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歌之古城山庄》 第一章 祭墓 武当掌门张谢如今也老了,但还是瘦骨嶙峋,有时看不清脸,只见一个薄薄的影子飘来,不免令人惊悚。直到看到他的脸,受惊的人才能平下心来,俯首一拜,尊称一声:张掌门。只是,再老,也无法从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年纪。陆青青见到张谢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整个人都躲到了蒋飞身后。蒋飞硬是将她从背后拖出来,让她见过武当掌门。 陆青青没有看见张谢的脸,当场就吓哭了。因为张谢转过身来的时候,猛然一口鲜血全吐在了陆青青脸上。那会,十六岁的陆青青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礼遇”。 这回蒋飞也被吓到,他猛地跳过去一把扶住张谢,尖锐的声音急问:“谁?谁在这里?谁将你打伤了?”张谢笑,坐地调整气息。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惨白的脸色恢复过来,但仍是面无血色。陆青青由此对张谢产生厌恶之情,偷偷对蒋飞说:“他长成这样,世上肯定没人敢喜欢他,难怪只能做老道士了。”蒋飞眼睛眯起来,只剩一条缝。他在笑,而且是不怀好意的笑。陆青青问:“我说错了吗?您笑什么?” “你太小看他了。小看他的人,都会有苦头吃。”蒋飞笑道。陆青青正要辩驳,蒋飞听到里面有动静,赶紧捂住陆青青的嘴,免得她再胡乱说话。两人进了山洞,见张谢已经运功完毕,看着一处石壁发呆。 “张掌门,刚才可吓坏我蒋飞了,现在怎样?有没有哪里受伤?”蒋飞夺步过去绕着张谢左看右看,却被张谢一手揪住。蒋飞便不再动了,整整衣衫,道:“你怎么会来山上?” 张谢见陆青青盯着他看,惨淡一笑,道:“刚才冒犯了姑娘,请见谅。” 陆青青回转身,那张脸使她不忍多看,仿佛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来将她吞下去似的。真的有血盆大口?她这么想着,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想不通,就那样一副弱不禁风样,就那样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就那样一张斯文的,甚至称得上温文尔雅的嘴里,竟能喷出那么多血来。一股明明已经洗去的血腥味又漫上心头——她有些呆不下去了。 “张谢,这是我干女儿,陆青青。你不用理会她,小丫头一个,被我惯坏了。对了,你也是来看他的?”蒋飞指着洞口外一座坟墓道。隆冬季节,雪光映天,月下,墓地上也堆满了雪,看不清本来面目,连墓碑也被埋进雪里几分。张谢也凝神望去,仿佛与往事打了个照面,脸上满是猜不出的心绪。过了片刻,他拍了下蒋飞的肩膀,道:“这么多年过去,人人都老了,唯独你是越来越精神。但蒋堂主今日来,不见得只是来看望坟墓吧?” 蒋飞摇头笑,竟还有些不好意思:“明天是十二月初一,我猜想她也会来,便早早来守着。张掌门面前,我蒋飞自然是不说半句客套话。” “她?林威蓝?” “亏张掌门还记得蒋某这点小心思,对,上天入地,十年百年,找的就是她一人了。”蒋飞说得坦荡,一边陆青青偷笑。陆青青见惯了蒋飞的痴情,每次听来都觉得好笑。世上有什么样的绝世美人,能让他堂堂魔刀堂堂主这样痴情?在她的记忆里,痴情这种病,就是蒋飞这样的,就是好笑的,就是一个人的滑稽表演。 痴情可笑吗? 反正她从没爱过谁,也从未被谁爱过。 张谢却没有笑。张谢指着那座坟墓旁边一座同样的坟墓道:“几年前我将笑笑从武当后山移到这里。有时想,笑笑从小长在江南,这里的天寒地冻,她会不会不习惯?”他仿佛自言自语,眼里还能看出忧虑。难道这个人真的为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人担忧会否水土不服? 陆青青心里这么想着,但没有说话。她不敢打扰面前这个人的认真情绪。蒋飞却同样认真地接话道:“我还记得那丫头骗我吃了那什么梅花散,害我像猴子一样被她耍了好一段时间。” “这么记恨?”张谢笑道。蒋飞又不好意思地搔头晃脑,连连辩道:“我蒋飞一向自认聪明,却没想那丫头比我还精怪,我是甘拜下风,早就俯首称臣。” 蒋飞一个“臣”字出口,夜晚的气氛突然凝重起来。两人都沉默了。 陆青青断断续续听过那些故事,但她也只是当故事来听,此刻似乎遇见了故事中的人,那人还喷了她满脸鲜血。她心情愉快不起来,又不解这些男人为什么一说到君臣之分,就立马少了趣味。 她一下跑到那座写着“于连血之墓”五个字的墓碑前,用手拨开上面的雪,懒懒道:“听说当今皇帝从前来过白云山庄,说不定他还来过这里呢!”说着,她仰面一次深呼吸,道:“当年皇帝也闻过这里的空气?如果真是这样,妙极。”蒋飞疑惑道:“君王有什么了不起?”陆青青灿笑道:“我当然不知道他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才配做君王。” 张谢清淡的声音说了句:“自古帝王最薄情。” 那几个字飘入陆青青耳中,她不觉浑身一抖,像冷风浸入衣内一般。她又抬头望了眼张谢,更加生出对这个人的鄙夷情绪。 “你怎么受伤的?”蒋飞问张谢,他心底很希望这山上有除他们三人之外的第四人。张谢笑道:“宿疾,隔段时间发作一次,不碍事。小时得过一场大病,庆幸不死。” “怪不得你瘦成这样,不知情的还以为张大侠夫妇怎么虐待自己亲生儿子。这么说,当年差点死掉吗?” “离死也差不多了,没想到反倒是我这个药罐子活得最久。”说到药罐子,张谢突然兴致勃勃讲起一些旧事,陆青青只见他双眼明亮,却更显得整张脸暗淡苍白。“有件事恐怕再没人知道,那时我年少气盛,练功急于求成,以致气血攻心,一直吐血,止不住。”张谢说到这里时,陆青青心想:就像刚才他吐我一脸血一样吗? 张谢继续道:“我躲在梅墟的酒窖中,让笑笑给我熬药治伤,根本不敢让父母知晓。好在我父母那段时间忙于江湖事,即使回到梅墟,也不会往酒窖来。要知道,酒窖一向就是笑笑的私人领地。”他弯嘴一笑,想到梅墟的院子里挖出的十几坛佳酿。蒋飞插话道:“那酒香,我至今记得。那后来怎样?谁来救你?” “当时我失血严重,人早就虚脱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连血躺在地上睡得很沉,笑笑伏在我床边,也睡着了,手里拿一个药碗,那碗里沾满血迹。我叫了好几声,笑笑醒来了,但连血仍旧睡得很沉。我见他脸色发白,就慌了,问笑笑到底发生了什么,笑笑吓得大哭起来,抓着连血闹个不停,以为他死了。现在回想,我都能记得笑笑当时哭叫连血时的表情,眼泪哗哗地,好像要天崩地裂一般。然后听到连血懒洋洋应了一声,翻个身继续睡去。笑笑这才破涕为笑。原来笑笑学着医书上的验血法,验出我和连血的血可以相融后,连血就割破手腕,装了大碗血让笑笑喂给我喝。” “他们为什么待你这么好?那时他们几岁?”陆青青不知何时凑过身来,惊奇地问道。 “连血刚过十一岁,笑笑也才十二岁吧。我就这样,又死里逃生,活了回来。”张谢起身,去清理两处坟墓上的雪。陆青青一听十一二岁,再次全身抖了一下,想:我十一二岁时,在魔刀分堂不知玩得多少自在,却不知有没有这份勇气用自己的血去救人。 陆青青对墓碑上的名字心生好感。“连血。张笑。”她轻声念了一遍,转头看张谢。这人真是武当派的掌门?她有些半信半疑。蒋飞唤她:“青青,我们晚上得在这里留宿,你去将山洞内的草垛整一下,生个火堆。”陆青青呢喃道:“那草垛是哪里来的?不会是你们上次来的时候留下的吧?” 蒋飞不理会她,她觉得没趣,怏怏地进洞去生火。 山洞不大,四面都是奇形怪状的石墙,有几面墙像是重新修过,要工整一些。其实山洞内有一张石桌,一张石床,上面积尘薄薄一片,想必是偶 有人来。 当夜陆青青睡得早,也睡得沉,一觉醒来,蒋飞张谢都已经不见。她走出洞外,天空正飘着鹅毛大雪,一愣的功夫,她身上便落了一层白色。她跺脚抖落身上的雪,但很快,那些白色的羽毛又覆上了衣领。她觉得有趣,兀自在洞口玩得开心。蒋飞同张谢一起从外面走来,老远看到陆青青,便高喊道:“青青,有人上山来了,我们必须避一下。” “谁?”陆青青奔过去迎接。 等他们走近了,她才从蒋飞嘴里听到两个字:“朱棣。” 第二章 惊鸿 “谁?朱棣?”陆青青猛地捂住嘴,左右看看没人,再看看蒋飞和张谢,一脸既惊又喜。 “是当今皇帝?” “天哪,他怎么来了?” “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这里又不是皇宫。他带了多少人来?” 没人理会陆青青,她还在兴奋地询问时,人已经被蒋飞半拖半扯地带离了墓地。很快,一边就上来几十个穿着普通行动却精练有素的人将整个墓地四处都巡查了一遍,有人在三座墓前分别摆了酒菜。之后所有人分成两列,分别在墓地两旁站立等候,等待一场庄严的仪式。 从陆青青隐藏的角度望出去,可以清晰看到有个人影,骑马朝着这边缓缓移近。雪白的马上白衣一袭,黑白相间的貂裘披风逆风张扬。等马儿渐渐近了,才看清他略微带笑的神情,无形中一股威严自他眼角透露,令人不敢亲近。这本是个与张谢差不多年纪的老者,却又难以从他骄傲的姿态中辨出老态,陆青青脑中不自觉闪过“气宇轩昂”这样的成语。 这就是朱棣?就是永乐帝?就是当今天子?陆青青眼睛睁得浑圆,唯恐自己一眨眼,错过了什么景致。 朱棣下马,看清连血的墓碑,抬眸又笑了一笑。他的确不年轻了,一笑就有皱纹堆起,肩头散落的发里,已夹杂好些白发。他一手在马背上轻拍了两下,马儿低鸣一声,朝前迈进了几步,又退回来,转往另一边去了。朱棣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去,众人怔了一下,只见领头的侍卫走近前俯首道:“皇上,山洞处有人呆过,已不知去向……还是让臣等在此守护为妙。”朱棣笑道:“不必,你们都在外守着吧。” 于是所有人又齐刷刷退后。陆青青暗笑:皇帝的排场,也不过如此,哪有传说中的千乘百骑……只是,她想象中永乐帝就是个年迈的老人,哪里是这样精神抖擞,神情也没有传说中的凶虐,分明是个令人仰慕的长辈。她有些走神了,兀自想象着年轻时的朱棣,一脸桀骜帅气,也骑那样一匹白色宝马,玩转江湖,平定江山……那该是怎样的风流景象? 他要一个人留在墓地?不怕有人行刺? 陆青青转头看蒋飞和张谢,两人像是习以为常,只是瞧着墓地静候而已。 雪落在玉龙马上,马儿显得更加肥壮。陆青青偷笑,她想说:看那马,肿了。 雪也同样落在朱棣身上,朱棣走到连血墓旁,伸手抓了一把墓碑上的雪,不觉笑道:“几年不见,原来张笑也陪你来了,好事,好事。”他转头看张笑的墓碑,还是连血当年留的字迹:爱妻张笑之墓。 他将碑上的雪清理了一番后,抬眼四处张望,突然露出一个调皮的表情来,笑道:“每次来都下大雪,你说怪不怪?”隐蔽处蒋飞听了这句,轻声道:“腊月上祁连山,能不下雪吗?老糊涂。”陆青青赶紧一手蒙住蒋飞的嘴,用极细极细的声音说道:“干爹您干嘛,小声点。”蒋飞惊讶,嘴巴一张一合,不出声,回问道:“怎么轮到你来提醒我小心了?刚才是谁……”陆青青脸一红,瞥了蒋飞一眼,低语道:“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皇帝。” 那边朱棣又说道:“想不到吧,朕又打了一场胜仗,痛快!别看朕老了,打起仗来,还是当年那个祝永乐。”说到“祝永乐”三字,眼神暗了一下。“你大概以为朕年老善忘,早忘了今日是你生辰吧?若你魂魄有知,出来与朕比剑如何?哈哈,谅你也是不敢。” 白雪早覆上了陆青青全身,一些雪粒融在她后颈,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看着听着,像被什么吸引住,瞧得入神。她心底莫名地生出一股对墓中人的羡慕,从小到大,她哪里有羡慕过什么人呢。 朱棣随意抖落身上的雪,走开几步,双手背在身后,俨然一幅看风景的模样,瞧着墓碑,笑道:“人死后,七窍重开,想必你耳疾也已痊愈,朕竟唯此可以欣慰。哦,有一桩事,实在妙极。不知连血是否还记得当年大漠那家医馆?就是你喝了火烧云闹病那次。朕有一回远征漠北,途径那一片,便又径自去探寻那家医馆。谁知二十几年后,那满墙的凌霄花竟开得铺天盖地,几乎将天空都映成了灿红一片。据说是年年裁枝,却还是年年疯长。朕早说过,那花与你像极,看来,朕是说对了,你若仍在,必也像那花一样开成令人不知所措的地步。朕令人在紫禁城内也种上这样一株,却始终,红不过那片烟霞似火。当年林威蓝说得不错,朕一早就错了,不相识,不纠缠,便不会有今日……” 他说着,回转身看马。玉龙马懒懒跑近几步,似不知主人意图。马也早就老了,紫禁城里进贡的宝马无数,朱棣却似乎要一骑终生,从不轻易换马。相比,骄阳马要年轻些,只是,早已流落江湖,他也懒得去寻,仿佛马不在,是那人骑着游走江湖去了。 他跨上马,回身又望了一眼,暗自笑道:“朕,想了一路,怕进了祁连山,想不起连血半点旧事,原来,不想起,未必是忘了。朕今日心情爽快,是有好多年没有与人这样谈过心说过话。”他扬起眉毛一笑,眼角皱纹堆起,竟自有股说不出的温和。张谢心中一酸,想,这万人之上的帝王,寂寞到这么多年后,仍只有对着连血才能笑出这样的明媚吗? 若朱棣一辈子是这种寂寞,那么,连血的生,连血的死,对他来说,是怎样一种得失?他不敢想,仿佛突然间同情了马上那人,也原谅了他对另一些人的薄情。 蒋飞转头看陆青青,却看见她呆呆瞧着朱棣的马,脸上挂了两行水珠。“呦,哭了?”蒋飞吓了一跳,以为陆青青中了邪撞了鬼,怎么平白无故掉起泪来。陆青青“哼”了蒋飞一声,说话只见唇齿一开一合,不发出半点声音:“是雪化在我脸上了,是雪!”她伸手指了指发丝上摇摇欲坠的几滴雪水。蒋飞笑得无比狡黠。 “他要走了……”陆青青一脸失落。她脚下一抖,树枝间的雪纷纷落下。蒋飞惊恐,压低嗓音尖叫:“不好。”朱棣,勒住马缰,转头看了眼墓地后面的树林子。他神情不变,稍垂下眼,入眼的仍是连血的墓碑。他再次调转马头,奔驰而去。 陆青青觉得奇怪,他分明是知道了林子里有人,为什么装作看不见?一边张谢站起身要走,蒋飞上前拦住,道:“张掌门这就要回武当?” “我等的人都见过了,自然要回武当去。”张谢说着,已走到两处坟墓中间。左边张笑,右边是连血,他双手托起,仿佛就将前尘往事都托起了一般,雪落在他张开的掌心,却是握也握不住的冰冷。 张谢走了。陆青青瞧着张谢的背影,不觉难过起来。为什么那故事中的人,都寂寞得不像红尘中人。只有蒋飞是个例外,这时他正忙着收拾山洞,像要把家都搬进来一样,难道是要长住?陆青青被这个预感吓了一跳,忙跑上去抓着蒋飞的袖袍问:“干爹,您在干嘛?这里可不是魔刀堂!”蒋飞掐手算了下日子,道:“你去山下买些吃的用的,多点无妨,有备无患。” “干爹!”陆青青撒娇了。 “怎么?不敢一个人下山?” “您明知道青青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们要在这冰天雪地住多久?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三座坟墓而已。” “哦,原来陆青青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干爹!您莫不是真的要在这里等林……林前辈?” 蒋飞不说话,顾自忙碌,陆青青鼓了腮帮子想了片刻,不知怎么也就想开了,跟着忙活起来。蒋飞暗笑,走过去哄道:“我也就等这一天。明天肯定下山!这么容易就把我们的青青吓到了?” “干爹您怎能这样!我好不容易接受了要长住的事实,您又说明天就要走,岂不是变了法子来扫我的兴吗?”陆青青像是生气了,衣袖一甩,跑去了门外。 一天下来,陆青青饿了。她没料到雪山会这么冷,冷得她上山时一不小心, 将干粮袋掉在了半路,自己却浑然不觉。到了傍晚,蒋飞还没回来。他明明只说去一个什么山庄转转,哪里有说要去这么久。她望着墓前摆的祭品,口水直咽。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了连血的墓前,俯首拜了两拜,口中念道:“于大侠得罪了,得罪了。”她将那半开的盒子整个掀开来,里面摆着五道菜,有鱼又肉,还有整整一只鸡,再添两盘素菜。她伸手去掰鸡腿,哪知整只鸡都冻住了,握在手里也跟冰雕似的。她一使劲,一脚踢在酒壶上,酒便流了出来,落入雪里,醇香四溢。她暗想,这酒壶难道是保温的不成?正想着,突听到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笑语银铃的,让人一时不敢确信自己正置身冰天雪地的山上。莫非山里真有神女之类的居住? 那人咯咯笑着,道:“这酒再香,也不过如此。原来朱棣的紫禁城里,也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好酒。” 陆青青猛一回头,见雪地里站着一个女人,看起来风姿绰约,修长而妖娆。但她穿了一身黑色裙袍,长发一丝不乱地挽在脑后,从装扮上看,分明已经不年轻,甚至是上了年纪的。待那女人抬起头来,陆青青不觉吃了一惊,她揉了揉眼,再定睛去看——如果说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但她脸上又看不出半点衰老的痕迹。但要说她是个妙龄少女,那张脸上明明透露出沉稳和岁月历炼过的沧桑。唯一能见证年纪的,也许是她眼下有些沉重的眼袋,只是,她一边眼角自脸颊有两条漆黑的疤痕,因为年月久远而变成了两根枯枝一般的东西,烙在肌肤里面,有些狰狞。但这并不妨碍她的赏心悦目,反而使那张祁连山雪一样白的脸更加生动起来。 “你是陆青青?”那个女人笑眼挑起,问她。 “那,您是林……林……林……”陆青青一个“林”字支吾了半天,直到听到自己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叫声,才抿下嘴,垂下头去看自己的肚子,觉得在当年的武林第一美女面前,她的肚子叫得不合时宜,让她难为情。 “你既然是蒋飞的干女儿,那,就叫我姑姑好了。不过,论年纪,我做你奶奶也不吃亏啊……”林威蓝朝着陆青青走来,她带笑的眼睛瞧着陆青青,陆青青不觉也笑起来,想:她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可怕。但等林威蓝再走近几步,她的眼睛离开陆青青,神情一下变得冷漠。她在盯着那只置菜的木盒子和木盒子边上的酒壶。陆青青退后几步,静静看着。只见林威蓝伸出右手两个指头 ,掂起那壶酒往口中倒了一点,顿了片刻,道:“这酒差劲极了。” “没准他喜欢呢!”陆青青指着连血的墓碑道。 林威蓝轻轻一笑,瞧着墓碑的眼睛却闪出温柔的光芒,像见到了什么心爱之物,连说话的语调也柔和起来,她喃喃道:“ 也许,他是喜欢的。无论那人拿来的酒有多难喝,他都是喜欢的。”陆青青看了看林威蓝,又看了看连血的墓碑,猛然懂了:她喜欢的人是他啊!那么,干爹,是注定一辈子单相思的了。她想通了这层,暗自替蒋飞难过起来。论相貌,论风度,干爹是难以和林威蓝般配的,然而干爹也是她心目中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正想着,林威蓝已经提着酒壶往山洞过去了,边走边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将盒子提来。哎,老了,胃总是不经饿。”陆青青一听,连忙笑嘻嘻地提上木盒子紧紧跟上。 两人生了火,将食物都热了一番。林威蓝将酒递给陆青青,道:“皇帝不愧是皇帝,连祭祀用的酒壶都是宝贝。”陆青青“啊”了一声,不解道:“这酒壶怎么了?”她提起酒壶倒了一口在嘴里,那酒香在齿间弥漫开来,酒水竟是温的。陆青青拿了酒壶左看右看,道:“果然是宝贝,可惜方才被我踢翻了一些酒,不然可以给干爹多留一点。”林威蓝却夺过酒壶一下将里面的酒全喝干了,再将空酒壶胡乱扔在一边,口中抱怨道:“明知连血爱酒,却只拿了这么点来,可谓过分!你去将其他两个墓前的酒也取来,愣着干什么?” 陆青青呆了半晌,动了下唇,没出声,一甩头往外面走去。四座墓碑上已重新覆上白雪,只是雪已经不知不觉间停了。陆青青先是到了于镇明夫妇墓前,那只酒壶却已冻在雪地里,她用了点力才将酒壶提起来,再绕到张笑墓前。 林威蓝一摸到酒壶,眉头就皱了一下,放在一边再也不看一眼。陆青青生气了,大声问道:“我敬您是长辈,才让您呼来唤去,可这酒哪里得罪您了?” 林威蓝被陆青青认真的模样逗笑,道:“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动不动理直气壮地发脾气。你拿起酒壶的时候难道就没觉得异样?里面都结成冰了,就算化冻后喝也是索然无味。不如等它化了留给你干爹岂不是更好?” “怎么?这两个酒壶不是宝贝了?”陆青青过去拿起一个酒壶想掀开盖子来看,哪知盖子紧紧冻在壶上,一时竟拔不下来。她自觉惭愧,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道:“原来皇帝的宝贝只有一个,就只能送给一个人了。” 林威蓝低声重复了陆青青的话,似在揣测什么。想必世上每个人都这样,总要把最好的东西,留在最重要的人。可,究竟什么是最好的东西?谁是最重要的人?也许很多人都是不自知的,只凭一些不经意的行为,透露出自己的选择。 林威蓝似乎又有些满意,用头上的金钗挑着盘里的菜吃,但她不吃大块的肉,只挑陆青青撕下来的一些小肉片。酒足饭饱之后,林威蓝起身要走了,陆青青急忙拦在洞口,道:“我干爹还没回来,您再等等他吧。” “我为什么要等他?” “您上山来,不就是来见我干爹的吗?”虽然陆青青清楚事实当然不会是这样,但她还是忍不住这么说了,起码在今天之前她是这样认为的。 林威蓝大笑起来,陆青青几乎以为她就会说出一堆令她干爹难堪的话,但她只是很淡的口气说了一句话:“让蒋飞好好管好他的魔刀分堂,别再记着我了。”说完,她轻轻一推陆青青的手臂,陆青青被置在一边,她已迈着懒散的步子走了出去。她走得不快,但那修长的身影还是很快消失在了陆青青眼前。陆青青想到什么,慌忙高喊了一句:“林姑姑,我干爹去一个什么山庄了,对了,白云山庄。您若也经过那里,麻烦您进去看看他吧,让他看一眼也好。干爹他一直很记挂您!” 她想,林威蓝必定听到了,但即使听到了,她也不会真的去那个白云山庄逗留。 第三章 魔鬼 陆青青追出门口站了很久,直到那白茫茫的雪将她的眼都晃成了雪白一片,她才揉了揉眼,转回洞内。走到洞口,却发现蒋飞正坐在火堆旁喝那壶已经化开的酒。“干爹,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干爹,您见着她了吗?她让我喊她姑姑,我现在相信她绝对是个真真正正的美人了。”见蒋飞叹了口气继续喝酒,陆青青眼睛一闪,不置信地问道:“您其实早就回来了,却不敢出来见她是不是?”眼前的蒋飞,成了一个胆怯的小老头,哪里还是魔刀分堂那个乐观精怪的堂主。酒很快就喝完了,陆青青走到蒋飞对面坐下,撕下一块鸡腿递到蒋飞面前。蒋飞抬头又恢复了平常的嬉笑表情,接过鸡腿,道:“她其实也是惦记我蒋飞的,是吧?”陆青青愣了下,点头道:“那是自然,她还让我转告您,不要常想着她了,该过您自己的日子。” “这后半句,又是青青丫头添油加醋的吧?哈哈,告诉你,我一辈子过的就是自己的日子,谁说我喜欢一个得不到的女人,就不算是过自己的日子了?你还小,懂个屁!”陆青青一听,不高兴了,反驳道:“我怎么就不懂了,我已十六岁。干爹可以喜欢一个人一辈子,我也可以,但我绝不学干爹的胆怯,要是我碰上了喜欢的男人,就一定要想法子留在他身边。”“但那人若是不喜欢你呢?”“那我也可以想法子令那人喜欢我。”陆青青昂首信誓旦旦道。 “青青,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蒋飞问道。 “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但,也许我已经有点懂了。没准干爹您也是不知道的,谁能说您的喜欢就是对的呢……” 蒋飞辩不过她,伸手在她脑门上扣了一下,笑道:“就你聪明,刚才就该叫皇帝把你收去好好管教管教的,看你在勾心斗角的宫中,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皇宫里真这么可怕?连聪明都是有罪的?”陆青青质疑道。 蒋飞暗笑,但还是一本正经答她:“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活得辛苦。不仅紫禁城里如此,在世上任何地方都一样。” “为什么?” “那,你先回答干爹一个问题:皇帝是不是个聪明人?” “当然,他若不聪明,如何能做上皇帝!” “那,你看他活得快不快乐?” “他称自己为永乐帝,还能不快乐吗?多少人想坐那个位置……可是……我也不知道了,今天见到他,觉得他非但不快乐,活得比大多数人都累,甚至比大多数人都寂寞。” “喏,你看,是不是越聪明的人,活得越是辛苦?” 陆青青不说话了,但她心里还是不愿承认蒋飞说的,她还是希望人人都能活得快乐,活得轻松。聪明的人,因为看得通透,知道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因为自身的智慧而更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岂不应该是更容易快活的人? 但谁会去分辨呢?快乐和辛苦,原本是两回事。 陆青青依然不懂为什么蒋飞不敢出去见林威蓝一面,她想到蒋飞收拾山洞原来是为了林威蓝来的时候能呆得舒服些。可他那些心意,从不肯当面说出,仿佛他对一个好,只是他自己的事,与那人全无关系。 夜深了,陆青青趴在火堆旁正睡着,却被一场华丽的梦给惊醒。在梦里,金戈铁马,大漠烟尘,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场景,但她梦见了,还觉得很熟悉。她其实是梦见了一匹雪白的马立在人群之首,马上盔甲武装的男子,拔剑指着前方,不说话,却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听他指挥。他一回头,陆青青就看清了他的脸,那是——那是当今皇帝。 陆青青撑起身,揉了下眼,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因为白日里那人说的几句话,就将她引去了梦里,甚至连他口中的战场、大漠,都一一通过梦境想象了出来。她悄悄来到山洞外,天又下起雪来,白色的像羽毛一样的东西纷纷落在她发上,衣上,张开的手掌上。她在雪地里转圈圈,玩雪花,脸上全是少女的爽朗和喜悦。她感觉到自己的愉快,却不知那愉快的心事从何而来。然后累了,躺在雪地里大口喘气。纷纷扬扬的天空里,突然又呈现出那张脸,那个传说中阴狠凶残又滥杀了许多忠臣的皇帝的脸。可他的脸上,并没有那些传说中的神情,有的,只是她猜不透的心事重重,时而得意,时而失落。 陆青青被自己看到的幻像吓了一跳,想:怎么总是想到他?不过是见了一次而已。她再定睛一看,这下看见的人就多了,有那个瘦若鬼魅的张谢,还有那莫名而至的林威蓝。张谢的脸这会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怕了,武当掌门的风度呼之欲出,她马上就原谅了昨夜那糟糕的见面礼。而林威蓝,她竟自脑海中想象出了她年轻时的模样,真如神女一般。 她也不由去想那墓中的人是什么模样,于镇明夫妇,毕竟是神仙眷侣般,此刻正双双驾着仙鹤朝着她笑。而张笑,那一定是个很爱笑的姑娘,眼睛大大的,会说话。那连血呢?能让林威蓝喜欢的男人,不知道是怎样的风度翩翩……她胡乱猜想着,最后浮出的,竟还是最开始那张脸。 “糟糕!”她轻声喊道,“我不会是喜欢上一个老头吧?” “咦……怎会!”她想了想,从雪地里跳起来,甩甩脑袋,抓起一把雪往连血墓碑上扔去,口中念念有词:“都该怪你!”发泄完了,又俯首拜了三拜,道:“你心里其实是开心的吧?他们都为你而来,连我干爹,想找人都非得通过你不可……” 清晨,蒋飞让陆青青起身准备下山。他看陆青青正困得紧,喊道:“昨夜又没老实睡觉?”陆青青伸起懒腰,嘿嘿一笑,起来去收拾昨夜吃剩的酒菜。离开前,陆青青问蒋飞:“这里以后还来吗?”蒋飞笑道:“你莫不是喜欢上了这里?” “怎么可能,这里见鬼的冷……”陆青青抱臂做了个受冻的动作。 “那你还问!” “可是干爹,您以后要找林姑姑,不是还得跑来这里?” “丫头,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哼,是想再见那皇帝一面吧?不就是个和你干爹一样的老头吗,瞧你盯着他看的眼神,仿佛他是三十年前的祝永乐似的……”蒋飞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赶紧闭了嘴,埋头快步往前走。可惜,晚了。陆青青像发现了新大陆般从后面追上来抓着蒋飞的衣袖,开始喋喋不休地追问,那一脸的神往,年轻的眼里满是好奇。 “干爹,您说的祝永乐就是皇帝吗?就是当今皇帝?干爹您慢点走,到底是怎样的啊?祝永乐不是千刀门的前门主吗?我早就好奇为什么皇帝会来给于大侠祭墓,如果他就是祝永乐,那就不足为奇了,我知道于大侠以前是千刀门的人。可是,干爹,您……您慢点走……三十年前的祝永乐是什么样子的?能比古城山庄的岳古城还威风吗?” 任她在身后抛出一堆的问题,蒋飞只是疾步往前走。但蒋飞不是聋子,他实在快被陆青青的好奇心给折腾疯了,最后,他只好妥协,开始讲起那些已经变成传说的陈年旧事。有多少年了?是从梅墟的酒开始说起吗? 陆青青歪着脑袋,紧跟在蒋飞身侧。她从没有听一个故事听得这样入神过,唯恐一不留神,错过了一些小细节。 回到山下的客栈,陆青青的心情非常不好。她来回摩擦手中的剑,甚至有点想杀人。她想将那个背后出刀杀死连血的人拖出来,碎尸万段。当听到蒋飞说那人当时便已被皇帝一剑刺穿心脏后,她的情绪更加复杂起来——不该死的人死了。那么,谁又是该死的呢?还是说,他们只是做了他们希望做的事,活着的无可庆幸,死去的也无可惋惜……蒋飞问她在想什么,她一手拳头紧紧握着,说了一句话:“于大侠一定很开心,今天他不远千里来看望他了……” 半夜,陆青青又跑去敲蒋飞的房门。蒋飞气极,赶她回屋睡觉去。陆青青半个脑袋探进窗子里,急急忙忙问道:“一个问 题,就一个!爱上祝永乐的江紫鱼,后来怎么样了?” “十四年前,江紫鱼在江南武陵门病逝。问完可以走了,不要再来!” “啊!”陆青青来不及反应,蒋飞已经扔过一个东西将窗子扣上。陆青青低头叹了两声,闷闷地往回走。怎么会是这样…… 蒋飞坐在黑暗之中,也沉沉叹了两声。江湖事,那万人之上的帝王,已经多年不问。他可还记得当年司徒府的师姐妹二人?张谢叹帝王寡情,何尝不是真啊!看他后宫虽然不是佳丽三千,也必然不寂寞,他又怎会有闲暇想起当年司徒冬青的率真和江紫鱼的任性? 故事里的人,如今只剩他自己,和他永远触不到的那个女人。 他想到林威蓝的时候,神色柔和起来,暗自笑。今天总算是见过她,她的心情看起来并不差。这就足够他欣慰了。他一心打理魔刀分堂,也是想做出点成绩让她瞧瞧,但这想邀功的心思盘算了十几年,终究还是只字未提。 门外风声四起。有脚步声来回晃过。“青青?”无人回应。突然窗子自动打开,蒋飞望向窗口,猛然瞪大了眼,一手握起钢刀走了出去。 早晨陆青青去敲蒋飞的房门,无人应答,再去敲窗子,窗“吱啊”一声轻易被推开,房间里空无一人。不对,昨夜干爹明明用什么东西将窗子扣住了……兴许是出门买东西去了?她脑子里虽然浮想联翩,但还是耐心留在客栈里等。以她干爹以往对她的宠爱,是决不可能不辞而别的。 她询问了店里上上下下,整个客栈也找不出半点打斗的痕迹。而祁连山下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除了皇帝刚刚微服祭墓以外,连半个江湖中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等到了夜里,仍不见蒋飞,而她发往西域魔刀分堂的讯号最快也要等明天才能有回音。第二天中午时分,魔刀分堂的信鸽落在陆青青肩上。她迅速抽出信件,却只是张空白信纸。再仔细看信鸽,雪白的羽毛上——竟染了斑驳血迹。 出事了! 干爹出事了! 魔刀分堂出事了! 怎么可能!无非又是哪个不要命魔性不改想颠覆魔刀分堂重建魔教,这点小事,干爹笑几声就能应付过去。干爹定是收到消息连夜赶回魔刀堂去了。陆青青气的是干爹竟然将她一人忘在了祁连山下。 陆青青嘴上气愤,却也不敢耽搁,付过帐,快马加鞭往魔刀分堂奔去。能有什么大事发生?叛乱?十六年里她经历过的叛乱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吧,又哪有人真的能从干爹手上夺走魔刀堂!灭门?笑,江湖上的人就算不畏惧当年魔教的风头,也该顾忌几分千刀门的势力,说起来,还真没有哪个帮派敢上门挑战魔刀堂,几乎是连闯入魔刀堂地界的人都少得扳扳手指就能数得过来。陆青青虽然将马骑得飞快,心上却也没多少焦急,只不过两天没见到干爹,做什么都不踏实罢了。过驿馆时听到有人说起武岭门剿灭江东青铜会之事,她还忍不住凑上去问了两句:“江东青铜会,真的就这么没了?据说青铜会首领沈辛竹是江湖上百年一遇的风流人物,可当真?”她听人讲武岭门顾门主收拾江湖败类青铜会的大快人心,听得入神,但更关心的还是关于沈辛竹如何风流倜傥的小道消息。讲故事的人一提到这个名字,她就两眼发亮,缠着要听细节。如此,她又耽误了些时辰在驿馆附近的酒肆里。 等她兴致勃勃赶回魔刀分堂想跟贴身的丫头们大谈特谈沈辛竹的事时,风景突然在她年轻的眼里停顿——她看到自己的马立在血红的河里。河水刚刚漫过马蹄,马蹄溅起的水沾湿了她的裙子,雪白的裙子上,红色的斑点如瘟疫般散开。她在哪里? 是蓄水湖决堤,以至湖水流至魔刀分堂三里之外。那,红色是血吗?她不敢再想,跨马往前,任那泥血混合的水溅在裙角。再往前,有浮尸漂来,先是一两具,再是三四具,有搁浅树木间,有重叠山石间,惨不忍睹。而这些,全是平日里她打趣过的魔刀堂门下弟子。 魔刀分堂朱红色大门不知何时已被染成了暗红,白色围墙上到处沾满血迹。围墙内透出阵阵阴气,陆青青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但,她已无处可避,明亮的眼红了一圈,她下马,趟过血水,走上台阶,推开了那扇大门。 没有人。不,大家都还在,只是没有一个活人。到处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死在湖水浸过的湿地上,到处是打斗过的破碎和掉落的刀剑。这哪里是魔刀分堂,分明是地狱。可,她怎么突然来到了地狱? 陆青青口中嘶喊着干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闯进去又退出来,她只想找到一个会说话的人,或是一双睁开的眼睛。等到了她自己的房间,她看到那两个平时吵吵闹闹的丫环躺在冰凉的院子里,她蹲下身,触到她们同样冰凉的身体,眼泪却结了冰似的挂在眼眶,掉不下来也手不回去。在没有找到干爹之前,她是不能哭的,哭,就是怕了,怕了,就是失败。这是干爹从小到大对她的教诲。 她走过去推房间的门。房门被轻轻一推,便自己开了。而眼前,缓缓展现一个人的背影。高大英挺的背影,黑色的背影。那不是干爹。她的心顿时凉了下去,手中的剑紧紧一握,却好似根本无力能将那柄剑握紧,它就像要从手中掉落到另一个深渊里去。她从来没有杀过人,但她知道,等那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必须要杀他了。或者,被他杀死。 于是那人转过头来,对着陆青青皱了皱眉,仿佛很失望。陆青青却呆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男子,他的眉又深又浓,眼神温柔而明亮,他嘴角带笑,只是眉头轻皱了一下,说不出的温和,说不出的忧伤。陆青青觉得那双眼有摄人的魔力,她垂下头不敢再看。 “只剩你了,是叫陆青青吧?”他的嗓音浑厚而阴郁。 陆青青垂着的头猛又抬头,剑端直指那人的心口,质问道:“是你杀了他们?” 他不说话,但嘴角的笑意更浓。 “你和魔刀堂有什么仇?你是人还是魔鬼?” 那人的眼里闪过一丝不置信,他走出房间,陆青青的剑也被迫退出了几步。那人转头四处张望,到处一片残败景象,在寒冬时节,流经门前的血水在碎石路上凝了薄薄一层霜,被血水渗透过的泥土早变成了暗红一片。 “看来,的确已死了不少人。”他淡淡说道。 陆青青想也不想,剑柄在手中转了一转,已向那人冲了过去。她口中喊道:“我不管你是谁,今日要么你死,要么一起死!” “好大的口气!”那声音里笑意连绵,分明是响在耳畔,而一转眼,陆青青已被人像只鸭子一样提在手上。剑掉落地上,她双脚不着地,悬空挣扎,那人却纹丝不动,仿佛手里提着的东西树叶般毫无分量。 陆青青想自己的武功虽然不算精,放到中原武林中也算是高手,今日却被人不费一招一式就捏在了手里。她又恨又悔,恨无法一剑报了血洗魔刀分堂的大仇,悔自己当初不肯用心学武。但,很快,她就静了下来,附到那人耳际说了一句话,那人眼神有微微的怔住,但也只是一瞬,他收起双眉认真看了眼手中的人,说道:“那正好,有你陪葬。” 陆青青轻笑起来,将脸凑了上去,不,是将她紫红的双唇凑了上去。 “你干什么?”那人将脸避开一点,但他手里抓着陆青青后背的衣襟,无法避得更远。“亲你啊……”三个字懒洋洋地散在他耳畔,陆青青已经将双唇贴在他半边脸上,时间停顿得不长,但也不短。 他猛地将手中的人抛到地上,道:“可惜你这一招对我不适用……你,不如自己死吧,我已懒得再动手。”他转过眼望向远山,像只是个偶经此地的过客,停马看风景。而眼前的生灵涂炭,全与他无关,他的手里,没有半点血债的痕迹,他看起来高贵自恃,似乎那双手根本不会抬起去杀那些他连看都懒得看一 眼的人。 第四章 凶手 陆青青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站起来又整理浸水后贴在身上的衣裙,拧出来的水是红的。她提着裙子在风里不停地抖。黑衣人望着她,眼里有惊讶,这个刚刚从自己人的尸体堆里跑出来的少女,此刻在做什么? 陆青青也抬头望向远山,眼神是悲伤的。她幽幽道:“现在,你最好马上杀了我,不然,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怎么?”他冷笑看她。 “别忘了我是魔刀分堂的小魔女,要让一个男人死,还是很容易的。” “你在唇上涂了什么?”他依旧看向远山,仿佛死亡的话题引不起他半点兴趣,问的也是个无关自己的问题。 “酒,我采了许多断肠草,用它的汁与鹤顶红等至毒浸泡过的米一同蒸煮酿成的酒。可它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醉生梦死。”陆青青年轻的脸上弥漫出超乎想像的冷漠。她藏在袖子里的手不停颤抖,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就是自己要杀的第一个人。 “你小小年纪,如何会知道醉生梦死是什么感觉……你既然不知道什么叫醉生梦死,又如何能酿出这样的酒来。”他仍是淡淡地说话,神情不变。陆青青张开双臂像在呼吸,又像在拥抱什么,双臂在身后合拢,十指紧扣。她伤心地想:即使这个人死了,其他被他杀死的人,能活回来吗?风吹过她的发,浸入衣衫里,没有冷,只有绝望。 “你尽管不相信,可是我不想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谎。你死了以后,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陆青青转身望着那黑衣人,柔声道。 “答应你什么?”他气定神闲,几分好奇。 “在黄泉路上遇到他们,你能放下手中的剑吧?” “就这么简单?” “我知道你也不想杀人。” “不,杀人恰恰是我最高兴做的事。你知道蒋飞是怎么死的吗?” “啊?”陆青青瞪大了眼。 “他求我杀了他。”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别想激怒我,我不会和一个将死的人斗气。” “你知道蒋飞为什么要我杀他吗?”“因为他求我来救你。” 陆青青脑子里轰地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又编了这样一个故事?他想怎样? 陆青青索性轻蔑地笑道:“我干爹爱他的性命爱得什么似的,绝不会求死。拜托你编故事的时候拿出点诚意来!”“诚意”二字的回音未落,陆青青眼前伸出一只手,宽大的手掌上,是魔刀分堂的堂主令。“干爹他……” 正不知所措间,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原来不劳我动手,已经自相残杀上了。” 院落外,走出一个人。那人脸上戴一个青铜面具,辨不出年纪,但他伸出的手看起来不但年轻,而且很美,像只女人的手。青铜面具下又传来格格的笑声,声音已变得婉转动听。听在耳里,却能使人全身不自主颤粟。 “你是谁?”陆青青惊问。 “我?比你漂亮的女人。”她笑声更加银铃,陆青青也愈发毛骨悚然,但她还是昂起头向那面具人走了过去,骄傲地说道:“站在魔刀分堂的地方,你敢说你比我漂亮?哈哈,好玩。” “这里现在只不过是个乱尸岗,你就算是当年的林威蓝,也没资格这样跟我说话。哈哈,你要是不服,不如让你身后的男人来评判一下,到底,你这种货色的女人,哪一处能与我傅菁华相比!”那青铜面具的下的眼睛直盯盯望着陆青青身后那人。 陆青青转头,那双明亮温和的眼并没有看着他们中任何人,只是瞧着更远处的山,望不穿的风景落在那人的眼里,瞳孔明亮如星。 “你说话啊?怎么不说了?你不是曾说我是你见过最美的女人吗?怎么现在你连看都不敢看我?你看着我,然后告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我傅菁华,本就是最漂亮的女人!”面具人猛然推开陆青青,疾步到了那黑衣人面前,一手摘下自己的面具,双眼紧紧盯着黑衣人,像在等一个答案,却等得没有耐心,手中的剑随时要杀人。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起码是陆青青见过最漂亮的年轻女人。江南至美纪湘君,江东绝色傅菁华,她的名头,本来就是江湖中最响当当的了。陆青青讶然,这个女人竟就是传说中江东青铜会的第二把手,青面女傅菁华。 而关于青铜会已经被歼灭的消息,昨日她才从驿站的茶馆听来。 傅菁华仍在逼黑衣人给她一个答复,陆青青冷笑道:“显然,他并不爱你。” 傅菁华恼怒,伸手发出满袖暗器,直指陆青青的脸。陆青青躲闪不及,一只黑色的衣袖从眼前甩过,继而是十几枚银针自那衣袖中抖落,在碎石地面上冒出滋滋白气。这么果断狠辣的下手……陆青青暗吞了一口口水,突听傅菁华急问道:“这个女人刚刚在你身上下了毒,你却在袒护她,你是疯了吧?” “她要杀我,是她的事。我要救她,是我的事,又何须你来多管闲事!”他的脸上已经现出两道交错的血丝。这是醉生梦死的毒发症状。他说话仍然是淡淡的,连身上的毒都像是与己无关的事。 我杀错人了?陆青青心底一个声音不停在问,却不敢表露在脸上。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有一点毫无疑问,他已承认他杀了她唯一的亲人。 “沈辛竹,你听着,我为你杀人。他们所有人都因你而死。你就是下到地狱也会被冤魂缠死不得超生。” “是吗……”黑衣人淡淡应着。 陆青青睁大眼望向那黑衣人。沈辛竹。江东青铜会的首领沈辛竹?对,也对,除了他,当世还能有谁有如此风度如此面容。然而,说故事的人说得不错,魔鬼心肠的男人生得越好越是可怕。她当时还眨巴着眼与人争论,说:“我不管他是恶魔还是圣人,只要我喜欢了,什么都是不要紧的。” 现在,她看到了真正的恶魔,所有不懂事时产生的迷恋都化成了憎恨。但,这个即将死去的男人,为什么平静得仿佛不知道死为何物。现在他每动一次真气,脸上就会多出几道血丝,每一道血丝,意味一处内脏破裂。 “沈辛竹,只要你说一句,一句就好,我就不再杀人,我们回到从前去……你的心真的这么狠吗?”傅菁华抓住沈辛竹的肩膀哭喊道。沈辛竹只是随手将她推开,退后几步,道:“可喜,不是死在你手上。” “你明知道,我是永远不可能杀你的吗?你的心是石头做的?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心?” “你做出第一件荒诞事的时候,就已将我杀死了。”沈辛竹轻叹道。 “那不是我的错,我从来没做错……”傅菁华一剑劈在早已裂开的断木上,立时碎石碎木横飞。她猛转过头,望向陆青青,眼里闪出火来:“你救他!你把他给我救回来!听到没有!”她的剑挑在陆青青肩上,逼迫她救人。陆青青脑子里闪现蒋飞的死,恨不得要与面前的两人同归于尽。可是,她怎么才能杀死傅菁华?女人杀女人,总是比杀男人要难得多。尤其是这个杀人已经红了眼的女魔头。 陆青青被傅菁华一把推到了沈辛竹身上,要她马上解毒。陆青青顺手夺过沈辛竹手上的令牌,看了片刻,抬头两只眼已经红肿,哭着问道:“你真的杀了我干爹?他是不可能抛下我不顾,更不可能求死的。” “他想死,我只好成全他。”沈辛竹答道。 陆青青也不再问,转头对傅菁华道:“等他死了,你想必也会容易对付得多。要么你现在赶紧杀了我,免得等我来杀你。” 傅菁华突然大笑不止。等那笑声停下来的时候,沈辛竹的脸上已经又多了几道血丝,他只好靠着石阶坐下,看戏一般看着面前两人。傅菁华的剑指在陆青青肩上,道:“我实话告诉你吧,这里的人都是我杀的,他只杀了一个人,就是魔刀堂堂主蒋飞。但他杀蒋飞,是因为我已 经挑断了蒋飞全身经脉,他死了反比活着痛快。你那个干爹临死交待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要他来救你性命,而你却误将他当作仇人,下毒甚狠,好笑!” 陆青青想象干爹被人挑断经脉的场景,眼泪洪水般破堤而出。可,她说的若是真的…… “我凭什么相信他是来救我的?他自己尚且都不敢承认,你凭什么替他开脱?” “哼,很简单,蒋飞拿魔刀分堂做交换。这还不够?沈辛竹孤高自恃,自然不像那些你见惯的男人,他想救你,难道会求着你让你跟他走?” “可现在,这些是真是假又有什么用?他既救不了他自己,也救不了我。”陆青青止了哭,冷冷道。转眼看石阶上坐着的那人,红色血丝已经纵横交错在双颊,但他的眼睛还是深不见底的优雅,如果魔鬼都有这样的眼睛,地狱又有什么可憎?可,魔鬼终归是魔鬼,变不成圣人。 “你必须救他,不然不但你要死,剩下的两三百个俘虏,也要陪葬。”傅菁华的剑在陆青青肩上挑出一道血痕。冬装厚重,殷红的血渗出衣衫,像是肩上开出的花朵。陆青青挑了剑去挡,两人交手不过五六招,陆青青已被逼得全无退路。但她抱了同死的决心,招招要命,傅菁华气极,一剑已经要刺中陆青青心腹,却又在一寸之外戛然停手。她又冷冷道:“救他。” 僵持中,傅菁华眼神一冷,突然冲到沈辛竹面前一巴掌甩过去,被沈辛竹一手接住,狠狠甩开。傅菁华愤然道:“沈辛竹,你狠。你是故意中了她的毒,好让我不敢杀她?你狠,你赢了,你就用这种法子救她?你简直是魔鬼……”陆青青愕然,难道她真的杀错了人? 可是,醉生梦死的毒,她还来不及研制出解药。这毒本就是她闹着玩的,哪里想过有一天要用它来杀人。 她险些就脱口而出,此毒无解。但沈辛竹的眼光悠悠瞥来,他是在暗示她什么?于是她说了句:“我可以救他,但制解药必须先有最好的蜂蜜做药引。”“你要哪种蜂蜜,我找给你?只要你不耍花样。” “江南蜂王寨,来回需要几日路程?你自己掂量。我只能帮他暂缓毒发,但,至多只有半月。” “我姑且信你,魔刀分堂还有两三百条人命在我手里,你也自己掂量。” 沈辛竹眼底露出笑意,陆青青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傅菁华走得很干脆,临走,将陆青青同沈辛竹囚在陆青青居住的院落,只派了五六个高手监守且供差遣。沈辛竹笑:“你没有解药。” “你早已知道?”陆青青望着满架子的瓶瓶罐罐,无从下手。 “不,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没想到这次棋差一着,高估了陆青青的能耐。” “我……”陆青青咬了牙回嘴:“我自然要制出解药来,两三百条人命还要靠你的命来还。” 第五章 解药 陆青青从噩梦中惊醒,起身去看外间躺椅上睡着的沈辛竹。毒气暂时移出脏腑,但只能控制一时。九日之后,他五脏六腑俱裂,神仙也无法救回,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暗夜中突然一双眼亮起,如星辰。 “啊!”陆青青轻喊,难道这人会读心术,竟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除非……但那太冒险。” “我可不想这样等死。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得试。” “为什么你不怪我?,我恩将仇报,你可以恨我啊?” “我做什么是自己的事,与你无关。说吧,如何才能解毒?” “我。”陆青青手指自己。 “你?”沈辛竹含笑反问。 陆青青掏出魔刀分堂的堂主令交还他手中,心绪复杂。相处的几天里,她潜心捣药,他一味冷嘲热讽或是不屑一顾。陆青青已渐渐懂了沈辛竹的骄傲,这人嘴上刻薄,心肠却不如他的言语锋利,甚至有些游戏人生的洒脱。陆青青听到他说“我可不想这样等死”才暗暗松了口气,想,魔鬼原来也是怕死的。 世上那些杀人的毒本来都是有解药的,无论是断肠草还是鹤顶红。醉生梦死本身也是解药,解的是她自己身上的毒。“我娘是服一种慢性毒药死的,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天天泡着毒血,吸着毒气,你一定很奇怪我这样的人竟然没有死在娘胎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娘生下我之后便毒发,我却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那你全身上下都是毒?”沈辛竹上下打量她,觉得不可思议。 “没那么可怕,只不过我血毒难医,年长日久必会腐蚀脏腑,小时候全靠干爹运功抵制,后来我胡乱配出了醉生梦死酒可化解血毒,常年饮此酒,唇上自然也沾满酒毒。” “那么说,解药是你的血?” “不错。但你是普通人体质,我的血解了醉生梦死之毒,也同时解了你多年功力,重则等同废人,生不如死,轻则武功全失。” 江湖中人都看重自己的武功修为,失去功力,就像是千年修炼的神被打回原形,商人积攒多年的金钱一朝化为灰烬,帝王拼死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青铜会被毁,若再失去功夫,他如何东山再起?更难以想象沈辛竹这样的人有朝一日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苟且度日。 陆青青料想他会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沈辛竹夜幕中的眼闪了一下,又暗下去。他说:“还有九天时间,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陆青青暗自叹气,他果然宁死也不愿武功全废,这些人的脑子里,究竟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吗?将生命看得轻,却将骄傲看得比什么都重。“什么忙?” “陪我去一个地方。傅菁华七天内不可能赶回,我们要趁这个时间赶去七星桥。你放心,傅菁华手上的魔刀堂弟子我已全部释放,他们中有些人恐怕已经往千刀门求援。我解了你后顾之忧,你已没有不帮我的道理。”只见沈辛竹起身走到门边,轻叩两下,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黑衣人恭恭敬敬立在门外,垂首道:“少主,事已办妥,俘虏已经全部送下山,马车也已备好,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交接班时,少主最好即刻动身!” 沈辛竹点头,道:“走吧。”两人俯首称是。身后陆青青迟疑,七星桥远在江南,而她又如何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沈辛竹笑:“你若不肯走,就留在这里等救兵,我不勉强。” 陆青青最终还是跟着走了。无论如何,她需要知道干爹葬身何处。 两匹快马一辆车疾驰往江南去。陆青青从未离开过蒋飞左右,如今却是同一个魔鬼千里同行。她从腰间取出酒囊,小心翼翼呡一小口,又将酒囊密封塞回腰间。她一路都凝神望着窗外,西域的风光渐渐散去,雪原消散,江南的风光一点一点从车窗外弥漫来,江南的冬天,原来也是这样冷的,寒风阴湿,透进衣衫。沈辛竹躺在软软的车座上,睁开一只眼,懒洋洋地问起:“还剩几日?” “过了今晚,就只剩三日。” 沈辛竹掀开帘子对赶车的两人道:“今晚到了七星桥,你们便不必再跟着。三日后陆姑娘会交给你们一封信,你们便按照我信上说的去做。傅菁华即使早得到消息南下追来,要找到这里也必定要五天以后。” 赶车人满脸狐疑,却不问半句,两人齐声应着,转头将马车赶得更急。“人人都说青铜会的沈辛竹是个大魔头,杀人不眨眼,可我看到的,是傅菁华夺位判主,滥杀无辜,你却拿她没有半点办法,为什么?” “你问得太多了。”沈辛竹闭上眼继续睡去。前面就是七星桥。七星桥里会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第六章 方向 七星桥是一座城,城里并没有一座叫七星桥的桥,就像世上有很多人名字里充满美满和运气,现实中却落魄不幸。可这个比喻显然是愤世嫉俗的人才感叹而出,其实七星桥是个热闹有趣的地方,夜晚繁星满天,城中灯烛摇曳,此刻正是逍遥怡然的好时辰。路上行走的人不是匆匆拐进一家灯火通亮的酒楼,便是夹着风衣和酒壶且醉且饮。陆青青才刚为她的病人重新封穴压毒,而这个病入膏肓的男子伸着懒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像只是睡了浓浓一觉,精神舒爽。脸上的血丝已经逼退,他扶着两袖寒风往最亮的那家酒楼走去,陆青青紧追在身后问他:“三日后神仙也救不了你,你真的不想试试?” 眼看前面的人已经被盛装的女子们拥进了楼里,全不在意她说些什么。她抬头看,檐下的牌匾上写着婉婉转转四个大字:明月夜馆。 明知世上大多数的男人都喜欢流连夜馆,她仍忍不住惊讶这个青铜会的首领竟会好色到连死都要牡丹花下。可,傅菁华不是最好的牡丹吗?这里难道还有绝色?她犹豫片刻,跟了进去。 沈辛竹同所有进入夜馆的男人一样对着每个献上殷勤的女人笑,或随手在她们脸上抚过,或轻手在她们细细的腰间握上一把,风流得轻佻。陆青青坐在一边目不暇接。她也觉得那些女人的裙纱好看,尤其是那摇曳的裙摆拖在红毯上,还有那高台之上浅吟低唱琵琶慢摇的女子,她也听得入迷。但一想到干爹尸骨未寒,心情又跌了下去,觉得那女子手中的琵琶弹出无比幽怨的乐声,她转头看看沈辛竹,想到几日后这张举世无双的脸也会枯萎掉…… 有个年纪稍大的妇人走来,躬身对沈辛竹道:“我家姑娘在小院等候沈公子。” 沈辛竹轻笑,起身跟着那妇女走去。陆青青慌忙跟上。那妇人回头瞥了眼陆青青,看向沈辛竹。沈辛竹点头道:“无妨,她是沈某的大夫。” 三人拐出后院,到了临街一间小院,入门,见一女子坐在窗下看书。那女子黄色裙炮隐现在乌黑如幕的长发之后,长发拖及地面。他们几人走近,那女子却顾自看书,不被惊动。陆青青心想:江南竟如此多奇女子,待客傲慢得教人喜欢。但她很快又收回了“傲慢”二字。只见那妇人走上前在那女子面前做了个些奇怪的手势,然后那女子才转过身,躬身对沈辛竹致意。沈辛竹对那妇人道:“请转告漠漠姑娘,沈某想前往古城山庄,望姑娘告知去路。” 那妇人道:“沈公子不必对老妇说,看着姑娘说话即可。”沈辛竹转向那女子轻笑道:“劳烦姑娘。” 那女子也比了一些奇怪的手势,动作轻灵可爱。那女子生得普通,脸有些许大,塌鼻子,但并不难看。陆青青觉得她脸上有股异样的柔和,即使是世上最大的恶人,恐怕也会在她面前软下心来。只听那妇人道:“姑娘问公子是否遇到为难事,以公子性格,是绝不会轻易求助古城山庄的。” 沈辛竹点头道:“沈某只剩三日性命,此番只想与岳庄主一聚,以了夙愿。这位陆姑娘可以为沈某作证,将死之人,绝无虚言。”那女子眼神一颤,仔细打量沈辛竹,陆青青忙在一边大声道:“他身中剧毒,是真的。”那女子微微点头,转身拿笔在纸上写了什么,折叠后放入一只细巧的竹筒里,做了一些手势给那妇人。那妇人接过竹筒走到沈辛竹面前,道:“姑娘知道你与岳庄主有忘年之交,她希望你能保重身体,也许古城山庄有神医能解公子身上之毒。石林的地址就在这竹筒内,到时黄云会为公子安排上古城山庄之事。” 沈辛竹将竹筒藏入袖中,对那女子俯首一笑,告退。刚走出门口,那妇人又追出来,指着陆青青道:“这位小姑娘是否也一同前行?”沈辛竹称是。那妇人道:“我家姑娘虽然应允,但黄云那边恐怕难以通融。沈公子最好与这姑娘以兄妹或是夫妻相称,以免黄云为难。”陆青青立马瞪圆了眼,她只是纳闷沈辛竹到底在干什么?如此大费周章。沈辛竹转头对陆青青道:“兄妹恰当些。” 陆青青连夜驾了马车往嘉兴城方向去。早听人说过烟雨楼风景如画,赶路的人却没有心思去欣赏江南风光,只是将马车驶得飞快。一日之内必须赶到烟雨楼。可要是那人不在烟雨楼呢?沈辛竹躺在马车里已经睡了长长一觉,等他掀开帘子往窗口望去,天已下起蒙蒙细雨。阴湿的细雨笼着整个湖面,只望见湖心朦朦胧胧一座岛屿,而左面乌篷小船慢慢摇过去,登了岸,雨雾下笼着一座暗红楼阁。“那便是……”时已傍晚,沿湖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在湖水漫起的迷雾间扩散出淡黄色光晕。陆青青惊呼一声:“好美。” “是啊,到烟雨楼了。”她停住马车,掀开车门帘,正好对上沈辛竹似笑非笑的眼。她弯起眉重复了一句:“外面好美。” “辛苦你了。”沈辛竹话音未落,人已下了马车,沿着湖堤走去。陆青青又看呆了,这是她第一次到江南,而面前那孤独走去的背影像是与这里的风光完全融为一体。她踮起脚尖跟上,脚下那些即使寒冬季节仍浓绿的草儿,使她心动不已。烟雨楼,人已阑珊。沈辛竹走进去的时候,临窗的座上只有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相貌伟岸,穿一身青色布衣,衣袖短且窄,袍子也短,裤脚系在牛皮靴里面,极为简便的装束。桌前摆了三副碗筷,杯中都倒满了酒。他却望着湖心岛屿,一动不动。沈辛竹走到他对面坐下,举起酒杯道:“沈某今日还是见到石林黄云的庐山真面目了。” 那人侧过头,将沈辛竹上下打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庐山无假面,黄某等你已有三年零三月。”两人畅饮完,大笑不止。只听那人道:“三年前城主约沈公子上山庄一聚,沈公子却陷于凡俗小事,没有应约。城主从未将谁引为知已,沈公子是第一人。黄某早就想见识见识。”沈辛竹笑答:“黄兄所说妙极,的确是为凡俗小事纠缠,却不想我今日才醒悟。来,为我这些年的祸害江湖,干杯!” 黄云道:“过去事,由人去说,今日烟雨楼是我黄云的石林,沈公子何必拘泥于那些无趣事。先干为敬。” 沈辛竹倒了酒又要畅饮,被陆青青一个箭步赶上前夺走了酒杯。“再喝可就没命了!”陆青青气道。沈辛竹笑道:“小妹野蛮,黄兄莫怪。” 黄云脸色骤变。 现在,陆青青又开始驾着马车赶路。风雨虽冷,她已感觉不到。她脑子里满是黄云怒摔了酒杯后说的话:“此地到古城三日路程,你重病之躯倒还有心情与我喝酒谈天!” 黄云对沈辛竹惺惺相惜,指了去古城山庄的路后,又约定等他回来继续畅饮。但,陆青青并没有从黄云眼里看到希望。大概,来不及了。她想。 陆青青本想问问沈辛竹,为什么一定要去古城山庄?但马车里,那人再次沉沉睡去。她低声自语:“何必再睡,以后有的是你长睡不醒的时光。”在陆青青眼里,沈辛竹越来越像个神秘的所在,她越是走近,越是看不清,就越是想看个究竟。睡梦中的人懒懒回了她一句:“无论如何,我是死在去往古城的路上。” 陆青青因此发了狠赶路。她不信她会输给时间。 又一日过去,陆青青连掐算时间的心思都没有,只是赶路。第二日天晴,竟被她赶在午后到达山脚。上山的话,弃马步行或许半日内能赶到目的地,但车内沈辛竹睡得沉。陆青青替他缓毒之时悄悄封了他的睡穴,她心知他是养着最后的真气,恐怕上了山庄要与人大斗一场。马车不好上山,而山路陡峭,她一人尚且难行,更何况还有个病人。陆青青狠下心,索性一鼓作气,骑马带车往山上窜去,马儿也似乎有灵性,一气奔了几十丈陡坡。登上了平地,回头一看,不禁吓出陆青青一身冷汗。若是当时马儿有一个踉跄,车马俱翻,恐怕他们二人都要摔死在这无名崖下。 她也不敢停顿,继续驱车往上, 等远远望到古城山庄的大庄园时,不禁鼻子一酸,却也顾不上哭,只发了狠赶路。 进入古城山庄那一刻,夕阳正好落下去。只剩一晚了,这个男人的性命。陆青青想着那女子口中的神医,希望又弥漫开来。 第七章 神医 沈辛竹醒来时,陆青青正一手掀着帘子,满头大汗笑得像个得了什么宝贝的小女孩儿,明亮的眼一动不动望着他。他伸个漫不经心的懒腰,也看着陆青青笑。“我们进去吧。”他跳下马车,走在前,一只宽大的手掌向身后张开。陆青青沉下气,追上几步,伸手搭在他的掌心。他随手握起,走在山庄的步子慵懒仿佛只是一场散步。 陆青青听说过古城山庄,据说是一位年逾百岁的武学大师岳古城在归隐江湖后所建。古城山庄里没有一处围城也没有大门,沈辛竹告诉她这里聚集的只是被江湖所遗弃的人们,但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有厌倦江湖的人才会向往古城。他说,通往古城的路只有一条,就是石林。石林的主人是黄云,但黄云是个居无定所的隐士,他走到哪,石林就在哪。黄云每到一处,都将地址传信给七星桥的漠漠。所以漠漠是进入古城的第一道屏障。 陆青青愕然,又暗自庆幸。她想到沈辛竹此行是冒了多大的险,若是石林远在千里之外,他们两日功夫又如何能赶到。 有人走来对沈辛竹道:“沈公子,庄主已在西园等候,请随我来。” 三人穿过一道长廊,到了西园。陆青青只见到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含笑坐在半坡的亭子里。沈辛竹笑,松开陆青青的手,顾自往亭子走去。 陆青青满身的汗冷透后粘在身上,风过时一阵寒颤。她只望见沈辛竹在那白须老人对面坐下,两人似在下一盘棋。有女子端茶给她,她一口气喝干,才突然感到一阵肚饿。她走回长廊的廊沿坐下,问那送茶的女子:“可有吃的?”“有,姑娘想吃什么?”那女子望着陆青青,格格直笑。 等糕点送上来时,她狼吞虎咽,那女子瞧着她发笑。她吃到一半,突然觉到有什么异样,像是有东西破裂。她看向亭子里的两人。沈辛竹背对她,她只能看见那白须老人的脸,只觉那老人脸色一变。陆青青早已甩了手中的糕点一下从廊檐窜到了亭子里。果然,这家伙不知好歹,动用真气与人斗棋,现在真气耗尽,他的脸上已重新出现了条条血丝,且越来越多,几乎要布满整张脸,狰狞恐怖。 陆青青一把搅乱了棋盘,对那白须老人吼道:“你们这里不是有神医吗?快救他,救他啊!” 神医只是个邋遢的老头而已。神医搭了沈辛竹的脉,又尝试去封他的穴道,喂了他几口药水,然后站起来,对那白须老人道:“断肠草鹤顶红的毒易解,但血毒参了酒之后……” “什么血毒?”白须老人惊问。 “白某也从未见过,这几种毒与酒混在一起,无药可解。除非以毒攻毒,以血毒治血毒。但,万一不慎,沈公子怕也是生不如死。”神医摇头叹息。 天下竟然还有人知道血毒,且知道这种以毒攻毒的治法,陆青青心里诚服,却还是忍不住大发雷霆,一把掀翻了那邋遢老头手中的药碗,怒道:“救不了他,你也配称神医?枉我一路对你满怀希望!” 那神医猛然抓到陆青青的手,迅速搭上脉搏,道:“姑娘身含血毒,天下间恐怕也只有你能救他。” “我知道。但来不及了,他动用真气,如今五脏六腑都已经碎裂……”陆青青感动自己在难过。 “那么,死马且当活马医吧。” 第八章 古城 西园有一株碧树,木栅栏围着,清新挺立,它落下的树叶是青碧的,仍带着晶莹露珠。它似乎有落不完的叶,从早晨落到晚上,从冬天落到春天。陆青青每日醒来,都看见它在落叶。她总是担心那叶子会有一天落光,只剩空空的树枝。但第二日醒来,又是满树绿叶在簌簌地飘落。岳古城告诉她,这是长生树。邋遢的老头子告诉她,长生树华而无实,只可远观,不可近玩。老头子说的是谎话,陆青青嗤之以鼻。但整个古城山庄,也只有她能够尽情在那长生树下走动。岳古城将西园留给陆青青,也只因为只有她带有血毒的体质才能长年抵御长生树所散出的毒素。 邋遢的老头子姓白,名浮子。即使是江湖阅历极浅的陆青青也曾听蒋飞提过白浮子三字。司徒家近百年来最杰出的医者,却在四十多年前司徒无二去世后神秘失踪。江湖人满天下寻找神医,怀着神医能妙手回春的幻想寻了他四十多年,却不想他早已隐居古城,再不问天下江湖事。陆青青问白浮子:“您总说您是医者父母心,却为何要躲入这深山远林而弃天下病人不顾呢?”白浮子手抓着满脸乱糟糟的胡子,道:“神医的名号是别人给的,实际上啊,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故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其实有很多病我糟老头子治不好。既然我做不到妙手回春,又何必顶着神医的名号在江湖行骗?人生死有命,我医术再精,又何必与老天作对不是?” “说白了,您是怕遭天谴?” “对极。我替你医好了沈辛竹,已是大大的对天不敬了。” “若是我有您这样的医术,是绝不会每天呆在这里无聊度日,我一定会去厮杀最热闹的战场上,见一个救一个。” “那你医好了他们之后,怎样?爬起来继续打仗?” “嗯,那有何不好。” “你医好他们,让他们互相残杀,半死不活。然后你再医好他们,他们活回来继续残杀……这只能满足医者的虚荣,是比长生树更加华而无实的东西。作为医者,挽救生命并不难,难的,是挽救这里。”白浮子拍拍心口,笑道。 “你还是向往江湖?”白浮子抓着胡子问陆青青。“自然,有很多事等我去做。但不是现在。”陆青青眼前闪过血染魔刀堂的一幕,藏在袖中的手不禁握紧。 “哈哈,若是沈辛竹留在古城山庄一辈子,你恐怕也不会再想下山的事。” “什么?我留在这里与他有什么关系!”她嘴上狡辩,脸却涨得通红。 入春之前古城山庄派人去寻蒋飞的下落,回来的人却说蒋飞已被葬在祁连山脚,立碑人是林威蓝。但没有人告诉她半点关于魔刀堂的消息,仿佛世上早已不存在这样一个地方。陆青青留在了古城山庄,与其说留,不如说是被困。至少陆青青是这样认为。沈辛竹当日与岳古城斗棋之前留下遗言,要岳古城务必留下陆青青,五年内不许她出古城半步。 岳古城看似和蔼的老人,实际却是个铁石心肠,无论陆青青使劲浑身解数,都无法从这个没有门栏的山庄逃离出去。但,她是真的想逃吗?沈辛竹醒来那天,她站在小竹楼上的扶栏旁,目光穿过敞开的窗子看到那个重新恢复容貌的沈辛竹缓缓睁开眼,看到他望向四周时恍如隔世的眼神。这是一个清新如重生的沈辛竹,眉眼上没有半点江湖沾染的尘埃,没有紧绷的神经,也没有常年警惕的戒备,只像个喝了一夜浓酒懒睡迟醒的公子哥儿。陆青青原本等着他震怒一场,但他只是伸着懒腰从床上坐起,苦笑几声,转头对窗外的陆青青道:“阎王爷不收我,那老家伙好大的架子。唔,饿极……”他突然像个讨糖吃的小孩,眼神里满是笑意。陆青青也笑,自进入古城山庄来,她还没有这样笑过。离开小竹楼后,她欢快地回到西园小居。她实在开心,越过栅栏走近那棵碧绿的树下,她觉得落叶从来没有这样美过。 冬去春来,陆青青问沈辛竹:“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哦?回哪里去?”沈辛竹摆了棋局同白浮子对弈,他显然没将陆青青的话放在心上。失去武功后的沈辛竹依旧孤高自恃,却再没有当日与岳古城对弈时的不肯服输,能为一局棋千里跋涉只为赢回三年前输的一局。如今,他心态平和,似乎已脱离了输赢的束缚。陆青青疑惑,他已乐不思蜀? “离开这里。”陆青青双眉紧锁等沈辛竹的答案。预感并不美妙。 “老白,你这一棋下得够没水准,莫非是昨日吃多了猪脑?”沈辛竹指尖轻轻落下一子,嘴角露出轻蔑一笑。白浮子迅速抽出双手将棋局搅乱,再重新收好棋子,道:“再来再来,又让你钻了空子。” 等陆青青怏怏走远,白浮子抓着脸上那一戳乱糟糟的胡子,问专注下棋的男子:“她是想同你一起走。” 沈辛竹撇嘴一笑,略显无奈,道:“我答应过蒋飞要保她安全。天下间还有比古城山庄更安全的地方?” “沈公子不像是那种乐善好施的人吧?蒋飞给了你什么好处?” “自然是物有所值。”沈辛竹朗声笑道。 “恐怕与沈公子下棋的机会已不多矣。”白浮子意味深长道。沈辛竹朝陆青青离去的方向望去,空旷的长廊两边,黄花开了遍地。他说:“沈某是俗人,终要做俗事。”白浮子执了白子下在棋盘中央,道:“庄主说得不错,沈公子坏就坏在生了副仙人身姿,却长了颗冥顽不灵的人心。” 清明之前,西园的黄花谢了,又换来桃花明艳。陆青青是被囚在笼中的小鸟,永远走不出的西园,来来去去,只是碧绿的长生树和长廊尽头古旧的亭子,以及亭子后面光影交错的小竹楼。她想过一个人离开,但只是做了次小小尝试,最终被困在竹林绕了三个时辰又转回原地。她本可以狠下心将竹林毁掉,迷魂阵不解自破,但她放弃了。来时是两个人,走时,也必须是两个人。 直到清明那天。 她好几天没看到沈辛竹坐在那亭子里与白浮子下棋,于是忍不住去小竹楼找他。竹楼上那个伺奉沈辛竹的丫环在进进出出忙碌。她找不着人,问那丫环:“沈公子呢?” 丫环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黑衣,正往上面洒什么药水。她答:“沈公子留了字条给陆姑娘。”字条就放在窗下案几上,纸上搁着他的随身佩剑。 青青吾妹: 我往故居祭墓,请勿挂念。城主已应允收徒之事,青青聪颖过人,它日必是女中豪杰,可增为兄颜面,美事一桩。剑已无用,留作纪念。切记:五年内,勿出江湖。 落款处,沈辛竹三字,瘦长如同她初见他时那身黑衣的背影。陆青青呆了——她觉得自己被人遗弃在了一个从来不曾熟悉的鬼地方。 有一段时间,陆青青整日整夜想着逃跑的事,清明后的西园变得说不出的凄凉,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做毁掉竹林之类的事,太累了。她梦见蒋飞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暴露在强烈的日光下,无人理睬。她又看见那黑衣的男子转过身来,满脸都是交错的血丝,七窍都流着猩红的血。有时他们也变得亲切,蒋飞会坐在那魔刀堂高高的石座上,笑着看她在大厅里胡作非为。而那黑衣的男子则换了一身白衣,坐在半坡的亭子里手执一颗黑棋,棋子一落赢了对方,他便会转头朝她笑,眼角眉间俱是风流,问她新沏的茶水里怎会有佛手的清香。 一场大病结束之时,白浮子喜气洋洋地宣布:“明天是庄主收你陆青青为徒的大日子,五十年来,你是庄主收的第四个徒弟。” 她突然想明白了,要留在山庄,学好本领,等沈辛竹归来。白浮子说过,他只是去办件俗事,快则三五日,慢则三五年。而凭她现在的功夫,要想找傅菁华报仇,不过是以卵击石。 那天在小竹楼,她问丫环:“你在衣服上洒什么?” 丫环答:“用以防蛀的药水,沈公子说喜欢这个 味道。” 陆青青接过那叠衣衫,凑近鼻尖闻,似乎闻到了佛手的清香。“对,他是喜欢佛手来着。”她喃喃自语。 走出西园,才发现古城上下其实并不寂静,各色各样的人朝着一个方向走,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心事,他们的表情也各不相同。沈辛竹说过,这里的人都是被江湖所遗弃,或是厌倦了江湖的人。他说每个人身后,都有个黑洞般深邃的故事。有些名字她听说过,也有很多她闻所未闻。陆青青跟着引路的女子到了一处祭坛。此时祭坛已拥满了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灼灼的眼神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掠过。没有一个人有蒋飞精怪的笑脸,也没有一个人都沈辛竹绝世的背影。她失望了,想要回去。 除了常来西园的人外,人群中只有两个人她认得,那边独坐桥亭,身穿青布衫窄袖高靴的,是黄云。而另一边嬉笑畅谈的女子中间只是笑看却默不作声的黄衣女子,是漠漠,她的黑发在脑后垂成一川千丈岩的瀑布。 而这两个她唯一认得的人,似乎是互不相识,她看到漠漠同三五个女伴一起穿过桥亭时,漠漠在笑着看远处的人群,黄云顾自喝酒,眼里没有任何人。 白须的岳古城走上祭坛,身后站着一个老者,一张堆满褶皱的脸,像是年轻时已经过早衰老的人,在更老了点以后便成了如此一副老态龙钟状。若不是事先知道他就是前些日子才过了五十岁生辰的古城山庄的大弟子孔晋,恐怕陆青青会把他看成一个比岳古城还年迈的老怪物。白浮子说过,整个山庄没有一个人是孔晋的对手,但他也只是学到了岳古城三分之一的武功。 只见那满脸皱纹的老头一甩手,已将十米之外的大鼓击了三下,发出“轰轰”三声巨响,所有人静下来看他在祭坛前摆酒,细长的壶嘴一扫而过,面前的三只酒杯已经斟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孔晋退到一边,将舞台留给岳古城。岳古城笑着看每个人。他记不起自己的年纪,只觉得已经在世上活了很久,久到忘了自己的生辰,也忘了来历。他说自己是个善忘的老人,其实谁都知道,他记着人世间的一切,或者,他见证着每个人的喜怒哀乐,他知晓所有的秘密,他根根白发里埋的都是每个人不为人知的秘密。白发,是过去的坟墓。而他张开孩子般干净的笑容俯看众生,那笑便是他洞晓一切的明证。只有活出了年纪,才笑若孩童。 岳古城笑着,亲切的目光在人群里一眼望到陆青青。他喊:“青青,上来吧,今日你是主老朽是客。” 每个人都在寻找这个叫青青的幸运儿,陆青青迷失在那温和的召唤声里,抬头也去找,找的不知是另一个陆青青,还是别的什么人。恍惚间,陆青青只觉头上掠过一片云。一片淡蓝色的云像坠楼的繁花般翻飞过去,缓缓落在祭坛之上。 人群中一阵惊呼,一阵小小的骚动,但更多的是欣喜。那落入祭坛的云转过身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整个古城山庄都失去了呼吸。那祭坛之上的女子,浅浅笑来,根本就是浮云变出的幻影。她举手投足轻佻却可爱,与生俱来的优雅还有一张朝阳般迷人的笑脸。她比傅菁华要娇小一些,但周身散发出夺目的光芒,璀璨异常。 那美若天仙的女子走到岳古城身旁,腰肢一颤,盈盈道:“徒儿来晚了吗?怎么还不见小师妹?”孔晋依旧板着满脸皱纹不苟言笑,示意那女子退后一步。 那女子伸手去拔孔晋下巴上的几根稀疏胡子,百灵般的声音又笑起:“师兄大好日子的何必再板个脸孔,虽然这里谁都欠了你银子但他们都不曾赖帐啊!”孔晋胡子一抖,忍了忍,还是被逗笑。 岳古城笑道:“你这老姑娘除了会搅局,一无是处。快将你小师妹找出来吧。”那女子一听,不但不生气,反倒更乐了。她一扭身,吐着舌头道:“湘君虽然敌不过小师妹年轻,但师父您也不能喜新厌旧啊!” 众人也笑,仿佛经过那女子的感染,世间便再没有可伤心的情绪。美人名为纪湘君,不知道是这三个字本身就美,还是那个人使得这名字变得曼妙。陆青青却浮想联翩,她从纪湘君的美貌想到了江东绝色的傅菁华,又因傅菁华而想起了那个苍凉的黑衣人淡薄的背影。 “该你了。”白浮子在陆青青耳边说道。 陆青青茫然走出人群。很多双惊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这个白衣素装的少女,想从她脸上找到成为幸运儿的表情。但没有。 一双纤巧白净的手伸到她面前,她抬头,看到纪湘君的笑颜。她就这么被她轻手一提,上了祭坛。 第一杯酒,敬岳古城,从此这个白须老人就是再生之父。第二杯酒,师父在上,陆青青从此是古城山庄的人。第三杯酒,师父让她西面叩拜,她不知道因何而拜。师父说,拜的是庇佑之神。 孔晋提起酒壶的手再一扫,三杯又满。这三杯,是师兄妹三人的同门酒。陆青青被纪湘君有趣的表情逗笑。岳古城看着他们三人,捋着胡子哈哈直笑。人群中,陆青青看到黄云的笑,笑中带点伤感。而漠漠,笑着别过头,再没看过祭坛一眼。 有人说,庄主新收的徒弟,既无来头又无过人之处,明明一个年轻少女,看人的眼神里,却总透着股森森冷气。 第九章 翅膀 依陆青青看,古城山庄里的人分三种。第一种人,一开始就看透了俗事,来了就不曾想过要再出去。第二种人,起初投奔的目的只是为了暂时的安身立命。有人躲避苦难,有人寻找自由,有人修身养性等着东山再起。但,最后走出去的,少之又少。他们都是飞累的鸟,一旦静下来享受安宁,翅膀也便随之消失。没有翅膀的鸟,便不会再想着要飞出去。而第三种人,背上的翅膀从未消失。 陆青青知晓自己是第三种人,而白浮子是第一种人。大师兄孔晋也可算是第一种吧,在他刚刚离开母婴的时候就已被师父带到了这里,他一辈子生活在古城,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从不准备离开。他掌管山庄内大大小小事,那便是他的人生。唯有大师姐纪湘君是个例外,她既不是第一种人,也不是第二种人,但又和第三种人不同。她有翅膀,但那翅膀上没有负担。她高兴飞的时候就飞出去,不高兴飞的时候就回来。她说不清是外面的花花世界更讨她欢喜,还是这里的平静更令她愉快。或者她两者都喜欢,飞来飞去,乐此不彼。 岳古城教陆青青练剑的时候,纪湘君常常会突然跑出来,坐在一边山石上吃着果脯乐呵呵地看。她喜欢对小师妹的剑法冷嘲热讽,像个刁钻的评论家。但陆青青对她讨厌不起来,整个古城山庄的人都对她讨厌不起来,即使她对每个人都口无遮拦尖酸刻薄。也许,因为她脸上那一抹春风般的笑,而沐浴春风里的人们,又怎会去计较那些尖刻的话。 陆青青初时练什么都不得要领,岳古城的剑法与魔刀堂的刀法完全两样。她有些气急败坏,扔下剑不肯再练。这时纪湘君好听的嗓音开始刻薄了:“呦,师父,您看您看,这小师妹的脾气就是跟那魔刀堂的鬼怪们学的,够吓人啊。瞪什么眼睛,自个笨还不许人说啊!就你那样子那脾气,哪个男人敢要你……”陆青青一气,拿起剑闷闷地继续练。纪湘君可不放过她,边吃东西边轻描淡写道:“这一招你若三天都练不会的话,出门就不要称是古城山庄的弟子了,免得我们丢人。” 陆青青摆出副气极的模样,猛将她手中的果脯盘子掀了个翻。而纪湘君也不生气,只是随手捡起一只空空的盘子,妖妖娆娆地笑:“技不如人就耍无赖了,师父您咋调教的人!”岳古城向来不说什么,只是抚着白胡子哈哈地乐。看纪湘君一袭浅蓝走远,陆青青的怒气一下不见了,跟着师父一起笑。 陆青青学其他都是轻车熟路,唯独剑法上总是碰壁。“蒋飞将林威蓝的刀法教你,你这丫头又天生伶俐,将蒋飞的刀法也参了进去,导致刀法不伦不类,现在我又强将通途剑法传授给你,你倒是顺手拈来将刀剑融为一体,更成了个四不像。令人费脑筋啊!” 陆青青倒有点委屈,问:“师父,我绝非故意,可就是做不到刀是刀剑是剑,您若觉得我没有学剑的天赋,我便不学了吧……” 岳古城笑道:“错了,你恰恰是四人当中天赋最高的一个,也许是师父的教法错了。” “四人?除了大师兄和师姐,还有别人?”陆青青好奇问道。 岳古城将眼睛细细眯起,笑得令人费解。他抚着长长的胡子,边走边说道:“你还有个师弟,叫小野,小你两岁,但入门比你早,甚至比你师姐还早了半年。”陆青青惊讶,原来她还有个素未谋面的师弟。但等陆青青想再知道多点的时候,师父已经吹着白胡子走远。 有时,陆青青问细眯着眼微笑的岳古城:“师父您在想什么?” “好几年不见小野,不知他功夫练得如何……”原来师父也只是偶尔出门去找这个传闻中的师弟。但陆青青已经不会再对任何事好奇,古城上下都是神秘的故事,她的好奇心,渐渐被那些经常上演的稀奇事给磨平了。她住在古城最安静的西园小居,门前是那株碧绿的长生树。长廊辗转的尽头有一座建在半坡的亭子,亭子里再没有人下过棋。穿过亭子后面的竹林,是座小竹楼。小竹楼里,再没有客人来过。 某一日清晨醒来,长生树照旧在落叶,落的叶却掉进了白色的绒毯一般的地里,茫茫不见。整个世界都笼了白色,那些羽毛般轻轻的小东西,像树叶一样在飘洒,仿佛全世界都种上了落叶的长生树。 “下雪了!”她欢乐地眨了下眼,再努力去看清。而目光一个轻颤,有什么东西回到了身体里。她蓦然想到,这是第一次在古城看到雪。入春的雪,湿答答的,不知道落了多久才积起这一片净白。“五年。”她没有料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 五年,也许,一些人的坟冢已被踏平,一些人的容颜已经枯萎,一些人的孤独也已老尽。她记起那年祁连山的雪大片大片落在她后颈的风帽里,雪覆盖了那几座奇怪的坟墓,雪衬得武当掌门干瘦的脸更加惨白,雪映出了当今天子年轻时意气风发的俊朗。那场雪,将退隐江湖的林威蓝再次送回人间,雪也染白了干爹两鬓的发,这个十几年不曾老过的魔刀堂堂主。 一场雪将她的记忆全部带回。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岁月,虽比现在不安,却快乐。 古城山庄的日与夜,没有纷争的宁静在消磨她与生俱来的尖锐棱角。等陆青青猛然意识到的时候,她伸手去找身后的翅膀,那个魔刀分堂的小魔女如今还是吗? 仿佛一场雪使她找回了来到这里的初衷。她等不及穿戴整齐,直接从被窝里跳起来赤足奔到了那棵长生树下。她伸手抚摸纤细的树身,不觉泪流满面。“树啊,你说我等的人他还会回来吗?” 她依旧日日习武,也和往常一样顽皮任性会扯着师父的白胡子撒娇,她会同师姐一起去捉弄严肃正经的大师兄,在他的长袍上涂鸦一首风花雪月的诗,亦或在他常年吃素的餐盘里涂上一层猪油。对师姐那些不中听的言语,她也学会了聪明地反击,让江南第一的美人吹鼻子瞪眼拿她没有办法。 纪湘君的剑法是是兄妹三人中最好的,而孔晋胜在内力与拳脚。陆青青的武功却有些匪夷所思。就连岳古城教她的剑法,她都能将两招完全不同的招式混为一招。岳古城拿她没办法,索性将通途剑法三十六个招式统统打乱,按着陆青青用刀的习惯重新组合。如此,刀法剑法混为一谈,反倒也新颖出奇。 她一如既往,谁也没有注意,那张平静的笑脸下,是狰狞地想抽出翅膀的痛苦。她在找她的翅膀,仿佛因为等了太久,再久下去,就要永远回不去。 古城山庄是个消磨人意志的地方。她坚定地认为这是一个以超凡脱俗为名义的华丽陷阱。夜幕之后,走回无人的西园小居,她感觉到自己的邪恶,纯真无邪,那是她在人前戴的面具。从前的陆青青,早就不知死在了哪里。 第十章 怪客 二月初,小竹楼来了一位客人。他被人抬进小竹楼的时候,浑身是血,脸上也满是血污以及被血粘得满脸都是的乱发。他的衣服已经破得看不出形状,甚至颜色。陆青青跟着追到小竹楼外,直到确信那只是一具骇人的陌生人的尸体,才长呼一口气,凝聚的眉散开来,走路的姿势也懒洋洋起来。她心中疑惑一个死人为什么还往小竹楼里抬。片刻功夫,白浮子拖着略微臃肿的身躯匆匆赶来了。陆青青拦住他问:“老白,那谁啊,怎么能随便就……” “青青你来得正好,棘手,真是棘手!”白浮子将肩上的药箱往陆青青肩上一挂,走得比投胎还急。陆青青只好紧紧跟上。 “他还活着。”白浮子忍住恶臭,将那人已经粘着皮肉的衣服剪开,露出胸口腐烂的一团血肉模糊。抬他进来的几个人已经忍不住要呕吐,陆青青却只是静静在一旁瞧着,似乎既没有看到那狰狞恐怖的腐肉,也没有闻到满屋子的恶臭。 白浮子在他头上扎了几针,那人竟睁开了眼睛,眼珠瞪得浑圆,但又迅速暗下去,像闭上了生命之门。之后无论白浮子在他身上做什么动作,他都毫无反应。陆青青以为这下他是真的死过去了。但那双眼睁开的刹那光景,在陆青青脑子里留了个挥之不去的烙印。他像是带了巨大的秘密来到她面前,瞪大的眼里是无底的深渊,要将冷眼旁观的陆青青整个吞噬进去。她不知道那无底的深渊里,有些什么不可知的东西。 房间里的人都一一逃离,只剩憋着呼吸在整理伤口的白浮子,和呆呆瞧着的陆青青。“这下他被你一针给扎死了。”陆青青凑过半个脑袋去看白浮子的动作。白浮子在小心地用小刀切开伤口,将腐肉一块块刮下来,直到露出骨头。“暂时还有一口气,且看他想活的意志了,能熬过今晚,我才救得了他。”白浮子一顿一顿说道,唯恐入鼻的气味会使他控制不住要呕吐。 “去帮我倒盆热水来,越烫越好。”陆青青也不多想,即刻下楼去找热水。 等她端了满盆热水回到房间,白浮子正费力地要将那人翻过身,因为胸前伤口过多,他不得不小心翼翼。陆青青二话不说,将水盆往边上一放,捞起袖子就去帮忙抬人。白浮子惊讶道:“这么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倒是能耐得住这肮脏恶臭,令老头我刮目相看。”陆青青朝白浮子瞪了一眼,道:“这又算得什么,你见过死人的血有一条河那样多吗?你见过尸体像小山一样堆着,方圆十里找不到一个活人的景象吗?像他这样,又算得什么……” 白浮子自知说错了话,忙转移话题道:“拿块布将他的脸用热水敷一下,尤其是眼睛这里。” 陆青青边动手边嘀咕道:“还说自己不再问江湖事,远离是非,看到快死的人还是忍不住要救,哼!” 陆青青看到白浮子挑开他背上的衣服,又是千疮百孔的景象,甚至比胸前的还要骇人。她也有些不忍看了,将视线移到那张脸上。 拨开杂乱的长发,露出张凶悍的脸。再洗去那些血污,才看出是个眉目清朗的少年,眼圈乌黑,眼眶深陷,添了几分狰狞。“哦,老白!老白!”陆青青望着那张脸,喃喃喊道。“怎么?你认得这人?”白浮子惊问道。 “我见过他,但又好像没见过。不,不对,我不可能见过……老白,他是谁?” “既然黄云救了他,自然有他该救的道理。老头我才不管他何许人也。” 陆青青眼见练功的时辰到了,催促白浮子:“他几时会醒?”白浮子笑道:“起码三五日吧,能不能醒回来,还得看他造化。”陆青青只得撇下他们匆匆离去。 这段时间纪湘君不在,陆青青练功也就清净起来,岳古城话说得少,很多时候只是坐在断崖边望着群山峻岭,或看着陆青青一招一式,连最细微的差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陆青青突然有点想念那个吵吵闹闹的师姐了,起码师姐在的时候,师父看起来不至于这么寂寞。 “师父,师姐这次在外逗留得比以往都久……”岳古城捋着白胡子眯起眼笑道:“玩累了她自会回来。” 当日一练完剑,陆青青就一门心思要往西园走,却在半路被孔晋拦住。孔晋板着脸孔要陆青青去一趟东园。东园是孔晋的居所,这个大师兄平常很少允许外人进入东园,陆青青屡次偷溜进去,都被他严厉指责。但今日,陆青青却没了兴致,只想找个借口回去。 孔晋说带她去看样东西。陆青青忍不住好奇,也有些被孔晋异样的严肃吓到。她隐约害怕,那样东西会不会和一个人有关? 东园的竹林比西园要浓密得多,孔晋带着她穿过林子,小院,到了他的住所。有弟子等在门口,看到孔晋,忙慌慌张张跑来想说什么,看到孔晋身后的陆青青,便又站直了低个头喊了声:“三师叔。” “怎么了?”孔晋问道。 “师娘回来了。” 陆青青一听,眼睛发亮。在古城山庄五年,从没听说过孔晋还有妻子。转头看孔晋,却依旧板着个面孔,悠悠叹道:“她来干什么?” 只见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个中年妇女,皮肤微黑,相貌端庄,鬓角微有白发,只是裹在单薄白袍里略微发福的身躯,瑟瑟抖着。那妇人望了眼陆青青,又望着孔晋,三人一时间都顿住了般,不出一声。 最终还是陆青青打破了僵局,走上去对那妇人掬了一礼,朗声道:“陆青青见过大嫂。” “陆青青?你又是谁?”那妇人眼神一凛,又看向孔晋。陆青青心里暗喊:好大架子。但她还是恭恭敬敬答道:“陆青青,不就是我吗?” 另一边旁观着的弟子忍不住偷笑,却又强忍。那妇人又瞥了陆青青一眼,问:“孔晋呢?孔晋怎么还不来见我。”说着,她又将视线紧紧盯住孔晋,却又不似在开玩笑。 那弟子不知怎的,竟呜呜哭起来,说道:“师娘走了十年没有回来,连师父都不认得了。” 那妇人诧异了一会,突然一下跑到孔晋面前,抓着他皱纹满面的脸左拉右扯,喊着:“晋,你怎么老成这样了?你是戴了人皮面具吧?将它撕下来,撕下来!你快将那恐怖的东西撕下来!” “你的头发,也是假的吧?摘下来,快摘下来!”她又用力去扯孔晋的头发,像个疯子一般。 孔晋只是任她撕扯,既不说话,也不动手。那妇人闹了好一会,似是累了,将头抵在孔晋胸前,拥着他大哭起来。孔晋无奈笑笑,双手却也将那怀中的身躯拥紧。 “十年不见,你胖了。”孔晋叹道。 陆青青愣在那,只听那弟子在一边说道:“师父是在师娘走的那年,突然老的。”陆青青望着眼前那哭得七零八落的女人,心中像是堵上了块巨石,恨恨的。她想不通,喜欢或不喜欢,爱或不爱,在一起或不在一起,不都是一声“是”或“不是”,“要”或“不要”的事吗?可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喜欢变着法子互相折磨? 想到此,她想离开古城山庄的心又切了起来。有人清明祭扫,五年未归,她若再不行动,怕是永远也要找不回来。 陆青青见他们夫妻团聚,一时缓不下来,她又记挂着小竹楼里的状况,便想溜走,却还是被孔晋叫住。此时那妇人也已经冷静下来,孔晋与她说了些什么,那妇人便止住哭,独自往房中走去。 “师妹,让你见笑了。”陆青青忙摇摇头说没有。“我带你去看样东西。”孔晋的神情又变得庄严,带着陆青青往后院走去。陆青青想不出能有什么机密的东西,让大师兄在这个时候还牢牢记挂着。 进了后院书房,孔晋让陆青青将门关上。只见他从一本书中抽出一封信递给陆青青:“你看吧。” 信是纪湘君写的,潦草几笔,只说是闯去了皇宫,让师兄不要将此事透露给师父,万一在宫中遇到什么三长两短,也务必 瞒着师父。 “师姐贪玩,去皇宫玩几天,这也没什么。”陆青青轻笑道。在她眼中,皇宫只是一座巨大的房子,里面住着那个骑着白马的落寞老人。 “皇宫是闹着玩的吗?永乐帝是什么样的人?他杀的人比你见过的人都多吧!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她这样胡闹去,进了那地方,有绝世武功也没用。”孔晋愤愤道。他又看了眼陆青青,道:“此事旁人无法插手,只好找小师妹来帮忙。” 陆青青本想说,永乐帝哪里像个杀人的魔鬼,若他真是传言中的心狠手辣,又怎会千里跋涉到祁连山上去祭一座旧坟?真正的魔鬼,心里怎会去牵挂一个死了十多年的部下。但陆青青一听到“帮忙”二字,眼睛又亮了。那意味着,她将离开古城? 她慌忙点头应道:“师兄这么一说,师姐处境必然凶险。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唯一的办法是她即刻赶往京城,一则可暗中保护纪湘君,二则找机会劝说其停止冒险。 她无数次想象自己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逃离古城,只是没有想到,机会来得这样轻而易举。“过两日师父闭关,你正好趁机离开,一月之内必须返回。师父不许你出城是怕你年轻气盛,个性未收敛。总之此次出城,你必须加倍小心,不可学你师姐留恋江湖,以免误了大事。” 陆青青面上不动声色,摆出一副忧心状,出了门也不敢笑,只是埋头疾步往西园走去。或许是等这样一天等得太久,她竟一时想不起自己处心积虑想出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长生树依旧落叶,落叶依旧是碧绿如新。她绕过亭子,穿过竹林,又重新看到了小竹楼。或是昔日的竹楼再次唤醒她离开古城的欲望。她不觉昂首轻笑,神情却是莫名的委屈。 她心知,一旦离开,没有归期。 竹楼里的陌生人仍在昏睡,白浮子已将他全身上下的伤口一一清洗包扎,那人躺在沈辛竹躺过的床上,赤着半身,五颜六色的膏药涂得到处都是。边上是一只取暖的火盆,映着那人惨淡的脸似乎也有了血色。他睡得安详,仿佛那千疮百孔的身躯根本不是他的,他只是一个熟睡的年轻人而已。 陆青青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白浮子哈哈大笑道:“没死,暂时还活着。” “这么冷的天,就让他这么冻着?” “别,别往他身上盖任何东西,他胸前那处伤有毒,必须借助冷热交替来祛除毒性。” 陆青青好奇地看了一会,问道:“他几时会醒?”“说不准,只有三成把握。”陆青青“啊”了一声,不再说话。火光下那张脸,隐隐又传来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十一章 不归 第二日整个古城山庄的人都知道孔夫人回来的消息,陆青青跑去见岳古城的时候,孔晋同孔夫人恰好从岳古城处出来。孔夫人的精神恢复了一些,见着陆青青,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小师妹的心可不在古城山庄啊。” 陆青青怔了一下,暗想,若是她的野心如此明显摆在脸上,师兄自然也会发现,她的机会便又泡汤。于是她调皮地笑笑,道:“就像大嫂您一样,心跑得再远,最后还是要回来。” 孔夫人看了眼孔晋,轻笑道:“小师妹牙尖嘴利,比纪湘君那丫头还不饶人。” 二月天,山庄已经有了春天的生机,白花吐蕊,黄花开。虽是春寒料峭,孔夫人身上裹了件寒冬时节的灰皮袄,仍冻得双唇发紫。她见陆青青只穿一件白色裙袍,仿如一只白蝶般轻松自在,神情便有些羡艳,伸手去扯她的宽袖口,道:“小姑娘家就穿这么单薄也不冷,想来我是真的老了。”她又转头去看孔晋,望着那一脸的皱纹发怔。孔晋宽慰她道:“梅,江南古城不比那北方严寒,你住上一段时间便能调养过来,不要孩子气地与小师妹过不去,好吗?” 孔晋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孔夫人忙点头说好,天真得如同少女一般。 岳古城说,女人总是喜欢往前跑,去找那最好的,男人总是往回看,总觉得失去的最好。他说,薛枕梅当初离开古城,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头也不肯回,但十年之后,人老珠黄,还是要回到这个她从前不肯将就的男人身边。人便是这么可笑,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 “但师父,她这样的女人,师兄为什么愿意十年如旧地等?” “这个,哈哈……“他笑而不答。但后来他又说,人们一旦爱上谁,就注定要变成别人眼中的疯子。人的感情,才是这世间最霸道的武功,不是聪明绝顶便能破解的招数。 “那师父心中,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岳古城哈哈大笑,翘着胡子道:“年轻时,也有人仗着这一招,差点要了你师父的命。”陆青青听到此,不免乐得忘形,围着岳古城笑:“徒儿忘了师父您也是年轻过的……” 陆青青喜欢岳古城,并不完全因为他悉心教导自己武功。岳古城说的每句话,都能在陆青青心里下种,慢慢地生根发芽。她敬仰他白胡子里藏着的智慧,令她不敢亵渎。 但,她要离开古城,是谁也无法阻止的事。 她佯装不经意地提起:“师父不怕师姐在外面碰到什么麻烦事吗?”岳古城皱起鼻子抖了抖胡须,说道:“从来只有她去惹别人的麻烦罢。”陆青青噗哧一笑,却也说不上什么来。 她回到西园,直奔小竹楼。那陌生人仍死猪一般赤身酣睡,火盆里的碳是新加的,烧得正旺。白浮子不在,陆青青见他胸口的药已经完全渗入皮肉,那中毒之处青红一块,看起来已没那么狰狞,脸上也恢复了血色。陆青青好奇心起,拿根竹枝去撑他的眼皮。 “哈,呆会保准吓老白一跳。”她暗自乐着,小心翼翼去折竹枝的嫩尖。那双被他拨弄过的眼张开后,竟没有合上去,还扑闪了几下,黑亮的眼望着陆青青。 没吓到白浮子,反倒把陆青青自己吓到了,她伸手去捏那双眼,手臂却被擒住。力道不大,但足以使陆青青停止动作。 “呀,你醒了?”她猛然甩开那只手,退后几步,险些撞上火盆。 那人直直盯着陆青青看,眼珠一转,又直直盯着空旷的房顶。陆青青喊他,他也不应。“回光返照?”他昏睡不过两日,醒得比预期要早。陆青青跑到窗台让下面的丫环去请白浮子,她可不希望有人死在沈辛竹的床上。 “吵死人了。”里面传来低沉的一声,却让外面的陆青青顿时火冒三丈。她狠狠瞪去一眼,道:“你既然活了,就给我滚出去,马上!” 那人仍直挺挺躺着,气息还算稳定,只听他沉沉叹了一声,道:“阴曹地府也这么吵,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你便不来了是吧?”陆青青恶作剧的心理开始作祟,正好此时天色渐暗,小竹楼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听来不免有些悚然。陆青青一甩手,窗子“砰”地一声关上,她又恰好穿了白衣,一拂袖,就轻飘了进去,房门也“刷”地一声关在身后。 “死者听着,姓甚名谁,一一如实报来,若有隐瞒,一经查实,立即下十八层地狱。”陆青青故意将气息憋得悠长,那声音听来十分阴森逼真。那人像是愣住,眼皮跳了几下,勉强说道:“这位小官,能否将身体还我,死也死个全尸吧。” 陆青青忍不住要喷笑出声,想,他是被白浮子点住了周身穴道,难怪感觉不到身体。她悠悠应了一声:“见你有几分姿色,便给你开个后门,将身体还给你吧。”隔空解穴的功夫,岳古城三年前就已教会她。 那人身体恢复知觉,各处的疼痛接踵而来,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每一细微动弹,都牵扯伤口,使他大喘不止。“小官,请再将身体收回去吧,已经废了。”他重又笔直躺倒,一动不动等着陆青青将知觉收回。 陆青青佯怒道:“你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也必须受千刀万剐之刑方能重新转世。赶快将你姓名报来,本官或许能为你在阎王面前求情。” “早忘了……”他冷笑起几声,躺得更直,仿佛羔羊待人去宰。疼痛引起的痉挛呈现在突起的青筋之上,以及脸上强忍的扭曲。 门突然打开,白浮子气喘吁吁跑来,身后是掌灯的丫环。丫环将两面灯烛点燃,火光一跃,整间屋子顿时通亮。白浮子嚷嚷着:“是醒了还是死了?”说着,人已经走到床边开始给那病人搭脉。躺着的那人突然跃起身瞪着白浮子看,扯了扯他半白的胡子,嘴角一抹得瑟笑意。他转过头看到窗下站着的白衣少女,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瞥,几分不屑。 他被白浮子按回床上躺下。白浮子说伤口有破裂的可能,不可大幅度动弹,所中之毒倒是清了十之八九。言下之意,已无性命之忧。 陆青青双手背后撑在案台上,顾自“咯咯”地笑,眼前却恍惚起来,仿佛那床上躺着的是沈辛竹……五年前的人事,从未变迁。 那人问道:“这里既不是阴曹地府,那是哪里?” 白浮子摇头道:“古城山庄怎会有你这样不明不白的客人。” 那人眨了下眼,闷闷道:“我来这里做什么?”在一旁挑拣碳灰的丫环听到这话,“噗哧”一声笑了,谁都知道天下人人觊觎古城山庄的安宁,无不将它当作避乱的世外桃源,争相神往,却也只有万分之一的人有幸进入。而眼下这个人,莫名其妙被捡回一条命,却平静得如同未曾经历生死,对“古城山庄”这四个字也无半分惊讶。陆青青反倒觉得这人有了几分意思,对白浮子道:“老白你可要将他的命留好了,我要收他为徒。” 陆青青早就想收个徒弟玩玩了,她大师兄有几百个弟子,而她的那些师侄有的甚至也已有了徒孙。师姐手下也有二十多个女徒弟,唯独她独居西园,连个可使唤逗趣的人都找不着。 她心知所谓的收徒,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过了今晚,她就是出笼的鸟,能飞多远,就飞多远。 那人嗤笑道:“我看姑娘要是武功底子不错,等我活回来,倒可考虑收你做个徒孙。”陆青青眉眼一飞,灿笑道:“有趣。老白,你给他讲讲,古城山庄救下的人,是不是可以任由他的恩主发落?我陆青青要想收个徒弟,是不是那人天大的福分?” 白浮子瞅着陆青青,觉得这丫头今日尤其古怪,但也还是老实回答:“西园的客人,又是受了西园的恩赐,自然是归西园的主人发落。你是庄主的亲传弟子,即使收他做徒孙,也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美事。”那人虽认真听着,任由白浮子在他胸口上下敷药,脸上不时有起伏,却不发出半点呻吟。他也不看陆青青一眼,只是冷 笑。“大难不死,却落入一个黄毛丫头手里,惨!” 陆青青不知是中了魔怔还是真的无聊透顶,更铁了心要收这个徒弟了。白浮子以为陆青青是一时兴起,便劝她等他伤好之后再考虑收徒之事,陆青青却不由分说,非要当晚就定下师徒名份。 “我若是不肯呢?” “那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古城山庄,看你半残身躯怎么活活饿死在树林子里!不,是冻死!” “我若不走呢?” “那就乖乖做我陆青青的首席弟子!” “我若不肯呢?” “你!”陆青青又气又好笑,猛然将他从床上抓起来按倒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将他扔还给白浮子,拍拍身上的灰尘,道:“手无缚鸡之力,跟我斗!” “既然你已做了我的徒弟,你又不肯说自己姓名,那只好由为师赐你一个了。叫……叫不归。不归吧。”陆青青乐得手舞足蹈,她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恰切的名字。拨碳的丫环问:“为什么是不归呢?” “当年干爹替我取名,便是用了诗中‘杨柳青青着地垂’中的‘青青’二字 ,如今我取‘借问行人归不归’中的‘不归’二字,首尾呼应,师徒关系看他如何再撇清。”陆青青嘴上说得得意,实际理由牵强,不过是胡扯罢了。 一首《送别诗》,不知说给谁听。 第十二章 别诗 第二日早起,惊见长生树上开出白花。 白花细碎,只是隐隐约约点缀枝头,全因叶子的碧绿太浓,才衬出那点滴白花。陆青青来不及穿鞋便奔了出去,她每日看着长生树醒来,第一次看到它和平日不同。她跑到树下留心去看那些花,手指轻轻一触,指尖就染上了花粉,鹅黄,极浅。那一点浅黄在指尖揉搓中渗入皮内,陆青青手掌顿时发黑,染了墨汁一般。黑色蔓延到手腕,又逐渐退回去,恢复了原先颜色。 她想,长生树含有剧毒,其花自然也是奇毒。而此毒又恰好与她体内血毒相溶。如此,血毒倒是又救了她一命。 她有些失望,本以为这长生树的花毒能解了她体内血毒,没想到反被收伏。 她从小渴望能与常人无异,也不必时常饮醉生梦死去缓解毒性。饮鸠止毒,原本就是一场慢性自杀。但长生树开花,对她来说,仍然是惊喜之事,她坐在树下,仿佛听见远远传来的琴弦之音,还有笛声萦绕。“树啊,树啊,今日之后,再没人这么近看你。” 她先是去了趟小竹楼看她新招的弟子。徒弟对她可不亲切,都没正眼看她一眼。他俯卧在床榻上,露出一张宽阔的后背,上面却是一副涂鸦的秋风图,凌乱不堪。 “好徒儿,你在做什么?”她问。 “请别好徒儿好徒儿地叫,听得我头皮发麻,我又不是没有名字。”他不屑道。 “那你叫什么?” “不归。借问行人归不归的不归。”他斜飘一眼,继续趴着,做痛苦状。陆青青忍不住要大笑,但她又觉得自己身为师父,就该有德高望重的样子出来,于是咳嗽几声,双手背后,道:“不归,为师来探望你病情,好得怎样了?” “没见我在晾伤吗?白老头子不知给我下了什么药,烧得不行。哎,贱命一条,救回来还是贱命一条。”他摆出一副哀怨状,两眼无辜地望着陆青青,像在讨要什么。“你想怎样?” “热。”他皱起眉头显得愈加委屈。 陆青青不知怎的,仁慈起来,或许她还从未对谁这么好心好气过。只见她左顾右盼,最后拿了一册书,坐在床榻给他后背扇风,边扇边念念有词:“为师今日心情好,照顾下徒弟也是应该。” 燥热感渐渐缓和,不归的神情也悠然起来,低哼了几声,竟然呼呼入睡。 岳古城闭关前特意将陆青青叫到一边,叮嘱她不要任性行事,帮孔晋打理山庄事务,练功不可含糊。陆青青应得很勤快,口口声声说师父放心。岳古城拍着她肩膀道:“一月后,为师要检查你的通途剑法。”陆青青心里一个“咯噔”,师父这话里,分明别有它意。 古城山庄有两位女琴师,一位是七星桥的漠漠,另一位便是薛枕梅。这个名字陆青青偶听人说起,她也无意去打听,谁知这传闻中的薛枕梅便是孔夫人。陆青青去东园与孔晋道别,一进园便遇见薛枕梅。“大嫂弹得好琴。”她既是客套又是赞叹。薛枕梅却没那么客气,看了陆青青几眼,道:“怎么庄主竟是收些丫头片子当徒弟,日后又是一个不省心的纪湘君啊……”陆青青也不去理会她,笑着走过。 孔晋老生常谈地交待了一番,问陆青青是否要去兵器房挑柄好剑。陆青青回绝道:“西园有一柄上好的青铜剑。”一月期限,陆青青唯唯应着,无疑是个听话的小师妹。 离开东园,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了起来,对,是翅膀,身后的翅膀又回来了,仿佛只要一阵风,她就能飞出天外去。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愉悦,又不肯显在脸上,只是走得飞快,与每个遇见的人打招呼,变得亲切无比。 白浮子从小竹楼下来,说不归的病情大好,不出半个月,便能下床走动,不出一月,定能行动自如。如不归自己所说,命是贱命,所以阎王不收,床榻也不肯多收留。陆青青抱着白浮子的胳膊喊:“您可真是神医。”白浮子惊得连连后退,道:“今天这么客套,我老头有点消受不起了。” 不归现在是侧躺在床上晾伤。他一手撑着脑袋,皱着眉不时咧着牙齿。“哎,别碰,疼的。”他怒视陆青青。陆青青索性大力在他腰侧的伤口上拍了一掌,看他猛然抽搐,瞪陆青青的眼神都能冒出火来。 “就是要你记住,对师父不要这么无礼。”陆青青甩手笑道。 “最毒女人心。” “对了,你为什么被人追杀,跟师父说说。”陆青青好奇心起,闪着眼问。 “怎么,想替我报仇?” “这个,为师正好要下山办事,顺便替徒弟报仇,也是应该。”陆青青学岳古城捋胡子状,逗得不归哈哈大笑,又叫疼不止。“昨天见你时还是一副英雄模样,硬是不出一声,怎么才过了一天,就成了狗熊,瞧你那死猪般的叫声……”陆青青鄙夷道。不归只是惊讶地望着她:“你要下山?带上我。” 这下,陆青青被不归缠上了,一定要她带他一同下山,陆青青只得落荒而逃。她隐隐又有些不舍,临走回望,开着窗的小竹楼,仿佛里面仍是那个英俊风雅的男子,持一杯清茶慢饮。 随意收拾几件行装,还有那柄沈辛竹留下的剑,和那封短笺。她走时头也不回,心中无底,也许为复仇而死在江湖,也许找到他留在他身边。但绝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下了山,陆青青跃上马直奔北京城。 第十三章 马夫 京城的繁华与古城山庄的宁静如同两个世界,陆青青说不上更喜欢哪个,因为无论哪个,都不是昔日西域的魔刀堂。京城人海茫茫,哪里有师姐的踪迹。她独自在宫门外逗留,望着眼前这座巍峨广阔的宫殿,心中既是向往,又是焦躁。 向往的是当日那白马上的老者,她始终无法将传说中的永乐帝与那老者联系起来,却又觉得天子就该是他那样。焦躁的是不知从何下手。或者乔装成宫女模样,但她连宫女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只得等天黑了再说。她找地方吃饭,拦住店小二问:“皇宫里的人都是什么样?”店小二瞅了她几眼,答道:“皇宫里面啊……”他突然压低声音,像是怕吓坏陆青青一般,“那里面的人走路,吃饭,都是有规矩的,而且不能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不然就要被卡擦……” 陆青青将手中的剑按到桌上,大声道:“谁那么丧心病狂?”话一说完,她才想到普天之下能出口杀人的,也就只有皇帝了。“皇帝他果真如此?” 陆青青认真的表情倒将店小二怔住了。他吓退一步,又走近去赔笑道:“姑娘误会了,误会了。小的只是开个玩笑。”陆青青按剑的手松开,笑道:“那皇宫究竟是什么样子?”小二左右看看没人,松了口气,道:“姑娘,你要知道你刚才那样说话教人听见,是要杀头的。” “如此说来,那皇帝果真是杀人不眨眼了?” “姑娘小声点!”小二差点就想用那只拿抹布的手来封她的嘴巴。“紫禁城里的事,怎么可能件件都归到皇帝头上去。我们皇上哪里管得了下面的人说了什么对他不敬的话,还不是那些欺上瞒下的人在作威作福。” “那你说的在宫中走错路,说错话,也是不用杀头的了?” “这倒不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打听这么多,回去好跟家乡的人吹吹牛?” “这都被你晓得了?好吧,那我再多问点……在哪里能见到皇帝?” “见皇帝?姑娘你是疯了吧?我在这京城呆了十多年都没有见到过皇上半点影子。更何况,皇上这次亲征漠北,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 “啊……”陆青青有些失望,但既然皇帝不在紫禁城里,出征时必定也带走了大批守卫。她要溜进去,就容易得多了。 到了夜间,她徘徊在宫门外,寻找机会。突然有人从背后跟上来,她有所提防,迅速反手一擎,那人却敏捷地避开了。她回转身,看到一袭蓝衣的绝色女子立在她身后巧笑。陆青青眼睛一亮,笑着扑上去:“师姐!师姐!师姐!” “平常也不见你这么热情,今天是吃错药了吗?”纪湘君郁闷道。 陆青青没想到会这么快找到师姐,而纪湘君早已打消进皇宫的念头。眼下,师兄交托的任务已经完成,她只等找个机会和师姐分道扬镳,从此古城山庄就与她再无瓜葛。她心中虽这么想着,但又不免因为那些熟悉的脸孔而内疚起来。她想到岳古城,他的气度和一个百岁老人的高雅,是陆青青打从心底敬仰的。接着又是孔晋不苟言笑的脸,白浮子老态龙钟的悠闲,还有别的一些面孔,她取笑过的,感动过的,喜欢或厌烦过的。 饭桌上,纪湘君问她最喜欢京城什么,她支着筷子晃着胳膊想了好一会,答:“昨天在街上看到一个卖字画的,我请他画了张像。”她从包袱中取出两卷画,抽了一卷出来打开:“你看,虽不是百分百地想像,但这神韵,与我干爹一模一样。京城的画师,我是最喜欢不过的了。”纪湘君见陆青青这会儿天真毕露,便拿起画来仔细观察,想象出蒋飞生前的模样,笑道:“是个顽固又小家子气的老头儿,你倒是把他当宝。”陆青青一听,气了,夺过画卷,迅速收拾起来,不肯再跟纪湘君说话,只是埋首吃饭。 “喏,那儿还有一卷,是什么?” “关你何事。” “不看便不看,谁又稀罕。说吧,师兄叫你来,还有什么事?” “没了。他遣我来,就是来阻止你进宫玩。对了,师父月底出关,你回去看望他老人家吧。”陆青青道。 “你再等我十日,等我办完事,一起回去。”纪湘君心里大概是想着什么人,说话间,透出隐隐的忧悒情绪。 陆青青不再说什么,她现在等着,说不上焦急,也说不上悠闲,但天一黑,内心里那只类似魔鬼的东西就要引着她直往不可预知的地方去。她不知道物是人非后的景象如何,但心心念念只有一个目的。 京城繁华,却难以闻道浓郁的江湖气息,她打听不到半点关于沈辛竹的消息,但青铜会,五年前就已经在当日的魔刀分堂大行其道。这一点,江湖上人尽皆知。陆青青在临睡回房前握着纪湘君的手,说上一句:“师父很惦记你。”转身前她突然想看清师姐的长相。那副绝世的容颜她并不曾认真瞧清楚过,于是她回身朝纪湘君投去一笑,说:“师姐早点睡。”没人注意到,她已在这不动声色间做了一次告别。她不是个多情的人,却也觉得自己对古城山庄,有些决绝。这一次,她也是真切地看清师姐无可挑剔的容颜,并悄悄记在了心上。 入夜,她骑马离开京城。祁连山下,有一座无名村庄。五年前也许经过,但她已毫无印象。仿佛有一家无人的酒肆,她也曾在那住过一晚,但究竟是什么模样,她早已忘掉。对于那些旧事的模糊记忆,使她十分气恼。那些曾与干爹息息相关的东西,她以为自己若是忘记了,就是对魔刀堂的背叛。 一旦回归江湖,她身上那些邪恶的,无畏的,仇恨的个性便又统统围拢过来,她还是那个陆青青,只是比从前更加冷漠。这点她自己也未必意识到,即使在古城山庄那一刻,她还说说笑笑像个贪玩的少女,热衷于无聊的恶作剧。而如今孑然一身策马奔走的陆青青,是谁都陌生的,没有人认出她,更五人猜出她的身世来历,人们甚至来不及看清这个冷冷清清,却又似乎满含热情的白衣女子,她已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转过身,策马奔去。古城山庄那几年她个子又稍长了一些,褪去原本的婴儿肥,干净,白皙,是种过于冷静的美,不灼眼,却又无法一览无余。因而,她行程自由,并未惹人注意。除了一个人。一开始陆青青觉得这人有些好玩,跟就跟吧,甩脱跟踪者她有的是主意。但渐渐她又觉得那人不怀好意,无论她怎么想尽办法,都无法将他甩脱。最后,她觉得忍无可忍,冷不防就出手了。 那人三十上下年纪,唇上一撮滑稽的小胡子。陆青青骑马,他走路。因为是山路,马尚且走得吃力,而那人走路跟在马后,竟一路紧追。想必是个练步出身的武夫,步伐矫健异常。但人却不见得聪明。陆青青将马留在路上,她则躲进树林,只等那人追到。而那人竟没有丝毫察觉,冲着那匹马奔走过来。 陆青青看准他后背,猛击出一掌想将他擎住。那人毫无防备之下,竟仓促一个反手与陆青青一掌对击。陆青青始料未及,后悔自己轻敌。两人打斗几个回合,陆青青仰仗手中有剑,胜他一筹,他却从她剑下钻了空子逃脱了。只见那人奔出一段路,回头诧异的目光看向陆青青,又转身跑远。 陆青青眉头一蹙,想,糟糕,搞错了,人家是冲着前面那辆马车去的。她看着那人身形渐远,心里反倒失落起来,觉得索然无趣。旅途突然使她感到孤独,但这感觉也只出现了一瞬。抵达目的地的强烈愿望又冲击上来,她骑上马继续赶路。 到了镇上,她随意找了家客栈,牵马到后院时,看见了那辆小胡子一路尾随的马车。马车装饰豪华,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出门游行,陆青青记得那马夫衣上有和车帘上相同的图案。她也许见过,但早已想不起是哪个门派,或是哪个世家的徽章。然后,她转过眼,又看见了那小胡子男人。 小胡子除了脸上脏点,衣服脏点,别的倒都看得顺 眼,甚至有些与年龄不符的孩子气。只见他喘着气匆匆往马车这边走来。她以为他会去察看马车里有什么东西。他看起来虽不像个猥琐的小偷,但这样跟踪别人必定也怀有阴暗的心思。陆青青在一边喂马,装作漫不经心。却见他只是小心地将马身上的车套取下。随后,他双手拥着那匹暗红色的马,无比亲昵。陆青青暗笑,想,自己又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别人了。她侧过头,细细打量那匹马。 马看来已是一匹老马,眼神却明亮尖锐,并不温存。但在那小胡子怀里,马是亲近温顺的。看它通体红色,四肢娇健,换在十几年前必定是匹上等宝马。 小胡子注意到陆青青的眼神,但又低下头与马亲昵,仿佛是个害羞的小少年。他这幅神情与那张脸多不相称,陆青青几乎要笑出来了。只见他向店小二要来了木桶,去井里提了大半桶水。陆青青正寻思他要干什么,只见他不慌不忙从马车底座抽出一把毛刷来。他将毛刷沾水后开始替马刷洗,刷着刷着竟哼起曲来。 陆青青笑道:“小胡子,别说你偷偷跟了这么多路,就是为了给马儿洗澡?”小胡子欢快地刷洗着,看看陆青青,又看看四周没其他人,道:“这马虽说是绝世好马,毕竟年纪大了,哪经得起他们折腾,我自然是保护马儿来的。” “哦?这么说,这红棕马是你的喽?” “不,我不过是他家一个马夫罢了。”小胡子继续洗马,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曲子,陆青青想到小时干爹也哼过相似的旋律,那些时常在脑海中浮过却无法连贯的节奏,此刻被一个马夫完整地哼了出来。她神思一晃,似乎从这马夫的身影里看到了曾经魔刀分堂无忧无虑的时光。 陆青青挑了个僻静的座位吃饭,一抬眼便能看到客栈中央坐着一位年轻公子和一大眼睛的少女。那少女虽是丫环装扮,衣上也逢着与小胡子同样的微商,气质却高贵,礼仪得体,长得也精致可人。那少年公子的长相,倒是令人小小吃惊。单用“仪表堂堂”来形容,显得落了俗套,再看他举止风流,绝非一般人家的美少年。人人都向那一对年轻男女侧目,心中暗叹造物之美。陆青青也同样喜欢看那些漂亮的东西,但也只是远远观望,会心一笑罢了。一旦她转过头,脑海中浮现那黑衣长身玉立的背影,世上所有其他男子便都会逊色。她吃完东西,将剩下的一个馒头用手帕包起来,塞在袖中。 那马夫还在后院坐着,红马蹭在他背上,轻轻摩梭。他胳膊往后圈住马脖子,跷着二郎腿,正闭目养神。陆青青走近去看那匹马,手还未搭上马背,那马突然惊起,提起一腿就往陆青青身上踹过来。陆青青闪身一避,马夫仍闭着眼,却已咯咯直笑,跷着的两腿抖个不停。陆青青气道:“什么马这么凶悍,不近人情?” 那马夫睁开眼看了眼陆青青,又看看马,笑道:“你手里提着剑,又是趁人睡觉偷偷摸摸跑来,又是四下无人的夜里,你说骄阳马要不要踹你一脚?” “哦?它叫骄阳?”她对马的兴趣又提起来,再次走近伸手去抚。她这次小心翼翼,马却温顺了许多。“它这下知道我没恶意了吗?” “不,它是懒得与小女人撒野。”马夫说完,咧嘴哈哈大笑。陆青青见他大笑时略显稚气的模样,倒觉得愉快。离开师姐以后,她已经很久没和人不怀目的地交谈。她在马夫身边坐下,也学他跷起二郎腿:“喏,没吃饭吧?”她从袖中取出热乎乎的一团东西,将手帕打开。馒头的香气让马夫精神一振,双眼炯炯地盯住眼前的食物。“吃吧,给你留的。”他也不说谢谢,拿起来就吃。“没料到少爷会跑这么远,早知道我就会带干粮出来了。” “这么说,你们少爷真是小气,让手下跑腿却不给打点吃住,亏你还对他忠心耿耿。” “喂,别这么说,我是暗中跟来保护他——的马的。那女人不知怎么想出的鬼点子,竟让骄阳马去拉车。”他说话时表情有点生气,陆青青被逗笑。 第二日清早,陆青青去后院牵马,发现自己的马变了个样,精神抖擞,且干净了,马鞍也被清洗过,留有余温,想必是用火烤干的。她四下找不到昨夜那个马夫,心想,他是怕被他家少爷撞上,早早躲起来了吧。 马身上清新的气味使她心情爽朗,沿途碧绿的青草,抽芽的新枝,使她想起西园那株常年碧绿的树。如今,落叶应该更加纷繁,只是不知还有谁会站在围栏外耐心看它一整天。离祁连山越近,那些骑着马儿与干爹说说笑笑的日子重新涌现,也越来势汹涌。到了村子里,陆青青找个村民在前领路,到了一处小树林,领路人指了个方向给她,说:“往前再走小段路就是祁连山的另一个山脚,边上有几间房屋,你进去问问便知道了。”陆青青心中奇怪,这里已经离开村子有一段路,怎么那边还会有人住,况且是这样的荒郊野外。 她牵着马往前走了一段,便看见了一座有点规模的房子。当时恰好入夜,灰蒙蒙的房子里突然亮起灯光。陆青青急忙应着灯光走去,预感那房子里面是有什么秘密的东西在等着她。也许是干爹还活着,在屋子里面坐着等她。也许,多年前那场灾难根本不曾发生,她只是上了谁的当罢了。 她走得急,一些低矮的荆棘将马蹄子困住。马蹄乱踏,陆青青转头去看马,却在一瞥眼的瞬时,看到了她最为熟悉的两个字。是写在石碑上的。 那是房屋左侧,不高不矮的冬青树下,立着一座坟墓。碑上漆黑的大字写着:魔刀堂蒋飞之墓。陆青青唯恐自己看错,将马丢在一边,走近去看。还是那几个字,只是更加清晰。她因为之前幻想的破灭而生出一种比寻到干爹的坟墓更为激动的情绪,忍不住对着墓碑一阵拳打脚踢。她以为若是没有率先看见了这几个字,她对干爹生还的想象就能多持续一会,起码等她走进屋子里面,再缓慢地意识到那只是场梦境,也好过突然看清真相。 最后她趴在拱形的坟墓上痛哭起来,虽然关于死亡的消息她已经不是第一天去领教。 夜幕降下来,她看到自己的影子最终消失得干干净净。是个没有月光也无星辰的夜晚。她哭完了,从土堆里爬起来,看到面前多了一盏灯。而提着灯笼静站一旁看她的,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 只见她揭下斗篷,露出一张略生皱纹的脸,却很美,只从深陷的眼眶里看出年纪。她的神情和五年前一样,雪地上第一次见面时,她也是这样笑着看她,并不亲切,但也不讨厌。 “林……姑姑……”陆青青又开始回忆起这个她从未熟悉过的称呼。林威蓝对此满意地点点头,说:“跟我回屋吧。”陆青青用袖子擦了把眼泪,紧紧跟上那盏晃动的灯笼。 当她还在好奇地打量屋子里陈旧却干净的摆设,还在等待林威蓝一番审问的时候,她却听到她只是指着右侧的房门,淡淡说了句:“你的房间,睡去吧。”里面的一切,都像是为她而备。 第十四章 画像 陆青青在那个房子里住了七天,每天醒来林威蓝都对她说同样的话:“把你的脸洗干净,头发束起来。对,现在可以去画室看看我昨天的画了。” 林威蓝几乎每天都在画室里作画。她画的人面目都是一片空白,只有身形和衣摆的姿态清晰可见。陆青青想象不出她画的究竟是什么人,有时是个稚气的少年,有时是个桀骜的青年。有时他穿一身红衣,招摇夺目,有时却是青衣款款,爽朗快意。 陆青青想问问他干爹最后的样子,但想到是暴尸荒野多日,惨不忍睹,便又忍下心不肯问了。林威蓝似乎对所有的谈话都不感兴趣,除了她的画。她总是在意旁人对她画中人的看法,仿佛那个青衣隽永的剑客仍活着一样,一笔一划,都不容怠慢。好几次,陆青青想把沈辛竹的五官画到那张空白的脸上去,总觉得两人间有似有似无的牵连,但有一天林威蓝在其中一张画上添上了五官,陆青青恍然,原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这个人眉眼浓而深邃,却不乏天真,眉头轻蹙,但并不冷漠,嘴角轻扬,又显出几分洒脱。相比之下,沈辛竹要更忧郁也更深沉些。那少年红衣半飞,座下是匹血红色宝马。画中,他是迎面而来,马蹄踏得老高,像要从画中跃出来一般。陆青青呆看了很久,想,这样一个人物,在当年的故事中必定也是个重要角色。而能让林威蓝念念不忘的,只有他吧。 魔刀堂里有座式微园,据蒋飞说,当年林威蓝在苏州千刀门总堂时住的地方就叫式微园。园中有座琴房,里面除了一把破旧的箜篌,并无其他乐器。而墙上,便挂了一幅红衣少年的画像,与眼前这个画中人一模一样。 这原本是陆青青早已遗忘的东西,若非这张画,她也不会再想起当年那画中人的模样。 “他一定惹人疼爱。”陆青青道。 “你说连血吗?不,他是个招人痛恨的,不知好歹的莽撞家伙,总令人头疼。”林威蓝摆出一副郁闷状,语气嗔怪。 陆青青突然想,一个早逝的人,留在另一个人记忆中便永远是年轻时的容貌,这也算是上天对早逝者的恩赐吗?只是难以想象,一个老去的人,如何怀着年轻时的激情,去长久怀念一个早已消失的爱人? 那么,她必定总是与时间挣扎对抗,忍受漫长的孤独。陆青青对林威蓝徒增出一种天真的同情,看她头上已无处隐藏的白发垂肩而落,暴露了一个女人在情感上的绝望。 “从前我请画师帮我画,现在我终于能自己画了。但我一直不敢画他的脸,怕记错他的样子。不过,我能将他画得更好,一下幅会更像。” 林威蓝将画挂在墙上,细心看着,时不时摇头点头,自言自语。 陆青青却一阵颤粟,仿佛什么心事被击中,整个人都不安起来。她跑回房间,从床头找出那两幅画,小心翼翼展开其中一幅。沈辛竹凉亭品茶的优雅仍在,陆青青心中却想着,她不要变成林威蓝,她便迫不及待想回到昔日魔刀堂,找到傅菁华,只有这个女人才有可能知道沈辛竹的下落。她想找到沈辛竹的心情比从前更为强烈,使她整个人都焦躁起来。 她整好行囊,匆匆去与林威蓝告别。林威蓝从她手中接过蒋飞的画像,也没有问她为何要走,只是平静地点头说了句:“自己去厨房带点干粮。”陆青青跪地向她叩了三个响头,起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经过蒋飞墓旁,看到四周开了一些细碎的紫草,将墓地围成了一个紫花圈。她喜欢极了,在花圈外面跪拜,口中说道:“干爹,我将要去找那个亲手杀您的人,却不是为了报仇,而是想与他长相厮守,您会原谅青青吧?” 第十五章 情敌 路上她又遇到了那辆马车,马车上的少女正掀起帘子看窗外,与陆青青打了一个照面。她的神情阴冷,嘴里却发出咯咯的笑声,银铃动听。陆青青心想,这是笑给车里那风流公子听的,多少有点可悲之意。她想到那马夫,倒是略微狐疑了一下,想他大概是赶不上马车,跟丢了。 陆青青骑马到了一处小竹林,心中正纳闷,这地方怎么会出现一片江南才有的竹林,忽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尖叫,隐约是那少女在喊:“少主不要管我,快逃吧……”陆青青停马回望,看不到那边情况,她并不想多管闲事,但听声音,那少年公子已经和来人打斗起来,显然他一直沾着下风。那少女挣扎呼救的声音却越来越弱,按常理,她不是应该在主人危急的时候更加大声呼救吗?陆青青听到马的嘶鸣,立马想到那匹红色骄阳马,以及那马夫爱护马儿的样子,突然就打定主意回奔救人。她远远望见打斗的场景,那少年公子耍剑的姿势极美,却少了力道,应付一两个人还行,七八人一起攻来,他便毫无招架之力,被团团围困,手足无措。而那边少女被人擒住,奇怪的眼神望着眼前的一切。眼看那公子就要被制住,陆青青正要出手时,他们后面突然跑出一个人来,以极快的速度顺手从抓着那少女的人手中夺过剑,转眼已跑到打斗人群中,一剑刺伤了其中两个。而在陆青青还没来得及看清的时候,他已经将围困之局打开,场面一片混乱。陆青青渐渐看清此人便是那马夫,暗暗吃惊其出剑的速度。岳古城说过,江湖上用剑最好的,是沈辛竹,而沈辛竹的剑法在于精妙,却并没有如此这般速度。 此时更多人围困过来,那马夫以一抵众,丝毫不费力气,完全把玩的姿态,不多时,每个对手身上都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剑伤。陆青青注意到那少女的表情渐变,略带惊讶、失望。但她的声音又再度清脆的响起,无非是让少主自己逃命不要管她之类。而那少年公子显然最吃这一套,更加想尽办法去救那少女。 一场原本实力悬殊的争斗,突然逆反,更成了一个马夫耍剑法的把戏。陆青青看得有趣,尤其对那马夫的剑法感兴趣。心想,若是师姐在,恐怕就要忍不住去与他比试一场了。纪湘君对所有用剑高手都有要一比高下的欲望,除了沈辛竹她从未起过输赢之心以外,别人她是一概不放过。陆青青流落江湖不过一个月,耳中也听到不少师姐的传奇,无非是某某高手又败在她的手下。 对方的人却越聚越多,也不知先前是在哪做的埋伏。那马夫眼看来人难缠,索性斩断了马脖子上的车套,将那少年公子推到马上,道:“少主先走一步吧!”那公子感激地看他一眼,掉转马头去救那少女。 现在,只剩马夫一人双手各持一柄剑,打得酣畅淋漓。陆青青突然笑道:“这戏都没看头了,你们怎么还在打?”那些人微微一怔,突然都收手逃开了,速度之快,也令那马夫惊诧。 “咦,没人了?”马夫停下身,剑柄在手中一个漂亮的旋转,落定。 “是你?”马夫发现是陆青青,十分惊讶。陆青青将她看到的说了一番,道:“我看你哪里是来保护马的,分明是一路来保护那什么少主的吧?” “你管不着。”马夫昂起头,朝着那对男女骑马消失的方向张望。“你的剑法不错,哪里学的?” 马夫上下打量了陆青青一番,说:“姑娘,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问话很不礼貌?” “怎,我怎么了?”陆青青不服道。 “那我问你,你的剑不错,谁给你的?”马夫一本正经问道。陆青青看了眼手中的剑,突然有点怒上心头,世上没有人可以以这样的口气对她手中的剑不敬,她轻哼了一声,道:“你没资格问。” “同理,你也没资格问我师父是谁。” 陆青青这才想到他说这番话的用意,不禁有些尴尬。“不与你说了,我得去追少主他们。这次来者不善,都怪我一时掉以轻心。”那马夫将手中的剑一扔,拔腿又要跑。陆青青急忙拦住他,问道:“你家少主惹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少主平时喜欢风雅,对江湖之事没多大兴趣,更不会去惹是非。这次事件,很蹊跷。” “你也发现了蹊跷了?说明你还不笨。我给你提点醒吧……” “你说。” “那女的是什么人?” “她是少主的丫环,但少主宠她,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陆青青又疑惑起来,若是青梅竹马,那么她的猜想便不足成立。“是说从小一起长大?” “有,五年了吧。少主十六岁时她就来了。” “哦,这样。”陆青青想了想,对那马夫道:“原先我觉得那少女有问题,她若是个逢场作戏的女子,事情便水落石出了。不过看来,我瞎操心吧。你还愣着干嘛,别是想打我这匹马的主意。”陆青青一边护着马,有意扯开话题。那马夫对她咧嘴一笑,道:“后会有期。”转身便跑了出去。 陆青青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看那马夫一溜烟跑远了,她才继续骑马往魔刀堂奔去。 一路倒再没碰上什么麻烦,不知几时她发现自己已身在魔刀堂的山脚。为了避开守卫,她选了自小熟悉的后山小道。这些不为人知的角落依旧是当年的模样,她走在其中,仿佛仍是当年的小魔女,因为偷溜下山而步履欢欣。 但是她张开双手,眼前的树木还是那几株,头顶的天空还是那片幽蓝,而无忧的日子已经再也找不回。她心知这片林子尽头出现的也不会是自由自在的魔刀堂,也不会有古古怪怪的干爹,心就骤然沉了下去,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傅菁华那张幽暗的脸又浮现出来,她虽恨得牙痒,嘴上却浮出轻笑。陆青青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捉摸不定的情绪,或许也是一种邪恶在体内繁衍,但她不想去理会。 这地方僻远宁静,当年祝永乐就是因为这一点而将魔刀分堂安置在这里,以免林威蓝魔性未改,与中原武林起冲突。想必傅菁华也是看上这里的偏远。那扇朱红色大门已被涂上一片暗红,就像当年被血涂抹过的颜色。陆青青轻呼一口气,推门进去。呈现眼前的房屋建筑还和当年一模一样,却又似乎已完全不同。气息全然不同了。两边高大的古树已被移走,院子显得无比空旷。但这空旷只维持了一瞬,眼前是一波一波的暗红朝她涌来。转眼间她已被层层包围。陆青青漫不经心地摆出一副旅途劳累的模样,冷冷道:“让傅菁华出来见我。”领头的人见她孤身一人闯入青铜会的地盘,手里拿的是沈辛竹的剑,更是不敢小觑,便问道:“来者何人?” “陆青青。” 传消息的人很快回来,与那领头人耳语了几句,那领头人会意,让边上的人退下,留下两人从后面看住陆青青,他则在前带路。陆青青被带到侧厅一个房间门口,那人对着门房说了几句话,便走开了。陆青青记得那是她小时读书习字的地方,也就是当年林威蓝作画的房间,不知墙上那幅连血的画像还在不在。 她推门进去,听到一个女人冰冷的声音说道:“把门关上。” 陆青青关门,看到傅菁华就坐在她从小读书写字的位置上,认真写着什么。她抄的像是一篇诗稿,陆青青没有兴趣研究,转头看墙上那副画仍在,心里倒有些惊异。她已经多年没看到这幅画,如今看起来,那画中人与林威蓝前段时间刚画的那一幅面貌虽然相同,却少了许多韵味。那种少年的傲慢,干净明朗的眼神,若非真正理解了画中人的性情,便是再高明的画家也描摹不来。傅菁华穿的是黑色修身长裙,低调,但依旧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貌,只是很消瘦,光看手腕骨节,都能给人以轻易骨折的错觉。 “你还认得我吧?”陆青青问道。 “当年从我手中逃走的陆青青,怎会忘记。”傅菁华头也不抬,语调冷 得吓人。陆青青抱了无畏的态度,想到自己是为沈辛竹而来,再也没什么好怕,反倒将眼前这个真正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当作了一般女人看待。她想了想,干脆直截了当问道:“沈大哥呢?他在哪里?” 傅菁华的脸色突然变了,抬起头,惊诧道:“你叫他什么?” “沈大哥,沈辛竹,沈大哥。”陆青青正视着傅菁华的眼睛回道。傅菁华突然站起身一个巴掌甩在陆青青脸上,陆青青还是没能回避。但那一掌下来打中的似乎不是陆青青的脸,而只是触动了她心里那点骄傲。傅菁华这一掌打得醋意横生,她无法不得意。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这样叫?”傅菁华撩起手掌又要打下来,被陆青青一手甩脱。“傅菁华你听着,我今天来只是为了见到沈大哥,你要么告诉我他在哪,要么把我杀了。”陆青青扬眉一笑,不知心中打了什么算盘。傅菁华冷笑道:“这么说,你今天是专门送死来的?” “随你怎么说。不过,即使你今天把我杀了,沈大哥心里想的人,也不会是你。”陆青青的表情使得傅菁华更为恼火,她则暗增得意。 傅菁华意识到自己是着了这个小魔女的道,便一改恼怒情绪,转而笑问:“当日你以血毒要挟沈辛竹护你逃脱,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陆青青想,原来沈大哥根本不曾和她谈起过古城山庄之行,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柔情和欣喜,仿佛自己因此便与沈辛竹之间有了共同的秘密,两人间的关系,彰显出与众不同。“我医好沈大哥身上的毒,他感激我,一路护送我。”陆青青口中精心编着故事,脑海里跳出的全是那趟旅程的画面,霓虹彩灯的七星桥,云雾蒙蒙的烟雨楼,以及那双大手紧握过她的温暖……傅菁华被陆青青眼里那份甜蜜激怒,却也只能强忍。 “怎么不继续编了?” “告诉我沈大哥他人在哪里,我只是想找他。”陆青青的心突然软了下去,那些女人间明争暗斗的游戏她才玩了一个开头,就发现自己玩不下去了,现在她只想赶快看到他,就怕多等一秒,就要追赶不上。她原本对着傅菁华只有满腹的仇恨,此时仇恨也被她搁在了一边。只有这一件,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等下去了,那些旧时的画面统统涌上来,五年的寂寞,忍耐,突然就到了极限,那人坐在凉亭里下着棋,那人在小竹楼前凝神看什么风景,那人,仿佛正乘风而来。 傅菁华转过身,回到她的座位上,提起笔继续写字,屋子里的气氛骤然冷了。陆青青一把打翻她桌前的文房四宝,耐着声音继续问:“带我去找他吧。江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一定是你将他藏起来了。” “是啊,我将他藏起来了。这样吧,我们来做笔交易。这里有纸和笔,你将你所知道的关于沈辛竹的事情全部写下来,一句话也不要漏。我看着满意了,就带你去见他。”傅菁华脸上浮出奇怪的笑容。陆青青不屑道:“我若是编故事给你看呢?” “我知道你不会。”傅菁华对陆青青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锁门的声音,纷杂的脚步声。她的窗前多了几道人影。陆青青被囚在了书房里,心情却不坏。傅菁华对她做出了让步,这才是最重要的。而她知道,这个女人眼前卑微得只是想分享到一点她触不到的东西,在爱情面前,她也只是个失败者。 第十六章 真相 陆青青趴在桌上凝神看连血的画像,脑海中浮现祁连山上那座坟墓。死亡真是件奇怪的事,它能使一个人的容颜永不老去,也能使另一些人的记忆停顿。这个时候,死仿佛变成了一件好事。但,死亡使一个人再没机会说出心愿,也使另一些人永远无法解脱。死亡是一种绝望的离开,没有归期的等,是林威蓝苍白的终老,是一个女人虚度的后半生。她呆想了很久,突然坐直身子,提起笔认真写起来。谁也不知道她写了些什么,只见她在奋笔疾书。三天之后,陆青青将一沓纸交到傅菁华手中,问:“沈大哥在哪里?” 傅菁华将剑往陆青青颈上一引,道:“坐在那里,最好不要动。”她走出门,上锁。陆青青冷笑,自语道:“想戏弄我?奉陪!” 到了傍晚,有人开门,将陆青青带到大门外。“这是做什么?”她疑惑道。那人也不说话,转身回去,将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陆青青被独自关在了门外,不远处是她的马,马上的包袱也还在。她想不通,傅菁华怎会轻易放她走?几张胡编乱造的纸能轻易将她糊弄? 她见那包袱里的画没了,还少了什么重要东西。对,那把剑。她气极,死劲敲那扇暗红色的大门,但没有人再来理会她。整座山都变得一片死寂。她竟弄丢了沈辛竹的剑。 她闹了一会,渐渐安静下来。等完全入夜,她将马牵到一处隐秘的地方,拍着马背轻笑道:“马儿你给我乖乖呆着,我这次要去得久一些了。” 她绕一条幽径到了后山,暗自笑,这方圆百里她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哪一处有荆棘她都能闭着眼睛避过,想拦她?太儿戏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要找到沈辛竹,只有傅菁华这一条捷径。她爬到大堂的屋顶,从上面望到傅菁华正与几个部下商议谈话。她听得其中一人道:“青铜会在此苟且偷生五年了,大小姐,您还在犹豫什么?” 傅菁华手里把玩着那只青铜面具,久久不发话。另一人道:“大小姐,当年我们几个跟着您叛变少主,就是看中您有那份图霸中原的野心。武岭门将我们逼到绝路,我们尚且能团结一致东山再起,但事到如今,您到底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傅菁华手中的青铜面具不慎掉到地面,发出清脆洪亮的响声。她回眸展露一个轻蔑的笑,道:“中原武林,迟早是我们青铜会的,千里那边这次虽然失手,但,下一次我们干脆玩大的,血洗武岭门。啊,对了,等千里回来,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返江东。” 她说的时候声音温和,字字句句却都布满血腥。其余几人听了这番话都显得很激动,尤其是身材微胖的独臂男子扬声说道:“等千里布置好,我便派人下山围堵武岭门。当年那姓顾的斩掉我一只手臂,这次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另一个子较矮的,走上前微叹道:“大小姐,您对如今的青铜会真有如此自信?” “李复光,你有话直说。” “大小姐,我听说您今天把那叫陆青青的丫头给放了。这是为什么?” “这个你管不着,是本人的私事。”傅菁华脸上露出不屑却又不自然的表情。 “陆青青,是当年魔刀堂蒋飞的干女儿,这五年她神秘失踪,如今又突然出现,我们却查不到她半点行踪。各位,陆青青是个小丫头没错,但千里当年也是个小丫头,不也有变狠毒的一天?如今我们放她走了,难保她哪一天不会重新出现,血洗我们青铜会。别忘了,魔刀分堂始终是千刀门门下,虽然当年被祝永乐弃之不顾,若是哪天千刀门的人想起要挽回这个面子了,我们便是在天上捅了个大窟窿,自找麻烦。” 气氛冷顿了一下,有人点头称是。傅菁华的目光变得阴冷却柔和,像是两种心事参差,暗自斗争得厉害。她说道:“李复光,当日你也在场,少主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放过她一次,并不代表还会有第二次。” 陆青青心中猛地一颤,是沈辛竹要这个女人放过她的?他终究是惦记着她,时时考虑她的安危。只听那李复光忧虑道:“大小姐您心里始终没有放下少主,青铜会便永远不可能称霸武林。这一点,我想您自己心里有素。”傅菁华俯身捡起地上的面具,若有所思。另一人道:“当年我们一起背叛少主,如今又拿少主说事,这算什么?当年我们不管他的命令,一味扩张势力,如今拿着他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当圣旨,岂不荒唐?” 傅菁华将面具重重按在一侧案台上,冷冷道:“都下去吧,过段时间千里就会有消息。我累了。” 李复光还想再说什么,却也只是无奈摇了摇头,与众人一道走开。傅菁华呆立在大堂中央,不知想些什么。过了一会,陆青青见她拿出那些纸张,坐在灯下看。她看得极其认真,仿佛那里每个字都是珍宝,难以取舍。 风吹过陆青青的衣袍,发出轻微响声。“辛竹?”傅菁华转头去找,又神情恍惚,竟没发现屋顶上伏着个人。 风声再起,傅菁华终于警觉,手中的暗器迅速抛出,却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暗器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陆青青笑语盈盈从暗影里走了出来。“我们又见面了。” 傅菁华见她手里拿着沈辛竹的剑和那幅画,骄傲地站在面前。“我果然低估你了。”她自嘲道。 “走吧,带我去找他。我一日不见沈大哥,就一日缠着你不放。” “我要是杀了你呢?” “杀我?你能吗?”陆青青笑道。 这一次傅菁华却没有手下留情,她甩手一招就冲着陆青青的死穴而来,陆青青防备不及,险被击中。傅菁华紧接着又是一招,陆青青迅速躲过。两人交手几个回合下来,傅菁华耐不住了:“臭丫头,功夫长进了,难怪敢单枪匹马闯到我青铜会的地盘。”陆青青嘿嘿一笑,道:“他也亲自教过我剑法。”说时她已抽出了剑。剑的锋芒使傅菁华微微怔住,她眼前似乎闪过年少时与沈辛竹并肩练剑的场景。她熟悉这剑光胜过熟悉剑的主人。而今剑还在,人却变了。这才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因而下手就更急更狠。陆青青原本招架得吃力,但因她出招狠急便有些自乱阵脚,她恰好瞅准机会反抽一剑,傅菁华手背受伤,落了下风。 陆青青趁机抽身退到角落,傅菁华没有穷追猛打,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背,突然冷笑起来。整个大堂都是她森冷的笑声。 “沈大哥在哪?” “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不敢告诉我,是怕输给我。江东绝色的傅菁华,却连个男人都守不住,输给一个样样不如她的小丫头,你怕江湖人耻笑!” 傅菁华略微动容,她将流血的手背凑到嘴边,将血吻净。这个动作吓了陆青青一跳,但傅菁华的动作却优雅得令人遐想。“你觉得我傅菁华,需要看江湖人的脸色,在意他们的耻笑?好,索性今天我就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放下剑,滚出去,从此不要再出现在江湖上。要么,死在这里。” 一股奇怪的气氛笼罩在屋子里,这一回,傅菁华的脸上已经没有玩笑的表情,是真动了杀气。陆青青退后一步,那股杀气逼过来,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退。她索性将剑握得更紧,摆出接招的架势,一脸挑衅:“他亲手送的,怎能随便转赠他人。” 傅菁华神色一变,已提剑飞身过来,陆青青立马感到自己处在了四面楚歌的境地,但也只有硬拼。接到第四招的时候,她不自觉使出了岳古城的通途剑法。岳古城教予她的通途剑法本身已不是纯粹的剑法,而是刀剑合并的招式,她从未在别人面前使过这些招式,只因岳古城认为她还没有一件合适的兵器。在一个严谨武学的人眼里,武器和招式是必须融为一体的,就像葡萄美酒需用夜光杯,不然便是暴殄天物。也是因此,岳古城一直替她寻找合适的武器,但始终没有着落。他是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宁可美 酒发酸,也不轻易将就。 但陆青青毕竟年轻,即使手里拿的是根稻草,在想活命的时候她便什么招式都能顺手拈来。何况,青铜剑岂是一般宝剑。 陆青青绝处逢生,通途剑法像是专为应付她而生的。但见傅菁华招招死逼,她仓皇应付,剑法毕竟生硬,于是只好出了下策,夺路而逃。夺门而出的瞬间,傅菁华一剑劈在陆青青后背。剑上还滴着血,陆青青却已经不见了。傅菁华命人去追,霎时间整个山庄乱成一团。 陆青青逃到后山一处荒墓地。荒墓地地处山阴,多悬崖,是条绝路,因而无人搜寻。悬崖边上有座古墓穴,可直通山下,这本就是陆青青小时的游戏场所,通山下的路也是她亲自设计,除了几个贴身玩伴,根本无人知晓。 陆青青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陡坡上攀爬,后背的伤也顾不上,等攀上一处平地,她跑得急,被什么绊倒在一座隆起的小土丘上。她心里愤恨,为了重新见到沈辛竹,连生死的险都冒了,他却躲起来,不顾她发了疯地找寻。究竟是傅菁华将他囚起来了,还是他自己不愿出来见她?但,沈辛竹这样的男人,谁又能真的囚住他?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当年在古城山庄她已被抛弃过一次。思绪纷乱,她还是得找到他,无论他嫌弃与否,她就是做个跟屁虫也要在他身后紧紧跟住。 她知道自己安全了,但心里却像死了一回一般,原以为,到了生死关头,他会出手。女人时常这样一厢情愿设置好情节,若是对方没有按着情节演出,她就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陆青青一手握紧拳头往土丘里砸去,伏在小坡上,有些精疲力尽。 她扫了一眼面前的土丘,隆起的形状像座坟墓,又觉得不像,没有墓碑。 她爬起来,抬头见天空漆黑一片,只有淡淡几颗星若隐若现。一片云懒洋洋飘了过去,浮出一弯月牙。若在平时,她会觉得那像是带笑的眼睛,但此刻,她觉得那更像一把弯刀,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勾划得七零八落。前面就是空墓穴,她鼓起精神,低头将脚印踢得凌乱,快步往墓穴走去。 莫名的不对劲。 她回转身,疑惑地看着面前这座小土丘。就在刚才一转眼的刹那,她感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过。 她满脸疑惑,走回去,脚步尽量地慢,异常小心,他害怕得到什么真相。 她拨开小土丘前的几片荆棘丛,用手将泥土扫开。面前是一块石碑,手指之间露出断断续续的横笔竖划,触感分明的凹凸。不对劲,夜空,树林,脚下的土地,一切都变得怪异。 她猛地将泥土,荆棘,一起往横躺的石碑上扔去,拿脚狠狠踩平后,迅速转身离开。 她走到墓穴近处,从袖中取出一纸信笺。是当年沈辛竹留给她的信。她读过无数次了,一笔一划都记在心中,此时却觉得恼怒无比,将纸片撕碎了,狠狠扔在一边。 她带着孩子气的侥幸心,又转回到石碑前,将所有遮挡的东西清理干净,这下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微弱的月光下,她看清了那些比划所联接成的字。它们的读音,它们的含义。 大概是傅菁华给她设的一个局吧。她自欺欺人地想着。再看碑上刻的时间,是当年沈辛竹离开古城山庄一个月的日子。她想,真是一个精妙的圈套,五年前就设好了圈套等她今日自己上钩。 可是,这样的圈套,有什么用呢?让她以为他死了,有什么用呢? 她将泥土和荆棘重新盖到石碑上,头也不回往悬崖墓穴走去。 第十七章 追杀 青铜会在江湖上下了格杀令,傅菁华这一回出手果断狠毒,发疯似的倾尽全力追杀。陆青青没想到青铜会私底下的势力已扩张到无处不在。她几乎是步步为营,即使身怀绝技的高手,与对手周旋自然不成问题,但要是吃饭睡觉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岂不累死?陆青青累了,她实在不高兴过这种一不小心就要杀人就要隐匿的麻烦日子。有时她躺在客栈的床上,很想直接就昏睡至死,只在身体触到冰冷的剑时,才感到自己必须活着。她本想往祁连山去,又担心青铜会的人迟早追查出林威蓝与蒋飞的交情,到时必定毁了她的清净生活。她漫无目的地躲避,一旦被盯上,她只好先下手为强。她从前没有杀过什么人,现在,杀人变成寻常事。有时人为了活着,必须踩着别人的尸体过去。 她一个人,仿佛孤魂野鬼,根本不知要到哪里。她时常自说自话,提醒自己是要去找沈辛竹,一日找不到找百日,百日找不到找百年,便不信他能躲到天涯海角去。但心里那个被压制的真相总是突然跳出来,血淋淋地直视她。 有一日她不知不觉到了一座山下。青铜会的人又追上了她,她与众人缠打,手上负了点伤。眼看围杀她的人汹涌而至,她想自己这一回是要死在异乡了,大仇未来得及报,她却要死在仇人手中,傅菁华终于可将魔刀堂赶尽杀绝了。 她心里绝望,使出的通途剑法却如同生了魔力,比上一回对付傅菁华时更为精妙。她侥幸杀退了一批,又上来另一批,仿如置身洪水之中,永无止境。她已感到力不从心,即使青铜剑在手中愈发收放自如。 她一路后退,直到撞上一人。只听那人咯咯笑着,剑已挥了出去。“师……是你?”陆青青惊诧。“还不快跑?”“我,你……”“啊,本姑娘好久没有打人了,这几个人就供我消遣消遣吧。”纪湘君话音未落,已将面前围堵的人杀退了大半。这些人对她来说自然是玩玩,陆青青也不多问,转身就往山上奔去。 等见到一些穿着道袍的道士,她才发现到自己无意间闯入了武当境地。武当山巍峨灵秀,此刻在山间闻不到半点江湖杀气,只觉得自己身置清幽灵气的山中,心中那些浮躁渐渐下沉。有那么一会,她想不起自己为何逃亡。 “请问姑娘来我武当有何贵干?”浓眉大眼的小道士稚气且清亮的嗓音向陆青青行礼。她木然回了一礼,道:“我叫陆青青。”她失魂落魄,顾自往道观里走去,那小道士跟在一边,想拦她,又有些纵容似的,任她四处走,只是在一旁提醒:“姑娘,不知您要找的是哪位师父,我好替您通传。”陆青青苦笑,不答。小道士忽又惊呼起来:“呀,您手受伤了。您呆在这里别动,我去找人。”见他急匆匆地跑走了,陆青青感到愈加疲惫,坐在廊柱边,身子往后一靠,竟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见身边围了好几个小道士,尤其是那大眼睛的小道士,睁大眼望着她。陆青青失笑道:“奇怪,一进武当,我就觉得困乏。” 听到有人喊,掌门来了。围观的人散开,她见到前方一个极瘦的老者朝她走来。她记得,那副枯瘦如柴的身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还有喷了她满脸腥红的血。 “掌门!”小道士们一字排开,齐声行礼。只听张谢笑着喊了一声:“青青。”声音温和亲切。陆青青想他竟还记得自己名字,眼睛一红便想要哭,但总归忍住了,平静地回了一句:“您还是老样子。” 张谢带陆青青到了掌门房间,陆青青乖乖捋起袖子让张谢替她上药。“我见你走路背部轻颤,是不是也有旧伤未愈?”张谢一边包扎一边随口说道。陆青青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入张谢怀里。 “张掌门,这几年其实我一直在古城山庄,岳古城收我做徒……”陆青青迫不及待说起这五年的经历,张谢笑道:“这些事你可以慢慢再说,我去找人给你上药。” “好。”陆青青趴在张谢的木板床上,想着师姐在她生死关头出来相救,她分明是有家的,如何称得上孤苦无依。何况,她还有宝剑,还有赠她宝剑的人。 上药之后,陆青青赖在掌门房间不肯去客房,张谢便随她了。让她俯身躺着,他则在一旁打坐。陆青青似有说不完的话,断断续续讲着,她知道张谢在听她说话,即使他没有半句回应。到了夜间,门外传来一些响动。张谢正要出门去看,陆青青急忙道:“是我师姐,掌门可以请她进来吗?” 纪湘君一进门,瞥了两眼,便冲陆青青抱怨道:“臭丫头,你上哪招惹来的麻烦,累得我半死。你倒好,躲到老道士家里睡大觉,哼,真是气人。”陆青青扑哧一笑,忙对张谢道:“我师姐她就这样,掌门不要见怪。” 张谢抚须笑看她们二人,见纪湘君性情爽直,不由想起了笑笑,那丫头也总是莽撞不饶人,只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他再也没在谁的脸上见过。 “跟我回去吧,师父早已经出关,到时挨起骂来你还能替我分担。”纪湘君窃笑道。 “我不会再回去。” “你还胡闹?被人追杀虽然很好玩,但你那点技俩,太让人操心了。” “没找到他,我就流落江湖,哪也不去。” “他?你根本不可能找到他了。”纪湘君急道。 “你胡说八道!”陆青青气得脸色发白,从木床上蹭地坐起。 “我……”纪湘君发现自己说错话,沉下脸不再说话。陆青青猛地抓起剑往地上扔去,又迅速跳到床下,也没来得及穿鞋,便往剑上狠踩猛踢。过后又顾自将剑捡起来牢牢捧在胸口。 “我知道他死了,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她说得异常平静,甚至笑弯起嘴角。但暗中森冷的感觉,使张谢和纪湘君都为之一凛。 纪湘君去了客房休息,陆青青仍留在张谢的房间。她抱着剑负气地躺在床上,双眼睁得浑圆。 “你知道人活着最怕什么?”张谢问她。 “是死吧!” “那你怕死吗?” “不怕。但我怕看到那些我关心的人死去。”说到此处,她哭得更为厉害,浑身抖动不止。 “那,这世上有没有关心你的人?” “关心我的……我,他们……”她脑海中浮现岳古城抚着白须的动作,还有白浮子老顽童似的笑容,还有,许多面孔一一闪过,她突然明白张谢说这番话的含义。 “掌门,您爱过女人吗?”她孩子气地问道。张谢苍白且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浮上一层红晕:“有。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人。” “那她现在还在吗?” “当然,她一直在,而且,永远不会老。”张谢笑道。陆青青看着他笑,觉得那简直是世上最温柔的笑。也许有一天等她老了,对别人谈起某个人,也会这样笑。 第二天张谢亲自送陆青青和纪湘君两人下山。一个晚上功夫,向来倔强的小师妹怎么就想通了?但见陆青青一副急着赶路的模样,纪湘君百思不得其解。 第十八章 鱼戏 再次见到黄云时,陆青青发觉他比拜师仪式上见到的老了许多。这次陆青青在青铜会惹了麻烦,只能由黄云来断后。纪湘君将青铜会的事与黄云说了一番,黄云看了眼陆青青,点头道:“纪小姐放心,我黄云虽然斗不过他们,要摆脱这帮人还是容易的,两位小姐赶紧回山庄吧,一切有我。” 陆青青想到第一次见黄云时,沈辛竹与他对饮的知己豪情。她想问点什么,又不肯启齿,便只是瞪着眼望着他。黄云像是知道她的心事,眼神里有几分同情,欲言又止。最后纪湘君咯咯笑着跑到黄云那边,捧过他的脸在他额头印了不深不浅一吻:“黄云,你是这世上最好不过的人了。”黄云个子高大,纪湘君搭手上去之时他已习惯性弯起了背半躬着身子,以便她够得到。黄云的脸红得像只烧熟的螃蟹,陆青青不禁撇嘴一笑。黄云目送她们走远。陆青青无聊地想到,原来这个人在爱着师姐。 回到古城山庄,一切都像未曾发生过。陆青青只是出去找师姐,逾了期限而已。师兄妹三人一起挨了岳古城几句训,陆青青并没有从师父脸上看出半点怀疑。 她领过教诲,像个无所事事的小丫头沿着湖边一直走回西园。仿佛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勾起她的热情。长生树已经开了一树的白花,像天上的浮云撕碎了又一片片堆簇在树枝。落叶还是纷纷扬扬,倒是那些花开得正盛,不见有凋落枯萎。现在长生树附近已经多了几道围栏,并被标上“此树剧毒,行人勿入”八个大字。整个西园冷冷清清的,见不到一个人。 她跨过栏杆走到树下,伸手要去采花。忽听一人惊叫道:“慢着,有剧毒!”他说时陆青青已摘下几朵放在手心。不知哪边猛地窜出一个人影,紧接着一只大手已紧紧握住陆青青的手腕,只见那只放花的手从指尖慢慢呈现黑色直到手腕处。那人惊呼道:“糟糕!老白说长生花无药可解。”他说着便要动手去点陆青青的穴道。陆青青拿另一只手一把握住了他要点穴的手,示意他冷静下来看中毒之处。 只见黑色从手腕又慢慢退了回去,而那些白花则成了几片黑色枯萎的花瓣。那人怔了一会,松开手,问道:“原来都是老白唬人的把戏。”说话间他动手就要去摘花。陆青青慌忙制止,将他扯出围栏外面。“你疯啦,长生花毒比叶毒要厉害得多,活得不耐烦啦。”她这才定下来看面前这人,他个子比陆青青高出半头,脸上有些滑稽的疤痕,眉目很深,神情是正经而又顽劣的。“你是谁?闯进西园想干什么?”陆青青质问道。 那人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早忘了我是谁,早知如此,本少爷一月前就得下山。” “你?你是老白救回来的那人?”陆青青恍惚想起了那副惨不忍睹的伤病躯体。 “怎么,不像?” “不归?对,不归。我陆青青的首席大弟子。”她说时那满脸的骄傲又呈现出少女之态,不归这才笑道:“你这样子才像那个陆青青,刚才那样,呣,不像,倒像个怨妇。” “什么?你说什么呢!”陆青青伸手就给了他一拳,他没有躲避,被吃一拳,气道:“没想到你这么粗鲁!” 不归的伤势已经半愈,白浮子笑称他是个不死人,阎王殿里走了一遭还能活回来。陆青青自从回到古城山庄后,整日埋首练剑,一副心无旁骛样,脸色总是煞白,但又瞧不出半点病因,只觉得她有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味,却不见得是真正的仙子。这后半句是不归的话。当日陆青青从岳古城处学剑回来,又跑到小竹林外钻研剑法,不归躺在树杈间瞧了她半天,她都没有发觉。“你不累吗,小神仙?看你飘忽忽地像个神仙下凡,实际啊,心里不知藏了多少鬼心肠,不可告人罢了。” 陆青青一惊,挥剑斩了跟树枝朝他身上砸去。不归猛地从树上跳下来,接住断枝,气道:“出手嘎狠?疯子!” “你一个大男人,整天在这里虚度时光,简直无耻。还不拿上你的剑,让为师好好指导你。”说时陆青青的剑已经迎面刺了过来,不归只好拿树枝去挡,勉强挡下一招,见她又一招狠劈过来,不归急得跳脚就逃,边跑边喊:“我拿剑去,拿剑!好只母老虎……” 从这天起,陆青青开始像模像样地教起不归剑法。陆青青刀剑合并的招式诡异,又自己琢磨出一套配合青铜剑的剑法,不归稀里糊涂地学着,更是学出一套不伦不类的东西来。陆青青依旧会在孔晋背后恶作剧,会挖苦人会在岳古城面前调皮,但回到西园,她就变了个人似的,狠而沉默,有时不归夜半失眠,起来见她独自在长生树下呆坐,眼神清醒地望着坡上的凉亭,看不出心里想些什么。 不归终于肯喊她师父,但前面必要捎带一个“小”字,所有不情愿都因为有了这个字而维持了平衡。陆青青再没追问起不归的身世,就像不归未曾探听过陆青青的隐秘一样。这种日子维持了两个多月,不归的伤势差不多已痊愈,除了脖颈和脸颊处几道疤痕显眼外,看起来就像个要上山打虎的英雄,雄赳赳的。有一回他在西园外撞见了孔晋的两个弟子,兴冲冲比起剑法来。不归落败,那两个弟子向他表示歉意,可能是觉得自己对一个新进小师弟出手太狠。不归反倒笑嘻嘻地邀请他们去西园喝酒,那两人一听西园二字便面露尴尬,几乎可说是惶恐,找个借口推脱了。不归扫兴而归,遇见白浮子,埋怨道:“老白,你说这些人为什么谈西色变?” “谈西色变?哦,哦,你是说西园吗?”白浮子恍然道。 “对,这地方有什么鬼怪不成?或是我那小师父平常太过凶悍?” “啊……哈哈,喏,你看,那是什么?”白浮子手捋胡子看向不归身后。不归转头一看,正是那棵围起来的长生树。“青青没来之前,西园无人敢住。” “那是为何?你们都说这树剧毒,但我亲眼见小师父他……难道,你是说,她百毒不侵?” “也可以这么说,百毒不侵。哈哈……要知道,西园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热闹过。” “那,除了小师父,从来没人在西园呆过吗?” “这里空气间全是长生树的毒气,人不能长期呆在其中。” “原来如此,难怪侍从都是做完事情便离开,从不宿留。哇,老白,好你个老白,那为何还将我扔在这毒园里?毫无人性!” “小竹楼和长生树间隔了一段竹林,青竹能够滤毒,更何况,你当时小命都悬在阎王殿,也只能靠西园的气味吊你一口气,你倒还狗咬吕洞宾了,真是,气死老夫。”白浮子吹着胡子佯怒,不归窃笑道:“原来是大恩大德,我不识好人心。” “小竹楼里以前住过什么人?” “沈辛竹。” “哦。呀,小师父来了,我得去练功。”不归突然撇嘴笑,飞一般溜走不见了。白浮子摇头笑道:“还真乖乖当起徒弟来了。” 陆青青捧着剑,失魂落魄从不归眼前走过,走到一块凸石上坐下。不归装模作样练了一阵,见陆青青不说话,便走近去看。陆青青猛地抬头瞪他一眼,不归被吓退几步,也瞪大眼睛看她。陆青青叹了一声,说道:“今天师父替我寻了一件兵器。” “呦,快让我看看,他老人家找的必定是神器。”不归乐得手舞足蹈。 “被我扔在练武场的悬崖下了。” “啊?” “也许该留给你用。总之,这次惹恼师父了。”陆青青说完,撅着嘴轻声叹气。不归只好抓着头皮笑道:“小师父你够绝,那兵器伤过你还是怎的?” “是师父亲自设计,闽大师亲手打造的,好像叫什么,鱼戏,刀不像刀,剑不像剑。师父总喜欢整这些风雅东西,有什么用呢?给我天下最好的剑我也不会稀罕。无趣极了……”她喃喃自语道。不归坐在一旁,重复念着“鱼戏”二字,突然大叫道:“好玩意啊,古有鱼肠玲珑精 妙,今有鱼戏刀剑合并。对,这名字妙极,你怎能扔了?” “我就是扔了,怎么着?”陆青青激动起来,从石头上跳起,指着不归道:“连你也这么说我!” 不归只好不说话了,偷瞄了她几眼,见她愣得出神,便顾自溜走了。 当晚孔晋同纪湘君一同到西园来,师兄妹三人坐在凉亭上,寂静的西园,自沈辛竹之后,再没人上过凉亭。陆青青依旧在闹脾气,不觉哭喊起来:“我想念干爹,想念魔刀堂……师父一定恨透我了……” 纪湘君嘴里刚嚼完一块蜜饯,咯咯笑道:“小师妹,说你小,还不承认,你师姐我十岁起就不哭了,哪里像你!喏,还哭,好不要脸。” “关你何事!”陆青青赌气道。纪湘君见她眼睛红肿,一脸委屈状,更是乐得不行,拿一块桃片塞到她嘴里,笑道:“傻瓜,那鱼戏再宝贵,也不过是件兵器,扔了就扔了,犯得着这么赌气吗?”陆青青脸上还挂着泪,桃片含在嘴里,是清凉的甘甜。她嚼了几口,含糊答道:“师父待我这么好,我却……” “哈,原来你是担心这个?”纪湘君噗哧一笑,道:“师父的性格你还不了解啊?这点小事他怎会放在心上。鱼戏鱼戏,本就是用来戏耍的。” 一直不发话的孔晋这时伸了个懒腰,开口道:“今天这茶里面怎么有股怪味?越喝越使人发困。”陆青青这时突然破涕为笑,嘿嘿笑道:“这是我最新配出来的酒茶,专门为师兄这种有点年纪的人治疗失眠用的。”纪湘君拿起杯子闻,随后鼓掌大笑不止:“师兄,你这失眠症终于有药治了,妙极妙极。”孔晋捧起茶杯研究了一会,突然一拍桌子,道:“有件要紧事,忘了忘了,险些忘了!” “什么?”两人齐声问道。 孔晋再次伸起懒腰,哈欠连连。两人越急,他越是磨蹭起来。陆青青奇道:“不过是兑了酒和极少量迷魂药,不至于吧……”“到底什么要紧事?师兄,少卖关子!”纪湘君不耐烦了。 孔晋又喝了一口茶,慢吞吞道:“小野在武岭门已经十年,该回来了。” “小野?哦,这么快都十年了。这可是大好事啊,我去接他回来。”纪湘君一脸欢乐,一副就要出发的模样。陆青青顿了片刻才想起他们口中的小野是谁,不禁也欢欣起来,问:“是说小师弟吗?师父说他九岁起便孤身到武岭门报当年什么大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你不哭不闹啦?”纪湘君故意问道。陆青青只好嘿嘿傻笑两声,装起无辜来。 “不,你不能去。”孔晋对纪湘君道。纪湘君诧异:“为什么?” “再过几天便是武岭门顾少主的二十岁生辰,顾门主他向来宠溺儿子,必定会有一番庆祝,但近日青铜会的人出动频繁,我怀疑他们会趁此机会报当年灭门之仇。” “那更得让我过去,灭灭傅菁华的威风!”纪湘君说到“威风”两字,眼睛就发亮,似乎等好了要看一场大戏。 只见孔晋不紧不慢将剩下的一口茶喝干,缓缓说道:“有些事,也该让小师妹亲自去做。”“这可不行!上一次她差点就丢了性命!是师父的主意?他老人家糊涂了!”纪湘君急道。 “不,我已经不是那个莽撞不顾死活的陆青青了,师姐,你要相信我。”这下轮到陆青青两眼放光,神情里有无数字眼,却使人无法解读。孔晋满意地笑了。纪湘君扭摆了一下腰肢,照例说着她的风凉话,但孔晋在连打了三个哈欠后,摇摇晃晃地走回去了,边走边喊着:“好一碗安眠茶。”陆青青想到傅菁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是谁都没有见过的。 第十九章 殊途 散席之后,陆青青即刻收拾起包袱,但想到白天之事,心里像是烙了个疙瘩,难以平复。已是深夜,她独自在庄主寝居外徘徊逗留,打不定主意。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敲门之际,突听得一人在身后喊她:“青青!”是师父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银铃笑声,除了师姐,还会是谁。 她慌忙转身,见岳古城与纪湘君两人像是散步归来,纪湘君弯着眉眼对她笑,转头对岳古城说着:“我看小师妹是找您赔罪来了。您老人家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好不好?”纪湘君百般撒娇,岳古城只是摇头笑:“再闹,就罚你半年不许出山!”纪湘君讨了没趣,只好怏怏告退。 陆青青想了想,走上去挽住岳古城的手臂,清亮的声音说道:“是青青不该任性胡为,师父好不容易给我找到一件顺手的兵器,只是,我有了青铜剑,再不需要别的。虽然师父说过,什么样的功夫就得配什么样的兵器,不然便是对武学的不恭。但是师父……”岳古城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呵呵笑起来,道:“世上最好的兵器,并不一定是量身打造的那把,而是,你以为最好的。我们每个人身边每样东西都有生命,有故事,青铜剑就是你陆青青的心事,就像那把被你扔下悬崖的鱼戏,将来也会成为别人的故事一样。所以,傻孩子,师父怎会为此生气?” 陆青青终于笑逐颜开,问起小师弟的事来。“师父不怕我下了山就不再回来吗?” “哦?哈哈,当年沈辛竹托付为师要你五年内不准下山,为师也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况且你拜师之日起,西园的铁门阵已经撤下,你想去哪里,谁都拦不住。”一旦提到沈辛竹三字,陆青青的眼睛就像萤火般探出幽深的光芒,对着岳古城却只字未提。“上一回,我原没打算回来。”她终于还是说出了心中隐秘。岳古城抚着白胡子笑道:“当日为师和白浮子打赌来着,白浮子说你肯定一去不回,结果呢?为师赢了。哈哈……早点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就下山。” 陆青青受了一通嘱咐后,转身回西园。才走到湖边,便见一个人影晃了过去。那人身形高大,噗通一声跃入水中,潜入湖心不见了。她正诧异,侯在原地不动声色,紧接着又见一黑衣人追到湖边,望着湖水狠狠跺脚,抓起一把石子往湖心扔去。“臭小子!”那人低声骂了一句,转身走开。是个女人的声音。 那女人走开之后,陆青青走到湖边,蹲下来对着湖心的人低声喊道:“臭小子,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湖心猛地窜出一个人头,水花溅起半丈高。“憋死我了!”那人喘着粗气道。见到陆青青,咧嘴嘿嘿笑个不停。“小师父,真巧啊。”不归一边游水上岸,一边客套道。陆青青一把抓起他的手臂,急问道:“鞭痕。是她?” “谁啊?”不归头发一甩,溅了陆青青一脸的水。 “你不想活啦!”陆青青发怒,拳头一挥就打下去,正打在不归受伤的手臂上。“呀!没见它正发青吗!”不归翻着白眼愤愤地走开了。陆青青跟上几步,等两人进了西园,她才开口说道:“是薛枕梅!”“你也知道了?这女人,下手比你还狠。我都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 “到底怎么回事?” “我在悬崖下溜达,无聊得很,然后就见到一个黑衣人鬼鬼祟祟,我就跟了过去,一直跟到一处山谷。说来奇怪,那儿竟有一座小小的土堆,立着块空白石碑。那女人扑在土堆上就开始哭,吓我一大跳,简直是比鬼哭狼嚎还令人毛骨悚然。” “为何?” “她想哭但不敢大声,你说能不惊悚吗?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孩儿,我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戏看,就走了,结果不小心让她发现,冲着我就甩过来一鞭。还好我逃得及时……” 陆青青想了一会,道:“你认出了她,那她有没有认出你来?”“我哪知道!那只母老虎,明天没准挨家挨户来查探。不说了,我今天就下山。小师父,今后你就自己照顾自己。”话音刚落,他人已一溜烟往小竹楼跑去。陆青青跟着到小竹楼,见他换了身衣服出来,提剑就要走。陆青青拦住他,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来头?半夜里跑到悬崖下,偷听别人的秘密,反倒觉得理直气壮?” 不归耸起肩膀叹气道:“我骗你干什么。下山之后,我想起小师父你了,便会回来看你。今天我们就在此别过吧,后会有期。”不归临走还不忘摸一把陆青青的脸,笑得十分顽劣。陆青青又好气又好笑,突然想到什么,追上他道:“等着,我同你一起下山。” 下山之际,不归想尽办法开溜,都被陆青青如牵羊般牢牢牵着,一步不离。一开始不归要往北,陆青青要往西,两人争执不下,不归执意要分道扬镳,陆青青又不肯,强迫他一路随着自己往西。夜间,两人赶路到了一处树林,又找不到歇脚处,只好点了个火堆露宿。陆青青怕不归溜走,便头枕着他的肚子睡了。不归拱了拱肚皮,“喂喂”地叫了几声,直到听到陆青青懒洋洋地一声:“作甚?”才嘿嘿一笑,开口说道:“小师父,你是千刀门的人,为何会投靠了古城山庄?” “啊?千刀门?说起来,我倒的确是千刀门的人,但当年魔刀堂被青铜会覆灭的时候,千刀门在哪里?干爹暴尸荒野的时候,千刀门的人又在哪里?”陆青青有些激动,不归感到胸口一阵发热,是由她身体的颤动而起。他不觉扭捏起来,连连说道:“小师父莫生气,千刀门这么做,也只因为当年有言在先,绝不过问魔刀堂的是非恩怨,虽说千刀门无法干预,但也并未坐视不管,从青铜会魔爪下逃生的两百多名魔刀堂弟子,是由门主亲自下令保护起来的,而且蒋堂主的尸首也是千刀门的人率先找到,再交给林前辈。” “那天逃出的两百多人,他们现在在何处?”陆青青追问道。 “据说已经编入其他分堂。” “你怎会知道这么多?”陆青青猛然警觉,侧过头看向不归,不归正双眼炯炯看着夜空,见她转过头来,便移下眼望过去,四目相对,陆青青的眼神咄咄逼人,不归反倒惊慌失措起来,忙闭上眼道:“我困了。”说完便鼾声大起,任她陆青青怎么折腾都毫无反应。 陆青青闹了一会,又躺回来,望着夜空,轻声问道:“你是千刀门的人?”许久,才听到迷迷糊糊一声:“嗯……” “那你,原本是什么名字?” “我……”不归正要答,又被陆青青一手捂住了嘴,叹气道:“算了,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在小师父面前,我就是不归,……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杨柳折尽花飞尽,借问行有归不归。”他闭上眼不再说话,呼吸均匀缓慢,像是怕打扰胸口枕着的那人,少年面上带着喜悦之色,夜色宁静,北斗七星的尾巴兀自亮得出奇。陆青青无端想起了那日烟雨蒙蒙的江南,她驾着辆马车一路颠簸,马车里躺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而那病人,却还抽出空闲开了她一句玩笑。他是怎么说的?对,他就是这样,一只手拨开车上的门帘,露出一张惨白却笑意盈盈的脸。他就那样,摆出一脸的慵懒,看了眼江南风光,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半蹙着眉头,浅笑道:“女侠辛苦了。”仅仅这一句,陆青青觉得自己魂都飞了,旅途劳累都成了过眼烟云,只为他一句“女侠辛苦了”而精力百倍。原来一早就已对他心有所属,她有些恼怒自己怎会如此后知后觉,直到他从身边溜走了,才想到要去百般珍惜。 “你怎会被人伤成那样?又怎会被黄云所救?”陆青青问道。不归像是睡着了,许久不答话。等到陆青青以为他已熟睡的时候,他却开口说起话来:“常在江湖混,仇家多如牛毛,合着被人算计一回,侥幸碰上个管闲事的,捡回一条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陆青青见他一脸大无畏状,笑道:“你认得叶姑姑吗?” “金刀分堂的叶风影叶 堂主?你也认得她?” “我干爹说当年是叶姑姑将我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我被干爹收养后,她也时常到魔刀堂看我,只是很奇怪,她好像并不高兴见到我,有时她就只是抱着我哭,不说一句话。她时常出海,有时一去就好几年,喏,你看这个,她从西洋带回来的。后来,魔刀堂变故,我就再没见过她。”陆青青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晃到不归面前,不归仔细一看,是只骨雕的海鸟。那雕刻手法十分精细,海鸟飞翔的姿态栩栩如生。不归正要伸手去取,陆青青早已将东西受了回去,道:“听说这种骨片,是只有西洋才有的。她总是说西洋很大,不知道有没有东海那么大。”不归笑道:“的确是西洋的东西,但这雕刻手法,却是出自我们大明。” 陆青青脑中回想起她小时候见到叶风影的场景,印象中,这位叶姑姑总是雷厉风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甚至有时会有少女式的刁蛮,她与干爹之间的互相抬杠显得那样自然,两人都像是不老的顽童。但有时候,她却静谧得像是灵魂出了窍,能呆呆地在一个地方坐上很久。有时明明是很热闹的场景,只因为自己作出一个什么表情,便使她脸色一变,进入恍惚状态。从小到大,她盼着叶姑姑来,也总是怕着她来,这种莫名的情绪跟着她十多年,像是永远解不开的谜团。现在她又回想起那张灵秀却忧悒的脸,还有那脸上日渐滋生的细纹,心里便说不出的滋味。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念起这个古怪的女人。 “四年前她又出海了,不过两年前已经回来。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病得很厉害。”不归神情没什么变化,只像是说出了一件一直记挂在心里的事。陆青青猛地转头望向不归,问道:“病了?” “孤独也是种病。”不归一手轻抚着陆青青散在他胸前的头发,继续说道:“小师父,天一亮我们便各走各的,我得回家了……”他说话时一脸凝重,神情完全是个离家出走的少年突然想起了家人。但陆青青没有看到。 她只是愣了片刻,应了一声:“嗯。”不归胸口的热度使她安下心来,渐渐有了睡意。 第二日清晨,等不归醒来的时候,陆青青已经不见人影。他想到昨夜的场景,突然觉得好笑,但也不再耽搁,骑马便往苏州城方向奔去。 第二十章 试剑 陆青青一路小心乔装,怕被青铜会的人盯上,但说来也怪,她连半个青铜会的人都没碰上。在下山之前她从未听人提过顾演武的名字,而自从在纪湘君和孔晋那里得知世上有这么个人之后,这人的消息便铺天盖地地冲着她跑来,尤其是越靠近九江府,走在路上能听到别人提起,吃饭时更是仿佛周围所有人都在讨论此人,就连在路边喝口水的间隙,都能听到卖水的老妇在向邻人夸赞顾少主如何风流如何俊朗。这场景倒有些像当年青铜会被武岭门倾巢那会,她也总是一路听人讲着沈辛竹的种种,不同的事,那时她是饶有兴致参与到谈话的人群中,固执地发表着自己女孩子气十足的见解,完全沉浸在无忧无虑向往着那张绝世面孔的幻想之中,而现在,她就像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般听过,丝毫引不起半点好奇和兴致。 世上美妙的男子总归是层出不穷,就像长江后浪之势,江湖上年年都有新的传奇,但她暗自想,她已经遇见过最好的,其他人,再好也只是风景罢了。 进了九江府,果然又到处充斥着顾少主的名字,当地人都对武岭门十分敬重,顾演武的二十岁生辰也仿佛成了整座九江府的庆典。陆青青牵着马走到武岭门外,见到处张灯结彩,仿佛婚宴般喜庆,门口有乞食者排起长队,等待接受顾家施舍。一个五十岁左右主管模样的人正左呼右喝指挥着手下的人忙活,一派张扬。有个打扮高贵的妇人从里面走出来,对每个进出的仆人微笑,看起来十分和蔼。只见她走到施粥的地方,从丫鬟手中接过大勺,为排队的乞者们盛粥。 有种奇怪的气息萦绕整个武岭门,甚至整座九江府。陆青青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奇怪,明明眼前每个人都温和欢乐,明明是初夏的艳阳天,没有半点发生意外的迹象。她觉得自己多虑了,沿路根本没有任何青铜会的消息。只不过是一个武林后辈的生辰,想也犯不着像师父师兄想象中那样,劳师动众来阴谋暗算。现在,陆青青有了那么一点好奇,想看看传说中的顾演武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她听到有人在喊:“姑娘!那个穿白衣服的姑娘!”起先并不在意,直到那声音朝着自己走近,她才意识到那是在喊她。她侧过头去看,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丫鬟,手里拿着只紫色的香袋。“姑娘,这是我们夫人亲手做的。她一共就做了三个,这是最后一个,送给姑娘你了。”那小丫鬟笑着将香袋捧在手里,递到陆青青面前。陆青青好奇,但还是认真接过,拿在手里瞧了一会,抬头,正好见那夫人对她笑。陆青青好奇的目光使得那夫人停下手中的活,向她走了过来。 “姑娘,今天是我儿子的生辰,我做这些香袋本也是为了带点喜气给大家。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心事重重的,带着这个在身上,或许能使你心情愉快。”她笑着说完,又转身去忙施粥的工作。陆青青认真瞧了下自己的装扮,素衣素妆的,的确与这周围的气氛不符,且站在人家大门口一脸苦大仇深样,难怪要教人误会。她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更是连个客套礼貌的笑也没给。她本希望自己像普通人那样友善,温和,但不知何时起,她发现自己连笑都吝啬了,尤其是对陌生人。此时她也不好再呆在大门外,只好牵马走开了。 拿起香袋凑到鼻尖细闻,是佛手香。 陆青青将武岭门的地形仔细察看了一番,将马留在庄园后门的围墙外,趁人不注意时翻身进了后院。“你务必将马看好了,尤其是少主最喜欢的潜龙和骄阳这两匹。今天庄里来的人多,万一碰上什么乱子,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顶不上这两匹马啊。喂喂,将马放回去吧,今天少主是不会想要骑马的。”说话的是在门外见过的那主管模样的中年男人。他面前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中等个子,小圆脸,塌鼻子,长相却十分讨喜,尤其是翘起眉眼笑的样子。陆青青觉得这人十分眼熟,却想不起究竟在哪见过。她见到不归的时候也觉得似曾相识,也始终没有想起在哪见过。她心里略微想了下,觉得有些自寻烦恼,便不再想了。只见那年轻人一边喂马一边说道:“保不准少主呆会想要骑马狩猎去!”他说话时那匹红马伸出舌头在他手上舔了两下,他收起干草,冲着马儿嘿嘿傻笑。那主管摇头,懒得再和他废话,临走又说了一句:“今天你就负责将马看好了,不要到处乱跑。”那小马夫大声嚷道:“晓得了!”一边冲着那主管吐舌头做鬼脸。红马蹭在他身上,他好几次将马推开,那马便反复往他身上蹭。最后他像是生气了,将手中的伙计一扔,冲着红马道:“你给我滚远点!最烦你了,你看潜龙多乖,从来不闹。去,一边玩去!”那红马却是不依不饶,伸出一只蹄子故意在他背上试探似的碰撞。他终于怒火中烧了,猛得从干活的地方跳出来,伸出两只手摆出魔爪样,脸上却突然换了十足调皮的表情,嘿嘿贼笑着,冲那红马扑过去。人和马纠缠在一块,再仔细去看,明明是好朋友嬉戏一般,而那小马夫笑得浑身直颤,仿佛这小小马厩的世界就是自由欢乐的天地。那匹灰白的马也凑过来加入嬉闹的游戏里。 陆青青突然觉得那匹马也眼熟。这样通体暗红的马,世上本就不多见。“骄阳?”她想起刚才那主管叫这两匹马的名字,潜龙和骄阳。那么红的,就是骄阳了。 岂不就是,当日在途中遇到的那匹拉马车的老马? 那么,当日那个蓄着小胡子的马夫呢? 她突然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又强忍住,收起剑往热闹的地方探去。 这其实是场滑稽的盛宴,几乎每个人都在为这个顾家少爷忙碌,而当事人却还钻在被窝里睡懒觉。有个丫环匆匆忙忙从顾演武的房间里跑出来,紧接着那本在大门口施粥的夫人被当作救兵搬来,到他床前一味慈爱地哄劝:“演武,起床啦,再不起你爹就该来发脾气了。今天家里客人多,你爹好面子……” 这个大名鼎鼎的顾演武却仍然像个大孩子般赖在被窝里,脸埋在枕头里,翻来覆去好几次,就是不肯抬头。“到底怎么回事?”顾夫人着急道。“没事,就让我再躺一会吧!”顾演武有点不耐烦道。顾夫人仍旧不依不饶,要他即刻起来去应付客人。 “娘,你就不能让我安心睡一会吗?”顾演武突然从床上坐起,瞪着两只熊猫般黑乌乌的大眼说道。丫鬟们忍不住都袖口掩嘴偷笑,连顾夫人自己也忍俊不禁。只见顾演武原本俊朗的五官却配上了十分滑稽的两道黑圈,在两只眼周围。“你这黑眼圈是怎么来的?莫不是画上去的?”顾夫人伸手要去擦,被顾演武止住,皱着眉头说道:“我连续五个晚上都在研究那本乐谱,本想着今日之前将琴谱修补好就能让蝉鸣弹给我听,好不容易修得差不多了,早上对了镜子一看,我就成这副丑样了。” 他说话的神情,语调,就是个名副其实从小被宠坏的少爷,这种人通常总是一生都无所事事,学无所成,甚至好吃懒做,薄情寡性。但他又偏长了副天生让人妒忌的身材样貌,眼睛里全是未经苦难的与世无争的纯净,也可说是浅薄,这便使得他身上那种美变得毫无侵略性,是要教男人女人都无能抵抗的。陆青青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全城上下都拿他当作自家的宝贝一样争相赞美,她几乎也在重新见到他的时候,莫名滋生出好感。 她想到第一次见到这个纨绔少爷之时,那种灼人眼的俊美虽然使人讶异,却并没有落到她心里去,反倒是这一刻他赖在床上撒娇的模样,使她忍不住感叹,想:这世上岂不是每个人都渴望能有这样一副容貌,也有这样一份家世,还有这样一脸天真孩子气吗?他几乎一个人就占走了全部。 那顾夫人看了下四周,问道:“蝉鸣那丫头呢?今天我都忙昏了,好像一早上就没见她人吧?”顾演武两手不停在眼圈上下用力揉搓,一脸懊恼,最后索性又趴在枕头里继续装睡。 有小丫环答道:“蝉鸣姐姐昨晚 上说来照顾少主,后来就没回来过。我以为她在少主这……” “不会,我这几天潜心修琴谱,故意不让她来,就是想给她个惊喜。”顾演武又从床上跳起来,苦着脸说道。“不对,蝉鸣姐姐这几个晚上都说来少爷这儿了。但她每到清晨都会回来,只是今天……”小丫环急了,开始细细回想。“她或许也是给我找惊喜去了。娘,你们先走吧,今天我无论如何不会去客厅,你就跟爹说我打猎去了。” “这怎么行?要不这样,你先睡着,等下我让人拿药来给你试试,你爹那,我尽量拖着。对了,那件新袍,别忘了穿。”顾夫人临走前还看了眼那件摆在角落里的鸠羽色新袍,而那宽大的袖口上绣的是只赤色的凤凰鸟,凤凰的羽翼缠绕在袖口,而它伸长的脖子一直延伸到肩上,凤凰鸟的嘴似乎只差一个褶皱就能够着胸口那条青紫色镶边。 等所有人都走开后,顾演武才从枕头里侧过头来,闭着眼睡了,已经是入夏时节,他只穿了一件浅蓝色中衣,被子被踢到角落。少年的脸十分平静,微耸的鼻尖跟着呼吸轻颤,而即使是那浓黑的眼圈也没能掩盖住那双眼睛闭着时完美的轮廓,还有那浓密的睫毛……陆青青觉得自己有些窥人美色的嫌疑了,心里感到好笑,撇开眼索性去前厅看个热闹。 来的客人无非是那些慕名而来的武林名家,大多都是带着女儿表妹来的,像是争相要钓走这大名鼎鼎的金龟婿。难怪一个生辰就能搞得如此热闹,原来大家都是怀了这个目的。陆青青越发觉得好笑,好在并没有见到武当少林等光临,不然可就教人费心思了。当日她在傅菁华那里听到过一些剿灭武岭门的阴谋,而他们口中的千里究竟是谁,她此刻回想起来,不免有些好奇,这众多丫环中,会不会就有一个是叫千里的? 来客到得差不多了,顾门主正在上下应酬寒暄,大概觉得是时候让儿子出场了,便派人去叫。过了好一会,丫头跟着顾夫人一块来了,顾夫人说了句:“小儿身体不适,稍晚点再出来拜会各位。”顾门主虽然面有愠色,但也只好忍了。 前厅留下的都是大人物,那些跟来的随从都被安置在偏院喝茶。陆青青听了一会顾老头子对于江湖大义的演讲,觉得无趣极了,这老头虽说在江湖上口碑一流,却也摆脱不了迂腐的形象。她到了偏院,见四处一片死寂。再仔细一看,人人都在屋里坐着喝茶,只不过无人说话。她不知道自己是过于敏感还是有些掉以轻心,总觉得周围怪异,却又看不出半点不妥。她回到马厩,见顾演武正站在马厩旁,穿的是那件鸠羽色新袍,果然是量身定做,一针一线都是恰到好处。他头上戴了顶宽沿的草帽,帽沿压得很低,大概是为了遮住眼圈。一边是小马夫在给潜龙马上鞍。只听顾演武说道:“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小马夫点点头,马已准备就绪。顾演武上马,小马夫随手牵过马缰从后门出去。到了门口,顾演武拍了下小马夫的头,道:“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话?” 小马夫的脸竟刷地一下红了,咧起嘴嘿嘿傻笑。顾演武道:“我去庐山脚下转转,天黑前自然会回来。有人问起你就这么说吧!”说完他又拍了拍小马夫的头,挥鞭而去。小马夫目送了片刻,迅速回到马厩,将所有的马都牵回棚里,熟练地分发好马粮,接着将肩上的抹布一扔,转身跑了。陆青青暗想:他在干什么?本想追上去,但想到什么,摇头笑笑,还是防备青铜会的事要紧。但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她还是往庐山脚下追去了。 顾演武的新袍惹眼,好在是无人的山脚背阴处,他独自骑马悠闲,一只小小的排箫从袖中掉了下来。他拿剑挑起,一手握住。只见他下了马,坐在一处临水的岩石上,吹起萧来。东西很小,握在他手里几乎看不见,但乐音很美妙,令人想象不出这小小一排管子里能奏出这样的玄妙。吹了一会,他又觉百无聊赖,口中叨念道:“若是蝉鸣在,就该起舞了。”一阵风起,放在一边的草帽被吹入湖水中。他脸上的黑眼圈大概是上过药,已经褪去大半。 陆青青在不远的林子里看到了小马夫。那小马夫摘了一把狗尾草在手里,嘴里也叼了一根,他在无聊地把玩狗尾草里钻出来的小虫子,看着它们在他手心蠕动。陆青青站得远,只看见他盯着手心看,一脸专注。原来他匆忙溜走,是要保护他来的。陆青青不觉一脸鄙夷,恨不得冲上去骂他几句:你是天生的奴才啊?你个狗尾巴草!! 她找了个凉亭喝茶,初夏天气闷热,她可没有那种闲情逸致,附庸风雅。两杯凉茶下肚,她就枕着宝剑胡思乱想起来了。先是蒋飞那座立在祁连山的坟墓,还有林威蓝的笑靥。然后是岳古城的白胡子,再是孔晋的满脸褶皱,还有薛枕梅的古怪。纪湘君也许早己溜到什么地方游玩,她是不识季节的候鸟,你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飞走什么时候飞回,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会飞回来。她又想到白浮子的大药箱,也想到了那个口口声声喊她小师父的不归,想到了那晚分道扬镳的情节……蓦地思维被惊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突然飞回,她惊起,发现剑身上的青铜标志在她裸露的一截手臂上印出了痕迹,一张精致的凭空捏造的兽脸,几分像虎,几分像狼。 她猛然转头,见身后坐的是一对三十岁左右的男女,男子个头健壮,热得满头大汗,女的身材微胖,笑容却很甜美,她正拿手帕替那男子擦汗,口中说着:“沈大哥,这一次大小姐让我们会集九江府,却不许我们早一个时辰出现,到底是为何?” 陆青青那一回头使得两人都愣了一下。“姑娘有事?”那女人对陆青青笑了笑,问道。 陆青青回头时惊喜的表情瞬间在脸上凝固了,变得无比难看。她没说话,瞟了两人一眼,回转身继续喝茶。那女人觉得受了欺凌,站起身要说话,被那男的止住。“华妹,少惹事。”那女人便十分听话地坐下了,撇过头对那男人道:“沈大哥,你倒总是沉得住气。”她轻声笑着,再次伸手替他擦汗。 陆青青胸中突然涌起一阵无名火,她收起剑一下窜身到那两人面前,先是打翻了那男人手中的茶盏,扯掉他下巴上一把小胡子,再是甩了那女的两个巴掌,全部过程只是一眨眼间的事,等那两人反应过来时,她正沉着脸往后退,等其余人回过神来时,她已坐回自己的位置若无其事地品茶。 “你到底什么人?我们和你有仇?”那女的气得说话都打颤了,她拔剑挡在陆青青面前,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陆青青冷冷道:“我就是讨厌你喊‘沈大哥’时的一脸淫荡,就是看不惯有人肉麻兮兮地喊‘华妹,华妹’,恶心得我想把半年前的菜都吐出来!” 周围的人算是明白过来,这完全是个没事找事的疯子。那女人见碰上个女无赖,拔剑就朝陆青青劈过去,陆青青倾身躲过。那男人追上来抓住正在气头上的女人,道:“我们没有时间惹事生非了!”那女人转头看了一眼日头,极不情愿地收剑。陆青青突然两手轻轻掂住剑尖,笑道:“傅菁华难道没有教过你们看到陆青青就要格杀勿论吗?” “陆青青?”两人异口同声道。“好啊,得来全不费功夫!”那男的松开手,两人已迅速摆开阵势,陆青青冷眼瞧着,道:“原来几月前傅菁华说的大计就是要在今天对付武岭门?” “错了,不是对付,而是歼灭武岭门,就像当年的魔刀堂,只不过这次可不会留你这样的祸患!”那女人话音未落,剑已飞了过来。两人来势汹涌,陆青青却是一味躲,边退边说道:“我可以死在你们手里,但你们得先告诉我,沈辛竹在哪?”见两人只顾下手,根本不理会她,她又反复问道:“沈辛竹在哪?”语气接近歇斯底里。终于那女人回答了一句:“反正今日是你的死期,告诉你也无妨,少主早就已经死了。”那男人却微微愣了一下。 “怎么死的?”陆青青突然两手分别抓住两 边刺过来的剑,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完全沉了下来。两人都怔了,面面相觑。 “被白郁聪一掌打……” 血已经从掌心滑至剑身,还有一股自她捋起的袖口滑了下去。她微皱着眉头,眼睛却飘向远处,不知在看什么。她像是幽幽叹了口气,问:“谁是白郁聪?”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千刀门白朗的独子。” “你亲眼看到?你亲眼看到姓白的杀人?你亲眼看到他死掉?”陆青青一双眼紧盯着那女人,那女人冷笑一声,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痴情于少主,还是恨我们青铜会,但我想告诉你实情,五年多我都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当时除了少主,大小姐,白郁聪,就只有我一个人亲眼看到。天下人都以为少主隐匿江湖……”说到这里,她仰头看了一眼那个姓沈的男人,那男人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但又立刻点了点头。于是那女人继续说道:“在你临死前,我可以将我知道的都一一告诉你。我丁琼华平生最见不得女人痴情……他五年前就死了,死在一个毛头小子……” 陆青青突然收回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手心的血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你干什么?”丁琼华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不知道面前这捉摸不定的少女究竟想干什么。 “你们可以不说话了。你们可以走了。本姑娘突然懒得杀人了。”陆青青另一只握剑的手也松开了,撅着嘴巴,像是受了小委屈般轻轻拨开面前的剑,两手摊在半空,朝着店主喊:“不好,流血了,拿块湿布来,免得弄脏我的衣服。”那边店主怔了半晌,慌忙逃出了店外。丁琼华两人对望一眼,猛然反映过来,双剑像一对羽翼般将陆青青包围在其中。陆青青没有躲闪,也没有动手。因为她已经没有动手的必要了。 丁琼华入青铜会前曾是峨眉最有潜力的掌门候选人,但在她二十三岁那年见了铁臂侠沈复一面之后,便不顾一切要跟着这个男人跑了。天下人都知道沈复的妻子去世之时,他曾立过终身不再娶的誓言,丁琼华一腔热情都像是璀璨的烟花,落入无边的黑夜里。但她的执念根深蒂固般谁都无法动摇。她跟着沈复加入青铜会,左右跟随。沈复不是铁石心肠,但却是个守约如命的男人。这样的传奇在江湖上虽然比比皆是,然而亲眼见证的,总是很少。丁琼华如今略微发福,本就平常的姿色更有了几分倦味。这个曾经名动江湖的峨嵋准掌门,如今在声名狼藉的青铜会里死心塌地做一个跟班,而从她脸上,你虽还能读出峨眉的气度,却更多的是恭顺,所有光华都收尽了,她只是一个绝不引人注目的跟班。陆青青悠闲地看着,她心里是有点看不起这个女人,却又分明从她脸上看到自己。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胸中像有巨石压着,但一经拨弄,又发现空无一物。 那么,跟丁琼华双剑合璧的男人,就是传说中的沈复了。看不出,他哪里讨人喜欢。陆青青眼里,天下大多数男人都是一样的,无论高矮胖瘦。不一样的,只是沈辛竹的脸。他的脸就这样又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但并不很清晰。陆青青永远记不起他清晰的样子。之前她极力不想起的这个人,可他究竟是怎么又回到她脑子里来的?对了,是这个女人,这个人在喊“沈大哥”。她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迹,明明伤了皮肉,怎么毫无知觉? 眼下,替她打架的人是一个穿着华丽新袍的俊美少年。那少年耍剑的姿势的确好看,但招式却好像有气无力,很快他就在两人的夹攻下落了下风。陆青青有点想笑,这家伙难道看不出他的对手是江湖上名头响当当的两大高手? 在顾演武抵挡不住就要败阵的时候,小马夫及时出现。顾演武看到飞身过来挡剑的身影,突然扬眉笑起来,说话的语气却是居高临下甚至带点鄙夷的:“你又跟踪我!” 小马夫不说话,一味与丁琼华两人周旋,顾演武提着剑想插手去帮,又找不到插入的空档,心知是马夫要一手包揽,他便有点颓丧,但看着小马夫使出精妙的剑招,他又满脸欢欣,忍不住要鼓掌。他转身瞧见一边脸色煞白的陆青青,便昂着头走近,只拿余光瞥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什么人?” 陆青青回过神来,仔细瞧了顾演武一眼,这张仰起的脸简直妙不可言,即使是雕塑,也该是鬼斧神工之作了。她突然掩住嘴笑个不停,顾演武疑惑,伸手去推她,反被陆青青在肩头推了一把,她手上鲜红的血便在那崭新的袍子上留下了印记。“你笑什么?” “实在太好笑,我才忍不住。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你知道那男人又是谁吗?你三脚猫的功夫,也真有胆子出来显摆!”陆青青说着,掩嘴笑个不停,血便留了一道在嘴角。 “我好心救你,你反倒……”顾演武眉眼一瞪,正想逞舌之时,那边小马夫突然厉声喝道:“少主不好,是青铜会的人!”小马夫肩头已经有点受伤,但一直处在上风,陆青青不觉有些惊讶,这家伙的功夫看起来完全不在她之下,丁琼华的峨眉剑法,沈复的铁臂,竟然都没能在这小马夫身上沾到半点便宜。顾演武只看出对手难缠,再一次提剑跃跃欲试,口中说道:“小马夫你功夫好,赶紧回去通知门主,我来应付他们。” 陆青青忍不住又笑了。她突然一个翻身,青铜剑在半空出鞘。丁琼华冷不防受了陆青青一剑,沈复的剑恰好也被小马夫一脚踢落。沈复只好使出了成名江湖的铁臂拳,小马夫挺身去挡,把丁琼华留给了陆青青。眼见四人斗得不可开交,而陆青青两人又明显沾了上风。但那两位偏是死心眼,仿佛这一趟不杀了陆青青就宁死不屈了。 小马夫冲顾演武喊道:“少主,你赶快回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顾演武一手牵了马,十分紧张地站在茶亭外,道:“你跟我一起回去,你没有马。” 丁琼华听后,哈哈大笑,道:“这还情人似的卿卿我我啊,半个时辰前青铜会就已经下手了,现在你就算赶回去,也只是送死而已,哈哈!” 丁琼华与陆青青打斗的地方要稍远些,且她身上负伤,又忙于应付陆青青,说话自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小马夫虽然听得明白,顾演武却只听到几个咬断的字,他只好焦急地仰起脖子问:“她在说什么?” 小马夫剑招突然转变,那是谁都没有见过的剑法,顾演武没有见过,沈丁二人更没有见过。陆青青目光一颤,想:他竟能做到如此恰如其分。小马夫的剑招变化一下子使沈复砸了几个空门,之后便像被玩弄鼓掌一般被打得晕头转向。小马夫猛地收剑,沈复使出铁臂拳的右手被划出一道入骨的伤口。小马夫无心恋战,抽出空档三步并作一步一把将周旋中的陆青青扯了回来。陆青青正待质问时,她已经被带到了自己的马上。原来顾演武已不知何时将她的马牵了出来。顾演武翻身上马,小马夫猛拍了一下马屁股,两匹马同时冲出。令陆青青惊异的是,小马夫竟然没有上马,他在后面跟着马跑,就像几月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顾演武回头一看,气汹汹喊道:“我准你上我的马。” 小马夫不说话,只是紧追马后。他跑得很快,箭步如飞。陆青青心里却不知怎的,悲悯起来。 第二十一章 千里 两人骑马奔回武岭门,老远见到火光映天,渐渐能听清一些哭喊嚎叫声。顾演武再也顾不上小马夫,潜龙马也像是通了灵性,跑得飞快。忽见他勒住马缰,侧身揪住一人的肩膀喝问道:“发生什么事?” 陆青青见那人衣上有武岭门的徽章,看装扮应该是个颇有地位之人。只见那人战战兢兢道:“少主快逃吧,武岭门已经完了。”“你说什么?”顾演武猛将那人推开,那人一个踉跄跌在马腿之下。马提起一脚,嘶鸣起来。那人双手急急捧住马腿,哭道:“小的此次能从魔鬼爪下逃出来,已经是万幸了,少主您放过小的吧。” 马伸了下腿,将那人甩在一边,片刻间,潜龙马已冲出人群往火光处奔去。陆青青回头找不见小马夫,正纳闷间,转回头却发现那抹身影早在前面追着那袍袂翻飞的美少年去了。 陆青青追到武岭门时,看见的已经是一片狼籍景象。硕大的庄园,大火将傍晚的天空映得如同鬼魅之猩红,一股股热气混着垂死挣扎的呻吟,随处可见的尸体,陆青青忍不住要作呕。五年前她见过的,那个女人惯用的手段,她太熟悉以至突然傻了眼,不知该不该再往前走去。 “小师弟!”她猛然想起自己来这里不是寻仇,不是看另一个门派沦落,更不是来观摩那个女人的奸计得逞。她是为一个人而来。 她跳下马,翻身进了烧烫的围墙。其实早该料到,那帮在偏院喝茶的随从,怎么可能安静得如同打坐,分明是青铜会的人早就私下撤换人马,他们只是等待一个令下,大开杀戒而已。只怪她心不在焉,完全低估了傅菁华的手段。 她攀上屋顶,只见一个穿暗红色衣服的年轻女人站在火光背后,她左右56站着的,都是当日跟随傅菁华的手下。她面前躺着的是顾门主夫妇。这个女人,不是傅菁华,她是谁?等她放声冷笑时抬起头颅,陆青青才看清,是当日那个马车上的少女,顾演武口中的蝉鸣,那个武岭门最得少主宠爱的丫环。 只听她幽幽叹了口气,道:“大仇报了,为何我心里还是不痛快?”边上一人喊道:“千里,不要忘了,还有顾演武那个纨绔子。你被他玩了这几年,杀他千刀都是不算利息的了!” 有人来报:“找遍了,没有顾演武的下落。有人说正午前就见他骑马跑了。” “什么?正午前?难不成他老早得知了我们的计划?”边上一矮个男子说道。“不可能!我最了解他,他不可能知道我们的计划,即使他知道,也不可能独自逃命……这个大少爷除了会琴棋书画,就是一个草包,他恐怕连逃命的胆量都没有,他连一个三流的武夫都打不过。”这些话从那个红衣女子口中冷冷说出,却听得人不禁寒毛竖立。 顾演武就躲在那道火光的正前方,一些坍塌的墙柱恰好挡住他的身影。他浑身颤抖,脸涨得通红,如同烤熟的红番薯。搜查的人眼看就要看到他了,他突然向前迈出一只脚,显然是要走出去。他的神情孩童一般无助,大概只想和父母死在一块了,或许临死前他会对那个背叛他的女人问上一句天真的话:“为什么?”好在,未及陆青青出手,小马夫已经及时出现将他一拳头敲晕。但小马夫身上背了个人,再快的动作也免不了被搜寻的人发现,那边发现目标后一拥而上,前面又有那一伙人候着,小马夫倒还沉得住气,只管背着人跑,且不是往出口跑,而是往马厩跑。他的速度快得仿佛电光闪过。 陆青青见那边领头的几个已经听到动静,正往那边望去。以小马夫的功力,对付追过去的那批人绰绰有余,只要她能将后面的人拦住。她索性一个翻身从屋顶跳了下来,正好是顾门主夫妇惨死之处。她现在清楚地看到风云江湖几十年的武岭门门主身上被砍了数十刀,但七窍流血,却是中了毒发的迹象。而躺在他身旁的妇人,早晨还送她香袋的那个和蔼的妇人,一剑穿心。她的手仍紧紧攥住丈夫的手,眼睛睁开着,倒没有惊惧的神色,反而显得温和,仿佛仍活着,安静地端详着身边的人。陆青青心底的失落一股脑儿提了上来,她几乎忍不住羡慕起这个已经死了的老妇人。 她抬起头,借着火光端详起这个叫千里的女人她和当日在客栈见到的没有不同,只是眼神变得凶狠。李复光仍是一脸精明,还有那个胖子,她叫不出名字的,也仍是那副死相。她扫了众人一眼,突然摇头笑道:“我道是谁这么能干,原来青铜会的人也只会出卖点色相,下毒害人而已。” “你是谁?”千里昂起头冷冷问道。女人都有这个毛病,碰到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总忍不住昂起头挺起胸,暗地里就斗起了姿色。 “我啊?傅菁华对我下了格杀令,你却不知道我是谁,真怀疑傅菁华有没有把你当成她的人。”陆青青挑衅道。果然年轻女子就中了招,斜过眼望向李复光,一脸疑惑。李复光忙说道:“千里,陆青青是魔刀堂的余孽,和我们的计划并无关系。大小姐也是考虑到你的安危,才不想让这些小事使你分心。”千里神色一松,道:“我自然不会疑心大小姐。只是这女人怎么自己跑到我们面前来了?” 李复光点头道:“我也正纳闷,这陆青青怎么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如一起上吧,本姑娘正好手痒。”陆青青缓缓拔开宝剑,青铜的光芒逐渐在火光中明亮起来。“这是我家少主的青铜剑。”千里突然拔剑朝陆青青刺去。陆青青的剑正好打开,剑光反射使得千里一剑劈空。陆青青有意躲避,令对手一路扑空。 李复光看出陆青青是故意戏耍,一跺脚也加入进来。陆青青仍是躲闪,玩得十分带劲。第三个人也插手的时候,陆青青便只好出手了。 不要以为她的剑法在五年里已经突飞猛进到天下无敌的境地,事实上,她连青铜剑都运用不自如。好在她碰上的不是傅菁华,周旋这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加入围攻的人越来越多,陆青青眉眼一瞪,长剑一收,翻身就逃。 “敢逃!”千里一跺脚,追了上去。 李复光突然大呼一声不好,道:“错了,这分明是调虎离山。”他立马下令让余下的人往相反方向搜索顾演武的下落,不敢迟疑。 陆青青跑出一段路,见千里紧追不舍,她只好停了下来。“喂,你在武岭门多久了?”陆青青一面甩着被汗湿的裙摆,一面漫不经心问道。千里已摆出打斗的架势,此刻吃了一惊,戒备却丝毫不松。她挺直身子,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与你无关。” “你家少主为你研究琴谱几天几夜,你倒绝情得很。”陆青青笑道。 “少主为我研究琴谱?少主他果真活着?他怎会顾念我……”千里猛一抬头,道,“你哄我做什么?” 陆青青这才想到她口中的少主绝非顾演武,心里不禁一沉,冷冷道:“我说的是顾演武。” 千里的眼神立马就暗下去了,举剑道:“他对我好,那是他活该!”陆青青想到那少年黑着眼圈的样子,不禁心头一股寒意。再想到丁琼华之前说的那番话,心知沈辛竹之事恐怕除了三个人以外,再无别人知晓。 丁琼华一面之词,傅菁华自然更不会告诉她真相,只有找到那个叫白郁聪的人才行。 但她究竟想知道什么?真相?她像落入一个万丈深渊,却又总悬行着不能到底。千里已经持剑逼近,她却似乎仍在恍惚,没有半点抵挡的迹象。直到对方的剑已经抵达胸口,她才蓦然退后,翻身斩断一根树枝,矫捷地退出了战场。她继续逃跑,千里继续追。陆青青心里想着,那小马夫该已经安全了吧?只要不让顾演武见到这个女人,她相信小马夫即使被其余人围攻,也仍是有胜算的。 这样一追一逃,僵持到天光微亮。陆青青料想时间差不多了,她必须先甩脱了这个女人才能回去接应他们。于是她就停下来,倚在树荫下等着千里追来。 两人一碰面,二 话不说,拔剑就打。千里招式狠毒难缠,陆青青的剑法却狡黠利落。若是拿魔刀堂的功夫来对付,陆青青显然要落下风,她不觉感叹,青铜会的女人果然总比男人来得狠毒。陆青青原本打定主意要杀她,但因她话中流露出的那番对沈辛竹的情谊,她便下不了手了。有些事她需要时间来弄清,但不是现在。 陆青青出招加速,千里应对不上,被她一剑刺中手臂。千里穷追猛打,陆青青无心恋战,猛地收剑将千里一脚踢飞出去。此时后面追上一人凌空而起接住了千里。仔细一看,是李复光。李复光将千里放在一旁,挥出大刀就要朝陆青青劈过来,口中喊道:“早料到千里不是你的对手,没想到几月不见武功又突飞猛进了!”陆青青应付了几招,抽出空档笑道:“你还是快去看看那小丫头吧,我的剑可是有毒的。”李复光一听,回头见千里脸色发黑,手上的动作便不免慢了下来。陆青青早已趁机飞身跑远,不管那李复光在身后大呼小叫要解药。 李复光想要追上去,被千里拦下,勉强说道:“李复光,我没中毒,只是……只是……”说着,人已晕过去了。 陆青青甩脱了两人之后,换了条小道继续往前,她料想李复光等人必定是往相反方向去追顾演武,哪里知道她只是绕了大路,他们走的是小路,原本就在一个方向上。她丢了马,脚程跟不上,索性先到镇上买马,却不料买马之时,遇见了一个人。 第二十二章 追赶 陆青青本无心挑马,只问掌柜要一匹脚程好的。店主却跟她磨蹭起来,说最好的那匹刚被个年轻人骑走了。陆青青懒费口舌,随手牵起一匹,道:“就它。”她丢出一锭银子,跨马就要走,那店主却拦住她道:“姑娘好眼力,这匹马虽没有那年轻人骑走的那匹矫健,却也是目前最好的一匹了。你看这毛色,这腿肚子……姑娘你别嫌我啰嗦,我只是舍不得马儿就这么卖了,就让我多看它两眼。”陆青青见他满眼不舍,显然是对这匹马充满了感情,她却着急赶路,心道:让他依恋一会倒无妨,呆会她便让他的马撒开腿跑,反正他也瞧不见她如何折腾这马。这么想着,忽听外面一声马嘶。那掌柜立即眉开眼笑,口中叨念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我的马儿啊……”说着掌柜的已奔出去迎接。陆青青见机双脚一夹马肚,赶紧溜。她骑马出去,匆忙一瞥眼,见掌柜的正与一白衣青袍的少年说话,那少年高坐马上,顺手接住一个包袱。她一心赶路,听见掌柜的在身后喊她,说的什么听不清,她只怕再被缠上,奔得飞快。 “等等!慢点!”不知何时身后已有人追上来,她回头一看,是那白衣少年,十分面善,一时间却喊不出名堂。只见那少年身材健硕,面目俊朗,辨不出年纪。长发高高束在脑后,仿佛马尾飘扬。如此神采的少年,她怎会认得? 只见那少年突地咧开嘴,哈哈笑道:“小师父,你这么着急是去投胎不成?” “呀?怎会是你?”陆青青惊诧,再仔细端详,不是他是谁?没想西园那个落魄小子还能变成这幅模样。她几乎两次重新见到他,都陌生了一回。 “你是发财了还是怎的?哦,忘了,你已重返千刀门。”陆青青笑道。“小师父这是要去哪?”不归问道。陆青青没时间与他解释,只说:“武岭门出事,我去救人。”“武岭门在那边!”不归先是一惊,继而疑惑。陆青青一边骑马奔去,等到不归的马追上来并行,她才开口道:“我师弟护着顾演武往七星桥去了,傅菁华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傅菁华?那个疯女人?你师弟要是落到她手里,后果……咦,不堪设想。”不归摇头道。陆青青道:“他是你师叔!没规没矩。你既知傅菁华的厉害,就别再跟着我,误我赶路。” 不归仍然跟着她跑,陆青青转头瞪他一眼,道:“滚远点!”不归嘿嘿一笑,道:“既是我师叔,我自然也要去救的。”陆青青哼了一声,想要快马将他甩在后面,谁知她那匹马快不上他那匹,反倒让他抢了先。 两人你追我赶往七星桥方向去。陆青青突然停马自语道:“奇怪,怎么一路不见他们人影?难道出事了?”不归突然拔刀警觉道:“前面有人。”陆青青朝不归使了个眼色,不归会意,策马往一处丛林奔了过去。只见马蹄刚没入小树林,便有一群飞鸟被惊起,先是一声嘶喊,紧接着几个黑衣人“腾”地从树上掠起,等他们落入地面,陆青青仍高坐马上,马儿走了几步,她笑道:“这些又是谁家的奴才?” 只听树丛里传来不归的声音:“小师父,残了八个,剩七个给你磨剑。” 其中一个黑衣人道:“好大口气。”正说着,七个人已从不同方位围攻过来。眼看那几人的刀已经劈近,陆青青却仍坐在马上不动,一脸慵懒状。突然那几人的动作都在陆青青眼前停顿,既而倒了下去。背后是少年一张飞扬跋扈的脸,又一脸憨笑道:“还是让我抢了先。”陆青青严肃道:“我没教过你怎么杀人吗?” “他们已经残了,不会再挡我们去路。”不归低下头,声音却似高了一倍,唯恐陆青青听不见。陆青青突然扑哧一笑,道:“原来千刀门也有不杀人的门徒。”不归猛一抬头,竟已窘迫得满脸通红。他一边上马,一边说道:“千刀门难道是魔鬼营吗?我爹娘从不许我杀人。”陆青青笑得更加厉害,道:“你不杀他们,他们有一天便会回来杀你。”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吃了一惊,原先她也是不杀人的小魔女,如今呢?再没人提起小魔女的称号,她却再也不会在夺人性命前有丝毫忌惮。 “走吧。”陆青青瞧了眼呻吟的几人,跨上马奔了出去。不归紧紧追上。“他们既能在这里埋伏,想必前面也不会落下,要小心了。”不归点头道:“晓得。” 果然一路又碰到两处埋伏,好在两人都能轻松对付过去。陆青青眼看已经入夜,心里焦急,想,傅菁华必定在各处都设了埋伏,他们即使绕道而行,怕也躲不开青铜会的眼线。 “按脚程,他们顺利的话,该已过了七星桥。傅菁华的人最多也只敢在七星桥外造次。”陆青青心里仍不踏实,总觉事有蹊跷。两匹马一路狂奔,等赶到七星桥近处,天色已经微明。许多星辰暗去,唯有启明星兀自亮得惊人。陆青青的马一个踉跄,她迅即从马上跃起,附到大树枝头朝七星桥方向望去。不归下马,一边查看另一匹马的状况,一边说道:“声音是从七星桥方向传来,火光也是。”陆青青突然一下从树上跃到不归的马上,马儿惊起,往前狂奔出去。不归想追已经来不及,只得在后面叫嚷:“那是我的马……” 第二十三章 十年 顾演武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伏在潜龙马背上。而潜龙马紧追在骄阳马后,骄阳马上飞扬的少年,岂不就是自家的马夫?他猛然从马背上惊起,左右望去,旅途陌生。宽袍招风,袖口伏的那只凤凰鸟呼呼欲飞。他蓦地清醒,要调转马头回去。马夫觉出动静,慌忙往后退去拦住他道:“少主,不能回去。” “我爹娘还在那里!” “少主,是门主亲口托付,我必须要保证你的安全。” “你?你不过一个小马夫!你凭什么挡我?”顾演武怒目对他。 “少主,回不去了。”马夫低声道。 马上的顾演武昂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仿佛在听,也仿佛思绪神游。晨曦落在他半边脸庞,半边肩上,他的神情悲悯,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我爹娘还在那里。”他的声音很轻,动作却很快,潜龙马几乎是泥鳅般从马夫身边溜过去的。马夫一时没拦住,只好飞身跃起张开双手挡在路口。马儿眼看就要朝他身上踩过来,他心底飞快地闪过躲还是不躲的念头,但也横了心,站着不动。马已经到了眼前,前蹄跃起,却被突然收回马缰,马儿侧头在马夫面前停住了。马夫脸上闪过一丝惊喜,眼里光芒灼灼。 “是蝉鸣。”顾演武自语道。马夫望着他,话却哽在喉咙口。顾演武仍看着前方,冷冷道:“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我答应过门主……” “你还骗我?我爹明明是将我托付给管家,只不过他也死了。你整天像条狗一样跟着我,为什么?” “我……” “少主,我们走吧?他们很快会追上来。” “我自己会走。你别再跟着了。”顾演武调转马头奔去。马夫神色黯然,但还是远远追了过去,没敢靠近。过了一片小树林,马夫一时间望不见顾演武的身影,暗想,不好,跟丢了。他疾驰出一段,仍不见人影。突然听到另一侧传来马蹄声。那不是潜龙马,而是一群马凌乱的踢踏声。 “糟糕!”马夫感到全身一热,暗责自己疏忽大意。果然,山崖一边,顾演武已被他们围困,他就在悬崖边上,潜龙马在悬崖边徘徊不前,而那少年公子高坐马上的神情模样,依旧高贵得如同天神。而边上的人似乎也被这神的光芒惊到,迟迟没有动手。马夫趁众人不备,从后面冲了过去。马蹄将围堵的人冲散了一些。众人未及反映,这个穿得脏兮兮的马夫已经闯进包围圈,挡在了那少年公子面前。 彼此无话。只觉一道微弱的红光闪过。当顾演武把飞虹剑递到马夫面前的时候,马夫先是一惊,继而扬眉一笑。就在他这一笑间,剑已在手腕间飞转起来。没有人看清他的剑法,更没人看清那剑是什么时候抵达胸口的,瞬间已倒下了一片。他舞剑的样子极其好看,即使是衣衫褴褛,那股异样的风度由然而生,令人难以想象他平时只是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马夫。顾演武看得出神,不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一炷香的功夫,追兵溃散,他们突围。 顾演武突然停马,回头看马夫。马夫跟得不远不近,他停,他也停。顾演武看了眼近旁的一簇狗尾草,道:“谷莠子,我常见你抓一根放在手心,然后凑到嘴边发出怪音。你能告诉我你那是在做什么吗?” 马夫两眼瞪得浑圆,既而弯成半弯月,挠头说道:“那是……那是,狗尾巴里藏着许多黑色的小虫子,我呜啰呜啰喊几声,小虫子们就会跑出来。” “是这样吗?”见马夫点头,顾演武便双手碰到嘴边怪叫起来。果然手心就爬出来一些黑色的虫子。“哈,果然会有。”说着,他又折了一根放在手里轻轻甩,但不见有虫子出来。他又学着刚才的样子微合起手掌叫了几声。“只有这样它们才会出来?你说这是狗尾巴?真像。狗尾巴。”他晃着手中的狗尾草,好奇地笑着。笑了一会,眼睛便红起来,肩膀抽动了一下,继而伏在马背上大哭起来。“我爹娘还在那里。”口音含糊,大概只有马夫才能勉强听懂。 马夫想要上前安慰,却又止步不前。他一手按在骄阳马的肚子上,神情紧张。但顾演武一抬头,他又立马变了表情,勉强笑了笑。“走吧。”顾演武也冲他笑了笑,满脸泪痕。马夫想了想,说道:“少主,沿这条路一直往前,天黑前能到七星桥。你到了七星桥以后,找一个叫漠漠的歌女。记住,不要拖延时间,越快越好。” “有你在。” “我……” 顾演武骑马跑了一阵,回头去看,小马夫追在身后,却没有骑马。马在他身后跑得一颤一颤,慵懒得像尚未睡醒。顾演武突然怒道:“你有马为什么不骑?我就剩这两匹马,我让你骑,为什么你还不痛痛快快受这恩惠?”马夫不说话,只是追赶。山路本就不好走,一夜奔波下来两人都有些吃力,他又跑了这么多路程,全身上下都被汗水粘透。烈日当空,顾演武觉得眼前奔跑的小马夫随时就要倒下了。他仔细看了眼这个八九岁就到了他家马厩的少年,他看起来瘦弱,实际倒是健实的身材,五官有些孩子气,却十分干净讨喜。他心想,若是他修整一番,穿身干净衣服,恐怕是要颠倒众生的。他想着,若是活着出去,他要替他定做一身白衣,这样的剑法,配以天下无双的飞虹剑,再配以这样的白衣少年,那才是妙绝美事。但他现在没心思想这么多,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像是绞成一片的迷宫。 潜龙马继续赶路,身后的人却越追越慢,顾演武不得不再次停下来等他。恍惚间他似是闻到了朝南可以看到院子的房间,红木床柜透出的淡淡清香。窗外有几张陌生的少女脸孔,似乎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孩长得最为好看。那时他十四岁,总在阳光穿透红木窗柩时醒来,要用最好的龙井蔌口。他懒懒地睁开一只眼,就恰好看到那个娇俏的女孩被他母亲像分牲畜一样分到他的领地。天气正热得如火如荼,他还闭着另一只眼睛,专注听着窗外蝉鸣。 “以后你就叫蝉鸣。”他笑,这是他的特权,一旦赐人姓名,那东西便永久归他所有。 女孩子怯生生站在门外,低头“嗯”了一声,他看到光照下七彩的汗水自她脸颊滑入脖颈,红色单衣紧贴在身上,肌肤雪白。多数的悲剧,都总归有个美妙的开始。 他还教她琴棋书画,教她骑马打猎。他现在都不知道她是哪来的深仇大恨,用得着这样费尽心机。 马夫跑得并不慢,只是骄阳马走得慢。马夫不断回头看马,仿佛真正赶路的不是他,而是那匹老马。“我让你骑它,你是聋子不成?”顾演武怒道。 “少主,我……”马夫犹豫,背过身看迎上来的骄阳马。顾演武见他背上横七竖八的几道鞭痕,眉峰一聚,问道:“那是?”“嗯?”马夫疑惑,继而想到是自己在打斗中被人扯破了衣衫,后背旧伤裸露的缘故,不觉有些难为情,低头去牵马。 似乎都回想起了年少时候,那些已经模糊的场景又都清晰起来。“有一回骄阳马丢失,我罚那个马夫关柴房半月,并受了一顿鞭打。是你啊……”小马夫不说话,顾演武也不再说话,眼眶又红起来。马夫抬头看了看日头,走上前说道:“少主,找到漠漠姑娘后,她会指引你去石林找一个叫黄云的人,到了古城山庄,你就安全了。到时我来古城找你。” 顾演武似乎没听他说话,仍在回忆那些旧事。“你在半个月时间里,每晚偷溜出去寻马。骄阳马受伤被困在山谷,是你找回来的吧?”他回想那个清晨,管家欣喜地跑来相告,骄阳马找着了。他走到马场,看到一个模样滑稽的小少年牵着受伤的马在晨光下嬉戏。但那小少年一看到他,就远远地避开了,仿佛他是要来取他性命的阎王。“你总是远远跟在我后面,你怕我?” “我……” “你是谁派来跟踪我的?” “我……”马夫的脸涨得更红。 “我知道你不是 谁派来的,你保护我。但你为什么要保护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遇到任何麻烦,你都会跑出来救我。你真可怕,你这个小马夫,真可怕……你是个疯子。” “我也是个疯子。十年了,我都没有和你说过一句话,却为一个女人,为讨她欢心,会做那么多荒唐事,会,把整个武岭门都葬送。我该用那些时间,回头来看你一眼,是不是?我们走吧,你上马。” 他把“我们”二字说得尤其真切,像平常的呼唤,又带晦涩的语气。马夫心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的心肺都炙伤,那些尾随的日子突然都开花结果,一瞬间连本带利送到他面前了,他心中像受了惊吓一般,竟一时缓不过神来。他做了十年的跟班了,原来已有十年了。 顾演武眼角泪痕未干,又对他微微一笑,日光下面,他就是天神。马夫不忍多看,垂下脸,沉闷地不知想些什么,过一会,他猛抬起头,像下了个重大的决定,把手中的宝剑递过去,说:“少主,你的飞虹剑。天黑前你务必赶到七星桥,此去路途险恶,还望少主自己保重。” “怎么?你要走?” “恩,我,我姐姐家就在那边……”他胡乱指了一个方向,又立即收回手,唯恐被看穿什么,继续说道:“我已十年没有见过她了。少主自己一路小心。” 顾演武望着他,不信,怨目道:“你要丢下我?”忽又觉得自己失态,冷笑一声:“也对,被追杀的人是我,与你无关。”马夫只觉手心热浪汹涌,心像翻了油,滋滋作响。顾演武再一想,怒气缓和下来,自嘲地笑道:“不用这副表情,你又不欠我。” “这剑沉,会拖累我……真不是开玩笑?”想想,又笑,看那小马夫压根没反悔之意,连眉都没抬一下。顾演武又顾自愣了会,伸手搭了搭他肩膀,异常温柔:“再会吧,我的小马夫……”他突地调转马头飞跑出去,余音在小马夫耳迹绕成了许多圈,转不出去。 就像一出生,就没做成自己,既然总归不是自己,那就留下来,做件值得的事。 于他而言,却是暗暗开心——他把心爱的骄阳马都留给自己了,他把家传的飞虹剑都留给自己了。他现在是,谁人的小马夫? 第二十四章 城墙 夕阳满天的光景,顾演武孤身进入了七星桥。七星桥的城门孤独地耸立在金色的余辉中。这是一座城的孤独,顾演武的到来注定要打破它的寂静。这个孤傲的少爷高坐在潜龙马上,一路沿着护城河过去。他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找那个人。七星桥的人都不免停下脚步,停下手中的活,向这位奇怪的客人行注目礼。他想着他的小马夫,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赶到七星桥。他不由掏出袖中的排箫轻吹起来。另一边河岸竟同时传来琴声,那琴声又恰好与箫声暗合。顾演武暗暗惊奇,骑马上桥,循着琴声到了一座小楼下面。有一扇窗半合,竹帘子高高挂起。对窗坐着一位长发如幕的女子,是她在弹琴。顾演武同他的马一起到了她的窗外,里面的人才缓缓抬起头,看到他。她眼里有点吃惊,仿佛是被这少年的美丽惊到。她赶紧又低下头,琴声却已乱了节奏。顾演武不知怎的,想到了小马夫的嘱托。他问:“请问七星桥的漠漠在哪里?” 那女子过了好一会,才又抬头,对他婉转一笑。琴声恢复了悠扬,一声一声地,把太阳最后一点光芒也送走了。有个老妇走来将帘子垂下。顾演武又变成了孤身一人。他突然不再急于找人了,他要找间客栈,停下来等小马夫。逃?逃到哪里去?这对他而言是个艰难的问题,他从来不知道这时候时间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他要等他的小马夫了。 夜间的七星桥,宁静安详,河水清冽,月光把七星桥映成一弯人间的月。七心桥,既是桥,又是整个城。顾演武要了间最好的客房,他躺在床上,不敢闭上眼。不知何时,外面突然有了嘈杂,有了不详的人声鼎沸。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想。但小马夫还没有来,他没有听到骄阳马的嘶鸣。 现在他趴在客栈的屋顶,背上是几支短箭。他把弓箭拉满弦,这是最后的武器了。来的不是几个人,而是一帮人。不是一帮人,而是一大群人。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查,火光将夜空映成了猩红。他们身上暗红的衣服狰狞不堪,像一张张猛兽嘶开了嘴,要把整个七星桥都吞进去。他住过的房间被搜查过,现在,他们像无头苍蝇在到处乱窜,把全城的人都惊醒了。 有小孩的哭声,有叫骂声。他不能动。 战场转移到城墙那边去了。高高的城墙上堆起了耀眼的火光。他听到他们在喊他的名字,顾——演——武。顾是整个武岭门的姓,多么尊贵的姓氏,是多少人的热情和荣耀堆积起来的姓氏。演武,是一个山庄的名字,演武山庄,是他父母的初次相遇,是他们的约定终身,是他们一生的全部托寄。顾演武,交出顾演武,这个城才能解脱,才能回复平静。但他不能出去,他害怕了。如果小马夫此刻在,他会知道怎么办。突然明白,在他一生的危难里,小马夫从未远离过。这一回,一定也在赶来的途中了。他必须等。 他听到了蝉鸣的声音,那么尖利,那么冷酷。他突然听到一声惨呼。他听到蝉鸣的声音说:“这是第一个替死鬼。” 他的脑子一片混沌,替死鬼。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他想不出这世上竟有这么狠心的手段,而出这个主意的人,竟是他心心念念爱护的女人。那个女人,平日里多么乖巧可爱,楚楚可怜…… 又是一声惨呼。他的心猛地一击,不能。他顾演武怎么能让别人无辜去死。他突然从屋顶站起来,一箭刺穿了城墙上那个洋洋得意的刽子手。一片哗然。人们惊讶地看着他,看着他从屋顶下来,走到了城墙这边,再看着他缓缓走上城墙,站在最高的地方。他揉了下眼,想努力看清下面那个红衣夺目的女子。她此刻多么盛气凌人,多么不可一世。他感到莫大的委屈,自己如何会为这样的一双眼睛所蒙蔽呢?这双眼里刻满了仇恨。 他问:“你真的是蝉鸣?” “我不叫蝉鸣,你可不是那个没有姓名的卑贱丫头,你听着,我是青铜会千手观音的女儿,千里。只有你这种傻子才取得出那种玩物丧志的名字,蝉鸣,太可笑了,叫我蝉鸣!”千里冷笑道。武岭门当年一念之仁放过了她,她可不会重蹈覆辙。 顾演武原本有一千一万的质问要砸向这个可怕的少女,现在他却一句话也不想再问,不想再说了。他从袖中取出排箫,顿时四下宁静了,是四面楚歌的凄凉,也是千回百转的感伤。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外面的一切都与他不想干,死亡也是不相干的。黎明正在降临,天空浮起雾白。曾经多少次,小马夫就坐在他的窗下听他吹箫。虽然小马夫从不主动开口跟他说话,但他知道他坐在那个角落静听。这样日出日落的黄昏和黎明,从此不再有了。这支箫是他在窗下捡到的,也许是小马夫无意间掉落。这小小的竹管子,竟能吹出这样动听的乐曲。他将它随身携带,时不时拿出来把玩。这一会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四下的凄凉,他恍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每次吹奏的时候,小马夫的眼神就会那么一闪,那种藏在眼底的感激。现在,他真希望再让他听一次最美的箫声。但是来不及了,下面的人等不及了,他们一个个像猛兽要上山来,要将他撕碎。看到黎明到来,他们也怕了吗? 人们围攻过去的时候,他巍然不动,吹箫。但当无数的爪子将要够着他的时候,他突然甩开衣袖,决然从城墙上跃了下去。最后抬头那一眼,他似乎看见了远远披着晨雾而来的一骑人马。马是黑色的,马上的人似乎是白衣翻飞。不,那不是他的小马夫。凤凰鸟的衣衫在风里招摇了一番,最终缓缓坠去。终于可以回到爹娘那里去了。本来,他就该死在那儿的。他想。再见了,我的小马夫。他想。 千里惊呼了一声,险些要飞扑上去,却也只是抿住嘴,眼神慌乱而冷漠。而另一边,那奔马而来的人突然大吼一声,百丈之外已经弃马飞了起来。他跃起太急,几乎是飞蛾扑火的架势一下跃到了顾演武坠落的地方。他伸出手,飘落的衣袖没有够着。猛然一声坠击的声音,尘土飞扬,他没有够着,一下扑倒在了城墙下,一尺之远,鲜红的血迅速铺开,在那绣着凤凰鸟的衣衫下面。凤凰的嘴角这下够着少年的脸了。像在亲吻,像在安抚。 白衣的少年从尘土中爬起来,张大了嘴,却无法呼吸。他想说话,却没有声音。 千里望了眼那白衣少年,冷冷说道:“杀。”他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愣在那里,看到许多模糊的影子朝他拥来,许多刀和剑朝他拥来。他挥剑胡乱砍了一通,一通,又是一通。让他们溃散,让他们接不上气,他就有了片刻空闲。这空闲里,他从身上扯下一块白布,将顾演武脸上的血仔细擦净。一种可怕的表情袭赫然呈现在他脸上,他突然挑起飞虹剑,用衣衫将上面的血迹擦干净了,手腕一个翻转就要往脖子上抹。 城墙上突然响起一声轻微叹息。剑“晃荡”一声掉落地面。 一个白衣素净的姑娘站在城墙上,轻蔑地看着众人。千里看到她,眼里忍不住蹦出火花。“把少主的剑还我!”她几乎是撕裂着嗓子吼出的这句。陆青青猛地抬手将剑扔了出去。众人的目光都循着青铜剑而去,一阵沉闷的轰响之后,硝烟弥漫。等烟雾散开一些,陆青青、小马夫,以及顾演武的尸首已经一并消失了。 第二十五章 成灰 这已经是第二日正午。城墙外的血迹早被清理干净。人们还在谈论昨夜的那场风波。人们说,那少年真是傻,青铜会再怎么嚣张,也不敢滥杀七星桥的人,七星桥是永乐帝特赦的地方,七星桥的人是受朝廷庇护的。人们可惜那个少年的绝世风姿,赞叹白衣少年的重情重义。人们谈到最后,总要说到城墙上站着的陆青青,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到那里去的,但他们都记得了那个青铜会的女人在捡起她扔出的剑后,如何气急败坏…… 人们说的这场热闹,漠漠没有看到。她的夜晚是枯燥的,无非是琴弦,和信笺。她在模仿黄云的字迹,百无聊赖。老妈子说今夜明月夜馆喧哗得不行,她便没有走出房间半步。现在她从别人的眼神和语调中得知了昨夜一场凶险,也从别人唇上读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人说:“这不,他还骑马从你窗前过,与你说过话呢,漠漠姑娘。” 她追悔不已。用片刻的羞涩,害死了一个少年,这是谁都始料未及的事。若是当时没有垂下头去,若是…… 同时,同样在追悔不已的,还有陆青青。她嘴上责怪不归的中途打岔,其实心里明白,若不是不归途中相助,若不是他及时扔出烟雾散,恐怕要耽误的不止是一条性命了。漠漠出门去了,不归守在暗室门口,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里面的人。小野守着尸体寸步不离,仿佛一辈子都不想走出那小小的暗室了。不归看着陆青青走出去,想追上,又放弃了,他斜倚在门墙上,回想那些他目睹过的死亡。杀人并不痛快,然而还是有那么多人非要把人逼入绝境,而还有一些人,非要争抢着送死。他无法理解那些自己去送死的人,若能活着,哪怕缺胳膊断腿,成为废物,他也要活着。活着是希望,是对伤害的最大反击。 陆青青出了暗室,回到漠漠的房间。这恍如隔世的小小琴房,曾容下多少人求生的希望? 当年,沈辛竹怎样走进这个烛火幽暗的房间,她又是怎样不安地追随其后。那一年的漠漠还要再年轻些,琴声也要年轻些。岁月从每个人脸上划过了,而对陆青青来说,岁月更像一把剑,在她心上划了深长一道,那比青春逝去更加可怕的,是永失我爱。 不,死亡是隆重的事,她是不会以片面之词而信以为真的,许多人都这么说也不行,只有当她觉得该相信的时候……或者,永不会有那样的时候。 只有躺在那里的死亡,才是真的。想到暗室里的人,她在酷暑天里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时候,漠漠回来了。她在檐下抚弄一只白鸽。 青铜会的人已经撤退,七星桥恢复平静。漠漠将展开的信笺放到陆青青手中。陆青青低头一看,是岳古城的亲笔信,信的内容却让她迷惑不已。“小野青青二徒,即日北上,寻千刀门叶风影。”北上?眼前乱成一团,如何北上?陆青青一把将信笺揉成一团,赌气似的扔还给漠漠。漠漠摇头,拿纸笔写道:“武岭门灭门一祸,青铜会也已元气大伤,暂不可能大动干戈。城主要两位北上,必有缘由。切不可误了大事。”陆青青叹道:“我又如何知道叶姑姑现在何方……小野他……” 两人转回密室,见小野仍在痴愣,不觉有些心酸。石壁苍凉的光衬得顾演武毫无血色的脸愈加苍白。陆青青径直走到小野面前,低声道:“师父要我们北上找千刀门叶堂主。”小野头也不抬,似乎根本没听到她说话。陆青青朝漠漠和不归摊手耸肩,道:“看吧,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死了。” 夜间漠漠又收到一纸信笺,是黄云的。信中只有三个字:天马峰。陆青青看了一眼,故意在小野面前不屑道:“先前说北上,现又北到大漠去了,天马峰是什么鬼地方?那儿兵荒马乱,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一直沉默不语的不归一听天马峰三字,猛地从石阶上跳了下来,夺过信笺,急道:“天马峰?她在那。必定是她遇了什么麻烦……此去路遥,须即刻启程。”不归话音未落,也不等众人发话,已挎起包袱欲走。陆青青拉住他,问道:“她?她是谁?” “叶堂主。” “可,这里……”陆青青回头看一眼无动于衷的小野,思绪纷乱。不归握住陆青青的手,道:“小师父,你们且先商量,我先走一步了。”话毕,松手转身就要往外走。本就站在密室近门处的漠漠伸手拦住不归,示意他先等等。这时,一天不见开口的小野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环顾密室四周,最后对着漠漠问道:“天气炎热,少主向来喜欢清爽,必定不喜欢身上有什么气味。不如劳烦漠漠姑娘安排一处地方,将少主火化。”转而对不归道:“等过了凌晨,一起北上。” 整个焚火过程,不见小野有什么异样情绪,十分安静。末了,他用一只随身携带的黑色小布袋将骨灰装了,别在腰际。不归与陆青青两人尚沉浸在生死无常的情境之中,小野却已悠忽不见。只听到一声响亮的哨声在宁静的夜里如闪电划过,众人循声望见小野站在屋瓦上,似在寻什么东西。过了片刻,只见一匹白马从夜雾中奔跑出来,项间的铃铛清脆碰撞的声音同马蹄一起轻快而来。转眼间,小野已飞身胯上马,一副释然神情。陆青青看着那马与他之间的默契亲密,不觉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那个追着马儿奔跑的小马夫,似乎又回来了。 三人告别漠漠,出了七星桥。路上不见有青铜会的人,也没遇到什么纠缠,竟是一路畅行。小野不多话,但几日里与不归熟络起来,两人似有了惺惺相惜之意。陆青青心里却由此落了一个疙瘩,在赶路的第三天,终于忍不住,勒住马缰不肯走了。“你们一路有说有笑,偏冷落我,作甚?” “小师父,你哪来的醋坛子,咋就翻了?”不归奇道。 “师弟,你一路来不同我说话,是何道理?”陆青青对小野质问道。小野一双大眼睛眨巴几下,道:“师姐是因我生气?这……在我眼里,师姐好比师父,我生平最怕的人就是师父,因而见了师姐,心里就有几分怯。”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埋头看马蹄在草间乱踏。陆青青不觉咯咯笑起来,道:“我以为你连师姐都不肯认呢……师父有什么好怕,他就是个老头儿,喜欢唬人。我可不会,我是可亲可爱的师姐。”小野两人听了,不觉吐舌捶胸,装作鄙弃状。小野一笑,陆青青的心情顿时大好,仿佛连日里的氤氲瞬间散尽。 第二十六章 老人 途经北京城,不归领着他们二人攀山而走,到了一处山腰,停住了脚。他叉腰而立,朝前努嘴道:“看看,来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大明宫殿。”陆青青朝那边望去,顿觉整个人都淋了一盆热水般,惊惶了片刻。那层层宫殿,浓密的树荫,以及更远处望也望不见的屋檐,使她立时想起了那年立在茫茫雪原的老人。就是他?此刻就在这偌大的皇城中批阅奏章?或是正闲庭散步,赏着他的万里江山?那老人本已模糊的面目瞬间又清晰了起来,一并明亮起来的,还有张谢因为病痛而扭曲的脸,又有她最为想念的人,正对着她笑得宠溺。她转头见小野瞧着那片宫殿的眼神,平静而不屑。“都说世上皇帝的屋子最大,皇帝吃的都不叫吃的,叫膳,皇帝睡觉还不叫睡,叫寝,皇帝的皮肤骨头不叫身体,叫龙体……不好笑吗?还不是一个普通人,要生老病死的。”小野取笑道。陆青青扬起脸道:“你没见过他,怎就能断定他是凡夫俗子?”“喏,想不到一身正气的师姐竟也会谄媚,皇帝了不起哦!”不归笑道:“人家皇帝是龙是虫,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多看一眼这里的山水,多气派。”“你才是疯子。”陆青青和小野指着不归的脑袋同时笑道。 “出了京城,前路就凶险多了。不知道岳城主要你们去那鬼地方作甚?到时,你办你们的大事,我便不扰了,要寻叶堂主去。”途中,不归正色道。 陆青青笑道:“师父要我们找的人,正是叶堂主。你想躲开我们?没门儿。”说着,心里却也疑惑,古城山庄与千刀门,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两大帮派,突然因一个“叶风影”,而有了千丝万缕似的,仿佛其中是个巨大的谜团,越近天马峰,越近谜底。小野却懒得理会这些,自顾自骑马看花,即使此刻长城的号角锣鼓一起响了,他也不会惊惶一下。 六月中旬,三人在一座山中迷了路,陆青青的马偏又这时候水土不服,泄了一路,软瘫了。不归和小野二人分头去寻出路,陆青青眼看马儿在烈日下晒得奄奄一息,想将马拖到荫蔽处,不想马儿顽固起来,一步都不肯移。正踌躇间,天空一个闷雷,竟就下起豆大的雨来,过不多时,雨点已密集成了倾盆大雨。初时全身的燥热经雨水一洗,透彻的凉。陆青青见马儿打了个寒颤,舒活起来,心想,久旱逢甘雨,马儿这下要活回来了。她想趁着马儿活络,将它硬是拖着到了一处山洞。她刚松开马缰,想将衣袖上的水甩掉一些,不掉那马儿突然翻身跃起,奔入雨中去了。陆青青刚要去追,被一道闪电给退了回来。她嘴上念叨:“见鬼的天,连马都疯了。” 等大雨稍停,她踏着泥水去寻马,却见那匹马躺在不远处的泥滩中,那卧躺的姿势就像在经受大雨洗礼,是酣畅而温和的。她想到自己买马之时,那马场主人恋恋不舍的模样,心里微有失落。她折了跟树枝往马背上戳了几下,马儿一动不动。她突然提起树枝用力往马背上抽了下去,恨恨道:“谁准你死的?” 人人都说古城山庄的三小姐,她的血和她的眼神一样,是冷的。她用剑从马背上挑出包袱,这时天空诡异的阴云已经散尽,午后的阳光猛地打开,像天空的幕布被撕下,整座山透亮起来。她望见远处如天马形状的山峰在日光下迅即呈现,心道:原来早已身在此山中了。不归二人久去不回,她等得百无聊赖,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荒寂。找到了天马峰又怎样?一匹马死了,一些人死了,她却不知如何去同情,或是珍爱。从前的陆青青,是再也回不来了。 那边两人分头去寻出路。潜龙马呜呜低鸣着,竟自朝西边走了。小野便跟着潜龙马往西探路。北方的山多势高雄伟,虽然庐山也算得山中的极致,与这些相比,则显得柔婉了。他心里不免对着千里绵延的群山生出敬畏,却也加倍怀想起武岭门来。如同顾演武,是只有那样的山水才养得出的。而骄阳那样的烈马,却非得出自这样的地方不可。他坐在马上胡乱思衬着,从袖中取出一管排箫,吹奏起来。忽听得另一边一声马嘶,潜龙马似是得了暗号,激动起来,两个蹄子一跃,奔了出去。小野险些落马,忙捧住马头,任由它驰骋去。远见山坳处立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比潜龙马的毛色要纯得多。等再近一些,他才看清那是匹老马。马的眼睛里透露出许多世故与老练,甚至有一股类似老人的苍凉心境,但仍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匹不同寻常的宝马。他不免心生敬畏,伸手抚了白马苍劲的额头,马儿仰天嘶鸣了一声,却没有躲开。潜龙马如孩童见到长辈般,不敢走近,露一双仓惶的眼瞅着白马,在它身边徘徊不止。小野翻身下马,四下张望,见一棵老松树下,有个老人盘腿而坐,似在运功调息。他细细打量这位老人,眉目英挺,双目四周几道深纹,横生一种气吞山宇的犀利。但看装束,也只是个迷途的游人罢了。 他走过去,张开五指在老人眼前摆了两下,不见动静。正待去探鼻息,那老人却缓缓睁开了眼,剑眉一抖,说笑道:“年轻人,老朽活着呢。”这一笑,似又有了几分亲切慈祥。小野摸着脑门嘿嘿笑道:“老人家是采药的大夫吗?”那老人惑了片刻,道:“小兄弟如何得知?的确是采药人,丢了药箱子了。”小野得意起来,拍着胸脯道:“老人家你唬我,这漠北之地,您老却是关内人装扮,再者,酷暑天,谁会长途跋涉来此采药!” 那老人抚须哈哈笑道:“我说是采药人,便是采药人,小兄弟何必去较真?”小野闷头想了片刻,继而两人一齐大笑起来。“您受了伤?”“是毒蛇。”老人毫不在意地说道。小野这才见不远处摊着条死蛇,却瞧不出是什么蛇,样子诡得很,心想:大漠之地,怎会生出这般毒蛇来?“咬在哪里,让我瞧瞧。”小野说着,伸手便去捋那老者的袖子。老人轻咳一声,摆了摆手,正襟危坐起来。小野傻傻一笑,想,老人对生人有所忌讳,倒也怪不得。老人上下打量他,不知从他身上瞧出了些什么,眉头锁了,又放下。小野道:“老人家知道天马峰怎么走吗?” “天马峰?小兄弟,可否借你的排箫一用?”小野心上不解,但还是取出排箫,恭敬地递与老人。“年轻时,我也见过这小小玩意。”老人双手抚着箫管,一根根如同肋骨。小野见他左手微肿发黑,想必毒蛇咬的便是左臂。排箫在老人的手里似乎也有了灵性,熠熠生辉了。瞧着老人对这支青玉排箫的温情喜爱,小野不仅忧心起他会占为己有,忙伸出一只手道:“我也该走了,老人家您且保重。”老人却没有把排箫还他,反而笑问道:“不想知道天马峰去路了?” 小野心知这老人如同他的马都有些古怪,且他又是戏弄的神色,他便觉得自己不宜久留,还是自寻出路的好。他嘿嘿笑着,取回排箫藏进袖中,道:“您身上的蛇毒,最好还是赶紧医治,耽误不得。”他说着,拽过潜龙马,走了。行到中途,突然大雨倾盆。他眼前忽地闪现那老人肿起的左手,莫名焦灼起来。于是猛地掉转马头,急急回赶。 “老人家!老人家!”树下早已没人。好在潜龙马似有灵性,又载着他找着了那匹白马。荒山四处无避雨之地,白马一动不动立在一块大石上,而那老人就坐在白马腹下,大石之上。 “你又回来了。”那老人缓缓睁开眼,神色自若。小野二话不说,迅即掀开那老人的衣袖去查看毒蛇齿印。伤口已经上过一些青色药粉,退了肿。他指腹按住齿印处,却不见污血流出。“我已去过污血,无碍。小兄弟,牵你的马过来,好避雨。”老人说道。 凡青粉不能治者,剧毒。小野脑中蓦地闪过这一句话。他眼看大雨不止,但荒郊野林,他们一行人又是迷途。“老人家,这附近哪有人家?我送您过去。”老人倒是不慌不急,道:“且等雨停了,来,马腹下躲雨。”小野心里焦虑,却也不知说什么好。潜龙马听懂了似的,挺立在白马一侧。小野侧身坐了进去,一头靠着马的 前蹄。看看雨,又看看对面的人,两人面面相觑。老人的表情渐渐慈祥,看着小野笑道:“这马儿有什么名堂?”“它叫潜龙。”“哦,潜龙?猜的不错的话,武岭门顾老头的小儿有一匹这等货色的马。比起骄阳马来,灵性有余,勇猛不足。”小野听那老人说起潜龙马,一副自大口气,但看他的马儿,气度不是一般宝马可比,便也心服。又听他说起骄阳马,不觉两眼发亮,追问道:“您也知道骄阳马?”“武岭门那个顽固不灵的老头如今还好?”小野经他一问,更奇道:“您怎知我是武岭门的人?顾门主他……”忽地难过起来,埋首看雨水溅落在泥中,顿成泥水。“怎么?青铜会动手了?”小野见他眉峰一聚,略有惊色,便将前几日青铜会血洗武岭门的事一一说了。只见那老人抚须不语,忽而轻轻一笑,道:“傅菁华这小女子,果然狠而绝。” 小野瞪了那老人一眼,道:“如此手段,倒让您老觉得好笑了。自然,武岭门的生死存亡,与您这样身份的药农,是无关紧要的。”他有意把“药农”两字说得响亮。 “江湖的事,不过仇来仇去,你死我活。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小野转过头不去理他。心里想到屠杀的一幕,指间的关节蠢蠢欲动。 “骄阳马呢?”老人默了一会问道。小野想到骄阳马之死,眼眶便红了。为了救人,他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安葬它,又不想它横尸在野路,任行人践踏。他一狠心,将马推入悬崖。深幽谷底,才是一个清净的容身之地吧。不知道那无名的悬崖底下,它鲜红的血和身躯腐朽的地方,会不会长出与那一身鬃毛同样浓烈的花树?老人询问马的时候,眼神就殷切了。小野心知他是爱马之人,老实交待那番生死经历,后又叹了口气,孩子气的脸上仿佛也有了历经沧桑的愁苦,道:“虽然我初见它时,它就已经是匹老马,但,从来没有一匹马比它更桀骜,矫健。” 老人一手轻轻抚摸白马细长的腿,也长叹了口气,道:“老夫年轻时候,只见过一个人,只有他驯服得了这匹野马。不想多年之后,野马也成为家畜,死无……”他没再说下去,只听白马哀嚎了一声,它也听懂了这人类的语言吗?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老人问道:“那排箫?你吹一首我听。”他说这话时,仿佛是命令而不是询问。小野对老人却徒增了许多亲近感,没有拒绝。他握住小小的箫管,用心吹奏起来。不知何故,老人的神色从伤感变作疑惑,又含起笑,一手拍着马腿,轻打起拍子来。他仔细端详了面前的年轻人,眼里似有些疑问,又似惊喜。一曲终了,他哈哈大笑道:“曲中听故人,曲中听故人啊。”小野问他故人是谁,他却笑而不语。此时雨也停了。他想从马腹下站起来,小野伸手去扶。他笑:“真,老矣。”没有推拒小野的好意。 “小兄弟,你答应送老夫回去,是也不是?”小野忙点头应承,想了想,又说道:“我两位朋友还困在山上。”那老人道:“先去找他们无妨。”两人骑上马,一路谈些不着边际的话,朝山洞处去。两人到了山洞外,见陆青青正坐在洞口翘首张望。她见小野归来,大喜,但瞥见他身后的白马和马上的老人,神色变了一瞬,又迎上笑,抱怨道:“不归还没回来。” 两人下马,小野将山林遇见老人的事说了一番,当陆青青问起老人怎么称呼时,他却蒙了,忙转头问:“还不知道老人家……”“老夫姓祝。”“我也姓祝。”小野惊喜道。“祝前辈……难怪人家说同姓三分亲,这荒郊野林也会遇上。”陆青青玩味着这个有意思的姓,心里却不知是怎样滋味,无法言说。她一眼就被老人的风度所吸引,甚至羞于站在老人面前谈笑。她走上去抚了下白马的鬃毛,叹道:“雪也不过如此。” 小野引着老人到洞内坐下,拉过陆青青,小声道:“他被毒蛇啮伤。我觉得毒血未尽,而且,此蛇凶毒,恐怕无药可医。你且先不要告诉祝老前辈,免他不安。师姐身上有血毒,或许能有什么解救法子。”陆青青听罢,不觉心头一颤,无药可医,这四个字,当年沈辛竹身中她自己下的剧毒,也是这四个字,无药可医。她闷闷道:“我只会下毒,不懂解毒。”“师姐身上有个奇怪酒瓶子。”小野两眼紧紧盯着陆青青,陆青青只好解下腰际的酒瓶子,道:“醉生梦死,剧毒无比,小心。” 小野嘿嘿一笑,道:“好名字。”他用树叶做成一只小碗状,将酒倒出一些在里面。“你要做什么?”陆青青好奇。“师姐,双手捧住它,千万不要松手。” 小野回到山洞另一侧,在祝老人身侧坐下。“我可以再看看您的伤口吗?”老人犹豫了下,将手臂递了过去。小野轻捋起袖口,见臂上还有一些青粉残留,而红肿已完全退了,除了一些不清晰的齿痕,再看不出半点中毒迹象。老人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白色的瓶子,道:“幸亏它,几次凶险都赖着它避过了。老夫老了,再碰不上几回生死凶险,不如将它赠留你小兄弟。”小野接过瓶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瞬间失了神。他也丝毫不客套,将瓶子塞入怀中。老人也不见怪,顾自闭上眼,打坐。小野突然抽出袖中短刀,在老人的臂上一刀扎了下去。老人另一只手在他刀落的同时已掐住了小野的喉咙。小野未想到这老人的身手之敏捷准狠,惊措地望向老人。臂上的血流出,却是黑的。老人恍然,松了手。小野的脸不知因为恐惧还是难过,苍白且大汗淋漓。他迅速点了老人肩上的几处穴道,双手拢了一些已流出的血,直奔陆青青处。陆青青双手已将酒水唔得温热,血一混入酒中,竟滋滋冒起白雾。陆青青感到双手都要被灼伤了。这是何等剧毒? 小野慌忙甩手将陆青青手上的毒酒打翻在地。他见陆青青双手已被烫起一片红肿,惭道:“险些弄巧成拙。” 第二十七章 故人 陆青青小心替老人包扎了伤口。小野在一旁垂丧着脑袋,默不作声。老人以特有的眼神打量了小野,眼里却含了笑意,问道:“你如何看出我身上的毒未解?”小野答道:“我娘说过,青粉解毒,伤口处必有淤血堆积,除尽这些淤血需半日功夫。若排血过快,则可能毒性流散太快,已经流窜身体各处。而那时分散的毒性较弱,表面上看不出中毒迹象。我初见您时,您的手臂虽然红肿,伤口却已经封住了。这都是异于寻常的。” “你再吹一首曲子我听。”老人说道。“您想听什么?”“长相思。” “我娘也最喜欢这一曲。”他浅笑道。 “你师出哪里?”老人再次问道。小野望了眼陆青青。陆青青陷入疑惑中。“老夫已剧毒缠身,绝不至作出伤害你们的事情。”小野想了想,欲言又止。古城山庄的事,向来不准为外人道。然而,他实在不愿拒绝这位老人。陆青青点头道:“师父说过,人与人之间有缘,有些人一相见便成知己,这都是不可抗拒之事。你若心里敬重他,喜欢他,便信任他,若是英雄相惜,他也必定敬你护你。”小野感激地看了眼陆青青,开口道:“晚辈师承古城山庄,岳古城。” 那老人听后,不觉脸色一沉,但仍是带着笑,问道:“岳古城,他可知道你父亲是谁?” “父亲?娘说我是天生的野狼,不需要父亲。师父也是这么说的。”小野似想到了什么,暗自笑起来。“可恨我当时年纪小,连我娘的样子有时也会模糊。但我始终记得我娘带我去古城山庄拜师的情景,她就跪在山庄外,三天三夜。后来师父走了出来,摇头叹气。从那天起,我依旧跟着我娘住在司徒府,师父每月下山一次,教我武功。我娘喜欢笑,笑起来很美。” “你娘喜爱什么颜色?” “紫色。” “紫禁城的紫,哈哈!”老人突然抚须大笑起来。他一笑,脸上便泛起一阵苍白。这时不归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走进山洞的时候,满身还沾着泥水,狼狈不堪。“什么鬼地方,一脚踏进泥滩,险些出不来了。”他抱怨不止。老人见到不归,有些惊奇,不觉就多看了几眼,说:“这位少侠,长得像极了老夫的一位故人。”陆青青本想抱怨不归几句,但想到更紧要的事,忙说道:“前辈,我们马上送你回去吧,您住的地方该有大夫什么的。”她扶起老人。老人温和地笑道:“就劳烦三位送老夫一程。” 陆青青坐在不归的马上,四人沿着山路一直走,逐渐就转出了这片荒僻的山地,到了一个平地。再朝前走了大半个时辰,过一片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浩大的军营。看不清有多少营帐,多少战马,只觉得浩荡。他们的马还未进入营地,就有十几个将军模样的人骑马迎过来。他们在营帐外下马,齐齐地跪了下来,喊着“恭迎圣驾”之类,继而全军的人都跪了下来,高呼些什么。马上的三人顿时听得一愣一愣,不知所措。陆青青虽早已辨出这老人就是朱棣,却还是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再看小野和不归,两人俱是精神抖擞,又一脸的惊惶。只听得小野轻声问不归:“圣驾岂不就是皇帝?”又听到不归答他:“圣驾,应该就是皇帝,大明的皇帝吧。” 此时人群中走出一位妇人,圆脸丰满,五官较为秀气,可看出她年轻时有一张孩子气的脸。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绸缎披风,提着剑急急跑来。只听到老人笑着说:“风影,你总是如此莽莽撞撞,朕不过出去走走。”马上的不归眼睛一亮,喊:“叶……”可,叶堂主怎么会在军营?四人都下了马,叶风影笑着看了眼陆青青和小野,又看了眼不归,道:“捣蛋鬼,你怎么也来了?” 陆青青已经多年不见叶风影,魔刀堂的变故使得两人相见增了几分伤感和疏离。“青青,你长大了。”叶风影记忆中的陆青青也许还是个孩子,一副小魔女专横却可爱的模样。人都是要长大的,人,其实都是被逼着长大的。陆青青想着,眼前又浮现蒋飞的样子。“对了,叶姑姑,朱……皇上他,中毒了。”“御医已经在诊治,别担心。” 不归不知从哪跑了出来,直喊:“叶堂主!”两只大手一张,就把叶风影抱住了。陆青青连忙拿手遮了脸,说:“非礼勿见。”不归哈哈笑道:“堂主就像我娘一样亲。我亲都亲得,还抱不得啊。”他人高马大,这时候撒起娇来,样子十分滑稽。叶风影笑道:“你又到处去惹事,你爹娘到时又要怪我纵容你了。”不归继续撒娇:“我怕堂主让蒙古人抓了去。却原来堂主是皇帝身边的人。”叶风影轻声道:“郁聪,有些事以后你自然就会知道。” “郁聪?”陆青青奇道。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很陌生,怎么也不及不归来得亲切。但,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听说过?她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小野就守在朱棣的营帐外。一有御医走出来,他就从旁边蹦出来,追着问:“怎么样?能治好吗?”御医只顾摇头。“可以换血,我娘说过,把毒血排尽,输入同样的新血。”“小兄弟,你说的虽然没错,但是,上哪去找同样的血?只有至亲的血才能救人。” 小野对自己的一些行为感到奇怪。他从来没有把皇帝什么的放在眼里,可是这个老人,即使他是皇帝,为什么他却莫名地替他着急心慌,甚至不敢去想,过了几天,他就会因为剧毒焚心而死。不,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他要救他。 救他。 他现在只能隔着厚厚的帐门,从缝隙里瞧他一眼。他已经逐渐虚弱了,撑着身子半躺着,手里还在翻阅什么文件。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奏章。小野知道自己现在和这老人身份有了天壤之别,不可能再冒失,便转身想走。却听到有人喊住了他:“祝公子,皇上请你进去。”他回转身,不觉喜上眉梢。朱棣见到他,也笑了,把手上的奏章搁在一边。小野不敢走近,只远远站着,傻笑。老人示意他走到床榻边来,他却茫然地转头看看那个小侍卫。朱棣示意那侍卫下去,说:“现在只剩你我两个人了。来,这里坐。”小野防备的心和眉头都松了下来,三步并两步到了他身畔。“我可以看看你的伤口吗?”朱棣笑着伸出一只已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两人相视一笑,小野道:“您的御医一定很害怕吧。如果包扎得不好,如果没把龙体治好,都会被杀头的吧?”朱棣哈哈笑道:“朕的确要过很多人的脑袋,所以,你也怕朕了?” “我?我最怕的人就是师父。我九岁那年,娘去世。我以为师父会带我回古城山庄,但是,他把我送去武岭门,做一个马夫。” “你娘是病逝吧?他让你去做马夫?荒唐。但是,他为什么要你去武岭门做马夫?” “我娘当年生我的时候,难产,顾门主救了我们。师父说男子汉有恩须报,就让我在武岭门十年,以我自己的能力去还报当年之恩。十年后,他才能正式收我为徒。” “那么说来,你在那顾老头手下做了十年马夫?亏岳古城想得出。” “渐渐我就不怨师父了,我生来又不是什么皇孙贵族,做马夫,没有什么不好。对了,祝……皇上认得我娘?” “江紫鱼。认得!朕年少轻狂时候,那些故人,如今身边只剩一个风影。江紫鱼,你娘尚在时,过得好吗?” “怎样叫过得好?怎样又叫不好呢?我娘病重时,曾跟我说,她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生我养我,并为我拜得名师。她说,有些人想要自由自在,纵横江湖,却不可得。她要我做一个随性的人,永不为名利俗事牵挂。” “她还说了什么?” “我想想……她说过一句奇怪的话,我始终不解。她说,他不能做的事,你可以做。你活着,就是自由的。我问她那个人是谁,她只是笑着看我,不肯再说。” 朱棣笑了笑,又看了眼小野,对门外的侍卫道:“传叶风影 。”他说:“你的嘴唇像你娘,鼻子和眼睛,更像你父亲。”小野只是诧异,但不等他问,叶风影到了。 叶风影手里端着药,交给小野,说:“方才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的眼睛和一个人的很像。那是他三十年多前的眼睛,也是这样的光芒,但,你的眼神里,要多几分温和,少几分凌厉。”她说着,望了眼床榻上的朱棣。小野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朱棣。朱棣在笑。“还愣着干什么,药快冷了。”叶风影说道。小野愣了下,觉得手中的药碗十分烫人。他没有给皇帝喂过药,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把药碗递给朱棣,说:“我不会。”叶风影噗哧一声笑了,想上去接过。朱棣摆手,道:“朕自己来。”他一口将药喝干了,对叶风影说:“今日朕出门,回了一趟当年的江湖。不枉此生了。”叶风影神情一变,说:“皇上不会有事的,只是蛇毒而已。” 小野觉得这营帐中的气氛怪异起来,便想告退。朱棣摆摆手,示意他离开。小野刚一出营帐,就听得一声瓷碗碰碎的声音。他不敢多听,转身去找陆青青他们了。 营帐中,朱棣怒喝道:“叶风影,你好大胆子,瞒了朕这么多年。” “回皇上,是十九年。”叶风影跪在地上,神情坦然。 “他十九岁了?朕最后一次见紫鱼时,竟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年的祁连山,下了一场浩浩大雪。”他陷入回忆,喃喃自语。 “皇上,风影认为,正因为紫鱼姐姐心中爱您,才敢于独身一人,养育孩子。他生于江湖,长于江湖,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不正是您也喜欢的吗?” “你下去吧,朕累了。”朱棣重新拿起一边的奏章,看了一眼,又放下。他感到自己再不复出征时的豪迈,瞬间就苍老了,更记不起当年的祝永乐,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叶风影进来的时候,陆青青三人正在商量什么严肃的事情。陆青青铁青着脸,坐在一边。小野商量的口吻,对陆青青说:“师姐,比醉生梦死更毒的东西,除了你的血,就再找不出别的来了。既然那毒蛇凶猛,你的血或许才是以毒攻毒的良方。”陆青青啪地一声站起,见叶风影进来,尴尬地笑了笑,说:“曾经有个人,就差点死在我的一滴血下,你们明白吗?血毒,是无药可医的。就像我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在自己手里!” “可是,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他就会死。” 一直插不上话的不归说道:“你们先前怎么试毒的,现在还怎么试,这有什么难的?叶堂主,您来得正好,您一定有办法弄到一点皇帝身上的血。”陆青青这时也恍然,看向小野。小野摇头道:“我娘说过,这类剧毒,五个时辰内会逐渐在全身血液中稀释,然后慢慢侵蚀心肺。现在取出的血,已经不足以验证毒效。”叶风影示意大家都坐下来,并屏退门外守卫,揭下门帘,说道:“青青身上的血毒绝非什么灵丹妙药,不可取。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神医白浮子。可他隐迹江湖多年……” “老白?”陆青青和不归同时睁大眼,问道。“如果姑姑说的白浮子就是当年司徒府的首席名医,我倒是知道他在哪里。但,此一来一去路途遥远,恐怕……”陆青青用手搔了搔脑门,懊恼不已。古城山庄离天马峰路遥不说,就是此刻纵马赶去,不到中途恐怕就已经毒发了。四人在灯下围坐,都静默下来,心绪沉重。 小野突然说道:“我知道有一个法子,可以去毒。但……必须有血缘之亲者方可相救。”叶风影的眼睛突然一亮,仿佛眼前出现了一道生机,她抓住小野的手,十分激动:“你说的是真的?只要是血亲就可?”小野点点头,众人疑惑地望着她。叶风影突然站起来,在小野面前噗通一跪,道:“殿下,您一定要救皇上。”小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陆青青和不归也愣住了。小野忙扶她起来,问:“前辈您这是做什么?”叶风影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递给小野。小野打开纸一看,正是他母亲的亲笔信。 江紫鱼在病重之时写了这封信,道出小野的身世,并交由叶风影保管。她在信中交待,若非情不得已,小野的身世永不泄露。 “那她何苦写这封信?”不归疑惑道。 “你不懂,一个九岁的孤儿,岳古城尚不敢放开手收留他,他独自在江湖,凶险无法预测。这封信却可以救人性命。可,没想到今日,这封信要救的人,却是皇上。”叶风影叹道。 小野尚在惊惶中,一时无法理清头绪。他突然想到什么,取出怀中的白色瓷瓶:“难道,这是我娘送给他的?”叶风影点点头。小野忙将瓷瓶塞回怀里,又慌乱地从颈项中取下一块紫玉,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朱棣手里握着这块通透的紫玉,眼前似浮现当年江紫鱼的一颦一笑。她从池水中爬起来,满头满脸满衣衫的紫,是谁说她像一串小葡萄来着?那些时光啊,陪他鉴证那些日子的人,一一都散了,像一盘终究要下完的棋。“云南进贡的两块紫玉,一块在皇后的陵墓中,一块就在你娘手上。”父子俩对着一块紫玉,默了,竟再无别的话讲。 尴尬中,小野嘿嘿笑道:“原来我也有爹。”他听到外面陆青青与人吵闹的声音,像是找着了机会,借口说:“我去看看,我先出去了。”他逃似的退出了皇帝的营帐。陆青青见小野出来,一把拽住他,往另一个方向走。有几个人紧紧跟着。陆青青轻声说:“换血之事,还是从长计议吧,现在皇上还不知道我们的计划。我们还能推脱。万一到了非试不可的地步,我们就没有退路了。”小野不解道:“师姐,你在说什么?” “此事十分危险,我不允许。” 几个侍卫远远站在两人身后,似在等他们讨论的结果。小野宽慰陆青青道:“不会有事的,不过是换血。我年轻,就是抽去我半身的血,都照样能活蹦乱跳。” “不行,我已经飞鸽传书给白浮子,无论如何等他的回信,我们再做打算。这些御医,不可能会把你的命放在眼里,他们只管救活皇帝,以保住他们的人头。”小野扬起孩子气的笑脸,说:“师姐,他是我父亲。就是把我全身的血都给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陆青青不觉愣住了,再也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这天朱棣却下了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决定:行军。北征数月,蒙古人躲起来了,寻不见半点踪影。他自觉性命不久,希望在最后的日子里能痛快打一场胜仗。他一辈子都在打仗,这漠北之地,已经是第几次经过了? 陆青青三人跟着军队行进,走了几日,朱棣身上的毒愈发明显,脸色呈现蜡黄。叶风影正端了药进去,被候在门外的小野一把拦住,问:“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没有时间了。”叶风影将他拉到一边,轻声说:“必须等,非万无一失,不能冒险。御医们还在研究。”“今天必须换血。等那几个老头子研究完,夏都过了。”叶风影凝重的眼神望着他,只是摇头。 半夜间,陆青青正翻来覆去睡不下,忽听得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继而听到不归在门外喊:“小师父,情况不妙了。”陆青青一骨碌翻身而起,眼前闪过祁连雪山的两座坟墓。为什么是两座?她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迅即披上衣服跟了出去。 两人跟着到了朱棣的营帐外,层层守卫拦着,他们只能望见一些人头攒动。有人拍了下不归的肩。不归回头,见小野站在月下,满脸涨得通红。因为月光与火光的重影,小野略显稚气的脸犹如醉了酒一般,升腾着火焰。他挡到两人面前,想穿过侍卫的阻拦。这时,叶风影走了出来。她看了眼小野,小野灼灼的眼神看向她。她示意守卫让开一条道。小野走进去的时候,陆青青觉得他仿佛不是走去营帐,而是去另一个可怕的地方。她想抓住小野,但守卫已经重新将他们隔阻。陆青青向叶风影喊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人回答她。他们眼看着小野消失在营帐门外。只有风吹动帘子的声音,噗噗作响。不归突然拉着陆青青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干什么?”“他们不给我们进,我们还不能自己去看吗?”陆青青这才恍然,道:“顶上没有人。” 第二十八章 父子 朱棣脸色发黑,昏迷不清。帐中除小野外,只剩一名御医和叶风影。只听那御医道:“殿下身份特殊,下官只怕……”“你放心,我不是什么殿下,只是一个江湖浪客。即使有什么闪失,也只当战场多一名死士。”小野说着,朝御医鞠了一躬,转去另一边床榻。他运功之际,朱棣那边已经开始放血。陆青青瞧见那盛血的碗中一片黑褐色,不觉转过头不忍看。不归轻声道:“我上次被傅菁华追杀到烟雨楼,流的血几乎染红了整座南湖。不也活得好好吗?放心吧,小野不会有事。”陆青青听到“傅菁华”三字,牙齿打了个颤,问:“你是被她追杀?为什么?算了算了,下次再交待。”她又目不转睛盯着营帐内的一举一动,生怕漏过什么情节。 小野隔开手腕动脉,鲜红的血逐渐将碗口染红。御医在朱棣的手腕上接了一根类似肠子的细长管子,小野的血就顺着那根管子缓缓流入。顶上两人看得惊奇,心想,不愧是御医。陆青青心中的石头便沉下一半,紧揪着不归肩膀的手也渐渐松了,两人相视而笑。但见小野的脸色愈加苍白,而朱棣虽然黑脸变黄,却也未见好转。小野又运功抵挡了一阵,继续送血。朱棣身上挤出的黑血渐渐少了,但仿佛檐下雨水,滴不尽似的,隔个片刻,又涌出一些。陆青青的手又紧紧揪住了不归的肩膀。小野晕过去之际,她险些就想跳下去立马阻止这场换血。不归止住了她:“你若轻举妄动,只会害死他们。” 叶风影慌道:“皇上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小……殿下快不行了。“还需换血,不能停。”御医头也不抬,仿佛稍一懈怠,死的就会是自己。 叶风影见小野面如白纸,昏昏沉沉中仍在不停流血,心中愧疚难当,抱住他道:“孩子,你和你娘一样,都是了不起的人。”小野昏沉之际口中喊着:“娘!娘!”叶风影将他抱得更紧。 “必须停止!”陆青青的牙齿也打起了冷颤,向不归怒目。不归目不转睛盯着下面的动静,他突然推了下陆青青,示意她看下面。陆青青见朱棣睁开眼,醒转了。她长呼一口气。 御医却还在继续。刚刚醒转的朱棣侧过脸,便看到了小野。御医说:“毒血未尽,皇上千万不要为别的事分心。” 朱棣微微仰起身,见御医吩咐叶风影取血。叶风影的手在颤抖。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沉声问道:“这是谁的主意?”御医答道:“皇上不会有事。”“荒诞!”朱棣突然怒喝,手上青筋暴起,御医吓了一跳,输血的管子也因为他的怒气而扭曲变形。“停手,快,救朕的儿子。”他手指御医吼道。声音不响,却似乎有千斤的力道。御医没有停。 朱棣突然用力喊道:“来人!”两名侍卫进来。朱棣看了御医一眼,道:“拖出去。”转眼对叶风影道:“你给朕救活他,不然就自杀谢罪吧。”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将陆青青和不归两人也吓了一跳。只听到御医的求饶声,缭绕不去。两人挑破顶帐闯入营帐内,顾不得说话,分头救人。 白浮子的飞鸽传书在翌日凌晨抵达陆青青手中。然而,即使它没有来迟,又能怎样?信中明言,一命抵一命,无法两全。她满脑子都漫飞着祁连山的雪,纷纷扬扬。怎么会有这样大的雪,下不尽呢?那墓碑中永远不老的剑客,还能认得老去的朱棣吗? 军队过清水源,朱棣尝笑言:“此水甚好。”他让小野掬一捧在手,装入杯中,欣然饮尽。“这封王的诏书,朕就交给你了。随你处置。”他哈哈笑着,又想起什么来,要听一首曲子,或是想讲一则当年的趣事。军队在榆木川耽搁了一日,朱棣终究毒发,没能熬过永乐二十二年之夏。军队继续行进,秘不发丧,陆青青几人一路护送,直到护送遗体的分队进京为止。 永乐帝驾崩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却是不归。当时不归同陆青青守在营帐外,小野去看汤药。叶风影出来让不归进去。不归想是要差遣他去做什么,昂首进去了。朱棣却只含笑倚着高高的软枕,让不归舞一段剑来。不归只好空手舞剑,不敢多问。 他笑眯着眼,看得入神,口中叨着:“妙极,妙极!”谈笑间,逐渐没了声响,好似睡了。睡得安稳,宁静,仿佛一生里最好的一次入梦。 陆青青尝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你舞剑呢?”后来连小野也好奇起来,是啊,为什么要看你舞剑?何况手中无剑。不归只好抓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他说我像他一位故人。”陆青青纳闷道:“有一回他说若是在百姓人家,我应该喊他一声姑父。我想着,喊一声姑父有什么,他本就是长辈。于是就喊了他一声姑父,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不归辩道:“那小野岂不成了你表弟?那我,作为一个故人,岂不也成了你们的姑父?” 玉龙马死在榆木川清冷的月下。七月的大漠竟下起白雾,茫茫然,连月光都幽暗,人们转头去看它的时候,它朝着空旷处长长哀嚎了一声,就躺下来望月。四只踏遍天下的蹄子再没有站起来过。白马老了。小野望着那已然枯瘦的庞大身躯被装进定制的棺柩,放在一辆由两匹马驮着的马车上。他久久愣住。玉龙马象征着皇权,天生享有一种别的马不能比拟的尊贵。骄阳呢?曾经并马游江湖,又怎样?各自天涯,终归殊途。有人说那张封王的诏书和骄阳马已经腐烂的身躯一起被埋在那深渊谷底。不知谁闲来无事,在谷底栽了几株丹枫,如今长成一片红叶遮云,令人惊叹。 不归护送叶风影回千刀门,陆青青和小野回古城山庄。好像天下间的事,都变得轻了,心中的仇恨,怨愤,与生死相比,多么微不足道。中途分道,不归问小野:“以后有些什么打算?”小野指着马儿,道:“ 我有潜龙马,可以游遍江湖。你呢?”不归看了眼陆青青,道:“小师父想去哪里,我便陪着去。”陆青青瞪他一眼,道:“我可不需要跟屁虫。”不归吐舌做了个鬼脸,没有反驳。小野笑道:“哪一天我下山来,找你喝酒。”不归拍了下小野的肩,笑而不语。叶风影临行,望着陆青青,道:“小野既是你师弟,以后就由你照顾了。你自己也凡事小心。”陆青青点头应承。 不归往着他们两骑奔远了,心绪重重。“你在想什么?”叶风影问他。“不知道,但觉得,后会无期。”他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