死。”

40、揉小腹 《芙蓉帐》40 “想死是不是, 拿好了,回自己府里死。” 话落,陆九霄眯了眯眼, 垂眼看她。 贺敏握着冰凉的剪子,心中万分委屈, 只觉得虎口处的伤口更疼了些, 可却并非因陆九霄这句明面上的话。 贺家与陆家对门而立,她自幼便跟在陆九霄身后,在贺家她怎么任性,在陆九霄面前就怎么任性。 众人皆道, 陆家世子脾气坏得能上天, 能不招惹便不招惹。自幼那些世家贵女, 饶是宫里娇贵的公主们, 也少有敢往他跟前凑的。 而陆九霄的坏脾气,她是领教过很多年了。 她在府中闹着要跳湖时,这人会拉着把椅子坐下,翘着腿道“让她跳”;她发高热不肯用药时,他隔着一面绘花屏风冷嗤说“行,病死算了”;她在夜市闹着不愿回府时,他说走便走,当真将她丢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中,使得她不得不一面啜泣一面老实随他走…… 云云如此。 这个男人, 生得俊朗无双,那张薄唇,却真真不会哄人。 可那又如何? 她所有危难之际,他都护着她。 贺家式微之际,最初一年, 贺敏连去私塾里都免不得遭人冷眼。 那个娇蛮的小姑娘,平素里与人多是结怨,到此关头,难免要被狠狠磋磨一顿。 最是记得,十二岁那年的冬日,白雪皑皑,寒风凛冽。 她的小袄被两个新贵之女泼了水,不得不解下,晾在私塾的窗台之上。 老先生讲史论,半个时辰的课程,才一散学,她的小袄便烟消云散,不知踪影。 贺敏不得不一路顶着寒风,往贺府的方向去。 小丫鬟将自己身上的小袄解下递上,她红着眼推开,道:“我不要。” 贺家再是落魄,她贺敏也决计不可能换上丫鬟的衣饰!绝无可能! 可谁知,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回府的小路上,两个世家子弟堵在了巷子尽头。 这二人家中,皆是与贺家不对付的,难得见一向高傲的贺家姑娘遭难,自是要给她这苦难里添上两笔。 贺敏做梦也忘不了,那两个人手中握着一头巨大的蟒蛇,还吐着信子,向她走来…… 她蹲在角落里哭喊,感受到冰凉的蛇身盘绕在她腿边,此般心境,与死无异。 那日,是陆九霄将那两个顽劣之人摁进了竹篓中,一脚一脚,皆揣在要处。他拿走盘在她身上的蟒蛇,背着早已吓瘫的贺敏,从小巷子,一路行至贺府。 此番情境,还发生过很多很多。直至贺禄鸣上交兵权,贺凛任职都督,贺敏才又成了那个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大小姐。 但你说她不知陆九霄这样待她的缘由么? 自是知晓。 而正因知晓,才更为放肆。 念着与大哥哥的情谊,陆九霄嘴上凶她,可该护着她,还是得护着她。 但他何曾,为了旁人凶过她? 何曾?! 贺敏两只眼睛憋得通红,眸中泛起一层淡淡的水雾,一眨眼,便是两颗金豆子往下坠。 陆九霄冷眼看着,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行,又哭是吧。 他眸色一暗,背身要走。 见状,贺敏急急唤住他,“怀洲哥哥!” 她拉住那半截白色窄袖,望向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咬唇道:“我不是有意闯松苑的……” 陆九霄凝了她一眼,扯了扯手腕,目光落在陆菀身上。 陆菀浑身一凛,背脊挺直,“我、我带阿敏去瞧瞧府医。” 说罢,她拉着贺敏匆匆离去。 至贺敏的梅苑,老郎中驼背上前,仔细替贺敏清理包扎伤处。 短短一条划伤,奈何却在石阶下跌了一跤,伤口里进了沙砾尘灰,瞧着都忍不住令人咽唾沫。 贺敏呜呜咽咽地哭着,陆菀宽慰了两句,便走了神。 她总算想明白昨夜她那股子不对劲是从哪来的! 昨夜那婢子叩了门,陆九霄说的是“过来”,而非“进来”。 前者的口吻,相较之后者,细听之下,总归有那么微末的怪异…… --------- “吱呀”一声,仆房尽头的一间屋子被推开了门。 狭小-逼仄的屋子里,只够放下一张并不算大的床架子,与一张木桌和长椅。 床榻外侧,沈时葶身披薄被,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走近看,她细眉轻皱,泛白的唇紧紧抿着,额间还渗出了点点汗珠。 陆九霄碰了碰她,摁着小姑娘的肩将她翻了过来,“去把许郎中请来。” 弄巧“欸”了声,着急忙慌地赶至前院。 陆家一共两名府医,其中这位许郎中是个老翁,最不会嚼舌根。 陆九霄垂眸望了眼杏眸紧闭的人,思忖片刻,起身至桌前倒了碗水,拖着小姑娘的脖颈,将碗口对着她干涸的唇,“张嘴,喝。” 男人口吻冷冷淡淡,眉眼间也似有淡淡地不虞。 实话说,他都不知自己这是在作甚? 他在作甚?喂人喝水。 他在喂人喝水。 沈时葶紧贴着的唇瓣分开,听话地含住了碗口,咽下两口。 陆九霄面无神色地将碗搁在一边。 不及他松开拖着她后颈的手心,就听小姑娘虚弱地嘤咛道:“疼,很疼……” 男人手腕一顿,去看她捂在小腹上的手,拨开摁了两下,问:“这儿?” 沈时葶点头,“嗯。” 陆九霄回头,往窗外望了一眼,不见许郎中的身影,顿了半响,掀开她的中衣,掌心覆在白嫩嫩的小腹上,本能使然,他揉了两下。 他的掌心是温热的,像是手炉一样。 沈时葶紧蹙的眉心稍稍松了两分,绷直的身子也软和下来。 见状,陆九霄又接着揉了几下。 怀里的人像一枚精致的瓷娃娃,纤长浓密的眼睫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乌黑的长发垂在他腿上…… 陆九霄忍不住用手卷了一撮,绕在指尖。 他忽然想起初次见她的情景,那日他坐在长廊的雅座间,远远瞥过她一眼,单薄的肩颈,未施粉黛的小脸,麋鹿似的眸子。 说是惊为天人的姿色也不为过。 陆九霄确实多看了她一眼,但那也就一眼,转瞬便忘了。 直至她被李二逼到他脚下,拽住他松垮的寝衣,那声声碎裂的哭喊求救—— 他不是个良善之人,可他是个男人。 男人的那点子坏心思和保护欲,都被她的求救和眼泪勾起来。但却真真切切没有半点同情和心疼。 更别说对李二的怒意了。 可眼下,他竟然因她月事疼,在给他揉小腹。 思此,他手上动作顿住,眼眸微阖,似是不得不给这荒唐的举措寻个合情合理的由头。 然,思忖中,怀中的人不适地蹭了蹭,伸手握住他静止在她小腹上的手背。 陆九霄眉眼沉了下来,口吻凛冽道:“你知道你在作甚?” 小姑娘自是没有动静。 “你敢使唤我。”男人睥睨着那张苍白小脸,“别以为装睡就无事了。” 他掌心往下。 “瞧给你能耐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疼也忍着,哪个当丫鬟当成你这样?你信不信我给你送回甜水巷。” 他勉强给她揉了几下。 陆九霄嗤了一声,“你有本事别醒,醒了你就死了。” 放下几句狠话后,他耳尖一动,听得屋外两道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陆九霄收了手,将她放平,随意拉过被褥,翘着腿坐在床头,把玩他那把玄金折扇。 弄巧推了门,“许郎中,这儿请。” 须臾,许郎中踏进简陋的仆房,那双老腿在门槛处僵了一瞬,忙作揖道:“不知世子在此。” 陆九霄颔首,拍了拍衣袍起身,“这婢子饮了我的茶晕厥,不是茶里有毒吧?” 闻言,许郎中大骇,忙上前把了脉。 半响后,他抚着胸口道:“世子宽心,这小丫头正逢月事,气血不足,其他倒是无碍,不知世子的茶在何处,老夫还是一并验过为好,也好叫世子宽心。” 陆九霄从善如流地端起床头那碗沈时葶饮了两口的白水,递给许郎中。 验过之后,自是无事发生。 他淡淡道:“噢,那是我多心了,劳烦郎中跑一趟。” 许郎中忙摆手,开了补气补血的方子,道:“世子谨慎,应当的。” 按说小小一个婢子,是绝轮不到请许郎中来瞧病的。但若是有此缘由,倒也合情合理。 不几时,许郎中便挎着药箱告了辞。 陆九霄伫立半响,睨了弄巧一眼,“你看着她。” 随即负手信步离去。 --------- 松苑外,秦义见他们主子从后院缓缓而来,问道:“主子,还去望江楼么?孟公子差人来问,这酒还喝不喝?” “我说不喝了么?” 话落,他径直往府外去,踏上了马车。

41、她认错 《芙蓉帐》41 望江楼二层左末的隔间里, 孟景恒已然小酌了几杯,趴在唐勉怀中,口中嘀嘀咕咕着些甚。 陆九霄嫌弃地瞥了一眼, 兀自坐得远了些。 今日这局,乃是孟景恒组的。 陆九霄、孟景恒与唐勉年纪相仿, 自幼相识, “爱好”相同,是以难得混熟了些,且孟景恒成婚不久,便如此借酒消愁, 作为狐朋狗友, 唐勉与陆九霄不得不违心地陪着喝上两杯。 听得动静, 孟景恒强撑着坐直, 朝陆九霄道:“你方才,作甚去?” 陆九霄眼睫颤了两下,抿了口清酒,“佩环忘戴了,回去取。” “真骚。”孟景恒借着酒意,胆大说道。 三人饮酒,又差人送了赌牌上来,这一赌,天色便从透亮至昏沉。 孟景恒醉了酒, 他撑着下颔,又红了眼,“秋娘秋娘”地叫着,唤得那叫个肝肠寸断,柔情似水。 陆九霄迟疑地顿了顿手中的酒盏, 秋娘又是谁? 唐勉举杯道:“百戏楼那个秋浣,上回去,不是还求着孟景恒带她回府做奴么,这小子当时可毫不留情就拒了。” 当初觉得人不过一戏子,过个一两月,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且这男人啊,外头红粉知己何其多,若要都一个一个安置在府里,后院还不得起火? 孟景恒这么想着,还劝起了秋浣找个好人家嫁了,万万不要惦记他。 谁曾想,这戏楼的女子竟如此无情!让她忘,她还真忘了?! 就在孟景恒成婚没两日,秋浣便离开了百戏楼,嫁了个裁缝铺的小掌柜,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一日,孟景恒于街市偶遇她,她竟是十分有礼地朝他福身,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孟公子”。 谁知这一声“孟公子”,让孟景恒心中犹如堵了块大石头,憋闷的慌。 讲述了个大致经过,唐勉抿了口酒润润嗓,指着孟景恒道:“喏,于是就成你瞧见的这模样了。” 孟景恒拍开唐勉的手,嚷嚷道:“我以为我同咱们陆世子是一路人,女人嘛,就如同衣裳,换起来眼都不眨,心也不疼,谁知我这心……” 闻言,陆九霄眉头一皱,这话听着怎有些那么不对味。 孟景恒低吟说:“我从前夜里一闭眼,眼前便是秋娘的模样,自打遇见秋娘,我连去百戏楼听曲儿,都再未点过旁人伺候……可我怎的如今才反应过来呢?我真是蠢糊涂了。” 陆九霄盯着酒盏里的印着他那张俊脸的酒面,挑眉道:“那又算得什么?小题大做。” 孟景恒拍桌,“自是因我心上有她,怪不得,怪不得我两日不见她,便想得紧呢……” 说罢,他又暗自伤神。 他自个儿花天酒地,还撇下秋娘成了婚,怪得了谁呢?如今人家的小日子过得平静和美,指不定比跟了他,更如意也说不准。 思此,孟景恒一头栽进酒里,不省人事。 唐勉伸手在对面晃了晃,“你发什么愣?” 陆九霄脸色铁青,也不知就这一会子的功夫,谁又招他惹他了。 “呲——”的一声,陆九霄拍拍衣袍起身,兀自离席,出了望江楼,让晚风一吹,酒是醒了大半。 他踏上马车,懒懒散散道了句“回府”,马车便轻轻晃了起来。 “我从前夜里一闭眼,眼前便是秋娘的模样。” “我连去百戏楼听曲儿,都再未点过旁人伺候。” “自是因我心上有她。” 男人那朗月清风似的眉心皱出一个小山川,脑子里尽是孟景恒的胡言乱语。 怎么,夜里闭眼想起,不是因白日里见得多吗? 再未点过旁人伺候,不是因旁人不如她么?若有了更胜一筹的,自是就得换人了。 如此浅显的道理,很难想通吗? 这么一思忖,他心上的郁郁之气,便消下去大半。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陆九霄这夜早早便歇下。 只是这一歇,歇得并不安稳,他入了一个荒唐的梦—— 梦中,松苑主屋的梨木大床上,窝着一具小小的身子。 那人梳着妇人髻,着了一身体面的鎏金襦裙,揪着小眉头道,使唤道:“再往上点。” 仔细一瞧,榻上躺着的人与他的小丫鬟生得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便罢了,那落在她腿上,一下一下给她摁着腿的那双手的主人,正是他。 陆九霄在梦里给人捏了一夜的腿,待到天明梦醒之时,两条胳膊竟是酸疼酸疼的。 他怔愣数刻,外头传来丫鬟婆子的轻言轻语,他方才彻底回过神来。然而这一回神,他当即便被气笑了。 梦果然是梦,最是不可能之事,也只能发生在梦里了。 此时,在梦中舒坦了一夜的人,正被三两丫鬟围在花圃外。 不知怎的,昨日贺敏从松苑哭着离开的来龙去脉,在小院子里传着传着,便成了贺三姑娘气量小,因世子爷从玺园带回的新丫鬟姿色出众,便看她不惯,这才有了昨日胡搅蛮缠的一出。 而不知贺敏的人缘竟能差到如此地步,几个小丫鬟轮番“宽慰”沈时葶。 说是“宽慰”,实则是细数那位三姑娘的娇蛮之处。 其中一人道:“阿葶,你也莫要往心里去。你是不知,从前咱们苑里有个叫阿青的小丫鬟,生得亦是小有姿色,偶然叫贺三姑娘瞧了一眼,可也没少吃苦头呢。” 另一人搭腔,“是呀,三姑娘就住在对门的府邸,专挑世子不在时登门拜访,硬是欺得那阿青主动与管家求了别苑的差事,离了松苑,这才算好过。” 也正是因这事,松苑的丫鬟对那贺三姑娘总是心怀芥蒂,对她是又怕又厌。 进不进门还未可知呢,仗着与世子自幼相识的情谊,便拿起了少夫人的架子。这若是哪日世子想不开真娶了她,她们松苑的日子,还能好过么? 也恰是有这桩事,她们便只将此事往这头思量,并未深想。 沈时葶心下一松,朝她几人弯了弯唇角,“我没往心里去,几位姐姐,这花枝再不剪,嬷嬷可要怒了。” 几人“哎呀”一声,才齐齐散去。 小姑娘握着硕大的剪子,蹲在花圃边上,仔仔细细将一盆杂乱无章的花卉修剪出个扇形模样。 陆九霄满怀郁气地推了屋门,才推开一条门缝,恰就能从这门缝中瞧见那抹小小的青绿色身影。 他顿了顿,倚在门柱上看了半响。 须臾后,他彻底推开屋门,弄出了点动静。 “吱呀”一声,小姑娘身形一顿,回头觑了一眼,这一眼,恰撞进陆九霄眼里,容不得她佯装避开。 沈时葶只得起身,打了水,端着盥盆进到主屋。 “世子。”她将拧干的盥帨递给他。 陆九霄睨了她一眼,“不疼了?” 他这一问,并未有别的意思,但却让她避不开昨日的事了。 沈时葶硬着头皮颔首,接过他手中的盥帨,小声道:“昨日,多谢世子请来府医。” 弄巧都与她说过了,她也不是个没良心的。 她又道:“都怪我,昨日世子少用了一帖药,今儿我需得把把脉,瞧过病况后,再稍调整药方。” 陆九霄点头应允。 其间,弄巧进来送了一碗醒酒汤。 陆九霄一手端碗喝着,一手递给沈时葶。那两根纤长的手指并拢,搭在他的手腕之上,好一会儿,才执笔重写药方,交给秦义。 拾掇笔墨纸砚之时,小姑娘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世子,昨日,三姑娘伤得可重?” 她昨儿确实被那明晃晃的血迹吓得不轻,何况依丫鬟们所言,那还是个难缠的主儿,不怪她忧心…… 陆九霄挑眼觑她,“划了一道而已,无甚大碍。” 沈时葶将宣纸卷起,喏喏道:“是我不对,手里握着剪子还如此不当心,若是再小心些,想也不会划伤三姑娘。” 这错,她认得十分诚恳。 方才从丫鬟们对贺敏的数落中,除却知晓这位贺三姑娘娇蛮万分外,还隐约听出她与陆九霄关系匪浅。 昨儿她疼晕过去,使得他没机会寻她算账。眼下有机会了,那她自是要在他变脸之前,先将错认下。 可闻言,陆九霄端着碗的动作微微一顿,眉间倏地一蹙。 他知晓来龙去脉,更清楚贺敏的为人,昨日的事,她有没有错,他一清二楚。 见她将错处全往自己身上揽,陆九霄心下一股难掩的烦躁油然而生。 他搁下碗,口吻算不得好,道:“我有要罚你吗?你着急认什么错?” 话落,小室又是一静。 小姑娘讪讪抱起文具箱,不罚吗,早知他不罚,她又没事认什么错…… 她翁声道:“世子,那我先下去,待秦护卫买了药回来,我再给您煎药。” 望着那抹单薄的身影,陆九霄眯了眯眼,“回来,让你走了吗。” 他拍了拍腿,“过来。” 沈时葶原地一窒,直觉告诉她,眼下过去,准没好事。 是以,她本能地僵在了原地。 “我上回说什么来着?你听话,我送你出城。若是不听话——” 他话还没说完,小姑娘便挪到了面前,僵直着背脊坐在他膝头。一双杏眼望着他,似是在说:这样听话了吗? 陆九霄一顿,对视半响,冷不丁笑出了声。 这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他怎就还挺稀罕的。 他捏住小姑娘的下颔,俯身下去,停在她紧抿的唇瓣处,“啧”了一声,“张嘴啊。” 沈时葶红着脸,稍稍分开了些。 正此时,屋门“嗙”地一声被撞开。与此同时,陆九霄膝头一轻,怀里的人弹簧似的弹出了几尺开外。 尹忠喘息道:“主子,属下——” 他瞧清屋里的情形,微一卡顿,“属、属下有事要禀。” 陆九霄眯眼觑他,那眼神似能将他钉死在门板上。 尹忠吞咽了一口唾液。 “你先下去。”他朝沈时葶道。 小姑娘应了声是,匆匆退下。 直至门“吱呀”一声阖上,尹忠才道:“主子,锦州一家当铺的胡掌柜称瞧见了主子要的那块玉,在一妇人手中,说是拿去典当的,但临了又反悔,眼下人还在锦州,胡掌柜差人跟着。”

42、锦州行 《芙蓉帐》42 当尹忠提起“那块玉”时, 陆九霄神色倏然一变。 他怔了一息,“没看错?” 尹忠从怀中掏出叠成四折的宣纸,“主子您瞧, 这是胡掌柜所画,当时只匆匆一眼, 便只画了个大致, 可属下瞧,这块玉上的纹路与刻字是不会错的。” 陆九霄捏着宣纸边沿,眸光一沉,平素里眉间那些漫不经心的傲气尽数敛起, 摁在宣纸边沿的指腹都在暗暗用劲。 没错。 胡掌柜可能认错, 但他绝不会认错。 是以, 陆九霄当即垂下手, 阔步往门外去。 尹忠吓得一个激灵,反手便将屋门堵了个严实,他道:“主子,急不得,眼下若是匆匆赶往锦州,势必惹人怀疑,若是侯爷知晓实情,只怕又是一桩事。” 当年陆行将陆九霄关在屋中长达半年之久,其意便是不愿他掺和进这件事中。无论是寻玉还是玺园里私藏的高寻, 都不曾让陆行知晓过。 “且途中难免多事,还望主子容属下好生安置一番,主子放心,那妇人胡掌柜派人看着,绝不会丢的。” 遇上贺忱的事, 陆九霄本就暴躁的性子更失去理智。 但尹忠所言不错,确实急不得。 他抿紧唇角,神色松动道:“今夜你做个样子,就说锦州酒庄出了事,明日一早便动身。” 尹忠颔首应是,他明白,这借口,也就是骗骗侯爷和夫人。 正欲转身离开时,听得廊下的几道人声。是秦义买了药归来,正将药材交给沈时葶。 尹忠一顿,迟疑问道:“主子,这一趟带着沈姑娘么?” “不带。”陆九霄想也不想便回绝了。 这一趟有没有那么安稳,陆九霄心知肚明。国公府那头要他的命,他若是安安分分呆在府上,他们兴许也就老老实实等着他药效发作,五脏衰竭而亡。 可若是他离了京都,可就未必了。 尹忠自是不会不明白他的顾虑,可比起担忧沈姑娘陪同路上出意外,他更担忧他家主子的安危,身边放上个懂医的,有总比没有强。 如此思量,尹忠摸了摸鼻尖,拱手退下。 一出主屋,他当即拐了个弯,往小厨房去。 松苑的小厨房是平日里是闲置的,并无丫鬟婆子在此处做事。眼下,也只有沈时葶守在小灶边,手握一只竹扇,扇着那冒着白烟的药罐。 一股浓浓的苦药味儿扑面而来。 尹忠望着袅袅烟雾中的人,脚步一停,眉心皱出一个“川”字,徘徊踱步。 他当然清楚,若将主子要前往锦州的事告知沈姑娘,以沈姑娘思乡心切的情绪,定会求着同去。 主子是不会听他的,但这美人关,他未必就过得去…… 可如此一来,他那几棍子的罚,自也逃不得。 尹忠仰头望天,深深呼出一口气,心中暗道,给陆世子当护卫,真真是劳心伤身…… “尹护卫?” 沈时葶端着药渣出来,狐疑地看他,“尹护卫,你是要用后厨吗?” 尹忠一手搭着腰间的剑鞘,一手摸了摸脑袋,牙一咬,心一横,道:“沈姑娘,属下有话说。” --------- 夜里,尹忠刻意弄出了大动静,从前院飞奔至后院,跨步跑至松苑,一副“大事不好”的模样。 他踏进主屋,又故意使得门窗大开,朗声道:“主子,锦州酒庄出事了。” 陆九霄眉梢一挑,配合地问:“何事?” 又是好一番装腔作势,这支戏才算作罢。 不几时,沈时葶手捧搁着药盏的楠木托盘,推门而进。 陆九霄老远闻见药味儿便知她来了,是以头也未抬,捏着那张描玉的宣纸,瞧得认真,盯着那纸上的“忱”字,道:“放下吧。” “噔”一声,药盏是放下了,可那抹投在他腿上的影子并未离去。 少顷,男人眉头微蹙,抬头看她,“有事?” 沈时葶攥紧手心,张了张嘴道:“世子要去锦州,能否带我一同?” 闻言,陆九霄眼眸微眯,脱口而出道:“不行,你给我在这好好呆着。” 沈时葶前进一步,那影子整个罩在陆九霄身上。 小姑娘挣扎道:“我不会给世子添乱的,且、且世子的身子未好全,正是用药的时候,这药总不能断吧?” “你将药方给秦义,我自己会看着办。” “可这药方也是根据病况轻重而调,哪能一直用同一副呢?” 静默半响,陆九霄将画纸反压在小几上,仰起下颔看她,“少喝几日会死人吗?” 小姑娘一顿,嗓子卡了壳。 那肯定是死不了人的…… 陆九霄好整以暇地翘起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也没用,少给我添乱。” 他端起药盏,拧眉一气喝下,将碗盏推至前,“下去。” 眼前的人没动。 不仅没动,还得寸进尺地又上前一步。 她蓦地蹲在男人腿边,揪住他一小块衣袍,“尹护卫说了,此行不便,若是世子有个不妥,我还能派上用场,世子为何不许我去?” 沈时葶这一问,显然将陆九霄给问住了。 可不及陆九霄应声,她便自己给出了答案。沈时葶道:“我知世子嫌我添乱,可我不会拖后腿的,我也不晕车,三日两夜,我捱得住,若是世子有个头疼脑热,我也能及时救治。” 小姑娘一双眸子亮盈盈地看着他,那双拽着他袍子的手心,不知何时拽住了他的手腕。 “即便是到了锦州,我也会好生呆在世子身侧,为您诊治,不到世子痊愈,我断不会擅自离开的。”她肯定地点点头。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想家了。 陆九霄垂眸看她,发髻上那支海棠簪花步摇随她点头一晃一晃的。 其实尹忠所言极是,带上她,于他而言,是利大于弊。 他睥睨着腿边的小脑袋,有什么理由将她留在府里。他买她来,不正是用来伺候他的吗? 这么一思量,男人那对眉头倏地蹙起。 她凭什么好好呆在府里清闲? 思此,陆九霄邪勾了一寸唇角,冷嗤道:“你要跟就跟着,若是死在外头,我可不会给你收尸。” 好好一句狠话,落在沈时葶耳中,却让她当即扬起了唇角。 那双本就明亮的眸子顿时弯成了一轮半月,她蹭得一下起身,“谢世子,我这就去置备行囊。” 手腕上的温热骤然消失,陆九霄斜眼瞥了一下那双皓白如雪的小手。 小姑娘满心雀跃,小跑地推门而出。 陆九霄一皱眉,“你慢——” 他猛地敛了神色,静止半响,淡淡道:“摔死活该。” --------- 六月初八,天朗气清,日头当空。 一早,陆府门外停放了两辆华贵的马车。 为不使人对沈时葶生疑,陆九霄还顺带捎上了用于掩人耳目的弄巧。 两个“丫鬟”早早坐上了后头的马车。 袁氏出门送行,忧心忡忡道:“这些小事,何必你亲自跑一趟?一向不都是交给下边人的吗?” 她一贯便不喜陆九霄折腾那些生意人的事儿,碰这些,总免不得要结实江湖中人,于他的身份,算是掉价了。 可偏呢,圣上又纵着他。 想当初得知陆九霄对酒生出了几分兴趣,还将京郊那座庄子赏给了他,也就成了一座京郊酒庄。 如此一来,袁氏便是想拦,那也没处拦。 陆九霄正经道:“是大事,我需得去一趟。” 袁氏知劝不住他,只好多啰嗦嘱咐了几句,才放他离开。 眼见马车扬尘而去,袁氏幽幽一叹,“过几日便是端阳,这孩子……莫不是为了避开侯爷才挑这时候走的?” 别家端阳都是和和美美的,可她们陆家,因着五年前的那件事,父子二人碰面不将瓦揭了,便算得好了。 白嬷嬷“喲”了一声,被这么一点,显然也深觉有理,叹气道:“这父子,哪有隔夜的仇啊。” 而这厢,马车才刚一驶出城,那厢国公府便得了消息。 李国公一踏进府中,便得唐师爷一通禀报。 唐师爷道:“离了侯府,药也用不上,只怕这世子爷还得多活一阵。” 闻言,李国公并未有动静。 他担心的,可不是陆九霄早一日死或是晚一日死。 他挂怀的是,陆九霄怎如此巧,偏去了锦州? 只能说,人一旦藏着掖着做了甚见不得光的事,便是芝麻粒掉在地,都能引起一阵惊悚。 眼下李国公便是疑心病又犯了。 这陆九霄,莫不是知道了些甚? 听他的疑虑,唐师爷亦是眼皮一跳,大骇道:“若真叫陆世子翻出点蛛丝马迹,在圣上跟前一说道,只怕要生事。” 李国公拍了拍桌,阴恻恻道:“离了京都,我看谁护得了他!” --------- 京都至锦州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恰是三日两夜。 这两日一夜,格外的“风平浪静”。 尹忠与秦义的剑刃血红,拿帕子擦干抹净后,插-入剑鞘,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骑马赶上前方的马车。 前方是一座客栈,秦义在外问:“主子,可要稍作停歇?” 以陆九霄的心急程度,自是无需歇息。 他侧头望了一眼困得睁不开眼的小姑娘,就见沈时葶挺直背脊,朝他摇头,“我不累,世子继续行驶便是,再有一日就到了。” 若是寻常事,陆九霄说不准还能顾念顾念她的小身板,可显然,眼下这桩不是寻常事。 他思忖片刻,道:“继续。” 秦义只好接着赶马车。 说不晕车是假的,任谁这么颠簸一路,都很难不想吐,何况是沈时葶这单薄的身子。 可她怕陆九霄反悔将她送回去,硬生生忍着,撑着,抠着掌心保持清醒得体。 牙一咬,眼一闭,便捱到了锦州城内。 待到马车在一座别致的院落停稳,她扶着车壁,软着腿,缓缓踏下。 一捂唇,便小跑至草埔边,弯腰呕了起来。 她这一路忍得有多辛苦,陆九霄也不是瞎子。于是看了她一眼,走过去给她拍了两下背。 倏地,他莫名其妙瞥了眼自己那只殷勤的手掌,顿了顿,收回手。 他朝尹忠道:“那人呢?” 尹忠回话:“胡掌柜去请了,想必在路上。”

43、第 43 章 《芙蓉帐》43 沈时葶认得这条街。 西南方那座红瓦高房很是瞩目, 正是她当日在花想楼与云袖所说的那座可以望见江河的酒楼。 此处是锦州城内最繁华,亦是富商最多的一条民宅巷子,闲安巷。对面两条街以外, 正是沈家居住的延平巷。 缓过那股难受劲后,她余光忍不住多瞥了两眼。 陆九霄侧身, 朝空无人处的路段唤了声, “云袖。” 随即,树影处顿时冒出了个白衣劲装的女子。正是自打花想楼大火后,便消失不见的云袖。 云袖手握佩剑走来,朝沈时葶拱手道:“沈姑娘, 随我来。” 沈时葶一愣, 望向陆九霄, 见他颔首, 方才随云袖进了内院。 这座院子大小比不得玺园,很快便能走到头。道路上的落叶皆被扫到了一旁,可却未及时清理,而是堆在了榕树之下。 看似澄澈的湖面,零星漂浮着几片残叶。 院子干净是干净,可也不难看出是临时拾掇的。 见她盯着湖面瞧,云袖摸了摸脑袋,笑道:“主子曾在锦州住过一阵子,这院子便是那时买下的, 不过好些日子未曾来,便积了灰,昨日临时决议要小住,尹护卫八百里加急,才让人抓紧打扫。” 沈时葶好奇地抬了抬眸, 好好一个京都世子爷,怎会在锦州住过一阵子…… 说话间,已至寝屋。 云袖推门道:“沈姑娘且歇着,在锦州的这阵子,皆由属下守着您。” 闻言,沈时葶慢了一息,随即才应了声好。 世子这是真怕她说话不作数,跑了么? 小姑娘默默叹气,这点信用她还是有的,可他不信,那便不信吧。 她这一路颠簸,早就累极了,一着床,也顾不上旁的,便沉沉睡去。 --------- 此刻,前院小室。 眼下正是晌午,灼热的光影斜打进窗棂,莫名添了两分躁意。 陆九霄三日未歇好,此时眼尾泛红,阴着一张脸道:“怎的还未来。” 尹忠往窗外瞥了一眼,“属下去看看。” 说罢,他径直离了院子。 而就在一刻钟前,胡掌柜正携人前往妇人家中。 妇人记得胡掌柜,狐疑问了来意,一听他要买玉,她才半信半疑开了屋门。 说来,她上回为何典一半便跑了路,还不是因这掌柜的磨磨蹭蹭,一块玉,又是拿凸透镜细看,又是盘问这玉的来历,翻来覆去,颇有一种试图将这玉占为己有的意思。 她并非不识货之人,这块玉无论材质、成色还是雕磨都十分精严,没个百来两,决计不可能出手。 只怕这掌柜压价,她才揣着玉跑了。 谁想他竟又找上门来了? 胡掌柜笑笑,彬彬有礼道:“上回夫人跑得快,还不容我估个值便没了人影,我回到家中思来想去,那玉绝非凡品,我家主子又是爱玉之人,恰今日身在锦州,便想让夫人带上宝玉让主子瞧上一眼。” 说罢,胡掌柜故作高深道,压低嗓音道:“夫人不知,我家主子家财万贯,若是这玉真能入了他的眼,只怕要比估值翻上十倍不止。” 这话一落,面前的人眼都直了。 很快,胡掌柜便将她请上了轿。 须臾之后,马车便稳挺在闲安巷,胡掌柜领着人前往前院小室。 宅子精致体面,可小径上却并无丫鬟婆子,难免显得肃穆骇人。 妇人脚步微滞,迟疑一瞬,眼前的胡掌柜已撩开帷幔,“夫人,请。” 她只好惴惴不安地踏进小室。 与此同时,“噔”一声,陆九霄搁下手中的茶盏,侧身望去。 倏地,男人眼眸微眯,扶着茶托的指尖滞了一瞬—— “欸这不是……”秦义“嘶”了一声,盯着她低低道。 眼前这个人,正是那日从京郊归来之时,在一间成衣铺子里见着的妇人,孙氏。 孙氏亦是一怔,愣愣地望着陆九霄。 虽只见过一面,但这个男人的骨相皮相,以及浑身那股富贵劲儿,任谁见过,都不会忘。 她手足无措道:“你、你——” “玉呢?”陆九霄脸色暗了暗。 孙氏讪讪,只以为人不记得她。不记得也好,她忙从秀囊中掏出一块层层包裹的方玉,小心递给胡掌柜,还嘱咐说:“小心拿,别磕着。” 胡掌柜应了声“欸”,呈上给陆九霄过眼。 这呈上的角度正正好在斜投的光影之下,那玉碧绿通透,光似都能通过玉佩投在掌心上。那正面雕刻的一个“忱”字赫然在目。 陆九霄接过,翻到背面。 玉佩背面雕刻着竹叶样式的纹路,左下角还有一个微小的豁口,肉眼瞧不请,需得用指腹去摩挲才能发觉。 陆九霄额心跳了一下,本就因歇息不足而泛红的眼尾,似是更深了一分。 一室众人,唯独他失了神。 玉佩可以造假,纹路可以模仿,唯这小小的缺口,假不了,也仿不了。 这是他十四岁那年与贺忱比剑交手之时,锋利的剑刃划过玉佩时留下的口子。 那时候,他知晓这枚玉是贺忱出生之际,贺禄鸣特寻宫中工匠所制。贺忱自幼佩戴,珍贵无二。 他因而心生愧疚,翻遍了全京都手艺顶好的工匠,意图将这豁口补上。 可当年制这块玉佩所用的玉石,乃是西域进贡的千年水玉,纹路与色泽皆是独一无二,其余玉石,皆不适用。 是以,残缺至今。 一时间,小室阒无人声。小炉上的茶烧得正沸,“兹兹”作响,听得都叫人瘆得慌。 孙氏咳了声,试探问道:“这、这玉可是好玉,这位公子买是不买?” 陆九霄倏然抬眸,逼视道:“我问你,玉是从哪来的?” “什么从哪来的?喲,可不是我说,我若非家道中落,日子贫苦,才不会将祖传的玉佩当出去。” “你确定,这是祖传的?”男人眉间阴恻恻地挑起,唇角下意识弯了两分。 识相的,都知晓他这是动怒的前兆。 “那是自然,你、你若是不买,就将玉还——” 孙氏话还未尽,那厢的人猛一拍桌,蓦然起身,一侧的护卫拔出佩剑,锋利锃亮的剑刃便这么毫无征兆地嫁在了孙氏布满颈纹的脖子上。 孙氏瞪大了眼,吓得僵了身子。 “我再问你一次,哪来的?”陆九霄走近两步。 孙氏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两腿都在打颤。可饶是这死到临头的架势,她也只以为对方是想压价。 于是,她佯装镇定道:“我说,我说我说,这玉确实非我家中祖传,可、可即便如此,也是块好玉啊!就是不值个两三百两,至少,至少也得有一百五吧!” “一百五?”秦义乐出声儿,将剑刃抵得更近些,说:“你可知这玉的来历?这玉的主人故去多年,我们主子正查不到杀人凶手呢,好啊,这可是你自投罗网,走,跟我去官府说清楚!” 见她被唬住,秦义便要去拽她。 “杀人凶手”四字将孙氏吓得当即跌下身子,她吞咽了一口唾液,连连摇头,“这不可能!这、这玉也不是我——” 说此,孙氏一个激灵起身,朝陆九霄道:“对,这块玉是五年前一公子买药时抵下的,且也不是我所收,你不是与我家阿葶相识么?你要问,也该去问那丫头,这玉可是经她之手收下的,我什么都不知晓,不知晓……” 闻言,男人一怔,眼眸微眯,“什么叫经她之手收下的?” 孙氏战战兢兢避开秦义手中的剑锋,三言两语说了个大致。 约莫是五年前的冬日,儿子沈望高烧不退,孙氏没了法子,只好差丫鬟去将正在药行的沈延喊回了家中。 那日,留了年仅十一的沈时葶在药行。 待傍晚时,孙氏去药行接她回府用饭,便见她献宝似的捧出一枚玉佩,娇声娇气地问她,“阿娘,好不好看?” 孙氏当即吓了一跳,那玉一看便非凡品,她赶忙捂住玉佩,紧张问她:“哪来的?” 小丫头拽着沾了墨的狼毫,用狼毫笔尖指了指早已没有人影的木门。 她说,是个模样俊朗的哥哥,一时掏不出银子,便将玉佩抵在此处。 孙氏也并非想贪下这玉,她亦是好生看管了许久,等着人来赎回玉,可这一等就是几年,她又急需用钱,拾掇物件时在箱底发现此物,才想着将它当掉。 谁知,会惹上这种麻烦呢?孙氏心下戚戚。 闻言,陆九霄眸色沉沉地盯着她瞧,口吻慢慢道:“要是有一字虚言,你就死了。” 孙氏又是背脊一凉。 陆九霄踏门而出,径直往后院走。 云袖正蹲在寝屋门外的青苔石阶上,捏着根草叶子百无聊赖地戳着蚂蚁窝,见他来,当即站稳了身子。 “主子。”她规规矩矩让开道。 就见男人面色冷清,经过她时似还携着一阵风。

44、第 44 章 《芙蓉帐》44 云袖作惊讶状, 眼珠似黏在门板上,朝姗姗赶来的秦义道:“主子怎的这般急?出事了?” 秦义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实在奇了,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的竟与一块玉生出了牵连, 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此时, “嗙”一声,屋门被推开,至墙板弹回,将将阖上。 这动静, 着实不算小。 半蜷在床沿的人猛地一个惊醒, 她一双腿还在床下, 绣鞋都未来得及褪去, 眼皮还没分开,便匆匆站起身。 她揉了揉眸子,“世子?您要歇下吗,我整整被褥您再躺。” 说罢,她困顿着双眼便要弯腰去拍被她躺得皱巴巴的床褥。 可这身子还未全侧过去,便被人拽住了小臂。且力道不轻,一下将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彻底惊醒了。 她一侧头,眼前便是一块通透的玉佩。 “认得吗?”陆九霄紧盯着她。 沈时葶怔了一息,愣愣点了点脑袋。 “这玉, 怎会在世子手里?” 陆九霄神色有些急迫,手上力道免不得又重了几分,而他却全然不自知,只顾问道:“怎么来的,从哪来的, 你仔细与我说说。” 看他如此,她大抵猜出这玉于他很是重要,虽好奇缘由,却也没不合时宜地多问一句,只揪着眉头回想了数刻。 实在是时隔久远,她当时年岁过小,记忆到底有些模糊。 依稀记得那日是个大雪天,城内积雪厚重,出行都不便。沈望发了高热,阿爹顶着风雪回去家宅已是不便,可别提带上一个她,是以便暂时将她留在了药行。左右这邻里街坊,总也不会丢了她。 恰药行里的伙计到后院盯火制药,她便在前店的柜桌上临帖描字。 不几时,铺子门前落下一道翩翩身影,有个身着狐裘的男子踏雪而进。 现下回想起来,那男子的模样她早已忘却,可依稀记得,是个极其俊朗的男人。 陆九霄皱眉,“他来作甚?” “买药。人参、苏叶、茯苓、生姜与陈皮。” 她之所以记得清楚,只因那是沈时葶第一回给人抓药,且当时放置人参的药格实在有些高,她是踩着木凳才拿下的。 “到付账时,那位公子称忘带钱囊,便将腰间的玉解下,说是暂抵在此处,后我才将这玉交由阿娘保管的。” “还有呢?他还与你说了甚?” 沈时葶一顿,仔细想想,却当真再想不出一词半字。 “那他买了药后,去了何处?”这话属实有些强人所难了,人买了药去往何处,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怎会知晓? 沈时葶被他眸中的逼视吓得往后一退,推了推他扣紧她小臂的手腕。 陆九霄一怔,瞥了眼她细细的胳膊,扣紧的五指松了松。 “就没别的了?” 她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男人神色难免有些失意,盯着她半响,似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 好半响,才道:“要是想起什么,记得同我说。” 沈时葶忙应下。 很快,他便又背身离开。 沈时葶直愣愣望着那抹纤长至消失的身影,一时忘了挪动身子。 她头一回见他如此严肃认真,比平日里那对人冷嘲热讽的模样,还要骇人几分。 忽的,弄巧匆匆赶来。 她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眼,“沈姑娘,你、你无碍吧?” 沈时葶摇头,问她来龙去脉。 眼下弄巧拿她当半个主子,便也不藏着掖着,将孙氏卖玉,与这玉的来历简要述明。 沈时葶稍稍讶然,却没想到那块玉竟还有这样的渊源。 她倏地一顿,皱起眉头,可孙氏怎的忽然要卖这块玉? --------- 前院。 孙氏被秦义唬得不仅不要银钱,连玉也不敢再要,只连连道“杀人凶手”与她一分半点的干系都没有,匆匆离开。 既从她这也再问不到什么,秦义便将人放了。 陆九霄低头摩挲着玉佩,脸色晦暗难明。 以贺忱的身份,他浑身上下哪一样东西不值钱,怎可能将自幼珍视的玉佩抵出去?单是想想也知不可能。 可他确实将此物抵在此处,缘由为何? 且锦州城究竟有什么,让他在出征前五日快马加鞭赶来? 当初役都战败,有朝臣将此归咎于贺忱有意为之,更有甚者将通敌叛国的罪名扣在他头上,其中便提起过锦州。 众人不解,这出征之际,贺小将军匆匆赶往锦州,行迹诡谲,在当时那个当口,很难不令人多想。 可此事终究是没了答案,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为弄清此事,陆九霄派人查过,甚至亲自来过,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为什么…… “秦义。”他收紧掌心,握紧碧玉,“你去查查沈家,所有人,还有之前那家沈氏药行。” 秦义立马会意,当即领命。 须臾后,陆九霄出了趟门,去往酒庄,再回到闲安巷时,已至亥时。 赶了三日的路程,又急于询问玉佩一事,陆世子这双眼早已累得死气沉沉。 一踏进宅门,便直往后院寝屋去。 男人捏了捏眉心,推门而进。屋中仅燃了一盏烛火,昏暗的光线照出床褥上一处隆起。 他愣了一瞬才想起,哦,这屋中还有个人。 且她的睡姿一如午时那般,一双腿放在床下,绣鞋未脱,仅半个身子窝在床榻之上。是一种随时准备起身的姿势。 陆九霄走近,隔着床帐负手打量她。 檀口微张,双眸紧闭,一呼一息间秀致的鼻间轻轻翕动。 半响,他轻“啧”了声,弯下身子握住她脚下的绣鞋,轻轻一撇,一对鞋七倒八歪地横在塌下。 陆九霄推了推她的腿,她便自个儿将脚抬上了床。 他再戳一戳她的后背,她就抱着被褥滚进里侧。 这人浑身像是装了开关似的,连骨头都十分有眼力劲,你碰上一碰,她便识趣地照做了。 那截露出衣袖的小臂十分瞩目,上头一圈青痕,一看便是被哪个不知轻重的人攥出来的。 陆九霄眯了眯眼,伸手摩挲两下,心下暗道,可真是丫鬟命小姐身,细皮嫩肉的,连掐都不能掐,合着还得给她捧到天上去? 他心下一通暗讽,拥着剩下的半边被褥沉沉睡去。 锦州的天星云层层,皓月随云流动,似能窥见整个锦州城的深夜,以及深夜中,那些隐秘惊奇的梦…… 沈时葶翻了个身,漆黑的眼前顿生白雾,一片片雪花从天而降—— 似是今日陆九霄那一通逼问,她竟梦见了五年前那年的冬日,这回她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玉冠束发,白袍窄袖,外披一件紧致的狐裘大衣,几片雪落在他肩头,化作水,很快便沁湿了半边肩衣。 剑眉星目,朱唇皓齿,气质脱俗,与锦州城内的商贾迥然不同,他身上既有英气,也有书卷气。眉眼中含着笑意,像颗暖融融的太阳。 年幼的沈时葶够不到最上头格子里的药,搬着小板凳爬了上去,男人便虚虚扶住她的背,道:“小心点。” 再之后,他将腰间那块昂贵的玉解下给她,半弯下腰道:“拿好了,等我取了银钱,就来将它赎回来。” 走前,他望着小丫头那张临摹的楷体字,笑说:“字写得不错,天冷,小袄要系紧了。” 说罢,他翻上了门前的那匹马,很快便消失在沈氏药行。 --------- 此刻,锦州至京都的小道上,一匹马儿正疾力前行。过了京都城门,一路奔向贺府后门。 为不惊动府中人,陈旭是翻-墙而进的。 走至后院,他叩门道:“大人。” 须臾,屋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贺凛披着件薄衫出来,从陈旭手中接过一沓信纸,皱眉瞥了眼陈旭,颔首道:“辛苦了。” 陈旭浑身脏乱,平素跟在贺凛身侧,亦是个衣着整洁的俊小伙,此刻却粗布褴褛,连脸都是黑的,似是从那个山角疙瘩出来的。 不过也确实是。 前阵子得了陆世子一笔银子,他们的人才能在锦州活动起来,布了几个眼线和暗桩,才发觉那锦州知府暗中招募人手送往樊安山,陈旭一不作二不休,便去“应了聘”。 果然不出贺凛所料,樊安山山崩的缘由就是人为,那座山里不知藏了多少的矿石,眼下那山都快被挖穿了,能不震才怪。 可他们实在谨慎,进了里头与进了大牢无异,想出来着实难。且依陈旭看,待到采矿结束,那些帮工领了月钱,有没有命花也说不准。 为不打草惊蛇,他还特做了一出跌落悬崖、尸骨无存的戏码,方才顺利脱身。 陈旭道:“大人,怪不得死了那么多人知府也不肯严查樊安山山崩一事。” 贺凛翻看信纸,沉声道:“采私矿是为财,那么大笔银子,放哪了。” 这笔不义之财,想来也不可能全兑换成银票,也不可能放在一个小小知府手中,更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运回国公府,所以李家还有个藏现银的处所。 贺凛合了信纸,“先歇吧。” 陈旭拱手退下。 --------- 天渐渐透亮,锦州闲安巷,一辆马车堪堪而至。

45、别跑远 《芙蓉帐》45 “笃笃”两声响, 尹忠叩门道:“主子,李大人来访,在前院候着。” 尹忠口中的李大人, 正是李国公的嫡长子,李擎。 此刻屋中昏昏暗暗, 门窗紧闭, 累极了的缘故,床榻上的两道人影皆是一动不动。昨夜睡下时还是各占一半被褥,眼下却睡成了相缠侧卧,男人那只略有些沉重的胳膊正搭在小姑娘柔软的腰际。 直至屋门又被敲了两下, 陆九霄才皱了皱眉头, 从鼻腔中发出一声极其不耐烦的字腔。 身侧的人挪了挪, 揉着眼撑起脑袋, 又被一只大手摁了回去。 他眼都没睁,烦躁道:“别吵。” 尹忠道:“主子,李大人那头见是不见?” 若说是个小喽啰,尹忠许就给打发了,可这李擎好歹也是国公府的世子,论身份不比陆九霄低,且人家还有官职在身,实在随意轰不得。 床帐内,沈时葶轻轻挪开他摁在她脑袋上的手, 眼睁睁望着床顶,眨了两下眼。 身侧的人忽然拿手推了推她的腰,闭眼懒懒地使唤道:“你出去说,让他等着,说完记得回来。” 沈时葶一愣, 低低“哦”了声,动作轻慢地爬起身,从床尾绕过他,双脚才着了地。 她迅速套了身薄衫,系了衣带,轻手轻脚地开了一条门缝,压低嗓音道:“尹护卫,世子说让人等着。” 尹忠“啊”了声,狐疑地望向里头,糙脸一红,显然是会错了意。 他支支吾吾地应了声好,便识趣地不再叩门败兴。 沈时葶复又回到床榻上,才一躺下,便被人一胳膊揽了过去。 说实话,陆九霄的手很重,压得她呼吸有些不顺畅。她夜里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地做,其中不少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的噩梦。 果然这梦是有缘由的。 可她能怎么办呢,小姑娘撇撇嘴,索性闭了眼,睡了过去。 待再次清醒时,她是被身上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的。 隐隐还传来一丝刺痛感。 看清情形后,沈时葶一张小脸涨红,只能佯装未醒,紧紧闭上眼睛。可直至那小红梅被捏扯了一下,她疼得当即“啊”了一声。 那只手被这声惊呼弄得停了下来,仅是一顿,又轻轻摩挲。 男人闭着眼,语调慢慢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好像变大了些。” □□下,这话要人怎么接? 沈时葶脸颊发烫,拳头都攥紧了,一声不吭地闭紧眼,只是呼吸间的起伏,显然更急促了些。 须臾后,陆九霄玩够了,才翻坐起身,瞥了一眼装睡的小姑娘,道:“别装了,去准备午膳。” 她不得不睁了眼,偷偷伸手理了理散乱的衣带。 那双秋水含波的眸子,在他身后瞪了一眼,揉了揉发烫的两只耳朵,慢吞吞地跟着下了榻。 --------- 眼下已至午时,日头正盛。李擎望着一地散落的光影,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面上依旧保持清爽得体的神情。 反而是他身边的护卫,耐不住气道:“大人,这陆世子好大的排场,大人亲自登门,他竟敢晾您两个时辰,他——” “行了,多话。”李擎斥道。 这点耐心都没有,那他就不叫李擎了。 又过一刻钟,陆九霄才姗姗来迟。他着一身玄红色窄袖衣袍,手握玄金折扇,两手背在身后,步伐颇有点狂妄。 李擎看过去,含笑朝他作揖道:“陆世子。” 陆九霄像模像样地回了一礼,“坐,别客气。瞧我昨日睡得迟,来晚了,见谅。” 说是这么说,可你瞧他面上哪有半分愧疚的神情。 李擎丝毫不恼,反而笑说:“是我唐突才是,只是听闻陆世子忽至锦州,心想莫不是突发急事,怎么说你我也有同窗之宜,锦州我熟悉,若是有什么能帮上的,李某在所不辞。” 男人嘴角的笑意僵了一瞬,捂住唇咳了两声,一副病弱模样,朝他摆手。 “不瞒你说,哪是什么急事,还不是陆侯爷归京,啧,成日找我不痛快,眼看要端阳,自是早早离了府才痛快。” 李擎下意识眯了眯眼,没料到会是这个缘由。可说意外却也没那么意外,这倒是像极了陆九霄会做出的事。 且陆家父子俩之间的关系,京都世家圈里,怕是无人不知吧。 “哦?”李擎端起茶盏,佯装随口问道:“锦州地小,还不如京都西边的葵都繁华,陆世子怎就想着来此处?” “你说呢?” 这一问,直让李擎愣了一瞬。 是了,他问了个蠢问题。当年贺忱出征前至锦州停留一日的事,在他死后被当成疑点闹得沸沸扬扬,陆九霄为了这事,在锦州住上过一阵子。 不仅买了宅子,还置了产业。 李擎尴尬一笑,递上一块刻有“擎”字的铜牌,“我有公职在身,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京都,陆世子若是有要事,尽管寻李某。” 说罢,他很快便告辞离开。 至轿前,他皱眉朝护卫道:“我看陆九霄什么都不知晓,来锦州应是个巧合,你书信给我父亲,让他莫要担忧。不过这人该除还得除,趁他离京,身子也不爽利,正是最好的时候……” 就在李擎的车轿前脚离去,后脚,一只白雪似的信鸽便落在小室窗棂上。 秦义摘下信条,“主子,是贺都督。” 陆九霄一瞥,眯了眯眼。对信上内容,倒说不上意外,早在贺凛将猜测全盘托出时,他便已信了个大致。 也更证实了一事,今日李擎登门,名为拜访,实为试探。这做了亏心事的人,心就是虚。 现银…… 那么大一笔现银,若是藏在锦州,李擎势必要有一处除住宅以外的私宅。 可锦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找一笔银子,属实不容易。 原是不该他插手的,可谁让李家不知何缘故非要他死。 陆九霄眯了眯眼,他不信只是李家单纯为打压将门世家才出此计策,若是如此,直接要陆行的命,岂不更快? 他将信条丢进灯烛里,望着窗外小径上款款走来的鹅黄身影,道:“找人跟着李擎,记下他常去的地方。” 秦义应声退下。 此时,沈时葶正端着楠木托盘踏进小室。 她布上菜,将银筷递给陆九霄,抿唇问道:“世子,咱们要在锦州停留几日?” 陆九霄伸手接过银筷,眉梢一挑。 他点了点对面的座位让她坐下,道:“不急。” 小姑娘微微颔首,给他夹了一块肉道:“那我能出门吗?此处缺了许多物件,还有我看少了安神香,世子夜里睡得不安稳,再就是几味药材需得置备,云袖不懂这些,只弄巧一人,着实有些不够用……” 看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响,陆九霄掀了掀眸子,“让云袖跟着,别跑远。” 闻言,小姑娘嘴角翘起,又给他夹了一块肉。

46、进府衙 《芙蓉帐》46 说到底, 她是闷坏了。难得重回故地,自是想要四处走走逛逛。 得了陆九霄应允,午膳过后, 弄巧翻箱倒柜地寻来一顶帷帽,一番拾掇后, 沈时葶执笔写下要置备的物件单子, 乘车离去。 锦州商贾云集,店肆林立,大街小巷穿-插交错,每一条街巷皆有各自的特色。 如东市多卖玉石、古董等奇货, 而西市则多是些药肆、香铺等。 沈时葶去的便是西市。 云袖驾马, 弄巧同坐车中, 透过车窗打量与京都大相径庭的街市。 沈时葶见她好奇, 细细与她说道锦州的“街市文化”。 她扬起嘴角道:“到了夜里更热闹,你瞧见上头的那些灯笼么?” 弄巧闻言仰头。街市上方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线,线上挂着一顶顶小灯笼,像是乞巧、元宵时京都街巷布置的那般。 “夜里这些灯会尽数点亮,很漂亮的。” 她说这话时,正路过芜安巷时。 小姑娘蓦然一顿,侧身望去望去,却见那间熟悉的铺面上的牌匾已焕然一新,刻着一个偌大的“吴”字。 原本的沈氏药行也不再是药行, 成了一家金银铺子。 她一时看晃了神,心下怅然,眨了眨眼扭回脖子。 须臾后,马车停在了元明巷。 沈时葶进到一家药行,将方子递给掌柜, 买了几味药后,便步行至前头的店肆。 她记得此处不远有家香铺。 弄巧细看手中的置备单子,“呀”了声,指着一旁道:“姑娘,此处有卖香炉。” 沈时葶顺着她的目光瞧去,是一间瓷器铺子。 她微愣一瞬,蓦然想起那日在京都时孙氏所言,沈望娶的正是元明巷瓷器铺子,杨掌柜的女儿。 想来,便是这家了。 她拉住弄巧,“去别处买吧。”说罢便要转身。 倏地,不远处缓缓走来两道手挽手的身影,正是孙氏与她新进门的嫂嫂,杨氏。沈时葶浑身一僵,隔着帷帽垂下的白纱,目光微紧,即将要迈出的步子也生生顿住。 见那二人有说有笑地进了瓷器铺子,她攥了攥手心,改口道:“就这吧。” 于是,一行三人迈进了店里。 见来了客,伙计殷勤地问了欲买何物,将她三人带至香炉货架旁,挨个介绍材质。 沈时葶余光瞥向一旁,见杨氏捧起一只顶顶上好的紫玉香炉,问孙氏道:“娘,你瞧这只如何?” 孙氏“嗳”了一声,“这会不会太贵重了?” “眼下夫君替许家做事,既是老夫人生辰,送礼自不能寒酸,否则岂不让人看轻了?且阿望的事便是媳妇的事,一只香炉而已,不算甚。” 说罢,她朝伙计道:“阿阳,这只香炉我拿走了,你与我爹说一声。” 伙计“欸”了声应下。 杨氏这番话简直说到孙氏心坎里了,她几近眼含热泪地拍了拍杨氏的手背,“我们望儿娶了你,可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啊。” 杨氏脸一热,“娘说什么呢,都是自家人,上回媳妇还同阿望商议,寻个好时候,去乡下瞧瞧妹妹,可别让她以为哥哥娶了阿嫂便不疼她了。” 话落,铺子乍然一静。 沈时葶两耳竖起,手握一只铜质香炉,侧眸看孙氏。 却见她作哀愁状,道:“那丫头病重,你与望儿新婚不久,怎能让你去沾染这晦气,且……郎中与我说,那病难治,能不能挨到今岁冬日,还难说。”说罢,孙氏泫泪欲泣。 杨氏惊讶地捂住唇,“怎、怎会如此?” “嗡”地一声,沈时葶面色一白。她怔怔地望向离去的两道身影,失魂数刻,怅然一笑。 “姑娘,姑娘?”弄巧唤她,“姑娘可选好了?” 她匆匆一应,将手头的香炉塞进弄巧手中,“就这个吧。” 待出了铺子,沈时葶的兴致显然不如方才。 弄巧偷摸拉了拉云袖,低声道:“沈姑娘这是怎的了?” 云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方才那两个妇人,狠狠一瞪。 她从秦护卫那打听过些许,且主子将沈姑娘交由她看护,她自是不能半点功课也不做。方才孙氏与杨氏一说话,再细究沈姑娘的神情,她便猜出大致来。 云袖有意分散她的注意力,问道:“沈姑娘,现下还有哪些要买的?” 果然,一听她问话,沈时葶便低头去看手中列出的单子。 她点了点上头的字样,“买了安神香,咱们就回去吧。” 云袖应了好,又去问她安神香的品种、功效、如何挑拣,云云。 这么一打岔,沈时葶果真便被分了注意。 于是,一行三人进了香铺。 然,还未及跳远,外头陡然传来一阵骚乱声。原热闹的吆喝叫卖声陡然一收,隐隐能听见一列不齐的脚步声。 云袖本能警惕起来,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这脚步声便在香铺门前停下。 是一队身着绯红兵服的官役。 在官役闯进铺子时,云袖便先正色挡在了沈时葶面前。 沈时葶心上一紧,就见那官役四处一扫,挥手道:“带走!” 掌柜颤巍巍上前,惊恐万分:“这、这,几位官爷,小的做的乃本分生意,这是何意啊?” 领头的官役亮出一副人像画,“少废话,这人昨日来过此处,藏哪了?” 掌柜一怔,忙道:“他、他昨日是来小店买过香,官爷,这莫不是逃犯吧?小的可没与他多说话啊。” 官役哼笑,打了个手势让人搜,朝掌柜道:“窝藏重犯,你可知是什么罪!” 掌柜叫苦连天,连连喊冤。 少顷,搜寻无果,领头官役眯了眯眼,似是不信。 他徘徊一阵,“全部带走,冤是不冤,审审就知。” 掌柜嚷嚷着被扣了下去。 眼看那几个官役朝此处走来,云袖当即拔了剑,“我家姑娘路过此处,与此事无关。” 她不拔剑还好,一拔剑,官役当即做防备状,纷纷亮了刀子。 这回,有理都成了没理。 眼看云袖大有一种要与这十几人一决高下的气势,沈时葶匆匆摁住她的手背,“云袖。” 云袖瞪眼,心中也知,若真打起来,寡不敌众,只怕真要被当成共犯抓起来,只好不情不愿收了手。 --------- 沈时葶于锦州十六年,这锦州府衙,却是第一回进。 任谁也想不到,好好买个香,竟能买进牢里来。 听着隔壁牢房传来的鞭笞声、哭喊声,她一颗心高高悬起。 云袖佩剑被绞,两手空空。若碰到的是地痞流氓,她尚还能与之抗衡,偏是府衙的人…… 她宽慰道:“沈姑娘莫怕,世子很快会知晓的。” 然而,心下却是暗暗叫苦。 世子要她看护沈姑娘,可她却将人给看到牢里,莫不是又要领几个鞭子才行……云袖心下戚戚。 沈时葶嗫了嗫唇,口是心非道:“嗯……我不怕。” 倏地,隔壁间的声响停歇。 原是那掌柜被鞭晕过去,也没招出什么来,便要被抗出去放了。 这便是当下官府作风,宁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屈打成招”是例行公事,打完不招,又无甚证据,那放了便是。 若是招了,他们也就能交差了。 眼看那厢结束,他们便要往这厢来,三人皆是严阵以待。 官役开了锁,正欲上前时,身后忽至一道耳熟的嗓音,“等等。” 沈时葶一顿,蓦然抬头,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愣住,呐呐道:“周官爷?” 周戒朝她颔首,与那官役交涉几句,便领她离开。 沈时葶一言不发随他走,听周戒道:“府衙近日在抓一重要逃犯,上头施压,眼下是草木皆兵,吓着你了吧?” 她抿唇摇摇头,“今日多谢周官爷。” 廊下,至无人之地,周戒望了眼她身后的两人,才低声问:“你怎会在这?之前我去你家寻过你,你阿娘说你病重,送你回乡养身子,可我私下跟过她,根本不见她去什么乡下,你实话说,你究竟在何处?” 沈时葶张了张嘴,盯着周戒腰间的官令不出声。 沈家大宅还在时,周家便住在对门。他在府衙当差,孙氏有事相求时,他亦会帮上一帮。这一来一往,也就有了交情。 可眼下这个情况,属实让人难为情…… 周戒握住她的小臂,“你阿娘是不是又给你委屈受了?” 沈时葶向后挣开他的手,讪讪道:“没有的事……今日之事,多谢官爷出手相助。” 见她如此客气,周戒一时语塞。 陆九霄来时,正见一只手握住她的小臂,而小姑娘仰着头,那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落在陆九霄眼中,却生生成了“娇羞”。

47、第 47 章 《芙蓉帐》47 陆九霄停在青苔石阶之上的那根廊柱边, 望着对面长廊下的两个人,凤眸微眯。 他目光紧紧落在对面官役落在沈时葶小臂上的手,忽然觉得一阵窒息, 如同犯了洁癖一般,恨不能将她那层薄薄的白纱扯下, 丢进浴桶里搓干净才行。 这艳阳高照的天, 秦义忽觉脖颈一凉,正撇头寻是哪处来的风,一侧身…… 就见他家主子正阴着一张看死人的脸,望着对面。 他摸了摸脑袋, 问:“主子, 咱们不是来接沈姑娘的么, 不过去吗?” 陆九霄牵了牵嘴角, 无声“嗬”了一句。 他脸色转变,眉梢微挑,一派淡然模样。抱手依在廊柱上,“我说来接她了吗?” 男人口吻染上些莫名其妙的讥诮,道:“我还以为人要死了,来收尸的。” 秦义:“……”您开心就好。 正此时,那厢云袖眼尖,远远高呼道:“主子!” 闻声,廊下几人纷纷侧头看来。 沈时葶一怔, 忙朝周戒告了辞,提起裙摆小跑至对面廊前,她仰头道:“世子。” 陆九霄斜睨她一眼,余光扫过对面还未离去的人,冷飕飕道:“你真行啊, 出个门,还能把自己整进府衙来,我怎的没发觉,你本事这样大?” 最大的本事,是他还没来得及吩咐,她竟能完好无损出了大牢。 可真是了不得。 沈时葶叫他说得羞愧万分,低下头喏喏道:“劳烦世子来一趟,下次不会了。” 他盯着她发顶处的小漩涡,半响道:“还敢有下次?” 小姑娘一窒,顺着他的话说:“不敢……” 又是一阵良久的凝视,陆九霄才将她那顶不知所踪的帷帽递过去。 “拿着。” 虽此事她也是无故受累,可毕竟还连累陆九霄特意跑一趟,沈时葶很是理亏,忙伸手接过,戴整齐后,老老实实随在他身后。 府衙的宁师爷一路奉承巴结,连连怒道要惩戒那群办事不力的官役,直至将这位世子爷送上马车,他才抚着胸口,擦了擦脑门的汗。 这锦州的佛啊,是一尊比一尊难伺候了。 --------- 辘辘作响的马车上,沈时葶抱着帷帽,抿唇盯着鞋面上那朵牡丹瞧。 静默半响,也没等来陆九霄说话。 她眉心微蹙,小心翼翼地抬了眸,就见陆九霄手肘撑着案几,拳头抵着侧额,唇眸紧闭,一副养神的模样。 但谁能知晓,闭目养神的世子爷此刻胸口疼得紧。 说不好是被谁气的。 他一想她方才那副欲语还休的娇羞模样,还有薄纱之下,那只如雪如玉的胳膊被人握在手中…… 陆九霄喉间微痒,很是想骂人。 偏此刻马儿踏进一个小泥坑里,车厢倏地晃了晃,陆九霄手肘一滑,案几上那只碧绿茶盏顿时倾倒,茶水顺着桌角,一滴一滴落在玄红衣袍上…… 他不得不睁了眼。 与此同时,沈时葶低呼一声,连忙从衣带中抽出绢帕,起身弯腰擦了擦他的衣裳。 擦着擦着,她手上动作一顿,抬眸撞上男人那双郁气满满的眼。 沈时葶一滞,心下暗道,这茶也不是她泼的,何故如此看她…… 可到底敢怒不敢言,小姑娘委屈缩回手,老实坐了回去,将帕子留在案几上。 陆九霄冷着脸拿过,兀自擦了两下沾湿的衣襟。 至闲安巷时,陆九霄也没同她说上一句话,径直步入偏房。 尹忠推门而进,“主子,查到了。” “上月醉香楼出了命案,一官役杀了两名妓子,人跑了,眼下府衙正捉拿此人,还是一级要犯。” 陆九霄眼眸微阖,“杀了两名妓子,至于如此大张旗鼓?” 正如那日花想楼失火,官役懒散不作为一样,在这个世道,是无人会将妓子的命当命的。 杀了两名妓子的犯人,何止那些官役如此病急乱投医? “有画像吗?” 闻言,尹忠将刚得的画像递上。 陆九霄觑了一眼,阖上道:“咱们在锦州的人手多,让底下人多留意留意。” 尹忠应了是,转身离开时,又犹豫回首,“主子,锦州这桩事,您是要管么?” 陆九霄正要够茶盏的手一顿,“再说吧,左右不急回京。” 尹忠抿唇,颔首退下。 他往前下了几个几个台阶,仰头望天,怅然一叹。 他陪在世子身边数年,最是熟知他的性子。一件事若非早早打定主意,又怎会说做就做呢? 早在贺都督提起韩余与国公府的渊源时,无论是否李家先行针对世子,这事他都管定了。可锦州水太深,又岂是一件易事…… 此时,云袖正捧着一件匣子路过。 她笑同尹忠打了招呼便要走过,尹忠好奇道:“这什么?” “啊?”云袖停住步子,将匣盒捧高了些,“噢,沈姑娘的衣裳,世子吩咐的,一定要沈姑娘将她今日那身换下,也不知那身衣裳又如何碍着他的眼了……” 说罢,她努努嘴便往寝屋去。 --------- 陆九霄酉时出了趟门,再回来时,已是明月高悬,星子落地。 小院石桌上铺着一张骊国地图,借着月色,男人的指腹划过一条条图上的大路小道。 尹忠与秦义一左一右弯腰细看。 尹忠道:“那么大一笔现银,若想运回京都,走陆路过于冒险,可若是水路的话,抵京时要搬上码头,属实引人注目,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陆九霄瞥了眼图上的线路,尹忠说的不错,且无论是陆路还是水路,但凡抵京,都不可能无人察觉。 若不是在京都,也不在锦州,还能在哪? 正思忖时,一股浓郁的苦药味从廊道尽头飘来,陆九霄眉头一紧,并未抬头去看。 尹忠与秦义互望一眼,识趣地退远了些。 那厢,沈时葶捧着药缓缓而至。 “噔”一声,药盏被搁置在石桌上,她道:“世子,该用药了。” 陆九霄“嗯”了声,举起碗盏,一饮而尽。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眼都不抬道:“拿下去。” “哦。”小姑娘眉心微皱,迟疑地看了眼边上一小叠蜜饯。 这个男人矫情得很,不喜苦味,有一回沈时葶忘了给他备蜜饯,被他晾了好一阵。 眼下他竟是一口蜜饯不用?着实让人生疑…… 沈时葶捧着药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陆九霄松开捏着地图页脚的指腹,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胸口的气闷又上来了…… 这图也看不得,茶也喝不下,不过少顷,他便起身回了屋。 角落的案台之上,一顶崭新的香炉袅袅生烟。是他熟悉的安神香。 沈时葶正阖上香炉盖,听闻动静,忙回过头,她道:“世子。” 陆九瞥了她一眼。 她走至他面前,问:“世子半个时辰前用了药,感觉如何?我今日稍稍改了药方,药效许是强了些,不知合不合适?” 陆九霄并无甚感觉,敷衍应了两句。 一提治病疗效,小姑娘便来了劲头。陆九霄褪了薄衫,走至梨木架子旁挂上,她也跟到了架子旁,陆九霄又走至桌边坐下,她亦是不舍不弃地跟了过去。 那张小嘴像是被拨开了暗扣。 一通阐述之后,小姑娘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若是有头晕眼花的征兆,世子莫怕,是常见的,但若过于频繁的话,世子同我说一声,我减轻用量,许就无事了。” 陆九霄抿了口茶,皱眉道:“你烦不烦?” “……”沈时葶闭了嘴。 男人不虞道:“没事改什么药方?药效如此强,欲速则不达不知吗,若给我吃出个好歹来,你赔得起么你?” 小姑娘被他说得一懵。 说罢,他眯了眯眼,一字一顿道:“沈时葶,你是不是想早些治愈,好早日走?” 眼前的人仰头,那双明亮的杏眼皆是疑惑,“世子……不想早日好么?” 陆九霄微顿,被她问得一时愣住。 “咳咳咳咳咳咳——” 陆九霄喉间一痒,撑着桌几,捂唇咳得面色发青。 话题一时打住,沈时葶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 夜色沉沉,二人各拥半边被褥而卧。 今日实在折腾,沈时葶沾枕便沉沉睡去。 陆九霄侧头望着一夜星子,眉心微拧。耳边是一阵细弱的呼吸声,一深一浅,一呼一吸…… 这座宅子并非只有一间屋子,她本也不应该躺在此处。 至于缘由…… 男人偏头看了面色沉静的小姑娘一眼,瞧她乌发之下,白白嫩嫩的耳垂,忍不住伸手拨了一下。 陆九霄长臂一伸,将人揽到身前。而那具小身子便自发弓起,整个偎了进来。 他鼻尖碰到她的脖颈间,鼻息中尽是淡淡的香气,不同于花想楼的脂粉味,是仅属于女儿家的那种气味。 陆九霄不得不承认,这气味闻着令人上瘾。 且那嫩嫩软软的腰肢,实在好搂。 倏地,小姑娘唇瓣轻启,喃喃了几声。 陆九霄眉梢微挑,侧耳去听—— “不要,不要……” 沈时葶眉头紧蹙,额间沁出了汗。 他正要抬手擦去,便听她道:“周官爷……” 陆九霄嘴角一僵,目光从平静到凛然,约莫只用了一息的功夫。 那只搭在小姑娘腰间的手忍不住发了力,且是毫不留情的那种。 即便是在梦里,沈时葶也被疼醒了。 她轻轻“嘶”了一声,睁开眼时,眼底尽是茫然。 陆九霄侧撑起身子,那张阎王脸在夜里一摆,一字一句道:“沈时葶。” “你给我再喊一遍。” 口吻犹如寒冬凛风,风中携的不是雨雪,而是刀子。

48、第 48 章 《芙蓉帐》48 屋中一片漆黑, 唯一的烛火也早在一刻钟前便已熄下,仅有的几缕月光落在男人半边脸上,将他的五官刻得更立体锐利。 沈时葶不明所以, 困顿地眨了眨眼,“世子, 怎的了?” 怎的了? 陆九霄简直要气笑了, 瞧瞧,瞧那一脸无辜状,不知的还以为他冤了她! 他一个借力坐起,冷冷凝着她道:“谁给你的胆子, 在我的床上喊别的男人的名字?” 沈时葶懵了一瞬, 在他那道刀子似的目光之下, 眼神渐渐清明。 她虽并不知自己睡梦里做了甚, 但她做了什么梦,却是清清楚楚…… 若依陆九霄所言,梦里喊了谁,也实在好猜…… “我……”小姑娘撑起身子,懊恼地低下头,思忖着从何说起好。 然,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落在陆九霄眼里与心虚无异。 “你什么你。”男人讥诮道:“怎么,久别情郎, 连在梦中都情难自制?” “情郎”二字让沈时葶瞪大了眼,“才不是。” 陆九霄牵了牵嘴角,唇边溢出一道似笑非笑的气音,“你那点破事,当我愿意听?沈时葶, 你给我记好了——” 他轻轻掀起眼眸,口吻略重道:“不管你二人从前什么交情,你再敢在我的榻上喊人……我就掐死你。” 莫名被安了一桩罪名的小姑娘委屈地咬了咬唇,不得不应下:“知道了。” 殊不知,这毫不反抗的一口应下,犹如往陆世子心头那把火里又添了一把干柴。 陆九霄冷凝她数刻。 “躺下。”他口吻凉凉地说。 “哦。”她低低应。 而正在她拉了拉被褥欲侧身卧下时,一道极轻极轻的声响自窗边传来,若非耳力过人,恐难察觉。 陆九霄神色微变,倏然拽住她的手臂,眉头皱起。沈时葶一愣,蓦地警觉起来。 陆九霄跪坐在一侧,一瞬不差地凝着随风摇晃的纱帐。 气氛一时诡谲难辨。 小姑娘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 就在她眨眼的片刻,那纱帐缝隙间陡然现出一把银刃,毫不留情地往原该躺着人的地方刺去。 可却刺了空。 沈时葶立即捂住唇,瞪大了眼睛。 来人反应过来,拔刃欲掀开床帐,却被陆九霄先一步擒住手。 此人武力不低,竟未因陆九霄的牵制松开银刃,反而一个左拳便要挥下。 陆九霄侧身避开,一脚踹在他腹上,来人免不得退了几步。 如此一退,可遍观帐中情形。 来人自是没料到这屋中竟会有第二人,眼看在陆九霄手里讨不了好,刀刃一转,直朝他身侧刺去。 沈时葶攥紧被褥,紧紧闭上了眼。 忽然小臂被人一拽,她直直扑到了男人身上。 “世、世子……”她慌忙道。 陆九霄迅速搂着她起身下榻,将她往地上一放,“出去。” 说罢,两个人便缠在了一起,纷纷滚至地上。 那银亮的刀尖时而对准陆九霄,时而对准蒙面之人,直叫人心惊胆颤。 陆九霄额间青筋暴起,汗滴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直下颔,薄唇都在用力紧抿。 然此刻他感受到了沈时葶口中强效的药力,只觉胸口一沉,手中一时脱了力,那银刃顿时从他耳边划过。 就在此时,他眼前划过一抹白影。眼看小姑娘跑出内室,他心下陡然一松。 可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又见那道影子跑了回来。 就见她抱着偌大一个白瓷花瓶,赤脚奔来,“砰”地一声,对着那颗脑袋闭眼砸下,瓷器碎裂,哗啦啦散了一地,“噹”一声,蒙面人手中的银刃落地,他似是滞了一瞬,才侧身倒下。 陆九霄亦是一愣,抬头去看僵硬的小身板。 “嗙——” 尹忠与秦义二人推门而进,“主子,发生何——” 他二人掀开内室门帘,入眼便是一地狼藉。 陆九霄弹了弹衣袖,撑地起身,“回到京都后,一人三十板子,自己领。” 两人纷纷正色应下,心底一阵后怕,将晕死在地上的人拖了出去。 不必想,也知与李家脱不了干系。 他早就知道离了京都,这一路必不太平,生出这种事全然在意料之内,是以并无甚惊异,然一旁的小姑娘却全然不同了。 他捏住沈时葶的肩,看那张小脸上毫无血色,眉心一跳,“吓着了?” 她白着脸朝他摇头。 陆九霄望着一地瓷器碎片,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弯腰将她抱起,放至榻上,“胆子这么小,还敢跑回来,能耐。” 沈时葶攥了攥单薄的寝裤,她也不知她哪来的胆子…… 陆九霄瞥了她一眼,走至门外吩咐了两句什么。 他拿着一瓶伤药,去而复返。 屋中燃了支烛火,微缩地光照在床壁上。 他径直坐下,指腹沾了点透明凝脂往小姑娘额上碰,沈时葶下意识往后仰了下身子,那眼神一时间竟是有点警惕。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额前都要肿出一个犄角了。” 她微微一滞,闻言才忽敢额头一阵疼痛,是方才那银刃朝她刺来时,陆九霄拽着她小臂往前一扑,撞在了床柱上。 只是方才身心紧绷,疼痛也未觉,眼下叫他一点,忽然觉得疼极了。 是以,小姑娘乖乖前倾,将额头自动送到陆九霄指下。 陆九霄垂了垂眼,手法熟稔地将淤血揉开。 一室静谧,夜风四起,投影在白墙上的烛火影子肆意摇曳。 沈时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好像又“使唤”了眼前这个金贵的人。 她一怔,刚把脑袋挪开半分,头顶便落下一道冷冷的嗓音,“别动。” 沈时葶僵住,眼眸轻抬,入眼的便是男人那刀一样锋利的薄唇。 此时那唇紧紧抿着,唇缝似一条直线。 再往上,高挺的鼻梁,如星的凤眼。 即便是这个角度,也丝毫不输俊朗。正如松苑的下人所言,陆九霄的模样,放眼全京都,都是数一数二的好相貌。 不言不语时,很是赏心悦目。 倏地,额上的触感滞了一瞬,那双俊美的眸子忽的垂下,目光与之相撞。沈时葶有片刻的心虚与愕然,眼睫飞快地颤了几下,忙低下眼,去看自己素色的衣摆。 陆九霄盯着她颤动的眼睫,眉尾下意识一抬,“疼?疼也忍着,不准喊。” “……知道了。” 上过药后,陆九霄净了手。 灯烛熄灭,一室昏暗。 沈时葶整了整被褥,钻进里侧,堪堪躺下。 她直直望向头顶的床帐,眨了两下眼。今夜这样明晃晃的行刺她到底从未见过,眼下风平浪静,那画面便不自觉在眼前发散。 一闭眼,便是那把锃亮的刀子。 沈时葶翻来覆去几个来回,时不时瞥向飘飘忽忽的纱帐,总觉得是不是又会冒出刀刃来。 “再看,也不会有人。” 她一怔,老实了数刻。 可听她呼吸深浅便知她还未睡下,陆九霄睁眼,忽然翻身,熟门熟路地拉开她的衣带,掌心探入。 沈时葶浑身一跳,握住他的手腕。 “别动。”陆九霄低喝道。 小姑娘咬住唇,也不知他深夜发的哪门子疯,却也只能如一条砧板上的鱼,由他胡来。 那两处被揉扁搓圆,她捂住唇,将莺啼声尽数咽下。 陆九霄挪开她的手心,挑-逗似的吮了吮那两瓣唇,直将她弄得呼吸沉重。 就这样,她脑子里哪还有那把锃亮的刀子? 好一番折腾后,沈时葶鼻尖冒出一层细汗,眼皮沉沉,须臾入梦。 半响后,陆九霄披了件薄衫,推门而出,在廊下吹了阵夜风消消火。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也不知他折腾自己作甚…… 守夜的尹忠从房檐上跳下,惊疑道:“主子,怎的了?” 陆九霄恹恹看他一眼,懒得回话。 尹忠顿了顿,道:“夜里京都来信,见您睡着便没禀。西瀛来犯,侯爷白日便整装出发回冀北了。” 陆九霄微一顿,半响才道:“早走晚走,左右都要走。” 尹忠缓缓颔首,试图从男人那张凉薄的面上看出些什么,可并未能如意。 但他心下知晓,世子嘴上不说,心上却还是希望侯爷能久留京都的。 可惜陆家父子俩的嘴,是绝不会开口认输的。 尹忠欲再说些甚,屋里忽然传来几声翻身的动静,陆九霄侧了侧身,“回去守你的夜。” 说罢,他径直入内。 上了榻,他将那具不老实的身子摁住,“没人来,睡你的。” 陆九霄面无神色地瞥了眼小姑娘的发顶,女人果真是很麻烦,带在身边的尤为麻烦。 似是有所感知,怀里那颗脑袋往他胸膛靠了靠。 男人停滞半响,想起她方才举着花瓶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收紧手臂,缓缓阖眼。

49、赠短刃 《芙蓉帐》49 翌日一早尹忠便来报, 夜里行刺的人已然毒发身亡,半个字都未吐露。陆九霄显然不甚在意,全然在意想中。 是以, 他神色如常的用了早膳。 然而,沈时葶便不如他这般淡然了。且看他如此平静, 她便明白如昨夜那般的险境, 恐怕得要是家常便饭。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从京都至锦州的那三天两夜,尹护卫与秦护卫时常消失好一阵,随后又从后头追上。 像是在解决什么麻烦。 她咬着银筷, 愣愣发怔。 对面的男人一碗银耳羹减半, 却见她碗面依旧, 纹丝未动。 陆九霄执筷敲了敲碗。 沈时葶蓦然回神, 对上他那双略不耐烦的眸子,顿了顿道:“世子,我想到一个主意。” 陆九霄被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一滞,迟疑看向她。 “我们可以在门前和窗前拉一条丝线,再在丝线两头各挂一颗铃铛,如此若是有歹人闯入,也不至疏于防范,您说呢?” 那张小脸万分认真,小小的眉头揪起, 似是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个法子。 陆九霄顿了顿,半响道:“随你。” 自是多此一举。 昨夜之后,尹忠便拨了几个暗卫于左右,绝无可能再生出昨夜的状况。 然而, 他认为不必同她解释。 于是,沈时葶速速用完膳,便去捣鼓她的丝线与铃铛了。 之后两日,陆九霄早出晚归,难见人影。 他以玩乐为名,将锦州城内的大街小巷摸了个遍,眼下即便不瞧地图,也能知哪条巷子通向哪个街市。 这日,陆九霄披星戴月而归时,见一路人群涌动,张灯结彩,他斜眸瞥了两眼道:“这些人去作甚?” 秦义手握佩剑紧随其后,惊异道:“主子,今日端阳啊。” 陆九霄一顿,眉梢微挑。他忙忘了。 何况他素来不记这种日子,且往前几个端阳,他皆是在宫里过的。那种流光溢彩的席面,他自是不喜。 至闲安巷,进到院中,拐过一条长廊。 弄巧与云袖二人守在青苔石阶下,而身后那间主屋,亮堂得堪比白日。 他步子一顿,皱眉道:“怎么,做法啊?” 云袖侧身望了望屋子,摸着腰间的佩剑,讪讪道:“沈姑娘有些怕,便多点了几支烛火,待她睡下,属下会将烛火灭了的。” 陆九霄眉头拧得更深了。 云袖摸了摸鼻尖,世子近两日早出晚归,自是不知眼下这情况。 自两日前夜里遭行刺之后,沈姑娘便怕得紧,还向她借了一把短刃。昨日便是点了一室烛火,待到亥时她彻底睡下,云袖才将烛火熄下。 闻言,陆九霄顿了一响,问:“今日端阳,她未出过门?” 自来锦州后,陆九霄并未拘着她,否则也不会将云袖放到她身边。 云袖摇头,“沈姑娘说了,外头不太平。” “……”他一时竟不知该夸她懂事还是该嘲她胆小。 “知道了,下去吧。” --------- 床榻之上,沈时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说实话,这一室通明,能睡着也是需要本事的。 她轻轻一叹,拿手捂住眼睛。 正此时,“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刹那间,沈时葶浑身紧绷,她挪开手,睁眼道:“云袖?” 她抿唇道:“我,我还没睡下,不必熄灯。” 依旧是无人应答。 这下她一颗心高高悬起,当即跪坐起来去摸枕下的短刃,拔-出刀刃后双手握着刀柄,刀锋向外。 小姑娘耳尖竖起,听脚步声渐近,凝神静气地盯着纱帐—— 直至纱帐被掀开,她举起手便要向外刺去。 然而未能如愿,手腕便被紧紧擒住,力道之大非她能敌,沈时葶疼得轻哼了声,松了手,那短刃便落到一只掌心上。 此般动作约莫停滞了两息那么长。 陆九霄看着双眼紧闭,眉心紧蹙的人,勾唇道:“就这点本事,还敢拿刀?” 闻言,沈时葶猛地睁眼,讶然道:“世子?” 她松了口气,忍不住咽了唾液。 陆九霄松开她的手腕,自上而下地睥睨那双杏眸,思忖半响,道:“起来,穿上衣裳。” 沈时葶微一停顿,听话地下了榻。 至拾掇好后,陆九霄将一顶帷帽扣在她头上,“走吧。” 她随他出了宅院。 马车辘辘,轻摇慢晃。 沈时葶摘下帷帽抱在手中,“世——” “把嘴闭上。”男人支着脑袋,闭着眼道。 他眼下一片乌青,好似连肤色都晒黑了些。沈时葶看了半响,闷闷闭上了嘴。 街巷里端阳的氛围很是浓郁,马车所行之处,皆是一阵欢呼热闹。 车帷缝隙中可见,家家张灯结彩,不远处支起了一座杂技台,欢呼呐喊,络绎不绝。 沈时葶觑了陆九霄一眼,见他未睁眼,便偷偷挪到窗边,指尖挑起一角车帷,望着车在景致,眼都忘了眨。 去岁这个时候,沈氏药行还在,沈延也在。 记得那夜,为茗河桥头有个卖花灯的摊子,她挑了支荷花灯,在放灯之际,还偷偷将写好的纸条丢进灯座,一并推入河中。 那时候的小姑娘以为,如此便都能实现了。 可惜那花灯如愿一说,本就是不可信的。 她心下微微一叹,合紧了缝隙。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城西一条繁华街巷当中。 她急忙戴上帷帽,三步一走两步一跑方才能跟上陆九霄的步子。 蓦地,陆九霄停在一间铁器铺子外。 沈时葶一时没能刹住脚,直往他背上一撞,险些将帷帽给撞掉。她急急忙忙扶好站稳。 陆九霄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跟好了,丢了我可不找你。” 小姑娘抿唇应下。 她随陆九霄进了店铺,这间铁器铺子她知晓,在锦州是极其有名的,连杀人见血的利器都打磨得十分精致貌美。 例如她眼前的短刃,玫瑰金的刀鞘,刀柄上还镶着一颗价值不菲的三角形状的银宝石,便是一般的小娘子,亦是有随身携带当成装饰的。 陆九霄叩了叩置物架,道:“挑一把顺手的。” 闻言,沈时葶一愣,惊讶地看向他。 她自是没料到,费了小半个时辰,一路从城东至城西,是让她来挑匕首的? 小姑娘的心思浅,陆九霄只要看一眼便能洞察她心中所想。 他牵了牵嘴角,“想多了,我正好来此处办桩事,顺带给你买把防身短刃而已,瞧那胆子小的,莫不是还要在屋中贴张符才能睡?” 沈时葶被他说得小脸一红,干脆低头去挑拣匕首。 她一样一样拿过,握在手心中试了试手感与大小,很快便从角落拿起一柄仅比手大一些的银白镶玉匕首,递到陆九霄眼下。 秦义付了账,陆九霄拿着匕首伸进她的宽袖中,用一根丝带将刀鞘绑在她小臂上,只要伸手一抽,便能很快拔出利刃。 既隐蔽又方便。 说来,这事也算是云袖提醒了他。 即便闲安巷置有暗卫,但到底凡事都有个万一,就今日试她的那个身手,若真有个好歹,简直是将自己的脖子送进敌人手中。 他睥睨望她,“回去再教你。” 沈时葶正要抬头道谢,又听男人道:“以免哪日,还得埋你。” “……”小姑娘抿唇,将那两个谢字咽了回去。 正转身之际,一男子忽撞上陆九霄的肩颈,跌跌撞撞往拐角的楼梯走。 陆九霄微一顿,皱眉回望过去。 他拍了拍肩领,却见云纹白袍上沾了一抹新鲜的血迹。他翻开掌心,果然见拍过衣裳的指腹上亦是一片红。 不过陆世子素来没有多管闲事的癖好,仅是一顿,嫌弃地弹了弹衣袖。 他往前走几步,却见身边无人,转身一看,沈时葶正仰着小脑袋望向二楼。 他眉心一紧,几步走回,“发什么愣?” 显然他已无力忍受这沾了旁人血迹的衣裳,恨不能立即换下,是以口吻难免重了几分。 沈时葶回头,思忖一瞬,吞吞吐吐地拉过陆九霄的衣袖,踮起脚尖在他脸侧耳语几句。 陆九霄神色微变,朝二楼雕栏觑了一眼,问她道:“没看错?” 沈时葶摇头。 那日在香铺,官役逮人时现过一眼画像,她瞧得仔细,那人额前有一颗黑痣,与方才那人模样一模一样。 她用气音小声问:“世子,要报官吗?” 话落,店外便传来一阵略重的步伐。 陆九霄眼微眯,不用报,官便来了。 若说方才还疑心她看岔了眼,现下便是确定了。 他朝她道了句“跟紧了”便转身上了二楼。 此处是一层茶楼,端阳之夜,宾客满座,说书人津津乐道,时不时引来宾客拍掌叫好。 一眼望去,却不见方才之人的身影。 秦义与尹忠二人分头从东西两边的廊道寻去。 此时,官役已至,木质的楼梯板“噔噔噔”地响,大有一种要被踏塌的意思。 陆九霄眉头微不可查一蹙,直觉此人有异,且不可落入府衙人手中。 他余光瞥见沈时葶往前走了两步,侧身将她拉回身边,道:“怎么了?”

50、第 50 章 《芙蓉帐》50 沈时葶鼻翼微微翕动, 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钻入鼻间。 是止血草的味道。 她望见楼梯处衙役的脑袋,拉着陆九霄往前走了两步,“我闻见止血草的药味了, 应是在此前不远处。” 她话刚落,陆九霄便眼尖地瞧见柱子上一抹不甚明显的血迹。 他眼微眯, 往前走了一段路, 便闻到一股不浓不淡的甜腥味。他在几扇门前来回扫视,最后定定望向最靠角落的一间屋子,“吱呀”一声,抬手推开—— 靠墙的人顿时警觉, 当即拔出剑, 可显然他连握剑都吃力。 沈时葶从陆九霄肩侧窥见形式, 杏眸微微睁大了些, 就见此人胸口涌出血,捂住胸口的手心指缝皆是血红色,那张脸苍白得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地不起。 最重要的是,外头衙役的脚步声渐近了。 她拉住陆九霄的衣袖,颤道:“世子……” 陆九霄回眸,却见身后这个比身前那个的脸色还要白。 他默了一阵,这样的小姑娘哪里见过如此场面,两日前的夜里一场不见血的刺杀便将她吓得夜不能眠,只怕现在…… 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事。”他拍了拍她的肩颈。 说罢, 他听了听外头的动静,阖上门,朝墙角走去。 那人警惕地望着陆九霄,大喘着气道:“你们是什么人?” 陆九霄半蹲下探了探他的伤势,一手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 那人挣扎一瞬,却见陆九霄将他推到角落那张简陋的床榻上,用被褥将他堆埋起来。 “想死你就接着动。”他冷冷道。 许是明白过来眼前二人与衙役不是一波人,那人果真老实下来。 沈时葶紧紧盯着木门,衙役似在一间一间屋子搜寻,眼下已至隔壁,脚步声就停在这扇门前。 倏地,陆九霄走至她身侧,解下她腰间的香包,撕开缝口,将香粉撒在门边,顿时间浓郁的香味将甜腥味覆盖。 他拉过吓傻了的人往床榻上去,坐下后拍了拍腿,“坐。” 沈时葶一愣,被他拉着手坐到他怀中。 小姑娘眼都吓红了,浑身都在轻轻颤抖,小声问:“世子,我们会不会被发现?” 她努力回忆从前瞥过几眼的《骊国刑法》,不知这私藏逃犯要坐几年牢…… 一想那阴暗潮湿的大牢,她便抖得愈发厉害。 陆九霄掌心覆在她的腰背上,拇指指腹在上头摩挲两下,“几个破衙役,给他们几个胆子,你看他们敢动我吗?” 闻言,小姑娘看了他一眼,果然静下来些。 陆九霄掌心上移,摁住她的后颈,“亲一下。” 沈时葶微怔片刻,瞪大双眸,都、都什么时候了,他怎么还想着…… 男人觑了她一眼,嗤道:“想什么呢,快点。” 听他话里的催促,再听落在门外的脚步声,沈时葶顿悟,就在屋门被推开的同时,她几乎是“砸”的,将唇砸在男人唇上。 陆九霄轻“嘶”了声,眉头一蹙,在她腰上捏了一下。 他含-住那两片柔软的唇,啃吮碾磨,直弄出几声羞人的喘息声。 眼下是什么景致? 香气浓郁的屋子,床榻上散乱的被褥,还有两个吻得叫人直咽唾沫的男女,且那男子的手眼看就要探进女子的小衣里…… 领头的衙役都看傻了眼,微一怔,捂唇咳了两声。 陆九霄松开被欺负地红彤彤的唇瓣,亲吻的窒息感令人眼角发红,男人又生了双风情万种的凤眸,眼尾那一抹红,简直是将“旖-旎”二字刻在了脸上。 且他一脸不耐,似是在嫌这几个狗腿子坏了他的好兴致。 衙役几人讪讪寻望两眼,擦了擦鼻间,现出画像问了话,陆九霄不冷不热地答了两句,衙役挥手道了句“那无事了”,才一边笑说荤话,一边往别的屋子去。 窗边吹进一阵风,“吱呀”一声,屋门复又阖上,将远处的说书声隔绝在外,复又恢复平静。 沈时葶抚着胸口松了两口气。 那人靠在床头,胸口血弄脏了被褥。他怀中的令牌落下,刻着“杜越”二字。 陆九霄坐在床沿上,单脚屈起踩在榻上,一手搭在膝头,与之相视一响,“说吧,秦斌为何捉你?” 秦斌正是锦州知府,而为何陆九霄直指秦斌,陆九霄猜的。 可看此人的神色,他便知猜对了。 杜越警惕,“你是什么人?” 陆九霄不答反问,“因你失手杀了两个妓子?” 这句话犹如一颗炸-弹,杜越顿时急得咳出一口血,“秦斌他血口喷人!我从未杀人!” 他面色铁青,缓缓回顾起那桩事。 那日他到花楼,也并非去寻欢作乐的,而是跟着秦斌之子,秦卫,一路跟到醉香楼。 至于为何跟他,杜越攥紧拳头,因一月前秦卫酒醉侵占了他的亲妹子,可有知府之子的身份,此事只得不了了之。他跟着秦卫,确实不怀好意。 却没料到,会意外得知一件秘事。 便是眼下这间茶楼,实则有个通向郊外的暗道。且秦卫还让人“好生清点数目”,杜越听得云里雾里,不及他再细听,便被秦卫发觉。 他当即便逃出醉香楼,可却莫名其妙背上两条人命,且还成了通缉犯! 如此一来,他不得不四处躲避。且更欲要来茶楼一探究竟,然还未成功摸到那条暗道,便已是眼下的情况了。 闻言,陆九霄觑了他一眼,沉默数刻。 这暗道的用途,杜越不知,可他或许知道…… 不几时,尹忠与秦义二人寻到此处。秦义将薄衫脱给杜越,又寻来酒灌了他几口,洒了几滴在他身上,弄出一身酒气后,他二人佯装扶着醉酒的人下楼。 今夜实属意外,无万全准备,陆九霄自不会冒然搜寻此处。 是以他起身,朝窗前的小姑娘道:“走吧。” 沈时葶忙点了两下头,跟紧在他身后。 此时衙役已然去了别处搜人,陆九霄原路返回,正拐过这条廊道时,猛地瞧见一道暗绿身影。 是李擎。 他几乎是当即回头,摁住撞在自己胸口的脑袋,“别出声。” 那颗小脑袋无声点了两下,陆九霄才松开他。 他就近推开一间屋子,却见此处堆放着一排木箱,每一只都上了锁。 陆九霄一怔,扭头去看紧闭的屋门。 既然此处有一条通向郊外的暗道,若他所料不错,这暗道是用来运输银两,就必有屯放银两的处所。 眼下这便是。 他四下一扫,往一只长形木箱走去。里头是几件沉重的兵器,想来是用于途中护送银子。 陆九霄想也不想,将那几件铁器丢到柜中,拉过沈时葶,“进去。” 外头的说话声愈近。 她虽不知门外是谁,但瞧陆九霄的架势,便知比起方才的衙役,恐怕更糟。 是以,她当即提起裙摆侧卧了进去,陆九霄随后踏进,仰躺着阖上箱子。 几乎是同时,“吱呀”一声,屋门便被推开。 沈时葶紧紧捂住嘴,两只杏眼一眨一眨一眨。 显然,今日之事,已抵得上她这小半生经受的动荡,眼下那颗小心脏正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若有人摸一摸她的胸口,便会发觉此处跳动如雷。 这只长形木匣实则十分逼仄狭小,陆九霄一垂眸,便是她那双瞪得似铜铃的眸子。 感知到他的目光,那双眸子便也挪向他,那股子不知所措的娇憨,好似在问他“现下怎么办?”。 陆九霄手肘屈起撑着脑袋,借着小孔透来的烛光,垂眼看她。 到底是在京都横着走大的,即便是身处劣势,陆九霄也一派淡然。 好似他这个金贵的世子爷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决计死不了。 是以他看着如此胆颤心惊的小姑娘,见她那眼睫颤得如蝶翼似的,忍不住伸手覆上。 沈时葶的眼眨得更快了,纤长浓密的眼睫一下一下扫过男人的手心。 陆九霄微一顿,仰起脖颈去看木匣的缝隙,将注意力放到李擎身上。 李擎身边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谈话间依稀可知是茶楼的掌柜。 听他道:“李大人,只怕此处不稳妥,今日最后一批银子运出,大人可得另寻宝地了。” 李擎沉默一响,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他又道:“山上如何了?” “自山路被封后,倒是鲜少有人往那条路走,但大人,樊安山上有矿不假,可山体俨然已破坏到极致,再挖下去,恐怕不止山崩了。” 李擎“嗯”了声,似是有在思量此事,皱眉道:“今夜先运吧。” “欸。”掌柜的应下,忙去唤门外的壮汉来抬箱。 一阵脚步声匆匆,很快便将屋子里的木箱搬了个空。眼看就要抬起角落的长形木箱,陆九霄神色凝了起来。 狠狠一晃,两个壮汉抬起了箱子。 沈时葶将虎口咬在嘴中,一声惊呼还没溢出便被她自己给堵了回去。 听着声响,依稀可知他们被“抬”着穿过一条廊道,下了楼后,停滞了片刻。 只听“哞”一声,这声音陆九霄与沈时葶都不陌生,与玺园那道藏人的石墙如出一辙的声响。 须臾后,连缝隙也不透光了,他们彻底进到昏暗的密室中。 这密室且长,约莫走了半个时辰。 月光透过缝隙,陆九霄眯眼一觑,四处都是树,此处俨然是荒郊,一旁停着几辆马车。 李擎不愧于锦州呆了半年,这半年,显然不是白呆的。 就这一条通往此处的密道,不仅要选址合适,还要秘密打造,可不是容易的事。 很快,壮汉将木箱抬上马车,辘辘驶向远处。 月色皎洁,溪流镀上了一层银白。昨夜下过雨,草丛还是湿的。 最后一辆马车跳下两道人影,滚入丛间,隐入夜色。

51、不许哭 《芙蓉帐》51 陆九霄抱着沈时葶滚入草丛间, 最后停下时,她一脸撞进他胸膛,疼得一声闷哼, 鼻尖都撞红了。 沈时葶揉着额心坐起来。 男人四处望了一眼,撑着她的背脊将她拽起来, 上下打量一眼, “摔疼了?” 她摇头,倒也知这种境况不容矫情,向下拉了拉被水珠沾湿的小衣,“没。” 陆九霄扭头去看那辆逐渐隐入黑夜的马车方向, 眼微眯, 四处望了眼以能辨明方向。 然而他到底非锦州人, 能在段时间内将锦州城内的地形摸清便已算好的, 此处已至郊外,甚至都不算锦州地界,他想识清也难。 “这里是无马道,非官道,是一条出城的小路。”沈时葶望了眼西南方的红塔说,“我阿爹说,偶尔那些贩卖禁品的小贩会走此道。” 陆九霄回头看她,拧起眉头,“我在地图上怎的没见有这条路?” 她仰头道:“许多民间小路, 是不记在图中的,且这条路崎岖难走,只通往焐城,少有人经过此处。” “你怎么知道?”陆九霄挑眉看她。 小姑娘声音顿了一瞬,小声说:“阿爹带我走过。” 闻言, 陆九霄目光落在她铺满银白月色的眉眼上,半响从怀中掏出个火筒,拉了下线,“噗”地一声,一道火直冲向天边,炸开一团烟火。 沈时葶一时看愣,她是没想到,眼前这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子,竟还有随身带暗信的习惯。 陆九霄淡淡瞥了她一眼,“走吧。” 他往来时的方向踏出几步,依方才从密道至此处费时一个时辰的情况,正常线路赶来,尹忠与秦义能在日出前出现便算好了,眼看又是要落雨的天,断是不能在此久留。 好半响,陆九霄余光瞥见空荡荡的左肩,皱眉回首,却见小姑娘慢吞吞地挪着,脚步一深一浅,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脑袋…… 简直是凄凄惨惨,委委屈屈。 至她走到眼前,陆九霄瞥了眼她的脚,“怎的了?” “跳下来的时候,崴了脚。” 陆九霄脸色郁郁,蹲下捏了捏她的脚腕,“这里?” 沈时葶点头。 他起身道:“再走一阵,能走吧?” 她又点点头。 陆九霄这便放心下来,继而往前走,只脚步放缓了些。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秦楼楚馆那么多姑娘,他选了她,是有原因的。她比多数人都要让人省心,疼能忍着,怕也能忍着。关键,还很乖。 陆九霄捻着腰间的玉穗子一下一下晃着,听身后的脚步声,拿余光去看她落在地上的影子。蝉鸣蛙叫之下,他心上莫名生出一股燥意。 男人漠着张脸走过去,同她对视一眼,背身弯下身子,“上来。” 沈时葶一愣,微微撑大了困顿的杏眼,“世子?” 大抵是让这具金贵的身子在她眼前弯下,实在是令人有些匪夷所思。 “废什么话,就你这么走,怕不是要我陪你走到天明去?”他口吻恶劣道,“快点,再不上来你就自己在此处过夜。” 话刚落,两条细细的胳膊便圈上了他的脖颈,柔软的身子压在他的背上。陆九霄一顿,不动声色地将人背起,继续往前走。 沈时葶静静趴在他背上,从她这个角度,恰能将男人那张堪称完美的侧脸一览无余。 她盯着男人高挺的鼻梁,半响才问:“那座山,是因挖采过度才频频山崩的,是么?” 陆九霄侧了下脸,步子慢了一拍。方才李擎与掌柜的对话她应是都听见了,是以问出这个问题也不奇怪。 他“嗯”了声,算是应了她的话。 沈时葶垂下眼,低语道:“我阿爹就是在那死的。” 陆九霄没再应话,她也没再出声。 她没问此事会不会有个结果,也没哭着诉说冤屈,反而叫人心上生出一丝莫名的情绪。 有点闷,有点不爽。 星云随风流动,蝉鸣蛙叫,溪水潺潺。 忽然“啪嗒”一声,一颗水珠落在手背上,二人皆是一怔,随后小雨便淅淅而至。陆九霄不得不加快脚步。 雨珠一颗一颗砸在男人脸上,从他额心滑落至鼻梁,再淌过薄唇,滑至下颔。在他硬朗的五官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他大抵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倏地,一只手伸到他额前,手心向下,给他挡了几滴雨。 陆九霄一顿,脚下动作更快了几分。 --------- 很快,沈时葶便单脚落了地。 此处是个山洞,洞口还有一堆干柴和一把弓-弩,几支箭散落在旁,另还有一坛烈酒和一瓶药酒,想来应是猎户暂时歇脚的地方。 一场夜雨使山间空气都凉了几分,她浑身湿透,小脸都冻成了冷白色。 陆九霄看了她一眼,走向火堆处。 就见男人蹲在干柴旁,动作娴熟地以木钻石生了火,很快便燃起了火堆。他解下薄衫,挂在木桩子上烤干,朝她招手,“过来。” 沈时葶一愣,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陆九霄伸手去拉她胸前的衣带,“脱了晾晾。” 她抿了抿唇,一动不动任他将那件裙裳剥了下来。 忽然,男人将手探进她的中衣里,沈时葶猛地往后一退,又被他拽了回来,“躲什么,里面不脱,能干吗?” 她咬唇以对,不得不红着脸让他把亵衣也脱下,那两只白兔子没了束缚,当即便弹了出来,打湿的中衣什么也遮不住,两朵红梅便如此若隐若现于眼前。 陆九霄眸色暗了暗,朝火堆旁抬了抬下巴,“坐那。” 她便老老实实坐在火源处取暖,试图将身上这件中衣一并烤干。 沈时葶一扭头,只见他捡起弓-弩和箭,面向洞口。 此处不比宅院,连个灯笼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想在此处射猎,恐是难上加难。 她好奇地紧紧望着他,却见陆九霄将束腰的鞶带解下,蒙住眼,拉弓-射箭,一气呵成,“咻”地一声,一只白鸽从天而降,恰就落在不远处。 她不由撑大了眼,微微有些许讶异。又看他摘下鞶带,神色如常地系了回去。 须臾后,那只白鸽便光秃秃地被隔在火上。 陆九霄这才得空坐下,一撇头便瞧见她白皙的脖颈上那几颗碍人的水珠,伸手捻开,“很冷?” 小姑娘朝他摇头。 陆九霄嗤了声,分明很冷,冷得她腮帮子都在抖。 他抱起一旁的酒坛子嗅了嗅,才放心饮了两口,随后递给她,“喝两口,尹忠与秦义到不了这么快,还得再这呆一阵。” 沈时葶应了声,慢吞吞接过酒,仅是低头闻了一下便直咽唾沫。她闭眼仰头,灌了自己三口,便皱着眉头递还给陆九霄。 二人并排坐着,眼前的篝火滋滋作响。 陆九霄随手捡了支木条在指尖转悠,像是在转他那把玄金折扇似的。火苗的影子印在他脸颊上,轻摇慢晃。 沈时葶听着山洞外的狼嚎犬吠,抱着双膝咬唇问:“世子,这火容易将狼引来。” “熄了火,狼没来你就冻死了。” 她一噎,顿时没了话,悲凉地低下头去。 这一垂头,眼前蓦然出现一只骇人的蜈蚣,眼看便要爬上她的手背,几乎是同时,她心上狠狠一跳,再装不得沉稳懂事,吓得一个激灵,不顾脚上的伤势,捂着两只眼睛扑进男人怀里,陆九霄毫无防备叫她一撞,急忙用手撑住地。 他倒吸一口气,“沈时葶!” “世、世子,有虫子,就在那!”她慌乱地拿手指了指,随即又缩了回来。 陆九霄一滞,顺着她的指尖看了一眼。这荒郊野外,实在常见。 他拿长棍挑开,无语凝噎道:“行了,没了。” 谁知小姑娘一动不动,维持着跪坐在他怀里,捂着眼的动作。 陆九霄去掰她的胳膊,她紧紧捂眼,“我、我不看。” 男人皱眉,发了狠去扯她的手。好容易扯下,却见她红着一双杏眼,泫泪欲泣,仿佛一眨眼,那泪珠子便要不听话地掉下来。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陆九霄手背一烫,他微一怔,拧起眉头道:“不许哭。” 可女人的眼泪,向来是不好喊停的,尤其还是连日受惊的人,那条指甲盖大小的蜈蚣仿佛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藏在心底的委屈顿时泉涌而出,即便眼下陆九霄喝她,那也是止不住的。 不过她倒还拿两只手捂住了唇,尽量不发出声音。 可这简直更要命,那惨兮兮的小模样,谁见了都心疼。 陆九霄哑然,看了她半响,“行了。” 他皱起眉,“谁让你要跟我来锦州的,是我逼你来的吗?” 他口吻顿凉,“再哭,我就给你丢出去了。” 而这一招似是奏了效,小姑娘哭声一滞,停了半响,从他怀中挣脱而出,坐到了一旁。 她背过身,两端瘦弱的肩轻轻耸动…… 那意思似是在说,我背对着你哭,行了吧? 陆九霄漠着张脸盯着她的后脑勺半响,忽然伸手穿过她腋下,将人提了回来,摁在腿上。 “把狼招来,我就拿你去喂狼。”

52、未眠夜 《芙蓉帐》53 话落, 山间迎合似的传来“嗷呜”一声,此起彼伏,一声近一声远, 在阒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沈时葶一滞,愣愣仰起头看向洞外。 两颗莹亮的珍珠挂在眼睫之下, 眼也忘了眨, 唇抿了抿,咽了下唾液。 陆九霄眉头一挑,被她这模样弄得忍不住勾了勾唇,复又敛起笑意, 故作深沉道:“说了吧, 让你别哭。” 沈时葶抹了抹眼泪, 粉红的鼻微一翕动。说起来, 她也不是矫情到见一虫子便能落泪的人,实在是近日惶惶不安,心底不疏,再加之好端端的端阳之夜,竟沦落至此…… 种种缘由,便让这泪河溃了堤。 眼下缓过神来,她心虚地瞥了陆九霄一眼,意图从他腿上爬起来,小声说:“我知道了。” 动作到一半, 腰间被人紧紧桎梏住。 她讶然仰头,疑惑地看向面前的人。 四目相视,陆九霄看着那双红彤彤的眼睛和鼻子,薄唇轻轻抿了抿,“回去之后, 许你回一趟家,半日,半日后我让云袖接你回来。” 沈时葶眼眸睁大,不可置信地眨了两下,“世子?” “你跟我来一趟锦州,小命都快丢了,不就是想回去看一眼,以为我不知道吗?”他不屑地挪开眼。 闻言,小姑娘久久静默,半响无言。 原本确实是这样想的,可自打那日元明巷遇见孙氏后,她突然就不想了。 好似那一刻她才真正想开,于沈家而言,她是多余的那个,有了她,沈望会成为卖妹还债的卑鄙之人,孙氏对新妇杨氏撒的谎也会被揭露,届时说不准还要闹个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她并非想大度容忍换旁人安宁,天知道,她总想冲到孙氏面前,指着她狠狠质问,可只要一想到那个场面,她眼前便会浮出沈延的脸。 那样一张慈爱的脸…… 他护了半辈子的家,她怎么舍得毁呢…… 于是,她垂眼道:“多谢世子,不用了。” 陆九霄皱眉,“为何?” “阿娘不会想我回去。” 闻言,陆九霄斜斜看她一眼,“她不想你回去你就当真不回了?那离了我,你打算去何处?寻那个姓周的?” 沈时葶惊悚地看他一眼,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所谓“姓周的”是何人,提起一口气道:“世子说的什么话?我有手有脚自不会饿死,与周官爷何干?” 她说的是不错,骊国民风开放,就算是女子也可在外谋生。但怎么就与姓周的无关了? 陆九霄借机讥诮道:“我都听到你梦里喊他名了。” 沈时葶瞪了瞪眸子,攥紧襦裙,小声道了句“才不是那样”便着急翻坐到一旁,又被陆九霄摁住肩,男人高高抬起下颔,“那是哪样?” 沈时葶唇角绷紧,显然是不愿意说,但扛不住陆九霄紧紧逼视,只好三言两语说给他听。 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约莫是去岁夏日,有一夜她打碎了一只孙氏珍视的香炉,免不得遭她骂了两句,小姑娘受了委屈,便趁深夜无人,偷偷蹲在自家门前抹了一把泪。 正值周戒下职归来,且他应是与那些衙役一块饮了些酒,整个人醉醺醺的,路都走不稳,歪歪扭扭跌在了石柱子上,沈时葶见状,小跑上前扶了他一把。 周戒看清来人,搭着她的小臂朝她道谢,可那手却怎么也不松,沈时葶当即有些急了,用力推搡他,“周官爷,您把手松开,我去您家中叫人来扶你。” 可周戒非但不松,反而还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那夜沈时葶吓坏了,拼尽全力将他推开,酒醉的人一下便被她推倒在地,顿时清醒过来,看着她红着的眸子,连连道歉。 可她又如何能与一个酒醉之人计较呢,只好尴尬翻篇。 不过那之后,她便有意躲着周戒,而周戒因这事,反而对沈家的忙能帮就帮,让孙氏讨了不少便宜。 上回在府衙乍然见到周戒,夜里她便做了这个梦,梦里正是被周戒搂在怀中,她正奋力推开,就被人给掐醒了。 闻言,陆九霄看她,“就这样?” 小姑娘认真地点点头。 男人捻起她的一缕乌发,在指间绕了一圈,嘴角微不可查地翘起。 不过酒醉搂人,骗谁呢?男人最了解男人,就这小丫头如此姿色,那个姓周的揣着什么心思,他还能不知道? 他道:“离他远点,我看他不像好人。” 沈时葶慢吞吞看了他一眼。 见无人回话,他皱眉道:“听到没?” 她抿唇,“……听到了。” 须臾,她翻坐至一旁。篝火上飘来一阵香味,二人饱腹之后,就着流淌的小溪净了手,复又坐回火堆旁。 不几时,山风阵阵,沈时葶总归扛不住睡意,靠着坑坑洼洼的土墙入了梦。 陆九霄往火里扔了两根柴,侧身凝了一眼,半握住她的脖颈,将那颗小脑袋靠在自己左臂上。 深夜里,沈时葶被四处的狼嚎声惊醒,醒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堆干草上,身上盖了件薄衫,是她方才褪下的那件,已然烤干了。 她挪了下脑袋,便见洞口坐着个人影。 陆九霄屈腿坐着,手中把玩利箭,一旁还放着那把弓-弩。 他是打算就这样,坐一夜么? 沈时葶望着那抹挺拔背影,心上说不出什么滋味。 对于陆九霄这样的公子哥,在这个破荒野中的生存能力,她无异于是惊讶的。同那个依偎在淫-词艳-曲、周身颓气的人,像,又不像。 而她不得不承认,眼下这个境况,那个把玩弓-箭的男人,让她感到无比心安。 沈时葶慢慢松了紧攥的手心,闭了眼。 --------- 天边露出鱼肚白,沈时葶是被一阵马蹄声吵醒的。 一睁眼,就见陆九霄穿戴整齐地道:“把衣裳穿上,尹忠和秦义来了。” 沈时葶一喜,困意顿散,三两下收拾利落。一瘸一拐地跟着陆九霄走。 尹忠与秦义漫山遍野寻两个人着实不容易,但陆九霄顺着动静摸过去还是容易的,于是很快便碰了头。 护卫二人冲了上来,喘气道:“主子,您无碍吧?” 陆九霄懒懒瞥了他二人一眼,“死不了,马车呢?” “在前头停着。” 陆九霄点点头,往前去。 那厢云袖姗姗来迟,见沈时葶一瘸一拐的,忙奔上前,惊道:“沈姑娘!您腿怎的了?疼不疼?严不严重?” 沈时葶摇头,说了下缘故,云袖这才放下心。 尹忠正与陆九霄言明查到的蛛丝马迹,却见他正费力地拿余光往后瞥,尹忠一顿,“主子?” 陆九霄回过头,不耐道:“谁让你把马车停那么远?干脆别驾车来,让我走回去好了。” 看了眼沈时葶不利索的脚,尹忠默默认了错。 “行了,继续。”他冷脸道。 “属下顺着查了茶楼,巧的是那茶楼记在兰氏名下,少有人知晓。” 兰氏便是知府秦斌的外孙女,李擎的妾室。 陆九霄猜得八九不离十,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道:“你传信一封,让贺凛去查斋露寺。” 尹忠一愣,“斋露寺?” 他对这座寺庙唯一的了解,还是来源于李二。因上回世子要他将府衙里参李二的状书送到圣上面前,惹得圣上动怒,导致李国公将李二送去了斋露寺幽禁,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自那之后,京都没了李二这个毒瘤,消停了不少。 尹忠压低声音,“主子是说,矿山兑的银子,运往斋露寺了?” “猜的。这条路只通向焐城,斋露寺恰好建在焐城,而李二又恰被幽禁于斋露寺,哪有那么多巧合。” 况且,李家的儿子被禁于此,李家人便可常往斋露寺去,名正言顺,也不易叫人怀疑。 如此一想,就连李国公将李二送去斋露寺这桩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不几时,陆九霄与沈时葶便上了马车。 被困了一夜,沈时葶一落座便提壶斟茶,一杯递到陆九霄面前。 见眼前的人倚在榻几上,一脸倦容,却依旧睁着眼。 她想了想,将那杯茶挪了回来。 陆九霄一顿,瞥向她,“你干什么?” “喝茶失眠,世子一夜未睡,还是歇一会儿吧。”她一脸真诚道。 四目相望,陆九霄几乎是顿了一下,随后背脊不自觉挺直了些。 他掀了掀眸子,“我为何会一夜未眠?我睡得可好了,若非那马蹄声太大,我还睡着呢。” “……” 静默半响,沈时葶睁着一双无辜的杏眼看他。 男人脸色一如既往地倨傲,若非她半夜醒来过,当真信了他的话。 即便明知此刻装聋作哑得好,可不知怎的,经过这凄凄惨惨的一夜,见过他狼狈的一面,好似也没那么怕他了…… 是以,小姑娘试着拔了下老虎的须子,道:“我知道世子没歇,世子的守夜之恩,我会好好报的。” 诚然,这句话是有七分真在里面的。 沈时葶便是你对她好,她就会牢牢记在心上的人,知恩不报断然不是她的作风。 可谁知,陆九霄闻言额心狠狠一跳。 他紧紧盯着她,嗤笑道:“守夜?” “你看我,像是会给人守夜的人了吗?你怕不是夜里冻出了幻觉。” 沈时葶欲开口,就见他冷下脸道:“把嘴闭上,喝你的茶。” 那模样,大有她再多说一个字,他便掐死她的意思。 小姑娘抿了抿唇,扭过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致。 她手里捧着一只碧绿茶盏,望见沿途两排整齐的榕树,天边的鱼肚白晕成了一大片,晨光熹微,日头正缓缓上升。 她绷紧的嘴角不自觉扬了一下,又怕被发现,拿手用力摁了下来。 六岁之前在小镇上住的时候,沈望养过一条长毛犬,凶得很,日日对着人吠。稍微一碰它,毛便根根立起,炸得像只刺猬, 陆九霄很像那只犬。

53、第 53 章(修) 《芙蓉帐》53 无马道至东市, 照正常路线走,足足花费两个时辰,直至盛夏的日头高高升起, 马车才堪堪停在闲安巷。 陆九霄马不停蹄进了湢室,褪下昨夜那身狼狈的薄衫, 一番沐浴过后, 伴着平平淡淡的皂角香,体体面面地背身走出。 他看了眼单脚跳向小几边摸水喝的人,见她身子一歪,他心上一跳, 还不等上前扶住, 又见她自己站稳了。 陆九霄哑然, 皱眉道:“你能不能小心点?脚受伤了, 脑子也不好使了?” 沈时葶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她又怎么他了? 男人不言,径直走出门,让弄巧进去伺候她,而后才进了偏房。 尹忠已然侯了有一会儿了,见他来,忙站直身子,道:“主子,是沈家的事。” 陆九霄眼尾一跳, “查出什么?” 尹忠为难地皱眉摇头,“属下将沈家祖上三代都翻了一回,可实在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家,自沈姑娘□□父起,便是个穷苦郎中, 直到沈姑娘的父亲,沈家才有了一家体面的药行,若说能与贺小将军有什么干系,着实是半点蛛丝马迹也再查不到了。” 闻言,陆九霄目光平静,垂眸道了句“是吗”。 他又问:“找到韩余了吗?” 自贺凛透露韩余与李家有瓜葛后,但锦州的第一日起,他便试图能在锦州寻到他。当年他能撬开他的口,如今亦然。 尹忠一顿,又是摇头 陆九霄轻轻抬起头,给了个“你说你还能干什么”的眼神。 尹忠默默低下头,“属下无能。” 见陆九霄不言,尹忠试探道:“咱们出行锦州数日,主子打算何时回京?” 陆九霄思忖片刻,眼下留在锦州,确实没什么用了。 他道:“等她脚好了。” 尹忠愣了一瞬,随即才反应过来。哦,是沈姑娘崴了脚。 夜里,即便是嘴硬不承认,终是也抵挡不住沉沉的困意,陆九霄搂着怀中人,很快便入了眠。 而沈时葶一夜好眠,又在马车里小憩了一阵,反而毫无困意。 望着男人搁在她发顶的下颔,她渐渐失了眠…… --------- 京都,贺府。 得了陆九霄的信,再去探查,并非难事,不出五日便有了结果。 陈旭道:“大人,这回可以让李家狠狠摔个跟斗了。” 书案处,贺凛倚在阴影里,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 好半响才道:“别打草惊蛇,让他们把想做的做完。” 闻言,陈旭与陈暮皆是一愣,互望一眼道:“大人不参奏给圣上?” 他们都以为,贺凛如此大费周章,必是要治李家一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怎的都将藏私银的地方挖了出来,竟由着他们继续? 贺凛抬头看了他二人一眼,薄唇轻弯,似有不屑。 “一来,证据不足,李家若想脱罪,完全可将罪名推给锦州上下的官僚,将自己摘个干净;二来,圣上迟迟未立储,李家近年插手军中事务,再加之大量屯银,作甚?” 闻言,陈暮凝神惊道:“大人的意思是,李家意图逼宫,拥四皇子上位?” 逼宫造反,弑父杀君,古来皆载入史册,令后世诟病,李家何来如此大的胆子? “猜的。”贺凛道:“三来,李家既已对陆九霄下手,必是圣上有意让他认祖归宗,如今又是立储之际,很难不令人深究其意。想必李家也是急了,才如此破罐子破摔,如此一来,必将原计划提上行程。” 陈暮与陈旭讶然,提上行程……然后呢? 李家若是逼宫造反,大人想做什么? 或是说,大人想在李家逼宫后做点什么? 不过很快,贺凛便没有功夫再往下说了。一句圣上口谕,将他直诏进宫。 进了乾清宫暖阁,已有几位朝臣整齐排在前,多是武将。 见他来,宣武帝命人将今早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递给他。 贺凛速速阅览一遍,是黔南急报,半月前外敌入侵,镇守黔南的黔南王奋力相抗,终是于昨日向朝廷请求援助。 宣武帝道:“贺都督如何看?” “微臣以为应尽早派兵前往。” 闻言,另一人道:“可这黔南王手握兵权数年不肯相让,如今一求助皇上便派兵前往,岂不让他以为,朝廷对他有求必应?往后便愈不将圣上放在眼中。臣以为,这黔南兵力充足,断能再撑上几日,晾晾他也无妨。” 贺凛敛眸不言。 其他人纷纷附和,偶有不同意见的,也被通通淹没,最后宣武帝似是高兴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出了暖阁,贺凛那隐忍的唇角讥讽地勾起。 装模作样宣武将商议,实则早有主意,借朝臣之口推迟对黔南的援助,将一方百姓弃之不顾,只为削削黔南王的威风。 果然是宣武帝会做的事。 上马车前,贺凛弯腰一顿,问陈暮道:“陆九霄何时回京?” 陈暮摸头,这他哪知道?那位祖宗谁能管得了他? --------- 沈时葶的脚伤好了后,便又将给陆九霄煎药的活揽了回来。 眼下这贴药,是这个疗程的最后一帖。 见他饮尽后,她再次给他把了脉。 说实话,见效是见效,可这效果比起他的病情,着实有些“道阻且长”的意思。 她不得不承认了,她太年轻,这医术比起同龄人或许算得上优越,但总归比不得那些经验丰富的老郎中。 陆九霄看她,“怎么,又不好了?” 闻言,小姑娘摇摇头,犹豫着道:“效果显微,我想了想,城西有个姓庄的郎中,医术了得。实不相瞒,他与我阿爹生前是好友,我的医术多是他所授,世子不妨寻他瞧瞧,许是能好得更快些也说不准。” 更快些吗…… 陆九霄抿了口水漱口,嘴里的苦味让他有些燥。 半响,他道:“我觉得不好。” 沈时葶抬眸,“为何?” “我这病不能让人知晓,若是有个好歹,你赔?” 沈时葶一噎,只得叹气放下这个想法。苦恼过后,她便又认真翻起了医书。 只是这长夜漫漫,眼见她又重新点了支烛火,陆九霄端正坐在一旁,凝了她半响,“你要看到何时去。” 话落,沈时葶乍然抬头望了眼天色,忙吹了烛火,道:“世子歇吧,我不点了。” 一室昏暗,她费力盯着那些个小字瞧。 莫名的,陆九霄胸腔升起一股躁意。 她这样认真钻研的模样,落在他眼中,那便是想尽早治好他的病,尽早离开,管她是不是去寻那个姓周的,往后总还有姓王的姓林的。 “啪”的一声,一只大掌拍上了她的书。 男人居高临下睥睨她,“你要现在不上榻,今夜便在门外睡吧。” 她只好合上书,乖乖跟他上了榻。 才一侧卧下,便被一只手揽住了腰。她的背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耳后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他道:“过两日便回京,你若真不回家中瞧一眼,恐怕下次,便是很久后了,想清楚。” 沈时葶一怔,咬唇道:“想清楚了,多谢世子好意。” 半响,陆九霄又问,“若是你现在求我一桩事,我考虑考虑,兴许还能应下。” 这是他给她的奖赏,也是补偿。 奖她助他寻到无马道,间接牵出了斋露寺,也是偿她端阳之夜遭的难。 他到底也不是那样没有心的人,见那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干草上时,终究还是生出怜惜。 闻言,沈时葶静了一响,似是在认真思忖。 虽说他这样说,但到底也有个底线,不该提的自是提了也白提。 可眼下倒也真没什么想求他的事…… 思此,她眨了眨眼道:“我能存着吗?” 陆九霄一滞,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行吧。” 得了准话,她便要转身过去。 忽然,一只手摁在她的肚皮上,一时动弹不得。 沈时葶一顿,这是什么意思,她自是心知肚明。 男人低下头去啃她的脖颈,弄得她浑身发麻,不得不回头看他一眼。任由那只手横冲直撞,她两条腿也不得不盘上他的腰…… 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身子是会有记忆的,几乎是他做一个动作,她便自发配合做好了动作,可刚做完,她便愣住了。 什么时候起,她竟这样习惯了? 而显然,陆九霄对此十分满意,动作都忍不住轻柔了许多。 望着姑娘那双秋波盈盈的眸子,陆九霄心口一动,俯身亲了亲她的眉心。 沈时葶眼睫一颤。 至最后,他揉了揉她的臋,一阵翻云覆雨,堪堪收场。 --------- 两日后,马车缓缓踏向北上的路。

54、(补更) (上章文末有修改) 《芙蓉帐》54 出城之时, 沈时葶透过车帷缝隙望了眼,将锦州景色尽收眼底。 她敛了敛眸子,收回目光, 乖乖坐好。 陆九霄觑了她一眼,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那张小脸的脸色迅速淡了下去, 眼底的失望显而易见。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让她多留一日的,是以只当没瞧见,移开目光。 为掩人耳目, 尹忠乘了另一辆马车从来时的路走, 以吸引李家的火力, 他们则后来出发, 从另一条官道走。 不似来时那样急切,这一路马车慢悠悠行驶,途径客栈时,还稍作歇息了两晚。 是以,抵京足足用了六日。 到京都时,恰值傍晚十分,夕阳满地。 沈时葶又恢复到一身丫鬟扮相,与弄巧一同去往松苑,几个小丫鬟当即围了过来, 叽叽喳喳地要她们二人讲一讲此行的趣事。 那厢,陆九霄才一进府便被袁氏喊了去,一番嘘寒问暖后才放他走。 出了袁氏所处的梅苑,他直奔贺府。贺凛显然早早就得了他进京的消息,候在书房好一会儿。 见他来, 贺凛眉头一挑,含笑道:“来了?” 陆九霄开门见山问:“斋露寺查到什么?” 贺凛垂眸,颔首道:“如你所料。” “你准备何时上奏?” “还差些证据,急不得。” 陆九霄眉心微蹙,点点头便往外走,身后蓦地响起一阵声:“陆九霄。” 他回过头。 贺凛道:“几日前黔南发来急报,外敌入侵,请求朝廷支援,你可知圣上是如何决断的?” 陆九霄皱了下眉头。 就听贺凛道:“拖着,为杀杀黔南王的威风,足足拖了两日。” 男人一怔,于时时刻刻都在死人的战场而言,两日意味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道:“你同我说这个作甚?” 说罢,不等贺凛搭话,他便先行离开。 至贺家小院,贺敏提着食盒早早候在小径旁。远远见那抹玄红色身影,她匆匆迎了上去。 “怀洲哥哥!” 陆九霄眉头紧皱,额心猛地跳了一下。 自上回松苑之后,贺敏便再未见过陆九霄。不过不得不说,作为女子,她自我调节的能力着实令人惊叹,满脸春风灿烂,仿如那事不曾发生过似的。 只见她举起手中的食盒,“我亲自做的,怀洲哥哥带回府里,同沈姑娘一道用,当我给她赔罪好不好?” 要知道,给一个妓-子赔罪,贺敏得咬碎多少后槽牙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陆九霄低头凝了一眼,“不必。” 他便要绕过她。 贺敏拉住他的衣袖,咬了咬唇,泫泪欲泣的模样,“你还生我气吗?我下次不会再随意进你院子了,怎样你才能不生我气?” 陆九霄满脸倦容地扯开她的手,若说生贺敏的气,那确实没有,这几日在锦州,他险些将这个人都给忘了。 但乘了六日的马车,他显然无心与贺敏再掰扯。 陆九霄伸手拿过食盒,“行了,我走了。” 贺敏雀跃应好,好似陆九霄接了她的赔礼,他二人便和好如初了。 待望着男人背影渐远,贺敏一张天真烂漫的脸也沉了下来。 她想通了,一个通房丫头罢了,有甚了不起的?她还能越过未来的正室不成? 且若沈时葶能让怀洲哥哥收心,也算是帮了她的大忙。 至于将来的事,那可说不准呢。毕竟男人嘛,妻妾都能换,再过些日子,指不定都忘了自己还有个通房丫头。 她过于针对她,反而费力不讨好。 --------- 回到松苑时,已是夜幕低垂。 陆九霄一边松着衣领一边进到寝屋,他将食盒随意搁在桌几上,褪去薄衫,耳边回放着贺凛的话。 援军拖延两日才到战场,将会是怎样一个狼狈情况。 他眼前似是一闪而过役都的场景,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他烦躁地提壶倒了两杯茶水,仰头饮尽。 侧卧于榻,陆九霄想起从前贺忱给他说的故事。是关于那个还未当成皇帝,英明神武的越王,也就是如今的宣武帝。 他是如何以己之力,不费一兵一卒,说服外敌退兵骊国,又是如何铁骑红枪征战南北。坐上皇位后,励精图治,整顿地方,减少赋税,一度使险些烂在上一任皇帝手中的骊国,有了兴兴向荣的趋势。 那是贺忱口中早年的宣武帝,那时陆九霄尚且年幼,并无法觉知这一点。 可如今他看帝王,却与那位小将军口中之人大相径庭。 思此,他闭了闭眼。 须臾后复又睁眼,不知怎的,分明疲惫得很,眼下沾了榻,反而睡不下。 辗转之后,陆九霄起身披了见薄衫,踱步至门边,“吱呀”一声推开屋门。 不远处守夜的尹忠惊道:“主子可是有事吩咐?” 小院阒无人声,仅廊下点了一盏微弱的灯。 他道:“把灯给我。” 尹忠一愣,忙将手中的灯盏递过去。 陆九霄接过灯盏,便往西廊的仆房去。眼下已是夜深,廊下屋内皆是漆黑一片,丫鬟婆子睡得正香,没人会在这个时辰出来晃荡。 他停在尽头那间,叩了叩门。 无人应,他又叩了叩。 弄巧当了十年丫鬟,反应灵敏自不用说,哪怕是在睡梦中也能立即清醒。她一个仰身坐起,以为是松苑的宁婆子有事差遣她,速速穿戴好拉开了门。 看清来人后,弄巧一个怔愣,瞪大眼睛。 “世子?” 陆九霄错过她的肩头往里看了眼,挑眉道:“她睡了?” 弄巧当即反应过来,点头让开一步,“马车行了六日,沈姑娘一沾枕便睡下了。” 陆九霄没应声,径直入内,垂眸看了一眼小姑娘乖巧的睡姿,俯身将她抱起来,往外走。 弄巧愣愣地看着那抹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待到夜风一吹,她缩了缩脖颈,轻轻“呀”了声,这叫什么事…… 那厢廊下,陆九霄怀中多了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他将灯递给尹忠,道:“把门阖上。” 说罢,抬脚进了内室。 尹忠愣了愣,伸手拉上了门。 沈时葶睡得沉,被从一处挪到另一处也毫无知觉,才一沾床,就自发滚进了里侧。 陆九霄将人揽进怀里,这才阖眼,安稳睡下。 --------- 翌日,沈时葶醒来时,腰间被禁锢得紧紧的,险些喘不上气来。她猛一睁眼,就见一张放大的脸,赫然现于前。 她冷不丁吓一跳,下意识往后挪了一寸。 陆九霄睁了下眼,似醒非醒地望了她一眼。 沈时葶瞪大眸子,“世子,我怎的会在这儿?” 男人轻轻掀了掀眸子,懒懒答道:“你自己夜里叩了我的门,忘了?” 她惊恐万分,这怎么可能?她自幼来也没有过梦游的癖好,怎么可能夜里叩他的门? “我看你可怜,便让你进屋了。”他望着小姑娘多变的脸色,如此说道。 沈时葶侧支起身子看着他,若非瞧见他眼底慢慢浮现的戏谑,她当真险些就要信了他的鬼话。 那一瞬小姑娘脸上生出些娇愠,咬着唇,下意识抬手拍在他半敞的胸膛上。 “啪”地一声,似是拍断了某根不为人知的线,屋内霎时静下—— 不仅是沈时葶,陆九霄似是也愣了一瞬。 贴在他胸膛的手心隐隐发烫,一时竟不知要不要挪开。 屋外丫鬟婆子的细语声倏地从窗子缝隙中飘进来,沈时葶猛地回神,当即一骇,骤然收手,欲要起身下榻。 陆九霄拽了一下她的衣摆,直将人又拽了回来。 他握着小姑娘不堪一折的细腰,另一只手捏着她的后颈往下压,勾了勾唇道:“你好大的胆子,敢打我。” 男人近在咫尺的俊脸,鼻尖与鼻尖隐隐擦过,沈时葶心口一跳,涨得耳尖红彤彤的。 她屏息道:“我不是故意的……” 陆九霄啄了下她的唇,复又压下她的脖颈,彻底贴近。 他用舌尖抵开她的牙关,径直驱入。 吮弄,含吐,碾磨。 唇与唇之间若隐若离的缝隙,时不时发出几声暧昧的声音。 即便是在开始时,陆九霄对唇的触碰也仅限于浅尝辄止,倒不知何时,有了更深的兴致。 喘息之间,只听“噔”一声。 床上二人动作一滞,侧目望去—— 床榻不远处站着个藕色襦裙的姑娘,目不转睛地看向掀开的床帐,满脸涨红,还有些许惊悚的情绪。 她冷不丁咽了口唾沫。 老天爷,这是个什么情形? 只见他哥胸膛上趴着一个姑娘,一头青丝散下,一双杏眼秋波盈盈,那两瓣唇…… 好似被亲得有些肿。 噢,原来亲吻时嘴会肿的吗? 陆菀好奇地多盯了一眼,视线继续向下。而这一眼,直让她眼都瞪直了。 那露在外的雪山一角,白白嫩嫩,用眼都能瞧出弹性,且好似比一般姑娘要大了那么几分…… 陆九霄顺着陆菀的视线看了眼,嘴角微抽,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来,“眼睛不要,我帮你挖了。” 说着,他便作势要起身。 陆菀背脊一僵,连连摇头,心虚道:“我马上走,马上……” 她总算反应过来,方才尹护卫为何拦着她。 不过脚尖刚一打转,陆菀便又回过神来,隔空递上一张烫金邀帖,“五、五皇子在宫中办了场蹴鞠小宴,问你赴宴否……” 说罢,她将邀帖搁在一旁的案几上,逃似的跑了。 沈时葶浑浑噩噩地起身,下意识往床下伸了伸手,忽的一顿,尴尬万分道:“世子,我衣裳还在房里……” 陆九霄一愣,点头说:“我让弄巧给你拿。” 不几时,弄巧被送来了衣裳。 穿戴整齐后,她从梨木架子最底层将空盥盆抱在怀里,装模作样地低头推门而出。 陆九霄望着那做贼似的背影,蓦地弯了弯唇。 情绪颇好地吩咐道:“备马,进宫。” 陆九霄前脚刚走,那头,陆菀便偷偷摸摸地折了回来。

55、坤宁宫 《芙蓉帐》55 沈时葶抱着盥盆佯装伺候完陆九霄洗漱, 便老老实实提着水洒地。 陆菀立在门外,透过缝隙瞧了半响。 她此番是受了贺敏所拖,来“刺探军情”的。贺敏嘴上不屑这种花巷子里走出来的狐媚子, 仿佛多提她一个字就污了自己的嘴,可实则呢? 还不是在意人家如何俘获她兄长那颗软硬不吃的心。 诚然, 陆菀半点不愿做这种不磊落的事。可她与贺敏自幼相识, 虽谈不上推心置腹,可也实在受不得她的软磨硬泡,只好勉强应下。 然而这远处打量,实在打量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如何了解一个人, 自然要当面接触才行。 是以, 陆菀左思右想, 拉来一个过路丫鬟, 附在她耳边悄悄低语两句,便回去兰苑等着。 不出一刻钟,沈时葶便出现在此。 丫鬟带她至兰苑门前,便消失不见,留她一人对着这“兰”字牌匾发了怔。 她轻轻推门而进,就见陆菀坐在石凳处,正举着片叶子遮阳,见她来,陆菀立即放下手中的芭蕉叶, 端端坐稳。 沈时葶缓缓走向她,面色还有些许尴尬。 不过好在,俩人都心照不宣地当做没发生过那件事。 陆菀将手腕伸给她,“我近来有些头晕眼花,府里的郎中今日又恰回了乡下, 我听闻你懂些医术,兄长的风寒便是让你瞧的,不若你也替我瞧瞧?” 主子的吩咐,以她的身份,断然没有不从的道理,于是她很快便坐下,搭上她的腕。 细瞧半响,却没瞧出一丝毛病。 沈时葶想了想,道:“或是近日天热,二姑娘若觉头晕,还是少在烈日下晒着为好。” “这样啊……” 陆菀心不在焉地点头,趁说话的功夫不动声色地将人打量了一回。 首先就是这脸,贺敏想学也是学不去的,再便是这身段,这盈盈一握的腰肢,饿个十日半月许是还有些希望,但这胸…… 这可怎么好? 但男人心悦女人,总不止浮于表面。陆菀想,既是外在学不得,学学内在总是还可以的。 可与沈时葶一番谈话下来,她说话轻声细语的,眉眼间都似是含着秋水似的,每一个字都颇有些“润物细无声”地敲进人心里,再加之这软乎乎的声音与口吻…… 与贺敏那咋咋呼呼的大小姐一比。 她若是她哥,她也得喜欢眼前这个。 陆菀拉着沈时葶东拉西扯,一时竟忘了目的。不得不说,沈时葶在不甚富裕的家中长大,她的阅历可要比陆菀这样一个侯府小姐精彩多了。 例如她会点货算账,还给病人看过诊,随她阿爹去很高的山上采过药,云云如此。 陆菀一时听得出神,听到某处时,扬眉道:“你还会山水画?” 沈时葶点头,“学过一些。” “你会弹古琴吗?” 她摇头。 陆菀高兴道:“那你往后有空便来我院子里吧,我教你古琴,你替我作画好不好?我阿娘隔三差五给我布置任务,谁都知道作画费时,我都好几日没歇好了。” 沈时葶微愣,还没等她回拒,陆菀便将一盒还未拆封的酥饼塞给她,“给你,说好了。” 临将沈时葶送出院子时,她还认真道:“你放心,我不会跟我阿娘提起你。” 话都说到这,沈时葶不得不点头回谢,“谢过二姑娘。” 陆菀摆手。 望着对方离去的窈窕身姿,陆菀忽然觉得,那话本子里的青楼女子都是胡说八道的,她并未从沈时葶身上瞧出半点风尘气。 相反,隐约间还有一丝矜贵气。 --------- 与此同时,陆九霄堪堪跨过午门。 绕过无数朱红门庭与宽敞宫道后,至芳华园后的一块草坪上,诸位皇子与世家子已换上劲装,坐于马背之上。 五皇子挥出最后一杆,锣鼓敲响,得了胜。 而最高位上珠帘遮蔽,隐约能瞧见明黄衣角。恰这时五皇子骑马至陆九霄身侧,他翻身下马道:“你来晚了,没瞧见我方才连胜七个球,连父皇都为我拍手叫好呢!” 五皇子乃赵贵妃之子,在宫中也是颇受宠的,只是贪玩了些,没心没肺,倒让人很乐得与他相处。 陆九霄挑眉,“不是小宴吗,圣上怎也来了?” “哦,他途中听说我办了场蹴鞠宴,说要来看看。” 陆九霄轻轻“哦”了声,目光紧紧落在圣上身侧的那道绯红官袍上,状似懒懒道:“那李国公呢?” 五皇子往那头瞥了眼,“他原与父皇议事来着,父皇要来,他便只好一道了。” 陆九霄点点头,没再多问。 他上前给圣上请了个安,见到他,宣武帝原平静的面容添了几许笑意,李国公都看在眼中。 宣武帝道:“旻儿几人在那处比射击,朕可好久没见你拉过弓了啊,怎么,来都来了,不给朕露两手?” 顺着宣武帝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赵淮旻举着弓-弩,且看那架势,他的环数遥遥领先,正一脸嘚瑟地朝此处来。 陆九霄弯了弯唇,在宣武帝的示意下,接过宦官递来的弓-弩和箭筒。 宣武帝很给面子地离了座,走到宽敞的地方仔细瞧着,如此一来,李国公不得不也陪在一旁。 如此大的排场,惹得一旁蹴鞠的人都停了动作,纷纷扭头看过来。 人群中一时纷扰不断—— “这陆九霄还真是在何处都出尽风头,连在圣上面前也不肯收敛。” “人家有圣上宠着呢,再烂的箭法,不是一样能得圣上青睐吗?” “嗤,你说他箭法烂?你们不打听打听,他九岁时就能拉开圣上那把百里弓,百里弓知道吧?能拉开的有几人啊?” “他都多久没碰弓-弩了?再精湛那也是幼年,你瞧瞧,一会儿可别输得太惨!” 众说纷纭间,却见那位世子爷的手腕一个打转,箭头直直指向长阶上的李国公。 众人大惊失色,就连宣武帝都是脸色一变。 五皇子直喊出声,“喂,你、你指错方向了,靶子在前边呢。” 李国公直直望向马背上的人,只见他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眸子里皆是挑衅。 他负手站着,也不躲,他就不信,陆九霄真敢射出这一箭! 然,由不得他不信。心上刚思忖完,那箭头便“咻”地一声脱了手,直奔他而来。 场面一度慌乱失措。 却见那支箭堪堪从李国公肩头划过,蹭破了他的肩衣,射向不远处的……一只鼠。 那鼠嘴里还叼着不知从何处偷来的果子,堪堪滚到宣武帝脚边。 宣武帝看了看那只断气的鼠,又看了看脚边的果子,再抬头望向陆九霄,一时竟不知该夸他还是骂他。 还不等他发话,便见陆九霄翻身下马,先发制人道:“这芳华园怎的还有黑鼠,万一脏了圣上的鞋可如何是好?” 说罢,他扭头瞥了眼李国公的肩衣,笑笑道:“对不住啊国公爷,您不会和我计较吧?” 李国公一口气闷在胸口,“自是不会。” “那就好。” 三言两语中,宣武帝摇头,轻声道了句“胡闹”,便回了席间。 这场闹剧堪堪收场。 孟景恒从不远处奔来,与他并肩往客座出走去,嘀咕道:“李国公又怎么你了?你至于拿箭对着人家吗?”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并未应答。 那厢,李国公不言不语陪坐在圣上左下手的位置。 陆九霄此举,无非在告诉他一件事—— 李家一路派人的刺杀,他都一清二楚。 且看陆九霄方才的身子骨,浑然不似应有的羸弱样子。 李国公面色微沉,这才反应过来,他被这小子耍了。 可就算陆九霄知晓了幕后主使又能如何,他能有何证据?若有证据,怕是早早告发他了,哪至于还拿箭吓唬他。 且他也不知缘由,指不定一头雾水呢。 思此,李国公的心静了下来。 --------- 晴朗的天风云突变,倏而下起了沥沥小雨,这场小宴很快便散了去。 陆九霄随五皇子去了他宫殿饮酒,直至夜深,才堪堪出了宫殿。 夜色浓重,宫道阒静,宦官打着伞默默撑在陆九霄身侧。 男人背身在后,玩转着自己那把玄金折扇,面色恹恹的模样,也不知是醉没醉。 宦官鼻翼翕动,酒气倒是不重。不过他还是尽忠职守地问道:“陆世子,雨天地滑,您可要乘轿撵出宫?” 陆九霄正欲开口,堪一抬眸,便见对面那条小道上一抹绯红官袍从眼前一闪而过。他蓦地一滞,眉心轻压,那是坤宁宫的方向。 他眼微眯,接过宦官手中的伞柄,“行了,我自己走,你回去吧。” 宦官一愣,为难道:“陆世子,老奴得看着您出宫才放心呐。” “你走不走?”他语气沉了下来,连带着脸色也不甚好看。 宦官一骇,想起方才芳华园那一幕,咽了口唾沫,点点脑袋便匆匆沿途返回。 陆九霄这才收了伞,玄色的长袍隐入夜色,一路随着那道绯红影子,直往坤宁宫去。 须臾,李国公绕到了坤宁宫侧面的小门,有人给他开了锁,很快他便消失在门前。 陆九霄眉头轻抬,外臣私入内庭,可是重罪。且他们兄妹二人想要见面,什么时辰不行,非是深夜? 思此,陆九霄思忖一瞬,悄声走向坤宁宫的后墙。

56、风雨夜 《芙蓉帐》56 若说在外臣之子里, 有谁比陆九霄还熟悉这座皇宫,恐怕是真的没有了。 幼时陆行将他和袁氏、陆菀一并送回京都,自己却长年镇守冀北, 有时一年也难见上两面。 许是因此,宣武帝对他格外疼惜, 常常召他进宫。 可以说, 陆九霄的童年一半都在这宫里度过。 这宫墙之内,连哪处有个狗洞他都一清二楚。 是以,他很快就寻到最矮的那面墙,动作利索地翻坐在墙砖上, 俯瞰全貌, 却见偌大的坤宁宫连一个走动的宫人也没有, 仅朱红正门处立着一个左顾右盼的宫女。 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 陆九霄眼微眯, 避开她,一路靠近正殿。 殿门紧闭,门缝处透来两道压得极低的说话声。阖紧的支摘窗上,轻轻的“吱呀”一声隐没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那条缝隙的视野中,正站着一男一女—— 似是谈得不甚欢快。 李国公道:“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甚?你说过,若是今岁小年前圣上还未有立淮旻为储君的想法,便按我的法子来。” 女子声音有些疲惫,“阿兄急甚, 小年未至,淮旻近日也多在圣上跟前表现,本宫瞧,圣上对淮旻也多有赞赏,未必就没机会。” “赞赏?”李国公冷嗤一声, “那你是没瞧见今儿圣上见陆九霄的那个模样!” 窗外的人扬了扬眉头,抱手侧倚在石台边沿,唇角一侧弯了弯,以为是这老东西记恨他白日里的那一箭。 李国公浑厚的嗓音拔高一寸,重重道:“我看他生怕旁人看不出,陆九霄是他亲儿子!” “你小声些!”李皇后喝道。 正此时,“轰隆”一声,天边骤然划过一道光亮,雷鸣电闪,雨珠渐大,一颗一颗砸在檐上,“啪嗒”一声,掉落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之上,顺势滑落—— 陆九霄嘴角顿时僵住,眼底那点子漫不经心的笑意骤敛,望进窗缝的那双凤眼微微掀起,划过一道波涛暗涌的惊疑。 “圣上心中,压根就从未放下过陆兰,你如何比得过一个死人,淮旻又如何比得过他心上人之子?愈是时日渐长,就愈是夜长梦多,待他哪日真一旨圣书将陆九霄迎进宫,那时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窗外的男人垂了垂眸,一滴雨珠悬在上眼睫上,稍一眨,便整颗滚落下来。 陆兰…… 他脑中乍现陆家宗祠的一堆排位,其中便有一块刻有“陆兰”二字。 倏地,他耳边似是响起袁氏的声音—— “九霄,给你姑母上柱香。” “当年你还在阿娘肚里时,你姑母便盼着你出生,还给你打了只平安镯。她啊,最疼你。” 思此,李皇后的声音将他从怔忪拉了回来。 “咱们不是已经在想法子除去他了吗!你的药不是已经起效果了?” 李国公三言两语解释了始末,皇后深深提起一口气,握拳砸在桌案上。 这时,李国公拍了拍她的肩,摇头叹道:“从不曾想咱们这位圣上,还是个重情重义的。” 话落,皇后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尾的纹路深现,道:“重情义?他若是重情义,当年又怎会对役都求援置之不理?坏事都让我们李家做了,他每日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陆兰若非是死了,又岂能在他心上存留这么些年?无非是心虚理亏,临到身子骨不行了,便想着法子弥补,给自个儿积福德罢了。你以为这么多年,他对陆家,对贺家,如此善待是为何?” “我知道,我知道,你莫要将身子气坏了。” 李国公拍着她的背,给她顺了顺气。 只是无人发觉,窗外的雨夜,男人仿佛成了座雕像,动也不动,连眼珠子都定在了一处。 风声鹤唳,在他耳边咆哮不止。 那一刹那,他眼前似是浮现出役都的天,血红血红的,满城尸身,每一脚淌下去,全是血…… 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和他那把断成两节的佩剑…… 陆九霄眼尾沁出浓重的红,攥紧的拳头,咬紧的两腮,肉眼可见地颤抖。 就连挺直的背脊,都因紧绷而轻轻颤起。 若李氏兄妹此言当真,那当年役都发来的战报根本就不是假的。 他蓦然想起五年前,宣武帝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九霄啊,不是朕不肯查,只是事实摆在眼前,朕要给满朝文武,要给百姓一个交代啊!” 以及前日贺凛的话—— “几日前黔南发来急报,外敌入侵,请求朝廷支援,你可知圣上是如何决断的?” “拖着,为杀杀黔南王的威风,足足拖了两日。” 雨珠一颗一颗砸在他的脸颊鼻梁,凉意似是沁到了骨子里。 殿内,李氏兄妹的声音隐没在凤中,他二人出格的举止,落在陆九霄眼中也浑然掀不起滔天大浪。 拐角处的回廊似有脚步声渐近,陆九霄却像是被定住似的,依旧笔直伫立于此。 倏地,肩颈被人一拽,他闷哼一声,被推入另一堵高墙藏匿,来人一身夜行打扮,紧紧捂住他的嘴。 四目相对中,贺凛缓缓松了手。 他喘息道:“不要命了?” 陆九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沉默片刻,声音略微暗哑道:“你怎么在这儿。” 贺凛四处一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再说。” “你说。”男人声音缓缓响起,“圣上为杀黔南王的威风,足足拖了两日才派兵支援。” 贺凛拧眉看他。 陆九霄回看过来,“那有没有可能,因为忌惮贺家,杀鸡儆猴。” 贺凛一怔,瞳孔紧缩。 他又道:“你早就知道了。” 贺凛紧紧抿住唇,没应是也没应不是。 “瞒着我,为什么?因为我身上,流着赵家的血?” “轰”地一声,仿佛一道响雷打在贺凛耳边。他顿了一下,“陆——” “走吧,出去再说。” 说罢,他率先离开。 --------- 贺凛不是正经从午门走进来的,是以如何不走寻常路来的,便只能不走寻常路地出去。 陆九霄翻出坤宁宫,抄了小道,撑起伞柄,径直走向宫道外的马车处。 尹忠与秦义互望一眼,这、这打着伞,怎还淋成这样? 尹忠上前一步,“主子,您——” 话未尽,便见贺都督同样一身湿地从另一侧走来。 陆九霄觑了他一眼,弯腰上了马车,贺凛随后。 护卫二人面露惊色。 须臾,车轱辘碾过潮湿的石子地,回往侯府的方向。 车厢中,二人的下颔还滴着水。 方才未尽的话,好似却没有再说的必要。自迎安大道纵马行凶起,他所有疑惑不解的事都有了答案。 陆九霄静默良久,眼下缓和下来,复又想起李国公最开始那句“你说过,若是今岁小年前圣上还未有立淮旻为储君的想法,便按我的法子来。” 男人眼微眯,他的法子? 私采矿山,兑成私银运往斋露寺。李家近些年不遗余力地打压武将世家,手中多少还握有兵权,且这兵不是东南西北各角落的,恰恰还是京都要地的兵。 比如皇宫守卫。 他眼皮跳了一下,方才李国公与皇后…… 他们李家,是打算谋反篡位吗? 思此,陆九霄抬眸看贺凛。他都能孤身私闯进宫了,以他的本事,这么长的时日怎可能查不出斋露寺的蛛丝马迹? 除非他有意拖着,给李家足够的时日准备。 待李家逼宫成真,贺凛能在此中扮演什么角色? 自是援军。 但宫变一经发生,宫内必定血流成河,为了区区一个救驾之功白白牺牲数千人的性命,他不会。 那么,便是有更深的目的。 陆九霄垂在膝上的双拳一紧,喉结微动。 是易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宣武帝是那只被困在皇城的蝉,李家则是那只螳螂。 此举既能名正言顺铲除李家,若是顺利,还能逼君退位。 那么黄雀呢? 须臾后,陆九霄抿唇,问:“二皇子的兵,够吗。” 贺凛久久凝视他,认命似的低头一哂,“从前大哥常说你聪明,这么多年,我以为你的脑子废在了烟花巷柳。” “你的脑子才废了。” 四目相望,陆九霄嗤声撇开目光。 二皇子赵淮瑨乃宣武帝第一任皇后所出,能文善武,本是骊国最有才能的一位皇子。五年前役都那场战役,贺忱为主将,他则任副将。 役都战败后,他有幸捡回了一条命,而因监军不利,回京都后,便被宣武帝打发去了骥阳。虽是犄角旮旯,但骥阳的一兵一卒却是真实的。 若贺凛非选一位皇子,德才兼备,还得有足够的兵力,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二人久久对坐,半响无言,似是都默认了这件事不日发生。 倏地,马车稳稳停在侯府门前,与贺府的距离也不过几步之遥。 恰此时,雨势忽停。 陆九霄瞥了眼车窗外的景致,似呢喃道:“你说,圣上仅仅因‘忌惮’二字,便能要去一条忠臣的命吗,即便弃三城百姓于不顾,宁愿将三城拱手让人,甚至不惜牺牲嫡子的性命。” 贺凛看他,“人在皇位上坐久了,心是会变的。” 至于是如何变,全看造化了。 就如宣武帝,也曾是个好皇帝。 良久后,阒无人声的夜里响起一道鸟鸣,陆九霄弯腰正要下马车,身后贺凛叫住他:“陆九霄。” 男人身形一顿。 “你父亲是想护着你,他怕你像贺忱一样,你懂吗?” 陆九霄滞了一瞬,跳下马车,径直推门入府,回往松苑。

57、想得美 《芙蓉帐》57 至朱红小门外, 他步子陡然一顿。 看着男人凝固的身影,尹忠试探地喊了声,“主子?” 闻言, 陆九霄侧了侧目,“别跟着我。” 说罢, 他脚下一个打转, 径直去往祠堂的方向。 夜幕沉沉,昏暗的小径上点着两盏路灯,光线半明半昧。雨后的夜足够清澈,不几时, 撩人的星子便一颗一颗冒了头, 与明月高悬。 “吱呀”一声, 祠堂的木门被推开。 陆九霄提酒走进, 反手阖上门,在方木桌上点了支烛火。 堂内顿明,左侧角落的牌位也清晰易见“陆兰”二字。 他紧紧盯着那两个字看,面无神色地靠近,伸手将牌位拿在手中。 说实在话,对一个死气沉沉的牌位,他并不能生出半点情分。对陆兰的了解,也不过是年幼时袁氏偶尔提起的两句“你姑母”,再多也没有了。 男人嘴角微微提起, 似嘲似讽,原来他真不是袁氏的儿子…… 不过好像也没有多令人惊讶。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初来京都时,他便与这世家圈子格格不入。后来不知何处开始传,侯府那位小世子并非候夫人所出。 他不服,嘴上理论不成, 便动手理论。 可小少年的心思最是敏感,从不信到将信将疑,也不过短短数月而已。 而这数月中,所有小细节在他眼中都能慢慢放大。 例如,他与陆菀同做一件错事,袁氏只罚陆菀。即便他拼命惹祸,也从未曾得她一句责骂。 他就知道,他与陆菀是不一样的。 陆九霄眼尾逼红,可他从来没想过,他会不是陆行的儿子。 他抱着陆兰的牌位,缓缓滑坐至桌脚,提壶饮了两口酒。 自幼来,陆行便与他很是疏远,他身为一个武将,却从不曾教陆九霄习武练剑,更遑论其他。而陆九霄早就习惯了,不仅习惯,甚至还将陆行那个暴脾气学得七八分像,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诚然,他是成功的。 而五年前陆九霄被软禁后,他们父子二人更是少见。陆行走前明明白白告诉过他,他不必再习武,冀北的一兵一马,往后也不会交到他手中。 这话犹如一根刺,在那个少年心头梗下已久。 他一直不明白,他陆九霄,就如此不配做陆行的儿子吗? 思此,他眼尾一弯,嘴角溢出一声似笑非笑,“噹”一声,一颗莹白珠子顺着轮廓掉进酒壶中。 原来不是不配,而是他压根不是。 静谧的院子里,透着微光缝隙的屋门传来几道压得极低又沉重的似笑似哭,随后“嗙”地一声,酒壶被狠砸在屋门上,哗啦啦碎了一地。 祠堂外,偷摸跟来的护卫二人你望我我望你,面上的惊悚不言而喻。 这进了一趟宫,发生了甚? --------- 子时的梆子打响,“咚”地一声,惊醒了主屋小桌上睡着的人。 沈时葶蹭地直起背脊,四处望了一眼,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她伸手捂了下眼前的药盏,早凉透了。 沈时葶捧起碗盏,正欲转身时,屋门“嗙”一声被撞开,尹忠半扶半拉地将酒气熏天的人给拽进了屋。 望见沈时葶,他免不得一愣,再瞧她手中的药,顿时了然道:“沈姑娘,主子醉了,今夜恐是用不得药。” 沈时葶愕然,点点头,便过去搭把手。 尹忠卸去身上的重担,十分自觉地喘息道:“那属下告退。” 闻言,正给陆九霄褪薄衫的两只手一顿,瞪大眸子转身,欲要上前叫住尹忠,“尹护卫,我——” 话未尽,有人摸着她那只手将她拉了回去。 毫无防备被这么一拽,她往后跌了两步,就见陆九霄借力坐起了身,抬手松了松衣领,含糊又烦躁道:“热水放好了吗。” 沈时葶一顿,只好去烧了水。 醉成这样的陆九霄她着实没见过,且不知这人醉过去却是比清醒时脾气好得多。 很快,沈时葶便伺候好他沐浴,将人扶到床榻上,掖好被角,阖紧床帐。做好这些后,小姑娘喘了两口气,便悄声离开。 星云流动,万籁俱寂。 借着酒意,他很快就沉沉睡下。 陆九霄下意识侧身往里侧探了探手,手心落了个空,沉睡中的人眉心一紧,倏地坠进梦中—— 梦里四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丝半缕的光都没有。 他只身坐在角落,忽的一颗星子缓缓升起,瞬间照亮一片。 可不几时,那颗星便缓缓下坠,他试图去抓住,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它的余光在自己手心缓缓流逝。 周遭一切,渐渐暗下。 正此时,眼前蓦然照过一束光,亮得他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眉心一蹙。 就听一道软乎乎的声音对着他耳朵喊,“世子,世子?” 榻上的男人猛地睁开眼,入眼便是一张未施粉黛的小脸。 她正揪着细细的眉头,手心覆在他额头上,反复试了几次温度,似是试不出个所以然,她倏地起身弯腰,一副要以额抵额的姿势。 却在撞进那双清醒无比的眸子时,蓦地一怔,动作生生僵在半途中。 陆九霄轻轻掀了掀眸,嗓音微哑道:“烫吗?” 沈时葶屏住呼吸,正欲应声,却冷不丁被人摁着后颈压了下去。 额头贴在了男人的额间。 鼻尖与鼻尖似触非触。 “试出来了吗。”他淡淡道。 一瞬怔忪后,她猛地起身,眼眸微微撑大,“一点。” “哦,那要用药吗?”他抬眸看她。 闻言,沈时葶将床头小柜上的碗盏捧起来,“世子先将解酒药喝了吧,酒未消解,不可用其他药的,昨日又少服了一帖药。” 这个“又”字,颇能体现出姑娘的不悦之意。 照这么个用量用法,几时才能将他的病彻底去除呢? 陆九霄眉头一抬,笑似的挑了下嘴角,看着递过来的棕色瓷碗,缓缓坐起身,靠在引枕上。 “手抬不起来。” 她一滞,只好捏起汤匙,一口一口往他嘴里送。 其间,气氛出其的安静。 待到一碗药汤见底,陆九霄瞥了眼空荡荡的小柜,“我蜜饯呢?” 沈时葶一顿,那小脸上的神情显而易见告诉男人三个字。她忘了。 “我去拿。” 说罢,她匆匆忙忙要起身,蓦地被人拉住手心,他那只“抬不起来”的手将人往回一拽,张嘴咬住那两瓣微甜的唇,轻轻吮了一下,还咬了一下。 “嗯……”她不得不单膝跪在床榻边沿,两手搭上他的肩。 正此时,门外传来“笃笃”两声。 尹忠道:“主子,贺都督来了。” 闻言,沈时葶挣扎了一下,趁分开的间隙道:“有、有人来。” 可陆九霄也不知发的哪门子的疯,方才喂他醒酒汤时还安安分分的,眼下像是被她一挣扎触动了机关,整个人又凶了起来。 沈时葶被他吻得险些喘不上气,仅能从喉间发几声“嗯嗯”以表不满。 须臾,男人松了手,往后退了一寸。 他拇指指腹摩过小姑娘白玉似的脸颊,轻轻刮了两下,引起她一阵颤栗。 “你能不能别动,让我亲一下。” 说罢,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望了她一眼,薄唇复又贴了上去。 而她果然不敢动了。 --------- 贺凛进屋时,沈时葶正收拾着小几上的碗筷。 他余光撇了一眼,就瞧见小姑娘那红肿的唇瓣,他径直走向床边。 陆九霄懒懒地看他一眼,似是早知他要来,半点意料之外的情绪都没有。 贺凛在床前落了座,只盯着他瞧,并未有要先开口的意思。 终于,半响过去,陆九霄还是不耐烦地看过来,“你能别每回找我都跟哑巴似的吗,我会读心术啊?” 见他终于看过来,贺凛正了正神色,道:“昨日之事,你在圣上面前——” 陆九霄状似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知道。” 要装成毫无芥蒂的模样。 贺凛点点头,对他这副平静的模样略有惊奇。 既如此,他也松了一口气,“我先回了。” “等等。”陆九霄喊住他,“二皇子何时能发兵?” 贺凛回头,“随时。” 闻言,陆九霄道:“李家迟迟没有动作,是因对圣上立四皇子为储还抱有希望,若是真到了希望渺茫,他们必会提前动作。” 贺凛皱眉,顿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李家是一团即将燃起的熊熊烈火,而陆九霄欲给这团火添一把柴,那把柴就是他自己。 一旦宣武帝对他愈发中意,李家便会愈发着急,宫变也会提前发生。那么,宣武帝也许会提前被逼让位。 而令贺凛惊异的是,他当真丝毫不顾念与宣武帝的亲父子情谊。 思忖过后,贺凛道:“小心为上,凡事过犹不及。” 这便是默认了他的主意。 贺凛转身离开,脚步忽的一顿,复又侧身问:“你还没娶妻,候夫人能准你纳妾吗?” 话落,床榻上的人神色一怔。 显而易见,他还未想过此事。 纳她为妾吗? 他确确实实,从来没想过。 但是现在,想想好像也无妨。 贺凛见状,微微提了提唇角。 这人再怎么变,骨子里的薄情也依旧在。

58、抓现行 《芙蓉帐》58 少顷, 贺凛离了侯府。 那位“薄情的人”思忖了片刻纳妾之事,但一想昨夜所闻,他只好先将这等子心思压了下来。 于是, 男人穿戴整洁,一改昨夜酩酊大醉的模样, 敲窗唤了尹忠与秦义进来。 护卫立即二人推门而进。 陆九霄朝尹忠道:“柏河溃堤时, 受灾的那些人家如何安置的?” 他记得柏河溃堤后朝廷是拨款赈灾过的,可依他对锦州知府为人的了解,这笔赈灾款能有一半落到实处便算是好的。 而恰恰,尹忠昨夜才得了一封从锦州传来的急信。 信中所言, 正是此事。 锦州城有两扇城门, 一扇在东, 一扇在西。而越往城西, 民巷越少,人越冷清,城西郊外更是凋敝清冷。 那些受灾百姓便被安置于此,修建了几个不避风不避雨的棚子供人居住。 条件之差,已至食不果腹的状态,就在他们前脚离了锦州的那日,后脚锦州城西便发生了暴-乱。 不过知府倒是个有本事的,很快便将此事压下,伪装成山匪劫舍。 闻言, 陆九霄问:“李擎呢?” “听说李二公子病重,李大人连夜去往斋露寺瞧他了。” 陆九霄提了提嘴角,真是兄弟情深…… “你书信一封,让酒庄管事的开银库与粮仓,亲自布棚施粥。” 尹忠正色, 很快反应过来。 “闹得越大越好。” “是。” --------- 当晚,锦州城西的郊外便支起一个个屋棚,排了一条长龙似的队列。 暴-乱的百姓很快被安抚下来。 锦州知府听了此事,只当自己捡了个大便宜,陆家那位祖宗腰缠万贯,他爱做好人,便让他做去呗。 不出五日,此事便传进了宣武帝耳中。 朝上,明黄衣袍的人傲立于龙椅前,甩袖丢下一封折子。 李擎面色铁青地上前捡起。 宣武帝道:“朕派你去治理柏河溃堤,让你监管赈灾一事,你倒好,能让百姓饿着肚子揭竿起义!” “圣上息怒,微臣监管不利,微臣有罪。”他双膝跪下,以额磕地。 可这并不能消除宣武帝的怒意,他生平最恨打着朝廷的名义行苛待之事,以亏损他贤君之名。 否则,延缓支援黔南的事他也不会装模作样与朝臣商议,借朝臣之口行事。 而如今,一个赈灾不利,险些将他传成虐民的昏君! 宣武帝拍桌,“秦斌该罚,你也该罚!既锦州之事你无力处理,便交由旁人,你去凉州历练半年,再归京都。” 李擎咬牙,“谢圣上隆恩。” 散朝后,他黑着脸往踏出午门。 陆九霄,真够可以的。这么个损招就将他在锦州布好的棋盘搅了个一团乱麻。 凉州…… 那是怎样一个犄角疙瘩。 正所谓想什么来什么,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他身前。 不几时,那张十分欠收拾的桃花脸便现于前,李擎克制地攥紧拳头,好脾气地点点头道:“这才下朝,陆世子进宫,可是五皇子又得了甚稀罕玩意儿,邀您同赏了?” 陆九霄稍一抬眉,面露惊疑,“李大人不知吗?” 李擎皱眉。 就听陆九霄缓缓道:“李大人赈灾不利,幸而我出手相助,圣上召我进宫,因是论功行赏吧。” 李擎胸口一闷。 又见陆九霄拿那把扇子敲了敲他的肩头,“李大人不必谢我,都是自幼相识,又有同窗之情谊,应该的,应该的。” 望着那狂妄之姿,李擎君子如玉般的神情,终是有了一丝龟裂。 不出所料,至乾清宫,宣武帝对陆九霄又是夸又是赏。 他道:“你啊,当真不愿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朕当日之言,依旧奏效。” 陆九霄看向眼前这个人,墨瞳深深一沉,嘴角却当即提起。 他摇头拒之,“谢圣上美意。” 当初他拒绝,是因当真无心朝堂。如今再拒,则是避嫌。 正如贺凛所言,陆行这么些年的疏远与打骂皆是有意为之。他看透了帝王多疑且无情,今日他偏宠你,愿信之,来日疑心你,却杀之。 谁能保证,陆家如此兵力之下,还养着一个皇家血脉,宣武帝能永不疑心呢? 一番周旋后,他又与宣武帝对弈一局,方才离宫。 --------- 夜里,李国公悄悄潜入坤宁宫。 他恼道:“今日之事你可听闻,你瞧瞧看,圣上本就疼爱他,如今更甚,咱们再不动手,万一他——” “都说了阿兄莫急,圣上就算想接他进宫,哪是件容易的事?眼下咱们准备不足,冒然围城,你可知是什么后果!再等等,必须再等等!” 李国公只好默了声,不言不语地坐至一边。 半响,他妥协道:“行,就听你的,再等等。” --------- 陆九霄回到松苑时,给他端来药盏的人,是弄巧。 这事向来都是沈时葶亲自做的。 是以,男人眉头一皱,“她人呢?” 弄巧不擅说谎,抓了抓额角道:“沈姑娘腹痛,已经歇下了……” 讲道理,从前亥时前沈姑娘便会从兰苑回来,今日怎的…… 还不舍得回了呢? 陆九霄觑她一眼,“是吗?” 弄巧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陆九霄仰头将药汁饮尽,起身去往仆房。门一推,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腹痛的人。 他侧目,复又重重问了一回:“人呢?” 这回,弄巧想瞒都瞒不住。 她支支吾吾说:“许是在兰苑……” 闻言,男人滞了一瞬,背身去往兰苑的方向。显然,他也不知她何时与兰苑搭上边了。 此时,兰苑的庭园中空无一人,如墨的夜中禁主屋点了几盏亮堂堂地灯。 两个姑娘趴在长桌上,一个磨墨,一个绘画。 看着从沈时葶笔下变出两条栩栩如生的锦鲤,陆菀欢喜道:“明日我拿这幅画给阿娘交差,定是能过她的眼。” 沈时葶笑笑,没说话。 陆菀又说:“上回的点心好吃吗?你若是喜欢,我差人去买,我哥那个人,定是不会给谁买这些的,你又不好出府。” 说这话时,一道影子恰好落至门边。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看向里头两个人。 可惜,谁也没察觉。 他走进去时,沈时葶正最后一笔收尾,一个“好”字还未吐出于口,脸上的神色便僵了住了。 她猛地起身,险些撞翻桌上的砚台。 他今夜怎的回这么早…… 陆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亦是蹭的起身,咽了两口唾液道:“哥……” 陆九霄走近,低头瞥了眼桌案上的画,画上是春日之景,小院荷池,莲藕盛开,锦鲤欢跃,很是逼真。 他勾了勾嘴角,看向陆菀,“你行啊,找人代画。” 被抓了个现行,陆菀没的辩驳,只好求道:“别告诉阿娘好不好,哥……” 陆九霄不搭理她,转而看低头不语的小姑娘,似是以为她垂着脑袋他便瞧不见她了。 男人嗤了一声,“你替她画了几幅画?” 沈时葶硬着头皮抬眸,嗫喏道:“就这一幅。” “再说。” “……三幅。” 陆菀死心地闭了闭眼。 陆九霄似笑非笑道:“她让你画你就画,你还挺好使唤。” “使唤”二字,让沈时葶稍稍一怔,唯恐破坏他兄妹二人的情谊,她忙指了指角落的古琴,“不是的,我替二姑娘作画,她教我古琴。” 陆九霄眼微眯,在她二人之间扫了一眼。 最后目光落在沈时葶身上,“走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 沈时葶停滞一瞬,陆菀赶忙拉住她的衣袖,“我阿娘若是知晓,我便死定了,你替我求求他好不好?” 在少女殷勤恳切的目光下,沈时葶难为情地点了两下脑袋。 即便她求,也未必能求到。 是以,她怜惜地看了眼陆菀。 回到松苑,沈时葶跟在他身后,在仆房与主屋两个方向的交叉处踌躇了一下。 她桃腮微紧,咬咬牙叫住他,“世子。” 陆九霄回头。 沈时葶打量他的脸色,心虚道:“我往后不会再去替二姑娘作画了,今夜……你能不能当做没瞧见?” 陆九霄看了她一眼,半响叹气道:“想去就去吧。” 他睨了眼她的手,“别画多了。” 只能说,纳妾的想法一经冒出,便立即在土里扎了根,发了芽。 既如此,让她多与陆菀走动走动,也没什么不好。 望着小姑娘一张怔忪小脸,他拉着人手腕往屋里走,“累了,回去睡。” 待屋门阖上,沈时葶才察觉出不对。 她挣开陆九霄的手,“弄巧还在屋里等我……” “怎么,没有你她睡不下?” 沈时葶一噎,那倒不是。 她只好认真道:“会被人瞧见的。” 四目相瞪,陆九霄一侧嘴角提起,一言不发,背身径直走向梨木架子旁,褪下薄衫。 那意思大抵是说:你走吧,你敢走试试。 那个样子,十分瘆人。 小姑娘心下微微暗叹,终于明白何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好跟了上去。 接过他手中的薄衫,踮脚挂在梨木架子上。 陆九霄没搭理她,率先卧下。 好半响,床尾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被褥一角被掀起,身侧倏地一沉。 陆九霄侧身等了半响,没等来她一举一动,不由皱了下眉头。于是他转过身,却见小姑娘攥了一角被褥背身侧卧,好似打算这样便歇了。 男人嘴角微抽。 她好端端跑到兰苑害他好找,还再三推拒与他同眠,眼下他如此明显得不悦,她便不知哄一哄的吗? 怎么在花想楼时见她如此机灵,眼下却变笨了。

59、望江楼 《芙蓉帐》59 深夜阒静, 烛火摇曳。 身侧的呼吸声逐渐归于平缓,眼看再有半刻钟,就要彻底睡熟了。 陆九霄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她是真的有本事。不必费尽心思,轻而易举便能在他心中掀起个小波浪。 他甚至觉得, 难不成那老鸨传授了她甚不为人知的手段么? 于是, 陆九霄重重翻了个身,就听那浅浅的呼吸因此顿了一下,又如常。 是以,紧接着他又翻身回去, 如此来回三四趟, 床榻终于也挨不住, “吱呀吱呀”响起来。 沈时葶不得不从即将来临的梦中惊醒。 她揉了揉眼皮, 坐起道:“世子,您身子不适么?” 陆九霄掀起眸子瞥她一眼,矜持地“嗯”了声。 沈时葶倾了倾身子,追问道:“何处不适?” “心口疼。”气的,陆九霄暗想。 闻言,沈时葶微微撑大了眸子,伸手进被褥里摸他的手腕,一边寻脉搏一边问:“怎么疼?一阵一阵的刺痛,还是胸闷气短?” 可她摸上他的手腕时, 并不发觉有个异样。 相反,他的身子比前些日子要好上不少。 陆九霄思忖一瞬,道:“胸闷气短。” 不该啊…… 小姑娘一手覆在他胸口上,轻轻揉了两下,“疼吗?” “你说呢。” 她揪着眉头, 一下一下揉搓男人锁骨下方,时不时碰到那两块硬邦邦的骨头。 半开的小窗时不时吹来一阵风,烛火轻轻一颤,带着印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一晃。 小室静得让人心猿意马。 尤其是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抚过心口时,陆九霄觉得自己的心也一道化了。 看着小姑娘着着牙白寝衣单薄的肩颈,他折腾她作甚呢…… 陆九霄拉住小姑娘的手腕,“行了,睡吧,” 沈时葶顺势侧身躺下,这个姿势,就恰好让他搂在怀中。 “那你还疼吗?” “……不疼了。” 陆九霄顺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他喜欢这块肉,软乎乎的,捏久了还会发烫发红,很是惹人爱。 把玩了一会儿,他对着那粉嫩的耳垂道:“过两日带你出府好不好?” 闻言,沈时葶一愣,仰头道:“哪里?” 望着那双盈盈杏眸,他忍住吻下去的冲动,喉结微动说:“随意。” 她眨了眨眼,随意是哪里? 不过终是未多问,沈时葶安心地闭了眸子。刚安静一瞬,忽觉何处不对,她挪了挪身子,试图背过身去。 可陆九霄抱得实在有些紧,她只好作罢。 临到入眠前,她心中暗想,几个月前她为了留在他的床榻上,费劲心思和手腕去讨好他,即便是留下了,他也离她远远的,似是被人挨着是件多么令人难受的事。 而眼下呢? 他好像变了。 思此,她蓦然睁眼,稍稍一抬眸,目光便触到男人那完美的下颔线。 他变了。 他怎的就变了呢…… 小姑娘盯着飘动的床帐发起了呆。 翌日一早,沈时葶醒时,身侧的人已然不见。而庭园中静悄悄的,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急急忙忙下了塌,就见弄巧端着两个精美的食盒,搁在案几边道:“沈姑娘莫慌,世子嫌丫鬟婆子吵,通通让她们去外院做活去了,眼下无人。” 沈时葶一怔,慢慢点了点脑袋,看向案几道:“这是什么?” “世子一早让奴婢去买的,沁芳园的点心,不过才买来他便称没胃口,便让奴婢拿来给姑娘解解馋。” 沈时葶凑近一看,这不是陆菀院里常备的点心么? ---------- 近日来,陆九霄并不清闲。 虽说贺凛的计划看似十分完美,守株待兔,一旦李家发兵,他便立即放出信,二皇子随后便能带兵进宫护驾。 然而,赵淮瑨人在骥阳,他的兵也在骥阳。 骥阳离京都山高水远,等他赶来,黄花菜也凉了。是以,贺凛计划中,赵淮瑨的兵必要在离京百里内随时候着。 但且不说暂不知李家何时逼宫,即便知晓了,几千的兵马根本不可能在宣武帝眼皮子底下藏住。 贺府,西厢房。 书房内,陆九霄背手围着贺凛的书橱转了一圈,“你原本怎么计划的?” “分批将兵力埋伏在临近几个城中。”他知道这并非什么好主意,兵力一旦分散,短时间内集中又费时又易出乱子。 但当时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陆九霄停住,回头看他,“我可以提供容身之处,京都的庄子铺子,让他们乔装小厮伙计暂且住下。” “你能容五千人?” “不能。”男人昂首挺胸地睨了他一眼。 “……” “两千,其余三千分别集中最近的两座城,届时二皇子可先率两千兵马进宫救驾,其余三千随后赶到。” 贺凛稍一思忖,“行。” 陆九霄将带来的图纸敞开,图上标注的皆是京都他名下的各处庄子和铺子,多得令人发指。贺凛忍不住抬眸瞥他一眼,合着这几年,他沾花惹草的同时,还不忘忙着敛财。 怪不得陈旭道,各个秦楼楚馆的管事都将他当财神爷供着。 果然是尊财神爷。 商议过后,陆九霄一敲扇子,“走了。” 贺凛望着那抹绯红身影,蓦地叫住他,“陆九霄。” 男人微一顿,侧目看他。 半响,贺凛动了动唇,“没什么。” 陆九霄斜了他一眼,“有病,神神叨叨。” 说罢,他抬脚跨出书房,很快便消失在回廊拐角处。 贺凛失神笑笑,低头捏了捏图纸页脚。 他考虑过后果吗,一旦二皇子的兵先于李家逼宫前被察觉,谋逆的帽子一旦扣下,宣武帝绝不会轻饶。 他原不必冒这个险的。 可他这图中标注的庄子与铺子,全记在他个人名下,与陆家半点也不沾…… 这人看起来漫不经心,谁也不放在眼里,可他比谁都清楚。 ---------- 盛夏天里,难得多云,丛丛云层将烈日团团围起,敛了半数暑气。 这个天气,正适合外出。 是以,从贺府离开后,他便带着沈时葶从后门上了马车。 马车堪堪走远,梅苑中的袁氏便静静抿了一口茶。 她望着陆菀近日交来的几幅画,缓缓叹气。 瞧这画风,她一眼便看穿非出自陆菀之手,作画之人心思纯净,又耐得住性子,她生的女儿,她能不知么? 稍一打听,便知来龙去脉。 白嬷嬷添茶道:“夫人,世子尚未娶妻,此事恐不妥。” 谁不知道呢?但近日来他安分许多,也不成日往那烟花柳巷钻,难道不比从前好吗? 若是留个人在他身侧能让他收收心,她倒也不是不能做这个主。 且能静心作这几幅画的人,应当是不差的。 那厢,马车行到望江楼停下,沈时葶戴着帷帽仰头。 此处正是迎安大道,之前在花想楼时,她常从阁楼花窗远眺,知道此处热闹,体会却不如真正站在这儿来得强烈。 喧嚣繁华的街市,呜呜泱泱的人群,络绎不绝的马车。 有人从望江楼里迎面而出,无意轻撞了一下她的肩颈,陆九霄揽了了揽她的肩头进去。 掌柜的一见他,当即放下手中拨了一半的算盘,“喲”了声道:“陆世子可好一阵未曾来了,小的还担心是哪一家新酒楼要抢生意呢!今儿还是给您上老样子?” 陆九霄丢了钱袋子过去,“要两份。” 掌柜的这才分神看了他身侧遮挡严实的姑娘一眼,心下轻“啧”了声,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着,陆九霄竟然也会带姑娘出街。 谁说的他出了秦楼楚馆的门便不认人的? 很快,二人便上到酒楼二楼,此处临将,一推窗便能瞧见一条湛蓝江流。 沈时葶之前听云袖听过此处,说此处吃的就是个雅意,多少人是为赏江才来的。 她将脑袋探出去看了看。 陆九霄觑她一眼,弯了弯唇。 不几时,小二便将吃食端上。满满当当,五彩缤纷,贵的不是里头的食物,而是乘这吃食的小碟子。 一个个精致得像是供奉给神明用的,将里头的佳肴衬得昂贵十分。 陆九霄抬了抬下巴,“吃吧。” 然,话刚落,便听“砰”地一声,雕花木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只听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从屏风那侧传来,且愈发近,“我说我方才在一楼远远瞧了一眼,还当是看错了人,没想你还真——” 孟景恒推开屏风,猛地一怔,“叭叭叭”的嘴也倏地停住。 他身后的唐勉推了他一把,“挡这作甚?” 是以,二人齐齐堵在一侧,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陆九霄身侧的那抹纤细身影。 谁也没料到能有这么一出,沈时葶忙放下银筷,匆匆伸手要拿对面的帷帽。 陆九霄拧眉,按住了她的手背。 他不悦地扫了那二人一眼,“有事说没事滚。” 那自然是不能滚的。 孟景恒一个健步上前坐下,拍了拍身侧的坐垫,顺便招呼唐勉一并落座。 “我这是看走眼了,陆世子也会带小娘子出街?” 陆九霄将竹筷重新递给她,“你吃你的,不用理他们。” 闻言,孟景恒更是挑了一下眉。 沈时葶垂着脑袋,啃碗里的酥肉。 一时好奇之后,话题便被引到别处。只听孟景恒叹气道:“还是你有福气,能陪着小娘子游街,我不过纳个妾室,后宅便是乌烟瘴气,你说这妇人的妒意怎能如此瘆人!” 听到“妾室”二字,陆九霄一顿,难得抬头看过去。 见他来了兴致,孟景恒继续道:“你去锦州那阵子,我刚纳了个妾,原本宣氏应得好好的,甚至对瑶娘十分友好。” 瑶娘便是他新得的妾。 “结果我昨儿提早回府,你猜怎么着,瑶娘在庭园中顶着日头跪着呢,我一问好家伙,宣氏日日都让她那个时辰跪着,我回府前一刻才许起!我一时气急与她吵了几句嘴,啧,她便收拾包袱回娘家了……你说刚成婚时挺温柔一个人,怎的这样?” 陆九霄皱了下眉,“你的妾室如何了?” “哭呗,那委屈的,也不知我不在时受了多少欺侮,头上夫人压着,也不敢同我多说。” 回完话,孟景恒一愣,他关心他的妾室作甚? 正此时,只听“啊”的一声,沈时葶手中的小刀与果子皆脱了手,一滴红彤彤的血滴落在琉璃桌上。 就见“噔”一声陆九霄搁下茶盏,侧身夺过她的手,眉心都紧在一处,“能耐,削个果子都能把手割了,你还能更蠢一点吗?” 说罢,他便将那冒血的指尖含入嘴中。 此举一出,不仅是他自己,身侧的姑娘、对桌的友人,皆是狠狠一愣。 眼下这手指,放也不成,含也不成…… 他若无其事将血吮净,神色如常地抬头,十分平静地从她腰间抽出帕子,胡乱扎了一下,举杯抿了口茶。 对面的唐勉眉尾微挑,看了陆九霄一眼,又瞥了他身侧那不知名的姑娘一眼,眼底浮出一丝笑意,拉了拉还在出神的孟景恒,“你不回去看你的瑶娘?” “哦,对……” 二人出了雅间,孟景恒忽的爆了粗口,道:“你瞧见没?瞧见没?” ---------- 傍晚时分,陆九霄才带着饱腹的姑娘回府。 马车上,他凝着那张干净的侧脸走了神,眉头肉眼可见地打了个愈来愈深的结。 她这个性子,实在太好欺负。往后若被旁人欺负了如何是好? 且她定是要一个人闷着,指不定还得缩在某个角落偷偷哭。 那么大的日头,日日跪,这娇娇嫩嫩的身子如何受得了? 他忽的暗嗤,孟景恒好端端,没事娶什么妻? 陆九霄抿紧唇角,抬手摩了摩她白生生的脖颈,沈时葶的目光从车窗外望了过来。 “世子?” 他低低应了声“嗯”,捉起她裹得乱七八糟的那只手,问:“疼不疼?” 沈时葶习以为常地摇头。 瞧,他就知道。 男人脸色不虞,扯了扯嘴角道:“疼你就说疼,我会吃人吗?” 她揣摩着他的心思,慢吞吞吐出了个“疼”字,敷衍至极。 陆九霄:“……”

60、第 60 章 《芙蓉帐》60 陆九霄瞥着她那张无辜的脸, 终是没了半点脾气。从喉咙间发出一声冷哼就也算了。 而许是受了孟景恒那位娇妾的影响,他眼下看她,怎么看怎么惹人怜惜。 至松苑, 他没怎么折腾她,便让她回了屋里歇息, 就连煎药的任务都交给了弄巧。 沈时葶靠在简陋的床板上, 举起左手,盯着指尖那道有些深的口子看。 已经不渗血了。 但男人口中那点温热湿腻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指尖。 窗外蝉鸣四起,她心里莫名生出一丝道不明的躁意。 一想方才,小姑娘耳根一红, 手指像是被烫着似的, 立即攥紧在手心中, 伤口被狠狠一摁, 疼得她小脸扭曲,轻轻吸了一口气。 但她很快便又怔住了。 陆九霄那样玩转红尘的贵公子,撩拨小娘子的技巧和手段,又岂是她能企及的?若她当了真,那便是真傻了。 何况他身子日渐好转,待到痊愈之时…… 她就能离京了。 彻底离开这个噩梦一样的京都,再也不必回来了。 思此,她复又缓缓舒出一口气,待七上八下的心彻底平复下来。 流云缓动, 夕阳西下,余晖渐渐退却,繁星缀上夜幕。 她正抬手去碰发髻上的银簪欲要拆下,便听“吱呀”一声,是弄巧回来了。 她道:“沈姑娘, 世子身子不适,要您去一趟。” 沈时葶一怔,忙放下衣裳,匆匆而往。 主屋门窗大开,夜风四面缭绕,很是惬意。 陆九霄歪歪扭扭歪靠在座椅上,手边是一沓厚厚的地契。 是京都所有的庄子。 他脑中浮现出一张京都的地图,一张一张地契翻阅过去,基本一眼就知此处位于京都何处。 是以,他极快地捡出几张偏远无人的空置山庄,“就这些,你先安排。” 尹忠接过,应了声是。 倏地,窗外一道素衣身影缓缓而来,尹忠顺着自家主子的目光,识趣地退下。 不几时,沈时葶匆匆而至。 她道:“世子,您哪不适?” 陆九霄将那一沓纸推到一旁,见她指尖那粉蓝色帕子不见了,伤口直接暴露于空气中,那一抹红痕在她葱白的指尖上尤为明显。 他皱了下眉,移开目光,“你坐下。” 沈时葶一愣,就见他从柜中将药箱提了过来,“坐下,手伸出来。” 她静了一瞬,见陆九霄已然不满地催促地仰头看她,她只好老老实实将受伤地那只手递了过去。 许是打小受伤的缘故,他处理伤口很是娴熟,不输大夫。 冰冰凉凉的膏药触到她柔软的指腹,被他轻轻推开,复又包扎上一圈白绢。 望着他那硬朗的脸,沈时葶有一瞬的晃神。 她记得初次给他的那夜,他坐在二楼的看台雅座上,在她指尖狠狠咬上了一口。 那一口,咬出了血,血染脏了衣袖。 当时李二还在帘子外嚷嚷,她不敢哭,更不敢推开他。从那之后她便很是怕他,就像琼娘当初所言,陆世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不高兴,遭殃的是伺候他的人。 是以她怕极了陆九霄发脾气。 而她今日划伤的这一道口子,还不如当日他咬得严重…… 思此,沈时葶眼眶一酸。 或许人在坎坷中都是容易变得敏感矫情吧,被他凶多了,偶尔得他一分柔情,心下竟还能暗暗生出几许欢喜来。 陆九霄偶然一抬头,就见小姑娘红着一双杏眼盯着他瞧,他猛地一怔,讶异道:“很疼?” 沈时葶忙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男人瞥了眼她包扎好的指尖,低声嗤道:“方才还说不疼。” 话落,小室静了一瞬。 窗外的风沁人心脾,将衣角都吹得心猿意马。 陆九霄定定凝了她一眼,刮了刮她白皙的侧颈。 其间含有多少滋味,旁人是不会领会的。 可她一下便领悟到了。 她克制不动,感受着男人掌心碰到她柔软的月要窝。 不几时,陆九霄将她放在榻上。 他勾住她的衣带,看她一眼道:“手别碰到。” 沈时葶分神应了他一声“嗯”。 她的身子哪哪都十分敏感,碰一下,便颤一下。 一双白皙的玉足踩在男人肩头。 她狠狠咬住手背,憋得满脸通红。 他和她的情-事,向来是无声无息的,唯一仅有的动静便是身下这张吱吱作响的床榻,衬得夜色动人。 她终于没捂住,一声难忍的莺咛从嘴角溢出。 沈时葶复又很快地咬住唇。 这一声娇哼,让陆九霄微微一顿。他抬眸看她,握着那皓白手腕将她的手背移开,看她被摁红的唇,男人那双蛊惑人的眸子微眯,眼尾更深了一分。 他问:“怎么了?” 沈时葶难得有机会开口,忍着颤栗,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 陆九霄一顿,嘴角弯了弯,“行。” 见她又要咬住那布满牙印的手背,他停了一瞬,去碰她的嘴角,指腹在上头磨了磨。他心头一动,俯身亲了一下。 他几乎是贴着她的嘴角,用气音说:“喊吧。” 于是,她泪眼盈盈地看向他,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哼唧地磨了好一阵。 陆九霄心口一滞,忽然有些后悔让她开了口。 至深夜,蝉鸣都静了下来。 整座小院静悄悄的,在无人窥见的幔帐中,陆九霄捏了捏小姑娘的下颔。 怎么这么能哭。 合着从前都是忍着的?那忍得还挺辛苦的。 想她方才拿她那软软糯糯的哭腔喊疼,还带商量地问他能不能轻点,陆九霄倏地又扬起嘴角,深觉好笑。 --------- 兰苑。 陆菀捧着沈时葶刚给她送来的画,仔细观摩了一阵。 她不得不承认,这位沈姑娘真真是极好的。 陆菀后来打听过,那沈姑娘也是可怜人,若非生了那些糟糕事,像她这样温柔可人、腹有诗书的美人,怎么也能许一位很不错的人家。 只能说这人生,果然是世事无常…… 正感慨中,丫鬟推门道:“姑娘,马车备好了。” 陆菀一怔,是了,她与贺敏约在茶楼。 于是,陆菀匆匆拾掇一番,前去赴约。 贺敏早早便到了,一身华服地倚在雕栏旁,那身金灿灿的衣裳在日光下仿佛能泛着光,将她称得华贵十分。 见陆菀来,她忙坐直身子,“怎么样,你打听到没?怀洲哥哥究竟喜欢她哪啊。” 最后一句,酸味横溢。 陆菀摸了摸额间,一句一句数出了沈时葶的优点。 这些都是她近日亲眼所见,半分假都没掺,而正因如此,才显得格外情真意切。 殊不知,贺敏闻言心上仿佛堵了块大石头。 连陆菀都喜欢她。 怎么能连陆菀都喜欢她? 果然是花巷子出来的狐狸精,手段高明,她都要自叹不如了!贺敏暗暗咬牙。 是以,这茶点她是无意品了,不过三两句,便称头疼要回府。 陆菀哪看不出她的心思呢,便由着她去了。 贺敏气得两肩都绷得紧紧的,连马车也不肯乘了,一路穿过迎安大道,步子迈得极快。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又是哪家贵小姐闹脾气了。 秋芽追了一路才追上她,“姑娘,您走慢些呀。” 贺敏不理会,兀自疾走。 倏地,她余光瞥见一道熟悉得墨绿身影,贺敏猛地止住步子,就见袁氏正于珍宝阁慢悠悠挑选着柜上陈列的金银首饰。 贺敏一顿,堪堪停在街道上,忽然心上一计,于是忙抬手整了整衣着,朝袁氏走去。 “夫人?”她故作震惊地用帕子捂了捂唇。 闻言,袁氏回头,见是贺家的姑娘,眉目一弯,“是阿敏啊。” 贺敏瞥了眼袁氏手中的翡翠簪,嘴甜道:“这簪子端庄大气,衬夫人再合适不过了。” 几句过后,袁氏面上呈现出一副被她哄高兴的模样。 她将几件首饰挑在了托盘上,让掌柜的送到府上,这便要走。 见状,贺敏忽然神色为难地叫住她,且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袁氏抬眉,“你这孩子,你同我还客气甚?有话直说便是。” 贺敏将刚挑选的红玛瑙钗环递上前,眼眶微红道:“夫人,不瞒您说,我前些日子无意弄伤了怀洲哥哥的通房丫头,他好像与我置气了,我又不好再去松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您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将这钗环送给沈姑娘,当我给她赔礼道歉了。” 话落,她果然见袁氏的脸色有些许变化。 静默半响,袁氏给身侧的白嬷嬷使了个眼色,白嬷嬷便上前接过钗环。 袁氏笑道:“如此小事,怎值你放在心中,你怀洲哥哥不会因此怪罪你的。” “谢过夫人。” 贺敏看着袁氏上了马车,消失在喧闹的街市,嘴角才高高扬起。 她就不信,等陆夫人弄清了沈时葶的身份,沈时葶还能安然无恙呆在松苑。 那厢,回侯府的马车上。 袁氏把玩着那支成色一般的钗环,失笑地摇了摇头。 “阿敏这丫头,是想指着我磋磨磋磨松苑那位,赔礼道歉,我倒第一回从她口中听得。” 白嬷嬷闻言,笑着应和,“三姑娘孩子心性。” 袁氏敛了笑意,“这可不是孩子心性,这是手伸得过长,心胸狭隘了。尚未进门,便要管松苑内院之事,着实逾矩,即便是进门了,依她的性子,这九霄怕是还纳不得妾了。” 白嬷嬷看了眼袁氏的神色,大抵也明白了夫人对三姑娘的态度。 须臾,马车停稳。 堪一踏进府中,袁氏便顿住了脚,“世子可在府上?” 管家忙躬身应,“世子晌午时进宫去了。” 闻言,袁氏眉梢一抬,吩咐白嬷嬷道:“你去将松苑那丫头,请到梅苑来。”

61、攻心计 《芙蓉帐》61 白嬷嬷脚尖一打转, 便往松苑去了。 此时正是未时,日头正大的时候,丫鬟婆子们都尽量避着这个时辰在户外做活。是以, 眼下仅有两个小丫鬟抱着扫帚在清扫落叶。 见是白嬷嬷,二人纷纷一愣, “白嬷嬷怎来了, 世子不在府上呢。” 白嬷嬷瞥见回廊那头,正是一身丫鬟装束的沈时葶。是以她笑笑,挥手让她们兀自做事去。 白嬷嬷径直上前。 不得不说,眼前的姑娘惹眼得很。 倒也不是花楼里那种搔首弄姿的惹眼, 且恰相反, 瞧她一头素净, 唯一的簪子都是素色的, 白嫩的耳垂下空空荡荡,手腕也未佩戴任何手钏镯子…… 可就是这脸,即便是抹了泥上去,怕也是藏不住的。 白嬷嬷打量她的同时,自报了身份与来因,便见眼前人僵滞了一息,放下正修剪花卉的银剪,端正地扣手在腹前,道:“不知夫人寻奴婢, 是因何事?” “姑娘随老奴去便知了。” 在人屋下,主子传唤,又岂有她不去的道理? 是以她点点头,随在白嬷嬷身后,一路拐过三道回廊, 去往梅苑的方向。 堪堪回府的陆菀远远望见,当即怔住。等等,那不是沈姑娘么?白嬷嬷领她去梅苑作甚? 她微微撑大眸子,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阿娘若是知晓她哥从花楼买了个女子,还藏在自家院子里,指不定要气坏了。而这气要撒在谁身上,显而易见。 陆菀咽了咽唾液,拍拍丫鬟的手肘,“快去把世子叫来。” 丫鬟一头雾水,“姑娘,您忘了,世子晌午进宫去了。” 陆菀一顿,“你守在门外,世子回府便让他去梅苑,一定让他来啊。” 说罢,她提起裙摆匆匆奔至梅苑的方向。 等她哥回来,沈姑娘若被阿娘发卖了可如何是好?她且替他盯一会子。 小室静谧,时不时传来两声器具相撞的声响。 袁氏侧身而坐,揭开茶盖,茶炉上便传来“咕噜咕噜”的沸腾之声。 她隔着帕子将茶盏从炉上端下,斟茶抿了抿。 一番雅致的动作之后,她方才缓缓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虽并非初次相见,但却是她头一回如此细致的打量她。 京都的小娘子,娇俏有,妩媚有,端庄有,数不胜数,却都及不上眼前人,也怪不得她的好儿子能将人带进府里。 他若没有半点心思,她这个做娘的都不信。 思此,袁氏微不可查地摇头笑笑,敛神问她:“世子不好伺候吧?” 这话便将事给挑明了。 沈时葶一愣,硬着头皮点点头。 “我听闻你家中曾是做药材生意的?” “是。” “那现在家中还有谁?” “阿娘与一位兄长。”说罢,她有补了句道:“兄长不久前娶了妻,应是还要多添一位嫂嫂。” 接下来,她问一句,小姑娘便答一句。虽沈时葶不知袁氏问这些作甚,但能答得上的,倒也都老老实实答了。 袁氏微微颔首,是个温和的性子。 甚好,即便是进了门,也不易与妻妾相冲。 于是她问:“沈姑娘认为,若是做人妾室,应当遵循哪些本分为好?” 话落,屋内一静。 沈时葶猛地抬眸,对上袁氏那双沉静的眸子,她喉间似是卡了壳,心上一慌,一时愣了神。 此时,陆九霄正于檐下走来。 见陆菀猫着身子贴耳于门后,他眼微眯,扯了她一下。 陆菀当即站直,见他来,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陆九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蓦地抬了抬眉梢。他并不意外。 早在陆菀拿着沈时葶的画交给袁氏时,他便知晓这是一处破绽,袁氏一眼便能看穿,她迟早会找上她。 而他默认,是因他清楚,袁氏一定会喜欢她的画,也一定会喜欢她。 她太乖了,比她笔下那些花花草草还要讨喜多了。 思此,陆九霄嘴角微翘,眼底浮出些许笑意,气定神闲地背手在后。 就见那抹鹅黄身影直直朝袁氏跪下,颤巍巍道:“夫人,奴婢从未生出过这种心思。” 屋内屋外,三人皆是一愣。 陆九霄的嘴角渐渐放平。 袁氏眉心一蹙,起身道:“你起来,我并非怪你的意思,今日寻你来,也并非因此事生怒,眼下无人,你也不必自称为奴。” 闻言,沈时葶才敢抬起头。那双美目都被吓红了一圈,楚楚动人的。 袁氏看她,“世子如今二十有一,也早到了成婚的年纪,可他迟迟未有中意之人,身边也没个人照料,他既是觉得你可心,不若我做主,赐你个妾室的位置,你也能名正言顺住在松苑。” 沈时葶怔住,被袁氏一番话砸懵了神。 袁氏只当她是欢喜过度,又道:“你原先家中也尚算可以,恢复良籍,此事倒是不难,你说呢?” 沈时葶唇瓣微动,半响道:“多谢夫人抬爱。夫人有所不知,世子与我原有约定,时日一到,他便放户帖许我出城。” 她顿了一下,低声道:“眼下,就快了。” 屋门外,陆九霄面无神色地盯着她看。 当初是他应的,没错。 但即便如此,她就没生出点别的心思? 她竟然,没别的心思。 很好。 非常好。 男人薄唇紧抿,似挑非挑,嘴角溢出的三分轻讽与睥睨之意。 永定侯府世子的妾室,多少人求之不得。 她竟然敢拒。 她竟未应下。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开,那风中飘拂的袖口,似是都蕴匿着主人的怒意。 而这厢,陆菀似是发现了甚了不得的秘事,紧紧捂住唇,思忖半响,跟上了陆九霄。 小径之上,男人蓦地停住身子,回头睨了她一眼,冷飕飕道:“有事说没事滚。” 陆菀立即道:“你应许沈姑娘替我作画交给阿娘,你是故意的?今日阿娘所言,你早算计好了。哥,你是想收了沈姑娘做妾室,对吧?” 陆九霄冷冷瞥她一眼。 陆菀叹气,宽慰他道:“其实我看沈姑娘并非对你没有半点心思的。” 闻言,陆九霄面色稍缓,一副“勉强听你说两句”的模样瞥向陆菀。 陆菀正色,难得有她哥用到她的时候。她整了整衣领道:“依我看,她是不敢生出这种心思。一来,沈姑娘并不知你的意思,怎敢妄生这种念头?二来,你平日待人半点不温和,她怕你,既是怕你,自是不敢与你过分亲近。” “综上,你应适当向她释放出有意纳她为妾的念头,还得收收你的坏脾气,让沈姑娘心悦于你,才能心甘情愿进咱们陆家,哥你说呢?” 听到“坏脾气”三个字时,陆九霄扯了扯嘴角。 向来只有旁人讨好他的时候,他何曾要如此费尽心思讨好旁人? 嗤,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说,我说你是不堪入目的话本子看多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日我便让人将你书橱中的画册全收了。 陆菀眼眸瞪大,望着他的背影走远。 --------- 傍晚时分,红灿灿的余晖铺满松苑,两排茂密整齐的松树,都镀上了一层媚人的光晕。 她归来时,正是用膳的时候,是以她径直去了小厨。 自她来后,伺候陆九霄贴身之事便都交了她,布菜也不例外。 沈时葶一如既往提着食盒进屋,摆好菜肴后,又将银筷递上,“世子用膳吧。” 陆九霄余光扫了她一眼,接过银筷,佯装若无其事道:“方才去何处了?” 身侧人一滞,应道:“二姑娘寻我,我便去了。” 那双触到酥肉的银筷一顿,男人勾了勾唇,很好,都敢骗他了。 男人微挑的眼尾渗出点怒气,薄唇刚张开,想想复又闭上。 算了。 还知道心虚,不算没有心,还能救。 他碰了碰姑娘的手肘,“坐下,用膳。” 沈时葶一愣,摇头道:“不合规矩。” 陆九霄拧眉,“让你坐你就坐,去拿碗筷来。” 不知这位世子爷今日又发哪门子的疯,沈时葶只好依言照做。 陆九霄抬眸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用膳时不言不语,连碗筷之间的动静都极小。 他垂头扫了眼一桌吃食,一脸倨傲地伸手夹了块肉放进她碗里。那模样,似是赏了她块金子似的。 沈时葶一怔,抬头看过来,就听他道:“太瘦了,抱着硌手。” 闻言,小姑娘耳尖一红,低声道了句谢。 陆九霄愈发得心应手,陆陆续续夹了好些菜放进她碗中。 待用完膳后,沈时葶起身欲要拾掇这一桌残羹,倏地被男人摁住了手,他道:“让别人来。” 是以,他很快叫了个小丫鬟进来。 沈时葶咬了咬唇,满心惶恐地偷偷觑他一眼,小心翼翼道:“那、那我先去煎药……” “等等。”陆九霄喊住她。 他往敞开的窗外瞧了一眼,见有丫鬟抱着扫帚来回走动,这才按下了要伸手碰她的动作,改用眼盯着她的腰处,道:“昨夜做的过了些,还疼不疼?” “轰”地一声,沈时葶呼吸乱了一拍,连连摇头,含糊不清道:“不疼。” “不疼,那你哭成那样,骗我的?” 她咬唇不应。 陆九霄轻咳一声,好声好气地说,“下次我轻点。” 小姑娘狐疑地看他一眼,临走时,甚至险些让门槛绊倒。 至廊下,她一步三回头地撞上了路过的弄巧。 “嗳。”弄巧退了两步,见她脸色异常,往她身后看了两眼,“沈姑娘,怎的了?后头有甚让您吓成这样?” 沈时葶唇瓣微动,半响朝她摇摇头,继而往小厨房去。

62、乞巧节 《芙蓉帐》62 沈时葶煎好药去而复返, 伺候陆九霄用完药后,便被他留在了主屋同眠。 她习惯地换上中衣,爬到里侧。 这夜十分平和, 平和地让人心生疑虑。 且这夜之后,陆九霄变得好生奇怪。 平日依旧是那副不拿眼看人的倨傲模样, 但背地里, 他却让秦义搜罗了好些物件与吃食,避开丫鬟婆子,偷摸送到了仆房。 例如,珍宝阁的手钏簪子, 望江楼的流心酥, 睐衣坊新进的蝉丝薄裙, 还有胭脂水粉, 瓶瓶罐罐,堆满了小小的台面…… 可当着面时,陆九霄却是不提,好似没做过这等子事似的。 沈时葶试探地提了“脂粉”二字,便被他扬声打断。 他不愿说,她只好将话咽了回去,暗自伤神。琢磨整整两日,却未琢磨出什么门道来。 眼下抚着陆菀的琴弦,却接连弹错了好几个音。 在最后“噔”地一声响起时, 陆菀总算打断了她,“你怎的了?” 整座侯府,除了弄巧,便唯有陆菀与她相熟些。经过上回被陆九霄当场抓到替画现场后,二人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是以陆菀一问, 她犹豫一下,三两句将此事说了个大概,末了还问,“世子近日是怎的了?” 她甚至都要以为,她给陆九霄喝的药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副作用,害她又重新查了查药方,这才安下心来。 陆菀闻言,却是怔了一瞬,迟疑地倾身道:“秦护卫亲自送的?” 沈时葶点头。 既是秦护卫亲自送的,那就一定是陆九霄亲自授意的。结合前日她苦口婆心的一番忠言来看,陆菀很快便明白了是怎么个情况。 她“唔”了声道:“我哥送的那些,你不喜欢?” 沈时葶皱起眉头,“倒也不是,只揣摩不出世子的心思,有些费解。” “这有甚可费解的?”陆菀说,“他喜欢给,你拿着便是。” 沈时葶慢吞吞地点点头,那还能怎样,她还能给他拒了吗? 须臾,她静下心,重新弹了一遍陆菀教她的曲子,擦拭琴弦之后,便回了松苑。 陆菀望着明净的琴弦轻轻叹气,这女子的心啊,岂是三两物件能收拢的? 她哥未免想得也太美了吧! 且送就送了,还装成无事发生的模样,难不成要让沈姑娘以为,那是秦护卫送的么? 如此下去,只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陆菀捧着桃腮左思右想,倏地抬眸,“棠梨。” 紫衣丫鬟忙应了声。 “乞巧节可是将临了?” “姑娘,今日已是七月初五,还有两日便到了呢。” --------- 近日,陆九霄常入宫陪宣武帝对弈,且精心揣摩了几本棋谱后,棋艺精进不少,宣武帝心上大喜,只道他自幼聪慧过人,赞不绝口。 因此,还赏了一座带有温泉池子的庄子给他。 简直是羡煞旁人,陪帝王对弈几局便能得一座庄子的,就问还有谁? 此事很快便传了开,七月初六傍晚,孟景恒便找上了门。 三句述明来意后,陆九霄瞥了他一眼,“你要借那庄子作甚?” “明日不是乞巧节么,我想着瑶娘因我受了委屈,总要好生补偿才是,可那些小姑娘喜好的什么游街赏灯的,她早腻味了,你那庄子不是有口温泉池子吗,倒很适合调-情。” 陆九霄顿了一下,小姑娘喜好游街赏灯吗? 见他不言,孟景恒催促道:“你借是不借?” “钥匙在尹忠那儿。”他敷衍地应了声。 孟景恒便屁颠屁颠离开了。 陆九霄静坐思忖了一会儿,便回了屋。 夜里,他留了她上榻,一如既往地将手臂搭在她的细腰上,能感受到小姑娘一呼一吸间的起伏。 只能说,人的习惯是得慢慢养成的。 他是,她也是。 捻了会儿小姑娘的耳垂,陆九霄轻咳一声,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我明晚要出门一趟,你跟我一起。” “去哪儿?” 陆九霄顿了一下,他说不出要带她游街赏灯的话,是以话刚到口边,便被他咽了回去。 男人漫不经心“嗯”了声,严肃道:“ 寻个身受重伤的犯人。” 闻言,沈时葶的困意一下散了去,微微撑大了眼,好奇道:“捉拿犯人不是衙役的事么?怎是世子亲自寻” 陆九霄一本正经说:“自是非同一般的犯人,不宜大肆声张。” 沈时葶不疑有他,点头应下。 静默片刻后,陆九霄摩了摩她的腰窝,“睡吧。” 察觉到他的动作,沈时葶赶忙闭眼,生怕他又起了兴致,要折腾她至深夜。 --------- 翌日一早,陆九霄去了趟京郊,亲自查看了几座庄子,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将地址告明贺凛。 他道:“上下我都打点过了。” 贺凛看了眼那几行字迹,点头应好。 陆九霄靠在他的桌前问,“若是二皇子离开骥阳,有把握不被发现吗?” “狸猫换太子而已,对外称他病重,卧床养病,圣上近几年也未曾关心过骥阳,天高皇帝远的,传不到他耳中。” 陆九霄道了句“行”,抬头看昏黄的余晖渐逝,便也无心多留,出了西厢房,走向后门,绕了半条巷子才回到侯府。 那头,沈时葶已然备好了药箱。 既是受了重伤的犯人,陆九霄带上她,定是要即时医治的。 是以,见着小姑娘一身白裙帷帽,还背了个药箱要出发时,他微微一滞,道:“尹忠与秦义跟在暗中,药箱他们备好了,你把这玩意儿放回去,还有,换身活泼些的衣裳,今夜是乞巧,旁人都穿红戴绿,就你一身素色,岂不惹眼?” 他说的不无道理,沈时葶忙应下,换了身藕粉襦裙。 小姑娘生得明艳,一身藕粉将她衬得异常娇嫩,如果能涂上点脂粉,会有别一般的风情。 然而,陆九霄也找不出借口再让她回去涂脂抹粉,只好领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行到迎安大道,二人便双双下了车。 今夜此处繁盛,不同以往。街道西侧搭了马戏台,东侧又架起了锣鼓,喧闹非凡。 这个情形,怎么也不像是能捉人的。 沈时葶皱眉,“世子,您要找的人确定在此处吗?” 陆九霄敷衍地“嗯”了声。 一路向西,商铺林立。陆九霄走走停停,丝毫没有寻人的样子。 起初,沈时葶还有心替他留意一下人群里的动静,可走到最后,也被这喧嚣之景弄得眼花缭乱。 尤其是那些精致的小糖人,没有哪个小姑娘能抵得住不去瞧一眼。 但她当真只瞥了一眼,便又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 陆九霄心下一哂,拉了拉她的小臂,往小摊走去。 “快,选一个。” 他看着这些陈列在目的小人,着实不知这些有什么好的,且此处人声鼎沸,吵得他耳朵疼,说话间就不免带了些躁意。 但眼下,沈时葶满心惊讶,便自动忽略去了那些。 她挑了一支凶兽模样的糖人。 陆九霄付了账,二人继续往前走。 他瞥了眼将糖人伸进帷帽里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一抽,实在想不出,有生之年,他还会有陪小丫头逛灯会的一日。 着实稀罕极了。 正此时,喧闹的人群中,传来几句姑娘的低语。 “欸,那是陆世子吗?他怎会在此处啊?往年灯会,我好似从未见过他。” “他身侧那是贺敏么?” “不是吧,看身形不像啊,且我前面瞧见贺敏去放灯了,穿得不是这件衣裳。” “这是哪家姑娘……” “啧,咱们贺三姑娘瞧见了,指不定醋成什么样呢。” 众人掩唇轻笑。 陆九霄这张脸,放在京都实在耀眼,即便人群中也引人注目。 沈时葶步子慢了一拍,瞧见前头小摊上的面具,忍不住顿住脚,仰头道:“世子,我也送您一样东西吧。” 陆九霄看她。 她疾步走向小摊前,拿起一个面具道:“挑一个。” 陆九霄顿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合着人家嫌他太显眼呢? 男人冷不丁嗤笑一声,但看她灼灼目光,嘲讽的话至嘴角咽了回去。 “你手上那个吧。” 沈时葶将手中的银狐面具递给他。 陆九霄接过,把玩面具上的那一撮银白羽毛。 今夜灯会,大街小巷皆是奇装异服之人,戴个面具倒是不显突兀。 他余光瞥见整个头都藏匿在帷帽之下的人,忍不住将她帷帽摘下,从小摊上拿了个红狐面具,塞进她手中。 沈时葶微微一怔,却也没拒,欢欢喜喜付了银子。 街巷对面,陆菀躲在花灯铺子旁。 她拉来一个小娘子,给了一锭银子,指着对面拿着面具的二人,道:“看清楚了,你呢就往那姑娘身上撞一撞,将她撞进那位公子怀中,便算成了。” 小娘子红着脸点头。 这年头,还有用这法子做媒的呢…… 那头,陆九霄正往前走。 沈时葶低头捣鼓着面具内侧的绳线,终于捣鼓明白,开口叫他,“世子,我帮您戴——” 话未尽,倏地被人从身后一撞。 陆九霄正转身去看她,就听小姑娘闷哼一声,整个人扑进他怀中,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腰侧。 沈时葶仰头,发顶擦过他的下颔,一眼撞进他那双勾人摄魂的凤眼。 四目相对,周遭的喧嚣有一瞬消却。前方的锣鼓“咚”地一声敲响,一下一下,砸得她胸腔都在震动。 半响,陆九霄眼尾浮出一丝戏谑。 “故意的?” 沈时葶蹭的一下站直,“我不是故意的。” 陆九霄笑笑,眉梢轻提道:“你刚说甚?” “帮你戴上面具……” “来。” 说罢,他便低下头,将手中的面具递给她。 沈时葶屏息,抿紧唇角,面无神色地拉了拉绳线,两手绕过他耳后,在那两条绳线上打一个结。 就见陆九霄抬手,刮了一下她熟透的小耳朵,“啧”了声道:“怎么红成这样。” 那瞬,她手一抖,打了个死结。

63、不眠夜 《芙蓉帐》63 低头之际, 男人藏在面具后的那双眼迅速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瞥,一眼就瞧见了拿个梳妆镜挡在面前的陆菀,藏得毫不走心。 倏地, 耳后一紧,陆九霄嗤笑一声收回目光, 沈时葶闻言心下一骇, 忙道:“我重新系一次。” 那双小手刚伸向前,便被摁住,男人斜了她一眼,“就这样吧。” 如此, 她便没再坚持。 只是往前走了两步后, 才发觉自己的手还被陆九霄握在手中。且他捏着她手心的一块肉, 走两步摁一下, 走两步摁一下…… 她眨了眨眼,将注意力放到了别处。 许是戴上了面具的缘故,瞧不见陆九霄面具之下那张脸,她脚步都轻快起来。 前方的灯谜铺子围着一圈人,老者将奖品高高立在台面上,是一笼雪白袖珍的兔子,约莫一只手便能将它捧起来。 她一时有些心动,走出几步后,拉了拉陆九霄的衣袖, “世子,那处人多,或许您要寻的人就藏在那,我们过去瞧瞧吧。” 陆九霄顺着她的指向睨了一眼,嘴角微抽, 倒也不必寻如此拙劣的借口…… “行吧。” 他不情不愿道。 此处人多,人挨着人,肩擦过肩,手肘碰着手肘,陆九霄不耐烦地侧了侧身子,尽量避开与人触碰。 却看身侧的姑娘已高高仰起头,望向吊在台上的字谜。 他忍了忍,才摁下立即将她拉走的冲动。 此时,老者正拿出一张字谜条子,清了清嗓音道:“断桥残雪看不足,请以此言打一字。” 那梆子刚敲下,沈时葶便道出了个“霜”字。 许是出口过快,老者一顿,才展颜笑说:“姑娘聪慧,正是霜字。” 面具之下,露出的半张脸,嘴角微微翘起。 老者又展开一张字谜条子,“不用言请人自来,诸位请打一字。” 小姑娘踮了踮脚尖,整个人微不可查地蹦了一下,“倩。” 陆九霄下意识侧目望去,见她活泼得很,就差直接蹦到人前了,于是他伸手将人拽回来了些。 接下来,她答得快又准,不多久便超了在她之前的人,战绩一时遥遥领先。 “心如寒冰水儿止,打一字。” 因沈时葶答得太快,老者已然只期待地望向这戴着红狐面具的小姑娘。 她“嗯”了声,“是怜字。” 人群中,有人嚷嚷问:“姑娘可言明,如何便是怜字了?” 沈时葶解释道:“心如寒冰为‘心冷’,水儿止则去掉冷字的两点水,为‘令’,心与令合在一处,不正是‘怜’字?” 她说得不错,这字谜不过是拆字与合字,说难算不得难,比的正是一个速度。 输给了一个小姑娘,众人唏嘘,却也只好认下。 老者亲自将一笼兔子递上,瞧见她身后戴着银狐面具的男子,笑道:“公子有福气,小娘子伶俐得很喲。” 闻言,陆九霄瞥了面前的脑袋一眼。 伶俐吗?当真伶俐,他之前怎的没发觉她这张嘴还挺能说会道。 而沈时葶嘴角一顿,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一人。 她都没问过陆九霄,许不许她将这兔子带回松苑,毕竟这位世子爷瞧着,便不是有这等善心之人。 就在小姑娘犹豫为难之际,陆九霄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 实话说,放在之前,他定是要她就近寻处犄角旮旯将这玩意儿丢了,可眼下却是说不出口。 他瞥了眼,道:“想留你就留吧,自己照看着。” 沈时葶面上一喜,“谢世子,我会照看好的,绝不给您添乱。” 陆九霄勾了勾唇,没再应话。 须臾,人群散去,继续往前。 走走停停中,时辰渐晚。 陆九霄看她有些乏了,这才出声道:“饿了吗?” 沈时葶下意识想摇头,却是实在饿了,只好应了声“嗯”。 很快,二人便到了望江楼,摘了面具。 陆九霄开口报了几样菜名,上回见她多吃了几块酥肉,于是要了两样,以及一壶果酒。 望江楼的果酒最不醉人,是给小娘子们尝鲜的。 正这时,窗外飘起好几盏孔明灯,沈时葶侧身看去,就见不远处的江面璀璨夺目,五颜六色的花灯随波流动,流向桥的另一头。 桥的另一头是一片竹林,并不如这头明亮。 沈时葶好奇问道:“世子,那是何处?” 陆九霄顺着她的指尖瞧了眼,勾了勾唇道:“那儿啊,偷鸡摸狗的地方。” 沈时葶一愣,狐疑地瞥了一眼。那地方怎么也不像有鸡和狗…… 倏地,耳边落下一声轻笑,不及她抬头,便被掐住了腰,抵在窗牖上。 陆九霄俯身贴在那温热的唇上,抿了抿,惹得小姑娘一声娇哼。 他道:“这样,懂吗?” 沈时葶一怔,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偷鸡摸狗”是甚,耳尖一红,拿眼瞪了他一下。殊不知,这一眼潋滟,直让陆九霄眸色一暗,他垂眸看她,半响没有动静。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别这样看我,不然你就完了。” 与他厮混的次数一多,连他口中的“完了”,她都能立即领悟其中深意。 是以,这一顿膳食她吃得格外正经,眼也不敢乱瞟。 待出了望江楼,陆九霄见她并未有兴致再往下走,便带她上了马车。 沈时葶抱着那兔笼子,缓缓道:“世子的人不寻了吗?” 陆九霄“嗯”了声,“夜里寻人难,还是白日再说吧。” “哦。” 她偷偷觑向倚在榻几上的人,看他硬挺的鼻梁下,薄唇轻轻合在一起,指尖不安分地在逗弄那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 陆九霄未回侯府,而是就近去了玺园。 他拿过沈时葶怀里的笼子,递给纤云,“拿下去。” 纤云一怔,见了鬼似的接过。 许是都累极了,回到东厢房,二人沐浴过后,便齐齐侧卧于榻,半响无言。 陆九霄捻着一撮姑娘乌黑的青丝,发尾扫过她脖颈,弄得她痒痒的,忍不住挪了一下。 忽然,陆九霄声音暗哑道:“转过来。” 她一怔,侧身翻了过去。如此一来,便与他面对面侧卧着。 男人用手肘撑起了身子,伸手去碰她的领口。 沈时葶一颤,懂事地闭上了眼。很快,她唯一的中衣被褪去。 然而,陆九霄并不似以往那样直接着急,反而慢悠悠地从她身前缓缓往下抚,指尖仿佛带了冰,所到之处,皆撩出一阵寒颤。 须臾,他的手停在那片嫩蕊的间隙处。 沈时葶哽了一声,呼吸渐重。 陆九霄看向她,耐着性子问:“想不想?” 她眼都红了,却倔强地咬着唇不应答。 “你方才猜字谜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么?”陆九霄去捏她的下颔,“怎么到我这成哑巴了?” 他摁了摁那处地方,又逼问道:“想不想?” 小姑娘松开牙关,溢出一声难耐的哭腔,双手搂住他的脖颈,“世子……” 这也算是回应了。 陆九霄哪还忍得住,他比她还难受,一听她这声娇呼,便再也忍不住,俯身在上,一路向下。 夜色撩人,莺啼绵绵。 一阵云雨过后,沈时葶听着湢室中的潺潺水声,望向窗外的皎白月色,一时失神。 那些衣裳、首饰、吃食,今夜所谓的“寻人”游街,他任由她戴上面具,猜字谜,还领了只一瞧便不是陆九霄会喜欢的兔子回来…… 以及在拥挤的街巷中,她分明瞧见他眼底的不耐之色,却又生生忍住的模样…… 沈时葶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软枕中,缓缓叹了声气。 这一叹,似是有些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陆九霄出来时,便见她一副鹌鹑的模样,不由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想把自己闷死吗?” 沈时葶动了一下,闷着声道:“疼。” 陆九霄一怔,便也没再说她了。 他侧卧而下,揽过姑娘的身子,搓了两下她的臋,但就两下,便收了手。 他怕自己又搓出心思,收不住。 陆九霄还记得陆菀的话,需得适当释放出纳妾的心思,让她往这方面想一想…… 静默半响,陆九霄轻咳一声,“沈时葶。” “嗯。”小姑娘懒懒地应了句。 “你觉得松苑是否冷清了些?” 闻言,沈时葶睁开眼,仔细思忖过后,回话道:“是有些冷清。” 院子大,人少,比之陆菀的兰苑,着实冷清不少。 得了她的话,陆九霄便顺势往下说:“我若是纳个妾,许是能热闹些,你说呢?” 话落,小室一静。 小姑娘柔软的身子,都僵硬了一瞬。 背对着陆九霄的那双眸子微微撑大,方才欢爱过的那点旖-旎温存,仿佛叫窗牖飘来的夜风吹得烟消云散。 堂堂永定侯府世子爷,纳妾再正常不过了,他不但能纳一个,还能两个、三个…… 只要他愿意,整个花想楼都能是他的后院? 而本来也正是如此,不是吗? 且不仅是妾,他终有一日还得娶妻,还会有儿有女。也许,他的妻子还会是贺家那位三姑娘。 那样的人,确实很衬他。光彩夺目,明丽动人,就连脾气性子,都像是与他天生一对似的…… 思此,沈时葶模糊了一夜的脑子顿时清醒过来。 在陆九霄又一声催促下,她轻声应道:“世子说得对。” 她抠了抠手心,你该醒醒……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 一个时辰前,贺敏红着眼回到府中。 京都贵女之间的谈资,向来传得快。贺敏不过放个花灯的功夫,便听闻陆九霄领着个曼妙女子游街赏灯。 她不信地瞪大了眼,怀洲哥哥向来不喜这日子。他嫌人吵闹,为避免与人挨着,连门都不肯出的。 奈何那些姑娘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描绘得有声有色,即便陆世子身侧的姑娘戴着帷帽,也不妨碍她们将她形容成天上来的神女,美得倾城倾国。 不为旁的,就想气气这个心高气傲的三姑娘。 贺敏最不禁激,嘴上不在意,心下却急得要命。一番寻查后,果然在迎安大道瞧见陆九霄。 她踮了踮脚,“怀洲哥哥”四个字欲呼之于口时,却见沈时葶扑进了他怀中,男人两手扶在她的腰际,不仅没推开,反而还戏谑地笑笑。 此般神态,不由让贺敏一怔。 少女的心思啊,便是这样脆弱娇嫩。 于是贺敏红着一双眼,几番呼吸后,才未在人前掉下泪珠子。她捂唇,转身奔向贺府的方向。 秋芽随在身后,递上帕子道:“姑娘莫伤心了。” “你懂什么。”贺敏略带哭腔,回头凶道。 然这一回头,便见一道影子从后头的树丛闪过。 她一怔,也顾不得伤心难过,惊怕地又回头看看,咽了咽唾液道:“秋、秋芽,你可瞧见后头有人?近来总有人跟在身后……” 秋芽叹气,“姑娘,您自幼便常出这种错觉,这话您可说了好些年了。” 贺敏不言,可她确实觉得有人藏在身后。 自幼便是如此,总有一阵子,觉得浑身被人盯得别扭,眼下便是…… 她赶忙道:“我、我们快回府吧。” 于是,主仆二人匆匆踏进府中。 那头,贺凛紧随其后,缓缓而归。 他正与陈旭嘱咐军营之事,话未尽,拐角之处,一个瘦弱的妇人倏地撞上前来。 她一骇,忙道:“对不住,对不住。” 陈旭将刚拔-出一截的剑复又摁了回去。 贺凛侧身让了个道,让妇人先行。 一番小插曲后,他才继续往前走。直至半路,他忽的皱了下眉头,疾步回到岔路口,那妇人早已不知往那条路去了。 陈旭不明所以道:“大人,你怎的了?可是那人有何不对劲的?” 贺凛收回目光,“没,有些眼熟。” 也许是夜里看岔了,他没再多想,回到贺府后便又进了书房,处理公事至深夜,才堪堪歇下。 而这夜,贺凛睡得并不安稳。 向来少眠的人,竟入了一个梦,梦里是万和九年,二月初二,贺家一家四口返京。 是一个雨夜,大雨瓢泼,山路崎岖难行。 离驿站不过半柱香的距离,然而道路却被突如其来的山洪阻断。 那时候,岑氏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圆滚滚的肚子在雷雨夜里格外叫人心慌。 贺禄鸣守着夫人,唤来属下打探附近的民宅。 贺忱亦是护着阿娘的肚子,年仅七岁的贺凛也睁着眼这么看着。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一道惊天雷鸣响起,岑氏神色一变,呼吸忽然急促…… 梦境至此,床榻之人皱了皱眉头,随着那道惊天响雷,乍然惊醒。 贺凛捏了捏眉心,脑中闪过方才巷子口妇人的脸,动作一滞。 他想起来那人是谁了。

64、第 64 章 《芙蓉帐》64 当初岑氏早产, 贺禄鸣不得不尽快寻到落脚处,而恰他们停留之地偏僻得很,是一个破落的小镇。 镇上的人家倒是不少, 可要在雨夜寻到稳婆就难了。 而正好,有一户人家的夫人正在生产。 那家夫主是个十分和善的郎中, 见此情形, 便留了他们一行人进屋,还许岑氏进到主屋,让稳婆一道接生。 郎中夫人顺利产女,很快里头便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哭声。 然而岑氏却足足耗了一日一夜, 稳婆险些都没了法子。幸而岑氏坚持, 拼了性命才产下幼女。 也正如此, 贺家上下对这来之不易的三姑娘格外偏爱。 而方才他在巷子口撞见的妇人, 虽是多了几根白发和皱纹,但贺凛还是记得,她正是那位郎中的夫人。 可她怎会在此处? 照理说,这样一桩小事不值他夜里深想,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何处透着不对劲。 贺凛掀了被褥下榻,推门道:“陈暮。” 檐上翻下一个人影,“大人,这深更半夜的, 你怎的还不歇?” “你去查一个人。” 陈暮正色,“大人吩咐。” 然,话正欲出口,贺凛却顿住了。他并不知那户人家的姓甚名谁,也不知当夜途经的小镇位于何处。 陈暮不明所以, “大人?” 贺凛皱眉,“明日再说吧。” --------- 翌日一早,贺凛趁早朝前,去了岑氏住的棠苑。 十六年前岑氏产女后本就落下病根,加之五年前贺忱故去,她忧思过度,一夜羸弱了不少。为让她安心养身子,贺禄鸣特地劈出这么一块偏僻的角落。 往日这个时辰,她素来是在禅室里诵经。 棠苑小门半掩,贺凛推门而进,除却一个洒扫的丫鬟,却是空无一人。 他蹙眉,“夫人呢?” 丫鬟一怔,忙应声道:“回二公子的话,昨夜三姑娘误食了羊奶,浑身起了疹子,还发了高热,夫人在香园照顾一夜,还未归呢。” 闻言,贺凛眉目压得更沉,转身往香园去。 进到院子里,便见丫鬟婆子站了一排,手中各捧一道精致的膳食。 不必问,他们娇滴滴的三姑娘发病后又闹性子了。 贺凛垂眸一扫,淡淡道:“都撤下,端碗白粥来。” 丫鬟们如遇救星,松了口气。 一进主屋,便见岑氏端坐于床沿,贺敏身上盖着被褥,趴在岑氏腿边,哼哼唧唧地道:“阿娘,我头疼,脑袋嗡嗡响,哪儿都疼……” 贺凛上前,冷声道:“谁让你碰羊奶了,教训还没吃够?” 贺敏自幼便碰不得羊奶,其间也误食过几回,最严重的便是当即昏死过去,吓得贺家上下再不敢出现此物。 可再谨慎,也管不了她出府后的吃食。 贺凛这么一喝,贺敏便往岑氏怀中钻了钻,“阿娘……” 岑氏摇头,拍了拍她的背,道:“成了,你吓她作甚。” 贺凛抿唇不言,待到丫鬟端上白粥,贺敏迫于自家二哥哥的眼神逼视,只好一口一口吃下。 哄好她后,岑氏方才随着贺凛一同出门,往棠苑去。 岑氏叹道:“这丫头自幼就怕你,就你能镇住她。” 贺凛心不在焉地应:“是阿娘溺爱她了。” 岑氏笑笑。 眼下晨光熹微,微风不燥,小径旁的两排绿柳还浮着清甜的香气,山石后水声潺潺,静谧安详。 贺凛与岑氏话了些家常,有意勾她说起贺敏。 行至半途,他才状若无意道:“当初阿敏生得险,若非那户人家好心将屋子与稳婆借给阿娘,还不知如何是好。” 提起此事,岑氏便叹道:“谁说不是,那郎中心善,事后你阿爹赠了几样贵重的物件,他也只收了两个银子,其余都塞回了马车里……想来,是个大善人。” “阿娘可记得那户人家姓甚?” 岑氏犹豫了一瞬,“若没记岔,应是姓沈没错。” 贺凛暗暗记下,“哦”了声道:“那是若州,还是闲州?” 闻言,岑氏笑说:“什么若州闲州,那是安宁县,偏僻得很,若非你阿爹怕中途遇险,遭人暗中行刺,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择了小道,也不会途经那儿。” 贺凛一怔,又敷衍地与岑氏话了些家常,又以早朝为由,抽-身离开。 安宁县,地处锦州与宣州的交界处,但隶属锦州管辖,确实是偏得很。 锦州…… 他忽的一顿,那点奇怪的感觉又油然而生。待行至门外,他才对陈暮道:“你去查一户人家,锦州安宁县,十六年前有个姓沈的郎中,不知眼下还在不在那住。” 陈暮一愣,点头应是。 --------- 清晨,玺园不似松苑有丫鬟婆子走动,安逸得很。加之昨夜折腾得晚,直至巳时沈时葶才被身侧窸窸窣窣的动静弄醒。 一睁眼,便是男人那张硬朗的俊容。 沈时葶微微一顿,昨夜里冒出的种种思虑纷纷涌上心头。 这时陆九霄正凑过来啃了啃她白生生的胸脯,她心上顿生酸楚,男人怎能如此薄情寡义,这里搂着一个女子缠绵悱恻,那里又正儿八经地想要纳妾热闹热闹院子…… 他怎么能不膈应呢? 他怎么能如此自然呢? 正腹诽着,那两颗艳红的莓果忽然一疼,被他咬在嘴里,拿牙磨了一下,疼得生生阻断她的思绪,当即“嘶”地倒吸一口气。 “你别咬……” 说这话时,向来隐忍的小姑娘簌簌掉了两颗泪下来。 陆九霄一怔,“不咬就不咬,你哭甚?” 不说还好,这一说,她忍也忍不住,只好抬手用手背摁住眼睛。 陆九霄着实被她这反应弄得一愣,平日里他也没少“欺负”她,当初连喊都不许她喊,她不是照样忍住了么? 怎么今儿反应这样大? 他忍不住往那两颗莓果处瞟了一眼,没咬那么重吧。 “行了,给你揉揉还不行吗?”说罢,他当真覆手上去,捻着那一颗搓了搓。 沈时葶被他揉得浑身酥麻,忙避开他的手,弯腰去够床下的衣裳。 许是夜里想通了一件事,她眼下却不是很怕他了。 他的身子好得大差不差,近日用的药也都是用于后续调理的,只要再看察几日,未复发的话,这病算是彻底除去了。 而她自然要拿着户帖离京,总不能待他纳了娇妾再走吧。 是个女人,都容不得这种事的。 既是不久便要走,她这小胆子,忽然就壮肥了些。 见她一声不吭换上了中衣,眼眶还是红的,陆九霄皱了下眉,抬手摁住她的胳膊,“不就咬你一下,你至于吗?” “咬的不是世子,世子自然不知道疼的。” 闻言,陆九霄眉梢一抬,略有惊讶道:“一觉睡醒,你都敢同我顶嘴了,嗯?” 小姑娘咬唇不应。 “有那么疼吗,我看看……”他说着,便要去翻她刚系好的衣带,颇有种“调戏”的意思。 沈时葶忙推开他的手,小脸染上薄红,眼中氤氲,回头踩上绣鞋往外跑。 陆九霄望着那抹娇小身影,不由失笑。 而正这时,玺园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正是孟景恒与唐勉。 纤云知晓这二位与世子关系尚好,但也不敢让他们往西厢房去,于是刚将他二人引来东厢房,却见她们沈姑娘披着一头散发从屋中出来,眸中泛着点点雾气,仿佛一眨眼,便要坠下一颗泪珠子。 孟景恒与唐勉不由一愣,这不是上回那个…… 然,不等他二人深思,便又见更匪夷所思的一幕。 屋内一人缓缓踱步而出,一身绯红寝衣骚气得很,抱手靠在门框旁,嘴里不轻不重“啧”了声,“我让你咬回来,别哭了成吗?” 话落,面朝回廊的沈时葶猛地止步。却不是因为男人的话,而是因为眼前三张怔怔然的脸,她倏地一骇,伫立半响,礼节性地颔首,后匆匆而返。 这时,陆九霄才看到两位不速之客。 他扬了扬眉,在沈时葶柔顺的乌发上揉了一把,“把头发盘好。” 她这才进了屋。 孟景恒满脸不可置信地朝他走来,狐疑地往屋里一瞧,“这是哪家秦楼楚馆的小娘子?你把人带回宅子里了?你疯了?” 陆九霄把他推远了些,“你来作甚?” 孟景恒还在出神。 唐勉只好替他将一张藕粉色的邀帖递上,“七月十五茴香姑娘生辰,你不会不知道吧?百戏楼宴请宾客,昨儿孟景恒去听曲时,她托他递的。” 陆九霄蹙了蹙眉头,“不去。” 何况,茴香生辰他怎会知晓?她往年办过生辰宴吗? 若是这话问出口,恐是要惹孟景恒破口大骂一句“没心没肺”,人家何止年年办生辰宴,人家还年年宴请他呢! 且他不是也都去了吗? 正此时,沈时葶盘好发从屋中出来,陆九霄便将人带上了马车。 孟景恒“嗳”了声,惊异道:“他真的假的?人茴香姑娘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宴请了那么多人,不就是为了他吗?他——” 他手边那个,确实比茴香还靓丽几分…… --------- 马车上,陆九霄余光扫向沈时葶,见她正抱着兔笼子发怔。 她眉目轻蹙,有些后悔了。是她的错,昨日她未曾深思熟虑,就将一条命带回了松苑。可她忘了考虑,她若走了,这兔子如何是好? 见沈时葶看过来,陆九霄忙正了正脸色,佯装不耐道:“看我作甚?” 闻言,小姑娘忙收回眼神。 这兔子不像她命硬,在陆九霄手里,怕是活不过一个时辰…… 思来想去,傍晚时分,沈时葶抱着这笼袖珍的兔子,去了兰苑。

65、她要走 《芙蓉帐》65 昨夜跟了他二人一路的陆菀, 目睹了诸多小动作之后,神清气爽地坐在兰苑逗鹦鹉。 见沈时葶来,她迫不及待想知晓成果, 是以笑眼盈盈地望向了她手中怀抱的兔笼子。 她自然知晓这兔子怎么来的。 却在听沈时葶开口后,嘴角倏地一僵。 沈时葶伸手过来道:“二姑娘, 这个送您。” 陆菀一顿, 当即深吸了一口气,迟疑道:“我哥他……不许你养么?” 不该吧? 怎会如此,若是不许,昨夜怎可能由她收下呢?且这男人, 没这么不解风情吧! 闻言, 沈时葶吞吞吐吐半响, 道:“也不是……只是我没功夫照料它, 二姑娘不喜欢么?” 陆菀又是一愣,那自然也不是不喜欢,如此小巧可爱的东西,哪有姑娘家不喜的呢? 就在她停顿的这一瞬,沈时葶匆忙将笼子往她手边一推,“那就送您了,就当是报答二姑娘教我古琴的恩情吧。” 说罢,生怕陆菀反悔,她以松苑事忙为由, 很快就离开了。 陆菀与这兔子大眼瞪小眼,须臾“嘶”了声道,沈时葶好生呆在松苑,照理不忙才是,怎会连只兔子都没功夫喂呢? 何况她方才说报答, 可她二人明明是互惠互利,谈何恩情? 这话说的,怎是一副日后再不相见的意思呢…… 陆菀托腮沉思。 --------- 傍晚时,陆九霄正从贺府后门进到西厢房。 他上回略施小计害李擎调任凉州,圣上得知锦州知府贪了朝廷拨下的赈灾款后,为使得不明真相的百姓知晓赈灾不利与帝王无关,当众将秦斌从锦州压进了京,亲自摘了他的乌纱帽,罢官流放,以儆效尤。 如此一来,李家在锦州的动作便不得不暂缓一阵。 但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李国公玩转朝局数多年,又怎会不留后一手,锦州一座矿山尚未善后,他断不能留人察觉,因此锦州知府的这个位置,他是不可能放任“外人”坐的。 因此,眼下这个新到任的锦州知府梁祁便是他刚安插的人。 只能说,李家的手,在朝中实在太长了。 可偏偏,他们所要的“黄雀在后”,就必得等到“螳螂捕蝉”,因此不仅不能揭露李家所为,或多或少还得暗中帮上一把。 例如这朝中总有看李国公不惯,处处紧盯他的人,他们还不得不替李国公补上他的疏漏,以防他逼宫不成。 说到此事,陆九霄正色道:“前几日不知是哪个朝臣,似是察觉了不对劲,派人跟在李家前去斋露寺给李二送吃穿物件的队伍后,还以山匪的名义截了胡,好在姓李的有脑子,里头确实装的是物件。” 贺凛的人也禀报过此事,闻言颔首道:“我尽快查,此人许是丛左仆射的人。” “近日我不进宫了,圣上疑心重,只怕他哪日想起,觉得此事有鬼。” 贺凛道:“适当收一收也好。” 话落,小室倏地静下来。 贺凛目光一瞬不错地落在空荡荡的窗前,剑眉压得紧紧的。 陆九霄不言,抿唇看他。 贺凛回过神,瞥了他一眼,“怎么?” “你怎么?” 闻言,贺凛捏了捏眉心,“军中琐事多,昨夜没歇好。” 陆九霄轻飘飘收回目光,他并没有关心贺凛的好习惯,于是起身弹了弹衣袍,从后门离开。 望着那被夜风吹得吱吱作响的门框,贺凛抿了抿唇,眼前似是又浮现出那个妇人的脸。 --------- 从贺府回松苑后,已是临近亥时。 他并未派人去催沈时葶,坐在圆木桌旁侯了约莫一刻钟,果然就见她端着楠木托盘缓缓而来。 一盏墨色汤药,一叠蜜渍果脯。 陆九霄饮尽后,将药盏往前一推,却见眼前的人毫无反应,目光虚虚地落在桌角。 他蹙了蹙眉头,自今早从玺园回来,她便神不思属的,难不成他那一口当真咬疼她了? 是以,陆九霄伸手拉了拉她的手腕,将她摁在腿上。 沈时葶蓦然回神,下意识要跳起来,复又被狠狠扣住。 她不明所以道:“世子?” 陆九霄斜了她一眼,目不转睛地去拉她胸前的衣带,“我看看,是不是咬重了。” 闻言,“轰”地一声,小姑娘的耳根红了个彻底。 她忙去推阻他的手,“没有,没重。” 男人手一顿,垂眸看她,“那你今早哭甚?” 照理说,他不过是拿牙嗑了下而已,倒也没疼到她能当面落下两颗金豆子,可她哭得我见犹怜的,便让陆九霄有些怀疑,或许是咬的姿势不对,真嗑疼她了。 然而,他这一问,直将怀中的姑娘问哑了声。 她哭甚呢? 半响无言,沈时葶敛了神色,整了整皱乱的衣裳,从他膝头起身。 樱唇轻抿,那双如含秋波的眸子,似是还透着些正色。 陆九霄眉头一扬,给了一个“有话快说”的眼神。 沈时葶伸手碰了碰桌边的托盘,拿手扣了扣托盘边沿,看了眼药盏,道:“我给世子把个脉吧。” 闻言,陆九霄不可置否地伸了手给她。 见状,小姑娘两根葱葱玉指搭在他的腕上,屏息凝神,静默良久后,她抿了抿唇问:“世子近来觉得身子可好?胸闷之症还常复发吗?” 说起来,他已许久未觉哪处不对劲,不必她看诊他也大抵能猜出,这病八九不离十是好透了。 思此,他提壶斟了杯茶,避开回道:“怎么了?又哪儿不对劲了?” 沈时葶摇头,“没,正是好得很。” 陆九霄“嗯”了声,又抿了口茶,没再多言,一时间气氛静谧得有些悚人。 沈时葶攥了攥手心,殊不知,掌心里已沁出了点点湿汗,她甚至不知这汗是为何冒出来的。 窗牖处的夜风一吹,将姑娘那一头青丝吹得飘飘扬扬,也将某些心思吹得七离八散,更将她糊了一日的脑子,吹得清晰明白。 “世子。”她定定望向他,一字一顿道:“世子的身子已然是痊愈了,今夜这帖药,已是最后一副,再喝下去便是伤身不讨好了。” 不及陆九霄回话,她继而道:“既是如此,这桩差事算是成了,世子可还记得当日答应我的,待您身子痊愈,便放户帖,让我离京的。” 陆九霄捏着杯盏的指腹倏地用劲,若是仔细瞧,男人那勾人摄魂的眉梢眼角都在暗暗压低。 唇角轻勾,溢出三分叫人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很快又被他收敛住。 他面色一松,话音轻微上扬地“哦”了声,朝她抬了抬眉头,“你确定我好了?没有复发的可能?若是复发了,可轻可重?到时候出了事,算谁的?” 一连四个问题,直将沈时葶问得一窒。 诚然,她也并非那样不负责任的人,既说照料他至痊愈,那这痊愈,自然要确保他再无复发的可能。 是以,她仅仅是顿了一瞬,便道:“世子所顾虑的我也思忖过,我会再看察五日,若这五日无恙,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闻言,陆九霄简直要气出声来! 行,真行。 她思虑得如此周到,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考量的。 是在他往她屋里送吃食物件时,还是在他昨夜陪她游街赏灯时,亦或是夜里与他厮混欢爱时…… 他在打算纳她为妾时,人家正计划着领了户帖好离京。 可望着这双熠熠生辉、楚楚可怜、无辜至极的美目,他偏是半个字也斥责不了她。 这下,他真觉得胸口有些疼了。 可他面上不显,以一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姿态觑了她一眼,凉凉道:“那就好。” 沈时葶一顿,总觉得他话里颇有种阴阳怪气的意思,但又着实瞧不出什么…… 她端起桌上的楠木托盘,“那我先下去了,世子早些歇息。” 陆九霄没应,望着那抹窈窕身姿,忍住喊住她的冲动,木着一张脸将门阖上。 须臾,他对着紧闭的门牖,一侧嘴角短暂地勾起一瞬,溢出一声嗤笑。 陆九霄抚了抚胸口,忍了又忍,反复呼吸后,心道,她年纪小,不知事。 她根本不知孰好孰坏,若是再长个一两岁的姑娘,掂量掂量,不必他提点,也知要拼命抓住侯府这颗参天大树。 她不知晓,只是因为年纪小了。 年纪小,就是这样无知。 夜里,陆九霄掩被闭眼,眉目紧蹙,直至子时的梆子敲响,他随之睁了眼。 既是年纪小,就给她时间好好想清楚。 她眼下要走,理由不过是他身子无恙…… 思此,陆九霄掀了被褥起身,推门道:“尹忠。” 廊下陡然出现一道人影,尹忠道:“主子,怎的了?” “备水,我要沐浴。” 尹忠一怔,眼下这个时辰沐浴…… 他狐疑地颔首应:“是。” 不及他背身离开,又听陆九霄道:“要冷水。” 不几时,陆九霄进了湢室。 他神色幽幽地盯着那凉透了的冷水,面无神色地合衣踏进,那一瞬,冷意沁骨,男人薄唇轻提…… 他陆九霄,是几时受过这种委屈? 眼见冷水没过肩头,尹忠与秦义在身后瞧得目瞪口呆,他们主子这深更半夜……发的哪门子的疯?

66、第 66 章 《芙蓉帐》66 两刻钟后, 陆九霄和衣立在窗牖旁,吹了半响的夜风,才上榻侧卧。 而今夜这个举动, 着实有些荒唐,半点也不能深想, 否则不知会想出甚更荒唐的念头来。 是以, 陆九霄带着浑身凉意,缓缓阖了眸。 在临睡前,他忍不住心下一叹,他为了她的无知, 称得上是煞费苦心。 叹完后, 便彻底入了梦。 翌日, 如陆九霄所料地染了风寒。 一大清早, 天还尚未亮透,秦义便匆匆敲开仆房的门,将沈时葶请了过去。 听明来由后,小姑娘不禁一阵错愕,怎就病了呢?昨夜她给他把过脉,分明好得很。 可进到寝屋,瞧见男人面颊与鼻翼上那一点异常的薄红,沈时葶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这一碰, 她低低“呀”了声缩回手,皱眉问:“这么烫,烧多久了?怎么忽然染上风寒了?” 秦义与尹忠默然,夜里他们也不可能时时候在身侧,至于病了多久, 他们自是不清,若非清晨叩门无人响应,恐还不知。 但怎的忽然染上风寒…… 这他们倒是可以说上一说。 思此,秦义摸着佩剑道:“昨夜里,主子他——” 话未尽,尹忠用手肘撞了撞他。 秦义一怔,看他一眼,话头忽然打了个转,“主子他临睡前便觉身子不适,却也没想能染上风寒,沈姑娘,主子无碍吧?” 沈时葶将浸湿拧干的盥帨叠好覆在男人额间,匆匆执笔写了张方子交给秦义,“用过药后,若是高热能退去,便是无碍。” 闻言,秦义也不耽搁,忙奔向药肆。 须臾,尹忠见无甚能帮上的,便也退到了门外。 小室倏静,只余盥帨拧净时的“哗哗”水声,见他额间的盥帨都让他蒸热了,沈时葶复又重新换了一张。 如此反复四五回后,她坐在床沿边,盯着陆九霄看。 见他鼻梁上沁出了汗,她又拿帕子替他擦去。 “沈时葶……” 一道低哑的声音响起,陆九霄蹙了蹙眉头,缓缓睁眼。 沈时葶一愣,不及他吩咐,便十分有经验地道:“我去拿水。” 不几时,陆九霄虚虚靠在枕上,抿了两口她递过来的水,嗓子才舒坦了些。 他疲惫地掀起酸涩的眸子看了小姑娘一眼,在她那句“世子怎的就染上风寒了呢”问出口前,陆九霄先发制人地嗤道:“你不是说,我身子痊愈了吗?” 沈时葶眉心一蹙,“是痊愈了,世子眼下染的是风寒。” “若是痊愈了,我好好躺在床榻上,怎会如此轻易染上风寒?” 闻言,她倏地一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峙半响,她思忖了所有可能后,道:“用了这么长时日的药,都说是药三分毒,许是底子削弱,才易感染风寒。” 陆九霄瞥了她一眼,“多久能好?” 这又是说不准的事,人各有质,且她也实在不知这位金贵的世子爷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病情反反复复,这副身子,实在矫情得很。 腹诽过后,小姑娘蹙起眉眼,“我会好生看顾,尽快调理的。” 陆九霄淡淡“嗯”了声,倒也不用太快。 顷刻,弄巧便端来去伤寒的药来。 饮尽后,陆九霄眼皮当真有些撑不住,神色恹恹地倚在榻上。 沈时葶见状,给他掖了掖被角,“世子歇下吧,我就在这候着。” 闻言,陆九霄才矜持地闭上眼。 正在困意袭来之际,额间传来一道柔软的触感,小姑娘白白嫩嫩的手心贴在上头。 他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彻底睡了过去。 沈时葶不知在此处坐了多久,直至窗牖处吹进一阵风,她才仰起酸疼的脖颈,走至前将窗阖上,复又坐了回来。 她低头去看榻上的人。 这一瞬,她心想的是,五日后怕是走不成了。但这五日,他也不可能立即纳进妾室,延后几日离开,也无妨。 不知为何,她却没有很失落。 仔细去看陆九霄的脸,沈时葶忽然想起乞巧节当夜,他垂下头让她戴上面具时,眉梢眼角都是不正经的笑意,可偏这世上,不正经的,最惹人心动。 即便是在最怕他的那些日子里,也偶尔会沉溺在他眉梢眼角的风情中。 更别提他但凡对你好上几分,简直让人无力抵挡。 她伸手,抚了抚男人眉心。 ---------- 时至盛夏,天气愈发炎热。 贺敏这回发病并不严重,身上的疹子消得快,不过两日,她便去赴了某家小姐办的茶话宴。 这所谓茶话宴,无非是各家姑娘八卦炫耀的场合,她穿戴华丽,得了众人眼神羡慕后,阴了几日的心思,也如拨云见日,晴朗不少。 待欲回府,她正弯腰钻上马车之际,余光忽的又扫见一道熟悉得身影。 她身子一僵,维持着这个姿势顿住半响。 秋芽迟疑道:“姑娘,怎的了?” 闻言,贺敏神色严肃地站直身子,拉了拉秋芽的衣袖,凑在她耳侧低语了几句。 秋芽一怔,点头应是。即便她仍旧认为是三姑娘疑心病犯了,若是有人跟着,她怎的没发觉呢? 须臾,贺敏弃了马车,留了秋芽与驾车的小厮随在身后,徒步穿过几条街巷。状似走走停停,最后进到一个死胡同里。 三人屏息停在胡同拐角处,半响却不见有第四个人影。 秋芽正欲出声,却见墙面上一道影子缓缓走近,她捂唇瞪大眸子,往后退了一步,让小厮动手。就见一妇人撞了上来,被小厮反手就给摁在了石墙之上。 妇人疼得惊呼一声,似是没料到这个情形。 贺敏上前一步,怒道:“就是你整日尾随我身后?你究竟想作甚?莫非是想绑了我,向将军府诈一笔银子?” 毕竟除此之外,贺敏也想不出其他缘由。 如此近距离地对视,妇人却是一脸怔怔然,两眼泛着泪光看她,嘴上却道:“三姑娘误会,我、我怎敢诈将军府,我——”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缘由。 然,贺敏却是望着这张脸皱起眉头,好生眼熟,在哪见过…… 静默半响,她恍然抬眸。 五年前,有一日夜里她非要随陆九霄出门游街,惹得他十分不耐,被丢在了迎安大道上。 有一妇人将一支刚做好的糖人赠给了她,还摸了她刚编好的辫子,贺敏十分不喜,偏开头去。 而那妇人如此不够,还非要把一枚平安符塞进她手中,贺敏推拒不成,吓得险些当街哭出声来。 后来是贺忱沿路返回寻到她,将她从那妇人身侧带离,而那平安符与糖人都被她丢在了街角。 就是她。 五年前就是她。 思此,贺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若不说,我便将你移交官府查办了!” 谁知,这话一出,那妇人却奋力推开小厮,跌跌撞撞往巷子后跑。 “欸!”秋芽瞪眼,“还不快追!” 小厮愣了一瞬,忙跟着跑上前去,然而对着这岔路众多的小巷,终究是跟丢了人。 贺敏忧心忡忡地怔在原地,她看那妇人的眸子,却无故生出一股熟稔来。而这股莫名其妙的熟稔,却叫她害怕得很…… “秋芽,我们回府吧。”她蹙眉道。 几乎是一前一后,陈暮紧随着回了西厢房。 他将一叠卷宗呈上,道:“大人,您前两日吩咐的事,有几桩巧事。” 贺凛一面翻开卷宗,欲要问何事,然,其中一桩事不必陈暮说,他便已然瞧见了。 这卷宗正是陈暮查了郎中一家的户帖所得来的消息,而其中,这家主沈延,与当日他呈上的樊安山死者名册里的沈延,正是同一人。 也就是说,他是陆九霄那位从青楼买回的女子的父亲。 竟是这么巧么? 贺凛敛眸,难道那妇人来此,是为了自己那个女儿?如此倒是说得过去。 思此,他眉间一压,总觉得漏了一桩很重要的事。 他顿了顿,继续往后翻阅,问:“几桩巧事,还有什么?” 陈暮回话道:“属下派去安宁县打探的人道,五年前也有人打听过沈家,四处问了沈家后来的住址,还打听了十六年前给沈家夫人接生的那位稳婆。” 五年前,锦州…… 这两个词被放在一块,他难免想到那个出征前几日无故跑了一趟锦州的贺忱。 而贺忱这两个字,本不该与沈家有任何关系。 谁也不会将他与沈家想到一块,可若是当真想到了一块…… 贺凛猛地一怔,乍然起身,推门而出,疾步回到寝屋,翻箱倒柜之后,从一只红木箱底拿出一卷残画。 “簌”地一声,画卷铺开,看发髻依稀能瞧出是个尚未长开的小姑娘。这画是随着贺忱的尸身从役都一并送进京的,当日役都战况惨烈,这画亦未能幸免。 军营的火烧了不知几个时辰,才被一场大雨扑灭,因此这幅画残破不堪,只能瞧清画中姑娘的上半张脸,那双小鹿一样的杏眼,像谁? 那日,他去玺园告知陆九霄李家之事时,第一回见到她,便莫名觉得熟悉,原是有缘由的…… 只是为何贺忱会有这幅画? 若五年前查沈家的人是他,他在查甚? 贺凛手一颤,思绪翻江倒海,须臾紧紧压住眉梢道:“那个稳婆,查到了吗?” “大人,稳婆两年前便去世了。” 闻言,贺凛抬了抬眸。两年前去世,那五年前,贺忱可查到什么? 他静默半响道:“派人跟着孙氏,看她在京都作甚。” 陈暮应下。 ----------

67、第 67 章 《芙蓉帐》67 陆九霄的风寒来得快, 去得也快,很快便能下榻走动。 此时,男人合着寝衣, 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倚在美人椅上,手中翻阅着兵法图册, 牙白的衣裳, 皓白的手腕,倒平白给他添了几许病中的颓废。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他掀眸瞧一眼,复又去翻手中的图册, 一派惬意。 沈时葶将陆菀从兰苑送来的糕饼端来, 推到他眼前, 又给他倒了碗水解腻。 见窗牖大开, 她蹙了蹙眉,复又上前阖紧。 陆九霄这病得的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这两日来忙前忙后,偏他一会儿胸口疼一会儿腹疼,风一吹,又觉头疼。让她不得不反思自个儿前阵子的用药是否过猛,伤了这具娇贵的身子。 一番忙碌后,她方才道:“世子,您把手伸出来。” 陆九霄眉梢一挑, 习以为常地递出手腕给她。 静默半响,只听她嘀咕道:“好在好得快。” 闻言,陆九霄将手中的图册反扣在桌前,淡淡道:“可是我胸口疼。” 沈时葶一顿,目光落在男人敞开的胸口上, 皱眉道:“又疼吗?” 陆九霄捂唇咳了两声,白皙的面色倒添了三分真,他眉心一拧,握住她的手往胸口上摁,“一阵一阵疼。” 沈时葶顺势揉了两下,可她诊脉并未发觉异常,小姑娘不由陷入沉思。 见陆九霄这副神色恹恹的模样,她忽然生出些愧疚来:“我晚些翻翻医书,看看是怎么个病况。” 男人抬手抚了抚她的耳朵,很好说话道:“不急,慢慢来。” 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叫她不由顿了微许,神色自若地缩回手道:“我去小厨房拿药。” 小姑娘的心思,再如何藏,也绝逃不过一个万花丛中过的人眼中。 她对他这些小动作也并非全然没有知觉,既是有,要她彻底陷进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正如孟景恒那厮所言,女人,一个“好”字足以攻陷。 诚不欺人。 于是,陆九霄大方地放她走了。 眼下夜幕低垂,沈时葶提灯绕过长廊,一时不查,与匆匆而来的尹忠撞了个双双后退。 “嘚唥”一声,一只小巧的瓷白药瓶从尹忠手中脱落,滚至廊柱一旁。 沈时葶揉了揉额头,道:“尹护卫,何事如此匆忙?” 尹护卫亦是愣了一瞬,连连致歉,弯腰捡起药瓶道:“无事无事,廊下无灯,便走得急了些。” 说话间,他将那药瓶迅速塞进袖口中。 沈时葶狐疑地看了他一瞬,侧身给他让道。 继而往小径走时,她脚步忽的一顿,回头瞧了眼匆匆往主屋去的尹忠。 她皱了下眉头,怔立半响,握了握手中的灯盏。许是女人的直觉,让她仅犹豫一瞬,便沿路而返。 主屋的屋门半掩,她正欲伸手推开时,就听尹忠道:“主子,这花杞子能随意服用吗?” 陆九霄嗅了嗅瓶中的味道,忍不住皱眉离远了些。 花杞子是有毒性,不能长期服用,但短时间内服下,及时解毒,倒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是以,他神色恹恹道:“总比日日泡冷水澡来得可信。” 尹忠摸了摸剑鞘,实则他根本琢磨不透他们主子的心思,想留下一人,当真如此难开口么? 还得费尽心思替对方延长时日,让她自己给自己想明白? 这得是多曲折蜿蜒的肠子才能想出这种主意…… “那沈姑娘的户帖还给吗?” “先放着吧。” 闻言,几乎是“轰”地一声,沈时葶耳边结结实实落下一道响雷,刹那间那双温柔可人的眸子便渐渐泛红,她咬唇望向那条虚掩的门缝,挑灯的手指暗暗用劲。 他的病,是有意为之吗?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似是糊了一团浆似的,从愤懑到委屈仅用了一息的功夫。可她尚未想明白接下来该做个什么反应后,便听身后一道高高的嗓音传来—— “沈姑娘。” 几乎是同时,屋内屋外的人皆是一顿。 沈时葶怔怔回头,就见陆菀提步而来,她似是小跑了一路,喘气道:“方才那糕饼,我哥他食用了吗?都怪我糊涂了,那饼中和了葱花,他向来半点不沾的,完了,完——” 陆菀正着急忙慌,话未尽,却见沈时葶红着一双眼,亮盈盈的眸子在月色之下,似是还闪着莹白的泪花…… 她一滞,咽了咽唾沫道:“他不会因此责怪你吧?” 话落,又“吱呀”一声,屋门被从里拉开,男人目光定定落在沈时葶身上,他静默半响,问:“你何时来的?” 这话落在沈时葶耳中,却还有些质问的意思。 对,她不该来,她不该听见的。 她活该被他戏弄,亏她还忙前忙后为他担忧。 她仰起脖颈,一双可怜见的杏眸望向他手中的药瓶,“世子戏弄我,有趣吗?” 陆九霄握着药瓶的手一紧,便知晓她听见了。 “你不想把户帖给我,直说便是,我本就是世子花银子买下的,世子觉得还未折磨够我,自然可以想作甚作甚。” 闻言,本还有一丝心虚的陆九霄嘴角一僵,“你觉得我在折磨你?” 他折磨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吗?! 可眼下哪有道理可讲,小姑娘红着一双眼看他,“难道不是吗?说好了届时放我走,可到了时候,世子在作甚?难道堂堂一个世子爷,说出口的话,还能反悔吗?” 一时间,气氛僵持得有些骇人。 无故入此的陆菀瞧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喘一口,通过这三言两语中,竟是天赋异禀地揣摩出了个大致缘由。 从上回沈时葶与她阿娘的谈话中便可知,她哥与沈姑娘私下有约,到了某个时候,便放沈姑娘出府去。 而眼下到了这个时候…… 他反悔了。 陆菀心下一叹,正欲出口缓解两句,却听身侧的兄长冷飕飕道:“我就是反悔了,怎么了?” 话落,周边的温度似是又凉了两分。 小姑娘眼下那点红更深了些,四目相对中,她忍着哽咽道:“那世子打算何时让我走?” 闻言,陆九霄神色冷了下来,扯了扯唇角。 这一瞬间,沈时葶好似又瞧见当日倚在花想楼看台上的那个男人。 一模一样的神情,谁都不放在眼里。 她攥着手心问道:“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三个月够吗?” 陆九霄望着那双眸子,即便是他理亏,也拦不住他心上升起的一股怒意。 跟他讨价还价,谁给她的胆子? 当下这个情况,换个男人或许低声下气哄一哄,可你要让陆九霄拉下脸面来哄人吗?那是想也别想。 他是陆九霄,是永定侯府世子爷,自小便是星星月亮也摘得,一个女人,何至于他如此费心? 那些女人,不必他开口便自觉贴上前来,他陆九霄几时强迫过别人? 男人向来高傲,眼下大抵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恼意。 是以他眸色沉下,口吻冷冽道:“沈时葶,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质问我?” 陆菀提起一口气,扯了扯陆九霄的衣袖。 小姑娘可不是这么哄的,分明是个表达心意的好契机,怎叫他一张嘴成了眼下这个情形? 谁知,陆九霄拂开她的手,朝着眼前的小姑娘道:“行,想走你就走,尹忠。” 莫名被点了名的尹忠一怔。 “把户帖给她,明日一早,给她安排马车出城。” 怎么,他难不成还非她不可吗? 啊? 尹忠对他家主子甚是了解,这气头上的话,是当不得真的。 他温温吞吞地应了声是。 沈时葶望向男人那双不可一世的眸子,半响才道:“多谢世子。” 说罢,便转身回去仆房。 她蹲坐在青苔石阶上,眼一眨,泪珠子便是一颗一颗往下坠。 她仔细回想陆九霄近日来的所作所为,气恼委屈的是,她竟险些陷进他的圈套里。 --------- 夜雨忽至,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台上。 阒静的松苑,从里至外都蔓延着一股凉意。 男人抿唇靠在窗台上,将药瓶丢入草丛中。 冷静下一想,他近日怕是被沈时葶下了蛊,做的这是什么蠢事? 一想这事,他便气得胸口疼。 他是吃饱了撑得折腾自己的身子? 一个小丫头,他还能栽她身上不成? 陆九霄嗤笑一声,转身推门而出,“尹忠,备车。” 不几时,马车辘辘穿过甜水巷,停在百戏楼下。 今夜是茴香的生辰宴,她难得出场唱曲,是以百戏楼上下热闹非凡。 陆九霄漠着一张脸进到里头,震耳欲聋的鼓乐声让他一时不适地蹙起眉头。 他径直走向一处看台,掀了珠帘落座。 孟景恒与唐勉正饮酒作乐,见他来,孟景恒讶然道:“你不是不来么?” 陆九霄扯了扯唇角,“我有说?” 孟景恒一滞,不及反驳,便见不远处茴香疾步而来,他一哂,将剩下的话咽回肚里。 茴香今夜本就因他缺席而郁郁寡欢,方才婢子来报,称瞧见了他,她本还不信,这会儿雀跃都快溢出心头了。 她落了座,含笑给陆九霄斟了杯酒,“世子许久不曾来了。” 然,这话却是让陆九霄唇角一压。 他许久不来是为了甚? 想想就恼人。 思此,他伸手接过茴香的酒,一饮而尽。 这就如一个信号,茴香扬起嘴角,如以往一般将白白嫩嫩的手肘攀上他的小臂。 “世子听曲吗?” 不得不说,茴香的歌喉是老天赏饭吃,一曲接着一曲,一杯接着一杯,陆九霄很快就醉意上头。 可明眼人也瞧得出来,方才那些曲子,他一首也没听。 孟景恒与唐勉不知去和哪个小娘子逗乐去了,茴香将他扶进屋里。 正伸手去碰他的鞶带时,男人蓦然擒住她的手腕,侧目而望,那俊挺的鼻梁,凉薄的唇,离她都只有一个倾身的距离。 茴香喉间一动,试探地用指尖去碰他的脸。 他真的很久没来了。 她打听过,都说他从花想楼给一个姑娘赎了身,可她不信像陆九霄这样的人,能被谁套得死死的。 果然,他还不是又来了。 倏地,陆九霄捏着她的手腕将人推开,眼底醉意散去,十分清醒道:“出去。” 茴香嘴角一僵。 “让你滚,听不懂?” --------- 雨势渐大,风声鹤唳。 陆九霄烦躁地用手背摁住眼睛,半响,他唤来尹忠,“你回去看看,她在不在屋里。”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尹忠心下一叹,这又是何苦呢…… 他应了是,撑伞没入雨夜。 倏地,一道雷鸣电闪,“轰”地一声,陆九霄抬眸看了眼窗外,心头隐隐有些乱。 而正此时,贺家。 贺凛伏在案上,双眸紧闭。窗牖“吱吱呀呀”,被风吹得左摇右晃。 天边划过一道骤亮,几乎是同时,他眉间一蹙,耳边的雨声渐小,直至不见,他落进一个静谧的梦中。 眼前是一片白雪皑皑,他在贺家门前左右徘徊。 看身形与打扮,好似还是五年前的冬日。 他手中握着一只檀木匣子,像是在等什么人。 半响,管家高呼一声,“回了回了,大公子回了。” 贺凛抬眸,见朱红正门缓缓推动,入眼便是一身狐裘白衣的贺忱。 他手边牵着个小姑娘,小姑娘似有些胆怯,往他身后藏了藏。 贺凛缓缓走近,含笑道:“大哥。” 贺忱朝他抬了抬眉,“阿爹阿娘呢?” “正厅候着,等许久了。” 说罢,他又弯下身子,对着小姑娘道:“阿葶,叫我二哥哥。” 他蹲下,将匣子里的那只白玉坠子挂在她脖颈上。 坠子一侧刻着“贺时葶”三个小字。 贺忱瞥了眼他空落落的腰间,问道:“你把你的玉佩磨成坠子了?” 贺凛笑应了声“嗯”。 又是一声雷鸣响起,梦境戛然而止,贺凛猛地清醒过来。 他摁着胸口,呼吸有些急促。 眼下,好似也无需什么证据了。 “陈暮。”他推门而出。 “去一趟侯府。”

68、赠手绳 《芙蓉帐》68 贺府至侯府, 不过寥寥几步,可这短短一段路中,贺凛的思绪翻江倒海。 在将贺忱与沈家联系在一起时, 他心中便生出一种荒唐的念头,那幅甚是奇怪的画, 五年前有人寻过稳婆的消息, 无异于都将他的思绪往那方面引。 尽管不可思议,荒诞至极。 可这世上的巧合本就不经推敲,接二连三的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或许是他近日对此事思虑过多才引发今夜这个梦境, 可这梦真实得像是本该发生的一样。 而这些疑虑与梦境若是真的, 那他们贺家的亲生血脉, 这些年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见过她在陆九霄面前乖顺的模样, 乖得令人心疼,那是被如何磋磨成的性子,根本就不能深想。 思此,贺凛眸色往下沉。 至侯府正门,陈暮叩了两下门环。许是雨声过大,过了好一阵,守门小厮才慢悠悠拉开门。见是贺凛,小厮困意顿时散去,撑大眼眸道:“贺大人?这个时辰, 是出了何事?” 贺凛踏进雕花门槛,“寻你家世子,无事。” 说罢,他匆匆往松苑的方向去。 那带风的步伐,怎么看也不像无事。 小径阒无人声, 这个时辰,连个下人也没有。贺凛径直推开松苑的门,直奔陆九霄的寝屋,却是扑了个空。 他眉梢轻压,嘴角紧蹙。 正转身时,却听“哞”地一声,尹忠从苑门撑伞进来,显然也是赶了一路,肩颈都湿了大片。 相视一眼,尹忠面色愕然,疾步上前道:“贺大人,您怎的在这?” “你家主子呢?” “主——”尹忠顿了顿,捂唇轻轻咳了下。 贺凛眯眼,尹忠身上飘过一阵被风雨过滤后的淡淡脂粉味,仔细闻依旧能分辨得出。 他凛声道:“花想楼还是百戏楼。” 尹忠知晓自家主子与贺大人私下谋划的事乃是事关性命,只当他今夜来是有要事商榷,自然也不敢隐瞒,是以只好道:“百戏楼。” “沈姑娘呢?” “沈、沈姑娘应是已在仆房歇下了,贺大人寻沈姑娘可有事?” 尹忠迟疑看他,他何时与沈姑娘有私交了? 闻言,贺凛便想往仆房去,可脚尖才一转,便又生生顿住。 仅有推测和一个荒唐的梦,即便此事为真,又要如何言明解释?如何让她们相信? 贺凛攥紧拳头,当下他忽然明白了贺忱为何未将此事与家中细说,只怕当时他也未能全然弄清。 稳婆死了,就只剩孙氏,眼下他只能审孙氏了。 他侧身道:“陈暮。” 正此时,“嗙”地一声,秦义冒雨赶来,打断了贺凛原要吩咐陈暮的话,大喘着气道:“贺大人你怎在这儿,属下寻你半天了!” 贺凛皱眉:“何事?” “主子他在玺园等您,有要事相谈,请您务必去一趟。” 贺凛扯了扯嘴角,心有怒气,当下再要紧的事,能紧得过他这桩吗? 但他确实得见陆九霄一面,是以思忖一瞬,他便迅速行至门外。 马车辘辘,往玺园的方向去。 --------- 半个时辰前,尹忠领了吩咐前往侯府。 陆九霄望着这愈来愈大的雨势,负手立在窗前,背在身后的手转着扇子,速度之快,仅能瞧见扇柄的影子在他指尖打转。 他的心烦意乱足以窥见。 男人嘴角紧抿,方才看她那模样,许是要哭了。她与弄巧同住一屋,以她的性子,定是要寻个无人的地方偷偷哭…… 如此大的雨,也不知道她蹲在哪个犄角旮旯。 陆九霄愈想愈闷得慌,“啪”地一声,烦躁地将折扇丢在小几上。 正此时,“吱呀”一声,雕花门被推开,秦义匆匆道:“主子,高参军醒了。” 陆九霄身形几乎是怔了一瞬,当即提步往外走。其间撞上了正端茶而来的茴香,茴香欲要拦住他问上一问,却险些被陆九霄撞翻了茶。 她只好愣愣瞧着他出了百戏楼,乘车离去。 一路大雨如注,夜色冗沉。 陆九霄下了马车,踱步往西厢房去。此时廊下一片亮堂,纤云挑灯候在青苔石阶上,见他来,才三言两语将高寻醒来的前后之事说了个大概。 高寻初醒,开口要见的便是贺凛。 陆九霄只身进到放置高寻的这间密室,原本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的人此时正虚虚靠在枕上,面黄肌瘦,当年可持长剑的手,如枯柴一般。 见到熟悉的面孔,高寻直起身,虚弱道:“陆世子……” 五年过去,那个乖戾的少年已然长成这个模样,他一时竟有些感慨。 “陆世子,属下有要事要禀贺二公子。” 陆九霄颔首,“我已经差人去请他了。” 他目光定定望着高寻,半响道:“当初役都战败,你为何弃他独自出城?” 高寻一怔,似是念起那段血淋淋的往事,他骷髅似的眼眸泛红,“陆世子,小将军是被冤枉的。” 话落,密室门边现出一道玄色身影。 贺凛径直上前,眼底划过片刻震惊与不可置信,来的路上秦义已将来龙去脉与他道明,可他依旧不敢相信,他寻了五年的人,竟被陆九霄藏得严严实实,半点风声都不曾透露。 高寻哽咽道:“二公子。” 陆九霄回头瞥了贺凛一眼,攥了攥手心,朝高寻道:“接着说。” 眼下贺凛已至,高寻才继续往后道:“当年西瀛的兵不过两万,将军与二殿下足以应付,不过短短半月,便将西瀛逼退到了三百里外,可谁知西瀛竟能说服大瑨出兵,这才攻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将军及时书信求助,整整半月不间断,那军报像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回应。眼看兵力削弱,粮草不足,整个役都三城,已是濒死的状态。” 高寻说得很慢,几年的卧床不起,让他说话都不由喘息。 即便知晓此事缘由,可闻言,密室中垂手而立的两个男人依旧是抿紧了唇角。 高寻道:“那个境况,若朝廷不派兵援助,根本没有转败为胜的可能,将军本能弃城保全自身的……” 贺凛敛眸,但是他没有。三城百姓尚在,贺忱怎么可能走。 陆九霄垂眸望向高寻,“他没走,你为何走?” 闻言,贺凛也看了过去。 这话是问到点子上了,高寻捂住胸口重重咳了两声,撑着床板,身子前倾,朝贺凛道:“西瀛攻城当夜,将军命属下前往锦州查一桩对贺家至关重要之事。” 四目相对中,贺凛屏住呼吸。 “当年贺夫人产女,途经安宁县,在一户姓沈的郎中家中,与郎中夫人同一日诞下幼女,小将军怀疑,当年的两个孩子被人调换,今日府中的三姑娘,并非夫人所出。” 话落,天边“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在渲染这番荒唐无稽的言论。 贺凛面上平静,心下早已波涛汹涌。 而陆九霄则是当即怔住,他默了半响,“什么意思?” “咳咳咳咳——” “早在出征前,小将军便查得一些蛛丝马迹,只证据不足,夫人身子羸弱,恐惹夫人平白伤心,他才未将此事全盘托出,本欲待寻到那个当初为夫人接生的稳婆,再作打算,可小将军说——” 高寻忍不住俯身猛咳,陆九霄倒了杯水给他,他饮尽后方才继而道:“小将军说,他做了个荒唐的梦,他梦见一个冬日,他将那个姓沈的小姑娘接回了京都,他还说,梦里,二公子赠了姑娘一枚白玉坠子,是二公子用自幼佩戴的那块玉磨成的。” 闻言,贺凛耳边“嗡”地一声响,替他往下说:“所以,他根本等不及寻到稳婆,就在出征前几日亲自去了一趟锦州。” 高寻颔首应下。 而听到此处,陆九霄心头狠狠一跳。 锦州,姓沈的姑娘,贺忱的玉佩…… 似乎有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思绪浮上心头,男人一瞬僵立在原地。 他呼吸有些许急促,“之后,他将自己随身佩戴的玉赠了那个姑娘,是吗?” 好端端,贺忱怎会将如此重要的物件抵给一家药行。他不是给药行,而是给那个小姑娘的。 如此,一切就都能说通了。 “陆世子,你怎知晓的?” 闻言,贺凛侧身看他,目光近乎逼视。 陆九霄垂下眸子,眉间紧蹙,一言不发。 得不到回应,高寻便又继续道:“此事尚未查清,可在役都时,小将军陆续梦到些有关沈姑娘的场景。” 他记得,那夜的役都被霜雪覆盖。 当夜是贺忱领兵守城,瞭望台上,他一身银白铁甲伫立,鬓角都沾了雪水。 他手中握着从城中商贩那买的一只藕粉色手绳,高寻当时还多嘴问了一句。 贺忱笑道:“小姑娘不是都喜欢这种东西吗?待击退西瀛后,我不随军返京,先去锦州接她,我瞧她浑身素净得很,也不知喜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物件。” 高寻不解,“将军,属下派去的人尚未有回信,此事还没证据呢,您怎就如此笃信?” “高寻,你信命吗?”他两手撑在瞭望台的木架上,道:“我近日梦见她的次数愈发频繁了,我梦见我将她接进京,也梦见她喊我大哥哥,还梦见她与我同坐在贺家的屋顶上,看阿凛与阿霄比剑,靠在我肩上睡着了。那日在锦州见她一面,就觉得她得是我妹妹。” 他顿了顿,怅然道:“若真是,这一只手绳怕是不够,得将这十一年的,都补给她才是。” 感觉一事说来荒诞,除了自身,旁人都难以感同身受。 正如当时的高寻,只觉得梦境而已,全是无稽之谈。 思此,高寻回过神来,对着面前两个男人道:“是以,我也只当将军思虑过甚,并未相信。而西瀛的最后一战,迎战无异于赴死,他清楚此战后许是难以返京,夜里,夜里——” 说到此处,高寻哽咽难言,“夜里将信件与物件都交由属下,连夜让属下抄小路出城,他嘱咐一定将沈家的事查明白,回去告知二公子,由二公子将沈姑娘接进京。属下离开役都当夜,天尚未亮,便听闻了将军战亡,没忍住,掉头回了城门外,谁知城门守兵将属下当成叛军,一路追捕,咳咳——不仅如此,甚至有一伙来路不明之人意图要我的命。” 他攥紧被褥道:“都说小将军虚传军情才至役都战败,这其中必有阴谋,咳——而我作为将军的直属部下,我猜测,那些人以为我知晓些甚于他们不利的密辛,才如此穷追不舍。” 贺凛眯了眯眼,他猜测不错,恐怕是圣上命李家所为。 “四处躲避下,属下寻到当日的稳婆,她并不知二位姑娘是否调换,可她说,当日接生的后一个孩子,肩背上是有三颗斜排的红痣,她还说,此乃吉兆,可惜夫人产女后便晕了过去,没能听她道喜。” 高寻垂头,愧疚道:“属下对不住小将军,尚未能对证,便受了重伤,幸得陆世子相救。” 肩背是私-处,高寻不知,可陆九霄还能不知吗? 他与她欢爱数次,她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他不知的…… 虽是垂着眼,可陆九霄清楚感觉到身侧一道锐利的目光,他知道贺凛想问甚。 半响,陆九霄嗓音微哑,从喉间挤出了个“有”字出来。 贺凛当即红了眼,忍了又忍,才没将剑从剑鞘中拔出。 他道:“大哥的信与物件可尚在?” “锦州有家字号为‘元’的当铺,乃小将军早年布下的暗桩,信件与物件都在那。” 信是西瀛攻城当夜他潦草所写,一封给贺凛,一封给他未过门的妻子,薛宁。 而物件只有一样东西,便是那只本要赠给沈姑娘的手绳。 --------- 高寻体力不支,很快便喘不上气来。 纤云忙喂他用了药,让他合被睡下。 出了密室,雨仍旧在下,且似有彻夜不停的趋势。 长廊下,两个男人并肩而立,沉默不言,气氛肃静得有些骇人。 陈暮、尹忠与秦义三人互相一望,皆是一头雾水。 这是怎么个状况? 然,不待他三人深想,就听“哐当”一声,贺凛一脚毫无保留地踹在陆九霄身上,陆九霄猛地撞在廊柱上,他捂住腹部,抬眸看了贺凛一眼,甚至都没想还手。 “主子!”尹忠与秦义惊呼。 贺凛直直回望,一字一顿道:“陆九霄,你干的好事。” 他逼近两步,“大哥生前,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他就没同你说些什么?” 话落,陆九霄眼尾泛红,当即怔住。 庭园中,大雨如注,落在青石地上,泛起一圈一圈涟漪。 听此风雨声,他想起那日狂风骤雨的役都。 贺忱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尚未言尽的话。 他口中的幼妹,不是要他照顾贺敏,而是要他照顾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他生前牵肠挂肚的人。 贺凛撑伞踏进雨中,马蹄声起,复又归宁。 陆九霄靠在廊柱上,怔立半响都未直起身子,喃喃道:“哥……” 他闭了闭眼,想到今夜小姑娘那双被他气红的眸子。 想到初见她时,她被李二逼到无路可走,绝望至极的样子。 想到他拿她取乐,她处处小心谨慎讨好他的样子。 “尹忠。” 尹忠着急忙慌上前,“主子,您无碍吧?” “让你回去看她,人呢?” 尹忠一顿,方才在松苑瞧见贺大人,又碰到秦义匆匆赶来,他便将此事给落下了。 “主子,属下——” 不及他说完,陆九霄便当即直起身,往院外走。

69、三姑娘 《芙蓉帐》69 此时, 丑时的梆子“咚”地一声敲响。雨夜阒无人声,马车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陆九霄握拳抵在膝头,垂眸沉思。 即便如此, 贺凛也不可能立即从侯府将人带走。 一来,此事还只是各方一面之词, 而最重要的知情人, 应是沈家人。 二来,事关重大,他定要先同贺家夫妇二人知会过后,再行认祖归宗之事。 三来…… 三来, 纵使陆九霄不愿如此想, 也不得不承认, 跟了他, 一个小姑娘的清白、名誉、体面,通通不在了。 若是直接从松苑将人带走,只怕传言满天飞,藏都藏不住。 是以,最早,也只能是明日。 陆九霄喉结微动,忽然有些许庆幸,庆幸他没让她在侯府,在松苑, 过于难堪。 思此,马车正正停稳。 他面无神色地弯腰下车,不及秦义撑伞,便冒雨跨入门槛,穿过小径, 直至松苑。 檐下无灯,廊道拐角处,男人步子倏地一顿,直直望向石阶上,廊柱旁靠着的一抹翡色身影。 他缓慢上前,就见小姑娘脑袋靠着柱子,樱唇微启,是已经睡着了。 陆九霄蹲下,凑近了才瞧见她湿-漉-漉的眼睫,和泛着薄红的鼻尖。 他维持着单膝蹲着的姿势,定定望了她半响。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他忽然觉得,沈时葶的眉眼与贺忱有那么两三分相像,都像是水做的一样。 只不过贺忱的阳刚气更胜几分,予人一种温润又恣意的少年气。 而她呢,则是他一贯以为的好欺负。 心里难受成这样,宁愿自己在雨夜挨冻,也不进屋让旁人担忧。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一手穿过她膝下,一手扶住她脖颈,正欲将人抱起时,小姑娘蹙了下眉心,堪堪睁开眼。 那眼底,余红未散。 二人皆是一愣,须臾,沈时葶撇过头去,撑着石阶起身,一言不发地便要推门进屋。 显然是不愿与他说话的模样。 陆九霄顿了一下,随即拦住她的路。 四目相望,对峙半响。 他伸手拉住小姑娘冰凉的手腕,“跟我回屋里。” 沈时葶哽咽一声,低声道:“我回自己屋里,我算个什么东西,怎敢占世子的地方?” 陆九霄哑然,头一回知晓,她还是个有脾气的…… 小脑袋,还挺记仇。 “咳。”陆九霄声色清冷地掩唇咳了一声,似是想哂笑一声,可那嘴角就像被定住了似的,眼下他怎么也笑不出。 半响,他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你不是想要户帖吗?我去屋里拿给你。” 闻言,沈时葶一顿,迟疑地抬头看他。 陆九霄觑她一眼,转身往长廊一端走,余光瞥见身后跟来的身影,心下缓缓一松。 “吱呀”一声,陆九霄推门而进,复又将门阖上。 见他解开了鞶带,褪去薄衫,一副要歇下的样子,沈时葶上前几步,跟在他身后道:“我的户帖呢?” 男人背对着她,将衣裳挂在梨木架子上,淡淡道:“没有。” 沈时葶一滞,不必陆九霄回头,都知晓小姑娘定是红着一双要瞪他。 陆九霄喉结微滚,在她身子刚侧过一个弧度时,又道:“你敢走,明日也不给你。” 接二连三的戏弄与威胁,简直让今夜的委屈达到了巅峰。 她口吻带着藏也藏不住的哭腔,“我不走,明日就给我吗?” 默了一瞬,陆九霄应了声“嗯”。 须臾,二人合被躺下。 门牖紧闭的小事,陆九霄身上那一点都快散去的香味隐隐飘散。 这味道沈时葶再熟悉不过了,她仅是一顿,便转身过去,背对着他闭了眼。 陆九霄揉了揉她的发顶,指尖滑过她粉嫩的耳垂,声音微哑道:“沈时葶。” 半响,无人应他。 男人轻轻叹了声气,横在小姑娘腰侧的手紧了紧。 活了二十一年,陆九霄头一回对一个人生出一种手足无措的无力感。 放在今夜之前,他大可像几个时辰那样,即便是有错在先,亦能高高在上对她冷嘲热讽,可现在呢…… 单是想想他哥临终前那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他就喘不上气来。 思此,陆九霄手中的力道不由重了几分。 沈时葶哼了声,挣了一下,道:“疼……” 腰间的力道陡然一轻,男人松了掌心,在那块白白嫩嫩的腰窝上揉了一下。 沈时葶怔了一瞬,复又闭上眼。 可今夜,注定谁也不能安稳入眠。 “轰”地一声,雷鸣骤响。 贺府东面的香园中,床榻上的姑娘一个激灵吓醒,侧撑起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往帘子外唤了声:“秋芽。” 不几时,丫鬟递上一杯水。 贺敏脸色苍白苍白的,自那日在迎安大道上逮到那个尾随她的妇人后,她这眼皮便成日成日跳,总觉得有甚坏事要发生…… --------- 翌日一早,雨过天晴,整座宅院皆是虫鸣鸟叫声。 小径依旧潮湿,树梢坠着几颗要滴不落的雨珠。 昨夜一切,仿若一场梦似的。 贺府门外,沈时葶望着牌匾上一个偌大的“贺”字,不由皱起眉头,“不是说送我出城吗?” 陆九霄看她一眼,上前将那枚刻有“忱”字的玉佩挂在她腰间。 沈时葶一愣,“世子,这是作甚?” “你的,本就是给你的。”他顿了顿,哄骗她道:“有一桩事,办完就送你走。” 沈时葶犹豫一瞬,只好随他踏进贺府。 此时,贺禄鸣、岑氏、贺敏与贺凛共坐一堂。 婆子递来茶水,复又退下。 贺敏连连捂唇打着呵欠,下了一整夜的雨,还时不时鸣几个响雷,她本就未睡足时辰,又被贺凛差人从榻上死活拽了下来…… 她擦去眼角的泪,道:“二哥哥,究竟有什么要事,非得一早说。” 闻言,岑氏与贺禄鸣也互望一眼,看向一脸正色的贺凛,岑氏不由道:“你今日不用上朝?” “阿娘,我告假了。” “怎么,出何事了?” 不及贺凛回话,堂前便出现两道身影。岑氏与贺禄鸣不识得沈时葶,却是在窥见她腰间的玉佩时,双双怔住。 而贺敏当即搁下茶盏,道:“她怎么会在这?” 陆九霄踏进厅堂,却见身后的小姑娘温吞吞地挪不动步子,他拽了拽她,才将她一步两步地拽了进来。 他朝岑氏与贺禄鸣颔首道:“夫人,贺将军。” 随即,他将沈时葶摁在离岑氏最近的左下手处,贺敏的对面。 如此,沈时葶便免不得叫贺敏瞪了一眼。 这是作甚? 怀洲哥哥藏着不够,竟要带她出来见人了吗? 而沈时葶亦是不知所措,虽昨夜与陆九霄生了口角,但眼下她却只能看他。 陆九霄倚在座上,倾身给她倒了盏茶,“渴了先喝杯水。” 她被他塞了杯水,但她不渴。可眼下这个场合,她却是连话都不敢多说,只好举杯轻抿了两口。 陆九霄带她到这来作甚? 她的户帖和马车呢? 倏地,“噔”地一声,贺凛搁下杯盏,瞧了主座上的二人一眼,缓缓道:“阿爹阿娘,我查到了大哥当年奔赴锦州的缘由。” 话落,厅堂一静。 贺凛瞧了沈时葶一眼,“五年前,有个妇人在迎安大道缠上阿敏,还赠了一枚平安符,阿敏可还记得?” 闻言,贺敏的困意顿散。 她愣愣地点了头,此事贺凛知晓不奇怪,当年回府后,她哭着说了这桩事。岑氏当时还道,许是哪个拐卖幼儿的牙婆。 可好端端,提起这事作甚? 贺凛继而道:“那之后,那位妇人在咱们府邸徘徊了数日,且不止一次随在你身后。” 贺敏懵了,倏然想起自己这十多年来被人尾随的幻觉…… “这妇人,便是当年与阿娘一同临盆的郎中夫人,孙氏。” 岑氏皱了下眉头。 “大哥心有疑虑,才着手查此事。出征前奔赴锦州,只因大哥怀疑当年阿娘产女后,孩子被那郎中夫人换了去,于是他去锦州,将自己的那枚的玉佩,赠给了有可能流着贺家血脉的小姑娘。” 话落,犹如往一湾平静的湖泊里投下一颗巨石,“哗”地一声,惊气千丈高的水柱。 堂内除却陆九霄与贺凛,无一人不是满脸怔然。 沈时葶脑袋“嗡”地一声响,几道目光齐齐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 岑氏情绪激动地扶着案几起身,一瞬不错地盯着她腰间的玉瞧,复又缓缓上移,看向那张水嫩的小脸。 贺禄鸣忙起身扶住自己的夫人,常年征战沙场的面色板起来有些肃穆,他道:“你可知你在说甚?” 贺敏也慌了,红着眼道:“二哥哥,你在说甚……” 岑氏太了解自己的儿子,如此重大的事,若非真有证据,他断不可能拿此事做玩笑。况且,还与忱儿有关。 她颤着声道:“然后,查到了甚?” 贺凛顿了一下,“大哥的人前去查探,当日为阿娘接生的稳婆道,阿娘所生的那胎,婴儿肩背上有三颗斜排的红痣。” 闻言,贺敏与沈时葶双双愣住。 这三颗红痣,谁有,谁没有,自个儿心底都门清…… 而贺敏有没有,自幼照料她的岑氏难道还不清楚吗? 岑氏情绪过激,撑着案几都险些站不稳,她对着同样丢了魂的小姑娘道:“我能不能,瞧瞧你肩上的痣?” 沈时葶游神似的点了点脑袋,随她走至屏风后。 须臾,那后头便传来一阵妇人抑制的哭声。 贺敏忽然想明白了自己这些日子的不安源于何处,她猛地起身,险些打翻手边的茶盏,道:“可大哥哥又如何知,那稳婆不是记错了呢?又或是,她压根就是在说谎!” 她当了十六年的贺家三姑娘,她怎么可能是假的?! 话音堪落,廊下便传来几道人声。不几时,孙氏、沈望,以及沈望那位新妇杨氏纷纷伫立门前。 沈时葶从屏风处绕出,见此呐呐道:“阿娘……” 沈望不明所以,嚷嚷道:“你们什么人?你们想作甚?光天化日下掳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而孙氏则白着一张脸,直直望向贺敏。 许是做贼心虚,都不必人说,她便立即明白过来…… 完了。 贺凛眸色暗下,面向孙氏道:“那就要问问沈夫人,这些年徘徊在阿敏身侧,究竟是为甚?” 孙氏如惊弓之鸟,明知死到临头,却依然要挣扎一下,她学着沈望说话,磕磕巴巴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贺凛嗤笑,“你在我们贺府门前绕了十天半个月,不知我们是什么人?你仔细瞧瞧。” 说及此,贺凛一把拽起贺敏,神色冷冽道:“这是不是你女儿。” 贺敏当即吓哭,“二哥哥,你放开我……” 孙氏往后退了两步,“这、这不是,三姑娘乃千金贵躯,怎会是我的女儿?我、我的女儿是她!”她指向与岑氏站在一处的沈时葶。 而此时,陈暮将一沓厚厚的簿子递给岑氏与贺禄鸣。 那是弗陀寺近来的香火簿,陈暮也是今儿一早才拿到手的。 上头记载祈福之人所祈之事。 而最后两栏分别是: 吾子沈望…… 吾女贺敏…… 岑氏腿一软,若非贺禄鸣及时扶住她,只怕要当场跌下。 贺凛紧盯孙氏:“好端端,你为我贺府三姑娘祈福作甚?” 那香火簿辗转到了沈望手中,自家母亲的字迹,他自是认得。 瞧着“吾女贺敏”四个字,沈望皱眉,“阿娘,这是何意?” 孙氏颤着唇,她只要不言不语,谁也不能拿她如何! 可贺敏俨然已经快疯了,见状便要冲上前来夺那香火簿一看究竟,她前脚刚迈出去,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果核,正击她小腿—— “啊!” 她左右脚一绊,猛地向一旁倒去,“砰”地一声,额头直磕桌沿,血色涌出。 岑氏提起一口气,正欲上前,却听孙氏大喊一声“阿敏”,腿脚比谁都快,直冲上前,将人扶住。 “怎么样,嗑疼了吗?” 那面上的担忧,真实得令人心寒。 另一侧,沈时葶浑身僵住,如一瓢冷水从头泼下。

70、恭喜你 《芙蓉帐》70 岑氏亦是一个母亲, 她怎能不明白一个母亲的疼爱与关怀,那神态是真真切切,装也装不出来的。 她忽然想起十六年前那桩事。 诞下幼女后, 不过几日,暴雨便停了。贺禄鸣心疼她, 不肯继续前行, 一定要待她坐完月子,身子骨恢复了再回京。 是以两日后,她便告别了沈家,前往不远处的驿站停歇。 离开的那日, 孙氏自个儿都还在坐月子, 却偏要下地送他们一行人出门。 她还抱了抱贺禄鸣怀中的婴儿, 称这孩子与她的孩子同一日诞下, 十分有缘。 岑氏那时还道,这家夫妇是个心肠极好的人。好人,定是有福报的。 思此,岑氏缓缓侧身望向一旁僵立不动的姑娘,看她的眉眼,看她的身形,最后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那块玉上,不由掩面而泣。 几乎在孙氏扑向贺敏的那一瞬,她便什么都信了…… 此时的厅堂乱作一团, 贺凛道:“陈旭,拿水来。” “欸。” 不几时,一顶盛满清水的金色盥盆缓缓呈上。 这是何意,明眼人都明白。 贺禄鸣与自家儿子对视一眼,缓缓颔首道:“那就验血吧。” 他说着, 便撸起衣袖,拾起盥盆边备好的银针,正要扎破指尖放血出去时,却听岑氏哽咽道:“老爷,我来,我来。” 她历经一天一夜诞下的女儿,她要自己验。 是以,岑氏用银针扎破了手,“噹”一声,一滴血在清水中漫开,完了后岑氏身形一晃,幸得白嬷嬷及时搀扶。 此时,众人齐齐抬头看贺敏与沈时葶二人。 贺敏猛地推开孙氏起身,红着眼接过针放了血出来。 她怎可能不是贺家的姑娘,她比沈时葶身份尊贵百倍千倍,怎么可能是…… 倏地,贺敏神色一窒。 那清水中的两抹血迹,愈分愈开,半响也没能融在一起。 “不……” 白嬷嬷轻手轻脚地将沈时葶推来,又一滴血落进水中。而不同之前,这一回,却是很快便融在一块。 白嬷嬷深深提起一口气,忙用帕子将她的伤口包扎好。 沈时葶愣愣地望向水中的血迹,不及深思,便被一旁穿戴华丽的妇人紧紧搂在了怀里。 岑氏浑身发颤,哽咽难言,倒是沈时葶要被她搂得喘不上气来,幸而贺禄鸣理智尚在,忙拉开自己的夫人。 岑氏恍然,小心谨慎道:“我、我吓着你了是不是?” 何止是吓着,沈时葶眼下魂都快没了。 十六年,她喊了十六年的阿娘,她听话懂事讨好的阿娘,不是她的亲娘吗…… 那她这十六年来得的好与坏,都算谁的? 沈时葶扭头去看孙氏,嗓音干哑道:“阿娘,是真的吗?” 事情败露,孙氏仿若奄奄一息之人,没有骨头地靠在堂柱上。 岑氏定定立在她面前,“你说吧。你从头,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地说。” 血都验了,孙氏再不认,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认命地抹了抹眼角,“当年,沈家……” 当年的沈家实在太苦了,沈延一个小小的郎中,每月能拿回家的铜板就那么几个,沈望是儿子,事事都得紧着。 怀了姑娘,夫妇二人都高兴。 但孙氏也难免为钱忧心。 直至临盆那夜,破落的宅院来了一行身份尊贵之人。 同一日,同一室产下的幼女…… 孙氏便动了歪念头,她想让她的女儿能过上好日子,是以再不舍,咬牙也还是将孩子给换了。 那之后,她对沈时葶心有愧疚,沈家艰难,她也极力不亏待她。 可直到沈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她终于生出了些悔意,早知这孩子,不换也好。 才会有了后来,思念难耐,忍不住偷偷探望贺敏之事。 若非如此,也不会接二连三被贺家兄弟俩撞见。 静默一瞬,沈时葶颤声道:“那我阿爹,他知晓吗?” 孙氏摇头,“他不知,他不知,他疼你是真疼你啊……” 沈时葶眼尾泛红,重重闭上眼。 偌大厅堂,只有陆九霄一人还坐着。 他瞥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贺敏,又瞧了眼一滴眼泪都没掉的沈时葶,不由皱了下眉头,将手中摩挲的果子丢进果盘,捏着已凉透的茶盏起身,将杯沿抵在她唇边,“喝。” 沈时葶撇头,却被他生生灌了口冷水。 “咳咳咳咳咳咳——” 小姑娘喉间一呛,猛地弯腰咳嗽,咳得眼眶发烫,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落地。 见她哭出声,陆九霄才抬手给她拍了拍背。 此般亲近的动作,让正伤心难已的岑氏与贺禄鸣都不由分神多看一眼。 是了,为何会是陆九霄将人带来的…… 可贺家夫妇皆不是个糊涂的,几乎立即就明白了其中的曲折蜿蜒,岑氏腿一软,直指孙氏道:“你、你怎么养她的?” 孙氏却是朝岑氏哭道:“此事阿敏分毫不知,她是无辜的啊……夫人养了她十六年,她是个好孩子,您知道的。” “我养了她十六年,我如珠似玉地捧了你的女儿十六年!”岑氏情绪激昂道。 闻言,一旁的哭乏力的贺敏又哽咽了一声。 “那我的女儿呢?你怎么待她的,你怎么待她的!” “我、我实在是没了法子,当初沈家若还有别的出路,难道我愿意将她卖进花楼吗,阿葶也是我养大的,我怎能不心疼她……” 这“花楼”二字,简直是往岑氏心上戳了一刀。 她推开贺禄鸣的搀扶,往前两步道:“你若真心疼她,便是将自己卖了,也绝不会将她卖了!” 孙氏哑然,“我我我”了半天,却支吾不出个所以然。 说实话,养了十多年的人,若说半分情分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起初,她确实心有愧疚,夜不能眠,也确实想待沈家好转后,再接她回来。 可后来沈望娶了妻,杨氏是个正直的人,若她知晓,只怕这桩婚事要黄,她便打消了此念头。 何况,她在京都见她穿戴富丽华贵,也并非不好的模样…… 岑氏指着她的指尖都在发颤,须臾,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许是母女之间的默契,这边刚昏倒一个,那边便是一脚虚晃,也生生栽了下去。 陆九霄眉头一皱,“沈时葶。” 正欲将人抱起时,却是叫贺凛抢了先。四目相对,陆九霄抿唇松了手。 如此,这场荒诞戏,只好中场停歇。 --------- 转瞬便至日暮。 小室窗牖紧闭,香炉之上,白烟缭绕。 屋中,岑氏醒后便一直坐在床榻前,瞧着榻上双眼紧闭的姑娘看。 说实话,她生得并不像她,也不像贺禄鸣,若非要说像,那温温柔柔的眉眼,大抵有两分像贺忱。 思此,岑氏又是一声抽泣。 就在方才,贺凛已将沈时葶自幼的经历,包括沈家遇难,孙氏将小女卖进青楼,她又是如何辗转到了陆九霄手中,都一一言明。 岑氏不得已又哭了一回。 正此时,小姑娘眉间一蹙,堪堪转醒。 岑氏忙起身道:“怎么样,可有哪里疼?饿不饿?我让嬷嬷送了粥,眼下都凉了。桃因——” 不几时,一个粉衣丫鬟上前。 岑氏吩咐道:“快去将粥热一热。” “欸。” 沈时葶愣愣地见岑氏忙前忙后,直至二人对上眼,她不知所措地挪开目光,半响却问:“她呢?” 她问的是孙氏。 岑氏道:“我让人将她扣在府里,待到与你阿爹商议过后,再行处置。” 这声“阿爹”让沈时葶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谁。 见她这般,岑氏的眼角的泪花又忍不住冒了出来,抚着她的乌发道:“受苦了,受苦了,阿娘对不住你……” 沈时葶身子僵直,被妇人抱在怀中,鼻息间尽是她身上清浅的桂花香。 直至岑氏放开她,她都未能缓过神来。 名唤桃因的小丫鬟递上热粥,岑氏接过,一勺子抵在小姑娘嘴下,“来,先喝两口垫垫肚子。” 沈时葶嘴也张不开,两手紧紧攥着被褥。 即便是明白了来龙去脉,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她实在亲近不起来。 顷刻,一抹玄色身影推门而进。 见此情形,贺凛忍不住一滞,“阿娘,陆夫人到了。” 岑氏手上动作顿了顿,似是才明白过来沈时葶迟迟不张嘴的缘由,讪讪放下玉碗,一步三回头道:“我晚些再来。” “吱呀”一声,小室归宁。 沈时葶与贺凛大眼瞪小眼,整个贺家,她恐怕只与他有那么几面之缘。 半响,她轻轻唤了声“贺大人”。 贺凛颔首,倒也没逼她立刻改口。 他递上一只长形匣子,且看外形,年头已久。 “打开看看。” 沈时葶微顿,小心翼翼地接过,在他示意的目光下拨下暗扣,一只藕粉色的手绳赫然躺在里头。 她好奇地望向贺凛。 男人垂眸看她,嘴角轻轻提了一瞬,“大哥给你的。” --------- 厅堂中,袁氏扶额坐于椅上。 谁能想到,此事竟能如此荒唐? 那个娇蛮的贺家三姑娘,实则是个假的,而她宅院里那个被她儿子欺负得可怜兮兮的,却是个真的…… 思此,袁氏觉得心口有些疼。 “哗啦”一声,珠帘轻响,岑氏堪一踏进厅堂,见到袁氏,不由隐忍小泣。 袁氏忙扶住她,顺了顺她的背脊道:“你别哭,听我说。” --------- 松苑。 陆菀抱膝坐在台阶上,望着倚在廊柱上的陆九霄,贺将军与贺夫人半个字都未责怪她哥,可却也没让他再见沈姑娘一面…… 陆菀叹出了今夜第七声气。 见尹忠匆匆从贺家赶回,陆九霄直起身,“醒了?” 尹忠喘息颔首,“醒了。” 他顿了顿,又说了另一桩事。 “义女?”陆菀蹭的从台阶上起身。 尹忠挠了挠头,道:“夫人说了,以此保全沈姑娘的名声,如此她在侯府小住的这一段,也好解释。而在花想楼,实则沈姑娘从未抛头露面,抹去不难,全看主子了。” 陆九霄面无神色。 陆菀将手中剥好的橘子塞进他哥手中,呐呐道:“你多一个妹妹了……” 思来想去,“恭喜”二字,她还是咽了回去。

71、撞破头 《芙蓉帐》71 香园。 廊下无掌灯的丫鬟, 屋中的烛火也未点燃,往日亮堂的香园,此时一片漆黑。 丫鬟们纷纷聚在庭园中, 用自以为极低的音量谈论今日的这一桩桩奇事: “这也太荒唐了,戏本子也不敢这样写呀!” “谁说不是呢, 养了十六年的女儿, 竟是假的,这事若是阴差阳错便也罢了,可那是她亲娘亲自调换了两个姑娘啊……” “谁说不是,夫人是如何疼爱三姑娘的, 我们都看在眼里, 换谁谁不难受呢?” “那现下这个情形, 真的姑娘回了府, 里头这个可如何是好?” 众人唏嘘,纷纷往主屋紧闭的门牖瞧了一眼。 小室内,贺敏眼泪都流干了,此时红着眼,愣愣坐在铜镜前。 窗外话的一个字一个字如针似的落在她心头,扎得她生疼生疼的。 她素来仗着父母兄长的疼爱娇蛮放纵,可她也知晓这疼爱正是因为她身上流着贺家的血,她是贺家唯一的嫡幼女,她是阿娘拼了性命、落下病根生的姑娘。 可眼下她不是了, 她不是了。 自方才阿娘抱着沈时葶一阵痛哭后,便没再瞧她一眼,醒后也守着沈时葶,甚至都不曾派白嬷嬷来问问她。 整个贺家,没有人过问她。 她仿佛一日间, 从掌中明珠成了个透明人…… 阿爹阿娘会将她送走吗? 贺敏面色一白,不,她不能走。 思此,她立即起身,推门而出,直奔棠苑。 此时,棠苑亭下。 白嬷嬷瞧了眼长椅上手握藕粉手绳发愣的姑娘,上前给她送了果盘与热茶,道:“老奴让桃因来伺候姑娘吧。” 沈时葶顿了一下,忙起身道:“不用了,我坐坐就回。” “姑娘快坐,莫要对老奴这般客气。” 沈时葶攥着手绳讪讪坐下,直至看白嬷嬷走远,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贺家的所有人,都用一种探究又怜爱的眼神瞧她,实在让人一时难以适应。 白嬷嬷穿过廊下,正要往厅堂去,堪一转身,便见贺敏疾步走来。 白嬷嬷一怔,道:“夜深,姑娘怎来了?” 听白嬷嬷的称呼,贺敏攥了攥手心,从前众人皆是三姑娘长三姑娘短,才半日过去,便不喊三姑娘了…… 贺敏深深提起一口气,“我寻阿娘,嬷嬷,阿娘在何处?” “夫人与老爷都在厅堂呢。” 贺敏点点头,视线望向远处亭下的人影,她十分克制才未失态,道:“那我这就去。” 说罢,她转身往小路走。 白嬷嬷瞧了她一眼,便也一并上前。 许是贺敏走得快,不过两条小径,就不见了人影。 而此时,贺敏绕过一处山石与灌木丛,原路又绕了回去。 沈时葶正将手绳戴在皖上,绳扣才摁下,就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以为是白嬷嬷又回来了,忙回头道:“嬷嬷,您不用——” 她话一顿,却见贺敏红着眼看她。 贺敏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藕粉手绳上,以前,每回大哥哥出征后都会带着小玩意儿给她,独独五年前没有。 她以为是大哥哥没机会给她,原来不是,原来只不是给她的…… 她浑身发颤,连牙关都在发抖,微泣道:“你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吗?” 沈时葶定定望了她一瞬,说来她与贺敏只见过两面,一次在玺园,一次在松苑,皆不是什么愉快的见面。 可她也并未放在心上,算起来,也是无仇无怨。 如此想,沈时葶便收回了目光,起身要走。 然,这不言不语的态度,落在贺敏眼里,那便是胜者姿态。 她在嘲弄她!她看不起她! “你别走!”贺敏拽住她的手腕,“你自幼不在贺家长大,是我陪着阿爹阿娘,你以为她们就会更疼你,就会将我送走吗?” 贺敏说得对,岑氏那样疼过她,即便眼下沈时葶是她的心头肉,她也未必就能舍得贺敏。 思此,贺敏背脊挺直,底气十足道:“孙氏生了我又如何,是贺家养的我,我在京都十六年,这世家圈子,岂是你能融进的?” 沈时葶低头去挣她的手,奈何贺敏攥得这样紧。 “还有怀洲哥哥,你以为你成了贺家的女儿,怀洲哥哥就会像护我一样护你吗?我才是与他自小长大的,这么多年的情分,又岂是仅仅因我冠着一个贺姓?你、你都不知道,他为了救我,生生挨了两箭,险些丧命,胸口还留着一道疤呢,这些你都知道吗!” 闻言,正用劲挣开她的沈时葶一顿。 诚然,她前面所说的岑氏会不会将她送走、京都世家圈子云云她皆是不知,但陆九霄胸口的疤,她却是知道的。 她怎么可能不知,每每行房事之时,男人的胸膛就靠在她面前,那样一道显眼的疤,在月色下能瞧得清清楚楚。 她也曾好奇过,那位养尊处优的世子爷是做了甚,能在如此凶险的地方落下疤。 竟未成想,是因为贺敏。 可好像也无甚奇怪的。 这静默的片刻中,贺敏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好似终于扳回一局,唇角轻翘道:“还有别的你不知晓的,五年前,他——” “与我何干?” 沈时葶抬眸看她,将扣在手腕上的五根指头一根一根掰开,“你喜欢他,你就找他去,与我说有何用?你在这同我说,他会娶你吗?” “你——” “又不是我让你亲娘将我二人调换的,又不是我对不住你,你找我作甚?” 说话间,小姑娘眼眶亦是隐隐发烫。 委屈吗?自是很委屈。 贺敏也委屈,可贺敏委屈与她何关呢? 贺敏似是被她这两句话说愣了神,一时怔住,沈时葶趁机挣开她,往小径上去。 贺敏回过神来,忙追了上去,拽住她的小臂道:“你别走,沈时葶!你、你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即便回到贺家,还不是千人嘲万人笑?!” --------- 一刻钟前,白嬷嬷进到厅堂。 岑氏正与贺禄鸣、贺凛在商议孙氏之事,见她来,忙起身问道:“如何了,她睡下了吗?” 白嬷嬷应道:“没呢,在院子里坐着呢,怕是今夜都不得眠。” 岑氏忧心忡忡地落了座。 她缓了缓,又道:“我是一定要将阿葶入宗祠的,贺家的血脉,断断没有落在外头的道理,何况这孩子吃太多苦,我一想,我这心就——” “好了好了。”贺禄鸣忙抚了抚她的背脊,“自是要入的。” 贺凛搁下茶盏,缓缓道:“我查过了,当初孙氏将阿葶卖给老鸨,又担心邻里戳脊梁骨,谎称将她送去了乡下养病。陆夫人既肯认阿葶为义女,不若将两件事串一串,便说是陆夫人与她投缘,将她从锦州带回府里。” 岑氏与贺禄鸣互望一眼,思忖片刻,连连颔首,“我瞧是极好的,但若孙氏将此事说出去,那——” “阿娘。”贺凛打断她:“我会将孙氏送进牢里。” 骊国律法虽未有针对这种荒唐事的条例,但即便贺家如今并无实权在手,可贺禄鸣护国大将军的头衔也不是白担的。 关押一人,不是难事。 他望着岑氏,继续道:“阿敏也会送回锦州,与她兄长阿嫂同路。” 话落,岑氏微怔,一时难言。 她自然恨极了孙氏狸猫换太子的下作手段,也知晓将贺敏送走是最好的。若还留着她,岂不是往她亲生女儿心头扎吗?她怎么忍心…… 可她毕竟疼了贺敏十六年,她拿真心真意疼了十六年,忽然要送她走,若说舍得,那是假的。 可谁不是呢? 眼下这个厅堂里,谁不是真真切切待她好过?谁又假心假意了? 贺凛敛眸,“阿娘,若非孙氏是阿敏生母,依她所为,早该死了。” 言下之意,再多的,给不了贺敏了。 此时,白嬷嬷频频扭头往窗外瞧。 她不由皱起眉头,贺敏走在她前头,按理说也该到了,怎的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不知怎的,她这眼皮忽然跳了起来。 岑氏叹气,“你让阿娘想想……” “夫人,老爷!” 廊下,桃因匆匆而至,揭开门帘,气都尚未喘匀,带着些许哭腔道:“老爷夫人,快去棠苑瞧瞧吧,姑娘她撞破头昏了过去,奴婢请了府医,还在瞧呢。” 三人齐齐起身,岑氏当即抬脚往棠苑赶,动作之快,险些叫门槛绊倒。 一路走,桃因一路解释缘由,“奴婢也不知怎的,赶到时姑娘便已然昏了过去,三姑娘在一旁吓坏了,恐是生了口角,失手推了人。” 说话间,已至棠苑。 桃因口中的三姑娘正满脸泪的靠在屋外,见岑氏来,她忙迎了上去,“阿娘,我不是——” 话未尽,岑氏高高抬手,“啪”地一声,庭院中的丫鬟婆子皆愣住了神。 自幼来,莫说动手,夫人对三姑娘可是连句重话都少有…… 贺敏也懵住了。 岑氏指尖发颤,“我待你还不够好吗!她自幼便没你过得舒坦,你何苦还要刁难她!” 说罢,她拂袖进了内室。 --------- 一盆血水端了出去,府医满脑门子汗,总算是将这瘆人的伤口处理妥当。 若只是撞破头,倒也无甚大碍,偏偏撞的是小径旁那座硕大的山石,山石边沿锋利曲折,这一嗑,不可谓不重。 府医叹气道:“夫人也莫担心,待姑娘醒了便好。” 岑氏放心不下,“何时能醒?” “两三个时辰,许是能转醒。” 得了确切时辰,岑氏方才放下心来。她搬来杌子,一副要在此处守上一夜的架势,却被贺禄鸣与贺凛双双劝了回去。 贺凛道:“我在这守着,她一醒,便派人知会您。” 岑氏这才三两步一转身地离开,临出门一脚,头也未回地道:“阿敏的去处,就听你的。” 闻言,贺凛颔首应声。 寅时,夜色沉寂,皓月随云流动,忽明忽暗。 贺凛半个身子倚在窗边,侧身望向榻上的人,见她眉心蹙了一瞬,不由要起身上前。 正此时,身后传来“咯噔”一声,他当即顿住脚步,手肘屈起,拿过案上的长剑。 就在支摘窗被人掀起的那一瞬,长剑出鞘,直指窗前。 来人一个侧身避开,稳稳接住剑柄。 四目相望,陆九霄神色十分自然地将剑递给他。 贺凛接过剑,眯了眯眼,“谁让你来的?” “看一眼而已,又不会掉块肉。” 他目光落在床榻上的那抹娇小身影上,抿了抿唇道:“还不如在我那。” 贺凛一手摁在他肩上,“赶紧滚。” 话落,床榻上发出一声极低的轻哼,僵持不下的二人纷纷一顿,侧身看去。 趁贺凛分神,陆九霄抬脚上前,习惯使然地将掌心放在她发顶上,“头疼不疼?” 沈时葶一睁眼,就见面前一张放大的俊脸。 她微一愣,眼眸撑大,忙扶着引枕坐直身子。那一瞬间,她脑中闪过一道道光影,只觉额前一疼,复又重重阖上眼。 再睁眼时,小姑娘身子往后挪,避开陆九霄的手,声色发颤道:“你是谁?” 那眸中的胆怯,不似假的 闻言,男人嘴角一僵,整张脸都黑了下来。

72、忘了他 《芙蓉帐》72 深更半夜, 棠苑四处掌灯,灯亮如白昼。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碰得屋门“吱呀吱呀”响, 岑氏与贺禄鸣从主屋匆匆而来,围在榻前。 望着眼前一双澄澈茫然的眸子, 一时之间, 也无人去细究这个时辰,为何陆九霄会在此处。 不几时,府医匆匆而来。 查看过沈时葶额前的伤口后,他过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 却得姑娘一一摇头。 除了“沈时葶”这个名字, 其余通通记不得了。 府医抚须皱眉, 与沈时葶大眼瞪小眼, 好半响,才转而对岑氏道:“此病况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许是脑中淤血所致,一时忘了从前之事,倒也无性命之忧,夫人不必紧张。” 闻言,岑氏上上下下一夜的心总算放平。 贺禄鸣又问:“那可还有记起来的可能?” “自是有的,只是难说, 许是三五日,也许是三五年,全看姑娘造化了。” 众人一心与府医探讨此症状,沈时葶挺直背脊,目光从小几上的香炉, 至屏风中的花鸟画,至窗牖旁的一株海棠,最后…… 落在那张阴得能滴出冰的面容上。 沈时葶一怔,抚着胸口匆忙挪开目光,正巧丫鬟拧干了盥帨,她便自觉地将手伸过去。 然,这一串举止简直让陆九霄心头的千丈水柱又溅起万丈高。 他面色一沉,可以,她真可以,撞个头能撞失忆,她怎么不上天呢? 男人嘴角微微一抽,攥了攥拳头,背身离开。 那道灼热的目光消失后,沈时葶心口一松,趁人不注意,悄悄去问正为她擦拭掌心的桃因,“方才那人是谁?” 桃因一怔,这还是姑娘回府后,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忙朝后看了一眼,大抵知晓沈时葶所指之人是谁,也低声回她道:“是对门侯府的陆世子,姑娘也不记得他了吗?” 桃因是岑氏身边的贴身丫鬟,府中其他人只知这位“真的”三姑娘曾是侯夫人的义女,却不知真正缘由,但桃因是知晓的。 三姑娘与陆世子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 眼下,她连他也忘了吗? 桃因屏息看她,却见小姑娘静默许久,轻轻“啊”了声,“我与他很相熟吗?” 桃因一滞,正不知如何说好,便被身后的贺凛唤了一声。 她忙至跟前,“二公子,怎的了?” 贺凛与榻上的小姑娘对视一眼,复又道:“你出来。” 桃因匆匆跟上。 至后半夜,小室围绕的人三三两两散去,长夜归宁。 沈时葶坐在榻上,许是方才晕久了,眼下十分清醒,捧着一只热腾腾的茶盏靠在枕边。 这间屋子素来无人居住,并无甚小物件能供她消遣,是以小姑娘睁着一双明眸去看窗外婆娑的树影。 不知为何,那么多张陌生的脸,此刻她脑中却独独忆起那张阴恻恻的俊容…… 倏地,“吱呀”一声,桃因姗姗而返。 见她如此,桃因道:“姑娘不歇下吗?” 沈时葶摇头。 桃因一顿,心上念着二公子的吩咐,于是走近坐在榻前的杌子上,“原是要待明日一早夫人与姑娘细说的,但眼下姑娘若不困的话,奴婢与您讲讲从前的事,可好?” 沈时葶侧了侧坐姿,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桃因思忖片刻,将贺凛编的那一段故事,缓缓重复了一遍。 大抵是,一个将军府嫡幼女阴差阳错与人抱错,去岁又生了场病,被养母送去乡下养身子,巧合下得侯夫人所救,侯夫人喜爱她,便带进京,认了义女,后才辗转回到贺家。 此间,完完全全略过了孙氏刻意换女与花想楼一事。 闻言,沈时葶捋了一下思绪,才道:“那陆世子呢?” 桃因一怔,怎的又提到陆世子了,她只好道:“是姑娘的义兄,与姑娘倒也不算相熟,而且……” 她硬着头皮将贺凛的嘱咐说完:“陆世子脾气不好,姑娘见他,少搭话为好。” 沈时葶想起方才陆九霄那张臭脸,认真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她复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桃因。” “你伺候我?” “是,夫人让奴婢伺候您,往后姑娘有何需求,尽管吩咐。” 沈时葶颔首,这才肯踏实睡下。 只这夜,她睡得并不安稳。 那张阴冷冷的脸入了她的梦,男人一身绯红衣袍倚在雕栏处,将她的指尖咬在嘴里,发狠了的咬,即便是梦里,她都忍不住攥住手。 直到一滴血落进衣袖,她倏然惊醒,抚着胸口声声喘息。 沈时葶忍不住咽了下唾液,想起了桃因那句“陆世子脾气不好”,此时深以为然。 --------- 翌日,贺凛与贺禄鸣一前一后上朝,岑氏早早候在堂前,桌几上布满一桌膳食,甜的、咸的,应有尽有。 须臾,桃因便领着人来了。 姑娘着了身浅色襦裙,料子颜色有些旧,还是岑氏年轻时的衣裳,胜在人美,失了颜色的衣裳在她身上,反而还添几分色彩。 沈时葶神色自若地踏进厅堂,道:“阿娘。” 然,此话落,堂内众人皆是一怔。 岑氏当即红了眼,起身至前道:“你、你喊我什么?” 沈时葶不明所以地瞥了眼桃因,她从前不这么喊的吗? 桃因掩唇道:“咳,夫人……” 岑氏立即反应过来,忙敛了神色,笑道:“瞧我,一早糊涂了,饿了吧?” 她拉过瘦瘦弱弱的小身板,将她摁在椅子上,又将虾饺夹在她碗里,“尝尝。” 一顿早膳,沈时葶的碗面被堆成小山一样高。 正此时,窗外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声,隐隐能听清几个字眼: “阿娘……阿娘我不走……你们放开我……” “我要见夫人!你们放开我!” 岑氏一顿,攥了攥手心,朝白嬷嬷使了个眼色,白嬷嬷会意,忙阖上门牖,那道嗓音顿时被阻绝在外。 见沈时葶面色迟疑地看过来,岑氏忙又给她添了粥,“尝尝这个。” 她复又低头去喝。 眉眼乖顺地叫人心疼,这么温和的性子,在外头,不知要忍多少委屈,受多少气…… 岑氏心上一叹,忽然觉得,忘了也好,忘了也就忘了吧。 思此,贺敏的叫唤也被抛之脑后。 至巳时,估摸着迎安大道的店肆已然开了门,岑氏亲自带着沈时葶添置衣裳首饰。 一来,她得让京都世家知晓,贺家有这么个女儿,且仅有这么个女儿。 二来,她有愧于她,眼下恨不得将过去十六年的全补给她才好。 是以,许久不曾踏出府门的岑氏,难得在外现了身。 不过一个晌午,贺家这真假千金的乌龙事件被传得人尽皆知,谁都知晓,这会儿贺夫人正在迎安大道为沈时葶置备衣裳,有人慕名前去,一时间将真千金的姿色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令人好奇不已。 陆九霄漠着张脸坐在松苑庭园的石桌上,听秦义打听得来的消息,眉眼郁郁。 半响,他道:“真不记得了?” 秦义颔首。 陆九霄顿时又面无神色地嗤笑一声。 只是那嘴角的弧度,颇有点可怜的意思。 陆菀抱着廊柱,缓缓叹气,昨日还能抱在手中安稳入眠的人,转眼间,连话都搭不上。 人生,真是起起落落,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贺家夫妇二人照看得紧,就连贺凛这么块冷冰冰的石头,都千方百计护着。 莫说根手指,陆九霄确实连面都见不着。 不过胜在贺家这事闹得着实大,不过两日,便传进了宫里。 想当年,宣武帝对贺家也是心存愧疚,因而待贺敏亦是别有偏爱,御赐的物件得单独劈一间小室放置,进贡的稀罕玩意更是数不胜数。 眼下却说弄错了,宣武帝自要瞧一瞧真的这位。 是以,李皇后得了吩咐,七月二十在百花园置办了场小宴,邀的尽是世家的小姐公子。 陆九霄看着眼前这张贴满金箔的邀帖,素来最瞧不上这种事的人,想也不想就应了。

73、不可能 《芙蓉帐》73 此时京都至锦州的官道上, 马车奔走一路,贺敏便哭了一路。 她走那日,听闻沈时葶撞破头之后竟是将此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不免又恨又嫉,若是可以, 她也宁愿一了百了忘了干净! 可你要她往石子上撞, 这位养尊处优多年的“三姑娘”,又着实没有那个胆子。 是以,她也只能哭了。 可沈望不是五年前疼她的贺忱,也不是会默默纵她的贺凛, 这换女一事, 再加之揭露了之前沈家将沈时葶卖给了老鸨一事, 已让杨氏对他提出了和离, 就连回锦州的马车,都不愿与他一路。 就这,沈望听贺敏哭就愈发一肚子气,“砰”地一声就将杯盏朝她脚边砸去。 于是贺敏也不再敢哭,只好小声啜泣,眼睁睁瞧着马车踏进陌生的锦州地界。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那个手可摘星月的贺府三姑娘。 却说贺家那头,已逐渐步入正轨。 短短三日,沈时葶是阿爹也唤了, 阿娘也叫了,二哥哥也能挂在嘴边。仗着什么也记不得,反而免了许多尴尬。 收到宫中的邀帖时,她又惊又惶恐,第一个找的人, 不是岑氏也不是贺禄鸣,而是那个话颇少的二哥哥。 西厢房,小姑娘携着邀帖款款而来。 陈暮与陈旭守在书房外,见她来,挨个喊了声“三姑娘”。 见书房窗牖紧闭,沈时葶顿了一下,低声道:“二哥哥在忙吗?” 陈暮回头望了眼,颔首回:“是,大人正批公文呢,姑娘有要事吗?” 闻言,小姑娘用鞋尖踢了踢廊下的板砖,“没,那我晚些再来。” 说罢,她便攥着那张金箔邀帖转身。 正此时,窗牖“吱呀”一声被推开,贺凛手握公文倚在窗边,“有事进来说。” 沈时葶一怔,这才回头推门进去。 贺凛望着她手里的邀帖,还不及她问,便道:“这回是特意为你办的小宴,别怕,只是瞧瞧你。” 这邀帖贺凛也收了一张,可偏巧明日军中有事,他只好拒了。 沈时葶抿了抿唇,道:“桃因说,圣上、皇后、世家女与世家子,我从前都未曾见过,若是说错话,会给阿爹阿娘带去麻烦么?” 听她口中阿爹阿娘喊得愈发顺溜,贺凛不动声色地提了提唇角,“你刚醒来那几个时辰怎么应付我的,你就怎么应付他们。” 这不动声色的打趣,直让沈时葶耳根一红。 她刚醒那会儿怎么应付贺凛的…… 谁也记不得,与他也生不出半分兄妹情,贺凛朝她说一句话,她便朝他含笑点一下头,能用一个“嗯”、“好”、“是”答的话,绝不用两个字答。 贺凛的意思是,她若应付不来,少说话即可。 得了他的锦囊妙计,沈时葶便道:“那我先走了,二哥哥忙吧。” 贺凛颔首,瞧她往廊下石阶上走时还忍不住蹦了一下,忍不住弯了弯眼尾。 --------- 七月二十,难得不是个烈日当空的天气,微风不燥,暖阳正好。 一辆一辆马车经过宫道,停在宫门处。世家小姐们个个相识,不及进宫,便拉着小手互相问了好。 百花园顾名思义,从春至冬都花团锦簇的,且这花还不分时节,如这初冬开放的玉玲珑,也好端端在这个盛夏时节搔首弄姿。 进到百花园,姑娘们便成群结队地游园赏花,时不时偷偷瞥一眼远处的男子们, 毕竟这种场合,素来是挑选夫婿的好时候。 而那群世家子们,有文采的便在亭下比诗比文,没什么文采的,便在另一处装模作样晃着折扇。 但他们的扇子,晃得都不如一人轻巧。 便是那坐在牡丹亭下的陆世子。 陆九霄手中的折扇转得都瞧不出形体,只剩一抹余影绕在指尖。 有人窃窃私语道: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陆世子也会来?” “那个被贺家找回的三姑娘,不是他的义妹吗?仔细算算贺家认女的时间,在此前,他二人就已相识了。” “呀,现在提起我还难以置信呢,贺敏真的不是贺家女?听说前两日贺夫人带亲女在迎安大道置办衣裳首饰,许多人都去瞧了呢,说长得跟天仙似的,好不浮夸……” 话落,便有人深深提了一口气,拍着另一人的手背道:“快看快看!” 众人纷纷扭头往小径上看。 这一眼,当真是不浮夸啊。 沈时葶着一身明黄襦裙,短衣上坠着几颗嫩黄色的珍珠,头顶一只缀花步摇,随着步子一晃一晃,日光投在上头,折出的光线似是能闪了谁的眼,整个人简直靓成了一道风景。 毫不夸张地说,她往小径一站,周边的花儿都失了色彩。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愈发嘈杂,就连吟诗对赋的世家子,也抛却了什么德啊道的,统统扭头看过来。 如此大阵仗的骚动,让陆九霄指尖的扇子也不由停下。 他侧身望去,眸子不由微眯了一瞬。 这样夺目的打扮,除了在花想楼时老鸨刻意要她穿红戴绿,以及乞巧节当夜他哄骗她换了一身绯红衣裙,就很少见她如此穿着了。 华贵,俏皮。 像世间任何一个姑娘那样。 而不是花想楼的妓-子,也不是他陆九霄没名没分的女人。 思此,男人抿了抿唇,竟一时说不出个好坏来。 但又不得不承认,陆九霄这人坏到骨子里了。理智来说,那些肮脏不堪的事她不记得最好,可她那些肮脏不堪的事里包括了他,那就不行了。 他同意了吗她就给忘了? 于是,男人敛眸起身,阔步朝小径走去。 却万万没想到,迎面而来的小姑娘在瞧见他的第一眼,脚尖一转,便立即往另一条岔路走去。 甚至步子还比平素快了那么两步,走时还回头悻悻望他一眼,如遇到甚豺狼虎豹,转眼就跑远了。 说实话,饶是陆九霄也有那么两分懵神,断是没料到如此情形。 他怎么了她她就要跑? 他怎么她了?! 秦义轻咳一声,“主子,要不咱还是回去坐着吧。” 陆九霄神色冷然地觑了他一眼,兀自去亭下寻了个宫女,悄声嘱咐两句,便避开人群,往沁心湖去。 那头,沈时葶抚着胸口,朝桃因道:“我避得可还算快?” 桃因错愕,这可不要太快,不知情的,还以为您二人有仇呢…… “快,姑娘反应灵敏,奴婢叹服。” 沈时葶嘴角尚未扬起,便见一粉衣宫女稳步而来,“贺姑娘,我们娘娘请您到湖边说话。” 此次下邀帖的本就是皇后,是以主仆二人毫不怀疑地便随宫女前去。 至沁心湖不远,宫女拦下了桃因,“娘娘说只要贺姑娘一人去便好,这位妹妹便在此处候着吧。” 桃因一顿,担忧地望了沈时葶一眼,只好颔首。 沈时葶随宫女走到沁心湖边,宫女指着一旁的亭台道:“姑娘去吧。” 沈时葶不疑有他,径直上了楼。她攥紧绢帕,心中已在为如何应付皇后打腹稿了,却在踏上最后一道木阶,瞧见那抹眼熟的绯红衣袍后,不由一怔。 她张了张嘴,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陆九霄险险地坐在亭台雕栏边沿,朝她不轻不重地哼笑一声,“怎么,脑子撞坏了,人也不会叫了?” 沈时葶唇瓣微动,在“陆世子”与“义兄”中反复纠结为难,最后瞧了眼男人那不算好的脸色,最终唤了声“陆世子”。 听到这三个字,陆九霄胸口又是一窒。 她又问:“您寻我有事吗?” “有事吗?”陆九霄嗤笑一声,从斜栏上起身,朝她走近两步道:“你说有事吗?” 男人定定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仔细看,仔仔细细地看,想起来了吗?” 这个距离,已是超过了寻常男女之间的距离。 沈时葶屏息后仰,不知所措地朝他摇头,“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你也得想。”陆九霄阴恻恻道,吓得眼前的小姑娘眼尾霎时红了一寸。 他一怔,皱眉说:“没凶你,就是让你仔细想想。” 沈时葶咬唇看他,诚然,她很认真想了。 不知是否如此高压下当真能激起人潜藏的记忆,沈时葶脑中似是一闪而过一张银狐面具,面具下的男人仅有半张脸。 她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抬手遮住男人上半张脸。 陆九霄一顿,任由她如此动作。 倏地,沈时葶放下手,比划了一下面具大小,问:“银色的,这么大,你是不是戴过?” “对。” “那,那你身后的红粉色是甚?” “是灯笼。” 沈时葶皱眉,好似到这,多余的她也想不起来了。 陆九霄继续道:“那夜是乞巧节,记得吗?” 闻言,沈时葶苦想之际不由一怔,乞巧节…… 她为何会与他在一块呢? 小姑娘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陆九霄随便一眼便能将她看得透透的,见此忽的眉梢一挑,“真想不起来了?” 沈时葶苦恼点头。 男人轻轻一叹,“那就只能我告诉你了。” 他往后坐在石桌上,随手从果盘中拿了个橘子,剥开塞进她手中。 沈时葶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陆九霄嘴角一翘,缓缓道:“你乞巧节为何与我在一块,自然是因你我两情相悦。” 姑娘眼眸撑大,“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要不那个节日,你为何与我同游?” 沈时葶蹙眉,被他问懵了神。 陆九霄继续道:“原本你都答应嫁给我了,若不是你亲生父母忽然找来,眼下,都该准备婚服了。” 这话如一道惊天响雷,结结实实劈在沈时葶耳边。 小姑娘嗓音拔高道:“不可能。” “爱信不信。”陆九霄恹恹地看她一眼,嘴角拉出一个“我委屈但我不说”的弧度,“反正你也不记得了,挥挥衣袖走人,我能拿你怎么办?” 真别说,男人演起戏来,当真不比女人差火候。 比如这时,沈时葶不由踌躇起来,她、她怎么会喜欢他呢…… 此事简直愈想愈惊悚。

74、第 74 章 《芙蓉帐》74 安静地对视了许久, 沈时葶仰头,攥着衣袖道:“真的吗?” 她的目光如含春水,单就如此仰头看你, 不带任何情念,也足够让人就此陷下去。 仔细想想, 他当初不也就瞧了这双眼眸, 破例管了李二那桩闲事吗? 不过方才那话当真是他逗她玩的,真骗了她也无甚意思。 男人嘴角溢出一声自嘲,一句“你怎么这么好骗”尚未出口,就被匆匆赶来的桃因打断。 桃因小喘着气, 紧张地瞥了陆九霄一眼, 福身后道:“姑娘, 皇后娘娘请您去坤宁宫。” 陆九霄眉梢一扬, “去吧。” 沈时葶还在为他方才的话深深震撼,反应一时稍慢,回过神来时呐呐地将手中的橘子还给她。 陆九霄没接,道:“拿着,路上吃。” 一个橘子,实在不值推脱,她就三魂丢了七魄似的随着宫女走。 进到坤宁宫,宣武帝正在与李皇后对弈。 见人来,宣武帝率先搁下棋子, 给她赐了座。 话了几句场面话,李皇后为显贤良淑德,早早请来了太医,亲自给她看了撞破的脑袋,待到宣武帝大手一挥, 赏赐了不少名贵的物件,这才许她退下。 堪一跨出坤宁宫,沈时葶便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此时,回廊下,一身松青常服的李国公正负手而来。 他远远瞥见迎面走来的女子,大抵能猜出她的身份,今日这场小宴,本也就是宣武帝为表对贺家的关怀而特意命皇后办的。 想到这事,李国公心下不由一哂。 他们这位老皇帝啊,最看重颜面。 早年依靠贺陆两家扶持上位,而后又对这两位手握军权的老臣忌惮无比,以除去贺忱来警醒贺家之后,又生怕旁人腹诽他过河拆桥,这些年,面子上可了劲地对贺家好。 至于为何没动陆行,从前李国公还稍有疑虑,眼下却是门清。陆行没有亲子继承爵位,唯一的世子,还是宣武帝的血脉,比之贺家,他自然对陆家更放心一些。 李国公心下正盘点着这些平和安稳之下的弯弯绕绕,身后的宁师爷正色道:“老爷。” 李国公侧耳,示意他说话。 宁师爷悄然附耳道:“您看前头那位姑娘。” 之前李家遣人跟踪过陆九霄,虽进不到院子里,却也偶有几次机会瞧到他带人出行。 其中一次,便是去锦州那回,他前往锦州,马车上还带了个女子,不正是眼前这位? 闻言,李国公眯了眯眼,“听说贺家认回千金前,这姑娘是在侯府小住,陆夫人与她投缘,还认了她做义女,恐是因此才有交集。” “可属下瞧,他二人可不是一般的关系。” 李国公脚步稍缓,侧眸与宁师爷对视一眼。 这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计策。 不过李国公却有些许犹豫了,毕竟这姑娘是贺家的人…… 宁师爷忙道:“老爷宽心,属下有分寸。” 李国公这才松口点头。 却说坤宁宫里,宣武帝重新执起黑子,心不在焉地落了几步。 近日来他便是这般满腹心事的模样,不几时,便输给了李皇后。 李皇后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这几日朝中尚且安稳,可瞧宣武帝的脸色,定是有甚她不知晓的事发生。 她担心是李家筹谋的事情暴露,可转念一想,若真如此,宣武帝恐怕便不是这样坐在她跟前了。 是以,李皇后才大大方方问:“圣上,可是有何烦心事?” 宣武帝摇头一叹,索性也没了再对弈的心思,摆摆手便摆驾回了乾清宫。 临上轿撵前,他朝大太监道:“你去把九霄给我喊来。” --------- 不几时,彭公公满脸谄媚地揭开珠帘,“世子,请。” 暖阁内,宣武帝正负手立在一面墙前。那墙上挂着一副长六尺宽三尺的装裱画,画中万马奔腾,尽显磅礴气势。 “臣子见过圣上。” 宣武帝这才将目光从画上挪开,“你坐。” 暖阁的小几上常年放置着白玉棋盘,陆九霄习以为常地捻起棋子,宣武帝见状忙道:“今日不下棋,朕有要事与你商议。” 陆九霄一顿,宣武帝还从未正儿八经有事同他商议,是以他摆出一副十分正经的模样,“圣上请讲。” “近日来,京都看着太平,实则这内里正蠢蠢欲动。朕的探子来报,前一阵从城外涌进不少平民打扮的兵力,估摸数量,恐怕不止千百。” 陆九霄神色一正,他说的恐怕是二皇子赵淮瑨的兵,被他安置在了京郊各个山庄。 如此大规模的迁移,能半点风声不漏也是不可能,陆九霄紧握了下茶盏,佯装松懈道:“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在天子脚下聚集兵力?” “朕若是知晓,便也不用烦你来这一趟。思来想去,若说近日哪一方与朝廷有磕绊,便是黔南出兵一事,恐怕黔南王还怀恨在心,也或是骥阳,朕当年将老二安排去骥阳,也难保他心上没有点疙瘩,也许是南疆,总之,各方皆有可能。” 闻言,陆九霄心下一笑,圣上还挺有自知之明,这些年忌惮谁得罪谁,一笔一笔,自个儿都记着。 “兹事体大,圣上不若与朝臣商议?” “恐怕打草惊蛇,不好。朕寻你来,正是想避开朝中耳目,以免哪个有二心的通风报信,且你在京都消息渠道四通八达,又身无一职,不易让人盯上,有你在宫外做朕耳目,朕放心。” 陆九霄一顿,低头摩挲杯沿。 放心吗? 可他真不该放心他。 他与他生不出父子的情分,可他与贺忱的兄弟情分却是实实在在的。 自五年前宣武帝以不赏不罚的手段定下了贺忱的渎职之罪,他二人之间便生出了嫌隙,更莫说他眼下知晓了来龙去脉。 宣武帝待他是极好,至少目前是极好,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动了贺忱。 陆九霄沉默的模样在宣武帝看来便是不愿揽下这差事,而若是他一口应下,帝王的多疑之心恐又要作祟,现下却是火候刚好。 宣武帝一掌拍在桌几上,“此乃皇命,这差事,你不接也得接!” 陆九霄十分“勉为其难”地应下。 如此,宣武帝这才满意地给彭公公使了个眼色,彭公公会意地将端了一刻钟的红匣子递上。 里头,赫然躺着一枚金印。 是朱雀门的兵符。 “以防万一,若真有那个时候,朕心里也放心。” 陆九霄深深凝了一眼那枚沉甸甸的金印,颔首收下。 --------- 转眼至酉时末,薄云散去,露出一片蔚蓝天色。 此时小宴正散,一众贵女簇拥而走,三三两两与沈时葶在宫道上告了别,约好下回茶楼小聚的日子,便纷纷上了自家马车。 桃因手中捧着好几件匣子,大多是珠宝首饰。 拖贺敏的福,贺敏当初在京都时与这些世家贵女大多未能走心交好,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说辞,今日的沈时葶倒得了她们许多善意。 然,关于贺敏的行径她也只能从众人言语中摸出一丝半点而已。 陆九霄踏出宫门时,正见她让桃因将那些物件搬上马车,随后躬身上去。 不几时,埋头的褐衣小厮便拉了缰绳。 车厢上,桃因正一样一样物件地过目,与沈时葶细说某某府的姑娘,姓甚名谁,年芳几何,脾性好坏…… 说着说着,却觉得这马车走得实在久了些。 桃因掀开车帷,却见此路眼生,仔细一瞧周边标识,是通向城西的路。 --------- 松苑,书房。 陆九霄倚在案前,对着一张白纸出神皱眉。 宣武帝已对京都动静有所察觉,虽将此事交由他查,他能暂拖延些时日,可拖又能拖多久,若是先于李家动手前被发觉,那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此事只能尽早,而不能再拖。 思此,陆九霄便提起笔,正欲将今日之事与贺凛知会一声。 说起来,贺陆两家离得这样近,从前他二人翻面墙便可有话当场说。 却在沈时葶回贺家后,贺凛那厮防他跟防贼似的……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提笔蘸墨。 正此时,窗外传来“咻”地一声,一只箭头从半开的窗牖横空飞来,陆九霄侧了侧脖颈,那箭头便贴着他的下颔,直扎进房柱上。 陆九霄眯了眯眼,往窗外凝望一眼,径直上前拔-出利箭,箭头上扎着一封信。 在瞧见那只藕粉手绳时,陆九霄眸色一暗,揭开字条。 【城西阜阳山,一人来。】 男人攥紧字条,面无神色地提了提唇角。 李国公…… 他打点了花想楼、松苑,甚至是封了唐勉与孟景恒二人的嘴,却唯有一路与他作对的李家人或许在他身边见过她。 诚然,李国公并不知贺凛在针对李家这事上扮演的角色,因此他们想要的只有他陆九霄,并不愿牵涉贺家,眼下拿沈时葶钓他,却也未必敢真的伤她。 他若执意不去,他们难道敢动她? 可偏他心上生出一股慌乱,万一呢…… 他赌不起这个万一。 何况眼看天色渐暗,荒郊野岭的,她那小破胆还不得当场吓昏过去。 陆九霄拿过枕下的长剑,推门而出,将信封交给尹忠,“一个时辰后我若没回,将此信送去对门给贺凛。” 尹忠不明所以,看他轻剑快马,扬尘而去。 至阜阳山下,天色渐沉。 一匹无人驾驭的马儿横冲直撞地跨过一条设在路中央的银线,顿时一声惊啼绊倒,四周的箭齐齐射来,埋伏在丛林周边的黑衣人纷纷窜出,围上前去。 见马上无人,他们互相一望,还不及深想此计,那马儿身上便发出一道火光,“砰”地一声炸开,众人来不及躲,一声惨叫后往四面八方横飞而出。 这时,他们等的人才现了身。

75、保护她 《芙蓉帐》75 黑衣人一字排开, 似是想严阵以待,可这阵却已被破的七零八散。 陆九霄四处扫了眼,抬眸朝领头之人道:“她人呢?” 那人抹了把染血的嘴角, “陆世子,得罪了。” 说罢, 他率先冲上, 其余人得了指示,纷纷拎刀上前。 陆九霄手中的长剑出鞘,挥手斩断了其中一人的手臂,趁他倒退之际踩上他的肩颈, 一跃至身后, 三步助跑, 刀刀致命。 以少胜多, 想要毫发无伤也不太可能。不几时,他那身绯红衣袍色泽便重了那么几分,可衣裳颜色本就是红的,不细看反而瞧不出血迹。 他倏地弯了弯唇,仿佛不知疼似的,十分挑衅地弹了弹衣袍,“啧,这么好的机会,咱们国公爷就派你们来, 瞧不起谁呢?” 领头之人神色暗沉,若非他使诈,损了他半数人,刀下亡的还不知是谁的魂! 他自是听过陆世子大名,知他不似李二那样手不能扛的纨绔子弟, 从前甚至还小有威名,可一个习武的人若是常年不握刀剑,时日一长人也就废了。能挡下一两招便算好的,能寡敌众,却是难得。 可这刀剑之下,最忌讳的就是轻敌。 陆九霄说罢,提剑往前冲上。 这一瞬,他好似回到初来京都的那年。 男人眼底似是燃着一簇火苗,体内的血液像是要沸起一般,握着剑柄的手掌紧收,关节泛白,青筋暴起。 待到斩下最后一颗头颅,鲜血溅了陆九霄一身,他转身一跃,剑指向灌木丛中的领头那人。 而就在刀剑临前时,黑衣人一手提起被藏在丛中的小姑娘,将她挡在面前。 陆九霄瞳孔一紧,关键时刻偏转刀锋,而黑衣人就在此时出了剑,他不得不徒手接下这一招。 沈时葶被推倒至泥地上,眼睁睁看着陆九霄握着对方刺来的剑锋,“噹”地一声,生生折断。趁此他一脚揣在黑衣人胸膛,将那半截剑锋直直插-入黑衣人左臂。 男人打红了眼,握着剑刃往下划,生生剖开黑衣人的臂膀,露出里头令人作呕的血肉白骨。 他拍了拍那人的脸,喘息笑道:“回去告诉你主子,让他夜里将门窗阖紧,老子不忍了。” 陆九霄用手腕抹了抹脸上的血渍,起身往他腰腹踹了两脚:“还不滚?” 黑衣人强撑起身,见陆九霄当真没有要杀他的意思,踉踉跄跄地往丛林小路跑。 陆九霄回头走向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小姑娘,却见她怔怔地望向满地血腥狼藉,一脸呆滞,眼泪含在眼眶中打转,甚至都没敢掉下来。 他扯开她嘴中的布条,捏了捏她的脸颊,“伤哪了?” 沈时葶这才回过神来,看他脸和脖颈上的暗红血迹,哽咽一声,“没伤到。” 此处太暗,陆九霄看了她一眼,弯腰将人抱到月光下,半跪在前去解她手腕与脚腕的麻绳。 他所料不错,李国公的人确实只拿她当诱饵,并没有要伤她的意思。 只捆她的麻绳粗糙无比,小姑娘的手又嫩如柔荑,此时手腕上那一圈被磨破的红色,在冷白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男人抿了抿嘴角,胸腔内陡然窜出一股怒火。 直至手背上“啪嗒啪嗒”落下几颗滚烫的珠子,他回过神,不及开口,就见沈时葶一面哭一面轻轻捧起他的右手,从怀中掏出一张浅色绢帕,将他掌心裹了起来。 她看他沾了血的脸和脖颈,又看他衣袍上的血迹,略带哭腔道:“你伤得重吗?” 陆九霄一顿,低头看了眼满身狼狈,道:“都是别人的血,不是我的。” 沈时葶哭腔一滞,“真的?” 男人勾唇一笑,“要我蹦两下给你看吗?三姑娘?” 他话里带着几分不正经,彻底缓解了沈时葶惊吓的情绪,她耸了耸鼻尖,只好将眼泪暂时收了回去。 此时,月色清冷,雁过归宁,整片林子倏地静下。 陆九霄瞧了眼身后静谧的小径,算时辰,贺凛应当还在来的路上。 他屈指用指关节蹭了蹭小姑娘泛红的眼下,“好点没?” 他是问,她惊慌的情绪好点没。 然,这动作于什么也记不得的她却是过于亲昵的,沈时葶悄悄往后仰,“嗯。” 陆九霄哂笑一声,哪能瞧不出她的小动作。 他道:“那走吧。” 沈时葶点点头,忙扶着山石起身,堪一站稳,她便狠狠倒吸了一口气。 陆九霄回头,目光落在她脚腕上。 他丢下一句“别动”,俯身伸手去摸她罗袜里头的脚踝,肿起了一大圈,许是方才黑衣人拿她挡剑又推开那一下导致的。 沈时葶缩了缩脚踝。 四目相望,陆九霄认命地背身蹲下,“上来。” 她一滞,逞强地摇头一瘸一拐往前走,“我不疼,我自己能走。” “你想好了,那伙人要是又回来,我可打不过啊。” 闻言,小姑娘背影顿了一下。 陆九霄好笑地勾了勾唇,继续道:“这附近的狼,都是吃人的。” 似应景似的,他这话刚落,山脊处便传来一声声狼嚎,在偌大山谷回荡不止,瘆人得很。 最终,沈时葶还是乖乖趴到他背上。 她扭扭捏捏地道:“你右手别用力,会碰着伤口的。” “那你自己抱紧点。” 闻言,沈时葶磨磨蹭蹭地两手圈紧他的脖颈,两条腿都下意识夹紧了些。 陆九霄默不作声地弯弯眼角。 沈时葶手中拿着陆九霄的剑,无声无息地被他背着走了许久,对着男人的侧脸发了会儿怔。 须臾,陆九霄感到耳边一阵热气,沈时葶低头问道:“你以前也这样背过我吗?” 陆九霄脚步停了一瞬,听她的语气便知她没想起来,是以只“嗯”了声,并未多说。 沈时葶咬了咬唇,想起他那句“两情相悦”,忍不住又垂眸去看他的侧脸。 郊外的夜风清凉,月色怡人,蝉鸣蛙叫衬得这条夜路不过于冷清。 许是方才经历了那番险事后,此时的岁月静好不几时便勾起了她的困意。 很快,陆九霄就感到肩颈被她的下颔一碰一碰。他停下回头看了眼,就见小姑娘小鸡啄米似的,眼睛都没睁开。 陆九霄道:“沈时葶,睡吧,贺凛很快就来了。” 闻言,她蓦地清醒过来,心虚地清了清嗓音。 他受着伤还背着自己,这么长的路,她若是睡了那也着实没良心了些…… 是以,小姑娘强打起精神,“我不困,陆世子,我陪你说说话吧。” 陆九霄轻笑一声,一副随便她的样子。 然而,沈时葶这话说完后,却是一阵长长久久的静默。 于她来说,他就是个陌生人,想找个话题,也着实有些废脑子。 这冥思苦想之际,她百无聊赖地捻着他剑柄上的剑穗,上头扣着一个银环,环上刻着一个很小的字,她看不清,好奇地用指腹摸了摸。 陆九霄见状,便道:“是‘忱’字,这剑是你大哥赠我的。” 似是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她顿了顿追问道:“大哥哥为甚送你佩剑?” 闻言,陆九霄抬了抬眉梢,“想知道?” 小姑娘点点头。 她对贺忱的了解仅限于贺家人的只言片语中,除却知晓他五年前战死一事,再多也没有了。 “是十一年前了。” 十一年前,他至京都不过一年,也是初遇贺忱不久的时候。 在某次李二等人挑衅时,他从侯府偷了陆行的佩剑,一副要与人决一死战的模样。 而事实确实如此,当初若不是贺忱路过小巷出手阻拦,那剑锋险些就要刺进李二的喉咙。 说来并不算甚光彩的事迹,他是被贺忱单手拎回贺家的。 听此,沈时葶不由撑大眼眸,“然后呢?” 陆九霄漫不经心笑笑,“然后……” 然后,他以为那个一身正气的小将军会像陆行一样,先冷言冷语责骂他,再晾着他。 可他没有,不仅没有,还给他包扎了手上的伤口。 他说:“陆九霄,剑是用来保护身边人的,不是用来随意杀人的,若是如此,你与恶徒何异?” 小少年抿唇,黑着脸道:“是他先招我的,何况我没有想保护的人。” 嗤,爹不疼娘不爱,他保护谁? 贺忱扬了扬眉梢,“总会有的。” 他从架上丢过一柄许久不用的长剑,“要不要我教你?我有条件,从今以后,你得听我的。” 陆九霄抱着略有些重量的剑,终究是没舍得丢回去。 闻言,沈时葶摩挲了下那枚小小的银环,“所以你来救我,是因为大哥哥吗?” 陆九霄一怔,“不是,我自己来的。” 正如贺忱所言,总会有的。 他想保护保护过他的陆家,也想保护她。 他看不得她在别人手中受委屈,手腕磨破的那一点也不行。 ……就算要欺负,那也得他自己来。 不及沈时葶深想他那句“我自己来的”是何意,面前的小路忽然一片亮堂,一群人举着火把纷纷而至。 是贺凛与贺禄鸣。 瞧见眼前的情状,二人翻身下马,疾步走来。 贺凛深深凝了眼陆九霄身上的血迹,看他还能背着她,便知无大碍,远远吊起的一颗心悄无声息放下。 沈时葶从他背上跃下,“阿爹,二哥哥。” 她一跳一跳上前,被贺凛扶住, 过问了伤势后,父子二人皆是松了口气。 不几时,尹忠与秦义也到了。 --------- 一行人回了府。 贺家门外,沈时葶回头看了眼与贺禄鸣并行的陆九霄,才叫丫鬟搀了进去。 身后,男人慢慢收回目光,朝贺禄鸣告了辞,正转身时,却又被叫住。 陆九霄顿了顿,皱眉道:“今日这事是因我而起,不会有——” “我不是要与你论出个对错来。”贺禄鸣打断他,“怎么样,伤得不重的话,与我小酌一杯?” 陆九霄猛地抬眸,须臾颔首。 贺家小院中,二人对坐于石桌前。 相顾无言,贺禄鸣举杯先饮了一杯酒。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这孩子的脾气性子,好的坏的,我不说全了解,也算是知晓个五六成。” 他知道,陆家这小子脾气坏得能上天,贺忱死后便没什么人能治得了他,可五年前,连他这个做爹的为保全整个贺府,尚且不敢为自己儿子讨回公道,满朝上下,无人敢言。 只有陆九霄,初生牛犊不怕虎,将京都搅得天翻地覆,不许人说一句贺忱的不是。 贺禄鸣叹气,“我知道阿葶这事,怪不了你,若非是你,恐怕更坏。” 陆九霄抿了抿唇,低头不语。 “我与夫人想过,若不遇良人,贺家便养她一辈子,但嫁给谁,也不能嫁给你,” 闻言,陆九霄放在膝头的指尖微微一跳,抬眸看向贺禄鸣。 贺禄鸣笑笑,“我们贺家,祖祖代代效忠皇室,可我的儿子,一个死于帝王猜忌,一个困于帝王猜忌,我的女儿,是绝不能与皇家的血脉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这就是为何之前贺敏那样心悦陆九霄,岑氏与他也不肯点半分头的缘故。 然,今时不同往日。 他对上年轻人那双墨色染成的眸子,“但我知道了你与阿凛私下的筹谋,孩子,你想清楚了,仅仅为了忱儿,值得吗?再如何,那位也是你身生父亲。” 四目相望,静默一瞬。 陆九霄缓缓道:“不是只为了贺忱,还为了陆家。伯父,圣上猜忌心重,为了您手中兵权尚能对贺忱下手,可我陆家的兵,不比您当年少。今日圣上因我的身份而暂放陆家一条生路,那若是他哪日换了个念头呢?” 贺禄鸣苍老的眸子微眯。 “若是哪一日,他开始忌惮我这个背靠冀北、流落在外的皇子呢?只要他在位,养着皇家血脉的侯府,永远得提着脑袋过日子。” 背靠整个冀北的皇子,难道不比贺忱一个小将军来得可怕吗? 眼下宣武帝对他没生出猜忌,是因他无职在身且还花天酒地,这也正是陆行从未主动让他入朝为官的原因。 毕竟帝王心,最赌不得。 贺禄鸣久久无言,半响才缓缓点头。 陆九霄抬手给他斟了杯酒,“皇家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陆九霄永远姓陆。至于三姑娘……” 他手上动作稍顿,“……您若不拦着,我便努努力。” 贺禄鸣被他这番话逗笑,搁下酒盏道:“那我若是拦着,你当如何?” “那我只能偷着努力了。” --------- 亥时,星河滚动,夜如泼墨。 棠苑中,沈时葶乖乖坐在软榻上,由着岑氏用药酒给她揉肿起的脚踝。 岑氏心有余悸道:“这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往后你出行,必要多带几个人才是。” 沈时葶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频频往窗外瞧。 岑氏看了她一眼,“怎的了?” 沈时葶咬了咬唇,支支吾吾半响道:“不知陆世子伤得重不重,他今日这伤,多少是因为我……” 岑氏细眉一跳,安抚了她两句,让桃因伺候她睡下,方才离屋。 然而,沈时葶怎能睡得着呢? 她一闭眼,眼前就是陆九霄手中剑在她眼前偏转,而后徒手接下黑衣人的刀刃那一瞬。 她翻来覆去,辗转发侧,最终蹭的一声坐起。 若他二人此前当真两情相悦,那眼下她不去过问一声,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可让谁去? 她翻下床,想要唤桃因,可许是心中对“两情相悦”这种事情有些心虚,若是让桃因去,阿娘与二哥哥就也知晓了…… 思来想去,沈时葶复又重新躺回榻上。 而半个时辰后,她便知晓,今夜若不给他送个药,她的良心怕是不能让她入眠。

76、第 76 章 《芙蓉帐》76 对着床幔顶端眨了眨眼, 沈时葶赤脚下榻,单脚落地,小心翼翼蹦到了木柜边, 翻箱倒柜地搜寻岑氏送来的膏药。 止血的、止疼的、化瘀的她通通往怀里丢,抱着瓶瓶罐罐起身, 偷偷摸摸推门出去。 她得寻个外院的丫鬟, 替她将这些药送到侯府。 为不吵醒岑氏,沈时葶特意走了小路。 小径无灯,唯有星与月投下的微弱光影,勉强能将眼前的路照亮。 她忍着腿脚不适, 一面走一面跳地往前挪。 蓦地, 前方树影拐角处忽然出现一道玄衣人影。 在看清来人后, 沈时葶一顿, 险些斜斜栽倒下去。而对面的陆九霄也稍显惊讶,在小姑娘转身蹦跳离开时,疾步上前握住她的小臂。 “腿脚利索吗你就瞎晃悠?”他说罢,低头便瞥见她手中的药罐子,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生生收了回去。 这黑灯瞎火的,此路又通向前院。真不是陆九霄自我感觉过于良好,实在是他对她那颗软乎乎的心有所了解。 是以几乎立即,他便想清了来龙去脉。 目光所触之际,沈时葶见他眉梢那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 忍不住攥了攥手中的药罐子,佯装镇定道:“陆世子,你怎的在这?” 陆九霄睨了眼她悬起的右脚,道:“我手疼,坐下说话吧。” 说罢, 他兀自往一旁的长亭走。 而沈时葶才发觉,这人手上的伤并未妥当处理,依旧维持着她在郊外给他胡乱包扎的模样,且还拎着一个看似不轻的食盒,不由匆匆跟了上去。 她扶着桌沿落座,盯着他手上包扎的那条绢帕道:“陆世子,伤口不及时处理妥当的话,容易染上炎症的。” 陆九霄眉梢微抬,搁下食盒,伸手过去,“那劳烦三姑娘了。” 沈时葶一滞,迟疑地捏起他的手指,总觉得有何处不对劲。 有的人呢,就贯是这样坏心眼。 身子也洗了,衣裳也换了,偏是留着掌心狰狞的伤口,也不知想博得谁的注意。 看她摁着他的食指仔细上药的模样,陆九霄嘴角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自嘲,几个月前他在花想楼对她冷言冷语时,谁能想到还有今日? 须臾,静谧的夜里发出一声“咔”地裂帛之声,沈时葶撕了裙摆的布料将他掌心裹上,“好了,这几日切忌碰水。” 陆九霄颔了颔首,装模作样道:“多谢三姑娘。” 话是如此说,可那语调偏又沾染上几分不似正经的笑意,叫人听得头皮发麻。 沈时葶急忙起身,避开他的目光,“我回了。” 陆九霄没拦她,却是慢她一步跟在后头。 两步之后,沈时葶终是没忍住,回头道:“陆世子,您作甚?” “我寻你二哥哥。” “西厢房的路在你后头。” “后面那条路太黑了,我要走前头那条敞亮的。”陆九霄如是道。 沈时葶一噎,那他方才怎么来的呢? 不及沈时葶再言语,陆九霄便兀自走到了她前头。 二人一前一后,陆九霄余光瞥着地上那道影子,脚步刻意慢了三五步,不知不觉就与她并肩,伸手虚扶在她身后。 这一路上,沈时葶被他看得浑身的汗毛都要根根立起了,眼看棠苑就在不远处,她忙走快了两步。 倏地,陆九霄握着下她的小臂,将拎了一路的食盒塞进她怀里,“走了。” 沈时葶怔怔抱着檀木食盒,皱眉看他走远的身影。 “姑娘?”桃因气喘吁吁地小跑而至,“您这是去哪儿了?吓死奴婢了。” “我……饿了,让后厨的妈妈做了些吃的。” 见沈时葶手中的食盒,桃因并未多疑,点点头便陪她进屋。 在瞧见那碗装面精致的酥肉时,沈时葶肚子果真叫唤了起来。 再三挣扎之后,她还是下了筷。 --------- 西厢房,书房中。 贺凛从半开的窗牖外见陆九霄从东面来,不由眯了眯眼,唇角不自觉扯了两下。 至他推门进来,他又见他掌心上那熟悉得衣料,不轻不重睨他一眼。 但见陆九霄一进书房便将门窗都阖上,贺凛不由道:“是今日圣上寻你说了甚?” “是,他察觉了京郊的动静,未免打草惊蛇,派我查这背后之人。” 贺凛顿了一瞬,“他有猜忌的人,二殿下可在他的猜忌之中?” 这书房仅贺凛身后一把椅子,陆九霄只好寻了处桌角坐下,笑了声道:“整个骊国,但凡手中有兵的,都在他猜忌中。不过此事周旋不了多久了。” 可眼下李家动作太慢,即便赵淮瑨这只黄雀做好了准备,也得等螳螂先上场才行。 他道:“你还能拖多久?” “两个月,你得帮李家一把,李国公那老贼,做事一点不利索,招兵买马也磨磨蹭蹭。” “行,圣上那儿,你准备如何应对?” 陆九霄直言:“栽给西瀛。” 贺凛微怔,五年前圣上亲手将役都三城拱手赠给了西瀛,若是今朝知晓是西瀛来犯…… 简直是剜心。 商议过后,陆九霄并未久留,打了个呵欠便与他道了别。 贺凛凝了眼他那身墨色紧袖衣袍,黑得简直要与夜色融在一处。 夜里一身黑,通常不是去做甚好事的。 思忖片刻,贺凛抿唇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陆九霄顿了顿,“去哪儿?” “你说呢?” 几日后,七月二十。 京都城内都在传,国公府遭了贼,且这贼无比胆大,不仅放火点了国公府一间院子,还放箭射伤了李国公的腿脚,使他不得不告了几日假,卧床休养。 岑氏与沈时葶用膳时,听了白嬷嬷说此事,她连连抚胸道:“这天子脚下,怪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还能不能太平了?” 沈时葶往她碗里夹了个虾饺,“阿娘尝这个,与平素味道略有不同,府里换厨娘了吗?” 岑氏一尝,果真不同。 白嬷嬷忙解释道:“三姑娘,这道点心不是府里厨娘做的,是对面侯府的二姑娘送来的,说是给姑娘尝尝。” 二姑娘,陆菀? 昨日宫中小宴时她与陆菀说了几句话,那位二姑娘倒是待她十分亲近。 “那劳烦嬷嬷,将我做的蝴蝶酥送去侯府吧。” “欸。”白嬷嬷应声退下。 岑氏心下一叹,这望江楼的手艺她怎会吃不出?陆菀再是有心,能让人一清早大老远地给她送一碟虾饺吗? 她想到陆九霄,不由脑仁就有些疼。 那位祖宗,哪里是她这性子软和的女儿能招架住的…… 思此,岑氏不由摁了摁太阳穴。 沈时葶忙撂筷起身,“阿娘头疼吗?我去请府医来。” “无事,无事。”岑氏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午后是要去茶楼小宴吧?快让桃因带你将那几身新衣裳试一试。” 如此,沈时葶只好将她送回屋里。 --------- 这茶楼小宴说来也算是京都贵女圈里一个不成文的习俗,是各个有头有脸的官员之女轮番设宴,而今日设宴的,正是吏部侍郎唐家长女,唐摇之所设。 说起来,这些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姑娘,眼睛贯来是长在头顶上的。 她们中一些人瞧不起骨子里流着商贾血液的贺敏,自然也瞧不起被商贾养大的沈时葶。 偏沈时葶自幼习医,对那些养颜美容的药膳方子信手拈来,惹得姑娘们纷纷将之当宝,围在一旁听她说道那些“秘方”。 她说累了,清了清嗓子,便有人忙给她递了杯水。 沈时葶道谢过后,又接着说。 不知不觉,一个午后便过去了。小宴散去时,唐家大姑娘握着她的手,道:“我府里有许多名画名帖,你若是感兴趣,来我府上挑一挑,我赠你。” 沈时葶笑着应好。 待众人离去后,她灌了好几口白水,才缓解了喉间的干渴之状。 桃因叹气,纸扇摇了摇,“姑娘何必如此迁就她们。” “我与她们不相熟,既是在京都,免不得与谁抬头不见低头见,交好总比交恶强。” 有时候,这姑娘家之间的情谊,说脆弱也脆弱,可想要维系,花点心思也不是难事。 茶楼下,陆菀的马车并未离去。 见着沈时葶姗姗而来,她忙挥手道:“阿葶。” “八月初三便是我阿娘生辰,你若是得空,能陪我去换金阁挑挑生辰礼吗?” 沈时葶一愣,“是义母生辰?” 那不必陪陆菀去,按规矩,她也得赠礼才是。 是以二人便一同往对面的金玉铺子去,然,至半道,前方忽然一阵骚动,一辆马车飞快奔来。 陆菀忙拉着沈时葶避到一旁。 就听周边的商人对着那扬尘而去的马车指指点点道:“这李二世祖回京,咱们这小摊子,怕又要遭殃咯。” 陆菀闻言眉头一紧,她知晓沈时葶在花想楼时与李二有些过节,忙拉着她进了换金阁。 她随意拿起一只水玉簪,“你看这个如何?” 二楼木梯上下来个穿着艳丽、梳妇人髻的女子,她铃铃一笑,边摇扇边道:“这位姑娘好眼光,这簪子上的玉可是老古董了,乃前朝皇——” 倏地,那人嘴角的笑意一滞,“沈时葶?”

77、朱雀湖 《芙蓉帐》77 “沈时葶?” 这寥寥三个字, 偏叫人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尖锐中带着微颤,微颤中又带着点亢奋。 闻言, 沈时葶与陆菀双双仰头看去。 木质的阶梯上站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穿戴艳丽, 薄衣紧贴小臂, 似都能瞧见那衣料子里白生生的细肉。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三个字:风尘气。 王芩打量沈时葶的同时,沈时葶亦是在打量她。 而王芩的目光里,多少有点较劲的意思。 之前听闻陆九霄从花想楼赎了个人,她便猜测到是沈时葶, 可她对那位陆世子多少有点了解, 莫说是妾室, 只怕连外室都不太可能。 陆九霄那个人, 根本没有耐心耗在一个女人身上。 果不其然,这么许久过去,她不仅没听闻陆家纳妾,甚至也没听闻陆九霄身边还有什么女人。 至于那个姓沈的,定是在他腻味之后,给了笔银子就打发了。 王芩夜里伺候满头白发的老翁时,唯一的欣慰便是,或许沈时葶过得还不如她。 可眼前这个穿着清贵的人是谁? 王芩简直傻了眼。 沈时葶蹙了蹙眉,不确定地试探道:“我们认识?” 王芩一怔, 神色有一瞬的凝滞。 她很快整顿好表情,扯起唇角,复又将注意引到陆菀手中那只簪子上,“这上头的玉乃是前朝皇室贡品,成色与纹路, 皆是世间奇有,独一无二。” 说罢,王芩又拿起另一只镯子说道。 沈时葶心不在焉地挑选,时不时抬头瞥王芩一眼。 付过银子后,她与陆菀结伴踏出店肆。 王芩面上的笑意倏地敛起,“香萃,你去打听打听,方才那两位什么人。” 名唤像萃的丫鬟很快应了是。 此时,迎安大道上,陆菀并没有回府的意思。 她一面将沈时葶往西面引,一面道:“前头有家新开的成衣铺子,都是最时新的料子和花样,你陪我去瞧瞧吧?” 沈时葶颔首应好。 可逛完了成衣铺子,陆菀又逛了花灯铺子、香料铺子、花鸟集市,一路直至西市的朱雀湖。 而此时,余晖落幕,流云渐暗,朱雀湖上泛着只只画舫,画舫上缀着花灯,使得整个河面璀璨如白昼。 陆菀忽然道:“呀,天都暗了。” 她扭头,“这个时辰回府要误了晚膳,你饿了么?” 沈时葶一摸小腹,便发出一阵“咕嘟”声…… 闻言,陆菀趁机道:“这朱雀舫上的膳食味美色泽,且还能游湖赏灯,你没有见过夜里的朱雀湖吧?我带你瞧瞧。” 不远处,一只停泊在湖心的画舫上,陆九霄望了眼天色,估摸着时辰,搁下酒杯道:“时辰差不多了,把船渡到岸边。” 秦义“欸”了声,高高兴兴划桨去。 不几时,挂着花灯笼的画舫便停到了岸上。 几乎是同时,窗外传来一声低呼,“哥!巧了,你怎也在这儿?” 这毫不走心又浮夸的演技,实在让陆九霄都忍不住嫌弃地觑她一眼。 那意思大抵是:你能再假一点吗? 陆菀摸了摸鼻尖,侧头看了眼略带惊讶的沈时葶,“你说是不是很巧?” 沈时葶一滞,巧得让人生疑…… 可不及她多虑,陆九霄就面不改色地朝陆菀道:“既是如此巧,上来一道用膳。” “欸。”她拉着沈时葶踏上画舫,在桌前落了座。 说实在话,沈时葶有些别扭。 诚然,她并未做甚心虚的事,只是面对陆九霄,她从醒来后的第一眼见他,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是以,她避开了男人的灼灼目光,低头安静不语地用膳。 忽然,盘子里多了一块嫩白的鱼肉。 沈时葶一顿,不得不仰头看了对坐之人一眼,咬了下唇,小声道:“谢陆世子。” 这鱼去了腥味,又用蘑菇煨烂,汤汁滚烫,肉质鲜嫩,正是味道最好的时候。 不得不承认,陆九霄很了解她的口味,她贯是喜爱这种软软嫩嫩的鲜肉。 这一顿晚膳下来,沈时葶鲜少开口,只陆菀嫌这气氛过于安详,时不时胡言乱语几句,她才“嗯嗯”地搭上几声。 裹腹后,她便搁下竹筷,思忖着如何告辞才好,却见陆菀“哎哟”一声,捂着小腹道:“我肚子疼……” 浮夸,浮夸至极。 她泪汪汪地朝沈时葶道:“我去更个衣,你稍候我一会儿。” 说罢,人便没了影。 沈时葶朝窗外张了张口,她再迟钝也能反应过来,今夜分明是陆九霄一场“请君入瓮”的局。 她攥着手心,目光盈盈地看向他,“陆世子故意的吧?” 男人眼尾流出三分笑意,并未否认。 他朝窗外唤了声“秦义”,这船便慢慢摇晃起来,往湖心去。 “过来。” 说罢,他起身往船舱帘外去。 沈时葶顿了顿,起身跟上。 这后头是一片露天的甲板,从此可观整个朱雀湖的景象,灯火璀璨如白昼,湖面熠熠如星河,隐隐还能听得远处画舫的丝竹之音。 虽然不合时宜,沈时葶也依旧为这情景折服。 陆九霄收回余光,不动神色地勾了勾唇。 这种哄小姑娘高兴的把戏,恕他直言,他陆九霄活了二十一载,最不擅长便是个“哄”字。 思此,便不得不感叹,孟景恒这厮还是有点用的。 陆九霄掩唇轻咳一声,“好看吗?” 沈时葶望向湖面的目光微顿,抿了抿唇道:“陆世子是在作甚?” 陆九霄眉梢微抬,半响无言。他在作甚,他自是在哄她高兴,但你若是非让陆九霄从嘴里吐出一句“我在哄你”,大抵也是不太可能的。 是以静默半响,谁也没出声。 沈时葶瞥了他几眼,“……我去倒杯水。” 正转身之际,画舫忽的一晃,她脚下没站稳,低呼一声,直直往一边栽去,只听哼地一声,她侧肩撞在了船柱上。 陆九霄皱眉,三两步上前拉过她的小臂,动作与语气都十分熟稔,捏着沈时葶衣领一角便要掀开,“我看看。” 沈时葶美眸瞪大,摁住衣领道:“不用看。” 那语调里,三分惊恐五分坚定,还留两分的不知所措。 显然,陆九霄这样熟稔的动作,从前怕是没少做。小姑娘不由深想,他二人从前究竟亲昵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下意识有这种反应…… 陆九霄闻言只抬了抬眉梢,“不用看,青了怎么办?给你上点药。” “不用上药,我不疼。” “我闭着眼睛上行吗?” “不行。” 她瞪着他,语气坚决,是没得商量的意思。 陆九霄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地望着小姑娘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 莫说只是看一眼,即便是从前他想要她,她也决不会拒绝,连一丝丝的推拒都没有,顺从地像一块面团子,任他揉搓。 原来若不是条件所迫,她会是眼下这个样子。 陆九霄眸色微沉,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当初在花想楼时她的手段本就生涩,那怯生生勾住的小手,都在发颤。 于她而言,他便是海上浮萍,是浮萍,却也扎手,但比起沉进海里溺死,不如忍着疼抓住他。 陆九霄轻轻一叹,垂眸看她道:“虾饺好吃吗,以后日日给你送好不好?” 闻言,沈时葶又是一愣,回过神后,那只对着男人薄唇的耳朵霎时便红了一寸。 她往后挪了两步,“陆、陆世子贯来都这样哄骗小姑娘的吗?” “那你有被哄到吗?” 不得不承认,人的皮囊就是老天偏爱。 像陆九霄这样好模样的人,真要有心诱惑你,都较之寻常男子要胜一筹。 --------- 夜深,王家大宅里。 王芩使出浑身解数哄得老太爷高兴,直至他体力不支歇下,这才合衣推门而出。 她嫌弃地用绢帕擦了擦脖颈,糟老头子…… 香萃从一旁来,递上一张干净的盥帨,道:“小夫人,查到了。今日来的,那位穿紫衣的是陆家的二姑娘,穿青衣的是贺家的三姑娘。” 王芩擦拭手腕的动作一顿,拧眉道:“贺家?哪个贺家?” “护国将军府的贺家,这家前阵子生了桩事,满京皆知,小夫人不是也知晓吗?” 闻言,王芩恍然大悟又不可置信。 那个抱错千金的贺家? 那个真千金是沈时葶? 香萃又道:“且奴婢还打探到,那三姑娘撞破了脑袋,从前的事一丝半点也记不得了。” 王芩匪夷所思地扶着廊柱一笑,真是人各有命,本以为一样境地的两个人,有人摇身一变,成了贵门嫡女,还将那些肮脏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 这世上的好事,可全让她一个人占尽了。 可她王芩今日的生不如死,不都是她造成的吗? 她深深提了口气,望了眼天色,“去后门将轿子备好。” 不几时,王芩便到了花想楼,守门的壮汉是识得她的,知晓她如今是一个富商的姨娘,浑身都是金子,是以收了赏银,便高高兴兴放她进门。 王芩熟门熟路地走至李二常去的那间屋子。 推门进去,果然见他正左拥右抱,醉生梦死。

78、我不吃 《芙蓉帐》78 就在王芩的轿子刚离了花想楼, 又一辆马车行至侯府后门。 来人是妙娘子。 她抬手轻叩门扉,述明来意,小厮来回跑了两趟后, 才将她请了进去。 一路穿过漆黑静谧的林荫小径,进到松苑, 推门入室, 便见那人半支着脑袋倚在座上,身上披着一件薄衫,面上的神色,显然是梦到中途被唤醒的。 陆九霄梦中被打搅素来生不出好脾气, 若非这人有些特殊…… 沈时葶在花想楼那阵子, 陆九霄没少见她, 也知晓小姑娘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尽是她所教授。 对, 男人贯是这样没有心肝。 当初受用得很,如今换了种情形,那些手段便成了不入流。 且这妙娘子与她那段过去有关,如今又找上门,很难不让人多心。 妙娘子上前两步道:“陆世子,我今夜来,是给您送消息的。” 她三两句话将今夜在门外听到的王芩与李二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王芩不过是欲借李二之手,将沈时葶这事挑开。至于你要非说这事于她有无好处,只能说, 有些人自个儿深陷泥泞,便是见不得别人好。 而李二呢,则是不甘当初的小美人被陆九霄截了胡,心有怨怼,自愿做这只出头鸟。 陆九霄闻言, 眉梢扬了下,平静的面色之下,眸色暗了两分。 他嘴角小幅度地扬了一下,“帮我做件事,你要的我应了。” “奴还未开口,世子怎知我要甚?” “不就是你们金家的钱庄吗?” 妙娘子一顿,恍然一笑。也是,陆九霄这种人,早在她在花想楼教导沈时葶时,就应已将她查得明明白白。 她这个金盛钱庄八姨娘的日子,若是好过,也不会去接花想楼的活。 若非如此,她怕是今夜也没机会撞见王芩与李二那一出。 “陆世子是爽快人,我也不扭捏,您吩咐便是。” 男人倚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语调带了些笑意,“我要你现在,将那个姓王的请回李二屋里。” --------- 这日夜里,沈时葶并未歇好。 她拥着薄薄的金丝蚕被,辗转难眠,脑子里尽是陆九霄那句“虾饺好吃吗”,导致她翌日醒来时,再见小桌上那碟虾饺,眼不断往上头瞟,竹筷却没敢戳一下。 嬷嬷收拾残羹时,见那碟摆放完好的虾饺,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三姑娘昨日不是还称赞味道极佳么……” 午时,沈时葶去瞧了东边那座新修的翡苑,已修得大差不离,明后日她便能搬离棠苑,自行起居了。 定下摆放桌柜的位置与屏风的样式后,西厢房来了人。 贺凛从琴行定做了一把上好的瑶琴,便遣人唤沈时葶来瞧。 自她回府后,岑氏便想方设法弥补她,见她对琴感些兴趣,便请了琴坊的女先生来指导她。 是以,才有贺凛特意制定瑶琴这一事。 沈时葶到后,欢欢喜喜地围着这琴走了一圈。这把瑶琴的材质称得上是顶尖,琴身是用密度恰好的桐木所制,漆质光滑,就连附件也是用名贵的紫檀和翡翠所制。 单是初学者,这把琴着实有些奢靡了。 她弹了下琴弦,发出一声清响。 “二哥哥,这是不是有些贵重了?” 贺凛屈指弹了弹她光滑的额头,“我们贺家,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小姑娘捂住前额,语气娇嗔道:“我说的不是银子的事,就这些日子阿娘给我添的衣裳、首饰穿都穿不过来,阿爹还赠了我把玉弓……” 说到这,她小脸一垮,“莫说开弓,我连抬都抬不起,那么名贵的弓-弩,给我也实在浪费了。” 闻言,贺凛忍不住笑起来。 素来冰冷冷的人目光柔和下来,揉了揉她的发顶。 那是因为,他们心疼她。 而贺禄鸣打了半辈子战,不知如何疼人,从前疼爱贺敏时,也多体现在银钱上,可眼下他又觉得银钱弥补不了沈时葶,自然就想方设法,将好东西送出去了。 “给你你就收好了,往后嫁了人,全都是嫁妆。” “二哥哥!” 她脸有些热,忍不住低头揉了揉耳朵,却忽然见贺凛腰间那块玉佩不见了。 “二哥哥,你的玉佩呢?” 贺凛顺着她的目光瞧了眼,“在工匠那儿。” “磕坏了吗?” “嗯。” 正此时,陈暮从外头匆匆而来,看着这兄妹二人,掩唇轻咳了一声。 沈时葶会意,抱着瑶琴寻了个借口便先溜了。 贺凛瞥了陈暮一眼,“何事?” “大人,李二公子没了。” 这个“没了”,自然不是指人失踪了。 贺凛眉眼一蹙,李二虽是庶子,可国公府男丁寥寥,除却一个嫡子李擎,便只剩李二。因而即便李二是个草包,那也是个金贵的草包…… 就这么突然死了? “怎么回事?” “人死在花想楼,死时正与一商贾小妾厮混,那小妾也死了,不过是被活活折腾断气的,至于李二公子……据说是淫毙。” 所为淫毙,也就是生生累死的。 尽管此事说来荒唐,但放在李二身上,好似又成了十分可信。 闻言,贺凛抿唇转了转指间的扳指。 他原以为陆九霄会使“老计”,再将李二打发出京,毕竟他与沈时葶是绝不能共同呆在京都。 只是没曾想,他直接将人弄死了。 恐怕,李家对他的恨意,又要添上一笔。 --------- 皇宫内院,坤宁宫。 国公府的素姨娘已跪在此处哭了近一个时辰,那叫个肝肠寸断,梨花带雨。 李家主母去世多年,这个姨娘便是李家后宅最大的。她膝下便只这么一个儿子,却死得蹊跷,自是要请皇后做主。 然而这主,你告诉她,她如何做?! 李咸这个蠢货,连死都不会寻个好地方死。死在那种…… 李家的脸都丢尽了!巴不得将此事压下,哪还敢查? 即便她知晓,此事与陆九霄脱不了干系!昨夜里那辆从花想楼驶向侯府后院的马车,可是瞒不了她的眼。 但那又如何呢? 无凭无据,一张嘴怎说得清?况且这事说来,也着实污了嘴! “哭哭哭!你教的好儿子,这等龌鹾事,你有脸同本宫哭!” 很快,素姨娘便抽抽搭搭地告了安。 她前脚刚走,后脚“哗啦”一声,案上的茶盏碎了一地。 “娘娘!”祥月惊呼,赶忙用帕子裹住皇后划出血的食指。 “我早就让他莫要打草惊蛇,若非如此,陆九霄也不至于如此针对李家!” “娘娘何至于如此动怒,左右陆世子无职在身,翻不出天去。” 正此时,大太监成元匆匆而至,俯身在李皇后身侧低语两句。 只见女人雍容之色陡然一变,鼻息都急了两分。 圣上,他竟将朱雀门的兵符交由陆九霄了。 朱雀门…… 那可是皇宫八道宫门中,最至关重要的一门。 李皇后紧攥拳头,用劲地半边身子都在颤抖。圣上就如此信任陆家么?她李家才是为他做牛做马的人吶! “祥月,冀北战事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永定侯去了一月有余,便将这敌军打退了三百里地,近日探子来报,说是连胜了三场,许是不久便要大获全胜了。” 李皇后闻言嗤笑一声,赢吧,赢吧,赢的越多越好。 当年贺家是如何一步步放权的,她再清楚不过。 --------- 七日后,七月廿七,迎安大道上。 沈时葶站在一间香粉铺子里,正拿着一盒茉莉香粉低头闻。 掌柜的笑盈盈道:“贺姑娘,这脂粉可是顶顶上好的,听说是连陆世子那样挑剔的人都好这款呢,您可不知,去岁春日这款香粉都卖断了货,就因百戏楼的茴香姑娘用了这香粉,唉哟那可是陆世子的老相好。” 沈时葶一顿,细眉一蹙,将这香粉又搁了回去。 掌柜忙住了嘴,讪讪一笑,又捧上另一款樱花香粉,嘴甜道:“那戏子的香粉说到底还是廉价,也尽是些小门小户的姑娘才用,贺姑娘瞧这款,粉质细腻,香味甜而不腻,您的姿色若是用了它,那可真真成了京都一朵娇花哟!” 沈时葶被掌柜哄得低头轻轻一笑,然这一笑,又灼了多少人的眼。 周围三两贵公子走来,皆是忍不住停驻观赏,有想上前搭话的,却是踌躇不敢。 沈时葶忙低下头,“那就这个,桃因付银子。” 她把玩着这袖珍的香粉盒,踏出店肆。忽然间,远处一阵唢呐声震耳。 一行不见尾的队伍浩浩荡荡而来,远远瞧见,为首的是一妇人,手中捧着夫主的画像。 是送丧行队。 只听有人指指点点道:“啧,恶人自有恶人磨,活该。” “李二终于死了,往后咱们这大街小巷可算清净不少。” “你听说没,他可是淫毙的,死前与那古董王家新进门的姨娘厮混在一处,姨娘可是生生被折腾死的……” “谁不知道她,白日里就穿那么薄薄一层纱守在换金阁,瞧见谁家男人还抛个媚眼,生怕人不知她从什么地方来的,这两人,都死了活该!” 听到“换金阁”三个字,沈时葶不由侧了侧耳。 她想到那个女掌柜当日看她的眼神,不由皱了皱眉。 桃因催促道:“姑娘,咱们快走吧,莫听这些脏话污了耳。” 沈时葶慢吞吞颔了颔首,才走至街边,那送丧的队伍便至眼前。 她不得不退到一旁让道。 这一瞥,便瞥见妇人手中抱着画像,哭得梨花带雨。 此乃骊国习俗,死者若是有妻,死后便由妻捧画像一路游街哭丧。 然,沈时葶一望见这方方正正的画像,便挪不动眼。 画像中的人面容还算俊俏,白白净净的,可不知为何,她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只狰狞的蜈蚣,那蜈蚣横冲直撞,直奔她而来。 “噹”一声,她手中的香粉盒落地,轻轻扬扬的白色粉末飘了一地。 桃因惊呼,“姑娘?” 沈时葶面色一白,双眸愣愣看向前方,瞳孔皆是失去了焦距。 她紧紧闭上眼,再睁眼时,眼尾已染上一层薄红。 桃因一顿,忙道:“姑娘,一盒香粉罢了,奴婢再去给您买。” “不用,我累了。桃因,我们回府吧,”她闷闷道。 这一路,她脑中闪过电光石火。 至贺府门前,恰好陆九霄的马车也堪堪停稳。 男人一身松青长袍,提着檀木食盒走来,“正好。听嬷嬷说你不肯吃虾饺,是腻了?那尝尝这个,望江楼的汤圆也是出了名的。” 沈时葶抱着食盒,咬唇瞪了陆九霄一眼。 两情相悦? 好一个两情相悦。 她将食盒复又塞回男人手中,用她那软糯糯的口吻一本正经道:“我不要,你别给我送,我不吃。” 说罢,她径直进了府中。 陆九霄提着食盒愣了一瞬,四十一个时辰没见,他又怎么她了?

79、断干净 《芙蓉帐》79 翡苑。 新修的院子处处透着小姑娘家的心思, 门前两株迎风摇曳的粉菊,庭院石桌上摆放的一套青花彩釉茶盏,小室的镂空纹路屏风, 每一处都是她精心挑选摆放。 沈时葶愣愣地坐在梨木妆台前,盯了会儿手腕上那只藕粉手绳, 记忆蓦地被拉回半月前。 棠苑的长亭下, 贺敏不依不饶追上前,因前一夜才下过雨,青苔石阶还是湿-漉-漉的,贺敏拉住她的小臂, 二人皆是脚下一滑, 齐齐栽下石阶。 只她比较倒霉, 栽下的角度, 正好嗑在锋利的玉石上。 思此,她额前骤疼,下意识抬手揉了揉。 诚然,有许多事是如今的贺时葶并不愿意想的。比如李二,比如王芩,比如花想楼的老鸨,比如孙氏,比如……陆九霄。 但这些叫人心上发酸发苦的情绪,早在那日棠苑的长亭下便已消化了不少, 眼下再想,倒像是过了四季那么漫长…… “哗啦”一声,桃因掀帘,抱着瑶琴过来,“姑娘, 先生已到了,在庭院候着。” 沈时葶道:“你让先生回吧,我今日不想学琴。” 桃因一看她恹恹的神色,犹疑地应了声是。 “等等。”沈时葶复又叫住她,“琴给我。” 姑娘白生生的玉指勾住琴弦,轻轻一弹,便传出“嘚唥”一声清脆之音。 她想到岑氏,想到贺禄鸣,想到贺凛,也想到那个许多年前匆匆一面的贺忱…… 原来被人惦念是这样好。 在沈延死后,她便再没感受过这样的好。 人吶,经受过孤零零一人的磋磨,再得点暖和,便舍不得放了。 “桃因,我又想学了。”她忽然道。 --------- 之后几日,沈时葶鲜少出门,就算是世家小姐们的邀约,也都以身子不适为由推拒。 要说她忙甚,倒也不是。她就是不想见着陆九霄,为了避他,她连翡苑这道门槛都鲜少踏出,甚至连贺凛的西厢房也去得少了些。 陆家送来的吃食和稀罕玩意儿,她也都让人一一推拒,送了回去。 她不是矫情,不是吃味,不是在使她的小性子。 她有什么资格同那位世子爷使性子呢? 只不过一场不能与人说的风月事,本就该断得干干净净。 她不能给贺家蒙上这层不干不净的名声。 思此,沈时葶咬咬下唇,抬手捂住发热的眼眶。 正这时,一股浓郁的花香从窗牖外窜了进来。她起身走至窗边,就见桃因指使着小厮抱来一盆四季桂花。 她顿了顿,“又是楚三公子送的?” 桃因尴尬地点点头。 却说陆九霄那头,乌云密布,阴雨阵阵。 分明是大好的晴日,可尹忠和秦义却好似能真真瞧见他们家主子脑袋上那朵乌云,飘过来,又飘过去…… 另一侧,弄巧抱着几个贵重的木匣子慢吞吞走来。 护卫二人相视一眼,得,这是又被拒了。 弄巧深吸一口气,“贺府的管家说了,三姑娘多谢世子好意,但无功不受禄,还请世子……莫要往对门送东西了。” 座上的陆九霄扫了眼被堆得满满当当的匣子与食盒,那只紫檀长形匣子,放的是一颗通体清紫的南海珍珠;那只梨木方形匣子,放的是一对羊脂玉耳坠;最前面的红木长筒,是黍清老先生的遗画,可谓是千金难买,万金难求;还有琴谱、琴穗、挂件,云云投其所好的小物件…… 说实在话,陆九霄活了二十一载,从没这么难堪过。 前些日子小姑娘与他的交情尚可,偶尔在路上遇见时,她亦是会十分守礼地唤一声陆世子。 生分归生分,好歹也算是友好。 眼下这算甚,一夜绝交吗? 陆九霄嘴角抽了抽,仔细回想一番,他前些日子忙于与宣武帝周旋,根本没功夫招惹她……所以是谁招了她? 很快,弄巧便给了他答案。 小丫鬟摸了摸鼻尖,吞吞吐吐道:“世子,奴婢方才去贺府送东西时,正见楚三公子在门外徘徊。” 陆九霄微一蹙眉,“谁?” “就是守备大人家的楚三公子,名久安,字子冉,年二十,上头有两位阿姐,长姐大姑娘七年前嫁了盐铁副使姚大人,二姐五年前嫁了太常寺少卿武大人,不过两年前二人和离,楚二姑娘回了楚府,原楚家没有主母,是姨娘掌家,楚二姑娘回了府后,便夺了一半的掌家权。” 秦义听得呆若木鸡,弄巧还有这本事呢,出去一趟,竟将敌方的家底给摸得清清楚楚,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陆九霄幽幽抬眸望了她一眼,“重点。” 弄巧一顿,忙道:“前几日楚三公子偶然在迎安大道的香粉铺子外头瞧了三姑娘一眼,当即在望江楼的诗会作了首称赞之诗,如今京都都传遍了,说甚才子佳人,好事可期。奴婢一打听,楚三公子自那后便日日往贺府送花,变着花样地送,什么芙蓉、牡丹、海棠,还成日在贺府门外徘徊,简直是个痴情人,谁瞧着都不忍心吶……” 但陆九霄关注的显然不是这点。 他阴恻恻道:“那些花进贺府了吗?” 弄巧一滞,叹气地点了点头。 倏地,小室落下一声似有若无的嗤笑,男人嘴角一撇,手中把玩的南海珍珠如弹珠弹出,“噹”一声不知滚进哪个犄角旮旯。 他送去的东西连贺家的门都进不去,那劳什子楚三送的破花就能进? 凭什么?那花能有他的值钱吗?! 沈时葶这个,目光短浅的女人…… 陆九霄隐隐觉得胸口有些疼。 显然,是被气的。 “秦义。” 秦义猛一回神,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这种事,不必吩咐他就已心领神会了。 是以,翌日午时,那抱着盆栽来的楚三公子在离贺府三条街的甘宁巷平地摔了个跟斗,名贵的玉兰花摔了个凄惨。 但再惨,也惨不过他摔破了相,给本就俊朗不够的容颜,雪上添霜。 --------- 八月初二,乾清宫暖阁。 在听到“西瀛”二字时,宣武帝的眉头紧紧蹙起。 五年前让了役都三城之后,骊国便与西瀛签了长达十年的休战条约,相安无事五年,已是许久不曾再开战了。 难不成,他们堂堂西瀛大国,竟敢出尔反尔?! “啪”一声,宣武帝掌心重重落在案上,“岂有此理!” 陆九霄道:“但眼下西瀛并未明面挑衅,我们也不好大动干戈,否则落在别国眼里,倒成了骊国不是。” 宣武帝赞同地颔了颔首,思忖半响,命大太监去请了骠骑将军许驰琰。 空隙中,宣武帝看向陆九霄,“九霄啊,这京都风云万变,表面太平之下,各个都是狼子野心,你可要替朕好生监察。” “是。” 宣武帝欣慰地摆了摆手,“明日你母亲生辰,今儿早些回吧。” 陆九霄离开时,正逢许驰琰进殿。 他微一顿,回头瞥了许驰琰一眼,这个人曾是贺忱的副将。 许家本是武将世家,许是受了贺家一事的警醒,四年前便将手中权力放了个五六成,许驰琰领了个骠骑大将军的名头,做了清闲的京官。 就像贺凛一样。 眼下宣武帝正是用人之际,就不得不将之前打压的武将世家重新用起来了。 殿门阖上。 许驰琰躬身道:“微臣参见圣上。” 宣武帝做了个免礼的手势,面色肃然道:“朕要你领两万大军,驻守瞿都。” 瞿都比邻役都,与之只有一座山岭的距离。 许驰琰眉头一蹙,当即会意,“圣上是说西瀛有动静?” “眼下也只是猜测,朕要你去事先布好兵力,一旦西瀛攻城,不至措手不及。朕要你,即日启程,且得悄然启程。” “微臣领命。役都三城已丢,微臣定将牢守瞿都,绝不让西瀛有机可乘。” 殊不知这“役都三城”四字,简直是在剜宣武帝的心。 这可是他自个儿双手捧着让给西瀛的…… 闻言,宣武帝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守好了。” --------- 陆九霄从皇宫离开后,便去了迎安大道的望江楼。 唐勉与孟景恒早早落了座。 今日他们并未坐二楼的一等隔间,而是十分平易近人地坐在二楼长廊下,靠雕栏的方方正正四人桌上。 为甚呢? 自是孟景恒为了听这些文人玩弄诗词而作出的酸掉牙的诗。 缘由无它,他前些日子看上了听风楼一个风尘女子,奈何人家卖艺不卖身,且就好文人雅士这一口,不得已,孟公子只能临时抱佛脚,企图让自己看起来也“雅致”那么一点。 见陆九霄风尘仆仆地来,孟景恒分了一眼神给他,“陆世子近日忙得很,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有公职在身呢。” 陆九霄嗤了他一声,没搭腔。 此时,就听隔壁座上一人道:“我瞧啊,还是楚三公子的诗最风雅,美景与美人,简直雅致又风流啊!” 有人吟道:“‘见一美人兮,亭亭似牡丹’,不知楚兄此‘亭’可是彼‘葶’啊?” 闻言,众人哄然大笑,楚三顶着额头的嗑伤红了红脸,却并未反驳。 他当真是让贺家三姑娘迷了眼,那点心思连藏都不愿藏。 又有人道:“贺家三姑娘那姿色,我瞧牡丹倒是用俗了。” “有理有理,我看水仙才好。” “我觉不然,百合更衬些。” “百合寡淡,你瞧贺三姑娘的模样,寡淡吗?” 那头,陆九霄眉梢一压,喉间似有若无地嗤了声。沈时葶那张脸,就和寡淡半点关系也沾不上,倒是这楚三,额头都肿了还出来卖弄风骚。 孟景恒道:“你这义妹当真是好风光,眼下全京都谈资最多便是她,那美人诗是一首紧一首,若不是刚回了府,贺家宝贝得紧,恐怕提亲的人能将门槛给踏平了。” 说此,孟景恒找死地道:“我瞧你还是赶紧些,趁人不记得你,哄也好骗也好,莫让旁人登了先。” 毕竟骊国民风开放,女子失了贞,虽不算小事,但也不算甚顶天大事。 尤其是沈时葶那姿色与身段,流两滴泪,男人心疼还来不及,怎会揪着不放? 陆九霄冷飕飕道:“你当我没哄没骗吗?” 正此时,邻桌发出一阵哄笑。 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就见一靛蓝身影立在大堂上,将写有菜名的字条递给了小二。 等候空隙,那肿着额头的楚三紧接上前。 二人举止有礼地说了两句话,直至小二将点心用食盒装好呈上,她才道别离开。 谁知,戏本子里的情节来了。 堪一转身,美人的绢帕就从腰间落下,随风掉至才子脚边。 才子俯身捡起,匆匆追上前,将绢帕重新递上。 美人浅浅一笑,颔首道谢。 才子久久未动,痴痴凝望。 旁的陆九霄不知道,他就瞧见楚三的指尖触到了那只皓白手腕。 那一瞬,几乎是有一道电流直冲向发顶,陆九霄头皮都麻了。 “噔”地一声,他手中的杯盏重重落了桌。 一时间,他似是觉得头上长出了两株草。 男人略微上扬的眼尾稍压,唇角紧抿,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抹正掀起帘子的身影,那瞳孔里迸出的火花,似是要将她烧出个窟窿来才罢休。 如刀削似的目光落在身上,任谁都不会毫无察觉。 沈时葶手一顿,下意识回身仰头望了一眼,这一眼,恰恰撞进陆九霄眼中。 她手一抖,忙掀帘离开,脚步都不由匆忙了些。 陆九霄眸色愈沉。 当天夜里,蝉鸣四起,乌云涌动。 沈时葶对镜摘下两只白玉耳坠,拢了拢寝衣正欲睡下时,就听窗牖“吱”地一声响——

80、夜探她 《芙蓉帐》80 漆黑的夜色中, 那一抹绯红显得无比显眼。 沈时葶紧紧捂住唇,将那一声惊叫复又咽了回去。 男人从檐上跳下,半跪在窗台处, 二人隔着窗格对视一眼,陆九霄抬手就要将那半开的窗子彻底推开。 沈时葶脑袋“叮”地一响, 疾步上前, “嗙”地一声将窗子推回去。 就听陆九霄隐忍地倒吸一口气,他那手挡在了窗缝中,这一夹,险些没将他送上天去。 沈时葶吓了一跳, 当即松了手, 这便给了陆九霄登窗入室的机会。 直至男人跳下窗, 笔直的身姿立于她面前时, 她才回神瞪大眸子,“陆世子这是作甚?” 可陆九霄的脸色,也着实算不上好。 他揉了揉手腕,瞥向窗边碍事的牡丹盆栽,便想起楚久安作的那首酸掉牙的诗,冷飕飕道:“你院子里这些花,楚三送的?” 沈时葶微一顿,目光挪向窗外。 翡苑刚修不久,这些花是她特请花匠栽的。至于楚久安送来的那些花, 无一例外的全被桃因遣人送了回去。 她咬了咬唇,没应话。没应便是默认的意思。 陆九霄眉心的愠色重了一分,紧紧盯着小姑娘那双在夜里会生辉的眸子,“喜欢他?” 闻言,沈时葶头皮都麻了, 拳头也攥紧了。 她不喜欢,她才不喜欢楚久安…… “是又如何?陆世子快走吧,今夜我就当没瞧见过你。” 说着,她便将他往窗外推。 陆九霄屹立不动,猛地擒住她的手腕,“沈时葶,你给我记好了,我不许。管他楚三还是李三,你通通给我死了这条心!” 男人低声道:“否则我就打断他的腿,你看我敢不敢?” 小姑娘动作一滞,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委屈。 “凭什么?” “永定侯府的世子,就能这样欺负人吗?” 说罢,那双杏眸肉眼可见地迅速泛红。 陆九霄手中的力道微一顿,方才的满腹怒火,被她这眼泪浇得七零八散。 他承认,他有些看不得她哭。 男人眸色微沉,屈指用指关节上下摩挲着她眼下的泪痕,“你哭甚?怎么是我欺负你,分明是你先躲着我。” 小姑娘哽咽一声,偏了偏头。 静默良久,夜风微燥,吹得两个人皆是心烦意乱。 半响,她才缓缓开口: “我醒来的第一夜,便做了个噩梦。梦中陆世子咬破了我的食指,疼得心口像是被人攥紧一样。我怕你,很怕你。” “我的梦,是真的吗?” 她仰头望他,泛过泪光的眸子楚楚动人。 陆九霄微怔,唇角微抿,“是。” 事是他做的,她对他的那份畏惧,也是他一点一点养起来的。陆九霄头一回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那你说你我两情相悦,已定终身,是真的吗?” 话落,男人紧紧望着她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眸,一个“是”字在嘴边徘徊半响,却是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 见状,小姑娘酸涩地扯了扯嘴角,道:“我打听过,永定侯府的世子爷,秦楼楚馆的常客,可侯府的后院却连个妾室也没有,哪怕是最喜欢的茴香姑娘,这么多年,你也没替她赎身,真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矜傲又自持,陆世子这样的人,怎会心甘情愿娶妻呢?” 陆九霄哑口无言,因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秦楼楚馆的常客是真的,后院空无一妾是真的,茴香懂事伶俐,最能揣摩他心意,曾得他另眼相待也是真的。 最要命的是,他从未想娶妻。 与她当初的身份无关,只要他愿意,永定侯府的世子,难道连一个人的身份户籍都篡改不了吗?他大可给她体面,给她嫁给自己的体面。 可他没有。 于他而言,妻妾终归不同。很多事,妻子能管,妾室却是不行。 说到底,他喜欢她,想将她留在身侧,却不愿意让她拘着他。 他承认,劣性与私心他都有。 他都认。 可那日雨夜他踏进百戏楼时,便知自己是栽了个彻底。 他在那个繁花簇锦的温香软玉中,惦记着另一个小姑娘。 想她蹲在某个角落哭,便觉心里堵得慌。 那时候陆九霄就知道,户籍是不可能给她了,马车也不能给她备,他是绑也得将她绑在侯府。 可这其间的曲折蜿蜒,他要如何与她说? 思此,时间缓缓而过,桌几上的一根木香烧尽折断。 正此时,窗牖吹来一阵风,将陆九霄朦胧的思绪吹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凝眸望她:“三姑娘说得对,我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沈时葶——” 陆九霄拇指指腹在她眼下蹭了蹭,“你究竟是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本事?” --------- 月白风清,夜阑更深。 陆九霄回到侯府,去了袁氏的梅苑。 这个时辰,袁氏正在为冀北的战事祈福。 见他来,袁氏讶然起身,“怎的这个时辰来了,是出了甚要紧事?” 母子二人落了座,陆九霄应了声“嗯”。 半响,他道:“阿娘。” 袁氏愣了一瞬,嘴角不禁弯了弯,她好些年没听他唤过这两个字了。 “跟您要一样东西。” 袁氏好奇地看他,什么了不得的物件,竟让她这个素来不求人的儿子大张旗鼓跑一趟? 陆九霄道:“祖母留下的那只银镯。” 闻言,袁氏愣住。那只银镯是什么来头,那可是陆家传媳不传女的家宝。 她敛了神色,默了半响问:“贺家那丫头?” 陆九霄干干脆脆地点了头。 “你想好了,此事作不得玩笑,贺家与我陆家乃是世交,此前你不知也便罢,可眼下你若再负她,那便是陷陆家、陷你自己于不义。” “阿娘,我看着像是说笑么?” 四目相望,袁氏微微颔首,起身进内室,将银镯拿来给他。 回往松苑的小径上,陆九霄翻了翻手中的那只有些年头的红木匣子,嘴角溢出一声极轻极浅的讽意。 陆九霄,你也有今天。 继而向前时,他脚步忽的一顿,眉心蹙了一瞬。 今日他离她那样近,她却没将他推开。 --------- 却说贺府翡苑,沈时葶侧卧于榻,翻过了今夜第六次身。 隔着飘渺朦胧的幔帐,看向空无一人的窗牖。 她抬手碰了碰被陆九霄摩挲过的脸颊,想起男人走前,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口吻,缱绻又绵长地喊她的名字。 他说:“沈时葶,你别想楚三,别人也不行。” 那种缱绻的口吻,常予人一种情浓蜜意、非你不可的错觉。 正如每一次,欢愉之中他喊她的样子。 思此,沈时葶鼻尖一酸。陆九霄最擅长撩拨人心,可他自己却没有心。 她见过他在温香软玉中左拥右抱的风流模样,见过他的最炙热,也见过他的最凉薄。 譬如他抱着她却想要纳妾,譬如那个雨夜里,他躺在她身边,身上却沾着别的女人的香气。 她本该无动于衷的,可她偏在一场场鱼-水之欢与耳鬓厮磨中动了情,也动了心。 或许是在锦州郊外的山洞里,瞥了一眼他守夜的背影;或许是在静谧山路上,他背她时展露的侧颜;再或是他饮了小酒,笑着亲她的模样…… 云云如此,都叫人心动。 可凡事动了心,才有了委屈。 毕竟那样的人啊,不会只属于一个人。 沈时葶搓了搓脸,清醒一些便赤脚下了地,走至窗边,将窗子紧紧阖上,甚至挪了两盆花挡在面前。 万千思绪中,她不知几时才彻底入睡,只觉眼还没闭上许久,天就大亮了。 往日这个时辰,沈时葶早早便起了。 桃因在外叩门道:“姑娘起了么?奴婢能进吗?” 她揉揉肿胀的眸子,艰难地从被褥中坐直,“嗯”了声,“进吧。” 桃因抱着盥盆来,堪一见她脸色,不由一怔,“姑娘昨夜没歇好?” 沈时葶顿了顿,缓缓颔首。 桃因拿来两身衣裳,“今日陆夫人生辰,请的是晚宴,届时天色暗了,该瞧不出花样了,姑娘穿明艳的吧。” 最终,她还是挑拣了一条浅色襦裙。 酉时,沈时葶清点了生辰礼,这才不急不缓往侯府去。 这两家离得实在近,旁的宾客都乘车而来,偏她与众不同,是从贺家大门踱步而至的。 望着愈来愈近的“陆”字牌匾,她便愈发不自在。 她都想好借口了,一会儿赠了礼,走过场面后,她便称额间旧伤复发,早早离去。 正一面思忖一面前行时,却见陆菀在庭前来回踱步,光是从身后瞧,似都能瞧见她根根立起的乌发。 要说陆菀对面的中年男子是谁,正是保宁巷江南戏班子的谢班主。 今儿的事是这样的—— 袁氏过生辰,往年都是请宫内的戏班子来唱戏,但宫内的戏班子不比宫外,新花样会的少,来来回回就那么两出戏,便是袁氏这样不挑剔的人也瞧腻味了。 如此一来,陆菀便请老管家花了二十两银子,将京都有名的老戏班请了来。 一切都稳妥无误,直到!她瞧见了那个传闻中的茴香姑娘! 陆菀那双漂亮的眸子都快瞪出来了,“你给我说说,我请的是你们江南戏班,茴香姑娘怎来了?!” “这,这这是因怀婵姑娘昨儿吃坏了肚子,今日实在发不出声,陆姑娘您点的这曲《牡丹亭》又实在不是一般曲目,能将它唱好的,全京都除了怀婵,便只有茴香姑娘了啊……何况这茴香姑娘的歌喉千金难求,她肯来,这可还是念了陆世子的面子。” 陆菀幽幽地瞪他,“你若不说最后这话,我还侥幸留她,棠梨!” 棠梨忙上前,“姑娘?” “你去,把那个《牡丹亭》撤了换别的曲目上,遣人将茴香送回百戏楼。” 话落,庭院中锣鼓一声响。 来不及了,戏已开场。 陆菀怄得一口血上心口,她用掌心揉了揉前额,就见门庭处,沈时葶提裙踏进。 陆菀忙迎上前,引她去了前厅,给袁氏送礼。 她遣人将礼抬上,朝袁氏福了福身,“陆夫人。” 显然,眼下什么都记得的她,对着袁氏是万万喊不出义母二字的。 袁氏笑笑,“你这孩子,几日不见倒是与我生疏了,来,你来我这,今日这戏班子是菀儿请的,这戏倒是新鲜。” 沈时葶乖巧应下,陪坐一旁。 陆菀一颗心猛地被攥紧,却见沈时葶神色如常地看着台上咿咿呀呀的茴香,不由抚着心口缓了缓。 看来,她是不识得茴香。 也是,就算是识得,也应忘干净了。 思此,陆菀便放下心去招待别家姑娘。 一戏终了,沈时葶衣裙上泼上了些茶渍,丫鬟引她去后院更衣。 回廊之下,正撞上一队刚下台的戏子。 擦肩时,为首的那个鲜衣女子身上一股极浓郁的香气一下便窜入鼻间。 她倏地怔了怔,几乎是立即想起那个雨夜,陆九霄身上的味道…… 原来那晚,是她吗? 小丫鬟顺着她目光瞧了眼,笑道:“那是茴香姑娘,贺姑娘识得她?” 沈时葶摇摇头,入了内室更衣。

81、第 81 章 《芙蓉帐》81 侯府庭院灯火通明, 宴上欢笑不绝。 这世家大宅里的宴席,素来是夫人小姐们的交际场合,毕竟女人们的友谊, 便是靠你来我往的恭维八卦维系起来的。 至于各家的郎君们,自是饮酒为乐, 正经点的就借此场合诗赋一首, 估摸着明日便能传遍京都。 沈时葶换了衣裳立在廊下,远远瞧着。 她回贺府半月,还没瞧见过这样热闹的晚宴,不由多瞧了两眼。 倏地, 她目光一顿, 直直撞上水榭亭台处的男人。 陆九霄一身深紫长袍, 险险地靠在雕栏处。 沈时葶听到周边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子正小声低语地谈论他, 这谈论声将她思绪拉了回来,忙偏过头,避开男人灼灼的目光。 就听周遭的笑语愈发高扬—— “欸,亭台上那身紫衣,是陆世子?” “那姿容,除了他还有谁?” “你见过他?” “唔,前年宫中夜宴时见过一面。” 青衣女子以扇掩唇,“我阿娘说了,男人长一张桃花脸最是信不过, 我启初还疑惑这桃花脸究竟长成什么样,前年一瞧便懂了。” 几人纷纷捂唇笑起来。 沈时葶偷听得认真,桃花脸…… 她脑中浮现出男人含笑俯身的模样,那双眸子用“风情万种”来形容也毫不浮夸,眉梢眼角全是“欲”字。 偏偏, 这样的颜色却最得姑娘们倾心。 沈时葶想,如若陆九霄不是那种流连风尘的人,恐怕以他的身份姿容,满京都都该趋之若鹜。 思此,她便想到茴香,于是匆匆敛了思绪。 戏台又一声锣鼓敲响,换了一支曲目。 她看了眼天色,正欲以头疼不适为由先行离席,却被陆菀先行拦住—— “你怎么不来,她们都投壶去了,我阿娘还置了彩头,你也去试试。” 说罢,陆菀将她拉到了草坪上,三尺之外果然摆置着一个铜壶。 姑娘们小打小闹,袁氏倒却十分上心,将贴身伺候的白嬷嬷遣来评判,还捧上了彩头,是一只蓝色珊瑚手钏,乃去岁西域的进贡之物,甚是貌美。 陆菀将去了箭头的箭递给她。 众人见状便往一侧让了让,白嬷嬷笑道:“三姑娘可会投壶?” 沈时葶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小户人家不比大户人家,赏花、夜宴、游湖这些事,于她来说甚是奢侈,反而是投壶玩得比较多。 是以,沈时葶抬臂,对桌壶口一箭掷下。 到第五箭、第六箭、第七箭,其间只一箭未投进,但这投中数也已遥遥领先。 众人掩唇惊叹,白嬷嬷笑着将彩头送上。 毕竟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赢了彩头自也高兴,嘴角轻轻翘起。 然,一偏头却见陆菀皱着眉望向亭台。 她下意识顺着目光看过去,就见陆九霄背靠楹柱,即便天色昏暗,也能瞧出他对面之人是茴香。 须臾,二人避开众人,往对面回廊去。 沈时葶忙收回目光。 --------- 廊下,陆九霄目光越过茴香的肩头,往草坪处看了一眼。 男人口吻不耐烦道:“说。” 茴香僵硬地扬了扬唇角,深吸一口气道:“世子许久不来百戏楼了,那日走得急,奴还没将这个给您。” 说着,她递上一只样式精美的药囊。 一从她袖口而出,便伴有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世子一直以来便睡不安稳,奴询问了许多名医才制成此药囊,想来日日佩戴,应是有效。” 话落,陆九霄垂眸,目光落在她身上。 男人久久不语,茴香一颗心像是被攥紧似的。 “世子——” “你以前不是挺聪明的吗?”陆九霄扯了扯嘴角。 茴香立即就僵住了,捧着药囊的指尖都在暗暗颤抖。 她从前最擅揣摩他的心意,拿捏分寸,绝不逾矩。可近来她却品不出陆九霄的心思了,这长达半年之久,她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茴香心知肚明,从前的退是为了离他更近,然如今再退,便真的要退出陆九霄的视线了。 这个男人的心,不在风月场了。 思此,她便红了眼,“世子,奴只是担心您……” 陆九霄最厌恶人哭,是以她这泪珠子是掉也不敢掉,生生含在了眼里。 可偏偏,陆九霄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他勾了勾唇,眼底却无半点笑意,“担心我?”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担心我?” 茴香定定望向男人眼底,却见里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谊,她的发丝仿佛都根根冻住。 “世子……” 陆九霄走近两步,声色皆是沉了下来,“谁准你进侯府的,嗯?” 若是寻常戏子,自是无事。可陆九霄这里却有一则不成文的规矩,外头碰过的人,绝不许踏进他的后院。莫说是侯府,哪怕是连他在京都各处的私宅,也从未有秦楼楚馆的姑娘进过。 换句话说,他陆世子给自己圈了块地得以风流,而出了那个地界,你连根手指头都别想挨着他, 凉薄也好,无情也罢,陆九霄不就是这种人吗? 可这些,茴香难道不知吗?她比谁都清楚。 她咬了咬唇,“是奴的错,可奴实在是忍不住想见世子。” “你以为你与那些妓-子戏子有何不同?” 茴香顿住,当真没有比这句话更伤人的了。 她攥紧手心,“这三年来,奴推拒了所有人,连只手都不曾让人碰过,奴以为……” “是我让你做的?” 陆九霄这一点倒是大方得很,从不要求姑娘一心一意伺候他。 思此,男人嗤笑一声,解下腰间的玉佩丢过去,转身走向庭院。 茴香愣愣地握着这块上好的羊脂玉玉佩,心上蔓延一股酸意。 银货两清,是他没错了。 她侧身望向陆九霄方才余光不断瞥向的姑娘,是她吗…… --------- 沈时葶赢了彩头,便不好早早离开,谢过袁氏后,只好多留一阵。 骊国时兴叶子牌,几乎是家家姑娘都会玩,沈时葶却是没有碰过这玩意。 陆菀教了她半响,经过连输五局后,她总算摸出些门道。 尽兴之时,陆菀拿了壶果酒给她尝鲜。 酒香甘甜,却不辛辣,沈时葶忍不住多饮了几杯,脑袋便隐隐沉了起来。 见状,陆菀掩唇低声道:“我院子里有只白白胖胖的兔子,还是你从前住在府上时养的,可要随我去看?” 闻言,沈时葶顿了一下,颔首应下。 她自是记得,当日因欲要离京,她便将刚得手不久的兔子赠给了陆菀。 如今再见,虽不过时隔半月,却生出了一种三秋不见的感觉。 这兔子叫陆菀养得胖了一圈不止,当初小小一只,眼下却要两手才能托住,就连那笼子,都换了大一号的。 陆菀斟了杯果酒道:“这兔笼子还是我哥命工匠定制的。” 沈时葶错愕一瞬,才认真瞧了眼那只笼子。 这铁杆上,似是还刷了层金箔,门上那颗在月光下隐隐透亮的,是颗打磨光滑的珠子。 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愧是陆九霄…… 抚摸着这雪白柔软的兔子,沈时葶的思绪一时被带到了乞巧当夜。 男人倨傲又别扭地道:“想留你就留着吧,自己照看着。” 思此,沈时葶鼻尖一酸。 许是酒意上头,她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耳尖也染上薄红。 倏地,她垂着脑袋,掉了两行泪。 若是清醒之际,再是难过,小姑娘也是能生生忍住的。 陆菀吓了一跳,“你怎的了?可是醉酒头疼?” 沈时葶抬手擦了擦泪,“你不是说这酒不醉人的吗?” 陆菀一滞,讪讪轻咳。 她揪着两道细细的眉头,疑惑道:“好端端,你怎就哭了?” 女儿家的眼泪,不能哄,也不能提,否则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下来。 她轻轻哽咽一声,低声道:“陆菀,你们陆家人的性子都这样好,他怎么是那样的呢?” 陆菀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陆九霄。 她小心翼翼递上绢帕,试探地问:“他怎么欺负你了?” 沈时葶咬住唇,半响无言,却不知怎的溢出一声难耐的哭腔,如埋在土里的种子,一遭发芽破土,不是你竭力便能将那芽尖再摁回土里的。 “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我躲了,我躲不开……”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字字肺腑还掺着哭腔,简直是打心眼里说出的话。 陆菀望着她身后的陆九霄,试图努力挽回一下,吞吞吐吐道:“他性子是差了些,可我瞧,他对你是真好……你、你看这兔子,他那么讨厌这种小东西的人,不是也让你带回府上了吗?” 沈时葶红着眼连连摇头,压根没听进陆菀的话,只哽咽着道:“我躲不开,陆菀……这酒怎么醉人呢。” 陆菀没了折,泄气地闭了嘴。 只听沈时葶趴在石桌上念念有词,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 仿佛是积压已久的情绪,被一壶果酒破了防。 正此时,一只大手从身后绕过,捏住小姑娘的下颔,微一用力,将她脑袋抬了起来,恰能对上他的目光。 男人那双墨色染成的眸子紧紧盯着她,“这么不想瞧见我?” 沈时葶一怔,眼泪生生顿住。 --------- 小径上,沈时葶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陆九霄抿唇跟在身后,实在忍不住,上前拽住她的小臂道:“走反了。” 小姑娘一顿,又掉了个头。 她强撑起身子,实则眼前的路在她眼里已花成了两道幻影。倏地,她一个踉跄,险些往一侧栽去。 陆九霄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头一回对她没了法子,叹气道:“我背你好不好?” 沈时葶摇头。 男人盯了她半响,眉梢微压,耐心正一点一点耗尽。 他忽的站直身子,点头道:“成,那你自己走,看到这周遭的石井了吗?” 沈时葶一顿,偏头看了眼。 就听男人道:“里头都是死尸,一不小心栽进去,人就没了。”

82、酒醒后 《芙蓉帐》82 应景似的, 话正落,便一阵凉风从南面的树丛中拂过,带起一阵“簌簌”的诡异之音。 沈时葶觉得脖颈上的汗毛都根根立起。 但许是酒醉壮胆, 沈时葶今夜十分逞强。 她抽泣道:“你、你告诉我前院走哪条路,我慢慢走。” 半刻钟后, 她依旧是趴上了陆九霄的背。不为别的, 只因她压根站不稳。 那果酒并非不醉人,只是酒劲来得晚,但后劲不小,沈时葶脑子里像是被人糊了一团浆, 怎么搅也搅不开。 她难受地挪了挪身子。 陆九霄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她喷洒在他耳后的鼻息, 和掉进他脖颈间的滚烫泪珠。 他深吸一口气, “我以前怎的没发觉, 你这眼泪比那山洪还多?”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谁知却听背上的人却真真开了口:“以前,你又不许我哭。” 这话被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出来,带着缱绻的委屈。 陆九霄脚步一顿,侧了侧脸,却只能用余光瞧见姑娘模糊的轮廓。他环在她臋下的小臂收紧了两分。 沈时葶仰起脸,醉态十足道:“还不许我出声,看。” 她忽然将两只雪白纤长的手伸到他眼前,给他看手背, “我忍不住,这里,都咬出印子了。” 诚然,这印子半天一日就消下去了,眼下什么都没有。 但陆九霄是记得的, 她夜里双手捂唇的模样。 一走神的功夫,那两只手便垂至他肩下。 “陆九霄,陆世子,你怎的这样坏啊……” 陆九霄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也第一回见她如此胆大张扬地控诉和委屈。 他抿唇半响,低低叹道:“你再动,就要摔下去了。” 可失去神志的人是管不得旁人的,她只能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中。 她埋首在他颈间,小巧的鼻尖碰了碰男人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 “那天夜里,也是这个味道。” 男人神色一滞,他几乎立即就反应过来沈时葶在说甚。 须臾,沈时葶将下巴搁在男人肩颈上,语调拉得漫长,断断续续地说:“你还骗我,你都要纳妾了,还想骗我留下,陆九霄,你怎么这么坏……” 陆九霄怔了一下,拧了下眉。 话都说到这里,还有何想不明白的?理理时间线,正是乞巧夜之后,她才动了离府的念头,当夜还爱不释手的兔子,转头便赠了陆菀。 他停在林荫小径上久不向前,沈时葶从持续前进中忽然停下,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的,她拍了拍陆九霄的肩,“想吐。” 陆九霄将她放下,她便顺着力道蹲了下去。 然,对着这绿油油的草丛,她那股恶心感又荡然无存了。 陆九霄蹲下,拍了拍她的背。 “沈时葶,不是要纳妾还要你留下。” 小姑娘拿一双泪汪汪的眸子看他。 陆九霄揉着她的脑袋,“是要你留下,才纳妾,能想明白吗?” 她摇了摇头,想不明白。头疼。 陆九霄放弃与她解释,见她难受稍缓,便打横将人抱起,一个掉头,走向松苑。 这个时辰,丫鬟婆子都在仆房晃荡,只有尹忠与秦义二人百无聊赖地靠在廊下。 “主子。” “去煮碗醒酒汤来,把弄巧叫过来。” 秦义会意,应声照办。 须臾,弄巧便递上了一碗醒酒汤,沈时葶半醉半醒间喝一半吐一半,弄巧瞧着自家世子衣襟上的一抹深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陆九霄压着眉梢,艰难地给她灌下了一碗醒酒汤。 他松了口气,“给她擦擦脸。” 说罢,陆九霄去了廊下,一阵夜风,将他吹得愈发清醒。 待到弄巧从屋中出来,他才进去。 沈时葶闭眼侧躺在床榻上,已是醉得沉沉睡去了。 他伸手碰了碰那张小脸。 其实说实在的,小姑娘的心思,他能有甚不知的?那些藏于深夜的情难自禁,和竭力避开与他对视的眼神,他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那时陆九霄没太当回事。 那样的情绪,太稚嫩,太生涩,也太不值一提了。 于他而言,她只要能聪明一些,看到陆九霄这个人的价值,将他当成一颗可攀附的摇钱树,离不开他就成了。 到底有几分欢喜,又有多重要呢? 可眼下再想,说不重要是假的,说不心疼,也是假的。 他摩挲了下姑娘细滑的手腕,将那只样式简单的银镯扣在她腕上。 紧接着,陆九霄进了湢室沐浴更衣,将身上那股香用皂角洗净。 --------- 亥时二刻,前厅早就重归宁静。 莹白的月色洋洋洒洒地从窗牖落下,淌了一地。 小室静谧,空无一人。沈时葶醒来时,先入眼的便是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檀木屏风,她看了半响,蓦然撑大眼眸,一个时辰前的记忆奔涌而来。 那一声声“陆九霄,你怎么这么坏”在她脑中炸开,她颤着手去推身上的被褥,弯腰下榻,往帘外跑。 然,珠帘刚挑起,就撞上从廊下归来的陆九霄。 他身上带着皂角的清香,两鬓的发还有些湿。 “醒了?” 沈时葶一顿,头皮有些发麻,“嗯。” 她深吸一口气,恨自己为何没有酒后失忆的好习惯。 陆九霄看了他一眼,几乎能揣摩出她的小心思,掩了掩笑意道:“过来,把这个喝了。” 是一碗小米粥。宴席上她一心想离开,膳食确实用得少,又饮了酒,胃里正难受着。 “不用了,桃因还在前院等我,这个时辰不回府,我阿娘会担心。” 陆九霄拉住她,“我已经命人去你府上知会过了,桃因知你酒醉,眼下在兰苑候着,不急,你先把粥喝了。” 他知道她的性子,能不麻烦人就不麻烦人,这个时辰即便回府了也不会命厨娘再给她开小灶的。 四目相望,陆九霄紧扣住她的手,是一副她不喝便不许她走的意思。 沈时葶咬咬牙,只好端起碗盏。 她喝得急,三两下一碗米粥就见了底,囫囵一句“多谢陆世子”便欲要走,然还是被人捉了小臂。 “沈时葶。” 沈时葶心上一颤,又是这种口吻…… “我为什么装病骗你留下,你不清楚吗?” “我是想纳妾,但想要的是你。” 小姑娘眼睫颤了两下,盯着他领口的纹路看。 陆九霄捏住她下颔迫使她对上自己的眸子,可那双杏眸却闪躲了一下,生生错过他看向一侧。 “你看着我。” 沈时葶硬着头皮将目光挪到他脸上。 “虽说眼下再说妾室确实不妥,但当时,”陆九霄一顿,抿唇道:“我确实有坏心思,但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并非是要纳别人为妾还留你在松苑。” 她抠了抠手心,于她当时而言,侯府世子的妾室,怎么算都是抬举,她自不会以如今的身份再去计较,毕竟当初是她自己选择上了陆九霄这条船,他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还有那天夜里,我是去过百戏楼,可至多只饮了两杯酒。” 言下之意,他谁也没碰。 诚然,听到这解释,说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沈时葶咬了咬唇,“世子不用与我解释的。” “不信?我把贺凛叫来,那天夜里我去了玺园。” 见他真要转身走,沈时葶忙瞪着眼睛拉住他,他、他让二哥哥作证,那她还要不要脸了! 何况,他一出口她便信了。这种事,他若是做了,以他的性子根本不屑于撒谎,认就大大方方地认了。 陆九霄继续道:“今日茴香来,也不是我的意思,以后都不会了。” 小姑娘的目光如盛星河,在月色下盈盈动人。 她问:“世子说这些作甚。” 陆九霄凝了她一眼,扣在她小臂上的手往上,绕到她颈后,将她往前摁了摁。 “之前没觉着有什么,现在对着你,才后悔了。” “别躲我成不成?要不然,你打我两下,嗯?” 说着,男人倾身而下,将那张俊美的脸送到了她面前。 若是旁人瞧见他这副样子,定是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饶是沈时葶,都不由错愕地撑了撑眸子。 她心脏匆匆跳了两下,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将他推开,“我,我不打你,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阿葶。” 沈时葶头皮发麻。 此时尹忠正在外叩门,说是有事相禀,她不得不胡乱应下,“不躲了,你放开我。” 陆九霄这才松了手,才堪一松手,怀里的人就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 沈时葶抚着胸口一路从松苑小跑而出,胸腔“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似是要从里头蹦出来似的。 她用力摁了摁,也于事无补。 余光瞥见的一抹银亮使得她垂下眸,就见腕上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只银镯,样式十分简单,但成色却是上乘,在月光下能折出光来。 她顿了顿,回头看向松苑的方向,思忖半响,终还是歇了将这镯子还回去的念头。 回到翡苑,却见岑氏候在庭院中。 沈时葶心上一跳,有些心虚地道:“阿娘,你怎还没歇下?” “桃因说你醉了,我不放心。”岑氏起身,掩唇咳了两声。 “我就是贪嘴喝了两杯果酒,缓过酒劲,不碍事了,夜里风大,阿娘怎能在庭园中等呢?嬷嬷也真是,不劝劝您……” 岑氏看她着急不由笑笑,余光瞥了眼她手腕上的银镯,虚扶着她的背脊让她坐下,“来,阿娘有话问你。” 沈时葶听话地坐下,“阿娘什么事,非要夜里问?” “我问你,那个楚家三公子,楚久安,你可对他有意?” 闻言,沈时葶立即挺直背脊,连连摇头,“没有,阿娘,我真没有。” 岑氏笑笑,“那陆九霄呢?” 小姑娘一顿,“也、也没有。” 岑氏年过四十,这些情情爱爱,都是早二十多年前她就尝过了,还有甚是她看不明白的。 “那孩子若是唤我声伯母,我倒觉得他十分好,不做恭维巴结之事,在这名利场上实属难得,是个有心气的孩子,但他若是要唤我声母亲,我却觉得他不是良婿。” “阿娘,您误会了。” 岑氏莞尔一笑,“你别急着否认,听阿娘说。九霄那孩子,侯爷自幼便没有给他好脸色,他的性子是自小养出来的,想改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可要想仔细了,阿娘没有阻止你的意思,只是这终身大事,要细细考量,这世上男儿非他一人,贺家也不求你嫁个什么高门大户,即便是个不起眼的小户人家,只要你过得好,怎么都行。” 沈时葶酸了眼,俯身将脑袋靠在岑氏肩头,“阿娘……” 岑氏一顿,即便半月之久,她也不曾做过这样亲昵的动作。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背,“这镯子是陆家传给儿媳的,你保管好,至于留还是不留,看你自己。”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便至八月廿三——

83、第 83 章 《芙蓉帐》83 京都历经一番绵绵细雨后, 便迎来了初秋,空气皆是被洗净的草木清香。 二十日前,袁氏的生辰宴刚过, 陆九霄便领了件谁也不知的差事。 正是瞿都密防西瀛进攻一事。 失去了最北的役都三城之后,瞿都便成了骊国的边防。兵力不少, 但与西瀛相安无事五年, 无论是瞿都的官还是瞿都的兵,都免不得懒散懈怠。 可人尚且可重整,但粮草呢? 若待真开了战再运输粮草,难免被动。宣武帝是真信了西瀛有动静, 已失去役都, 他断然不许瞿都也落在西瀛人手中, 况且, 瞿都可是坐落着一座骊国最富庶的矿山。 是以,他不仅调任许驰琰提前布防兵力,还将置备粮草这事一并提上行程。 可许驰琰驻守瞿都本就是秘密进行,这押送粮草一事,却也不能大肆张扬。 于是,陆九霄成了这不二人选。 这一来一回,便是整整二十日。 好容易应付了宣武帝那头,天色已然暗下来。 临上马车前,他侧身道:“她在府上?” 这个“她”是谁, 自不必言说。 秦义应道:“是,三姑娘今儿白日同几位官家小姐去了望江楼用茶点,早早回了府上。” 陆九霄点点头,“去贺府。” 他入城后便直接进了宫,连身上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一身便去了对门的贺家, 然,却远远瞧见一抹青松身影在贺府外头左右徘徊。 是楚三。 陆九霄下马车,皱了皱眉头。 秦义轻咳一声道:“这楚三公子当真好毅力,风雨无阻,日日于此。” 正说着,贺府大门便被从里拉开,桃因带着两个丫鬟,将楚三跟前的花抱了进去。 又道了几句话后,楚三方才失魂落魄地转头离开。 瞧见身后的人,楚三微一怔,彬彬有礼地举手作揖道:“陆世子,许久不见陆世子,陆世子近来可好?”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还成。” 说罢,陆九霄并未与这木头书生再多废话,径直进了贺府。 那擦肩而过的风,似都夹带着刀片,生生往楚三脖颈一削,他忍不住缩了缩双肩。 楚三不明所以地回眸望了一眼,疑惑道:“秦护卫,我可是何处得罪过陆世子?” 秦义朝他作揖笑笑,“主子厌恶花香,许是楚公子这花熏着他了吧。” 楚三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楚某下回一定注意。” 陆九霄去了西厢房,推开书房屋门,便见贺凛身前坐着一熟悉身影。 他反手阖上门。 赵淮瑨转身过来,眼底含笑地同他打了招呼,“五年不见,甚是想念。” 陆九霄:“……” 赵淮瑨早早便离开了骥阳,只碍于风险,一直没进城。可如今他的好父皇将注意放在了西瀛,又有陆九霄在御前周旋,他才得以喘息。 三人并未过多寒暄,很快便进入了正题。 这一议事,便至夜深。 窗牖吹来一阵风,陆九霄动了动捏着杯盏的指尖,分神往窗外瞧了眼。 虽说骊国没有宵禁,但赵淮瑨毕竟身份特殊,不便久留,只好早早离开。 陆九霄弹了弹风尘仆仆的衣袍,“我也走了。” 贺凛一并起身,“我送送你。” 陆九霄一顿,扯了扯嘴角道:“你至于吗?” “至于。” 最终,贺凛还是将陆九霄送出了贺府,眼看他进了侯府,才放心回去西厢房。 --------- 而两刻钟前。 沈时葶将新熬好的柚子茶装好一蛊,正要送去西厢房。 还未靠近书房,就从陈旭口中得知陆九霄来了,正在里头与贺凛商谈要事。 她怔了怔,便将柚子茶交给了陈旭,兀自回了翡苑。 才踏进小室,外头便又下起了小雨。 说起这整整二十日,那个说要她不许躲着他的人,自己却没了影。 整整二十日,他一次都未出现过。 有时沈时葶甚至以为那晚是她喝醉了的一场梦,可一瞧那只确实存在的银镯,就知这都是真的。 小姑娘咬着唇坐在妆台前,心想,哪有人送出这么贵重的镯子就消失不见的? 且他都去了二哥哥那儿。 思此,沈时葶生出一丝恼意,“嗒”地一声,小手重重阖上盛放银镯的紫木匣子。 可此刻她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恼什么。 梳洗过后,沈时葶换上寝衣,便侧卧而下。 可堪一沾枕,便听窗外“咔”地一声响,她猛地坐直身子,眼见自己摆放在窗台的两只盆栽正慢慢挪动,一颗心紧紧提起—— 她赤脚下地,匆匆上前,就见陆九霄一身牙白衣袍立在窗外,正推开窗要翻身进来。 沈时葶瞪大了眼,“你——” 她猛地捂住唇环视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又要翻窗?” 陆九霄抬眉,“这个时辰,走正门不好。你让让,我先进去。” 他还知道这个时辰不好! 小姑娘不动,眉心轻轻拧起,口吻多了几许凉薄,“陆世子以为我这是什么地方,你随随便便想来就来吗。” 那话里的恼意显而易见。 陆九霄眉梢轻挑,眼底浮出星点笑意,啧,果然是生气了…… 他轻咳一声,“你看这雨愈下愈大,我站在这儿,该淋湿了。” 沈时葶攥了攥手心,“我拿纸伞给你。” 反正说什么,你也不能进来。 于是,沈时葶背身去小室外寻纸伞,正抱着红伞回来时,却见陆九霄已然进了屋,正靠在窗边把玩她的九连环。 沈时葶微滞。 陆九霄搁下九连环走向前,垂眸打量她,抽走她手中的纸伞,顺势将那只有些凉的手握在手里,沈时葶挣了挣,却被反握得越紧。 他道:“阿娘生辰之后,圣上派了桩秘事给我,这阵子不在京都,今日刚回。” 顿了顿,陆九霄补充道:“我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言下之意,他已是马不停蹄赶来了,诚意十足。 这样的解释,直接又坦白,反倒叫人脸一热。 沈时葶顿了顿,闷闷道:“世子与我说这些作甚……我又没问你。” 陆九霄低低笑了两声,“哦,那是我多嘴了。” 这明显的调笑让沈时葶有些恼,她奋力将手抽出,“你再不走,信不信我喊人了?” “你喊。” 男人朝她抬抬眉,那语气神态仿佛在说:你要敢喊,早喊了。 小姑娘抿唇瞪他。 好在陆九霄还知晓分寸,没再惹她,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你院子里的花怎么还不挪走?楚久安的花,这么宝贝?” 沈时葶一顿,故意没应声。 陆九霄眯了眯眼,神色有些危险,“窗台上两盆也是?” 说着,他便转身往窗前走,一副要将那盆栽丢进雨里自生自灭的样子。 沈时葶忙拉住他,“那是我自己的,院子里的花都是花匠栽的,和楚三公子没关系。” “可我今日看桃因将楚三的花抱进府来了。” 沈时葶皱皱眉,“不收下,他不愿意走,在外头徘徊实在太惹眼,那些花桃因也又还回去了。” 男人扬了扬眉,心下又爽快了。 夜风吹进,烛火急促地摇曳,将印在墙上的两道影子吹得扭曲起来。 微光之下,沈时葶鼻尖上那颗小小的红痣甚是迷人,陆九霄忍了忍吻下去的冲动,看向她空荡荡的手腕上:“镯子呢?” 提起此事,沈时葶忙走向妆台,将那紫木匣子递给他。 “我听阿娘说了才知晓,太贵重了,你拿回去。” “我又不是随随便便送出去的,为何要收回?嫌贵重你就看好了,丢了我可没有第二个给你。” 话落,一阵静默。 陆九霄心下轻叹,抬手捏住她敏感的耳垂,磨了磨,至薄红,惹得眼前人轻颤了一下。 他看了眼小姑娘赤着的双足,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沈时葶,我不逼你,也逼不了你。” “但你想嫁给别人,你想都别想。” 说是不逼她,看话里话外,又哪有给她选择的余地呢?这人的性子呐,便是一如既往的霸道。 诚然她并没有想嫁给谁,可也实在有些委屈:咬牙道:“你这分明就是独-裁-专-制,凭什么都是你说得算?” 陆九霄凝了她两眼,“就这件事,只能我说了算。” 他随手从架子上拿过薄衫披在她身上,“明日见。” 望着男人撑伞离去的身影,小姑娘两道细眉拧起,难道明日,他又要翻窗了吗? 沈时葶望着这窗子,思忖着要不明早让桃因请个工匠来封上好了…… 这天夜里,她一夜无梦,倒是睡得安稳。 翌日一早,她就收到了一张邀帖。

84、第 84 章 《芙蓉帐》84 与邀帖, 不是一般的邀帖,而是西街梨红园的入园请柬。 沈时葶很快明白过来,陆九霄昨夜所说的“明日见”, 并不是又要夜里来访。 她揪起眉头,不解地望着这邀帖上的字, “去戏园子作甚?” 许是受茴香的影响, 她对戏园子并不甚欢喜。 前来送邀帖的秦义摸了摸脑袋,“主子说了,有十分要紧的事,三姑娘去了便知。” 秦义又道:“主子还说, 若是姑娘白日不去, 他便另寻时辰来找您。” 闻言, 沈时葶那双如含秋波的眸子微微瞪大两分。 听听这话, 白日,另寻时辰…… 这个人,连请个人都这样霸道,他还真当自己采花贼不成? 秦义轻咳一声,“三姑娘,属下的马车在外头候着,未免人口舌,姑娘乘贺府的马车为好,属下在前头给您引路。” 默了半响, 小姑娘捻了捻绢帕,这有给她拒绝的余地吗?沈时葶点了点头。 初秋的天尚还留有余热,她着了身青梅色薄裙,临出门前,又将耳下的珍珠耳坠换成了三叶草, 如此,却还不够。 她思来想去,还是抿了抿桃红色的口脂。 --------- 未时三刻,流云涌动,暖阳高悬。 西街人头攒动,小商贩支起的铺子挤满了小道,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然最热闹的,却是那装潢风雅的梨红园,百步之外便能听到咿咿呀呀的戏腔。 秦义将她引了进去。 一入园内,入眼便是一个立于中央的圆形戏台,座椅在四周围出了个正正方方的矩形,每一间雅座都相隔六尺,不似寻常戏园子那般人挨着人,且…… 此处并无陪酒陪客的姑娘。 不知为何,她心下一松。 随秦义走向视野最佳的那间雅座,“哗啦”一声,沈时葶轻挑开珠帘,就见陆九霄用扇柄支着脑袋,懒懒地靠在雕栏上。 听到动静,陆九霄侧身看去,在瞧见沈时葶脸上那几许动人的色彩时,不禁勾了勾唇,“过来坐。” 此时,戏台上的戏正进入尾声。 沈时葶顿了顿,于他一侧落座,绷着小脸道:“世子寻我来此处作甚?” “自是看戏。”陆九霄看她那有意抿紧的唇角,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小姑娘脸皮薄,眼下还不是笑的时候。男人敛了敛神色,顺手替她斟了杯茶。 沈时葶狐疑地看向他,欲要开口时,倏然间,“噹”地一声锣鼓敲响,新戏上场。 须臾,一男三两个戏子便从两旁的帷幕现身而出。 她不由凝神看去,被其中一幕吸引了注意。 那个身着蓝衣的男子坐于椅上,腿上坐着个青衣,手边抱着个粉衣,身后还有个紫衣在捏肩…… 这样的情景,真是好生眼熟,她蓦地侧目看了眼陆九霄,男人嘴角扯出了个有点郁闷的弧度。 随后画面陡然一换,一素衣的厨娘出场了。 瞧着瞧着,沈时葶便攥紧了手心。 今日这出戏,讲的是一个风流浪荡的富家子,流连青楼,几度醉生梦死,人人都当他的性子便是如此,为他未来的妻子抱怨不平。 然有一日,富家子偶然去到一间酒楼,无意撞上酒楼的温婉厨娘,一见倾心,后从此收心,不再踏入花街柳巷。 沈时葶盯着戏台,屏住呼吸。 正此时,垂放在桌前的小手被人握住,陆九霄将她稍微蜷缩的玉指一根根抚平,摁了摁她掌心的那块嫩肉。 这个举动,似安抚,似讨好。 她下意识挣了一下,却没挣开。 沈时葶扭头去看他,却见陆九霄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戏台上,她咬咬牙,不与他挣扎,回头看戏。 戏正入尾声,那富家子与厨娘成了婚,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最后,戏散场,紧接着又唱起了另一台戏。 沈时葶虽不是那个温婉厨娘,但她到底不是傻子…… 不得不承认,看完这出戏,她心里有一块大石头正悄然挪开,一寸一寸。 其实,自知那只银镯的来历后,她便知悉他的心意。 可正如阿娘所说,他的性子是自小一点一点养成的,脾气是,喜好难道就不是吗? 她是见过这个男人在风月中的游刃有余,见过他的无情,亦见过他的多情…… 可精明如陆九霄,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心思,有甚难猜的?早在他第一此翻进翡苑,她那段长篇质问,那句“陆世子这样的人,怎会心甘情愿娶妻呢”,他便能窥见她藏在角落的情谊和惧意。 有时不得不承认,与陆九霄这样混迹风月的人对弈,当真没有赢的机会。 是以,才会有今日这样一出戏。 见她不言不语,陆九霄捏了捏她的手心,“看懂了吗?” 男人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像是会灼人似的,沈时葶匆匆低下眼,喉间小小声地应了声“嗯”。 陆九霄眉眼舒展,“那好了?” 这个“好”,自是相对于她前些日子那股别扭劲。 沈时葶没应声,因戏台上的唱腔声过大,陆九霄说话时半个身子都偏了过来,眼下四周的温度骤然升高,她有些喘不上气…… 小姑娘胡乱揉着绢帕,猝然起身道:“世子,我先回府了。” 然,堪一起身,便被一只长臂勾住了腰,往后一带,她整个人直直跌落在陆九霄怀里。四目相望中,陆九霄眸光一暗,倾身向前。 没人知晓,他想念这两瓣又甜又软的唇多久了。 却不料,胸膛横出一双小手往后推拒了一下。 陆九霄眉梢一挑,沈时葶攥了攥手心,终是松了力道。 久违的柔软容易让人失去理智,那翻来覆去的啃噬与碾磨声,沈时葶嘴角溢出一声声“呜呜”声,都尽数湮没在戏曲声中。 唇齿分离时,他们唇碰唇地急促呼吸。 陆九霄轻轻啄吻了一下她已失去颜色的唇瓣。 “我送你回去。” 沈时葶摇头,“我自己有马车。” 反正说什么,她也不要他送。 说她矫情也好,说她胆小也好,如今她的名声,可再经不起半点摧残了。 毕竟那一首首酸邹邹的诗,已然让她成了诱人心神的狐媚子,再加一个陆九霄,她着实消受不起。 --------- 八月廿六,天阴风清,秋风飒飒。 乾清宫暖阁,宣武帝正在看赵淮旻的治水方案,不由连连点头称赞,“此法甚好,你想的?” 赵淮旻正在乾清宫暖阁,昂首挺胸,“回父皇,儿臣苦思多月,也不知此法可施不可施。” 宣武帝将奏折交给彭公公,“你拿去给工部,让他们钻研。” 物尽其用,向来是宣武帝的用人之本。 如今的诸位皇子,有才干又在身边的,说来说去,还真只有赵淮旻有几分聪明。 宣武帝愈看他愈发顺眼,乐呵呵地让彭公公搬来棋盘,“老五啊,你陪真下一局,往常陪朕下棋的都是九霄,近日他忙了些,朕倒是手痒了。” 提起陆九霄,赵淮旻便来了志气,凝神专注地盯着棋盘看。 殿门外一颗脑袋往里探了探,随即缩了回去。 坤宁宫。 李皇后闻言不由翘起嘴角,“阿兄可听到了?只要旻儿争气,我们可不费一兵一卒便夺得皇位,何必要大动干戈?” 李国公浓重的两道眉毛拧起,“你这是优柔寡断,圣上连朱雀门的兵符都交给陆九霄了,二殿下可有何兵符在手?” 提起此事,皇后阴恻恻地笑笑道:“这刀能伤人,也能伤几,这输赢还未定!” 然这一等,却等来了瞿都的战报。 九月初六,瞿都发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情,西瀛夜袭瞿都,幸而许驰琰早早布防,敌军才偷偷遣进,便被一举拿下,死伤极少,可谓大捷。 然,这一消息传入京都时所有人都懵了,许将军不是在京休养么?瞿都的兵是何时布的,粮草又是何时置备的? 松苑,陆九霄闻言挑了挑眉,“夜袭?” 秦义颔首:“是,许将军反应快,一举歼灭。” 闻言,陆九霄嗬笑了声。 瞎猫撞着死耗子,原只是为掩蔽赵淮瑨在京都的动作而栽赃西瀛,至于宣武帝大费周章提前密防,陆九霄也表演得十分尽心尽力。却没想竟是真的,倒也算西瀛倒霉。 尹忠推门而入,匆匆道:“主子,圣上宣您上朝。” 陆九霄垂眸,思忖半响,倒也能猜到一二。 原他也没打算一直避谋职一事,如今贺凛身在闲职,明面不好大动干戈,更遑论本该身在骥阳的赵淮瑨,连脸都不能露。 只他原计划本非如此,没成想误打误撞…… “秦义,备车。” 太和殿上,诸臣窃窃私语,纷纷面露惊色。 五品中侍大夫小声道:“这、这可是老朽上了年纪,耳根子不灵敏,圣上方才说是谁提前察觉西瀛动静,运送军粮的?” 另一老臣抚须叹道:“没错,陆家那个。” 又一人倒吸一口气,声音比前几人压得还低,“陆九霄?” 说话之人话里还带着颤音,“老天爷,我这半拉胡子,就是五年前他给扯没的!” 话落,又是几人叫苦连天。 倏地,太和殿殿门光线一暗,男人一身暗红长袍踏进,往两排朝臣堆里扫了眼。 陆九霄嘴角弯了一瞬,敛神行礼道:“参见圣上。” 宣武帝整个人乐得红光焕发,这五年来,西瀛便是他的一根刺,如今能中创西瀛,也算了了他一半心愿。 眼下,他看陆九霄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宣武帝起身道:”朕命你任羽林卫指挥使,兼朱雀门都尉,你可领命?” 陆九霄抬眸瞥了贺凛一眼,叩首道:“臣接旨。”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唏嘘不已。 这两个官职,掌的皆是皇宫的兵。这为自幼被偏宠的世子爷,怎的不霍霍甜水巷了? --------- 下了朝,陆九霄与贺凛并肩而行。 贺凛低头整理衣袖,声色平稳道:“眼下你掌一方皇宫守卫,李国公不会忍你太久,万事小心。” 陆九霄负手,“知道,磨磨唧唧的。” 贺凛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 到了宫门,二人各自上了各自的马车,前往同一条路行去。 至府宅门前,陆九霄与贺凛同时下了马车,就瞧见贺府门前那两盆海棠,以及左右徘徊的楚久安。 见这二人,楚久安忙将海棠挪远了些,生怕熏到这位金贵的陆世子。 他握着折扇举手作揖,问候过二人,又朝贺凛道:“贺大人,听闻贺大人爱酒,迎安大道新开了家酒馆,若是贺大人得空,楚某愿作陪。” “多谢楚公子好意,近日军中庶务繁多,倒是不得空。” 楚久安遗憾地叹气,又道了两句客套话才姗姗离去。 贺凛侧身瞧了眼楚久安的背影,声色清冷,语调却拉得悠长,“若是选妹夫,我倒觉得他好。” “你想得美。” 陆九霄嗤了声,遂转身回府。 “陆世子,陆世子——” 堪踏进一只脚,楚久安去而复返,压低声音喊他,似是生怕被谁听见。 陆九霄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 楚久安从怀里掏出一张精致的花笺,他讪笑道:“听闻陆世子与义妹交情尚好,不知能不能将此信代为转交……” 陆九霄嘴角一侧溢出两分冷笑,接过道:“怎的不给贺凛?” “贺大人毕竟是贺姑娘的兄长,不大好,不大好……” 陆九霄神色如常地收下,“成,我替你转交。” 楚久安感激涕零,没料到这臭名远扬的陆世子竟是个如此好说话的人! 陆九霄背身进府,低头一翻,就见第一行—— 【卿卿多娇,吾心慕之——】

85、第 85 章 《芙蓉帐》85 (上章有改动) 羽林卫指挥使本就官居四品, 而朱雀门又是皇宫的正大门,自前朝以来,宫内九门皆设有都尉掌兵, 但这朱雀门,一向是宣武帝亲掌。 如今交给了陆九霄, 不可谓不震惊众人。 此事还不及散朝便已传至宫外, 就在陆九霄回府途中,袁氏手中的一盏茶“噹”地一声碎了一地。 她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抖唇道:“你说什么?” 白嬷嬷:“夫人,是真的, 眼下才散朝, 消息都传遍了, 您瞧。” 说话间, 她递上几封贺信,尽数是恭贺陆九霄封官的言辞。 袁氏一瞧,险些站不稳脚。 她耳边响起陆行那几句叹息: “圣上此人,疑心过重,他啊早觊觎我手里头的兵,若非我陆家没有个亲生儿子,只怕这京都,你我也站不住脚。” “且莫要瞧他疼九霄,若有朝一日他官拜高品, 难说时日一长会不会有所忌惮,不说贺忱当初也是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就说二殿下,他可是圣上的嫡亲皇子……当日役都一战,他可曾考虑过二殿下的性命之忧?” “再过几年, 提拔上几个能管冀北兵马之人,我便放权,我们陆家安安生生过日子。” 思此,袁氏模糊的神志逐渐清明。 她揉了揉太阳穴,道:“世子回府了,让他来一趟。” “是。”白嬷嬷迟疑地看了自家夫人一眼,这不是一件喜事么? 此时,陆九霄正立在府门前。 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讽不屑的弧度,待瞧见“卿卿”二字时,生生忍住出去将楚久安摁进水里清醒清醒的冲动。 “世子。” 陆九霄合起信笺,见白嬷嬷匆匆而来,便知袁氏大抵已知晓今日朝中之事,不待嬷嬷开口,便道:“这就去。” 很快,陆九霄便到了梅苑。 堪一掀开堂前的珠帘,袁氏便匆匆起身,“这是何时开始计划的事?前些日子你说锦州有要事,就是去给瞿都送粮的?” 陆九霄没打算瞒她,一一应下。 “可此事你怎能瞒着,前几回圣上有意让你谋个闲职,你不是还拒了?怎么忽然起了兴致,你父亲尚在冀北,他可知晓?” 陆九霄看她,“阿娘总让我收心,眼下我收了心,怎么您反倒还担心了?” 袁氏一噎,这要她如何说…… 袁氏敛了敛神色,勉强地弯了弯唇角,“你身有一职自是好事,我是担心,这羽林卫指挥使可不是好当的。” 陆九霄抿了抿唇,他自是清楚袁氏真正担心甚,他扶着袁氏让她落座,自然而然地添了盏茶给她,认真道:“您放心,不会有事。” 对上他那双墨色一般的瞳孔,袁氏握着茶盏的手一顿。 待陆九霄离开后,袁氏心上更是突突跳个不停,她搭上白嬷嬷的手,“你可有觉得,他与从前有何不同?” 白嬷嬷笑道:“自是有的,夫人,您可掰着手指头数数,世子在府中安分多久了?可再也没搬回清河巷。” 可此话并未能安抚袁氏七上八下的心,女人的直觉素来准,她总觉得要出事…… --------- 时至傍晚,这西瀛夜袭一事便传得沸沸扬扬,但这最有谈资的,却是那悄无声息给瞿都运粮的陆九霄。一朝入朝,便是官拜四品,身兼二职,这事说来都叫人瞠目结舌。 饶是孟府那正拥着娇妾谈笑风生的孟景恒,都不由呛了口酒。 贺家翡苑,沈时葶用过晚膳后便坐在小几边绣帕子。 听了桃因的消息,她不由撑了撑眼眸,原来上回他说替圣上办差事,办的是这一桩。沈时葶十分想再多问两句,但当着桃因的面,她压了压神色,佯装不甚在意的模样,点头“哦”了声。 她又低头落了两针。 别说,沈时葶虽不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姑娘,可这女工却真真不差,就是从前在沈家,她也常常替岑氏绣鞋绣衣裳。 眼下这绢帕上栩栩如生的彩蝶,就是桃因也忍不住称赞,“姑娘绣得真好,铺子里卖的都比不上呢。” 沈时葶眼尾弯了弯,正此时,窗外“噹”了一声,一颗石子从天而降。 她一时不留神,针脚扎进食指指腹,顿时便冒出一滴鲜艳的血珠子。 桃因忙拿帕子将她裹住,皱眉道:“奴婢出去瞧瞧。” 沈时葶紧张地瞧了眼窗外,待桃因四处看过,一脸无事回来后,她倏然松了口气,小姑娘轻咳一声,“你下去吧,我有些累了。” 桃因应声退下。 待那内室门前的珠帘从轻轻晃动到彻底稳下后,确定了无人再进,小姑娘匆匆起身,疾步走向窗前。 放眼望去,庭园的悬铃木绿葱葱的,麻雀从中飞过,窜起一阵沙沙声,那叶子狠狠颤了一下,复又恢复平静。 除此之外,小院静谧,再无别的动静。 沈时葶皱皱眉,许是她疑心太重…… 思此,她一手扶上窗牖,正欲将两扇窗阖上时,檐上倏然跳下一道身影,直直落在窗前,速度之快叫人心惊,沈时葶愣愣地看着窗外之人。 这可是白日啊! 诚然,她也没认为夜里来便是好的。可眼下这天尚透亮,若是叫人瞧见如何是好? 思此,小姑娘紧张地四处看看,“你、你——” 陆九霄眉梢轻挑,一脸真诚地问:“我什么?” 说罢,他一手撑在窗台上,轻而易举地登堂入室。 见状,沈时葶忙拉上窗前的帘子。 说实在话,这一连串举动太像戏本子上那些男女私会的场景,以至于四目相望时,她都忍不住为自己这熟稔的动作怔了一下。 陆九霄眼底浮现出一丝识破的笑意。 为挽回面子,小姑娘绷了绷脸色,有些气恼道:“堂堂羽林卫指挥使,也会这样翻姑娘家的闺房么?若是传出去,陆世子的脸还要不要了。” 闻言,陆九霄稀罕地看她,“你这是变着相骂我呢?” 沈时葶抿唇不言。 陆九霄将手中糖纸塞进她右手,又捉起她的左手瞧了眼,见那凝血的小伤口,皱眉道:“瞧你这胆子,一个石子就将你吓着了?” 闻言,沈时葶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抽回手,目光落在糖纸里包的那串糖葫芦上。 见小姑娘面色一顿,陆九霄掩唇轻咳一声,“陆菀买的,我顺手给你带一串。” 这句话确实不假,这糖葫芦倒真是陆菀今日出府游玩带回的,只她只捎回这么一串。沈时葶大致是想不到,这糖葫芦被自家兄长半道截走时,陆二姑娘的眼神有多么哀怨凄凉…… 沈时葶慢吞吞应了声,道:“那世子替我谢过二姑娘。” 陆九霄眉梢微挑,成吧。 沈时葶捏着竹签,习惯使然,她将那如大红灯笼似的糖葫芦放在鼻下嗅了嗅,才张口咬了一半的山楂。 这裹着蜜糖的山楂,第一口时是甜,再咬下去便全是山楂的酸味,小姑娘不由眯起眼,皱了皱眉。 被蜜糖浸过的唇上泛着光,波光粼粼的,还沾着一根乌发。 陆九霄眸色沉了沉,不由想到楚久安那首酸掉牙的诗,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引人为她作诗的姿色,这样的模样,能不惹人惦记就怪了。 思此,陆九霄不虞地皱皱眉头,“你往后白日出门,还是戴上帷帽。” 沈时葶咽下嘴里的山楂,不明所以地看他。 陆九霄胡诌道:“白日里日头大,都晒黑了。” 要知道,骊国以白为美,如今这胭脂水粉里生意最好的,便是美白用的脂粉,饶是沈时葶平素里也是很注意养着自己这白皙的肤色。 是以闻言不由拧眉道:“哪有,何况入了秋,日头不大。” 陆九霄噎了一下,淡淡昵了她一眼。 这一眼,就见她腰间佩戴的一枚小小的玉佩。材质与颜色都十分眼熟,很显然就是贺凛那块,上头还刻着三个很小的字——贺时葶。 沈时葶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碰了碰那玉佩道:“这是二哥哥用他的玉打磨的。” 陆九霄便又瞧见她腕上的藕粉手绳。 她这浑身上下,腰间是贺凛的玉佩,腕上是贺忱的手绳…… 陆九霄上下扫了眼,还有空的地方吗? 被他这样盯着,沈时葶汗毛竖起,背身过去,胡乱地拾掇着妆台上摆放整齐的首饰,道:“世子快走吧。” 陆九霄叹气,上前握住她的腰,惹得身前人颤了一下。 他盯着那只逐渐泛红的耳朵,“你老赶我走做什么?” 趁她僵硬,陆九霄掰过她的身子,面对面,对上小姑娘一双杏眸,陆九霄难得认真道:“现在不是时候,等我一段时间,我就来贺府提亲。” 沈时葶那句“谁要嫁给你”被他堵在嘴里,男人俯身含住那两瓣红唇,抿了抿道:“你还是别说话了。” “……” 他又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走了。” 看着陆九霄消失在窗前的身影,沈时葶后知后觉地蜷起脚趾。 --------- 戌时,贺凛来到翡苑。 许是做了亏心事,沈时葶磨蹭半响,整了整衣裳才出去。 庭园中,贺凛屈膝坐在石桌上,手中翻着晦涩难懂的医书。 沈时葶疾步上前,“二哥哥,你怎么来了?” 贺凛一顿,回头将手中的书递给她。 沈时葶接过一瞧,喜上眉梢,她前日与贺凛提了提这连摹本都难求的《奇症论》,没成想他这么快便能寻到。 贺凛眯了眯眼,盯了下她略微红肿的唇,道:“他来过了?” 沈时葶一怔,这个“他”是谁,不必言说。 小姑娘捧着书的双手生生顿住,心虚地抬眼看他,即便骊国民风再是开明,这闺房私会男子的事,放在谁家都不成体统…… 沈时葶觉得后脑勺的乌发都要立起来了。 她攥了攥手心,垂下头道:“二哥哥……” 贺凛见她这小心翼翼等着挨训的模样,叹气道:“你别太听他的话,知道吗?” 沈时葶窘迫地点点头。 “他有同你提过提亲的事吗?” 小姑娘的脸轰然一下就红了,不必她说贺凛便知晓了答案。 他皱了皱眉头,想想陆九霄,再看看眼前的人,语重心长道:“陆九霄那个破性子,别惯着他,好好磨一磨,否则吃亏的还是你。” 闻言,沈时葶抬眸看他,亦是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贺凛拍拍她的脑袋,“回去吧,” 沈时葶这才逃似的抱着书离开。 贺凛抿唇看向主屋的方向,眉头越蹙越深。 他太了解陆九霄,真成了婚,他倒也不至于做出以前那些混账事,可夫妻相处,难免有磕碰,那就必要有一人低头,但陆九霄那个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性子,他能哄着谁? 陈旭见自家主子久久不动,忍不住道:“大人,你想何事想得如此出神?” 贺凛收回目光,思忖一瞬道:“你说我要不要同母亲商议商议,将阿葶留到十□□再成婚。” 陈旭愣了一下,笑道:“大人,从前见您对阿敏姑娘不冷不热的,属下还当您不会心疼妹子。” 贺凛扯了扯嘴角,她若是有贺敏一半的娇蛮,他倒也不用如此费心。 ---------

86、正经事 《芙蓉帐》86 夜深, 素来漆黑无光的京都,多了几扇微亮的窗牖。平静五年的潭水,猝然丢进一颗石子, 溅起的水花注定让有些人辗转难眠。 例如李国公。 这五年来,他不遗余力打压武将世家, 也成功让各方兵权有所折损, 尽数归回宣武帝手中。也正因如此,宣武帝才对李家多有依赖。 可他的不遗余力,却也得罪了各方武将,就拿陆家来说, 谁不知道李家与陆家是死对头? 朝中文臣武将各为一派, 李家一党拥护四皇子赵淮旻, 而武将世家则是更倾向于能文能武的二皇子赵淮瑨。 当年赵淮瑨被贬至骥阳, 多少人联名上折求情未果,这么多年,那些个老臣仍旧时时在圣上面前提一提二皇子,生怕圣上将这个能文能武的二皇子给忘了。 如今陆九霄一朝得势,毫无疑问是给陆家添砖加瓦,难免让那些个沉寂多年的武将世家蠢蠢欲动,再次动起了让赵淮瑨回京的念头。 可赵淮瑨一旦回京…… 一个能力出众的嫡皇子,一个帝王偏爱的私生子…… 那还有赵淮旻什么事? 可不管最后是谁坐上太子之位,只要不是赵淮旻, 李家就全完了! 思此,李国公重重攥紧手心,他绝不允许自己倾尽半生心血铸成的堡垒,就这样坍塌! 望着这浓浓夜色,他终究还是披上夜行衣, 走了那条进宫的暗道。 --------- 坤宁宫寝殿。 李皇后腾地起身,“不可!” “阿兄,眼下陆九霄掌兵,朱雀门、羽林卫全是他的人,你可有十成的把握?” 说到底,李皇后是个保守派,她到底还是想赵淮旻能名正言顺当成太子的。 “这还不是你等出的结果?再等下去,二殿下回京,还有四殿下什么事?且不论这储君之位是谁的,一旦陆九霄再得圣上信赖,哪日若是动了兵部,我们可就全完了!” 闻言,皇后深深抽了一口气。 兵部,兵部…… 李家这么些年在兵部上动的手脚,私造军械贩卖邻国,私造兵籍买卖官爵,哪一桩都是死罪。 李皇后攥了攥手心,稳住道:“我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李国公拧眉看她。 就见皇后眉目冷冽,一字一顿道:“阿兄难道忘了,当年贺家是如何没落的?” “你的意思是……” “故技重施罢了。” “若是不成呢?” 李皇后直直望向李国公,“那便听你的。” --------- 时间缓缓而过,时至八月三十一。 陆九霄新官上任,忙得昼夜不息,不必贺凛提防他再来哄骗自家丫头,他也着实没有这个功夫。 一连五日,沈时葶的窗子安安生生的,没有半点动静。 这日,她与人相聚在迎安大道的竹新茶馆。长廊上,一眼能瞧见繁华的街道,沈时葶托腮往下瞧,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姑娘们谈话。 听她们从时下流行的秋日服饰说到最新的八卦,直至“陆世子”三个字钻进耳里,她才怔了一下回头。 就听贵女们你一句我一句道: “我前儿个随我阿娘进宫,在朱雀门瞧见陆世子,才信了这事儿是真的。” “我听说自打陆世子就任后,那些个小宫女们,有事没事就在宫里绕,还叫掌事姑姑们罚了俸禄呢。” “噗嗤,是真的,我也听说了。” 沈时葶面无神色地捧起茶盏抿了口茶。 又听一人道:“你们说,他从前那样流连风月场合的一个人,怎就忽然入朝谋职了呢?” 闻言,吏部侍郎之女唐摇之便道:“我听我兄长说,陆世子好似看上哪家姑娘了。” 唐摇之的兄长是唐勉,唐勉又与陆九霄是好友,这个“听说”便显得十分可信。 然,这话一落,唏嘘声与咳嗽声一并落下。 “咳咳咳咳——” 沈时葶冷不丁被呛了口茶水,捂着唇咳红了眼,唐摇之忙拍了拍她的背脊,“你喝慢些——对了,你与陆家不是相熟么,你可知是哪家姑娘?” 沈时葶连连摇头,“没,没听说过。” 说罢,她又小声道:“且我与陆世子也不熟。” 这话堪落,小桌忽然静了一瞬。 沈时葶一顿,觉身后一阵微风拂过,她侧身望去,就见一身暗红官袍从眼前略过,他身后跟着七八个羽林卫,个个腰上都还佩剑,实在惹眼得很。 她捏着茶盏的指腹下意识用了用劲。 待他进到雅间里后,姑娘们才纷纷发出点声儿。 不得不承认,陆九霄那一身绯红官袍实在俊朗,本就生得剑眉星目的人,敛去平素里那点散漫的不正经,打眼一看,谁都忍不住心跳。 沈时葶听一旁的姑娘们议论,埋头又饮了两口茶。她心想,方才她的话,他听到了么…… 正思忖中,小二端了壶水丹青来,提壶斟茶时,那手猛地一抖,壶口对着沈时葶的衣裳倾斜,一股茶水便簌簌而下,尽数落在她这身新做的缎面上。 她惊呼一声,蹭的站起。 桃因忙用帕子擦拭她裙摆上的茶渍。 小二吓得一个激灵,搁下茶壶连连赔罪道:“姑娘,对不住,对不住,您瞧我这手笨的!” 桃因皱眉想训人,沈时葶拉了拉她的手肘,摇了摇头,她便只好泄气道:“马车上还有套干净的,奴婢拿来给姑娘换上。” 小二连连鞠躬,“小的给姑娘带路。” 桃因拿来衣裳后,沈时葶才随着小二去到左侧尽头的雅间。 她堪一推门,就见一道纤长的身影立在窗前。听到动静,男人侧身看过来,几乎是立即,小姑娘便明白了自己这无辜泼了一身茶水的缘故。 陆九霄抬了下下颔,“过来。” 沈时葶咬咬唇,上前几步道:“陆世子怎在这儿?” 听听这“陆世子”三个字,短短五日,她便与他生分了,想来这姑娘的心,比男人还薄情。 他伸手掐了掐小姑娘白嫩的脸颊,嘴角溢出一声讥讽,“我不在这,有些人该和我不熟了。” 沈时葶一顿,他果然听到了。 “咳。”沈时葶轻咳一声,拂开他的手,幽怨地看他一眼,“那你至于泼我一身茶水吗?新做的衣裳,才穿了一回……” 陆九霄顺势瞥了眼她的裙摆,笑了声,“我赔你,行吗?” 沈时葶抿唇不言。 见状,陆九霄眉梢微挑,捏住她的下颔直直对上小姑娘的眸子,“我这是又怎么惹你了?” 见他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沈时葶怔了一下。说实在话,她是想起了那些个被罚俸的小宫女,心上忍不住腹诽他在哪儿都招蜂引蝶,可瞧见他这张略显疲倦的脸,她蓦地一滞,便将那些莫名其妙的醋意都抛了去,抬手碰了碰他眼下,道: “你,你几日没合眼了?” 闻言,陆九霄低了低头,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声音都有些沙哑道:“我大老远来找你,你还与我不熟,啧。” 天知道,陆九霄已经整整两日没合眼。前日夜里宫中出现了个刺客,宣武帝那惜命之人,立即下令加强宫中守备,他不得不也跟着熬,好容易抓着了刺客,他才得以下职。 堂堂世子爷,连官袍都没来得及回府换,为掩人耳目,还带了一众同僚来。 要知道,小姑娘贯是个软心肠,听他这么一说,心上便涌出一股浓浓的愧疚。 她双手抵在男人胸膛,轻声道:“那你快回去歇息吧。” 四目相望中,陆九霄从她的眉眼看到嘴角,他双手覆在小姑娘脖颈上,捧着下颔吻下去。 沈时葶当即闭了眼,让他亲了两下。 到他含-弄第三下时,小姑娘倏地推开他,忙捂住唇道:“别亲了。” 陆九霄被她弄得一愣,“怎么?” “口脂要掉了,她们还在外头呢,会被发现的。” 男人无语凝噎地看了她一眼。 正此时,门外传来两声轻叩,桃因道:“姑娘?你衣裳换好了么?” 沈时葶猛地挺直背脊,“马上!” 她推了推身前的人,“你先出去,我要换衣裳了。” 陆九霄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桃因就在外头,你要我现在出去?” 沈时葶愣了一瞬,紧紧攥着手里的新衣裳。 陆九霄好整以暇地抱手靠在墙上,“换吧,我看过的还少么?” 小姑娘闻言,拿那双水灵灵的眸子瞪了他一下,可又不能不换衣裳,只好背过身去,扯了扯上衣的丝带。 脱下长裙,便是里头一身牙白色的中衣。 那腰间的衣料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摆,空荡荡的,似是能用眼丈量出粗细。 陆九霄喉间有些干燥,收回目光,心下低咒了一声。 沈时葶极快地穿上衣裳,红着脸佯装镇定道:“我先出去,你晚些再出去。” 陆九霄敷衍地应了声,拉住她道:“戌时三刻,我在鹿桥那儿等你。” 眼下离戌时三刻,还有好一阵呢。 但是他夜里寻她作甚?沈时葶警备地瞥了他一眼。 实在不怪她多心,这个男人的前科实在太丰富,叫人放心不起来。 陆九霄一眼识破她的心思,冷哼一声道:“我有事。” 他睥睨她,“正经事。” --------- 另一间雅间,羽林卫们已然饮尽了整整两壶茶。 趁陆九霄不在,其中一人道:“没想咱们新来的大人竟是个正经人,散了值竟不是饮酒,而是饮茶。” “谁说不是呢,从前听说他是个混迹烟花巷柳的,我眼下是不信了。” “啧,传闻失真,传闻失真。” 直至陆九霄姗姗而归,唇角那一抹女儿家的脂色,终究是让他们默默噤了声。 众人纷纷互觑一眼,给了个“原来如此”的眼神。

87、第 87 章 《芙蓉帐》87 秋日的白昼渐短, 戌时堪至,暮色苍茫,整座京都笼罩在湛蓝的薄雾中, 四处点起了透亮的灯盏,街巷熙熙攘攘, 车水马龙, 各店肆门前皆高高挂起了红灯笼,好不热闹。 眼下还不至三刻,沈时葶寻了去对门与陆菀抚琴的借口,招了一辆马车, 往鹿桥的方向去。 鹿桥是京都一处胜地, 桥下便是桃花江, 江对面就是大名鼎鼎的望江楼。 沈时葶钻下马车, 便见一抹月白身影立在桥头,似是等得有些不耐烦,身子歪歪地靠在石壁上,那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 与白日里那个一身官袍佩剑,一本正经的人简直大相径庭。 这人吶,脱下官袍还是老样子。 沈时葶走过去,仰头望他。 陆九霄眉梢一挑,小姑娘换了身鹅黄色的衣裳,发髻上简单地簪了支珍珠步摇, 在夜里显得尤其不扎眼。当然,就她这模样,无论怎么压,都是压不住的。 他点点头道:“走吧。” 沈时葶两步跟在他身后,“去哪?” 陆九霄懒散地觑她一眼, 勾了勾唇角道:“三姑娘来都来了,还怕我给你卖了?” 沈时葶抿抿唇,便也不再自讨没趣地多问。 直至一刻钟后,二人穿过鹿桥,绕过一条巷子,到了甬路巷。 这条街巷以瓷器、古玩、家具店肆为主,茶楼酒馆则较少,因而并不像迎安大道那样繁华。走到最后那间铺面时,沈时葶便愣了一下。 是一间药肆。 几乎是本能使然,她忙拽住男人窄袖上的袖带,“世子又病了吗?” 这个“又”字可知,陆九霄之前是遭了多少的难。 他嘴角溢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屈指敲了敲小姑娘光洁的额头,抬了抬下颔,“进去看看。” 沈时葶迟疑地跟上前。 堪一进店,那正拨着算盘的郎中、挑拣药材的学徒和打扰地砖的丫鬟纷纷停下动作,朝陆九霄点了点头,“世子。” 男人颔首,眉目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陆九霄不喜药味,忍不住抬手碰了碰鼻尖。 他将沈时葶带去后院,是个煎药的院子,空气里散发着浓浓的药味儿,他忍了忍,推开一间小室。 书香味扑面而来。 此处横竖摆放着四面书架,林林总总的医书,于沈时葶眼中与和璧隋珠无异。 只她不知,陆九霄将这些书从宫中的典籍司搬出来时,司仪大人有多么崩溃…… 不过,这甬路巷她之前来过,这间巷子末尾的店肆,原是一家香烛店。沈时葶心上隐隐有了猜测,但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她侧身:“世子?” 陆九霄挑了挑眉,轻咳一声道:“尹忠近日在京都添置了几间铺子,正巧这间是药肆,你平日若是手生,就来给郎中搭把手,这些破书,就给你当报酬了。” 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这话对学医之人尤为贴切。就没有哪个大夫,是成日只读书本,而没有医患的,可偏偏自打回了贺家之后,她连陆九霄这个唯一的病患也没了…… 思此,小姑娘酸了酸鼻尖,没人知道,她想念沈家的药肆,那个人来人往,药香浓浓的药肆。 每想起药肆,她便十分想念沈延…… 想到这,沈时葶一双杏眸泛着盈盈水光,仿佛眨一眨眼,便是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要“啪嗒”一声落下。 陆九霄眉心一拧,脸色沉了下来,“你敢哭,我就一把火把这烧了。” 闻言,她果然忍住了。 小鹿似的眸子红彤彤地看着陆九霄,她慢吞吞地攥了攥他的食指,小声道:“谢世子。” 那声音轻轻软软的,似尾羽拂过心头。 说实话,她这个模样,他是真真很受用。你说其它的姑娘,也不是没有软性子的,可沈时葶软得像一团棉花,堵在你的喉间心口,一口气是上不去也下不来。 就很想逗逗她。 啧,要不怎么说男人坏呢。 陆九霄俯身,刻意压低声音道:“你的谢礼,也太没有诚意了。” 他唇角那一抹略微上扬的弧度,都透着显而易见的戏谑。 沈时葶看他,咬了咬唇,将腰间的香囊解下来给他。 香囊上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锦鲤,针脚密实,图纹精致,且是用深色料子缝制而成,男子用倒也不突兀。 “里头放了沉香,是助眠的,世子回去后放在枕下,夜里能睡得稳妥些。” 陆九霄没想她倒还真一本正经地赠了礼,眉头一扬,便也一本正经地收下了。 但真说起助眠这件事,自五年前起,他夜里便时常梦中惊醒,这也是为何他不许身侧躺人的缘故。但自打习惯抱着个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入睡后,他倒也极少再梦到那血淋淋的画面,可这人的习惯吧,养成容易,戒掉难。 陆九霄握着这香囊自嘲地讽笑一声,这助眠的哪里是香囊,分明是人…… 思此,他眸色暗暗地看向眼前的人。 凭什么她离开他之后一如既往睡得香,他就得夜夜熬到丑时才能入睡呢? 是以,陆九霄不轻不重地捏了她的腰窝一下。 沈时葶疼得轻哼一声,然这一声娇哼,仿佛勾起了某段不堪为人知的往事,二人四目相望,皆是顿了一下。 陆九霄从她的眉眼往下滑,至锁骨,至胸-脯,至腰骨…… 说起来,有些东西,他很久没丈量过大小深浅了。 就目测来说,好像还小了点。 沈时葶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不及阻止,就听他十分不悦地道:“这是不是变小了点?” 她怔了一下,顺着男人的目光低头看,两颊霎时红了个彻底,“胡说什么……” 陆九霄抬了抬眸,往前靠近一步,伸手扶住她的腰,拇指指腹熟稔地隔着衣料摩挲了两下,“阿葶。” 他的口吻里,有五分请求的意思,而另外五分,是不由人拒的意思。 “你让我看看。” 你让我看看。 每一个字都方方正正,可拼在一块,简直让人的血液从脚底冲向头顶。 她也不知是如何被陆九霄半哄半推地逼到了墙角,忽觉身前一凉,红梅含-苞,被捏在指腹中捻了一下,紧接着被包裹在温热柔软的唇中,轻咬慢弄…… 小姑娘那藏在绣鞋里的十根脚趾头根根蜷缩,她眼尾被逼出了点泪,两手都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样感官带来的刺激感,让她不得不抵着墙才能站稳。 沈时葶分出一只手想推开陆九霄,但低头瞧见男人紧闭的眼眸,纤长的眼睫随着他的眉头一下一下颤着…… 她那只手抵成拳,摁在他的肩头。 就听陆九霄含糊不清地说,“就说小了点。” 闻言,沈时葶紧紧闭上眼睛,似乎这样便听不到他的污言秽语了。 可男人拉长的语调还是在耳边徘徊—— “多吃点,没事自己揉揉……” “实在不行,我下了值帮你……” 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小姑娘带着哭腔道:“你别,别说话了!” 瞧,他还不是将她欺负哭了。 --------- 夜幕沉沉,星子点点,秋日凉爽的夜风拂过,带起一阵草木的气味,叫人神清气爽。 陆九霄觉得眼下的自己像个毫无阅历的毛头小子,一点浅尝而止竟也能让他餍足。 而饱了口腹之欲的男人通常都十分好说话,他负手道:“饿了吗?” 沈时葶不理他,并且逐渐离他三尺远。 陆九霄也知方才是做得过了点,轻咳一声,好声好气给她拉回来,“前面不远有家茶馆,芋茸很是美味,给你买一份,再送你回去好不好?” 须臾,二人进了茶馆,陆九霄叫人包了一份芋茸,这才带她上了停放在鹿桥的马车。 一路驶向贺府与侯府所在的含平巷,清风从车窗吹进来,到底还是将沈时葶这点子娇怒吹散了。 马车停至贺府门前,看她进了门,陆九霄才往侯府去。 --------- 翌日,刺客被捉拿一事便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且这刺客是由陆九霄的羽林卫亲手捉拿的,这功劳算在谁头上,众人心里都门清儿。 这不,堪一散朝,那些个墙头草便附了过来,各个油光满面,举手作揖道: “陆世子好本事,才一上任,便立了一功。” “怪不得圣上从前对陆世子有所偏爱,原来啊,还是圣上识才!” “谁说不是呢,这又要升官儿了吧?”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正此时彭公公从太和殿来,“喲,陆大人,圣上宣您觐见呢。” 闻言,众人心知肚明地散去。 至乾清宫,紫檀香炉上盘着龙纹似的香-烟,龙涎香的味道缓缓漫开。 见陆九霄上前,不及他动作,宣武帝便道了免礼。 宣武帝整个人容光焕发地拍了拍陆九霄的肩,“你抓到的那刺客,昨儿连夜审讯,终于是招了,嗬,原是西瀛潜进的人,夜袭瞿都不成,这才出此下策,若非是你那夜出现及时,朕只怕……” 说实在话,皇位坐久,便会愈加惜命。宣武帝就是这样的人。 是以,在他眼里,陆九霄可谓是立了头等大功。 “朕赏你的东西多了,也无甚能入你的眼。”说罢,宣武帝将双龙支架上的镀金宝剑提起,“这剑陪朕年轻时征战沙场,今日,便赠你了。” 此时,坤宁宫。 赵淮旻正来回徘徊,气恼不已,“父皇连那柄宝贝得不得了的佩剑都赠陆九霄了,那两日儿臣也不眠不夜守在乾清宫外,这功劳怎就是他一人的了?!” 李皇后瞥了他一眼,“刺客是你抓的吗?” 赵淮旻噎了一下,“儿臣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皇眼里却只瞧见陆九霄一个,究竟谁才是他的儿子!” “嗬,这功劳还真就要不得,这人吶有时候,捧得越高,摔得越惨,死得越快。”

88、第 88 章 《芙蓉帐》88 陆九霄走后, 宣武帝便继续批折子,一直到天色暗下,彭公公才推门进殿, 轻声道:“圣上,该用膳了。” 宣武帝“嗯”了声, 不为所动。 彭公公又道:“皇后娘娘在外头候着您呢。” “皇后来了?”他这才撂下狼毫。 宣武帝夜里不喜油腻之物, 长桌上摆了几样菜皆是素的,唯一有些油水的,是皇后带来的一蛊莲藕排骨汤。此时,饭菜香四溢, 给这冰冰冷冷的乾清宫, 添了几分暖意。 帝王那绷了半日的身子, 也有了微微松懈的趋势。 皇后见他来, 给他添了一碗汤道:“上回圣上念叨想喝臣妾煲的汤,不知今日还想不想?” 说实话,与那些个朝臣周旋一日,饶是铁做的心,也很难不被这深夜里的一丝暖意打动,宣武帝笑笑,拍着她的肩让她一并落座。 “也就你不嫌麻烦。” “给圣上煲汤,怎是麻烦?” 宣武帝爽朗地笑了两声。 晚膳用到一半,眼看那蛊汤要见底, 宣武帝的脸色也十分和缓,李皇后才状似无意地提及,“陆世子真是好,将羽林卫上下管得井井有条,就连朱雀门的守备, 都比素日严了一番不止。” 宣武帝笑,“朕早就说,陆行那人不会管教孩子,非把珍珠当鱼目。” “谁说不是,臣妾瞧朱雀门和羽林卫,都是屈才了……欸,”她似乍然想起,道:“前营的赵大人因病辞官,圣上前几日不还头疼这前营无人监察,何不让世子暂代,也免得圣上忧虑。” 闻言,宣武帝撂下银筷,正色思忖了半响,蓦地一笑,“你这主意倒是好,朕怎就没想到。” “彭誉!” 彭公公上前,就听帝王摆手道:“拟旨。” 这掌管前营操练一事,听着虽不是甚了不得的差事,但这前营乃禁军营之一,间接就是将一营禁军交到了陆九霄手里,虽是暂代,但谁知晓这暂代有没有可能转正呢? 翌日,彭公公便亲自去侯府宣读了旨意。 捧着这卷明晃晃的圣旨,男人眸色暗了一瞬。 昨日他进宫时宣武帝分明还没有这个意思,短短一夜…… “彭公公。”陆九霄叫住正欲打道回宫的太监。 他面色如常地笑笑,“不知是谁举荐的我,这恩情,我总得记在心上吧?” 彭公公顿了顿,装糊涂道:“这老奴倒不知晓,昨儿亲口尝了些皇后娘娘送来的汤,那味道鲜的啊,老奴现在还犯晕呢。” 陆九霄眼尾带笑,颔首应下。 待彭公公一转身,男人眼底那星点笑意尽数敛起…… --------- 一连数日,京都最风头无两的人,永定侯府那位世子爷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朱雀门、羽林卫、前营,任是谁也没有这种待遇。 便是如今的诸位皇子,也没能揽下这么多差事的。 陆九霄就任,难免让那些隔岸观望的墙头草彻底往他那头栽下去,溜须拍马,私下贿赂,数不胜数。就连宣武帝的案桌上,都不免多了几份夸耀陆九霄的折子。 起初,宣武帝还满脸笑意,直至以兵部侍郎为首的几名朝臣连番上折,推举将前营正式交由陆九霄统领,宣武帝这面上的笑意才有所收敛。 在连着三日瞧见这推举信后,宣武帝终是耐心耗尽,重重撂下折子。 彭公公“喲”了声上前捡起,“圣上发这么大火作甚?” “你瞧,瞧,这前营都尉空闲已久,兵部筛选了一个月,也没能给朕拟选个人出来,眼下倒是勤快,九霄初来乍到,尚无政绩,这卞威是看上他甚了?” 不怪宣武帝恼怒,他提拔陆九霄是他的私心,可再怎么提拔,宣武帝也是有分寸的,前营都尉的人选势必要从旁人中选,这鸡蛋还得分篮子放呢,哪有将偌大兵力交由一人之手的道理? 且这兵部历来与陆家无甚牵扯,怎会接连替陆九霄保举? 彭公公是宣武帝跟前的老人了,帝王胡子一撇,他便能摸清他的心思。 历来君王最忌讳的,不过拉帮结派四字,何况兵部掌管着武官选用、兵籍、军令、军械等,向来是宣武帝所看重,如今他怕是陆世子与兵部扯上关系。 “圣上,老奴瞧兵部那些是个见风使舵的,卞侍郎无非瞧世子在您这得脸,借花献佛罢了。” 宣武帝脸色稍缓。 正此时,一旁伺候茶水的小太监递上一只青釉色茶盏,小声道:“说起卞侍郎,奴才前两日出宫采办时,恰瞧见他与陆世子在茶楼,瞧着倒是相谈甚欢。” 闻言,彭公公心上一个咯噔,眯了眯眼瞧向小太监,“圣上这,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滚出去!” “是,是是是……” 彭公公:“圣上,老奴看——” “行了,你让姚潜赶紧将这适合前营都尉的人选给朕报上来。”这姚潜便是兵部尚书。 “是。” 彭公公蹙了下眉头,圣上还是多心了。 此时,月明星稀,秋风瑟瑟,坤宁宫外的梧桐吹了一地的落叶,瞧着就是个萧索的季节。 李皇后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伸手抚了一下窗外的芭蕉,“所以为何本宫不让旻儿争,这圣上啊没有用人不疑的胸怀,这些年他身边那些个有本事的,一个一个,不是贬了就是死了,要么,就得会藏拙。” 祥月:“娘娘此计着实高明,想来国公爷这回,也肯听娘娘的了。” 李皇后哼笑了声,“且等着吧,待圣上死了对陆九霄的心,赵淮瑨又远在骥阳,立储,他最后还不是得选淮旻。” --------- 九月十八,天阴风清,秋高气爽。 太和殿里,朝臣位列两排,趁圣上未到,纷纷交头接耳。 忽然,太监高喊一声“陛下到——”,众人噤声,齐齐作揖躬身,“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武帝道了句“众爱卿平身”,新一日的早朝这才开始。 户部上奏了新的税法,御史台弹劾了几个有违政纪的官员,礼部则盘点了附属国进贡的贡品,等等等等……两个时辰过去,总算无人再出列禀奏。 陆九霄眸色沉沉地盯着前边兵部侍郎卞威的乌纱帽看,果然见他脚尖一个打转,出了列。 男人嘴角一撇。 卞威高声道:“微臣有事禀奏。” 宣武帝看过来,一想卞威前几封折子,口吻难免淡下,“卞爱卿何事要奏?” “回圣上,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前营亦是不可一日无都尉,陆世子虽是暂代,可却将前营上下管束得紧紧有条,日日排兵布阵,风雨无阻,使得前营士气高昂,以微臣之见,这‘暂代’二字,且可除去。” 话落,便有几个小官出列: “臣附议。” “臣附议。” …… …… 一时间,太和殿静无人声,所有人都提着耳尖。 就听宣武帝道:“九霄,你如何想?” 这话无非是一句试探,可人的心里一旦埋下怀疑的种子,无论对方答什么,都是无关痛痒。 陆九霄眉目微敛,抿唇道:“臣自知无能担任,还请圣上另择贤人。” 宣武帝看看他,又看看卞侍郎,最后弹了弹龙袍起身,“那便再议吧。” 众所周知,这再议,便是否了的意思。 散了朝,陆九霄离着卞威三尺那么远,下台阶时,他眯眼“啧”了声,看向前方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卞大人收了我什么好处,这才拼了命举荐我。” 卞威一怔,客套地笑笑,“卞某也是在其位谋其职,看中了陆大人的本事,这才竭力一荐。” “哦,是吗?” --------- 戌时,天色渐暗,酒楼的生意热闹起来。 望江楼雅间,陆九霄斜斜地倚在窗台上,侧身去瞧街市的人头攒动,十足的烟火气。 贺凛饮了两杯酒,看他道:“李家这手段简直屡试不爽,偏圣上是个疑心重的,他眼下怀疑你有意彻底接手前营都尉一职,只怕近来不会重用你,你想靠在圣上面前得脸来刺激李家,恐怕不成。” “谁说不成。” 陆九霄扯扯嘴角,“啪嗒”一声,将手中把玩的折扇丢在桌前,落座道:“过几日就是秋猎。” 贺凛皱眉看他,就见他嘴角扬了扬,身子前倾,低语了几句。 随着陆九霄抬了抬眉梢,贺凛整张脸沉了下来,“不行,万一要——” “万什么万,你怎么磨磨唧唧的。” 说罢,正逢小二进来上菜,陆九霄瞥了眼菜肴,“再给我装一份虾饺和糖藕。” 小二“欸”了声应下。 酒过三巡,二人未乘马车,并肩往含平巷的方向走。夜风清冷,将那点子醉意吹得七零八散。 贺凛默了一路,至贺府门前,陆九霄将手里的食盒给他,“给她的,不是我说,你们贺家是不是厨娘不行,她怎么还瘦了?” 贺凛低头瞥了眼,冷着脸收下。 陆九霄看了眼翡苑的方向,这才转身回往侯府。 贺凛盯着男人那挺拔的背影,直至消失,侯府沉重的大门阖上,在深夜发出一道突兀的响声。 他忽然有些动摇,他将他拉到这条途中,究竟是对是错…… 若他那日没去玺园寻他,眼下的陆九霄,根本不必卷进这个满是泥泞的朝堂中,不会无意撞破皇后与国公所言而知晓自己的身世,他或许就怀揣着对陆行的怨恨,这辈子稳稳妥妥,得侯府荫蔽,也不失为一种好活法。 而贺忱信上交代有三: 一来要他莫深究役都一事。 二是要他去锦州接回阿葶。 三则要他好生照看陆九霄。 可这三样,他没一样做到的。

89、陪你喝 《芙蓉帐》89 九月二十, 冀北传来捷报,永定侯大胜,不仅将敌军击退, 还重伤了那个屡次挑衅冀北的燕律将军,斩断了他的右臂, 使其终身不得用剑。 捷报传到宫中时, 宣武帝正于御书房与诸位文臣议事。 闻言,帝王拍案叫绝,“这永定侯,从未叫朕失望过!好!好啊!” 诸位文臣纷纷附和: “恭喜皇上, 恭喜永定侯!想来这东芜屡战屡败, 也该知晓我骊国的厉害了。” “皇上以德治天下, 各方战事, 都依托皇上洪福啊!” …… …… 眼看宣武帝满面红光,李国公笑笑道:“永定侯镇守冀北,百战百胜,真乃冀北福星,我骊国之福啊。” 宣武帝依旧含笑点头。 李国公瞥了眼卞威,卞威立即会过意,附和道:“虎父无犬子,这陆世子一身本事,皆是承了永定侯的衣钵, 将来父子二人若皆立命于冀北,那这冀北便是我骊国的铜墙铁壁,无人可破啊!说不准陆世子将来能与贺小将军比肩,成我骊国枭雄,护我——” “咳咳!”有人重重咳嗽, 这贺小将军,是能随便提的吗? 御书房内陡然一静,卞威似是才反应过来,忙扶着乌纱帽跪下,“微臣口不择言,望圣上赎罪!” 那笑意满面的帝王神色微敛。 这卞威字字句句,都跟剜心似的!宣武帝不悦地摆了摆手,“若无事,诸爱卿便散了吧。” 众人散去,“吱呀”一声,殿门阖紧,御书房内一下静了下来。 宣武帝一动不动,卞威那话犹如当头一棒,将宣武帝从冀北大胜的喜悦中拉了回来。 仔细想来,这么些年他不是没有防过陆行,可为何依旧将冀北兵权交由他手中。 一来,冀北需要人守,放眼朝堂,武将之中,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二来,陆家一家老小皆在京都,陆行只身在冀北,怎么也不敢翻了天去。 三来,唯一能承接冀北的陆九霄是皇家血脉,在之前他看来,这兵权最终还不是回到他们姓赵的手里,算不得亏。 可这也得陆九霄忠心无二才行。 但此时宣武帝脑中仿佛“叮”地一声,一根弦绷断。 比肩贺忱…… 贺忱…… 当年的贺忱,就没有异心吗? --------- 秋日的温度时高时低,风寒兴起,就连贺府那座翡苑,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小厨房的炉子上熬着祛风寒的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浓浓的药味四溢。 小室内,床榻上鼓起一条笔直的幅度,小姑娘两颊染着薄红,呼吸略微有些滚烫。 沈时葶病了。 要说她是如何病的呢,这都得源于昨日她饮下的一整碗冰镇杨枝甘露,到了傍晚便喉间发干,用了晚膳后昏昏沉沉,便是眼下这个病况了。 有时不得不承认,锦衣玉食的生活难免叫人放肆。 她虽是学医的,可却并不喜喝药,从前哪怕是沈延,劝她喝药也需费好一番功夫,后来没了这哄她喝药的人,她便再不敢轻易得病,夏日再热也绝不贪凉,冬日的雪再美,也绝不伸手去接…… 如今倒好,在这瑟瑟秋风中,足足饮了一碗冰饮。 桃因掖了掖被角,叹气道:“姑娘,昨儿不是说好,只喝两口的吗,你怎的全给喝了?” “……” 沈时葶咬了咬唇,心虚地没吭声。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小丫鬟送来一碗乌黑的药汁,桃因忙将沈时葶扶起,接过药盏,捏着汤匙吹了吹,这才送到她嘴边。 那药味瞬间窜入鼻间,沈时葶皱了皱脸,同是一盏药,给别人喝的和给自己喝的,全然是两个味道…… 例如现下这个味,苦涩难闻,入喉即吐。 咽下第一口,便全然不愿再咽下第二口。 其实这风寒,你不去管它,待个三两日它自己也便能好全了…… 思此,小姑娘眼尾闪着泪花,接过桃因手中的药碗,忙道:“桃因,太苦了,你能给我拿两块蜜饯吗?” 桃因点点头,“奴婢疏忽了。” 说罢,她便匆匆离去。 待那抹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时,沈时葶才探过身子,将药汁倒进了床下那盆袖珍椰子的土里。 做完这一连串动作,桃因正回,瞧见她空空如也的碗盏,不由愣了一瞬。 “姑娘,给。”她迟疑地将蜜饯递上。 沈时葶红着脸,不知是病的还是心虚的,她摁着喉咙咳了声,“你出去吧,我睡会儿便好了。” 桃因很快便应声退下。 小室复又归宁,那盆袖珍椰子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堪一沾枕,沈时葶眼皮沉沉,很快便失去了意识,不知是不是方才做了亏心事的缘故,她眼前朦胧,梦到了七年前—— 沈宅。 同样是刚入秋的时节,她贪嘴吃了两颗冰镇荔枝,夜里便发起了高热。 沈延肃着一张脸替她诊脉,小丫头见他不悦,便拉着他的衣袖,哑着声音百般讨好道:“阿爹,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阿爹……” 沈延终是破了功,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我给你拿药去。” 待那碗黑漆漆的药汁端来,沈延便被孙氏喊了去。 沈时葶嗅了嗅那碗药,在冷风中打了个哆嗦,费劲地爬向窗台,将那碗药一滴不剩地倒进了窗上的盆栽里。 她毫无防备地睡下。 夜里,便被一股浓郁的药味给熏醒。 沈延坐在床榻边,无奈地道:“你将来是要做大夫的人,哪有大夫自个儿病了,连药都不喝的?” 小姑娘自知事情败露,努努嘴道:“谁说大夫就爱喝药的……” 紧接着,沈延那只大手便覆在她额间。 小姑娘闭着眼睛喃喃道:“阿爹,我不喝药……” 一只微凉的掌心贴在她滚烫的前额上,沈时葶猝然惊醒,烛光中模糊地瞧见一道影子,她一时竟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直至男人那道不善的口吻传来,她才彻底清醒。 “沈时葶,你能耐,病了还敢将药倒了。” 小姑娘一个激灵,从床榻上坐直了起来,艰难地撑大眼眸道:“你、你怎么来了?” 话落,她当即瞥了眼支摘窗。 见状,陆九霄扶了扶她的小臂,“嗬”了声,他今日才下值便听闻她病了,原是只是想悄悄瞧一眼她的病况就走,谁料堪一靠近床榻,便闻到盆栽里散发的药味,周边还有两滴棕色的药渍,如此拙劣的手段,陆九霄一眼便知了来龙去脉。 再一探她的额头,怪不得烧成这个鬼样子。 他不得不推门喊了桃因进来,天又知晓桃因瞧见陆世子从屋里头出来时,那两只眼睛险些没掉在地上,却在瞧见陆九霄腰间那只她们姑娘绣了足足两日的荷包时,生生又将即将脱落的眼珠子摁了回去。 不几时,桃因便端了一碗崭新的药来。 沈时葶心下一个咯噔,“桃因……” 桃因瞧了瞧这二人一眼,十分识趣道:“姑娘,奴婢什么也没瞧见。”说罢,她便退到了门外。 沈时葶攥着手心怔住。 “起来喝药。”陆九霄无甚情绪道。 沈时葶一顿,望着他递过来的瓷勺,抿了抿唇,方才梦里的沈延和眼前的陆九霄形成对比,她心下难免失落,不由就对着这只捏着瓷勺的指尖红了眼眶。 陆九霄缩回手,“噔”地一声,瓷勺落回碗盏里,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瞧着她。 四目相望间,沈时葶总觉得那人嘴角又要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再凉薄地说上一句“行啊,病死活该”,若是从前的她,单是看陆九霄这个模样,便会自觉地将那漆黑苦涩的药一饮而尽。 可现在,她脑袋沉沉,糊里糊涂地伸出一只手,虚虚掩住男人的唇。 没事,那便不要让他说话好了。 陆九霄被她这动作弄得一滞,半响捉住这只滚烫的小手,“你干什么?” 沈时葶咳了声,那带着鼻音的腔调听起来格外可怜,“你一张嘴,又要说我。” 闻言,陆九霄不知是被她气笑还是逗笑的,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默了默,他摁了两下小姑娘的掌心,“你那个阿爹……都怎么哄你喝药的?” 显然,他是听见了她的梦呓。 沈时葶仰头,四目相望,她道:“世子想知道吗?” 陆九霄颔首。 怎么,无非不过就是姑娘家爱吃的那几样,比如陆菀,她幼时死活不肯用药,但只要一见着糖葫芦,便什么都好了。 这夜里又没有宵禁,她若真要,也就是跑一趟的事罢了。 “阿爹说,我喝一口,他便喝一口,两个人苦,便也没那么苦了。” 闻言,陆九霄嘴角一僵。 他垂眸去看榻上的人,榻上的人也睁着一双无辜至极的眸子看他。 她陪在他身边那么些日子,最是清楚这个男人,他是个连用药都须得和着蜜饯才能下咽的人,且若非是为了解那要命的毒,平常小病,他就是生生挨着,也绝不沾一点药渣。 陆九霄幽幽道:“你故意的吧。” 小姑娘咬咬唇,伸手去拿他手中的药,“那我自己喝。” 听听,听听这可怜兮兮的口吻。 陆九霄胸口一堵,他可真是…… 他咬咬牙,“成,陪你喝。” 说罢,陆九霄抿着碗口小嘬了一口,男人那眉目顷刻间拧起,递过碗“嗯”了声。 沈时葶愣愣接过,在他灼灼目光下抿了一口瓷勺。 如此,他就着碗口喝一口,她就着瓷勺抿一口,当真将这一碗苦涩难言的药汁喝了个见底。 沈时葶悄悄看他,就见他漠着一张脸,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 她道:“苦吗?” 陆九霄斜她一眼,“还成。” “哦。” 沈时葶抿了抿嘴角,低头揉了揉鼻尖,那时不时翘起的嘴角,终还是落进男人眼底。 陆九霄一顿,眯了眯眼,伸手捏住她的后颈,“你阿爹根本没说过那话吧,嗯?骗我?” 小姑娘脖颈一缩,忙往一旁躲,“世子骗我的还少吗。” 陆九霄动作稍缓,低声道:“……真是胆子肥了。” 沈时葶将脑袋往他小臂上靠了靠,哼唧一声道:“我难受,头疼。” 啧,真是。 陆九霄捏了两下她的后颈,“睡吧。” 沈时葶见好就收,很快便合被侧卧。 许是闹了一通的缘故,她出了一身汗,很快便睡下了。 陆九霄望着这张略微苍白的脸,想到五日后的秋猎,若是她这么病着,去不得倒也正好,反正也无甚好事。 然,沈时葶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正正在秋猎前一日彻底好转。 --------- 宣武帝是个重吉日之人,即便是秋猎,也得由钦天监算得个好日子。 即便这钦天监算得的吉日却是比往年秋猎晚上了半个月,宣武帝也照遵不误。 终于待到九月廿五,难得的乌云拨开,和煦的暖光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宫中的仪仗队浩浩荡荡途径迎安大道,中间簇拥着明黄色的帝王轿撵,身后随着四品以上朝臣的轿撵,车马如龙,驶向离京四百公里的皇家狩猎场。

90、第 90 章 《芙蓉帐》90 走走停停, 第六日辰时便到了天澜山的狩猎场。 天澜山素来是骊国猎物最丰富的一座山,且到了孟冬,满山的杜鹃, 璨若朝霞,不失为一处赏景的胜地。 天澜山上建有行宫, 为着帝王出行, 行宫内外的守备都严了一倍不止。宣武帝屏退众人,携着皇后去到主殿小憩,舟车劳顿五日,随行的臣子与家眷亦是纷纷回了暂住的屋子。 女眷们住的是西殿的似锦园。 骊国对女子的管束虽不似前朝严格, 但京都贵女们再如何折腾, 顶天了也只能在那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办几场蹴鞠宴来一睹骊国男儿的英姿, 这一年一次的冬狩正是大饱眼福的好机会, 她们自是不会错过,因此年年秋猎冬狩,随行的女眷们只多不少。 待到午时,皇后款待女眷,赏花游园;宣武帝则与朝臣们在仁和殿一同进食,弘扬士气。一番流程下来,便至未时一刻,宣武帝戎装上马,右手紧拽缰绳, 左手持着弓-弩,“驾”地一声,马蹄声起,身后的一匹匹骏马才飞奔出去—— 听着园子外的声响,姑娘们纷纷探头往外瞧, 这围猎都开始了,她们的心思哪还在这花花草草上啊! 李皇后心上一哂,摆手道:“你们也去吧。” 待这一簇娇花散了后,皇后面上的浅浅温柔散去。 她一抬手,祥月便自发递上手背。 “猎物都备好了?” 祥月颔首,“娘娘宽心,国公爷那头都给四殿下备好了。” 说及此,李皇后重重叹了声气,这老四就是差了点本事,否则也不会处处叫陆九霄压一头…… “好容易叫圣上对陆九霄疏远了些,眼下正是他的机会,要他在圣上跟前好好表现。” “娘娘宽心吧,有国公爷帮衬呢。” 行宫外,姑娘们三三两两往林子里去,各家小厮都抱着箭筒,可实则眼下这些十六七的姑娘们的臂力,大多是拉不开弓的。 倒是那些三四十的妇人,不仅会骑马,还能射猎。 说起这现状也与宣武帝脱不了干系,先皇在时,骊国重武,即便是女子也以骑马舞剑为乐,可自宣武帝登基十六年后,骊国的战事减少,边境相对安宁,招兵愈少,是以骊国崇武的风气也日益衰弱,直至如今,姑娘们大多不善刀剑。 只听周遭的姑娘们小声低语: “那个是四卫营的都尉大人吧?我记着他那柄不离手的佩剑,据说是先皇赠的呢。” “前头骑着白马的是五皇子吧,五皇子蹴鞠了得,这骑术也精湛。” “那个又是哪家的大人?唉呀,许久不赴宴,倒是连人也认不清了。” “喏,许将军回京了,此次他可是立了大功呢。” “嗳,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贺都督么?” “你胡说甚呢!再说,我、我……” 沈时葶竖起耳朵听碧玉之年的姑娘们叽叽喳喳谈论闲话,顺着她们的话头看向一身玄衣黑马的贺凛,正正从中打马而过。 那样的清冷之姿,仿佛与这孟冬的天澜山融为一体,着实让人很心动。 而他身后的陆九霄却恰恰相反,一身绯红是掩也掩不住的嚣张,他背手捻起一支羽箭,拉住弓-弩,“咻”地一声,便射中了四皇子射偏的猎物。 赵淮旻青着脸回头,“陆九霄!” 陆九霄朝他抬了抬眉梢。 赵淮旻四下一扫,见这么多贵女都往这瞧,才不得不将这口气咽了回去。 众人就陆世子这精湛的骑射之术窃窃私语,正这时那被议论之人侧身瞥了一眼,撞上小姑娘那双猝不及防的眸子,他倏地勾了勾唇角,遂往丛林深处去。 沈时葶心跳一滞,忙撇过眸子。 她继而向前,就听身后的姑娘问:“嗳,陆世子方才看谁?” 亦有人答:“嗯?有么?” --------- 半个时辰后,日头渐盛,猎物们也纷纷窜动起来。 陆九霄与赵淮旻在林间的岔路口撞见,就见赵淮旻的马后拖着一头麋鹿、两只大雁、三头野豕,再一瞧陆九霄身后仅两只山羊,猎物没几只,倒是有一篮果子,赵淮旻心下嗤笑,不由得意地仰了仰下颔。 陆九霄嘴角微抽,有时候仔细想想,这世上比他没脸没皮的人,也还是有的…… 这此时,宣武帝的行列从对面的小路而来。二人纷纷下了马行礼。 赵淮旻近日在政务上很是上心,且也很有脑筋,宣武近来确实是最亲近这个儿子,在瞧见他打下的猎物时,又是一顿夸赞,惹得赵淮旻不停地拿余光去瞥陆九霄。 夸赞完赵淮旻,宣武帝才看向陆九霄。 “九霄,你陪朕去东面那片林子。” 陆九霄眼眸半抬,颔首应下。 整齐划一的护卫队与帝王保持着最恰当的距离,工工整整地随在身后,陆九霄慢宣武帝半步,陪在身侧。 就见宣武帝手中的箭对准了一颗繁茂的大树,手指一松,几乎同时,那隐匿在叶丛中的大雁便“嗖”地一声掉下,宣武帝继续去拿第二只箭。 他一面射猎,一面道:“冀北大胜,你父亲不日便要回京汇报军务,届时他知晓朕将你拐进朝中,不知会是怎么个情形。” 陆九霄冷冷撇了撇嘴,道:“还能怎么,他素来看不上我,想来又是怕我给圣上添堵。” 宣武帝刻意板起脸,“什么看得上看不上,他是你父亲,将来整个冀北,还不是得交代给你?” 说及此,帝王似是玩笑道:“也不知你这狼崽子,在京都住惯了,还回不回得去那满是飞沙的地儿。” 闻言,陆九霄眼尾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顺势道:“自然回不去,冀北哪有京都好,圣上若是想赏我些甚,来回还得走个半月有余。” “你这小子,”宣武帝大笑,“就惦记朕那点私库了。” 话落,这话匣子像是被打开。这人年纪大了就是喜欢忆往昔,陆九霄捡了些幼时与宣武帝亲近的事说,使得宣武帝情绪大好,那点试探他的念头很快便被抛之脑后。 他爽朗笑道:“朕还记得,旁人初见朕,皆是战战兢兢的,唯有你,那么一点大便敢直视朕这双眼,还敢动朕的百里弓。” 陆九霄笑笑。 “你啊,朕就喜欢你这股劲,与朕年轻时简直——” “咳咳——”彭公公牵着马,掩唇咳嗽道:“瞧这孟冬的风,圣上还是早些回行宫罢。” 宣武帝回过神,点了点头。 目送宣武帝离去,尹忠望着自家主子那肃然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主子,属下瞧圣上态度有所转变,那明日还要不要——” “按计划行事。” “可若是圣上的心已然偏向主子,何苦还要受那份罪?” 陆九霄嗤笑一声,“就圣上这耳根子,你信不信,但凡有人在他耳边再叨两句,明日他见我又是一番弯弯绕绕。” 先皇是武将出身,篡位夺权才建了骊国。而宣武帝又是借助兵权撂倒了一干皇子,坐稳皇位。他对兵权有多依赖,便有多忌惮。 但凡他哪日多了个心思,说不准哪天冀北便会面临着与黔南,甚至是役都一样的情形。 他不想再千山万水去给谁收尸了。陆九霄抿唇想。 --------- 傍晚时分,气温骤降,红霞漫天,印着这满山杜鹃花,别有一番意境。 陆九霄提着一篮香梨去往似锦园。 路过一排松树,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树后头传来,男人脚步一滞,拧了拧眉头。 是楚久安和沈时葶。 要说他二人为何会在这,实则是楚久安半道拦了沈时葶。自上回送了信笺无果,楚三公子在凉亭下足足候了半日也未等到爱慕的姑娘后,便一蹶不振,在府中伤心难过了数日,好容易才恢复了元气。 其实仔细算来,他已被沈时葶拒了两回。 第一回是赠花时,贺三姑娘明确又婉转地回绝了他的心意。第二回便是这信笺。 楚三原也打算就此放弃,可今日冬狩远远瞧见她一眼…… 于是他又来了。 楚三公子怀揣着希望道:“贺姑娘那日未赴约,可是临时有事耽搁了?” 沈时葶愣了一瞬,“什么……约?” 楚久安亦是一愣,“贺姑娘没收到楚某的信笺么?不应该啊,我是让陆世子——” 说话间,松树后落下一道影子。 沈时葶一仰头,便见陆九霄阴着一张脸走来,她蓦地一骇,下意识朝他走了两步。 虽她与楚久安没什么,但不知怎的生出一丝心虚来,小声道:“世子怎么在这?” 楚久安却是皱起眉头,“陆世子来得正好,八月廿三那日楚某分明是将信笺交给世子,世子没转交给贺姑娘么?” 闻言,陆九霄默不作声地看他。 别说,不知是不是他腰间佩刀的缘故,这么面无神色看着人时,当真叫人背后生出一片鸡皮疙瘩,。 楚久安怎么也无法将这人与那手中把扇的人联系在一起,声音都不由弱了些,“陆世子可是忘了?”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楚公子可知,我这义妹命途多舛,回到贺家已是十分万幸,日子还没舒坦几日,便因你几次三番讨扰成了全京都的谈资,你个读书人,怎这么没脸没皮?” 楚久安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没、没皮没脸?第一回有人如此说他! “所、所以,你故意截了我的信?!” 陆九霄斜了他一眼,“身为义兄,我自是要防某些人哄骗她,楚久安,我若再在贺府门前瞧见你,啧……我这剑也没长眼。” 他这正义凛然的口吻,不知的倒还真以为他是她兄长。 沈时葶皱着眉头偷偷拽了拽他。 楚久安则是瞪大了眼,“你你你”了半响,憋红了脸甩袖离开。 青松之下,二人大眼瞪小眼——

91、避春园 《芙蓉帐》91 说实在话, 沈时葶真真佩服陆九霄,他方才说楚久安的每一个字,如此一本正经, 什么“我这义妹”、“身为义兄”、“哄骗”,险些连她都以为现在眼前的不是陆九霄,而是贺凛了。 小姑娘心思浅,满心腹诽都写在那张灼若芙蕖的面容上,一瞧便能读出她的心声。 陆九霄一侧唇角勾起, 不情不愿地“嗬”了声, “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甚。” 沈时葶忙敛了神色,先发制人道:“再如何,你也不能截走我的信笺, 是你不对。” 她这句字正腔圆的“是你不对”险些没将陆九霄逗笑,他掩了掩笑意, 阴阳怪气道:“三姑娘若真是想知晓,我背给你听。” 沈时葶愣了一瞬, 他背? 不及深想,便听男人缓缓道:“卿卿多娇,吾心慕——” 就在他说出“卿卿”二字,沈时葶便是一阵错愕, 瞪大了眼, 头皮发麻,尤其一想这是楚久安写的, 便是连脚底都是发麻的。 她那两只小手摁住陆九霄的唇,恼道:“你别念了。” 陆九霄眉梢微不可查地提了下,见她当真不想听,心下又舒畅了。 橘璨璨的朝霞余晖落地, 沈时葶那身白色红梅短衣都被铺上一层暖光,凝脂似的肌肤也似镀上了层金箔,便叫人手心有些发痒。 陆九霄余光往四下扫了眼,极快地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下她靠近耳垂的那块嫩肉,他喉结微滚,道:“离楚久安远点。” 沈时葶心下一叹,楚久安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方才叫陆九霄那么说一通,恐怕不必她避开他,人家也不会没脸没皮再凑上来。 小姑娘敷衍地应了声:“嗯。” 陆九霄哪能听不出她的敷衍,抚在她耳垂的指腹略重地摁了一下,在沈时葶瞪着眸子看过来时,他将手中那一篮香梨递了过去。 “天澜山干燥,润润嗓子。” 顷刻间,她那点娇愠也七零八散了。沈时葶温吞吞接过他手中的竹篮,道了声谢。 临走前,陆九霄从篮子里拣了只梨,道:“帮我把陆菀叫来。” 沈时葶没多问,点点头便回去似锦园。 路上,她遇见了刚归来的唐摇之。 二人相互打了个招呼,沈时葶浅浅一笑,将篮中的香梨分了些给她,去往陆菀房中。 唐摇之的目光好奇地落在姑娘的袅袅身姿上, 她方才回似锦园的路上,恰见陆世子马上拴着个一模一样的竹篮…… 唐姑娘不解地眨了两下眼。 ---------- 陆菀小跑至松树林时,就见自家兄长靠在一颗树上,手中把玩着一只香梨,将之往上抛,又稳稳接下。 她提裙走上前,不解道:“哥,你寻我作甚?” 闻言,那只香梨稳稳落在陆九霄掌心,他站直侧身,顺手将香梨递给陆菀。 陆菀愣了一下,狐疑地接过。 陆九霄道:“明日圣上与皇后在避春园行射击宴,你别往跟前凑,带着沈时葶去东面的枫叶林玩。” 东面的枫叶林,那离避春园着实有些远。虽说射击宴多是宴请男子,但往年姑娘们不是没有趴在围栏外远远观赏的,何必将她们遣那么远去? 陆菀深深皱起眉头,“明日宴上是要生事么?” 陆九霄懒懒地瞥她一眼,“生什么?刀剑无眼,你忘了你前年秋猎被五殿下射中小臂,若非他的羽箭去了箭头,你眼下便是那话本子里身残志坚的独臂少女。” “……”陆菀一噎,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陆九霄拧眉,“知道了没?” 陆菀撇嘴,“知道了。” 回似锦园的路上,陆菀愈想愈不对劲,那事发生在前年,可去岁秋猎冬狩,也没见她哥对她如此关怀呀?二姑娘迷惑地撑大眼眸,叫夜里的凉风一吹,思绪顿时溃散,她摇摇头,捻着衣领回到房中。 ---------- 翌日,是个异常明媚的日子,天朗气清,连带着诸位朝臣皇子都精神抖擞,各个握着弓-弩跃跃欲试。不必说也知道,这种场合,素来都是竭尽全力表现给帝王看的,如此机会并不多得,谁都想做最好的那个。 尤其是赵淮旻,只因他去岁输给了五皇子赵淮安。 赵淮安就是个不学无术又没心眼的人,宫中无趣,他素来以设蹴鞠宴为乐,这骑马射箭倒是比赵淮旻好上不止一点两点。 至于陆九霄,想起他赵淮旻不由蹙了蹙眉头。 他自幼与陆九霄斗到大,即便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武”字上的天赋远远高于自己,可这些年陆九霄散漫惯了,连弓-弩都不愿举,倒是转他那把扇子转得溜,接连两年的秋猎冬狩都不见他人影。 赵淮旻以为,他就像旁人议论的那样,总之是废了。 直至那人一身铁甲,率羽林卫从宫门而过时,赵淮旻才疑心自己错了,可他转念一想,父皇对陆九霄自幼便有偏爱,这与陆九霄本事如何无关,说不准他的羽林卫指挥使一职,也不过是父皇赏赐,就连上回刺客一事,也不过是侥幸而已。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是以今年冬狩上,他才格外注意陆九霄,他倒要瞧瞧,陆九霄还剩几分本事。 这射击宴的第一箭,素来是帝王亲射。 “咻”地一声,宣武帝手中的羽箭正中靶心,射击宴正式开场。 宣武帝乐呵呵道:“既是君臣同乐,便都别拘着,叫朕瞧瞧我骊国儿郎的射技!” 话落,赵淮旻跨步向前,“父皇,儿臣先来。” 宣武帝含笑颔首。 赵淮旻一箭三发,一箭三环,两箭二环,比起去岁这时,已算是大有长进。 罢了,他侧身去看陆九霄,至前递上弓-弩道:“两年未在围猎场见陆世子,不知陆世子可否给诸位露一手?” 这话里,是难掩的挑衅。 闻言,李皇后对着赵淮旻蹙了蹙眉头,莽撞……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陆九霄身上,便是连宣武帝都瞧着他。 男人摩挲了下手中剑鞘,似是犹豫了一瞬,慢吞吞地伸手向前,可脚上却没挪动半分。 他瞥向贺凛,贺凛眉间微蹙,微不可查地颔了颔首。 此时所有人都盯着陆九霄与赵淮旻,倒是无人察觉,贺都督指间的扳指无故脱落,他弯腰去捡。 同时间,陆九霄的指尖触到赵淮旻那把弓,赵淮旻松了手,“啪嗒”一声,弓-弩落地—— 空中忽然传来几道接连的“笃笃”声,十几支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几乎是立即,两排的守卫便倒了七八个,而其中一箭正落在宣武帝脚边。 帝王目眦欲裂,忙退了两步道:“护驾!护驾!” 又一波守卫上前,皆是作了人肉靶子,纷纷倒地。 众人大骇,四处逃窜。 羽箭不断从丛林环抱的山峦射出,真真是刀剑无眼,一时间哀叫连天。 李皇后面色大惊地从座上起身,她紧紧盯着赵淮旻,他离圣上最近,他得护驾! 然,李皇后却眼睁睁瞧着赵淮旻避开箭,躲进了花坛与墙角围起的一处安全之地,她咬咬牙,只好由宫人护着就近进了内殿,进时还不忘喊道:“你们推本宫作甚,本宫要去寻圣上!” 却说宣武帝这头,已是生生中了一箭。伤在左臂,鲜血一股一股流出。 陆九霄也不是完好无损,这场戏为了演得逼真,这些箭并未有意避开他。 当又一箭从他手臂划过时,男人低低咒骂了声,眸色沉沉望向山峦上那颗奇形怪状的白皮松。 那树下的人蓦地一哂,隔着漫长距离,他似是都能瞧见陆九霄那双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眸子,赵淮瑨这才举起手-弩。 箭指宣武帝的额心。 他面上神色敛起,目光凌厉地盯着那道明黄衣袍。 好久不见啊,父皇。 他摁下暗扣,箭“咻”地一声飞出—— 这一瞬,赵淮瑨眼前似是闪过一瞬五年前的役都,火光四起,乱箭如雨,尸横遍野。他的将士一个一个倒下。 然,那支箭却是没有射伤宣武帝。 很快,天澜山的禁军便携着铁盾而来,将避春园围了个水泄不通。赵淮旻抬手,周遭的弓箭手也停了动作,纷纷从小路撤退。 那头,宣武帝狼狈地扶了扶头冠,才伸手捂住陆九霄胸口的血窟窿,怒喝道:“御医呢!传御医!” 陆九霄拧起眉头,低声说了句甚。 宣武帝忙低下头,就听他气若游丝道:“护驾。” 不几时,三五名御医接踵而至,那些四处逃窜的人,复又三三两两围到了一旁哭爹喊娘。 “圣上,微臣护驾无能,还请圣上降罪!” “微臣救驾不利,请圣上降罪!” “幸而圣上洪福齐天啊!” 宣武帝面无神色地听着他们一个个虚以委蛇,假意奉承,终究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连动怒,都懒得动了。 只有他知晓,哪是什么洪福齐天,最后那一箭,若非陆九霄挡在身前,他眼下早就归天了,又哪来的什么洪福齐天? --------- 此时,枫叶林。 即便是孟冬,天澜山的枫叶林也丝毫未有凋零的迹象,红火得像是朝霞织成的绸缎。 沈时葶确实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壮丽之景,可她今日却是无心赏景,不知怎的,这眼皮却是跳个不停。 沈时葶伸手摁了两下。 陆菀手中撕着枫叶,道:“我险些中箭那事发生在前年,可去岁他也没叮嘱我不准去瞧射击宴,你说,他是不是怕输得太难看,好不叫你我瞧见?” 沈时葶闻言,好笑地弯了弯眼尾。 当初在锦州郊外时,她亲眼见过他在黑夜里用鞶带蒙住眼,一箭便中了白鸽。 那样精湛的射技,又怎么会怕输? 正思此,前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陆菀的贴身丫鬟棠梨。 瞧她疾步奔来,沈时葶这眼皮又跳了一下。 棠梨停至跟前,摁着胸口喘气哭道:“二姑娘,二姑娘……” “世子中箭,伤得极重,眼下太医正在避春园内殿,还不知是怎么个情形!”

92、第 92 章 《芙蓉帐》92 此时的避春园, 一片狼藉。 历经一场乱箭无眼,那些在场外围观的姑娘大多是娇花一样的年纪,何曾见过如此心惊胆颤的大场面?胆小的两眼一黑, 早早晕死过去,胆子稍微大些的,也被吓得涕泪横流,颤抖着唇,一时哑了声, 纷纷叫婢女们搀着回了居所。 就这个情形, 恐怕往后一两年,她们也再不敢围观射击宴了。 殿内,瞿太医给宣武帝上了止血药, 包扎完伤口。 宣武帝面色阴沉,挥了挥手叫他退下。 彭公公上前, “圣上,几位守卫大人在外头候着呢。” “宣。” 很快, 几个身穿盔甲的武官进殿,不必宣武帝发话,便齐齐跪下,面色严肃道:“臣等守备不力, 自知有罪, 请圣上降罪!” “自是要降罪!”宣武帝拍桌怒喝,“是谁同朕说, 天澜山上下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的?!” 闻言,说这话的几人纷纷低下了头。 宣武帝虽恼,但显然眼下还不是降罪的时候。他深深提起一口气, 问道:“刺客可有消息。” 其中一人抱紧拳头,回话道:“臣等沿着羽箭射来的方向查探过,发现一条未记在地图中的小路,确实是有人行走过的痕迹,顺路往下,臣捡着一块腰牌。” 彭公公接过递上,那牌面上赫然刻着一个“瀛”字。 宣武帝勃然大怒,“简直欺人太甚!” 几人纷纷磕头点地,大气未敢出。正此时,太医从偏殿而出,宣武帝这才大发慈悲地叫他们几人退下。 帝王速速起身,上前两步道:“如何了?可有性命之忧?” 太医以袖擦汗,口干舌燥地道:“回圣上,陆世子那一箭刺在胸口,只险险避开心脏,失血过多,臣等用了最好的止血草药,眼下世子发了高热,若是十二时辰内能褪热,便是无碍,若不能……” 太医止了声,可后头的话众人心知肚明。 宣武帝正色道:“给朕用最好的药!若是世子有个三长两短,朕瞧你们这些太医也不必做了!” “是,是,微臣定当竭尽全力。”说罢,太医颤着回到偏殿。 这时,李皇后端着碗压惊的参汤来,“圣上,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碍的。” 宣武帝不言,望向偏殿的方向。 方才那般情急时刻,陆九霄扑向他生生挨了本应刺向他的那一箭,就连中箭之后,他口中都还念叨着护驾…… 思此,帝王心上不由生出一股懊悔,此前他竟忧心他得了权势会生出贪念,甚至疑心他觊觎前营,与兵部合谋。 人有时就是如此,疑心时,所见所闻皆信以为真,一旦疑虑打破,再去细想,便又动摇。 当初是宣武帝自己强将朱雀门令牌塞给陆九霄的,也是他命陆九霄秘密前往瞿都运送粮草,那羽林卫指挥使一职,也是他亲自任命,再就是前营,更是他下旨命陆九霄暂代。 这一桩桩一件件,便没有哪一样是陆九霄亲自求来的。 宣武帝揉了揉眉心。 彭公公挑帘上前,余光瞥了眼皇后,俯身道:“圣上,四殿下在外求见,老奴瞧着,很是担忧。” 闻言,帝王冷哼了一声。 不说他还想不起来,方才在园子里,他这个好儿子跑得可是比谁都快! “不见,叫外头那些个通通给朕滚回去!” 李皇后嘴角一僵,心渐渐沉下。 她十分清楚,帝王疑心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望。 是彻彻底底的失望。 --------- 却说那厢,沈时葶与陆菀匆匆而至,恰逢禁军正将地上的死尸往外抬,陆菀何曾见过如此情形,本就通红的眼眶,瞬间掉下两颗泪。 她顾不得其他,由着棠梨将自己往偏殿引。 陆菀是陆家人,自是可随意进出,但沈时葶却终究少了层身份,她伫立半响,怔怔地望向偏殿。 贺凛从里头出来,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沈时葶小跑上前,“二哥哥,他如何了?” 贺凛眉头压得很重,扶了扶她的肩头,“太医还在瞧。” 这一句,小姑娘立即红了眼。 无碍就是无碍,太医还在瞧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伤得极重,性命攸关…… 沈时葶张了张嘴,复又阖上。若是平日她或许能派上用场,可眼下那么多太医,他们若都没法子,她也只能添乱罢了。 贺凛揉了揉她的乌发,“你先回去,他若醒了我知会你。” 沈时葶看了看偏殿,宫女、御医们进进出出,如此多人,她确实不适合进去。 她咬唇道:“那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 如此,她才不得已回了似锦园。 贺凛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避春园,唇角紧紧抿起,攥了攥手心。 今日事前,赵淮瑨原是给陆九霄备了凝血丸,照理不该出如此多的血,以至于御医止都止不住,他侧身凝了眼偏殿敞开的屋门,只有一个缘由—— 为叫这场戏更逼真一些,他根本没服用凝血丸。 陆九霄这个疯子。贺凛攥紧了拳头。 --------- 眨眼间至亥时,月落星沉,整座天澜山却灯火通明,手举火把的守卫兵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 三个时辰过去,避春园还没有消息。 支摘窗半开,凉风簌簌吹拂,沈时葶攥着窗栏望向避春园的方向,小小的眉头拧紧。 窗外倏地传来两道说话声,应是哪家的姑娘在廊下咬耳朵,在阒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今儿可吓死我了,那些箭嗖嗖的,站在我阿爹身边的那个护卫,当即便断了气。” “还说呢,你眼一闭便晕了,后头那一幕你没瞧见,陆世子推开圣上,替圣上挡那一箭,便是你阿爹都瞧呆忘了跑。” “这可是大功,听说他还没醒呢。” “何止没醒。”她声音压低了些,“我听说那箭正中胸腔,十二时辰内醒不过来,怕是凶多吉少。瞧,避春园还亮着呢。” 沈时葶捂着唇,竭力将眸中的酸意压了下去。 “笃笃”两声,屋门被敲响,她猛地回头,匆匆上前。 贺凛提着食盒进来,瞧见自家幼妹眼下的薄红,他递上食盒道:“去吧,给陆菀送点吃的。” 沈时葶一怔,立即就明白了贺凛的意思。他是要她假借给陆菀送餐的名义瞧陆九霄一眼。 她立即接过,话中还带着点难掩的哭腔,“谢二哥哥。” 避春园,偏殿。 为叫陆九霄出出汗,屋内足足燃了三个炭盆,犹如人间火炉。 偏孟冬的夜很凉,沈时葶带着身寒意推门而进,冷热交加,她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那头陆菀已然哭肿了眼,瞧见她来,哽咽了声,哭道:“我哥还没醒。” 陆行远在冀北,夫主不在京中,此次冬狩袁氏便未来凑这个热闹,眼下陆菀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一个白日过去,便听御医唉声叹气,她眼巴巴地盯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生怕一个眨眼人就没了…… 陆二姑娘这一日,过得可谓是十分不容易。 沈时葶顺着她的目光一瞧,陆九霄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薄唇微张,毫无颜色,额前布满一层细汗,仿佛风一吹,便能断去他半条命似的,无比可怜。 她接过陆菀手中盥帨,“我来吧,你喝点汤垫垫肚子。” 说罢,她弯腰去擦男人额前和掌心的汗,轻轻掀开薄被一瞧,他的衣裳被御医剪开,露出里头的白色纱布,渗着刺眼的血。 她不禁抿紧嘴角。 做这种细活,陆菀确实不如沈时葶,是以也没同她客气,让了床头的位置给她。 见陆菀乏力地站在身后,沈时葶指了指床尾,“你实在困了,便趴一会儿,御医进来前我看着他。” 陆菀点点头,笔直地坐在床尾的杌子上。 她揉了揉红肿的眼去看榻上的人,一想他有可能醒不过来,素来不爱哭的二姑娘又掉下两颗泪珠子。 她忽然想到八年前的一日—— 那时陆菀堪堪八岁,一日随袁氏进宫,独自在园中游玩时,恰碰见来看望皇后的李二。 李二恶劣,见着小姑娘便想欺负,尤其还是陆家的姑娘。 他说话难听,趁无人时揪住陆菀的衣领放了两句狠话,直将陆菀吓红了眼。 正这时陆九霄出现在长廊下,十三岁的少年面无神色,瞧见自己的妹妹被人揪住衣领,也并未有甚举动。 他只是不冷不热地道:“陆菀,走了。” 冷冰冰的,他素来不喜欢她。 那时候她心下的难过,比被李二揪了衣领更甚。 她跟在陆九霄身后戚戚地想,为何别人家的兄长是那样和善,就像对门的忱哥哥,而她的兄长却是一副很烦她的模样…… 陆九霄领她到了坤宁宫,几位夫人正在里头与皇后话家常,他称要去寻五殿下便走了。 陆菀不敢留他,更不敢提出要与他一道去,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垮着小脸便要踏进宫殿。 可她一低头,才发觉自己这身新衣裳掉了颗琉璃扣! 她拧眉思忖,沿途而返。 就在方才那个园子里,一模一样的地方,陆九霄将李二踹到了花坛上,二人打得不可开交,将皇后命人新栽的盆栽捣了个稀碎。 陆菀捂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毫无疑问的,回到侯府后陆九霄便被陆行伺候了一顿家法,关进了松苑,还免了他的晚膳。 陆菀才知晓他并未与陆行解释,着急忙慌地奔向梅苑解释一通,陆行沉默了许久,可这对父子性子极其相像,他是不可能拉下脸同陆九霄道歉的,便让厨娘做了几道热菜,叫陆菀“偷偷”送去松苑。 她将食盒从支摘窗上递进去,趴在窗台上嘘寒问暖道: “哥哥你疼吗?” “嬷嬷给你上药了吗?” “我这有糖,你吃吗?” “啪”地一声窗子被阖上,只听里头传来一句不耐烦的声音,“吵死了。” 陆菀对着窗子眨了眨眼,“我明日还来。” 那之后,陆九霄便是要上天摘星星,陆菀也能在下边给他扶梯-子。 …… …… 陆菀靠在床柱上睡着了。 又过一炷香,沈时葶折腾得鬓角都叫汗打湿,她手心探了探陆九霄的额头,还是烫的,但已不似方才那么烫。 她松了口气,呆呆地坐在床边。 天知道,她方才听廊下的姑娘说“凶多吉少”时是怎样的怔然,心跳似是都停了一拍。 她想,他这样嚣张的人,就不该如此狼狈地闭着眼,更不该永远闭着眼…… 陆九霄睁开眼时,恰就撞上小姑娘那双泛红的眸子。

93、别哭了 《芙蓉帐》93 四目相望, 沈时葶愣住。 直至榻上传来男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她才捂着唇蹭的一下起身,一个懂医术之人却难得手足无措, 她颤着声儿道:“我去喊太医。” “等——”陆九霄伸出手想拉住她,冷不丁疼得哼了声。 沈时葶红着眼,着急忙慌地坐了回去,“怎么了?” “先别叫人。”他忍着胸口的疼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过两刻。” 陆九霄闻言蹙了下眉头, 才三个时辰多, 尚早。 他道:“子时再叫人,嗯?” 沈时葶不言不语地看他,他说子时再喊人, 她便没再有动作,但她却也没问缘由, 只是那眼下的红更深了两分。 他今日反常地不许陆菀出现在避春园,再结合他方才所言, 可想而知,今日之事,多半是有预谋的。 这一箭,或许是陆九霄计划里的, 正如他计划要在子时才“醒”一样…… 可他真真险些就死了! 思此, 难过之余,小姑娘心底还生出一股怒意, 然这怒火却又不能对着伤重初醒的人发,硬生生将自己一张脸憋红。 陆九霄以为她是吓的,伸手想去牵她,“这不是醒了吗。” 他的手落了个空, 沈时葶起身道:“我去拿水。” 她话里,连“世子”这两个字也没有了。 陆九霄愣了一瞬,看她身姿婀娜地走到桌边,倒了碗水又缓缓归来,坐在塌边,捏着玉勺道:“高热还未褪,先喝点水。” 她低头吹了吹,将勺子抵在他唇边。一切都十分自然。 陆九霄迟疑了一瞬,干涩的唇微张,温水顺着勺沿入喉,他饮了几口,一时分神去看她,猛地呛了口水,拧眉咳了几声,不由扯到胸口的伤,男人面色一白,眼尾都疼红了。 沈时葶忙搁下碗,那帕子去擦他的唇角的水渍,“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她掀开被褥一看,并未有血迹渗出,缓缓松了口气。 一时间,一人坐着,一人躺着,相顾无言,并无半点动静。 半响,沈时葶给他掩了掩被褥,“你睡吧,子时我去请太医。” 陆九霄看她,越看越不对劲,他捏住姑娘的手,摁了摁手心道:“怎么了?” 沈时葶摇头,压平被沿道:“没,你别说话了,一会儿胸口疼。” 男人抿唇,无力地哂了声,道:“你这样我怎么睡?” 几乎是话落的同时,小姑娘的眼泪簌簌而下,为了不吵醒陆菀,她忙捂住唇。 见状,陆九霄便想手肘撑床坐起来,又被沈时葶匆匆摁住。他顺势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往下一带,“说说。” 她一手撑在他身侧,哽咽道:“世子就没想过,若是,若是醒不过来呢?” 陆九霄顿了一下,指腹抹去她的眼泪,掀开被褥给她看缠住的伤口,“并非正中心脏,偏了两寸,就是疼了点,没别的。” 其实若是给人挡箭,扑过去应是背对羽箭的方向,箭要从背后刺入才是,可他当时推开宣武帝后回了身,所有人都看到一支箭射中陆九霄胸口,随即他下意识握住箭柄,跪地而倒。 实则是在箭入胸腔前几寸的距离,他就徒手接住了赵淮瑨那支箭。 与其说是射-中,不如说是他自己扎了自己一箭。 诚然,为了将戏做足,他下手是不轻,但箭头刺入胸口的角度和深浅都是有所把握,他并非没有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可他的话,却让小姑娘的眼泪愈发滚烫。 他算得那么刚好,又那么险…… “别哭了别哭了。”陆九霄无奈一叹,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将她往下压,直至贴到那两瓣唇。 男人轻吮了一下,并未深入,而是来回碾磨,直至将她未涂口脂的唇磨红,颇有些讨好和安抚的意思。 最后“嘬”了声,他稍稍分开了点间隙,挑了挑嘴角道:“我还没去贺家提亲呢,死不了。” “谁要嫁给你,我今日都想好了,你若是醒不来,我就嫁个性子比你温和的人。” 陆九霄眯了眯眼,又捏了下她的后颈道:“你敢?” “我就敢。”她咬了咬唇道。 他真真是给她气笑了,然这一笑免不得牵动胸口的伤,他“嘶”了声,“你气得我胸口疼。” 沈时葶顿了顿,紧紧抿住唇。 陆九霄看她轻颤的眼睫,染着薄红的眼尾,说不心疼是假的。 他指腹摩挲了下姑娘的眼下,哑着声道:“别哭了,嗯?” 又过一刻钟,他见笔直坐在床头的姑娘,还是忍不住道:“回去睡吧,这有陆菀。” 沈时葶抬了抬眸,她知道眼下她不能彻夜留在此处,且他既已醒了,便没有大碍,是以无声点了点头。 --------- 在等待陆世子转醒的这几个时辰里,避春园的夜静谧无声,正子时,忽然脚步声嘈杂了起来,太医纷纷而至。 又是诊脉,又是查看伤口,见他清醒,险些就要跪在窗边告谢上天了。 行宫正殿,宣武帝本就心事重重,夜不能眠,一听此事便起身穿戴整齐,去往避春园偏殿。 见陆九霄那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忙道:“快别起身。” 宣武帝转而去问太医状况。 而另一头,赵淮旻亦是难以入眠。 实则他白日里就后悔了,那场刺杀过去,他望见陆九霄浑身是血的倒在父皇面前,他肠子都悔青了。 可当时那个情形,躲开完全是下意识反应。 但这事吧,愈想愈不对,愈想愈诡异。 他翻了个身,仔细回忆了下刺杀前避春园的状况,当时他第一个开弓,随后他将弓箭递给陆九霄,要他给众人露一手,陆九霄并未拒绝,只伸手接过。 就是这其间有些诡谲,究竟是哪里…… 倏地,赵淮旻猛地坐起身子。 是了,陆九霄根本没有接住弓-弩! 那把弓掉在地上,随即四周的丛林才飞来乱箭,弓落在前,刺杀在后,而不是因刺杀才没接住弓-弩,这其间的顺序一调换,此事便大不相同了。 他不是没有接住弓,而是压根没有打算接! 而陆九霄当时的反应极快,快到仿佛已经提前预知了这场刺杀…… 赵淮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忙更衣去往主殿。 宣武帝很晚才归来,见他在殿外徘徊,疲倦地拧了拧眉心,“深更半夜,你好好不歇息,又来作甚?” 听听这语气,与昨日夸他猎物多时已是一个天一个地。 一想此事是陆九霄的阴谋,赵淮旻情绪难掩激动,“父皇,此事有鬼!” 宣武帝蹙眉看他。 赵淮旻握拳,“这场刺杀根本是陆九霄提前安排的,救父皇也全然在算计之中,父皇,陆九霄根本不似面上看着那样简单,他定是有更深的预谋,您可千万——” “你给朕住嘴!”宣武帝怒喝道。 他还以为赵淮旻能说出什么不一般的说辞来,没想还是这种幼稚的手段! “彭誉,你说。” 彭公公垂头上前,“四殿下,陆世子那一箭正中胸腔,就连瞿太医都说了,能醒来全是老天保佑,若是那箭再往深了两分,可就真没命了。” “可——” “难不成你要说,陆九霄是知晓那箭自己长了眼,才故意上前给朕挡箭吗?!” 赵淮旻握紧拳头。 宣武帝冷哼一声,“既如此,你跑那么快作甚?” 赵淮旻的脸彻彻底底白了下来。 打他在避春园躲开的那一刻开始,宣武帝的心或许未必全偏向陆九霄,但一定不在他这儿了。 --------- 时间缓慢,两日过去。 冬狩依旧进行着,并未因这场毫无头绪的刺杀便提前返京,只是陆九霄因身子不利,只能暂住在避春园的偏殿。 沈时葶不好常去瞧他,只能从贵女们的谈资中得到一两句消息。 例如,今日陆世子嫌药难喝,又对太医动怒了。 沈时葶闻言小小的眉头揪起,这人是没有自知之明吗,自己身子什么状况,都什么时候还嫌这嫌那的…… 未时,沈时葶随贺凛到偏殿时,还未及进门,便听“噼里啪啦”一声响。 推门进去,两名太医颤巍巍地跪在榻前,棕黑色的药汁泼了一地,米白色的瓷碗可怜兮兮地滚落至角落,陆菀垮着张脸远远瞧着,而榻上的男人面色沉沉,拽得二五八万像是能上天似的。 与两日前那个堪堪转醒,气弱体虚的人,仿佛不是一个人。 兄妹二人皆是默了一瞬。 陆菀如见救星,拔腿奔来,“阿葶!” 贺凛昵了眼陆九霄,道:“阿葶,你去重新熬个药。” 沈时葶自是无异议,便让太医领着她去了后厨。 见贺凛来,陆菀也识趣地以陪同沈时葶的借口离了偏殿。 直至殿门阖上,贺凛才收回目光,拧眉看榻上的人,“那个太医是李家的人?” 陆九霄扯着嘴角点点头。 一阵静默,贺凛沉声道:“我想法子让圣上给你换个太医。” 陆九霄懒懒地“嗯”了声,“圣上如何了?” “赵淮旻连着两日请安都吃了闭门羹,皇后近日脸色也不大好。” 陆九霄勾了勾唇,说有多喜悦倒也也没有,这些都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只看圣上后续还有没有动作,能否刺激到李家。 只有让李家知晓自己再无半点机会时,他们才会破釜沉舟。 不几时,“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是沈时葶与陆菀回来了。 陆九霄与贺凛默契地收住话题。 沈时葶端着药,习惯使然地坐在床头,吹了吹勺子里的药汁,递到他唇边道:“我加了点蜂蜜,没那么苦。” 陆九霄勾了勾唇,低头抿进。 她接连喂了两口,第三勺时男人皱了眉头,“烫了。” “哦。”小姑娘低头多吹了两下。 贺凛压着眉梢,冷飕飕道:“他是自己没有妹妹吗,使唤你?” 闻言,沈时葶与陆菀皆是一顿。 沈时葶耳尖红了两分,将药碗往陆菀那递了递。 天地可鉴,陆菀是真心想要接过的,然双手刚往前伸时,便遭了自家兄长一个冷眼。 二姑娘蓦地捂住自己的唇咳了两声,“我,我这两日染了风寒,不好走近,我还是去门外站着吧。” 说罢,她逃似的跑了。 沈时葶手一僵,忽然手上一空,陆九霄十分善解人意地接过药碗,“我自己来吧。” 男人乏力地搅了搅药汁。 忽然,“噹”地一声,玉勺落进药汁里,陆九霄掩唇咳了咳,这一咳,他那张脸变戏法似的就白了。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沈时葶攥了攥手心,一边瞅着贺凛一边接过陆九霄手中的药碗,小声道:“还是我来吧。” 望着陆九霄那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贺凛嘴角微抽,再去瞧自家幼妹,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94、第 94 章 《芙蓉帐》94 半月之久的冬狩过去, 众人整装返京。 时至十月中旬,微风乍寒,吹得人心口都在发凉。一路山高水远, 至十月廿五才堪堪抵京。而这次帝王返京,有许多事便与半月前大不相同了。 例如,前营都尉一职有了着落,羽林卫指挥使的职位却空出了出来。 十月廿六一早,彭公公便叩门贺喜, 满面红光地展开圣旨, 陆九霄由羽林卫指挥使调任为前营都尉,前者是四品,后者是三品, 是名副其实的升调。 此事说意外也不甚意外,毕竟陆世子那一箭, 可是正正入了宣武帝的心。一时间,侯府可谓门庭若市, 探病的、贺喜的,险些就要将侯府那块雕花门槛给塌坏了。 与陆九霄此处的熙来攘往相比,四皇子处便难免显得凋零冷清。 只能说这人啊,一个个都是见风使舵的牛鬼蛇神, 这几日宣武帝是如何对四殿下的, 众人皆看在眼里,四殿下失了圣心,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 从前巴结李家的墙头草,眼下却都没了动静。 若放在从前,哪怕四皇子一时失势,众人都也不至于齐齐装聋作哑, 毕竟眼下这宫中能堪重用的皇子少而又少,在京的嫡子更只有四皇子一人。 可以说,储君之位,无人能与赵淮旻争。 可近日这风头,略微有些偏,偏向东南方的骥阳—— 好容易等到四皇子滑铁卢,沉寂多年的二皇子党忽然活跃起来,仿佛是商量好了似的,时不时便要在宣武帝耳边提一嘴二皇子如何如何,似是在说:四儿子不行不要紧,你还有二儿子。 而在此时这个宣武帝正对赵淮旻无比失望的关口,这话确实奏效。 许久不念自己那二儿子的帝王,终是在这日夜里闲下来时,想了想赵淮瑨的模样。 彭公公见他忽然拿出了一把落灰的佩剑,仔细一瞧,那剑把上扣着枚明黄色的流苏。 他顿时了然,将茶盏递上道:“老奴没记错的话,这剑穗是二皇子七岁那年亲手所做,赠予陛下的。” 提起此事,宣武帝便点头笑了笑。 倏地,他想起什么似的,走到角落的一面陈列架旁,许是摸清帝王没有瞧这面柜子的习惯,宫人们便也偷懒地没去擦拭,落满了灰尘。 彭公公心下一跳,“喲,瞧这些个偷懒的家伙,老奴改明儿便将他们打发去殿外!” 宣武帝没出声。 他看向第三个木格里的琉璃珠,指着道:“这珠子是老二第一回击退流寇时,给朕捎回的。” 说罢,他又看向第四个木格,然却是拧着眉头,半响记不起来由。 彭公公笑笑道:“圣上忘了,这是二殿下收复灵州时赠给您的。” “这木雕是二殿下初学雕刻时,雕的第一件小玩意儿,特赠给圣上的。” “这佛珠是二殿下去皇寺为骊国祈福时,给圣上求来的。” “还有……” …… …… 帝王背手细听,一时间有些感慨,“老二孝顺,是朕这几个儿子里,与朕最亲厚的一个。” “是,二殿下素来孝顺。”彭公公眼睫微颤,这京都怕是又要变天了。 闻言,宣武帝确实沉默不语。 赵淮瑨能文善武,毫无疑问是诸位皇子里资质最好的一个,他曾经确实很器重他。 直到役都那一战…… 思此,宣武帝脸色微凝,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颤。 五年前的贺家,实在太过功高震主了。 他敲打贺禄鸣数次无果,不得不从贺忱下手。为了一个贺忱,他赔上的不仅是役都三城,不仅是三城子民,他还赔上了当时身为副将的赵淮瑨。 而赵淮瑨侥幸活下,确实是意料之外,然宣武帝欣喜之余,却也担心他会彻查此事,这才不得不将他遣去山高水远的骥阳。 这一去,便是五年。 而贺家的事,早就翻篇了。 是啊,早就翻篇了…… 思此,宣武帝似是做了什么决定,拧眉道:“彭誉。” “欸,老奴在。” “五年了,朕许久不见老二了。” 又是一阵静默,他继续道:“下旨让他回京述职吧。” “老奴这就去拟旨。”说罢,彭公公匆匆退下。 他站在廊下,抬头瞥了眼压城的黑云,摇了摇头。天家父子啊,哪来那么多情谊可言,圣上深更半夜追忆往昔、怀念二殿下是真,可企图利用二殿下制衡也是真。 他们这位圣上啊,素来不是个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人。他有心让陆九霄认祖归宗,给了他前营都尉的位置,便是给了他争储的机会。 可他给了陆九霄机会,却不会只给陆九霄机会。 毕竟一人得势,到底会使朝局失衡,危及他的皇位,而此时远在骥阳的二殿下就成了最佳人选。 可圣上怎不想想,他放出去的是一只虎崽,五年了,便是虎崽也该长大了。 而猛虎是会吃人的。 小太监顺着彭公公的视线瞥了眼,摸着脑袋道:“公公,这天怎的了?” “天变了,要落雨了,赶紧的将花挪进来。” 小太监“欸”了声,忙躬身将廊下的几盆帝王花挪了进来。 --------- 翌日一早,宣二皇子进京述职的旨意从御书房传出去。 “噹”地一声,李皇后手中的杯盏脱落,她怔怔地扶着桌沿起身,“你说甚?” 祥月紧扣手指,硬着头皮道:“圣上要宣二殿下进京,娘娘……” 若说离间陆九霄与宣武帝的计谋失败,还让宣武帝对赵淮旻失了心,已将李皇后给压趴在地,那么召赵淮瑨进京,便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陆九霄再如何也只是个世子,且不说他要名正言顺认祖归宗有多难,就算是认了,他也是庶子,身份上如何也越不过她的旻儿,可赵淮瑨却不是,赵淮瑨是正儿八经的嫡皇子,他的生母,才是宣武帝的第一任皇后! 想到前皇后韦氏…… 李皇后咬紧牙关,她如何也忘不了自己还是贵妃的时候,是如何与韦氏斗,是如何费劲心思斗败了她,终于等到韦氏死了,她坐上了后位,诞下了旻儿。 于是她又开始斗赵淮瑨,斗他身后的武将世家,终于她的枕边风奏了效,圣上开始瓦解兵权,她也等到了千载难逢的役都一战,她费尽心思说服宣武帝放弃役都…… 她算准了贺忱一定会与役都共存亡,算准了役都会败,贺忱会死,算准了贺家会交出兵权,却没算到赵淮瑨能活着回来! 而为了让宣武帝将赵淮瑨遣出京都,她做了多少努力,费了多少心思。 可眼下,这一切却要化作一团泡影。 “砰”地一声,李皇后浑身一软,跌落在座上。 祥月低低唤了声“娘娘”,倏地那面挂着春景图的墙发出两声轻响,祥月一滞,忙屏退宫人,阖上门牖,随后才转动了一下香案上的蓝白瓷瓶,于是那面墙转了过来,里头是一条暗道。 男人信步踏出。 是李国公。 他拧眉道:“如今,你还要再等吗?” 不仅没能离间成陆九霄与宣武帝不说,还反将自己给搭了上去,导致那些个武将世家有了空子可钻,给了赵淮瑨回京的机会。事情发展成如今这样显然与他所期盼的背道而驰。 他再也等不了了。 “阿兄……”李皇后红了眼。 “等二殿下真进了京,咱们再想动手,可就晚了。” “他日那龙椅上坐的不论是二殿下还是陆九霄,他们能给我李家好日子过,能给你好日子过吗?!” “妗儿,咱们该动手了。” 半响,李皇后终于是点头了。 --------- 十月三十,阴云沉沉,不过傍晚时分,天便暗了下来。 陆九霄伤得重,一路被从天澜山抬到京都后,便叫袁氏摁在榻上卧床养病,成日鲍鱼海参不断,灵丹妙药不绝,便是纸糊的身子,也吃成了铁打的。 这日,他懒懒地靠在枕上,刚端过弄巧手中的药盏,“砰”地一声屋门被推开,陆九霄皱眉瞥了秦义一眼。 秦义咽了咽唾沫,“主子,侯爷回府了。” 陆九霄手一顿,抬头便见陆行进门。一身铁甲未换,显然是急着来找他算账的。 他慢悠悠搅了搅药汁,“你们出去。” 弄巧与秦义低着脑袋退到门外,这父子二人闹起来,没人受得住。 四目相望,陆行走近瞥了眼他受伤的位置,“你究竟想做甚?” 自己养大的儿子,他再清楚不过他的性子。 他怎可能豁出性命去为圣上挡箭? 陆九霄沉默半响,搁下药碗道:“李家要反了。” 陆行愣了一瞬。 “我在等他反。” 话落,室内是良久的静默,阴沉沉的天蓦地打了个响雷,小雨淅淅打在窗台上,吹得那盆袖珍椰子左右摇晃。 两句话,十个字,就足以让陆行明白了个彻底。 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但又似乎没那么意外。他不去问他为何,陆九霄只仰头看他一眼,陆行便知晓,他什么都知道了。 陆行攥紧拳头,“我绝不会同意你拿整个陆家冒险!” “我不动用陆家的兵。你我素来不合,真出了事,那是我无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觊觎皇位,企图弑君篡位,与陆家无关,你更是被我这不孝子拖累的。届时你就上交兵权,寻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过安生日子吧,反正你原也就是这么想的。” 陆行默然,深深凝他一眼,转身离开。 不说话,便是默认的意思。 走至小几边,他蓦地回头,皱眉道:“就为了贺忱,值得你如此冒险?你这世子爷是当得不痛快?” 陆九霄稍顿,许是窗外下雨的缘故,衬得男人的嗓音也略微有些清冷,他道:“父亲。” 陆行看他。 陆九霄偏头回看过去,“你还记得役都吗?” 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夜夜噩梦,梦到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的城,死人堆积如山,活人悲恸欲绝,他踏过城门,有只沾满血的手从死人堆里伸出抓住的他的衣袍。 他断断续续地道,“救我。” 他看到身着布衣的幼童跪在雨里,拼命摇晃着一具俨然断气的尸体,轻轻喊着“阿娘”。 那是陆九霄第一次见到役都,黑云压城,处处是腐烂的味道。 可贺忱曾经说过,役都的天很蓝,水很清,日落时余晖铺洒成河,就连风沙,都很柔软。 就像冀北一样。 思此,陆九霄端起药盏,“啧”了声,哂笑一声道:“我从边境运回的棺材,那一具就够了吧。” 陆行微怔。 --------- 十月转瞬即逝,仲冬初至。

95、第 95 章 《芙蓉帐》95 十一月初六, 京都下了第一场雪。 细雪落地即融,连在枝头上都挂不住,立即就化作水滴答滴答地落下, 淋得整个京都的青石路都湿-漉漉的。 望江楼内烧起了地龙,是以这菜肴的价钱都又翻了一倍,例如这就酒的咸菜,都翻成了一两银子,但天子脚下, 最不缺的就是富贵人家, 望江楼的客流一如既往。 一楼大堂,陆九霄、孟景恒与唐勉坐在靠窗的桌位,浊酒一杯, 最是祛寒。 孟景恒望着陆九霄“啧”了声,从前三人相邀, 多是约在秦楼楚馆,哪怕是在酒楼, 也从不缺小娘子侍酒,可他方才正要请人时,陆九霄是如何说的呢? “行,你自己单独坐一桌, 别挨着我。” 孟景恒无语凝噎, 悻悻打消了念头。 他匪夷所思道:“陆九霄,你自己品品, 去岁此时,你可能想到自己竟是个惧内的人?” “惧内”这两个字,哪个男人都不爱听,陆九霄也一样。 他蹙了蹙眉头, 冷飕飕瞥了孟景恒一眼,“你想多了,我半个时辰后还上值,沾一身脂粉味成何体统?你以为我是你,成日游手好闲,孟景恒,你好歹也二十有二了吧……”他说着,眼神浮出几许毫不遮掩的嫌弃。 孟景恒一滞:“……” 他嗤笑一声,“你少忽悠我,别以为我不知,你不就怕沾一身脂粉味贺姑娘误会你吗?陆九霄啊陆九霄,你还没成婚呢就如此,这若是成婚了,岂不是连酒都喝不成了?” 话落,陆九霄正要饮酒的动作倏地一顿,那离唇仅一寸距离的酒盏堪堪放下。 就在方才,孟景恒口中的贺姑娘踏进店门,款款走向柜台。 沈时葶今日裹上了小袄,杏色的缎衣上锈有几朵藕色芙蓉,素雅又不失颜色。 她将食盒递给小二,道:“虾饺、藕粉丸子还有蝴蝶酥各一份。” 小二“欸”了声接过,“姑娘稍候片刻!” 就在这片刻里,三姑娘轻飘飘地往支摘窗那望了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陆九霄手中的那只银色酒樽上。 似水的眼眸,陆九霄偏偏从里头读出了一句话:你伤好全了吗你就喝酒? 他甚至能脑补出小姑娘说这话时略微有些严肃的口吻,以及要轻轻蹙起的眉头。 是以,他状若无事发生似的放下了杯盏。 孟景恒狐疑地顺着他的视线转头一瞧,这一眼,嗬,孟公子嘴角一翘,然尚未开口,就被陆九霄冷冷堵了回去,“你懂个甚。” 孟景恒确实不懂,着实难懂。 他偏头问唐勉:“你懂?” 唐勉挑眉,笑道:“不就是有的人被吃得死死的吗。” 陆九霄眼尾微抽,懒得反驳。 --------- 戌时,仲冬的天彻底暗了下来。 翡苑的门牖紧闭,凉风将花窗吹得吱吱作响,在这猎猎风中,陡然出现两声“笃笃”的叩窗声。 正执笔描字的人耳尖一动,忙转身看去,就见陆世子一身贵紫色侧倚在窗边,又叩了两下窗示意她开窗。 “……” 沈时葶起身给他开了窗。 都说骊国风气开放,成婚前谈情说爱的男女不是没有,可她也不知,别人家的郎君是不是都是叩窗进来的…… 不过,陆九霄进屋,沈时葶便微微倾身嗅了嗅,仰头问:“你喝了几杯酒?” “两杯。”陆九霄不假思索道。 小姑娘咬唇定定望着他,陆九霄轻咳一声,“半壶。那是你来之前喝的,之后一滴都没沾。” 沈时葶深深拧着眉头。 陆九霄捏起她的手腕,将那手心贴在胸口处,笑道:“早就好全了。” 沈时葶挣了挣,拍了下他的胸口道:“皮外伤是好了,内伤还没好全呢,你还想喝药吗?下回我不给你放蜂蜜了,世子就喝着苦药吧。” 她训起人来,也就是这样了。 陆九霄低低笑了两声,揽了揽她,“你怎么这么凶啊。” “……” 这话题揭过后,沈时葶抬眸道:“你怎么来了?” “嗯。”陆九霄拢了拢她有些褶皱的衣领,“这几日军中事忙,不着家。” 言下之意,今日过后她怕是有一阵子瞧不见他了。 沈时葶默然,点了点头。 陆九霄道:“近日少出门,尤其是夜里,门窗都关好了。” 沈时葶抿了抿唇,温顺地应了声。她虽未细问过,但大抵能猜测到他在做的事是险而又险,甚至比起那日在天澜山生生中一箭,还要危险。 陆九霄侧眸望了眼天色,伸手捏了两下她的脸,“要上值,走了。” 他堪一转身,衣袖便被拉住。 “你等一下。”沈时葶匆匆走至桌柜前,将妆奁里两只一白一棕的药瓶递给他,“白色的是凝血丸,棕色的是止疼丹,都是要提前服用的。” 陆九霄怔了一下,垂眸看她。 你说她什么都不懂吗,也不是,但她一句多余的都没问,实在又懂事得过分。 他颔首应:“好。” 稍顿,他又说了句让人放心的话,“但是大抵是用不着。” --------- 整个仲冬的天都阴沉无光,乌云密布,一副风雨欲来的气象。 十一月廿六,反常地出了日头。钦天监鉴正抬头瞥了眼窗格之外,却见那高高悬挂的太阳周围出现了一圈巨大的彩色光晕,且隐隐约约似能瞧见好几个太阳的影子。 他猛地起身,站在廊下细细地看。 这、这是日晕啊! 日晕又称白虹贯日,日象征着君王,虹则相对为臣,这白虹贯日之像,古来也暗示着谋逆犯上的征兆,素来都是凶象。 鉴正拧眉,匆匆前往乾清宫。 宣武帝听后,眉头深拧。说起来他近几日常常夜里惊醒,惶惶不安,眼皮也接连跳了两日。眼下有了鉴正的话,他当即便秘密召了许驰琰觐见。 自瞿都一战后,他对许驰琰显然是有重新重用的意思。 当夜,许驰琰率了一队亲兵在宫内严守。 宫人听闻缘由竟是钦天监的日观天象得出的,不由嗤之以鼻,这钦天监啊,同路边摆摊算命的无甚两样,上下嘴皮子一碰,净会找事。 然,当天夜里玄武门、沁心园、韶华殿等多处走了水,侍卫们拨了大半灭火,不及众人多加反应,忽然一支箭射来,一正提水的侍卫倒地不起。 霎时间,众人“啊啊”地散乱而逃。 只见玄武门的方向冲进一支军队,领头之人道:“西瀛细作潜入宫中,意图弑君,给我搜!” 此时场面杂乱,也无人管他究竟是宫中哪一支兵,便由他冲向乾清宫。 同时间,京都的天绽了几朵烟花,哨声响起—— 赵淮瑨一身铁骑红马,率两千精兵从迎安大道长驱直入,停滞在朱雀门前。 陆九霄做了个开门的手势,赵淮瑨经由门前时与他对视了一眼。 那头,乾清宫附近死伤无数。李国公已率人将乾清宫上下围得水泄不通。 他对面是许驰琰,李国公笑了两声,“许将军,圣上瓦解兵权过河拆桥,许家委屈求全数年,你如今何必护着他?让你的人撤了,本官让你安然无恙走出皇宫,你也瞧清了,寡不敌众,不过以卵击石罢了。”显然,他没料到今夜为何许驰琰会在此处。 许驰琰抿唇不言。 忽的一阵马蹄声响起,待领头之人骑马走近,许驰琰与李国公皆是一怔。 李国公谨慎地瞥了眼他身后的人,目测不过两千,可原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赵淮瑨忽然出现,李国公心上难免乱了一瞬,他眯了眯眼道:“二殿下怎在这?” “奸臣谋逆,自是前来救驾。” 四目相望,刀光血影。 赵淮瑨的两千精兵自是寡不敌众,很快便落了下风,至多不过再撑两个时辰。李国公退到殿内观望,与宣武帝面面相望。 实则京都武将云集,按理说出这样大的事,各家若是都前来护驾,李国公还真就不敢如此嚣张。但如今的京都已不是五年前的京都了,各武将手中的兵权被瓦解架空,兵符皆被宣武帝捏在手里,可他眼下人被困住,空有兵符,却分不出人去调动有何用? 宣武帝跌坐在窗边,寄希望于赵淮瑨能救他。 京都城门。 陆九霄负手立于门前,沉色望着眼前的浓浓黑夜。守城门的士兵不知宫内大事,眼下正你望我我望你,不知为何陆世子会在此处。 他侧身道:“贺凛到哪了?” 尹忠压低了声音:“各城集结兵力不是易事,从业成返京,最快也需一个时辰。” 陆九霄攥了攥手心。 原计划中,赵淮瑨先率两千兵拖住李国公,贺凛集结另在城外的六千精兵回宫相助,而他利用职务之便顺利打开城门,以免在城门动手,伤及无辜。 可这本就是要争分夺秒、险中求胜的事,寄希望于贺凛再快一些,赵淮瑨再拖得久一些,可这世上并非事事皆能如人愿。 半个时辰过去,星河隐匿,骤雨忽来。 陆九霄翻身上马,拽住缰绳刚掉了个头,便迎上匆匆而来的陆行。 父子二人于马背上相望半响。陆行太清楚陆九霄了,眼下这个情况若想调兵,便只能冒险潜进乾清宫,让宣武帝亲自将兵符交给他,以能与李家相抗。 可现在只身进宫,无异于死里求生。也不知道他是嚣张还是不怕死。 陆行肃着一张脸,将一枚兵符递过来。 “你去吧。” “就这点阵仗,别死了,给我陆行丢人。” 陆九霄怔了一瞬,伸手接过。 骤雨中,一匹马奔向营地。

96、解婚书 《芙蓉帐》96 整个皇宫被冬雨覆盖, 血水四处流淌,各处宫殿皆被李家的兵死死把手,任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乾清宫外的厮杀已然进入尾声, 显然赵淮瑨的兵要顶不住了,李国公负手望向窗外,胸腔中发出几声快意的笑。 狰狞,嘶哑,与平日那个温文尔雅的文臣不似一个人。 宣武帝惊骇地颤着手道:“朕待你不薄, 你、你这逆臣!” “不薄?”李国公红着眼笑笑, 许是大捷在望,那些藏了多年的秘密也终于能宣之于口,他道:“若非圣上觊觎我李家之势, 执意要李家女进宫为妃,否则李贞便是我李临川的妻子!” 宣武帝怔住, 窗外的厮杀声远去。 李国公攥着拳头冷笑一声,“李家根本没有女儿——” 三十三年前, 他的祖母,胤国公府的老太太途径汕川时捡了个七岁的女童,老太太心软,才将人带回了府。当时李家有两房, 二房一家自己有儿有女, 自是不屑于这种来路不明的姑娘,可偏他的母亲谭氏不久前刚小产, 彻底亏损了身子,再不能生孕,于是夫妻二人才留下了那个小姑娘,取名为李贞。 李临川自此多了一个妹妹, 他陪她游街,陪她爬树,陪她做小姑娘喜爱的所有事。 她七岁,他十四岁,都是记事的年纪。 此后种种,皆是令人梦起便会笑醒的美好时光。 李贞及笄那年,赠了他一枚绣着鸳鸯的荷包。 也是那年,李贞的亲生父母寻上门来。这对他们无异于是难得的机会,李贞只有走出李家,才能以他李临川之妻的身份再走回来。他想一辈子对她好。 可这些都还没来得及,一则圣旨下来,点名便要李家女。 除了李贞,李家哪还有女儿?圣旨难违,老国公与夫人求到李贞跟前,于是才有了李家女进宫的事。 后来他每每进宫瞧见宣武帝的手搭着李贞的腰,心上便像火在烧似的! 他日日夜夜都想他死! 闻言,宣武帝呼吸略微急促。 李国公扯了扯唇角,“贞儿的第一胎,若非圣上责罚,她又怎会小产?六个月大,太医称是个姑娘,那是我第一个女儿……” 说及此,天边蓦地鸣了个响雷。 宣武帝瞳孔瞪大,忽然想起那年李贞小产,李国公进宫时略微失控的情绪。 他颤着手,半响道:“你,你们简直无耻、下作!” “圣上这些话,还是留着去地底下骂吧。” 宣武帝颓然跌地。 然正此时,远处的雨幕中赫然出现一支气贯长虹的队伍,宣武帝又匆匆爬了起来,瞧清来人,他又惊又喜。 李国公面色一凝,往窗前走了两步,眼眸微眯,抓着窗栏的手悄无声息地攥紧。 若说眼下两边才处于势均力敌的形势,谁输谁赢还未可知,那么又半个时辰后,贺凛领着六千精兵而来时,李国公便彻彻底底傻了眼。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窗外,这是何处调来的兵? 他方才瞧赵淮瑨身后不过两千兵,便没将他当回事,然眼下前有陆九霄,后有贺凛,李国公耳边仿佛劈了贺响雷,他身影虚晃,这才明白过来赵淮瑨的两千兵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等救援罢了。 思此,李国公脚底发凉。 从他的人刚杀到乾清宫时,便与赵淮瑨一前一后撞上,几乎是前后脚的时间差,他就像是有意随在自己身后赶来的! 他就像…… 就像明知今夜宫中有变! 但怎么可能,难不成他赵淮瑨是长在他肚里的蛔虫,早知他有弑君的意思? 眼看形势愈发不好,李国公一颗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他败了。 浓重如墨的夜幕又鸣了几个响雷,雨势渐大。 赵淮瑨领军冲进乾清宫时,李国公的匕首正抵在宣武帝脖颈上,赵淮瑨拉开弓,箭头对准他。 李国公对上赵淮瑨的目光,狠厉道:“二殿下若不想圣上命丧当场,便备上一辆马车,一箱银票,许我与皇后出城!” 他说话时,刀刃往宣武帝脖颈上抵了下。 宣武帝忙道:“淮瑨,给他,都给他!” 赵淮瑨拉开弓的手不为所动。 李国公握着匕首的手略微一怔,心上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而几乎同时,他忽然明白过来,赵淮瑨今夜在此不是救驾,而是借他之手,做同样的事! 宣武帝只怕赵淮瑨激怒李国公,是以急道:“你先将弓放——” 话未落,一只羽箭射出。 宣武帝瞳孔紧缩,“噹”一声,抵在他脖颈的匕首落地,羽箭正中李国公的眉心,当即毙命。 宣武帝怔怔看向赵淮瑨,他就不怕,李国公当真要了他的命吗? 许是没了脖颈边的刀,宣武帝的思绪也一下明晰起来。 赵淮瑨为何会在这?距他下旨命他回京到现在,不过一月,旨意到达骥阳,他再从骥阳赶回京,怎么算,一月也是不够的…… 他眼下应当在路上才是。 父子二人深深对视一眼,赵淮瑨倏地一笑,依旧举着弓-弩道:“李国公谋逆弑君,儿臣救驾来迟,将李氏一党歼灭,却未能救得君上,实属遗憾。” 话落,宣武帝堪堪扶住楹柱。 他指尖颤抖着指向他,“我可是你父皇!” 闻言,赵淮瑨放下弓。他嗤笑一声,“五年前,你毁役都时可想过你是我父皇?你不是早就准备将我也一并埋在那座城里吗?” 宣武帝愣住,他知道…… “圣上可知晓,我是如何侥幸逃脱的?” “是贺忱,西瀛攻城前夕,他借口将我遣往丹城,以此避开了那一战。” 他怎么也忘不了,那夜那人拍着他的肩笑说“珍重”的模样,坦荡又明朗。 赵淮瑨嘲讽地勾了勾唇,“你根本不配他为你效力。” 这个“他”指的是何人,宣武帝几乎立即就反应过来。 “这些年圣上为了那几枚兵符,寒了多少人的心?如今捏在手里了,有人为你奔走吗?你连你的臣民与城池都能拱手让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守着兵符,兵部腐烂,边境短粮,工部无能,各处坍塌溃堤,涝灾泛滥,再说户部,征税又征税,父皇,你睁眼瞧瞧骊国,早就烂了。” 赵淮瑨说话间,捡起了李国公掉在地的匕首。 宣武帝瞪大眼眸,频频摇头。 然,那刀刃还是刺进了他的腹部,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赵淮瑨。 那个温和听话的少年长大了。他面无神色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宣武帝。 自五年前他从丹城而返,望着烽火连天的死城时,他对父皇的崇拜与敬爱,便随着役都的清风暖阳,一并消散了。 --------- 陆九霄屈膝坐在殿外的长阶上,紧紧抿着唇角,身上的衣袍已是血迹斑斑。 豆大的雨点砸在男人的额角,顺着俊挺的鼻梁滚落而下。 贺凛瞧了眼静谧无声的乾清宫,又偏头睨了眼陆九霄,他道:“你若是难受——” “你才难受,你浑身上下都难受。”陆九霄口吻很是恶劣。 贺凛:“……” 他真是多余搭理他。 不几时,二人纷纷起身上马出了宫门。贺府与侯府是同一路,他二人却默契地在宫门停了下来。 “我往东边走。” “我往西边走。”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话落俱是顿了一下,谁也没问谁缘由,纷纷掉头而行。 雨势渐小,地上积水颇深,马蹄踏过之处皆溅起一道到水花。 晷安山上,寒气逼人。 陆九霄屈膝坐在石碑前,提壶斟了杯酒,他用掌心擦去碑上的灰尘,月色之下的眼尾微微泛红,他近乎呢喃地道了句,“哥,他死了。” 贺凛顿了一下,侧身隐匿在松树后。 --------- 卯时一刻,天尚灰暗,陈暮叩了薛家的大门,将那封陈年旧信亲手交给薛宁。 二十二岁的薛宁,一身品竹色长裙,搭了件雪白短绒上衣,褪去了年幼时的几分俏皮劲,显得十分端庄素雅。 陈暮双手递上信封,“薛姑娘,这是五年前大公子要给您的,尚未有人拆过。” 薛宁怔住。 小室内,绿意正烧着地龙,见她沾了冷气回来,忙递上热茶道:“姑娘,这么一大清早,陈护卫来作甚?” 薛宁不言,只是拆信封的指间隐隐发颤。待到揭开后,她两指捏着泛黄的纸业,最左侧写着偌大的三个字—— 解婚书。 而右下角的签押处有她最熟悉的名字。贺忱。 整张解婚书的字迹都十分潦草,似是匆匆落笔,似是怕再不下笔,便没有机会了。 薛宁蓦地捂住唇,捏着纸业的指腹用力到整个身子都在发颤,一滴一滴泪水从指缝渗出,沿着手腕落进衣袖里。 她此生最记他两面。 一面初见,一面离别。 万和十七年三月,她初至京都。不甚从望江楼上跌落,恰逢他驾马从迎安大道奔来,又恰逢他伸手将她接住。 男人手握缰绳,她近乎是被他整个圈在怀里。马儿继续向前奔,薛宁紧闭的眸子睁开一条缝,入眼的是男人硬朗的下颔。 再往上,是一张一眼误终身的脸。 他直视前方道:“抓稳了。” 薛宁抓了他的衣袖。 直至城东门,马儿堪堪停下,候在那儿的赵淮瑨笑道:“贺忱,这回我赢了,你也有输的时候啊。” 他将薛宁从马背上放下来,笑应:“行,今日我请你喝酒。” 那年她十四,目光追了他很远很远。 再是万和二十年十一月,雪意涔涔,压弯了绽开的寒梅。 临出征前夕,他陪她游街赏景,至天色暗下才送她回府。 薛府门外,男人拢了拢她的小袄,垂下的眸中星星点点皆是笑意,“阿宁十七了,能嫁人了。” 他说:“这次回来,我们成婚。” 薛宁嘴角翘起,想听他再说两句。 贺忱好脾气地抚了抚她的乌发,压低的嗓音在冬日的夜里很是迷人,他道:“可以准备婚服了,你们姑娘家的婚服,最是耗时。” 她拿鞋尖踢了踢他的长靴,“谁说我要成婚了,我还想再当两年姑娘呢。” 贺忱笑着亲她的手背。 绿意叫她这突如其来的泪意吓着,手足无措道:“姑娘,姑娘你怎的了?您别吓奴婢啊……” 薛宁紧紧捂住唇,但怎么捂,那一声声破碎的哭腔依旧是从喉间溢了出来。 绿意瞥见她手中的解婚书,蓦地一滞,她轻拍了两下薛宁的背脊,随后轻声退到门外,朝屋外的丫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阖上屋门。 纸页落地,背面上方有一行小字,写得十分端正—— 愿我的阿宁,此生再得良人。 愿他珍爱的姑娘,有人能将其妥善安放,予她好,予她笑,予她满心欢喜到有一日能忘了他。 可他终究没能如愿。 --------- 辰时至,宫内传来“咚”地一声响。 是丧钟敲响了。

97、第 97 章 《芙蓉帐》97 一个突如其来的风雨夜, 骊国易主了。 李家逼宫弑君,李国公率军包围皇宫,二殿下领兵救驾, 虽终是晚了一步,但好在剿灭了李氏一党,救阖宫于水火之中。 十一月廿七,丧钟敲响之际,坤宁宫发出一声哀嚎, 祥月瞧见倚在贵妃榻上了无生气的女子, 重重跪下哭喊道:“娘娘,娘娘!” 李氏一族的逼宫谋逆是板上钉钉之事,赵淮旻身为李皇后之子是脱不了干系, 几乎是丧钟敲响的同时,皇子府被许驰琰的人团团围住。 许驰琰拱手作揖道:“四殿下, 微臣奉命护送殿下前往宗人府。” 赵淮旻深深凝他一眼,一言不发踏出府门。 先帝驾崩, 接踵而来的就是丧仪。宫中无后,此事多由五皇子之母贤妃来主持。 十一月廿八,贤妃诏三公典丧事。百官皆衣白单衣,白幘不冠。1 城门宫门紧闭。近臣中黄门持兵, 虎贲、羽林、郎中蜀皆严宿卫, 宫府各警,北军五校绕宫屯兵, 黄门令、尚书、御史、谒者昼夜行陈。2 太和殿前,百官恸哭。乾清宫中,妃嫔、公主、皇子日夜哀哭。 如此三日后,丧仪过, 便迎来迎新帝登基的大事。 宣武帝驾崩突然,一未立储君,二未留遗旨,眼下骊国除去二皇子赵淮瑨外,还有五皇子赵淮安,七皇子赵淮平,八皇子赵淮诚,但这五皇子志在玩乐,无帝王之质,七皇子体弱多病难堪大任,八皇子更不必说了,还是个奶娃娃呢。 而就凭赵淮瑨乃先皇后嫡子,又有肃清奸佞之功,自是顺理成章地被推上皇位。 秉着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原则,钦天监就近择了吉日。 十二月初八,新皇登基,改年号康贞,称之宁熙帝,大赦天下。 而赵淮瑨登基第一日,便翻了役都的旧案。当初一口咬定贺忱谎报军情的韩余被陆九霄亲自押进太和殿内。没了李家庇佑,韩余便什么都招了。 贺小将军的军报乃字字实情,只还未送到京都便被李国公的人扣了,辗转交由圣上的军报,已是被人掉了包的。 韩余只是个为李家做事的小喽啰,他说的便是他所知的全部实情。至于宣武帝在幕后扮演什么角色,除了寥寥几人,无人再知晓。而此事有损天家颜面,赵淮瑨便顺水推舟,将所有脏水泼向李家,治了李家一个通敌之罪。 谋逆加通敌,十二月初十,李家满门抄斩。 一时间,树倒猢狲散,那些个依附李家生存的蝼蚁,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 兵部侍郎卞威利用职务之便与李家共谋,一人死罪,满门流放。而这新上任的侍郎官,便是这五年无甚存在感的贺都督,贺凛。 新帝归还兵权于贺家,另设九门提督,命贺将军贺禄鸣兼管。 另追封贺忱为一品天策上将,骊国三朝以来独一份的殊荣。 沉寂多年的京都贺家,仿若一夜之间焕然一新,又回到五六年前战功赫赫时的盛况。 太和殿的城楼上,赵淮瑨负手立于前,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冷风瑟瑟,打小看顾他的太监随公公给他添了件大氅,“圣上,天冷,小心冻坏了。” 赵淮瑨“嗯”了声,望向巍巍宫门。 此时尘埃落定,但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了。 他想起七年前他对贺忱说过一句话。他道:“你们贺家永远效忠我父皇,你也效忠我父皇。” 贺忱道:“我们贺家永远效忠明君。他日你若是明君,我也效忠你。” “你说的,若他日我成储君,登上皇位,你要辅佐我。欸,我想想给你封个什么官好……” 贺忱笑出了声。 思此,赵淮瑨萧索地弯了弯唇角,“随安,拿壶酒来。” 随公公微愣,忙遣人送了壶酒过来。 赵淮瑨提壶,对着身侧的位置洒了半壶酒。 他心道,赵淮瑨,你要对得起他,要对得起他那夜对你说的珍重。 “欸,圣上,酒洒了。”一旁的小太监不知事,懵懵提醒道。 随公公拍了拍他的脑门,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酒啊,是祭故人。 --------- 十一月十三,京都又飘起了细雪,落地堆积成厚厚一层,布满了来来往往的脚印。 乾清宫中,陆九霄座椅扶手边搭着件灰褐色大氅,他百无聊赖地碰了碰小几上的小物件,皱着眉头瞥了眼批奏折的赵淮瑨,候了约莫半柱香,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圣上究竟是有事没事?” 听听这口吻,“圣上”二字也没让他喊出半分恭敬来。 赵淮瑨失笑搁下狼毫,起身过来坐下道:“陆家如今是爵位官职兵权皆有,此次只能再给你添个无甚实用的头衔,怎么样,要不要趁机讨点别的?” 他口中无甚实用的便是云麾将军一衔,这对钟鸣鼎食的侯府陆家来说,无异于是锦上添花。 陆九霄眉梢微微抬了下,这种天降的好处他自是不会拒绝,是以便认真思忖了起来。 赵淮瑨提醒他道:“比如赐婚什么的。” 这陆世子与贺家女的渊源,赵淮瑨也都知晓了个大概,实则他若是真下旨赐了婚,依贺凛那恨不得磨死陆九霄的性子恐怕要不悦,但吧…… 眼前这个好说也是亲弟弟,贺凛的白眼他还是能受住的。 然,陆九霄轻轻瞥了他一眼,“多谢圣上好意,但这还是免了。” 他轻咳一声道:“您多在朝中夸我两句就成。” 赵淮瑨一顿,蓦地低头笑起来,“怎么,这是岳父难攻,还是岳母难攻?” 陆九霄不言,自是岳母。 自古以来,女人最是麻烦。 --------- 近日来,陆贺两家所处的含平巷门庭若市,笑语喧哗,热闹得仿若集市一般,叫别家瞧着只有羡慕的分。 长子的沉冤得雪让岑氏的身子骨一夜间忽然爽利不少,整个人瞧着容光焕发,笑意满面。 是以,素来冷清的贺家借着此次名头,在京郊马场办了场蹴鞠宴。 赴宴的无非是王孙公子、深宅夫人和芳华姑娘们。 眼下最忙的不过就是岑氏了,膝下一儿一女皆未定下亲事,难免遭人觊觎。 陆九霄与孟景恒、唐勉坐于下手处第二排的观赛席上,孟景恒偏了偏头道:“喏,贺夫人周遭的几个夫人,有一半都是奔着贺姑娘去的。” 陆九霄顺着往那处一瞧,就见自家那小姑娘正被不知哪家的夫人拉着小手。 他眉头蹙了一瞬。 然,不仅是他,不远处袁氏亦是蹙了蹙眉头。 不几时,袁氏起身去到主座席旁。 大理寺卿家的任夫人倏地道:“陆夫人,这世子如今快二十有二了吧,可相看中了哪家姑娘?” 话落,几个夫人便都竖起耳朵听。 袁氏笑笑,“他啊有中意的人了,好人家的姑娘,我也很是欢喜,等着挑个黄道吉日提亲呢。” 众人纷纷提前道喜。 不得不承认,袁氏这话让岑氏也很是欢心,她笑着瞠了她一眼,那意思似是在说—— 少替你家那混小子说话。 又话了几句家常,待诸位夫人皆回到自个儿的席位上赏蹴鞠赛时,袁氏轻咳一声,吩咐人道:“世子不是给贺夫人备了礼吗?去把世子叫来。” 闻言,沈时葶背脊下意识挺直,余光瞥见一袭深蓝色衣袍的人影走近。 陆九霄递上一个木匣子,“贺伯母,听阿葶说您近日身子略有好转,这山参药效温和,倒也不至太冲。” 听听这话,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亲昵。 沈时葶攥了攥绢帕,耳尖都绷紧了。 岑氏余光瞥了眼自家幼女,又看了看陆九霄,抿了口茶,颔首道:“你有心了。” 她状似无意地对袁氏笑说:“我这女儿命途多舛,过得实在辛苦,回府没几日,我这还没疼够呢,你说这些日子那些媒婆上门,我一想要将她嫁出去,怎么都不舍得。” 袁氏从善如流地笑着接话,“人之常情,阿葶……也才十六岁大,倒是不必太急。” 沈时葶低头去喝杯盏里的梅子茶,避开了陆九霄看过来的目光。 “我也是如此想的。”岑氏叹了声气,“她这性子,我还怕她受了欺负受了气。” 袁氏顿了一下,声音都比方才低了几分,颇有些哀怨地昵了陆九霄一眼,讪讪一笑道:“我瞧你是多虑了,阿葶如此招人疼,谁瞎了心肝去惹她?” 陆九霄:“………” 岑氏颔首,“这做母亲的不就盼着儿女过得好吗,我啊不奢求她嫁个甚高门大户,就盼她未来夫婿的脾气性子是个温和能容人的,世子说是不是?” 陆九霄一顿,硬着头皮称是。 岑氏与袁氏你一句我一句打太极似的,且这你来我往中时不时便要在陆世子心上扎上一针。说来说去,岑氏就两个意思。 姑娘还小,不着急嫁。 就算嫁,那人也得是个温和会体贴人的。 陆九霄人都麻了,饮下第三杯茶。 倏地,垂在膝头的手被碰了碰,他眼尾一跳,掀眸看她。 小姑娘偷偷伸手在桌下捏了捏他的食指,似有安抚的意思。 陆九霄嘴角微翘,反手握住她的手,在手心处摁了两下。 那头马场上,两边打得如火如荼,得分已拉开距离,岑氏与袁氏说累了,饮茶润了润嗓子,暂作停歇,纷纷将目光放在蹴鞠赛上。 陆九霄捏了下小姑娘的虎口,与岑氏道了句便离开主座席。 但他没回到宾客席上,而是拐了道弯,往后头的亭子走去。 沈时葶又坐了半刻钟,小声道:“阿娘,有些热,我去换身衣裳。” 岑氏应了声。 沈时葶这才提裙离开。

98、第 98 章 《芙蓉帐》98 离开看台, 沈时葶碰了碰鼻尖道:“桃因,我有些闷,一个人走走, 你不必陪了。” 桃因不放心地四处瞧了眼,“那姑娘莫要走远了,奴婢就在此处候着您。” 沈时葶点点头,随即沿着马场后的小路走。 四处竹苞松茂,花团锦簇。她刚提裙跨过一簇野菊, 便被墙根后伸来的一只手拉了过去, 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双手捂住唇,瞪圆眸子。 陆九霄扶住她的腰,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眉心唇角。 实则自十一月初六他潜进翡苑见她一面至今,一月之久, 二人并未单独见过,前面对岑氏说的那句“听阿葶说”全然是他胡诹的。而最近一次见她, 大抵是前日他下值路过迎安大道,远远瞧见她阿娘带她在成衣铺子瞧最新样式的棉裙。 就是她今日身上这件。 沈时葶被他亲得又麻又痒,拍了拍他的肩,往后撞到了楹柱上。 陆九霄停下, 两手捧着她的脸, 喉结微动,“今日那茶好喝吗, 好喝到你都不瞧我一眼?” 沈时葶怔了一瞬,眼神瞟向一旁。 那么多人在,她如何瞧他? 她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宫里的事我听阿爹说了, 你伤得重吗?” 她没问是否伤了,而是问伤得重吗。沈时葶知晓,这种事不可能一点伤没有,就连贺凛左臂上都添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陆九霄很快应了声小伤。 沈时葶上上下下打量他,伸手胡乱在他小臂、胸膛摁了两下,见他面色无异,道:“那就好。” 陆九霄顺势握住她的手,“原是想就近挑个好日子提亲的,眼下怕是不能了,你再等等我。” 沈时葶低头去看他的靴面,两边绣有云纹。 她嘟囔道:“我又不急……” 陆九霄微顿,随即自嘲地笑了声,“嗯,就我急。” 他失神地捻着沈时葶的耳垂,直至揉红。 在李家逼宫当晚,他在城门等不到贺凛,也未及陆行出现,他翻身上马试图只身潜入乾清宫时,他脑中浮现的是小姑娘认真严肃地将两只药瓶递给他时的模样。 当时他心下生出一股庆幸之意,庆幸他在此前没去贺家提亲。 因为这马一旦掉头,他可能是回不来了。 然眼下他好端端站在她面前,那股庆幸便化作一种急切,是陆九霄从未有过的,迫切的,想娶她的念头。 他后怕地担忧,若他当日没回来,她会嫁给谁? “嘶——”沈时葶捂住被他揉疼的耳朵。 陆九霄蓦地停住动作,拉开她的手,望着那红透的耳垂抚了两下。 他顿了下,将人揽进怀里。 沈时葶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弄懵了神,轻轻挣扎了下,道:“世子?” 陆九霄低下头,亲了亲她被揉红的耳朵:“阿葶,你帮我说说好话,嗯?” 沈时葶浑身酥麻,敷衍地应了声“嗯”。 这声敷衍实在太明显,陆九霄咬了咬她的耳朵,将人摁在楹柱上,毫无章法地去啃她的樱唇,直至她今日为了美而染好的唇脂,一点一点被舔干净。 一刻钟后,陆九霄整了整她皱乱的衣裳才放她走。 一局蹴鞠赛止,沈时葶重新坐会主座席旁。岑氏低头品茶时一瞥,就瞥见她失了颜色的唇,隐隐还有些肿。 她心下一叹,轻轻捏了捏眉心,再见陆九霄时,拿眼尾觑了他一眼。 陆九霄步子微顿,心虚地摸了摸额角。 --------- 接连三日,陆九霄不是寻贺凛下棋,便是寻贺禄鸣切磋兵法,好在他这方面尚可,应付起来也还算游刃有余。 十二月十七,丛云拨开,难得见光,地砖上的厚雪缓缓融开。 贺家棠苑,庭园石桌上摆着沙盘,陆九霄排兵布阵,显胜一局。 贺禄鸣拍着膝头道:“好!你啊,怪不得从前忱儿总说你聪明。” 陆九霄弯了弯唇,“他教得好。” 贺禄鸣无声点点头。 正此时,岑氏从外头回来,陆九霄匆匆起身道:“贺伯母。” 岑氏朝他轻轻点头,客气中带着疏离,“坐吧,你们谈你们的。” 说罢,她兀自进了屋。 眼看那屋门阖上,陆九霄默不作声地落了座。 岑氏待人一向温和,客气有礼,哪哪都挑不出错,但温和中那毫不掩饰的疏离,陆九霄也真真感觉到了。 贺禄鸣笑笑道:“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舍不得嫁女儿,阿葶你也知道,受了太多罪,你伯母心里还没放下这事呢,总想着多疼疼她,补偿她,眼下你想提亲,她啊,舍不得将人给你。” 陆九霄想到此前种种,他哪敢往心里去,于是点头道:“我明白。” 谈了些公事后,陆九霄深深凝了眼紧闭的屋门,怅然离去。 待人走了,贺禄鸣推门进屋,见岑氏正缝制衣裳。 他皱眉道:“你当心你的眼睛和身子,大夫说了不好操劳,这些事交由下人做就好。” 岑氏应了声,“闲久了,老爷也别事事掬着我。” 贺禄鸣给自己斟了杯茶,叹气道:“眼下新帝登基,阿凛都忙得成日不见人影,那孩子也正是忙的时候,瞧这成天成天往府里跑,倒是也有心。” 岑氏不言。 贺禄鸣见状笑笑,“夫人,你可知先帝是如何没的?” 岑氏微怔,蹙了蹙眉头,还能如何没的,不是李家谋逆弑君么? 贺禄鸣捏了捏眉心,坐到她身侧,“你以为,李家刚逼宫,怎么二殿下便如此正巧赶到?那夜阿凛又为何出了城?前阵子冬狩,九霄又为何生中一箭,你可想过其中关系?” 岑氏被他说的云里雾里,“你这是何意?” 贺禄鸣思忖半响,还是将此前种种和盘托出。 “叮”地一声,岑氏手中的银针落地,她瞪大眸子道:“你说什么?” 她怔怔地缓了几口气,“那,那他可知先帝是他——” “自是知晓。” 岑氏沉默了。 贺禄鸣抚了抚她的肩,道:“那夜陆九霄救援二殿下时领的是陆行的兵,那是豁出了阖府的性命,九霄这孩子,对忱儿真真是仁至义尽了,你可还记得他为阿敏生受的那两箭?” 说及此,岑氏便红了眼。 她怎会不记得,那两箭,险些要了陆九霄的命。 最辉煌时的锦上添花,最落魄时的鼎力相助。 陆家,对贺家从来都仁至义尽。 “夫人,他当日能豁出性命救阿敏,那是因阿敏是我贺家的女儿,那他如今又怎会亏待阿葶?都是嫁人,若是旁人,或许三年五载没了夫妻情分,还真有可能叫咱们女儿受了委屈,可若是陆家,哪怕是没了夫妻情分,就是念在两家世交,念在忱儿,他也必会好生待阿葶。何况,依他的从龙之功,向圣上求个赐婚不是难事,他何苦日日在你跟前忍气吞声?他也是你从小看大的,那小子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吗,做到这个份上,够了,往后这夫妻的事,你也不能看顾一辈子,是不是?” 闻言,岑氏鼻尖一酸,道理谁不知道呢…… 她擦拭了眼角的泪道:“他打小你便喜欢他,也不知你喜欢他甚。” 贺禄鸣低声笑起来,从武之人,讲的无非一个“义”字。 他道:“你就是不信我,你也不信忱儿?忱儿看人是准的。” 这话便让岑氏彻底无言以对了,是啊,不止是贺禄鸣,就是贺忱都很喜欢他。 哪怕是贺凛那个清冷的性子,却也愿与他交好…… 岑氏皱眉想,怎么陆九霄难道是给姓贺的下蛊了? 思此,妇人颇不悦地将手中的半成品丢到贺禄鸣怀中,起身去了庭园吹冷风。 贺禄鸣低头一瞧,大红单衣,这袖口,还绣着囍字呢…… 他摇头笑笑。 --------- 夜里,岑氏提着一盒蝴蝶酥来到翡苑。 沈时葶正在描冬景图,见她来连忙起身,“夜里冷,阿娘怎来了?” 岑氏笑笑,母女二人相对而坐。她将蝴蝶酥摆进盘中,道:“这是今日陆世子来找你阿爹,顺手搁在翡苑的,阿娘想着,这么甜的糕饼,怎么也不是留给我与你阿爹的吧?” 沈时葶红了脸。 岑氏见状默了一阵,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沈时葶道:“阿娘有话直说就是。” 岑氏抿唇看她,思忖半响道:“你撞破了头,有许多事不记得了。” 闻言,沈时葶背脊微僵。 岑氏又道:“阿娘知晓你眼下是与陆世子情投意合,可从前种种,阿娘怕你哪日记起,会心有芥蒂,万一——” “阿娘,我都记得。” 岑氏愣住,半响道:“你,你记得?何时的事?你怎没说呢?” 沈时葶攥了攥手心,咬了咬唇道:“我那时刚回贺家不久,我怕我说了,会与你们相处不自在,便当作不记得……” 岑氏心头一酸,搂住她的肩颈道:“委屈你了,那陆九霄呢?” 闻言,小姑娘咬了咬唇,小心翼翼问道:“阿娘觉得他不好?” 这话落地,岑氏哪能不明白她的心意。 她失笑道:“永定侯府世子,年纪轻轻的前营都尉,我还能挑出什么错来,我是怕——”岑氏停顿一瞬,改口道:“若是他对你不好,你不必忍着他,贺家能养你一辈子,知道吗?” 沈时葶含笑应下。 夜里,母女二人靠在一处。沈时葶挽着她的小臂道:“阿娘真好。” --------- 年关将近,各家各府都挂上了红灯笼,门前贴上了喜庆的楹联,整座京都在红白相间中喧嚣沸腾。 腊月二十,是个纳采的好日子。

99、除夕夜 《芙蓉帐》99 说来陆九霄与沈时葶的情况实属特殊, 六礼中的纳采与问名,于他二人而言实在是一件十分“生分”的礼节。 但该走的流程,一个也不能少。袁氏早半个月便寻好了媒婆, 乃是京都嘴最甜也最严的梁媒婆。 毕竟没过纳吉那一环,为保女方名声,此事不好太张扬。 直至小年期间,二人互换了庚帖,合了八字, 这事总算敲定。 腊月二十六, 康贞元年最后一日早朝,百官齐列于太和殿前,无不是为后头的大年年假隐隐躁动。 毕竟, 骊国的岁首假足足有九日呢。 然这日,整个京都人人皆是面色大惊。不为别的, 就为今日午时,陆九霄在上朝时告了假。 没有错, 就是在上朝时告假。 午时二刻,新上任的工部尚书正汇报护城河的修葺情况,站在左列中前第四个位置的陆九霄倏地出列,恭恭敬敬地抱手朝龙椅的人弯了弯脖颈。 赵淮瑨顿了一下, “陆都尉有何时要禀?” 陆九霄道:“微臣今日家中有要事, 恳请圣上准许微臣早退一日。” 话落,众人面面相觑。 有好事者问:“陆都尉何事如此要紧, 这蔺大人禀完护城河一事,便近散朝了,难道连这么一会儿功夫陆都尉都等不得吗?” 陆九霄似得逞地翘了翘嘴角,仅一瞬, 又敛了神情。 他“哦”了声,正经道:“圣上,是这样,未时六刻乃是纳征的吉日,这时辰耽误不得,微臣不得不斗胆早退。” 闻言,众人唏嘘,交头接耳。 位于左右列的陆行、贺禄鸣与贺凛面面相觑,皆是一顿:“……” 他要不要如此张扬? 果然,没一会儿便有人问了: “陆都尉定亲了?怎的没听说此事呢?” “恭喜陆都尉,不知是哪家姑娘?” 陆九霄气定神闲道:“回叶大人的话,是贺将军家的三姑娘。” 于是,一伙人便转而去恭喜贺禄鸣与贺凛。 “贺将军要嫁女,可真是瞒得好严实啊!” “恭喜恭喜,陆家与贺家本就是世交,眼下可谓是亲上加亲啊!” “改日定下成婚日子,我等定去沾沾喜气。” 贺禄鸣讪讪一笑:“是,那一定的,一定的……” 一时间,太和殿热闹地仿佛办了场定亲宴,方才禀到一半的工部尚书摸了摸脑袋,话说到哪了来着? 龙椅上的宁熙帝抽了抽嘴角,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大手一挥,准他走了。 好半响,太和殿才恢复了肃穆的气氛。 --------- 陆家大张旗鼓地行了六礼中的纳征一礼。 素来下聘都图吉利,每件礼大多成双,单是从陆家抬到对门贺家的大礼便有十二只箱子,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更是数不胜数,礼书足足写了十多页,叫人眼花缭乱。 总而言之,腊月二十六这日,永定侯府与护国将军府的姻亲便传得满京都皆知。 有人内心毫无波澜,比如孟景恒,比如唐勉,二人纷纷送了好酒以示恭贺。 也有人面色大惊,气闷不已,比如楚久安。 楚三公子对着书卷咬住唇,什么兄长,什么哄骗?仔细想来,那日在天澜山陆九霄对他,分明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才是! 思此,楚久安不免想到自己那封巴巴交到陆九霄手中的信笺,一双圆溜溜的眸子就像是要瞪出来似的。 然这些都抵不住,眼下他二人才是交换了文书,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 日子在喧嚣声中缓缓而过,眨眼便至除夕。 骊国的除夕甚是热闹,即便雪天路滑,也没能阻止郎君饮酒作乐,姑娘出街游玩。 明日便是年假的第一日,是以今夜下值的官员,没有哪个是着家的。 这样喜庆的日子,加之近日官场情场两得意,望江楼雅间,陆九霄一身贵紫色衣袍坐在窗边,眉眼含笑地饮了两杯酒。 那得意的模样,与对面的孟景恒形成巨大的对比。 孟公子那俊美的面容,一边稍许肿起,不仔细瞧,也能瞧得出来。 陆九霄自己高兴完,总算分出一分神去关心他,朝唐勉挑眉道:“他又怎的了?” 唐勉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昨儿他那娇妾与夫人争执,恰又叫他倒霉地撞上,他为着娇妾与他夫人理论了几句,这不……挨了一巴掌。” 孟景恒的嘴角更垮了,“宣氏也太强硬了,瑶娘不过三日没给她请早罢了,怎至她如此羞辱?” 陆九霄拿眼尾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一个妾室不知本分,你也不知?” 孟景恒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嘟囔道:“瑶娘只是骄纵了些。”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懒得与他理论。 将一个妾室养得那样骄纵,那不是平白给正室添苦吃么?他那个夫人倒还好,是个会替自己声张的,再不济还能打孟景恒消消气,这若是换个不吭声的,那得多憋屈? 思此,陆九霄偏头望向窗外璀璨的灯火,目光倏地一顿。 江对面的鹿桥上,着一身松青棉裙外搭米白色小袄的沈时葶正蹲坐在临江的台阶上,与陆菀一同往江面放了盏花灯,顺手拨了拨江水,花灯便随着波浪飘远了。 她阖上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双手合十抵在下颔处。 陆九霄眯了眯眼,若是换作她,只怕是要打掉牙往肚里吞,为了后宅宁静,怕是连计较都不予计较,她最擅长隐忍了,哪怕是将眼眶忍到深红,也未必会说一个字。 至多,也就是夜里偷偷摸眼泪,许是连声哭腔都不会让你听到的那种。 陆九霄皱了下眉头,“噹”地一声将酒樽搁下,面无神色地瞥了孟景恒一眼。 这一眼,夹带着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孟景恒冷不丁觉得背后一寒。 陆九霄又慢条斯理地收回目光,心道,内宅就那么一亩三分地,没事纳什么妾。 他轻吐出了两个字—— “活该。” 孟景恒莫名其妙地撑大眼眸,偏头看唐勉:“他骂的是我?” 唐勉给他斟了杯酒,“喝酒吧。” 不几时,心上郁郁的孟景恒便醉了酒,非闹着要去对面戏楼听曲,唐勉不得已,只好陪着这酒疯子一同去。 雅间顿时静了下来,支摘窗外鞭炮声不绝 他起身推了窗,冬日的寒风一吹,男人那因酒意而染上薄红的眼尾稍稍退了些颜色。 楼对面支起的一个个小摊,糖人、糖葫芦、红枣年糕,街角的阳春面摊上冒着腾腾烟雾,烟火气十足。 正此时,三五成群的姑娘从鹿桥而下,缓缓而来,推推挤挤,满脸笑意。 陆九霄嘴角扬起一抹笑,拿起桌边的折扇,缓缓敲击着窗棂。 另一边,沈时葶停驻在小摊前,要了五串糖葫芦,让桃因付了银子后,分给了几个同游街的姑娘们。 她第一回在京都过除夕,很是新鲜。 几人继续往前走着,笑说谁谁家的俊郎君,话题忽然一转,有人促狭道:“阿葶与陆世子是何时好上的?竟是藏得如此深啊。” 沈时葶近日来便问及不少陆九霄的事,是以这脸皮也厚了不少,从容应对道:“离得近些,比旁人多见几面罢了,是不是,陆菀?” 陆菀替她打掩护,点头应是。 “哦——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敢问三姑娘,你二人谁是那轮月?” 沈时葶被打趣地耳根一红,她承认,她的脸皮还不够厚。 倏地,前方“啪嗒”一声落下一柄炫金折扇。 众人脚步一滞,抬头望去,就见有个人好不骚气地倚在二楼窗牖旁,他笑道:“贺姑娘,帮我捡捡,行吗?” 沈时葶僵了僵,听到身旁的姑娘们轻笑着“噫”了声,有人将她往前推了推,揶揄道:“你愣着作甚,小心这金贵的扇子叫人踩了。” 闻言,沈时葶只好弯腰捡起。 分明是冬日,但她觉得后脑勺被一束目光盯得发烫。 姑娘手捧折扇,手足无措地往二楼瞥了两眼。 几人掩唇而笑,很识趣地先行往前。 沈时葶再抬头时,窗台的人影已消失,忽见那抹贵紫色身影走近。 在小姑娘哀怨的眼神中,陆九霄唇角弯起,“陪我逛逛。” 不得不承认,这两人站在一起实在惹眼,引得接踵而过的路人时不时要回头望上一眼。 沈时葶下意识便要离他远些。 然脚尖才提起,便被陆九霄拉得更近了两分,他道:“聘书也下了,礼书也过了,看就让他们看,怎么了?” 她无言以对,只好顶着众人的目光游走在迎安大道。 沈时葶攥了攥手心,说实在话,眼下贺家鼎盛,她虽是正儿八经的贺家女,但毕竟不是自小便被捧在手心中的高门贵女,又与他有过那么一段不堪人前的过往…… 她到底还是少了点正大光明与陆九霄并肩走在街头的勇气。 陆九霄余光瞥见她僵直的背脊,伸手捻了捻她飘在脸上的几根青丝。 沈时葶往后一避。 男人皱眉,“躲什么,站过来。” “这是在大街上,你,你离我远些……”她说这话时底气略有不足。 陆九霄眉梢一挑,“我为什么要,我是在偷-人吗?” 沈时葶被他一呛,涨红了脸。 她堪一转身,倏地撞上从药肆出来的妇人,“噹”地一身,妇人手中的药瓶落地,散了一地的粉末。 沈时葶忙蹲下身子替她捡起瓷瓶碎片,嘴上连连说着抱歉,谁料一抬头—— 她怔住,手往回缩了一下,那手心中沾有粉末的药味缓缓飘至鼻尖,她想到什么,脸色忽的一白。

100、第 100 章 《芙蓉帐》100 周遭的喧嚣远去—— 沈时葶与石妈妈面面相觑。 那些仿佛已经很久远的画面涌入脑海, 那种被人拽住头发摁在桌前灌下药的绝望感有一瞬能将沈时葶淹没。 几乎是立即,陆九霄拽着她的小臂将人拉到身侧。 他冷凝了石妈妈一眼,石妈妈当即背脊一凉。她哪知晓买个药能撞见这二人…… 她咽了咽唾沫, 想起那日陆九霄在上水阁搁下的两箱金子,以及那句似笑非笑的“守住嘴,才有命花”。言下之意,他能给她金子,也能要她命。 思此, 石妈妈忙道:“这位姑娘, 是我没长眼,惊着您了,惊着您了……” 她鞠了两躬, 那模样仿佛真真不认得她似的。 随即,石妈妈便消失在街巷尽头。 沈时葶怔怔地低下头, 下意识将沾着粉末的指尖放在鼻下闻了闻,倏地被人握住。 陆九霄抿着唇拍干净她的手, 拉着她进到一家酒肆,要了温水,捏着她十根指头一一冲净。 沈时葶咬唇看他,鼻尖泛酸, 一声不吭。 她用帕子擦净了手, 轻声道:“世子,我想回府了。” 陆九霄默了一瞬, “好,我送你。” 她点头应了句谢,于是二人沿着来时的路而返。 陆九霄稍微落了她半步,目光紧紧落在姑娘紧绷的下颔上。 他知道, 任何一个姑娘,但凡经历过这种事,都不可能忘掉的。她不说,只是佯装忘了罢了,他可还记得那日袁氏生辰,她酒醉后一句一句控诉的那些,桩桩件件,她都印在脑子里了。 且沈时葶眼下这样听话乖顺的性子,与那段日子皆是脱不了干系。 她连同他使小性子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为何呢?陆九霄再清楚不过了,人的习惯养成容易,摒弃难,哪怕她眼下是京都贺家名正言顺的三姑娘,这个身份饶是陆九霄也轻易欺负不得,可她还是那样乖,半分不显骄纵。 可这件事本就无解,发生便是发生了,她的性子,只能让他慢慢养。 思此,到了贺府。 小厮开了大门,沈时葶脚步一顿,回头道:“我回去了。” 陆九霄负手点了下头。 眼看她踏进贺府,身影隐进黑夜里,小厮正欲阖上门,陆九霄忽的抵住门沿。 对着一脸茫然的小厮。陆九霄一本正色道:“三姑娘帕子落我这了。” 说罢,他侧身而进,疾步追了上去。 沈时葶讶然,“世子还有事吗?” 陆九霄凝着她那双干净澄澈的眸子,“你知道别的小姑娘心里难受,都是会让人哄的吗?” 沈时葶滞了一下,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那在月光下忽闪忽闪的眼睫,简直像跟羽毛在陆九霄心头挠。 他喉结微滚,伸手握住她的后颈,指腹在她耳下摩挲了两下,“花想楼——” 他肉眼可见地看到她的眼睫狠狠颤了一下。 “是孙氏人心丧尽,她自食恶果,贺凛这辈子都不会让她出来。那日给你下药的是老鸨与李二,一个给她十个胆子不敢说,一个已经死了。再后来是我的错,沈时葶,我认栽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分明,夜色渲染下的嗓音清冽如泉,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异常真挚 陆九霄的长相确实如此,但凡认真看着你,便会让人觉得他说什么都是真的。 闻言,沈时葶眼下微微泛红。 他两手捧起她的脸,捏了捏她的脸颊道:“谁都有错,你没错,别一个人憋着,说给我听。” 话落,眼前的人抬起手背低低呜咽了一声。 陆九霄默了默,有些事,不扒开是揉不碎的。 凉亭下,他将人摁在长椅上,把身上的大氅搭在她身上,捏着她的后颈道:“给我说说。” 话落,谁都没再开口。 夜风拂过亭前的湖泊,撩起一圈涟漪,周遭的银杏簌簌作响,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孙氏将我卖给石妈妈的那天是十一月十三,锦州雪下得很大,我跪在门前怎么拍门,都没人开……” 她摊开掌心道:“那天的雪特别冷,从手心沁到五脏六腑的冷。” 陆九霄握住她的手,缓缓收紧。 “后来随石妈妈去了花想楼,我真的第一次去到这种地方,我看到姑娘们穿着薄薄的衣裳,我看到她们被人摁在桌前和雕栏处,我还看到——” 她隐忍着哭腔道:“我,我看到李二手里的火钳和短鞭,从他房里出来的姑娘浑身血淋淋的,我害怕。” “我怕他,也怕你。” “妙娘子说,男人都喜欢听话的,世子不许我留宿枕边,我就不留,世子不喜人哭,我也不哭,世子怕吵,我就将嘴捂上。” 陆九霄喉结微动,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心。 “我怕你,怕你哪天不要我,我便要去伺候别的很多男人。” 别的、很多、男人,陆九霄呼吸窒了一瞬。 “我怕被人知道,我怕世子纳妾,我怕妾室不容我,回到贺家,我怕,让贺家蒙尘,怕给阿爹阿娘添麻烦。” 所以,即便贺禄鸣与岑氏待她再好,她也不敢像当初的贺敏那样任意妄为。 沈时葶哭得很轻,只一下一下地用手背擦去掉下的泪,连哽咽都很小声,似是怕惊扰了谁。 陆九霄沉默许久,那些从前他觉得理所当然的小事,都成了一根根针,扎进陆世子心里。千疮百孔,又麻又疼。 他抚了两下沈时葶的后颈,稍稍用力让她侧过身子,“你知道自己多勾我吗,我哪舍得不要你?” 沈时葶咬唇哽咽了一声。 陆九霄顿了顿,道:“就算贺凛没有找到你,那夜之后我也不会将户帖给你,沈时葶,我是绑也要将你绑在松苑的,你说我舍得不要你吗?” 闻言,眼前的人停滞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要不要高兴。 “没人嫌弃你,没人怕麻烦,你阿爹阿娘疼你都来不及,还有贺凛,你不知道他从前怎么对贺敏的,冷冰冰一个人,也就在你这有点耐心。” 小姑娘的眼泪慢慢止住。 陆九霄松了口气,随即道:“以后想留宿留宿,想哭就哭,我不嫌吵,你想喊得多大声都——” 沈时葶急急忙忙捂住他的唇。 开始说的还是着点调,说到后头,这人嘴上便又没了把门。 她娇愠道:“谁要喊!” 陆九霄笑笑,顺势啄了啄她的手心,惹得她立即缩回手去。 有些刺或许眼下没法给它彻底拔去,但哭过了,哄过了,确实是能止疼的。 沈时葶窘迫地擦干眼泪,整了整衣裳起身道:“我回去了,世子也回吧,雪天路滑,你当心走。” “等等。” 陆九霄起身走近,俯身下来,一副要亲她的架势。 沈时葶条件反射地闭上眼,谁知那人用牙狠狠咬了下她的唇,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脑袋“嗡”地一声响,立即推开他,一手捂住唇,一手下意识高高抬起,“你——” 然,她那手心迟迟没能落下,只瞪着他道:“世子这是作甚?” 陆九霄眼尾弯了弯,主动将脸凑过去给她,握住她扬起的手腕,“啪”地一声,她的手心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脸颊上,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沈时葶眼皮一跳。 他勾唇道:“得再重点才行,不然我怎么长记性?” 沈时葶望着他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心跳不止。 她咽了下唾液,匆匆推开他,“我回去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走得极快。 陆九霄眉梢一挑,好意提醒道:“我不追你,你走慢点。” --------- 岁首的假日在日夜不断的炮竹声中缓缓而过,百官不得不收了沉浸在喧嚣中的心,拢好官袍各司其职。 而经过一系列繁杂的各项俗礼后,贺陆两家终于迎来了六礼中请期这一礼。 所谓请期,便是择个成婚的黄道吉日。 袁氏与岑氏对此事十分看中,竟是劳驾了钦天监鉴正他老人家亲自批日子。 统共三个好日子—— 五月十六,八月初三,十月廿二。 陆九霄自是想也不想地择了最早的一日。 然,就在这日子即将敲定的前一刻—— 随公公先是去了侯府寻陆九霄,没寻到人,便又匆匆去了贺家,嗬,好家伙,这两大家子的人竟是在正厅团团围着台历瞧。 他喘着气道:“陆都尉,贺大人,圣上宣您二人即刻进宫,有要事相商。” 贺凛侧目,“发生何事?” 随公公压低声音道:“瞿都来报,西瀛攻城,这回可是白日攻城,来势汹汹,想来是要彻底撕毁休战条约。” 话落,陆九霄嘴角僵了一瞬。 贺凛瞥了他一眼,回随公公道:“劳公公亲自走一趟,我二人即刻进宫。”

101、第 101 章 《芙蓉帐》101 乾清宫中, 赵淮瑨眸色沉沉,凝着岸上那封急报。 六年前,西瀛觊觎役都, 骊国让了。 六年后,西瀛觊觎瞿都…… 赵淮瑨讥讽地勾了勾唇,役都三城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不过初登基,不好兴战事, 却没想他不向西瀛讨账, 西瀛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思此,随公公一路风尘仆仆归来,“圣上, 贺大人与陆都尉到了。” 贺凛与陆九霄紧随其后而来。 赵淮瑨起身制止了他二人行君臣礼的动作,道:“瞿都的兵都是散兵, 且镇守瞿都的魏笳不是个能人,朕欲遣许驰琰再率两万兵前去助阵。” 话落, 三人互望了一眼。 陆九霄垂在两侧的手轻轻捻了一下,他们太了解彼此,役都何止是赵淮瑨心里的刺呢,又何尝不是他们所有人心上一条迈不过的鸿沟。 果然, 赵淮瑨沉默片刻, 道:“我要亲自去,西瀛既已撕毁条约, 骊国就算发兵进攻,也无错可言。” 贺凛皱眉,“你不能去。” “当年它便是从我手里丢的,阿凛, 我得亲自将它拿回来,当初你哥——” “你不能去。”贺凛口吻重了两分,眉头压得很低,道:“圣上若还是二殿下,自是去得,可眼下你登基堪堪两个月,朝中上下动荡不安,六部尚未肃清,这个关口你去了,谁来主持朝政?” 赵淮瑨与贺凛四目相瞪,僵持半响。 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贺凛太知轻重,即便在役都死的那个是他最敬爱的兄长,他也不会让赵淮瑨在此时冒险离开京都。 一如当年他能为保全贺家,生生克制住滔天怒意,潜心蛰伏在京中。 赵淮瑨偏了偏头,所以他唤来了陆九霄。 他与贺凛全然不同,他的爱恨是藏都藏不住的那种。 赵淮瑨沉声道:“九霄,你说。” 陆九霄“哦”了声,“贺大人说得对,臣也觉得圣上不该去。” 贺凛与赵淮瑨纷纷看了他一眼。 陆九霄负手道:“我去。” 他认真地说:“六年前我去过役都,我熟悉线路,把许驰琰给我,再密调两万精兵,粮草先行。” 殿内一时静下来,陆九霄背脊挺直,一动不动任由他二人打量。 --------- 此时已至一月中旬,早已是孟春时节,各处厚雪消融,打湿了枝头落下的枯叶。 陆九霄与贺凛各自牵着马,并行无言。 半响,贺凛抿唇道:“你自己定的五月十六,自己去同她说。” 陆九霄颔首,“知道。” 贺凛偏头睨了他一眼,“好好说,别给她弄哭了,弄哭了也好好哄。” “知道。” 说话间,便已至含平巷。 陆九霄回去侯府,袁氏与陆行正候在正厅。 陆行深深凝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袁氏则一心在他的婚事上,眼下陆家没什么比陆九霄的婚事还大的事了。 她笑道:“你贺伯母原是觉五月太早,她舍不得呢,不过瞧两家如此近,总算是应了。不足四个月,这婚服、请柬,还有你的院子都该开始拾掇了,还有——” “阿娘,八月初三吧。” 话落,袁氏怔了一下,嘴角也随之放平。 那边陆行举起茶盏饮了口茶,倒是无甚情绪。 就一会子功夫,西瀛攻城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都,陆九霄与贺凛前脚刚走,后脚他们便得了消息。 袁氏不傻,自陆九霄进宫后她惴惴不安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攥紧手心,“你一定要去是不是?” 陆九霄“嗯”了声,“圣旨已下,一月十八出行。” 那就是还有五日…… 袁氏起身皱眉道:“你,你定了亲,就不能好好留在京都?那么多武将,何必非要让你去?何况贺家已经为此失去了一个儿子,你贺伯母有多忌讳那个地方,你不知吗?” 陆九霄抿唇不言。 那边“噔”地一声,陆行放下茶盏道:“让他去吧。” “侯爷!” “行了,圣旨都下了,你让他抗旨不成?” 袁氏红着眼撇过头去,贺家为此折了一个儿子,难道她就不怕吗? 她也怕。 而贺家那边呢,陆九霄是亲自上门述明缘由的。闻言岑氏与贺禄鸣双双沉默,“噹”地一声,岑氏阖上茶盏盖,轻声道:“你们一个两个,就那么喜欢往那处跑吗?” 贺禄鸣轻拍了拍她的背脊。 “八月初三,你若是回不来——” “我能回来。”陆九霄神色肃然,“半年至多了,我一定回来。” 贺禄鸣摆了摆手,道:“阿葶那丫头在屋里,你去吧。” 陆九霄余光瞥了岑氏一眼,颔首道:“谢伯父。” 翡苑。 沈时葶展着双臂立于铜镜前,绣娘正给她量腰围与臀围。她的婚服是由宫中的司衣局负责,但这零零碎碎贴身的小件,就不得不让府中的绣娘置备了。 见陆九霄来,她忙缩了手臂,挥手叫绣娘退下。 她瞪大眼道:“你怎么进来的?” 陆九霄好笑道:“走进来的,还能怎么进来的?” 可这一路这么多丫鬟婆子…… 沈时葶往门外瞥了眼,陆九霄当即扬了扬眉头,“是你阿爹同意我来的,看见又怎么了?” 自打定了婚,他真是越发不知“收敛”二字如何写了。 沈时葶转身拿过妆台上的大红帕子,给他瞧上头的戏水鸳鸯,“好看吗?” 很显然,这些小物件都是为成婚那日备的。 陆九霄点头:“好看。” 小姑娘双手捏了下自己的腰,蹙眉道:“绣娘说我的腰围比上回量的要多粗了三公分,我这几日少吃些,宫里来人量身段时,便能是从前那个数了。” 陆九霄顺手也捏了两下她的腰肢,摩挲着道:“胖点好,胖点不硌手。” 沈时葶撇了撇嘴,显然是不信他的话。 从前他将她摁在身下时,便喜欢反反复复去丈量她的腰,含笑地道:“怎么这么细?” 男人,没有一个不喜柳腰的。而眼下他说的这些话,不过是哄人玩罢了。 陆九霄摩挲她腰肢的动作渐渐停滞,他垂眸看着小姑娘的脸,满腔的话像是被卡在了喉间。 换做谁,请期当日临时改了日子,只怕都不能高兴。 且他这一去…… 总归有许多不定数。 “世子,你怎么了?”沈时葶仰头看他。 陆九霄应了声,抿了抿唇道:“其实不必着急,半年后便是夏日,夏日胃口小,不必现在急着减。” 沈时葶迟疑地看他。 陆九霄道:“日子定在八月初三,你能多陪陪你阿娘也挺好。” 她素来是个机灵的人,西瀛攻城,圣上紧接着宣他进宫,进宫前他还指好了五月十六的日子,进宫一趟便改了主意…… 稍一联想,便大抵能猜到来龙去脉。 小姑娘滞了一瞬,陆九霄紧紧盯着她的眸子瞧。 就见她眼睫微颤,状似平静地抬起头,轻声问:“世子何时走?” 陆九霄嗓子有些干涩,哑着声音道:“十八,五日后,来不及给你过生辰了。” 她的生辰是二月初二。 沈时葶点了下头,“没关系。” 反正女儿家的生辰,本就没有大操大办,除了长一岁,倒也没别的不一样了。 陆九霄心头微颤,伸手揽住她的腰,不似贺凛说的那般,她连给他哄的机会都没有。 “你怎么不生气……” 沈时葶认真问:“我若生气,世子就不去了吗?” 陆九霄怔住。 “所以啊,那我同你置什么气。” 陆九霄失笑,低头去蹭她的脸颊和唇,怎么这么懂事…… 他含住那两瓣鲜嫩的唇,轻轻吮了两下,“你的生辰礼我提前备,想要什么?” 闻言,沈时葶认真思忖了半响,“我过几日告诉你。” “成。” 他低头去亲她。 静谧的小室里响起几道“嘬嘬”声,却是半点暧-昧与旖-旎的情绪都没有。 陆九霄吻得有点重,沈时葶仰头轻轻回应。 分开时,陆九霄贴着她的唇,两个人的喘-息交织在一起,他指腹摩挲了下她的眼尾。 他唇角倏地勾起,语调微微上扬道:“我夫人怎的这么好看,你这眼睛、鼻子、嘴巴,都怎么长的?” 沈时葶胸口一震,方才没哭,现下倒是被他弄哭了。 --------- 陆九霄领军出征瞿都的消息很快便满朝皆知。 诸位朝臣倒没有不同意的,毕竟这种要命的累活,谁也不想摊到自己身上,只动动嘴皮子道: “西瀛简直欺人太甚!役都三城不够,竟还打起了瞿都的主意?咱们瞿都可是有骊国最大的矿山,他们简直痴心妄想!” “可不是,陆都尉与许将军此次出行,定能护我瞿都太平。” “还盼两位抵御外敌,尽早班师回朝啊。” 陆九霄与许驰琰对视一眼,抵御西瀛是真,但进攻西瀛也是真。 不过这些老臣是不会同意骊国攻城,毕竟这战事一旦打下去,要人,要粮,最重要还是要钱。 首先第一个不同意的,定就是户部。 是以这一次,赵淮瑨与他们上演一出“先斩后奏”,毕竟几万人的命,户部担不起,届时便只能做这个冤大头了。 早朝散。 时间眨眼一瞬,便至一月十八。 是个暖煦高悬的天。 京都城门下,陆九霄持剑立于前,许驰琰正整肃军队。 城门一侧,贺凛骑马而至,他翻身下马,面无神色地道:“送你。” 陆九霄撇嘴嗤了声,“谁要你送,大男人,磨磨唧唧的。” 贺凛无声轻笑。 此时,一辆马车缓缓而至。一身藕荷色身影从马车上急急跳下来,她跑得有些急,小喘着气站在陆九霄跟前。 她将药囊递给他,“这是助眠的,世子带上。” 陆九霄接过,“你跑这么急作甚。” 沈时葶看着他,“我的生辰礼,我想好了。” “这块玉是阿娘陪我去寺里开过光的。”她伸手将玉佩挂在他腰间,“我要你平安凯旋。” 她说着,眼下微微泛红,“你一定要回来。” 陆九霄怔住,反手握住她有些凉的手,“至多六个月,你替我盯着点司衣局,我的婚服不能比你丑啊。” 沈时葶蓦地笑起来。 她轻轻道:“世子,此去山高水远,千万珍重。” --------- 他驾马前行,京都城门在身后逐渐成一个缩影。 陆九霄忽的拉住缰绳,停在此路的第一个凉亭处。 他在这条路上送过贺忱很多次,但只有今日,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每一回说的“待我归来”都不过是予人安宁,原来他每次停在此处回头看,都是不舍与惦念。 六年前这条路上厚雪覆盖,寸草不生。 而如今,孟春时节,冬雪消融,就连地砖的间隙中,都冒出了嫩芽。

102、第 102 章 《芙蓉帐》102 二月初六, 大军抵达瞿都。 宣武帝在位时整个骊国武将凋零,户部给边境拨下的钱粮少而又少,长久以来, 士气低迷,莫说镇守瞿都的兵,就连镇守瞿都的魏均都是个懒散将领。上次西瀛攻城恰好有许驰琰在,而这回没了许驰琰,整个瞿都灰头土脸, 连连败退。 而眼下, 瞿都的兵已退到昌蓝关,再退,就要退出整个瞿都了。 自陆九霄进城以来, 街巷阡陌,各处是头破血流、无人看顾的士兵, 以及沿街乞讨的难民。 陆九霄拧眉顿住,眼前的一幕似跟六年前的役都有所重叠。 许驰琰看他一眼, 道:“战时的边境素来如此。” 话落,不远处的棚子“哐”地一声倒下。 只见两名头戴武弁,身着赤色短襦,腰束革带, 手持砍刀的士兵正拽着一蓝衣妇人, 妇人头发凌乱,死死抱着梁柱, 而她身侧还有个嗷嗷啼哭的男童。 士兵扬声骂了几句脏话,道:“臭娘们,非让老子来硬的!” 周遭之人纷纷避开低下头,生怕累及自身, 就连许驰琰都见怪不怪。 陆九霄看他,他抿唇解释道:“军中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军妓少,大多都是供给上层将领,底层这些士兵沾不到甜头,加之瞿都慌乱数年,这种强抢民女之事,早都见怪不怪了。” 毕竟,朝廷要守的是瞿都的矿山,而非瞿都的百姓,没人会将他们的贱命当命。 陆九霄眸色沉了下来。饶是混迹了五年花街柳巷,也从未听过哪家秦楼楚馆强抢民女的,还是个有孩子的妇人。 他喉结微滚,眼底浮现出一股浓浓的嫌恶,那是一种世家公子骨子里难掩的清傲。 许驰琰见他要上前,抬剑挡了一下他,“这种事整个瞿都见怪不怪,你管得了这桩,管不了所有,只有战事平,朝廷彻底整肃瞿都,此事才能消绝。” “我知道。”他说着抵开他的剑,径直上前。 “砰”地一声,其中一揪着妇人衣领的士兵被踹开。 另一人连忙拔刀,却见来人一身铁甲戎装,身后是磅礴的军队。还有许驰琰,他认得许驰琰。 士兵面色一白,立即明白过来这便是朝廷派来的援军,于是咽了口唾沫道:“爷,爷,我们是魏将军的亲兵,这臭婆娘不懂规矩,冲撞了您,我——” “秦义。”陆九霄打断他。 秦义立即上前,“主子。” “这两人给我绑了。” 那二人瞪大眼,挣扎道:“我们可是魏将军的亲兵!” 于是嘴也叫秦义给堵住了。 郊外的营地,身着红色短襦的士兵围坐一团烤肉饮酒,天色堪暗,便已是歌舞升平、酒气熏天。 营帐中,魏均仰躺在榻上,怀中搂着个几近衣不-蔽体的军妓,手中捏着酒樽,笑起来整个肚皮上的肉都在颤。 桌前围坐着几个亲兵,其中有人道: “将军,这昨儿西瀛发兵了,咱们若真将瞿都丢了,万一朝廷怪罪下来……” 魏均醉笑道:“慌什么,瞿都有矿山,朝廷难道会置之不顾?不是已派兵下来了?有他们在,咱们就跟在后头,待战后再客客气气将人送走得了。” 几人纷纷笑起来,“还是将军临危不乱,我等敬佩!” 忽然间,营帐外一阵骚动。 不及魏均起身,营帐的门帘便被撩开。秦义将绑来的那两人踹到众人跟前。 魏均是认得许驰琰的,忙起身拾掇衣着,讪讪笑道:“许将军到了,这、这书信上言明两日后援军才到,我等未能及时迎接,失职,失职……” 他说着,偷偷用余光去瞥陆九霄。 许驰琰笑笑道:“陆都尉忧心瞿都,特快马加鞭,是以早了两日。” 话落,魏均才转而朝陆九霄抱手道:“陆都尉初来乍到,魏某失职。”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听闻此次领军的人是个从未行军打仗过的公子哥,瞧这又白又俊的模样,果真是京都蜜罐里泡大的,嗤,能顶个什么—— “你是失职。” 魏均蓦地一愣。 陆九霄环顾了一眼帐内的情形,那几名衣不-蔽体的妓子忙瑟缩了一下身子。 他讥讽地勾了勾唇,走出营帐。 篝火狐鸣,清风拂过,四处尽是叶落簌簌之声。 尹忠与秦义将那两名士兵绑在木梆子上,随行亲兵抬了个梨木座椅置于前,陆九霄坐下,接过士兵递来的手-弩。 这架势一摆开,众人正色,交头接耳,魏均忙道:“陆都尉这是作甚?” 陆九霄将箭头对准其中一人,慢条斯理道:“按骊国律法,强抢民女罪不至死,但以骊国士兵的身份行祸乱百姓之事,其行当诛,魏将军顾念情谊,下不了手。” 他弯了弯唇,似很好心道:“没关系,我来。” “我这人呢,最不顾忌什么同属情谊,我在这就得按我的规矩办。” 不是“在我这就得按我的规矩办”,而是“我在这就得按我的规矩办”,魏均简直瞪直了眼,好嚣张的口吻! 他朝许驰琰道:“许将军,这——” 许驰琰负手道:“陆都尉说了算。” 只听“笃笃”两声,两只箭一前一后离弦,各中额心,当即毙命。 满场阒静,众人愕然。 陆九霄擦了擦手,“魏将军,把军事布防图交给许将军。” 说罢,他径直入了营帐,是要彻夜商讨的意思。 魏均见状忙拉住许驰琰,他怒道:“许将军,这姓陆的究竟什么来头?您从军数年,还要被他压一头?且他初来乍到,他能知道什么啊,那两个可是我的亲兵,这未免也太下人面子了!” 闻言,许驰琰好笑地往营帐处瞧了眼,“瞧见营帐前那几个人了吗?那是圣上的贴身护卫。我告诉你,他在京都是祖宗,在瞿都就是阎王,还没有什么人能让他给面子的,便是要你的命,他也是能的。好好配合他,否则啊……” 他瞥了下那两具尚且温热的尸体,拍了拍魏均的肩。 后头几日,魏均果真敬业许多。 陆九霄只花了一日时间整顿瞿都的散兵,手段很简单粗暴,不听话的便拉出去杖毙,不问姓名不问家世,反正这瞿都,身份再尊贵,能尊贵得过他陆世子吗? 但不得不说,这以暴制暴的法子当真有效,很快便使散漫的军队看起来颇像那么个样子。 二月初九,骊国大军正式往昌蓝关抵御前进。 千军万马,金鼓连天。 硝烟四起,战火纷飞。 以昌蓝关为界南北三百里,厮杀足足六日,才让西瀛营寨往北退了两百里。 此次战事,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场骊国以击退西瀛为目的的一次战争,西瀛自也如此以为,左不过便是败退放弃攻打瞿都,可谁都没料到的是,二月十五,两边打得正不可开交的当夜,许驰琰率一万精兵从昌蓝关以东,抄小路绕至北边。子时一刻,天边绽开烟火—— 陆九霄的人从南发起进攻,西瀛边打边退,谁料却是腹背受敌。 二月二十一日夜,西瀛残军败将被逼退至最北的含东关,不及振作士气,从天而降的火苗烧了粮仓与营帐。步步紧逼之下,不得不退回役都。 二月二十八,西瀛派使臣前来讲和,再一次掏出了休战条约。 三月初二,使臣的尸身被送回西瀛。 接踵而来的,是骊国漫无止境的进攻。 与以往每一场战役都不同,此次骊国来势汹汹,打法激进,打得西瀛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镇守在役都的西瀛将领木克尔终于露了面。 西瀛营帐中,木克尔坐在沙盘前,看着满盘战况。 一旁的将领用西瀛话道:“将军,骊国这回是有备而来,已打到了磐兴岭,是奔着役都来的。领头之人姓陆,从前未露过面,我等摸不透他的战术。” 木克尔沉默半响,“他的打法很像一个人,不过多了几分凶猛。” “但那个人,已经死了六年了。” “将军,将军!”士兵从营帐外狂奔而来,摔在跟前道:“将,将军,骊军已过磐兴岭,往城门来了!” 长达数月的拉锯战开始了。 --------- 眨眼,时至六月。 慕夏时节,酷暑难耐,烈日悬天,难免叫人心浮气躁。 沈时葶着一件薄衫倚在窗前,走神地抚着窗前的花枝。 每隔七日便会有从瞿都传回的战报,贺凛从不瞒她。传回的军情有胜有败,无不让人提心吊胆,但他平安无事,这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今日,距上一回传回战报,恰是第七日。 她回头道:“桃因,二哥哥没有遣人唤我过去吗?” 桃因摇头,“姑娘莫着急,这书信传达哪有那么准的,上回不也晚了两日吗?” 沈时葶颔首,倏地指尖一疼,叫窗外的花枝刺破了手,冒出的那一点血格外鲜红。 她胸腔震了两下,吮了吮指尖。 夜里,沈时葶梦中惊醒,满脸泪痕。 梦里火光冲天,“砰”地一声巨响,山岭被炸开来,陆九霄浑身都是血…… “桃因,桃因!”沈时葶起身,匆匆忙忙将薄衫往身上批。 桃因闻声而进,“姑娘,您这是怎的了?” “我要去一趟西厢房。” 从前若是战报晚了,贺凛是会差人知会她的,可这一回没有。 寅时一刻,庭园阒无人声,蝉鸣蛙叫声此起彼伏。 沈时葶到西厢房时,见书房门牖紧闭,里头微弱的灯光却让她一颗不安的心跳得更快,原应守在门外的陈暮与陈旭都不见了踪影。 她上前推开门——

103、第 103 章 《芙蓉帐》103 屋内灯火通明, 案上铺着一张地形图。 贺凛、贺禄鸣与陆行面面相坐,陈暮与陈旭杵在两旁,气氛肉眼可见地凝重肃然。 “吱呀”一声, 屋门推开—— 几人纷纷抬眸看过来,对上贺凛那双略惊讶的眸子,沈时葶匆匆扫了一眼桌案的情形,立即红了眼。她攥了攥手心,勉强保持理智道:“阿爹, 二哥哥, 陆伯父……他是不是出事了?” 众人默然,贺禄鸣提起嘴角笑笑道:“你别胡乱——” 沈时葶打断他,“阿爹跟我说实话吧。” 良久沉默后, 贺凛眉间轻蹙了下,道:“役都最后一道关卡, 咸阴关,骊军与西瀛两败俱伤, 各退了五百里,但关山以北发生炸裂,人不见了。” 沈时葶怔住,连眸中含的泪都忘了掉。 她眼前一闪而过方才做的梦, 身形一晃, 好在桃因及时扶住。 贺凛喉结微动,上前抚了抚她简单挽起的乌发, 道:“眼下尚未寻到人,未必就是糟糕的情况,有了消息我再知会你,你回去歇息。” 沈时葶知道自己留下不仅帮不上忙, 反而还要让他们分心,是以十分乖巧地点头应道:“一定告诉我。” 贺凛颔首,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 很快,骊军将领失踪一事便传遍京都,自此骊军连败三场,退回了磐兴岭,眼看有要被打回瞿都的形势。 朝廷的兵器与粮草不得不源源不断送往瞿都以解燃眉之急,兵部叫苦连天,户部更是苦不堪言。 只是一连半月之久,却再无陆九霄的消息,他似是从闲阴关凭空蒸发了似的。 这便使得那些个本就看陆九霄不顺眼的朝臣大做文章,道: “简直是胡闹啊!原将西瀛击败退出瞿都战事便得以结束,何必乘胜追击,折损了多少兵马与粮草啊!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是年轻气盛啊,将自己搭上不说,几万人的性命,实在草率,草率。” “看来这陆都尉是过于着急有所建树,才如此莽撞。” “他从前散漫惯了,头回领兵作战,微臣早就说了他不成。” “圣上啊!咱们眼下当务之急是将兵马退回瞿都,休一封投降书,及时止损啊!” 赵淮瑨两手置于膝头,眉间微沉,面无神色。 忽的,太和殿外传来击鼓声——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赵淮瑨当即从龙椅上起身。 就见一身着赤色绒衣铁甲的禁军一路从九阶之下疾步而来,他一路高喊着“报——”,直至跪在太和殿中,“圣上,瞿都战报,骊军大捷,现已攻入役都,陆都尉割下了木克尔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西瀛举了白旗,降了! ” 话落,朝堂上有一瞬的静谧,随后是轰然低语,反应快的赶忙作揖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随后,陆陆续续的声音不断响起:“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赵淮瑨眼底浮出笑意,朝队伍中的贺凛轻轻扬了下眉头,二人纷纷扬起嘴角。 帝王负手而立,目光轻轻一扫,道:“方才,是哪个说他不成?” “又是哪个,要休投降书的?” 人声忽静,摸胡子的摸胡子,整衣领的整衣领,各个低着脑袋,愣是无人再开口。 另一边,翡苑。 “噹”地一声,沈时葶手中杯盏脱落,那强忍了半月的眼泪,总算掉下来了。 而这边境究竟是怎么个情形呢,且说回半月前—— 闲阴关以北发生炸裂,陆九霄坠到了山坡地,恰逢西瀛士兵巡逻,他借此乔装混进了城内。足足三日,摸清了各营的位置。都说擒贼先擒王,他潜入西瀛将领营帐中,率先刺杀木克尔,还顺走了役都军事布防图。 翌日一早,木克尔身亡的消息传开,驻扎在役都的西瀛将士立即慌了神,没了头的兵,便是散兵。 此后七日,陆九霄一一对应布防图中放置粮草的位置埋下炸-药,六月十七,西瀛的粮仓齐齐炸毁。 西瀛的将士气急败坏,而陆九霄趁乱跑了。 一路驾马往闲阴关以南奔走千里,至骊军领地,顶着众人惊愕的眼神,他将许驰琰拽到了营帐中,二人就役都布防图研究了一整夜,圈出了西瀛所有守卫要地,制定了一系列围城计划。 六月十九晚,趁西瀛新将领尚未抵达,骊军攻城,两日厮杀,终得大捷。 阔别六年的役都,再一回插-上了属于骊国的旗帜。 此时,陆九霄赤着上身坐在榻上,腹部缠着一圈白布,一旁的清水也成了血水,随行军医连连叹气,指着他背上的炸伤道:“陆都尉,不是老夫说您,您这伤再是拖晚些,肉都要烂了!” “还有您这刀伤,再往深了一分,怕是小命都要没了!” 许驰琰从营帐进来时,便听老军医在叨叨。 陆九霄皱眉道:“祛疤的膏药给我抹上,快,我这若是留疤了,怕是你的小命要没了。” 他余光瞥见许驰琰,招手让他走近,背过身子道:“这伤丑吗?” 许驰琰:“……还行。” 就听陆九霄有些迟疑地叹道:“欸,你说小姑娘看到这些,不会嫌丑吧?” --------- 战后的役都城内四处都是破旧的废物,流落的难民,骊军饮酒作乐了两日后,就不得不投身与战后重建上。 陆九霄抱剑靠在墙上,看士兵支起一座施粥的木棚,领粥的百姓从此处排到了城门,为了多领一碗粥,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又是哭又是求。 许驰琰将一小壶酒递给他,望着眼前的画面道:“永定侯府的世子爷,没见过这种场景吧?” 陆九霄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许驰琰仰头饮酒,淡淡道:“每每开仗,战后种种才最剜心。” 他侧头看他,笑说:“不过好在你赢了。” 话落,人群中忽然嘈杂起来,一众人纷纷往此处看来,不及陆九霄反应,那些衣着破落的百姓忽的上前跪下,七嘴八舌道: “多谢陆都尉击退西瀛,我已六年未回到瞿都家中,隔着一座山岭,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家中老母!” “西瀛侵占役都多年,根本没将我们当地人当人……” “陆都尉为我等重建役都,乃是我役都百姓之福,我等跪谢陆都尉大恩!” …… …… 陆九霄僵住,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许驰琰在一旁玩味地瞧着,就见这位能言善辩的陆世子紧紧攥着佩剑,脖颈都憋红了,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最后面无神色地转身走了。 看着颇是清冷。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许驰琰好笑地弯了弯唇角,轻咳道:“陆都尉他性子不大好。” 说罢,他弹了弹战袍,往陆九霄的方向去。 瞭望台上,陆九霄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也不知,这胸口怎么就跟打鼓似的,震得停不下来。 倏地,木质的阶梯轻晃了两下。 夕阳的光辉将陆九霄整个背影都镀得金灿灿的,许驰琰收回目光,望向远方,半响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他。” 陆九霄顿了一下,偏头看他一眼。 这个“他”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许驰琰:“战术像,招式像,很像,又很不像。” 他瞥了眼陆九霄手中的动作,哂笑道:“就连闲着转剑穗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闻言,陆九霄蓦地停下。他扯了扯嘴角道:“我不像他。” 他险险地倚坐在雕栏上,低头摩挲佩剑上那个刻着“忱”字的银环,喉结微动。 陆九霄曾经很想成为他,在他割破困住他的麻绳,赠他匕首时,在他一次次轻剑快马,戎装出征时,在他眼含星光地诉尽满腔抱负时—— 他活在光里,赤忱又坦荡。 而贺忱的那束光,曾让他无比向往。 所以他跟着他走,读他读过的兵书,练他练过的招式。 万和十七年的冬日,贺家屋顶上,贺凛问他许的什么愿。 他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得以与贺忱同行。 那时候陆九霄眼里只有偌大的京都,那座城黯淡无光,唯他亮如星子,洋洋洒洒地为他铺了一条明路。 直至有一日,这道光没了。 路也没了。 他走岔了。 他终究没能活得像他。 思此,陆九霄抬眸望了眼役都,顿住摩挲银环的动作,蓦地轻笑一声,拍了拍许驰琰的肩,“走了。” 他下了瞭望塔,往军营的方向去。 一路天很蓝,水很清,日落时余晖铺洒成河,就连风沙,都很柔软。 他终于还是走上了他走过的路。 耳边似是响起一道声音: “阿霄,你把剑拿稳,拿稳了,别偷懒。” “ 你有那功夫同阿凛吵架,这兵法早就背下来了。” “先练字和先练剑,你选一个……别看我,看我也没用,字总归要练。” “阿霄……” --------- 七月十三,大军班师回朝——

104、第 104 章 《芙蓉帐》104 时至孟秋, 熬过酷暑,看热闹的人也多了起来。 贺家与陆家交换庚帖时难免红了些人的眼,这两家如日中天, 却结了姻亲,真是不给别家半点机会。 而眼下已七月三十,离迎亲的日子不过四日,可大军尚未回京,这瞿都离京都山高水远的, 谁知道路上还要耽搁几日, 若是误了迎亲礼,只怕要沦为全京都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姑娘,姑娘?”桃因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沈时葶蓦地回神, “嗯?” 桃因道:“您抬抬手。” 她正在给沈时葶换司衣局刚送来的婚服,一整套凤冠霞帔, 惹眼得很,但近月来沈时葶是瘦了又瘦, 光是这腰身的尺寸,司衣局便改了不下五回。 桃因皱眉道:“姑娘又瘦了,奴婢明日让绣娘再来一趟,还有三四日, 来得及改。” 沈时葶敷衍地应了声。 桃因见状宽慰道:“陆世子既未来信, 想必是能按时返京的,姑娘不必听外头人嘴碎。” 沈时葶不欲让桃因担心, 勉强牵起嘴角点头,盥洗后便上了榻。 仲秋将至,夜风夹杂着些许微凉,幔帐轻轻扬起, 晃着窗外的朦胧月色。 沈时葶攥着被褥,缓缓阖了眼。 夜过子时,梆子声“咚咚”地敲响。 另一边,城门守卫蓦然松懈。城门欲关时,忽的惊现一道马蹄声。几名守卫严阵以待,直至瞧清来人手中令牌,纷纷低头作揖让开一条道。 穿过尚且喧闹的迎安大道,马儿堪堪在含平巷刹住。 陆九霄一身铁甲未退,驾轻就熟地翻过贺家的青墙。 翡苑主屋中,一条纤细的身影侧卧在榻上,左脸压在枕上,一手攥着被褥,一手垫着脸颊。 肉眼可见的消瘦,两颊那白白嫩嫩的肉都绷紧了些,她十七了,好似要比半年前长开了些。 陆九霄伸过手,拇指指腹在小姑娘脸颊摩挲了几下。 沈时葶皱了皱眉,往里缩了缩。 他轻哂,俯身靠近,嗅了嗅她乌发上的清香和身上的皂角味,那颗在役都时时悬在刀尖上的心,仿佛这一瞬才得以安宁。 男人高耸的鼻梁往下,碰到她脸上微不可查的小绒毛,轻轻蹭了两下,随后准确无误地擒住那两瓣甘甜的唇,没克制住的吮弄起来。 几乎是立即,身下的人剧烈地挣扎。 陆九霄摁住她,松开唇瓣的间隙用气音道了句“是我”,随后复又含住她的唇。 沈时葶惊地杏眸瞪大,待他撬开她的牙关,触到柔软的舌尖时,她方才回过神来。 陆九霄舌尖触及到一丝咸味,他蓦地停住动作。 他稍稍推开了些距离,就听静谧的夜色中小姑娘极力隐忍的哭腔,她攥着他的冰冷的铁甲,伸手去触摸他硬朗的轮廓。 陆九霄握住她的手腕,嗓音沙哑道:“沈时葶……” 他低头,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脸上。 似宽慰,似安抚。 一番耳鬓厮磨后,小姑娘堪堪止住哭意,她撑着榻坐起来,掌心在他铁甲上摁了两下,“伤得重吗?” “不重。”陆九霄欲凑近亲她,却被她推开。 沈时葶翻身下床,捧了盏烛火走近,“你给我看看。” 陆九霄怔了一下,下意识扬了下眉头,“没什么好看的。” “你给我看看。”沈时葶咬唇重复道,态度是很难得的坚决。 陆九霄打岔地笑道:“你大半夜的,要我在你闺房脱衣,嗯?胆大了?” 可眼下这话已糊弄不了她了,她执意地道:“我不怕,你脱吧。” 嗬,不得了。 陆九霄起身道:“我怕,我怕。” 见他一副要走的架势,沈时葶忙搁下烛台,以身挡在他面前,两手握住他的小臂,晃了晃道:“若是有伤口裂开,我好给你处理啊,夜深了,你不好寻郎中的。” 陆九霄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在她灼灼目光下,层层褪了铁甲。 “噹”地一声,铁甲落地,紧接着是鞶带、薄衫、里衣…… 陆九霄不情不愿地背过身去,低语道:“我都说了无事吧,伤都快好全了。” 于是那原该光洁的肩背露在微弱的烛火下。 沈时葶倏地瞪大眼眸,男人精瘦的背部,甚至可以用“惨烈”两个字来形容。 左侧有一片范围很大的烧伤,靠近左肩的位置伤口才堪堪结痂,似是因成日捂在盔甲里,隐隐有溃烂的趋势,还有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刺伤和划伤,伤口有深有浅,即便已不是血淋淋的口子,但也依旧叫人触目惊心。 陆九霄见她久不出声,轻咳一声道:“你别看它现在丑,郎中说了过个把月就只剩浅痕,不细看也看——” 他蓦地颤了一下,姑娘温热指尖划过他背脊,轻问道:“世子,你疼吗?” 陆九霄喉结微滚,没吭声。 须臾,他趴在那张满是沈时葶气味的床榻上,由着她在他伤口处捣鼓瓶瓶罐罐,不几时,困意袭来,连赶了几日路的身子,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住。 很快,他便彻底阖上眼。 沈时葶收了药罐后,盯着男人的睡颜瞧了半响,他的肤色比半年前要黑上一些,不似那个养尊处优,浑身白皙的公子哥。 但莫名的,她觉得这样的陆九霄似又添了几分俊朗。 他的姿容,比之从前更甚。 沈时葶终究是放弃了将他喊醒的念头,替他掖了掖被角,幔帐落下。 --------- 翌日,天尚未亮透,陆九霄便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侯府。 他着一身银白铁甲踏进厅堂,第一个扑过来的便是袁氏。袁氏以帕掩唇,眼泛泪花地上下打量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让后厨炖了人参鸡汤,一会儿让人端去你院子,一定记着喝,还有府医,都在院子里候着呢。” 陆九霄颔首,“谢阿娘。” 眼看袁氏要接着哭,陆九霄忙朝陆行道:“父亲,我有事相商。” 父子二人前往书房,袁氏这才不得不收了眼泪。 陆菀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道:“阿娘,这下你总能放心了吧,我早说了,我哥可厉害了,他肯定能回来。” 袁氏点了点她的脑袋,她也不知陆菀这自小对陆九霄的盲目崇拜是哪来的。 书房中,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常年的相处模式,让他二人兵未有过多寒暄,陆九霄直入正题道:“镇守瞿都的魏均不是个能人,军营上下混乱不堪,甚至有强抢民女之事,我认为此人不可用,该撤。” 陆行思忖半响,魏家是老臣了…… 他缓缓颔首,“此事我会与圣上再议。” 静默半响,陆行道:“还有?” 陆九霄慢条斯理地“哦”了声,“没,我回了。” 他起身往外走,堪推开门,便听身后的人缓缓道:“做得很好,这场仗,打得很漂亮。” 陆九霄背对着陆行的嘴角默不作声翘起,眼底浮现一丝笑意,故作深沉地道:“还成吧。” 回到松苑,他心满意足地饮尽了袁氏差人送来的汤。 八月初一,大军凯旋,一路浩浩汤汤途径迎安大道。 太和殿上,谁人不知今日陆九霄与许驰琰要觐见,纷纷交头接耳,连连感叹。 真是十年河西十年河东,宣武帝在时武将世家肉眼可见地凋敝,尤其是许家,可眼下的宁熙帝显而易见地重用起了当日式微的世家贵族,这骊国的朝局真真是要变天了。 高台之上,随公公扯着嗓音道:“宣,云麾将军、骠骑将军觐见——” 话落,小太监推开殿门。 眼下日头正盛,婆娑的光影落在太和殿门前,陆九霄背光踏进,强光之下的轮廓模糊不清,只余那一身盔甲,冰冷冷的,折射出的光一时晃了诸位老臣的眼。 他们有一瞬的恍惚,恍惚间以为是他回来了。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后,诸臣纷纷回神。 陆九霄行了君臣礼,敛色道:“臣陆九霄,拜见圣上。” 散朝时已至未时,云藏烈日,光线游离。 陆九霄负手下阶,周遭皆是谄媚奉承的官员。 “恭喜陆都尉凯旋,陆都尉首次出征便赢得如此漂亮,真真是后生可畏啊!” “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愧是永定侯之子。” “陆都尉年纪轻轻便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将来官途坦荡,实乃不可限量呐。” “将来还请陆都尉多多关照才是。” 一众恭贺声中,唯有一人道:“后日陆都尉大婚,提前恭贺陆都尉与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陆九霄倏地顿住脚,往人群中瞥了眼,挑眉道:“方才那话谁说的?” 一小官颤巍巍举起手,陆九霄拍了拍他的肩,“聪明人,有前途。” 小官受宠若惊,涨红了脸。 --------- 两日转瞬即逝,很快便至八月初三。

105、迎亲礼 《芙蓉帐》105 八月初三, 含平巷炮竹连天,没什么比结亲的两家住在对门还热闹的。 沈时葶便是在第一声炮响时睁了眼。 此时正值辰时三刻,天早已亮透, 几乎半宿未眠的姑娘睡眼惺忪,让桃因摁在妆台上,与几个年长的嬷嬷七手八脚地给她套上繁琐沉重的婚服。 紧接着,便是漫长的梳发过程。 这其间,桃因端来了一碟子糕饼, “姑娘快垫垫肚子, 一会忙起来,可是要饿肚子的。” 沈时葶点头,垫了几口。 紧接着, 喜娘捧着满满当当的胭脂水粉来,开了脸后, 便在那张光滑白净的小脸上涂涂抹抹。不几时,一个娇俏待嫁的小娘子赫然现于前。 喜娘眉梢含笑, 满意地上下打量她,可真真是许久未见到如此俊俏的人儿了! 倏地,她目光一顿,道:“姑娘这腕上的手绳与婚服很是不搭调, 不若摘下, 换鎏金环吧。” 沈时葶挡了挡她的手,“不必, 这个挺好。” 喜娘点点头,罢了,左右婚服的袖口宽大,垂下一遮, 什么也瞧不见。 至未时,天色已从晨光熹微到日头高悬。 又一阵炮竹声蓦地响起,与之前的声响相比要更持久,喜娘含笑道:“是新郎官来了。” 沈时葶闻言轻轻扬了扬嘴角,紧张地转了转腕上的手绳。 依礼,她端端正正坐在镜前,待侯府的嬷嬷两次催妆后,沉重的凤冠压在发髻上,桃因扶着她前去厅堂。 此时,贺禄鸣、岑氏与贺凛都端端坐于前。 沈时葶按规矩跪于主座前,给岑氏与贺禄鸣敬了茶,“阿爹阿娘请用茶。” “誒,誒。”岑氏红着眼接过,抿了两口后赶忙将她扶起,碰了碰沈时葶染着红妆的小脸,含泪笑道:“还没回府几日,又要将你嫁出去。” 贺禄鸣摇头笑,“就在对门,你们母女想见还不容易?” 岑氏横他一眼,“那能一样吗?” “是是是,不一样,不一样。”贺禄鸣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沈时葶见状蓦地笑起来,“阿爹说的是,我往后常回府,陪阿娘念经礼佛。” 须臾,侯府的嬷嬷又来催了一次妆。 按骊国习俗,新郎催妆三次,新娘这方便要送她出府上轿。 贺凛淡淡道:“阿娘,你与阿葶多说两句,让他候着。” 岑氏失笑,“小心误了你妹妹的吉时。” 贺凛皱了皱眉头。 于是岑氏扶着沈时葶出了厅堂,两个男人紧随其后。 只听岑氏道:“你婆母是个好相处的人,不会刁难你的,但你也切忌新妇本分,前阵子嬷嬷教你的可都记下了?” 沈时葶点点头,“记下了。” 岑氏又说:“旁人的委屈都算不得委屈,可若是自家夫君给你苦头吃了,也决不能忍气吞声,不必担心给府里添麻烦,阿爹阿娘都不怕麻烦,你记着,我贺家的姑娘不受委屈。” 说到此处,沈时葶才红了眼。 她自幼在沈家,从未肖想过出嫁时能得母亲千般嘱咐万般牵挂,她哽咽一声,“我记着了。” 说话间,将至府门前。 岑氏举起她握着大红喜扇的手,将那面却扇遮住她的脸,“你从此处踏出去,就是他陆九霄的妻了,阿娘没能让你前十几年好过,只盼你往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沈时葶对着却扇面上的一对鸳鸯眨了眨眼,一颗泪珠子落了地,她颤声道:“谢阿娘。” 岑氏不得不松了手。 按习俗,新娘是由父兄搀到花轿上,于是贺凛握住小姑娘的手,缓缓踏出贺府门槛。 门外是迎亲的仪仗队,陆九霄一身大红婚服立于马前,负手看着执扇掩面的女子款款而来。 他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握成拳,面上十分从容。 从贺凛手中接过那只软软嫩嫩的小手时,陆九霄没忍住在她掌心摁了两下。他从她扇子的间隙中瞧见那张灼若芙蕖的姿容,在无意撞上他的目光时,微微闪烁,含羞垂眸。 嫁衣似火,袅袅娜娜,清眸流盼,百媚丛生。 陆九霄喉结微动,她这样的人,阖该用这大红花轿迎进门。他想。 新娘上轿,新郎上马。 喜娘在旁扯着嗓音喊:“新娘起轿——” 顷刻间,锣鼓敲响,唢呐喧天,浩浩汤汤的仪仗队绕着京城走了一圈,所到之处,皆令人羡慕不已。 那马儿上的郎君呐,实在是俊得万里挑一。 迎安大道的香粉铺子里,茴香隔着乌泱泱的人群瞥了一眼,眉宇微蹙,不是伤感,不是嫉妒,而是满满的不解与疑惑。 她想过陆九霄会娶妻,永定侯府的世子爷,身份摆在那,娶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但她不曾想他娶妻时会是如此神情,戾气尽收,眉梢轻展。他素来不吝啬予人笑意,可那个倚在戏楼看台上的人,眼底的笑意轻挑又颓废,像是蒙上了一层琉璃罩,看得到,碰不到。 与眼前打马游街的新郎,仿佛只是长了一张相似的皮囊,其余并不相同。 她从前常常说,陆九霄这样的人,陆九霄这样的人…… 可陆九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也未可知。 “小夫人,咱们还走吗?”丫鬟轻轻唤道。 茴香乍然回神,“走,就买这两盒香粉吧。” 眨眼间,迎亲的仪仗队就消失在迎安大道尽头。 黄昏时刻,红霞漫天,永定侯府总算是迎了新妇进门。 三拜之后,沈时葶一手执扇掩面,一手攥着与陆九霄同一根的红绸带,一路穿过无人的回廊,只听男人低声问:“累吗?” 沈时葶隔着扇面摇头,“不累。” 陆九霄轻哂,怎么可能不累,光是游个街,他一个男人尚且乏力,别提她顶着沉重的凤冠霞帔端端坐一路了。 至松苑,沈时葶偷偷四下瞥了一眼。 整个松苑布置得红火喜庆,她险些要认不出此处。 待进了贴着大红喜字的婚房,喜娘牵她落座,道:“二位可饮合卺酒了。” 陆九霄侧头看望她,握住她持着扇柄的手,缓缓摁下,露出那副灿若朝霞的姿色。 他勾了勾唇,抬手斟酒,而这斟酒的动作蓦地一滞,陆九霄眉梢轻轻扬了一下,倒不曾想,他也有给她斟酒的一日。 “给。”他将银制酒樽递给她。 沈时葶避开男人的灼灼目光,接过酒樽,对饮而尽。 “噔”一声搁下酒樽,陆九霄掌心贴着她的侧颈,满眼的旖-旎,沈时葶忙用双手抵开他的胸膛,“你,你要出去敬酒了。” 陆九霄“嗯”了声,道:“你要是累了先躺会儿,饿了就拿桌上的糕饼垫垫肚子,没那么多规矩。” 他顿了顿道:“凤冠太重可以拆,婚服……等我回来再给你脱,好不好?” 沈时葶拳头抵着圆木桌面,沾染胭脂的脸颊似是要烧起来,她故作镇定地点了两下头。 陆九霄走后,喜娘搀她坐下,去给她拆发髻上繁重的凤冠,笑道:“世子对夫人可真是体贴。” 沈时葶盯着鞋面上的鸳鸯瞧,小声嘟囔道:“他以前可不是这样……” 另一边,喜宴上。 今日来的多是达官贵人,难得遇婚宴,免不得要与陆九霄这位当朝新贵,新帝面前的红人多攀谈几句。应付这些别有心思的官员,又饮了几盏酒后,陆九霄捏了捏眉心落座。 孟景恒已然喝得尽兴,攀着陆九霄的脖颈打了个响嗝,醉醺醺道:“恭喜,恭喜啊陆世子,这成婚啊便是往自己脖颈套了锁链,往后你便能明白我的苦楚了。” 陆九霄瞥了他一眼,“我成婚跟你成婚不一样。” 孟景恒撇嘴,不就是男人女人,有什么不一样? 他惆怅道:“你娶的是贺家的姑娘,往后我们也不好太过放肆。” 陆九霄拂开他,一本正经地弹了弹婚服,“谁跟你我们。” 他颇为嫌弃地朝唐勉道:“赶紧的给他弄走。” 唐勉失笑,拽着孟景恒去讨了碗醒酒汤。 已至亥时,庭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嬉闹声、交谈声从院子这头传进院子吗头,沈时葶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喧嚣,百无聊赖地在屋内走了一圈。 这间屋子,她再是熟悉不过。 倏地,她脚步一顿,目光落在檀木橱柜上的一个木匣子上。 这只匣子,是她的…… 她上前取下,揭开一瞧,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当初走得急,她连拾掇的时间都没有,再后来,因这些都不是甚重要物件,沈时葶便没想要回。 这其中,唯有两样物件叫她微微一怔。 她曾想方设法从陆九霄那得来的平安扣,和那只装着避子药的瓷白药瓶…… 沈时葶握着这两样东西,思绪一下飘得很远—— 那个红粉醉人的长廊下,男人一身暗红单衣,笑着问她要不要跟他。 又在她试图逃出花想楼时,一句话将她打入无尽黑暗,却紧接着给她抛了个橄榄枝,然又在她试图争取更多时,一句“别想讨价还价”让她乖乖就范。 那日在马车上,他捏着她的下颔提醒她说“就是出了甜水巷,你也是花想楼的人,难道不知道吗?”几近碾碎她唯剩的一点尊严,却又在马车坍塌时率先将她护在身下…… 此后种种,皆叫人无法揣度。 眼下回想起来,几分好几分坏,真真是算不清。 怔神之际,屋外一阵骚动。 秦义搀着陆九霄叩门,陆九霄已然没了意识,站都站不稳,秦义还同身后一众酒鬼道:“各位公子行行好,瞧世子醉成这样,哪还能再喝啊?” 陆九霄配合地囫囵了几句醉话。 几人见状,只好作罢。 沈时葶匆匆放下手中的物件,才拉开门,陆九霄便抱住了她,整个重量都倚在她身上。 姑娘踉跄一步,险些跌倒,急急扶住他道:“怎的喝这么多。” 阖上门后,她试图搂着醉不成样的男人去到榻前,然却被陆九霄死死抱住,男人埋首在她脖颈间,低低地笑起来。

106、正文完 《芙蓉帐》106 那声声低笑钻进耳朵, 沈时葶耳尖发麻,半响道:“你没醉啊?” 陆九霄“嗯”了声,就着这个姿势扣紧她的腰肢, 直将人抱了起来,走至桌前。 沈时葶双脚蓦地悬空,忙搂住他的脖颈。 陆九霄将人放下,他虽没醉,但也确实被灌了不少酒, 是以正欲提壶倒杯茶, 却忽的瞥见桌前那只眼熟的小匣子。 以及被匆匆搁置下的平安扣与避子药。 几乎是立即,男人手上动作一顿,他缓缓放下茶壶。 陆九霄面无神色地拿起那只瓷白色药瓶, 心上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素来没管过她怎么避子的,只偶尔夜里欢爱之后, 见她惺忪着双眼摸去过桌前用过药,她这么听话聪明, 不必他提点,这些事她都能做好。 现下想来,他对她当真是很混账。 男人喉结微动,揭开灯盏罩, 将药瓶里的药丸倾洒而进, 烛芯“兹兹”地摇晃了两下,随即燃烧殆尽。 他随手将药瓶丢出窗外。 沈时葶默了默, 将他没倒完的茶水倒至杯沿的三分之二,递给他道:“先润润嗓子,我去让弄巧端碗解酒汤来。” 陆九霄扣住她的腰,垂眸看她精致的妆容, 伸手抚了下姑娘散下的乌发,抿了抿唇道:“我若早知有今日……” 他顿住,没说下去。 闻言,沈时葶眼睫轻颤,目光盈盈地抬头看他,等他说后半句。 陆九霄轻笑了声,习惯使然地去捏她白嫩的后颈,讨好似的揉了两下,他将人揽进怀里,用唇摩挲她的耳垂,低声道:“可没有如果了,但从今往后,你在陆家,我护着你。” 沈时葶带着微弱哭腔应了声“嗯”。 男人的唇从耳侧往下,在她颈间流连,她忙拽住他两侧的婚服,“别在这……” 陆九霄将人提起,抱到榻前。 这一身嫁衣,漂亮归漂亮,但繁琐也是真繁琐,层层叠叠,光是一个束腰的衣带便从这头绕到那头,叫人解得很是不耐。 室内静谧,二人相对而站,陆九霄低头认真地解她的衣带。 沈时葶看他微微垂下的眼睫,稍显风情的眉尾,她藏在宽袖中的十指蜷起,轻声道:“夫君。” 夫君—— “嗙”地一声,窗外吹来一阵夹杂着草木香味的风,将微敞的花窗吹开,那一下撞击,直让陆九霄心头一跳。 陆九霄手一颤,好容易要解开的衣带蓦地被打了个死结,男人神色微滞,佯装无事发生地“嗯”了声。 “你,你一会儿能不能轻点。” 闻言,陆九霄喉结微滚,喉间干涩地皱了皱眉头,那扯着衣带的动作都不由暴躁了些许,最后他不耐烦地看了沈时葶一眼,转而走去架子旁,回来时,手上多了把剪子。 沈时葶:“誒,你别用——” “咔嚓”一声,那条绣着金色纹路的大红衣带瞬间断成两截。 见状,她幽怨地凝了他一眼。好好的婚服,穿了还没一日…… 很快,便只剩一身大红单衣挂在身上。 喜被上,姑娘笔直地躺着,青丝如墨,挪挪沈腰,那十个脚趾圆润如玉,实在惹人怜。 她太白了,在这张红得耀眼的榻上,她那如凝脂的肌肤白到简直刺眼。 何为良人复灼灼,席上自生光。不在乎如此。 陆九霄目光忽暗,指腹微微用力。 “嗯……”沈时葶红着眼哼唧一声。 陆九霄便彻底没耐心了。 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臋,示意她抬脚。 然,沈时葶却是磨磨蹭蹭地搂住他的脖颈,羞红的杏眸卯足勇气直视他,“你再说两句。” 陆九霄愣了一下,疑惑地朝她挑了下眉头。 “就是方才你说的,从今往后……你再多说两句。” 陆九霄微滞,当即笑了声,戏谑地垂眸看她。 沈时葶忙避开他的目光,将脑袋埋在他颈肩上,搂着他的脖颈摇晃了两下,“夫君,你再说两句。” 陆九霄嘴角轻扬,拨开她的小手,俯身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后,含住她羞红的耳垂,“听够了吗,嗯?夫人?” 这回,沈时葶一整张脸都是薄红色的。她老老实实抬起腿。 然,她很快便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在榻上的话,无论说得多漂亮,该到关键时候,是半分都不肯让她的。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陆九霄的花样,真真是比那画册里的还要多。 窗外枝声簌簌,窗内莺啼绵绵。 陆九霄心想,她这一声声带有哭腔的嘤咛,比丝竹管弦还动听。 直至小姑娘红着双眼瞪他时,陆九霄才想起“收敛”二字如何写。 他轻咳一声,总算舍得将她抱去湢室 小半个时辰后,陆九霄侧卧着揽着人,讨好似的拍了拍她的背脊,亲了亲她被热水浸红的小脸:“等我一下。” 随即,他随手披了件衣裳起身,走至桌前,翻出很早之前就备有的消肿药。 上过药后,那大红喜被里的人已然红得像一只熟透的虾。 熄了烛火,整座松苑静了下来,微风拂过,幔帐轻晃。 陆九霄一边啄吻着她的嘴角,一边替她揉摁酸麻的地方。 小姑娘嘟囔道:“再往上点。” 闻言,陆九霄手上动作蓦地顿住。眼下这一幕,似曾相识啊…… 他眉头轻皱,半响眉间跳了一下,很早之前,他就躺在这张榻上,坐了一个梦。 梦里这张梨木大床上躺着一具娇娇软软的身子,他给那人摁了一夜的腿,以至于梦醒时陆九霄两条胳膊都酸疼酸疼的。 陆九霄出神片刻,倏地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当时他以为他的梦是反的,不料他的梦竟是真的。 他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心下暗道,这大抵便叫作风水轮流转吧…… --------- 寅时三刻,梆子声“咚”地敲响。 陆九霄屈膝靠在床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小姑娘的手心,伸手去摩挲她那条惨兮兮的缝隙,低声问她道:“还难受吗?” 自然是无人应话。 他望着满室浮夸的喜色,那双满是情-色的眼微微挑了一下,侧目去看占了一半床榻的人。 他忽然觉得,这张梨木大床还是满满当当才好看。 陆九霄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放置桌案的角落。 啧,那长形木桌也该换个更大的,再置个红木书橱给她放书更好…… 如此一通胡思乱想下来,陆九霄的神经有些活跃。他伸手去推熟睡的姑娘,推搡了两下,却得小姑娘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留个后脑勺对着他。 陆九霄只好作罢,精神抖擞地下榻,绕着屋子走了一圈。 这还不够,他拿起那把架在角落的弓-弩,盘腿坐在书案上,箭头对着不远处的木靶,“咻”地一声松开弦—— 三只箭,皆正中靶心。 陆世子身披一件暗红薄衫,满意地背手在木靶处来回踱步。 须臾,他推开紧闭的花窗,熟稔地屈膝倚坐在窗台上,“你们俩,出来。” 几乎是立即,檐上忽然落下两道身影。 秦义见陆九霄微敞的领口处那几道明晃晃的红痕,轻咳一声问:“主子,怎的了?” 尹忠也正色地看过去。 这新婚燕尔的,若非大事,怎好端端推窗将他二人喊出来。 就在护卫二人凝眉屏息时,却见他们世子爷将一蛊骰子搁在窗台上,“玩吗?” 尹忠与秦义面色一僵,面面相觑,最后默契地讪讪一笑。 秦义“誒”了声,“你听到什么动静了么?” 尹忠故作严肃地侧耳聆听,颔首道:“好似在庭园外。” 秦义对着陆九霄正色道:“主子,怕是有歹人趁着府里热闹混进来,我二人先——” “输了算我的。” 秦义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笑道:“嗐,主子您早说。” 不几时,金叶子撒满了窗台。 陆九霄连输六把,然那嘴角翘得都快能挂油瓶了,尹忠与秦义面色惊恐地互觑一眼,就听陆九霄长叹一声,“秦义啊。” 秦义挺直背脊,“属下在。” “你多大了?” “属下刚过生辰,已二十有五了!” 陆九霄“啧”了声,“二十有五了,还没娶妻?” 秦义:“……是。” 陆九霄往他袖口上瞥了一眼:“怪不得这袖口破了,也没个人给你缝。” 秦义后知后觉地抬手捂住袖口。 就听那倚在窗上的人懒懒道:“你们少夫人女红就很好,啧,医术也好,又乖又可人。” 说罢,陆九霄又给了个“罢了,说了你们也不懂”的眼神。 听到内室传来翻身的动静,陆九霄跳下窗台,拍了拍灼人的正红薄衫,将那余下半袋金叶子丢了过去,“分了。” 秦义接过,瞠目结舌地看着陆九霄离去的背影,“我是今夜酒吃多了,花眼了么?你瞧见主子身后那条尾巴了吗?” 尹忠面无神色地道:“瞧见了,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 微凉的夜风缓缓吹拂,银白的月色在松苑的窗下洋洋洒洒铺了一地。 陆九霄从中踏过,瞧着榻上那个不知不觉翻到了外侧的姑娘,失笑地给她挪进了里侧。 他合衣侧卧,紧扣着人缓缓入眠。 待到晨光熹微时,松苑必定满庭芳华,秋意盎然。 (正文完)

107、番外01 《芙蓉帐》107 辰时, 暖煦初升,天光大亮,透过茂密树丛的光影落在窗棂上, 照得整个内室通亮通亮的。 那个素来清冷的松苑内室,梳着妇人髻的沈时葶坐在妆台前,桃因给她描了个简单得体的妆,又换上浅蓝色衣裙,今日是她作为侯府新妇的第一日, 按规矩是得去正厅敬茶。 一切准备妥当后, 她抬头瞧了眼天色,复又疑惑地皱眉望向毫无动静的幔帐。 她上前揭开帐子,推了推双眸紧闭的男人, 谁料陆九霄却是不耐地蹙了蹙眉,喉间“嗯”了声, 却并未有清醒的意思。 她又推了推他,“世子, 夫君……” 沈时葶满眼疑惑,昨儿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人分明是她,那时男人精神抖擞地似是能上房揭瓦,怎的晨间成这个模样了? 当然, 她确实不知夜里某个人嘚瑟到天明方才睡下。 若是平日也就罢, 但她今日要去给婆母敬茶呀。沈时葶伸手去拽他的被褥,“你醒醒。” 正端着盥盆进屋的弄巧心下一紧, 世子梦中绝不许人打搅,若真将他弄醒了,免不得受一顿冷脸…… 此时,陆九霄果然冷着一张俊脸睁了眼, 人刚醒时大多是不设防的,情绪不及藏匿,暴露无余。 比如陆九霄此时那副“你有完没完”的眼神,直撞进沈时葶眼中。 她下意识松了手,哀怨又委屈地看着他,小声道:“要去给母亲敬茶了,误了时辰不好,你若不去,我先去了。” 但哪有新妇进门头一日,是自己去敬茶的?这未免也太不体面了。 陆九霄蓦地清醒过来,看着这正红喜被怔了一瞬,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只即将离开的手腕,“等等……” 他将人拽回榻上,坐起身子轻轻揽了一下她,语气略带讨好地问:“你几时起的?” 沈时葶翁声说:“半个时辰前。” 陆九霄心虚地轻咳一声,昨夜折腾成那样,她还能辰时不到就起了…… 他伸手在她腿上摁了两下,“还酸吗?” 闻言,屋内的几个丫鬟纷纷垂下脑袋,连手上动作都轻了些许。 沈时葶红着脸拂开他的手,囫囵应,“不酸。” 陆九霄笑着在她后颈上安抚地亲了两下,起身换了衣袍。 又一刻钟后,二人并肩踏出松苑。 昨夜进松苑时沈时葶来不及瞧清来回走动的下人,此时才发觉院子里全是生面孔。她顿了一下,抬头看了陆九霄一眼,几乎立即就明白过来缘由了。 他是怕她不自在…… 一路穿过假山流水,回廊小径,怀揣着这样那样的心思,很快便到了前厅。 此时,袁氏与陆行都已正正端坐在上。 沈时葶今日特意佩戴了陆家传给儿媳的银镯,袁氏见了,嘴角的笑意果然又深了两分。 其实自打她第一次在侯府见着这丫头,当时她还不是贺家女,为着她一句“妾室的本分”着急忙慌跪下,述明缘由,对侯府世子的妾室这位置半分不心动时,袁氏便觉她是个十分本分的人。 眼下看,不止本分,还十分知人情世故。 她心中对沈时葶的印象不由又添了几分。 新妇依礼敬茶之后,袁氏便将自己压箱底的珠宝首饰赠予她,陆行也递上了几张位于京都几个好几段的铺子地契,沈时葶一一谢过。 如此,这一套繁琐的礼节才算完。 袁氏是过来人,瞧见沈时葶跪地起身后的动作略有些僵硬,当即便明白过来,并未过多寒暄,挥手让他二人回去用膳。 望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身影,袁氏欢喜笑道:“侯爷,您这回可还满意?” 陆行哼笑一声,搁下茶盏道:“他难得给陆家办了件正经事。” --------- 三日回门之后,陆九霄的婚假也彻底到了尾声。 眼下的骊国正是用人之际,由不得陆九霄在府里多作歇息。 曾经宣武帝的重文抑武导致各处兵马涣散,虽每年招兵买马也没少过,但因不受重用,那养在马厩里的战马甚至都快比不得家养马了。 是以,这练兵训马就成了首要之务。 八月廿五,风凉天清。营地里,八列八排的士兵组成一个方阵,个个手举红枪,每吼出一声,便换一个招式。 陆九霄负手绕了两圈,正揪出两个懒散的,那头尹忠领着一宦官打扮的人来,走近一瞧,原是随公公。 随公公上前,笑道:“陆都尉,圣上请您进宫,有事相商。” 那两个被陆九霄揪出的小兵颤颤巍巍,闻言如临大赦。陆九霄轻飘飘横了他二人一眼,随后才问:“现在?” 随公公颔首称是。 陆九霄皱了皱眉,对着那两个人嗤笑一声,“自己去领罚。” 说罢,便随着随公公的轿撵进了宫。 御书房里,赵淮瑨焦头烂额地翻着奏折,在瞧见第八封催选秀的折子时,向来好涵养的人终于忍不住,一封奏折横飞出去,砸在门边。 立后立后,朝廷都还没整顿清楚,这些个老东西便只知盯着子嗣瞧! 小太监颤巍巍地捡了回来。 陆九霄恰至门外,见状眉眼一挑,“圣上。” 赵淮瑨敛了敛神色,请他落座。 陆九霄瞥了一眼案上高高一沓奏折,看热闹地道:“选秀是迟早的事,要不圣上就从了吧。” 赵淮瑨抽了抽嘴角,“是迟早的事,但眼下哪一桩事,都比选秀事大。” 闻言,陆九霄神色微正地看向他。 赵淮瑨抿唇,“先帝驾崩,李家倒了,可李家给朝廷蛀出的窟窿,可不是那么容易填平的,尤其是锦州,早是乌烟瘴气。前知府秦斌被先帝流放,后上任的梁祁也曾是李家的人,他背地里替李家做了多少你我心中都有数,可没证据。但锦州啊,从钱到兵,都不干净。” 陆九霄默了半响,思路清晰道:“圣上要我去整顿锦州?” “你熟悉锦州,最合适不过。” 锦州位于骊国中部偏北,是南来北往商贾的必经之地,贸易发达,不可谓不富庶,否则当初贺忱临行前去了一趟锦州,也不会被朝臣拿来大做文章。 陆九霄自也知其中的厉害关系,思忖半响。 说起来,沈延的忌日在十月十八,去岁十月沈时葶没有机会去往锦州,自是也没有机会回到沈家祠堂给沈延上香。 沈延毕竟待她很好,眼下她成婚了,回去上一炷香也是应该的。 思此,陆九霄扬了扬眉梢,“此行能携家眷吗?” 赵淮瑨失笑,“随你。” --------- 回到松苑,已将至亥时,秋日的天早早便暗了下来。 陆九霄推开门时,便见姑娘一身品竹色长裙,伏在案上,一手执笔,一手拨着算盘。 沈时葶很好地适应了陆家妇这个新身份,将陆九霄名下的庄子铺子那些个烂账,都一笔一笔捋清楚。 她眉间一蹙,指着账本上一处地方道:“纤云,这怎么少了笔账?这也少了,七十二两,怎么就记成六十五两了?” 纤云“嗳”地一声,愤懑地握起拳头:“定是那些人捞了油水,奴婢明儿一早就将人押到府上!” 沈时葶顿了一下,摇头道:“不好,别声张。” 她说罢,在那“伍拾”旁注上“柒拾贰”三字,又再这三个字上划了道痕,道:“你就这样把账簿送回去,莫要谴责。” “可夫人,此事不罚么?” 沈时葶轻笑一声,“都说水至清则无鱼,若是一点油水不让捞,谁还会为陆家尽心做事?我在此处划掉了原记的数,他们瞧见心里便明白了,想来,也不敢太过放肆。” 这个法子是沈延教她的,从前沈家药行也有伙计手脚不干净,偷一些不甚名贵的药材出去兑银子,沈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伙计心中明白,名贵的药材也不敢拿,倒也相安无事多年。 不得不承认,她在拨算盘一事上要比女红还厉害。 纤云叹服:“是奴婢目光短浅了……世子?” 陆九霄踏进门,纤云很识趣地便退下了。 沈时葶撂下狼毫,拿帕子擦了擦手,上前道:“今日怎这么晚,你用晚膳了吗?” 陆九霄颔首,“进宫一趟,耽搁了。” 沈时葶“哦”了声,不去过问他的公事,“我去给你备水。” 沐浴过后,已是亥时二刻。 他系着里衣腰带从湢室出来,就见小姑娘弯着身子在整被褥,见她要上榻,陆九霄拉了拉她的小臂,“等等,我有事要说。” 沈时葶狐疑地转身看他。 “圣上欲派我去整顿锦州,我已应了,时日不会太长,你好好在府里等我。” 听到“锦州”两个字,沈时葶眸子都撑大了些,四目相望中,沈时葶满眼期盼地看着他,“夫君可以带我同去么?” 陆九霄毫不惊讶地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我此去办公,携家眷总归不好。” 见他欲上榻,沈时葶急急揪住他下摆的衣角,“我想回去给沈家阿爹上柱香,实在不方便的话,我上完香夫君就遣人送我回京,行不行?” 听她这卑微的打商量的语气,陆九霄微不可查地扬了一瞬嘴角,随即正色道:“你上回与我同行,应当知道有多危险,但你若实在想去,也不是不行……” 沈时葶眼睛都亮了,“你说。” “我上回给你买的匕首还在吧?” 沈时葶点头,“在。”她这两日拾掇松苑,将之前留下的物件都整理齐了。 “我教你几招,你学会了,我就带你去。” 沈时葶想也不想便应下了。 陆九霄走至书桌前,翻箱倒柜后回来,手中不仅握着一把尚未开刃过的匕首,还多了一根麻绳。 沈时葶盯着那绳子瞧:“这是……” “教你解绳结,万一遇到匪徒,你我也不至太被动,是不是?” 小姑娘望着他一本正经的神色,确实很有道理,确实挑不出错,只是感觉何处怪怪的…… 她犹豫半响,“我学会了,夫君就带我一同去?” 陆九霄笑得十分坦荡,“自然,我说话算话。”

108、番外02 《芙蓉帐》番外02 角落的小几上点着松香, 烟雾袅袅,叫窗外拂而来的一阵风吹得七零八散,烛火“兹兹”地狠狠颤了颤。 陆九霄拍了拍床榻, “来。” 他将匕首递给她,“先练几招。” 沈时葶慢吞吞地接过匕首坐下,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陆九霄盘腿道:“刺我,这刀刃划到我,就算你赢了, 如何?” 沈时葶硬着头皮点点头, “好。” 嘴上是如此应,但小姑娘动作却是温吞吞的,这刀刃虽还未开过, 但若真用了力往下刺,也是能划出血的。 然很快, 沈时葶便没有犹疑了。 她才下狠手往下劈了一招,便被男人毫不留情地擒住了手腕, 陆九霄的力道之大,任她怎么挣都挣不出。 陆九霄指引她道:“换手。” 沈时葶一顿,立即反应过来,用尚且自由的左手去接右手的匕首, 左手一个横刺, 男人微一偏身子,又躲了过去。 一而再再而三, 饶是沈时葶也被激起了斗志,那一招招下手从最开始有些迟疑到现在毫不留情,陆九霄一面擒住她一面提点她: “往左绕半圈避开我,对。” “要害不止是心脏, 你不是学医的么?” “嘶,你用腿。” 二人几乎是双双站在了床榻上,踩得床榻“咯吱咯吱”响,那阵仗似是要将床板掀翻似的,门外的丫鬟脸颊一红,纷纷垂下头去。 而幔帐里,沈时葶每试图划他一下,便会多往陆九霄身上凑近一分,此般过程中,这蹭蹭那蹭蹭,简直让男人好不受用。 至最后,她一个踉跄险些往床下栽去,陆九霄一根指头勾住她的后领,轻轻松松将人提了回来,他“啧”了一声,“我都这么让你了,你怎的还赢不了?” 沈时葶哀怨地瞪他一眼,这叫让吗!哪有他这样做人夫君的? 小姑娘瘪瘪嘴,“最后来一次。” 陆九霄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但以她这点本事,他若不放点水,只怕折腾到天明,她这刀刃也挨不着他。 是以,当陆九霄再一次擒住沈时葶的手腕时,他正欲收些力道让让她时,谁料裤腰一松—— 陆九霄怔了一下,分神去往下瞧,就见姑娘拽着他的裤腰带,柔若无骨的小手一下一下蹭着他。 而就在这微许的分神之际,沈时葶从他掌心挣脱,刀刃划过他的脖颈,刀刃上涂的红墨顿时染在他脖颈间。 陆九霄:“………” 沈时葶红着脸看他,“我赢了,你,你没说不能用别的法子,反正我赢了……” 陆九霄气极反笑,捏着她的下颔道:“你跟谁学的歪门邪道,嗯?” “你啊。” 陆九霄又是一声气笑,“沈时葶,你胆子肥了啊。” 他警告地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心,“不许对旁人用这法子,听到没?” 沈时葶脸更红了,翁声道:“知道了。” 一番闹腾后,她额间和鼻尖逗冒出了细汗,分明是清凉的秋日,偏她贴身的寝衣都被汗打湿而紧紧贴在身上。 陆九霄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累不累?” 她朝他摇头。 陆九霄便拍了拍她的腰肢让她坐下,拿起枕边的麻绳道:“先教你简单的,我示范给你看。” 他两手递过来,沈时葶照吩咐将他捆紧了。 就见男人指尖十分灵活地挣扎着,三两下就从束缚中挣脱了出来。 他一共示范了两次,沈时葶认真地瞧着,她素来聪明,看两遍就摸出了门道。 于是,陆九霄便将那两只细细的手腕捆在了一起。 他支着脑袋侧坐看着,柔色的烛火照耀下,姑娘一身素白色单衣,双手被绑得结结实实,因经历了一场折腾的衣襟还微微有些许敞开—— 此情此景,不得不说比画本子还诱人。 陆九霄喉结微动,目光从她修长白皙的脖颈向下,眸色暗了两份。想教她防身之术是真的,想戏弄她也是真的…… 然而沈时葶毫无察觉,当真认真严肃地在与腕上的绳结作斗争。 一室静谧,唯听窗外风声呼啸。鼻下缭绕的松香让陆九霄有些心猿意马,他隔着薄薄的料子摩挲了下她的背脊,惹得姑娘一声娇哼,挪了挪位置。 陆九霄轻笑,从后面伸手抱住她,密密麻麻的吻落在那修长的后颈上。 沈时葶咬唇道:“你,你别,我还没解开……” 男人吻到她耳侧,声音沙哑道:“你解你的,管我作甚?” 忽然间,陆九霄便将她放平,在小姑娘的反抗声中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这个姿势,很是叫人不安。 沈时葶挣扎地挪了挪,“你,你放开我!” “不是教过你了吗,自己解。” 她娇愠地瞪大杏眸,可这样如何解? 前襟一松,沈时葶倏地一颤。陆九霄眼底似有一簇火,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人,细长的胳膊高举,露出一小截雪白,白雪红梅在急促颤动。 他屈指摩挲了一下,一路沿下…… 小姑娘眼尾都让他逼红了,她手上的动作愈发快了起来。 就在素白寝裤离身,男人埋首之际,绳结忽的一散,沈时葶急急忙忙爬起来挣开他,整个人藏在薄被里,红着眼睛看他,还不忘说一句:“我解开了。” 嗯,看出来了。陆九霄心想。 他此时已红了眼,哪管她解不解得开,嘴角含笑地哄道:“你过来。” 沈时葶摇头,速速拢好衣襟,望了眼床尾的寝裤,咬咬牙合着被褥侧卧而躺。 很典型的,这是被某个人惹急了的意思。 陆九霄轻咳一声,一并侧卧而躺,从身后圈主她,忍俊不禁道:“生气了?” 沈时葶用手肘推他一下,“你走开。” 陆九霄笑得更开怀,“深更半夜,你要我走哪去,嗯?” 沈时葶不理他。 他用唇轻轻摩挲姑娘的耳侧,几近用气音喊道:“夫人。” 这声音,听得人浑身发软,让人无力招架。 沈时葶缩了缩脖颈,偏过头委屈道:“你戏弄我。”她说着,眼眶又泛红了一圈。 这个泫泪欲泣的模样,真真是可怜又委屈。但陆九霄不知自己是打哪来的毛病,看她被他惹红眼,同他闹脾气,竟是一件让人十分满足的事情。 他生生忍住嘴角的笑意,“我怎么戏弄你了,你不是学会了吗?我说话算话,带你去锦州。” 沈时葶一滞,脸色稍缓,闷声道:“反正你就是戏弄我。” 陆九霄俯身下来,将脸凑到她面前,“给你打两下。” 他话虽如此,可眉梢眼角那点嘚瑟的笑意啊,哪里是准备赔罪的意思? 沈时葶瞪大眼,某些人就是清楚自己天生长得俊,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趁她怔神之际,陆九霄亲了亲她的嘴角,从善如流地磨着那柔软的唇瓣,撬开牙关,长驱直入。 不得不说,有的人仿佛天生就长了风流的根骨,一个简单的亲吻,能让他玩得花样百出,让人晕头转向,沉溺于此。 他微微松开她,指腹摩挲着红肿的嘴角,一下一下啄吮着,另一只手捏了捏她光洁的臋…… 沈时葶被他挑得云里雾里,下意识环住男人的脖颈,被握住脚背时她温吞吞问:“你明日不去营里吗?” “嗯,圣上给了两日闲暇。” 她“哦”了声,听话地抬了脚,窗外忽的就吹进一阵清风,幔帐飞舞。 陆九霄垂眸看她,目光描摹着她精致的眉眼。分明是个聪明又通透的人,偏偏长了副软骨头,又好哄又好骗,就是叫人忍不住又想逗她又想疼她。 于是这漫漫长夜,总多了几分趣味。 夜幕沉沉,星河低垂。这一阵阵秋日的夜风啊,分明比盛夏的沙砾还要滚烫,所及之处,无不撩起一阵情意绵绵的羞人低语…… --------- 八月廿八,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启程,驶往锦州城的方向。

109、番外03 《芙蓉帐》番外03 至锦州时, 已是九月初二。晚秋的锦州一片红火,枫叶落满街巷阡陌,同去岁初夏来时全然是两个模样。马车进城时正值傍晚, 朝霞与落叶相印,不可谓不唯美。 这次来,是来办公务的。 既是办公,陆九霄便没有住在自己的私宅,而是在锦州驿站落了脚。 马车堪堪停稳, 梁祁为首的几个锦州同僚早早就候在了驿站外头。横着一排, 煞是壮观。 说起来,这次朝廷下派官员例行视察锦州,锦州城的同僚们无不颤颤巍巍, 满心焦虑。毕竟锦州是个捞油水的好地方,城内官员沆瀣一气, 哪一个没有点自己的“营生”?哪个在公务上没偷点懒的? 尤其是知府梁祁,他曾以李家为庇荫, 可李家倒了,他虽将自己摘了个干净,但手上的生意可不干净…… 若说旁人还能以钱财贿赂,但眼前这辆马车里坐的可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爷, 他缺钱吗? 但别说, 梁祁打听消息的路子确实很广,于是这一列同僚身后, 还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姑娘。 细看之下,皆是水当当的模样。 车幔刚一掀开,他便匆匆上前,恭恭敬敬道:“陆都尉, 下官正是锦州知府,梁祁。” 陆九霄冷冰冰地朝他点了下头,目光从他身后一扫而光,在那两名女子身上停了一下,再看梁祁时,嘴角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回过头,扶了沈时葶一把。 梁祁瞬间就懵了。 一看这女子梳着妇人髻,他当即就反应过来,笑眯眯道:“这是陆夫人吧?这……怪下官失职,不曾想都尉带了夫人来,驿站简陋,二位同住只怕拥挤,下官有一处私宅,若——” “不必,驿站挺好。”陆九霄打断他,笑笑道:“我夫人在锦州曾小住过一阵,对此处甚是怀念,此次来也全为了她心愿,诸位若是无事便都回吧,誒,夫人。” 沈时葶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他从不在人前夫人长夫人短的…… 谁料陆九霄换了副温温柔柔的嗓音,道:“你来的路上,不是说想念锦州的冰镇甜豆花吗,哪家酒楼做得好?我一会儿给你去买。” 沈时葶无语凝噎地看他,她是说了这话,可当时陆九霄呢,捧着兵书随手塞了两颗什锦糖给她,无情道:“秋日吃冰的,你是想病了传染给我吗?” 这会儿又是吃错什么药了? 然,还不等沈时葶应话,梁祁便先说,“西市倒是有一家面点铺子,甜豆花很是地道,夫人若是想念,不若下官替都尉跑一趟?” 陆九霄从善如流地应道:“给自家夫人跑腿,哪有让旁人代劳的道理?是吧,夫人。” 他笑意盈盈地望向她,那眼底里的爱意啊,简直是个二十四孝好夫君。沈时葶头皮发麻地点点头。 “那梁大人与诸位都回吧。”说罢,陆九霄便牵着沈时葶进了驿站,秦义与尹忠随后。 身后几人面面相觑,问道:“梁大人,那这美人还送吗?” 梁祁眉头一拧,示意那两个女子退下,“这新婚夫妇,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不过……倒是也好。” 倘若他真只顾着蜜里调油,倒给他们省事。 “可梁大人,这陆都尉可是打退了西瀛的人,万一他真细细查起来……” “怕什么。”梁祁嗤笑,“一届莽夫,能懂甚?真查起来,无非揪几个疏漏好回京复命,顶多治个疏漏之罪,嘴上责贬几句罢了。我们锦州的同僚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大家互相兜着,难不成还能漏油不成?” 众人连连点头,“是是,大人说得是。” 时辰一刻一刻过去,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陆九霄换了身不那么扎眼的玄色窄袖衣袍,束紧鞶带,捏了捏沈时葶的手心,“我出去一趟,云袖给你留在门外,早些歇息。” 沈时葶知晓他有公务要忙,但她一想上一回随他来锦州时遇着的那些事,便将早先在京都求来的平安符塞进他的鞶带中,抿抿唇道:“那你夜里当心。” 陆九霄回应了她一声。 半个时辰后,陆九霄在锦州西市绕了一圈,买了一堆女人家用的胭脂、香粉和首饰,最后进到一家酒楼,要了一份甜豆花。 最后他上到二楼雅间,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早早候于此,正是陆九霄名下一座庄子的老管事。 他忙起身上前,“小的见过主子。” 陆九霄撩开衣袍落座,“说罢。” “誒。”他忙跪坐下道:“小的与各路做生意,也与锦州城内不少官僚有过私下买卖,据小的了解,多是贩卖私盐的勾当,但要说城内近来发生的怪事,还真有一桩。” 陆九霄掀眸看他。 老管事将腰躬得更低些:“近半年来,城内接连有幼童失踪,多是女童,七至十岁不等,不过因多是农户家的女童,报案的人不多。” 陆九霄挑了下眼,“与锦州官僚有关?” “小的没凭没据不敢妄言。” 陆九霄思忖了一瞬,问:“樊安山还有动静吗?” “并未,朝廷登基了矿山名册后,那些官僚无人再敢打樊安山的主意。” “行了,你回吧。” 结束时,恰逢小二将甜豆花包好送上。 另一边,梁府内院。 梁祁听了那位陆都尉的行迹后不由嗤笑,还真是新婚夫妇,满心扑在哄女人开心上,于是他一颗心落回了肚里。 回到驿站时,已至亥时一刻。 陆九霄将甜豆花交给婢女,吩咐将其温好,又吩咐尹忠道:“你去查一查幼童失踪一事,将城内所有暗桩都调动起来,若真有蹊跷,此事不是梁祁一个能办好的。” 尹忠神色严肃道:“主子的意思是,城内多数官僚都不可信?” “猜测。” 说话间,婢女将温好的吃食递上。 陆九霄推门而进,就见床榻上鼓起一个小包,沈时葶恰翻了个身。 见他回来,她忙坐了起来。 陆九霄眉头一扬,“怎么了?” 沈时葶一张小脸都垮了下来,“夫君,我背上痒,你给我瞧瞧。” 驿站当真是简陋,床榻小不说,屋子里还有些潮,她这养尊处优多日的小身板,竟是有些吃不消。这不,躺下一刻钟,便浑身发痒。 陆九霄愣了一下,替她掀开单衣,姑娘的背脊光洁白皙,连一颗红疹子都没有。 他挑眉道:“你这是心理作祟。” “可就是很痒,你给我挠挠……” 陆九霄无奈轻叹,坐在床沿上拍了拍大腿,小姑娘立即会意地趴了过去。 男人粗糙的指腹时不时划过背脊,沈时葶舒适地溢出一声叹息,她道:“那个是给我买的?” 陆九霄顺着瞥了眼案上的甜豆花,“不然呢,给我买的?” 沈时葶嘴角轻轻翘起,道:“我明日去沈宅祠堂给沈家阿爹上柱香,你若是忙的话,让云袖陪我就成。” “我陪你去。”她若称沈延一声阿爹,他便没有不去的道理。 又一刻钟后,沈时葶那作祟的心理总算散去,下塌饮了一整碗甜豆花,便老老实实上榻歇息。 翌日天明,沈时葶换了身沈延最喜欢的靛蓝色长裙踏上马车,前往沈宅。 说实在话,走在这条小路上,望着黄土泥墙,她心绪有些恍惚。这座宅子只有两间屋子,甚是简陋,是沈延故去后沈家才搬到此处。 他二人走近后,才发现门前落了锁。 沈时葶眉头蹙起,就见隔壁宅子里出来一泼水的妇人,她抱着盥盆探出身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穿着富贵的二人,“你们找沈家兄妹?嗐,别找了,白日里姓沈的千金大小姐还要去看顾铺子呢,那兄长更别提,自打和离后便日日酗酒,不着家的哟。誒,你识得这家人?那你可知这家姑娘原是京都一个高门大户的千金,据说是当官的呢,结果是抱错了的孩子,你说离谱不离谱?” 沈时葶愣了一瞬,避开这话题道:“铺子?” 妇人“哦”了声,“就在西市,好似是卖脂粉的,啧,不愧是大小姐,卖的玩意都上档次,日日花枝招展的哟。” 沈时葶看看落锁的木门,又仰头看了看陆九霄。 --------- 此时,西市一间脂粉铺子里,仅有的两个顾客付了银子走出门,这间铺子便冷冷清清,毫无生意。 贺敏皱眉看着算盘珠子,记着这月的开支。一年以来,这样贫苦的日子已将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逼得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记在账上,且瞧着愈发凋零的生意,她几近红了眼。 忽然,“哐”地一声,有人推门而进,一股酒味飘了过来—— 贺敏护好放着钱银的小匣子,警惕地看着他。

110、番外04 《芙蓉帐》番外04 沈望一身醉气至桌便, 两撑案上,四下扫了一圈,不悦道:“怎的一个生意都没有?我早同说了, 做甚脂粉生意,要么还是开药行,要么老老实实嫁给钱掌柜,那聘礼可,可值这个数!” 他大舌头地说着, 还伸出了几根指头。 贺敏红着眼睛瞪着他, 药行药行,她又不是沈时葶,她哪懂医呢? 她攥紧拳头怒道:“算么, 凭么要我嫁给他?一个四十的鳏夫,就他也娶我?” 闻言, 沈望一掌拍桌案上,“嗙”地一声算盘珠子彻底乱了。 他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家若不是鳏夫,轮得到?还以还是贺家那个众星捧月的大姐?运气好,偷了十几年旁的好日子,也该清醒清醒, 瞧瞧自己是个么样了!” 沈望这些话, 一个字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戳进了贺敏的心脏。她红着眼不吭声。 显然,即便离开了贺家, 贺敏骨子里还是那样傲气,她看沈望的眼,多少是带着些竭力克制的不屑。而沈望自不会纵着这种娇姐,且杨氏就是因孙氏故意调换女儿和卖女才与他和离的, 怎么看,都与贺敏沾着关系。 他冷着脸上前,“银子呢。” “没有银子,出去!” 沈望嗤笑,“别以我不知,这一年贺家的没少帮吧,就一个娇滴滴的大姐,这铺子怎么开起来的别以我不知!他们也没少给送银子吧?” 贺敏目光愈发警惕。 沈望拽住她的胳膊,意图去够橱柜里的木匣子,二拉拉扯半响,桌案上的算盘、账簿、砚台等“哗啦啦”地扫落地。 店肆的门牖皆是大敞的状态,几多狼狈,一眼便知。 对街的巷子口,陆九霄蹙了下眉头,背身后的微微握成了拳。 直至袖口被拽了一下,沈时葶道:“夫君,去帮帮她吧。” 陆九霄微顿,垂眸看她。 我帮她,当初有帮过吗? 沈望,也是这么对的吗? 陆九霄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瞧,试图从她那张精致无暇的面容上寻到一丝解恨的快意。 可没有,一星半点也没有。 他喉结微动,“真要我去帮她?” 谁料,沈时葶闻言只半个身子探进了马车里,再回头时捧着一袋金叶子,“拿去给她。” 她又道:“我知道阿爹阿娘还有二哥哥私下里都帮过她,有一回我去西厢房,还听见二哥哥向陈暮打听过贺敏,阿娘还差嬷嬷来瞧过呢。她毕竟贺家长大,心都是肉长的,若是她不好,他们也要跟着忧心。” 陆九霄心疼地看她,倒也不必如此懂事。 沈时葶被他看得耳尖微红,嘟囔道:“别这样看我,阿爹阿娘疼我,二哥哥最疼的也是我……” 陆九霄失笑,捏了捏她的耳垂,“那是自然,我夫怎么这么善解意?” 她两颊一红,“快去。” “不跟我一起?” 陆少夫摇摇头,“我这等。” 贺敏一定不愿意看到她,正如当日玺园,她不愿意瞧见贺敏那样。 那样低微自卑的情绪,她比任何都清楚。 于是,沈时葶指了指一旁的香粉铺子,“我去买一盒香粉。” 陆九霄凝了她的背影一眼,留了秦义此,便阔步向对面的铺子—— 沈望翻着木匣子,里头却只有几个零零散散的碎银子,他蓦地拍桌道:“就这么点?贺家给的呢?” “没有,我说了没有!沈望,难道要将这间铺子都赌进去吗?!” “嗤,当初我那个好妹妹的时候可比强多了,要么给么,也不知沈家是造的么孽,请回这么个忘本的祖宗,信不信我应了钱掌柜的娉,将——誒哟哟哟,疼,疼——” 忽然间,他那只拽着贺敏的胳膊被紧紧捏住往后掰,疼龇牙咧嘴地喊着疼。 贺敏怔怔地望着来,倏地红了眼,“怀洲哥哥……” 陆九霄松的同时,一脚踹了沈望的腿上,沈望立即跪摔地。 就听头顶传来一阵讥讽,“谁是的好妹妹,就也配?” 那日贺家的正厅,沈望是见过陆九霄的,他脸色一,却是嘴硬道:“我、我教训我自己的亲妹子……” 陆九霄淡淡收回目光,“尹忠。” 尹忠立马会意,将拖了出去。 陆九霄四下扫了一眼,最后从一地狼藉中抬眸,对上贺敏那双委屈地不得了的眸子,若是从前,她许是要扑进他怀中。 说实话,贺敏那双泛着泪花的眸子里都藏着光。 贺家来过,有她不熟悉的厮,也有她十分熟悉的嬷嬷,无不是秉着曾经几个亲的吩咐来接济她。贺敏求过,可无敢带她回去。 她几近崩溃,她念那个总能困境中拉她一把的陆九霄。 可这个仿佛将她忘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今日他总算来了,贺敏心下难免雀跃。 她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红着眼尾喊他:“怀洲哥哥。” 陆九霄眼尾微挑,睨了一眼沈望的方向,“他就成日这样游好闲?” 提到此事,贺敏哽咽一声,两行滚烫的泪瞬间划过,点头道:“他好赌还酗酒,这铺子的营收全让他搜了去,若是要不到银子,便要暴怒动,他还说……” 她略带哭腔道:“说要将我嫁给一个四十的鳏夫掌柜换聘礼。” 陆九霄面无色地听着,这一切都如此耳熟,他并不陌生。 就连门外的尹忠都毫不陌生,他下意识望了眼那间香粉铺子,随后上的力道有意加重,摁得沈望“呜呜”叫唤。 陆九霄背身后的指轻轻捻了捻,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看得贺敏有些懵然。 他道:“下回这种事,报官吧。” 贺敏委屈地擦去眼泪,“我去过官府了,可无肯受理此事。” 闻言,陆九霄微眯了眯眼,眼下的锦州官僚一团乱麻,倒也不意外,“不久后锦州会有官上任,到时再去报官,若还不成,去西市的上偃阁寻一位姓缪的掌柜,他会帮,还有这个——” 他递上那袋沈时葶塞给他的金叶子。 贺敏忍着哭意点头,她心上如一阵暖流缓缓淌过,下意识要去碰陆九霄搭桌案上的背。 陆九霄收回,贺敏咬唇看他。 就见他抚了抚自己掌心的纹路,道:“她还外头等我,这次来是去沈宅给父亲上柱香,门落了锁,钥匙可这?” 贺敏如被一盆水浇醒,这个“她”是谁,不必都知晓,她颤了颤眼睫,“她起来了?” 陆九霄颔首。 贺敏紧紧攥住,她往窗外看,却见一身靛蓝色长裙的女子立香粉铺子前,身姿婀娜,长裙飘扬,仅仅一个背影便能瞧出她浑身的娇贵,是她失去的最宝贵的一点…… 但最令贺敏红眼的不是这些,而是她高高挽起的妇髻! 她身形虚晃了一下,仿佛丢了魂似的从匣子里将宅院大门的钥匙递给陆九霄,他即将出店肆时猛地叫住他,“娶她,是因她是贺家女吗?” 陆九霄眉头倏地皱起,似是觉得好笑地扯了下嘴角,“她不是贺家女,我一样娶她。” 有时必须承认,是会变的。 他也一样。 贺敏眼泪簌簌淌出,她仍是倔强地握紧了拳头抵桌案上:“她究竟哪里比我好?” 四目相望中,陆九霄缓缓近,将那袋金叶子递到她面前,“贺敏,别怨天尤。十七年,她受的苦要比多得多,难道不知我是何处与她相识的?若当初没有阴差阳错,知道她现哪吗?即便是我,她都没少受罪。” 贺敏怔住。多事,他还是贺家嫡女时并不能感同身受,可同沈家女时便能有相仿的感受。 陆九霄往窗外瞥了一眼,“知道她何不进来吗?” 他的口吻与色,似是都朝贺敏说一句话:她哪里都比好。 贺敏十根脚趾都羞愧地蜷缩起来,她哽红了脖颈,“这袋金叶子,我将来会还给的。” 陆九霄颔了颔首,径直离开。 贺敏望着他步履匆匆的背影,攥紧了那一袋金叶子,硌得心生疼生疼的。 另一边,陆九霄至对街,勾着钥匙沈时葶面前晃了晃,牵她上了马车。 堪堪坐稳,沈时葶觑了一眼男毫无波澜的情,状若不经意地问,“怎的去这么久?” 原本,这语气倒是没么毛病,谁料陆九霄刚侧目看她,她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撇过头去。 男眉梢微挑,轻笑道:“叙旧。” 沈时葶一顿,“哦”了声,倒是没再多问。 至沈宅给沈延上完香后,二便一同回了驿站。 陆九霄马不停蹄地与尹忠秦义二内室外谈论事,沈时葶沐浴过后,便翻出了从陆家带来的账簿,真真是十分敬业。 待到幔帐掀开,她才从账簿中分了一眼给他,指了指湢室,“水备好了,试试还热不热。” 陆九霄闻着满屋皂角味去了湢室。 亥时,二一同上了榻。 许是锦州的官员过中饱私囊,连修葺驿站的闲钱都舍不得拿出,驿站的屋子实是窄得。 床榻正正靠着窗子,她一抬眸,便是漫天的星子。 沈时葶怎么也睡不着。 她翻过两个身,被陆九霄摁住了臋,“睡不睡,不睡咱们做点别的。” 姑娘仰头看他,因仰头的缘故,杏眸睁得有些圆,煞是可爱。她温吞吞问:“今日与贺敏说了甚?” 陆九霄微怔,原是这件事啊…… 他目光戏谑地看着她,“不高兴了?不是让我去的吗,下次还敢让我去?” 沈时葶被他一噎,背过身去,嘟囔道:“不说就不说。” 陆九霄盯着她的后脑勺,用指腹摩挲她的肩骨,伸一揽,沈时葶的背脊立即贴了男胸膛。 她耳后是男戏谑的笑,“叙么旧,我让她下回再遇着沈望这样,就去报官。” 那边背脊一僵,又逐渐放松下来。 陆九霄将她翻了过来,挑眉道:“还知道么,我说给听啊。” 姑娘眨了眨眼,拙劣地转移话题道:“睡吧。” 她急急闭上眼。 陆九霄好笑地看了她半响,这才拥着软玉温香一并入眠。 锦州的日子过得快,眨眼间,半月过去。 一封急报从锦州送往京都皇城,多事便到了尾声——

111、番外05 《芙蓉帐》番外05 接连半个月, 锦州城内发生了翻天覆的变化,朝廷派了御史台的人到此监察,至府下至一个小小的捕头都与那几十桩贩卖幼童案有关, 无不是为谋取其中暴利。 这揪出一个带出一串,才锦州已是从根烂了个彻底。圣震怒,赐、流放、罢黜,很快锦州空了一半。而正如陆九霄对贺敏言,府衙真来了新官。 陆九霄的任务到此为止, 宁熙帝原正是中了他在锦州的关系网企图击破锦州沆瀣一气的官僚, 后续之事自有朝廷的人接手。 宁熙帝赏了陆九霄五日假期,是以他又陪沈时葶在锦州停留了五日,至九月廿五才动身返京。 这一路天朗气清, 暮秋的山光水色很是宜人,比匆匆来时要惬意许多。 很快, 抵达了京都。 侯府新妇的日子悠长而平和,直至两个月后的暮冬, 袁氏将陆菀的亲事提了行程。 消息一散出,各家纷纷请了喜娘,近日来侯府大门的门槛都换了块新的。而陆菀那边呢,却是鸡飞狗跳, 几近要拆墙揭瓦。 梅苑里, 袁氏捏了捏眉心,叹气道:“好容易等九霄婚了, 谁还有更难搞的。” 沈时葶将茶温好,递道:“阿娘,菀菀是不舍的您与陆家,她懂事着呢, 过阵子便想清了。” “你替她说话,不过……你说她究竟喜欢什么模的,宁安伯世子品行端正,擅文爱诗,她不喜。柏杨侯家的二公子模乘,她也不喜,全京都最好的男儿都在这了,你下替我问问,她究竟想怎么着?!” 说到最后,袁氏恨恨拍了拍桌。 沈时葶咽了口唾液,顺了顺她的背脊,“阿娘别气,别气。” 袁氏急急抿了口茶,忍不住抬眸瞧了沈时葶一眼,陆菀要是如此乖巧好了,说起来,她这个儿子真真是捡着便宜了…… 正此时,白嬷嬷挑帘进来,“夫人,永国公府的孙夫人来了。” 袁氏下意识蹙眉,“她来作甚?” 说起这个永国公府,从前总叫胤国公府抢了风头,无人提及。眼下胤国公府没了,永国公府一跃为一众国公府最风光的,连带着这永国公府的夫人蒋氏,都得意找不着南北。 偏又是个嘴碎的,什么都爱炫耀。 白嬷嬷道:“夫人若是懒得应对,老奴便让她了。” “等等。”袁氏捏了捏眉心,“近来侯爷与永国公公务多有交集,走近走近关系,倒也好。” 沈时葶攀着她的手,“那我陪阿娘一起。” 袁氏笑笑,婆媳二人一同去往前厅。 正堂右下手,蒋氏着一身松青色棉裙品着茶,见人来,立即起身道:“哎哟,好妹妹,听说你前阵子得了风寒,可好了?” 袁氏笑笑,“小病罢了,早不打紧了。” 蒋氏又望向沈时葶,口吻羡慕道:“你家这媳妇真好,连会客都陪着你,可不像我家那位,眼下当祖宗供着,打不得骂不得啊。” 说罢,她用帕子扫了扫裙摆。 闻言,袁氏与白嬷嬷互望一眼,两个深宅里的妇人一听这话,心下顿悟。 于是,袁氏慢悠悠捧起茶盏,饮了两口。 见无人接她的话,蒋氏便自己说:“嗐,前几日郎中来诊脉,猜怎么着,我家新媳怀了,她肚子可真是争气,才进门两个月,能给我们孙家添香火了,郎中说许是男孩呢,你说这给我乐的。” 已婚个月的沈时葶攥了攥绢帕,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毫无动静的小腹。 袁氏扯了扯嘴角,客气道:“恭贺孙夫人了,喜事呢。” “那是,她眼下是我的祖宗,要甚给甚,那嘴刁得哦,可不得了!”她话题一转,“少夫人婚个月,肚子还没动静呢?” 话落,厅堂静了一瞬。 这问题实在尴尬得很,全京都怕也有蒋氏能这问出口了。 沈时葶嘴角的笑微微一滞,尴尬朝她笑笑。 蒋氏道:“世子也老大不小了,这子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有一偏方,改明儿让府里的嬷嬷给你送来。” 小姑娘硬着头皮道谢,“孙夫人有心……” “要我说还是得点心,可有寻宫里的御医来瞧过身子?你们不,那礼部侍郎家的三郎,娶了个媳妇,一年过去都未怀,后来请郎中一瞧,原是不易受孕的体质——” “噔”一声,袁氏手中的茶盏落下,“我们阿葶自个儿便是个懂医的,这事儿,还轮不着外人瞎嚼舌根,孙夫人说是不是?” 蒋氏一怔,“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这怎么还不领情呢。” 沈时葶抿了抿唇,颇有自责握紧手心,见丫鬟端茶,便起身接过,递到袁氏面前。正这时,她忽觉头脚轻,身形一晃—— “少夫人。”桃因扶住她。 袁氏见她脸色不大对,“这是怎的了?” 紧接着,见沈时葶一手捂住唇,一手摁着胸口,轻轻“呕”了一声。 袁氏瞪大了眼,稍滞半瞬,忙道:“快,快去请郎中来。” 另一边的蒋氏傻了眼,“莫不是午膳吃多了?” 在袁氏与白嬷嬷如护珍宝的目光下,沈时葶顶着巨大的压力给自己号了脉,然而她眼下心慌意乱,什么也没号出来。 她摇摇头,“阿娘,许是方才多饮了几杯茶,有反胃。” 此时郎中恰至,袁氏便道:“你再让郎中瞧瞧。” 郎中屏息凝神,连带着厅堂内都静悄悄,剩门外的风声在呼呼作响。 郎中反复把了三次脉,最终一收手道:“恭喜夫人,少夫人这是有喜了。” 沈时葶不可置信瞪大眼,“可,可怎么会呢,我方才怎没诊出来……” “少夫人,老夫怕误诊,可是足足诊了三次呢,脉象,应是一月有余了。” 这话一落,袁氏舒坦一笑,又着急问:“那胎象可稳?可有甚要紧的?” “夫人莫担忧,胎象尚稳,是少夫人瘦了,若是能再养养,胎能更稳。” “誒,誒,郎中说得是,白嬷嬷,你去吩咐后厨,近日少夫人的膳食,多做荤的。” 白嬷嬷眉眼弯弯应了是。 袁氏扶起沈时葶,“阿娘陪你松苑歇着。” 一时,蒋氏被晾在了一旁,远远瞧着婆媳二人挽着手臂走远…… --------- 半个时辰后,见袁氏离开松苑,沈时葶忙前阖门窗。 她脱下长裙,直至剩一件雪白色中衣时,她坐在圆木桌旁撩开了下摆,盯着自己那平坦的小腹瞧。 应付好了一群人之后,她的心才逐渐跳了起来。 这真的是有了吗…… 不像呢…… 须臾之后,小姑娘逐渐咧开嘴角。 倏“吱呀”一声,她吓了一跳,忙放下衣裳,弹簧似的跳了起来。 陆九霄一身暗红劲装推门而进,径直前。 她惊讶道:“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陆九霄满脸春风扶住她的腰,“阿娘差人告诉我了,说是一个多月了?” 沈时葶矜持笑着,“嗯”了声点点头。 “你坐下。”男人半跪下来,继续她方才的动作,撩开衣裳了那块平坦的小腹,高高扬起嘴角。 见状,沈时葶轻声问他,“夫君是想要孩子的吗?” 闻言,陆九霄当即挑眉,“那是自然,我为什么不想要?” 沈时葶笑了。 婚个月,他连提都没提一句,她还以为他不急呢。 忽然,小腹传来一阵酥麻感。 陆九霄拿粗糙的指腹在头摩挲了两下,“何时才会鼓起来?” “还没呢,哪有这么快。”姑娘嘟囔着伸出三根手指,“起码得三个月后。” 陆九霄屈指在那头碰了两下,随后将她衣角拉平,“冷,把衣裳穿。” 沈时葶慢吞吞系着衣带,好奇问他:“夫君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这简直是每一个女人孕时都要问的一个问题,饶是陆九霄也逃不过。 谁,他并不像旁人那深思熟虑,干干脆脆道:“男孩。” 姑娘的小脸瞬垮下,“为何?女孩不好吗?” 陆九霄着,也不像是那般传统又男轻女的人啊…… 男人弯腰拾起桌的衣裳,笨手笨脚搭在她身,道:“姑娘家最是麻烦,越小越麻烦。” 在接收到自家夫人哀怨的目光时,陆世子抚了抚她的长发,笑说:“嗯,我说的不是你。” 沈时葶哼了哼声,“我觉得不对。” 陆九霄眉头一扬,一副洗耳恭听的模。 见面前的小夫人得意翘了翘嘴角,一字一字道:“阿娘说了,你幼时十分不讨喜,跟谁都不对付,谁都不喜欢你,若是个男孩同他阿爹一,那还是个女孩好。” 陆九霄简直让她气笑了,“女孩很讨喜?” 沈时葶轻声道:“要不像她阿爹,很讨人喜欢?” 说罢,姑娘忙转身要跑,被陆九霄拽住了手腕。 他环住她的腰,捏着她的后颈道:“你现在都敢骂我了,嗯?” 沈时葶眼神闪烁他。 陆九霄嘴角轻扬,笑说:“我不讨喜,不像我夫人,很讨人喜欢。” 眼前的人涨红了脸,气焰顿时歇了下去。 陆九霄发现她脸皮着实很薄,要当着她的面多夸两句,她立即没了声。 于是男人蔫坏继续道:“尤其是夜里,最讨人喜欢。” 沈时葶忙捂住他的唇,求饶道:“你别说了,我不说你还不吗……” 陆九霄笑着去亲她的掌心,抚着她的腰肢道:“累不累人?” 沈时葶朝他摇摇头。 寒冬萧索,可松苑却是暖风醉人。

112、番外06 《芙蓉帐》番外06 然而, 经历过一番喜悦之后,沈时葶便迎来了孕中妇人都难过的日子,孕吐期。 短短半个月, 她肚子大,人倒是瘦了一圈。 晨间孕吐,用膳孕吐,夜里孕吐。见荤的吐,见素的也吐, 总之一日折腾个三四次好, 肚子里揣着仿佛是个娃,而是支炮-仗。 陆九霄问过郎中,孕吐期却靠自个儿生生熬过去, 了法子,他换了厨娘, 短短半月换了八位,却有哪个做出让沈时葶好生咽下去的膳食。 夜里回府, 正逢桃因愁眉苦脸端着楠木托盘出来。 见着陆九霄,她忙恹恹:“世子。” “少夫人的晚膳?” “是,少夫人一闻见味儿便难受,用了两口后再肯动筷, 让奴婢去拿羊奶来。” 陆九霄皱眉, “你给我。”他拿过桃因手中的托盘。 进到内室时,便见沈时葶几近奄奄一息趴在床榻边沿, 犹如一朵垂垂欲凋的美人蕉。 她仰头,杏眸如含了层朦朦的雾气,怜兮兮:“夫君。” 陆九霄搁下托盘,走上将她抱了过来, 掂量掂量重量,竟是还轻了。 “你多少再吃两口。” 然,沈时葶一听话,便捂着唇呕了两声。 她泪眼汪汪说:“我难受。” “我。”他轻抚着她的背脊,一勺子抵在她唇边,“我喂你,行行?” 小姑娘犹豫半响,在陆世子手都举酸时终于张了嘴。 陆九霄此时想起孟景恒的话,他说贺家的位三姑娘是老天派来救他的,眼下他却以为然,她分明是老天派来治他的。 终于,一个月后,仲春时节,沈时葶的孕吐期在怀胎三月半时,终于止住了。 二月十二,窗外莺飞草长,鸟语花香。 沈时葶斜倚在窗边,桃因递上一碗参汤:“夫人,二姑娘来看您了。” 沈时葶眉梢轻扬,:“你让她进来。” 自打孕吐期过去后,她便恢复了去梅苑晨昏定省的规矩,自也听闻了少事。近日府上谓是鸡飞狗跳,闹得袁氏眼底的乌青都深了几分。 还是那桩事,陆菀的婚事。 老远,沈时葶便听到拨浪鼓的声音。 陆菀进到内室,仔细盯着沈时葶的小腹瞧,“阿嫂肚子好似大了。” 沈时葶伸手抚上,问她:“你今日怎来了?” 二姑娘递上一拨浪鼓,:“我给我未来侄子送小玩意,待他出生后,要与我交情好。” 沈时葶着与她胡扯几句,倏轻咳一声,探过身子,好奇:“对了,阿娘近来给你选的郎君,你都喜欢?” 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陆菀直接垮了脸。 “陆家家大业大,怎就多养我一阵呢……” 沈时葶失,“那你同我说说,那个宁安伯家的世子,和柏杨侯家的二公子,哪里好了?” 闻言,陆菀细细眉头一蹙,“那个世子……我喜文弱书生,生得比我还白皙,说起话来拿腔拿调的,念得人脑子疼,那个二公子,是个娘宝,他阿娘说甚他都听,阿爹还说人是孝顺呢,我瞧就是主见。” “那你喜欢个怎样的,你仔细说说,阿娘才好给你相看。” 陆菀支着脑袋,思忖半响,“门第要太高,最好比陆家次一点,样我嫁过去,婆母也敢刁难我。郎君人要俊,要有主见,要会疼人,最好我说一,他说二。” 沈时葶默然,捧起茶盏抿了一口水,好脾气问:“还有呢?” “饱腹诗书,谈吐生风,但是个书呆子,得会功夫,遇着歹人,他救我。最好还是个爱热闹的,每逢节日与我游街赏景。虽然要比陆家次一,但也太次,锦衣玉食还是要的,虽从侯府嫁出去,但也过苦日子。得是京都人,好嫁太远的,否则阿娘都来及给我撑腰。还有别的,我得想想。” 沈时葶抿了一口茶,还要再想…… 正时,棠梨挑帘进来,“姑娘,郑娘子来了。” 个郑娘子便是京都有名的喜娘之一,近来侯府的门槛都要让她踏破了,偏袁氏很是乐意接待她。 是以,陆菀条件反射瞪大眼,“回是来给哪家说亲的?” 棠梨为难:“奴婢也……” 郑娘子手头的郎君名册,是比山还高呢。 陆菀恨恨握紧拳头,随即她侧身,“阿嫂,你去帮我打听打听,还帮我掌掌眼,好好?”她晃着沈时葶的小臂哀求。 姑娘咬唇,抽回手一板一眼:“我去打听,你明儿好好与阿娘说话,别再惹她了。” 陆菀连连点头。 --------- 厅。 郑娘子一身桃红长裙坐于堂右下手的位置,手里捏着桃色绢帕,发髻上一朵明晃晃的海棠花,打扮,妥妥的喜娘装束。 她品了一口茶,:“今儿啊,我是替礼部郎中王家来的。” 袁氏顿了顿,礼部郎中……门第与陆家差得着实有远。 一瞧袁氏的神情,郑娘子便她误会了,忙:“陆夫人误会了,事情是样,我——” “阿娘。”沈时葶进了厅堂。 袁氏忙:“你来得正好,郑娘子是京都有名的喜娘,各家未婚的儿女,她都门清儿呢,你帮我一并掌掌眼。” 沈时葶忙应下。 然,郑娘子却僵住了身子。她自在低头揉了揉鼻尖,抿了两口茶。 袁氏:“郑娘子,你方才说甚?” 郑娘子抬眸,在袁氏与沈时葶的灼灼目光之下,破罐子破摔闭了闭眼,拽着绢帕拍了拍大腿肉,“嗐,既然少夫人在此,那我也就直说了。” 沈时葶微怔,事还与她有关? 郑娘子:“少夫人是怀了三个多月的身子,想来,也是便伺候人……” 话说到,傻子都明白过来是怎回事了。 沈时葶呼吸一滞,保持镇定看她。 就听郑娘子继续:“世子爷左右都要纳妾,少夫人,我是为了您好,礼部郎中王大人家的四姑娘是个庶女,亲娘在了,在府中也是个人疼的,性子软和好拿捏,做妾室再合适过了,总比……总比世子爷自个儿挑人好,是是?” 自个儿挑人…… 沈时心脏一紧,攥了攥手心,“阿娘,毕竟是给夫君纳妾,我想晚与他商量商量。” 袁氏自也是个女人,遇着种事,哪她难过。 她宽慰:“也是,你怀着身子,别在陪着了,回去把。” 沈时葶感激看了她一眼,离开了厅堂。 人一走,郑娘子浑身都得劲了,事对着正室说,还真有开了口。 她朝袁氏:“夫人,子嗣是大事,光夫人肚子里一个,哪叫陆家人丁兴旺?” 袁氏扫了扫衣袖上沾染的尘灰,面色平静:“郑娘子,往后府上纳妾的事,你就必操个心了,他两口子的事,他自拿主意。” 郑娘子一滞,讪讪住了嘴。 单生意,是黄了…… --------- 夜里,春风缓缓拂过,窗外树叶簌簌作响,时时晃下两片嫩红的花瓣。 沈时葶低头替陆九霄宽衣,熟稔解掉了环在他腰间的鞶带。 她时时抬头看他一眼,面上显,心里装的却都是纳妾之事。 入了朝为了官的男人,是沉稳许多。成了婚后,沈时葶也得承认,他确实很疼她。 她初介意他的风流行迹,如今却介意他正经纳个良家妾,也太善妒了。她想。 人吶,尤其是女人,都是善妒的吗…… 一想要将他分给旁人,要在松苑给别的姑娘备一间房,她就难受得喘上气来。 一瞬沈时葶才,自竟是如此自私。 是以到最后,她都开口问他要要那位王家四姑娘,她生怕陆九霄点头。 二人躺到榻上,陆九霄侧身揽着她,垂眸问:“你老看我作甚?” “,我在想明日请个绣娘来,给夫君做两身新衣裳吧。” 陆九霄颔首,“种小事别想了,交给嬷嬷,你安心养胎。” 小姑娘应了声“嗯”。 然,两刻钟过去,沈时葶还睡下。 她攀着男人的臂膀,一手环在他腰间,蹬脚往上挪。 陆九霄睁了眼,眉梢轻提,“你作甚?” “夫君,你亲亲我。” 陆九霄讶异看她,种要求,她还从来提过呢…… 叫他迟迟动,小姑娘羞红了脸,执意:“你亲亲我……” 陆九霄看她一眼,倾身亲了亲她的额间、鼻梁、唇珠,噙住那两片甘甜的唇,轻轻吮了起来,去触碰姑娘柔软的舌。 说来,他好久曾碰她了。 阵子她呕吐得像个瓷器,陆九霄动都敢动她,眼下一亲,便有收住心思。 唇瓣间的“嘬嘬”声中,他逐渐支起身子,撑在她两侧,一手习惯性垫在她后颈下,轻轻捏了捏。 沈时葶嘴角溢出一声娇哼,双手环着他的脖颈。 陆九霄退开来看她,低头看了看她小小隆起的孕肚,眼里的火苗忽明忽灭,最后还是理智胜了,他翻身坐起来,整了整她的衣裳,哑着声音:“早点睡,我去沐浴。” “我以帮你。”他的小夫人拉住他的衣袖,小脸通红。 男人的气血几乎都冲上头顶了,红着眼看她拽住他的白皙小手,喉结微动,移开目光,掀起被褥盖在她脸上,“别胡闹,睡你的。” 沈时葶埋在被褥里的小脸红了个彻底,她将整个脑袋都闷住。 两个深呼吸后,恢复了正常。 陆九霄回来时与她对视一眼,二人仿佛什都发生似的,笔直平躺着。 “夫君,你难受吗?” 陆九霄:“……” 等来人应话,沈时葶问:“你真的难受吗?” 就见男人幽幽盯她一眼,“你最好是把眼和嘴都闭上,要然我让你一整晚用手,明日连碗都端起来,你若信,以试试。” 沈时葶讪讪闭上了眼,也闭上了嘴。 陆九霄无声叹息,张床榻好似法呆了…… 憋死他事小,伤了她,那就真真事大了。 --------- 春日,是骊国招兵买马的时节。 陆九霄接管了一批新兵,接连三日住在了营。 郑娘子的话她还是往心里去了,思忖了两日后,沈时葶闷闷乐向桃因打听了王家四姑娘的事。然陆九霄三日未回府,她便也将此事耽搁了下来。 直至二月十八,桃因推门进来: “夫人——”

113、番外07 《芙蓉帐》番外07 桃因面色为难, 支支吾吾道:“夫人,玺园的小厮送来个人……” 沈时葶疑惑道:“谁?” “是,是太仆寺的郭大人给世子送的一个……丫鬟, 没有世子的吩咐,小厮不敢将人放进玺园,但又是郭大人差人送来的,也不敢怠慢,这才送到了府上, 想请世子做主, 可世子在营里,夫人,这……” 这个法便很奇妙了, 丫鬟…… 沈时葶呼吸一滞,强撑着镇定站起, “人在哪?” “后门。” 闻言,沈时葶攥紧手心思忖半响, 太仆寺的人不好怠慢,她道:“将人带过来吧。” 桃因担忧地点了点头,这都叫什么事啊。 待到桃因将人带到跟前时,沈时葶仔细打量了来人, 细眉圆眸, 长相不妩媚,而是温柔可人的模样, 双怯生生的眸子楚楚可人怜,正是男人会喜欢的类型。 沈时葶轻轻抿住唇,脑内浮现出郑娘子的话—— 总比世子爷个儿挑人好。 这一刻,沈时葶只觉天昏地暗, 眼眶泛酸。她忍了忍,平静道:“你多大了?” 面前的子名唤冬絮,忙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刚过十六。” 沈时葶点点头,“世子……知道你来吗?” 冬絮摇头,“奴婢不知,我家大人让奴婢来,奴婢便来了。” 沈时葶抿了抿唇,:“既如此,我不好做世子的主,待我过问之后,再决定你的去留。” 冬絮连连点头,“谢夫人。” 冬絮后,沈时葶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她想亲问一问陆九霄。 “桃因,备马车。” 桃因了然地应下。 酉时二刻,马车停在了营地门前。桃因将侯府的牌子递给守门的侍卫,“劳烦通报一下秦护卫。” 望着桃因后微微隆这小腹的美人,侍卫当即明白过来她是谁,忙道:“夫人稍候。” 很快,秦义便匆匆赶来。 沈时葶从未来过陆九霄上值的地方,秦义惊讶道:“少夫人,您怎来了?” 沈时葶接过桃因手中的食盒,笑道:“我来给他送点吃的。” 秦义心下顿悟,主子三日未回府,想来夫人是记挂了。他忙将沈时葶往操练场上引,“主子近日晨昏练兵,吃确实随意,还是夫人有心了。” 沈时葶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佯装不经意地问:“他最近同太仆寺的郭大人近?” “夫人怎的知晓?”秦义愣了一瞬,道:“近来公务上确实有交集。” “难怪,前两日在街市遇着郭夫人,了两句。” 秦义不疑有他,没再谈论此事。话间,二人已至操练场。 另一边,队列整齐的方阵前,一着红甲的禁军手举横木,因举太久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陆九霄背手在他跟前绕了两圈,笑着问:“扛不住了?吧,昨夜去哪了?” “大人,我家夫人前两日与我闹脾气,再不哄怕是要与我和离……属下有错,属下认罚!”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你夫人?一个人,让你深更半夜翻-墙出去不,还叫侍卫当贼逮了个正着,为了哄个人?出息。” “咳咳——”秦义掩唇,“主子,少夫人来了。” 陆九霄微怔,侧望去,果他家夫人提着食盒,站在不远处看他。 他背在后的手顿了半响,面上仍旧不显于色,一正经道:“你怎么来了?” 个口吻,冷冰冰的,叫人寒心。 尹忠从外头匆匆赶来时,便听着这么一句。 沈时葶僵了一下,将食盒递给秦义,“给你送点吃的,没别的事,我了。” 罢,沈时葶转。 陆九霄眉头蹙起,正要上前给她拦下,尹忠神色担忧地叫住他,“主子。” 他倾耳语两句,陆九霄神色一变,当即追上前头的小夫人,拉住她的手腕,虚虚扶着她道:“这么快作甚,跟我去营帐里,我有话跟你。” 沈时葶一脸平静地拂开他的手,摇头道:“不耽误夫君练兵了,阿娘还在府上等我用膳呢,我回了。” 嘶…… 陆九霄讨好地用指腹去摩挲她的手腕,“我不是故意的,别生气。” 他道:“不耽误练兵,夫人陪我用顿晚膳成不成?” 沈时葶抿住嘴,态度软和了下来。 状,陆九霄牵着她往营帐里。营地不比侯府,连住所都很简陋,沈时葶四处扫了一眼,一张床,一张桌椅,便没别的了,很难想象这个在府里样挑剔的人,竟能适应这种地方…… 陆九霄将她摁在唯一的座椅上,己靠在桌沿处,给她递了杯水道:“这么远,累不累?难不难受?” 沈时葶摇头,她垂眸抿了两口水,又抬眸看他,来时打好的腹稿,对着陆九霄这样一双风情万种的眸子,却是问不出口。 她问不出“要不要将个姑娘安放在松苑”这样的话来。 半响,陆九霄看她唇都要咬破了,伸手捻了捻她的嘴角,“我近来是与郭大人近些,他有个侄子想进前营找个差事,与我提过两次,我没应,给我送过银子,我也没收,想来,这才往玺园送了个人。” 沈时葶:“你知道了?” 陆九霄颔首。 沈时葶静默半响,“你要留下她吗?” 闻言,陆九霄深深望了她一眼。 “我让尹忠将人送回去了。” 他抿唇,又道:“这事我不知道。” 四目相望中,沈时葶轻轻点了下头,可语气却未有多轻快,“你不要,我不安排偏房了。” 陆九霄滞了一下,合着她来的路上还思忖着给人安排屋子呢…… 他揉了揉眉心,叹气道:“你知道怎么做人夫人吗?” 沈时葶愣了一下,迟疑地看他。 陆九霄道:“别人家的夫人,遇着这种事,都是默不作声地将人给打发出去,你怎么还跑来问我?” 闻言,沈时葶垂在腹前的拳头攥了攥,“我怀着子,总要有人照顾你。” 她仰头道:“郑娘子同我,礼部郎中王大人家的四姑娘是个性子温和的,你不要郭大人送来的,个四姑娘你要不要?” 陆九霄眉间一蹙,“什么时候的事?” “几日前。” 几日前,她这么憋了几日? 陆九霄捏了捏鼻梁,“你想我纳妾?愿意?” 闻言,沈时葶声看他。 陆九霄语气放缓,认道:“你阿娘有三个孩子,你阿爹纳妾了吗?” 沈时葶愣住,摇了摇头。 “你看陆家,有姨娘吗?是谁定的夫人有孕纳妾的?” 沈时葶呼吸停滞,双杏眸如含期许,她在等他往下。 谁知陆九霄从桌沿上跳下,站直道:“饿了吗,我去让人来布菜。” “等等。”沈时葶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袖,“你没完。” 陆九霄好笑地看她,“什么?” “你知道。”她看他的目光多了一丝明亮。 “我不知道。”陆九霄勾了勾唇,掰开她的手。 沈时葶手心紧缩,晃了晃他的手臂,“你完。” “可你不是已经听懂了吗?”男人挑眉反问。 谁料,下一刻,陆九霄的掌心被牵着覆在她隔着衣裳依旧鼓起的肚皮上,听小姑娘轻声叹,“我怀孩子好累。” 陆九霄蓦地一怔,随后失笑,往后靠在桌角处,笑眉尾都轻轻颤着。 他的夫人是越来越会了啊。 半响,他才稍稍敛了笑意。 男人隔着衣裳,抚了抚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道:“沈时葶,我不会让旁人给你添堵,松苑也不会再添人。” 他嘴角轻挑,“我夫人这么软和的性子,我一个人欺负够了。” 话落,沈时葶多日的愁云一吹而散。 她嘴角弯了弯,环住陆九霄的腰,踮脚往他唇边靠了靠,“你叫人布菜吧,我饿了。” 陆九霄顺着她的意愿亲了她一下。 “高兴了?” 小姑娘轻轻点头。 男人看她眉眼间轻快的模样,笑意微敛,碰了碰她额前掉下的两根乌发,“下回有事,能不能与我,你一个人乱琢磨什么?” 沈时葶思忖了片刻,才缓缓点下头。 ---------- 陆九霄叫了桃因进去伺候她用膳。 营帐外,秦义匆匆上前,“郭大人又差人来问了,邀您明日画舫饮酒。” 不提还好,这一提…… 陆九霄冷不丁瞥他一眼,语气凉凉道:“你让他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秦义揉揉鼻尖,应了声是。 这郭大人啊,这回可是踢到了铁板。

114、番外08 《芙蓉帐》番外08 日子一过去, 沈时葶的肚子也愈鼓了起来。 一转眼,十月初三。 郎中说了,她的生产日子就在这半月左右。 她近来白日里愈多眠, 而夜里对陆九霄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夫君,我睡不。” 以,沈时葶怀个孩子,陆九霄眼底的乌青愈来愈重。不为别的,她多了个奇怪的癖好, 要他念那晦涩难懂的兵书才能安稳入眠。 然今日, 陆九霄被赵淮瑨宣进宫了一趟,回府时已至星月高照,本以为沈时葶会靠在床等他, 没料到她睡得正香。 他褪去长衫,坐在床沿看了她一阵, 弯腰将那只搭在被褥外的放了回去。 陆九霄起身,进了湢室。 再两柱香后, 男人带一身氤氲热气回到榻上。 室内昏暗,帐边留了一盏微弱的烛火。 陆九霄轻轻脚掀开被褥,见沈时葶动了一下,他安抚地抚了抚她的额心, 无事之后, 便从床底捡起一本书。 陆世子素来看不懂的医书。 若仔细看,那边角还有些破损, 显然翻阅过几回的。 早在一个月之前,袁氏便请了个产婆在府上小住,毕竟这妇人生子,不没有早产的可能。 说实话, 陆九霄很怕她肚子里揣的那个招呼不打便冒出来。 而这书,正他从产婆那儿借来的,说的,然就夫人产子那些事。 他瞧了五六日,眼下正看第二遍。每每瞧到那血腥疼痛的字眼,男人眉心就紧跟蹙一下。 陆九霄下意识摩挲起了沈时葶的肚子,隔衣裳。 又翻过一页。 倏地,陆九霄掌心被什给顶了一下,他微微一愣,用指腹碰了碰。 男人喉结微滚,立即掀开被褥,轻轻捋起小姑娘的寝衣下摆,往上推。 就见那雪白无暇的肚皮上,凸起一个小拳。 都说月份大的时候,孩子便会有动静。可沈时葶除了前三月的孕吐外,这肚子老老实实,连声动静也没有。乍一看这个小小的凸起,陆九霄胸口翻滚过某种不知名的情绪。 他弯了弯唇,握拳它轻碰了一下。 躺得笔直的姑娘顿时睁了眼。 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看陆九霄,又看了看己的肚子,“作甚……” 陆九霄拉好她的衣裳,盖上被褥道:“没,我弄醒的?” 沈时葶掌心撑床起身,摇了摇,这倒不…… 她摁了下眼皮,“我眼皮在跳。” 陆九霄也顺摁了下,“那这两日夜里没睡好,能不跳吗。” 他如此说,沈时葶稍稍松了口气,复又重新躺了回去。 见陆九霄正往床下弯腰,她侧了侧脑袋,好奇道:“藏什?” “没什。”他躺了回来,去牵小姑娘的,“睡吧。” 陆九霄原本的习惯环住她的腰,然现下他不敢将压在那薄薄的肚皮上了。 果不其然,一炷香后,身侧传来一声、两声的动静。 不几时,陆九霄的食指便被拽住晃了晃。 他几乎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等,我去给拿书。” “我不想。”她拉住他道。 陆九霄动作一顿,偏看她,“那饿了?” 打月份越来越大后,沈时葶夜里总有很多这样那样的问题,更有时甚至三更时,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也不。 她摇。 “我想出去走走。” 提出这个要求之后,两个人双双沉默了。 陆九霄凝了一眼她的肚皮,她要揣这个孕肚,在这个孟冬深夜出去走走…… 陆九霄深吸一口气,“我扶起来,我们在屋里走走好不好?” 沈时葶想想,颔首应了。 不多久,她趿鞋下榻,扶腰走到桌前,接过陆九霄倒的水饮了两口,正要坐下时,动作生生在半途僵住。 她神色微微一变,脸都白了。 陆九见她如此,胸口一紧,“怎了?” 就小姑娘颤声音说:“我,我肚子疼……” 几乎立即,陆九霄眼皮也狠狠跳了一下,短暂的慌乱后,男人的色异常冷静,他握住沈时葶的心,道:“别怕,怎样疼?” “一阵一阵的疼……”沈时葶吓得快哭了,很显然,这要生了的征兆,然而更显然,她没有准备好今夜卸下这胎的准备。 “没事,别怕。”陆九霄稳嗓音叫来守夜的丫鬟,“去将产婆请来,就说少夫人要生了,还有,去梅苑叫夫人过来,再遣人去贺家通传一声。” “,。”小丫鬟掉就跑。 霎时间,整个松苑灯火通明。 陆九霄扶沈时葶一步一步走到隔壁偏房,每走一步,小姑娘脸色就白一分,直到最后踏进槛时,稳婆就来了。 她探了探沈时葶的情况,“少夫人再多走动走动,还不到生的时候。” 陆九霄只好扶她在屋内绕了两圈。 他看姑娘额间密密麻麻的细汗,知道这才刚开始,后更疼,心生怜惜地握紧她的。 待到她躺在那张铺厚厚被褥的床榻上时,陆九霄被袁氏撵了出去。 他朝沈时葶道:“要实在疼得受不住,就喊我进来。” 即便陆九霄也不知道,喊他进来能作甚,他也不能替她生孩子。 沈时葶颔首,随后便专心用力于身下。 骊国妇人生子,除了家夫君外,别的男子都不好在场,以庭园中仅袁氏岑氏在候。 陆九霄直挺挺地立在外,他心想,沈时葶今日晚膳用了甚,吃饱了没,力气够不够。 早知道方才再喂她点别的。 早知道方才就不让她起来走动了,憋到明早再生,起码还能休养一夜。 胡思乱想中,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 四个时辰过去,晨光熹微,冬日的暖煦正高高挂在边。 陆九霄腿都站麻了。 倏地,屋里的声响一滞,陆九霄的心脏也跟停了一瞬。 紧跟,一道嘹亮的啼哭声响起。 就里桃因喜极而泣道:“生了!少夫人生了!” --------- 沈时葶再睁眼,已夜里。 帐外,陆九霄尹忠的说话声。 她才轻轻一动,床榻便“吱呀”一声轻响,外的说话声顿住,很快,幔帐便被人掀开。 陆九霄扶住她的肩,掖了掖被角道:“醒了,还疼吗?” 沈时葶朝他摇,往他身后看了眼,“夫君,孩子呢?男孩还女孩?” 她一生完便晕了过去,连己生的儿子女儿都不知。 他用心垫她的后颈,笑意明显,“男孩,在偏房,两家轮番看了半响,好容易空下,我让人抱过来。” 沈时葶连连点。 须臾,奶娘抱小子进到内室。 陆九霄伸接过襁褓,他的姿势很娴熟,短短半日功夫,已然学得像模像样。 沈时葶热泪盈眶地伸出指尖碰了碰襁褓中的小脸。 好似伴随孩子落地,她本能地对他有一种疼爱,且怎看,都觉得好看极了。 她浅浅笑,“夫君,它好看。” 小小的一团,皱巴巴又红彤彤,一双圆溜溜的眸子紧紧闭一条线。 说实话,很丑。 但一想这他的小夫人费了四个时辰才生下的,陆九霄违心地点点,“好看,挺好看的。” 一刻钟后,沈时葶依依不舍地将孩子交给奶娘,陆九霄喂她喝了点粥,又拿出一床被褥,铺好上榻。 烛火熄灭,室内一片昏暗。 陆九霄伸进她的被褥,十指紧扣。 他开口道:“叫陆煦恒。” 沈时葶反应了一下,才知他原来说的孩子的名字。 但打她怀胎第三个月以来,陆九霄便开始翻阅古籍,可几个月过去,偏没有丝毫绪。 初为人父的表现就,这世上没有哪两个字配得上他陆九霄的第一个孩子。 但方才,就在第一声啼哭落地,日出的霞光高高升起时,他便想好了名字。 沈时葶将这两个字的意思拆开品了品,“煦恒,我觉得好。” 又过片刻,她翻了个身,“我睡不。” 陆九霄透过浓重夜色,侧身看她。 一息之后,他认命地起身,从架子上拿过兵书。 男人清了清嗓音,一字一句念。 翻过两页纸后,姑娘打断他,“能念大声点吗,我不清。” 陆九霄捻书页的微顿,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眼,对上沈时葶那双无辜的杏眸,他勾唇轻哂一声,不得不将音量提高了两分。 沈时葶看他一张一合的薄唇,晦涩难懂的词句,脑子混沌,逐渐入眠……

115、番外09 《芙蓉帐》09 一月八, 京厚雪覆盖,天寒地冻。 松苑内室烧地龙,一推开门, 冷热相撞,陆菀冷不丁缩了下脖。 “阿嫂。”她阖上门,解开小袄上前来。 沈时葶正对陆煦恒摇拨浪鼓,见她来,便将陆煦恒交给奶娘, “你带他去梅苑, 给阿娘抱抱。” 奶娘“誒”地声应下。 陆菀神色有些颓废,一坐下便揉了揉眉心,叹出了一声陆姑娘素来没有的惆怅。 说起来陆家近来喜事连连, 统共有两件事。 一桩是陆九霄得,另一桩, 则是陆菀定亲。 在沈时葶坐月的那一个月,陆菀的婚事经从纳采走到了请期, 而这夫家是盐铁司副使家的公,谢昱安。 虽说盐铁司副使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四品要员,但谢家的公却少有人提及。可此人却非一般人,四年前科考名列前三, 在吏部呆了一年, 下放宁州历练,一去便是三年, 在京可谓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若非四个月前宁熙帝命他回京任职,只怕各家喜娘还想不起有这么个人。 谢昱安此人,用青年才俊这四字形容,最合适不。 沈时葶好笑地给她递了杯热茶, “你叹什么气?” 陆菀撇撇嘴,苦恼道:“阿嫂,嫁人好累,阿娘给找的嬷嬷是前尚仪大人,严得很,你瞧。”她伸出双手,那根纤纤玉指上好几个茧。 沈时葶再理解不了,当初她定亲,日日是女红、记账,还要学习如何为人妇,不仅如此,还得将夫家的亲属关系记得透透的,好在陆家人少…… 因此,她明白陆菀的郁闷。 沈时葶宽慰道:“累是累,不听说,谢昱安是个性温和的人,且至今院干干净净的,想来你嫁到谢家,也能舒坦。” 闻言,陆菀脸色确实缓了些。 阿娘给了她一沓厚厚的未婚儿郎名册,她左挑右选两个月,只有那谢昱安合了她的心,又远远瞧了一眼,模样也得好。 姑嫂人又说了些体己话,陆菀才心情舒缓地起身离开。 她倏地一顿,朝那高高挑起幔帐的床榻看去。她惊讶道:“阿嫂,你出了月,还与哥两床被褥睡么?” 言下之意,你人是吵架了吗? 沈时葶抚了抚鬓角的碎发,“不是,最近天冷,怕冷。” 陆菀缓缓颔首,不疑有他地离开了。 屋门“吱呀”一声阖上,沈时葶望榻上的两床被褥,冷不丁瞪了一眼。 要说这榻上为何会有两床被褥呢,一切要从半月前她出月开始说。 刚出月时陆九霄还很贴心,怕她身未好全,于是一日,两日,足足七日去,他不曾与她行房事。直至第八日,不知是谁先撩起了粉红氛围,人熟门熟路地滚进了床角…… 此事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要知道,陆九霄最喜欢的那几种姿势,无不是最累人的,回回弄得她晨间险些没能去给阿娘问安。 前日更是做得久了些,沈时葶直接睡到了翌日午时。 陆少夫人进门一年多,除却怀陆煦恒的前三个月,晨昏定省,风雨无阻,却遭陆九霄一夜间毁了…… 是以,这床榻上便多了一床被褥。 思此,沈时葶不免腹诽了他几句。 正此时,小腹划一阵暖流,她乍然回神,算了算日,不由拍了拍脑门。 --------- 冬日夜长昼短,黄昏时刻,天色便昏昏沉沉。 陆九霄从营地回府,途中特意拐到了迎安大道,去望江楼给买了一份酥肉和一份虾饺。 不为别的,陆世今日实在不愿一个人拥被褥入眠了。 回到松苑时,内室的门未阖紧,留了一条缝隙。 他推门进去,却见室内空无一人,湢室传来沈时葶与桃因人的声音。 陆九霄将食盒搁下,褪了大氅挂在梨木架上,余光扫见床榻,却见原有的另一床被褥不见了。 男人眉梢轻提,屈指碰了碰鼻尖,眼底不由染上笑意,看来她是气消了。 正此时,沈时葶穿一身薄薄的单衣从湢室出来,半干的乌发垂在腰侧,见陆九霄坐在屋内,眉尾一扬,“你回来了。” 陆九霄点了点头。 他揣摩姑娘面上的神情,一时有些疑惑,今早还对他不冷不热的人,怎么一个白日去,便好了? 不也好,气消了行,陆九霄心想。 人一同用晚膳,陆九霄坐在长案旁擦拭他的宝贝佩剑。 那剑刃锃亮锃亮的,不仅凌厉,还能照出铜镜前的模糊身影。 陆九霄顿了下,抬眸看去。 见沈时葶只一件薄薄的单衣,正往身上涂冬日用的玫瑰油,花香味浓郁,一下窜进了陆九霄鼻间。 她一点也不提防地解了唯一的单衣,露出头粉红布料上的两朵荷花,光滑的腰背印在铜镜中,磨磨蹭蹭地穿上了寝衣。 陆九霄喉结微动,收回了眼神,继续擦自己那柄剑。 然,他难得想放她,她身上那股花香却不肯放他。 沈时葶从他案前走来,又走去,那寝衣下摆晃来晃去,衬托出头纤细的腰肢。 在她第三回走去的时候,“噔”地一声,陆九霄放下佩剑,皱眉道:“你拿什么不能一次拿完?” 姑娘脚步稍顿,慢条斯理地“哦”了声,“拿完了。” 她上了榻,放下了幔帐。 在陆九霄移开目光,拾起佩剑时,那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夫君。” “你来一下。” 陆九霄起身,一面上前一面问:“怎么了?” 挑开幔帐时,他目光暗了下来。 沈时葶撩开了寝衣下摆,背对他说:“你给瞧瞧,是不是叫蚊咬了?” 陆九霄低头搓了两下那雪白的背脊,“没。” “是吗……”她眉头揪起,拉好了衣裳。 那边,陆九霄屈膝坐在了床沿边,隔衣裳碰了碰她的肩,待姑娘回头看他时,他掌心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她挪来。 她也果然挪来了。 陆九霄嘴角噙一丝笑,捏她的颈道:“不气了?” 沈时葶挑起眼尾看了他一眼,不吭声,是不气的意思。 见状,男人嘴角的笑意渐深,既然是不气了……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眉心,沈时葶顺从地抬了头,人交换了一个深吻。 男人布薄茧的掌心贴她的背脊上,她轻颤了一下,却也没拦。 直到他勾住她的裤腰…… 姑娘目光闪烁地望他。 陆九霄正在兴头上,不走心地问:“怎么了?” 他低头去亲她漂亮的锁骨。 沈时葶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来月事了。” 话落,脖颈上的吻落了个空,陆九霄如被一盆冷水泼醒,漠脸抬头看她。他默默算了算,还真是到日了。 说实在话,沈时葶是故意的没错,但眼下还真有点怵,她忙抱起被褥挡在身前,“忘了说……” 陆九霄一声不吭地盯她瞧,从消失的一床被褥,到她忽然的好态度,以及方才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行为。 她这哪是忘了? 思此,男人唇边溢出一声轻哂,抢她的被褥,语气危险道:“故意的?” “没有……” 陆九霄捏住她的颈,力道渐重地捏了两下,“没有?” 沈时葶往仰,温吞吞地小声道:“许你欺负,不许欺负你?” 闻言,陆九霄又气又想笑,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一松开手,面前的人像一只泥鳅,瞬间便滑开,匆匆钻进被褥,留了个脑勺给陆九霄。 陆九霄低头看了眼自己,凝了她半响,最连人带被褥一拽了来。 他居高临下地望那双惊恐的杏眸,“欺负完你还给你上药呢,你欺负完,是不是也得善?”陆九霄捏了捏她的手心。 沈时葶瞪圆了眼,她好似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可然来不及悔了。 深夜,她垮张脸靠在陆九霄怀,手被陆九霄握轻揉。 她兀自郁闷了一会儿,往他肩头靠了靠,“肚疼。” 陆九霄手上动作停了一下,隔衣裳揉了两下她的肚皮。 --------- 日在这小小闹中缓缓而,迎来新的一年。 康贞三年四月,陆菀与谢昱安成了婚,回门时沈时葶仔细留意了一下,夫妻人的情还没到很深,却也和谐。 谢昱安为人沉稳大方,在外历练三年之久不是白练的,对袁氏与陆行两位长辈,说话有技巧,哄得袁氏眉开眼笑,心道陆菀捡了宝。 再是对陆九霄,他先是客气地夸赞了一下陆世手下的兵,再是夸赞了一下陆九霄的夫人,最轮到陆煦恒了,他道:“恒儿的面相一瞧,便知继承了陆兄的根骨。想将来要比肩他父亲,也是能的。” 这两句话,看似在夸陆煦恒,实则却是字字夸赞陆九霄。 这话简直说到了陆世心坎啊,于是陆九霄难得给了个好脸色,开了两坛陈年好酒。 另一边,姑嫂两人站在廊下远远望。 沈时葶欣慰道:“看他很不错,像你当初要求的那样,谈吐风。” 陆菀皱眉,“阿嫂,你不知道……” 哪是谈吐风的谦谦君,明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不嫁嫁了,自己挑的人,跪也要将日下去不是? 陆菀起精神,重重点了点头,“是很好,谈吐风,欢喜。” --------- 一切似是朝原该有的模样发展,但总归有人不叫人省心。 那个不叫人省心的,是一很让人省心的贺凛。 陆煦恒三岁大的时候,他的舅父然成了骊国位高权重的兵部尚。 什么好,是对成婚没什么兴趣。 岑氏为了他的婚事,头发多白了两根。 听了各家适龄的姑娘,写在纸上在贺凛面前一一排开,他却是看不看一眼,无甚情绪地道:“年纪太小了。” 毕竟现在的贺凛,有九了,瞧这些多岁的姑娘,怎么看别扭。 岑氏拍桌,“那怪谁?年龄与你相仿的孩有了,你还能怎么?” 贺凛揉了揉眉心,“……再看看。” 这日,沈时葶领了她哥哥的吩咐,回去贺家哄了哄气头上的岑氏。 再回到松苑时,见内室,陆九霄一手拽陆煦恒的小腿,将他吊在半空中。 陆煦恒脑袋朝地,小小的身挣扎扑腾,瞧见门前的落影,立即哭喊阿娘。 那小模样,很是可怜。

116、番外10 《芙蓉帐》番外10 沈时葶忙将陆煦恒从陆九霄手中抱回来, 陆煦恒的小手立马抱紧了阿娘的脖颈,惊魂未定地抽噎了两声。 “你干嘛呀!”她拍着小儿子的背脊,皱眉着个始俑。 陆九霄轻飘飘睨了她一眼, “他咬我。” 男人将手递到她面前。 沈时葶一瞧,真是,两个深深的小牙印。 她迟疑道:“你是不是惹他了?” 说罢,沈时葶四下一扫,果然见陆煦恒的小马木雕被可怜兮兮地丢角落。 陆少夫人语凝噎地顿了一下, 陆九霄低头碰了碰鼻梁。 沈时葶将木雕递陆煦恒, 他便安安静静地靠自家阿娘肩头摆弄木雕的机关。 说起来,陆煦恒大抵是继承了他阿娘的安静性子,贺凛他做了这么个木雕, 他能不吵不闹玩一天。 唯一是,太安静了。 陆九霄这人比较欠, 陆煦恒越不搭理他,他越是要找点存感。 不是陆煦恒发呆时扯他一下, 是他玩得正开心时抢了他的木雕。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这时候陆九霄若要碰他,定会遭到反噬。 久而久之,陆煦恒对阿娘自是亲一。 一炷香后, 沈时葶将陆煦恒哄睡, 抱了嬷嬷。 眼下已是三月,和煦的春日便要过, 烈日当空,很是燥热。 沈时葶出门一趟,紧跟着哄了哄被陆九霄惹哭的陆煦恒,立即便叫桃因备了温水。 她一边解着衣裳一边往铜镜前, 朝神色恹恹的陆九霄道:“你说你没事,老是欺负他甚,他才三岁。” 陆九霄声掀了掀眸,同样是三岁,孟景恒家的小丫头便很是可人。 前几日孟景恒开了坛好酒,陆九霄赏脸门饮了两杯,见孟家小女抱着孟景恒的脖颈,几声“阿爹阿爹”叫的,让陆九霄暗暗羡慕到一时忘了自己也是有个儿子的人。 回府再瞧见陆煦恒张宠辱不惊的小脸…… 陆世子很是失落。 思此,前几日隐隐的念头冒了出来。 沈时葶抱着换洗的衣裳,一转身撞了男人硬邦邦的胸膛。 她揉着鼻尖,眼冒泪花地横了他一眼。 陆九霄眼底含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揽过她的腰,指腹一下下摩挲着,低低唤了声夫人。 这种吻,沈时葶很清楚是什么意思。 她忙推男人的小臂,往半开的屋门处瞧了一眼,嘟囔道:“你甚,白日呢,我未时约了菀菀呢。” 陆九霄“嗯”了声,解她前襟的蓝色带子,敷衍地问:“何处?” “做衣裳……”她的小衣已然被剥落。 陆九霄将她堵铜镜前,碰她圆圆的肚脐,哑着声音道:“明日再,我好容易休沐,你不陪我?” 沈时葶哑然声,被他抱到了妆台,臋一凉,她“嘶”了一声,挣扎果,好放弃,踢着他的膝盖道:“关门。” 于是屋门阖,幔帐落下。 事后,沈时葶枕着男人臂膀侧卧榻。 陆九霄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她身前的莓果,着姑娘舒坦地神情,陆九霄很不厚道地笑了她两声。 推拒来推拒,她不是也想要的? 沈时葶横他身的手掐了他一下。 不过,她倏地正经道:“对了,夫君。近来江南不是旱灾么,许多流民涌入京都,好都带着病,朝廷派了人施粥,可没人瞧病,若是病传开了,也不大好。” 陆九霄手停了一瞬,认同地点点头。 沈时葶拂开他的指尖,趴着仰头道:“你间药肆,我能用来施药吗?” 她说的是很早之前陆九霄她放了一室医的间药肆。 男人思忖了一瞬,点下头道:“我派两个人过帮把手。” 闻言,沈时葶笑着亲了亲他的下颔,遂低头掰着手指头算药量。 两个人各有心思地沉默了一阵。 倏地,陆九霄搭她的脊背,道:“夫人,我们再要个女儿吧。” 话落,沈时葶掰错了个指头。 她愣了愣,惊讶地陆九霄。 “你怎么突然想……” “嗯。”陆九霄言简意赅地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沈时葶默了默,其实这事她也不是没想过。但岁这时她与陆九霄提过一回,时候他呢,抱着陆煦恒爱不释手,想都不想拒绝了她,怎么一年过,这人变了? 陆九霄引诱她道:“你不是也想要吗?” “可是……”沈时葶咬唇想想,最后红着脸朝男人点了下头。 陆九霄握住她的胳膊将人提了来,“抓紧。”他说着便分开了她。 “你急什么。”她语地了他一眼。 陆九霄挑起眼尾,“杏月出生的姑娘脾气温顺可人。” 杏月是二月,眼下已将近四月,确实是得抓紧…… --------- 五月十三,陆九霄努力耕耘之下,沈时葶捂着唇呕了一声。 郎中来瞧过,毫疑问地,沈时葶怀了。 袁氏兴地合不拢嘴,与岑氏携手来到松苑,二人围着沈时葶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的话。 再回贺家时,岑氏斜了一眼贺凛,“你妹妹有喜了,第二个。” 贺凛装傻地应了声,以公务繁忙为由匆匆离开。 夜里,陆九霄回了府。 他照常沐浴过后环住了夫人纤细的腰肢,沈时葶缩了缩脖颈,抵住他俯身下来的唇,“今日不行。” 说罢,她说:“往后几个月都不行。” 闻言,陆九霄愣了一下,低头她平坦的小腹。 他屈指碰了一下,略有期待道:“有了?” 沈时葶眼底含笑,朝他点了点头。 男人眉眼舒展,嘴角扬起,亲了亲她的眉心。 --------- 沈时葶孕中第七个月时,京都发生了件人尽皆知的大事。 骊国蒸蒸日的实力,让不少比邻的大国有了示好的意思。 十一月中旬,东南邻国,垚使臣来访。 垚并非小国,论是财是兵,都可谓是乘。此次主示好,赵淮瑨很是重,特命陆九霄与贺凛二人亲自行接待使臣之事。 然,这事妙秒,人知晓垚的使臣行队中,藏着个垚尊贵的四公主,伽箬公主。 饶是揭开箱子的一刻,使臣自己也惊呆了。 可来都来了,能她撵回不成? 于是,接待公主的差事落了贺凛这个家室的人身,惹得朝中个年纪尚轻未娶妻之人垂涎眼红,个心怀鬼胎之人,日日对着公主卖弄风骚。 可这都是用的。 十二月初三,陆九霄从军营回府。 含平巷的贺府大门前,站着个异域打扮的女子,毫疑问,正是垚四公主。 伽箬公主挥手朝陆九霄打了个招呼,用十分不地道的骊国话道:“我找贺大人。” 陆九霄点了点头,推开侯府大门时,侧身道:“后门有面墙比较矮,能翻。” 公主似是反应了一下,随后兴兴朝他道了谢。 回到松苑,陆九霄满手玫瑰油,自家夫人涂背时提了此事,沈时葶猛地回过身,惊喜,“传言都是真的?” 陆九霄着她扭过来的身子,眉心突突跳了两下,扶着她的肚子坐好,这才点了点头。 位垚公主,骊国话都说不利索,追起人来的架势,却让陆九霄很是钦佩。 夜里,沈时葶睡不着了。 她晃着陆九霄的小臂道,“你再我说说嘛。” 陆九霄一个深吻将她嘴堵了,“你睡不睡,不睡帮帮我。” 这话一落,沈时葶立马没了声,悻悻然将自己两手背到了身后。 --------- 翌日,秦义将一张调令递到陆九霄面前,“主子,兵部头拦了咱们前调军械的人,说是,贺大人没准。” 陆九霄皱眉,“理由。” 秦义挠头,很是费解道:“贺大人说,您这份调令字迹不清,让您重写。” 陆九霄:“……” 他漠然抬脸,他几时得罪他了? 蓦地,男人眉梢轻提。 昨儿他公主指了面墙。 思此,陆九霄嘴角微抽。 冬日晚风凛冽,薄雾浓云,不见星月。 陆九霄抓着份调令叩了贺府大门,直奔西厢房。 门一推,却扑了个空。 檐下,陈暮与陈旭二人正缩着脖颈蹲廊柱旁。 陆九霄眉心微蹙,“你们大人呢?” 陈旭指尖朝指了指。 陆九霄顺势仰头,见一抹玄色身影坐屋檐之,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捏着酒杯,整个人都快与冬日的夜色融为一体了。 陆九霄顿了一下,“他经常这么喝?” 陈旭稍停片刻,“闲来事时……” 从前的贺凛很克制,绝不放任自己这样饮酒,也没有闲暇许他放任。 可自打宁熙帝登基后,像是扛了多年的重担陡然间卸下,原该是件喜事,可这份喜,也贺凛眉梢停留过一瞬,之后是更深的清冷。 檐的瓦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贺凛稍稍偏了头,目光毫焦距地落远处的树影中。 陆九霄将调令丢到他面前,拿过他的酒壶道:“不一面墙,至于吗。” 贺凛低头笑了两声。 长久的沉默后,贺凛倏地道:“你有几年没过这了?” 陆九霄瞥了他一眼,“你喝了多少,我一会儿可不扛你下。” 贺凛似是喝得有醉了,眼神迷离地望向松苑的方向,他拍了拍陆九霄的肩,“不过我知道,你一直坐。” 他指向松苑的屋顶。 陆九霄微怔。 贺凛低头笑笑,“你一坐坐一宿……但其实,我比你们都想他。” 他记得年,明里暗里,所有人都嘲笑他是个孬种,为了都督一职,半句话都不为自家兄长辩护。 连陆九霄,也曾拽着他的衣领质问过他,而后两人不欢而散。此后五年,如鲠喉。 可他有难辩,要如何说他志不武呢? 万和二十年,他本该信誓旦旦参加年的科考…… 他原该有个光明坦荡的仕途。 “噹”地一声,酒盏从屋檐滚落,陆九霄肩头一沉,听他喃喃道:“大哥好了……” 夜风沁骨的寒冷,陆九霄一言不发地坐了许久,直至肩头发麻,他才将贺凛拽了起来。 正推开屋门时,他脚下一顿,余光瞥见墙面处一抹雪蓝色身影,正扒着墙缓缓落地。 她转过头时,陆九霄忽然有一种同道中人的感慨。 他心下哂笑一声,将贺凛丢了过,“正好,殿下捡便宜了。” 伽箬手忙脚乱地扶住烂醉的人,显然不明白“捡便宜”翻译成垚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很是兴。 --------- 次年二月,沈时葶到了临盆期,阖府下都围着她打转,连稳婆,都比第一回时多备了一个。 陆煦恒日日听丫鬟婆子们忧心忡忡,四岁大的人日日围沈时葶脚边,要对着她鼓当当的肚皮,拆解贺凛新赠他的九连环。 他似是很怕阿娘肚子里的这个妹妹不聪明。 陆九霄的日日洗脑之下,不仅是陆煦恒,连沈时葶也信了肚子里这个是个女儿。 某日,陆煦恒孜孜不倦地拆解着九连环时,沈时葶的肚皮跳了一下,紧接而来的,是一阵一阵的疼痛。 她深呼吸,扶着桌角起身道:“恒儿,阿娘叫桃因来。” 陆煦恒了她一眼,掉头往外跑。 二月十六日夜,亥时,侯府松苑响起一道呱呱坠地的啼哭声。 陆九霄从稳婆手中接过她时,便想好了名字。 陆隋珠。 隋珠二字,足以窥其之珍贵。 陆九霄抱着小女儿,身前凑着个要妹妹的小儿子,他侧身牵了牵沈时葶的手。 陆九霄忽然觉得,好像遇见她之后,他的每一步都向光走。 从最初诊出他的病况,到一儿一女…… 像是冥冥之中的牵引,让所有因,所有果,都扭转成本该的模样。 沈时葶摸了摸脸,“你着我笑甚?” “笑我运气好。” 陆九霄的唇角张扬地翘起。 ---------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之间。 正如陆九霄不知打哪道听途说的样,杏月出身的陆隋珠是个乖巧可人的性子,简直与沈时葶是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她会用自己软乎乎小手抱着陆九霄的脖颈,糯糯地喊他阿爹,这一声声阿爹,喊得陆九霄心都了。 而与此同时,陆煦恒总算能心旁骛地努力开发自己的智力,再不受人干扰。 阳春三月,万物生长,春光明媚。 沈时葶捧着果盘推开房的门,案一侧,陆煦恒正心平气和地念着,另一边,陆九霄抱着陆隋珠,手把手教她拿笔。 他写了两个字陆隋珠临摹,听小女儿拍着小手捧场道:“阿爹棒!阿爹好厉害!” 陆九霄很受用地含笑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 沈时葶过一瞧,宣纸赫然躺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她窒了一下,忽然有担心隋珠往后的法…… 于是她赶忙将果盘递过,抱起陆隋珠道:“累了吧,让嬷嬷抱你睡觉好不好?” 陆隋珠听话地应了声好。 很快,陆煦恒也陪着妹妹午睡,房一时剩她与陆九霄二人。 沈时葶走至橱柜前,徘徊了半响,“夫君,面夜明镜哪了?” 陆九霄走过来,“怎么了?” “过几日阿嫂生辰,我将礼备好。” 陆九霄不走心地挑了下眼尾,“她的礼,用备吗?” 伽箬嫁到骊国两年,一句话她听一半,这一半里能明白一半,可谓是万事不通。 于是她的生辰礼,成了最好敷衍的个,要赠她骊国籍即可。 提到此事,沈时葶便顿了一下,“你可能不知,她现下骊国话说的比我都好……” 说罢,她眼尖地瞧见最层搁着的镜子,忙推了推陆九霄,“你帮我拿一下。” 男人不为所。 沈时葶狐疑地喊他,“夫君,你帮我拿一下。” 陆九霄瞥了眼面橱柜,倚墙,抬了抬眼尾道:“不拿,你求我。” 四目相望中,望着陆九霄副矜贵傲慢蔫坏的神情,沈时葶莫名红了脸。 她握紧拳头砸了砸他的肩颈,瞪他道:“你拿不拿……” 陆九霄笑着握住她的手腕,“拿,你拿。” 话虽如此,他却是将她抱了起来,沈时葶“誒”地一声惊呼,拍着他的肩颈,“陆九霄!你,你快放我下来……” 男人低低笑着,恍若未闻。 此时的松苑,确实满庭芳华,春意盎然。

117、平行番外01 《芙蓉帐》平番外01 孟冬时节, 锦州的天灰灰沉沉,寒意肆虐,细细密密的小雨夹杂着不清的冰霜, 化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沈宅后院,主屋的门窗留着一条缝隙,孙氏虚弱地倚在榻上。 十六岁的沈望,迷上了赌。 且这一输,就是几百两, 无奈下将宅子的地契偷去押给了钱庄, 还债的日子到了,钱庄上门催债,这才东窗事发。 沈延不得不挪用药的钱银, 替他填了这窟窿。 但饶是如此,沈望也免不了一顿打, 且打得可狠,腰间血淋淋的, 孙氏一见,当即要死要活,同沈延闹了起来。 这一闹,孙氏便病倒了。 支摘窗外靠着一抹纤细的身影, 沈时葶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汁, 食指和中指来回换着贴在碗口上。 十一岁的姑娘,生得白白净净的, 脸颊处有肉,略显娇憨,尚未的眉眼已初显仙姿。 她深深吸了一口,站直身子, 推门而进。 沈时葶仔细地将药盏搁在床头的桌柜上,轻轻道:“阿娘。” 孙氏掀了掀眸子,复又闭上。 “阿娘,喝药了。” 她扶着孙氏坐起来。 孙氏坐稳后拂她的手,红着眼道:“你哥哥眼下只剩半条命,你不去他,来我这甚。” “阿爹哪里舍得真动手,哥哥无碍的,阿娘先喝药。” 她着急地将药盏送了上去,一汤匙抵在孙氏唇边。 闻言,孙氏眼更红了,“你阿爹最疼你,但凡你为你哥哥说两句,他也不至于受这罪。” 说罢,孙氏恼地推眼的药盏。 滚烫的药汁泼在小姑娘柔白的手背上,她一时没拿稳,“哐当”一声响—— 另一边,护国将军府。 床榻上的男人倏地睁眼,他停滞半响,屈膝坐了起来。 就听一旁的丫鬟跪着连连赔罪道:“奴婢不是故意的,还望公子恕罪……” 贺忱侧目望了眼地上的白瓷碎片,梦中的光景从眼飞快流逝,他头疼地摁住眉心。 “今日是什么份?” 丫鬟愣了一下,“万和二十,公子您怎的了?” 他颤声问:“几月?” “十、十月廿八。” 闻言,贺忱翻身下榻,推门而出。 万和二十十一月,他领军出征,而眼下还未到时候。 望着熟悉的庭园,眉眼温和的人喉间泛出一阵一阵的苦涩。 “大哥!”那边,身着松青袍的少顶着寒风奔来,他脚下刚站稳就匆匆道:“你怎么才醒,陆九霄那小子给你灌了多少酒?薛——” 蓦地,贺凛整个人被揽进怀里。 贺忱摁在他后肩颈的力道有点重,贺凛懵了一瞬,就听贺忱轻声说:“阿凛,辛苦你了。” 贺凛被松时还云里雾里。 贺忱轻笑,“你方才说什么?” “哦。”他挠了挠额角,“薛宁在厅你。” 望着男人走远的身影,贺凛皱起眉头,朝丫鬟道:“下回陆九霄再提着酒来,不许他踏进庭园。” --------- 厅,一抹鹅黄立于中央。 听“吱呀”一声响,两扇门被推,薛宁回过头。 她到了他。 她是能到他的。 这一眼,他了多。 他陪她深夜哭泣,听她夜里喊他的名字,她日渐消瘦,直至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没了光。 可他没法将他疼惜的姑娘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告诉她,薛宁,我一直陪着你。 你怕,我一直陪着你…… 锥心刺骨的痛,麻痹了贺忱整个身子。 他一动不动。 薛宁一边将食盒里的解酒汤、藕粉圆子和蛋黄酥端出来,一边扭头他道:“你愣着甚?过来呀。” 贺忱走上,薛宁将解酒汤捧到他面,“呐,我刚给九霄送了汤,这是你的。” 贺忱接过,搁在小几上。 薛宁抬眸,“你趁热——嗯!” 她瞪大眸子,感受着唇上温热的碾磨,下意识往后退,又被摁住了背脊。 贺忱吻得很克制,轻含慢吐,十自然地过度到她唇齿间。 薛宁人僵住了,紧紧闭上眼。 她与贺忱相识三,他这个人温柔克制,如清风晓月,情到浓时,最多也就是亲一亲她的手背,就连抱她,怕让她吃了亏。 他几时像今日这样过?! 直至一丝咸味钻入唇边,薛宁睁眼,就见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轻阖,眼角渗出一滴泪,划过他高挺的鼻梁。 半响,贺忱松她。 薛宁怔怔地道:“你怎么了?” 男人轻抚她的脸颊,沉声道:“薛宁啊……”他做了个漫的梦,真实的像是一切已经发生过那样。 薛宁攥紧手心,被他弄得整张脸红了。她转移题道:“陆九霄究竟给你灌了多少酒,你就纵着他吧,下回我不给你俩送——” “我们成婚吧。” 薛宁愣住。 贺忱望着她的眉眼,一字一句重复着不久后要对她说的: “阿宁十七了,能嫁人了。” “可以准备婚服了,你们姑娘家的婚服,最是耗时。” --------- 窗牖大,寒风拂面,贺忱回忆着那个梦,揉了揉额心。 高寻推门而进,“主子,您找属下?” 贺忱回过神,阖上窗子落了座,“你准备准备,明日同我去锦州。” 高寻一愣,“明日就去?可,可是此事尚未有定论,还未找到当初给夫人接生的稳婆,万一弄错了……” “若州建平县,稳婆姓苏,你立即遣人去将她接到京。” 高寻惊讶地瞪大眼,他派去的人还未有回信,主子什么时候查到的? 贺忱道:“你去将阿凛叫进来。” 高寻满怀心事地颔首退下。 一炷香后,贺凛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屋里。 翌日一早,贺忱启程往役,贺凛则去了棠苑。 毫无疑问,岑氏听完便昏了过去,醒过来后,便不停向贺凛打听那个孩子。 许是为娘的本能,还没有见到她,岑氏的心就始疼了。 三日后,锦州。 贺忱再一次踏进了沈氏药。 还是那个位置,小姑娘正临摹着簪花小楷。她的字正如她的人一样,端庄静雅,很有灵。 贺忱不由红了眼,可是在梦里,一切的发展非他所愿…… 沈时葶顿住笔,被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仰起,她忙直起背脊,试探地道:“我阿爹不在,哥哥买药吗?我可以给你拿。” 贺忱目光落在她包裹住的右手上,哑着嗓音问:“手怎么伤了?” 她眨着那双水灵灵的杏眸,缩了缩手,有防备地他,嘴里还嘟囔道:“我阿爹很快就回来了……” 贺忱抿唇,还,沈延确实对她很。 不几时,沈延果然回了。 他递上贺家的牌子,道:“十一,家父家母途径安宁县,幸得沈大夫相助,家母顺利产下一女,不知沈大夫可还记得?” 沈延立马记起此事,问了贺忱的来意。 贺忱侧目了沈时葶一眼,沉吟不语。 沈延将他请到了沈宅,请进了厅堂。 待到沈家人到齐后,贺忱才向孙氏,素来温和的人,眼神难得凌厉。 他递上一枚平安符,道:“沈夫人,你我不久才在京见过,可还记得?” 瞧见那枚平安符,再联想贺忱的身份,孙氏那张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沈延、沈望、沈时葶,皆是一脸茫然。 贺忱轻轻了眼小姑娘,她便慌慌张张地移目光,去抠自己手里的藕粉色绢帕。 他收回目光,向沈延,正色道:“沈大夫方才问我来意。” “我来接我幼妹回家。” “噹”地一声,不知是谁手中的杯盏落了地,碎成了两瓣。 经过整整一个时辰的对峙,孙氏毕竟只是个市井妇人,对上贺忱那样从骨子里透露着矜贵与笃定的人,很快就慌了神,即便她嘴里再怎么说着“阿葶才是我女儿”、“我没有做过,你、你胡言乱语”,云云否认言,但她连手在抖。 再回想她对沈时葶种种矛盾得让人费解的迹,沈延心如死灰。 他面在发颤,抚着桌角起身,“啪”地一声,一巴掌打偏了孙氏的脸,“你,你糊涂!” 一时间,厅堂乱成一团。 贺忱起身上,弯腰蹲在无声抽泣的小姑娘面,他刚伸手过去,她就害怕地缩了下身子。 四目相望中,贺忱没因此就停住手,他轻轻擦去她脸颊滚烫的眼泪,用十平静的语,温声道:“怕。我叫贺忱,是你大哥,你还有个二哥哥,他叫贺凛,家里还有阿爹阿娘,他们在你回家。” 但很快,贺忱擦着她眼泪的手也轻轻颤了一下。 哥哥终于,能带你回家了。

118、平行番外02 《芙蓉帐》平行番外02 十月初二, 锦州飘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雪。 两辆装潢华丽的马车停在沈宅门前,引来往邻里都忍不住纷纷探头。这么点大的巷子,两日前里头发生的事, 也大差不差传个遍,眼下众人望着那身姿英挺的京都贵胄,都忍不住心下唏嘘。 怪不,怪不沈家那小丫头长得不像爹不像娘,俊不像一般人…… 这桩事, 不是贺忱将沈时葶一人带京就能解决的, 沈家一家也有个交代。 是以,沈延、孙氏与沈望同坐后一辆马车。 沈时葶站在前头的马车旁,频频后望, 这两日哭得两只眼睛都是红肿的,副怯生生的模样。 贺忱站在一旁, 伸手过去,“我扶你上去。” 他不是看不出来, 她想与她阿爹同坐车。 但她迟早要去贺家,对沈延的依赖,也终归要改改。 沈时葶回过神,朝他摇摇头, 自己抓着车璧爬了上去。 这路上, 车厢内都一阵静默,沈时葶坐稍远, 很显然,对她而言,贺忱是陌生的人。 贺忱将桌几上的叠蝴蝶酥推上去,他知道她喜欢这个。 “吃吧, 垫垫肚子。” 小姑娘看过来,小心翼翼地拿了块,还同他道谢。 贺忱又给她倒杯茶。 他从桌柜底下拿出两本书,递过去给她。 是两本医书孤本,本就只收在宫中的典籍司,可谓是世间难求。 果然,眼看过来,小姑娘的眼就亮了,嘴里的蝴蝶酥甚至都忘嚼。 贺忱轻笑,“给你的,家里还有很多,等你的屋子修葺好,就给你放进屋里。” 之后,这车厢里便传来书页翻动的簌簌之声,以及贺忱时不时与她探讨两句有关医学的问题。她年纪虽小,但确实是颇有天赋,或者说,沈延教不错。 外头,驾车的高寻忍不住轻叹。要知道,为了能与阿葶姑娘说上话,他们小将军来的路上,可是不眠不休地翻好几本医书呢。 但是确实很有成效,起码这路,她愿意开口喊他哥哥,尽管声音很小,也愿意与他说她小时候的故事,有时候,甚至也会好奇地向贺忱打听贺家。总之气氛十分轻快。 为了迁就沈时葶,京的这趟路程放缓,慢悠悠地走五日才到京都。 贺忱牵着她的手,往含平巷的方向去。 沈时葶看眼对面的“陆”字,随贺忱走向贺府。 府门打开的瞬间,有人高呼道:“大公子!” 紧接着,廊下道玄色身影赫然出现于眼前。 沈时葶顿时往贺忱身后藏了藏。 贺凛似是等久,惊喜道:“大哥。” 贺忱朝他抬了抬眉梢,“阿爹阿娘呢?” “正厅候着,等许久。”他说罢蹲下身子,仔细打量这个亲妹妹,生很是精致,非要说像的话,她的眉眼倒是与贺忱是如出一辙的柔情似水。 他道:“阿葶,喊我二哥哥。” 沈时葶嗫喏着唇,却是将贺忱的手拽得更紧些,整个人都贴在贺忱的大腿上。 四目相望中,贺凛然地道:“没事,以后再喊吧。” 他将匣子里的枚白玉坠子挂在她脖颈前,坠子侧刻着三个字——贺时葶。 --------- 认回沈时葶的事毋庸置疑,但如何安置贺敏,却成大难事。 岑氏是个心软的,何况她拿贺敏当亲生女儿养了十年,最掏心的疼爱都给她,如今虽心疼流落在外的小女,却也不忍心就这样将贺敏给沈家。 此事抉择不下,僵持整整两日,直到大理寺的人上贺府扣了孙氏,且来的人,还是大理寺卿董鸣。 贺禄鸣不解,“是谁请了董大人来?” 贺忱毫不意外地看贺凛,贺凛则是大大方方地认。 他朝岑氏道:“阿葶手背上的烫伤怎么来的,阿娘知道吗?” 岑氏怔怔落了座,再不提要将贺敏留下之事。 这么扣押,孙氏干的糟心事传满京皆知,谁都知晓贺敏的亲生阿娘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 便是为她好,也必将她送锦州。 贺敏随沈家走的那日,沈时葶从后门追出去,望着马车缩影,她问贺忱道:“我以后还能见到沈家阿爹吗?” 贺忱揉揉她的脑袋,应她道:“逢年过节,你若是想见他,或是想写信给他,都可以。” 小姑娘咬了下唇,心下的忧虑都刻在了脸上。 她极小,极小声地问了句:“那阿爹阿娘,会喜欢我吗?” 她问的是贺禄鸣与岑氏。 初来乍到,有这样的顾虑倒也无可厚非。贺忱垂眸,对上她那双惴惴不安的眸子,失笑道:“我们阿葶这么好,阿爹阿娘怎么会不喜欢你?” 十岁的姑娘经不起夸,两只耳朵当即红下。 贺忱正欲再多说些甚的时候,巷子口一道身影横冲直撞地往侯府跑。 是四卫营统领庞倦的手下。 贺忱眉心蹙下,喊住他道:“蒋参军。” 那人立马刹住脚,大喘着气道:“将、将军。” “怎么事?” 蒋参军如遇救星,丧着脸道:“将军,您若是不忙的话,可否移步京郊营地,陆子已连着闹了五日,我们实在没法子,这才想请侯夫人做主……” 贺忱指尖跳了下,梦里这时他不曾在这个时候站在贺府门前,也就不会巧遇前来告状的蒋参军,自然不知此事。 --------- 京郊。 下马,进到营地。 高寻跟上贺忱,忍不住为陆九霄辩解道:“主子,此事怪不子,是那庞统领,前几日在迎安大道喝醉酒,当众骂您来着,说您本事平平,若非生个好家,圣上又肯给机会,也不会有今日……换做是他,他也行。子听,便要与他单挑,这庞统领躲着不肯出来,子堵他五日了。” 诚然,庞倦骂要更难听些,否则也不至于让陆九霄连着堵五日。 此时,营帐前片狼藉。 躺着的,坐着的,捂着脑袋,捂着腰,个个哀叫连连,摆手求饶。 帐子终于被撩开,庞倦手握大刀道:“陆九霄!你别欺人太甚!” 那头,陆九霄脚下正踩着只手,闻言眉尾一挑,顿时松了力道,侧身笑笑,“啧,你早出来,我至于吗?” 他持长剑上前,朝庞倦抬了抬下颔,“试试,你要是连我都打不过,那你连给我哥提鞋都不配。” 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最嚣张的时候,连眼尾那不经意流露出的神色,都透露着他骨子里的傲慢。瞧那下颔抬起的角度,都没将眼前的人当人看。 庞倦被气那双小眼睛都瞪大圈,他好歹也是个统领吧! “成,成,你小子,我是怕伤了你这永定侯府金贵的子爷,你倒不领情!那就试试,别哭着叫娘就成!” 两边各退十步,拉开架势。 陆九霄不屑地挑挑眼尾,激庞倦一声怒吼冲了上来。 贺忱到时,便见高台上抹绯色横着身子,旋转的速度快人连他的衣角都看不清,整个人如只陀螺,剑刃直指庞倦就旋飞上前。 他停在原地,看陆九霄游刃有余地应对。 贺忱轻轻抿住嘴角,眼前浮现的是那个倚在莺歌燕舞的高台上,连眼尾都透露着颓废的男人。 与眼前这个尚还意气风发、飞扬跋扈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背在身后的手紧握,“陆九霄。” 那边,陆九霄个晃神,正中庞倦一脚,捂着胸口往后退两步。 他忙站稳,扭头看来人。 无人的草场上,绯衣少年一言不发地跟在贺忱身后,直至前面的人停下脚步。 贺忱侧身看他,“为什么找庞倦麻烦?” “我看他不顺眼。”陆九霄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就这样?” “嗯。” 静默半响,陆九霄漠着张脸,“你想罚就罚吧。” 贺忱失笑,往后走几步道:“让我看看,你这几日剑法有没有进步。” 陆九霄抬眸,握紧手中佩剑,神色认真起来。 炷香后,“哐当”声,那柄佩剑从陆九霄手中脱落,结果自然是毫无疑问的输。 他握住右手手腕揉两下,郁闷地抿住嘴角。 对面的人收剑入鞘,忽然问:“阿霄,若是没有我,你还想练剑吗?”贺忱认真地凝视他。 陆九霄动作滞,莫名其妙地看他眼,“什么?” “若是有日我不在了,你能好好练剑吗?” 似是对这话很不满意,陆子眉头紧皱,“你为什么不在?是谁又胡说八道,李二?我找他去。” 说罢,少年掉头就走。 “来!”贺忱叫住他。 陆九霄不不停住脚步。 贺忱重复道:“若是有日我不在,你拿好你的剑,好好练,好好长大,能应吗?” 陆九霄冷着张脸,像是谁欠他百八十万似的,嘴角也紧紧抿着,大有种“你个字都别想从我嘴中撬出”的意思。 男人神色沉下,“我不要个只知道跟着哥哥的弟弟,你若没本事独当面,往后这剑不练也罢。” 四目相望中,陆九霄攥紧手心,弯腰捡起落地的佩剑,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知道”。 贺忱松了脸色,搭着他的肩往外走,“行,跟我去。” 二人经过迎安大道时,贺忱下马,停在一个做糖人的小摊上。 陆九霄狐疑地跟上去,见他给小贩递上两枚铜板,忍不住提醒他道:“师姐不爱吃这些。” 贺忱弯了弯唇,“给阿葶买的,你还没见过她吧。” 陆九霄“哦”声,他对贺家的姑娘提不起半点兴趣,想到贺敏那叽叽喳喳的模样就烦得很,连带着对这个新的也无甚好感。 倏地,高寻从后头追来,压低声音,气喘吁吁道:“主、主子,坤宁宫起火了。” 贺忱手上动作顿,与高寻走到一旁。 高寻咽了口唾沫,“我们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不是我们干的,但有太监发现了条通胤国公府的密道,圣上震怒,皇后被幽禁。” 可这放火一事,本是贺忱两日前所筹谋,梦里这时,坤宁宫并未起火,更不存在密道暴露…… 所以,有人与他做同样的事。 --------- 宣武帝确实是个多疑之人,坤宁宫那条通胤国公府的密道,足以证明皇后这些年都与李家有所筹谋。 至于筹谋些甚,毋庸置疑,自然是东宫储君之位,未来的皇位。 这事并不体面,宣武帝未对外宣扬,而是以皇后身子不爽利为由,命其居宫休养,并将凤印交给贤妃。 转眼,十月十三。 役都传来战报,西瀛来犯。 酉时,黄昏的余晖落满皇宫的台阶。 宣武帝如既往宣了贺忱觐见,说了与梦中如出一辙的话:“忱儿啊,西瀛屡屡来犯,朝中无人可用,朕只信过你。”

119、平行番外03 《芙蓉帐》平行番外03 “忱儿啊, 西瀛屡屡来犯,朝中无人可用,朕只信得过你。” 曾经, 他到这话时无比容。 他想,他一定不辱使命,一定报效朝廷,一定忠于他面这位君主。 贺忱抬眸,与宣武帝那双尚年轻的眼睛对上。这时候的帝王, 对贺家固然忌惮, 还不到想要他死的时候。 “微臣领旨,微臣心中有副将人选,还望圣上准许。”他抱手道。 宣武帝语调上扬“哦”了声, “是人?” “许驰琰。” 闻言,宣武帝含笑地准了。 一如梦中那样, 定下了两日后,十一月十六出征的日子。 出了御书房, 彭公公阖上殿门,朝贺忱道:“老奴提恭贺将军凯旋了。” 贺忱颔首,“多谢彭公公。” 另一边,沁心湖, 长亭下。 赵淮瑨一早便进宫候在此处, 眼下闻贺忱离了御书房,他问小太监道:“圣上命他出征役都?” 太监应是, 还不忘拍个马屁:“殿下真是料如神呐!” 赵淮瑨:“可定下了日子?” “十一月十六。” 赵淮瑨毫不意外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果然一切都如曾经一样,分毫未变。 可这一回,他不与他一并出征役都了, 他要留在京都为他解决兵马和粮草的问题。 “噔”一声,他搁下茶盏问:“圣上还未宣我?” 小太监愣了一瞬,迟疑道:“殿下可是寻圣上有要?可这会子,圣上许是宣了许将军在话。” 赵淮瑨皱眉,“许驰琰?” “是,将军向圣上荐许将军为此次出征的副将。” 赵淮瑨怔住,怎会是许驰琰…… 他脑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念头,男人指尖微颤,竭稳住声色道:“你回吧。” 小太监不放心地“誒”了声,应声退下。 赵淮瑨侧身望向午门的方向,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 午门,贺忱微微抬头望向巍峨宫门,脚步止在原地。 高寻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道:“主子,怎的了?” 贺忱负手立在大道上,眼底浮现出几缕显而易见的笑意,弯了弯唇道:“没什,等个人。” 倏地,身后传来一道夹杂着喘息的声音—— “贺忱!” 贺忱嘴角的笑意更甚,他转过身,就见赵淮瑨如风似的奔了过来。 赵淮瑨喘着看他,似是要将他看个窟窿来才罢休。贺忱一不,由他打量。 赵淮瑨缓了缓,道:“你向圣上举荐了许驰琰,为什不是我?” “二殿下要留在京都,护我周全啊。”他笑着道。 那一瞬间,赵淮瑨耳边的风声都是静止的,他一不地盯着对面的人瞧,直至那双眸子泛酸,泛红。 他攥紧手心,哑着嗓音道:“是你吗。” 贺忱往进了一步,压低嗓音道:“他日你登基,还封我为天策上将?” 赵淮瑨紧紧抿住唇,蓦地怒道:“你既然知道,还应圣上要去役都,你疯了?!” “这不是有你在京都吗。” “你怎就知道我记得?我若是什都不知道呢?” “你都放火将坤宁宫烧了。” 赵淮瑨滞了一下,静默半响,揽住他的肩,抱了他一下。 他道:“贺忱,久不见。” --------- “陆九霄!” 薛太傅得胡子都要吹起来了,拍着他那张字帖道:“我让你抄《道德经》,你就给我抄成这样?来,你自看得清吗?!” 陆九霄漠着脸碰了碰鼻梁,脸上那副“我给你抄完就是世子给你面子”的神情,薛太傅觉得胸口有点疼。 他当初是脑子糊涂了才答应贺忱教这狼崽子!活活要短十年寿命呐! 他当即从书册中抽出一页纸,一整面整整齐齐的簪花小楷,“这才叫字!人家才十一岁呢!” 陆九霄用余光瞥了一眼,就见那页头写着三个小字,贺时葶。 他不屑地移目光。 “去,外面给我站着!” 陆九霄不为所。 薛太傅又拍了拍桌,“你非得我把贺忱给你叫过来是吧?” 少年扯了扯嘴角,向他挑了下眼尾,拽着自那张狗爬的字道:“去就去。” 此时,那簪花小楷的主人正在薛宁的院子剥荔枝。满满一碗,她递上去道:“阿宁姐,给你。” 薛宁看她红彤彤的指尖,忙拽住她的手道:“你别自手,让丫鬟给你剥。” 沈时葶点头应下。 薛宁看着小姑娘的簪着蓝色碎花珠子的脑袋,忍不住轻轻叹了口。 贺忱得没错,她回京都的时日不长,有自向人示的法子,比如这满满一碗荔枝,就是向她表达善意。 薛宁忍不住揉了下她的脑袋,“阿葶,你陪我话吧。” 她拉着她到闺房,谈天地,直至小姑娘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出了薛宁的小庭园,沈时葶抱着从太傅那拿的两册书往院去,桃因在门外候着她。 然,途径围墙时,就见一着牙白色长袍的人,大冬天的连大氅都没披一件,抱手靠在红墙上,一只腿微微屈起,脚尖点地,总之是一种极其不正经的站姿。 目相望时,沈时葶杏眸撑大。 这院子里除了阿宁姐,还有别人吗? 不过陆九霄倒是一下就猜出她是谁了,上下打量一番,扯了扯嘴角道:“看什看。” 沈时葶一怔,忙回过神匆匆离。 她走过时带起了一阵风,陆九霄不知怎的,下意识往她走的方向看了一眼。 --------- 十一月十五晚,冬日的迎安大道张灯结彩,喜庆的灯笼挂满各家小摊,看得人暖融融的。 薛宁一身湖蓝色长裙,外搭一件雪白色小袄,手里握着一盏兔子灯,另一只手偷偷与身侧的男人牵在一起。 只有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未婚的姑娘与郎君才敢这样放肆一下。 天色暗下,二人逆着人群,走在回薛府的小巷中。 此处昏昏暗暗,人烟稀少,每踩一步在雪中,都会发出簌簌之声。 薛宁挠了挠他的手心,停下道:“快到了,我自走,你快回去吧。” 话,没人不怕离别的,她也怕。 每次贺忱出征,薛宁总怕自在他面哭出来。可她知道,她不叫他担心。 她扬起一抹笑,朝他晃了晃那只兔子灯,“我走啦。” 堪一转身,就被人抓住了小臂。 贺忱盯着她道:“我送你到门外。” 他不容分地握住她的手。 至薛府门外,薛宁还是忍不住委屈道:“不在京都过小年了,贺将军,我提祝你新年快乐。” 贺忱笑笑,碰了碰她额的碎发,“对不住。” 薛宁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小臂,“没怪你。” 贺忱敛了笑意,凝视她的眉眼,认真道:“薛宁,这次真的就三个月,我一定回来。” 薛宁愣了一瞬,这话的…… 他哪次失言过,哪次没回来吗? “哦……”她点点头应道。 “我上回你的,不是宿醉后的玩笑,等我回京,亲自来提亲。” 薛宁心上一跳,低头捻了捻珍珠耳坠。 贺忱失笑,“那你先回去吧,天冷,夜里把窗关。” 薛宁与他道了别,转身叩了府门。 然而在临踏进薛府时,她蓦地缩回脚,往回跑了几步,“贺忱。” 贺忱提了提眉梢,“怎了?” “你上回……” “就是上回……” 她咬了咬唇,脸颊染上一片薄红。 贺忱怔了一瞬,恍然大悟,眉梢都沾上笑意。 他轻揽住她的腰,俯身噙住那两片薄唇,轻吮了两下,放她道:“这样吗?” 薛宁顶着满脸潮红跑了。

120、平行番外04 《芙蓉帐》平行番外04 寒地冻, 雪意涔涔,细小的雪花落在屋檐上,化作水“滴答”一声落下。 少年身着一身贵紫色长袍, 抱靠在府门外,右指尖还挂着两坛果酒。一片雪白的脖颈暴露在寒风中,像是不怕冷似的,也不见他眉头皱一下。 似是些不耐烦,他换了脚着地。 终于, 含平巷尽头的人现了。 陆九霄站直了身子, 待他走近后,他提起酒坛道:“果酒,不醉人。” 言下之意, 不耽误你明日征。 贺忱看了眼他中的瓷白酒坛,嘴角溢一声很轻的笑, 在夜里显得格外清透好听。 “下回别在外头等,穿多。” 他一面说一面推开府门。 陆九霄敷衍地应了声, 随他了贺府。西厢庭园,一道藕粉色身影蹲在荷池边,里捻了根沾了水的木条,戳着一地散沙。 听着声响, 小姑娘忙起身回头, 看到贺忱时咧开的嘴角,在看见他身后那个人时迅速放平, 她踌躇两步,硬是上前。 就听陆九霄轻嗤了声,至于吗…… 贺忱眉梢微提,偏头道:“你们见过了?” 他恹恹道:“我罚站, 她路过。” 说罢,他抬脚就要往西厢走,蓦地被身后的人拉住衣领,复又提了回去。 陆九霄皱眉,“哥?” 贺忱看了他一眼,“她跟阿敏不一,性子软,胆子小,你别凶她,听到。” 陆九霄不情不愿地了下头。 “还,我去役都三个月,若阿凛照看不及的时候,你护着她。” 闻言,陆九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就听贺忱又道:“少一根头发丝,我可拿你是问。” 看着陆九霄那副一脸不乐意的情,贺忱好笑地道:“头。” 少年才被逼无奈地了下头。 --------- 陆九霄了庭园小门。 沈时葶才迈着小步伐跑了过来,她那张小脸被冻得冷冰冰的,“哥哥。” 她将中拽着的平安符递给他,“白日里我和阿娘去寺里求来的,住持说是在菩萨面前供了两个月,可灵验了。” 贺忱收下,捏了捏她的脸道:“带你去个地方。” 贺府西厢房的屋檐上,能看到迎安大道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璀璨夺目的灯火。 沈时葶小心翼翼地拉着贺忱的衣角,踩在那咯吱作响的黑瓦上,她新奇地瞪大了眼睛瞧着高处之下的夜景,那双杏眸在夜里卜灵卜灵地眨着。 贺凛捧着一坛酒,回头道:“阿葶来了,过来坐。” 陆九霄也回头看了眼。 此时,他二人排坐在一处,贺忱牵着沈时葶过去时,自然将她安置在中间,小姑娘不得不硬着头皮坐在陆九霄身侧。她刚一坐下,便得少年轻睨了一眼。 沈时葶直直对上那双笑起来很漂亮的眼睛。 陆九霄笑起来确实是很漂亮,不同于贺忱的温柔,也不同于贺凛的清冷,他笑起来很明媚。 可惜,偏偏了那一张嘴。就见陆九霄朝她挑了下眉,用口型道:看什么看。 沈时葶抿着唇撇过头,她才不看。 一夜,京都的细雪纷飞,寒风拂面,酒香肆意。 小姑娘撑着下颔,听“哐”地一声,一个空酒坛子滚到脚边,少年支着脑袋,侧躺在黑瓦之上,嘴边噙着一丝浅显的笑意,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的灯火中。 听贺凛怒道:“陆九霄!我鞋呢?” “下去捡啊。”他朝贺凛勾了勾唇角。 两句过后,两个人胳膊和腿缠在一起,打得屋檐黑瓦哐哐作响,贺凛那一个少之人,偏是被气得骂了好些句脏,听得沈时葶惊讶地竖起了耳朵,原来二哥哥也是骂人的啊…… 她往贺忱那挪了两分,抱起那个摇摇欲坠的酒坛子,“他们……” 贺忱笑笑,“事,别搭理他们。” --------- 十一月十六,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依旧京都城门发了。 赵淮瑨算着日子,在一月十八时,军官一路疾马奔向皇宫,在早朝时,众目睽睽之下,呈上一份军报。 宣武帝接过之后,拍案而起,勃然大怒,“岂此理!个西瀛,简直欺人太甚!” 他二不说,便命户部与兵部及时输粮与军械,另派五万精兵支援役都。 赵淮瑨身着绯色朝服立于前,闻言宽心地弯了弯唇。 虽眼下宣武帝因坤宁宫密道一事幽禁皇后,疏远李国公,但却不因此事废后,更莫说罢了李国公的官,毕竟君王都是要脸的。 李国公官职依然在身,朝中各处都他的人,包括呈报军情的军官。所以一次,赵淮瑨是亲自将军报交到自己人中,而非让贺忱役都传信回来。 总之,一次他分毫都不能赌。 下了朝后,赵淮瑨去了乾清宫探望他的父皇,顺便与他下了两盘棋。闻着暖阁中的幽幽清香,赵淮瑨瞥了眼左边的百合花。 他道:“花开得好。” 宣武帝笑:“花乃是在黄寺里供了七个月,得玄明大师日日诵经念佛,摆在个方位,延年益寿。” 赵淮瑨作恍然大悟状,连连头道:“那彭公公可要看好了,莫让不懂事的小丫头碰坏了去。” 彭公公在一旁头应是。 正此时,宣武帝掩唇咳了两声,忙饮了两口茶压住了喉间的痒意。 他摆道:“今儿就到,你回吧。” 赵淮瑨忙应声退下,十分贴心地道:“父皇请太医来瞧瞧吧,冬日寒,莫要病了龙体才是。” 宣武帝欣慰地了头,他个儿子,素来孝顺。 了乾清宫,赵淮瑨色尽敛,往后深深凝了一眼。 父皇啊…… 一次,就让我先动吧。 --------- 二月初八,仲春时节,草长莺飞。 城门至迎安大道一路锣鼓喧,听一身着劲装之人喊道: “胜了!胜了!役都胜了!” 黄昏时刻,贺忱跨过岑氏准备在门外的火盆,卸甲回府。 夜,沈时葶皓白的腕上多了一根藕粉色的绳,衬得她肤色更白皙了些。

121、平行番外05 《芙蓉帐》平行番外05 棠苑的荷池盛放, 几缕幽幽清香飘向半敞的窗牖。 梳着堕云髻的姑娘趴在窗边,就着明亮月色,摆弄着那根千里迢迢而来的手绳。 藕粉色, 很衬她的衣裳,也很衬她。 岑氏搁下茶盏,偏头道:“阿葶,把窗阖上,心着凉。” “哦。”沈时葶拉了下窗, 偷偷留了条缝隙, 正侧身时就见贺忱察觉地笑了她一下,她忙低头碰了碰眉心。 岑氏打断兄妹二人的默契,道:“方才见你往南琴巷的方向来, 这是见阿宁了?” 贺忱“嗯”了声,“圣上龙体有恙, 彭公公事同我打招呼,不必急着宫。” 说起这事, 岑氏便叹了句:“圣上好端端得了风寒,一病便是一月,眼下二殿下监,可这朝中乱着呢……” 闻言, 贺忱无声点了点头, 他自知圣上这病恐怕是好不了了,可并不意外。 一个做皇帝的人, 又怎可能心甘情愿做回臣? 岑氏道:“对了,你这会儿不在屋里歇着,可有要事?” 贺忱低头弯了弯唇,眉梢眼角都浮现出笑意, “有件事要辛苦阿娘。” 他顿了下,“劳烦阿娘替儿备聘礼。” 话落,沈时葶的耳朵竖了起来,她眨了下眼,从窗边走至桌,一并坐下道:“哥哥,你要和阿宁姐成婚了吗?” 贺忱笑着朝她点了下头。 岑氏喜上眉梢,语速都快了些,“真的?我去岁同你说这事,你还不肯点头。” “那会儿阿宁。”贺忱道。 “行,行,阿娘这就去给你备,再去将京都最好的喜娘给你请来!哦对了,这提亲也得看黄道吉日的,桃枝!快去将台历给我拿来!” 贺忱忙扶住她,失笑道:“不急不急,明日再看一样的。” 可这夜里,岑氏哪还睡得早呢? 兄妹二人出了棠苑,沈时葶的话多了起来,那张嘴正在叨叨往后同薛宁同住一府的事。 显然,她是真的喜欢薛宁。 贺忱笑了下,正要问她功课时,就听墙外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 “诶哟喂,世,世啊!” 是陆府的老管家。 贺忱皱了下眉头,就听沈时葶道:“他阿爹回来了。” 贺忱微顿,眉头下意识提了一下,“你知道是因为他阿爹?” 沈时葶复又点点头,给他比了个三根手指,“三天吵一次。” 且每回吵完架,陆九霄便会坐在贺家门外,她撞见几回,见他可怜,还给他送糖,虽然都被无情拒绝了。 贺忱摇头失笑,往围墙瞧了眼,心上轻轻叹了声气。 这陆家父,一个有苦难言,一个打就被自敬重的父亲忽视。 他道:“你回去,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话落,男人即往径处去。 沈时葶一只脚下意识往迈了一步,一声“誒”呼之欲出,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她抿了抿唇,速速回了翡苑,从匣的瓶瓶罐罐中翻出一颗解酒药,又赶着往外跑。 桃因愣了愣,“姑娘,您去哪啊?奴婢——” “你跟,我就快回来了。”她一边跑着一边回头道。 至门处,沈时葶摁着胸口缓了口气,挪出门栓,“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隙,一只白白嫩嫩的手从缝隙中伸了出去,掌心朝上,上头赫然躺着一颗解救药。 外头传来一道不悦的声音:“作甚?” “给,解酒的。” “我不要。” “我大哥出去找你了,他若是见你将自灌醉,会生气的。” 话落,门外安静了一下。 沈时葶只觉掌心一轻,像被羽毛拂,门外的人低声道:“年纪不大,管得不少。” 他起身透门缝去看这个乳臭未干的姑娘,“行了,赶紧回去。” 沈时葶便不作停留,生怕被人发现似的,着急忙慌地往回跑。 陆九霄推门喊住她,“诶诶诶,门没锁,你家着了贼我可不管。” 那边的人又跑了回来,嘟囔了一句“对”,随后捡起地上的门栓,挪了半响,才归于平静。 陆九霄听着这声响,好笑地弯了弯唇。一夜阴霾,似是被这段插曲扫光,陆世对着长夜缓缓吐出一口气,翻-墙回了自家府里。 --------- 此时的皇宫内院,灯火一片通明。 缘由无它,宣武帝的风寒拖了足足一月,不说好转,反而身愈加羸弱,今儿夜里咳着咳着就咳出了血。 此刻太医跪了一地,就是连为首的瞿太医,都颤了颤手腕。 宣武帝接贤妃递上的药,一张没有精气神的脸沉下,“朕近日愈发觉得浑身无力,瞿太医,你说,朕日日用药,这风寒怎会治不好?” “圣上,臣想再为圣上把把脉。” 宣武帝将手递上。 内室一片静谧,众人连呼吸都不禁放轻,生怕哪个不心,脑袋就与脖分了家。 瞿太医苦恼地收了手,“圣上,您常年劳心事,即便是眼下,也还虑甚,这药自是事倍功半的效用。” 宣武帝蹙了蹙眉,挥手让他一干人等退下。 彭公公见状,上接药盏道:“圣上可是累了?二殿下在外头候着您呢,奴去请二殿下回?” “让他来。” 闻言,贤妃很有眼力劲地退下了。 如今宫中最得宠的便是二皇赵淮瑨,皇后无端失了君心,连带着四皇赵淮旻都备受冷落,眼下又是赵淮瑨监,还日日夜里来给宣武帝说一说事,这草该往哪头倒,是个人有眼睛都能瞧出。 赵淮瑨朝贤妃点了点头,了内室。 他忙扶住榻上的帝王,“父皇身可好些了?” 宣武帝摇头咳了声,“朕眼下是有心无力,朝上还靠你替朕多牵制,淮瑨啊,朕几个儿里,属你资质上乘,此番,便历练吧。” 赵淮瑨低头,“是,儿臣会好生替父皇照看这天下。” 宣武帝欣慰地点点头,因体力不支,很快便又睡了去。 赵淮瑨面上的恭敬一时荡然无存,他起身立在榻边,顺手放下幔帐,隔着层纱去看里头的人。 他拢了拢幔帐缝隙,“儿臣告退。” 宣武帝这一病,便再没好。 二月廿八这日,宣武帝连风都吹不得,已至暮春,殿内却要日日点上个火盆。 他连听赵淮瑨听政事的心都不在了,彻底放手监权,那个素来恭敬平和的二殿下陡然一变,雷厉风行,重扶持起了些个月里备受宣武帝冷落的武将世家。 陆行心事重重地下朝回府。 梅苑,袁氏替他换下了官府,见他眼神游离,忍不住道:“外头都传圣上这病……怕是不好治,眼下如何了?” “我日去瞧。”陆行摇摇头,言语之意可见。 袁氏了然地止了这话题。 就听陆行又道:“那呢?” “侯爷宽心吧,他近日可没惹事,好端端在松苑呆着呢,您可想不开与他吵嘴。” 闻言,陆行余光睨她哼笑一声,用了一盏茶便往松苑去。 苑门半敞,少年手握长剑,对空比划了下,随即皱眉去翻一旁的兵图册。 眉眼间的耐心,很是罕见。 陆行一时看走了神,直至秦义喊道:“侯爷,您怎么来了?” 陆九霄手中动作蓦地一滞,嘴角顿时抿紧,看向陆行。 陆行顿了片刻,不得不走来,他上下大量了下陆九霄,“练剑呢。” 并无人答话。 陆行掩唇咳了声,翻了下他放在石桌上的图册,“贺忱给你的?” 陆九霄懒懒地应了声,收剑入鞘道:“随便练练。” 他漠着脸接纤云递上的茶水,借饮水的动作瞥了眼自的父亲。 就听陆行道:“要练就好好练,改日若是将冀北交给你,就你这招,能扛得住吗?” 话落,整个院都静了下来,甚至连徐徐吹的风,都静止在了耳边。 陆九霄手中的茶盏顿在唇边,他愣了一瞬,抬眸看陆行。 陆行移开目光,负手道:“准备准备,随我一同回冀北。” 欲走时,他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拍了拍少年的肩颈,“练得不错。” 望着陆行走远,陆九霄有一瞬的僵硬,而后放平的嘴角逐渐扬起。 --------- 四月初二,孟夏的夜蝉鸣四起,微风中带着燥热的空气,携着浓香酒味飘向京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今夜,是为陆九霄饯行。 贺凛开了酒,“真要走?” 陆九霄提了提眉梢,自觉地将酒杯递给他,被他拍开了手背。 “自倒。” “明日一早便要走,你给我倒个酒怎么了?” “你想得美,就是现在立即要走,我也不给你倒酒。” “我说你怎么跟你哥一点都不像?” 见二人又要吵起来,贺忱忙转移话题道:“此次去冀北,往后便少见了,万事心,自看好自,知道吗?” 陆九霄含着酒点点头。 酒三巡之后,三人都醉意上头,感觉到贺凛垂在他肩颈上的脑袋,陆九霄眼神迷离地望向茭白月色,“哥。” 贺忱看向他。 “后我做你的副将。” 少年的声音清朗,比这月色还要明亮几分,如他那双放下防备的眸一样真诚。 贺忱唇角微扬,“好。”

122、平行番外06 《芙蓉帐》平行番外06 陆九霄这一走, 整个贺府都静了下。 京都的日子照常,酒坊依旧热闹,茶楼诗画意, 四季更迭,又至岁。 万和二十二,四月十六,贺家府门外噼里啪啦响起炮竹声。满京都皆知,这薛太傅家的独女, 就与贺家长子婚了。 一个满腹诗的才女, 一个清风朗月的将军,叫人一时知羡慕谁才好。 黄昏时刻,斜阳草树, 唢呐声拐过七八条巷子传到含平巷。 陆菀拍着翡苑的屋门,“阿葶, 你好了没啊?” “了了。”屋门被从里头拉开,沈时葶才一露面, 便被陆菀拽着往外走,嘟囔道:“再晚些就瞧见娘子了。” 二人结伴至大门前,恰缝花轿停下。 沈时葶觉虎口一疼,陆菀满心激动地捏着, 比人家郎官还兴奋, “快看快看,阿宁姐的衣裳真好看!” 沈时葶忍着疼看过去, 果然见薛宁持却扇下了花轿,走动时偶尔露出一对画细长的眉毛。 顿时扬起嘴角笑了起。 边,贺忱长臂虚虚扶在妇腰间,低声提醒道:“台阶, 看路。” 薛宁掩住笑意地应了声。 知怎的,隔着却扇他似也能窥见其中笑颜,忍住跟着抿唇笑笑。 在厅堂三拜之后,郎官与妇一并入了喜房。 “吱呀”一声,屋门一阖上,外头的嘈杂声瞬间远去。 贺忱握着薛宁的将的却扇挪开,仔细凝了眼面上的红妆,隆重典雅,很是迤逦。 他给递了杯茶,“渴了吗?” 薛宁接过,道:“你快去吧,宾客都在外头等着呢。” 男人轻摩挲了下白嫩的腕,摁着坐在榻上,又给拿了个软枕垫在身后,“我很快回。” 实在话,他二人很有出格的举动,如今坐在他这榻上,还真是有点…… 薛宁自在地挪了挪位置,推他道:“快去吧。” 贺忱体贴地没戳穿,如所愿地出门去了。 内室一时静了下,榻上的人一颗心砰砰乱跳,足足饮了三杯茶才逐渐趋于平静。 拖着自己身繁重的婚服站了起,四下扫了一圈。 贺忱的屋子是没进过,干净整洁,四处都透露着他的自持和清朗。 薛宁收回目光,摁着空荡荡的腹部,用了盘子里的几块点心,又从他的架子上抽了本书出,顶着沉重的凤冠靠在床柱上。 听着外头的喧嚣,竟是困意上头。 薛宁这一阖眼,落入了一个长长的梦中,眉头紧皱,中的书被狠狠攥住,一股窒息油然而生—— “阿宁,阿宁。” 薛宁哽咽一声,眉头更深。 有人握住的小臂推了一下,“阿宁,醒醒。” “啪”地一声,中的书册落地,薛宁雾气朦朦的明眸也随之睁开,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脸,眨了下眼,便花了妆。 贺忱稍顿,坐下扶住道:“怎么了?” “我,我梦见……”着便又落了两行泪,“我做噩梦了。” 贺忱失笑,摁了摁酒窝所在的位置,“婚当夜做噩梦,夫人,你是多愿意嫁给我?” 可饶是这样,都没能逗笑薛宁。 做的梦实在太可怕了,太令人后怕了。身着婚服的女子靠近他,握住他的臂,道:“你抱我一下。” 男人眉头轻提,倾身将人揽进怀里,拍了拍的背脊道,“没事了。” 好半响,薛宁才从梦中的境遇中抽离出。 贺忱垂眸看,指尖一下一下拍着的肩颈。薛宁后知后觉地昵他一眼,忙捂住下半张脸道:“我妆是是都哭花了!” 他轻轻笑了两声,带至桌边饮了合卺酒,又拆了头顶上的凤冠,这才叫人备了热水。 这夜的风很清,很凉,携着庭园的淡淡松香,窜进水声潺潺的湢室。 薛宁长发散下,屈膝望着眼前的男人,低头勾住他的一根指,晃了两下。 是做好准备了的意思。 贺忱笑着俯身亲了亲的眉心,拂开额前的发丝,“我轻点,疼了与我。” 薛宁点点头。 他是真的温柔到极致的人,就连掐都舍掐,吻都敢太重,如待一件珍贵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 唇齿缠绵中,薛宁偷偷睁了眼,看他紧闭的眸子,和纤长的眼睫。 最初,将此人藏于心底时,觉他是明月可及,后才发,他是天边碰到的月,他是人间的暖阳,散落的光,是能落在心背上,被知触及的温度。 有幸,让他为之倾心而已。 察觉到的走神,贺忱停下唇间的动作,微微退开些距离,嗓音沙哑道:“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薛宁摇头,重环紧他的脖颈。 幔帐摇摇欲坠,这夜至静至谧。贺忱坐在床头,一下一下触碰的眉眼。 这一幕,他念了很久了。 --------- 日子悠悠转过,贺家添了个小爷,呱呱坠地之音,响绝庭园。 之后的时日,京都的朝局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复一,万和二十四春,宣武帝驾崩,丧钟“咚”地一声敲响。 宣武帝并未立储君,但二皇子监国三,在朝中的关系网四通八达,很顺利地就被推向皇位。 至此,改号为康贞。 七月初二,是上秋,暮夏的余热尚在,空气中还飘浮着燥热的柳絮。 庭园内的石桌处坐着三个姑娘,唯有陆菀叽叽喳喳地像一只麻雀。 在冀北的事。 起这冀北,倒真真有么一件大事,即便陆菀绘声绘色地当话本子,沈时葶和薛宁也都知晓。 或者,这京都无人知。 就在二十日前,敌军夜袭,边境战乱。 陆九霄只身一人闯了敌方军营,炸了粮仓,还生擒了敌方将领,一溜操作简直又炫又骚,当时还是监国的二皇子闻言大喜,命他回京述职。 阔别京都三的人,总算回了。 陆菀雀跃道:“再有两日,我哥便抵京了,嗳……自打他去了冀北,家里都冷清了。” 薛宁笑着往陆菀嘴里塞了颗红枣,就听另一边沈时葶埋头练字道:“菀菀,你这么念你哥哥,怎么见你这两去瞧他。” 听言,陆菀将枣核吐了出。 摆好架势,用余光瞥人,凉凉道:“你作甚?我没功夫招呼你,该呆哪呆哪,给我添乱。” 一下变脸,道:“喏,就是这样,他信上所写。” 还别,陆菀将陆九霄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架势学有七分像,沈时葶中的笔尖一下顿在宣纸上,晕了一团黑色。 想到三前,屋檐上的倨傲用口型对他“看什么看”的模样,真真像极了。 此时,桃因抱着盆花进。 一见这花,沈时葶脑袋便“嗡”地一声响,如临大敌。 果其然,就听桃因道:“姑娘,楚三公子……又了。” “我他的花,你快让他拿走。”沈时葶窘迫地道。 “奴婢这便命人送回楚家。” “嗯。”姑娘闷闷地应道。 薛宁忍着笑意偷觑了一眼这个小姑子,十五岁的纪,是及笄华,又出落仙姿玉色,生辰一过,贺家管事的便收到好几封拜帖,无是京都出名的喜娘。 其实个楚久安除了人木讷了些,其余倒也很好…… 薛宁倒真很想问问如何想的,可也知晓这小姑子脸皮薄,眼下见都将脸埋到砚台里了,只好忍住问。 见陆菀开口,忙用一颗枣堵住的嘴,“菀菀,多吃些枣。” --------- 七月初三,望江楼。 沈时葶支着下巴坐在窗边,换了两个姿势过后,自己的一碟蝴蝶酥总算是出炉了。 忙上前接过,命桃因付了银子。 今日柏杨侯府的夫人在马场办蹴鞠宴,一下请了好些公子小姐,反而使这望江楼颇有些冷清。 如此想着,便听楼顶“砰”地一声,掌柜的面色陡然一变,嘴里“喲”地一声。 就见一顶着肥胖酒肚的男人出在楼梯间,是李二。 他走路摇摇晃晃,显然已是喝醉的模样。 这李家也知是走了什么霉运,偌大世家,日渐式微,前些日子胤国公在朝上错了话,惹帝大怒被赏了两个板子,这板子一赏,些牛鬼蛇神,能踩李家一脚是一脚,个个冷嘲热讽的,李二近日可也没受气。 沈时葶与他有过两次口角,当即皱了下眉头,“桃因,走吧。” 转身之际,却被李二横拦下,他打了个酒嗝道:“三姑娘见了我就跑,怎么,你们贺家是很嚣张么?啊?” 沈时葶冷脸拍开他的,“你让开。” 美人,就是冷下脸也还是美人。 李二瞧着张略施粉黛便迤逦动人的脸,他心里气贺家是真,但让这张脸迷住也是真。有时候李二甚至气恼,怎么就是贺家的姑娘呢?若是别家的,他也至于好下…… 平日里他念着一个“贺”字倒也有所收敛,然今日醉意上头,连带着胆也大了。 他哼笑,大着舌头道:“我让你能怎样?” 桃因厉声道:“李二公子,我们贺府的小厮便在外头,您掂量掂量。” 李二“呵”了声,管顾地靠近,“我爹怕你们,我可怕,老子我——” 沈时葶往后退了两步,见四处的人看了过,低下头往一旁绕开,李二慢了两步追上。 忽的,眼前的门帘被掀开,一瞬光影落地,有人从外头踏了进。 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一脸撞进前方的胸膛。 两个人皆是闷哼一声,沈时葶捂着鼻子,疼眼眶都红了一圈。

123、平行番外07 《芙蓉帐》平行番外07 四目相望中, 陆九霄下意识眯了下眼。 三年有余,足以让一个花骨朵长成娇艳欲滴花,眉眼还是那个眉眼, 可随着年岁增长,到底还是添了几淡淡媚意,雅而不俗。是赏心悦目。 这时候,身后一只坏景致手伸了过来。 陆九霄并未挪目光,沈时葶似是还能瞧见他轻勾了下嘴角, 随后蓦地横过一只胳膊。 她只觉一阵风从耳边刮过, 连带着耳侧发丝都轻扬了两下。 紧接着,陆九霄用手背她推到一旁,沈时葶才发觉他正捏着李二那弱不禁风手腕, 疼得李二嗷嗷大叫。 “你特么知道老是谁吗?我爹——”李二目眦欲裂地破口大骂,在睁大狗眼时倏地话音字一收, 他愣了下,“陆, 陆九霄?” 李二醉意醒了大半。 不过,不怪李二险些认不出来人,眼前男人无论从身量还是五官上都有些细微变化,轮廓比从前七八岁时更锋利一些, 就连眉梢眼角那一点倨傲, 都更甚以往。 冀北风沙他养得不似从前白皙,却带着一种正正好阳刚气。 总之, 变化甚大。 不过他这一笑,一口,还是老样。 陆九霄“啧”了声,“你爹?你爹挨了圣上两板, 还你爹呢。” 这回,李二彻底清醒了。 他傻瞪着眼,“你你你”了一,去拽男人扣在他腕上手,力道大惊人,李二掰了半响,愣是没能扯他。 “主。”尹忠在后头提醒了他一声。 陆九霄这才慢悠悠地放李二。 他嫌脏似甩了甩手,回头正见沈时葶一脸惊慌地摁着自己胸口,陆九霄凝了她一眼,抬着下颔道:“你出门不懂带个小厮?” 这种自来熟口吻,不知道还以为他这几年就没离过。 “我,我带了。” 陆九霄便收回目光,无意在此处与她纠缠,扽了扽衣裳,“尹忠,走了。” “誒。”尹忠从掌柜那接过一壶酒,抬脚跟上。 “。”沈时葶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男人右手上,上头是两道红艳艳血痕,估摸着是方才李二挣扎时挠,他像不知道疼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今日谢陆世出手,你这伤……我给你上点药吧,碰着灰恶化。” 陆九霄闻言,顺势看自己右手。 他张了张手指,又看了看那揪着眉头小姑娘,陆九霄一时想到那从贺家小门缝隙中伸出来细胳膊,和小小掌心里躺着一颗药丸。 啧,还是这么爱管闲事…… 然而,这于沈时葶而言确实算不得闲事。 这人因她受伤,倘若当个睁眼瞎话,倒是良心上过不去了。 陆九霄嘴一撇,正口时,身后秦义就先道:“那劳烦三姑娘了。” 闻言,沈时葶笑了下,“那你,我去车上拿药箱。”说罢她便提着裙摆匆匆离去。 大堂内静了一瞬,秦义下意识低下头。 果不其然就听他主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做我主了?你这么能耐,不我这世爷给你当?” 秦义连连摇头,“不敢不敢……这不是进宫面圣么,带着血,不好。” 其实秦义这话还是有道理。陆九霄这才慢慢收回目光,径直踏上马车。 半刻钟功夫,陆九霄这个来没什么耐心人已经皱起了眉头。 外头尹忠恭敬地喊了声“三姑娘”,陆九霄眉头拧得更深了些,直至车幔被掀,弯腰探进脑门上全是细汗,似怕耽误他时间,她是小跑着来,眼下还喘了几口气。 陆九霄那点烦躁顿时被浇灭了一半。 他长椅上物件丢到小几上,“坐吧。” 沈时葶落了座,碘酒、药粉和布条一字排,那阵仗,倒像他身负重任似。 陆九霄轻哂一声,饶有兴趣地翘起腿,“听说贺凛眼下在鸿胪寺任职?” 他这熟稔语气,着实让沈时葶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小姑娘点点头,“嗯。” 说起来,不怪陆九霄这个口吻,怪,只能怪陆菀。 她每月寄去冀北信中,有一半都在提“阿葶”,阿葶长阿葶短,不知道她是姓陆还是姓贺。 一刻钟后,沈时葶那只骨节明手妥当包好。 她松了口气道:“陆世近日防着点水便好,这是药。” 陆九霄“嗯”了声,示意她放在一旁,龟毛地在拨纱布旁细丝。 沈时葶方才来时见他这车后头还跟着辆囚车,想必就是那位圣上扣押进京敌方领,她不便耽搁他事,且没话与陆九霄寒暄,当即拾掇好药箱起了身。 然,步还未跨出一步,只听马长啼了一声,在秦义骂声中,马车狠狠一颤,沈时葶脚下一个踉跄—— “嗯!”她直直前栽去。 陆九霄亦是往桌几处歪了一下,不他蹙眉唤秦义字,便被一道软乎乎身扑了个满怀,且沈时葶许是下意识动作,单腿屈膝跪在了他大腿处,那一下,陆九霄疼得倒抽了一口气,手肘从桌几滑了一下,摁着那细柳似腰肢往一边倒。 马车在最后一晃下归于平稳。 秦义隔着一道车幔道:“主,我瞧这马脾气大得,敬酒不吃吃罚酒,该饿上两顿,一路闹腾几回了都!” 里头并未有人回话,秦义顿了顿,“主,三姑娘,你无碍吧?” 还是未有人回话。 车厢里头,两道呼吸齐齐屏住。 沈时葶一双杏眸瞪大,眸里倒映着男人近在咫尺眼睫,长,漂亮。 陆九霄感受着贴在唇上柔软,不知处于何种心理,他蹙了下眉头,张嘴咬了咬。 软,软得不像话,像是含了口棉花,让人下意识有想吞咽冲动。 然,不他尝出个什么味时,那股绵软触感骤然离去,紧接着,“啪”地一声,一个清脆响亮巴掌拍在陆世下颔上。 这一下,给陆九霄拍醒了。 就见小姑娘捂着唇,红着双眸看他。 陆九霄皱眉,用指腹摸了摸自己下巴,凝了眼她白嫩嫩五指,“你扑到我身上,占了我便宜,还敢打我?” “可你——”她瞪圆了眸,怎么说不出“可你咬我”这样话来。 四目相望,男人漫不经心地折了折窄袖,“看什么看,不你再咬回来?” 这话一出口,沈时葶那双瞪圆眸里添了两恼意,不知在恼自己还是恼他,活生生一副被气哭模样。 她忙捡起落地药箱,正匆匆欲踏下马车时,小姑娘蓦然回头,犹豫地攥了攥手心。 陆九霄心道,她莫不是真咬回来…… 就见一张藕粉色绢帕递上前来,她往前伸了伸手。 男人一愣,皱了下眉头,“作甚?我不。” 沈时葶急得眉心揪起,心下一横,硬着头皮靠过去,两根葱葱玉指捏着男人下颔。 陆九霄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这样近距离,他甚至能看清她面上小绒毛。 沈时葶力道重地用绢帕去擦他唇上和嘴角口脂,擦得他那块都泛起了红。 随后,姑娘抿着唇匆匆踏下马车。 一段小插曲过去,马车缓缓驶皇宫。 陆九霄倚在桌几上,兀自给自己添了盏茶,余光一瞥,便瞥见勾在衣裳上一只玫瑰金耳坠…… --------- 天色渐晚,陆九霄从皇宫内院出来,便去了鸿胪寺。 贺凛与人一路商谈公事,走至院外头,就见一人打眼地倚在廊柱下,四目相望时,陆九霄朝他挑了挑眉梢。 那个模样,真真是欠极了。 贺凛朝身侧人道:“吴大人,今日便到这吧。” 方连连应是,识趣地先行下值。 贺凛走过去,那在官场游走三年气度,已然与从前大相径庭,眉宇间尽是深深清冷与沉稳。 “你来这作甚?” 陆九霄道:“路过,顺便来瞧瞧我状元郎。” 贺凛眼尾划过一丝自傲,“三年前。” “哦,三年前状元郎,这官当得如何?” “还成。”贺凛翘了翘嘴角,又问:“你见过大哥了?” “方才在宫中匆匆打了个招呼,走吧,回府瞧瞧我小侄。”陆九霄拍了拍他肩,示意他跟上。 贺凛嘴角一抽,谁小侄,某些人记得自己是姓陆吗? 不过…… “你这嘴角怎么了?” 陆九霄脚步慢了半拍,佯装不解道:“什么怎么了?” “你嘴角。”贺凛眯眼细看了下,“都磨红了。” “嗯,磕着了吧。” --------- 酉时,翡苑闺房里。 沈时葶弯腰挪了挪椅,又翻了翻妆台上几只小匣,她苦恼地捻着仅剩一只耳坠,这是二哥哥给她呢。 正伤神时,就听“笃笃”两声,桃因在外头道:“姑娘,陆世回京,侯夫人在府上办了家宴,二公在庭园您呢。” 沈时葶背脊瞬间僵硬,家宴…… “吱呀”一声,沈时葶拉门,“桃因,我、我就不去了。”她支支吾吾道:“你替我谢侯夫人好意。” 桃因狐疑地看她一眼,用掌心贴住她前额,“姑娘,您脸怎红成这样,可是何处不适?” 正说着,贺凛负手走来,“怎么了?” 沈时葶连连摇头。 在贺凛凝视下,她到底是说不出谎来,憋了半响泄气道:“那走吧。” 此时侯府长廊下,陆九霄已换了身低调蓝白色水波纹长衣,贺禄鸣在他面前拍了拍男人结实肩颈,看那口型,约莫是说了几句赞赏话。 陆九霄抬眸时,便见贺凛身后,款款走来姑娘。

124、平行番外08 《芙蓉帐》平行番08 陆家冷清, 陆行常年不归府,即便是陆九霄回来,也不有三口人。 说是家宴, 也就陆家与贺家而已。 不这两家世交也不是说说而已,关系确实紧得很。 席间其乐融融,相谈甚欢,多是男人们围着冀北场战在讲,姑娘家兀自用着白玉盘中的膳食, 偶尔逗弄逗弄薛宁怀里的贺兰晏。 小孩水灵灵的眸, 很是可人。 沈时葶戳了戳他小小的手心,朝他笑笑。 陆九霄听着贺禄鸣说,一面点头应着, 一面捧起杯盏嘬了口凉茶,目光时不时落在对面与陆菀挨着的人身上。 她右耳戴着一食指长的耳坠, 左耳空落落…… 是他这角度望去,倒像是在看她身侧的薛宁。 贺忱低笑一声, “想要孩,自己成家。” 陆九霄蓦地回神,眼神茫然一瞬后,轻轻哼了声, 懒得解释。 不, 贺忱这句可谓将头转了十八弯,就听袁氏叹息道:“你如今也二十了……” 男人无甚情绪道:“贺凛还二十有二呢。” 边无端被波及的人皱了下眉, “说你就说你,提我甚。” “贺大人金贵,提不得。”陆九霄欠欠道。 贺凛冷飕飕地瞥他一眼。 这么一打岔,果然又将题岔开了。 饭中旬, 沈时葶微醺着张脸,脸颊耳根都微微泛着红,她捂着唇轻轻打了酒嗝,在桌底下扯了扯陆菀的衣袖,“你不是说不醉人吗……” 陆菀“呀”了声,她匪夷所思地嗅了嗅沈时葶杯盏里的果酒,“是不醉人啊,你、你怎么喝果酒还能醉呢?” 姑娘家这边正在咬耳朵,边袁氏眯了眯眼,呵道:“陆菀!” 陆菀一激灵挺直背脊,吞咽了下嗓。 “谁让你阿葶灌酒的!” “这,这不是果酒嘛……”陆菀嗡声道。 袁氏揉了揉眉头,向贺家夫妇赔了不是,这才吩咐白嬷嬷道:“你扶三姑娘园里走走,再命人端碗醒酒汤上来。” “誒。”白嬷嬷上前扶起沈时葶,“三姑娘,老奴扶您。” 旁人醉酒或许闹腾,沈时葶却是听得紧,让她走她便走了,还一一两位兄长打招呼。 陆菀叫袁氏横了一眼,埋头捡着饭粒,再不敢造次。 --------- 天暗了下来。 酒足饭饱后,席间逐渐松散。 陆九霄叫贺凛记仇的灌了整整一壶烈酒,胃里烧得慌,立在长廊下吹了会儿燥风,他捏了两下眉心,又睨了眼泼上酒渍的衣袖,长叹一声,便往松苑的方向去。 途径庭园长亭时,就见白嬷嬷兜着手在假山旁站着。 陆九霄想起什么,碰了碰鞶带里头的物件。 他几步上前,白嬷嬷当即打起精神,躬了躬身,“世。” “三姑娘呢?” 白嬷嬷往长亭处偏了偏头,“三姑娘在亭下歇着。” 陆九霄点点头,“她有东西落下了。”说罢他径直上前。 白嬷嬷未曾多想,“誒”了声便让开道。 蝉鸣蛙叫,夜风四起。亭四面松树环绕,阵阵松香飘然远翥。 陆九霄停住,就见长椅上坐着人影,抱着楹柱,双眸紧闭,微醺的红晕还挂在脸颊耳尖,很是打眼。 他轻唤了声,“贺时葶。” 显然,并无人应。 陆九霄皱了下眉,屈指在她洁白的脑门处推了两下,“喂。” 姑娘眉心拧起,脸颊更贴紧柱。似是叫人扰了美梦,很是不耐。 陆九霄见状轻哂一声,想起白日里双惊慌的小鹿似的眸,以及捏住他下颔的两根指头。 仔细说来,陆世这二十年,还从未被谁擒住下颔…… 他不由多瞥了眼姑娘抱着柱的两手。 最后,他目光上移,落在她耳垂上的一小细孔上。 陆九霄捏着坠在她耳边比了比,思忖一瞬,将耳坠的小勾对准了细细的耳洞。 企图她戴上。 在滑了两次手之后,陆九霄彻底皱起眉头,颇为不耐地“啧”了声。 他也不是非要她戴上不可,可这不戴和戴不上就是两回了,陆九霄对着耳洞眯了眯眼,似有较劲的意思,干脆俯身下来,一条腿踩在她身侧的长椅上,捏住小耳朵,对准了往下钻。 “哼……” 对漂亮的柳眉倏然一紧—— 一滴红艳艳的血珠从细小的洞中冒了出来。 四目相望中,沈时葶深吸了一口气,在下意识要喊出声来时,自己将嘴捂严实了。简直自觉得不得了。 陆九霄垂眸,这才发觉二人离得是这样近,近他若是再往前倾身一寸,便会重蹈白日之。 男人眸轻敛,看她小扇似的睫毛颤得飞快。 长久的静默。 陆九霄眼底忽然浮现一丝笑,笑里带着两分坏意,将他眉梢眼角都衬得灵十分。 沈时葶心上“砰砰”跳了两下,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其他什么。 眼前的男人长得很硬朗,硬朗中又和着媚意,是从眼角流露出的媚意,平白这人添了几分不正经的神姿。 陆九霄坦坦荡荡地直起身,“醒了啊,。” 他将耳坠递上前。 “阿葶。”恰逢庭园响起陆菀的声音。 沈时葶松了口气,这才分出一手去接,并不想问他这耳坠为何在他儿,是匆忙起身道:“多谢陆世,菀菀寻我,我先走了。” “不谢。”他弹了弹衣袍,慢悠悠道:“正巧落在我衣襟上。” 这说出来,便难免惹人回想今日白日种种…… 沈时葶头皮一麻,脚步更快地跑了。 --------- 很快,侯府便冷清了下来。 丫鬟送贺家诸位门前时,陆九霄正换了身衣裳来。 门前,贺忱拍了拍他的肩,“明日空了去瞧瞧太傅他老人家。” 陆九霄点头应下,余光瞥了眼抹藕粉色身影,继续与贺忱说。 薛宁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还微微有晕的姑娘。 她将贺兰晏交奶娘,去扶了扶沈时葶,“我扶你回去歇着吧。” 沈时葶点头应下。 二人经陆九霄身侧时,男人让道侧了侧身,道:“小心台阶。” 众人纷纷顿了顿。 倒不是这多骇人听闻,是这从陆九霄嘴里说出来,偏就是有耐人寻味。 却见陆九霄朝薛宁弯了弯唇,“师姐,小心台阶。” 薛宁狐疑地点了下头。 --------- 茭白的月色倾洒在窗牖处,夜风拂,撩起一角帷幔。 薛宁心不在焉地解着贺忱腰间的鞶带,贺忱握住她的手,“想什么,这么出神?” “你说……”薛宁揪起眉头,“咱们对门位世爷,今夜是不是哪不对劲。” 贺忱弯唇,将她的手重新往鞶带上放,“哪不对劲?” “就是……他老瞧阿葶甚?咱们阿葶哪里惹着他了?”薛宁颇有担忧。 闻言,贺忱若有所思地垂头,自己将鞶带解开。 见贺忱掀开幔帐,薛宁哼哼道:“你亲妹,你不操心操心?” 贺忱好笑地将人拉了来,“阿宁啊,有,旁人操心是无用的。” 显然,薛宁并不知他这里的意思,疑惑地蹙起眉头,又被眼前的人用指腹抚平,他道:“睡了好不好。” 二人相拥而卧。 薛宁是藏不住心的人,想不通的,便非将它想通不可。 眼见她要睁眼天明时,贺忱叹气地将人揽住,深深地吻了一下她的侧颈,“阿宁……” 是薛宁的心思彻底被带偏了。 说起来,陆九霄回京的也算巧。两日后,便是骊国最热闹的节日之一——乞巧节。 陆世素来对这种日嗤之以鼻,用他的来说就是“吵死了”。 可陆菀偏是爱极了这样热闹的日,从一早便对镜梳妆,还绾了高高的堕云髻。 在腰间绑好小钱袋时,陆二姑娘开开心心地推门出去,却叫倚在廊柱上的兄长吓了一跳。 “哥?”她眨了眨眼。 陆九霄上下打量她一眼,站直身道:“去哪?” “哦,今日乞巧,我要去放灯!”陆菀说着有雀跃。 “就你一人?” 陆菀摇摇头,“我约了阿葶。” 陆九霄眉头无意识提了一下,“就你们二人?头人这么多,又挤又乱,万一出了怎么办?” 陆菀当是陆九霄不许她出门,立即蹙眉反驳道:“不会出的,我带了小厮,不会往人多的地——” “算了。”男人挺直背脊,眼尾轻挑起,余光瞥她一眼道:“我闲来无,陪你去吧。” 陆菀将剩下的咽了回去,兄妹二人对视半响,不对,很是不对…… 她蓦地瞪大眸,“哥,你——” “行了,把嘴闭上。”陆九霄在她要说出几恶心腻人的字眼时呵住她,眯了眯眼道:“你走是不走?” 陆菀消化了好半响,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走,走的。”

125、平行番外09 《芙蓉帐》平行番外09 乞巧的京都红光点点, 花灯漫天。女郎们意满,握团扇,似遮非遮地掩着唇角, 见哪个容貌上乘的郎君时,还挑眼偷偷一觑。郎君们则大方多了,看谁看谁,一个个负而过,神采奕奕。 尤其在瞥见花灯铺旁的两道曼妙身姿时, 总稍稍停驻。 不为别的, 这陆女与贺女的姿色,实在是让人垂涎。 陆女长明媚大方,是一眼就能瞧出的美人, 贺女呢更不必说,那眉眼, 那身段,全京都挑都挑不出第二个。 可眼下, 这美人正紧紧揪着眉头,苦恼万。 她随意挑了个莲花灯,拿余光偷偷往后瞟一眼,不知是夏日夜太燥还是别的, 她总觉得背后烧得慌。 而陆菀呢, 也没好哪里去,此时正懵着一张脸, 于喧嚣人流中彻底凌乱了。 她哥…… 她哥…… 陆菀咬唇想,这兔还不吃窝边草呢…… “菀菀。” “菀菀。” 沈时葶推了推陆菀。 陆菀恍然神,“啊”了声,眼都没瞧地拿个花灯, 囫囵道:“我这个吧。” 二人付过银后,便沿着人流往热闹的地方去。 陆九霄一背在身后,一拎着腰间的平安扣,一下一下甩着。 他见沈时葶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展颜欢,偶尔在撞上他的目光时,会愣一下地匆匆移开。 陆九霄便刻意频频看她。 沈时葶从小贩中接过一根兔状的麦芽糖,正这时,天边“轰”地一声绽开一簇烟火,是桃花江的方向。 人群忽然涌动来,三三两两推搡着往桃花江的方向去。 沈时葶肩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往前被推着走了步。 她头:“菀菀。” 可人头攒动,陆菀早不见了踪影。 沈时葶着急地垫了踮脚,一身便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 陆九霄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淡淡道:“人多,往那儿走。” 沈时葶不得不跟上他。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你推我挤,二人肘与肘时不时撞在一,陆九霄索性拽住她的腕,她往宽阔的道路上带。 这乞巧夜的迎安大道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刻钟后,沈时葶呼吸急促,满头细汗地喘了两口气,她担忧地道:“你见着菀菀了吗?” 陆九霄往人流中看了眼,道:“放心吧,她就是只猴,自己能跑。” 沈时葶噎了一下,轻轻睨他一眼,目光落在自己腕上。 她挣了一下,“我自己能走了。” 陆九霄神情自若地放开她。 明是在喧嚣的人群中,沈时葶偏觉此刻气氛静得有些骇人,像是有人拿小梆在敲她的耳膜似的,“咚咚咚”地响了好声。 半响,陆九霄道:“你饿了吗?” 沈时葶摇摇头。 陆九霄对她这不上道的反应皱了下眉头,“那我饿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一会儿你是再丢了,我怎么跟你两个哥哥交?跟上。” 你看,这人装了一整晚的好性,眼下终于原形毕露了。 沈时葶犹豫了一下,望了眼沸腾的街巷,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 乞巧夜的望江楼座无虚席,一楼大堂乌泱泱满是歇脚的人群。 小二领他二人上了二楼,擦了擦桌道:“喲,小的眼拙,是陆世呢,还是给您上老样?” 不怎么说这望江楼能在京都数百酒楼里占得头位呢,阔别三年,就连这儿的伙计都还能记得客主的喜好。 陆九霄点了下头,问沈时葶道:“想吃什么?” “我不饿。” 话落,她那不争气的肚合时宜地响了两下。 陆九霄眉梢一挑,嘴角溢出一声轻哂。 沈时葶硬着头皮,竟是有骨气地道:“我真的不饿。” 陆九霄抬做了势,小二便了然地退下。 再一会儿,三菜一汤便上齐了。 男人矜贵地执竹筷,兀自用了晚膳。 沈时葶神色恹恹地咬了下唇,摁了摁空荡荡的肚,身站窗边,望着满城红火,人来人往,竭力想寻一寻陆菀的身影。 晚风四,明月当空,月色与红光融合,景致恰好处的美。 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已撂下竹筷,站在她身后道:“你再往外探就掉下去了,我可不捞你。” 沈时葶忙直身,一头,鼻尖就险些又撞在他身上。见状,姑娘忙往后退了一步,窗牖“哐”地一声响—— 女儿这种避退和不知所措的心绪,实在太好懂了。 陆九霄掩着意道:“誒。” 沈时葶抬头看他,“嗯?”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在她瞪大的瞳孔中缓缓俯下身,那张俊脸就在她前放大又放大,沈时葶近屏住呼吸—— 陆九霄抬碰了碰她的唇,那柔软的唇瓣拨了一下,沈时葶彻底呆住了。 他指腹间的一缕断发送她眼前,“你头发断了。” 沈时葶看看他指间的一根乌发,再看看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和那双眸里暗藏的戏谑意,她正欲人推开时,静谧的雅间里传来“咕嘟”一声响。 陆九霄眉尾微挑,垂眸瞥了眼她的肚。 小姑娘一张脸发烫,耳尖最上那一点红得像熟透了一样。 陆九霄心,这也太好逗了。 “你不是不饿吗?” “我……”沈时葶张了张嘴,在男人满眼意下攥紧了心,那双流光溢彩的眸一点一点泛红,她倔强地撇过脸,话里都带了点哭腔,“我是不饿。” 陆九霄微怔,收敛了神色道:“你哭什么?” “你干嘛啊,我哪里惹着你了?就算,就算是无意冒犯了你,可你也咬来了不是么,究竟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她闷声道。 陆九霄看了她半响,只好屈指去碰她眼下泛红:“啧,你怎么这么容易哭……” 此般动过于亲昵,沈时葶滞了一瞬,拉住他的腕,陆九霄顺势反握住,她摁在板凳上,给她塞了双竹筷道:“吃吧,吃完送你去。” 沈时葶埋头夹菜。 陆九霄慢慢道:“其实想想,你说得不错。” 沈时葶微愣,不解地看他。 “是我占了你的便宜。”陆九霄一脸反思过后的真诚,倒让沈时葶有些受宠若惊了,可下一句,他紧接着说:“若你实在觉得亏得慌,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咬来。” “啪”一声,她惊得中的竹筷都掉了。 又听陆九霄说:“你轻点咬吧,我明日还圣。” “谁咬你!” 见她气得生龙活虎的,陆九霄满意地抿了两口茶。 --------- 而迎安大道的另一边。 陆菀攥着一陌生男的衣袖,厉声道:“登徒!跟我去府衙!” 小厮在一旁解释道:“姑娘,您真的误会了,我们公不是——” “误会?”陆菀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男,仪态偏偏,眉清目秀,长得人模狗样,竟然,竟然做这种龌鹾之事! 陆菀不自在地看了眼自己的胸,嘶,真是好疼…… 谁知道他趁这种人多的日占了多少姑娘的便宜,陆二姑娘一副替□□道的口吻,“少废话,跟我走!” 谢昱安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紧赶慢赶,竟是赶在乞巧当夜了京,四处人山人海的,他下意识握了握方才碰过不该碰的东西的那只。 苍白又无力地辩解道:“是姑娘撞了上来,谢某非有意冒犯,这样,你拿着这些钱……” 陆菀瞪大了眼,拿钱善了?她缺这点银吗? “你想都别想,我今儿非治你不可!跟我走!” 小厮忙跟上前,“大人,这?” 谢昱安摇摇头,“罢了。” 左右他也是去府衙的。 一炷香的功夫,便了京都衙门。 这乞巧的日,就连衙门都像过节似的,人满为患,吵吵嚷嚷,官差握木棍,敲了好声都未见安宁。 陆菀瞪了谢昱安一眼。 正这时,身着绯红官袍的林大人从人群中匆匆穿过,停在跟前时,他大喘了口气道:“陆姑娘。” 闻言,谢昱安神色有细微的变化。姓陆,京都姓陆的大少有,原来是永定侯府的姑娘。 陆菀指着谢昱安道:“林大人,就是他,此人脚不干净,他——” “诶哟,谢大人!小的差人去城门接大人,可这不靠谱的混账东西竟是自己来了,实在是小的疏忽。” 谢昱安换上一副翩翩君的模样,游刃有余道:“无碍,只是来的路上与这位姑娘生了些误会,这不……” 他无奈一。 陆菀愣了愣,缓缓松了扣在谢昱安腕上的。 就听谢昱安朝她拱揖道:“在下谢昱安,父乃盐铁司副,与令尊也是老识了。” 谢昱安…… 去岁的状元郎,谢昱安? 一旦状元郎三个字放在眼前的人身上,他说的话,好似从三可信,一下上升了九。 快,这误会便说清了。 何况谢昱安一脸十抱歉的模样,倒让陆菀不好再追究了。 谢昱安道:“改日得空,谢某定亲自上门向姑娘赔罪。” 陆菀摆,“不,不不不,谢大人严重了。”这让她阿娘知晓她在外头又惹了事,指不定怎么罚她。 谢昱安从小厮那接过钱袋,递上道:“那姑娘收下,去买些药吧,当谢某的赔礼了。” 买药…… 陆菀僵住,一股血气从脚底窜头顶,迅速接过钱袋,讪讪一,“严重,严重了。” 她忙告辞离开。 --------- 去的路上,才戌时末,骊国又不设宵禁,此时都还是人群鼎沸。 在望江楼门外站了一会儿,沈时葶心想,陆菀先府了说不准…… 思此,她便想开口与陆九霄告辞。 正这时,一旁的小摊后传来一段对话—— 小郎君道:“方才人多,有踩着你吗?” 姑娘摇摇头,道了句“没”。 “那就好……表妹今日这一身着实漂亮,跟画里的仙女似的。” 这话惹得对的姑娘红了脸,“哪里……” “哪里都是!就比,比月色还美。” 话落,二人两两望,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缭绕其间,眼看那漆黑的角落里,男前倾,捧住姑娘的双颊。 沈时葶眼前倏然一黑,陆九霄遮住她的眸,她转了个方向,这才松道:“什么你都敢看。” 沈时葶叫他说得一羞,匆忙撇过眼。 二人往含平巷的方向走。 路上,陆九霄顺从小摊买了一袋薄荷糖给她,沈时葶倒没矫情推拒,道了声谢便伸接过。 越往巷里头走,人群越是稀少,喧嚣声都选去。 她随放了颗糖在嘴里,心想奇怪,她跟菀菀一道出的门,怎么就同陆九霄一路府了…… 陆九霄看她被糖顶来的腮帮,背在身后的捻了捻,忽然轻咳一声。 这巷静谧,他这一咳,倒是十突兀。 他侧目道:“诶。” 沈时葶仰头看他。 陆九霄正了正身,“你今日这一身也挺好看的。” 沈时葶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什么? 陆九霄避开她的目光,目视前方道:“确实是,比月色还美。” “硌”地一声,沈时葶嘴里的薄荷糖被咬碎了…… 看她这一脸裂开的表情,难得学一句情话的陆世上也挂不住,他碰了碰鼻梁,又咳了一声,“看什么看,听不懂啊?” 这时,贺府大门正被拉开。 管抱着扫帚出来,“哟”了声,“姑娘府了,世也在呢。” 沈时葶趁此拽着那袋糖跑了府,跟阵风似的,抓都抓不住。

126、平行番外10 《芙蓉帐》平行番外10 日子缓缓过, 转眼便至孟冬,微风清凉,满城红火。 自打陆九霄生擒了敌国将领后, 冀北边境签订了休战条约,倒是安稳了不少。 既是如此,骊国又是用人之际,赵淮瑨自是不愿将他放回冀北,便将前营的兵交给了他。 是以, 近日来陆九霄忙了起来。 只是忙里偷闲之际, 时不时在贺凛万分嫌弃的目光下,死皮赖脸地去到贺府转悠一圈。 只是他改了往常走的路线,改从翡苑处路过。 其实你说他有多么多么非沈时葶不可, 倒没有,只是这心里一旦落下种子, 生根发芽之际,总弄得人心痒。 但这情情爱爱之事, 藏是藏不住的。即便陆九霄没做么出格之事,就路过时往那窗牖处瞥的一眼,足够人好好品味了。 岑氏看自家小女此地无银地垂下脑袋,不由探究地皱起眉头, 她轻轻颠了颠茶盖, 道:“九霄那孩子近日常来府里。” 来得比三年前还要勤。 沈时葶忙道:“嗯,他与两位哥哥素来交好。” “可我这条路不是去西厢房最近的路呐, 阿葶,他是来瞧谁的?” 沈时葶脸色“轰”地一下就红了,忙攥紧手里的毛线球道:“阿、阿娘,我没有……” 岑氏笑着摁住她的手, “你急甚,我又没说么。九霄这孩子我是看他长大的,人呢是好人,年纪轻轻,本事不平,在别家择婿人选里得是位列第一,你二人若真是有意,我觉得好,总之有贺家,有你两个哥哥,他不敢待你不好。不过这选夫婿是大事,你如今十五,不着急嫁,多走走瞧瞧,并非坏事。若是阿娘多心了,那这你便当阿娘没说过吧。” 沈时葶张了张嘴,被堵得哑口无言,想否认都显得牵强,只好道:“……嗯。” 另一边,陆九霄正正抵达西厢庭园。 贺凛恰与贺禄鸣议事归来,二人打了照面,贺凛往他身后瞧了眼,忽然顿住脚道:“你从前不都是从东面的甬道来么?” “嗯?”陆九霄用手拍了拍酒坛子上的灰,不答反问:“哥呢?” 他径直往里走,“哥。” 贺凛眯了眯眼,不住来回打量他来时的路,对着陈暮道:“这条路……” 陈暮顺着接过茬:“是去三姑娘的翡苑。” 贺凛向来心细,被这么一点,便捕捉到了近日忽略的种种蛛丝马迹。 不对…… 贺凛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嗤笑一声,“陈旭!” “诶诶!”陈旭被吓了一跳,连连站到跟前来。 贺凛道:“你去给我将翡苑那儿的小门锁上,往后不许人从那出入!” 他从前以为陆九霄是想当他贺家的儿子呢,没曾想他竟然敢打他妹妹的主意。 贺凛觉得太阳穴刺疼刺疼的。 到庭园时,贺凛见着那在贺忱跟前说话的人,幽幽凝了他一眼。 后来某天,陆子推了推翡苑后的小门,果然是没能推。 于是,端端坐在屋内翻看医书的姑娘时不时抬头往窗外瞥一眼,复又皱眉地落眼于书中。 奇怪…… --------- 十月初八,举朝冬狩。 天澜山上的雾气很,印着满山红杜鹃,景色宜人。 沈时葶不是第一回随行冬狩了,前年去岁,她都是被陆菀怂恿着一道来的。 不过今儿这回,陆菀却没了从前的好兴致。 缘由无他,陆二姑娘被提亲了。 提亲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上回被她误当成登徒子的状元郎谢昱安。 不得不说,谢昱安这个礼赔得着实有些大,惊着陆菀了。 沈时葶含了一颗糖,问道:“那谢家怎么说的?” 陆菀叹气,揪了一片枫叶下来,“说是想先定亲。”毕竟她才十五嘛。 “定亲呀,那你阿娘怎么应的?” 说起她阿娘,陆菀便觉得脑袋嗡嗡地响。谢昱安那厮的三寸之舌不知是怎么长的,竟将她阿娘那个正经人哄得眉眼笑,她对谢昱安的喜欢就差刻在脸上了,甚至于觉得是陆菀白捡了个便宜! 那这亲事,她自然是全全认可的。 沈时葶道:“那是,你不喜欢谢大人?” 闻言,陆菀又皱眉沉默了。不喜倒称不上,谢昱安是个如假包换的青年才俊,且未来可期,官途坦荡,确实是夫婿的不二人选。 陆菀嘟囔,“我只是一想定亲这事,便觉得头皮发麻罢了……哎呀,走一步看一步,不提了不提了。” 正此时,四面传来一道声响—— “抓刺客!抓刺客啊!” 两个姑娘皆是神色一变,沈时葶吸了口气道:“菀菀,我们回去吧。” 陆菀点头,立即抬脚往来时的方向走。 可说时迟那时快,一匹红棕宝马从前方极速奔来,瞧那一身夜行衣的打扮,二人脚底都涌出一阵凉意。 西面的小路上陆九霄紧接至,很显然是追上来的。 二人于马儿上过了几招后,那刺客竟是阴险地将弓-弩对准沈时葶。 陆九霄不得不放弃与之纠缠,用最快的速度扑向前带着沈时葶一并避开那只箭,二人抱着滚向下坡,陆菀捂住唇,眼睁睁瞧着自家兄长和好友消失不见…… 周边传来踏踏马蹄之声,贺忱与尹忠秦义几乎是立即赶到。 陆菀指着那条下坡小道,述明情况,于是那队护卫便始沿路搜寻。 就在这时,陆九霄“哼”了声,后背撞在巨大的岩石上,被迫停了下来。 沈时葶一脸撞在他怀里,发髻狼狈地散落了几缕,匆忙坐起身去看他,“你,你如何了?” 陆九霄蹙了下眉头,摁着肩颈动了动手臂,不答反问道:“摔着了吗?” 他说着捏了捏姑娘的小臂和肩颈,见她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沈时葶这会儿也顾不得避嫌,后怕地吞咽了下唾液,“刚刚……可菀菀还在那。” “你哥就在后头,不会有事的。在这儿等等,会有人找过来的。” 沈时葶点点头,却看他身后的岩石上有血迹,惊呼道:“你受伤了?我。” 她绕到他身后,“呀”了声道:“你这……” 四目相对时,陆九霄明显从她眼里到一丝犹豫不决。 他的思绪骤然从那刺客身上抽离,这才好好打量她一眼,自打贺凛将翡苑后的小门上了锁之后,陆九霄想经过翡苑可着实不容易,且沈时葶又有意避着他,这么一算,倒是许久没见了。 思此,原还一脸淡定的人蓦地皱起眉头,“嘶”了声,脸色倏然惨白。 沈时葶不疑有他,再顾不得别的,只道:“你将长衣脱了,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陆九霄自然无甚异议。 冬日的天澜山傍晚的天色略微昏沉,云霞漫天,洋洋洒洒淌了一地的流光溢彩。 陆九霄感受着背上轻柔的触感,神色微微放松,偏头去身后的人。 唇角轻抿,神色专注又认真,霞光投下的半边脸真真是美得像画。 感受到他的目光,沈时葶眼帘轻抬,又慢慢挪开。 她道:“没有伤药,只能这样了,你把衣裳穿上吧。” 陆九霄回过神,点头应下。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停下后,四处静谧,只剩风声鹤唳。沈时葶低声道:“方才多谢你。” 若不是他,那只直指额心的箭,恐怕得要她的命。 陆九霄着她,对视半响后,他讶异道:“没了?” “……”沈时葶攥了攥手心,又说:“以后若是有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就是。” 陆九霄轻叹一声,“行吧。” 很快,天便彻底暗下来了。 山间的这条小道错综复杂,陆九霄不知方才究竟拐了几道弯,眼下贺忱还未能找过来也实属正常。 他侧目凝了眼靠在巨石上睡着的人,脑袋一点一点,小脸被乌发遮住了一半。 他伸手过去碰了碰,没想沈时葶睡得这样浅,即便睁眼,坐直身子道:“怎么了?是不是伤口裂了?我……” 她那双杏眸中还有似醒非醒的惺忪,迷迷糊糊地伸手过去。 陆九霄愣了愣,抓住那只小手,被她手心的凉意刺了一下,“没,你接着睡吧。” 好半响,沈时葶才渐渐松下身子,又靠了回去。 陆九霄皱眉,慢慢搓了搓那只冰凉的手。 --------- 贺忱到时,已是夜深露重的时候。 他了眼自家幼妹,又向陆九霄,神色担忧道:“受伤了?” 陆九霄站了起来,“小伤,她也无碍。” 贺忱松了口气,弯腰将沈时葶抱了起来。 刚一抱起姑娘被醒了过来,下意识扑腾地挣扎了一下,见着那张熟悉的脸,一颗心才落了回去。 贺忱道:“你睡吧,我抱你回去。” 小姑娘“嗯”了声,她真困极了,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回到营寨夜,沈时葶便发起了高热。 这病可谓是来势汹汹,太医进出出,一连三日,她便没几个时辰清醒过。 贺忱从房中出来,便见陆九霄靠在楹柱上,朝他提了提眉梢,“还没醒?” 他颔首道:“太医说是受了惊吓,着了凉。” 陆九霄应了声,倒是没再说话。 贺忱抬眸望了他一眼,“陆九霄。” 贺忱少有这样正儿八经叫他名字的时候,陆九霄不由微愣,抬头回望过去。 就听这个身姿如松竹青柏的人道:“你若没想好,便不要招惹她,小孩子家,容易真。” 这上若说有谁最了解陆九霄,那定是贺忱无疑。 这些日子来陆九霄的举止他都看在眼里,但是他知晓,眼下这个少年只是一时兴起,又或者说喜欢是真的,却也仅仅止步于此,再往深的走一步,他自己恐怕都没想过。 正如梦中,一始那样。 可梦中种种,是贺忱不愿意回想的。 他心疼地瞥了眼屋门,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你若真拿我兄长,待她好点,别伤了她。” 他拍了拍陆九霄的肩颈,错身离。 陆九霄静默一瞬,了面前这扇紧闭的屋门,在贺忱踏下石阶时道:“想好了。” 贺忱身形一顿,回头看他。 陆九霄对上男人那双沉稳的眸子,“我想好了。” 贺忱蓦然一笑,转身出了院子,却见贺凛背靠着朱墙,抿了抿唇,不大乐意道:“便宜他了。” 贺忱失笑。 --------- 回到京都休养了三日,沈时葶才将将能下地。 可这一醒来,便听外头的丫鬟闲聊道: “孤男寡女,荒山野岭,外头传得跟本子似的,究竟是谁嘴这么碎!” “嘘,你小声些。不过说不准是好事一桩,我瞧陆子甚好,比那个木讷的楚三公子好的不是一星半点呢,何况侯夫人不是来提亲了么?” “可咱们夫人未应下呀,还是要等姑娘醒了自个儿决断才是。” 沈时葶懵了一瞬,陆家来提亲了? 外头又传来一道齐齐的声音:“夫人。” 闻言,沈时葶赶忙回到榻上,盖好了被褥。 岑氏一门,她便喊了声阿娘。 岑氏怜惜地扶住她的肩头,“好些了没?头疼不疼?” 沈时葶摇摇头,问道:“阿娘,我听说陆家……” 袁氏愣了愣,道:“是啊,你陆伯母一直喜欢你,此次来得很有诚意,说你若是想留到十八-九成婚是可以,定亲就好,不过阿娘还未应下,你的婚事,还得你自己点头才行。” “阿娘。”沈时葶垂下眸子,“可我不想。” 岑氏笑道:“若不想也没什么,不应就是了,咱们贺家的姑娘,能再挑挑。不过他毕竟是救了你,咱们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这些阿娘来办就好。” “那外头的传言……” “流言蜚语日日有,今日是你的,明日就是旁人的,过两日便无人提及此事了,莫要放在心上。” 沈时葶感激地抱住了岑氏的胳膊,难得露出笑意,“阿娘真好。”

127、平行番外11 《芙蓉帐》平行番外11 侯府提亲未果, 这事很快就传开了。 陆九霄二十年以来,第一次栽了这么个跟头,且还摔得人尽皆知, 满京都议论纷纷。 倒也不是贺家多不给面子,岑氏拒也拒得很是温婉有礼,切礼数周全,实在无挑出差错。 是以,侯夫人得了准话后只给陆九霄道:“人家不愿意, 我能如何?” 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陆世子坐在院子里吹了阵风, 扯着嘴角笑了下,算了,不急…… 就在对门, 还能跑了不成。 翌日,陆九霄去到贺府寻贺忱, 与之商议了几桩公事后,便起身离开。 正推门出去, 便见廊下道身影缓缓而来。 沈时葶穿了件毛茸茸的雪白色棉裙,外搭了件靛蓝色绣花小袄,显得十分小家碧玉。 她捧着碟桃干走得很慢。 陆九霄提了提眉头,踏出书房, “吱呀”声将门阖上。 沈时葶顺着动静抬起头, 脚步猛地刹住。 她捧着碟子的手暗暗用了些力道,神色依旧自若地道:“陆世子。” 说实话, 那些流言蜚语,不尴尬是不可能的,但往后又不是不见了,沈时葶早将自己宽慰好了。 但偏偏, 陆九霄这人不怕尴尬。 他浑然没有被拒亲的自觉,负手上前两步,“给你大哥送点心?” “嗯。”沈时葶点点头。 陆九霄紧接着道:“为何拒了?” 闻言,沈时葶脸色崩了下。常人竭力避开,也就他不管不顾地戳开…… 此,小姑娘深吸了口气,“我不怕那些传言,旁人爱说就说去,婚姻乃大事,犯不着顾虑不相干的人。” 言下之意,为了这层名声去成婚,不好。 不陆九霄确实是愣了瞬,别看她年纪不大,脑袋也很小,但想的倒是多。 他沉吟片刻,复又问:“所以?” 不知是不是让薛太傅教导了几年的缘故,她板起脸来说话时,颇有种教导的意味。 “所以自是不必为了流言去将就。” 话落,便得男人声不屑地哂笑,“你凭什么觉得我能将就?” 沈时葶顿了顿。 便见陆九霄往前走一步,“你我,永定侯府的独子,身份尊贵,生得不错,长得更不错,功也有名也有,我凭什么将就?我能看上的,必定是好的。” 拐了七八十道弯,沈时葶活了十五年,头一回知道有人能在夸别人时,顺带将自己夸了通。 她轻飘飘道:“可是是我不能将就啊……” 静默半响,四目相望中,陆九霄眯了眯眼,“你骂我呢?” 小姑娘脸无辜地摇头,“没。” “没?”男人嗤笑声,夺过她手中的碟果干,高举过头,“说说,我是哪配不得你三姑娘了?” 沈时葶一噎,若说门庭、模样,侯府与贺家自是再相配不,但她确实还未对他生出非卿不嫁的感觉来,拒了,也实属正常。 她踮脚去够他的手,“你还给我。” 陆九霄笑道:“你求我。” 沈时葶挣扎了两下,见实在够不到,只好放弃地抿起嘴角,“你要拿你就拿走好了。” 说罢,她带着点怨气走了。 陆九霄着那脚步略重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下。 --------- 日子缓缓而,转眼便是至腊月。年关将近,街巷门庭又挂上了红灯笼,四处花天锦地,车马骈阗。 近日对门的侯府人来人往,陆菀应了谢家的亲,两家交换了庚贴,算是将这桩婚事给定了下来。 京都安生热闹,可南边的战事却悄无声息地起了。 贺府书房中,薛宁立在桌前磨墨。 贺忱收了最后一笔后,撂下狼毫,将她牵到自己腿上坐下。他揉了揉她的手指,“今日进宫得了圣上准话,年后便走,许是要半年之久,兰晏你多顾,辛苦了。” 这也不是第回了,自打薛宁认识他,与他离别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清。 是以她很镇定地点头应下,“圣上还是派了许驰琰给你?” 贺忱颔首,“是。” 薛宁道:“那这几日你多陪陪阿娘。” 贺忱应了声,在她温软地唇上亲了两下,“多谢夫人。” 正温存之际,窗外倏地传来一声姑娘的娇愠—— “陆九霄!” 薛宁顿了下,推开贺忱,了眼紧闭的窗牖,担忧道:“成日这么闹……阿葶都不待见他了。” 两个月来,陆九霄多了项捉弄沈时葶的爱好,这庭园里隔三差五便是二人吵吵嚷嚷的声音。 闻言,贺忱弯了弯唇,“那倒未必,你阿葶同谁发脾气?” 薛宁愣了下,眼尾瞬间弯起,“那倒是。” 薛宁再往窗外瞧,就见他们家三姑娘正握起了拳头往陆九霄臂上锤,那是被惹得连她一贯大家闺秀的端庄都没有了…… 也是难得。 --------- 年后,正月初三。 冬雪尚未消融,迎安大道上便已是整整齐齐的大军停驻。 清晨,云雾迷蒙,寒气沁骨。 送走贺忱后,借着刚升起的日光,沈时葶便老老实实在庭园的石桌处练起了正楷。 翡苑,“吱呀”声,朱红小门被推开。 陆九霄倚在门框上了半响,朝桃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桃因愣了愣,偷觑了眼自家姑娘,最终还是掩唇咳了声以示意,可惜练字于投入的人丝毫未察觉,她只好作罢。 了会儿,沈时葶蘸了蘸干涸的砚台,“桃因,磨墨。” 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来,他用指腹蘸了黑墨,在姑娘脸上划了道痕迹。 沈时葶愣了下,抬眸瞪大眼,擦了擦脸道:“你干嘛呀!” 陆九霄笑着坐在石桌上,拿起她那两张临摹的宣纸道:“让我,太傅他老人家喜欢的好弟子,字如何。” 沈时葶幽怨地盯着他。 桃因递上张湿帕子,“姑娘,您擦擦脸。” 沈时葶接后胡乱地擦了两下脸。 见状,陆九霄从她手心抽出帕子,“我给你擦干净。” 他说着便俯身下来,两根手指捏住了姑娘的下颔。 沈时葶下意识后仰,挣扎地推他,“不要你擦,我自己来。” “啧,你别动。”陆九霄低喝道。 “你离我远点……” 桃因掩着笑意背身去,用眼神示意余下的丫鬟通通退到一旁。 推搡之间,沈时葶余光忽然瞥到陆九霄今日这身装束,十分严肃正经,她微顿,这才到他放在一旁的佩剑。 她停止了挣扎,好奇道:“你要去哪?” 陆九霄顺着她的目光瞥了眼自己的佩剑,弯了弯唇道:“南边。” “可圣上不是派许将军——”话到中途,沈时葶便识趣地没有再问。 陆九霄没分寸地将她那块肌肤给擦红了,她突然安静下来,“啧”了声,眼底浮出些许笑意,擦去她脸颊最后一点污渍,骤然倾身下来。 沈时葶瞳孔放大了圈,见他近在咫尺的脸,呼吸都不由快了息。 见她没躲,陆九霄摁了摁她的唇,直至恶劣地用指腹将那两瓣唇给搓红,随后去碰她红彤彤的耳尖,压低声音道:“你要不要送送我?” 不最后,陆九霄也没让沈时葶送到贺府门外,至翡苑门前,他拢了拢她的小袄,“天冷,回屋里再练字。” 沈时葶没吭声,男人眯了眯眼,语气不善道:“听到没?” 沈时葶囫囵道:“听到了。” 在她转身离开之际,陆九霄忽然叫住她,“我下回来提亲,你应不应?” 沈时葶回头,“你亲自来吗?” 这话的意思陆九霄听懂了,他拐着弯道:“不就两步路吗,又不远。” 须臾,沈时葶背身回屋时偷偷扬起了嘴角。 陆九霄着那抹逐渐消失的背影,神清气爽地离了贺府,踏上马。 深冬的寒风拂面,偏有些人如沐春风。 --------- 城门下,大军气势磅礴,已是整装出发的状态。 高寻拍了拍落在肩头的雪,不住地往远处瞧,“这许将军怎的还不来?” 话落,匹通体雪白的战马赫然出现,狂奔而至。 陆九霄喘息道:“路上耽搁了下,能走了。” 高寻惊讶道:“陆世子?圣上派的不是许将军么?” 陆九霄不在意地道:“换人了。” 说罢,他得意地看向贺忱。 贺忱轻快笑,说意外也不是很意外。 他调转马头,“出发吧。” “是!” 高寻抬手挥,众人启程,那踏踏马蹄声响绝京都。 贺忱回头看了眼城门的方向,又望向身侧并行的人,所有事,所有人,都一如他最初所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