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水人渔》 第一章 祖父与祖母(1) 祖父对于我仅仅是张相片,照片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着长袍儿,长方脸儿,略有点鹰钩鼻,眼睛大而精神。他老人家在我的婴儿期间就躺到蔡连河边方氏墓地里去了,有关他的记忆全是听祖母讲的,听得多了,他在我大脑里也是活灵活现的。 祖母是一个颇为刚强的农村老太婆,说话风清声朗,据说她年青时曾是出了名的美人。她衰老以后的模样我实在难以恭维,花白的头发绾一个小髻在后颈窝。由于背驼,头和脖子自然前伸,俨然像个问号,满脸焉皮松松地垂着,枯黄的眼里仍有落日的余晖,当她专注地盯着你,你仍会感觉她曾经的犀利。 我对她又爱又怕,有时还很讨厌,她兴致高时,在蓝天白云下的小土院落里,为我梳理满头乱稻草似的头发,闲闲地讲许多历史典故给我听,什么甘罗十二当宰相,王祥为母卧寒冰,乾隆皇帝与香妃…… “骨卧人间草木香”是她对香妃的赞美,我长大后遍查清诗找不到这句诗的出处,因此怀疑是她老人家自己作的,又不相信,她不像个能作诗的人,她那时身穿半旧蓝布大衫、黑宽脚裤,典型的乡下老婆婆,洗碗、煮饭、骂孙子孙女,挑我母亲的毛病。 当她与我一起坐在王围孜农村的那破瓦屋前择菜时,她总是自己择白菜而命令童年的我择韭菜,如果我不想择细细的韭菜也要择白菜的话,她的爆栗子会毫不留情地敲到我头上:“小小年纪就想偷懒,真是败家仔的后代!”她口中的败家仔专指我祖父,挨了爆栗子的我跑得远远的,冲她的背影悄悄骂道:“你这个老地主婆!地主婆!”不是我犯上忤逆,那年头谁不憎恶地主和地主婆呢。 不过,我大部分时间是喜欢她的,尤其是她的往事讲叙,从我的童年一直持续到成年,给我的早年岁月抹上一层民间文学的色彩,她的的那些往昔岁月经过再回都略有不同的话语像一条绵长的小路从她的记忆延伸到我的记忆里,有时她讲错了,我还会提醒她两句。 祖父母的人生以一九四九年为分水岭,分为南北两半,此前他们有三个儿子,之后就剩一个了,不用问,自然是我父亲呗,两个大儿子都去了台湾,我的这两位“台胞”伯父放在后面再聊。 全国解放时,祖父已年过四十,在此之前他是吃祖宗饭的地主老爷,冬穿团花锦缎棉袍,夏穿绫罗衣裤,戴礼帽,拄文明棍,有款有型地走在紫水城的青石板街上,两边鱼鳞般的灰瓦屋前人们都客气地招呼他,他老人家大名方仁树,紫水城里小有名气,四十多年后,他的“台胞”儿子设立了“方仁树奖学金”,可是全县闻名啊。 “人家都是面子上对他客气,实际上并不尊敬他,他是个十足的败家子,一百多石田的家业,叫他败得只剩三十多石”,老年的祖母对我说。 “如果你听任他败干净了,我们就不会当地主”,我不以为然地反驳祖母。地主在很长一个时期里是排在中国“头一号的政治贱民”,“地富反坏右”嘛。那时中国人对地主份子的看法近似于今天美国人对恐怖份子的看法。 “谁不想守住自己的产业呢,你以为地主就是躺在床上睡懒觉啊!烦心的事多呢,那个时候,我们也是整天没觉得称心过,后来一下子没了土地,倒省了心。”祖母絮絮叨叨。 第一章 祖父与祖母(2) 那时祖父母住在紫水城一栋大宅子里,我没见过它豪华气派的模样,却在它斑驳破败后住过其中一部分。那是我们被摘掉地主帽子、重新恢复城里人的身份之后。但是它曾经的华美与雅致都通过祖母、父亲以及若干年后两位伯父的反复描述一直矗立在我的记忆里,很多次,我在午后的夏梦中悄悄进去了又出来,将它打量得一清二楚:朱漆如意大门,垂花门里,包着一个宽敞的院子,五间正上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全是硬山顶带詹廊,正房的廊下挂着一个圆形的竹鸟笼,一只画眉独自歌唱。院里华砖铺地,石子墁成甬路,左右各有一株海棠,各有一片花坛,花坛里遍种各色菊花。一只雪白的猫傲慢冷淡地从甬路走过。那二进院也是这般规模,所不同的是种着金桂树和芍药花,二进院后是下人房并厨房,水井俱全,如意大门之内,东边有一月洞门,入门北拐是一条长夹道,青砖铺就,与二进院并后院相通。 头进院是祖父和伯伯们的书房,二进院是全家人起居的地方。一九四八年秋天,这宅院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当时国共两党殊死内战的各种消息,谣言像黑乌鸦似的在紫水城上空飞来飞去,祖父母们日夜惴惴不安,有一天他们的大儿子从武汉给他们来了封信,告诉他们国家形势危急,他所在的国军部队节节败退,万一共产党打过来,望父母是走是留早作打算,共产党最恨有钱人,这个国民党军队的下级军官说。祖父和祖母产生了重大分岐,祖父主张立刻卖掉家产,全家都到武汉去,到了大城市,他们就成了穷人,任何革命也不怕了,祖母坚决不答应,一个人拥有财产并保住在她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万古不变的,他们两个嘀嘀咕咕,最终爆发了一场大战。 “我寻思着,这往后,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恐怕都要进行土地改革,国父孙中山就说过,要平均地权嘛,少数人占着大部分土地肯定是不行的。”祖父一身青布长衫,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祖母坐在鸡翅木的雕花书案前,手端一青花盖钟茶,两眼望着万字花窗棂不语,她当时是风韵犹存的盛年妇人,脸庞丰腴白晰,黑发沉稳地绾在脑后,插一支碧玉瓒,她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非常有神——是精明厉害的表现,一旦生起气来,那眼光能变成两把利剑,直刺对方。 “哦!你干脆拿绳子勒死我们娘儿几个是正经!通共只剩了那几石田,你还想卖!叫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去!”祖母白净的脸上起了乌云,眼里酝酿起风暴。 “德民的信你也看了,他叫早拿主意,共产党是讲共产的,到时候我的土地、房子都叫人共产了,不如这会子我全卖了,还落几个钱花”。祖父坚持自己的观点,审视的目光在他太太脸上扫来扫去。 “跑?到武汉去?物离乡贵,人离乡贱,都半老的人了,到外面去要饭?我再也不想跑反了!跑白狼、跑日本、还跑过多少兵灾。如今跑不动了,再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是做赃官得黑钱,不过是守着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土地,能有多大错?我祖上也是辛辛苦苦多少代人积攒下来的。平时我怕灾、怕匪、还怕官,为了那点田地我容易吗?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真是共产共妻,我早年逃难见过共产党的军队,不打人,不骂人,多好!要跑你自个跑,我们娘儿几个守着家,守着田,哪儿也不去!”祖母掷地有声的一通紫水话并未打退祖父,他像绍兴师爷一般说出了第二套生存方案: “既然你不愿走,我再说留,留下来不走,也要卖房房田,及早遣散下人,只留一处下人房,我们自己进去住,这样,共产党来了也不怕,反正我们已是穷人了。” 祖母从书案旁缓缓站起,她的黑色实地子线纱裙和宝蓝碎花芝贡呢夹袄匀匀称称地贴在身上,使她显得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大义凛然,她扬起脖子,眼睛寒光四射,直逼丈夫那张忍耐到极限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想卖我的田,除非我死了!”说罢一阵风似的出去了,留下丈夫倒吸冷气,冲着她的背影瞪眼怒骂:“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晓得什么!” 祖母清楚地听见祖父骂她,并不回头接腔儿,她是个有名的能干人,知道哪里该紧一把,哪里该松一把,卡住不叫他卖田就行了,和他多说废话干嘛。 其实我祖父若不是气急了,决不会那样骂我祖母的,我的祖母大人尚在闺中待字时,就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念过两年私塾,祖上是中等官宦,她出生时,繁华已过去,娘家是典当惯了的,她因此最痛恨卖家产。“宁为小家往上发,不为大家往下塌”是她的口头禅。无奈她的丈夫好赌,把他们在乡下老家蔡莲河边的良田输掉了七十石,她为此气得吐血,与他拼过刀子,祖父被她吓住了,她成功地保住了最后的一点水田和一处吊庄:“要不是我,这点家产早让那老不成功的东西败干净了。”她常对仆妇们说。 她不仅理家能干,生养也繁多,儿子聪明,女儿漂亮,真是秀气所钟,天人感应,如果天下太平就更好了。省得这么焦心呕气的。 祖父在与祖母明白商量失败后,使用了他的第三招:偷出地契房契,悄悄地卖。这招叫先斩后奏吧? 家中的老仆李二帮他找的买主,几个胡涂的乡下人,赶在这时节买房置地,约好这日在李二家中写约。卖家做东,酒足饭饱之后,开始签字画押,不同质地的水田作价不同,讨价还价过后,双方都画了押,正在数钱,祖母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扭着一双裹了又放的半大脚闯进来,震怒得五官都变了形,趁一桌人没反应过来,将祖父的约撕得粉碎,又大骂李二:“李二!我待你不薄!你怎能帮这样的忙?”骂得李二羞惭地低下斑白的头。 那一天祖父被彻底的激怒,给了祖母一顿结结实实的拳打脚踢,打得她头破血流,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上,被众人手忙脚乱地扶回去。几十年后祖母向我展示了她头上的一块疤痕,我眨了眨眼睛并未落泪,心里也不肯同情她,是她撕了祖父的卖田契让我成为了不光彩的地主后代。祖父骂她头发长见识短没有错。 祖父最后还是很艰难地卖掉了十石田,祖母为了逼要祖父的卖田钱。赶着给在潢川上高中的二儿子方德生娶了媳妇,祖父只好乖乖地交出大洋,无话可说。他所有的招数都被祖母破解了,气馁得如同破皮球。 第一章 祖父与祖母(3) 当翻天覆地的土改开始后,祖母才懵了,后悔自己不该阻挠丈夫卖田,为时已晚。祖父母一家人在土改中的经历是我百听不厌的故事,那是一个聪明幸运的地主浮生一记。在那样激烈的暴力波澜中,我祖父竟然没挨过打、没挨过骂,但是他上过吊。 我们紫水城是由刘邓大军来解放的。当然也是他们接管的,你看,我又忘了交待紫水城的位置,我们在豫南南边,平时自称蛮子,把北方人叫侉子,但汉口一带的人又管我们叫侉子,我们大概不蛮不侉吧。刘邓大军的人多半是北方侉子(邓小平、刘伯承除外,全国人民都晓得他俩个是四川蛮子),这些高大的北方军人进入紫水城时,全城人都出来观看欢迎,其场面中国人都熟悉,不多费言词了。 祖父站在人丛里由衷赞叹共产党的军队真有调教:“这样的军队值得信赖!”。尽管他非常痛心地意识到他儿子的军队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当他回到家里,供桌上暗红闪金的大字,祖宗昭穆神位,都像隐隐地浮在空中似要离他而去:“不晓得共产党如何对我们这些人?穷人闹翻身,总得自己去挣钱,共人家的产,就能发家吗?”他心里翻腾。 接下来听说实行军管,中共紫水县委成立,开始剿匪反霸。 第一个镇压的就是大恶霸地主赵炳岩,赵炳岩强抢民女肖四姐的事相当于紫水版的黄世仁强抢喜儿,他比黄世仁还恶劣,抢走肖四姐之后,又连杀肖四姐的哥哥、叔叔等三人。那一天,在城北的北台子召开公审大会,几乎全城的人都涌来了,人山人海,昔日不可一世的赵炳岩被五花大绑捆着,跪在主席台上,由新县委书记宣读他的罪行,肖四姐的父亲肖老汉泣不成声地坐在一旁,听到这个恶霸被判枪毙,他跪下来向台上高悬的毛主席像和朱总司令像连连磕头,哭道:“我哭了几年,盼了几年,赵炳岩,你也有今天!共产党毛主席作主,今日算给我家报仇雪恨了。” 下面人群里有一个声音喊:“杀人偿命!拥护民主政府!” 千百个声音一齐跟着他喊起来,似要把北台子连根拔起,这种再再鼎沸的群众大会场面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祖父站在下面看那一堆破麻袋似的赵炳岩,觉得他早该杀了,人民政府做得对。 很快,祖父的背上开始起鸡皮疙瘩,他不知道反革命是怎么定罪的,有些他旧日的相识或朋友除了有钱有地,也没什么错,或虽有小过,罪不致死,也都一个一个地被逮起来,先斗后打,几个人还被押上北台子枪毙,他吓得心胆俱寒。“北台熏风”曾是紫水八景之一,碧青的高台上有飞檐斗拱的文昌阁和宝相寺,现在成了枪毙反革命的刑场,一时间阴风习习,县城的大人小孩无事不敢登临。 祖父的世界暗了下来,他像一只蟑螂被装进硕大无比的铁箱子,啪地关上盖子,上面用铁锤敲,捶不完的捶,那“砰!砰!砰!”的声音,震得他一日三惊,端饭烫了手,喝茶打了杯,他又镇定自思,方家历来是善良之家,没有与任何人结下冤仇,想来不会有人置他于死地、他忽然深恨我祖母,若不是她从中作梗,何致今日?他那一阵子看祖母的眼光像两把碧血剑,祖母自先软了三分。 “不是怕几个孩子日后没饭吃吗?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小声地在孩子们面前嘀咕,也不敢让祖父听见,但是我祖母是个至死不倒架子的人,我后来问她当时的心情如何,是否很担忧,她老人家十分平淡地回答:“怕过去就不晓得怕了,反正知道自己死不了。因为我们家一向积德行善,对待佃户下人历来宽厚”。她把所有的焦灼懊丧全锁进心里,脸色还照旧淡淡的,头发照旧梳得光光的。 那段时间不断有乡下贫雇农协会的人进城来抓地主去斗争,有时从祖父门前经过,他溜在墙根儿听风: “大伙先斗男人,把妇女也叫来,去斗女人!” “不行,不能分两起斗,一起一起的斗,才斗得透。” “大家明日一人带一根大捧子,斗了就打!” “也不一顿打死,留着慢慢消气。” 听着这些热烈的对话,他心里紧张极了。方家的空气中“咝、咝、咝”地燃烧着不安,说不定哪一天蔡连河的农协会就来抓他去斗争,他随时有可能面临困境。 这样,一直等到六月初,也没有一个人来找祖父清算罪账,邻居们对他像以前一样客气,他仍是忐忑不安,闷在屋里无事可做,又瑟瑟缩缩地想出门打探一点消息,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像兔子一样支起耳朵,破抹布似的脸上加重一层灰色,心里日夜不停地响着一支小泼浪鼓“不咚、不咚”,眼皮时时地跳。 两进院的大宅子白天悄无人声,孩子们默默地看长辈脸色行事,洗衣,作饭。到了晚上,黑魖魖的,花草丛中偶有几声唧唧的虫鸣,更显整所屋子像称砣掉进枯井里般沉重幽暗,祖父将大门臿得严严实实,他生怕大哥一家人的鬼魂溜进来。 祖父大哥的一家人接二连三地死了。他一家人的横死,直接导致祖父后来上吊。 祖伯父叫方仁林,是个守着金山还想银山的主儿。他跑单帮,下汉口,在原来的家业上又扩大一倍,有二百多石水田,不像我祖父一直往下败。他的儿子方德锦亦有出息,军官学校毕业,年纪轻轻是国军的团级军需官,他们一家是紫水城方氏中最风光的人物。土改时候可倒了大霉。那方德锦在国共两军战上海的过程中携银回逃,其惊险悬疑如英国悬念小说。 四九年五月份,国共两军在上海交战,国军没有心思抵抗,方德锦是军需官,每天发每个士兵两块大洋,士兵越打越少,钱没人领,都堆在他的住处。本来他在“快撤、上船”的命令中已混在人群中登上战舰,船冒着解放军的炮火向长江口开去,他惦记着大批银洋和娇妻爱女,谎称有重要文件落下,定要回去取,船上的长官让他乘小船带着勤务兵返岸,小艇一靠岸,他首先上去对勤务兵说,你回去吧,我不去了,勤务兵独自划小艇往回去,军舰上的士兵见此情景,大骂着用机枪扫射他,他躲过子弹,穿过沿途死伤累累的国军士兵,跑回驻地,带上大笔银洋往回来,结果在半路上被人抢劫了。他只穿着一条白裤头半夜回到家。他父亲以为他是鬼而不敢开门,吓得说:“我的儿,我们晓得你舍不得秀英,快去吧!我和你妈会给你烧纸的。”他急得说:“爸,我是大活人,不信你从窗子里伸出手来摸摸我。” 祖伯父壮起胆子点亮灯,上去摸了摸窗外伸进来的手是热的,才开了门,方德锦进屋后颓然倒在椅子上。他的漂亮妻子秀英又哭又笑地迎接他。 祖伯父的田在蔡连河以北,祖父的田在蔡连河以南,祖父田少,祖伯父呢,可是个大地主,得罪的人也就多,平时他又很傲气。他有一个佃户,叫夏山,是个破落不成器的老光棍儿,年轻时娶过一房媳妇,被他连打带作贱地投水死了,日子混到过不去,年年都为地租的事儿与祖伯父治气,祖伯父气得几次不愿租田给他,说话伤了他的心,他由此怀恨在心,一直没找到出气机会,现在好了,在各种斗争场合,他都敢打敢骂,他比谁都苦大仇深。土改工作队也无法一一分清谁是善良的受压迫者,谁是懒惰的地痞,夏山顺势一跳三丈高,当上了那一片的农协会主席。祖伯父正撞在他手中。 夏山这个人其实就是阿q再版,‘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假洋鬼子……,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女人,假洋鬼子的老婆……吓,不是好东西,秀才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 鉴于鲁迅先生的伟大先知能力,聪明的人们就知道夏山所做的一切了。: 农历九月的时候,天气开始清爽宜人,北台子上的浓浓树木呈现出斑澜的驼红、金、紫色调,一棵银杏树下,英俊高大的方 德锦,国民党的伪军官,反动统治的余孽残渣,被夏山带领的民兵们三枪送去见地下的祖宗了,他们没有打他也懒得斗他,三声枪响像三声闷闷的小锣,不够气势而没招徕几个围观者。这个从战场上逃回家来想过太平日子的年轻人做梦没想到自己一步赶到了刑场,他仰卧在儿时常来玩耍的草地上,脸上明显有不甘心的表情,眼睛微微地虚留一线不肯合上,好似在回望娇妻爱女。 祖伯父母被夏山派来的人逮去吊起来打。 “那么大年纪也吊起来打?”后来我问当时的亲历者,对方一脸肯定地说,绝对真实,吊起来一排,一个个地打过去,用大木棍。 “光打还不算,有疯狂的小青年还给他们灌粪水,自己则在一旁拍手笑。”祖母更进一步证实。哇!难怪有人说乡下人好械斗, 看别人挨打自己开心。 被灌过粪水的次日,一向早起的祖伯父母,半日不出房门,他们的小孙女进去一看,爷奶像两只大蜘蛛悬在房梁下,她跑到大门口哭:“爷奶死了,妈妈不能动。” 几个过往的老邻居进来看看,无不掩面而出,又好心地相帮,他们与我心惊肉跳的祖父母一起,将老俩口草草安葬。 夏山弄来一辆驴车,把白脸黑发的秀英载到他的新家,也是原来祖伯父的乡下旧舍。几间高大的青砖瓦房、厨房、牛棚俱全,秀英怀抱小女半闭着眼睛,哆嗦得像暴风雨中一片打转的羽毛。 方家大房的如意大门被贴上了封条,一切财物作为胜利果实留待分给受苦人,他们的事人们议论几天便忘了。 第一章 祖父与祖母(4) 白垩纪到来,恐龙灭绝,生存的气候和环境突变,他们骤然间无法适应,灭绝是他们唯一的宿命。祖伯父一家的消失让祖父即惶惑又若有所思,何必要担惊受怕呢,祖父从兄长那里得到启示,了却烦恼如此简单。他害怕被打被斗,更害怕被灌粪水,“斗地主”多难熬啊! 年青的朋友们可能已经不知道斗地主是怎么回事了。我也是听说的,通常是用绳子捆住一个地主份子,召集一大群人将其团团围住,对着他指点叫骂,一一清算他的罪过,名曰:“控诉”,可以朝他吐口水,扯头发,撕衣服,往往控诉还没结束,拳头、棍棒已打将下来,一场斗争会下来,该地主不死也得脱层皮,有些平时不积德的地主早被一顿乱棍打死了,或者斗完之后草草枪决。 “眼里整天烧着两团小白火儿,也不说话”,祖母说:“我担心他想不开,悄悄地监视他,看到他一连几天默默无声,还很凄惨地笑过几回,那样子比哭还难瞧。有一天跟我说要到前院书房去歇息,想想事,我死活不让他去,他又要到西厢房去。我只得答应了。那夜,月光出奇的亮,院里的海棠树丝叶不动,月明星稀中带着隐隐的不安,我觉着有点不对劲儿,那只老猫平时夜里早跑出去了,那天却一直蹲在西厢房窗台上不动。我不敢沉睡,迷迷盹盹地歪着,忽听到西厢房扑通一声,老猫大叫,我急忙抢过来一看,老东西果然挂在绳子上,踢翻了脚下的椅子,我大叫起孩子们,又奔到厨房抓把柴刀劈开了门,那时家中下人早散了,我和你德美姑妈,你梁二妈合伙把他解下来抬到床上,你父亲和你德芝小姑吓得直哭。” “当时二伯伯也跑了,梁二妈正怀着梦亲姐,对不对?” “是呀,当时有多难!你德美姑妈才十七岁,你梁二妈也不过二十岁,你父亲十三,你小姑八岁,这样一群孩子,他居然不管了,我一摸他脖子,有一条红肿的痕迹,人还在出气,知道他死不了啦,你姑妈端上热茶,我喂了他两口,他昏昏沉沉地睡着,我吩咐孩子们千万别说出去,都去睡吧,没有多大事儿,“明天我骂他。”我说,孩子见我并未慌张,也就不再害怕,回房去了。你看,亏了那只义猫。” “事后我很很地说了他一顿,就算我有不对,不该挡你卖田,你也不能丢下儿女们不管呐,不是还有一大家人吗?媳妇马上要生孩子,你我就是爷奶,你咋能做这样胡涂事?多少咱们这样的人不都活得好好的?自那以后,我格外留心,说话做事多半顺着他。” 祖父被祖母救了一命,歇息两天之后,他换上有补丁的旧衣服在城里假装闲逛,打探消息,他对着城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琢磨许久,有了办法,他得争取主动,不能像大哥那样等农协会来斗他,他想把自己的一切田产、房子、浮财,悉数交给土改工作队,带着一家人净身出户,有可能得到宽大处理。 祖父是蔡连河边第一个带头主动交出财产的地主,果然得到宽大处理,但真正让他平安无事的,是他的女儿,我的德美姑妈。 改革开放之前,我们一家还在乡下过着艰难的世事生活,吃粗粮盐菜时,就知道姑妈家有全木地板、花洋布的窗帘、抽水马桶、白瓷浴缸,每年都接祖母去她家长住,有时一住好几年,她回娘家探亲时那漂亮的穿著,都市的气质让我惊为天人。而她给我们带回小猫头钢笔啦,铁文具盒啦,新鲜的点心啦,足以让我在一群破衣旧衫的小伙伴前骄傲一阵子。姑妈住在大城市郑州,刘姑爹是厅级干部,共产党员;也是我填各种表格时,唯一不难堪的一格。“社会关系”那一栏很让我自豪。 而姑妈嫁给姑爹时,却是心怀气恨,几乎痛不欲生。 ——祖父去蔡连河找土改工作队,在镇上的小学校里,见到了工作队队长:那队长穿一身黄色的旧军装,没有领章帽徽,表明他已从刘邓大军转入地方,他坐在一张旧长桌后专心致志地擦着一支手枪,小队员向他报告:地主方仁树求见。他连头也没抬,扫了我祖父一眼,继续擦他的枪。祖父拘谨地站在当地儿,悄悄打量他,三十岁左右,身强体壮,淡黑的长方脸盘儿,目光冷静,擦枪的动作很娴熟,一望而知,久战沙场,是个标准的革命军人。 祖父等他擦完枪,才轻声说:“队长,我……” 队长冷淡地看他一眼,说:“你有什么话,坐下说。” 祖父斜着半边身子在他对面木凳上坐下,鼓足勇气,和盘向他托出自己的想法。说完,仍迟疑不安地看着他,等待裁决。 队长姓刘名家明,山东人,现在负责蔡连河一带的土改工作。他听完了我祖父的话,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挠了挠浓密的黑发,打量这个局促不安的中年地主,看样子这人挺识时务,如果地主和富农都像他这样与党合作,工作的进展就顺利得多,他想了想,说:“党组织对你这种态度肯定是欢迎的,你暂时先回去,等我们派人把你的财产排查清楚,交待完毕,你就没事了,我们党是不会亏待积极与我们合作的民主人士的”。 祖父猛然松了一口气,周围一下子格外亮,他满脸堆笑,待要离去,王围孜村一帮子村民进来找刘队长反映问题, 几个年青气盛、斗志正旺的青年积极分子一看地主方仁树也在这儿,不由分说上前要捆他。祖父复又惊慌,发着抖辩白自己是来向党组织坦白的。 刘队长说坦白应当从宽,小青年们头上直冒斗争豪气,说:“地主有什么好东西,翻身要翻透,地主一个也不能漏!别看他现在这副可怜相,平时得意着哩!” 刘队长老成持重,看这情形,既不愿伤害年青人的斗争积极性,也不能让方仁树太受打击,他干练地一挥手道:“这样吧,先别捆他,暂时关起来,按说他的态度是很好的,既然你们要斗他,等我们查清他确有罪行,再斗不迟。” 于是,祖父和其它几个地主份子一起被关进一间小教室,一夜未归,祖母十分担心,派大女儿去蔡连河找父亲。 天地巨变,山河易色,两个哥哥浪迹天涯,方德美无奈地担起长女的重任,她生怕父亲出什么意外。 她在小学校里四处徘徊张望,走过一棵又一棵杨树,朝教室窗户里看去,到处不见父亲的影子,看到一个穿黄军装的干部从一间屋子走出来,她犹豫片刻,上前细声细气地向他打听方仁树的情况。 刘队长把她的话听明白后,知道这是方仁树的女儿。那时我姑妈是标准的美眉,用现在的话讲,她站在刘家明面前,一身素净的蓝丹士林旗袍,齐耳的短发黑亮柔顺,白白嫩嫩的小圆脸,虽是单眼皮,眼睛却是风吹过的早稻田,幽暗深处水清光闪,整个人像蓝瓷瓶上一朵白栀子花。革命战士刘家明被这朵花刺痛了双眼,有一种要临花洒泪的感动。他的季节霎时从秋天返回了春天,他和颜悦色地招呼方德美去他的办公室坐下,尽可能温和地对她说:“对于你父亲和你的家人,还有其它不管什么人,只要站在革命人民方面,就是革命派,站在国民党反动派方面,就是反革命派,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方德美为救父亲赶快点头,她对革命很陌生,对革命的人就更陌生了,她什么也没明白,可是这个同志看她的眼神很异样,一个劲儿地把她从头盯到脚,她不由得心里突突地跳起来,跟着就涨红了脸。只听他继续和蔼地说:“你父亲就在后面的小教室里,别担心,他没什么事,他对土改工作的态度很值得我们表扬”。她转过脸避开他热情的目光。 祖父随即被放回家,有惊无险,他一边吃饭喝茶,一边对祖母说;工作队是讲理的。 方家人心里逐渐安稳下来。祖父也遵守了自己的话,一切财物自动放弃,只有梁二妈保存了几件自己娘家的陪嫁。 “所有的东西,床、桌、椅、被子、衣服、柜子、箱子、瓷器、粮食、绸缎布匹,全部 拿出来,一堆一堆的摆了满满两院子,蔡连河边来的男男女女,欢欢喜喜,又唱又笑地全搬走了,连你梁二妈和你二伯结婚的红喜被也被一个小伙子抱走了,留他自家娶亲用。”岁月那么久了,祖母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漠然:“我家的宝贝,雕花大铜床,红木梳妆台,玉碗……说不得,全拿去分了。那时,人心里又激动又歉然,浮财算什么?巴不得赶快弄走” “最高兴是你祖父,脸上挂着热心的笑,忙来忙去帮别人搬自家的东西,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共产党怜贫惜老,东西分给受苦人,这才叫共产,把这些东西都共了,我的心就安了。那些人笑笑地看着他,他们自己之间高兴地说,这才叫翻身,翻身就是把地主剥削咱的东西要回来。” “我和你姑妈、梁二妈一起呆在空荡荡的屋里,羞愧得不敢出来。” “随后就是德美姑妈出嫁,梁二妈回娘家,你们选择回乡,重新回到王围孜农村,是这样吗?”我确信没弄错顺序,向祖母求证。 她很权威地点头。 姑妈方德美是一支含苞正放的花,心里还做着点罗漫帝克的美梦,再加上受了当时《小二黑结婚》等宣传剧的影响,幻想着某位青年俊才,自由恋爱等。看到刘队长委托王围孜村的农协会主席王忠来向祖父提亲,她坚决拒绝,那高大的北方黑侉子能吓得她后退五里路,我祖父可是喜欢无边,方家阴暗的上空刹时万丈光芒。 “我爸才四十多,他都三十了,还一个大字不识,我死也不愿意”,姑妈哭闹道。 “你教他,他不就识字了吗?年纪大点才知道心疼你,北方侉子心眼直,好相处。”祖父做好做歹地劝,祖母也在一旁给祖父帮腔道:“你都十七了,也该出嫁了,我就是十七岁嫁到你们方家的,人家是革命队伍里的人,能看上你,是我家门有幸。”她比祖父还热心,方家在新的社会遇上了贵人。 姑妈颤动着肩膀嘤嘤地哭,黑发贴在泪渍渍的脸上,死活不答应。祖父最后拍桌大骂:“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不嫁这样的官人,还想跟谁?” 姑妈万分无奈同刘家明结了婚,据说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与丈夫同床,每到夜晚就抱床被子坐在椅子上,怀里揣把小剪刀,但胳膊总拧不过大腿,刘姑爹很快从蔡连河边的工作队中被抽调走了,调任洛阳一家兵工厂的党委书记,姑妈也只得跟去。在洛阳城里,他们住进一栋漂亮小洋楼;里面居然有红木家俱和一架钢琴,院里长着一棵碧绿的山茶树,瓷实的厚叶托着一朵朵鲜艳的红花。姑妈在树下伫立良久,她差不多重新拾回了以前的日子;安静的斜阳小院,花的颜色,梦的滋味儿,她怔怔地走出大门,迎面接收到一双双尊敬羡慕的目光。她不由得得意起来,心里的那层冰慢慢地自动溶化了。含羞地接纳了她光荣的丈夫,刘家明自是喜悦,他一直处处俯就她,在她不理他的日子里始终耐心等待,终于赢得美人心。他后来送她去卫校学习。 刘姑爹虽然离开了紫水县,他毕竟给方家带来了一缕荣光。土改正式结束时,方家的成份无法变更,地主。但祖父同时被宣布是开诚坦白,拥护新社会的开明绅士,他本人也的确是这样的。“方坦白”的名声在蔡连河一带尽人皆知。“生男勿喜,生女莫悲,看女却为门上楣……”老祖宗的话不得不信呐。紫水城几个适龄漂亮而有文化的富家女儿清一色地嫁给了刘邓大军留下来的解放干部。其中刘家明算是职位较高的。 刘姑爹和姑妈临走时吩咐祖父母,要老老实实听党组织的话,向人民政府靠近,不断改造自己以适应新社会。祖父自然是有一句听一句,紫水城里的大宅子也让出来做了街公所,他带着祖母和剩下的一对小儿女回到了老家王围孜村,因他是开明绅士的缘故,老家的一栋旧砖房留给他们,没有给贫农分去,他们双手空空地走进那所家徒四壁的空房,基本上要一切从头再来,重新回到他们祖先曾经发财的地方。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梁二妈没有跟他们一同去乡下,她被自己的父亲接回了娘家,从此没有再进方家的门,却一生与方家息息相连。 “所有的一切像河水一样流走了,连张床都没带过来,几件随身换洗的旧衣服,一小堆锅碗盆勺菜刀之类堆在地上,外加几箱子老邻居裴家寄存在我家的药,他们一家原是医生,全走了,去了台湾,最多的是书,共有好几大捆,书没人要,大部分人都不识字,谁看书哇。” “回到乡下的第一个夜晚,一家四口睡在四迭干草里,那天夜黑得早,前屋的王忠和瑞兰俩口子送来一盏灯,点在墙洞里,屋里一片暗淡的光,我心里却出奇的平静,人的一生哪能不经点波折,女儿还飞上枝头变凤凰,攀上贵主,穷是穷了,可周围的人不都一样吗?” “是的,奶奶,您回乡下睡草窝这一节我都会背啦。像您这样习惯了高床锦被的人在稻草里睡得很踏实,不再有紧张烦恼,轻松安适得连一个梦都没作,月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你吹了灯,一觉睡到红日高照”。 第一章 祖父与祖母(5) 日子如一辆载重的车,还要一步一步往前推。祖父方仁树在旧社会依托祖宗的福荫,吃喝玩乐地过了四十年,在新的社会里,他明白该靠自己的劳动挣饭吃了。虽然他的两个儿子都跟国民党一起走了,但他内心承认,共产党的新政权结束了长长的战乱与逃亡,物价平稳,生活安定,只要肯劳动,绝对有路走。他从未干过体力活,也不愿去作,他决定发奋学医,其狂热和燃烧性的刻苦,让一向有点轻看他的祖母又惊又喜,还有几分不相信,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他都四十岁了,能学成吗?但是他每天都坐在新垒成的土坯台前,面前堆着一堆厚厚的中医书籍,《伤寒论》、《本草纲目》等等,像个小学生一样专注认真,几乎废寝忘食。她每次去收他吃饭的碗,他照例不会发觉。 中国人在任何年代里,都私下相信运气,运气这个捉摸不定的东西能彻底改变人的一生。运气的影子似乎跟在祖父身后,他回到蔡连河时,这一带正大面积爆发疥疮,这种疮又传染得厉害。许多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在身上挠。贫穷落后的乡村,几乎没有医生,终日与泥土打交道的乡下人生了病很少去城里求医问药,用土法子治一治,或硬挺着,生死由它,祖父的几箱子药这时发挥了巨大作用,有两箱是专治疮毒的,对疥疮有奇效。 四邻八乡,无论男女老少,谁来求医,祖父都和蔼地为病人诊视、开药,一双大眼睛热情地望着对方,面带微笑,询问症状,不时添几句表示理解和安慰的话,告诉病人应该注意的事情,最后分文不收。 “医为仁术嘛。”他总这么说,凡经他看过的病人,药到病除。 “方医生,方老医生”成了他的新称呼,响亮地盖过了“方坦白先生”这个外号,他的中药威力不减太上老君的仙丹,基本治愈了蔡连河边的疥疮患者,那些人不再在身上挠得呼噜呼噜响,都记住了治病不收钱的方仁树医生,心里对他生出一种自然的的感激,看他的眼神就不再像看其它地主那样轻蔑和充满讥笑,而是像四月的太阳照在蔡连河上,明亮而愉快,老远就招呼他:“您上街呀,方医生。”祖父站住脚,满脸堆笑地回答地方:“呃,上街,您也上街?”大家一路说笑同行。 最高兴的人是祖母,她这回服了共产党的气,这批人真不得了,甭管用什么办法,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把一个整日吹拉弹唱、赌博、饮酒的方仁树修理成一个勤谨的医生。 “到底还是新社会好哇,以前和他拼刀子他都不走正路。”祖母当然有些快乐。祖父看病不收钱,纯朴的乡邻谁也没好意思亏待他,家里逐渐堆满了治愈病人送来的鸡蛋、挂面、猪肉、糯米面,甚至还有棉布,祖母憔悴的脸慢慢地又滋润起来,她想,照这样下去,家里的光景还是好的。 村子里经常开会,大人小孩都喜气洋洋的,都感到作了新社会的主人。祖母私下里开祖父玩笑说:“方仁树颤抖着打了个滚,才真正作了自己的主人,从前你就是混日子,现在才像个人。”后来祖父参加了全省第一届乡村医生资格考试,顺利通过,被送到洛阳白马寺医院进行为期一年的培训,正式取得医生资格,此是后话了。如果在今天,祖父肯定是下岗再就业的典范。 祖母每天都下地干农活,挖地、挑水,四十年来头一遭下田,她硬挺着,不叫一声苦,也无法埋怨任何人,村里人对她不坏,她的精神也没倒,一双眼睛通透有神,粗活细活一把抓,毛蓝布衣裳穿在身上,里里外外地忙,家和人都收拾得像油光水滑的庄稼,不露焉霉劲儿。她察言观色的能力大大提高,如同大自然里的一只变色晰蜴,不断改变自己的颜色,同新环境保持和谐。 她清楚地知道两个儿子都往台湾去了,可也不能确保他们就在那儿,甚至不能确定他们的死活,在外面却一口咬定两个儿子都死了,她与瑞兰等邻妇一起在树底下乘凉、聊天、纳鞋底、说闲话时,如果有谁问到她两个大儿子,她说笑着的脸立刻呆得像一团死面疙瘩,生气地说:“方德民抗战时就死了,方德生在兵荒马乱时也不晓得死在哪野田畈里,都是些讨债鬼,哄骗了我这些年,债讨完就走了,连个尸首也不留给父母。”她说着就狠狠地咬断鞋底上的线,仿佛扯断了她与那两个令人汗颜的儿子最后一点关系,眼里全是怒气——多年前的鬼,多年后投胎讨债的鬼,她对他俩比谁都憎恶。 这个被她重复几十遍的谎言在王围孜小村成了真理,人们渐渐忘了她还有大儿子们,那个小儿子——我的父亲,就是她唯一的儿子。土里刨食的村民们后来把真理也遗忘了,他们忙忙碌碌哪有时间去关心谁家的儿子们在天南还是在地北。况且他们从未见过那两个早已不在眼前的人。 每逢我的两位伯父生日,祖母必定不动声色地煮一桌鱼肉大菜,我父亲和小姑边吃边欢喜地问:“妈,今日谁过生?” 祖母淡淡一笑说:“给你吃你就吃,问那么多话干啥?今日是土地爷过生日。”或者:“今日是观音菩萨过生日。” 吃完生日主菜,祖母站在土锅台前洗碗,手渐渐停下来,眼光直直地盯住熏得油黑黑的墙,两颗大泪滴顺着她的面颊淌下来,落在浑浑的洗碗水里。 祖父可就不一样了,他现在是蔡连河边有名的医生,既老成持重,又热心快肠,谁都说他是一个大好人,这是他对外的一副面孔,对内可是蛮横跋扈,所有的脾气和愤怒都带回来洒向祖母,祖母气骂他是在外面夹着尾巴的狗,只会在家里咬人。 其实祖母的话仍是妇人之见,有点以偏盖全。祖父仗着自己是养家活口的方医生,对祖母难免有趾高气扬之嫌,但是他在五十年代初期确实有过一段意气风发的日子。 我中年的祖父身穿白纺绸短袖衫,黑纺绸长裤,鞋袜整齐,右肩背着棕色皮革药物箱,上面印有夺目的红十字,头戴一顶浅金色大草帽,太阳耀眼地照在蔡连河边无垠青翠的稻田里,他脚踩细白弯曲的小路去为病号看病时,脸上清朗的神情就像那个初生的共和国一样,朝气蓬勃,充满希望。那是他一生中最为黄金的一段时光。自己的事业有望,家中诸事顺心,他的小儿子方德义高中毕业后与同学们一起奔赴大西北,在西宁一家大型安装公司工作,不断来信表达自己建设新边疆的热情,小女儿德芝初中毕业,在家里做农活,整日唱出唱进,是个愉快而懂事的姑娘。祖父和祖母还悄悄去过城里几次,看望他们的大孙女梁梦青,梦青母女在外公家生活尚平静。他们对那两个生死未卜的儿子,只能心里暗暗求菩萨保佑了。祖父笑声朗朗地同王忠瑞兰他们说着外面的各种趣闻,惹得围来一圈听众,大家站在村东大槡树下说说笑笑,谁家生了个豁嘴丫头,哪儿野塘里有甲鱼,自动爬上岸,回头一同去捕。! “谁知好景总是容易过,转眼到了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反右派,单位里气氛紧张起来,你爷爷又开始担心,好在他一向胆小谨慎,不随便说话,最后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农村里倒是没事。五八年,人民公社化运动,我和你德芝小姑当了社员。哎哟哟,那年大办钢铁,把我们整个蔡连河一带方圆几十里的古树都砍了去烧锅炉,多好的大树哩。我屋后头那棵槭树,六个大人合抱不过来,平时像一棵巨伞,供我们歇阴纳凉,少说也有五百岁了,王忠带人去砍倒了。大家还兴奋得很 ,说这样的木材可以帮助炼好钢,这还不算……”。 “最糟糕的是一九五九年,奶奶,你知道吗?那年我们紫水县饿死人的事情,现在都写进了中共党史,我们上学时老师讲过, 好多人都不相信, 只有我们紫水人自己记得最清”。 第一章 祖父与祖母(6) 一九五九年,是紫水县非常不幸的一年。听祖母讲,那一年我们王围孜的粮食收成是很不错的,并不是荒年。交公粮时,队长王忠说要贯彻县委指示,放高产卫星,县委书记马龙山同志安排:每家用稻草和糠头做两个大谷屯,上面再用稻谷盖三尺厚,迎接上级检查。 王忠 很积极地在村里召开会, 传达了这个要求,大家都分头去忙活。我祖母和小姑忙了整整三天,在西里间屋子里做出两个蒙古包似的谷屯子,小姑别出心裁地在每个谷仓上贴上小红幅:人定胜天,喜获丰收。 上面派了两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来检查,王忠陪着,看了家家户户的情况,他们很高兴地说:“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就兴冲冲地报喜去了。 王忠骗走他们,自己都哭了,说这往后没粮吃咋办,村里人面面相觑。王忠夫妻俩是标准的老贫农、老好人。王忠是祖父家的三代佃农之后,与祖父一向有缘,他比祖父小十岁,称祖父为老哥,他的屋里人瑞兰,是祖母婆婆从前的随身丫环,这两人在解放后的新社会里并没有翻脸不认人,相反,与我祖父母是亲密的好邻居,两家人经常你在我锅里盛饭,我在你盆里拈菜。在五九年里,两家人更是互相帮扶。 生产队的粮食绝大部分交了公粮,冬天来临时,队里的大锅饭越煮越稀,排队领饭时,面黄肌瘦的孩子们编歌唱道:“进了食堂门,稀饭一大盆,盆里照进碗,碗里照进人。” 王忠听了苦笑说:“照进人的稀饭也没有了,队里已经烧锅无米下,明天就要吃青菜。” 一连吃了二十天野菜,全生产队的人都浮肿,走路东倒西歪,食堂的大锅菜也停了,王忠把全队的人都召集到那两间旧草棚里,有气无力的说:“我但凡能弄到一点吃的,就拿出来分,眼下万般无奈,都自己想办法过粮食关吧!”他肿亮的黑脸上有层怪异的光,话没说完就咕咚一声坐到地上,几个人帮着才把他从满是草灰的地上拉起来。 祖母和德芝小姑饿得头和眼睛比往日大了许多,走路摇摇晃晃地像演皮影戏,祖父不能见妻女惨状而不顾,他把自己每天在蔡连河人民公社医院里的定量伙食偷偷地省下一点带回来,主要是中午的干饭,他只吃一半,剩下的一半趁人不注意装进衣兜里。 全村缺粮已久,祖母家半夜煮米菜粥,半个村子都闻到米味儿,祖父知道这事儿瞒不过王忠,就时不时地捧一小撮米饭送到他家,王忠和瑞兰喜欢得直哆嗦,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好久没闻到米香了。” 时令进入腊月,天气冷雨绵绵,渐渐地又下起雪来,祖父这时偏接通知去紫水城学习半个月,他临走时告诫我祖母和小姑:“记着,别人能过咱也能过,不能出去要饭给生产队丢人。”又悄悄地托咐王忠看护这娘儿俩。 祖父去学习,祖母和小姑再见不到一粒米,她们肚里饿,身上寒。 那时,外面开始大范围内出现饥饿,路上有人走着走着两腿一歪,坐下半天也起不来,起初还有人张望,后来多了,见怪不怪。村里人私底下说,都是下面这帮天杀的干部向上面谎报虚假高产,上头的大领导根本不知道老百姓挨饿的事。也不晓得啥时侯这情况才能反映到上面去。长时间这么饿下去吗?有什么东西可吃呢?雨雪浑蒙的四野,寒嚎的北风,水塘水田里泛着青白的水纹,地上老鼠也不见一只。 “圣人说,饥寒生盗心,全生产队的人都开始偷地里的油菜,队长也偷,他还吩咐大伙儿,天黑了再进田,省得被人看见,瑞兰夜夜都来喊我去偷菜,有时天黑阴雨,路又泥泞,可我们那时已经不知道危险了,摔倒了再爬起来。,偷回一筐菜吃一天,次夜再偷,白水煮青菜,没有一滴油,只有少许的盐,我吃着还行,你德芝姑就不行了,她从小到大连剩饭都没吃过,吃完青菜杆子就作呕,非得有些米搭配着她才不吐,可怜我哪里去弄米呢?眼看她一天天焉下去,躺在寒薄的小木床上,盖着旧棉被,脸上颧骨突起,眼眶塌下去像两只黑洞,我摸着我的小宝贝女儿,心如刀割,这孩子眼看不行了,她平平地躺着,两眼紧闭像睡着了,仿佛一点也不难受……。” “到夜里,外面风雪更大,吹得门窗敕敕地动,我撑着灯在三间屋里寻寻觅觅,除了冷湿的空气,屋里连只爬墙的壁虎都不见,敢情它们也饿跑了?我最后看见了床上的枕头,忽然有了办法,把我的枕头拆开,倒出里面的糠头,用筛子细细地筛一遍,筛出半碗细糠,放在锅里炒熟,再烧开水,翻出早先的一个空糖瓶,估计还有些甜味儿,用开水涮一涮,泡上刚炒好的细糠,做成了一小碗热腾腾的糠糊糊,平时喂猪的糠,你也不知道那时有多香,香得没法说,我端到德芝面前,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她,也不知突然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伸出双手,死死地捉住小碗,嘴里“啊!啊!”地叫,我明白她的意思,忙说:“放手,让妈喂你,我不吃你的,不吃你的。” “雪下下停停,天气一直不好转,你爷爷还需几天才能回,家里三只枕头也倒完了糠头,德芝正一寸寸地死去,手、腿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温温的。我头重脚轻地去找王忠和瑞兰,王忠的黑脸肿得更吓人,他下了天大的决心似的告诉我,夜里不要闩大门,他们商量好了要杀队里的牛,全村从东到西断粮已久,再不想办法,全村的人都要饿死,不杀牛,是饿死,杀了牛被逮住,不过挨场斗而已。今天夜里他们就杀,到时叫瑞兰送块肉过来,悄悄地都不能声张。可怜等我……”。 “剩下的我来替你讲,奶奶,每次提到德芝小姑的死,你都有些难过,这么久了,还是不能忘记最心爱的小女儿,等我将来有工作,挣钱了,给德芝小姑的墓重修一次,您满意了吧?她没有睡进棺材,一条竹席草草裹埋了十八岁的漂亮闺女,连我听了都心酸。” “瑞兰诡秘地送来一块滴着血的鲜牛肉,您老人家已无力去切,只得狠命咬牙,下死力气切下几刀,慌忙装进锅里急切地煮起来,没等熟透,赶紧盛一碗送到德芝小姑面前,摸摸那孩子,已冷僵在床上。你顾不上哭,站在床前大口喝汤,直喝得浑身虚汗,才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放在胸口上,想哭,心里钝钝地痛,眼眶涩涩地酸,就是流不出一滴泪。因为长久的半饥饿,你已经不想哭了。你守着冰冷的孩子,过了一夜。那一年,我们这里很怪异,我听瑞兰以前也讲过,年年冬天结冰的水塘,那年始终没有结冰,众人说是龙王爷给老百姓水喝。全村的人集体长时间偷东大地的油菜,次年油菜依旧大丰收,众人又说这是阎王爷在那儿放粮呢。” 第一章 祖父与祖母(7) 祖父和祖母的背晦运气从此就来了。 我的父亲和母亲,这一对昂扬向上的五十年代热血青年,在一九六二年被从西宁下放回农村,原因很简单,中苏关系破裂,他们公司的苏联专家全部撤走,公司随之解散,除少部分干部和技术人员留,绝大部分人被遣散下放。我的父母回到了蔡连河边的王围孜村,当了农民。 我母亲玉珍在城市里出生长大,初到农村,闹了无数笑话;从弯曲的小路上掉到田里,把麦苗当韭菜,芝麻当荆芥,别人笑她,她自己哈哈笑得比谁都响,她看见蝴蝶。小飞鸟,总会惊喜地大叫:“快来看,一只花蝴蝶!”身边匆忙而过的农妇农夫好笑地扫她一眼,揶揄道:“那你还不赶快去逮一只?”她当真去逮,别人已笑着走远了。她年青单纯的眼睛对着红的花。绿的苗。蓝蓝的天,一闪一闪地发出热忱的光亮,世界在她眼前繁花似锦,美好得如宣传画上描绘的远景。 她穿着从城里带来的各种时髦衣服,燕子领。圆领上衣。工装裤,惹得村里一身土布衣裳的年轻媳妇眼热,年长些的妇人则为她的日后担忧;这吃苦受罪的日子她能过得惯吗?有人好意地提醒她:“农村生活苦,方家又是地主,你还是想办法走吧。”她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只属于那个时代的忠诚口气说:“毛主席说过,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弄得劝说她的人很没意思,一字不识的乡下人哪里懂得毛主席的话,见她不走,渐渐对这个城里人失去了好奇和敬意。众人都说她是傻大姐,缺心眼儿。其实,我母亲是一个特别天真的人。头脑简单。脾气爆燥,对任何人都坦诚得毫不设防,当初国家号召干部职工下放,她热烈地赞成响应,手捧报纸上的最高指示,两眼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怀着兴奋和好奇的心情来到农村,决心一辈子扎根这里,她身体结实,健康红润,没费多大困难就学会各种农活。我祖父母对她很好,能不好吗?他们大女儿远在城市,小女儿夭折躺到地下,媳妇就成为女儿。可是时间一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单调繁重的农村生活在她心里由新奇到厌恶。再回首看城市,已与她隔了一条滔滔天河,回不去了,她懊丧。后悔。心灰意冷,时常整夜地烦恼。而我的父亲也让她失望无比,父亲自幼娇生惯养,解放后也一直上学工作,没有真正受过苦,性格里又缺乏祖母的刚强和祖父的灵活,是个懦弱书生,怕苦怕累,叫他挑两担水,他只挑一担,派他犁田,他放牛吃草,自己坐到田埂上看闲书,再不然躺下睡一觉,加之出身不好,凡事胆小,在外遭人欺凌不敢还击,久而久之,人就慢慢地委琐了。 母亲的失意落寞和父亲的懒散无望织成黑色的蚕茧,裹住了祖父母晚年的天空,好在他们还有一轮明月从远远的洛阳城照过来,我德美姑妈给了他们一缕精神上的安慰,方家的上空虽不明亮也不甚于完全漆黑一片。祖父每月有固定工资,祖母又会悉心调理生活,家里的日子比周围纯粹的农民家庭要好得多。 随着哥哥和我的相继出生,家里就儿啼女哭起来,祖父母很高兴,有哭啼声就有希望,也有快乐。虽然这希望是多么渺茫。然而,快乐却是从心底溢出来的,那是生命本身带来的。据说祖父曾让我哥哥打他新理的光头,打一次奖励一颗糖,糖块在那年头比现在的屈臣氏糖珍稀多了。我就没有这样的好福气,我是个女孩,本已不讨喜欢,再加上我时运不好,赶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之歌声中来到世上。那时祖父已如惊弓之鸟,像他这样的牛鬼蛇神,在激烈革命的照妖镜前,不吓得屁滚尿流才怪。请不要怪我用词不雅,屁滚尿流是当年形容阶级敌人的常用词,我至今仍能回想起一大堆那个时代的词语:篡党夺权,判徒内奸,走狗,砸烂,野心家,阴谋家……等等,诸如此类。我有时一个人想着想着就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时我家的土墙上贴满了报纸,上面全是这样的话,在幽黯的屋子里发出神秘的光。 文化大革命来到蔡连河人民医院时,许多党和国家领导人早被打翻在地。其中我们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估计也流放到江西去了。我祖父日夜思索,试图理解这场运动,那些狂热的口号,激烈的揪斗场面,他越来越难以理解,是不是社会又要进行一次脱胎换骨的变革?怎么变?他完全不明白,每日依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却觉得自己再也跟不上时代了。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眼前总有一片黑影晃动,不满六十岁的人,须眉皆白,他想自己年纪也大了。少说话多干活总没错。 开会学习他也非常认真,总是最早到的人。 到了秋日,蔡连河边几棵残存的野芦苇开起黄白色的绵绵花朵,微凉的西北风吹来干草的香气,天又蓝又高,祖父照例背着药箱去医院,当他一脚跨进医院的重红色大门时,灰灰的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赤裸的双脚满是泥污。这不是常院长吗?怎么会?…… “昨夜从蔡公桥头跳岩而死,一大早几个赶集的过路人瞧见送过来的。”守门老头说。 祖父也不愿多说话,径直走进自己的诊室,他心头的那一面小拨浪鼓又“不咚,不咚”地响起来,土改那年的感觉又回来了。他颤抖地给自己倒杯水,几口喝下去,一腔热气募地上到脸上,烧得颧骨发红,他勉强坐到诊桌前,就有病号来看病,他强迫自己专心诊断,给病人把脉,只只伸过来的手都似乎是常院长的手,他感到阵阵麻冷恶心,要呕吐,便对病人说:“对不起,稍等片刻,我去看看革命形势,可能正是一片大好。” 他急步出诊室,来至大门口,红卫兵宣传队正在街上游行,医院里大部分同事跟去看热闹,祖父见四周无人,连忙跑回自己的小房间,抽出床底下的旧芦席,来给常院长盖上,看门老头对他眨眨眼,他忙皱眉说:“怕吓着了来看病的乡邻。” 常院长是蔡连河公社医院的业务尖子,为人正直,与祖父来往密切,两人常在一起切磋医术,自文革爆发以来,就不断受到冲击,造反派骂他是反动学术权威,不停地批斗与折磨,导致他精神的彻底崩溃,最终走上不归路。 祖父看着地上死狗一样躺着的老朋友。老上级,悲恐莫名。他的头阵阵紧痛,他最信赖的共产党员,最可靠的柱石倒塌,他的世界摇摇欲坠。天高气爽的秋日一下子寒冷悲凉起来,他无精打采回到诊室,疲倦。四肢无力。心神不安,看了一两个病号,就晕倒在诊桌前,由两个小学徒医生扶他回房,护理他吃了药,离开了。 祖父沉沉地躺着,也没吃中午饭,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从窗户里看到常院长的家人流着泪把其遗体装上板车拉走,芦席没盖住的那两只泥赤脚,在车子的颠跋中一晃一动,祖父不敢出去送行,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脚阵阵发冷,没有穿鞋,仿佛就是那车上的两只死人脚。 医院里几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正闹得厉害。特别是那个锅炉工小齐,整日瞪着一双牛眼睛找茬儿。院长自杀了,作为主要业务骨干的祖父也不好过,看风声是在劫难逃,怎么过?主动找小齐他们检讨?话又该怎么说? 天渐渐暗下来,风呜呜地从玻璃窗里灌进小屋,一块灰暗的云像旧棉絮似地静静压到窗前,祖父默坐在将黑未黑的空虚里,感觉人类万有皆已死尽,他的心,异常忧郁。在黑暗中坐到半夜,他胡乱躺下,恶梦一个接一个,时时惊醒,冷汗涔涔。 次日,祖父彻底病倒,小齐他们一看他要死将埋的样子,不由得相视大笑;在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面前,一小撮阶级敌人吓得屁滚尿流。他们通知我父母,带着地主份子方仁树滚回去!就把对祖父的革命完成了,没打没骂,更没有戴高帽子游街,只叫他滚回去深刻反省自己的反动本质,多么庆幸!所以我认为祖父比许多人都幸运,有人是 高级干部还蹲牛棚挨打呢。 回到家的祖父整夜整夜不能入睡,猛烈地咳嗽,无 力说话。无论祖母和我父母怎样细心地调药弄汤,病情仍不见好转,他脸色蜡黄,昏昏沉沉地平躺在印蓝花土布被子里,有一声没一声地轻轻呻吟,他的生命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火光渐次暗下去。 “我就知道他这回不行了,看他的眼睛连白光也没了,空洞洞的,像两团烧罢的炭灰,喂饭给他,略吃两口,便头一歪,不吃了,问他,也无话,只是用力捏着我的手,房里光线不太好,屋顶上明瓦透进一片黄白的光,我还是清楚地看到眼角总渗着泪水。替他擦了,又流出来。我明白他的心思:担心你梁二妈和梦青姐的处境,自己也无能无为,你刘姑爹那会儿也靠边站了。又担心你们这一家人在他走后生活困难。最让他不能闭眼睛的是,两个大儿子音讯全无,生死不明,多少年了,我们老俩口在外一直不承认你两位伯伯还活着,可我们心里都相信,他们可能在台湾活得好好的,我们这边一直没把台湾拿下来呀。谁敢说他们不在台湾呢!要说我们不想儿子,连阎王和小鬼都不相信,多少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和你爷爷摸索着出村口,在大塘埂上烧纸磕头,我总是说,儿啊,不管你俩在阴在阳,都要给娘捎个信儿,莫叫娘哭瞎了双眼。每次风都不来吹我的纸钱灰,我就知道我的儿子还活着,可是天底下竟有这样无情的事,叫人父母儿子一辈子不能相见。” “有天夜里,病沉沉的他忽然含糊地叫起来:德民。德生。我安抚他重新睡去,心想,要想办法让老头子临死闭上眼睛。第二天,我去找瑞兰和王忠,他们帮我请来算命的老头儿杨半仙,杨半仙问了我们的生辰八字,儿子的生辰八字,仔细地掐算了半天,说:你大儿子的驿马星动,不久就能回来,你二儿子也能回来,从命相上看,你二儿子有官运,我记得非常清楚,杨半仙说这话时是在上午十点左右,我还烧了糖荷包鸡蛋请他吃,王忠和瑞兰也一人吃一碗。临走又送一包香烟给杨半仙,他很喜欢,再三地对你爷爷说:”老先生,好好养病,我写包票,你两个儿子都在外做官。 挣大钱 ……“ “那年头一个算命的敢说这话?他真玄!但从他的名字可看出他有两下子。” “怎么不敢,山高皇帝远,又是在家里,私下悄悄说,你久病的爷爷听了这话,很虚弱地笑了,小屋里满是他身上发出的难闻的体味。药味,杨半仙也不嫌,拉着他的手,细细地讲了那些算出来的话,等杨半仙走后,你爷爷喘着气对我说:”老伴,你比我身体好,有耐力,能等到那一天,若你们母子最终相见,到我的坟前说一声“。我只能安慰他,不要乱想,到了那天夜里,还是十点钟左右,你爷爷终于放下了一直放不下心的一大家子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和你父母都围在他身边,已经是初冬了,夜里寒气重重,他说的最后成句的话是:德民,德生,我的儿,驿马星动,快回来了……” 祖母每回讲起祖父临死的光景,脸色总是黯然,虽然她一直不能忘怀祖父打过她,却庆幸自己比老伴幸运,造化让她很健康地活着,活到很高的寿数,活到了母子相见的那一天。 那悲喜交集,泪如雨下的母子相见图历经岁月和人生一直鲜活在我心里。 第二章 大伯父与我们一家(1) “我们在台湾被叫作外省人,回到自己家乡,又成了台湾人,我们到底是哪里人?”公元一九八八年和一九九二年,我的大伯父和二伯父分别首次回乡探亲,不约而同地说了相同的话,他们无限感慨的表情至今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怎么说我的两位伯父呢?这样介绍吧:“大伯父,方德民,国民党去台湾老兵,终生未婚。二伯父,方德生,国民党的陆军少将,至于他具体担任什么职务,他可不告诉我,我隐隐地知道他后来负责台军的信息工作。与大伯父不同,他不但结过两次婚,还有一个至爱的情人。关于情人的那一部分话,我自然也是听说的,听我大伯父和德美姑妈她们悄悄议论的。 从他们初次返乡到现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又飞逝了。曾经多少的渴望与恐惧,禁忌和伤痛,感怀与无奈都在岁月的波滔中慢慢涤荡而去。大伯父已于去年冬天躺在了蔡连河边祖父母的坟后,二伯父仍在台北过着安逸的晚年生活。 而我,也从当年一个刚出校门的医学院毕业生成为紫水县人民医院的牙科主治大夫。整日忙忙碌碌,表情漠然。可是,每当夜深人静,我独坐书房,面对满室空寂,仍仿佛能听到遥远的岁月透过台湾海峡传来连天的涛声,带着雄沉的回想,告诉我时间的去处,宇宙的辽阔,与个人生命的渺小与苍凉。 从现在开始,我的故事便不需要祖母的记忆,全是自己的耳目所见,正如一首江南小调所唱: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 第二章 大伯父与我们一家(2) 序幕拉开,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台湾海峡之间日暖风吹解冻澌。台胞返乡探亲潮滚滚而来,持续了四十年的两岸斗争中场休息。 用诗意的语言说,我的大伯父率先跨过海峡,踏浪而归,而实际上他不是踏浪而是乘风(飞机)而归的。 在他归来之前,我的家已发生了诸多变化,他离开时的那个旧家已在时间中风化,由我的母亲大人统领的新家在文革后的废墟里艰难地重生。那时,中国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我们家经历了地主摘帽,房产退还,全家返城的时代三步曲,回到了紫水城的方氏旧宅中,街道干部对母亲讲:“现在你们只能要回前院,二进院和后院委实挪不出来,现在住房太紧张,总不能把居民扔到大街上去。”我母亲一向是简单大度的人,再加上当时冰雪刚刚消融,要平反的冤假错案多不胜数,相关人员都忙不过来,母亲只得作罢。 三十多年岁月慢慢淌走,风霜雨雪,日月轮回,昔日的华宅,而今破败不堪,那些精美的木雕,隔扇全都不翼而飞,屋里屋外到处残留着原来房客们搭建临时建筑留下的坑坑凹凹,海棠树,菊花台,如意大门消失得无影无踪,垮塌的垂花门披块旧门板算是大门了。母亲手里没钱,没对房子作任何修理,简单地收拾一下就带领一家人住进去,好在房子虽破却足够宽大,祖母,我父母,我们兄妹三人(我后来又有了个小弟弟),住在这五大间正房,东西各三间厢房的大屋子里,感觉比王围孜村那所小土院宽敞多了,小弟弟兴奋得蹦出蹦进。 母亲用卖掉乡下旧房的钱开了一间小杂货店,与我哥哥方之文共同经营,父亲除了偶尔送送饭,基本上成了废人一个,整天窝在西厢房里用的大镜照看他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废书烂报,不叫三遍,莫指望他抬头看人,等他抬眼看对方,白眼珠迟缓地一轮。总会令人想起老记录片里的西藏农奴,满脸麻木的神情,看不出是愚钝还是苦悲,头发不整,一身皱巴巴的衣服,显得瘦伶伶的。我对他又怜悯又不满,怜悯他一个书生当了大半辈子农夫,犁田、挑粪,越怕吃苦越是受苦,不满的是他受到打击便从此一厥不振,整个人委顿消沉得如一个等死的囚犯,浑浑噩噩地耗了一生。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父亲留给我最深的映象就是他直着五指从我头上劈下来的僵巴掌,我完全不明白为何头顶上会飞来一击,在我正专心致志地与小伙伴们玩抓子的时候,待要张口反击,才发现父亲那张僵化的痴脸上一双直眼睛正瞪着我,我立即起身就走,直奔母亲那里告状,有时我母亲会把父亲骂得狗血喷头,有时她自己心烦,大叫三声让我滚远些,而我母亲发起脾气来才是真正的可怕呀。 中国人向来讲究为尊者隐,为长者隐,我父母都是我的尊长,按理当为他们隐去缺点,只讲养育之恩,但平心而论,我父母并无大是大非的过失,他们只是一对贫贱夫妻百事哀而已。 我母亲从城里人变为乡下人,一年四季辛苦劳作,得不到半点歇息,春种水稻,夏收小麦,秋播油菜,收稻谷,冬天农闲人不闲,公社把社员们组织起来上山挖树,修筑梯田,工地上的红旗在寒风里呼啦啦响,高音喇叭里传来宏亮的歌声:学大寨,嘿,要大干,千军万马齐参战,顶住狂风战恶浪,江山万里宏图展。…… 宏图没展开,绿树全没了。在这旷古未有的改天换地过程中,我母亲落下腿疾,天阴时,腰腿痛得不能动,家里的日子更加艰难,不如意的事层出不穷,她老人家的火气日渐高升,动辄生气鸣炮一百零八响,震得几间旧房子地动山摇,我们三个孩子任何一点小错她都爆跳如雷,哥哥上学丢了笔,打一顿,我和弟弟用了她的剪刀做木头眼镜,适逢她正要用剪刀裁剪德美姑妈寄来的旧衣服,为我们几个改制衣裳,转一圈没找到,再瞅一眼剪刀在我俩手上,她的叱骂声如一阵大雨点打在我们头上,我和弟弟满面恐慌地双手将剪刀奉给愤怒的母亲,每个人的后脑勺仍少不了一巴掌,她打孩子不准孩子哭: “你哭!你哭!你再哭!我打死你!” 我们吓得垂眼抹泪,抽动着嘴角,停止声息,盛怒中的母亲女高音又严厉三度:“你不哭!你不哭!跟我对着干是不是!心里恨我是不是!我叫你不哭!我叫你不哭!” 这回是鞋底或椅子砸将下来,口中大骂:“你这姓方的一家什么东西!你们从前当地主享了福!今日我来受这样的罪!” 祖母听到这话,脸一沉,拄着拐棍出去了,瑞兰等邻居听见她的骂声都偷偷地抿嘴笑,挨了打的我们被母亲拎着耳朵罚跪在堂屋中间,罚跪时间的长短以及给不给饭吃全凭母亲当日的心情,她的心情大部分时间是恶劣的。我们 倔强地接受惩罚,也不特别伤心。 也有极少的时候,母亲坐在太阳地里纳鞋底,一针一针地把白线嘎嘎地抽出来,很慈爱地向我们讲白雪公主、卖火柴的小女孩,苏联人民英雄卓娅和舒拉。这时,我就会认为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妈妈,与村里那些只会打骂孩子,开粗俗玩笑的妇人不能相提并论。 我始终认为是清贫劳累的生活导致母亲性情爆戾。她原本是一个善良、简单的人。那时,生产队分粮食的人年年增加,粮食却不增加,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像捆了绳子,越勒越紧,每年春夏之际,全村绝大多数人没粮食吃。东挪西借,小孩子们饿得在田埂上找茅草根吃,黄土、酷日、贫脊的秧田,寂然默立的一个个土屋小村庄,是 那个时代留在我心底的大部分记忆。 等改革的风声化雨,母亲比从农村大逃亡回城的知青还溜得快,扶老携幼地回到紫水城,虽然在城里开店作生意也辛苦不易,总算逃离了她日夜盼望离开的农村,儿子长大,可助自己一臂之力,她心头的火焰自动变小。尤其当我在千军万马中挤过两次,终于通过独木桥,考上医学院后,母亲觉得她头上迎来了一片阳光,她老人家很少再高声咒骂,嘴角也挂上了笑意,好像变了一个人,甚至我还听到她独自哼着五十年代的苏联歌曲。 让她畅意的日子逐渐接上,我哥哥方之文结了婚,嫂子小凤接替了母亲的辛苦,与哥哥一同打理小店,母亲只在家照管一家人的生活洗煮之类,不用再操心生意,肩头的担子轻了一大半,越发地喜欢起来,就等着抱孙子。 我哥哥是八十年代的时髦青年,穿高领毛衣,蓝牛仔裤,分发头,白净的方脸儿,大眼睛温和有礼,一个清爽漂亮的小伙子,早年家里穷,父亲弱,他没念过几年书,就下来给生产队放鸭子挣工分。有一回悄悄拿回几个鸭蛋,被母亲打了一顿,说就咱家这个成份,你胆子也太大了,咋敢跟贫农们一样把公家的东西往回拿呢。他绝望得要死,顶撞母亲道:“你们干嘛把我生下来,头上顶个地主帽子,就像顶个大王八,处处矮人半截,给生产队放鸭子,还低人三分。”母亲大骂:“是儿不死,是财不舍!”那回母子间爆发了一场冲突,还是我去请来瑞兰老大娘才平息了烽火。哥哥平时话不多,爱看书,当他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干农活时,心里总渴望到外面去。现在回了城,他也没有资格考公务员,错过了待业青年分配工作的最佳年龄,与母亲一起开店,他认为也不错,虽然他并不热衷于做买卖,当生活告诉他,这是他比较可行的一条路时,他便认真地做起来。 哥哥的小店挤在一大排栉邻比次的店铺中很不起眼,一间屋子的门面,进门口横陈着小型的玻璃柜,里面摆满五颜六色的烟酒,闪着微光,柜后有一张高椅,离椅不到五尺远耸立着木制大货架,层层地搁满大红、浅棕、金黄、明绿……色彩斑斓的各色烟酒盒子,柜顶堆着落了一层灰的红字黄纸壳。房间较深,高货架隔得后半间光线不明,一副小床铺顺东墙搭着。没顾客时,哥哥双手肘在柜台上,翻看些杂志小报,听听邓丽 君的歌,无腔无板地跟着唱:“小城故事多……”有人进来,他立马站起,态度不冷不热,碰上还价厉害的,他摇摇头不争吵,客人走出门口若有回头的意思,他便苦笑道:“回来,回来,只要给我本钱,算了,就算给你带的。”有时店里一下子挤满了人,他眼捷手快,尽量不让顾客从他店里空手走掉,买卖完毕,他嘴里又轻轻哼起“小城故事多……” 每隔一段时间,他先是与母亲后来与嫂子仔细地核一次账目,查看收支情况。日复一日,他也没发财,渐渐地他让家里人觉得日子轻松起来,不再节衣缩食。为了这不挨饿和不挨打的生活,我们中国人进行了多少次革命,一直到邓小平登上历史舞台,每一个中国人面前才挣来一碗可以吃饱的饭。 哥哥不但保证一家人过上衣食饱暖的日子,自己也开始买一些奢侈品,大录音机、海鸥表、康巴斯石英钟,最后非常自豪地买回一台十四英寸的日立牌彩色电视机,放在我们宽旧的大房子里,那电视机像小火柴盒似的,日本的电视机播放着日本连续剧《血凝》,三浦友和山口百惠在屏幕上恩爱缠绵。哥哥方之文在他的店铺前也认识了乡下姑娘小凤,她代表自己的雇主前来给哥哥送货时,两人见的面。小凤算不上好看,打扮着的时候,仍带几分土气,紫色的外衣领口露出一大截红毛衣,蓝裤子下面踩双白球鞋,身材却很好,不高不矮,胖瘦适中,头发剪短了,烫得乱蓬蓬的,斜掠下来掩住她肤色略暗的半边面颊,说话时夹带着成串的乡下土语。她与哥哥见面的次数多了,慢慢地知道他的家庭情况,看他的眼神闪动着恋恋的光,哥哥明白这乡下姑娘那一点柔嫩可怜的温情中裹着想作城里人的强烈意念,他自己也是刚恢复商品粮,当然理解农村人对城镇户口的无限向往和顶礼膜拜。不知是谁制定了将农村粮和商品粮区别开来的伟大政策,其割裂农村和城市,让农村人长久地沦为二等公民的历史现象直到进入新世纪才被发展的脚步踢进垃圾堆。那时候,城里有缺憾的男人才娶农村姑娘。我说过我哥哥是善良本份人,做生意不会坑蒙拐骗,做假掺假,因此难发大财。做人也正直心软,他丢不开小凤对他爱慕的恋情,看她今日给自己买双袜子,明日又给他织件毛衣,他便也送她一面可以开合的小圆镜,一条粉红的毛绒围巾等作为答复,两人再逛逛大街,看看电影,水到渠成地结婚了。 小凤进门后,对我祖母和母亲都曲意承欢,她作饭前总先问问祖母:“奶奶,你想吃面条还是吃米饭?” 我祖母弯腰背驼地坐在黑胶皮沙发里,虽没到口涎垂胸的地步,却时常一阵轻微的胡涂,看见孙媳妇问话,她怔怔地答道:“我不热,不用扇电扇”。 一家子全笑弯了腰,祖母枯萎的脸上起了疑惑,母亲附在她耳边大声地解释,等她明白过来,自己也讪笑:“不是老了吗!听不清楚了!” 祖母是老了,白发苍苍,手脚如枯枝,可我总觉得她始终不甘心地在期盼着某种气息,特别是每当我梁二妈来看她时,一对上了年纪的婆媳在劫后余生的平静中追怀往事,你一言,我一语,苍老和半苍老的脸上悲辛交织地变化着表情。她俩互相倾诉,嘘稀不已,仿佛站得远远的看一所旧宅,里面灰尘朦朦地堆满了老式家俱,代表某一个时代:遥远、惊慌、逃离、笔直地看过去,隔着幽微不可辩色的桌柜床账,看见窗户背后彤红的天,太阳落下去,一切都没有了之后——早都没有了,她们还自己伤嗟着。 在春天的故事之前,对我们兄妹来讲,台湾的两位伯伯是忽略不计的小数点后若干数字,我的长辈们咬紧牙关,以革命的名义在内心深处主动把他们的亲人打入另册,绝不向不谙世事的孩子透露关于他们的一鳞半爪。梁二妈和梦青大姐的存在隐隐提示我,这家里还有某根牵滕莹绕的两枝。他们是谁?他们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从来没想过,我偶尔费力地想象一下,也不能勾勒出他们的轮廓,他们有限的几张照片都在文革中被祖母和二妈销毁了,于是他们在我心里等于一片空白。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两位伯伯想象成电影里那些面目狰狞的国民党反动派;相反,在祖母和梁二妈的口中,他们是美哉少年郎。听她俩那谈话的口气,今生今世是没指望再见到那至爱的亲人,可是,她们为什么还不肯放弃漫长如人生一样的牵挂呢? 第二章 大伯父与我们一家(3) 世事飞快如穿针引线,我很快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回到紫水县人民医院,在牙科当见习医生,像祖父一样穿上白大褂,不过只是给主治医生拿拿递递的打下手,没有获得独自给病人拔牙的权力。工作相对轻松,除了喜欢文字阅读以外,我像祖母一样喜欢上花花草草。 我们的院落,自我们搬回之后,母亲和老祖母又重新把它收拾得有点模样儿。疏落有致地栽种了几株玫瑰、杜鹃,一棵不用理它,它自己就葱绿茂盛得如一座小翠山似的桂花树,在清秋爽快的阳光下,玫瑰鲜红、翠黄的一朵朵娇慵地舒倦在绿叶间,桂树涓涓地释放出满院浓香,银蓝的天空溜过一阵轻风,花与叶蔌蔌颤动,有两只小黄雀在枝头媚唱,整个小院像一幅粉彩花鸟画般色泽艳丽,衬托得灰旧的屋子和乌黑的地面都体面起来。我与祖母坐在廊檐下的滕椅里品赏着桂花,祖母说这花不是凡花品数。然后又第一千遍怀念起她的海棠菊花,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不再接她的话,手捧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耳听母亲在厨房里“帮帮帮”地剁饺馅,在花香熏拂中,沉进大师的境界。这样的阅读带给我极大的享受,那感觉如同一个寒冷的小乞丐躲在阳光温暖的墙角数着意外捡来的几块钱般愉悦。 那个秋日明朗惬意的下午,祖母温暖的絮叨,愉快的读书享受,那红香绿玉的院落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天。因为在那个下午,我们得到了隔断近四十年的台湾的消息。 “奶!奶!台湾来信了!台湾来信了!我大爹来信了!外寄五百美元!” 哥哥之文挥舞着一封信从大门外冲进来。那一声狂喊是那么激动,那么凄厉,好像一下子喊尽了过去的所有的阴霾和郁闷。小鸟儿“噔儿”一声惊飞而去,一家人踉跄着跑出屋外,祖母站起来一趔趄,我连忙扶住她。 祖母捧着那封信,愕然,泪光闪闪,她似乎不相信地看我一眼,母亲伸过带有饺馅味儿的手撕开信,两张照片滑落地上,大家争相拾起,小凤赶紧跑进屋找出祖母的老花镜来给她戴上,我们共同端详;一张是四寸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脸型、五官都与我父亲有点相像,但面色红润,神态开朗自然,完全不似父亲的滞呆苦楚,另一张是四个人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男主人与刚才那张脸不是同一个人,却也有一二分相像,里面是幸福微笑的太太和两个帅气的男孩,背景是华贵一片的家室,照片中人的衣着表情和坐姿都是那份港台电视剧里的流丽,如远远镶嵌在天边的繁星,与紫水人面目模糊的生活隔着一天星空,遥不可及。 我展开信高声念给祖母听:“敬禀双亲大人:我于民国三十八年春来台,至今已三十九年矣!其间夙夜思念亲慈、诚未敢相忘,我这边一切安好。未曾婚娶。德生亦好,他早已成家,您媳姓林名水秀,育有两子,长名之山,幼名之龙,合家康乐,勿念。临别之际,记得家中倘有诸弟妹,德美、德义、德芝,可否安好……” 还没念完,老祖母已泣不成声:“哎呀……我的儿……咋没娶人呢?”她双手颤抖着摇晃了一下,哥哥和嫂子伸手扶住。 母亲问哥哥:“五百美元能换多少人民币?” 哥哥抑止不住兴奋说:“大约五千,黑市上。” 这一刻,方家人的喜悦从尘埃里开放出五彩的花朵来。 大伯父来信并寄五百美元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半个紫水城,邻居们羡慕的眼光使方家人光荣得犹如许海峰拿到了第一枚奥运会金牌。街头巷尾、菜市场上、饭桌边,人们议论纷纷,说方老太太的两个儿子都在台湾做了大官,如今要回来祭祖,不知要带多少钱回。其时有海外关系比当年三代贫农成份还光耀。人生真是变幻莫测,昨天是饱受歧视的反动家属,今天是人人称道的台胞亲眷。叫我们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然而四十年的敌对隔阂,时间也积满了灰尘,亲人的音容笑貌早已陌生。两岸之间,隔着迷雾重重的沧海桑田,台湾,对我来讲何其神秘,何其遥远。大伯和二伯,同样在台湾,人生之路却如此不同,多么不可思议。 很快,二伯父也来了信,寄了钱,我们这边也回了信,当然是由家里唯一的大学生我来执笔,中断了的音讯重新续上,却总感到双方之间有一层难说清的隔核。四十年的隔绝不仅是形体上的陌生还有观念上的不同。 我祖母自从得到儿子们的来信,枕头低下压着美元后,她老人家脸上的寿斑格外发亮,这天外来的巨大喜讯震得她的胡涂和耳聋都飞跑了。对我母亲发号施令时,明显摆上了老太太的尊严,拐棍在地上敲得邦邦响。母以子贵一点都不假。其实祖母即使是在乡下过穷日子时,仍保持着一贯的严厉,德美姑妈当时是她背后的靠山,刘姑爹后来官至副厅长,他们每年都定期给祖母生活费,只因父亲性格懦弱,不顶一个人用,不能支撑起家庭,家中大事全赖母亲,祖母是聪明人,才对母亲凡事包容三分。我知道她心里不喜欢母亲而喜欢梁二妈,还在我比较小的年月里,祖母就不停地向我抱怨母亲没有她当年的心路与本领,饭菜没她做得好,理家不如她会收拾,过日子不如她会算计,在外不如她会做人。我那会儿正看高尔基的小说,大作家把生活中一对爱争吵的婆媳比喻成两只母鸡,我便也在心里偷偷地将并不争吵,生气时都板着脸互不理彩的祖母和母亲比喻成两只冷战的母鸡,事隔多年想起来挺内疚,但童心无忌嘛。 话说令我祖母面颜大增的两位伯伯来信之后,祖母便日夜盼望着快见儿子一面,早起时,母亲替她梳头,她对着镜子问:“你大哥要回来了,吃的用的都准备好了吗?”母亲回答全按您老说的准备好啦。祖母枯脸上展开的笑容足能吓哭一个婴孩。晚上临睡前,嫂子讨好地去为她铺被盖,她像太皇太后下懿旨似地说:“凤儿,明日奶奶给您买金戒指”。凤儿喜欢得如接封诰。 大伯父再次快信告诉祖母,他要回来看她了。 我们全家人在激动和兴奋中等待着,把破旧的老屋反复清理,哥哥和嫂子出力最多。一直没顾上说小弟,这个读书如嚼黄莲的小家伙初中混毕业后,在大街上浪荡了一年多,母亲千托人、万求人把他送到解放军的大熔炉里炼钢铁去了,此时正不在家里。哥嫂两人爬梯子,擦窗户,又大桶提水,抹桌子,忙得兴高采烈。屋里录音机扭得很高,《故乡行》的歌声内外飘响:“故乡的爱,故乡的情,故乡有我一颗少年的心……”女歌星缠绵的嗓音嫩于金色软于丝。滟滟的乐曲声里,方家的庭院溢满了迷梦般的欣喜,人生真如一场大梦,深深浅浅,苦苦甜甜,酝酿着百般滋味儿。 专程从郑州赶回来的德美姑妈和我父亲,哥哥三人租车前往武汉,去迎接他们阔别四十年的亲人。 母亲、梁二妈、梦青姐、我和嫂子等全部女将负责接待前来近视的亲朋邻居,祖母被我们打扮得如老封君,端坐在她常坐的黑塑料皮沙发上,那是当时我们最时新的家俱,但见老人家穿一身蓝灯芯绒中式夹裤夹袄,新新的衣服上还留着整齐的褶痕,发出樟脑丸的气味,白发被一丝不乱地绾好,神态如减了肥的弥勒佛。 亲友们与方家人一起焦急地等待,每张脸上都填满空白的好奇,空气里弥漫着倒记时的味道。 下午四点左右,一辆黑色小轿车嘎然停在我家阳光灿烂的大门口,车门打开,父亲和姑妈先出来,接着从车上下来一个人,看上去比我的父亲年轻多了,红润的脸发着光,含笑的眼睛发着光,略高的个子,一身紫水人看来很讲究的衣服都发出纤维光,枣红格子布衬衫,驼色羊毛坎儿,银灰西裤,举起的右手上大拇指戴一个翡翠板指也发着润泽的光。整个人光鲜整洁,邻人们盯看他的眼神都直了,紫水城里从未看见这个年纪的男性如此穿红着绿。 这段光彩向前移动:啊啊哈哈 ,您们好,举手与大家招呼,台湾国语听起来有点软,人们嗯嗯啊啊地答应着纷纷为他让路,从那遥远的听说是水深火热后来又知道是先进富裕的台湾岛上回来的人,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众邻居面前。什么台湾人呐!他的面容五官一看就是方老太太家的人,由一脸幸福的弟妹簇拥着走进门去,方之文吃力地提着大行李包跟在后面。屋里屋外,一双双眼睛盯住来人。 只见他刚一进门,落眼就认出了沙发上的老母亲,急步上前抱膝跪下,颤着嗓子叫一声:“妈!”放声大哭,那一声“妈”喊得惊天动地,震得屋梁上的悬尘纷纷坠落,满屋子的人都被震慑得呆住了。 老妈妈高兴悲伤得不知如何是好,枯瘦的双手捧住儿子已生华发的头,痴痴地望着儿子不年轻的脸,两行苍老的泪流到干瘪的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嘴。 历经战乱播迁四十年后,母子再度相见,悲欣交集的哽咽让语言苍白失声,无力遁去,惟有眼泪尽情流淌。 大伯父方德民的泪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祖母苍老的面容,血脉为证,岁月为鉴,那满脸皱纹刻的是几十年来母亲对儿子割不断的思念,他有满腹的话要向母亲倾诉,却不知道要先说哪一句。 泪流满面的老母亲终于说出一句话:“儿啊!你这些年都还好吗?” “好!好!一直都好!妈!您受苦了,儿子不孝啊!”大伯父一语既出,复又哽咽,母子紧紧相抱,无言垂泪。 大伯父好容易抬起头,立刻又看见了供桌上祖父的照片,马上匍匐过去长跪磕头,再度痛哭:“爸!不孝的儿子回来了!” 德美姑妈用手指揩掉眼角的泪,扶起她哥哥,笑对大家说:“今天我家亲人团聚,是天大的喜事,本不应哭,但这是喜哭,喜哭。” 一些年青人看到大伯父如此行礼,都背过脸抿呢偷笑,在大陆,这些传统礼节早被当封建流毒批倒批臭,一文不值。 方家一下子热闹起来,亲人间相互见面叙话,问长问短,亲朋络驿不绝。 大门口又开来一辆车,两位代表政府的官员来了,一位是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块头魏副县长,另一位是白晰瘦小的对台办刘主任,两人非常尊重客气地同大伯父握手,代表政府热烈欢迎他回来,同时告诉我们,已专门在县委招待所为方德民先生准备了一套房间。 “蒋匪帮”受到了“共匪徒”的高度礼遇,大伯父住下后,第一天是对台办对他的专门宴请,第二天是统战部的宴请,依次是县政协、县政府,最后是紫水县委的接风宴,他在方德美、方之文的陪同下,每天忙着说话、忙着赴宴,忙着见高矮胖瘦各各不同的老中青官员,不停地握手、寒喧,忙得一塌糊涂。在远离故土几十年后,家乡以最亲热的姿态拥抱了他,好像是一个远去海外劳碌一生发财而返乡的商贾,同姓同宗的人大开了祠堂门,设鼎焚香,与他共祭先祖,再摆盛宴,迎接他衣锦荣归。 历史是一个怪物,在不同的时间里摆出不同的面孔,昔日的国民党反动派今天成为共产党政府的座上客。但在左邻右舍眼里,这个远来的归人只不过是方老太太的大儿子,对于时间加在他头上的不同称呼,从“蒋匪”到“台胞”以及这些称呼背后的悲情意义,他们谈起来只是嘻笑,就像他们谈论电影戏剧中的刘备又叫刘玄德一样,普通人对庄严的政治并不热心,他们更看重的是谁过什么样的生活。 忙罢官方的排场,大伯父才有时间与自己的亲朋相见,一连又被隆重地宴请几天,每到一家,由哥哥发红包开路,好比散财童子。 返台前的最后几天,大伯父专门搬进祖母的房里,在祖母的床前支张小床,日夜侍候老人家,亲自给老母亲铺床迭被,端水洗脚,弥补那几十年来未曾尽过的孝心,这几天里,不管他是坐在堂屋里与人谈话,还是躺在床上休息,白发苍颜的老母亲总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看啦,看啦,总也看不够,她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这个大儿子了,谁知苍天慈悲,让她在入土前看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母子俩有说不完的话。 祖母问大伯父,她的二宝贝儿子德生什么时候能回,再晚恐怕她等不及了,为什么现任公职人员不能回来?他不想见梦青母女吗?又问德民,初到台湾是不是也很苦,台湾现在富到什么样子?最后谈到一家人几十年来的坎坷经历,她说话嘴不关风,有点鸣鸣噜噜,大伯父一一回答着母亲的话,时而微笑,时而含泪。 我母亲和梁二妈每天忙于买菜做饭,任劳任怨,笑口常开,说起二妈,大伯也无不感叹。 这几天里,仍有故旧不停地来看望大伯父。一个清瞿的白发老者和他久久地握手,在沙发上坐下,据说是他的童年伙伴,看上去不像同辈人,老者说:“真没想到还能再见面,那一年在武汉,我看到你弟弟方德生他们,第二天听说他们都跑了,我们几个没跑掉的又去赶了一赶船,我都把行李扔上船了,站在木板上一犹豫,船就开走了,我只好回来。”他边喝茶边回忆,带着点懊恼的笑,也许是后悔自己只差一步也成了“台胞”。 大伯父说:“我随部队撒走,也很忽忙”。 白发同伴说:“你们那边现在比大陆先进,各方面条件恐怕要好多啦。”他好像有几份苍凉的羡慕。 “你们不知道,我们在台湾被叫做外省人,回到自己的老家,又说我们是台湾人,我们到底算哪里人?”大伯父无奈的迷茫比他的羡慕更苍凉。 来客走了,又有新的客人来,大伯父忙着招呼,家里人忙着端水倒茶。在这些叙旧谈话里,他显得温文尔雅,令人无法把“兵”这个字和他联系在一起,而谈话的对方都显得粗质一些。 “大爹,给你吃这个”。客人散去后,我拿出一瓶西瓜霜含片递给大伯父,再为他捧上一杯水,这些天不停的说话,说哑了他的嗓子。 等他的咽喉稍好一些,又和孩子们谈起来,他喜欢这些未曾预期的晚辈,似乎与我们更有共同感兴趣的话可说,因为当年的长辈大多已作古,当年的平辈已变成老人,他们在许多话题上与他的想法有很大差别。 他对晚辈们讲早年的记忆,他小弟妹们当日的模样,讲他们到台湾最初的辛苦,台湾的风土人情,时局政治,“台独”派系,美丽岛与新潮流。他微笑着回忆,红润的脸上仿佛有一层蜡光,孩子们双膝并扰,恭敬地坐着听他讲,连梁二妈和德美姑妈都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大伯对大陆的现状却不置一词,倒是哥哥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们在从武汉回紫水的路上,被出租车司机以台胞有钱为由,生生多要了三百块钱,让他觉得脸上挺没光彩,大伯父只笑笑就了事。 七天的相聚热闹而短暂,大伯父要回台北去,我们家的气氛忽然变得蹊跷紧张。德美姑妈依旧满面春风,精致的套装整齐地穿在身上,戴着金脚无边眼镜,她现在微微地发胖了,看上去非常有身份的一位干部夫人,她亲热地与娘家人说笑,时不时地撩一撩她仍然乌黑的短发,眼神却加紧了对大伯的跟随,若大伯父与祖母或与我哥哥之文单独说话,内容她没听清,她就会警惕地竖起耳朵,怀疑大伯父给了钱某个人,脸上便不自然漾起不悦,她从心里并未打算从自己大哥手里得到钱。但她许多年来为娘家人所作的贡献需要得到感谢与称赞。大哥如果给钱家人,也应该有她一部分,她会非常大度地表现出自己主动给母亲的高风亮节,可给钱的事儿不应该偷偷摸摸地瞒着她。有了这个心思,姑妈当着一家老小的面,弯弯绕绕地居功,从土改时如何为了父母违心的结婚,到如何接济乡下弟弟一家人,最后说到自己对母亲多年的奉养。她蹙着眉,带点嗔笑地看着紧挨大哥而坐的老母亲,像旧式铺子里师爷年终翻账本,一笔一笔划拉过自己的功劳。 大伯父坐在沙发上,一手紧握祖母的手,一手端着我递上的热茶,略微茫然地听妹妹聊天,因为不同的境遇,他很难想象妹妹所讲的内容,有时根本没细听。家人所讲的那些往事,他甚至不愿相信是真的,所以他并没有十分难过或者感动。 我哥哥之文慢条斯理地抽支烟,坐在大伯对面,心里却紧张地盘算,自己是方家的正宗传人,大伯若带了钱,理所当然地该给自己,祖母还与自己一块生活哩。忽然意识到烟味儿可能呛到大伯,便站起来到院里把剩下的半支抽完,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头碾灭,脸上的肌肉紧绷绷的麻,是抽烟太多了。 梦青大姐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曲的人,生下来没见过父亲,甚至不敢姓方只能随母姓梁,仍因为方氏血缘受尽歧视,到现在父亲还不能回来见她,她理应得到经济和精神上的双重抚慰。她无言地偎在祖母身边,低头专注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数清共有几个指纹是螺形的,几个是畚箕,螺形多了好积钱。 德美姑妈的话说完了,久久无人接腔,堂屋里只听见偶尔的清理喉咙声,一片尴尬的肃静中似有沙沙沙的点钞机声响,每个人都疑心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仿佛是一桌等待布施的人围着施主吃大餐,饭还没吃完,桌底下有个小声音清晰急切地叫道:“快把钱给我!快把钱给我!”。满桌的人面面相觑,怀疑是自己心里的声音没捂紧钻了出来,又怀疑是别人的心声一不小心泄露了,真是活见鬼!人人都互相防备,谁都历经悲辛,谁都有理由得到那一笔可能的钱。 大伯父最终微笑道:“这次回来,看到你们生活得不错,有水有电,还有电视机,比我想象的要好。” 一屋子人全泛起虚拟的笑容,每一颗心里都发出一声莲花凋落到冷水中的声音,我们的台胞亲人看来没有往外掏钱的意思。只有祖母没笑,好痴呆地注视着心爱的大儿子。 临别前夕,台胞的礼物分发下来,亲戚之间各种谣言乱传。 “听说钱都给了方之文,他家一下子成了万元户。” “那钱来本就是人家方家的,管你外姓人什么事儿。” “听说方德生托方德民给梁秋月带回一对大金镯,好贵重,他临走时带了她的手镯,还回算还她……” 礼物分到众人手上,一份一份地搭配着,都是些别针、小戒指、剔须刀、领带夹之类,没有大家企盼中的美元,每个人都客气地道谢,微笑地看手里的东西,眼光却渐渐生冷起来。 虽然我内心深处未偿不想得到一枚大金戒指,却感慨地向大家开玩笑道:“等下次二伯回来,叫他把蒋中正先生从大陆带到台湾的珍宝捎回来一些,那我们就发大财啰。”几天以来,我在热闹里悄悄观察大伯,从他和蔼的笑容里,我依稀读出了他满腹萧索的叩问与忧伤。可我这个书呆子在一张张忙于说诉苦想钱之类话的脸前,不敢说那些家国感叹之类的傻话,以免遭嘲笑。 大伯父在祖母的泪水中要走了,他给自己母亲郑重地跪下磕了一个头,扶住母亲的双膝,眼光无限深情,似要把老母亲的面容深刻到灵魂里:“妈,您老人家好好颐养天年,我以后常回来,德生再过两年也能回来,您儿媳和孙子都会回来,等着啊!” 祖母颤微微地说:“儿啊!妈等着你们都回来给妈送终呢,你父亲没等到这一天,我比他命好,等到了。” 大伯父一仰头,把热泪倒进眼里,起身出门而去,一大家人簇拥着送出来,能在有生之年回到故乡,重温生命之初的心情,他是在怀念、惋惜、还是惆怅、追寻?无人清楚,他再一次向送行的人挥挥手,坐进车里。 亲人离散四十年后的首度相聚画上句号,一阵热闹、一阵叹息、一阵泪水飞溅,都溅到钱上,在纸币上留下泪渍。 送走台胞,客人散尽,德美姑妈回郑州去,她们家二十几年前已从洛阳调到郑州,姑妈是药剂师,已退休了。她临走时再三不相信什么似的朝祖母和我母亲看了又看,估计谁的手中捏着台胞留下的钱,她不好说什么,想当日她那么照顾娘家,如今他们好起来了,对自己的那一份格外尊敬就丢到爪哇国去了。老母亲也这么偏心,她很难过地走了。母亲送她去车站,回来说这大姑奶奶的脸色一直像要下雨的天,阴沉沉的。 梦青大姐也怀疑大伯父留下了钱在祖母手里,怕是都给了之文堂弟,她想问祖母,又担心堂弟和她闹意见,也是闷闷的不开心。 最高兴的人当属我哥哥方之文,他出来进去的步子像鞋底上装了弹簧。本来略高的个子更显挺拔。方脸盘上荡着括符形的笑纹,他高兴对小凤讲,大伯父一下子要帮助我们家提前进入小康。 是啊,怎能不愉快呢?大伯走之前把手上剩下的一万多人民币全给了祖母,并向祖母保证让她尽快住进新房子。因为他不忍心看到老母亲住在这被共产过一回的破屋里,东漏日头西漏雨。大伯父真是替我们摘天上星了,要知道,当时紫水城的人住房状况奇差,一大家子挤一间小房乃属正常,而大伯父要为祖母盖洋楼,再次成为半条街议论的新闻。 第二章 大伯父与我们一家(4) 钱塘涌潮般的亲人相见热浪慢慢平复下来,生活重新进入细水长流的状态,哥哥照例开他的店,我照例每天帮人看牙,祖母照例用拐棍在地上敲得咚咚响…… 可是,“看哪,我造新天新地,从前的事不再被纪念,也不再追想,你们当因我所造的永远欢喜快乐……其中必不再听见哭泣的声音和哀号的声音……”。 大伯探亲后的次年,我们家的新楼光鲜鲜地落成,乳白色的两层洋楼伫立在蓝天下,仿佛深蓝色大海里涌起一道白浪,看着都心旷神怡。五大间宅基完全按照现代格局设计成一模一样的两单元,院子没原来大,新栽了几棵樱花、广玉兰、干枝梅,点缀着充满现代气息的庭院。厚重的大铁门漆成朱红色加金黄横线,显得富丽堂皇,我们全家人欣喜地搬进新居,浅黄色莲花纹的小块磁砖铺地,雪白的仿瓷墙和屋顶,明亮的大玻璃窗,粉白的化纤布窗帘上飞溅着一窠红的小星星,一窠蓝的小星星,千百点红蓝星光下炫着一个成真的美梦。哥哥嫂子住西边一套,剩下一家人住东边。我们一面尝试着适应光洁的地面,新式的浴卫和厨房设备,形成不乱扔乱吐的新习惯,一方面自发地忆苦思甜,这一搬家,方家人搬掉了一个旧时代。 “大爹出钱我出力,新房子是我们这条街最好的”。哥哥满意地站在院里水泥地坪上,双手叉腰,仰头观看,舒心的笑意从眼角扩散到嘴角,他的新楼矗立在一片低矮的旧房中,就像一群灰鸽中昂然站着一只白天鹅。 这一年,方家的年夜饭吃得格外热闹开心,新餐厅里,百叶窗拉下,吊灯通明,暗红色的大圆桌上摆满煎炒炖炸的盆盆碟碟,两个铜火锅咕咕嘟嘟地翻着汤花,混杂的香味儿从餐厅一直窜满院子,哥哥用长竿挑住一大挂鞭炮,劈劈叭叭一阵震耳欲聋,紧接着前邻后舍的炮仗也响了,整个紫水城沉浸在地动山摇的爆竹声中,花炮的光亮冲上了高高的夜空,一闪一闪地照亮了远处的树梢。 我们一家和梁二妈一家围着祖母依次而坐,祖母鹤发枯颜,没牙的嘴笑得有点黑洞洞的。一桌人笑语喧哗,举杯相饮,碗筷叮当,几十年了,方家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住在漂亮的新楼里,丰衣足食,心情自由,每个人心里的快乐像斟满的酒一样溢出来,母亲和梁二妈抚今追昔的话如火锅里的汤花滚滚不断。 过罢一个幸福年,料峭春寒的二月,祖母在午休时溘然逝去。我看见她临终的表情非常安祥平静:所有牵挂已了,大儿子见了面,二儿子家业幸福,最不成器的小儿子也儿女有望,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 大伯父从台北赶回来与我哥哥一起为老人家举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把她与我祖父合葬,又重修了墓园,里面栽上松柏。 大伯父在台北退休后,几乎年年都回紫水住几个月,与我们兄妹情如父子,他在繁华的台北是个无根之人,那边的弟媳林水秀和侄子们对他的态度也就是对一位大哥和伯伯的态度,而我们这一家人则视他为恩人,比我们的父亲对这个家的作用大多了。他回来,被孩子们待为上宾,过着舒适、悠闲的生活。 此时大陆人对台湾人的第一波惊艳已过。双方开始以平常心互相看待。大伯父回来的次数渐多,我慢慢地对他有了更多了解。 他在家里住的时候,对我父母很亲和,总是轻声地叫“小弟、弟妹”,他不抽烟,偶尔与我父母和哥哥一起打打小牌,中午会喝一两杯白酒,出来进去的时候,有人跟他说话,他很和气地答两句。没人问他什么,他便无话可说。一个人坐在他的卧室里翻佛经,他一般不与我们多讲自己在台湾的具体生活状况,也很少对大陆的时政评头评足,如果我假充台湾通跟他聊起马关条约和台湾戒严,他微笑地听着,我有时问他台湾立法院为什么打架,他就仔细地解释那是打知名度,两人打完架说不定一块喝茶去了。他说起台湾时无形中有一种优越感和自豪感,眼里荡着细细密密的光辉,谈到自己身为外省人的某些困惑,他眼里的光便暗谈许多,默然半晌,我看着他,当年地主出身的那种感觉在心里又回来了:无助、黯然,便叹曰:无论地主成份还是外省人身份,都是一种政治斗争手段,名目不同,实质一样,大伯父便认真为台湾辩护说,台湾对外省人只是在竞选的时候攻击一番,平时没什么,远远不像大陆当年斗地主那样泾渭分明。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听说的呗。 天气晴好的傍晚,大伯父喜欢在亭亭翠盖的玉兰树边放张小桌和椅子,他悠然地坐着喝茶看书,夕阳不是像耀眼的光芒照着他而是像颜色涂在他身上,一身休闲衣裤,隐隐透出几分淡泊从容,大约年老的缘故,原来的方脸形轮廓模糊了,眼里的神色有近乎母性化的温和,剃得没有一点毫发的红润脸上,似能闻到熏熏的老年皮肤气味,一头霜白的鬓发使他看上去跟紫水城普通的退休老人区别已不太大。 母亲和小凤在厨房里做饭,大伯回来,家里的饭菜依他的口味为主,我从楼上慢慢走下来,帮助清理餐桌,同时心想,可能是因为这温馨的家的气氛促使大伯父年年回来的吧。台北那边对荣民照顾得再好,也无法给他一个温暖的家。 祖母过世后大伯替代她成为家里的尊长,小凤给他盛饭时总是双手捧上,还笑问:“大爹,这菜也不知合不合您味口儿,您有不满意直说,骂也行,煮得不好我再重做。” 大伯父笑说:“你们对我,哪里还能找到不满意”。 小凤侍候大伯父殷勤嘴甜,“大爹,大爹”的整天挂在嘴边,为他洗衣、擦鞋,比对我父亲恭敬几分。她的劳动换回了丰厚的回报,大伯父给她追加几万块钱的生意本金,哥哥小店的铺面由一间变为两间。 每当看到哥嫂眉开眼笑的从大伯父手里接钱时,我心里总会很不舒服;有出息的晚辈应该伸手给钱长辈才令人欣慰。可之文和小凤从来不拒绝大伯父的钱。后来我结婚的时候提前告知大伯父不要他老人家的礼金,只收下他表示心意的一对台湾玉镯,大伯过后对母亲讲,之慧这女孩子到底念过书,很清高。 其实我并非不爱钱,一想到大伯父独自一人过了漫长的一生,心里不知怎的就有种要流泪的冲动,伸不出手去拿他的钱。我有时甚至奇怪,这个仍能讲一口紫水土语的老大伯怎么可能在社会制度都完全不同的台湾生活了几十年呢! 祖母的讲叙和大伯父自己偶尔星星点点的谈话在我眼前朦胧勾勒出他的一生。——紫水城里的少年才俊,不满十七岁考上国立河南大学,当他穿一身湖青色学生装走在紫水大街上时,应该有女孩子爱慕的眼神投在他明亮的眼睛里,多么美好的开章明义的青春。然而念了几个月的书,就与血气方刚的同学一道投笔从戎,参加国军抗日,在硝烟弥漫的烽火里,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他年青的身姿骄健英勇,子弹从他头上呜呜地飞过,他的多少同伴悲壮地殒落了,他幸运地活下来。国共内战又接上,他随不断败退的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当军舰驶过波滔汹涌的台湾海峡,他并不知道此一去家国万里。他最初登上翠绿润泽的宝岛,还是一位二十多岁的俊秀青年,他为什么没有恋爱,没有婚姻?没有经济能力吗?好像不是。他从大陆离开时就是初级军官,去台湾不久从军中外调,做了消防警察队长,有稳定的收入。在战争中受伤落下生理疾病?只有天晓得,他从来没说这方面的话,是当时台湾的适龄女性太少,而退到那里的几十万军队中男人太多,性别比例失调所致?那为什么二伯和其它许多人结了婚?如果他是一个没病的正常人,他的青壮岁月多么孤寂,我们知道二伯有情人,没听说他有女友,他常去军中乐园?在他的晚年生活和我们后来整理他的遗物中,没有发现任保与异性有关的蛛丝马迹。可他曾是那样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他中年的照片上,黑眼睛仍然炯炯明亮的 含笑,坚毅而勇敢的浓黑眉毛,我似乎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一身银灰西服,站在台湾不知什么地方的天空下,向远处含笑地瞭望。 ——我心头漾起最深的感怀;像大伯父这样终生未婚,少小离家,老大才回的人,在台湾有成千上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荣民,他们对自己的人生有怎样的感悟?是什么因素导致他们的人生残缺?我想每个人都会给出相同的答案:中国人自己打内战呗! 大概因为长期没有家庭生活,大伯父才能在这小山乡县城的老家中恋住不走,每年都回来,从不间断。据说当年就是台湾老兵背负“想家”两个字站在大街上,才感动了蒋经国先生,允许他们回来探亲。如果国家没有那场内战,一直处于和平中,像大伯父这样既有文化又有能力的男人该会有怎样美满的人生啊!他会有娇妻爱子,事业有成,在他的晚年,也该会儿孙绕膝吧。而眼前,在自己所建的房子里慢慢翻看佛经的大伯父,只剩一片平庸的和蔼与空虚,我们甚至看不出他有怎样的性格。无论他曾经怎样为民族热血沸腾过,慷慨赴死过,在台湾努力苦干过,默默伤痛过。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安静的暮年老先生,有时会与我谈几句古文:“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恻江潭……” 我坐在他那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小卧室里,洗耳恭听他的古文论坛,怎么都觉得秀才当了兵也是儒兵。 第二章 大伯父与我们一家(5) 有些事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可能台湾同胞会嘴角泛起微笑。就大伯父这样一位在台湾大概属于低收入阶层的外省人,在他的老家,他的两位侄子还为争他那不多的钱吵过架,提起来我自己都脸红,但凡事要实事求是,多少年来我们接受的就是这种观念,我就实话实说吧。 我的弟弟方之斌从部队转业回来,被分配到一家小工厂当学徒,他嫌工资低,不去,决意自己干点事儿。他在部队里学会开车,又阴差阳错地当了几年志愿兵,手上略有积蓄,想买辆大卡车跑运输,钱不够,就找哥嫂为他凑点,可说出来的话像刀片似的:“哥,嫂子,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你们的店也有我一半,那是我妈卖乡下旧房垫的底,大爹又给了你们几万块钱本金,也该有我的份儿,现在你们帮我弄点钱吧,我要买车。”他身着迷彩服,半躺在棕布沙发里,眼睛睁得如两百瓦电灯泡,炯炯地照着一旁的之文和小凤。 哥哥听了弟弟的话,首先心里受伤,“啃啃”两声,才说:“现在店里资金周转本来就紧张,哪能分出一半钱给你,你这不是拆了我的摊子吗?” 小凤的眉毛挤成一堆没点燃的柴火,青烟直冒,她说:“这不是叫你哥哥为难吗?”,同时两只手轮番拍着哼哼叽叽的儿子方家林,小家伙已三岁多,哭起来像只夜猫子。 方之斌不答,坐直了身子,脸上掠过蜻蜓点水似的一点僵笑,算是对嫂子语言的响应。 母亲怕两个儿子起争执,忙作和事佬:“之文,你想想办法,哪怕帮你弟弟借一部分,之斌,你也莫太急,买车是个大事,得从长计议。” 之文板着脸说:“我想不出办法。” 之斌悻悻地扫他一眼:“还大哥呢,不指望你们拉扯我,反倒把我的钱扯住了。” 方之文满脸恕气,正待发作,却见小风冷笑道:“方之斌!你把话说清楚,我们啥时候扯用你的钱了?这小店虽是妈的钱垫底,可这么些年,是谁在辛辛苦苦地操持?一家子的衣食住行,哪不是从店里拿钱?要不是我在中间撑着,这店说不定早垮了。还分家产呢!不倒背一屁股债就算老天保佑!再说大爹给钱,那是给我们的。每次大爹回来,一住几个月,都是我炖香的,炒辣的,洗衣倒茶,殷勤伺候着,大爹过意不去,才给了几万块钱,与你什么相干!别人不说,你问你之慧姐,大爹可曾给过钱她?也就是她结婚时送了一对玉镯,你以为大爹给点钱就有你的份呐!那是我辛苦换来的。” 之斌听她这么一通反驳,似乎句句在理,自己不但没有资格向他们讨回权益,反倒成他们发慈悲收容的一个怪物了,他干笑两声,心里的火苗募地蹭上来,不顾轻重的话从他嘴里嗤溜钻出: “怪不得人家都说乡下女人欠家教、不讲理,听你这么胡搅蛮缠,好像我家一无所有,靠着你才有碗饭吃,真不知天高地厚!” 这下戳了小凤的心窝子,她最忌讳别人看不起她的农村出身,自从与方之文结婚,便努力要做出点好名声,虽然气量有限,贤人到底没做出来,恶人也不至于。 她一言不发地仍下孩子,走上前,抓住之斌的衣袖,眼睛怒得异常明亮。厉声问:“我怎么不讲理了?我在你家做了哪些不讲理的事儿?骂过你父母?你哥哥还没嫌我是乡下人呢,哪里轮得着你来嫌恶我?” 小凤气咻咻的通红脸比画报上红皮肤的美洲土居人还可怕,方之斌从未被如此纠缠叱责过,招架不住,急于溃逃。他猛地挣开小凤的手,说声“讨厌”,自往楼上去,小凤踉跄退后,撞在茶几边,一个玻璃杯被带下地,“当”地打碎了,玻璃屑混在茶叶水里,一线茶汁小蛇似地朝前爬,小凤全然不觉,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方之文!你这个没用的!我跟着你受这样的气!” 哥哥看小凤淌泪的脸上两眼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样子可怜又可怕,他再憋不住,向楼上大叫:“方之斌!方之斌!真不顾体统!” 母亲气急得抓根鸡毛掸子上楼去,骂道:“不懂事儿的东西!”声音朝着上面,分明把下面的两个人也罩进去,她慌忙中踩了小狗的尾巴,小狗乱叫起来,沙发上的小家林趋势哇哇地哭,室内一片大乱。 哥哥安慰着妻儿,送她们回西边屋里,转而像火车头似的直冲进方之斌的房间,卧室里窗帘也没拉,暗沉沉的,母亲在一旁老猫念经般咕咕噜噜,之斌直挺在床上趴着,见哥哥闯进来,他一个鲤鱼打滚,翻身坐起:“哥,你也不用生气,这个家我也不想呆下去了,赶明日过了年,我就到南方去打工,本来想凑点钱买辆车,既然你不愿拿钱,或者说拿不出钱,我改弦易辙,总行了吗?我准备到南方去从最脏最累的活儿干起,只要赚到钱,哪怕收破烂我也干!”说罢依旧倒下极力把头埋进乱蓬蓬的被子里,他的一番话却震动了整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激,赤裸寒冷,仿佛一颗心被取出体外,兀自收缩着。 弟弟发奋的豪气扑灭了方之文的怒气,他忽觉疲倦而惭愧,强撑着生气的面颜,说:“我可没说你什么,你要干什么是你自己的决定,只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本事,帮不了你,但你也别在家里闹了。” 过了几天,一家人全都重新打起笑脸,忙忙碌碌地备年货,院里站两个大铁架子,挂满了母亲晒的羊肉、猪肉、鱼等腊货,小凤不计前嫌,把东西两屋里的被褥、罩垫全翻洗一遍,到处晾晒得像个花花绿绿的大戏台。 大伯父要回来过年,不能让他感到家里住得不舒服,之文和之斌共同租车把他从武汉接回家。 一家子在热闹的气氛中欢欢喜喜地过年,谁也没提年里为买车争吵的事,但这些闲话到底没法禁住,大伯父还是知道了。有天晚上,他吩咐两个侄子到自己房里来一趟。 楼房是由他出钱盖的,东西两边都在一楼为他备了间卧室。他主要住在东边这间房里,十几平方米的房间,窗帘低垂,床上被褥和地面都让小凤收拾得纤尘不染,两组深褐色衣柜靠在东墙边,一张同色的小写字台立在窗前,台后有一张黑真皮转椅,大伯父端坐在转椅上,脚踏厚厚的保暖棉鞋,八字式的搁着,身上也是很厚的保暖棉睡衣,粉黄的灯从他头顶上照下来,显得像坐小山似的。 “兄弟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他平和的语气里带点责备“我们在台湾听说谁的亲人在大陆有出息,都很高兴,大爹希望你们都往好处走,之斌,听说你想买车?” 方之斌像个走夜路的人忽然看到一盏灯,急急地要奔过去,他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大爹一共给了哥哥多少钱,自己所要决能不超过这个数字,他的眼光在大爹脸上闪烁了两圈,又看了看与自己一起坐在床边的哥哥,慢慢地沈思道:“我自己现有一部分钱,准备再凑四、五万块,差不多够了,剩下的零星费用到时候再向朋友们借一点儿,我有了车,不说发财,再赚回一辆绝对没问题。” 大伯父说:“这样吧,我也给你五万块钱,到时候挣了钱,要与哥姐一起分担家庭。” 方之斌望着大爹发出一个由衷的、天真的笑,却没有说出一句感谢的话,倒是之文在一旁说:“大爹,这房子,钱,都是您给的。” 大伯父淡然说:“只要你们兄弟和睦,日子有望,我就满意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俩兄弟便起身让大爹休息。方之文出房门时吐了一口长气,这下好了,弟弟不向自己要钱,生意不会受影响。之斌的欢喜更如蔚蓝的海面上洒满黄金似的朝阳,所有的希望都将轻帆远航。 方之斌接下来真的演泽了现代版的财富人生故事,比起上个世纪西方人那些“金银岛”“漂流记”之类的海外离奇昌险掠夺式获取财富,他这个中国人的财富故事显得土里土气,只是自个儿在自己的地盘上折腾。 方之斌动作麻利地买了一辆东风 重型卡车,跑起运输。适逢紫水大规模的私人建房热兴起,他的活儿多得忙不过来,拉沙、水泥、石头、砖等,那辆笨头笨脑的蓝色大东风整日在公路上急驰。方之斌稳操方向盘,坐在驾驶室里,他喜爱的那些酒廊情歌在汽油味和轰隆声中响着,几年人民军队的经历让他还喜欢一些部队歌曲,与他的酒廊情歌交相替换 。 他小的时候,瘦小机灵,成年后依然很瘦,中等个子,不大的黑眼睛里有超乎年龄的冷静,阳光太刺眼时,他会戴副墨镜,一身深颜色的衣服,没什么表情的脸,头发剪短了直立着,手指粗糙,整个人晒成浅黑色,一望而知是长年驾驶货车穿行在阳光和风雨中留下的印记,而不是高尔夫球场上绅士气质的黑色,他说话之间,满口“我靠……”、“什他娘的……”“你这个傻冒儿……”,活脱脱是那水泊梁山里打渔杀家的阮小七再生,只差头上没戴顶遮日黑箬笠,他对客户、债主各有不同的态度,要价砍价之狠,像个活阎罗,但是他干活干脆利索,讲义气,人家都愿请他。邻居家的姑娘私下里评论他像电视里日本鬼子板田小队长,他听说后不屑一顾地反击她们:“板田小队长算什么?早被掀进地道里去了,我要像日本企业家松下幸之助。” 几年下来,他不大小地发了财,及时地用一个很不错的价格把他的功臣汽车处理掉,与我们堂姐夫陈桐一起当包工头,陈桐原本是瓦匠,他所在的建筑公司早垮了,工人们都自己单干。他干活细致周密,再加上方之斌头脑灵活,能吃苦,一旦决心做什么事情,水里火里都敢干的性格。于是二人连袂演出,共同分析形势,贿赂官员,寻找商机,凭着他们敏锐的嗅觉和骄健的身手,不断捷报频传,为一个又一个单位兴建集资楼,其时另一波建公寓楼的热潮兴起,时代也给了他们推助力,他们的财力呈几何形急剧增加,很快由包工盖楼发展到买地皮建房子卖,文明的称呼叫房地产商,他们也像深山里的草寇摇身被封为某某王。 方之斌神采飞扬,在各个饭局上牛皮哄哄地说话:“嘿!哥们、不是我吹,在紫水我盖的楼房质量是最好的”,一下子干掉了大杯白酒。然后倒立空杯直逼对方,方大老板在紫水成了有名人物,平日呼朋唤友,生活忙碌热闹,自然也少不了一群莺莺燕燕的围着他,像他这样一个没有固定职业者,过去有正式工作的姑娘们眼角也不扫,但时代一变,什么都变,年青姑娘傍大款成为时尚,多少女孩子都想抓住他,他挑来挑去,最后看上了身材高挑,长相甜净而丰满的小学教师江萍,交往几天,感觉她秀气文静。很隆重地娶回来,开始他们的幸福生活。 方之斌婚前看江萍还有点淑女相,因个子高,他笑她大鸟依人,婚后朝夕相处,发现这只大鸟伶牙俐齿,吵架绝对一流水平,方之斌在方家人中算会说的,距江苹交火,他从未赢过。还是在婚前买家用电器时,之斌初次领略了准太太的口才、他想买国产的,例举了方便维修之类的理由,江苹藐视国产货的眼神完全像希特勒蔑视犹太人,她声音不高不低地用质量差、外形难看等原由一一驳倒之斌,使这个有家国情结的小伙子头顶上直出冷气。婚后的居家生活中,之斌感觉江苹的声音话语如核桃掉到搪瓷盆里,一蹦一跳的跟在他身后“方之斌,你的鞋没放好,那么大架子,不会弯下腰”。“你看你洗完澡浴盆不顺便擦一下,弄得到处是水,还嫌我不累呀!”他开始还辩解,但说一句引来江苹三五句,况正在新婚之际,之斌未免多让着些儿,渐渐地,之斌感觉自己像马,而江苹像手里牵着马缰绳,必须照她牵的路走,否则她用力一拉绳,他就会一趔趄。她在相对秀气的外表下其实是个非常固执有脾气的人,他讥笑她是画皮淑女,骨子里悍妇,江苹一撇嘴反击,自己一个老粗,做梦想娶白雪公主。她有时趴在床上,一只脚跷得高高的,胳膊下压张三流小报,边念边笑王菲谢廷锋之类的八卦新闻,念到逗乐处笑得咯咯咯的,令一旁的之斌联想到水面飞过呱呱叫的水鸭子,他忍不住地也笑起来。婚后第二年,江苹生下儿子,少女的美感消失,在一切都变成习惯后,她成了一个很乏味的少妇,与婆婆的关系还不如小凤。常常气恼地在之斌面前搬弄是非:“你妈今天板个脸给谁看呀?”之斌回护自己的母亲:“她老了,就那样。”她剜他一眼,乌着嘴脸赌气而去。小凤与江苹初次见面,心里便交换过轻蔑,江苹嫌小凤乡下人粗蠢,小凤恶江苹假撇斯文,几天锅碗瓢勺抡下来,妯娌二人之间狼烟轻起,谁干话多,谁说话多,讲不清楚。我母亲权威了一回,趁双方没发生大战之前和平分家。因为等着看小孙子,母亲随小儿子住,此时,我父亲已不在,他是在一场小病后悄无息声地走的,正如他无声无息地活着,我们热热闹闹地把他送到了坟地里。 之斌从旧楼里搬出去,住到西城他自己开发的一套别墅里,那楼房室内的装饰与时代同步浮华,一楼的大客厅里,黄铜扶手的旋梯直达三楼。深红色的罗马式圆梯柱上围几缕娇绿的人造藤叶植物,整个东墙是一面二层楼高的巨大玻璃窗,淡琥珀色的豪华织花窗帘里挂一层乳白色细暗花纱幕,地上铺着栗色实木地板,浅黄的真皮大沙发,附庸风雅的钢琴,偌大的五彩花瓶,青花瓷盆里碧绿的阔叶植物。落地台灯架上放着电话,都围一圈乳白色累丝荷叶边,北墙上悬一面液晶电视大屏幕,头上是伞状水晶大吊灯,静静下垂,柚木的餐台上有两只银盘子,整套的六张椅子,屋椅角竖着柚木衣架,前院里常年开满母亲种的鲜红,浅红各种月季、闹哄哄的。甚至还有黑白斑点的哈巴狗儿,雪白的波斯猫,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气。兀自昂头前行,让人举眼一望只见满满一屋子钞票的光华,三楼上有间装模作样的书房,宽宽的书案上堆着金庸和梁羽生的小说,灰尘落了一寸厚,很明显没人进来过。 方之斌总是半夜才从外面应酬回来,他借口孩子吵他睡不着为由,搬到另一间卧室去,与江苹的关系不和谐起来。江苹整天与孩子磨磨叽叽,对他没有很在意,早上,江苹母子还没起床,他已钻进车子走了,他的车换过几次,从黑色标致到黑色的丰田,再换为白色宝马,手机换得比儿童手上的动画书还勤。他每天抽烟二十支,听各个时期的歌曲,有一堆光盘,一年四季有若干名牌服装和若干条领带,穿在他身上像个假冒绅士,眼光由原来的沉着冷静进化为三分得意的不耐烦,下巴颏四周刮得青青的,平日坐在铮亮的老板桌后面,听到手下人敲门,他头也不抬,用一种从楼上往楼下扔小石子似的声音说:“嗯,请进……” 看他如此变化,亲戚中有人问:“之斌,你到底有多少钱?”他黠慧地一笑:“不能告诉你,要说我没钱,人家笑我,要说我有钱,恐怕有人放我黑刀。” 他交上新的财富朋友,一位从南方回来投资的魏先生,干瘦中透着精明,他决定与魏先生合作北上光州市,拿了巨额贷款,去开发一片冷僻的湖边小区,陈桐认为风险太大,不敢去,他便与陈桐心平气和地分道扬镳,同魏先生一起成立紫弦房地产公司。二人在酒店喝茶,魏先生深沉地凝视着方之斌,声音沙哑而兴奋:“老兄,这一步走成,你可就迈出紫水,进入市里啦!到时候你就不再是紫水的一条小鱼而是一条大鱼了。等住宅全部建成卖掉,想不发财都不行,你有眼光,够狠!一般人都不敢上这道险峰。”方之斌锐利直视他的合作伙伴,微笑说:“你这个人真正有眼光,我,老实说,也不差,我们是绝配,与狼共舞的只能是狼,而不是羊。”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又招来几位朋友,开始商人间的晚宴。 一道道菜送上来,小姐们在餐桌边服侍,倒酒,夹菜,递毛巾,他们满口猥亵的话:“小姐,每人两个包子还不送上来?” 风尘里讨生活的小姐们见多识广,斜斜地笑睇他们 一眼:“等会儿,厨房里说先给你们上清蒸王八。” “那就快点儿。” “才熟了两只,等那几只也熟了,一桌王八一起上”。 他们被绕骂了,再反过来绕骂这些小姐:“哥们,南湖那块地皮你去看了,怎么样?” “水得很,就像这小姐” “那还犹豫什么,抓紧时间赶快上啊!” 又一阵开心无聊的嘻笑、猜拳,酒饭过后,去包间唱ktv,每人身边斜倚一位小姐,眼间尽是风情,嗲声嗲气叫先生,方之斌开始逢场作戏。最初,他亢奋、羞涩,对他的女人们讲情义,很快他就和老手一样,不拿风尘女子当回事,她们只是他满足自私、骄傲和野性的活玩物。他的不贞和堕落像毒素一样恶化着夫妻关系,江苹和他闹过几次,痛哭流涕,惹得他更烦她,看她的眼神比凉开水还冷淡。 就这样,方之斌步步为营,滑进了一个富裕、贪嗜、腐败的世界,对金钱、居所、器用、美色的贪欲,像一个活怪物,在他心中不断的膨胀,少年时期清明的理想逐渐随着他戮力以赴,奔向致富的过程中崩解塌尽了。他,迷迷糊糊地跟着感觉走。江苹内心焦灼,照这样下去,他很快会在外面养情妇,万一有什么女人也给他生个儿子,不堪设想,听说他在光州市的楼盘销售火爆,他却很少向自己提及,问他,他含糊地解释道,因为他们的房地产公司很正规,有财务人员专理,凡事不是他一人能说了算的,她当时也就信了,现在看来不全是那么回事,他的心像一只风筝要飞了,她能拽住那根线吗?她吵架厉害,可方之斌根本不跟她接招,她按惯例向婆婆、哥、姐们哭诉,希望他们劝压他,后来从婆婆那里得到回馈;方之斌当着母亲,哥、姐、嫂子的面,一口否认他有不轨行为,坚称是江苹小肚鸡肠,不开面子,诬蔑他。对家人的好言相劝,他微笑抵赖,一只手把领带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斜斜地坐在沙发上,架起二郎腿,不耐烦地说:“妈!你们别不相信我,真的没什么,就是一些推不掉交往应酬,我一个大男人在外混世,必须的。”话是这么说,脸上的微笑却一点点地透出颓败,眉梢眼梢往下挂,让一旁声讨他的哥姐们看到他强撑不承认的幌子下底气不足。我们明白他这层心理,也无法再逼他,仿佛一群人喊捉贼,拿住了嫌疑人,搜不出赃物,数说一阵了事。 方之斌对江苹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是教师,有涵养,有担待,他觉得他被欺骗了,江萃处处得理不饶人。他依旧兴兴冲冲地忙他的事,心里渐渐地对他自造的那个家非常疲倦。最后干脆带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住到光州市的楼房中,不大回紫水,躲着江苹,也不接她的电话。 江苹的天地骤然昏暗一片,她单独去找过那小妖精。劝她不要傍自己的丈夫,那刚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衣服穿得大胆暴露,半截嫩白的细腰全露在外面,晃动深陷的肚脐,满脸妖娆的得意,说之斌也是她的丈夫,到头来谁出局还不一定哩,把个江苹气得无计可施。她只能抓钱,像逃难的人临走前慌忙把最重要的东西带上。她翻出方之斌放在家里的几份地契和房契、存折,不是自己名下的,她一一改过来。家里的卫生她也不太注意了,地板上积一层落尘,窗帘半拉半开,层里半明半暗,餐台上的银盘子里发出一股股水果腐乱的气味,她蜷坐在长沙发上,两只手无聊地抠着一只脚,大睁的眼睛里翻动滚烫的煎熬,头垂下来偎住肩膀,不由得就抽咽起来:她是美丽的,美丽靠不住,方之斌是能干的男人,男人靠不住,在这个世界上她还能相信什以?除了钱,她决定与钱做永久的情人。她整个人萎靡不振,丰腴的脸蛋和身材瘦了一圈,再瘦一圈。 母亲管不住儿子,在一旁干着急,重新吊起她的老太太女高音,一个劲儿地骂:“这个小东西现在昨成了这样!小时候我总骂他又黄又瘦的丑样子,将来长大讨不着媳妇,你说现在过上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日子,他昨就不知道珍惜?这狗东西就欠五九年饿他一回,就好了!吃了三天饱饭,忘了百日饥寒,等他来见我,我非揍他不可!江苹你也不要气坏了身体,还要把孩子好好带着……” 江苹对着婆婆流下委曲和感激的眼泪,仿佛大混战中有了同盟军,她忽然觉得婆婆好可亲,那张皱纹脸也不再令人讨厌。母亲骂了两回,气了一场,有一天正在厨房切卤菜,忽然坐到地上,江苹慌忙着人送到医院,医生说:“中风嘛,事前没征兆?”母亲从此躺下不能动,我们尽心尽力地奉药医治,终于回天无力,几个月后,她睡在父亲旁边的墓地去了。临终前,她对坐在她床头边的两个儿子交代:你们要像侍奉父亲一样为你们大伯送终安葬,没有他,你们两兄弟二人和这个家不可能好起来得这么快,可叹他一生孤独,你们要做得对起良心。二人无语点头 ,要母亲放心,他们敬爱大伯。 母亲辞世让之斌自责难过了好一阵子,他知道老人家不愿看到他的家庭破裂。他答应江苹,只要她不再闹,他俩的关系一切照旧,他绝对会维持家庭,江苹听罢琢磨:钱和人都还在,自己并非失去了一切,现在是新世纪,社会急剧地转型和变迁,许多人心中已分不清荣和耻,有钱有权的男人在外养女人早已司空见惯,开始还有人遣责几声,后来人们都忙于炒地皮、股票、基金,赔了本的,气急败坏。赚大钱的,自己也想养美女,哪管别人的春夏与秋冬。至于男人为外遇毒打逼离自己妻子的事不绝于耳,看来方之斌还不是最差的,江苹自己安慰自己,慢慢地,她又开始打扫房间,对镜梳妆,一日三变地换衣服,嘴唇涂得腥红,脸上的笑容却仿佛是涂上的粉,有些惨白的味道儿,亲戚们都议论道,江苹这么一个齿白唇红的漂亮妻子仍拴不住之斌的心,可见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不是绝对真理,也是局部真理。 江苹不闹了,之斌反而隔三差五地回来看看她和儿子,钱并不少给她,当然也不会让那个“小的”与她面对面碰一起,三人很平静地维持着一个毫不奇怪的局面。我偶尔在父母的忌日于大哥家里见到我的老板弟弟、半真半假地开他玩笑道:“你瞧比尔;盖羡,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只有一位夫人。”他腮帮子上挂着点红色的笑,诡辩地说:“你瞧比尔;克林顿,还有一位莱文斯基。”说完很不高兴地拿脚走开,赏给我一个暗暗生气的背影,我脸上挨了一个无声耳光似的,好没意思,从此不再对这位新时代的财富人士进谏,免讨没趣。 第二章 大伯父与我们一家(6) 之斌的家事,大伯父自然知道,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每年回来,都住在之文、小凤这边,去之斌家,或者梦青大姐家和我家,不过吃顿饭,说几句淡而无意义的客套话,他便打道回府,大侄子和大侄媳的家才是他的家,若有亲友问他之文小凤待他如何,他便含笑说:“没话说。” 有时大伯父心情好,还会去之文小凤的店里看看,很高兴地坐一会儿。 我哥哥嫂子的“方氏烟酒批发中心”迁过几次地址。最后迁到新建成的紫水商贸城,两间较大的门面被他们装修成超市的模样,铁皮门白天拉起,里面的玻璃门上写有“正在营业,欢迎光临”几个红字,门口摆一张收银台,夫妻俩轮流收钱,平日雇一个店员,忙时两三个不定。很体面的一间店,金属的货架上摆满各类烟酒,五光十色,特别是夜晚,在晶亮的灯光下,大玻璃窗里露出一排排包装盒,堆得整整齐齐,从窗外急驰而过的车上看,恍如童话里花花绿绿的堡垒城墙。生意却越来越难作,几家大型的超市分去了他们不少客源,外加税务、房租等,着实不轻松。 我哥哥之文是个不太精明的生意人,如果他念了书去做学问,成为科学家也未可知,在生意场上,他的反应总不够快,远不像弟弟那样天生具备开拓与冒险的潜质,他属于潮流中的跟随者,店铺一直开着,生意也未作得很大,衣食有余,富裕不足。三十四、五岁,他开始发胖,体型变得像只青蛙,肚子大,四肢细,脸庞周围大出一圈来,眉目间显得挤窄了些,原来白净的面色被大鱼大肉的不科学饮食变成油红色。时而好脾气地微笑,时而皱眉苦恼,由于体胖,他四季都爱穿休闲衣裤,裤腰上别着手机,就像早年的士兵别着盒子枪,手机铃声响起,他大声接听:“喂!你找我呀……” 平日忙碌之余,喝杯小酒、打打小牌是他的休闲方式,大伯父若在家,伯侄俩还会走几盘像棋,总是他输的多,逗老人家开心嘛。 他在店里喘着气把一箱箱货物搬上搬下,额头累出汗粒,小凤不言不语地上前用毛巾替他擦了,心疼又不满地睨了他一眼,帮他一气搬完,他便气喘喘地往椅子上一坐,端起大茶杯“咕嘟,咕嘟”连灌几口,看他脸红头涨的样子,小凤百感交集,当年为了嫁给有商品粮的他,她冷漠高傲地拒绝了同村两个死气白赖想追她的泥巴蛋子,如今听说那两个人在深圳珠海均混成了身价千万乃至上亿的人物,商品粮早成为历史陈迹,而她的丈夫依旧是个每天一脸辛苦倦意的小商人,守住他纯牛奶般淡而无味的日子,早过地把梦想和希望转移到儿子身上。想到儿子方家林,她不禁要微笑,继梦青大姐的儿子方紫轩八年前荣膺紫水县高考理科状元进入清华大学后,方家林前年在全县中招中再次拨得头筹,也露出准状元的苗头,现在是各科老师捧在手心里的尖子生,人生的路可能就是这样起伏不定,她曾对方之文失望埋怨过,气愧自己不如江苹命好,她花钱如流水,自己处处精打细算,可现在一看江苹那张苦瓜脸,她反而有点庆幸自己,方之文一直安静地呆在身边,没出去作乱,凡事与她商量着,儿子眼看是大有出息,她也就不想再抱怨什么。 小凤心情安定,体重增加,身上的赘肉一匝一匝的挤在衣服里,从背后看像条多肉的昆虫,鬓角和头顶出现了白发,隔不久要染一次,栗色、黑色变来变去的,闲来无事看些哭哭笑笑的肥皂剧,再不就与左右店里的女人们一起打扑克,嘴里还“吱吱”地嗑着瓜子。到了夜里,与一大群中老年妇女在街心花园里跳健身舞,一摇一摆地倒蹦掉了不少肥肉,衣服也红红绿绿地越穿越花梢,自己笑说: “我这是老来俏。” 她在城外的开发区也买了套新房,原打算装修好了搬过去,之文不同意,说这旧宅是方家的祖传,哪儿的新房子都不如这老屋住得舒服,虽说他们的楼房被枯左邻右舍的新楼衬得旧了一茬,可这宅基有贵气,何况大伯父还年年回来住呢,小凤见说也就算了,新房子空着,他俩每日依旧在老屋和店里之间来回忙。 小凤在大伯父面前叹息生意不好作,贷款不容易,大伯便安慰道:“现在比我初次回来进步多了,你看,都市规划,种草栽树,慢慢都有了,大陆这些年来发展很快。” 之文问:“大爹,大陆是不是比台湾仍落后三十年?” 大伯父一听生起气来:“台湾的经济硬是叫陈水扁给拖垮了!我们曾是亚洲四小龙之首,你看今天,韩国都超过我们……” 之文不愿看到大伯生气,便站起来要请大伯吃涮羊肉,他知道老人和小孩是一回事儿,用吃可以分散其注意力,可大伯父并不要吃涮羊肉,他继续讨伐陈水扁,说这台湾之子害了台湾,又说陈水扁远不如连战。可惜那两位大人物都听不见他的话,只有之文和小凤心不在焉地听着,嗯嗯啊啊地随声附和。 大伯父发完了他的爱国之火,再咳嗽几声,由侄子很孝心地护送他回去,两人一路也没什么话说。 等大伯去世后,哥哥和我反复分析大伯父心中的“国”,是台湾吗?肯定是的,是大陆吗?也是的。他心中的台湾和大陆是“一国两府”,我从他嘴里听到这个词,觉得很新鲜,但毫无疑问,他对台湾更有感情,他对大陆对故乡没感情吗?绝不是,他深爱他的家族,要不然,老人家为什么一定要魂归故里,归葬于蔡连河边方氏祖坟呢? 去年秋天,大伯父在台北荣民总医院查出肝癌晚期,处理完那边的一切事务,由二伯的儿子方之山送他回来。 方之山是台湾一家大型电脑公司派驻上海的高级主管,在上海已工作四年,从未来过紫水。他与秘书小姐一起送大伯父回来,我们全都客气地接着。他大约三十七八岁年龄,英伟倜傥,周身散发出台湾人在大陆的神闲气定,安顿好大伯父,来不及每家请他吃顿饭,他就匆匆地走了。 大伯父一日衰似一日,卧病不起,他不愿意再去医院,之文和之斌便请医生来家里,由于连日注射药水,大伯的脸皮紧绷单薄如膜,发着微亮,眼眶明显下陷,笼罩着一圈阴翳,鼻孔里塞着输氧管,透明的管里有淡淡的血水。我哥哥之文坐在病床边,握着大伯父嶙峋的、枯干的手,和蔼地问大伯父:“大爹,喝口莲子汤好吗?” 大伯父没有做声,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很疲惫,之文把他的手送回被窝,再次伸手探了探他的前额,没有发烧,之文便出来到客厅里,与之斌、梦青大姐和我,轻声商量如何办后事。 之文哀伤地说:“大爹自己都安排好了他的墓地位置、棺材样式,包括穿什么衣服,都有交代,他身后还有一部分钱怎么分……” 方之斌大老板突然泪光一闪,挥手打断了哥哥的话,他站起来慢慢地在客厅走了一圈,把欲出的泪倒进去,他那张瘦方脸上和不大的黑眼睛里都溢满愧疚:“这么多年了,说来我真对不住大爹,没有好好孝敬过他,只顾自己挣钱去了,没有大爹的帮助,我的成功最起码要晚五年以上。不,也许就赶不上这两股房产热,就没有我的今天。今日我有几句话,你们都认真地听好,大爹的丧葬费用由我出,其它人都别拿一分钱,大爹剩下的那几万块钱,是你们三人平分,还是你们捐给二爹设立的方仁树奖学金,我都没意见。” 之文对弟弟的意外慷慨投来赞赏的目光,他的红胖脸上却露出颓黯的戚容,晚年的大伯父像一座飞来山峰让他兄弟俩靠着,弟弟借助靠山一飞而起,自己仍原地踏步走,现在这靠山也要塌了。 大伯父的病情时好时坏拖了一段时间,有时一连几天昏昏沉沉,有几天又好些,还能与我们说说话,我和嫂子尽力保持她的卧室干净,没有异味儿。哥哥扶他靠在整洁松软的靠垫上,把被子拉好,我坐在床边,用一只汤匙一口口地给大伯喂莲子汤。 “好吃吗?”我轻 声问。 大伯父没有回答,驯服地吃着我喂过来的莲子,慢慢地,他竟然吃下了一小碗,我们都非常高兴,哥哥过来细心地为他擦去嘴边的汤水。他对大伯说:“大爹,如果想睡,就睡会儿吧。” 大伯父病弱苍白的脸因刚喝了汤而双腮泛出了红色,他声音哑哑地,慢慢地说:“我这一生经历了所有的家国情仇,从大陆到台湾,再从台湾到大陆,心里的感觉是五味俱全,能回来永远陪伴在父母身边,我已心满意足。孩子们,我走后,你们不要害怕,我会保佑你们的,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他的目光徐徐地从我们脸上扫过。有细小的泪滴挂在他略有笑意的眼角上,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寒流袭来的初冬,窗外的天空,苍黄的暮云疾飞而过,尖利的冷风吹得窗玻璃“咚咚”地发出轻微颤动声。就在那天夜里,大伯父在一群侄子侄女的守望中,安祥地走了。 想到他一生的孤寂和对我们的好处,每个人都泪流满面。之文含泪用一张白布单将大伯父从头盖住,之斌立在一边哀恸。 午夜的寒风将方家人的嘤嘤哭声吹得凄迷支离,在夜的深处,恍然一台金鼓齐鸣的大戏,主角早已退场,血色铁幕早已拉断,舞台曲终人散,仍有不知名的跑龙套者在某个犄角里呜呜咽咽地吹着伤心的曲子,像是那台大戏的冗长回声。 我的台胞大伯父从此永恒地返乡了,长眠于蔡连河边的方家墓地。据清明节去上坟的哥哥回来说,大伯父的坟头青草萋萋,开满了一种蓝色的小花朵儿,不知该叫什么名儿。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1) 童年时期的我认为梁二妈是个很奇怪的人,她是祖母的干女儿,我们为何不叫她姑妈而称二妈?我父母对她的称呼也不明不白,有时叫大姐,有时又莫名其妙地带出一句“二嫂”,她都高兴地答应,祖母过生日,她必定来祝寿,寿礼是两双黑色的绣花鞋、几双花袜底,祖母在她的帮忙下把新鞋踩在地上,满脸笑咪咪,说:“我的儿,难得你这么有心……”,她则一口一声地叫祖母“妈”。娘儿俩个坐堂屋里拉家常,有时细细地压低了声音,嗡嗡地听不清,仿佛阴阴地隐藏着什么秘密,让我想起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阶级敌人,听说二妈在文革中挨过整,她住在紫水城里,独自带领一个女儿梦青生活。 等我们回城后,梁二妈常来看祖母,那时生活已恢复常态,她与我二伯父方德生的那段婚姻很悲情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初念大学时,是个琼瑶迷,脑子里经常装些郎才女貌,悲悲喜喜的爱情故事,因此总觉得二妈二伯的离别像“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的人物原型。假期里,便像耶苏的门徒一样跟在她身后,要听二妈那些不思量自难忘的往事,二妈不知是被我的文学热情打动还是愿意回想自己的人生。终于,一个懒洋洋的冬日午后,我和二妈坐在她小小的院子里缠毛线,大红的毛线在我俩手上绕来绕去,二妈向我讲叙了她自己,只要我想知道的,她都愿意展示。在蔚蓝的天盖下,饱满的暖阳里,她黑中有白的头发都发出丝样的光来,颜色衰残的脸上仍会有痛苦的痕迹,那么久远的喜悦、浓烈的思念仍会表现在她的语气里。她讲完了,线也卷完了。她把红线团抱在她灰绿的厚昵外套怀里,微低了头,有一种陶醉似的酥软,像贪午睡的样子。处在青春幻想期的我,看这五十多岁的初老的微胖二妈,觉得她不够悲剧韵味,而我在中国古典文学里搜索一番,从孟姜女、蔡文姬,到倩女离魂,张生莺莺,那些千古美人在我眼前列队而过,相比之下我的二妈比她们更不幸。我于是老声老气地发文章感慨:“二妈,你可以比得上望夫石传说里的女主人公了,一辈子都在守望丈夫归来。” 昏昏欲睡的二妈听了我的话,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特别注意到她皱纹细细、皮肤松驰的脸上居然流露出少女般的羞涩红晕。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不再提它。”她站起来把缠好的线送进屋去。“前尘往事,”她说。、、、、、、 两年之后,她的前世和今生莫名重逢:从台湾传来二伯父的消息,又过几年,二伯父回来探亲,带着台湾的二妈林水秀,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家人的悲欢恩怨,当然也大致地听二伯父讲叙了他在台湾的人生经历。而今,时光流去了我的梁二妈,冲淡了那些喜极而泣的浓烈感情。可是,二伯父和梁二妈那对床前小儿女的凄美离别,在我的想象里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动人。在很多个我想入非非的时刻,我似能听见年青的梁二妈嘁嘁的低泣声,看到她曾经花朵一般鲜活的身体在漫长的等待和繁重的劳碌中枯萎下去,而在那遥远的海岛上,年青的二伯父是怎样的期待过回家,思念过爱妻和亲人,终于,那阴森幽冷的时代铁幕彻底泯灭了他们的希望,悠长的岁月,冷藏了他们的感情……若干年后,他们的故事被我像翻线装书一样,缓缓的一页页翻过。 从现在起,为了您听得明白,也为了我讲得简洁,我将对所有的人以原名称呼,不再伯呀婶呀的拎不清,二伯父称方德生,梁二妈就是梁秋月了。啊,还有我祖母,我不知道她老人家的芳名,听旁人尊称她为许二姑是也。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2) 说起来还是从前——可不就是从前嘛,那时的太阳好像有点黯旧的金红,它是在时光里褪色的,房子也都巍巍高大。许二姑带着七岁的儿子方德生走亲戚,中国旧式家庭的繁多亲戚恰恰如水系最密的大河流域,你都弄不明白谁跟谁是多密多疏的关系,在某个名目已失考的家庭酒宴中,许二姑与秋月妈这两个远房表姐妹相谈甚欢,扯出的家长里短比纺车上的线还长,方德生和同岁的梁秋月各自在母亲身边绕来绕去,两姐妹为了使长谈不被打扰,争想掏钱轰走了一对小人儿,叫他俩上街去买糖。 到了午后客散,两位母亲在人丛里东张西望地找自己的孩子:“这两个小秃子跑到哪里去了 ?” 找到大门口,半人高的石猴前,看到两个小人儿紧挨着吃糖,一红一绿地并排而站,秋月是桃红缎子棉袍上一朵圆白小脸儿,德生是葱绿缎袍上一张方白小脸儿,像极了年画里的金童玉女,许二姑便笑道:“嗯,看来两个小秃子有点缘份,玩了这么大会儿没吵闹,三表姐,你肯不肯把秋月给我作媳妇呢?”‘ 秋月妈笑道:“我女儿配你儿子,不委屈他。” 许二姑说:“我这聪明的儿子,难道委屈了你女儿?” 旁边的一个太太凑趣道:“空口无凭,用什么作聘礼?” 许二姑说:“聘礼好办,可要一言为定。” 秋月妈说:“一言为定,这个家我还当得起。” 许二姑当众取下手腕上的一对赤金镯,拉过秋月,戴在她满是糖黏的小手上,小姑娘有点呆呆的,完全不明白地看着这位陌生表姑,德生伸手向母亲:“妈,我也要你的镯子。” 周围人笑道:“镯子最后还是你家的。” 后来两人都进了学堂,转眼就长大,秋月初师毕业没再上学,留在家里做女工、描花样,也写字看书,人出落得一枝花似的。方德生则考取潢川高中,那时紫水县还没有高级中学。他的成绩是全县第一名,而且琴棋书画都会,走在大街上,有人指点议论:“瞧方家的二少爷,不得了呢。瞧那纯蓝的学生装,发青面白,玉树临风的一个少年郎。” 众人夸赞的话传到秋月妈耳朵里,她再悄悄地告诉女儿,秋月难免耳热心跳,心头暗喜。几年来,她很少见到他,偶尔在街上看见总是远远的头一低脸一红就过去了。也没看清他什么样儿,想起一块儿吃糖的旧事,她自己在被窝里偷笑。梦里隐隐看到他吹着一支竹笛向她微笑,早起在花窗下练习写大字,不觉写出“心事两朦胧,玉箫春梦中”的句子。 一日,那方德美忽然来了,问候过她父母,便蹙到她的西厢房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往她眼前晃了晃,笑道:“鸿雁传书,拿什么谢红娘”她忍住砰砰心跳,故作矜持:“爱给不给,谁让你传书了?” “真的不要?我可就走了”方德美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把信重新装回衣兜,就要走,秋月忙拦住门,红着脸许了双绣花鞋,德美又敲诈了两双袜底儿,才满意离去。 秋月手里捏着那封信,人都快飘起来了,她软软地趴到她的红粉小床上,用粉红绣花缎被抵住胸膛,似听见半空里有竹笛飞扬着喜悦的调子,她沐浴在怀春少女的激动里。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晚紫水塔下见……”刚劲有力的毛笔小楷映入眼帘,她那黑沉沉如潭水的眼里泛起层层涟漪。 那一天的等待长于百年,好容易盼到白白的月亮半升到她家的灰瓦屋顶,凉夜里飘浮醉人的气息,空气里好像流动有芳香剂,是她的心醉了。她在房里一件件衣服心急地挑,旗袍、裙子堆满了一床,最后换上件天蓝色软底子纱旗袍,外罩白色绒线衫,母亲过来询问:“这是上哪儿?”秋月也不答,抱住她母亲的脖子撤了一个娇,就出门跑了。 夜风凉爽,月色如昼,紫水河面银光闪闪,紫水塔在月底下一面儿银白,一面儿魅黑,方德生与梁秋月并排缓缓而行,中间隔了几步的距离,秋月很不安,一双手仿佛是多余的,没处搁,只是不停地拨弄着粗黑的辫梢,手指发凉,脸部发烫,德生微笑说替她带了几本张恨水的小说,也不知她可喜欢,秋月就要接过来,德生偏不给,说自己先拿着,临回去时再交给她。 两个人坐在紫水塔边的草地上,所说的话不过是几千年来人类说的那几句,中国人更含蓄而已,月光无声地流淌在他们身上,日月星辰都已散去,世界小得只听见彼此的心跳,时间如和风一样流逝。 以后两人又遮遮掩掩地出去过几次。那时小地方僻塞,风气守旧,他们不可能相约逛街,紫水河便成了好去处。 仲夏的清晨,河水清澈得紫幽幽的,河里发出凉香,奢侈的金太阳横着射过它的光线,河面被照得如铺锦缎,荷花莲叶红绿相映,如锦缎上的绣花,花丛中荡出一叶小舟,一身白夏装的方德生吹一曲悠扬的笛子,对面而坐的梁秋月凝神倾听,那双秀目里倒映着心上人的身影,太阳渐热,她顺手采一片荷叶撑起来,粉绿的阴凉下,她粉红的莲花脸儿上沁出几粒微微的汗珠,嘴角边有娇慵的笑意。德生吹罢了笛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划船,同秋月说着些少男少女那天上人间的温柔话语,秋月笑而不答,他划累了,便斜躺着,一只手搭在眼上,看天上飘过的云,看水中的花梗,看黑裙白碎花短衫的身边人,再把另一只手放进柔润的水浪里,哗哗地撩水玩,她知道,他是快乐的,他的心里装满了对她的似水柔情。 秋天的时候,紫水河岸上柳树叶子开始飘落,间或有一片落叶正好落在从树下经过的秋月头上,便如戴上一支浅黄的发卡,德生替她轻轻拈下,两人相视而笑的眼睛比紫水河水还清纯透明。他们都是家里供养的孩子,不需要面对柴米油盐的烦琐,那份不知世事艰难的恋情如璞玉般至洁至纯。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3) 秋月带着柔情乱梦回到家里,无人处,暗自微笑。而坐到饭桌上,她笑不出来了。母亲抱怨菜价涨上了天,她的父亲——紫水城里有名的老中医,喝了几盎酒,长叹息道:“时局不稳,百姓日子难过呀。”秋月哥哥也说打完了鬼子,大家真正地和商一下,中国决不至此。梁父闭目颏首道:“中国人的老观念,自古国无二主,一山不容二虎,国共两党不相容远在抗战之先,枪口对外,一致抗日,是短暂的相安,骨子里还是各行其是,看来民国三十七年的大戏又将揭幕,双方怎么演,全看他们的导演者,我们这些老百姓全是剧中人,好和坏,幸与否,全赖天命。” 此话不假,秋月原想着世道乱哄哄的,她和德生的婚事也不知要拖到哪一天,骤变的局势引起普天下的关注,德生的家里为卖田还是留田掀起轩然大波,许二姑在与方仁树的猫狗大战中赢得彻底胜利,为了抓丈夫的败家钱也为了少办彩礼,她趁乱向梁家下婚贴,匆匆迎娶梁秋月进门,乱世中的婚礼虽然简便敷衍,梁秋月心中一样充满甜蜜和期待,她略有遗憾出阁在非常时期,婆家娘家的诸事都欠齐全,潦草完事,可一想到情投意合的方德生,她的淡淡遗憾最终化作浓浓的甜蜜。 一九四八年冬,一顶大红花轿把梁秋月抬进方家,头进院的书房作了洞房,十九岁的潢高学生方德生红了脸,牵着她的新娘,踩着劈劈叭叭的花炮声入了洞房,德美、德芝等几个妹妹弟弟在一旁吃吃地笑他。 送走所有宾客,已是夜深人静,龙凤烛闪烁不停,方德生轻轻揭去盖头,梁秋月鲜艳含情,方德生轻握她的手,但觉温暖滑润,他倚她而坐,她羞涩无语,方德生俯在秋月耳边悄问:“妹妹何怕至此?”秋月回眸微笑,德生便觉一缕奇香沁入心肺,拥新娘入罗绡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自此小夫妻耳鬓相磨,如漆似胶,海誓山盟,彼此相守,连街坊邻居都说他俩是天作之合。 婚后三天回门,梁父梁母满面笑容地接着,才没说几句话,家里人便请入席,梁妈妈忙着敬菜,秋月说:“妈,你别管他,要什么他自己来。” 梁妈妈说:“德生,不客气,也不知你喜吃哪一样,自己来啊。” 秋月替自己夹了一只鸡腿,德生伸出筷子从半路上拦过去,秋月见他当众如此,红了脸嗔道:“抢人家的东西吃,这菜多得很。” 德生笑说:“你不让妈给我夹菜,我以为你给我夹菜呢!” 梁父梁母见他俩浓情蜜意的情形,不觉得眉开眼笑,梁母推老头子胳膊道:“你瞧瞧!你瞧瞧!都成家了,还是孩子气。” 照紫水旧例,德生当日须回去,秋月留在娘家住三天,德生哪里离得开,趁着帮丈母娘提水浇花之际故意崴了脚,逗留到天黑要回去,梁父不放心,不是太平之年,规矩讲不了那么多,拿出几贴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命秋月跟德生回去。 德生瘸着出了梁家大门,待送客的人转回去,他一下子站直了,脸上露出坏坏的笑,拉起秋月就跑,秋月急喊:“莫跑!莫跑!小心你的脚!” 德生大笑道:“都被我骗了!” 秋月明白过来,追着德生轻打一下,笑说:“骗子!你这个骗子!”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去。 内战的烽火尚未烧到紫水城,国民党在此地的官员早作鸟兽散,整个一九四九年春节期间,紫水处于无政府状态,几个有名望的士绅在维持地方治安,整个豫南,学校都停了课。 方德生正好待在家里,守住他的新娘,守住他的日子。白天,两人也呆在房门里,男女相悦地守着,谈古论今,新房里弥漫着爱的气息,雕花的大铜床上吊着湖色的帐幔,朱红缎被层层迭好,大红的同心结无言静垂在床头边。箱笼、红木柜子、梳妆台、鼓凳充塞得到处都是。万字花窗棂下,茶几上有一盆水仙花正开,香得云雾沌沌。花盆边有一只盘子里堆了几只梨,秋月拿起一只削给德生吃,德生坐在对面看她,她把梨削好了递给他,他顺手切一块来给她,秋月说:“我不吃。”德生笑道:“挺甜的,吃一块吧。”秋月也一笑说:“不能吃,因为不能分梨。” 德生吃完了梨,用小刀拨着蜿蜒的梨皮,秋月忽然叫道:“德生。” 德生停下手,微笑道:“嗯?” 秋月又轻叫道“德生。”仿佛有什么话说。 德生询问地看她,她又说:“德生。” 德生从对面伸出手握住她的一只小手,问:“啊?怎么啦?” 秋月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想叫你的名字。” 德生不由得笑道:“那你为什么老是叫?” 秋月道:“我经常在无人时这样叫的,只不过你没听见罢了。” 德生站起来坐到她身边,双手轻捧起她的脸,问:“真的啊?” 秋月道:“嗯。” 德生便将她抱在怀里,把脸贴在她脸上,道:“你一辈子就好好地叫吧。” 晚上两个人在灯下玩纸牌或下围棋,秋月总赢那么一两步,满眼笑眯眯的,德生亦笑问:“我们俩现在这样子像什么?” 秋月道:“燕燕于飞,两只燕子并肩飞嘛。” 德生道:“应该改为燕燕于坐,我们分明是对面而坐嘛。” 两人都笑了,越说越有兴致,不知不觉到了三更,才收拾入睡。 他们就这样日夜陶醉在两个人的小天地,有时也会有远远的几声枪响传过来,城里人惊慌一阵子,枪声渐渐听不见了,大家一日三餐又恢复了平静。 枪声过后,德生总是郁闷,跟秋月说起时局,就要生气,心情十分黯淡,总觉得前途茫茫,秋月也找不到适合的话劝慰他,只能轻轻地拥着他,把脸贴在他怀里,久久地不说话,他也伸手握住她的手,沉默无语。 院中有两棵高高的海棠树,枯枝映在淡蓝的天上,安静得像古瓷瓶上的画,德生写倦了大字,秋月也放下手中的绣针,两人拉手出来站在石阶下,日光里的庭院,暖融融的,德生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一个哈欠,他看看秋月,觉得不该把自己的低落情绪感染给她,逐笑道:“我们也来赌书好不好?” 他秀美的新娘,,在他眼里静美如画。 她发髻上戴一朵红绒花,正低头摩挲手腕上的赤金镯,听了丈夫的话,抬头接道:“不如来猜谜,我出谜,如果你能连猜三个,算我输了,给你沏茶,同样,如果你猜不出,给我沏茶。” 德生说:“这有何难!请出谜。” 秋月道:“日月一齐来,莫往明字猜,昌冒都不是,难倒文秀才。” 德生在空中比划几下,笑道:“不是胆字嘛。” 秋月一笑,再说两个,德生皆猜不出,只得认输,他去给秋月泡了一杯茶端出来,秋月伸手去接那粉彩盖钟,德生故意把手一扬,她没够着,娇嗔地转过背不理他,德生笑嘻嘻地看她撒娇的样子,更高兴了,故作恭请状说:“娘子请用茶,小生这厢有礼了。” 秋月“嗤”地一声笑出来,手一推道:“谁稀罕。” 话没落音,杯子“当”一声掉到地上摔破了,茶水泼了一地,德生甩甩烫红的手说:“都是你这小妮子闹的,瞧我怎么收拾你。” 秋月笑道:“阿弥陀佛!怎么怪我!”德生便要擒住秋月,秋月叫着逃进屋,两人在红光融融的洞房里扭笑成一团。 正闹着,叫到院里有人咳嗽,德生忙松开手,秋月赶快对镜整理散乱的头发,许二姑已从外面走进来,小夫妻一起迎了出去。 许二姑看到儿子媳妇脸上的笑纹还没收尽,晓得小两口正在你浓我浓之际,自己便不坐下讨人嫌,长话短说告诉德生,明天是舅舅生日,她已备好寿礼,到时候去一趟,临出门时看到秋月脸上还挂着恭敬的笑容,她心里很受用,赶着给德生成亲太 对了。 次日德生去舅舅家祝寿赴席,天黑才回,喝得醉熏熏的,踉跄来至自己院内,秋月接着扶住,送他到床前,他直扑着趴下,立即呼呼大睡,秋月替他脱下鞋,拉直被子盖上。 夜饭后,秋月在灯下翻了一回书,觉得有些困,洗漱之后准备上床,灯光里,德生裹着大红鸳鸯戏水缎被,一座小山似的横在床中间,秋月站在描金棕漆脚踏板上,使尽全力,鼻尖都出汗了,方把他拽到枕头上睡好,他嘴里咕噜句梦话,四仰八叉地平躺着,几乎占据了大部分床面,秋月已累得浑身发软,再也拽他不动。只好草草地蜷曲着躺下,十分不舒服,又不敢翻身,怕闹吐了德生,又担心他要喝水,一夜不曾睡安稳,直折腾到鸡叫,才朦胧睡去。 德生黑甜一觉,不知所至,及至天明,睁眼一看,自己衣服也没脱,横行无忌地占了大半个床,把秋月挤成一团儿缩在里面,便知自己昨晚醉了,忙用被子把她盖好,自己轻轻起来,让她补睡一会儿。 晨光里秋月的恬静睡容美得不近情理。她躺在红绣被里,一把青丝拖于枕畔,合目安稳而眠。德生长时间地俯视着她,最后轻轻吻了吻那红玫瑰花瓣一般的唇。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4) 本来该是又一个甜蜜的夜晚,两人躺在红绣被里相拥轻语,刚刚吹灯,当当当……的步枪声将他们惊起,秋月慌得要点灯,德生说不能点,越黑越安全,他们惊慌地摸索着在黑暗中穿上衣服,德生不停地安慰秋月别怕,两人相依躲在门后边,听到一阵喊杀声在远处响成一片。 “完了,完了”秋月吓得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这几个字。 “莫怕,我听枪声在城外,没有进城”黑暗中德生的声音冷静下来。 一会儿枪声熄了,天地一片恐怖的沉寂,忽然枪声又更密集地响起来。德生和秋月除了期待天明,什么办法也没有。 清晨,寒冷的空气里飘着枪战后的火药味儿,恐惧中的小城死一般寂静,大街上的住户们一家一家地开了条门缝儿,里面探出几个小心翼翼、东张西望的脑袋,见无大碍,这些人便壮着胆子走出来,很快街面上聚拢了一群人,议论著昨夜的枪炮声。 “是小保队同共产党开了火儿。”一个豁牙的老头儿说。 “今年这个年过的真是不安生。”有人抱怨。 “老这样打来打去的,啥时候是个尽头哇?”方仁树站在人群里叹息,他忘了戴帽子,耳朵和脸冻得通红。 他们忐忑不安地发一通议论,吓唬自己一阵,又安慰自己一阵便慢慢地散了,回家掩紧大门。 枪声零零乱乱的,响一天,歇一天,人们有了几次经验,胆子大起来,没听说谁被打死,死的都是国共双方的军人,只见共军打过来,国军打过去,乱哄哄过了些时日,国民党的军队向南溃去,共产党刘邓大军的一支部队开到了紫水城外,他们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下令维护一切正常的集市贸易,对地方乡绅进行监视,尚没采取行动。 城里的有钱有人纷纷携财物南逃,方德生的同学都是公子少爷,大年初一的黑夜,裴文军和李庆生来约他一同南去,德生本不想去,却又怕同学们学笑他恋娇妻,听说好几位同学都走,他也决定去看看。 这次许二姑和方仁树没有争执,共产党打过来,能不能坐得住江山,谁也不晓得,看其它的潢高学生都南下,他们也决定让德生去武汉瞧瞧风声,等过几天太平无事了,就回来,顺便去找他大哥德民,倘若外面日子不好过,干脆兄弟一起回家,一家人死活在一起,心里也踏实。她拿出一百大洋交给秋月,要她为德生收拾好。 秋月在灯下把大洋缝进细长的布袋里,外面看像条子弹袋,给德生系在腰间试了试,拍打两下,说:“不错,这样好带。”再想想也没有其它事可作,衣服、行李都不带,明天只走个光人,却不知怎么的,心里空落落的酸痛,百般剡不是滋味,他们结婚还不满一个月,一天也没离开过,半天没看见他,她便丢了魂儿似的,这回要走不知几天,她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掉下来。 德生拉她在床沿坐下,爱抚道:“你不要这样,你一哭,我心都乱了。”秋月哽咽得越发厉害,顺势扑到他怀里,德生拿起枕巾为她擦泪,慢慢地把下巴抵在她额上,爱怜地说:“不过一次小别,你就哭成这样,明日眼睛肿了,看妹妹们笑话你。我跟你保证,长则十天半月,短则几天,我就回来了。” 爱娇的秋月停止啜泣,侧耳倾听他的心跳,幽幽地说:“你不许骗我,尽量早回。一时回不来要托人带信给我,不然我会急死的。”她抬起目光久久的凝视他,眼里溢满痛楚的依恋,德生的心剧烈地震痛了一下,他迎承住她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新房里一时落日沉暮野似的宁静,一盏豆灯微弱昏暗,柜子、箱子全部暗影重重,低垂的罗帐里,德生与秋月柔情缱绻,难舍难分,秋月的眼泪淌在脸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德生不停地安慰她,亲吻她,两人心里都说不出是什么感想,大概就是黯然销魂了。 次日天没亮,德生起来,他怕吵醒秋月,悄悄地开了门,在外间盥洗了一下,略有动响,秋月已醒,立即起来梳洗。又找出一件竹青布长衫给德生换上,钱系在腰间,她上前摸摸,说:“还好,从外面看不出你的身上带有钱。”刚收拾停当,大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是裴、李二人赶过来了,都是长衫打扮,也都带了钱。秋月拿出点心请他们吃,都说来不及吃了,立刻走吧。 秋月要送他们出大门,德生按住她道:“你不要出去,外面冷。”秋月本来已下决心不再哭,尤其还当着外人,一看德生往外走,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德生回头看见,心又软了,他叫两位同学在门口等他,转身再次为她擦泪,哄道:“好乖,不哭,我三、四天就回来。”秋月取下手腕上的赤金镯塞进他的衣兜里,说:“这是妈给我的聘礼,你就当它是我跟你一起去了。” 德生待要推辞,外面同学在催他,他一横心,快步出门而去,同时心里想,反正过几天就回了,回来再给秋月戴上。 门外是严寒的冬晨,远处的地平在线,灰色的光线凝聚着与天相接,凛烈的天空中成群的黑鸟在盘旋,不详而忧郁。 秋月返身把房门“砰”地一声关上,随着那一声“砰”,便有一阵落寞潮水似地涌进来,刚才还情义绵绵的洞房刹时淹没在空冷的时间里,只有墙上的挂钟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准确而清晰的滴答滴答声。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5)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方德生一行三人到了汉口,此时的武汉三镇虽仍在国民党手中,却处处是风雨飘摇的景象,码头上、车站里,到处挤满逃难的人流,国军还在用心经营长江防线,满大街晃着三五成群的士兵,方德生按照哥哥部队的番号和地址却没找到他,入眼是空落破旧的营房,寂寂无人。他们问附近的一位白发老者,说是队伍早开走了,具体到哪儿去了,他也不知道,几个人失望踌躇,裴文军说他有一个表兄在汉口教书,且再去找他看看,这次芝麻开门,很顺利地找到了,三人将就着在表兄处歇了一晚,这位文弱的眼镜教员问他们有何打算,三人茫然不知所措。表兄忧心忡忡地告诉他们,目前国家形势十分危急,政府正把大批物资运往台湾,国军士气低迷,武汉看来很难守住,国民党为了蓄积力量,眼下蒋经国领导的三民主义青年团正在武汉招募流亡学生。他们正组织一个流亡中学,如果愿意,可以去报名。裴文军立即决定去报名,他说裴家是紫水最有名的大地主,他绝不能回去等着被解放,李庆生也要跟政府走,走一步讲一步,方德生便不多说什么,战乱的岁月一切都瞬息万变,谁都无法确切把握住什么,一切随命吧。 次日吃过早饭,三人谢过表兄,找到报名处,已聚了不少年青人,一个瘦高的长衫教师立即给他们登记了姓名,编号排队。一天后,漆黑的深夜里,低沉的命令声把他们从睡梦中喝醒,那些酣睡的,也没人叫,一阵手忙脚乱的紧急集合之后,他们在著名的黄鹤楼下被送上轮船,向南驶去。 低阔的长江面上阵阵北风鸣咽,起伏的船身划过风浪而行,方德生与裴、李一起坐在昏暗阴冷的船舱里,望着舱顶上那微弱的灯光朦胧入睡,周围都是和他们一样的年青人,有人磕睡,有人呕吐,有人大睁着茫然的眼睛不知想些什么,大家沉默一片,没有人交谈,轮船载着这样一群乱世青年,奔向他们还来不及想的未知。 小船穿江过海,日夜兼程,方德生的双脚再次踏上陆地,他们已站在基隆港,迎面青山壁立,宛如一座翠屏,入眼都是陌生青翠的热带植物,他们一行人改乘小火车抵达台北,初来一个完全生疏的地方,三个青年人心中都一片无助,身上那点钱能维持多久的生活?除了去当兵,好像也没有其它更好的路可走,他们商量一番,三个人一起加入陆军,开始了严格的训练。 就在这段时间里,大陆战局风卷残云,四月二十三日,解放军攻占南京,五月,武汉易主,上海失守,国军退守台湾,两岸对峙局面即已形成。 台湾这边,自三月一日起开始限制军公教及旅客入境,以作防共的万全准备,五月二十日宣布戒严,封锁了基隆、高雄两处港口,严厉的戒严法使人触目惊心——“扰乱治安者处死”、“禁止非法集会结社游行请愿与罢课”、“新闻杂志图书开始管制”…… 方德生与同伴们一起静听戒严令的宣读,最近一段时期的训练,常让他感到受不了,出操跑步在热带海岛岩浆般流下来的毒太阳下,他几次昏倒过去,被送到急救室,醒来后略事休息,随即归队,开饭时,他一闻到小鱼煮辣椒就想作呕。 “又是小鱼煮辣椒!快把人吃死了!”有人拿筷子敲碗邦邦响,不满而愤怒,这一陈不变的菜把他们的肠胃都吃坏了。 方德生的一百大洋派上了用场,每当忍受不了军中的饭菜,便拿出几块大洋,约着裴、李二人上街去吃顿小馆子,光复不久的台湾物质馈乏,往往是花了好几倍的价钱才能吃到一点象样的东西。裴李二人也轮流作东,年青人讲义气,脸皮薄,别人知道他们带钱,难免有时向他几人借一借,况且大家一同被时代的大浪打到台湾,有同船过渡之感,有了钱便还,没有找谁要去?方德生的一点钱很快像水一样流尽了。 还剩秋月的一对手镯被他精心地保存着,这是他们恩爱的信物,薄薄的凉夜里,月光穿过窗棂,照在一排排熟睡的身体上,方德生听着同伴们咻咻的呼吸声和高低起伏的鼾声,悄悄地摸出那对镯子,无言地把玩,他想起他那间水仙花香轻飘的洞房,秋月温软光洁的胴体,嗓子里升起渴的感觉,浑身燥热,他烦恼地转侧两次,夜里没人看见他的脸红烫,间或有几个和他一样夜不成眠的人坐起来又躺下,他把脸枕在手背上,祈求一个真切的梦。 清晨起床的号声催醒他,他用力一抖军服穿上,似要把昨夜的相思抖落在地,他踩着这些情绪碎片第一个跑步上操,肩负起保卫大台湾的重任,可他的心里并没有不成功便成仁的神圣念头,他想的是什么时候反攻胜利他好回家,至于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他觉得整个的混乱且迷惘,三民主义,吾党所从,那应该是对的,共产主义是什么?他完全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他一步不差地跟在队列里往前跑,嗒嗒嗒的脚步声响在台北的操场上。 信仰也罢,思念也好,那都属于精神上的,对方德生来讲,最实在的事情是,高强度的训练,糟糕的伙食,让这个在家里一向丰衣足食的二少爷苦不堪言,很快地黑瘦下来。他原想把赤金镯子留着等将来回家时感觉还给秋月,最终,爱情在饥饿面前投了降,有一天下操后,他头晕眼花,险些昏倒,便决定把镯子卖掉去换点吃的。以后有了钱,再给秋月买副新的。他这样想,也没觉得特别惭愧,裴文军和李庆生二人都带有一些金银手饰,也都慢慢地换了钱使。 他把手镯揣进兜里,邀了裴、李两个一同上街去,台北的大街干净得一尘不染,柏油路在太阳下发着蓝光,脚穿木屣身着和服的人们款款走过,发出清脆的声音,一派日本风情,高大健壮的裴文军带领他们两人走进一条小街,远远看到一户小门店,门头上挑出块红底黄字的招牌,有三三两两的人进出,看样子多是从大陆来的。裴文军说:“我的几样东西全是在这个小金铺换成钱的,价格还算公道。” 方德生走进门内打量这片小店,铺面很小,倒也敞亮,雪洞似的干净,靠里设着唯一的一只半高玻璃小柜台,里面陈列着一些耳环、戒指、镯子之类的首饰,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坐在柜台旁边专心地细细敲打一枚金戒指,差不多快完工了,方德生掏出那对镯子,老板娘走来接过去,看了看,不吱声,递给那男人,那人拿在手里反复地掂了几下,仔细地看,然后点点头说:“不错,成色足。”又打量了一眼德生,问道:“年青人,你要多少钱?”明显他就是老板。 德生考虑着大致说了一个价,那男人摇头笑笑,裴文军和李庆生帮忙讨价,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老板娘精明地化解道:“先生们,他出的价钱已经很好啦,我知道你们从大陆来,不容易,可我们也难啦,你想想,一下子从大陆过来那么多人,什么东西都涨价,您总得让我有点赚头吧?” 德生犹豫片刻,便点头成交,拿了钱,三人径直去找吃的,德生自嘲道:“一对金镯,只够我们下几顿馆子。” 李庆生蹙了一下浓眉苦笑道:“你忘了?我妈的一个金戒指才换了一块猪肝,我们三个那次还没过足猪肝汤瘾。” 裴文军说:“亏了顿猪肝汤,好几天我的头不晕。” 找了家干净的小饭馆,三个好朋友要了鸡汤、包子,好好地饱餐了一顿,说起紫水,天涯似的渺茫。 结完帐出门口,迎面走来几位年轻军官,看样子也是来解馋的,内中有一人正是方德生急着要找的哥哥方德民,兄弟俩人就这么偶然的、戏剧性地在台北一条小街上碰了面,上演了那个时代千万种离奇际遇之一幕,兄弟俩紧紧抓着对方的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围几个只身来台的朋友又高兴又羡慕,说:“嘿,看兄弟喜相逢。” 找到哥哥,方德生的心不再空飘飘的不着地,兄弟二人共叙许多家事,德生告诉哥哥妈妈临别的话,要是觉得外面不好呆就都 回家去,现在大陆已完全沦陷,可回不去了,那个时期,台湾经常有“匪谍”案发生,德民因此提醒德生,做事交友都要留神,德生点头,继而又困惑地说: “平时大家一起说说笑笑,谁知道谁是匪谍呀?我又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晴。” 德民神色凝重地告诫弟弟:“是叫你自己说话小心,用更清明的理智监督自己,以免别人说你思想有问题。”那时的台湾,说谁思想有问题可是很严重的事情。方德民到底比方德生年长几岁,又在战火中穿梭了几年,自有一种机警和成熟的气质。可他不久就生了病,是在抗战中留下的旧伤复发,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出院以后,改做消防警察。 方德生不久也进入了国防部政治干部训练班,住在北投,毕业之后,被派驻金门。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6) 方德生走后,梁秋月的时光被无限拉长,天天期盼,天黑盼太阳,天亮盼月亮,三天过去了,没回来,十天过去了,没回来,二十天过去了,还是没回来,她一天一天地数日子,茶饭无心,夜晚两眼朝天躺在被窝里,眼角沉默地渗出冰冷的泪,焦渴的心思如宗教狂者盼望基督再临,她机械地伺奉公婆,话也越来越少,眼神渐黯,脸色粉黄,没事做时,闷在自己的房内,翻翻德生的书,看看他俩的照片,再找出他的衣服重新细细地折过,然后双手托住下巴颏呆呆地坐上老半天,到黄昏,一听到大门口有脚步声,她就不顾一切地跑出来,等看清不是德生,她恹恹地走回去,扑倒在床上,等待天明,第二天,又一切照旧。 她很快病倒,呕吐不止,小姑子德美背后笑她说:“嫂子害了想思病。”许二姑瞪她一眼说:“一个姑娘家的瞎说,也不害臊。”臊得方德美跑了。许二姑进房来看视,见她气息奄奄,也觉得她真的病了,请来她的父亲梁老医生诊断,老父亲亦愁亦喜地说:“恭喜亲家,你要当奶奶了。”秋月才知道自己怀了孕。 几天之后,同方德生一起跑去武汉的学生有人回来了,许二姑前去打听消息,对方告诉她方德生他们可能跑到台湾去了。 至此,对梁秋月来讲,时间已破碎,空间已颠倒。她的心开始止不住地痛,仿佛有无数小虫子在一口口地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肺,她的世界变得混乱而迷糊。内心的绝望和灼痛使她几乎崩溃。她白天倦怠无力,夜里噩梦连连。对方德生的狂热思念犹如一头巨鲸将她吞没,她活在黑而腥的鱼腹里,牵牵绊绊地坐卧不宁,吃饭是腥味重重的恶心呕吐,睡觉是旮旮旯旯的鱼刺扎身,在昏昏沉沉地晕眩中,不断与德生的影子重逢、再重逢。 她像一个热病患者,黄昏时仍幻想的倚门而望,一双燕子斜斜地飞过青苍的晚霞,依稀看见他从霞光里跑向自己,他的声音、他的双眸、他的温暖仍将她包围。她甚至想:但愿我今夜睡去,明早永不起来了,到了第二天,晨光明亮地照进她一个人的洞房,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撩开帐子,向窗上一望,睛光射目,觉得有些眩晕,闭了眼睛再睁开,墙上的结婚照片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方德生和自己在那儿向她微笑,她没死,还活着,摸摸头还是头,脚还是脚,身体各部位也没松散,穿衣吃饭的一天又等在眼前,她默默的起床,木然走出房门,已没有心思去念那怨郎此去无归期的衰愁诗句,因为新政权正以它雷厉风行的方式,要把旧世界掀个底朝天,方家的日子如架在火堆上的油锅,她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记得天地窒息了一般,似有一群黑鸦在头上乱蹬乱刨,三天没人说两句话。 那一阵子总有乱纷纷的各种消息传来,谁跑了又回了,谁回来了又不见了。梁秋月的大脑惊悸迷惘得成一团水泥浆,搅也搅不动,手脚越来越笨,走路蹒跚难看,腹中胎儿时时蠕动,她下意识地捂着腹部,忍住两眼泪:“德生,你在哪儿?” 方家下乡后,她回到娘家,重又住进以前的闰房,少女的梦幻退去,她在黑夜的一盏孤灯下心事重重,不久,在独自的哭喊和锥心的痛楚中,梦青出生,她并不敢哭叫那个名字,只大喊:“我的妈吔……”咬断了一缕头发,泪水顺着腮帮流湿了枕头。 “梦青就是梦见亲人,梦见父亲。”她身披青莲色旧绸大袄,头扎一条红布手巾,靠在大红花被上,无比怜爱地端详着怀中小婴儿,对母亲说。梁母捧一碗滚热的鸡汤立在床边:“快趁热喝了,她的父亲,你以后就少提吧,你的婆婆自己已不承认方德民和方德生还活着,前阵子在大门口当着众人说早就死在外面了,也没法收尸。”她把汤碗放在床边小凳上,接过小婴儿。 秋月低头半晌,红了眼圈道:“那不是不得已嘛,她不这么说再把她家划成反革命,那简直没法活了。裴家的表兄带信说,他们三个都去了台湾,我婆婆跟我说了,古话讲得好,不共不讲(蒋),再共再讲(蒋)。 共产党灭不了国民党,德生他们在台湾没事的。”梁母惊慌变色道:“你要作死!这话千万不能乱说!传到外头你还要不要命了!她这么说还不是为了安慰你这个傻丫头?怕你太难过,德生是死是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兵荒马乱的,谁也弄不准,哎!认命啦。”秋月 轻喝一口汤,太烫,眼泪都流出来,梁母抱着襁褓,咿咿哦哦地拍着。 梁家不属于被解放的一群,对新社会欢迎而并无热泪盈眶的感激,但是他们驯服,上面如何说,他们便以为是,典型的驯民、良民。秋月带着梦青住在娘家,一住好几年。父亲不是地主也非资本家,一时没有受到冲击,两个哥哥早就成家立业,另立门户,她的日子是平静的。她的心在等德生。一年没有消息,两年也无音信,越等越心虚。时间变成黑洞,深深的望不到底,德生已化成一只南飞的候鸟,不可望,不可及。只萦绕在她梦想的诗一般的天空里,这使她格外难过,情绪低落,在家里带带孩子,清清洗洗,院里的树被风吹得扑簌簌黄叶落下,菊花凋尽,第三个冬天来临了。 窗外飘着雪,黄昏的窗里望去,对街的屋顶上积起了淡黄的一层,自家的堂屋里,暖烘烘地烧起炭火,一个铜质大火盆,秋月与父母围火而坐,忧愁地低垂着头,清澈如水的眼睛流动着凄楚的光,葡萄紫的印花布棉袄让她看上去有一种绵软无力的感觉。 “秋月,你回来也三年了,到底往后怎么过总该有个打算。”梁母为女儿着急,她是个干净讲究人,快六十岁了,从头到脚收拾得整整齐齐,瘦削的双颊,忧虑的眼神,明显的为女儿未来的生活操心,她用大火钳往火里加几支炭,拨拨火,又望望女儿。 秋月不响,双肘支在膝盖上,望着闪亮的红火出神。 梁老先生默默地抽了半刻钟烟,看了女儿几眼,提醒似的咳嗽一声:“秋月,你先到外面看看有什么适合你做的事情,不能老是呆在家里,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那有啥办法?我和你妈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说声走,就一撒手走了,不能顾你一辈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爹娘,总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是新社会,讲究男女平等,以你的文化找个事做应该不难。” 半晌,秋月抬起沉思的黑眼睛,轻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明天上街道去,听说现在正办扫盲班,我想去当个教员还是可以的。” 没等她出去,街道妇女干部罗主任高声大嗓地在门口吆喝:“秋月在家吗?”梁家人都客气地出来迎接:“罗主任呀!快请进。” 这位四十多岁的女干部又粗又壮,站在门边像一座黑铁塔,她原是人家的使唤老妈子,为人能干,热心快肠。解放后被推举当了街道的妇联会主任,她举起那张铜锣般的喉咙响亮地问“秋月,你怎么还不与方德生办理离婚手续?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哩,你可不能毁了自己,其实他人早不在眼前,你只要履行个手续就可以不当反动家属,要是老拖着不办,那就是思想有问题了,外面已经有风言风语了,你们没听见?” 梁老先生招呼罗主任坐到火边,摇头道:“你们干部不要听外面那些人的话,秋月一直是身体不好,她这里正想出去工作哩。” 梁母问:“外面的人都说些啥话?” 罗主任的黑胖脸一沉:“说的可难听了,说秋月眷恋着国民党的人,是不是想对人民政权反攻倒算,你们听听,这可是好话。” 秋月和父母不由得心慌地互看一眼,梁老先生忙辩白:“我家对新社会对人民政府那可是衷心拥护。” 罗主任呵呵一笑道:“都知道你们是好人家,莫怕,只要秋月与反动人员断绝关系,你家也是人民群众嘛。”梁家人忙点头不迭。知道这个好心的女人不会害他们,那天罗主任临走时甩下一句话:“你们不能再胡涂了,也不瞧瞧现在是啥 时代,要办尽快办,办了秋月就可以工作。” 外面的舆论,对秋月已经很不利,她出门做些买菜洗衣之类的锁事时,不时有邻人对她不远不近地风言风语地议论著:“有些坏蛋还想同敌人里应外合呀,我们要把坏人都烧光,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我们识字班,往后要限制得严些,地主富农,反动派的子女全不让进去。”“对,我们穷人要团结一心,专门斗争那些对革命三心二意的人。” 这些话传到秋月的耳朵里,她心情沉重,思绪凌乱,踩着嗒嗒作响的石板路走回来,忆往事,想未来,进退两茫茫。 她是一个典型的温情淑女,激烈的革命情绪,她从来没有过。少女时期的她纯情而充满幻想,满心是纯洁的誓言,华美的辞章,带露的花朵,漂亮的衣裳,在短暂的婚姻里,她幸福无边。方德生离去后,她的人生顿时迷航,窝在娘家混着,今后的路在哪里?还带着一个女儿,她很忧愁,原打算出去找份工作,再一看罗主任的态度和周围人的脸色,她有些恐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方德生的婚姻变成了一张灰黑的无形网,走到哪里都罩得她一身乌黑,她若想生活在新时代的阳光风水里,必须撕破这张网。可是远远的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唤她,温情而充满爱意,她隐隐约约看见那照亮一切的笑脸:“你别哭,我三、四天就回来了。”她好像又听见了这句话,多么熟悉而难忘的声音。她等待着、渴望着,那个声音静了,那张笑脸隐去了,留给她的只有无奈和忧愁不安。 秋月在孤独痛苦中彷徨到一九五四年春,终于狠起心肠与过去告别,她特地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与梦青两个都换上新衣,梦青高兴地问:“妈妈,穿新衣服要走亲戚吗?” 秋月说:“是,跟妈妈一起下乡。” 梁父梁母送女儿出门,梁母说:“人过留情,雁过留声,毕竟在他们家作了媳妇,又有梦青,去给他们说声儿是礼数,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想来不会有意见。” 梁老先生虽是忠厚之人,也不想看见女儿守一辈子无望的婚姻,他说:“这样的结果谁也不愿看到,这是无可奈何,大势所趋。” 秋月无话可说,牵起梦青一径走了。 许二姑用十分的惊喜和十分的不言自明迎接秋月母女的到来,方仁树抱起孙女直说惭愧。许二姑忙忙地做菜做饭招待儿媳和孙女。饭后一家人聊天。 没等秋月开口,方仁树先说道:“秋月,有啥话只管说出来,我和你妈给你作主。” 秋月默默地咬住嘴唇,迟疑地犹豫着。 许二姑胸口苦涩,说话却深明大义:“秋月呀,你和德生成亲不足一个月,却等了他这些年,足见你对他的情份,德生和你没有白恩爱一场,看这阵势,他很难回来了,你总不能守一辈子望门寡,趁年轻,再寻个稳妥人家,我和你爸也心安,我一直想劝你,又怕你伤心,说婆婆赶你走,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们在乡下又帮不了你。” 秋月诚恳且略带激动地说:“我的意思就是去办个离婚手续,省得天天受气,并不是要找个人,我今后就带着梦青过,等德生回来,十年不回等十年!这辈子不回我等到死!离了婚,我还是这个家庭的人,爸 !妈!我走这一步是迫不得已,请二老谅解。” 许二姑眼里含着两泡泪道:“秋月,以你的模样、文化、性情,再找个般配的人不难,我知道你心里有德生,可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不是哪个人能回天的,你们两个孩子,也不知是谁没福分,好好的一家人,昨成这样?” 婆媳二人说着就都流下泪来,那一天,秋月郑重地认许二姑和方仁树为干妈干爹。许二姑高兴、难过,还有些愧疚,要不是她催着办喜事,秋月可能像德美一样嫁给了共产党的干部呢。 从乡下回来,秋月立即去了街公所办离婚手续,给她开证书的是个和气的老头儿,戴一幅黑框老花镜,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发出鱼鳞一样的光,充满鼓励地说: “年青人,恭贺你!与旧势力一刀两断,从今日开始新的人生,等共产主义实现了,都是你们年青人的,我们这些老头子是看不到喽。”说得秋月不禁微笑道:“老人家,您老长命百岁一定能看到。”老大爷非常认真地往证书上重重地盖了公章,双手递给秋月,她接过这张纸,心里一下子空洞和茫然起来,她慢慢地走出街公所,迎面吹来火热的风,隐隐夹带来什么地方的高呼口号声,热烈而振奋,她似乎也感染了兴奋,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吗?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人生? 秋月如愿当上了扫盲班教员,第一天上课,她立即感到自己的落伍,那天她穿了寻常的衣服,暗绿绸夹袄,黑条绒长裤,发头梳得很光洁。手拿教材款款地走进教室,里面坐了几十位年龄各异的姑娘媳妇,一见她走进来就交头接耳议论她的穿戴相貌,有个声音像细细的针线穿进她的耳朵,猛扎了一下她的心:“你瞧她像个旧社会的太太,哪像新社会的同志。” 下课后仔细看其它女教员的服装,她明白了,从前的花儿、粉儿在新的社会里非常可笑,是腐朽无耻的符号,就连那些裙儿、衫儿也陈旧腐迂,发出一股资本家姨太太和地主小姐的酸臭味儿。她把那些东西全压进箱底。 再去上课的梁秋月是完全崭新的一副模样,长发剪成短缨缨,深蓝色的列宁装,走路尽量快步,说话尽量高声,面上摆出不拘言笑的庄严,努力向妇女干部们看齐, 她觉得自己学得挺像。 她忙于教课,带梦青,作家务,忙成一只旋转的陀螺,时光就不知不觉地逝去,扫盲班结束,她被安排到紫水小学教语文。 秋月的父亲也曾是民主人士,然而未能自保过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从此沉默寡言,一坐下来就打磕睡,随后成了个哈欠流涕的干瘪老头儿,硬撑了些时候,悄无声息地死掉了,梁母也紧紧跟了过去。秋月失去依靠,从娘家搬出来,学校给了一间小房,她带着女儿蜗牛似的缩到里面,独自过活。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7) 独身一人的梁秋月睡梦里都感到不踏实 更无法像别人那样神采飞扬 ,便是想念方德生的时候也更少了。 分别是为了更好的怀念,有人这么说。等到世界颠倒、鸟儿从脚下飞过、黄土在头顶溃动,还有哪些怀念能够依旧从容不变?忘了他吧!梁秋月时常站在小窗前,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的颈项,用力地按摩,从“反右”开始,她就患上了头痛的毛病,眼帘忒忒地痉挛,常常失眠,就是睡着也时时惊醒,每次醒来,额上总渗出冷汗。 辛苦的工作,绵长的思念,对政治运动的忧惧,极大的催残了她的心身,她的美丽和雅致在为适应新生活而不断地自我矫正中,如同华丽的外衣被一件件脱掉,那个佳人如玉、肌肤胜雪的梁秋月脸上无可奈何地染上沧桑颜色,眉宇间有了两条细深的皱纹,秀目里露出执着的苦悲神情,仿佛一张陈旧的宣纸画里才有的古代愁思妇的脸,莫明其妙地活在现代。她谨谨慎慎,汲汲无欢,说话也没高声地理直气壮过。对方德生的思念更是带着羞耻感和罪恶感,早晚间听广播,铿锵有力的声音不停地重复:“我们一定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台湾同胞,我们的骨肉兄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么方德生是属于国民党反动派还是属于台湾人民?她抑止不住地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想。身边的梦青呼吸均匀,沉沉入睡,那一双方德生的眼睛啊就长在她的脸上,黑晶晶的,朝夕地看着她,虽然没敢让她姓方以免受地主家庭的影响,可她从头到脚还是方家人的模样,连笑的时候眼睛往下弯都像极了她的父亲。她懂得一些事后曾问妈妈:“我爸爸呢?他是谁?”秋月忙低声喝住她,以后不许提爸爸的事儿,你爸爸不在了。在周围人岐视的目光里,秋月觉得她对方德生的思念就像在黑沉沉的深谷里哼着阴惨的幽曲,太阳下革命群众一声霹雳,她便魂飞魄散,那时,大多数人都有高度敏感的政治嗅觉,随时准备向上级告发谁有反革命嫌疑。她在人场不但不能流露半点对那个人还有想念,而且还要不断地重申对他的决绝。 离婚后的这几年,有人三番五次地作媒,她总拿方德生作镜子,难得有人入她的眼,不是高了,就是矮了,再不是文化低了。一来二去的,就拖了下来,拖成父母的一块心病,临终前还惦记着,吩咐儿子媳妇们关照妹妹,有合适的,一定要给妹妹找个人家。 在大嫂的撮合下,秋月结识了一位姓梅的干部,也是大军南下留在此地的,他的前任妻子得病死了,留下两个不大的孩子,需要人照顾,老梅同志是一家公司的党委书记,四十多岁,高个子,黑圆脸儿,粗重的眉下有一对细长的眼睛,穿白衬衫,毛蓝长裤, 大大方方地与秋月见了一面。 “梁老师,你请坐。”他的北方口音很重,几句家常话也说得像作报告似的有板有眼,声音洪亮。 “坐,坐,你也坐”秋月客气地微笑道,她 无论如何学不会走路生风说话高声的举止,总在不经意间斯文流露,现了原形,一副很柔弱的样子。 梁大嫂在一旁添茶倒水地招待,因在她家,她便完全负起谈话的责任,她先问梅书记是喜欢吃米还是吃面,再说到紫水的特产,最后有意无意地说:“我这妹妹做饭做菜都好,在学校里教书也是好样的。” 秋月听这话明显地巴结人家,逐白了大嫂一眼。 梅书记客气地看了秋月两眼,没有满意或不满意的表情,笑笑地说:“梁老师一看就是个讲究人。” 梁大嫂托故烧水走开了,堂屋里两人都没话,梅书记从从容容, 很笃定地坐着,秋月稍微局促地抬眼看院中的梧桐树,一阵风吹来,桐叶哗哗作响,一阵风吹过去,桐花有几朵轻落下来,她油然想起:“郎似桐花,侬似桐花凤”的句子,差点念出来给梅书记听,忽然想起方德生才爱听这些,她一下子减去大半精神。梅书记见她低了头,以为她心生眷意,毕竟自己条件够好,逐没话找话地与她闲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过后,大哥和大嫂齐问秋月对这人的印象,她想了半天,淡淡地说:“看上去老到正派,就是太有架子了。” 哥嫂给她算了一笔帐,首先人家是党员干部,金身菩萨,光耀了一圈子,其次,也是最重要的, 以后运动不用怕了,你一个女人需要强有力的男人来保护。这条理由最让秋月动心,这个人十足的革命出身,可以帮她抵消自身的缺憾,她心里已有三分愿意了。 “如果这次对方没意见,你就答应下来。”大哥慎重地对她说。 对方果然没意见,托梁大嫂捎信,表示愿意与秋月同志互相接触了解。大嫂塞进秋月手里一张电影票,《白毛女》,梅书记请客。 秋月走进电影院时,昏白的日光灯亮着,梅书记已坐在那儿,他站起来与秋月打招呼,他们才坐下,灯熄了,电影轰地一声开演,两人沉默地看电影,因为坐得太近,秋月闻到梅书记的身上发出一股轻微的汗馊味儿,听说北方人没南方人讲卫生,果然不错。 散场时他们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秋月的身姿仍然年轻窈窕,梅书记往她身边靠近一点儿问:“秋月同志,平时你都看些什么文艺作品?” 秋月回答主要看报纸,没有多少闲工夫可看书,梅书记便说看报纸也是一种学习,最好能看一些马列主义的理论书籍,这样才能更好地建设我们的国家,更好地理解时代精神。 秋月微微抬起下巴颏,睁大了眼睛,十分认真地看身边人,到底是党委书记,开口就不一般,她对于理论一向是迷糊的,觉得那些庄严的书报坚如铁甲,是属于男人的,而女人们应该看温软如花布衣裳的小说诗歌。 他们走到岔路口分手时,梅书记鼓励秋月道:“希望我们以后有机会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共同提高工作水平。” 路灯下,他注视他的细眼睛分外明,说话声似从她的头顶直窜到耳根子底下,汗馊味儿充盈在两人之间,秋月不觉怔了一怔,往路边退了几步,路灯惨白地照住她,她本能地又低了头。 梅书记把一只手扶住电线杆,皱眉笑道:“秋月同志,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秋月神色一紧,梅书记道:“就是还有点假斯文的资产阶级情调,若把这点改掉,你就是个十足的好同志。” 秋月细声道:“呵!” 梅书记高宽的背影消失在小街尽头,秋月站在冰渍似的白光晕里,下意识地拢了拢白布衫领口,她也恨自己。为什么老是改不掉文邹邹的毛病?就是和他结了婚,他也会不断地敦促她改变的,那么两个人可能合不来、、、、、、、 、 回到简陋的小屋,黄暗的纸糊顶棚下吊盏昏黄的灯泡,一张不大的旧木床靠在东墙,一红一蓝两条旧花布薄被折成豆腐块状排着,梦青今日去舅妈家了。秋月靠在被子上歪了半天,外面夜已很深了,她知道今晚的月亮一定很好,乌蓝的天上悬一轮白太阳,有遥远的声音却清晰如耳边细语“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恍恍惚惚中,那些她极力扼杀的片段又回来了:秀拔出群的少年郎,聪明而富于感情,他立于罗帐前,慢慢脱下纯蓝色的学生装,露出洁白衬衣,一双热热的手,凑过来的脸带着一股清凉的牙膏气……黑高的中年人,汗馊味儿,无生命的灯,秋月同志有点穷讲究……两张面孔在她大脑里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渐渐地转累了,她斜歪着进入梦乡。 过了几天,她非常肯定地告诉大嫂她不想当两个孩子的后娘。把她的哥嫂气了个倒仰,哥哥当即恨恨地骂她,不是脑子进了水就是新患了精神病,他不知道,处于苦恋中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种病,而患了相思病的女人智商基本为零。梅书记一点都没在乎,等着当书记娘子的女人多的是,他立即去见别人了。 秋月再嫁的事就像收音机里唱着 一支歌,热热闹闹的刚开头,突然断了电,停了,只剩下嗤嗤喳喳的沙哑声。 单位内外的人看她的眼神也起了变化,时有议论传进她耳朵:“都这份上了,还摆谱?”“也不知谁不要谁呢!” 她出来进去从人们身边走过,那些人笑不嗤嗤的目光划过她,眼里闪烁着两支小银针似的扎人,或者干脆洋腔洋板地招呼她一声,仿佛她带着一阵不安的阴风从他们面前细细吹过,又好似她头上飞过乌鸦的影子。 秋月朝那些人冷冷地扫一眼,没听见似地走自己的路。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8) 方德生回来探亲时对家人讲,亲历金门炮战是他在五十年代最重要的经历,方德民和林水秀前后不同时间里则暖味地说,他在五十年代还有一件人生大事——认了个姐姐。两件大事的发生时间同在一九五八年。 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夜,英姿挺拔的陆军军官方德生正大金门岛上值勤。他查完哨岗,打发手下人回去,独自坐在营房外海滨的岩石上,目光无意识地对夜空转了一个角度,深蓝的天幕上撤满银色碎钻,大海在星光下微微起伏,方德生在夜风里坐了很长时间,他眼里涌起无言的悲伤——大海对面亲爱的家已成遥远的旧梦,娇美的爱妻和生身爹娘已永不能相见。 来台湾快十年了。“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口号越喊越没底气,方德生的常识告诉自己,“反攻”是无望的,长期偏安已成定局。开始的几年,他想父母、想秋月,多少次在梦里见到那可人儿,他心头一喜,伸手去拉她,梦就醒了,黑暗中,他无声地躺着,听夜风呼呼地在窗外吹。 后来,慢慢地就想得少了,时间是治疗一切心灵伤痛的最好良药,既然归乡路断,台湾就是家乡,好在还有大哥方德民,他有假的时候,常会去台北看哥哥。德民带他找家小饭馆坐下,兄弟两人一杯一杯喝闷酒,聊聊各自的情况。 方德民作了警察后,昔日那屡利的目光有些温吞起来,那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的性情似乎也变得细致严谨了,他不去交女朋友,倒开始研究易经与佛经,小屋子里书堆得到处都是。 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他们习惯了台湾的生活,家乡和亲人在他们的心里渐行渐远,凝固了、尘封了,只有在偶欠的夜深人静时才会依稀再现。 方德生坐在满天繁星下,今夜,他觉得自己那份怀乡的哀愁像古代成边的士卒那样深,那样远。 第二天,即八月二十三日下午五点左右,因是周未,金门岛上的士兵三五成群出来,有的树下乘凉,有的下海戏喜,有的散步聊天,方德生在值班室内看书,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正准备放下书出去吹吹海风,忽然听到从大担、二担方向传来猛烈的爆炸声,他立即意识到不好,马上卧倒,抓起刚坐过的弹簧沙发作临时掩体,山呼海哮般的爆炸飞过来,产生了剧烈的浓烟,他相当冷静地判断是炮击而不是空袭,他不敢冒然奔出,趴在那里等待最佳时机。 弹片像无数把飞刀熳天狂舞,竟然没伤到他,第一波炮击持续十五分钟,值班室被震得门破窗裂,屋顶不翼而飞,他终于熬过那漫长的恐怖,待爆炸声刚一转疏,他立即拨腿狂奔,扑向防炮洞口。 有人凄厉地大叫:“是共军炮击!” 第二波炮弹又来了,这次五分钟,金门岛一片硝烟烈火,血流满地,很快,岛上的一五五加农炮向对面共军炮阵地打过去。台湾海峡上空,中国人自相残杀的炮声隆隆。 方德生经历了金门炮击的整个过程,炮战在他的笔记里留下如下文字:“八;二三炮击,国防部长俞大淮将军受伤,我们有多位兄弟难,炮击后来形成一个很奇怪的局面,单日,大陆打,双日,台湾打,打到最后,双方互打宣传单,甚至隔海喊话。金门炮战是我第一次经历战火,事后我向德民哥报了平安,哥哥说他会为我念经祈福的。但我从心底不喜欢战争,它太残酷,多少人瞬间血肉横飞,命丧黄泉。‘’ 我的一九五八在斜斜的铁幕中炮火冲天,鲜血成河,可我热爱生命,欣赏良辰美景……‘’ 炮战后,部队休整,趁着放假,德生去台北看望哥哥,他 的屋子却铁锁把门。德生在门口等了会儿,不见人影,决定去书店看书。 他在一间书店的外国小说一栏徘徊良久,几乎每本都爱不释手。他原来并不看小说,来台湾后为打发多余的时光新养成的习惯。 他不停地在书架上抽抽翻翻,不小心与一位女士正撞个对面,他连忙道歉,那位女士不好说什么,转过一张姿白容长脸儿,两只清水眼略为惊讶地看了看他,两人忽然都有一刹那的疑惑:仿佛对方似曾相识,德生看那女士,身材轻盈娇小,穿一件雪青色印花绸旗袍,剪短了的黑发烫成小卷,微微的松蓬,他旋即微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呢?” 女士迟凝地说:“唔?我也是” 两人站在城墙也似的长排书架前,彼此再含蓄地对望一眼,同时想起来了:“那年在武汉开往台湾的轮船上…… 想起来了,四顾茫茫的江海间,空阔灰暗的天空,怆皇的一群青年,在甲板上聊过天,还打过扑克,天真纯洁的方晴岚和未经世故的方德生一见如故地交谈起来,很快熟稔了,他知道她是武汉人,去台湾投靠一位亲戚,临下船时,大家都说以后再联络,结果却似水里的波浪打到岸边四溅开来,再未碰过面。 笑容同时漫上他们的脸,两人好高兴地出去找了间小咖啡馆,细细地淡了各自来台湾的情况。 方晴岚告诉方德生,她来了台湾第二年便结了婚,现在已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先生是商人,她在家里看书,听听音乐,做些家事。 “好命喔。”方德生衷心地为她喜欢。 方晴岚一派西方淑女式的优雅,身子斜签在沙发上,微扬着脸,面带微笑地与英俊儒雅的方德生闲谈,觉得他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愉悦的气质。 在格局和气氛都惬意安宁的咖啡座里,两人越谈越投缘,几乎忘了时间。 此后两人开始了交往,方晴岚带方德生到她家里,一栋小小的日式庭院,院里青砖铺地,有一棵浓绿阔叶的高大芭蕉,几盆海棠也花繁叶茂,让人一眼就明白,住在里面的人是有钱有闲阶层。 德生脱下鞋,光着袜子走上清洁得光可鉴人榻榻米,环顾这窗明几净的房间,卧室的门旁边挂一条五色丝编织的同心结,他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当年他和秋月的洞房里也有一条大红的结子。 他来过很多次都没看见晴岚先生的影子,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相框寂寂地挂在墙上,三人相依,很亲密的样子。睛岚和德生相叙起来,她年长两岁,居为姐姐,德生非常诚心诚意地认下了这个姐姐。 晴岚对德生的确表现出长姐的关怀和温婉,每次德生来,她总会为他作一两样特别的菜,饭后手执一杯茶坐在花木疏松的阳光小院里,闲谈聊天,说起家乡亲人,仿惚得像上辈子的事儿。 “德生,以后有什么要缝缝洗洗的衣服都带过来,替你缝缝补补,也算我这个姐姐的一点心意,我反正是闲着,我们在大陆的背景也许不同,一个海峡的隔绝,却没有两样,不然我们不会在这里相遇,也不会过现在的日子,你在大陆本来有太太和母亲的照顾。” 德生将手指敲敲玻璃杯,发出的的之声,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有好几件衣服扣子都掉了,还真要缝上。” 晴岚笑看着他:“有什么不好意思,拿来就是,等哪天你姐夫回来,我要把你正式介绍给他,让他认认我这个娘家弟弟。” 德生说:“姐夫是赚大钱的人,太忙了吧?” 晴岚说:“嗯,忙”…… 一个男人在独自生活多年后,忽然得到异性的悉心照顾,这个温馨的女人便是他尘世的天堂,所以有人说,女性是我们生命的伟大支柱和安慰,自从认方晴岚为姐姐,方德生的日子一下子轻快起来,每逢有休假,他多半来台北,哥哥那里也去得少了,坐在姐姐明净舒适的家里,吃着她端上的可口饭菜,饭后沏上茶,谈一谈生活时事话题,方德生感觉到久违的家的味道,他不觉说出;“姐,你好像出生在上个世纪,有那个时代女性的幽娴贞静,贤慧……” 晴岚的脸掠过一丝轻愁:“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其实是个无用之人。”在午后柔光的悄然围笼中 ,她有点古代深宫怨的余韵,微颦浅怨 德生诧异地止住话头,心想自己没说错什么吧?谁知道呢!也许平静笑容的背后流淌着无边泪水,人间也不知有多少苦难,他分明感受到了这所小屋子的冷寂,男主人好像已将这里久久遗忘,晴岚姐是留在江口守空船的商人妇吗? 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无法不想起留在大陆的秋月,在凄艳的落日里,秋月早就跟别人走了吧?他心头再次泛起痛楚,不自觉地拧紧了眉毛,把茶杯从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 晴岚茫然地问:“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书房休息一下?”德生失神地盯住芭蕉叶,说:“没什么,只是……” 晴岚随他的目光也去看那无雨也飕飕的芭蕉,又看他一眼说:“我们去逛逛街吧,小东的书包要换了,家里也需要添一些日用品,”小东是她的儿子。 他们俩带着小东一同出去,太像一个家庭,有行乞者跟在后面叫道:“先生!太太!修子修孙……”晴岚听了微窘,赶紧掏钱打发了,德生却拿眼睛望着别处,好似没听见。 德生在细雨霏霏中回到金门,满心都是方晴岚的影子,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绪。 雨季的台北,四处水湿一片,雨中一切皆显迷离,德生在雨幕里仍按时来看姐姐,刚进院门,听到屋内似有细细的哭声,他加重步子叫道:“姐、姐”,没有回答,小东脸上淌着两行污泪出来哭道:“舅舅,爸爸来打妈妈,妈妈坐在地上起不来。” 他连忙进去,晴岚坐在地板上,低着头哭,头发散乱,嘴角涔出血来,屋里一片凌乱,他变了脸色,关切地问:“怎么回事,姐?” 晴岚抬头看见他,眼泪更急速地流下来,一口气堵住了咽喉,抽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德生扶起她坐到沙发上,又拧了把热毛巾给她擦脸,看到她左下颏又青又紫一块肿得老高,他生硬地怒道:“这也太过份了!” 这位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打女人下手如此重,是什么原因…… 那天,在雨打芭蕉的滴滴声中,方晴岚向方德生倾吐了她所有的委曲和痛苦,她来台湾后,并没找到亲戚,反倒听说亲戚匆忙回到了大陆,天涯孤旅的一个女孩子,她急忙中找到一份教小学音乐的工作,感觉还不错,像她那么漂亮的人,其时追求者甚众,她挑了其中一个稳重成熟,经济环境最好的商人,对方也是从大陆来的,上海人,开一家很大的纺织公司。她被他的阔绰和沉稳吸引。希望自己能被温暖厚重地保护着,很快坠入情网,金风玉露暗相逢,怀了孩子,要求他娶她时,才发现他早就有妻有子,渔色游戏,只是他的一种爱好,除了作他的姨太太,她感觉自己没有力量抗争。生下小东后,他头两年对晴岚尚好,后来又拍上一位本省美女,自此对晴岚兴趣缺缺,除了按月供给生活费用,一年难得来两趟,晴岚独守寂寞,已习惯了这种像弃妇又像寡妇的生活。 前些日子听说他给新人赠豪宅钻石的大礼,大太太来撺掇晴岚一起去向他争讨权益,若得他怒气满胸膛,不分青红皂白赏给每人一顿青打,他打晴岚出手尤其重,料着她这个孤独无倚的弱女子也翻不起浪花,并威胁说,再不听话老实,就断了她的生活费。 方德生听完方晴岚从爱恋到艾怨的故事,无言以对,整栋小屋寂寥地立在雨中,从窗口望去,雨水在不停地冲流着。 “以前受了他的欺负,都不知该找谁去哭一场,现在感觉你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把这些不愉快啰嗉给你听,你不会烦吧?”晴岚的声音又哽咽道。 方德生说他不是心烦,根本就是愤怒,却不知该怎样帮她,也许久久的相对而坐就是较妥贴的安慰。 两个人那么自然地牵了手,也不记得是在第几次探视姐姐头脸上的伤可否痊愈的时候,德生被晴岚留下来吃夜饭,小东被早早地打发睡了。晴岚立在粉红的灯影里,穿一身灰底橙红细条的旗袍,盈盈地为他清唱昆曲《牧丹亭》……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一曲唱罢,她含笑地溜他一眼,娇喘微微地问:“还行吗?”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血管中血液哗哗乱流的声音,恍若时光转移,岚姐和秋月迭化成一个人,他身不由已站起来,慢慢地向那宁馨的人走过去…… 一段不言结局,如火如茶的爱情拉开序幕,那情爱来得如此急迫,惊涛骇浪地席卷了这一对孤男怨女,耶稣基督瞧见也不会生气,他们实在太需要彼此的温暖,相扶走一段路程。 晴岚对质朴敦厚的德生是发自内心的欢爱,他炽热的爱让她重新焕发出少女般的痴情和美丽,每次他来,她都会在衣饰上费尽心思,为他展现万种风情,同时不断变换花样给他做各种菜式,点心。悉心打理他的衣物。他的钱也交给她管理。 当然,她会细心精明地不让外人一眼看出来。 夜晚,她身穿柔软精致的睡衣,坐在重重花香的床上,轻轻地吹着她的小口琴,“you are my sun shine,my only sun shine……”细细的音乐,颤栗的柔情……噢,正当她无力承受生命之重,显得慌乱,消沉时,他送来爱意的眼神,他一个淡淡的注视,她都会福至心灵。他安静地躺在她旁边,听那秘密地喜悦,袅袅地漾开在温柔的夜里,偶尔会伸手触摸她润腻的脸颊下巴,并说:“温泉水滑洗凝脂”,她则会回报他一个深情的笑容。 方德生像往常一样做事,生活,金门海域的波光浩渺令他心旷神怡,太阳好像溶化在大海里,天水相连,他深深呼吸海边的清新空气,脚下的细浪清波向金色的沙滩缓缓爬来,恰似喃喃絮语让他陶醉。他不是陶醉在大海面前,而是陶醉在另一段柔情里。他不是不曾爱恋过,但是只有晴岚姐姐用近乎母性的爱安抚了他失落的心,将他再次送入爱的云霄。她给予他的不仅是情人间的浓情密意,更有一个姐姐式的关心与呵护。 几十年后,方德生对他的亲妹妹方德美讲自己的这一段生活,仍然深情地说,在很长时间里,晴岚姐姐是他在台湾最眷恋的人。林水秀则直言不讳对玉珍们开玩笑:你们二哥不喜欢我,他喜欢娇小的美女。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9) 六十年代末的大陆处于一种红色激情燃烧中,而同时的台湾正处在另一种蓝色激动里,全社会透过岛屿特有的经贸方式,将所有的一切掀起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凡事俱有无尽的可能,白手倘能成巨富,一般民众的生活水平已达小康,台湾自此蒸蒸日上,建立了一个与共产主义大陆相对的“三民主义模范省”。 方家的俩兄弟各自沿着自己的生活轨迹朝前走。 方德民始终未婚,像千万个来台的独身老兵一样,无声无息,过着孤独的日子。如淡水河里的鱼儿,灰灰的一群,谁都无可奈何,精神上的淡淡慰籍,便是那一缕美丽的乡愁。 方德生迎娶了自己的台湾新娘林水秀。她是一位十分年青的本省女子,随康乐团赴金门劳军演出,与方德生相识。 那一晚礼堂里灯火通明,流光溢彩,歌声飞扬,笑语喧哗,先唱党歌,后唱军歌,《金门之歌》、《海峡进行曲》等一一唱过,随后,舞会开始,林水秀等一批女孩子出来跳舞,她刚好站在方德生旁边,他礼貌地请他跳一支曲子,便聊起来。 当她得知眼前这个清俊的军官仍是独身一人在金门时,她的眼里闪过一脉温柔,他的心怔了一下,细细地打量这名叫林水秀的台北一家公司职员,既不水灵也不清秀,瘦高身材,黑黑的皮肤,长圆脸儿,眼睛小,嘴巴大,穿一件白底红碎花的连身长裙,很热心快乐的样子,舞步熟娴而灵活,青春的气息勃勃地散发出来,吹动了她的长发。 一曲舞罢,方德生还在微笑地看她,她正好也回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故事从此开始。 相约、交往,买礼物,方德生对林水秀好到乱宠 。她黝黑的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光泽,不大的眼里闪烁着心满意足。 他带去见岚姐,睛岚掩饰住怅然,妆出喜欢,替他周周全全地接待了她,给上门钱、礼物、比亲姐姐还亲。林水秀告诉岚姐,她家里人不同意这个婚事,她姐姐警告:阿秀,你找个大陆来的阿兵哥,可靠吗?说不定他什么时候两腿一拨就走人,扔下你不管,水秀说,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姐姐说:那怎么可能,他大陆的太太怎么没跟到台湾呢?又说你现在不懂事,将来有了孩子,没公没婆,谁来帮你。睛岚挽住水秀的手,真诚地说,不是有我这个姐姐吗?德生远远地站着,背对她们,以避开自己内心的难堪。 于是,结婚生子,顺理成章,方德生经历过温柔纯情的梁秋月和致情致性的方睛岚,对林水秀,他少了激情与感动,多了理性和实际。 方睛岚仍用姐姐式的关爱,让他感恩和感动,因而对她的感情也值得更深——亲如手足,水秀害喜,生小孩,坐月子,全靠睛岚尽心尽力的照顾,而她知道,她和他之间美好的时光已悄然流走了。她那年长发胖的丈夫突然去世,长子继承公司职位,把他的异母弟妹们都送到美国念书,十八岁的小东准备去加州念大学,睛岚举家迁美。 临行前,他们相约在咖啡馆里长谈。 入夜的台北,华灯初上,一间英格兰风情的咖啡屋,方德生和方睛岚无语地坐着,红砖墙上一盏柔和昏微的壁灯斜斜地照下来,仁慈的灯光粉饰了美人芳华渐逝,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宛如沉在水底的珠玉,有一种戚美的光,方德生凝视紫衣紫裙的岚姐,心头的失落欲诉无从。 晴岚痛惜地一笑,先开了口:“你说,人世间有多少无可奈何的安排,有多少令人心碎的遇合?” 德生说:“哭有时,笑有时,哀动有时……世上许多事情是人本身无能为力的。” 他们感叹起共同的飘泊,在台湾的生活,那些与对方联系在一起的日子,俩人紧紧地握住手,似要把亲爱的人永刻在记忆里。睛岚再三提醒德生,遇事对水秀要谦让,因为你比人家大得多,德生像个听话的小弟弟乖乖点头,他在离家这么遥远这么久之后重建新家,定会珍惜。 几天之后,飞机载着方睛岚离开台湾,从前的一切随风而逝。 林水秀像个任性的小妹妹,处处与方德生并不甜蜜地执拗着,作为本省人,她自然是有点固执,方德生则凡事忍让,虽然他没有热烈地爱上她,但相信自己慢慢会习惯她。她年纪轻轻,却十分唠叨。 “我告诉你,再不许带一大群人来家里打牌”。 “我同事的先生给她买了钻戒庆生日,够风光……” 每回德生都哄得她回心转意,他明白她也有许多优点,勤劳、爱干净,每天一大早赶去公司上班,回来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伺候他十分尽心,他不能再苛求,况且她对未曾谋面的公婆非常尊敬。 林水秀是佛教徒,常去庙里进香,有一次她带德生也去了,要在观音菩萨像前为不知生死的公婆求立两个牌位回来供奉,上面分别写着“先父之灵位”、“先慈之灵位”,结果父亲的牌位一竖则灵,母亲的牌位怎么也竖不起来,林水秀虔诚地说:“德生,看来你父亲已去世,你母亲还健在。”他们就捧回父亲的灵位供起来。 林水秀后来对紫水的方家人说,由于她对佛的尊奉感动了佛祖,她跟方德生结婚后十年的时间里,方德生连升三级,他们喜获两个麟儿,之山和之龙相继出生。方家人私下说,真是衣在丑人穿,福在丑人边。林水秀是有福之人。 从赤手空拳,孑然一身到温馨的四口之家,再加上工作如意,方德生周未假日常带家人去郊游,此时的他可谓踌躇满志。他已练就了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对故国亲情都可以有“一跺脚,不顾而去”的坚决。 他曾对老家里的人生动地讲叙过他是如何面对对方的心理战的:“我在金门岛上当团长时,对面一包一包的传单打过来,上面清楚地注明我的姓名,籍贯,家人如何找我等,宣传嘛,谁当真,可我觉得这边的印刷水平是蛮好的,我们把那些统战传单堆起来烧了。高音大喇叭直喊过来:方德生先生,方德生先生,你在紫水的家人寻找你,你的父亲……我一听又来了,立即跑步回办公室,放一首国语歌曲给自己听,还没听完,我的顶头上司一脸严肃地过来,方团长,你听见什么了吗?我故作迷惑不解,这不是国语歌曲,你听,台湾岛啊,我的故乡,庶糖甜,稻米香,森林就像大海洋…… “上司满意地离去,我最成功地武装了自己,最初,我禁不起折磨而痛苦,后来悟出来了,与其有情而痛苦,不如无情而淡然。 “再说,我们对他们也一样喊话:朱毛官兵弟兄们!…… “我们的情报部门告知我,对面跟我引颈相斗的共军团长,也是一个紫水人,德民大哥说,那个人还是他的同班同学,你看,真是……。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10) 梁秋月在文革中受苦受难的经历,对中国大陆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来讲,实在没什么稀奇,无非是些挨批、挨斗、挨打,然后种菜、养猪之类的悲情,巴金、丁玲等大文豪都能过来了,普通教师梁秋月又有什么不能过?再说了,她所在的学校只有她一个人有双重黑背景,娘家婆家都够黑,不找她的事儿还找谁的事? 梁秋月在文革进入紫水后,第一波受到冲击,被挂了黑牌子,红卫兵嫌不够刺激,三两个女干将给她剃了个阴阳头,勒令她扫大街,扫厕所。 一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方仁树和许二姑很快知道此事,怕秋月撑不过去自寻短见,派了玉珍去安慰她。 玉珍手提一小蓝鸡蛋,进了紫水城,找到她那间门板陈旧得没有颜色的小旧屋,开门时的梁秋月吓了她天大一跳,这是那个诗文女子梁秋月吗?天啦!她的脸一边惨白,一边青紫,阴阳头更触目惊心,一边半长地披着,另一边短短地支愣着,绉巴巴的白衣黑裤挂在她枯瘦的身上,仿佛是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 “大姐,我是专门来看你的”,玉珍听见自己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呵,进来吧!”秋月漠漠然,明显是心绞力碎后的疲乏。 小屋里倘整齐,看样子“文攻武卫”还没进来,玉珍放下鸡蛋筐在灰木桌上,与秋月相对坐下。玉珍看秋月色彩对比强烈的脸上一片麻木,木乃伊似的没有表情,眼睛黯淡无光地睁着,却什么也不看。玉珍本能地联想到“聊斋”里半夜出来游魂的女鬼,她凄然开口道; “大姐,公婆派我来瞧你,他们一直惦记着你和梦青娘儿俩,又不敢来,怕给你添乱,婆婆说,遇上灾难,平民百姓就忍着吧,等大风大浪过了,盖世英雄灰飞烟灭,老百姓还是老百姓……” 秋月无力地摆摆手,捂住脸,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那不是疼痛或悲哀的呻吟,那是人在极度恐惧绝望下,从灵魂深处发出的低沉而压抑的声音,玉珍的嗓子咽住了,一时竟找不出话说,默然半响才慢慢地说出了婆婆转捎的话:“你瞧瞧王光美,那样的夫人,名牌大学高材生,不也挨批挨斗关进大牢吗?了为梦青,你要撑下去。” 泪水涌上了秋月的眼睛,这时候任何人一句轻微的安慰都能触动她脆弱的心,她先是抽抽噎噎地淌泪,继而双手捧头失声痛哭,直哭得泪干肠断。 玉珍也陪着掉泪,心想乡下也有乡下的好处,最起码运动的风浪比城里小得多,看秋月大姐有多惨。 秋月痛哭过,心中仿佛好受一点,玉珍为她倒了杯热水,看她慢慢地喝下去,才又说:“公公吩咐你,运动中要主动,你家里有什么碍眼的东西,自己先毁掉,别等着被搜出来。” 秋月记起来,家里还有父母留给她的几件旧东西以及德生往年的一些旧物。 于是,玉珍在一旁帮忙,秋月打开她的旧樟木箱子,略有不顺眼的东西都拿出来扔在床上;几套线装古诗集,几本张恨水小说,四轴古画,一尊观音小瓷像,一对双耳花瓶,一迭发黄的旧照片,几样德生早年的字贴,石砚、笛子,毛笔之类。 妯娌两个先烧旧书和古画,接着烧照片,首先就是那张结婚照,德生和秋月身着长衫旗袍,腼腆的相倚,秋月毫不犹豫地反它投进火里,照片立即曲卷焦黄,化为灰烬,随后,笛子,笔都扔进去。 烧完了可烧的,再处理可砸的,玉珍拿起佛像往地一上一摔,立刻粉碎。再看那花瓶,瓷胎细密光润,青色花深蓝,画着喜鹊登梅,瓶底署:大明崇祯年制,玉珍不懂瓷器鉴赏,但也知道这个东西在以前是值钱物,现在不行了,她举起一只“咣”地砸下去,秋月抓起另一只砸下去,顿时地上无数碎瓷片。 那方紫石砚怎么也砸不破,玉珍说:“不如我拿回去,留着老母鸡浮小鸡时,给老母鸡喂水。” 秋月说:“赶紧拿去,我不要它”。 能销毁的全销毁了,尽可能割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抹掉记忆,回忆在那时也成为沉重的负担。 烧过,砸过,小屋里烟雾呛人,一片狼籍,秋月站在碎瓷片上,烟熏得她咳嗽起来,她轻轻拍几下胸口,眼泪又掉下来,一滴一滴,一生一世,真长、、、、、、、、、。 ——等到阴阳头重新能剪成形,天已寒冷。 校长办公室窗外那棵老槐树叶子落光了,乌秃秃的带刺枝桠戳向铅灰的天,满天的冷风到处钻,灰墙灰瓦的办公室窗户上玻璃破了一块,冷风直往屋里蹿,梁秋月谦卑地站在屋子当中,一张大办公桌的后面,坐着学校造反派头头吴胖子,他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睃愣着她,冷冷地说:“梁秋月,鉴于你的出身和思想,你已不适合站在人民的讲台上,我们的讲台是与资产阶级黑线教育争夺接班人阵地,是向帝修反开火的炮台,岂能容你这样的混迹其间,从明日起,你到猪场劳动,改造思想,自觉地向党和革命队伍靠近,否则,你死路一条!” “是,我一定进行严格的自我批评和自我改造,重新做人,争取劳动和思想双丰收。”她诚惶诚恐地陪着小心。 一排发出恶臭气的猪圈前,污水横流,一推猪粪堆得半人高,每个圈里都关着几头猪,有的哞哞乱叫,有的懒洋洋的躺着,一大群妇女在粪堆前挑粪,梁秋月横下一条心,别人能做的,我也能做。 那些粗壮的妇人们粪挑就往菜地跑,她们力气大,跑得快,而她每跑一小段路就必须停下歇歇,在风里大口地喘气,总也赶不上她们,她们边跑边大声地嘲笑她:“斯文的小姐!干活还是不行呐!” “真没用!中看不中吃” “不干活就是把人变修了!难道你从前没挑过水吗?” 她低下头来,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这个……太重……你们先走吧”。 她们一窝蜂笑着跑了,只有一个小个子的姓何女老师与她同病相怜:“梁老师,咱们能挑多少是多少,比不过她们的。”何老师同样喘着气对她说,与她一起掉在后面,吃力地挑着粪顶风前行,逆风吹得她们头发乱飞,紫花布旧棉袄穿在秋月身上,她感觉却像没穿衣服似的。抬眼一望,菜地还在遥遥的前方,两腿发软,走也走不到。 等她俩累得歪歪斜斜赶到菜地,她们又在嘻嘻哈哈地从雪地里拨生白菜吃。“两个女秀才,敢不敢吃生菜?”她们友善地朝她俩挤挤眼睛,她与何老师互看一眼,立即决定向她们学习,伸手从微雪覆盖的地里各拨出一棵白菜,一把拧掉菜根,学她们大嚼起来,何老师还故意发出很响的咀嚼声,以示自己改掉了资产阶级小姐假斯文的毛病,秋月立即效仿,领头的女队长笑说:“嗯,这才像咱们劳动人民。” 挑了一天猪粪回到家,梦亲把稀饭盐菜端到她面前,她吃完两碗稀饭,胡乱擦把脸,倒在床上,头一沾枕头,立刻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草草吃过饭,又去猪场。 早上,天寒地冻,其它人都没到,两个守夜的男饲养员刚开始喂猪,她过去帮忙,喂完之后,三个人打开猪圈门,准备赶猪去放,不料,一头大花猪突然惊圈,猪群乱跑起来,混乱中有几头小猪崽掉进路边很深一个大污水坑,两个男工急忙找来竹蓝打捞,可小猪一碰到竹蓝就滑脱了,怎么也捞不上来,她急得说:“咋办?再不快点,小猪会呛死,那责任可就大了。” 听他这么一催,男工们也急怕起来,他们相继跳进污水坑,抱小孩似的把小猪往上抱,她站在旁边,忽然内心很冲动,不是一起被批为臭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吗?这是个洗涮罪名的好机会,她不顾自己正来例假,也立即“卟通”跳了下去,竭尽全力抓住一只小猪腿,挣扎着拉上来,污水从她身上往下淋,干冷的地上很快积了污黑的一团,她像个落水的小瘟鸡,浑身直颤,两个男工感动得大声夸她:“梁老师,你现在变得真了 不起!不得了!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好”。 陆续到来的男女工人帮着清水冲洗小猪,都叫她回去,上午别来了,在家休息一天,怕是要冻出病来,她这才哆哆嗦嗦地回去换衣服。 梁秋月虚心接受改造,不怕苦,不怕累的说法逐渐传开。 在脏累的原始劳动中,在与大多数没有文化的粗苦人相处中,她整个人日渐麻痹了,她甚至不再为被剪过阴阳头而难过,人来到世间就是受苦的,这辈子苦受尽了,下辈子就有福了。她朦朦胧胧地把日子朝前数,最重要的是今天没说错什么话吧?渐渐地,她连话也懒得说。她一分一分地节省她那微簿的工资,在菜场里,睁大眼睛盯著称砣是否公平。机械地随季节变化换上那些灰不溜秋的样式呆板的衣服,她的齐耳短发拢向脑后,双颊暗黄,眼睛时常毫无表情像玻璃珠子涂上一层白漆,一双手整天泡在潲水里,粗糙通红,喂猪的时候,腰间系块大黑围裙,拎过大铁桶,喘着响气把水从水塘一直提到猪槽,高声地吆喝猪崽::“哇。。。。。”,她原本软细的嗓音吊高了,如风里吹过尖锐扭捏的笛声,听上去有点刺耳。 在家里,她会因一壶开水没有及时灌进热水瓶里而大骂梦青:“梦青!你这个死鬼婆子!死到哪里了!”甚至还有更脏的话骂出来。邻居们都惊讶,那个轻言细语的梁秋月怎么现在也泼妇似的骂人。 懂事的梦青偷偷擦掉眼泪,凄慌地看妈妈脸色主动做所有家务,她担心妈妈身体受不了 , 知道妈妈心里苦 。虽然她的怒骂让她烦恼。 可是,看妈妈瘦得剩下一把骨头,疲劳地半阖着眼蜷在床上,似睡非睡,她心里又充满哀怜 和不解,她不知道和妈妈结婚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让妈妈 贞守一生而不悔,既使受这样的罪,也没听她有一句怨言。 假如妈妈没有这样的身世,一定不会遭此劫难。 次年秋天,造反的温度下降,上面传来新的指示,百万知青下乡去,梦青和几位同学一起去深山里的孔雀园公社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梦青一走,小屋里更清冷了。 偶尔,满布银色月光的夏夜,秋月推开小窗,独坐窗前,左手撑着腮帮,她枯死的心居然会想起童年,有一两缕飘飞的思绪带领她越过现实中的那排臭猪圈,去触及遥远的往昔……夏夜里栀子花儿香,秋天里厨房自家做月饼,冬夜里顶热闹的数除夕了,红的,绿的,黄的颜色,便是新年衣裳……无忧无虑的。后来,跟他在一起真是幸福无比。他在那边 怎么样了?结婚了吗?他会想自己吗? 她立即意识到这种思想很反动,哪怕一个念头,也要立即泯灭,她站起来去操场走走。月色里,孩子们在微凉的夜风中嘻戏,笑声如串串风铃响过,有大一点的孩子给小孩子给讲故事;郭德洁与王光美接头,暗号是货运走了吗……,她听着听着,毫无道理地偷笑起来,忽然发起童心,一步赶着一步,踩踏地上自己斜斜的影子,踩住它!踩住它!没人注意,痛快地发一回疯。 深秋来临时,她计划给在乡下的梦青添床棉被,山里见大,冷,她动用了一年的布票,买了大红花布被面,白洋布被里,这天中午,她趁天气好,在门口支块竹簿,弯着腰缝被子,在蓝天白云底下,空气又好,光线又好,大红的被面上,一朵朵绿叶粉花,十分鲜艳,看着有点眼花,刚缝完一边,头发花白的老校长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停 在她旁边,她放下针线,直起身来招呼道:“老校长” 恢复工作不久的老校长没有与她任何客套,一双炯炯的眼睛严肃地盯住她,劈头就说:“梁老师,现在学校都恢复正常,教师要恢复工作,你自己写个申请,我们立刻要你回来。” 她几乎不敢相信,随即拼命点头:“校长,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感谢您,我……”她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激动得手足无措。 老校长摆摆手,怜悯地看她一眼,就走了。 她离开猪场,回到学校,没有再教书,负责管理课本分发和修理桌凳等杂务,这时,有人好意为她介绍老伴,她苦笑着摇头,刚从磨难中走出,她需要喘口气。 梦青的烦恼又困扰她,知青点的人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想尽一切办法回城,梦青又急又愁。 “妈,这是生产队分的红薯,很甜”,梦青又回来了,手里提一网兜红薯,进门就塞进小方桌底下,她最近很不安心在队里劳动。 秋月抬起织毛线的眼光,看女儿一眼,她正为她织一条红围巾。问道:“这次请几天假?” “三天”梦青说:“我撒谎说您病了,队长就给我批了三天假,其实他根本就知道这些知青为什么老往回跑,都是走门子,找路子,他也懒得说,谁请假都批。”她坐到床上,双手按住床边沿。 长年在风雨阳光里劳作,梦青的腰腿胳膊都比妈妈年青时结实,脸色也黑红一些,两点漆黑的星眸时常静默着,行为举动有点当年铁姑娘的神采,说话的开头和结尾总爱缀一句“向毛主席保证。”那是他们知青之间最流行的一句话, 梦青比别人说得更顺溜。 秋月看女儿穿的浅棕灯芯绒褂已经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旧蓝卡叽长裤膝盖处补着两大块同色新补丁,格外显眼,轻叹说:“你的衣服破得太快,又要想办法弄布票了。” 梦青不答,在小屋四下里张望,这是她和妈妈安身的小窝,以前并没觉得有什么好与不好,反正每户一间,鸽子笼似的,家家都差不多,下乡几年再回来,才觉得这间屋子是多么温暖可爱,没有乡下的牛粪稻草,下雨时也不会遍地泥泞。屋里桌椅床铺都被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红绿白条相间的床单,绿碎花布的被子,可能刚换洗过,发出香皂的淡淡香味,小方桌、三斗厨擦得一尘不染,樟木箱子上迭着朱漆描金小皮箱,是她自幼便熟悉的,西墙上贴了幅李铁梅的大剧照,那红衣姑娘正咬牙且齿,怒目喷火,剧照下面钉一排衣钩,挂两件母女随身换的衣服,梦青觉得妈妈慢慢在恢复她曾经的讲究,脸上的气色好转,人也不那么沉默了。在亲切的柔软里,梦青歪倒在被子上,拖长了声音说:“妈,真不想到乡下去,现在所有人都在玩把戏,招工参军挤破头,像我这样的出身,没戏!”她那双黑眼睛里溢满沉沉的悲哀,自她有清晰的记忆以来,就少有高兴的事儿,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仍旧看不见,她本来就是深海里的一条小鱼,阳光不可能穿透万吨水压的海水照到她头上,一片漆黑里,深海的鱼儿们得自己身上长着发光器,才能照亮前行的路,可是,她却看不见自己的路。 听了梦青的话,做母亲的一言不发地把毛线连针卷成一卷放到枕头旁边,拿出洋瓷盆舀水,洗了几个梦青带回的红薯,切成小块和着米煮夜饭,她这一生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女儿,她哪怕出去给人下跪磕头,也要想办法把女儿弄回城。这世界坏人很多,好人也不少,明天去找老校长,看他能否帮上忙,饱经批斗的老校长说过,人之所以区别于其它动物,就是无论在怎样的恶浊中,仍有一部分人能散发出良知和理性的光芒。 吃红薯稀饭时,梦青忽然笑道:”妈,你知道吗,我们那个生产队都穷得一穷二白了,过年时还煮了一大锅糠菜稀粥,叫全队的人都去吃忆苦饭,想想旧社会的苦,看看新社会的甜,有个老农老吃着吃着就哭了,说可怜啦,五九年把我一家人都快饿死了,队长一听急得跺脚,你这是怎么说话咧,叫你讲旧社会的苦,怎么讲起五九年来了,那一年是新社会,老贫农说我不知道新和旧,我就知道哪年分了地主的财产,哪年没饭吃,队长一看不好,赶紧撒伙,散了,这个事后来传为笑话,我们知青点的人一见那个老农就笑他。” 秋月也不禁笑了,说:“老贫农这么说错了倒不要紧, 其他人可不能这么说 。 ” 梦青的笑容隐去,说:“一点不错,知青点地富成份的知青一个也没走掉,”她说罢低头吃饭,感觉有种种藩篱圈着她,使她和妈妈非常难堪的渺小,门口的小柏树在暮影里也似鬼鬼崇崇地斜视着她。 费了无尽的周折,梦青终于回到紫水城,在北城印刷厂当折纸女工,那家集体性质的小厂实际上就是一个小作坊,十几个工人,包括了残疾退伍军人,街道大妈和几个返城知青,两栋旧青砖房曾是某地主的外宅,年久黝黑,白天也需天着日光灯工作,梦青很快成为折纸能手。 太阳在白炽灯里升起又落下,然后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天,梦青在折纸桌边脸色恢复了瓷白,头发越显得乌炭般黑,眼角却爬出一丝一丝的细小皱纹,当她微微一笑时,那些细纹更经纬明晰。对象介绍了几个。高不成,低不就,哪个根正苗红有光明前途的小伙子肯娶她。她从未见过父亲,也不知道有父亲的生活是何种滋味,那个概念中的父亲仍留给她无法挣脱的阴影,最后失意地同建筑公司的小瓦匠陈桐结婚,小伙子没念过几年书,高壮结实,担水劈柴挺能干,就是家里穷,兄妹多,因出身不穷又有文化而反复遭劫难的秋月此时却看得很开,她劝慰女儿:“人的一生运气捉摸不定,你不要心里不舒服,运气好,检根稻草变金条,运气衰,挑根金条成稻草,你父亲当日倒好,可你妈的一生你都看见了。” 梁秋月就这样走进了生命的晚秋,她开始感觉衰老来临,腿酸手麻,皮肤松驰,早年脑子留下的几句诗为她保留了内心的一点点情趣,没有完全变成死鱼眼睛样的絮叨老妇人。 那场巨变开始后,她又在新分到的两间小屋里种菊花,褚黄色的陶土盆摆在小院里,一盆盆的开着尖叶小白菊,赤红的晚霞托一轮艳橙的落日,给小院涂一层绯红的颜色,绿叶白菊仿佛披上了淡的红釉,她立在自己的房里,戴着老花镜,翻翻新出版的唐诗宋词,她的心如狂风暴雨息止后的一片月下寒塘。冷,静,没有一丝涟漪。桌上的小收音机里庄严地播报着永久性停止炮击金门,和平解决台湾问题,她听了眉毛不曾眨一下,台湾与她有什么关系?这些年来好不容易苦渡光阴,保全身家性命,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差不多算壮举,她还有什么奢望? 世事的变化总在人的意料之外。她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得到他的消息,当她从玉珍手里接过他的全家合影照,那幸福的先生、太太,两个恰恰好的儿子,衣着打扮完全是电视上的海外华人,那一刻,她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尽管她已千百次地想象方德生早已再娶,可内心深处总存一丝幻想,希望他还在等自己,明知年华在身上踩过,人世间也少有地老天荒,然而事实毫无悬念地出现在眼前,她仍感到内心的巨大悲伤,照片上那个人是如此陌生,仿佛他们从来来不曾相识过。她盯着他的头脸五官长时间凝视,依稀可辩青年时代的模样。她再也忍不住眼中欲滴的泪水,当玉珍的面就然潸泪下,又自己擦了,强忍哽咽,问:“老奶奶一定很喜欢吧?”玉珍只是不答。 他的信里真真切切问到了她,得知这边情况后,他表达了自己的不安,并说明条件许可时会尽快回来看他们,随后给梦青寄来了一些钱。 天地神明清楚她有多想见他,又怕见他,她觉得他是电视新闻里介绍的人物,威严、气度不凡,而她则是千万里之外坐在电视机前的乡下人,荧屏的反光照在她迟暮的脸上,明一阵、暗一阵,她呆呆地看远处那个没有声音的人,心里酸酸地痛上来,她无奈地擦泪 ,却怎么也檫不尽。 他转托德民大哥给她带回一副金镯,明显不是当年那一对,贵重精致,她脱脱戴戴,一会儿深情流露,一会儿无情无绪。 梦青快乐得像只迎风转的风轮,在家里兴奋地议论著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又住城外看地皮,父亲给了大钱如何盖房?母亲这小屋小院太挤了。父亲在台湾是个官呢!姓方多好啊,改回父姓,方梦青!连儿子也要改陈紫轩改方紫轩!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11) 方德生在金门一直工作到被授少将军衔,后调到台北,一九八七年开放探亲,他还不可以回来,非常痛心,老母临终未能见一面,一九九二年秋天,他才迟迟归来,带着林水秀。 紫水县以同样的热情迎接方德生的归来,一如它欢迎每个初次回来的“台胞”,方德生夫妇被安排进县委招待所最好的套房,单门独院,花木郁葱,方之文一心想接二爹去他那儿住,梦青更想接爸爸住到自己家,林水秀坚持自己住方便,方德生只好从命,并商定最后去梦青家住几天,否则她太伤心。 安顿下来的第一要务就是奔向父母的墓园,他曾向中年的父母挥手告别,以为很快会回来,没想到此一去枪林弹雨,家国万里,无限的伤痛与感怀牵引着他,他沉潜在一些永不再来的岁月里,回顾那些至今难忘的人们,他们是他的父母,亲人、爱人,他的同学,朋友,记录着他那过眼烟云又浓情无比的情感。 “爸!妈!”他双膝倒地,长跪在父母墓前放声恸哭,林水秀也陪他跪下,坟上浓密的蒿草枯黄断折,在夕阳和晚风里轻轻晃动,好似双亲在诉说对游子的牵挂。 方梦青,方之文等在一旁无言伺立,整个墓地显得肃静凄凉,方德生跪在坟前的枯草丛里,双手不停地擦试着石碑,“方仁树”“许二姑”几个字在他的反复爱抚下,似手重新有了生命,他起身在父亲的碑前洒下他生前最爱喝的酒,又在母亲碑前久久流泪伺立,心中充满天人永隔的哀痛。 “一滴何曾到九泉”。他在西风残照中黯然离去。 梁秋月却一直回僻他。仿佛有点心怀鬼胎的不安,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怕见他,梦青和陈桐专门请了假陪父亲,连紫轩也带了去,日日在招待所那边忙,深夜才回来,她想总躲着也不是回事,最终还是要见面的,他们不是还要回家来住吗?得准备一些菜,不知他爱吃什么,早年间他喜欢的那些家菜,腊肉炖黄鳝,泥啾炒大蒜,香椿煎鸡蛋之类,现在都赶不着季节,淹豇豆倒是有,鸡鱼鸭肉哩,听梦青说他们都不喜欢,她站在灰水泥砌成的灶台前仔细地清理砧板,抹布,一只小铁煤炉搁在碗柜旁边,到时候多炖几个菜,所有的炉子都得升火,去买菜的时候,一定记住多买青菜。 买完了菜,她想着该去收拾自己一下,总不能让自己弄得贫婆子似的。去街上一间最好的理发店剪染了一个新发型,换上翠玉绿的新羊毛衫,领口边绣有两朵浅白雏菊,长裤,皮鞋都换上新的,梳理之后,去照照写字台上的圆镜子,风从窗子里进来,吹乱了她刚做好的发型,她双手捂住了头发,镜子里反映着一张松弛下垂的脸,她审视脸上的尘世痕迹,自己都有些晕,心里一丝一丝地炸起酸酸的痛,她想起了第一次为他菱花照影的甜蜜,慌神,岁月早已逝去,那个小片段还能回想起,那个她,是无暇美玉,而眼前的这个自己,是烟熏火燎后的废旧青石,锈迹斑斑。那他呢,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这些,他的身边早就躺着别人,他们那边比这边开化得多,他现在的太太比梦青大不了几岁…… 她失神地离开镜子,乏力地跌坐到床上,全身忽然战栗燃烧起来,她好恨!她一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勇敢些跟他一起走,二恨那些街道干部为什么逼她和他离婚,三恨他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新婚的爱妻就走了。她恨天恨地,恨得牙根都痛了,手和脸黏瘩瘩地出汗,身体仿佛是多余的,缩也没处缩,这辈子横竖完了……企盼了长长一生之后的归来,于她只有伤心,他和她之间早就连理枝断,各各自惜浮生。 她一个人火烧火燎地恨了一阵子,窗里又飘进丹桂香,凉凉的清香风吹动纯白的细纱帘,仿佛高高的佛像上披下的哈达一角,她的恨刹那间轻如游丝,纷纷坠地。她没有跟随他去,是因为做梦也没想到他一去不归,他匆忙出走,也没想到自己一去不归,干部们劝她离婚也不是故意害她,那么,她这一生过成这个样子,该怨谁?爱恨情仇,她已理不出头绪。 还好,还有梦青,丝丝缕缕地牵系着他和她,他从未与女儿一起生活过,对女儿能有多大程度的疼爱,有一点毫无疑问,他将极大地改善梦青的生活条件,她伤心之余也欣慰。 “自你走后四十载,为妻盼你凋朱颜……”外间的电视里又在唱京戏,《对花枪》,她喜欢看戏,戏里尽是些悲欢离合,相爱的一对男女因故分离了,几十年过去,最后见面了,好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听着很稀奇,这些事情哪里有哇?传奇里,演义里才有,又编到戏里,真实的人生里没有,有也不是这样子,她与他这一生的遭遇能编成一曲什么?现在…… 相见的时刻终于到了,简陋的小院里,清扫得干干净净,窗台上不见了往日晾着的鞋,毛刷之类,那棵桂树很体面地开满千百点淡黄的米花,树顶上渺渺地飘一小朵白云,一院幽香里听得见远处巷口上有卖艺的人在吹笛子,忽儿轻细,忽儿尖柔,仿佛是旧唱机上播着的怀旧金曲,隐隐的笛声里似有歌入耳,却不听清唱些什么。 方德生在女儿女婿的簇拥下进了小院,林水秀善解人意,坚持要一个人歇歇,说累了,梦青便恭敬不如从命。 梁秋月身不由已地迎了上去,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棉絮上,软,绵,不真实。 小小的院子里,两个在花样年华里曾共锦袭无半缝的人怔住了,相互凝视辩认对方,四十多年漫长时间,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他们早已无法想象对方的模样。 小院落静谧得如管弦齐鸣前的休止,阳光让桂树叶成为千万片透明的翠玉,在微风中轻轻闪动,给俩人的脸也映上一层变幻的光。 唯有屋内的钟声嘀答嘀答地格外响。 第一秒,笑容凝固在彼此的脸上。 第二秒,笑容变幻了弧度,化为忧伤。 第三秒,泪水夺眶而出,扑簌簌地往下流,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彼此都不能说出一句话,千百万个昨天翻着波涛从记忆里席卷而过,就算时光会搁浅,就算思念会沉淀,你还是我心灵深处最珍贵的从前。 “德生”“秋月” 一声轻唤,远去的爱情永不再现。两个人喉咙哽咽,各自徒劳地擦泪。历经了战火流离,他们在万丈红尘里重又泪眼相见。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倾诉。 梦青和陈桐拉他们进屋,在藤沙发上坐下,又端过一盆水让爸爸妈妈洗洗手脸。 梁秋月这才看清对面的方德生,银灰西服,白衬衣没系领带,头发仍不少,略显清瘦的面容看上比紫水的同龄人年轻,眼神仍然有焕发的生气。眼角处几条鱼尾纹,举止投足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某种坚毅,还有某种生疏已久的温文。这个他,她十分陌生。 方德生也打量梁秋月,当然是老了,在斗争和赤贫中老去的她不可能aged gracely(优雅地变老),但也没有令人担忧的肥痴,想到那无数个凄清的夜晚,他的心里泛起一阵百虫齐蛰的疼痛,热泪再次涌上他的眼。面前的这个人凭着对他的思念度过了一生,问世间情是何物?他再度擦去泪水,从衣兜 里掏出一个首饰盒,取出一对重沉沉的黄金镯,拉过秋月手,为她轻轻戴上。 秋月又垂眼淌泪道:“不是已给过一副吗?” 方德生说:“别说是两对手镯,就是万两黄金也无法弥补你一生的苦,你一人带大梦青有多艰难,更没法说了。” 他的话如一股暖流,直袭秋月的心里,蒸干了她的泪,她说:“我无论受多少苦,从没有真正怨过你,你当年一个小小的学生,怎么能知道有这样的结果,你也没想到一走就是几十年。” 方德生痛苦地沉默,半日长叹道:“当时想到很快就会回来,就是初到台湾那几年,心里也总想,不久就能回家了吧?哪里会想到是这样子。我们中国人真历害,能叫人父母子女夫妻一辈子 不见面,四十多年呐!到底是一段多长的时间?如果寿命不长,那是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寿命够长,那是一生中最精华的一段时光,我们这些人最需要学业,事业的年纪,突然被卷入战争的旋涡,被隔绝了,许多感情就此中断,从此走入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悲情,互相不知道对方在怎样一种情况下生存,四十年后,一声令下,说你们可以见面了,可我们的一生就被切割成再也连不起来的两段了。” 秋月哀痛地看他一眼说:“我们这一代人命里注定要受苦,我原想着再也见不到你了,要想见你除非在下辈子,谁知还有今日,你记着我和梦青,让我觉得一生的苦没有白受,一生的泪没有白流,等会儿水秀来家里,我们三人就以兄妹相称”。 方德生叹息地自言自语似地说:“你还是当年那样通情达理,秋月”。 林水秀和梁秋月的见面是客气友好的,彼此都有好奇和打量,林水秀看了看两间小房,干净、局促、寒酸,只相当于台湾五十年代的水平,眼前的老大姐亲切和气,好像生怕她有什么不满似的,赶着替她拿拿递递的,尽量想让她舒服,很恭维的态度,她心里感念这位大姐年青时是美人,因为方德生独自过了一生,不觉对她充满哀怜,看她沉静的衰老面容,后悔自己没从台北给她带件象样的礼物。 梁秋月乍一见林水秀,也觉得她其貌不扬,可很年轻,弥补了长相的不足,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听说个个不错。 “之山和之龙都好吧?什么时候有时间也带他俩回来走走?”一家人挨挨挤挤地围在半间屋的小客厅里吃午饭时,秋月对德生夫妇说。 水秀回说:“他们现在都没时间,之山在台大读硕士,之龙在上补习班,等以后有时间,肯定会回来。”她坐在德生旁边,面对秋月母女做的一满桌菜和她们的热情很开心。有一只苍蝇嗡嗡地在桌子上空飞,几乎让大家食不下咽,梦青拿起拍子扑打,小屋越发显得拥挤,梦青最终把苍蝇打落在地,很高兴让父亲看到自己住房多窘迫。 梦青几次想开口说什么,都被秋月淡淡的一瞥挡回去。 梦青的孩子紫轩已经十岁,聪明伶俐,“姥爷”声一直叫个不停,一再说他姓方,方紫轩,刚一见面,姥爷就给了他两千人民币,看到梦青和陈桐既高兴又不足的表情,方德生已隐忍着失望。与梁秋月之间横着四十年长长的空白, 曾经梦幻般的深情思念此时只能化作深深的感慨和无奈。当着林水秀的面,他俩那极短的婚姻,再深情,再凄美,也是旧门板上的褪色年画,绿金童和红玉女在落日金影里模糊不清,隐隐的几点痕迹像是怯怯的身影现不出原形。 一顿饭吃下来,方德生已清楚女儿的心思,对这个陌生的亲女儿,实际的物质帮助可能比精神关怀更重要,回想这几天来他的家人逐一在他眼睛的聚光灯下通过,妹妹方德美一再暗示她对母亲的奉养,骄傲中委曲四溢,弟弟方德义已成废人,头发蓬乱,眼神涣散。侄子方之文忙前忙后的很尽心,家有“台胞”是件荣耀的一儿。至于女婿陈桐和女儿梦青,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他们没钱。 秋月为方德生和林水秀沏上热茶,上好的雨前毛尖,方德生喝了两口,不太喜欢,他习惯了台湾的乌龙红茶。 他看着手里的茶杯,绿雾淡淡地上升,忽然记起与秋月猜迷消得泼茶香的往事……月洞门,海棠枝,朱栏庭院,秀美的新嫁娘……电影蒙太奇般隐隐浮现在眼前,慢慢消失,而眼前真实呈现的一切不再有过去,只有变迁的世事和流年。窄小的住宅,拥挤的空间,梦青在扫灰砖地上的碎屑,秋月擦着深红色的小饭桌,一束日光恰好穿过窗户罩住她。她的头发便黑得靛青——那不自然的黑,发不出光泽,倒像是戴了一顶假发,他恨不能剥掉那一层岁月的湮尘。找出他那个曾经如玉的秋月,这是怎样一种荒谬的真实?厨房里陈桐洗碗的水流声哗哗地传过来,他心里升起无言的惆怅,仿佛有细小的金属碎片叮呤轻跌到青石板上,双眼也似蒙上一层鬼的披风,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由伸手扶住前额,林水秀立即觉察到他的失落,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去休息。 秋月叫他到女儿床上去躺一会儿,林水秀坚持回招待所去,她说本来打算在这里住几天,但公厕太脏,进去一次几个月也忘不了,快恶心死了,她不能再进去,家里又没有卫生间,还是住招待所,秋月不便挽留,让女儿女婿送他们过去,方德生临出门时嘱咐,将来梦青盖房子,一定要把浴卫设备做好。 两天之后,方德民也赶回来了,老兄妹四个,小时候亲爱的兄弟姐妹,长大后变成了两个“台湾同胞”,两个“大陆同胞”,这名副其实的“一母同胞”如今都已白发苍颜,仍旧童心未泯,现实里那些疙瘩的小噜苏未有真正妨碍他们的难舍亲情,大家都齐聚方德义家里,沧海桑田后,总算还有这么一天,聚齐了,开心地玩吧,小弟弟已痴笨,都让着点儿。 他们的话,说了又说,总也说不完,他们谈父亲的发奋,母亲的坚韧,也谈到饿死的小妹,当然还有这别后的四十年,那消失的方德锦…… “你们在台湾也苦过吗?” “划成份,当地主是什么意思?” 很快,话题就改了,因为怕痛,他们都不愿深碰彼此的伤痕,人有记着快乐,忘记痛苦的本能,方德美说:“大哥、二哥,小弟,我们唱歌吧”。 “好,我们唱一首老歌” “——人生过隙驹,今日朱颜,明日憔悴。 人生过隙驹,今日繁华,明日非。…… 晚上,玉珍铺开麻将桌,兄妹对坐玩国粹,时候不早了,玉珍的霄夜已做好端来,没有山珍海味,每人一碗鸡汤挂面,一家人安安逸逸地吃完面,聊完天,开开心心地去睡了,尽情享受四十年不敢妄求再有的天伦之乐。 这次相聚的最后几天,方德生提出一个设想,为了纪念亲爱的父母,他准备在紫水高中设立一个奖学金,总金额为五万元人民币,大家都一致赞同,这种事情在当时非常稀罕。 方梦青虽也同意,心里又为那一大笔钱可惜,但是父亲已经说好要给她和妈妈盖房子,她只能笑着藏下内心的惋惜。她在父亲面前始终有不安踌躇,以前,父亲对她而言是一片沉重的阴影,一个伤心的空白,一个母亲思念的泉源。时间流逝,否极泰来,如今父亲一身华彩的归来,她喜悦之余总有几分紧张,当父亲注视她,她就窘,脖子僵僵的,中年的脸上不断掠过一阵赫然,仿佛做错了事似的,与父亲谈话,她的知识明显粗浅,这不能怪自己,生错了时代嘛,出生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不像之慧那样赶上改革开放,受到良好的教育,谈吐有致,颇得伯伯们的赞赏。当然,父亲还是很关心自己的,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又没养育过她。包括林水秀妈妈也说她们母女受了苦,该得到抚慰。这位来自台湾的方太太给方家人留下轻声细语的映象,对人客气有礼,对先生很体贴,有某种紫水人早遗忘了的旧式家庭媳妇的风范。 “我看就叫方仁树奖学金,具体由梦青和之文负责”。大家商量后,方德生最后决定。 方之文笑道:“我负责算帐,保证不会错。” 方德明说:“如果大陆的教育水平能赶上台湾,中国在世界就非常了不起。” 方德生说:“我前几天回母校潢川高中去,看到学校规模比我们那时候大了许多倍,我就在想,假如全中华民族的教育水平提上去了,民智发开出来,民众富裕了,许多问题就变得容易解决,人世间也就没有那么多仇恨和对立了。只有发展教育,我们民族才有希望。” 第三章 二伯父与梁二妈(12) “方仁树奖学金”的设立庆典非常隆重,这是紫水县第一次有台胞设奖学金,现在是经济建设时期,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万万不能的。仪式在露天操场举行,主管教育的大小官员悉数到场,师生们乌压压地坐满半个操场,官员们首先讲了一堆四平八稳的官话,感谢台胞,关心家乡教育事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类。 方梦青代表台胞家属讲话,在下面几千双眼睛里,这位邻居大嫂一样的中年妇女,怎么会有一位显赫的台湾的父亲?但见她松蓬的烫发围着一张脸,远远的看不清五官,模糊得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越显得身上的羊毛衫蓝英英的,她一口紫水话念着以父亲口气写成的发言稿: “紫水中学的学子们:你们好,我这次故乡之旅萌发了设立方仁树奖学金的意念,一是为了表达我对仙逝父母的怀念,二是我个人大半生的经历使我深刻意识到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有多么深刻的感受要向下一代表达,我们还没成年的时候,八年抗战开始,河山是每一个中国人的,为了保护它,我们曾洒得遍地都是鲜血和热泪,没有一个时代比我们这一代人更与国家的命运如此密切相关,没有一个国家的人们像近年百年来的中国人这样,对国家如此锥心刺骨的挚爱,我们古老,可敬的民族在不断的尝试和痛苦中,去找寻我们祖先所未经历的道路。错误造成的痛苦,会铸造坚定的信心与成熟的经验,帮助人们放弃迷途,找到出路,你们这更年青的一代,生活在安定的大环境中,没有炮火与硝烟,更应该有理想有抱负,刻苦学习各种知识,做一个正直、刚健、蔚为民族所用的儿女……” 会场上爆发出热烈掌声,犹如几千只鸟儿突然起飞拍打着翅膀,方梦青站在主席台上与所有人一起鼓掌,她心中积蓄多年的自卑与悲凉一瞬间得到补偿,父亲为她带来了尊荣,她的手心热乎乎的,胸口热乎乎的,热热的幸福感一直扩展到四肢,眼里也有忍不住的矜持。 方梦青的新楼在父亲回台北后不久动工,次年完成,有十几个房间,搬进新房的喜悦还没褪尽,她又被从印刷厂调到县政协办公室,随后当选政协委员,她的生活逐渐风和日丽,她有几分像母亲梁秋月在这个年龄时期的模样,但精神状态和穿衣打扮又比她母亲当日年轻一个世纪。还颇有祖母许二姑的遗风,对上上下下的关系都应付得滴水不漏,赚去了所有人的心,几年过后,当上了紫水县政协副主席,经常出现在紫水电视里,看上去非常端庄稳重的一个女干部,她讲话不多,该鼓掌时鼓掌,该举手时举手,脸上的庄严像涂了一层厚而亮的面膜,镜头一摇,却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她的儿子方紫轩承袭了外祖父的秉性,高考中得紫水城头名状元,从清华毕业后进入美国加州柏克菜大学读博士。每谈及自己的父与子,梦青的语气欢快得如春天的溪水,听者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光荣与满足一路汩汩滔滔地流下来,萤萤地抛出无数小水花,洒落在茵茵的芳草地上。 但一说到她的母亲,她总是叹息,甚至泪水弦然。原来…… ——父亲前脚离开紫水,母亲跟着就病了,送医院去,查不出病因,却很快地衰竭下去,经验丰富的老医生说从业几十年从未见过像这样完全失去生的意念的病人,劝梦青接回家去慢慢休养。她当时正忙着盖房,有时忙得照顾不周。而母亲则不言不语,米水少进,整日怏怏地昏睡,凭谁来看视都哼哼两声,便懒得再睁眼看周围。 那个夜晚,梦青和陈桐都去建筑工地了。梁秋月一人似睡非睡地躺在棉被里,屋里静悄悄,寒浸浸的,像水缸的缸底,梁秋月本能地裹紧了被子,挪了挪枕头,有片月光正好落在脸上,她默默地想,外面一定是深蓝的夜空上悬挂着金黄的月亮,像那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仲春之夜。月光像水银似的流进窗里,半间小卧室里满浸冷的明亮,房间一角的木架上静置着她的旧樟木箱子和描金小皮箱,像个故交似的默对着她,这是她结婚的陪嫁,多年来一直舍不得丢弃不用。半旧的白底绿叶门帘无语下垂,这一切都呈现出幽明薄暗的静止状态,时间的游丝莹绕在她身旁,久远的往事溜溜地滑回来:大红的缎被里,他一手环住她的双肩,一手拨弄她的秀发,喃喃地说爱她永不变,突然,枪炮声敲碎了宁馨的夜,尘埃飞进她的眼,此后无数个昨天里,她再也看不见他透明的脸,浓黑的雾升起在她和他之间,大海分为两边,同心结折断,再也续不上姻缘。可是,世界上任何人爱任何人都不会像她爱他那么强烈,痴情。青青水中蒲,下有一双鱼,君今垄上行,我在与谁居?这不是她一生的心声吗?直到她心力不济,她才明白,她再也不会像这样爱一个人了,那怕是他。 她辗转向外侧卧着,双腿蜷成一团,两手摸索着腕子上的两副金镯,重沉沉的,她简直不能想象自己也有过那样光洁如玉的手腕,戴过那样一副锁定一生的镯子。新的联想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也许他庆幸自己逃脱了大陆上那一场又一场谲诡的政治运动,到了台湾——那场战争的最大受益者,提前进入富裕文明,并没有把她当成唯一的珍藏。但他肯定在某些瞬间呼唤过她的名字,他最终回来探望她和女儿,也许他心里着古今中外难以模拟惆怅。相见过后,他们仍旧回到各自的生活秩序中,在凡俗的锁事里,平庸地俩俩相忘。他们曾经属于过,曾经分离过,再度相聚,却终于无法真正相聚过。 如果他们一直没有分开呢?他们会有一群儿女,在共同的生活中也会有小小片断的欢愉或懊恼,这些片断组成他们的人生,深深地锁琏住彼此,他,一个才德的男子,她,一个贞淑的女子,在长长的生活中,他们之间会积累一种相互了解和依赖,这大概就是长存于古老中国的那绵长如流水的爱情吧! 然而,历史无情地捉弄了他们这一群,他们离散了,她独自过了痛苦凄凉的一生,她的心忽然绞痛起来,不!一生就这样过来了吗?怎么会这样!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有金镯为证,她怎么会如此畸零!她冲动地伸出双手去照床前的明光,要证明给神灵看,给自己看,那对金镯就是媒证!她心中明明灭灭地悲喜,本以为以早就心如止水,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却原来是自欺欺人,那铭刻在骨血中的东西怎轻易抹杀掉?她眼前一黑,从床上裁下来。 这下不好了——她知道不好了!浮生如梦啊!迷糊中胸口还泛起莫名的痛,眼里再也没了泪水。 月亮银冷地光辉里,两副金镯在主人的手腕上发出太息似的微光,她永远地睡了过去。 传说里红颜薄命的美人,大抵如此。 …… 我的故事就在这儿结束了,然而,紫水城里的人却依然时常说起方家,那些人和那些事儿,那些泪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