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当盛唐皇帝》 第0001章 告别青葱 “喂,李琅,成神了没有?”林芸芸和几位女生走到正坐在湖边长凳上享受徐徐杨柳风的李琅身边揶揄道。 “呵呵。” 不待李琅答话,女生们就先笑成一团,林芸芸边笑边地学着李琅曾向她放出口的豪言,“……我自己写一本书,肯定比很多人精彩,说不得就此证道成神。” 李琅闻言也跟着笑了,很是有些尴尬。 高中到大四,李琅啃过无数本网络小说,慢慢地由小白晋升为老白,眼光变得挑剔起来了,时不时喊着闹书荒。跟其他老白们一样,李琅有了自己写书的冲动。念头一出,便再难抑制,随即各种查资料,写了一本穿唐文,结果……狗屁不通没人看。 “没有成神只是因为不会行文,并不代表我构思的故事不精彩。”李琅为自己找遮羞布。 李琅当初之所以当着林芸芸的面放大话,对自己有点盲目的自信固然是缘故之一,但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想在追求林芸芸时加上一张空头支票。成神有钱还能装文青,自然对他追求林芸芸更有利不是? “照你这个说法,如果让你穿越到大唐,你的亲历一定比构思更精彩咯,生活是构思的源泉嘛。”林芸芸取笑道,“我听说投水可以穿越,要不,你现在跳进湖里穿过去,然后再穿回来将你的亲历讲给我们听。” “换一个穿越法吧。”现在是三月天,湖水挺凉的,“听说深吻也可以穿越,要不,我们俩……” “你想得倒挺美。”林芸芸脸蛋一沉,眼神中全是不满。 “快跳,快跳呀。”女生们嘻嘻哈哈地起哄,她们知道李琅会水,跳湖没啥事,出洋相挨冻而已。 看着一张张只想看男生出洋相而没有关心的女生面孔,李琅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悲凉。(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学子,刻画了多少美丽的憧憬,也包括书本上描写的爱情。可在物质化现实的侵袭下,这所有的一切都逐渐变成了一缕云烟。 大学即将毕业,青葱岁月也该走向告别了,成熟起来吧,走向现实,不要再去无谓地追求用物质才能赢取的芳心。 “我跳。” 跳下湖去,不为弥补说大话带给林芸芸的不快,只为用一个标志性的方式告别自己事实上并未存在过的爱情,告别自己的青葱岁月。当游上岸来后,李琅会轻松地从林芸芸和女生们身边离去,再不回头。 噗通一声,李琅纵身跳入湖水中,突然感觉世界瞬间陷入停顿,无尽的黑暗笼罩了下来。 “喔……喔喔……” 鸡鸣声响起,此起彼伏,清江村苏醒了。 清江村坐落在骊山北麓,村头耸立一座重门叠户的深宅大院,其后大多是些茅草屋,在山脚一眼望去,屋舍格局让人感觉头重脚轻。 豪宅府门高悬牌匾:韦府,府门一侧立有镶金大柱,上书大字:韦。 京兆地面上,任何一个有耳朵的人,也许不知道魏晋以来的七宗五姓几大门阀,但绝无一人没听说过京兆韦氏。 议者云自唐以来,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韦氏为关中望姓之首,百余年来衣冠鼎盛。究其原因,四个字:中外荣盛。韦氏有与李唐联姻的传统,宗族中才貌双全的女子很多都嫁给皇帝、太子、王爷,族人们自然也常以外戚身份自傲恣行。 清江村韦府就在其中。 韦府的主人是乡里耆老韦元魁,其长子韦鸣是新丰县衙司户参军,次子韦祁为本村村正。 虽然隋唐以降,皇权不下乡,无论是里正、耆老、村正都不是官,但这些人却在事实上享有官的诸多特权。更何况,韦家家主韦元魁属于京兆韦氏的主支,与太子妃韦氏同属一脉。韦元魁与太子妃的父亲韦元珪乃是亲兄弟,按辈份,太子妃该唤他一声五叔,显赫的家势足以让韦家为所欲为。 “你们头顶着韦家的天,脚踩着韦家的地,韦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你地就得给地,要你命就得给命。” 这是骊山韦家人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 鸡鸣声中,朝阳笼罩在晨霭中尚未喷薄,茅草屋里的村民已经三三两两地陆续起床,沐着晨风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了。 韦府府门也出来了两个人,两个身着淡绿色娟质长袖襦裙,年轻漂亮的女人。 “青娘,四娘,去李家汤泉池啊。”扛着农具下地的村民们很热情地跟两个女人打着招呼。 青娘神态傲然,更不答话,四娘冲男人们温和地笑笑,低眉不语。 青娘是耆老韦元魁的妾室,芳龄十八。四娘是韦家长子韦鸣的小妾,年仅十六岁。 开元年间,《户婚律》被修改为男子十五可娶,女子十三可嫁。韦元魁和韦鸣父子喜好胸臀发育超常的少女,她俩容颜出众清新性感,先后被选妃一样从众多美少女中筛选出来,都在户婚律规定的最低婚配年龄十三岁时就纳入韦府。 韦府这两个年轻小妾与出村干活的村民背道而驰,径直走向后村。 后村只有一户李姓人家的院落,院中四间茅草屋,屋后砌有一个温泉池。 茅草屋空无一人,青娘和四娘如同走进自家一般,毫不见外地跨过空落落的李家院子,向屋后的温泉池步去。 温泉池边,一个精壮的小伙子仰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 青娘过去,轻轻一脚踢在小伙子身上,喝道:“哑巴,老娘要汤池沐浴,快点死出去。” 小伙子睡梦正酣,没被踢醒。 “呆头呆脑的痴汉,睡得跟猪一样。”青娘翘起小嘴鄙夷着,正要补上一脚,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院外传过来。 “定是李昌贵那厮来唤哑巴出去干活。”四娘道。 一个三十多岁的马脸男子走进院落,边走边扯起嗓子:“哑巴,在哪挺尸,出来。” 青娘没好气道:“李昌贵,大清早的,嚎丧啊,你家侄子在汤泉池边。” 李昌贵闻到青娘喝骂,慌忙小跑着来到屋后,见韦家的两个小妾屁股翘翘地站在温泉池边,顿时觉着嗓子很干,咽下一口口水,浮出一副谄笑道:“是某家孟浪,不知两位娘子一早在此,惊扰了,恕罪恕罪。” “算了,快点将哑巴带走,省得耽误老娘晨浴养肤。” “是。”李昌贵偷瞥青娘白嫩的肌肤,抬起一脚踢在小伙子的脑侧,龇牙咧嘴,“起来,干活去。” 脑袋上的剧痛令小伙子醒了过来,爬起身来神情痴傻地看着李昌贵,喉咙咕咕的半点声音也吐不出。 四娘看不过眼,忍不住骂道:“你也太狠了吧,尽踢人脑袋,怎么说哑巴也是你的亲侄子,本来就痴傻,再这样天天被你照着脑袋踢来踢去,他不就彻底变成一个废物了嘛。” “他本来就是一废物。”李昌贵抬眼瞧见四娘一副为哑巴打抱不平的神态,忙讪笑几声,“四娘有所不知,哑巴惫懒,不踢不干活。” “胡说,谁人不知你家的重活都是哑巴一个人在干,惫懒的人是你吧。”青娘呵斥一声,“行了,带着哑巴快些滚蛋。” “是,某家这就滚。”李昌贵喝着痴呆懵懂的小伙子出院去了。 四娘指着李昌贵的背影,忿忿地对青娘道:“这厮真是毫无人性,对自家亲侄子不给吃不给穿,却将人当成牛马使唤,家中重活全部交给哑巴去干。” “要不是李昌贵,我们又怎能躺在哑巴家的这个池子里沐浴呢。”青娘不以为然。 她们晨浴养肤的这个温泉池并非韦家所有,而是哑巴家的,只是哑巴家破败以后,温泉池被她俩给强占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总是觉得哑巴太可怜了。现在到处流传老君现世……”四娘压低声音,“李家崇道,要是老君灵验,让哑巴突然不哑又不傻了,肯定会找李昌贵算总账。” “老君现世又怎样,老君显灵也该在西绣岭上的朝元阁才是,轮不到李家,为了给哑巴祈福,李昌福卖田礼道,家都弄破败了,也没见老君显灵应念。要不是你姐心善,给哑巴衣穿,供哑巴饭吃,哑巴早就饿死了。”青娘头也不歪地撅着嘴巴,不过哑巴家的遭遇还真是令人唏嘘。 哑巴的父亲姓李讳昌福,是李昌贵的兄长,娶妻刘氏,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为哑巴,女儿叫小辫子。 儿子自小又痴又哑,李昌福借钱带着儿子四处求医问药,无果,后来听一女道说,信道崇道礼道可以开窍明智,老实巴交的李昌福信以为真,硬是将家中二十亩私田卖给韦家,带着钱物跑遍各大道观为儿子上香祈福。 然而,钱物撒了出去,男女道士们心安理得地悉数笑纳,哑巴依旧痴哑,李家却因卖田陷入困境。 第0002章 令人唏嘘 李昌福没有得到官府的授田,无论永业田还是口分田,半亩都没有,耕种的全是自家祖上传下来的私田,李家尚有刘氏和小辫子两名女眷,也都没有授田,卖掉二十亩私田之后,官府赋税和一家四口的一应吃穿用度全依赖在余下的三十亩私田上,日子极度困窘。(就爱看书网) 哑巴年满十八成为律法中的丁男之后,李家又多了一个需要交纳租调和地税的人。 哑巴比李昌福运气稍好,在乡邻们的襄助下,其后的数年之内,哑巴陆续分得永业田十亩,口分田二十亩。 但李家新分得的三十亩田地还没焐热,就因皇家兴建桃花林而被圈占去了二十亩,只剩下可怜的十亩地。 按人均授田百亩的均田制,李家应授田两百亩,但实际上李昌福没有半亩授田,哑巴有十亩,两人加起来,得到的官府授田也就十亩,算上私田统共也才四十亩。 可官府的租庸调制却是一刀切的,管你小民百姓有田没田,田多田少,只要年满十八的课户,就得如数交纳定额的赋税,雷打不动。 也就是说,与以前相比,李家总田地少了十亩,却要交纳比原来多出一倍的赋税。 官府授田十亩,却要李家交纳两百亩田地的赋税…… 负债累累的李家无力纳赋,李昌福只得与弟弟李昌贵协商,想重新划分祖上留下来的田地。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李家两兄弟当初分家时,弟弟李昌贵搬到村头另起屋舍居住。 李昌贵上过族学,能识文断字,交际颇广,素来瞧不起大字不识只会埋头苦干农活的兄长,他欺兄长老实懦弱,借着分家另居,巧舌如簧地说什么搬出祖屋另盖新居吃了大亏,要分得多半的田产作为补偿。 其实,祖屋这几间破茅草屋又值得几个小钱,值钱的只有祖传私田。 李家祖上共留下一百四十亩私田,老实的李昌福说不过弟弟,将其中的九十亩分给李昌贵,自己身为长子,却只留下五十亩。现在李昌福想要弟弟至少均出十亩地来缓解困境。 吃进去的田产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李昌贵不但死活不同意均地,反而落井下石,勾连协助官府征税的韦府,向新丰县衙诬告李昌福抗税。 新丰县令崔贞愈遣派官差将李昌福一家人捕入县衙,不问青红皂白一通笞杖之后,根本不审问案情,当堂就信口判定李家抗税属实。 李昌福无辜蒙冤,押送运河担负长期徭役,家中两个女眷则由平民罪为奴婢,卖给大户人家。(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只有哑巴是个傻子,县衙懒得处置,扔下来任其自生自灭,幸好四娘的亲姐姐苏氏收留了哑巴,这才没被饿死冻死。 供给哑巴衣食的苏氏没有让哑巴帮她家干活,但哑巴的二叔李昌贵却将这个健壮的痴哑侄子当成免费的家奴使用,动辄打骂,笨重的体力活都让侄子去干,自己个儿倒落得清闲。 青娘叹息一会,从池子边的架子上扯过纱巾,脱下襦裙,与四娘一同跳入温泉池中,慵懒着身子搓澡沐浴,泼水嬉戏。 李昌贵带着哑巴来到村头靠近韦家大院的新居里,呵斥哑巴去地里摘菜,而后挑担随他将菜供送京师府第。 时值三月,芋头茄子下种不久,菠菜芹菜刚刚定植,地里也没什么可食的菜蔬,无非是一些葱蒜白菘什么的。 这些由温泉水浇灌的菜蔬被冠以骊山特产温泉菜的名头,素来备受京师豪门偏爱,售价很高,菜农们自然也很赚钱。李昌贵去年送了半年的温泉菜,赚得不少钱财。 “春耕到了,你兄长留下的几十亩私田,要尽快弄到手,免得耽误春种时节,家父催促过好几遍了。”村正韦祁背着双手从韦家大院转出来,拉着长声喝问李昌贵,“你说的那个事是今天吧?” “对,正是今日,对方说好在灞桥等的。”李昌贵唯唯诺诺地谄笑。 韦祁不拿正眼瞧李昌贵:“你可得给我办得妥妥当当的,有我韦家在,你大可不必害怕,放心大胆地去干,不然今年给京师府第送菜的肥差我给你停了。” “是,某家不害怕,一定按照耆老和二郎的吩咐办妥。”李昌贵点头哈腰,“去我家坐坐?你嫂子在家呢。” 李昌贵极力巴结韦府,早就将自己的妻子罗氏奉送给韦祁糟践。 “不了。”韦祁对罗氏的身子有些起腻了,暂时提不起兴趣,他当着痴呆哑巴的面对李昌贵道,“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只要设法弄死你兄长和他的这个痴哑儿子,他家留下的私田咱们一家一半平分,我韦府绝不食言。” 私田与永业田、口分田不同,耕种者死后不返还官府打散重分,仍属于家族私产。别人要想侵吞私田,从法律上讲,必须是拥有田地的家族死绝。 李昌福父子死掉,私田全部归属李昌贵,韦家其实得不到,但李昌贵需要依恃韦家的官面势力,才能在弄死兄长和侄子以后不留后患,免被乡邻抗诉,故此他愿意将大头给韦家。 韦家为了笼络李昌贵快点行事,则给出甜枣,许诺对半分。 “贵府历来守信,某家自然是信得过的,二郎尽管放心吧,某家担保哑巴今日出门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李昌贵对弄死哑巴侄子已有把握,而且能做到毫不担责。 “嗯,希望不要让我失望。”韦祁点头,说着便走下村道,赶去韦侯成家。 韦侯成清晨出门干活,其妻苏氏一人在家织布,苏氏是韦鸣小妾四娘的亲姊,身段长相比四娘还要可人。 韦祁垂涎丰腴贤淑的苏氏很久了,只是苏氏看似柔弱,实则执拗,一直未曾从他。顾忌到韦侯成一族会群起抗争,他暂且忍住没有对苏氏用强,但他的耐心毕竟有限,对于韦侯成一族的宗族势力,他只不过是嫌烦而已,其实并不是真的很放在眼里,今日再去试上一试,还不行的话,干脆霸王硬上弓。 韦祁与父兄三人强奸的民女已有不少,不在乎多强奸一个苏氏。 那边厢,李昌贵以给京师府第送菜作为人前出门的幌子,手不提肩不扛,倒背着双手,呵斥痴哑侄子挑着一担葱蒜出村,行至灞桥边,歇下脚来。 第0003章 公主落水了 三月的阳光明媚清冽,洒在灞桥游春的咸宜公主身上,她的芳心忍不住地愉悦而绚烂,盈动着蜂腰翘臀,缓缓走上灞桥,随着莲步轻移,胸前两座鼓胀的玉峰巍颤颤的,如浪潮一般跳跃着,一波涌过一波。 娇娆妩媚的美丽公主俏立桥中,张开双臂,任由春风鼓动成熟胴体上那薄薄的轻纱襦裙,绝世傲立,风姿款款。即便敞开胸膛,那两座耸立的雪白山峰依旧挤出一道深邃的沟壑。 咸宜公主犹如最诱人的水蜜桃,肉丰汁满,香气扑鼻。 陪同公主出游的杨錡站在桥边,双眼定定地望着性感美艳的伊人,陶醉在公主成熟韵致性感无限的风情之中,臆想出神。 八年前,咸宜公主在洛阳与长宁公主的儿子杨洄完婚,杨錡作为前隋皇族,又是杨洄的亲戚,与众多杨家兄妹一起,应邀出席了这场盛大奢华的皇家婚礼。 婚礼上,杨錡的堂妹,十四岁的杨玉环被选为咸宜公主的伴娘,年轻帅气的杨錡因杨玉环的这层闺蜜关系,私会了美丽知性的咸宜公主。 那一刻,杨錡的心为咸宜公主砰然跳动。 遗憾的是,咸宜公主婚后便偕同驸马杨洄去了长安,杨錡则长居洛阳和蒲州两地。公主已嫁为人妻且两地相隔,杨錡对公主的感情也慢慢淡了。 眼看一段相思就要成灰,谁曾想却意外迎来峰回路转。 堂妹杨玉环去年离开寿王府前往骊山出家为道之后,非常怀念姐姐,请求皇帝将大姐杨玉璇、三姐杨玉瑶、八姐杨玉珊全都迎入长安欢聚,杨錡和宗兄杨銛也随同进京谋求更好的仕途,他终于在杨家家宴上再次见到雅致雍容胜过从前,更添岁月酝酿成熟魅惑风韵的咸宜公主,美妙的感觉复又蔓延全身。 杨錡感受到咸宜公主对他也很有意的,只是现在毕竟不是皇家贵女们可以甩开丈夫恣意风流的天后朝了,囿于世俗风评,咸宜公主对他还有一道伦理防线。 能够突破伦理防线的是真情。 当杨錡看到常给他府中供送温泉菜的骊山乡民李昌贵带着的那个又傻又哑的侄子时,备受感情折磨的他一冲动,冒然决定创造一个向咸宜公主表露真情的机会。 公主上桥后,杨錡冲在桥对面歇脚的李昌贵点点头。 李昌贵装作歇脚,其实是在静候杨錡吩咐,专为等待这一刻,他当即推搡着呆傻的哑巴侄子道:“快去,把桥上的那个女子抱住,跳下水,完事就给肉你吃。” 哑巴侄子痴傻,没有头智,他无声地呆笑着,跟在几辆拖拉着高大假山过桥的平板马车旁边上了灞桥,走向咸宜公主。[.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李昌贵在后面阴声冷笑,他自然清楚这个痴呆侄子不识水性,落水必会溺亡,想吃肉只有去阴间了。 李昌贵正是想借着杨錡吩咐之机,让亲侄子溺死河中。 在运河服徭役的兄长李昌福获知妻女被贬为奴婢之后,已经伤痛欲绝,如果再让兄长得知痴哑儿子这个家中唯一的希望又遭横死,以兄长孱弱的性格,必定会万念俱灰,自己寻了短见。 如此,兄长家破人亡,所遗下的田地就尽归他与韦家所有了。 春风灌进薄纱,游走于肌肤,仿佛情人手掌的细细抚摸,咸宜公主闭起双眸,尽情享受春风的温柔。 突然间,腰身一紧,有人从身后揽住了她的玉体。 男人的汗味钻入瑶鼻,公主惊惶起来,尚未来得及回头查看是怎么一回事,娇躯便往前一倾,啊地一声,与从身后抱住她的那个男人一同掉入灞水。 “公主落水了。” 站在杨錡身后的驸马府侍从和婢女们目睹突如其来的祸事,顿时惊慌失措,纷纷涌向灞水边。 “别慌,我下河去救公主,所有会水性的人都跟下来。” 英雄救美的时刻到了,早有准备的杨錡毫不迟疑地纵身跳入灞水,向落水的公主游去。 眼前的祸事其实是杨錡一手策划的,目的很单纯,那便是主动营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表露真情。 为了演绎这段英雄救美的佳话让咸宜公主看到他愿意为她奋不顾身的真情,熟稔水性的杨錡事先已在灞桥演练过多次,营救一个坠桥落水者不会出现任何差错,落水者除了灌上几口河水,受点惊吓,身子毫发无伤。 何况公主自己还是粗通水性的,更是万无一失。 但不得不说,凡事都有意外。 桥上,一辆拉着平板马车过桥的辕马在喧嚣的阵势下受惊,突然扬蹄止步,后面紧跟着驰来的马车车夫慌忙侧向拨转马头,可还是迟了一步,前后两车的车身闪避不及,轰然相撞,后面那辆平板马车大幅侧滑,车上的假山受震,滑落灞水,腾起的冲天水花如暴雨般四散溅洒。 杨錡游得飞快,可游近才发现,河水被滑落的假山搅得大面积浑浊,他看不到公主的踪影。 杨錡焦虑起来,脑中突然又想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指使李昌贵吩咐其痴哑侄子将公主推下水,而并非是抱下水。 那哑巴是个傻子,如果落水后溺亡至死仍然死抱着公主不放,那就如同公主身上绑着一块百多斤的石头,公主自己根本浮不上来。 哑巴会累及公主的性命。 一念至此,杨錡心急如焚,他不能容许心爱的公主有任何闪失,不待侍从随后跟来,便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浑水中寻找公主,可去势狠了,脑袋猛然撞在落水的假山上,人晕厥了过去。 跳入湖水中的李琅只觉万物停顿,一片黑暗,没有丝毫时空存在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各种触觉和思感又潮汐般回到李琅的躯体。 这情形,仿佛游戏重新读盘,太诡异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琅感觉自己仍然身处水中,已经有些气闷,当下顾不得惊讶,一双手胡乱扒拉,急着浮出水面呼气。 李琅乱动的手触碰到了一团高耸的浑圆,隔着一层轻薄的丝织物,仍能感受到温热滑腻又弹性十足,触碰之下,身子便涌出股股不受控制的莫名快意。 李琅连忙睁开双眼,微光刺入瞳孔,但四周泥沙涌动,模糊一片,只隐约可见一个娉婷的胴体就悬浮在他的身前。 第0004章 回溯千年 慌乱的咸宜公主粗通水性,在落水前一刹那本能地屏住了气息,入水后立即拼命挣脱男人的拥抱。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就在她从男人怀中行将脱身之时,男人的一只手竟然碰到了她的玉女高峰。 咸宜公主娇躯一激灵,充满窒息的战栗,哪来的登徒子,在水中还想着非礼,怎么可以这样,不知道她是国朝尊贵的公主吗,可恶之极。 又气又急的咸宜公主再也憋不住呼吸,口鼻一松,接连呛进河水,神志开始涣散。 趁着尚余一丝清醒,公主忙将一双丰润玉臂顺着李琅捏弄她的手臂攀缘上来,抓住李琅。 由于水的浮力,李琅已在垂直上浮,咸宜公主的攀附减缓了他上升的势头,李琅的身子被迫侧向漂移,头部撞上一个坚硬的物体,疼痛难忍。 李琅在浑浊的河水中微眯着眼睛,探手去摸,摸到是一大块山石。这时又见一道人影轮廓从水面直冲下来,撞在山石的一角,躯体向他横飘过来,碰到他的身上。 李琅伸手将这具躯体也抓住,用脚往山石边缘猛蹬上浮。 高大的山石直立入水,顶端位置很高,李琅缘着山石上浮,又在山石边缘连蹬几下,借助反作用力和水的浮力,提溜着两人一齐浮出水面。[就爱读书] 若非有山石可供攀缘,李琅不但救不了人,还可能会被溺水者连累。 李琅仰天深吸一口气,视野由模糊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飘荡着白云的天空,如此高旷如此湛蓝,无尽岁月的悠远气息倏然涌进心灵。 海量的信息像层层叠叠的潮水般蜂拥而来,丝丝心智也如灵魂开窍般瞬间融入他的大脑,与他合二为一,李琅在庞大的信息冲击之下瞠目结舌。 只一瞬间,李琅的脑中就恍然领悟到他已经处在大唐开元末年,他手中拉扯着两人男的叫杨錡,女的是当今天子的爱女咸宜公主。 李琅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湿透了的粗麻布交领古服,脑中映射出来的零碎信息片段又告诉他,自己已经变成了骊山北麓清江村的一个同名同姓的痴哑村民,承袭了痴哑村民的所有记忆。 不是游戏重新读盘,而是宇宙时空重新读盘。 让他真的来到大唐,只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甚至更甚,不但处在大唐金字塔的最底端,还家庭破败,自己也又傻又哑。 这也太过悲催了吧。 这时一些会水的侍从纷纷游了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咸宜公主和杨錡抬上河岸,让随行的男女医生分别施救。 在信息融合下神情呆若木鸡的李琅双手却被两名公主府侍从扣住,那两名撞车的无辜车夫也被不由分说地扣押。 “杨郎,杨郎,醒醒……” 杨錡脑袋被撞破,鲜血直流,在男医对他进行包扎时,人苏醒了过来,他慌忙起身,焦急地询问咸宜公主的状况。 “公主怎么样了,不要管我,快救公主。” 咸宜公主贴身婢女绿柳的哭声传来:“殿下……没有气息了。” 绿柳的话一落入杨錡耳中,就如一声晴天霹雳,杨錡慌忙赶到咸宜公主身边,只见公主被头部向下地侧放在锦毯上,面色发青双眸紧闭。 杨錡伸手探过去,发觉口鼻果真已无气息,另一名女医在旁难过地直摇头: “殿下落水过久,河水充盈肺腑,气息断绝,救不过来了。” 杨錡顿时悲痛欲绝,泪水潸然,哽咽不能言,几乎就要再次昏厥过去,他本是想人为营造一个救美示爱的机会,却不料事与愿违,竟生生害死了挚爱的公主。 绿柳和很多侍女全都哭了起来。 正在融合两个时空信息的李琅见到此情此景,抛开极度的震惊,大喊一声:“人工呼吸。” 可李琅从肺中涌出的气流没有在喉咙形成声音。 脑中的意识可怕地表明,他原来是一个又痴又哑之人,记忆融合之后,痴呆是没有了,可他依旧是一个哑巴。 李琅在心里悲凉地怒吼,上天怎么可以随意剥夺他说话的能力。 李琅目光触及地上的咸宜公主,这是大唐的顶级女贵族,无论容貌、身材和气质,都无可挑剔。 此时,完全湿透的纱裙紧贴在公主窈窕的玉体上,隐隐可见内里肌肤耀目的嫩白,就像蛋糕上洁白的奶油。 公主胸前浑圆的挺拔呈现完美的水滴状半圆,柳腰纤细,玉腿笔直修长。一切都彰显着公主有着完美比例的八头身,这是上天塑造的绝代尤物。 韵致少妇那让男人喷血的胴体曲线被湿透的贴身轻纱勾勒无疑,李琅的心噗通噗通直跳,立马想到现在最紧要的是救下公主的卿卿性命。 人在缺氧状态下几分钟内就会死亡,必须争分夺秒给公主供氧,刻不容缓。 此时李琅将融合的信息逐渐理顺,知道咸宜公主是他抱下河的,如果公主溺亡,良心难安不说,他恐怕也难逃一死。 李琅冷不丁挣脱侍从的控制,扑在咸宜公主撩人的玉体上,解开两座硕大浑圆玉峰下方的束胸锦带,双手探入公主的华丽襦裙,交叠地往公主高挺的酥胸上按压。 唐代还没有发明罩罩,但公主的襦裙里面有一抹一字型无吊带包缠式细丝抹胸,护住了公主峰峦顶上的粉红樱桃。这种抹胸应该就是唐代的“诃子”吧……《唐宋遗史》说这种诃子是杨玉环发明的,还记载了一个令男人们羡慕之极的香艳故事,坐实对杨玉环是红颜祸水的指责,其实诃子早在杨玉环之前就已经盖在唐女们的峰峦上了。 碍于诃子的阻隔,李琅没有与公主的樱桃进行无间接触,不过他的手掌可以清晰地摩挲到公主酥胸上很大部分白净胜雪,滑如凝脂的美玉,体会到白嫩雄峰上那惊人的弹性。 李琅鼻中全是公主玉体散发出来的醉人芬芳,惹得他好一阵心猿意马,赶紧收敛本欲,使劲按压。 侍从和婢女们惊怒的喝叫声四起,岂能让人羞辱公主的如玉遗体,众人齐齐涌上来拉扯李琅。 杨錡见之早就睚眦欲裂,恨不得对李琅生啖其肉。 第0005章 诡异的奇迹 内行看门道,那名女医看着李琅奇异却很有规则的动作,压在公主胸上的手掌平展而并非抓捏,忙扬手制止侍从,凝色道:“且住,他似乎是在……施救殿下。(.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听得医生说是施救,来自公主府中的侍从动作迟缓下来。 唯独杨錡依旧怒火攻心,对女医的话恍若未闻,冲上去将李琅压在公主雪白胸脯上的手一把拉开。 公主生死与李琅性命攸关,时间不等人,李琅顾不上更多,伸手将杨錡猛然推开,喉咙下意识地再次喊道:“请让开,救人要紧。” 奇迹出现了。 这次与上次完全不同,李琅的声音竟然从喉咙清晰无比地传出来,他不再是哑巴了,融合的记忆重塑了他。 李琅口中冒出的是关中本地话,与后世普通话差别很大,但他竟然说得舒畅自然,在场的人都说这种秦腔或河洛音官话,自然也听得懂。 “你敢呵斥我……” 哑巴突然会说话,而且一开口就淡漠身阶地冲他吼叫,杨錡头皮发麻,惊得呆了。 以前的李琅曾跟着李昌贵去公主府送过几次温泉菜,因而一些公主府的侍卫也知道他原来是一个哑巴,忽然听见李琅会说话,他们与杨錡差不多,跟见鬼似地,俱都震骇莫名,只是眼下公主已无呼吸,气氛压抑,谁也没有多加言语。 李琅没工夫耽搁,不顾众人的讶然,专注于公主无比鲜嫩艳丽的胴体,将双手再次探入公主的白色丝质抹胸,压在弹性惊人的挺拔上继续按压。 杨錡尽管处在惊怒之中,但公主性命关天,他不敢再行阻止李琅,目光炯炯地倾注着任由李琅施为。(.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却见李琅已不满足于用手按抚公主的峰峦,竟将一张嘴巴压向公主发紫的柔唇。 以杨錡的心理角度,他看到的是李琅扑在他心爱女人的娇躯上,摸胸又热吻,这让他如何受得了。 公主尊贵无暇的玉体绝不容草民有丁点亵渎。 可是,在医生诊断公主已经无救的情况下,也只能任由李琅死马当活马医了。如果公主香消玉殒,他不但会背负一辈子的不安和内疚,还将面临皇帝和杨驸马的悲愤责难,他的仕途恐怕就这样完了。 好在杨錡也看到李琅从公主峰峦上抽出一只手捏住公主的瑶鼻,深吸一口气后,口对口地向公主胸腔吹气,动作确实非常像某种从未见过的施救之法。 公主的性命最紧要,杨錡极力忍住翻腾的醋意,没有再行阻止。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大唐贵族有在灞水、潼水、渭水边游春的习俗,这边喧闹一片,很多游人闻讯后打发奴仆过来探问详情。 “没什么事儿,走开,都走开……”侍从们连忙驱散探听八卦的奴仆们。 不过那些奴仆并未散去,退远了些,眺望围观。 杨錡和绿柳连忙指挥侍从们在公主周边围起女眷们野外游春专用的行障帷幕,免得被外人看到李琅不雅的施救。 若是公主不幸溺亡后,遗体还要遭受乡民的凌辱的事儿传出去,公主的名声就全毁了。 考虑到需要通风,只用行障围了三面,留下向着灞水的那一面没有围住,但排排侍卫挡在外面,那些奴仆们的视线看不进来。 李琅全神贯注地一阵忙活,公主没有反应。场面气氛焦灼起来,杨錡又想冲过来拉扯李琅,但看到李琅满头汗水地施救,一副不言放弃的模样,终究还是强行忍住没有动手,喝道:“你到底行不行?” “如果渡气入肺无效,就得立即进行心脏复苏。” 当李琅做好捶打公主左胸进行心脏复苏的准备时,咸宜公主的口腔溢出了河水,胸廓终于弹性回缩,肺内与外界产生了气压,她恢复了自主呼吸。 当李琅再次给咸宜公主贴唇吹气时,清晰感受到了公主肺中交换呼出的气流,李琅松开公主的鼻子,丝丝如兰的气息在鼻孔平稳进出。 咸宜公主的一缕香魂复归本体,嘤咛一声苏醒过来,缓缓睁开了双眸。 她看到一个陌生面孔的男子正对她贴面热吻,胸部也传来异样的感觉,她美丽雍容的脸上飞起红霞,禁不住羞怒地呻吟一声。 “殿下活过来了。” 杨錡和众婢女由悲伤转为惊喜,围上来欢叫不已,欣喜若狂,女医敬佩地看了李琅一眼,赶紧近前给公主细细诊断。 李琅站起身来退到一边,几名侍从立即贴身过来围住他,不过看在李琅施救公主的份上,倒也没有再行出手钳住他。 “殿下……”杨錡和绿柳将落水事故跟咸宜公主细说了一遍。 杨錡言称李琅是一个自小呆哑的田舍郎,适才痴呆发作,将她抱下水,他第一个跳下河舍身营救,遗憾却被水中硬物撞晕云云。 绿柳将公主扶起身来,接过杨錡的话头,补充着告诉公主,李琅将她从水中托出,而后诡异非常地突然会说话,用羞人的法子将她救活。 明白了前因后果的咸宜公主满面劫后余生的后怕,对将她抱下水的李琅怒从心头起,抬起双眸狠狠地瞪着李琅,红唇抖颤。 “你,你……好大胆。” 大坏人,登徒子,落水前抱她,在水中摸她胸,醒转后又见李琅当众对她又摸又吻,太羞耻了。 眼见公主羞怒,杨錡的心酸痛不已,醋意上涌,向公主暗暗激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个祸首?” 在杨錡原来的设想中,他并不打算为难李琅一个痴呆之人,只要他救美示爱如愿,就会向公主陈情李琅痴呆,借以帮李琅推脱过失免被刑责。 毕竟,一段佳话中间搭上一条无辜人命是个瑕疵,甚为不美。 可事情发生了意外,他示爱的设想功亏一篑,倒使得李琅与公主肌肤相亲。 风头被李琅出了,好处被李琅占了,李琅竟还敢不分尊卑上下地用呵斥语气跟他说话。以他的家世和身阶,是断不容一个卑微乡民如此不恭的,婶可忍叔也不可忍呀,需得给李琅重加惩罚以泄愤。 醋意和酸葡萄心理上扬,杨錡浑然忘记李琅救活公主,替他将悲惨的下场消弭于无形的恩泽。 灞水对岸,李昌贵见李琅没有溺死之后,极其意外,猛一跺脚,满心恼恨地围观过来了,不过他也被李琅奇迹般突然爆出字正腔圆的话和施救公主的独特手法震住了。 事情太诡异了,已经远远超乎他的思维极限,李昌贵好半天才勉强回过神来。 李昌贵生出强烈预感,大事不妙。 从李琅迸发的言行来看,他这个侄子不但能说话,头智也已变得清明,居然还有一手救人的绝活。 李昌贵顾不得其它,眼下他首先害怕的是,李琅记得他吩咐其去将公主抱下水的话来。 李昌贵心中忐忑不已,事发后一直不敢接近李琅,这会儿听得杨錡说要处置李琅,眼珠子一转,兀然醒悟过来: 事情是杨錡指使他干的,无论李琅怎么说,害怕露底的杨錡都会保他的,何不趁此机会换个法子,照样能弄死李琅。 李琅没被溺死算他命大,可绝难再逃脱被处死的下场,即便神鬼附体开口说话神志清明也不会管用。 李昌贵先声夺人,冲到李琅跟前,满面狰狞,指着李琅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不服管教的孽障,别看你痴傻,怨念却是极重,二叔我平日对你管得严些,你就心怀怨恨,两次趁我不备,在灞桥上将我推下灞水,要不是我会水,早就淹死河中了,万万没有想到你今日故技重施,竟敢抱着公主跳河。谋害皇亲,大逆,罪该处死,你该死就算了,可不要在死前借机诬赖于我。” 李昌贵无中生有,说李琅平素就想要他死,还捏造推他下水的事实,无非是想抢先堵住李琅的嘴,并事先给人们造成李琅早就是一个歹人的思维定势。 接下来,李琅若是如实道出是他吩咐其将公主推下水的,人们自然就不会轻信了。 第0006章 全是浮云 突然蹦出一人对自己张口就是恶毒的辱骂,李琅诧异之下怒火腾起,翻检融合后的记忆,立即就清楚眼前此人是父亲的弟弟李昌贵。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在记忆里,李昌贵完全是一条人形牲畜。 远的记忆想不起来,一时不便细细梳理,但融合的信息让李琅清晰记得,刚才正是李昌贵欺他痴呆懵懂,喝使他将咸宜公主抱下水的,现在李昌贵却反过来叫骂他,力图置他于死地。 好不歹毒。 不过如今此李琅已非彼李琅,喉咙收缩,一口唾沫吐在李昌贵脸上,大喝一声:“狗泼皮,满嘴喷粪。” 李昌贵被李琅前所未有的态度吓得连退两步,抬起袖子去擦脸上的唾沫,涨红着马脸:“好个逆子,目无尊长,你……大逆不道。” “滚。” 李琅又一口唾沫朝李昌贵吐过去,指着李昌贵,扭头朝正由女医细诊的咸宜公主道,“公主,我自幼痴哑,刚才在水中突然神志通达,记得正是这个泼才欺我呆笨无言,指使我将你抱下水的,该死的是他。” “你胡说八道。” 李昌贵做贼心虚,在李琅义正词严的控诉下吓得浑身一哆嗦,平民谋害皇亲之罪,逃不过绞刑或斩刑,甚至酷刑。 咸宜公主怒视而来,目光有着泰山压顶般的威势,和随意定人生死的睥睨,李昌贵双腿一软,砰地跪倒在咸宜公主面前,带着哭腔道:“殿下,千万不要听信这个逆子的一派胡言,他对小人素有怨毒,一直想要小人死,现在他刚会开口说话就要小人的命,可见怨毒极深,小人冤枉啊。” 咸宜公主贝齿紧咬,一张白嫩俏脸气得发青,她才没兴趣了解一家平民叔侄之间的龌蹉,她气恼的是李琅竟敢非礼尊贵无比的公主。 李昌贵看到公主满眼恨意地盯着李琅,心中暗喜,李昌贵本就圆滑,去年开始给京师豪门供送骊山特产温泉菜后,又经常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待人接物间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他看得出公主是在恨李琅对她有肌肤之亲,忙选择从这一方面污蔑李琅:“是他贪慕殿下倾国之色,兽欲勃发,冲到殿下身边欲行不轨,致使殿下落水遭溺,还望殿下明察。” 李昌贵故意把话说得很直白,正好点到了公主的羞处,咸宜公主听后愈加气恼。 她芳心通透,也许李琅在桥上抱她是痴傻,在水中碰她是无意,嘴对嘴吹气是施救,但在外人眼中,这些通通都是猥亵。 败坏公主尊贵,只这一点,李琅就该死。 咸宜公主看着李琅一身脏破不堪的衣服和脚上破烂的草鞋也特别厌恶,这个形同乞丐,卑贱肮脏的平民居然还抱她摸她吻她,太恶心了,回去要将身子洗上一天才能涤荡肮脏。 公主想着就有点想吐,羞不可耐,忍不住冲李琅娇叱一声:“将此人拖下去,乱杖笞死。” 公主还不解气,素手又指着那两个被李琅殃及池鱼的无辜车夫,喝令侍卫:“将这两个莽汉也一并笞死。” “殿下饶命。”两个车夫横祸天降,惨声求饶,报出名号,“我等是蓟国公府的人……” 空前羞怒之下的咸宜公主却恍若未闻。(.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李琅哪料到公主转眼之间就要他的命,感觉有点儿戏,却异常真实,心中惊惧不已,急忙抗辩道:“公主你尚未弄清事由,怎就滥用私刑,草菅人命,还有没有王法了?” “本宫就是王法,当场定你死刑,你敢不服吗?” 咸宜公主俏脸气鼓鼓的模样儿,别有一番美态,但美态中的杀气却是毫不掺假的。 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以前,其他公主的食封户还都是五百户时,独她一人破例加封为一千户,可见圣心独照,对她来说,私下处死几个平民跟踩死几只蝼蚁没多大区别。 李琅被公主的蛮横噎得够呛。 幸好李琅以前经常泡在网上看小说,对不少朝代的历史有所了解,特别是曾查阅过诸多唐代史料,现在正是将得来的知识派上用场的时候,连忙据理力争。 “姑且不论公主有没有权力定我等死刑,就算是死刑,也不该由公主来执行。国朝有死刑复核制令,《唐律疏议》和《大唐六典》上写得明明白白,杀人需将案卷报送刑部复核,奏请圣人批准之后,方能在秋后行刑,你无权当场杀我们。” “对,对。”两个车夫虽不通律法,但要命关头,报出的名头也不管用,只得跟着李琅连声称是,“殿下开恩……” “无知田舍郎,对律法一知半解犹自大言炎炎。”杨錡对李琅敢于呵斥他的事情耿耿于怀,逮着机会就找回场子,轻蔑道,“你可知国朝判案并不以《唐律疏议》为准绳,也不完全依据新颁《唐六典》,陛下不定期颁布的敕令和中书省经常加以修改编订下发的《判例》方才真正有效,对于谋害公主的罪犯,公主可以将其当场刑死,刑死无过。” 此时此刻,李琅不能被杨錡吓倒,他冷静地寻找杨錡话中的破绽反驳。 “纵使断案是以圣人敕令和中书省判例为准,但我相信,中书省判例中绝不会允许公主私下里随意将人刑死,阁下不要虚张声势大而化之。圣人敕令中或许会赋予公主便宜行刑之权,但阁下也不要转换概念,我并非谋害公主的罪犯,不在公主便宜行刑的权限之内。” 李琅在反驳杨錡的同时,亦直视杨錡帅气非常的面孔,提高音量道:“阁下更不要急着刑死我……阁下撞晕在水中,是我将你及时救出水面的。没有我,你现在已经不忍言了。” “哼。”杨錡冷哼一声,算是认可李琅所言,倒也没再多话。 咸宜公主却懒得跟李琅多废口舌,不耐烦地喝令侍从道:“快些将此人拉下去笞死,看着他就让本宫心烦。” “诺。”几名如狼似虎的侍从即刻拖拉李琅前去行刑。 李琅奋力挣扎:“公主,我没有谋害你,我冤枉,你冤杀救命恩人,让世人齿寒。” 咸宜公主听得救命恩人一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李琅不抱她下水,她会落水吗,李琅在水中不碰她的傲人峰峦,她会因羞恼而憋不住气进而溺水吗?她可是懂点水性的,落水后不需别人施救,自己就能游上岸。 不过,这些话咸宜公主不好明说,索性居高临下地骄横到底:“本宫不管你有没有冤枉,想杀就杀。” 李琅再次噎住,想杀就杀,说得多么牛气啊…… 皇权之下,律法呀,道义呀,果然全是浮云,公主要李琅的性命,李琅又能上哪说理去,只怕告到御前也不管用。 唐代是贵族社会,贵族经常肆意杀害平民。 难不成自己一条小命就要交代在美人手中了? 李琅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从未进学却能大谈国朝律法,除了诡异还是诡异,李昌贵异常震惊。 不过,当他幸灾乐祸地看着李琅徒劳地挣扎时,依旧得意地笑了,傻子变得聪明,而后又能开口说话,言谈律法,这事是够震撼的,可真正让人震撼的却是无所抗拒的强权。 眼看就要被侍从们拉走杖刑,李琅极不甘心。 法律不管用,就只有寻找后台了,李琅飞速地在脑中搜索融合后的记忆,希望找到强力依恃让咸宜公主不敢恣意妄为。 奈何李琅原来不过一痴哑平民,又哪来能与大唐公主相抗衡的背景? 后台没找到,倒将李昌贵的一些事儿记忆起来,李琅想着利用这些信息苦苦辩说,侍从们却已开始将他和两个车夫强行向外拉拽。 咸宜公主根本就不在乎李琅在谋害她这件事情上是否冤枉,只要被人看到李琅猥亵过她,李琅就该死。 她是大唐尊贵的公主,她娇贵无比的玉体绝不容卑贱平民一亲芳泽。 第0007章 生死一线 “且慢。”这时,杨錡突然抬手止住侍从,让所有人很是意外。 杨錡明白李琅是个无辜者,虽然李琅与公主的肌肤相亲让他醋意难平,很想看到李琅因此受罚,但重加惩戒即可,却不忍见李琅枉死。 再者,李琅说得也没错,他入水后被假山撞晕,是李琅及时将他托出水面,如若不然,恐有性命之忧。 故此,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坐看李琅被活活打死,不然心中难安啊。 “咳。”杨錡清了清嗓子,掉头对咸宜公主言道,“此人胆敢将殿下抱下水,确实该当处死,然当时他心性痴呆,并非蓄意而为,也有情有可原之处。他在落水明智之后,知错能改,奋力将公主救出水面,而后又在医生束手的危难之际,用渡气之法施救公主,算得上是将功赎罪。杨某斗胆请公主开恩,不如将他杖责二十,以示重重惩戒。” 李琅实在想不到杨錡居然还会替他求情,良心发现了吧,这个俊朗飘逸的大帅哥为人处事还是有些底线,忙点头附和:“正是如此,公主,我是一名受害者。” 杨錡求情,咸宜公主脸色稍缓。 杨家是前隋皇族,家世高华,传至杨錡这一代更是尤为特别,女子们个个天香国色,男子们也大都俊朗轩昂,美丽性感的咸宜公主对英俊帅气的杨錡有着异性相吸的天然好感,她虽然想处死李琅,但也不愿拒绝杨錡所求。 公主正要开口应诺,却听李昌贵在旁忙不迭地连声怪叫:“殿下,万万不能轻饶呀,快些将他杖毙吧,这个逆子生来痴哑,今日突然能说会道,必是妖孽附体,不打死日后必成大祸。[.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就爱看书网)” 侄子痴哑病症痊愈,当叔叔的却将之污蔑为妖孽,够狠的啊,驸马府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李昌贵。 按理说,眼看亲侄子就要被打死,李昌贵至少也该做点表面功夫,向公主求情才是,可李昌贵不但不求情,反而阻止别人求情,甚至添油加醋地推波助澜,恨不得侄子早点死。 连杨錡也为之侧目,李昌贵将他指使的推公主下河私自变成抱下河,应是怀有让李琅溺死河中的小算盘,只是李昌贵料不到李琅突然清心明智,逃过了这一劫。 杨錡不在乎李家叔侄有何矛盾,但身份卑微的李昌贵敢于违抗他的指使在前,随意插嘴他向咸宜公主的求情在后,这让他非常不快,喝斥道:“放肆,殿下怎么处置,还用你来指手画脚么。” 李昌贵窥视杨錡面色不渝,忙跪爬到杨錡跟前,抬手连扇自己两个耳光,哭丧着脸道:“是小人僭越,小人该死,只是这种妖孽之流祸害人间,万不可留,杨郎切不可有一念之仁啊。” 李昌贵说话时,别有深意地冲杨錡眨巴着眼珠,这是在暗中提醒杨錡,你若再替李琅求情,我就将你指使的事儿抖露给公主,你掂量着办吧。 李昌贵是将算盘打在兄长家的田地上,他一定要弄死侄子逼死兄长,与韦家瓜分兄长留下的田地,故而壮着胆子跟杨錡唱对台。 李昌贵渴望自己能拥有尽可能多的田地,按开元二十五年新定赋役令,每个十八岁以上的男丁,每人受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可官面上与实际上永远都是两码事。(.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实际上,由于人口膨胀和土地兼并等诸多因素,造成人多地少,普通人家每丁得到的田地常常连规定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而且到规定年龄时还不一定分得到,要等其他拥有田地的人死了,才能空出闲田来拨给,死者的家属优先获得。 悲催如李琅父子,两人按制该得两百亩,却才仅仅分得十亩。李昌贵极力巴结韦家,也只分到四十亩,远不及百亩之数,如果李昌福家破人亡,余下的十亩授田将由李昌贵优先继承过来。 更何况,李昌福另有三十亩私田,这才是李昌贵最为垂涎的所在。 国朝赋税的特点是,无论每丁田多田少,是十亩还是十万亩,都交同样多的税赋。因此,一个人拥有的田产越多越好。 李昌贵不会放过任何占有田地的机会,今日必须要弄得兄长家破人亡,等田地到手后,他再慢慢讨好杨錡弥补关系也不迟,估计像杨錡这样的大贵人事后根本就不会自降身价跟他计较。 杨錡眼中厉芒微闪,李昌贵隐隐的胁迫让他甚是羞怒,只是顾忌到公主落水的真相,暂时倒也不好发作。 杨錡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微微凝滞的脸色显得默认了李昌贵的说辞,咸宜公主杖毙李琅和两名无辜车夫的命令得以继续执行。 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求生无望的李琅看着咸宜公主盛怒的娇颜,认为自己必须设法拖延时间等待公主的理性回归。 女人们都很感性,只待咸宜公主盛怒一过,恢复理性,他的求生机会便会大增。 对骄横的公主而言,李琅拖延时间的法子依然只有寻找后台这个华山一条道,利用后台的强势激发公主的理性思维。 但车夫报出什么蓟国公的后台,公主鸟都不鸟,这就非常为难了,李琅必须报出让公主足够忌惮的后台,不然根本于事无补。 李琅当然没有后台,不过,在以道教为国教的大唐,有一个后台是所有人都能堂而皇之地搬得出来的。 老子李耳。 老子是皇家认来的祖宗,被李唐追尊为玄元皇帝,有着朝野上下都难以抗拒的强大权威。 另一方面,李琅听到李昌贵口口声声污蔑他为妖孽,这让他想到更多。 李琅痴哑顿消这件事太过诡异,匪夷所思,虽然在崇仙慕道的大唐,他绝不会被当成小白鼠给解剖了,但还是有可能被歹人以妖孽之说加以诋毁。不过,一旦他挂上老子的名头,谁还敢说他是妖孽? 只是,搬出老子这个笼统的后台得有明确的方式途径,不然发挥不出效果。 生死之间,李琅顾不得太多了,心一横,决定捏造一个途径出来。 李琅一面蛮力对抗侍从们的拖拽,脚下破烂的草鞋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尖刺的响声,一面高声示威道:“公主你不能杀我,否则我的故旧知道后一定不会放过你。” 咸宜公主杏目圆睁,神情愈加羞怒,娇喝道:“你竟敢威胁本宫,你的故旧是谁,本宫倒要好好听听,在大唐有谁敢不放过本宫。” 杨錡等人都觉得好笑,一个卑微草民,有什么能威胁到公主的故旧……李琅在死亡面前吓得神志不清,以致胡言乱语了吧。 拉扯李琅弄得手臂酸麻的侍从见李琅向公主陈情,暂且松下手来,那两个高喊饶命的无辜车夫也得以暂缓行刑。 李琅故作镇定地整了整劣质的麻布衣裳,养足气势,不管公主信与不信,摆出有恃无恐的语气胡诌道:“好叫公主得知,杨玉环便是我的故旧。” 透过历史可知,咸宜公主是杨玉环和寿王李瑁的媒人,而今杨玉环却离开了寿王……李琅分析,因为这件事,两个女人不会那么和谐,他何不将自身处境转移到咸宜公主和杨玉环之间的强弱上。 他当众自称是杨玉环的故旧,咸宜公主依旧要处死他,那就是无视杨玉环。 根据历史,杨玉环比唐玄宗的所有女儿们都要强势,甚至连宫外的杨家五兄妹都敢跟公主一较高下。史载,天宝十载正月望夜,杨家五宅夜游,与广宁公主骑从争过西市门。杨氏奴挥鞭及公主的衣服,公主堕马,驸马程昌裔搀扶公主,因而被打了数鞭。广宁公主向父亲唐玄宗哭诉,唐玄宗下令杀杨家奴仆,但驸马程昌裔亦补停官……由此可想而知,咸宜公主不会当众无视杨玉环,为了免遭杨玉环误会,处死他必然在向杨玉环求证之后。 这个时间差或许就是他唯一的活命机会。 那边厢,见李琅竟然当着杨玉环堂兄杨錡的面,就敢大言不惭地声称杨玉环是他的故人,咸宜公主不由愕然,微微怔了一怔。 杨錡就像看一个白痴一样看着李琅,这个乡民该不会又傻了吧,牛皮不是这么吹的。 第0008章 哼哼,善心 “胡说八道。” 依旧跪在地上,没人让他起身的李昌贵见公主稍现迟疑,忙冲着李琅恼怒地大喝一声,扭转膝盖对着咸宜公主嚎哭道,“小人用性命担保,这个逆子跟太真仙子没有任何故旧,妖孽最能蛊惑人心,殿下切不能相信。他欺瞒殿下,不避太真仙子的名讳,应罪加数等,罪及其家人,其父教子无方,合当论罪。” 事已至此,李昌贵想弄死亲侄的居心已经昭然若揭,反正他彻底撕破面具将侄子逼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了,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步到位地连兄长也一块算计了。 李琅还真没见过李昌贵这种天良丧尽的人形牲畜,怒不可遏地喝道:“六亲不认的狗奴,不敬兄之尊不惜兄之子,禽兽不如,你才是妖孽,一条下贱狗妖,狗嘴里喷出来的全是狗屎,臭不可闻。” “你……”李昌贵几乎气晕头,“逆子……” 李琅喝完后,不理李昌贵的叫骂,直视羞怒中带着深深狐疑的咸宜公主,硬着头皮强调道:“公主,太真仙子确是我的故旧。” 咸宜公主杏眸一白,娇叱道:“太真仙子如何能是你的故旧,说清楚,要是胆敢胡言哄骗,本宫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此时,女医已经完成对公主玉体的详尽诊断,面露轻松的笑容口称无恙,与侍女绿柳一同恭请公主换下湿衣服:“殿下,新衣裳准备好了,奴家侍候殿下去车中更衣吧。(就爱看书网)” 李琅想用更多的时间理顺思维,在脑海中斟酌好词汇,见状顺势便道:“此事一时半刻说不清,公主的身子紧要,三月天挺容易伤风着凉,还是先换上干爽的衣裳吧。(.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李琅口出关心,也有拉近与公主心灵距离的心思。 “休想拖延时辰编造谎言,本宫要你立即说清楚。” 咸宜公主在洛阳的时候,与少女时代的杨玉环曾是闺蜜,很了解杨玉环,她知道杨玉环异常傲据,自视极高,从不会像她现在一样,纡尊降贵地去跟一个平民说话,更别提做一个平民的什么故人了。 咸宜公主明白李琅在说谎,却还是沉住气,任由李琅自圆其说,其原因有些晦涩。 外间普遍传闻她的同母胞弟寿王李瑁与杨玉环恩爱美满,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咸宜公主清楚,杨玉环并不喜欢寿王,还打心里瞧不上寿王,对寿王一直都非常冷淡。 当年,是她将杨玉环介绍给寿王,算是半个媒人,因为这段强扭的姻缘,弄得她与杨玉环之间稍有隔阂,近年来关系有些生疏。 也正因为如此,她在处理与杨玉环相关的事情上格外谨慎。 咸宜公主是个聪慧的美人,李琅碰到她,算是不走运。 眼看拖延不了,李琅连忙从记忆中搜出一些牵扯到杨玉环的信息,道:“公主可知,我李家为什么能给京师中的一些官宦府第供送骊山特产温泉菜?” “直接说清楚,少卖关子,不要挑战本宫的耐心,否则你会后悔的。”咸宜公主哪容得李琅吊她胃口。 “殿下不可听妖孽魅言。”李昌贵趴在地上叫嚷,他已经领教到李琅清心明智之后说话条理清晰,见识超乎想像,他担心公主被李琅一通说道消磨杀意,忙道,“此事小人才最清楚,还是让小人来说吧,以免妖孽有惑言欺瞒的可趁之机。” 李昌贵不待公主应允,便抢着将李家给京师豪门送菜的缘由细说了一遍。 去年,杨玉环离开寿王府,奉旨出家为道,并得御赐道号太真,皇帝为她在兴庆宫内修建了奢华的太真观,又准备在骊山汤泉宫内修建第二座太真观,可杨玉环却执意要将骊山太真观修建在汤泉宫外面的桃花园中。 皇帝对倾国绝色百依百顺,当即下旨圈占汤泉宫周边田地,大兴土木,从别处移植老桃树过来,将原有的桃花园扩建成蔚为壮观的成片桃花林,不但在桃林中修建了宏伟壮丽的太真观,还在桃林中修建西瓜园、芙蓉园、看花台等游玩场所。 清江村部分村民的一些田地被皇家圈占,李琅家中刚分得的三十亩田地中,有二十亩毗邻穷奢极欲的太真观桃花林,自然也属于被皇帝钦定圈占的地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被皇家圈占本是无偿的。但杨玉环住进桃林太真观后,得知此事,她让官府以两倍的市价用钱补偿给被圈地的村民,还着人为失地村民建立一条直供京师豪门府第的买菜途径。由失地村民用骊山温泉浇灌的特产菜蔬,高价供送京师豪门,为村民解决长久生计。 李昌贵说到一小半时,咸宜公主就听出以前曾听闻过这件事,便不再细听,公主在绿柳等一众婢女的服侍下,走进宽大的马车换下湿衣服。 公主再次出现时,新着了一身绿白直领襦裙,彩丝系于高腰,更显身形俏丽修长,雍容华贵,两座高耸的玉女峰裂衣欲出,万千风情,让人眩目神移,连这春日的妩媚阳光也相形暗淡。 换了衣裳后,咸宜公主怒气平息了不少,公主情绪的缓和对李琅有利,若非方才在咸宜公主的气头上设法拖延时间,他现在已经枉死在棍棒之下了。 李昌贵察言观色,见势有些不妙,说完送菜的来由之后忙又挑拨一句:“事情就是这样,送菜的事与这个孽子半点都不相干,孽子原来痴哑,太真是天上的仙子,怎会是他一个痴哑之人的故人?他故意欺瞒殿下,请殿下明辨。” 绿柳给公主奉上一杯酪浆,咸宜公主小嘴儿抿了一口,用目光询问杨錡,杨錡微微点头。公主立即俏脸凝霜,仰起丽颜冰冷地朝李琅叱道:“你还有何话说?” “正因为我原来痴哑,才能跟太真仙子成为故旧。”李琅极力作出神闲气定的姿态,他借着李昌贵禀说的空当,已经理清了思路。 “此话怎讲?”咸宜公主蹙眉道。 “通过送菜这件事,公主想必看得出太真仙子很具善心。” “这还用你说,太真仙子做过的善举,本宫知道得比你多得多。”咸宜公主的语气听起来有种淡淡的讥讽。 哼哼,杨玉环有善心么,反正她从未见到杨玉环做过什么善事……杨玉环之所以愿意善待清江村失地村民,是别有用心的。 杨玉环抛弃寿王,以子媳的尴尬身份投身皇帝,朝野风评一直不好听。杨玉环是想利用善待清江村失地村民的事情拔高自己的糟糕风评,与善心八竿子也打不着。杨玉环骗得了李琅这种无知小民,却骗不了她。 可公主偏生又听李琅煞有其事道:“有一件善举,公主一定不知道。” “说。” “我原是一个痴呆哑巴,突然间竟然痴哑病症全无,明智又能言,公主不觉得奇怪么?” 咸宜公主美眸凝注李琅,适才她羞怒于心,没有过多在意这件事,现在静下心来一想,事情确实异常诡异,堪称旷世奇闻,是什么原因让痴哑之人瞬间便神智清醒,口齿清晰? “其实,我自己也非常奇怪,不过细想一下,也就坦然了。” 咸宜公主听出味儿来了,冷哼道:“你莫不是想说,这是太真仙子种下的善举。” 第0009章 要命的细节 “至少有太真仙子一份功德。”李琅点头,道,“我自幼痴哑,家父为了我的病情,四处拜道祈福,此事远近皆知。太真仙子恩泽清江村时,听闻我是一个痴呆哑巴,也为我向玄元皇帝祈福,愿我早日康复……” “你怎知太真仙子为你祈福?”杨錡打断李琅的话,嘿声冷笑。 “阁下如若不信,大可去向太真仙子证实。”这个问题李琅暂时不担心,杨玉环又不在这里。 “哼。” 杨錡身为杨玉环的堂兄,难道当众否认堂妹的“功德”?所以他不能直言戳穿李琅,只好用冷哼暗示公主,李琅在说谎。 咸宜公主焉能不清楚李琅说的多半是谎言? 以公主对杨玉环的了解,可以判定李琅话中起码有两点谎言,一是杨玉环没任何可能知道一个骊山痴哑乡民的存在,二是杨玉环绝不会去替一个痴哑乡民祈福。 田舍郎想得美咧,在那个高傲的绝世美人眼里,田舍郎就是一堆臭狗屎,还祈福呢。 “继续说。” “……刚才,我落水那一刻梦遇玄元皇帝,得到玄元皇帝降恩赐福,痴哑全消,太真仙子诚心祈福功不可没。”李琅解释道,“这就是我有幸能与仙子成为故旧的因缘所在,所以我才说出因痴哑而跟太真仙子成为故旧的话来。” 公主冷冷地质问道:“你适才落水不过一瞬,在那一瞬间,你做了一个梦,梦遇老君?” “是。” 听到公主极度怀疑的语气,李琅却毫不迟疑,一口咬定。 李琅突然间由痴哑变为正常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必须有一个能让世人接受的解释,不然会被诸如李昌贵之流污为妖孽。 老子赐福便是极好的解释,这个解释在崇道的大唐一点也不荒谬。 老子在民间有着广泛的信仰,开元末年前后数年还是一个老子几次现世的不凡时期,一会儿有人报称看到老子现身丹凤门的上空中,告云:我藏灵符,在尹喜故宅;一会儿又有人报称看见老子出现在天津桥北,告云:我藏灵符,于武城紫微山。皇帝明年会改元天宝,起因也跟呈献上来道家祥瑞有关。 李琅决定将自己装扮成又一个道家祥瑞。 骊山附近的乡邻们都知道李昌福为了儿子卖田礼道的事情,李琅将痴哑全消归功于老君赐福顺理成章。他以老君赐福的道家祥瑞自居,能很好地保护自己。 一个被老子赐福的人,岂能说杀就杀。老子是皇家正统,咸宜公主再骄横,也不敢轻易跟老子做对的吧? 至此,李琅通过捏造杨玉环为他祈福,完成了对老子这个通用后台的合理搬用,同时顺势在公主面前打出了杨玉环的面子。 公主对李琅声称落水一刻梦遇老君非常怀疑,但很难判定真假,因为李琅痴哑顿消是铁的事实。 公主并没有细细质问,没什么好细问的,公主猜想得到,李琅声称老君赐福肯定是为了保命。 公主认为李琅这么做是徒劳的,她从未生出饶恕李琅的念头,李琅亵玩了她的玉体,必须去死。 尽管李琅声称老君赐福,但尚未形成大规模祥瑞舆论,外界不知,她私下里处死李琅不会对自己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 除非朝野上下都知道李琅是祥瑞,影响很广,那她在是否处死李琅的问题上才需要慎重考虑。 李琅梦遇老君,获得老君赐福的真伪无足轻重,但杨玉环的面子却让她迟疑起来。 公主发觉这个骊山乡民有点滑溜。乡民为什么要胡说杨玉环为他祈福,而不只单单说是父亲祈福……显然是担心自称老君赐福不一定能保住性命,这才胡诌杨玉环为他祈福,扯虎皮当大旗增加她的顾虑。 由于公主与杨玉环之间的隔阂,她还不得不领受这份顾虑。在李琅公然报出杨玉环的名头后,处死李琅会不会有所不妥? ……还是跟杨玉环通过气后再行处置好一些,就让李琅多活一天吧。 李昌贵见情势大为不妙,急得慌忙叫唤起来:“殿下,不能听他滥言蛊惑呀,他在骗人。” 李昌贵自恃杨錡会替他打掩护,为一己之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公主面前僭越身份,随意插嘴,终于惹来公主的厌恶,美人素手一挥:“聒噪,扇他几嘴巴,若再多话,就继续扇,扇死为止。” 得令的驸马府侍从轮圆膀子照着李昌贵的马脸就是噼啪几大巴掌,打得李昌贵脸颊高肿,气焰立即蔫了下去。 局势有利于李琅,李琅开始反击李昌贵了:“谁在骗人,一试便知。你刚才不是说我曾两次在灞桥上将你推下灞水,要不是你会水,早就淹死河中了吗,那好,现在就请公主试验一下,将你从灞桥上推下水,看你会不会被淹死。” 在李琅融合后的记忆里,李昌贵根本就不会水。 “殿下不要啊。” 李昌贵吓得亡魂皆冒,他刚才不过是信口污蔑李琅曾有推人下水的前科,目的是为了更容易让公主确信是李琅故意抱她落水的,李昌贵又哪想到李琅居然能利用这个细节来戳破他。 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不会水,被推下水只有死路一条。 咸宜公主恨李琅轻薄她是一回事,但使得她差点溺死的真凶也一定要查清,美人儿柳眉一展,毫不犹豫地喝令侍从:“将此人拉到桥上。” 侍卫们闻令,部分人赶紧先行跑去清空灞桥,同时将西来东往的车马行人堵住,暂不允许通行灞桥。 李昌贵被驸马府的两名侍从架着胳膊往灞桥上拖拽,魂飞魄散,向杨錡放声哀嚎:“杨郎君,救我,救我啊。” 杨錡却没有吭声。 由于出现假山落水的意外,杨錡没能及时救出公主,以致公主差点溺死,一度停止呼吸。整件事的性质已经变得比设想中严重得多,圣上知道后必将震怒,驸马更不会善罢甘休,官府若是立案追究下来,李昌贵注定熬不过酷刑逼供,迟早会供出事情是他指使的。 事情不妙啊。 对杨錡来说,此事最好的结果是李昌贵死掉,如此,线索就被戛然掐断,就算官府立案追查,也查不到他头上来了。 很快,李昌贵就被推到灞桥上,望着桥下涌动的河水,李昌贵全身瘫软,裆部湿淋淋的,发出难闻的骚臭味,连尿都吓出来了。 眼见杨錡还是无动于衷,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昌贵当然大致猜得到杨錡的内心算盘,他很识时务地立即向咸宜公主供诉道:“殿下,确是小人唆使侄子将你抱下水的,可小人也是受他人指使的呀,小人只是从犯,并非罪首,小人与殿下无冤无仇,怎会暗害殿下?小人愿供出罪首为自己赎罪,只求殿下法外开恩,饶小人一条贱命。” 李昌贵拿眼瞅向杨錡,意思很明显,是杨錡指使他干的。 但李昌贵没有直接说出来,他不想弄得鱼死网破,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杨錡在真相即将被戳穿的压力下不得不设法救他一命。 李琅见状,心有所悟,借李昌贵十个胆也不敢无端谋害公主,李昌贵连声向杨錡喊救命,这事定与杨錡有关。 李琅担心杨錡开口救下这条人形牲畜,忙上前照着李昌贵的马脸来回猛扇巴掌。 李昌贵双手被侍从制住,还不了手,李琅打得非常痛快,直打得李昌贵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又一口唾沫吐在李昌贵脸上,然后用上李昌贵先前堵他嘴的法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喝骂李昌贵: “你这条逮人就咬的疯狗,谋害公主,害兄害侄,眼看歹心暴露,害人不成,又想借用指使的罪名诬陷其他不相干之人,真是丧心病狂。玄元皇帝让良善之人清心明智,令罪恶之人原形毕露,于我李家何其公平公正,现在我的痴哑好了,你却疯魔了,可谓天道昭昭,善恶有报。” 害怕暴露真相的杨錡正准备开口替李昌贵求情,听了李琅一番喝骂后,又把到嘴的求情之言咽了回去,在心中暗暗叫好。 李昌贵指李琅是妖孽,李琅反过来指李昌贵是疯子,丝毫不落下风,更妙的是,李琅言及了老子的公平公正。老子赐福一个好人,让好人痴哑痊愈。又相应地惩罚一个坏人,让坏人突发癫狂,说法非常合乎情理。 如此一来,情势就变得大不一样,李昌贵若再说出是受他杨錡指使的,效力就大打折扣了,人们第一感觉就会认为李昌贵不过是一个逮人就咬的疯子,疯言疯语不足为信。 李昌贵现在的心情跟真疯了没什么两样,他用来谋害李琅的那些手段竟被李琅反过来全用在他头上,不过他顾不得叫骂李琅了,看着咸宜公主寒霜凝结的脸色,现在再不说出杨錡指使他的真相,就只能去阴间说了。 第0010章 美人心计 李昌贵直勾勾地盯着杨錡,想要说出是杨郎君指使他干的话来,可他已经被李琅打得口齿不清了。 “……殿……下……是……” 咸宜公主看到李昌贵边说边死盯着杨錡,而杨錡十分紧张,登时玉颜一寒,突然发出的一声冷喝:“将这个疯子推下水去。” “喏。” 驸马府侍从将李昌贵提将起来,宛如提着一头待宰的猪羊,松手扔下了灞水。 “啊……” 李昌贵实在想不到,他直盯着杨錡的目光竟成了催命符,惨嚎声在入水后倏然断绝,身子在水中扑腾了十几下,就沉下水去向下游飘走,肯定是活不成了。 杨錡彻底松了一口气,但一段佳话竟至弄成如今这般光景,杨錡很是沮丧,挤出自嘲的笑容,对咸宜公主尴尬道:“想不到此人真是疯了,见我不肯代为向殿下求情,竟似乎对我抱有怨毒……” 咸宜公主眸子柔柔地看着一身湿衣服的杨錡,娇颜冰雪融解,唇如花开,巧笑着宽慰道:“杨郎何必介怀一个疯子,杨郎对奴家关念备至,见奴家落水,不惜舍身想救,昏厥水中险象环生,奴家不知如何答谢才好呢。” “为殿下赴危解厄,乃杨某心所愿也,即便赔上性命也是无憾,殿下切莫提答谢二字。” 得到了公主的宽慰,杨錡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他清楚公主非常聪慧,当然能从李昌贵盯视他的目光中猜出些什么。 “杨郎淳淳心意,奴家感念于心。” 咸宜公主颔首微笑,也许有人觉得李昌贵溺水前盯视杨錡的目光是对杨錡不肯代为求情的怨毒,但咸宜公主观人入微,思虑深远,却是已经明白李昌贵想说的罪首就是杨錡。(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正因为如此,她才突然下令溺毙李昌贵,不让李昌贵将这番指名道姓的指控宣之于口。 咸宜公主的夫君杨洄是杨錡的亲戚,若是让人从李昌贵身上顺藤摸瓜查清真相,两家亲戚将反目成仇。她与杨錡堂妹杨玉环的关系近年来本就有些疏离,如果再因为杨錡涉案弄得杨玉环怨恨她,她未来将会面临不测的风险。 冰雪聪明的咸宜公主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看得很清楚,杨玉环美绝人寰,性感无匹,没有一个男人能不对杨玉环百依百顺,身为九五至尊的父皇也不例外。 父皇以前并不奢侈,经常教导儿女们惜福。有一次用膳,太子拿一块干胡饼擦了擦切羊肉的小刀子,准备扔掉,父皇看到后脸色大变,幸好太子察言观色,及时看出父皇不高兴,赶紧将擦过刀子的胡饼吃下肚去,父皇这才又笑了。可就是这么懂得惜福的父皇,在遇到杨玉环后全变了,倾尽一切讨杨玉环的欢心。再过三年将是六十花甲的父皇在二十一岁的杨玉环面前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 公主自知,她虽是父皇宠爱的亲生女儿,但杨玉环却是父皇最爱的绝世美人。对父皇一个男人而言,杨玉环的份量远远重过她。论权势,她已经不及杨玉环,后来居上的杨玉环比她更强势,说不得杨玉环在父皇面前一句谗言,就能令她削去公主封号,甚至被迫迁出京城。 嗯,还有其三,那就是,杨錡跟她之间的美好感觉将就此成为遗憾,她要美好,可不要遗憾。 美女和帅哥有着天然的相互吸引力,绚丽多彩的咸宜公主喜欢俊美尔雅的杨錡,她也强烈地感受到,杨錡特别心慕于她,杨錡指使李昌贵通过李琅将她抱下河,绝不是谋害她,必是想营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向她进一步示爱。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杨錡不就是这样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跳下河救自己的么,现在还一身水淋淋的。 男人们都有英雄救美的情结,这可以理解,她也非常愿意享受杨錡这样的大帅哥带给她充实的安全感。只是,杨錡在营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时,应该将她的生命安全考虑得万无一失才好。 在溺水这件事上,咸宜公主对杨錡的芥蒂是有一点了,却是不大。如果杨錡在事后私下向她坦露真相,她会原谅他。如果杨錡怕她生气,不敢说出实情,却能在以后好好弥补,她也不再计较。 但无论如何,真相不能由外人指控,弄得沸沸扬扬,蜚短流长。 今日之事是不能追查到杨錡的,有点小聪明的李昌贵哪里捉摸得到她的女儿家心思,竟想当着众人的明面,如实道出真相,活该去死。背着谋害皇亲的罪名去死,死了也是白死。 咸宜公主将笑靥转向李琅,灿烂的花容瞬间又凝固成冰霜。 公主对李琅有两方面的不满,一是李琅在水中触摸她,二是李琅竟然拿杨玉环来压服她。 可咸宜公主不打算立即处置李琅。 李琅痴哑顿消的奇迹或许真的跟近期各地频现的祥瑞有关。一个大字不识的乡里哑巴,突然之间就能与她国朝公主针锋以对,还懂得渡气救人之法和粗略知晓国朝律令,这一切,只能用祥瑞来解释。至于啥子妖孽的说法不足取,在祥瑞频传圣心大悦之际,敢这么说的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纯属脑残。 不过,即便李琅真是祥瑞,但只要不被民间哄抬和朝廷承认,公主就无所顾忌。 可恶之极的是,李琅竟然还打着杨玉环的旗号,编造杨玉环为他祈福这种听起来颇能迷惑世人的可信谎言,当众祭出了杨玉环的面子。 咸宜公主担心处置李琅后,杨玉环获悉她不给面子,会有所误解,跟她愈加生分。 咸宜公主沉思半晌,方才冷冷向李琅问道:“太真仙子真的为你祈福?” “是。”李琅点头,“公主可以亲自去向太真仙子证实。” “哼。” 杨錡嗤之以鼻,明知李琅纯粹是在信口胡扯,他却依然没有出言揭穿。 杨錡知道,因为寿王的事儿,堂妹抱怨公主当年将她做媒给寿王,公主则对堂妹抛弃寿王投身父皇不满,两人由闺蜜逐渐疏离,生出一些隔阂。他作为杨玉环的堂兄,又是公主的爱慕者,夹在两人中间无论说什么都难以顾虑双方周全,不介入是个好选择,故此干脆闭嘴不言,冷看李琅瞎编。 然而杨錡也不得不承认,李琅扯的这个谎歪打正着,不经意间利用了堂妹和公主之间的隔阂,令公主心生顾虑。 说到底,杨玉环是否真的为李琅祈福无所谓,李琅已经有意将问题的核心演化为,咸宜公主敢不敢当众无视杨玉环。 咸宜公主见李琅依旧咬住谎言不松口,芳心羞恼,几乎就要喝出声来: 杨玉环会替你一个平民祈福,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那个艳冠大唐的娇滴滴绝世美人儿,根本就不会拿正眼瞧你。 咸宜公主好一会才勉强压制羞怒,甚至还尽力将娇颜上的寒霜融解了一些,用比较温和的口气道:“你冒犯本宫,罪该处死,但本宫看在太真仙子为你祈福的份上,特予免罪,不再追究。” 咸宜公主假意不知李琅说的是谎言,她打算将谎就谎,通过李琅被她法外宽恕这件事主动向杨玉环发出改善关系的信号。 杨玉环抛弃寿王,咸宜公主在感情上站在胞弟这一边,但在利害关系上,她也该为自己的将来多加考虑。 杨玉环投身父皇以后,就算现太子李绍被废,碍于父占子媳这层尴尬因素,同母胞弟李瑁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也不存在。因而胞弟不是她的长远依靠,她与杨玉环修复闺蜜关系才最切实际。 咸宜公主决定当众饶恕李琅,但这不过是她有意作出示好杨玉环的一种姿态而已,其实她并没有真的打算放过李琅。 一想到被李琅吃了她的豆腐,公主就气得胸前那对挺耸的巍巍雄峰轻轻颤悸,不能让这个衣衫残破的肮脏贱民再活在世上。 第0011章 死局 “我冒犯你什么啦,碰两下,无心之过就是死罪不成……好吧,你是公主,你说啥就是啥。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读书]” 这话李琅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在惹不起的公主面前,不能去争死理,要是惹得公主改变主意就杯具了,那可是说杀人就杀人的,所以李琅还得作感恩状,“多谢公主宽宥。” 刚才一直咄咄逼人的公主这么轻易就手下留情,前后反差比较大,李琅抹着冷汗,庆幸自己还能继续站着喘气的同时,也甚是不安。 李琅正自惴惴,耳中已经听到公主向他沉声发问:“那个疯子是你二叔,你说,他突然发疯,缘故何在?” 杨錡心中有鬼,听公主这么一问,顿时吓了一大跳,他琢磨不透公主想要干什么,忙将两道威胁的寒芒射向李琅:“如实道来,休得胡说。” 杨錡如此紧张,欲盖弥彰,李琅已经可以肯定,李昌贵是杨錡指使的,不过他没有证据。即便有证据,也不能将杨錡供出来。 殊不见,李昌贵刚刚想要出言指控杨錡,立即就被公主处死,这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在不明白公主用意的情况下,言多必失,李琅只能推脱:“不清楚。” “你必须说。”公主根本就不给李琅敷衍塞责的侥幸,疾言厉色道,“本宫落水这件事必有内情,不排除蓄意谋害,如今你是唯一的嫌犯,必须给本宫一个交代。” 公主严词相逼,竟然将李琅定性为谋害她的嫌犯,一旁的杨錡听到,吓得不轻,脸都白了,难道公主要大张旗鼓地追查落水真相…… “我落水之前是一痴哑之人,懵懂无知,实在不清楚内情。” 见李琅心里多疑不肯就范,公主冷哼一声,径直喝令道:“既然你不清楚,那本宫就委你彻查此事,弄清疯子吩咐你以下犯上,将本宫弄下水的幕后真相。” “查案是官府的份内事,交办给我多有不妥。”李琅吃了一惊,“我怎么查?” “本宫不管你怎么查,总之本宫需要落水之事的幕后内情。”咸宜公主白嫩无暇的娇颜上寒霜凝冰,美丽的眼睛变得利如刀锋,“虽然本宫已经饶恕你谋害皇亲之罪,但你若是查不出真相,抑或是捏造、谎报真相,本宫依然会将你处死。” “这……” 公主的命令是一种赤裸裸的强权,李琅不答应也得答应,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李琅恍然有些明白公主的用心了,一下子如堕冰窟。 公主适才口称饶恕他,相信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生搬硬套地弄出杨玉环来狐假虎威,但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情糊弄得了初一,瞒不过初二。只要公主回去跟杨玉环一碰面,他的谎言立时就会被戳破,受到欺骗的公主肯定会来找他算账。 委托他侦查幕后真相,便是公主为顺理成章地找他秋后算账而预埋的藉口。 李昌贵是杨錡指使的,他当然查不出别的真相。 但如果他如实指控杨錡,又会落得跟李昌贵同样的下场,甚至更惨,因为此时不但咸宜公主,连杨玉环和杨家人也不会放过他。 也就是说,查得出或查不出,他注定都是一个死。 现在处死他,杨玉环也许会对公主有点不友好的想法;但在事后处死他的话,出于保护杨錡的需要,杨玉环就会举双手赞成,甚至催促公主处死他。完事后,杨玉环还会对公主心存感激。 巧妙地延缓一下处死他的时间,坏事就变成好事,公主的这颗心啊。 李琅欲哭无泪。 杨錡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很明显,公主并非真要查明是谁指使的李昌贵,只是想两全其美: 既当众给了杨玉环的面子,不让杨玉环引起误会,示好杨玉环;又可以有藉口在事后名正言顺地处死李琅。 公主不是说了嘛,李昌贵被处死后,李琅就是唯一的嫌犯。 公主可是将李琅定性为嫌犯了啊。 杨錡觉察出这种定性的智慧所在。 近年来,各地祥瑞频传,真假莫辨。如果李琅痴哑顿消的奇迹真是来自他自己宣称的老君赐福,跟道家祥瑞有关,那么咸宜公主私下里处死李琅是会受到朝野非议的,以公主素来爱惜羽毛的性情,一定不敢随意处死李琅。 但若是定性李琅为谋害公主的嫌犯,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李琅或许会被打入废太子李瑛谋反逆案和武惠妃被鬼魂索命谜案。 四年前,开元二十五年,咸宜公主的亲生母亲武惠妃为了能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寿王李瑁立为太子,和咸宜公主的丈夫驸马杨洄联手,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构陷为谋反,李瑛三人因此被废为庶人并被赐死。 构陷很成功,但武惠妃事后并不好过,据说多次见到李瑛三人的鬼魂向她索命。武惠妃因此害怕成疾,大病不起,请巫师在夜里作法,为李瑛三人改葬,甚至用处死的人来为李瑛三人陪葬,各种能想得到的法子全用尽了,可都没有用。 在害死李瑛三人大半年后,武惠妃终于熬不住了,时年38岁,在一个大美女的美丽和成熟结合得最完美的花信年华,就自己吓死自己,被朝廷追谥为贞顺皇后。 听说在她香消玉殒之后,鬼魂作祟的事也随之自然消失了,怪哉。 鬼魅索命之荒谬事,国朝很多人相信,然而更多的人却是不信,认为其中定是有人搞鬼而非什么鬼魂作祟。 只是,朝廷查办之下,却毫无结果,武惠妃之死遂成为一桩未解的谜案,但朝野上下纷纷传闻说,贞顺皇后其实是被废太子李瑛余孽装鬼害死。 试想,李瑛从开元三年被立为皇太子到开元二十五年被害死这长达二十二年的岁月中,足以形成一股依傍于他的势力。李瑛被害死之后,该势力自然是树倒猢狲散,但也许还有那么一些忠信之人心有不甘,暗中利用鬼魅之事为李瑛报仇也说不定,如此更符合常理。 众口铄金,煞有其事地说得有鼻子有眼,坊街市井沸沸扬扬,最后弄得皇帝也有些怀疑,为防备有人暗害与贞顺皇后和杨洄都有密切关系的咸宜公主,皇帝打破钦制,特拨卫率三十人入侍公主府,归属公主府邑臣司,贴身保护公主的安全,一直延续至今。 这可是独一无二的极重恩典。 需知,如今不比中宗时期,当今天子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人身上吸取了公主们骄奢乱政的教训,为限制公主们的悖逆妄为,皇帝定下开元新制,不但大幅削减了公主们的封户,还对公主们有其他诸多限制。就拿侍卫这一方面来说吧,总隶属于宗正寺的各个公主府邑臣司里面,负责随扈公主们的皇家卫率不超过三人,其他诸位公主,包括霍国长公主,都没有逾制。 而独独咸宜公主的卫率高达三十人。 由此可见陛下对李瑛余孽防范何其注重,对咸宜公主何其爱护,一如当初其他公主们或没有封户,或封三百户,或封五百户时,独独咸宜公主一枝独秀,实封高达一千户,搞得其他诸公主极不服气,群起去跟皇帝闹,要求一视同仁。 在这种防范极严的护卫下,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仍然发生了落水事件,以致差点溺亡,可想事情性质之严重。 如果李琅被定性为谋害公主的嫌犯,自然就会被归结为谋夺皇位,害死贞顺皇后的李瑛余孽,必死无疑。 到那时,即便公主可以口称饶恕李琅,但皇帝和朝廷却绝不会让李琅活着。 李琅宣称自己是道家祥瑞也保不了小命……除非朝廷承认李琅为道家祥瑞,嫌疑才会自然冰释。 但李琅不过一乡野草民,根本找不到呈报祥瑞的门路和关系,要朝廷承认他为祥瑞几乎不可能。 杨錡不禁由衷赞叹,公主真是冰雪聪明,事先未雨绸缪地堵死了李琅借用祥瑞之说保命的退路。 李琅死定了。 杨錡知道李琅是冤枉的,但他没勇气跳出来为李琅辩白,唯有替李琅默哀,心道: 一件浪漫的情事弄成这样,说实话,我也不想的…… 公主为什么一定要置李琅于死地?肯定是公主异常恼恨李琅跟她有过肌肤之亲,我暗恋公主这么多年,连公主那香嫩滑腻的小手都没能碰着,李琅一个肮脏的卑贱的乡巴佬却在高贵公主雪白无暇的玉体上又摸又吻。 哼。 想到这里,杨錡的心堵得慌,醋意翻滚,顿时又觉得李琅该死,十分该死,快点去死,他忍不住愤怒出声:“该死的田舍郎。” “杨郎,何必跟一个微末平人计较。” 杨錡先紧张后轻松,再愤怒的表情变化,全都落入了咸宜公主眼中,大美女展现了一个诱人之极的微笑给大帅哥,笑容如新生的花蕾在阳光下绽放。 “是,让殿下见笑了。” 在公主的笑容下,杨錡有种直觉,公主恐怕已经知道李昌贵是受他指使的,或许聪明的公主还明白了他指使李昌贵的意图。 他该不该向公主坦诚一切?他与公主的感情会不会因此只能追忆? “你可以走了。”咸宜公主转向李琅和两名车夫,玉容复归冰冷,下令放李琅离开,同时喝令侍卫处死车夫,“将那两名莽夫杖毙。” “我等无辜,请殿下明察。” 两名车夫慌忙惨声求饶,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始作俑者李琅被饶恕,他们这些受到殃及的无辜池鱼反倒被处死,天理何在? 就因为他们的主家是蓟国公,而李琅的故旧是太真仙子……所以他们只能成为替罪羊被公主宣泄愤怒。 “殿下饶命……”跟两名车夫同一车队的其他几名车夫齐齐跪倒在外面喊冤。 “请将他们放了吧。”就算出于最基本的良心,李琅也得为无辜的车夫求情,“他们说不定跟公主落水的幕后内情有关,公主既然委托我查案,总该留下人证给我吧。” 公主冷冷地盯着李琅,这个衣衫粗俗脏破的贫苦贱民看着就让她心烦,本不愿理会,但李琅推说查案需要,众目睽睽之下她却是不好做得太露骨。公主玉手一挥,很不耐烦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两个莽夫,还有外面那些替他们求饶的所有人统统杖责二十。” 在无辜车夫们被侍卫们拖下去杖责的成片惨叫声中,李琅被咸宜公主放走,他这才敢首次正眼看这位衣饰华丽,婷婷玉立的皇家大美人。 第0012章 无法逃离 公主修长的身材凸凹有致,线条高低起伏,露出来的肌肤晶莹白嫩,每一寸都是那么娇艳欲滴,全身散发出无法抗拒的御姐魅力。 根本就不用看她国色天香的玉颜,根本就不需品味她尊贵雍容的气质,只要看看身材就足以征服任何一个男人。 可是,公主看向他的那一双美眸睿智而冷酷,目光对他充满了轻蔑讥诮,仿若他就是草芥,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将他一脚踩进泥地里。 李琅很郁闷…… 他抱公主下河纯属痴哑时的无心之举,公主自己也明白。清心明智后,他好歹也算救过咸宜公主的卿卿性命,可公主不感恩也就罢了,为什么反而视他为寇仇,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联想到唐代是一个等级森严,阶层完全固化的贵族社会,李琅有所领悟了,根源在于没投个好胎,他不幸地投胎成底层平民,却僭越阶层鸿沟,冒犯了公主尊贵艳丽完美无瑕的玉体……公主言称“侵犯”,根源大概就是于此。 大唐官、民、良、贱等级森严,以下犯上不被容许。对皇家公主来说,被平民触碰身体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十分羞耻,断不可容忍。 李琅无心之举却无处辩驳,目前所面临的处境因他触碰了公主而陷入险恶。 咸宜公主皇霸之气侧漏,杀人如剪草,视平民性命为蝼蚁,李琅心有余悸,久久难以平息。 在贵族社会投胎成平民非常不幸,理性提醒李琅,速速逃离大唐回到后世方为上上之策……亲历大唐一点都不好玩。(就爱看书网) 公主府侍卫给蓟国公府的车夫们行刑完毕后,撤除了对灞桥的戒备,摆出仪仗护送落水受惊的咸宜公主回京。 “谢过郎君搭救之恩。” 蓟国公府那些被杖责的无辜车夫俯身在地,屁股和背部被打得很是不轻,一时半会爬不起身来,但俱都忍痛向李琅出言致谢。 听得李琅在公主面前声称老君赐福,又说自己是太真仙子的故旧,他们不是很相信,然神情中还是透出莫名的敬畏。 李琅苦笑道:“都是我连累的你们,该我向诸位致歉才是。” “郎君先前痴哑,事儿哪能怪得着郎君,某家岂是那不讲道理的人。” 有车夫笑了,话说得很轻,生怕被别人听到,因为他的话中显然是在打咸宜公主的脸,言外之意就是,贵族骄狂不讲道理,讲道理的只有咱们这些小百姓。面对强势的皇家公主,小百姓也只能这样在背地里用暗喻舒缓一下被压抑的憋闷。 大群被游春贵族派来打听消息的仆役先前被公主府侍卫远远地赶走,公主一离开,顿时又全涌了回来,向李琅和躺在地上哀嚎的车夫们打听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主府的侍卫堵住灞桥半天,驿道上聚集了很多无法通行的西来东往的车马行人,这会儿也跑过来探听八卦消息。 看到越围越多的好事者,李琅不想陷入口水堆里,关照车夫们不要耽误医治伤口防止化脓后,赶紧脱身。 李琅抱着强烈的希冀,在一群打听八卦的好事者追赶下,跃入灞水,潜到自己刚才出现的位置,寻找回去的路。 被假山搅起的泥沙已经沉淀了下去,河水清清,李琅在水中睁开眼睛,没有看到任何通路。 李琅来回换气,在水中上下折腾好几次,终于认清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他无法回到千余年以后了,他已经脱胎成了地地道道的唐人。 也就是说,他无法逃避很快就会到来的死局。 一时间,沮丧和恐惧浸漫李琅的全身。 如果说一开始李琅的潜意识还只认为自己是大唐的过客,终究要被时空送回到校园小湖,因而对公主的杀意缺乏强烈的直观感触,那么如今,在发现没有退路以后,李琅才真正切身体会到死亡即将来临的那种莫大恐慌。 公主回京跟杨玉环一碰面,李琅的死亡就将开始倒计时。 梳理融合后的记忆,李琅知晓,从帝都骑马出发,半天左右可抵达骊山……那么,最迟明天中午,公主派来结果他性命的人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性命终结于明天中午。 李琅不愿接受这个杯具,他自欺欺人地强迫自己相信,一定有法子回去。唐代太危险,他要逃离。 李琅继续在水中游动,期待时空之门的降临。 河岸上的人看着李琅在水中上窜下跳,往复不休,以为李琅疯了,纷纷冲着李琅大喊大叫,有几名会水者跳下河,将李琅强行架上河岸,问道:“郎君,你没事吧?” “没什么事,承蒙关心。” 李琅苦笑一声,挤出围看过来的人群,顺着灞水河岸向北一路狂奔,甩开外人,跑到无人地段,脱光衣服,细细查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李琅发觉,无论年岁、体型还是面貌,现在这具躯体都跟他原来一般无二。 看到无比熟悉的自己,李琅心情稍安,但回去的肥皂泡算是破灭了。 既然无法逃离,恐慌又于事无补,不如静下心来,巨细无遗地梳理融合后的所有记忆,思量该如何活下去。 可李琅融合后的记忆是残缺的,包含的是一个痴呆儿的杂乱思维,对父母小妹和亲朋几乎没有建立任何印象,连面貌特征都是一片空白,与亲人相关的事情也是一片模糊,他只记得最近一段时间发生在身边的部分人与事。 从他记得李昌贵的一些恶行来看,只有亲眼见到家人或某个曾经熟悉的人和物,才能激发脑中与他们相关的记忆。 李琅穿上衣物冥思良久,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仍然毫无头绪,只得回到灞桥东岸。 此时,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车夫们也被人抬上马车走了,李琅看到他清晨挑来的那满满一担葱蒜还在原地,没有被人顺手牵羊,便吆喝着将葱蒜卖给一家在附近游春的贵族,得来二十二枚百姓家不常见的开元通宝。 李琅抛动着两个铜板,叮当作响,诱惑一个在河中网鱼的小胖墩:“小胖子,买鱼,鲤鱼不要啊,皇帝姓李,吃鲤鱼怕官府抓。” “切,鲤鱼好吃得紧,我还不卖你呢,拿回家自己吃,吃不完的挂起来晒成鱼干以后慢慢吃。”小胖墩两只眼珠子死盯着李琅手中黄灿灿的铜板不放,嘴里还不忘鄙视,“瞧你胆小的,连鲤鱼都不敢吃。你看看我,官府不让在这条河里捕鱼,我理他个鸟。” 京畿地区,贵族官宦可以随时渔猎,但对平民百姓,只有灾荒之年方才被官府准许渔猎,朝廷认为这是防灾备荒的一种手段。 “小胖子,你有种。”李琅笑了笑,用两枚铜板买下小胖墩的两尾大鲫鱼。 小胖墩高兴得嘿嘿直笑,用铜板买鱼的人,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别人都拿其他吃食来换呢,心中欢喜便也不装横了,如实道:“其实我也怕捕吏抓人,那些官府养的狗奴,一个个张狂得要命,对捕鱼的人动辄打杀,没有人性的。如果被捕吏看到我在灞水捕鱼,连鱼带网都要被他们强抢,人也可能没命。我家吃不饱饭,常常晚上摸黑捕鱼,白天不大出动。” “你今日不就是白天出没吗?”李琅道,“不怕官府放狗来咬你?” “你还没听说吗?捕吏和不良人都在忙着替崔家那一群狗贪官杀潼水百姓,哪里顾得上我们这些捕鱼的。” “狗贪官指使差狗子杀百姓?”李琅吃惊地问道,“我出了一趟远门,刚刚归来,不清楚县里的事。你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0013章 活该衰败 “姓崔的狗贪官要挖一个跟长安县定昆池差不多的大池子,修什么水上园林,在潼水边强征田地,有几千亩……几万亩,反正听说当年安乐公主挖定昆池强拆四十九里,现在崔家强拆二十里。潼水人不干,崔家带着捕吏狗和市井儿当场打死了很多人,有些还是孩童。”小胖墩指着北面的新丰县城方向,气愤道,“好多人跑到京师告状,被捕吏狗抓回来,关进衙门,又被打死好多个。” “上面没人管?” 县令崔贞愈强拆二十里,叼炸天。刚刚入唐就听闻如此暴行,窝心。忆起自己家的耕地也被皇家强征二十亩,同病相怜,李琅忍不住怒气。 “崔家的后台是京兆韦氏,谁敢管啊。”小胖墩撇嘴道。 貌似有人说过,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李琅慢慢平复心情,将两尾大鲫鱼用柳条穿了,提溜着回到清江村家中吃午饭,沿途屋舍田园、鸡犬相闻,好一派自然闲适的田园风光。如果能够在这个自然环境神清气爽的唐代悠哉悠哉地种田,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进村后,李琅顺着村道走,此时未到晌午,村民们大都在地里干活未归,一些妇人在家纺纱织布,村道上只有玩闹的孩童和觅食的鸡狗,没人留意他。 李琅路过重瓦飞檐的韦府府门时,油然感到莫大的威压。 韦府的府门形制犹如宫门,宽大的屋檐好像大鹏张开的翼展,十分威武,门前竖立的韦字镶金大柱彰显着京兆豪族无匹的强势。 “你们头顶着韦家的天,脚踩着韦家的地,韦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你地就得给地,要你命就得给命。” 睹物忆昔,李琅脑中一部分原本如同浆糊的记忆被激发出来,对韦府和清江村有了大致印象。 韦府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衣冠户,在新丰县骊山周边拥有良田数千亩,在蓝田县那边还有数千亩,总计有万余亩之多。 可让人不可置信的是,坐拥逾万亩良田的韦府所纳赋税远远没有只分得十亩地的李琅家多。(就爱看书网) 依据开元二十五年新定赋役令,韦府全部男丁具备课役复除资格。也就是说,除了交纳250文户税,韦府无需交纳租调,无需服役,近万亩的田地产出全部归韦府所有。 而李琅和清江村其余二十几户乡民,人均田地连官府规定百亩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所有人全部的田地加起来也不及韦府的十分之一,却是户税、地税,租调一样都不能少。其他巧立名目征收的各项赋税,如青苗、驿税、夏税、秋税等更是科目繁多,重复征收。 如果漕运受阻,江淮地区的漕粮不能及时运上来,一旦边镇爆发战事军粮告急,官府还会向关中各州县临时加征军粮。 为官府服役就不提了。 可以说,关中京畿地区的百姓负担比其他地方更重,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中,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控诉社会不公的悲惨世道的最典型最响亮的千古呼叫,便是因为杜甫看到骊山华清宫那奢华糜烂的贵族生活和周边平民百姓饥寒交迫的悲苦凄凉形成强烈对比之后而发出的慨叹。 “占有天下大部分田地的衣冠户不纳赋,占有少部分田地的课户往死里征。我家占地十亩,所交赋税是占地万亩的韦府所纳赋税的若干倍,真令人讽刺。盛唐不衰败,简直没天理。” 李琅叹息着走过前村,步上山梁。 清江村村民都住在前村,唯独李琅家的院子建在后村,单门独户,与前村隔着一道山梁。 清江村的住户大致可分为三个组成部分。一是京兆韦氏主支韦元魁一大家子;二是韦氏别支,以宗老韦寅为首,他们虽然姓韦,但血脉不属于京兆韦氏,与京兆韦氏连半个铜板的亲近关系都没有,双方矛盾冲突时有发生;三就是李姓人家,如今李昌贵已死,村中只剩下李琅一家李姓,相对最为弱势,单门独户与前村隔开,也不失为一种明哲保身的淳朴生存智慧。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李琅绕过山梁回到后村,走进自家庭院。去年底家人被崔贞愈判罪后,原来的他整个冬天都窝在苏氏家中的草楼里睡,开春天气转暖后,苏氏丈夫韦侯成迫不及待地把他赶回李家破院落。 院子空荡荡的,四间茅屋徒有四壁,屋里粒米皆无,一应炊具早就被李昌贵窃走,油盐罐子也是空空如也,罐底落了老厚一层灰,李琅只好准备烤着吃,却发现没有任何可以生火的工具。 “不吃了。” 身心疲乏,需要赶紧思考该如何活过明天的李琅一阵烦闷,把鱼挂在墙壁上,来到屋后的温泉池,脱光衣服泡在温泉中消弭各种累。 骊山多温泉,久远驰名,山上泉眼很多,建有专用于皇家沐浴的汤泉宫,也就是六年后将得以改名的华清宫。清江村中也有几个泉眼,不过全都被韦府强行占有。李琅家中的这个池子没有泉眼,泉水是从山上的桃花林中接引过来的,水并不热,有时,水中还会飘来片片花瓣,逸出一股淡淡的幽香。 桃花林深处是杨玉环的骊山太真观,李琅猜测这些引来的温泉水多半是从杨玉环和观中宫娥洗浴用的温泉池中流淌出来的,有时参杂着她们的洗脚水。 当然,平民百姓讲究不了那么多,韦府的两个美貌小妾甚至抛下自家真正的温泉池,跑来占据这个接来的泉水池沐浴,一日早晚两次,她们认为从太真观流出来的温泉水是世上最好的,可以嫩肤美颜,越洗人越白皙靓丽。 说起来,太真观的女冠子杨玉环虽不是李琅的故旧,但却算得上是李琅的邻居,然而李琅一家并未受到这个强势邻居的庇护,反而被杨玉环掠夺了二十亩田地。 所以,实际上,杨玉环并非李琅的故人,反而是他的敌人。 杨玉环要求拨付下来的两倍补偿款,悉数被韦府和县衙瓜分殆尽,连半个铜板都没到李琅家中,村中和外村的其他失地村民也全是如此。 更可恶的是,韦元魁居然勾结官府,通过恫吓毒打,强迫失地村民在账单牒文上按手印确认领到了补偿钱物。 杨玉环提供给失地村民的为京师府第供送温泉菜的资格也被韦府蛮横垄断。 门阀与官府沆瀣一气,勾结起来压榨平民百姓,那种嚣张蛮霸,只要想起来,心中就能冒出一团团熊熊燃烧的怒火,任谁都难以平静。 洗浴后,李琅顾不得饥肠辘辘,躺在浴巾架子后面的草丛中,苦思该如何才能活过明天。 李家如今处境悲凉,局面完全无力扭转。 李琅进入死亡倒计时,家人也跟他一样惨。 李家被李昌贵、韦家三父子、县令崔贞愈等人迫害,母亲小妹被贬为国朝法律地位上等同于牲畜的奴婢,可以被人随意杀害。父亲被罚服长期徭役,累死方休。 如果遵照开元二十五年新定《赋役令》:“凡主户内有课口者为课户,若老及男废疾、笃疾、奴婢……不课”,那么,李家应该被划入免课户,不再交纳租调。 因为李昌福被罚服徭役不再是课口,李琅有痴哑笃疾,刘氏和小辫子被贬为奴婢,这种情况完全具备免课资格。 但韦鸣这个县衙司户参军从李琅十八岁成年后就没有依令将患有痴哑笃疾的李琅划为免课口。李家被弄得破败后,韦鸣也没有依令注销李家的课户手实和户牒。李家两个男丁今年的租调和户税最迟到秋收后必须如数缴纳。 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李家已经无人种地,但上交官府的赋税丁点不少。 韦府此举是为了逼迫李家卖出三十亩私田,用以纳赋。 韦府完全把李家往死里逼,所作所为何其泯灭人性。一个人修炼到何等蛇蝎心肠,才干得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可相对于李家来说,韦府又何其强大,京兆韦氏的势力何其磅礴,磅礴到李家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然而韦府却能随时随意地欺压李家,就拿眼下来说,李昌贵被处死,以及李琅痴哑痊愈的消息是瞒不住的,一旦传到韦家人耳中,韦元魁该如何对付他? 李琅忽而忆起,今天早晨,村正韦祁曾当着他的面鼓励李昌贵弄死他,夺占他家的私田,由韦府和李昌贵五五平分。 肆无忌惮地杀人夺地。 李昌贵一死,韦府夺地的图谋破灭,焉能罢休?肯定会抡起膀子亲自来搞定他。 李琅如今面临咸宜公主和韦府的双重绞杀。 李琅活下去的途径似乎只有像国朝无数受官宦、门阀、豪强掠夺而失去土地的百姓那样,逃亡,沦为流民……朝廷避李世民之讳,称之为浮人。 但逃亡也要有所准备才行,身无分文就盲目地往外跑,衣食无着,迟早饿殍于道。 再者,如果朝廷污蔑他谋害公主,向全国各道发下海捕文书,那他在逃亡路上不但需要费尽心力地逃避官府的追捕,还会连累家人受到朝廷迫害。 李琅发现自己就是一条网中的鱼。 李琅心中发狠,一定要向咸宜公主,韦府,新丰县衙,杨玉环等所有压迫他的人讨还公道,否则心中这口气非得憋死人不可。 可具体怎么干呢? 躲在暗处伺机杀掉韦家三父子、崔贞愈以及其他当权者,然后尥蹶子跑路,埋名隐姓另图生存么? 这么做,不但没多大可能,而且还会彻底累及家人。 冲动不是魔鬼,达不到目的却将自己赔进去的冲动才是魔鬼……到底该怎么办,凉拌。 苦思无果,越想越绝望。倦意袭来,李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黄昏时分,青娘和四娘定时来到李琅家的温泉池晚浴,悉悉索索一阵脱衣服的声音过后,两具雪白的胴体赤条条地跳进温泉池中,拨水嬉闹。 第0014章 柳暗花明 李琅被惊醒了,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起身。[就爱读书] 两女嬉戏一阵,四娘笑道:“快点沐浴吧,免得哑巴回来打扰我们。” “哑巴再也回不来了。”青娘叹道,“今天早上,二郎从外面扫兴而归,像是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我听到他回来跟阿郎说,李昌贵今日要在灞桥弄死哑巴,哑巴这会儿怕是已经变成了枉死鬼。” “哑巴死了或许是一种解脱。”四娘沉默了一下,也叹道,“我二姊肯定要去帮他收尸。” “哎,只怕你二姊顾不上死哑巴了,她自己也不好过。”青娘透露道,“早上二郎去了你二姊家,这才弄得气呼呼地回府,会不会是逼迫不成……” “看他敢乱来。”韦祁想要霸占四娘的二姐苏氏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四娘与苏氏姐妹情深,一下子气得俏脸涨红。 “二郎怒气冲冲的,必定是没能将你二姊怎么样。”青娘安慰四娘,“他早就想糟蹋你二姊,不是一直没得逞吗,这次也一样,你别平白地给自己添堵了。” 四娘觉得是这个理,气顺了些:“他要敢乱来,我就跟韦府死闹。” “哎,我才真的有憋屈添堵的事。”青娘黯然道,“闹也没用。” “你怎么啦?” “还不是为侍儿的事,受了张氏那个老虔婆的窝囊气。阿郎答应给我两个侍儿,老虔婆不予拨给,推说什么妾乃贱流,没资格拥有侍儿。”青娘恨恨道,“老虔婆老得像块松树皮,还总是自恃正妻身阶,蛮霸无理,气死个人。阿郎健在之时尚且如此,他日阿郎仙逝,只怕老虔婆立即就会将我扫地出门。我是一个妾生女子,娘家给我的奁产陪嫁本就极少,若是老虔婆不分家产给我,衣食没有着落,要被活活饿死。” 青娘唉声轻叹,依国朝律令,妾乃贱流,妾就是妾,永远不能升格为妻,没有财产支配权,丈夫韦元魁一死,如无书面遗嘱留下,她能不能分到家产都得看正妻张氏的脸色,而张氏对她素有忌恨,处处刁难,到时候半点财物都不会给她,说不定还棍杖相加逼她净身出户。 “我比你受气多了,岂止没有侍儿,连一应日常用度的拨给都需经大郎正妻刘氏之手。(就爱看书网)”想起小妾的低贱,四娘说着就神伤起来,“我们做妾的命贱,还连累自己生下的儿女都是下等人。” “四娘……” 青娘深有同感,小妾不能扶正为妻,一旦失宠,被转卖、转送甚或杀害都是常情。只是四娘与她不一样,并非妾生女子,四娘早先完全可以跟她姐苏氏一样嫁为人妻,但四娘羡慕豪门富贵生活甘愿为妾,如今却又感叹起做妾的命运,青娘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 青娘和四娘洗毕,跃水出浴。李琅躺在衣架后面的草丛中没有露头, 两女穿衣走后不久,李琅忽听院子前面的山道上传来有别于青娘和四娘嗓音的女声。 李琅一下子紧张起来,后村需要绕过山梁,白天都很难有人来,傍晚就更不会来人了,李琅起身,轻步走到院门后,女子的声音听得很清晰了。 是四娘的二姐苏氏在跟打道回府的四娘说话。 苏氏是韦侯成的妻子,跟四娘是亲姊妹,两姊妹关系非常要好,然彼此的性格却是迥异。 四娘向往大族豪门的优越生活,甘愿纳入韦府为妾。女子嫁人嘛,那些拥有家世资财的高门大户当是首选。宁入富户为妾,也绝不嫁穷汉为妻。种田有什么好,那拿眼下来说吧,三月是谷麻韭瓜等作物的种植时节,种田的农人们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忙活不休,累得要死要活的,到头来还混不到一个温饱,哪似她与青娘不事劳作锦衣玉食,泡在温泉中嫩肤养颜,日子闲适轻松……虽然如今已经切身感受到,做妾其实也有很不好的一面。 苏氏却执拗本份,是个很能干的女人,种田织布,针功刺绣,什么都能干,尤其侍弄田地特别细心,精耕细作,舍得下苦力,同样是耕种,她家麦粟和菜蔬的产量总要比别家高出一些,家中较为富余,村中有眼红的人经常话里话外羡慕韦侯成娶了一个金不换。 苏氏为人也贤淑端庄,姿色拔萃,是远近闻名的美妻,垂涎她的人很多,村正韦祁就多次登门欺辱。 韦祁早上再次闯进苏氏家中,得意洋洋地恫吓苏氏,李琅今日出门后再也回不来了,李昌福也活不了几天,李家彻底家破人亡。她若是执意不从,后村李家就是她家的下场。 苏氏听后忧心自己受辱,同时也为李家父子可能遭遇不测而惶恐。 苏氏跟李琅母亲刘氏都是从康桥那边嫁到骊山的,娘家在同一个村,彼此有亲近感,苏氏经常接济和借粮给李琅一家,至今李琅家中还欠着苏氏两石米。李家被县令崔贞愈以交不起租调抗赋为名判罪以后,苏氏受到刘氏娘家人的嘱托,加之自己也非常同情痴哑李琅,就供给李琅吃食,替李琅浆洗、缝补衣服,让李琅在她家草楼过夜。李琅这才挨过去年冬天,没被冻死饿死。 为了这么一件只有持续付出却没有回报的善举,以前对她处处十分满意的丈夫韦侯成破天荒地责怪了她好多次,最后还摆出夫为妻纲的威权强行不准苏氏再关照李琅,还催促苏氏去刘氏娘家索要粮食,将李琅几月来吃掉的粮食全找补回来。苏氏很委屈,但终是不忍看李琅饿死,背着丈夫偷偷给李琅送吃食。 傍晚,李昌贵没有回来,苏氏更着急了,跑到后村查看与李昌贵一同出村的李琅回家了没有,还一如既往地带来几个馒头。 苏氏来到李家院子前,正好碰到出门回府的青娘和四娘,就问起李琅和李昌贵的事。 从四娘口中得知李琅也没有回来后,苏氏忧心忡忡地与青娘和四娘一同回前村。 “二姊,早上韦二郎没把你怎么样吧?”路上,四娘问起韦祁早上登门的事。 苏氏摇头,没有将韦祁欺辱恐吓她的事情说出来。 四娘虽然与她生活观念不同,却是关系十分要好的亲姊妹,要是因她这件事,四娘跟韦家闹将起来,惹得韦家父子发怒,对四娘并非是一件好事。 李琅在院门后听到苏氏与四娘的说话,很是感动,患难见人心,李家已经破败,苏氏不但供给他衣食,还担忧着他的安危,淳朴善良的性情一展无余。 天色黑了下来,李琅饿一天,实在受不了,生吃了几片鱼肉,继续睡觉待天明。 从苏氏和四娘两姊妹的对话可以听出,韦家还没有得知灞桥发生的事情,因此暂时不会对他采取什么行动。而咸宜公主那一方面呢,李琅亲眼看到咸宜公主回京,可见眼下杨玉环身在宫中的那座太真观,并不在骊山桃林太真观。咸宜公主进宫与杨玉环见面,再派人来骊山杀他,往返加过夜,明天晌午才能来人。 所以,今天晚上应该是安全的。 茅屋里没有床榻、连地席、家具都没有。翻检融合后的记忆,以前家中尚有两个矮脚几案,一个衣柜和两张床榻。但为了交纳官府的租调,几案和床榻都卖掉了,衣柜没人愿意买,在父母小妹遭官府迫害离家以后,衣柜、地席连同犁耙锄头等农具被李昌贵悉数窃走,就留下几个看不上眼的装油盐杂物的陶罐。 李琅站在屋中,举目空荡荡,真应了家徒四壁四个字,连屋壁也不是木板,而是黄泥混杂着粟草,外面竖起一道夯实的低矮土墙,抬头望望屋顶,竹片固定着长长的茅草,遇到风雨交加的时候肯定漏水,这状况……睡在屋里夯实的泥地和屋外的草地有甚区别,草地还柔软些呢。 记忆中,父母离家以来,他一直睡在苏氏家的草楼里过冬,三月初,见天气转暖不至于冻死人,韦侯成便急着将他赶走。这些天,李琅是在李家院子温泉池边的草地上过夜的。 李琅出屋,脱下粗麻布衣服用水搓洗一遍,晾在衣架上,衣服上打着不少补丁,是母亲刘氏和韦侯成的妻子苏氏给缝补的,现在又有了几个新的破口,可母亲已被官府贬为奴婢发卖,苏氏则得不到丈夫准许,自然就无人给他缝补,幸好破口不在裤裆位置,不然他就成为名副其实的穷光腚了,哪好好意思出门呐。 李琅睡草地,拿一些干草盖在身上,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三月初的夜晚很冷姑且不管,但想起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辗转反侧睡不着。 皇权逼人的咸宜公主和强横蛮霸的韦家随时都会干掉他,父亲不知在哪段运河出役,母亲小妹更不知被官府发卖到何方为奴。 奴婢是什么,在大唐的等级制度和法律地位上,奴婢等同于牲畜,“资财畜产,不同人例”,主人有权任意买卖、拷打、虐待、捆绑、抵押、当作礼物赠人,甚至肆意杀害,跟杀鸡杀羊没什么区别。 怎一个惨字了得,李家如今面临的处境几乎无解,想着就有抛家舍业揭竿起义的冲动。 冲动过后,李琅冷静下来。首先得肯定一点,保命是第一位的,所以人要保持逃亡状态。其次,在逃亡的同时,要为自己寻求安全保障…… 想到安全保障,李琅突然一拍脑门。 “怎么能将自己痴哑顿消这个奇迹给忽略了呢?我完全可以利用痴哑顿消的奇迹来为自己呈报道家祥瑞,而道家祥瑞就是最好的安全保障。” 再深入一想,李琅发现,道家祥瑞不仅仅是护身符,还是铁饭碗,尤其代表着正统地位。 祥瑞就是护身符,相信没有人敢明着加害祥瑞,连诽谤和抹黑都要先顾虑一下是否会被祥瑞“反噬”。祥瑞就是铁饭碗,在他饿肚子的时候,可以跑去大大小小的道观里蹭饭吃。道家祥瑞来了,好酒好肉招待着。 更妙的是,道家祥瑞代表着正统地位。李琅到了实在混不下去的那一步,道家祥瑞的名头能让他拥有振臂聚义的号召力。 道家祥瑞的好处显而易见,眼前柳暗花明。 敲定了主意,李琅很舒心地睡下,被冻醒时已近黎明,天空星月萧索,雾霭氤氲,李琅爬起身拂了拂被晨雾打湿的头发,在温泉中泡了一会,身上暖和了些,穿上未干的衣服和破烂的草鞋,掂了掂尚余的二十个铜板,放进衣袋。 李琅摸黑出村,为了免被韦府发觉,李琅不走前村,而是极其隐蔽地顺着后村桃花林边缘的野地,向东走秦始皇陵方向,远远地绕开清江村,步上驿道。 时人都习惯早睡早起,驿道上行人车马已有很多,寻几个赶路的行人问清了新丰县城该怎么走,便转行向北,赶去县城。 晨雾逐渐消散,天色大亮时,李琅看到了新丰县城南门连绵的城墙。 城门口有几个身着圆领袍衫的壮汉在向进城的百姓收取入城费,每人五个铜板,没钱的不让进城,若有哪个敢出声质疑,那些壮汉骂骂咧咧,逮着就是一顿暴打。 才一会儿功夫,就有十几个不愿出钱的百姓遭到壮汉们的暴打,鼻青脸肿满头是血。那些壮汉眼力很足,看到衣饰不凡的贵人或拿刀带剑的游侠便不敢上前,专挑平民百姓。 第0015章 近亲繁殖 “都是些市井无赖,县尉崔成用的狗腿。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有百姓道明内情,“崔成用以前跟他们一样也是市井儿,后来花钱买官当上了县尉,他们就跟着崔成用四处勒索黑钱。这不,藉口防范潼水人闹事而设卡盘查,其实就是为了敛财。” “崔家就是狂,居然指使市井儿勒索百姓钱财。” “你是外县人吧?你不知道,勒索钱财算得了什么,崔家连杀人都不带眨眼的。潼水征地修临潼池,已经打死了近百人。” 百姓们忿忿不平。 众所周知,新丰县官场近亲繁殖,县令崔贞愈,主薄崔行真,县尉崔成用,以及七曹佐官等主要官员,除了县丞吉温是崔家信赖的外人,以及司户参军韦鸣是京兆韦氏的人以外,其余全部跟县令崔贞愈沾亲带故,乡村里的各个耆老、里正、村正,也几乎都是崔家人或崔家指派的人,可谓一家把持一县,堪称新丰县的土皇帝。 崔家上面攀附京兆韦氏,下面使唤县衙捕吏、不良人和市井无赖,黑白两道兼行,对新丰百姓极尽盘剥之能事,被崔家害死的百姓,糟蹋的民女数不胜数,家破人亡的课户比比皆是,民怨滔天。 “我们哪有钱给这些恶棍,大伙儿一起冲过去。” 当即有人提议冲关,引起百姓纷纷赞同。民间以物易物,很多人家没有半个铜板,不冲关根本进不了城。 “我们这么多人,对方才区区数人还没有带刀,不如直接夺关斩将。”李琅看到市井儿已经勒索了几贯钱,动了心思,见势高声建言,“大伙儿先分组,五六人对付一个市井儿,打倒对方入城。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好主意,谁他娘的认怂,硬不起来,天生只能当宦官的货,趁早滚一边,狗一样爬过去交钱。(就爱看书网)” 崔家在新丰县民怨极大,民间积蓄的愤怒如同一堆堆干柴,点火就着,李琅稍一激将,人们惊人地一片附和,群情激昂,倒是有些出乎李琅意料。 众百姓各自分组,有家伙的抡起家伙,没家伙的赤手空拳,群拥而上,几名市井儿猝不及防,很快就被人多势众的百姓打倒在地哭爹喊娘。 李琅跻身过去拿市井儿勒索来的铜钱,一把把地抓进自己的布袋里。其他人见状,登时红了眼,拼命涌过来抢钱,一会儿功夫,几贯钱就被哄抢得一干二净,手脚慢一点没抢到钱的人气得将市井儿身上质地上好的圆领袍衫剥下顺走。 李琅独得两三斤重的铜板,约有四五百文,满意地踏进县城。 进城后,李琅在街边食店买了两个大胡饼充饥,边吃边沿街打探县城生态,寻觅呈报祥瑞的途径。 新丰县城临近潼水,天宝年间先后改为会昌、昭应,北宋年间被恰如其分地唤作临潼,地处东西两京要道,又是漕运交汇地,甚是繁华,屠行酒肆,果子行粳米行等各式商铺林立。 当然,生意做得很大的商贾大都依附在崔家这棵大树上,否则根本做不下去,在县城趾高气昂横着走的,也多是崔家的族人。 新丰百姓对崔家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狂,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狂。正常当官的一般不会做得太无耻,但崔家却不同,他们完全没有为官的底线,想干嘛就干嘛,行事方式跟响马土匪类同,对新丰百姓予取予夺。 李琅一路走到城北的新丰县衙,衙门口站着五个头裹红帕首,身着圆领袍衫,腰胯制式大横刀的衙役,威武肃穆,睥睨的眼光审视着每一位靠近衙门口的百姓。 衙门右侧跪着一地的男女老少,足有百余人,手脚都栓着绳索,有十几名青壮还戴上枷锁。百姓们指指点点地围看,议论纷纷,几乎人人面露愤懑,敢怒不敢言。 李琅凑了过去,发现跪地男女手脚捆着绳索,很多人头脸和衣服上沾满鲜血,触目惊心。 在围观者议论纷纷中,李琅得知他们是被县令崔贞愈强行征地的部分受害百姓,因为不甘心祖辈赖以生存的土地被掠夺,稍有反抗,遭到崔贞愈的血腥镇压。崔贞愈指使官差当场砍死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同时抓捕了部分敢出头的百姓,不分老弱妇孺,暴打后一律绳索加身,锁拿在衙门前跪地示众。很多失地百姓跑去京兆府告状,大多又被县衙派人进京抓了回来,关进监牢酷刑加身,又打死打残几十个。 杀人夺地再行侮辱,欺负到家了。 “造孽啊,等着吧,报应迟早会来的。”有一个挑着一担春笋的布衣汉子满面仇恨,低声咕哝了一句。 县衙门口领头的高壮衙役耳尖,走过来飞起一脚将汉子踹倒,笋子滚落一地,又照着汉子的脑袋踢了两脚,吹胡子瞪眼,嚣张之极地高声吼骂:“田舍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布衣汉子愤怒不已,爬起身来就要跟衙役理论,被身旁同来的老者赶紧拉住,“二郎,不可无礼。” 老者转头一个劲地向衙役卑躬道歉,连说乡下来的孤陋草民初次进城,不懂规矩,求衙役宽仁则个。 “老虫物,滚远点。” 在高壮衙役眼中,老者不过就是一浮游生物,根本不作理会,骂骂咧咧,招呼其余几名衙役过来群殴布衣汉子,还不忘强抢民财:“把田舍奴的笋子全部留下。” “笋子是我们辛家叔侄给新丰酒肆送的食材。”老者连忙陈情道。 “把卖笋的钱给我送过来,不然某砍下你们的脑袋。” 高壮衙役一听是给新丰酒肆送菜的,不敢索要春笋,甩下一句话后,悻悻然放过辛家叔侄,退回衙门口。 “卖笋的钱给他……呸。”辛二郎恨恨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气得直哆嗦,对老者道,“叔,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要不别等了,我们潼水人现在就反了……” “不要乱说,时机并不成熟,冲动行事只会招祸。”老者连忙捂住布衣汉子的嘴巴,沉声道,“此人是崔县尉的表弟崔顾,亲兄长是司兵参军崔造,他们三个表兄弟杀人不眨眼。这次我们若不是给武国舅家的新丰酒肆送食材,惹恼了他真的会被当场砍死,不值得。” 李琅目睹了这一幕,正自心情沉郁,忽而听得老者说什么武国舅,心中不由猛然一跳。 母舅和妻舅都称为国舅,唐玄宗的母亲是窦德妃,不姓武,妃子虽有很多,仅仅宠妃就有好几个,国舅满地跑,但历史上开元末年姓武的国舅似乎不多,反正李琅只知道那一家…… 李琅走过去问那老者:“老丈,你说的武国舅是不是贞顺皇后的兄弟?” 老者闻言一惊,警惕地打量着李琅,他担心李琅从他们叔侄二人的话中听出什么来。 李琅本来没怎么在意辛家叔侄话中的其他意思,察觉到老者惊惶而戒备的目光后,方才细细回味辛家叔侄之间的对话,倏然一震:辛家叔侄是遭受官府强征强拆的潼水人,潼水百姓似乎在准备起义了。 李琅在心里为潼水人的血性大声叫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京畿地区造反困难倍增。新丰属于帝国核心地域,重兵拱卫,周边到处都是驻军。帝都就在西南方不远处,这边一起事,估计番戊长安的唐军骑兵接报后半天就能飞驰而至,一天之内就足以将起义无情地镇压下去。 辛姓老者见李琅身着破麻衣,脚穿破草鞋,跟他们叔侄一样是十足乡下村汉装扮,又放下心来,笑道:“正是,城里人都知道,新丰酒肆的东家是贞顺皇后之弟,姓武讳信,司职秘书省少监,从四品上。” 李琅一听,果如所料,心里登时活泛开来。 贞顺皇后就是武惠妃,武则天的侄孙女,薨逝于四年前,死后被追赠皇后之位。李琅以前经常看网络小说,还动手写过穿唐文,曾查阅过史料,还算比较了解武惠妃其人其事。 李琅既知道武惠妃是被鬼魂吓死的,又看到史载武惠妃是唐朝最能生育的皇后,先后生育七人,除去夭折的三个,还余下两位王子和两位公主,分别是寿王李瑁、盛王李琦、咸宜公主和太华公主,他还知道武惠妃有两个弟弟武忠与武信都在朝为官。 新丰酒肆的东家是武信,也即咸宜公主的舅舅,如果有办法让武信去替他去向咸宜公主求情,最好能代他向朝廷呈报祥瑞,那么他的处境将彻底改善。 可武信又怎会替他一个平民求情和代为呈报祥瑞? 第0016章 有什么好笑的 酒…… 李琅从新丰酒肆的招牌业务“酒”上找到了与武家进行利益交换的筹码。 李琅提着钱袋进了一家书肆,买笔墨纸砚等物,当场画好一个炒锅的简易图形。想了想,又买了《说文教义》、《唐律疏义》和三年前刚刚编撰完毕的《唐六典》,这些书有助于他熟悉繁体字和了解大唐社会。 出了书肆,李琅跑去附近一家崔记铁匠铺,拿出炒锅的简易图形给铁匠看。 “郎君,你打造这个锅不像锅的铁器用来干嘛?”唐代的锅普遍更像是甑,形同大海碗,而李琅想打造的炒锅像个碟子,而且锅底不厚,黑红脸膛的老铁匠崔崿看不出炒锅有何用途。 “以后你会知道。很多人会找你打造这种新样式的锅。” “铁属官府专营,征收专门的铁运税,铁价很贵,一口锅180文。”崔铁匠见李琅说话不靠谱,有些生气,打量着李琅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服,认定李琅是个败家子,报价后,又好心道,“我看你也不像有钱人,心血来潮搞一个没啥大用的铁器没必要,180文钱足够打造三四把锄头了。” “没事,就打这种锅。”崔铁匠是一番好心,李琅笑笑,“打两口锅,锅底和锅面都要很光滑,我今天马上要。” 崔铁匠见李琅心意已决,不再多劝。年轻人都是这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晌午前就可以过来拿锅,先付钱。” 崔铁匠收了钱后,招呼几个徒弟轮圆膀子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 李琅又去木匠铺,对照锅的尺寸,做了一个圆形木围子,随后买了纱巾、豆腐渣,槽管、几个白瓷酒瓶,几十斤市面上的发酵酒酿,临时租用了一户人家的灶台,晌午去崔铁匠那儿取回两口新打造的锅后,就开始闭门“发明”蒸馏酒。(.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原理其实很简单,千余年后的乡村还在用,木围子放在两口锅中间,下面的锅装发酵酒酿,上面的锅装冷水,用纱巾和豆腐渣填充缝隙,加热下面锅中的发酵酒酿令酒气上行,在上面锅底凝结,通过不断换水,反复冷凝而成蒸馏酒,用槽管承取酒液滴露,导入酒瓶。 经过数次蒸馏后,李琅得到几瓶高度白酒,劈毁木围子放进灶膛里烧了,将书和酒瓶打包,背着锅带着包裹直奔新丰酒肆。 新丰酒肆跟县衙一样位于城北,李琅沿路打听了一下,得知新丰酒肆因为有武家的强大背景,故而跟称霸新丰的崔家处在互不干涉的平等位置,堪称新丰县唯一的安全区……这让李琅放心不少。 李琅很快就到了新丰酒肆,只见酒肆楼高两层,雕梁画栋,壮阔轩昂,门前屋檐上挂着几排大灯笼,进进出出的客人很多,几乎都是遍身罗绮的红男绿女,酒肆的格调很高。 “哎,尊客留步。”门口迎客的小厮看到李琅打着很多补丁的破烂麻衣,抬手拦住李琅。 李琅眉头一皱:“不让我进?” 小厮确实不想让李琅进去。新丰酒肆开设近二十年,一开始就定下高端格调,不欢迎种田的乡巴佬。当然,这些并非硬性规定,而是酒品酒价相对很高,形成品质和价位壁垒,除了逢年过节,平民不常进去高消费。 不过,乡巴佬执意要进,新丰酒肆也不好公然拒客。毕竟酒肆格调再高,也是开门揖客,需要民间口碑,小厮看到李琅随身背着两口怪模怪样的新打铁锅,盘算着李琅若是没钱,铁锅足以抵账,又改变主意,赔笑道。(.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岂敢,郎君别误会……只是铁锅笨重,交给某家代为保管就好。” “拿去吧。” 新丰酒肆一楼的面积很大,大堂正中央用帷幕遮住一个很大的歌舞台,四周摆着几十张纹理细腻的紫色几案,已经围坐了很多酒客,有高声欢饮的,有畅谈大笑的,也有静静浅酌的,几乎座无虚席,还有不少陪酒的妇人。 看到李琅进来,不少酒客投来诧异的目光。 唐代是贵族社会,阶层彻底固化,等级森严,什么场合该出现什么身份的人已经形成固有认知,李琅一身破麻衣,脚蹬破草鞋,踏进大酒肆饮酒,委实不常见。 “尊客,这边有位。”中国传统,先敬罗衣后敬人,小二的态度并不是很热情,将李琅引到一张空几前,问道,“想点些什么酒菜?” “不要菜。”李琅担心身上的铜钱不够付账,没敢点菜,跌坐在席毯上,问道,“店里有什么酒?” “穷鬼。”小二心里鄙夷一声。不要菜也好,免得穷鬼付不起菜钱,嘴里溜滑道,“敝店汇天下美酒,有乌程之若下,郢州之富水,剑南之烧春,富平之石冻春,荥阳之土窟春,京城之西市腔,阿婆清、绿蚁酒和波斯人酿造的三勒浆酒,西域葡萄酒,还有驰名天下的新丰本地名酒白醪酒。” “每样端半斤上来。” “好咧,尊客稍候片刻。”小二脸唱了一个喏,去柜台招呼跑堂打酒。 跑堂嫌每样倒半斤麻烦,有些不快,看到李琅衣着寒酸,打心眼里瞧不起,没给李琅好脸色,慢吞吞地端来十个杯,每杯装有半斤酒,顿在案几上一字排开,差点将酒液溅出来。 “请等等。”李琅叫住跑堂,指着一杯酒液中悬浮着的许多绿色絮状物,问道,“绿油油的,是些什么,能喝吗?” 李琅这话透出明知故问的挑事意味,抑或是暴露出从未喝过酒的孤陋无知,跑堂脸色一变,尚未答话,李琅斜对面传来嗲嗲的娇笑声:“哪来的啦啦咕,笑死姑奶奶了。” 李琅循声望去,看到旁边不远处屏风前的单独角落,摆着两张几案,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和一位四十来岁的八字须男人相对而坐。 八字须男人脸颊狭长,下巴很尖,面无二两肉,给人冰冷阴鸷的感觉。年轻人一头长发用玉冠束起,俊朗飘逸,脸上有着贵族阶层公子哥们常见的自得和傲慢。 年轻人怀中拥着一个十几岁少女,娇艳靓丽,身着蓝绿相间的翻领长裙,头上插着簪钗,上缀凤鸟。美少女小鸟依人,将身子偎进年轻人怀中,媚眼瞟向李琅,充满嘲笑和鄙夷。 出言讥笑的正是美少女,笑声很放肆,把很多酒客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有酒客认出八字须男人为本县县丞吉温,那一个年轻人却无人认识。不过能让吉温出面陪席的肯定是大贵人无疑。 李琅抬手制止正要开口解释的跑堂,转头问美少女:“小娘子,有什么好笑的?” “切,京师绿蚁酒,你懂不懂?”看乡巴佬出糗是一件很开心的事,美少女嗲嗲的娇笑不停,“孤陋寡闻,连酒都不认识,还敢进新丰酒肆饮酒。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蒜,徒惹人发笑。” “哈哈哈……”酒肆大堂上响起哄笑声,吉温和那个搂着美少女的年轻人也笑了。 遭遇美少女毫不留情面的羞辱和众酒客的哄笑,李琅脸色没变,问道:“小娘子见多识广,那你告诉我,酒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东西……”东西一词源自唐代长安的东市西市,美少女不甚理解,楞了一下,但结合上下语境还是很快明白过来,小嘴儿一撇,“当然是绿色的果肉酒渣,没喝过绿色的果酒么,孤陋。” 绿蚁酒风行于唐代衣冠阶层,白居易有诗云,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酒名听起来像药酒,也很浪漫,其实质却是发酵酿造酒的过滤技术不行,酒里面的酒酿杂质滤除不干净,就好像绿色的小蚂蚁一样的悬浮和沉淀在酒液里,因而得名。 李琅看得到,其实不光绿蚁酒,其他无论烧春,西市腔,阿婆清,三勒浆,葡萄酒,白醪酒,无一例外都有杂质,有的还很稠。 “确实没喝过。不过我是来品味佳酿的,不是吃酒渣。”李琅看着美少女,“这些酒水里都悬浮着浑浊的酒渣,看着恶心,让人怎么喝?我从不喝这么劣质的酒。” 李琅此言立即惹来嗤笑一片。一介田舍郎,平日里有没有饮过酒都得两说,还装什么大尾巴狼,贻笑大方罢了。 美少女正要开口奚落李琅,年轻人已经带着颐指气使的口吻,不耐烦地对吉温道:“吉少府,这个田舍郎分明是故意找茬,速将他捕入县衙,免得败坏我等酒兴。” 吉温的酷刑是出了名的。将田舍郎捕入县衙大刑伺候,保管不死也要脱层皮。 新丰酒肆一楼的管事闻听有人叫嚣在新丰酒肆捕人,赶紧带着几名看场子的彪形大汉从柜台后面冒出来。新丰酒肆是武家的场子,二十年来从没出什么事。官府要捕人去外面大街,酒肆内不能随便捕人。 即便是今年刚刚升任为吏部侍郎的苗晋卿的长子嫡孙苗元昭也不行。 第0017章 立赌 “吉少府消消气。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读书]”管事走到脸色阴沉的吉温跟前赔着笑,有武家的底气在,管事不卑不亢,态度明确,“酒肆内的事情不如先交给敝店来处理。” “苗大郎,你看……”吉温问苗元昭,其实吉温并不敢在有武氏背景的新丰酒肆里捕人,而且吉温有个妹妹嫁给武氏族人,说起来他还是武氏的舅家。无论从利害关系,还是人情关系上,他都不好冒然坏了新丰酒肆二十年来的老规矩,苗元昭信口一句捕人让他为难。高官子弟年轻气盛好面子,不争一个心满意足轻易不会罢休,话说出来就很难收回,吉温又加上一句让苗元昭顺气,“若是酒肆处置不当。等田舍郎出了酒肆,某立即将他捕拿。” 苗元昭沉着脸点头。 苗元昭虽然领受父命初来新丰,但也了解这是武家的酒肆。武家人明明知道他是新晋礼部侍郎苗晋卿的嫡孙,却只安抚吉温,并不理他,这是一种暗示,武家认为他还不够格去破坏新丰酒肆的规矩。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与武家出过一代铁血女皇的家世相比,苗家相形见拙。 苗元昭祖上以儒学著称于世,但曾祖父只当过天后朝小官吏,祖父苗晋卿近几年才开始发迹官至吏部侍郎掌管铨选官吏的大权,父亲苗丕刚刚从河东以中县县令之职调入京师待授新的职官。论家世底蕴,别说跟武家比,就是跟眼前的新丰丞吉温相较也多有不如。吉温的叔父吉顼斗倒过天后朝酷吏来俊臣,当过天后朝宰相,吉温的母亲是百济义慈王曾孙女……国朝重家世,所以武家人只安抚吉温。 李琅听得年轻人和酒肆一楼管事都唤八字须男人为吉少府,微微一惊。 少府即为县丞的尊称,李琅刚才打听县城生态时,已然获知新丰县县丞叫吉温,也就是说,眼前这个面颊无肉的中年人就是吉温。 也许别人觉得,目前投在新丰县崔家门下的吉温没有发达的迹象,但李琅预知历史走向,清楚吉温是历史上有名的酷吏,日后会成为当朝权相李林甫的心腹干将,与另一名酷吏罗希奭双剑合璧,号称“罗钳吉网”,整死了很多名噪一时的权贵,手段阴狠毒辣,其权势远不是投靠京兆韦氏的崔家所能比拟。[.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吉温注定不是池中物,酷吏的名头让人骨子里生寒。 管事安抚住吉温,随即带着几个看场子的彪形大汉朝李琅围了过来,沈声道:“郎君,敝店售卖的名酒都经过反复过筛,酒渣已是最少,我们新丰酒肆的酒可以说是新丰县最好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当众提出来。” “他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成心想找你们酒肆的茬子。”有酒客唯恐天下不乱,呛声道,“说什么酒液浑浊有酒渣,纯粹是一个找茬的藉口。” “你怎知我没有不满意的地方?你喜欢吃酒渣,我可不喜欢。”李琅笑着回应呛声的酒客,酒客身边伴着一位丰腴过度的陪酒女姬,“这就好比,你喜欢丰肥,难道我也要跟你一样以胖为美不成?” “这叫富贵雍容,个中滋味你体会不到。”酒客非常喜欢丰肥的女子,闻言没有生气,反而鄙夷李琅不懂得美,“你不喜欢丰肥偏爱窈窕很正常,但你想要无渣的美酒却是鸡蛋里挑骨头。” “世上哪种酒没有酒渣。”其他一些酒客也纷纷附和,“没有酒渣那还叫酒吗?” 盛唐时期全是发酵酒,酒液里面混杂着很多酒渣,喝的时候要将酒渣过筛,所以饮酒又叫筛酒。但甭管再怎么筛,总有能漏过筛孔的细细酒渣,酒液始终都是浑浊的,在时人的观念中,他们认为酒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李琅的举止让酒客们觉得是在无理取闹,成心报复他们先前发出的嘲笑。 “郎君,敝店二十年的老字牌,需要你给一个说法。” 管事开始逼问李琅,由于是开门做生意的酒肆,管事说话还算客气,但他带着彪形大汉围上来,居于绝对强势的王八之气散发无疑,暗藏一副看你小子欠揍的神气。 “粒絮状酒渣酸涩味苦,漂浮、沉淀在酒液中,既破坏品相,又影响香醇浓郁的本味口感。”李琅正色道,“我只是想要没有丁点酒渣的美酒,晶亮香醇,用夜光杯盛上来,酒液色泽清亮,清泉一般晶莹剔透。(.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香味、口感、色泽俱呈最佳。” “虚妄。” 苗元昭带头发出一声嗤笑,其他酒客也跟着嗤笑起来。 李琅的要求看似堂而皇之,实则却是无法达到的,听起来确是故意刁难甚至捣乱,连那些沉稳有礼不曾嘲笑过李琅的酒客也极为不悦了。 “小伙子,从古至今,凡酒都浑浊,即便用夜光杯盛出来,看上去金浓滟滟,实则也不可能晶莹剔透,酒渣确实极大地影响酒的色泽和口感,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众人一边倒的指斥声中,神情阴冷的吉温却突然出人意表地问道:“你提出要清冽晶莹的醇酒,想必不是信口开河,难道你饮过这种佳酿?” 吉温观人入微,察觉出李琅有恃无恐的态度,出言虚妄惹起众怒恐怕是蓄意而为,故有此一问。 “田舍郎正是信口开河。”苗元昭嗤之以鼻,“天下根本就不可能有晶亮如水的醇酒。” “纯属瞎闹。” 很多酒客嘈杂附和,指斥李琅无理取闹,吉温却在目光冷冷地等着李琅开口。 “众人皆醉你独醒,阁下是个明白人。”李琅看了吉温一眼,点头道,“天下确有透明无渣、芳香纯正的佳酿,只是世人不知道罢了。” 众酒客难以置信。在场的都是喜好杯中物的酒徒,一听说有透明香醇的美酒,不啻于打了鸡血,一些人站起身来,连声追问:“你有无渣的美酒?” “胡说八道。”苗元昭冷声驳斥。 “阁下认定天下没有这种美酒?” 李琅直视苗元昭,李琅看得出,这个由吉温陪同的年轻人显然身价不低,他正需要以这种有身阶的人为媒介,宣扬自己是道家祥瑞。 “当然没有。”苗元昭岂甘示弱。 吉温在旁暗自摇头,一个官宦公子,却一再去跟一个乡民较劲,平白落了下乘,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假如我拿出这种美酒来,阁下又该怎么办?” 听到李琅笃定的口气,苗元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迟疑了一下。此时苗元昭怀中的美少女摆出阅男无数的架势,毒舌道:“你这种没本事没本钱只会嘴上花花的无能男子老娘见多了,在老娘面前玩虚张声势那一套鬼把戏,你还嫩得很。” 苗元昭实在不敢相信李琅真能拿出透明无渣的醇酒,这颠覆他的认知。而且以他的身份,是不可能向一个乡民示弱的,受到美少女毒舌的感染,他忍不住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李琅下巴努向美少女,对苗元昭笑道:“我要你当众钻她的胯,你敢不敢答应?” “胯下之辱……” 听李琅说出与当年韩信从屠夫胯下钻过之典故类同的赌约来,顿时满堂哄笑。甚至有喝醉酒的酒客佯装认真道,“说不得女人跨比屠夫胯更加励志,钻了女人胯,将来比韩信更有成就。” “哈哈……”酒客们愈加笑得无法抑止,很多陪酒的妇人都红了脸,美少女虽然狂放,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面露羞态。 苗元昭气得要命。李琅如此镇定自若,让他愈加迟疑,但情势已经骑虎难下,最重要他根本就不相信李琅真有透明的美酒,心一横,咬牙道:“有何不敢,如果你拿不出,某不但要你钻女人胯,还要将你捕入衙门治罪。” “正该如此。” 酒客们纷纷起哄,一个个乐不可支,坐看一个不可多得的笑谈上演。吉温没有劝阻苗元昭,年轻人相争如同斗鸡,通常是越劝越起劲,还不如不劝。 “我如果拿不出,情愿把脑袋给你。”李琅可不愿沦为众酒客的笑谈,虽然他揣有蒸馏酒,稳赢不输,但答应钻女人胯的赌约,传扬出去不好听。他想要宣扬自己为祥瑞,不好听的事不能往身上沾,“我赌命。” “依你。”李琅都赌命了,苗元昭还能说什么,“咱们一言为定。” “刚才不是有很多人笑话我嘛。”李琅望向众酒客,“你们敢不敢也出来立赌?” 酒客们不笑了,堂中静了下来,没有一人应声。 这些酒客们大多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心有城府,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不会赌钻女人胯呀,就算赢了,说出去也让人笑话,太掉价。当年如果让韩信钻女人胯而非钻屠夫胯,估计连韩信这种人也不会答应。何况在场的酒客们自问远远达不到韩信的成就,面子永远找不回来。 “不敢赌也无妨,但刚才所有嘲笑过我的人都得要向我道歉。”李琅激将道。 对衣冠阶层而言,向一个种田郎道歉有损身价,但面对显得咄咄逼人的李琅又极为不爽。跟种田郎立赌掉价,不赌则是示弱,面子上过不去。 “这样吧,你赌命,我们赌钱。”有人提出了折中办法,还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为美酒立赌,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很好。”众酒客觉得可以接受,“就这么办。” “也可以。”李琅欣然同意,“赌资每人一贯钱。” 正在二楼雅间亲自招待贵客的酒肆掌柜祝仁节听得楼下喧闹一片,以为出事了,向贵客告了一声罪,急急跑下楼来,一楼管事赶紧过去告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管事眼睁睁地看着高端酒肆被李琅搞成了世俗市井,却找不到理由阻止,担心处事不当被祝掌柜责骂。不过胖胖的祝掌柜听后没有责骂他,反而非常兴奋。 听李琅的口气,极有可能真有清冽透明的佳酿,作为一个酒肆掌柜,他更愿意相信李琅的话。 祝掌柜压住兴奋,走过来打圆场道:“一贯钱重六斤多,相信很多客人出门随身没带这么多,祝某添为酒肆掌柜,斗胆居中作主,赌资就一百文吧。” “好。”李琅适度而止,“拿夜光杯来。” 这一次,跑堂毕恭毕敬地将几个夜光杯小心翼翼地摆在李琅身前的案几上。 眼看要动真格的了,酒客们纷纷离席,围了过来,以李琅为中心,形成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圆圈,眼睛齐刷刷地聚焦李琅。 “田舍郎该不会真有不世美酒吧……” 苗元昭突然有点后悔,紧张得两腿打颤,输了要当众钻女人胯呀……祝掌柜和众酒客却是满心期待,如果真有清冽佳酿,一百文赌资又算得了什么。 第0018章 噱头 李琅从随身包裹中掏出了一个白瓷酒瓶来,将木质瓶塞拔开,浓郁的酒香溢出。 “香醇浓烈。”不少酒客喝了几十年的酒,鼻孔翕动,闻着味儿就能辨出酒的烈性来。 李琅手臂婉转,白瓷瓶中清冽透明的酒液如清泉般流入夜光杯,折射出晶莹闪亮的光泽,完全没有一丝酒渣。还没喝,就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真有啊……” 初次见到这般透明的酒液,酒客们就如同见到了天上奇物一般,眼珠子瞪得溜圆,固有的观念瞬间被颠覆了,现场一片兴奋的喊声。 苗元昭已经面色煞白:“这是酒吗?” “是不是酒,一喝便知。”李琅举起夜光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将另外几个夜光杯倒满,环视惊异和兴奋交织的众酒客:“谁愿意先尝?” “新丰白醪酒。”祝掌柜闻香识酒,辨别李琅倒出的是透明无渣的白醪酒,心中疑虑尽去,展颜笑道,“酒香醉人,流光晶亮,犹如传说中的神仙玉露,祝某酒虫上脑,忍不住要代客试饮。” 祝掌柜是新丰县公认的品酒大家,他当先试饮,酒客们无人有异议。 “酒很烈。”李琅笑道,“阁下悠着点,别烧坏喉咙。” “多谢郎君提醒,祝某省得。” 祝掌柜收敛笑容,神情变得庄重,拿起一个夜光杯,使劲耸着鼻子细细地闻了又闻,方才缓缓凑到嘴唇上,一套动作很具仪式感。 酒液缓缓入口,沁润舌头的味蕾,顺喉而入肚。一股香醇浓烈的浑厚气息,在腹中散发出来,又回涌到舌头的味蕾上,满口生香,回味无穷。 祝掌柜红光满面,忍住喉部像火烧一般的灼热,咕嘟嘟牛饮而尽,有些忘形地大叫道:“好酒,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好酒,为祝某生平之仅见,感觉此酒将老白醪酒里的酒渣尽去,没了涩感,而菁华浓缩,味道精纯。” 李琅暗赞,祝掌柜不愧为开酒肆的,评价一语中的,几乎说到了蒸馏的作用。 “吉少府先请。” 祝掌柜这一叫好,一些酒客猴急了,纷纷挤上来,先恭请吉温饮用,而后将剩下的几个夜光杯瓜分干净。 吉温举杯一饮而尽,闭眼品味一番,心里大呼好酒。顾忌到苗元昭的面子,吉温没有称赞出口。其他几名抢到夜光杯的酒客不清楚苗元昭的身份,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他们喝后,表情沉醉其中,发自内心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芳香浓烈,口感纯正,这才是真正的佳酿。” “味是白醪酒的味,但较之原来的白醪酒更为浓郁辛烈,入喉如火灼,入肚肠胃皆暖,此酒胜在清冽、纯正、浓烈,端的好酒。” “有这种新白醪酒问世,谁还会去喝老白醪酒,我看新丰县现有的白醪酒作坊都可以关门了,或者只有改行去酿造别的酒了。” “新白醪酒将风行天下,占据酒市绝大部分份额,并成为最顶端的御用贡酒。” 新白醪酒的巨大商机被点破,很多人看李琅的眼神就变得十分热切,甚至贪婪了。 新白醪酒问世意味着什么?一种自古未有的酿酒工艺,首先掌握这种工艺之人处于垄断地位,将获得极为优厚的回报。 有人跃跃欲试,想从李琅那儿得到新白醪酒工艺。祝掌柜却稳如泰山,他有雄厚底气,新丰县没有谁可以跟他的东家相争,李琅的新白醪酒酿造术在新丰酒肆一问世,就逃不出武家的手心。 “我赌赢了。”李琅感觉到了四周渴求的气氛,这在意料之中,他开始收账,“愿赌服输,诸位出钱吧。” “敝店代郎君收钱。”祝掌柜立即殷情地吩咐一楼管事带人招呼参赌的酒客各出一百文。(.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唐人重信,虽然事先没有记名,但曾口头上答应立赌的酒客无人赖账,四十几个嘲笑李琅的人都出了钱,共四贯多铜钱,重达二三十斤。对李琅这样的普通平民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按当前物价,一贯钱能买五六石米,足可以解决四年的基本温饱。 “阁下也该兑现赌约了。”李琅看向正在追悔莫及的苗元昭,“人无信不立,阁下应该是个有身价的贵人,一言既出,众目睽睽之下,我想你不会赖账。” 苗元昭咬牙切齿,当众钻女人胯丢他苗家几代人,回去难逃苗家家法,他猛然将怀中的美少女往外一推,冲酒肆门外大喝一声:“苗封。” 一名腰胯高品质百炼钢横刀的壮汉应声而入,苗元昭指着美少女对苗封下令道:“把这个贱人拉出去,杀了。” 杀掉美少女,就不可能去钻她的胯,赌约随之自毁,李琅自然也就不能再让他兑现赌约。 “是。” 苗封稍稍楞了一下,随即应命。美少女哪料到京城来的贵公子翻脸就杀人,“啊”地一声吓得瘫软在地。苗封上前拎起美少女头上的发髻就往门外拖,如同老鹰抓小鸡。 美少女是新丰丞吉温从县城民间教坊给苗元昭找来陪酒的舞姬。国朝女人的等级划分,大致是妻、妾、婢、姬。姬的地位很低,可以买卖,连杀掉也很常见。 “苗公子,饶命啊……”美少女惨声求饶,面如白纸,当场就吓尿了,身子被拖过之处,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水渍。 “杀人不犯法吗?”李琅吃了一惊。 酒肆内众人大都一脸淡然,有酒客回道:“贱姬不同人例,赔钱足以。” “明明是个人,怎么能说“不同人例”?”难怪在安全区杀人,新丰酒肆竟不加干涉,原来是没把美少女当人看。李琅替美少女感到可悲,仗着服侍衣冠阶层就自以为比别人高贵,肆意嘲笑他人,哪曾想人家衣冠阶层根本就没把她当人看。不过,作为后世来人,李琅绝难认同唐代的良贱制度,掉头对祝掌柜道,“请阁下制止枉杀。” 新白醪酒酿造术的魅力摆在那,祝掌柜立即让人拦住了苗封。美少女死里逃生,冷汗淋漓,慌忙逃离新丰酒肆。 “你想怎样?”苗元昭怒视李琅。 “履行赌约。” “你不要逼人太甚。”苗元昭恫吓道,“等出了新丰酒肆,某让你好看。” “阁下动辄捕人,随意杀人。说话形同放屁,不履行赌约还言出威胁,到底是谁逼人太甚?”李琅反问。 吉温见两个年轻人争锋相对,祝掌柜和酒客们却一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姿态在旁看戏,只得亲自出面调和,语气不容置喙地对李琅道:“依本官看,苗大郎不过是信口之赌,你不必较真。”,说着,吉温又对苗元昭道,“苗大郎也无需心怀怨念事后报复,双方过节就此揭过,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你看如何?” 苗元昭恨恨点头,怨毒的眼神望向李琅。 李琅需要的是蒸馏酒问世的轰动效应。伴随着贵公子因不相信有透明无渣的烈酒而输掉赌约当众钻女人胯这样脍炙人口的趣闻轶事,无疑有利于在民间的传播,但并不一定真的让苗元昭钻女人胯,有这个噱头就成。 眼见吉温动用官威定调,李琅顺势道:“不钻胯可以,但这位苗大郎满脸怨恨,我担心他出尔反尔。为避免出门后被他所害,我要求他当众表明身份……如此,一旦我真的被人所害,也好让世人知道,苗大郎的嫌疑最大,我不致于死得不明不白。” “你……” 苗元昭羞怒,但与当众钻女人胯相比,当众表明身份还算勉强可以接受。况且新丰酒肆和吉温都知道他是新晋吏部侍郎的嫡孙,即便他不当众表明身份,别人也能打听得到,只不过多费点劲而已,苗元昭只得当场道出自己的苗家家世。 得知这个年轻人竟然是吏部侍郎苗晋卿的嫡孙,酒客们都很震惊。 当今吏部尚书由李相兼任,李相政务繁忙,没有多少精力去顾及吏部,吏部铨选官吏、取士授官等一应事务都由两位侍郎苗晋卿和宋遥负责。苗家绝对是得罪不起的实权派,难怪吉温亲自陪同这位还没到门荫出仕年龄的苗家嫡孙。 吏部侍郎的嫡孙输掉赌约需要当众钻女人胯,道出家世方才得免……这种事必定能很快传遍京师官场,苗家丢人丢大发了。 “一场玩笑,闹出误会,所幸两位郎君握手言和,冰释前嫌。”祝掌柜打着哈哈,抬手对李琅道,“郎君,能否借一步相谈。” 众酒客虽然都很觊觎新白醪酒酿造工艺,想利益均沾,但祝掌柜明显意图独占,他们自问没有新丰酒肆那样的大背景,每次看到新丰酒肆门前那块鎏金招牌就自觉矮人一截,心有不甘也无可赖何,没人阻止祝掌柜对李琅的邀请,连吉温都没有说什么。 唯独苗元昭觉得新丰酒肆纵容了李琅对他的侮辱,心中甚是不满,存心拆台道:“某很想知道,这种新白醪酒,此人如何得来?让他当众告知以后再跟祝掌柜私下相谈也不迟嘛,诸位说对不对?” “对,对。”有吏部侍郎嫡孙带头,其他一些酒客自然跟着起哄,他们也不跟祝掌柜正面冲突,七嘴八舌地直接问李琅,“你到底是怎么得到新白醪酒的?” 李琅此来便是为了当众宣扬自己为道家祥瑞,心中早就计较已定,当下向众酒客问道:“不知诸位可听说过“烂柯山”的故事?” 第0019章 三抚头 “郎君指的莫不是诸多古籍中皆有记载的那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神仙志异?” 烂柯山讲的是一个名叫王质的樵夫进山砍柴,见两个童子对弈,便停下来观看,棋局还未下完,就发现自己手里的斧子把已经烂掉了,起身出山后,世间已过数十载,亲人都已不复存。(.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就爱读书] 大唐崇道慕仙,这个遇仙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很多酒客耳熟能详。 “正是。”李琅点头,烂柯山遇仙故事是时间相对性的形象表述。 “我们想知道你怎么得到新白醪酒,你讲神仙志异干什么。难不成你想谎言欺骗,说新白醪酒是神仙赐予给你的?”苗元昭冷笑道,“奉劝你趁早别开这个口,我们可不是蒙昧无知的愚夫村妇,不会信。” 李琅笑道:“如果我说,我生来痴哑,昨天才刚刚痴哑顿消明智能言,阁下是信,还是不信?” 堂上众人齐齐一愣,极为诧异地望着李琅,苗元昭失声斥道:“一派胡言。” “那阁下要不要跟我再来一场赌约?”李琅面色一正,肃然道,“这次不再是信口玩笑,而是书面立赌,行不行?” 苗元昭语塞,在李琅有恃无恐的神态面前,他哪敢再次冲动。 酒客们一片惊奇,虽然见李琅笃定自若,但几乎没有人相信李琅生来痴哑,不过心神愈加倾注,有人试探着问道:“郎君真的自幼痴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琅,没有字。家住骊山清江村,排行老大,上有父母,下面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妹。”李琅颔首,“我是不是到昨日在灞桥落水之前一直痴哑,诸位尽可以去打听。” “郎君自幼痴哑,现在却与常人无异,堪称不世奇迹。”祝掌柜既惊异又欢喜,获知李琅的底细,人就跑不出武家的掌控,新白醪酒酿造术武家志在必得。如果新白醪酒的问世还伴随着一个不世奇迹,当然就更好了,锦上添花,销量必将看涨,“祝某听郎君所言,斗胆推测,情况是否是这样……郎君昨日灞桥落水,落水后有了与烂柯山王质类同的遇仙奇遇。从而痴哑顿消,还得到新白醪酒酿造术?” “祝掌柜推测得很对,我昨日因故在灞桥落水。”李琅按照自己来之前就已经打好的腹稿道,“落水之后,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只有一瞬而已,但对我来说,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跟王质“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正好相反,“世上方一瞬,梦中已千年”,我梦到了玄元皇帝。” 听李琅说梦见老子,堂上众人神色没有太大变化,因为这事不算稀奇。 国朝很多人都声称自己梦到老子,皇帝不久前也梦到过。 今年正月十一日,皇帝前往骊山汤泉宫,十八日,皇帝从骊山返回兴庆宫,当夜梦见玄元皇帝,告云,“吾有像在京城西南百余里,汝遣人求之,吾当与汝兴庆宫相见”。皇帝敕命黄门使带人在宜寿县终南山等地掘地三尺地寻找老君像。近几天有小道消息称,老君像已经找到了,准备在闰四月迎入兴庆宫。 “老君都跟你说什么啦?” 苗元昭立即追问李琅,等着李琅无法自圆其说露出马脚。众酒客将双耳竖起来,鸦雀无声地屏息静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李琅感觉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都在眼睁睁地等待他说梦。李琅对如何宣扬自己为祥瑞已经有了完整构思,稍微斟酌了一下,便有条不紊地道出。(.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灞桥落水恍然入梦后,我见到一雍容道人跌坐于几案前挥笔写字,道人见我傻傻的站着不动,招手让我过去,在我头顶上轻轻一抚,我立即感觉神志清明,懵痴尽去,如心有灵犀般明白道人便是老君。老君继续写字,抬头见我在旁看得认真,就问我识不识字,我摇头,老君也笑着摇头,说我年过弱冠识字有点晚了,不过还是可以教我一些常用的,说着又在我头顶上轻轻一抚,然后指着几案上的字,再次问我认识吗,这下子我认识了,老君写的是一首诗,老君让我念出来,我是哑巴念不出,老君第三次在我头顶上一抚,我便能说话了,把诗给念了出来。老君很高兴,说我以后自己也能试着作诗了,然后又跟我聊了很久……” 说到这里,李琅顿了一下,郑重道:“我觉得用“梦”和“聊”这些字眼表述我的经历并不是恰如其分,所以我特别解释清楚,梦就等同于亲历,而老君与我之间的聊天并非是纯语言交谈,而是一种身临其境的观感,我置身于大千世界,亲历各种光怪陆离的生活,跟眼下我在现实世界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匪夷所思。” 唐人最喜欢听传奇故事,诸如遇仙、长生不老等等,《太平广记》、《李娃传》等唐传奇倍受欢迎,李琅将一个“老君三抚头”的神仙故事娓娓道来,正对了唐人的口味,听得当场众人一愣一愣的,仿佛化身王质置身于烂柯山仙境中。 “老君跟我聊了很多事,我增长了很多见识,怎样酿造透明无渣的烈酒就是其中之一。可惜梦醒后,很大部分不是忘记了,就是印象非常模糊,诸如酿造透明无渣的烈酒这样的见识保留得并不多,连老君让我念的那首诗都没记住。” 李琅接着道:“在大千世界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十几年,老君突然告诉我,灞水中有贵人遇溺,让我快去救人,然后我梦就醒了,出手将溺水的贵人救上岸……至于我落水的缘故,以及被我所救的贵人是谁,我现在不说,但诸位最早在今天晌午过后就能听说到。” 李琅相信,公主派来杀他的人在今天晌午抵达骊山之后,灞桥事件必将随之扩散。不但新丰县,说不得整个关中大地都能迅速传遍。 “好了,我梦遇老君的奇遇尽于此,诸位不必多问,问了我暂时也不会多说。” 李琅说完了,众人意犹未尽地回过神来,立即议论纷纷,一片哗然,现场如同一锅烧滚的沸水。 老君三抚头,一抚去痴,再抚懂得识字作诗,三抚学会说话,梦遇之奇令人乍舌。 有人议论李琅落水的缘故和所救的贵人到底是谁,有人想亲眼见识一下李琅如何识字作诗。 生来痴哑,从未进学,大字不识的乡民落水后,须臾之间不但痴哑顿愈,还能识字作诗,这也太逆天了。 大伙儿是不是都在做梦…… 苗元昭听得背脊上直冒冷汗,一时找不到李琅声言的梦遇中有何破绽,嘴里只能空洞地否定:“分明是欺世盗名,凭你一介田舍郎,也能梦遇老君?” “我认为,我梦遇老君绝非偶然,而是我家数十载崇道不辍,终得老君赐福。”李琅借着苗元昭的发难,抛出祥瑞说,“当场就有人说我是道家祥瑞。” “道家祥瑞……”苗元昭一怔,随即大声嗤笑道,“我听说过禾生双穗是祥瑞,却从未听说过以人为祥瑞,笑话。” “以前没有的,现在就不能有么?”李琅反驳道,“以前没有透明无渣的醇酒,现在不也有了吗?” 苗元昭冷笑道:“你如何证明自己是道家祥瑞?” 李琅回敬道:“你说禾生双穗是祥瑞,那你为何不去要求生了双穗的禾苗给你证明它是祥瑞?” “呵呵。”堂上有酒客闻言轻笑起来。 祥瑞是什么,是世人认为表达天意的,对黎民社稷有益的现象,譬如禾生双穗,但谁能直接证明禾生双穗就是天意的表达?同样道理,苗元昭要求梦遇老君获得老君赐福而痴哑顿消的李琅证明自己是道家祥瑞,有无理取闹贻笑大方的意味。 苗元昭没话说了,冷哼一声,拂袖出门。今日在新丰酒肆丢脸丢大了,他没脸再呆在这儿。 吉温阴着脸追了上去,祝掌柜见吉温要离开,忙走近吉温,低声道:“吉少府,能否借一步说话。” “什么事?” “二楼有一位从京城来的贵人,知道今天是县衙假宁日,官吏们休假不署衙,便托祝某引见县衙公人打听新丰县的风土人情,不知吉少府愿不愿意去见一见?”祝掌柜笑道,并没有透露贵人的身份。 吉少府微微有些愕然,京师贵人真要是打听新丰县的风土人情,土生土长的祝掌柜远比他这个前来新丰县仕官的外来户更了解本地,哪里用得着他这个八品下的小官?贵人应该是想了解新丰县衙里面的一些事情。 这边来了吏部侍郎的嫡孙,那边又来一个不明身份的京师贵人,都找他这个不姓崔的衙门中人……看来新丰县即将由畿县升格为京县的大好消息惹得人人垂涎,很多人都盯着新丰令这块肥肉蠢蠢欲动。 第0020章 被看破 “贵人相召,吉某深感荣幸。[.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就爱读书最快更新)等送走苗公子,便即回来相见。” 吉温不动声色。在崔家手底下干事难成气候,官至县丞已算顶天了。他早就暗地里通过父辈的人脉在京城活动,以求改换门庭,获得新的进身之阶,现在去见一见来自京城的贵人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贵人的身份不属于他所乐于接触的派系,随便敷衍几句告辞脱身便是。 “祝某在门前恭迎吉少府返来。” 祝掌柜亲自将吉温送出门后,立即回身对李琅笑道:“郎君得老君赐福痴哑顿消,实乃盛世华章,可喜可贺。今日光临敝店,令敝店蓬荜生辉。不如就由敝店做东,敬上酒席,请郎君到二楼雅间入席。” “祝掌柜如此有心,我就却之不恭了。”李琅前来新丰酒肆正是想用蒸馏酒利诱武家人为他办事,现在鱼已上钩,他又哪有拒绝的道理。 “郎君请。” 祝掌柜大喜,让小二带着李琅上楼,自己热情招呼仍处在激昂状态,议论纷纷的众酒客散落下去继续喝酒。由于事关重大,祝掌柜又贴耳吩咐武少监派来负责酒肆进出帐薄,素来很有眼力见的帐房武铉亲自去外面打探一下李琅的来历。 李琅随小二上了二楼。 新丰酒肆二楼与一楼大堂格局迥异,临街的一面和靠庭院花圃那一面为两排雅间,中间是歌舞场地,另外两面是与一楼类似的几案区域。二楼的几案明显比一楼的更大,彼此之间的间距也更为宽广,侧旁摆着山水屏风,格调很风雅,却并非奢华。其实,论奢华,一楼远比二楼奢华,灯架香炉瓷器酒具等诸多器物都是价值不菲的精品,客人也是最多,事务繁杂,酒肆专门置有一个管事。二楼则没有管事,伙计都没几个,走路的声音还有意放得很轻不惊动客人,这里环境很清雅,最适合文人雅士吟诗感怀或密谈。 二楼的酒客也不少,李琅上楼后,经过第一个雅间时,看到门口站立着两名手持横刀的侍从。一个几岁大,白白胖胖的小屁孩在门里门外不停地跑来跑去。 小屁孩鼻涕口水乱流,目光呆愣,小嘴咿咿呀呀的,发音很单调,似乎不会说话,手脚却活泼好动,拿着小木剑四处跑动,乱劈乱砍。 李琅往雅间里瞟了一眼,看到里面跽坐着一男一女。 小二将李琅引到其中一个临街雅间,里面铺有织花地毯,摆有两个案几,案几后的席毯非常柔软,墙壁挂着字画,角落中里有暖炉,酒架等器物,窗台很低,跽坐在席毯上也能看到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景观。 二楼的跑堂先上了酪浆和榛子、杏仁、柿子等八碟干果蜜饯,再陆续用菜盘子端来八宝甲鱼炙,清蒸肥鹅,肉葱齑,雕花冬笋生羊脍等数道佳肴。 从这些菜肴可以看得出,厨师蒸、煮、炸、烙、烤、煎、炖、脍等烹饪手法齐全,不过没有后世最常用的炒。 让李琅意外的是,菜肴中竟然还有一道炖牛排。 唐律不是奉行耕牛保护吗? 李琅从随身包裹里拿出新买的《唐律疏义》一书,翻开一看,满眼繁体字,竖排,没标点符号,晦涩难懂,看得头晕,费力查找到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牛為耕稼之本,故殺者徒一年半……” 看来,朝廷说一套做一套,不让百姓杀牛吃,贵族们却可以将牛肉作为酒楼的常备食材,随便吃,似乎,有个什么烧尾宴的,菜单中还能挑嘴吃,只吃牛尾巴。(.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在唐代,贵族和平民是两个割裂开来的群体,方方面面都有着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生活方式。贵族们拥有数不清的特权……相信绝不只是贵族可以随时渔猎,可以随便吃牛肉,而平民不许那么单纯。 李琅从昨日入唐到现在为止,就吃了几片生鱼肉和两个胡饼,没有半点油水落肚,现在美食当前,自然不再客气,开怀吃喝。 祝掌柜在酒肆门口等吉温返回后,将吉温引见给第一个雅间里的那一男一女,自己寒暄一阵避退出来,此时出去打探李琅来历的帐房武铉匆匆赶回来了。 “这么快。”祝掌柜看到武铉着急忙慌的样子,招手让小二给武铉端来一杯酪浆解渴,急急问道,“怎么样?” “我在门房里看到李琅存放在那里的两口铁锅,怪模怪样,新打造的,刚用过一两次的样子,锅上有崔记铭标。我顺着这条线索,提着锅去了附近的崔记铁匠铺,听崔铁匠说,两口铁锅正是他在今日晌午前刚打造好交付给李琅的,价钱是360文。” 武铉喝了一口酪浆,喘着气继续道:“我让崔铁匠指明李琅离去的街道,沿街打听,问众街坊有没有看到一个背着两口新铁锅,蹬着破草鞋,穿着破烂麻布衣的年青人。由于李琅一身特征很明显,我很快就打听到,李琅买了几十斤白醪酒,圆形的木围子,租了一间人间厨房……” 武铉向祝掌柜详详地细细禀明打听经过。 祝掌柜沉吟了一下,道:“这就是说,李琅的新白醪酒并非原来就随身带有的,而是使用铁锅、木围子等物件,从买来的白醪酒中刚刚提炼出来的?” “是这样。”武铉肯定道,“我闻着残存的酒味,在民房外的水沟里发现有白醪酒残渣,定是李琅提炼出新白醪酒后舍弃的渣料。” “你探查得很仔细,非常好。”祝掌柜点头赞许,他心中已经往深里想到一层,“李琅提炼新白醪酒的器物是刚买的,酒是刚提炼的,那他以前就没有器物,从未提炼过新白醪酒,由此推断他来新丰酒肆前没有接触过其他酒商。” “我也是这么想的。”武铉重重点头,“新白醪酒的酿造术还没有花落别家。” “这就好。”祝掌柜一阵狂喜,又问道:“李琅是否真是骊山清江村人,他声称痴哑顿消究竟是不是事实,查探清楚没有?” “这些暂时还无法确定,需要更多时辰去了解,我已经派人去骊山打听了。”武铉接着道,“不过我听到一个消息,今天早上南门发生一起哄抢事件,进城的乡人哄抢了在南门设卡收钱的市井儿几贯铜钱。” “是吗,这件事只怕跟李琅有关系。”祝掌柜心头一亮,“他参与了抢钱。” “嗯。”武铉赞同,顺着祝掌柜的心思分析道,“李琅脚穿破草鞋,一身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服,一看就是个穷鬼,若不是抢钱,又哪来的360文钱买铁锅?他是从南门进来的,必定来自南面的骊山方向,我想他应该真是来自骊山。至于李琅自己声称的什么梦遇老君痴哑顿消,等前往骊山打听消息的伙计回来后便见分晓。” “很好,我知道了,你干得非常不错。”祝掌柜赞许道,又吩咐武铉,“你去街市上将李琅曾买过的所有物件一个不漏地全买回来,包括去找崔铁匠打造两个跟李琅的铁锅一模一样的锅。等我从李琅口中获取酿造之法后,要用这些器物制出新白醪酒。” “好。” “记住,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物件也悄悄地去买,不着痕迹,同时让崔铁匠等所有与李琅接触过的人统统闭嘴噤声,别让崔家人查到这一线索。” “我这就去办,放心吧,崔家人不会知道这一线索的。”武铉自然明白保密的重要性,又道出一个消息道,“不过崔家已经得知了新白醪酒在新丰酒肆问世的消息,立即以搜查响马贼的名义,下令封锁了县城四门。县衙的张录事刚刚跑来告知,崔家封门的真正用意是想抓捕李琅,逼迫他交出新白醪酒酿造术。” “不打紧,只要李琅不离开酒肆就没事。”祝掌柜自信地笑道,“新白醪酒酿造术是我们的。” 武铉走后,祝掌柜沉思起来,该用什么法子得到新白醪酒的酿造工艺?李琅跟吏部侍郎嫡孙过招,丝毫不落下风,不像是一个好对付的人,空手套白狼怕是不行。 知己知彼方能成事,还是先问清李琅有何需求吧。 需求……祝掌柜恍然顿悟。 李琅要想用新白醪酒酿造术换取最大的收益,最该去的是巨商大贾、高官权贵云集的京都长安,而非新丰县。然而李琅偏偏没有去,反而来他的新丰酒肆,何也? 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李琅有事求到武家门上。 “原来主动权在我,这下好了。” 说不得还真能空手套白狼,祝掌柜喜不自禁,脚步轻飘飘走向李琅的临街雅间。 第0021章 你也想买官 祝掌柜进了临街雅间,跟李琅见礼,而后在雅间内的另一个案几后落座。 “郎君,敝店的下酒菜可还合意?”祝掌柜笑道,他脸型较胖,笑起来如同一尊弥勒佛,让人平添好感。 “说句让祝掌柜见笑的话,我从未吃过这般精心烹制的佳肴。”原生态的食材由不得李琅不赞,“真是大饱口福,多谢祝掌柜美食相待。” “郎君客气了。”祝掌柜款待李琅的菜肴并非新丰酒肆的招牌菜,不过他认为,即便是很普通的寻常菜品,也足以令一个家里不一定吃得上饱饭的种田郎真心欣喜。 趁着李琅高兴,祝掌柜开始套问道:“听门口迎客的帮闲说,郎君随身带来了两口形制奇怪的铁锅,前所未见,不知有何妙用?” “有多种用途。”李琅听祝掌柜开口就问起铁锅的用途,料想对方已经打探了铁锅的出处,或许连他租房闭门酿制蒸馏酒的事儿也已探查清楚,不过李琅不担心,直言道,“比如,用来酿制白酒。” 利用酒精的沸点比水的沸点低的特点,将原发酵酒液加热至酒精和水的沸点之间,从中蒸出来白酒,这个化学原理仅仅只能算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但事实上,这层薄窗户纸几百年也捅不破。 “原来有如此妙用。[就爱读书]”祝掌柜没料到李琅竟如此坦然,惊愕道,“郎君说的白酒可是指新白醪酒?” “不单指新白醪酒。”李琅进一步放出猛料,“白酒是一种总称,所有用同样方法制出来,清冽无渣的酒都可以称作白酒。” 祝掌柜闻弦音而知雅意,急声道:“郎君的意思是说,不止白醪酒,其他所有的酒类都可以制成透明无渣,纯度很高的白酒?” “差不多吧。”李琅笑道,“五谷酿制的酒,如烧春,西市腔,阿婆清等等都可以称作白酒,葡萄酒酿制的则可以称作白兰地。当然,也可以换个别的雅名,反正就是代表一种以前没有过的酿制新法。” “太好了。” 祝掌柜胖胖的身躯剧震,心扑扑直跳,双手紧紧压在案几上,脸色变得无比红润,瞳仁放大,有些失态地看着李琅,兴奋如潮水奔涌,事情若是果真如李琅所说,那将是酿酒史上翻天覆地的革新,祝掌柜发自内心地叹道,“郎君当真身怀神仙之术也。” “不敢当。”李琅罢手道,“皆因老君赐福。” “对,对,郎君独得老君眷顾。”祝掌柜赶紧打了个哈哈。 祝掌柜并不相信李琅说的什么老君赐福。(.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近年来,诸多州县很多人,都喜欢宣称亲眼见到老君现世,说自己梦到老君的人就更多了。这种现象已经形成一股流行风潮。但是,经过查实,绝大部分纯属胡说瞎扯,别有用心倒是真的。 眼前这小子多半也是别有用心,只不过编造出来的遇仙故事比多数人更加高明而已。 除非李琅痴哑顿消是真的,那此事才匪夷所思…… 李琅为什么一定要宣称老君赐福呢?仅仅是为了抬高白酒酿造术的身价以便待价而沽么? 祝掌柜判定自己处于主动,想了一会不得其所后,也就不费那个心思琢磨,当下以静制动,催促李琅先开出筹码:“祝某对白酒极有兴趣,不知郎君可否割爱,将酿造之法转让敝店?” “倒也不是不可以……” 李琅说得模棱两可,但其实在转让与否这个问题上,他并没有选择。 走进新丰酒肆展示白酒之前,李琅就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能够带来垄断财富的蒸馏技术一旦露白,就不再是他自己的了。在这个贵族制定法律统治平民的时代,没有实力保护技术的平民,将技术显露出来后,结果只能是遭人强买或强抢。 李琅适才当众展示白酒,除了宣扬自己为祥瑞的缘故,也有一些公示于众保护自己的因素在里面。如果不让外界知道,而是跟武家暗地里秘密交易,保不准会被武家强行逼迫交出蒸馏技术,而后杀人灭口。 毕竟,由于武家居于绝对强势,他与武家的交易将是不公平,和有不测风险的。 李琅需要考虑的不是转让不转让的选择,而是如何占据交易的主动,以顺利达到自己晋身道家祥瑞的目的。 祝掌柜看李琅不见兔子不撒鹰,便径直诱使道:“如果郎君肯将酿造之法转让敝店,无论什么要求祝某都可以应承。” 祝掌柜之所以敢放大话,是因为按照常识,人的认知总是受到出身和生活环境的限制,一个种田的穷苦乡民不可能提出与其身份地位相差太大的要求来。 祝掌柜如此自信自得和有的放矢,李琅很吃惊,对方似乎已经猜到他有事求告上门,吃定了他,准备坐地杀价。 李琅是不能失去交易主动权的,必须将主动权夺回来。好吧,既然你想坐地杀价,那我就漫天开价,看你杀得过来吗。 “难得祝掌柜如此慷慨,我正好有一件事不知如何去办。”李琅写穿唐文那会,查阅过不少唐代资料,了解除了武则天当政那段时期以外,唐代平民当官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决定先给出这个难题,打击祝掌柜的自得,“听说,崔县尉的官是花钱买来的?” “你说什么……”祝掌柜一怔,一下子没明白李琅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县尉崔成用的官确实是买来的,用钱贿赂京兆韦氏,伪造户贴和个人简历由吏而入官,祝掌柜对此心知肚明,嘴上却不置可否,“坊市间有此一说,祝某也曾耳闻。” “有一就该有二吧?” 祝掌柜反应过来,蹙眉道,“莫非郎君想买官?” “当官的牛气啊。”李琅颔首,笑道,“不怕祝掌柜笑话,以前光看别人当官牛,现在我也想牛一把。” 李琅的要求大出祝掌柜所料,惊诧之余不禁暗斥乡民虚妄。你也想买官,开什么玩笑。在国朝,平民根本就没有当官的路子可走,世家子弟买官还差不多。但面上,祝掌柜依旧赔着笑脸道:“郎君想买什么官?” “官不嫌大,越大越好,最低也该是个县令,像崔明府那样,主政一方。” “呵呵,郎君真会开玩笑。” 祝掌柜的笑脸绷不住了,你小子以为买官是买大白菜啊,还动辄县令,你知道一个畿县县令品秩有多高吗,你知道国朝授官有多难吗? 第0022章 摸不透 “祝掌柜为何这般说?” “买官也需走正规入仕途径,不可能是吏部收了你的钱以后,直接发个官牒给你,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说道。(.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祝掌柜压住郁闷,耐心道,“入仕大致有门荫、流外、明经、进士、荐举、投军数途……敢问郎君,可否出自世家望族?” “祝掌柜看我像世家子吗?”李琅笑道,“别寒碜我。” “郎君误会了,祝某绝无此意。”祝掌柜干笑一声,“只是,郎君若无家世门望可依,门荫和明经便与你无缘。荐举也非常困难,说实话,寒门子弟连达官贵人的府门都进不去,央求门房递上去的行卷,人家看都不看,随手就给扔了,连草纸都不如。” “门荫和荐举就不提了。”李琅有些意外,“难道明经科也要家世不成?” “门外了不是。”祝掌柜笑着解释道,“有句话叫做,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明经科考帖经,题目相对简单,好考,考上去的人自然就多。很多人水平不相上下,这下子,问题也随之来了。” “什么问题?” “明经科每年取士数量限制在百余人,但往往有几百人甚至几千人不相上下,如何栓选?就要面试台阁仪范,班行准则。”祝家早在天后朝就跟武家关系密切,祝掌柜对官场上那一套比较熟悉,“在这一方面,放猪种田的寒门子弟怎能跟自小接触官场的官宦世家子弟相比呢?这么多年来,明经科取中的几乎都是官宦世家子弟,就算有极个别寒门子弟熟悉台阁仪范,也会被世家子弟顶替下来。所以,现在的明经科已经成为世家子弟的天下,寒门子弟都被挤到进士科去了。” “竟然这么黑,那明经科也作罢。”李琅叹气,不过他记得,中唐以后,进士科将在科举中占据主导地位,进士科出身的官员地位相对优越,“进士科怎么样?” 祝掌柜心里很是鄙夷李琅,你小子一介平民,既非生徒,也非乡贡。虽然你自己声称能识字作诗,但实际上是否真是如此都成疑问,还想考进士?今日总算大开眼界,见识到什么叫异想天开了。 “进士科每年取士二十余人,仅为明经科的零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总体上就两个字,极难。很多才华横溢的大诗人大文豪考一辈子也无法上榜。”祝掌柜力求让李琅尽快断了这个极不切实际的念头,又唱衰道,“即便考中了,也很难授官。(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是吗?” “士子金榜题名后,只是取得出身和出仕资格,可以免除赋役,但要想出仕为官,还须经过吏部的释褐试,这里面的名堂可就大了去了,涉及品貌、口才、书法、文辞、德行、声誉等诸多方面,吏部官员可操作的空间也就很大,他们有各种说辞不予授官。” 跟一个对仕途一窍不通的种田郎说话很累,但祝掌柜又不得不说,“也许你不知道,开元二十六年至今,大部分进士都没有授官。开元二十六年进士科状元崔曙甚至求一个下县县尉之职也不可得,等不到授官就已辞世。” “状元当官都这么难吗,我还以为国朝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传奇。” 大唐是一个贵族社会,重家世讲出身,官场上权力世袭,阶层固化,等级森严,出身决定一切,投胎成平民很悲催,除了取士极少的进士科和危险系数极高的战场杀人以外,几乎没有任何晋身通道……这些李琅早就心里有数,只是实在想不到唐代的社会现实比史载中记载的还要糟糕,连进士科都成为一个幌子,进士录取以后卡在吏部不授官,等到死也没能当上官。 祝掌柜心中暗笑,梦中的传奇吧,什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亏你想得出,你小子吃的草木灰,放的轻巧屁。 雄心壮志可以理解,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谁说不是呢,需知下县县尉仅仅是品秩最低的从九品下小官。状元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普通进士。”祝掌柜不愿多费口舌,进一步唱衰道,“况乎今时已不同往日,张相去职以后,进士科备受打压。自开元二十五年李相执掌政事堂以来,朝堂上要求取消进士科的呼声一直很高。说不定什么时候,进士科就会突然停考。” 得,干脆连幌子都不要了。 其实,李琅知道,祝掌柜说得很有见地,预测没错。历史上,天宝年间,李林甫以“野无遗贤”为由,曾多次停考进士科。 李琅苦笑道:“照祝掌柜这么说,余下的只有投军和流外?” “对。”你小子还真想当官啊,祝掌柜点头道,“国朝文武一体,出则为将,入则为官。对寒门子弟而言,投军杀敌,以军功累迁为官是最切实际的当官途径。其实不光寒门子弟,对世家门荫子弟也是一样。” “这又有什么说道?”李琅对时世规则来了兴趣。 “国朝官场重家世,也循资格,很复杂,但总有一些基本规则可循。比如,有过从军的资历,升迁往往更快。”为了得到白酒酿造术,祝掌柜诲人不倦,“当朝李相曾为千牛卫直长,牛相更是从军镇走出来的。如今很多门荫子弟都跑到南衙十六卫和北衙羽林、龙武两军镀金。不少士子在考中进士得不到授官又进不去京师诸卫的情况下,纷纷远赴边关投军杀敌。王昌龄有句诗说得好,黄沙百战穿金甲嘛。” “祝掌柜这是指点我去边关投军杀敌么?不过我听说王昌龄还有诗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李琅摸着鼻子自嘲,“当兵是碗断头饭,战场上刀枪如林,箭如飞蝗,当个小兵被敌人杀吧,那可是有去无回啊。王昌龄现在在哪里,他的出塞诗写得雄浑激昂,可他自己并没有去边关当兵吧。” “边关沙场当然异常残酷,人头落地是转瞬之间的事。诚然,很多人满怀壮志远赴边关,然而却往往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但呆在京师诸卫却可以不上沙场。” 祝掌柜说了这么多,见李琅从未出言辩驳,觉得已经试探出李琅不懂仕途,如果真心想当官,就好打发,开始尝试着道:“郎君若是有意入仕,祝某可通过关系将你安排进南衙右威卫,你看如何?” “祝掌柜,你这是挖个坑让我钻,有点不厚道了。”十分出乎祝掌柜意外,从未出言辩驳他的李琅这次却表达了不满,“现在谁人不知,府兵制崩坏,南衙十六卫形同虚设。门荫子弟可以在里面混资历,将其当作升官的跳板,但我怎么办,谁来提拔我?当个几年大头兵又被赶出来,灰溜溜地回家种田,捞不到什么好处还往里搭钱,犯的哪门子邪。” “郎君别误会。” 祝掌柜叫苦不迭,他经营酒肆多年,接触面很广,有识人辨事之明,本来已认为摸透了李琅的见识,现在听李琅这么一说,却又厘不清李琅到底懂什么不懂什么,强词辩白道,“南衙除金吾、监门、千牛等卫拥有一定兵力以外,其他诸卫包括右威卫虽然没有实兵,也没有驮马、弓弩、甲胄等种种军资,但依然有兵额和官吏编制,给你安排一个职官也是很不错的。” “具体何种职官?”李琅煞有其事道,“貌似带兵很威风,见谁不爽就可以使唤当兵的去砍谁。我想当领兵的将军。” “呵呵。” 祝掌柜一阵无语,几乎想就地吐槽了。你小子说得什么呀,人家李相的儿子都不可能直接晋升将军,你以为你是皇子么。 “等郎君驰骋沙场,军功累迁,自可当上将军。”祝掌柜苦笑,不得不泄了底气,“祝某却是无力满足郎君所愿,只能安排最基层的职官。” “那我还不如在家种地。”李琅正色道,“听说,现在非门荫子弟要想混军队升迁的路子,得去地方军镇,呆在混资历的京师诸卫没多大出息。” “郎君的意思是……” 祝掌柜头皮发麻,这小子懂得也太多了,他实在想不透一个种田郎从哪里得来这些卓识,难道真的梦遇老君? 李琅见祝掌柜已经慢慢失去了自信自得,笑了一笑,道:“说说流外吧。” “流外之途是指拥有诸如武技、算术等等突出才能之人,先当吏,后入流,再入品。”祝掌柜看着李琅不断变差的脸色,忙转口道,“当然,没有突出才能也不是不行,祝某可以托人安排你进县衙为吏。” “不能一步到位么?”李琅提高分贝道,“我一开始说的就是买官,用钱砸。” “可以通过编造资历直接提升,可是……”祝掌柜打量着李琅,“郎君才刚及弱冠吧?” “差不多吧,年龄有什么问题吗?” “太年轻,人家想给你编造资历都不知道怎么编。”祝掌柜两手一摊,作无奈状,“你去打听打听,国朝哪有你这么年轻的官员?” “当然有,而且很多。那些门荫子弟不都是二十岁仕官吗?”李琅再次辩驳道,“听说几年前被赐死的王毛仲王大将军不但可以娶两位什么……叫“平妻”是不是,连他刚出生的儿子都被授予五品高官。” “国朝讲究身阶地位,讲究名正言顺,门荫子弟不论年龄当官很正常,但平人商贾可曾有过二十入仕的前例可援?”祝掌柜涌出对牛弹琴的慨叹。 “怎么没有?”合着贵族地位超然,无论多么荒诞不经的事,譬如娶两个妻子,刚生下来的婴儿被赐封大官都正常,然而平民二十岁当官却不正常,“三十年前,安乐公主公然兜售官爵,明码标价,不管杀猪的,读书的,种田的,赶车的,挑粪的,做买卖的,乞丐、流氓、无赖……甚或奴婢,只要纳足三十万钱的底价,公主立即给官做,钱给的越多官给的越大。” “当年安乐公主确实是这样干的,不过当时也有个说法,叫‘墨敕授官’,注意,是敕授,也就是绕过吏部和阁台直接由中宗皇帝颁敕授官。如今太平天子励精图治,这种事已经行不通了。试想一下,某人拟诏,给你授官,诏书送到御前,陛下会不问事由,信手盖玺敕发吗?” 祝掌柜暗叹这小子买官的算盘打得很足,连安乐公主卖官鬻爵的往事都打听清楚了,只是李琅不甚了解当今时势,“买官也要讲家世人脉,现在置官治吏很严,更要讲究名正言顺,国朝有钱的人多了去了,很多商贾腰缠万贯,想买一胥吏而不可得。” 祝掌柜有句话忍住没说:我还想买官呢,钱我有,就是没碰到安乐公主只讲价钱卖官的好时代…… “祝掌柜太过囿于规制了。”李琅摇头,“如果事事都毫不逾轨,出身寒微的人岂非全无出头之日?” “国朝规制避不开。”寒门子弟当然很难出头,祝掌柜不以为然,“除非圣人敕授。” “那就奏请圣人敕授,祝掌柜可否有这种通天途径?” “什么……”你小子还真敢想啊,祝掌柜再次为李琅的异想天开而无语,“拿什么理由奏请陛下敕授?” “以祥瑞降世为由。”唐玄宗崇仙慕道,庙号中的“玄”字名副其实,李琅傍上老子这棵参天大树不会有错,“我梦遇老君,得老君赐福,有人说我是道家祥瑞。” 祝掌柜闻言不禁恍然,李琅先前一再宣称自己获得老君赐福,其原因就在于此么? 还推说什么“有人说我是道家祥瑞”,大概是你小子自己说的吧……自我标榜为道家祥瑞。 老君给这小子赐下白酒酿造术,这小子挟此等不世奇遇,自称祥瑞,向皇帝要官,甚至还可以假老君之口直接要求皇帝给官…… 一念至此,祝掌柜惊出一身冷汗。 这事儿听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但问题是,李琅宣称的老君赐福多半是人为编造的谎言。挟制神神鬼鬼的谎言向皇帝索取官爵,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稍有差池,当事人就得掉脑袋,相关涉事官吏贬职流放。 李琅被咔嚓了不要紧,还将连累到他和武家,这个买卖绝对不能干。 第0023章 你惹谁不好 “老君赐福或许可以归结为祥瑞,但近些年各地祥瑞呈报泛滥,依朝廷惯例,祥瑞需派人查实后方能予以承认,听说祥瑞还分好几个等差,很严格……具体的祝某也不甚清楚,总之不是你我说了就算的。(.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祝掌柜语气变得有些急躁了,隐隐地指斥李琅想当然,小子,你自称祥瑞就真能成为祥瑞啦,“况且,即便朝廷承认你为祥瑞,国朝也没有因祥瑞而敕授职官的前例,只有如张果老那样影响极广的道家名人,朝廷才会授予没有实职和实权的荣誉性散官衔。” “哦……”李琅哦了一声,当即就松了口,“当官的事如此难为,那就算了。” “郎君能够理解个中难处,实在太好不过。” 李琅突然放弃买官,祝掌柜非常意外,同时也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暗自庆幸,这小子虽然异想天开,但好在还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楞娃,不枉他费了那么多的口水。但买官的要求他办不到,无疑大大失分,在李琅面前丢了武家的威势。 买官的事黄了,祝掌柜以为李琅马上会主动提出别的要求,但等了好一会,也没见李琅吭声,只是一心在那大吃大喝。 这算怎么回事?莫非先前的断定有误,李琅并没有别的什么要事求上武家门来,他只是想买官? 祝掌柜冷静下来,发觉他并不能占据主动,李琅的事儿再大再难办,顶天了也仅仅事关一个平民之家的几条小命,而白酒酿造术却能带来巨大的财富。 几条平民的小命,对比巨额财富,孰重孰轻?谁占据主动? 看来这小子思维很清晰啊,牢牢握紧白酒酿造术稳坐钓鱼台,祝掌柜不得不收起空手套白狼的侥幸,以一个生意伙伴的心态重视眼前这个宣称老君赐福,自称道家祥瑞的乡民。 祝掌柜亮出弥勒佛式的笑脸道:“郎君买不到官也勿需失望,敝店愿出重金购买郎君获赐于老君的白酒酿造术,你意下如何?” 李琅没有出声。 祝掌柜无奈,只得进一步交出主动权:“李大郎将白酒酿造术转让给敝店是不会吃亏的,需要多少钱,你尽管提。” “钱……”李琅苦笑,仿佛自言自语道,“钱多当然是好事,但也得有命花才行。” “郎君何出此言?”祝掌柜不明所以,“有人威胁到你的性命吗?” “县衙门前,有百余男女老少被绳索捆着跪在地上,祝掌柜可知缘由?” “崔家仿造缩小比例的定昆池,修建水中石山临潼池,在东门外至潼水西岸之间征地二十里,潼水乡人因抗拒被抓。”祝掌柜疑惑道,“怎么,郎君与那些乡人有关系吗?” “有,兔死狐悲的关系。”李琅自嘲道,“我转让白酒酿造术给你,换取再多的钱,也不过是一个受官府鱼肉的平人。一个基层官吏上下两片嘴皮子轻轻一碰,就能像县衙对付潼水百姓一样,拆屋夺地,要我性命。不瞒你说,我从潼水百姓身上看到了我的未来。” “郎君言重了吧。”祝掌柜顾不得李琅出言无忌,他一阵头大,担心李琅又重提买官,要权要兵那一茬,“那你打算……” “祝掌柜首先得保证我没有性命之忧。” “只要你不触犯大唐律,别人若是要害你,包括你所担忧的强征强拆,尽管来找祝某居中调和便是。”不重提买官就好,尽管祝掌柜不相信李琅的要求如此简单,肯定有后续条件,但还是松了一口气,“放心,在新丰县,很多人,包括崔家,都会卖祝某几分薄面。” “如果是一位公主要我命呢?” “郎君说什么,可别开玩笑。”祝掌柜大吃一惊,勃然变色,你惹谁不好,偏偏惹到公主,“是哪位公主?” 不怪祝掌柜如此紧张,实在是国朝公主出了名的特别牛,连皇亲国戚、功勋权贵都惹不起。在大唐,宁肯去得罪太子或皇子,也不要去惹公主,惹恼公主跟找死没两样。譬如先帝中宗时期,谁要是惹到宜城、长宁、安乐三位霸道公主,有九条猫命都不够死,皇帝出面也救不了,至于太平公主就更不用说了。 当今太平天子吸取了先帝的教训,对公主定有严格的开元新制,总体上压制了公主们的恣意妄为,现在的公主们没有以前放肆了,但依旧是官民人等惹不起的强悍存在,公主发起飙来是很恐怖的。 祝掌柜震惊之下,已隐隐猜到李琅惹恼的是哪位公主。李琅求到武家门来,只有可能是因为得罪了贞顺皇后所生的咸宜公主或太华公主,太华公主年岁还小不常外出,那应该就是咸宜公主。 果然,祝掌柜听李琅苦笑道:“咸宜公主。” 还真是…… 祝掌柜倒抽一口凉气,你小子惹谁不好,偏偏惹到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大难临头了。 “郎君可否详实道明交恶咸宜公主的事由。” “刚才在一楼人群中,我没有将我灞桥落水的缘故,以及被我所救的贵人讲出来,其实,那位贵人就是咸宜公主,落水缘故则是这样的……” 李琅将惹恼咸宜公主的经过巨细无遗地言明。 “……” 祝掌柜陷入极度震惊之中,绷紧了神经,脸色很精彩,不断变换,一会儿诧异,一会儿惊秫,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玩味。李琅说完,祝掌柜一时作声不得。 “不知祝掌柜能否居中调和?” 再次听到李琅说话,祝掌柜浑身发凉,感觉阴森森的。 由于涉及到咸宜公主差点溺亡的严重事件,祝掌柜本能相李琅所言是真实的,那李琅痴哑顿消也应该是真实的……早就听得出,李琅说话的方式和用词有些特别,这些理应是痴哑顿消后留下的明显痕迹。 一个生来就痴哑,从未读过书的孤陋乡民,言谈见识远远超乎常理,还懂得白酒酿造术,鬼上身了这是,抑或这小子声称的老君赐福真有其事。 祝掌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公主灞桥落水的事件很难搞定。虽然他一时不好断言,也不敢断言究竟是谁指使的李昌贵,但咸宜公主要李琅的性命却是显而易见的,李琅若不是急中生智搬出老君和太真,恐怕昨日在灞桥就被处死了。 这很可怕,意味着武少监以舅舅的身份去求情,不一定管用,皇家的亲情可不如民间那般浓厚。而且,武少监也不会去替李琅求情。 因为咸宜公主是正处在严密保护中的公主,她差点溺亡的事件性质十分严重,稍有不慎就会卷入不明不白的贞顺皇后死亡谜案,进而扯到李瑛谋反逆案。 武少监是贞顺皇后的亲弟弟,他去替被公主认定为嫌犯的李琅求情,会给那些认为李瑛是被武家和驸马杨洄构陷而死的人释放出迷惑不解的信号,这其中包括十分同情李瑛的现太子李绍,如果因为这件事,意外引发朝野对李瑛的普遍同情,对武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情,也许别人求得,但武家绝对不能求。李琅找到武家门上来,不好说李琅幼稚,只能表明李琅不了解各家皇亲外戚之间的敏感关系和平衡格局,也没有完全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质。 当然,祝掌柜认为,其他人也不会替李琅求情。涉及李瑛谋反逆案,整个大唐都不会有人替李琅求情。 所以得肯定,李琅注定救不了。 祝掌柜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李琅被处死之前让李琅交出白酒酿造术。 “郎君想必是打算让祝某通过关系替你向咸宜公主求情?”祝掌柜明知故问。 “祝掌柜有别的更好建议吗?” 李琅一直在暗中观察祝掌柜的反应,看到祝掌柜沉郁不定,已知事情不如想象中那般乐观,心里十分失望,让武家代为求情的正式请求生生憋了回去,不说了。即将死亡的恐惧如电流般窜行全身,一刹那间竟有心如死灰的绝望。 “我建议你趁早买一口好棺材。”祝掌柜心道。 第0024章 这小子有心机 “祝某可以将郎君的情况禀告鄙东家。”祝掌柜绽出笑脸,试图安抚李琅,“相信东家有办法让郎君化险为夷,郎君不必担心。” “贵东家肯出手相助,当然再好不过。”李琅脸上没有欣喜,“但凡事都应该未雨绸缪。祝掌柜,我问句冒犯的话,万一贵东家无法让我化险为夷又该怎么办?” “这……” 祝掌柜一时无言以对,他拍着胸脯打包票只怕也是枉然,李琅不会轻信。 凭心而论,祝掌柜觉得就李琅目前的处境,隐匿逃亡也许是一线生机。灞桥落水事件只要不被朝廷立案,身为天潢贵胄的公主理当不会持续纠结于这件不开心的事,过一段时间后,公主便会慢慢忘却,李琅也就安全了。 但李琅选择逃亡,就求不着武家,自然也就不会向武家转让白酒酿造术,祝掌柜发现自己彻底失去了主动权,叹道:“那依郎君之见,需要祝某做些什么?” 李琅低头吃喝,没有吭声。 祝掌柜望着李琅像被斩首前猛吃断头饭的架势,心里那个急啊。看样子,这小子自己也没有任何保命的好法子,如果这小子心如死灰,打算把白酒酿造术带入棺材,那他岂非空欢喜一场,眼睁睁地看着巨额财富从眼前溜走? 一座金山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可突然间,金山消失了,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简直是非人的折磨。 祝掌柜耐着性子等了半晌,见李琅还是狼吞虎咽,一声不吭,似乎吃了这一顿就不准备吃下一顿了…… 祝掌柜忍不住煎熬,一咬牙,决定如实跟李琅言明其眼下面临的处境,期待李琅识时务者为俊杰,替家人着想。(.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郎君,有些事,你也许不太了解……” 祝掌柜开口对李琅说了很长一席话,话说得很委婉,但大意非常明确,主要包含有两点。 其一,替李琅分析了公主落水的严重性质,表示李琅如今的处境确实非常危险,劝李琅将白酒酿造术卖给他,价钱好商量。即便李琅身遭不测,他也会将钱如数付给李琅的家人,足以让李琅的家人过上极好的生活,他个人还愿意单独出钱帮李琅操办后事,请风水大师选一块风水宝地将李琅风光大葬,并请高僧名道作法,超度李琅来世投个好胎。 其二,李琅拥有白酒酿造术的消息此时已经传出,崔家封锁了县城捕拿李琅。李琅如果不将白酒酿造术卖给他,人会落到崔家手中。崔家行事狂悖而严酷,如果李琅不愿交给出白酒酿造术,崔家会使用极其残酷的手段弄死李琅全家。如果李琅被迫交出白酒酿造术,为占据垄断地位,防止白酒酿造术外泄他人,崔家还是会将李琅全家灭口。 所以,李琅将白酒酿造术卖给新丰酒肆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为家人着想,还是必然的选择。 李琅听后很震惊,崔家的狂悖自不必说,但他实在没料到公主落水事件竟然还能被牵扯到四年前的所谓的废太子谋反逆案。不过李琅觉得祝掌柜为了获得白酒酿造术,故意把事件夸张到耸人听闻。 公主差点溺亡的性质是非常严重,但要说会被卷入到李瑛谋反逆案和贞顺皇后死亡谜案却很牵强。(.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李琅也相信,咸宜公主应该还没修炼到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等人那种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随别人怎么说,丝毫不畏人言的洒脱,咸宜公主一定顾虑自己跟杨錡的私情被他当堂揭露,故而轻易不会将他卷入案情。 因此,即便朝廷要立案,咸宜公主一准不但不支持,还会竭力阻止。公主完全可以派人直接杀了他,简单有效,不会节外生枝。 “祝掌柜这番话也算推心置腹了。”李琅勉强笑了笑。 “不错,祝某的话或许说得太过直白,但确是句句肺腑之言,为你着想。”祝掌柜见李琅理解他的直言,没有出现人之将死时常见的情绪化,松了一口气。现在形势已经给李琅摆明,再无需转弯抹角了,他径直问道,“李大郎是否愿意将白酒酿造术卖给敝店?” 李琅又不吭声,继续埋头吃喝。 祝掌柜只得又等了半晌,但还未见李琅开口表态,他开始有些急了:“郎君考虑得怎么样?” “如果祝掌柜替我办两件小事……” 李琅松动的语气,祝掌柜焉能听不出,一时大喜过望,急切道:“什么事,尽管说。” “劳烦贵东家代我向朝廷呈报道家祥瑞。” “呈报祥瑞?” 祝掌柜微微诧异,沉吟片刻后也暗暗赞许,如果李琅真成了道家祥瑞,倒是一个保命的好办法。当今太平天子不像中宗皇帝那般放纵子女,咸宜公主没有以前的安乐公主等公主们那么嚣张,咸宜公主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加害道家祥瑞,至少明面上不敢。 还别说,这小子很有点心机啊。 与利用祥瑞要求皇帝敕授官职相比,仅仅只是呈报祥瑞而不向皇帝提任何要求,办起来就相对容易多了……这件事可以有。 “这个可绝不是小事,近年来各地祥瑞泛滥,朝廷对祥瑞审查极严,不少官吏因谎报祥瑞欺君罔上而贬职流放。再说了,正如刚才苗公子所言,国朝没有以人为祥瑞的前例,所以鄙东家为你呈报祥瑞会冒上比别人大上许多的风险。” 其实,以武家与皇家的关系,即便皇帝查出武少监谎报祥瑞也不会降罪,近些年真正因谎报祥瑞而贬职流放的都是官场上一些没有背景的小鱼小虾,但祝掌柜是生意人,当然要夸大风险攫取最大利益,“鄙东家冒着被贬职流放的巨大风险为郎君呈报道家祥瑞,郎君的白酒酿造术最少也该无偿转让给敝店。” 无偿……牙口也太长了点吧。李琅叹气道:“我原本打算,如果祝掌柜能够帮我买官,白酒酿造术自当用作交换……” 祝掌柜脸色沉了下去,他不用听就已知道李琅接下来想说什么了。 “……可惜你办不到,你能做到的,只是为我呈报祥瑞,这件事不大,似乎很多人都可以做到吧?” 祝掌柜忍受着李琅未雨绸缪地拿买官不成来堵他的嘴。他换位思考,心中涌出强烈的直觉:李琅的真正目的其实就只是要求武家为他呈报祥瑞,将自身的安全寄托于祥瑞的荫庇之下。 可李琅一开始并不说,而在高谈买官。 这小子应该早就清楚买官很难操作,却故意一开口就用买官的要求为难他,甚至一度提出想当县令、将军之类荒谬之极的要求。其目的嘛,便是将白酒酿造术的对比价位拔高,以致于他现在提出用呈报祥瑞交换白酒酿造术变成了明显的不对等交易。 这小子心机很深呐,祝掌柜几乎要相信李琅真是老君赐福了,不然,一个种田郎陡然拥有瞻前顾后的审慎,实在难以解释。 祝掌柜一阵沮丧,自己做了几十年的生意,居然在交易上谈不过一个扛锄头把的种田郎,他不甘心道:“好吧,祝某应下了,代你呈报道家祥瑞。但成与不成可不敢保证。因为祥瑞报上去以后,朝廷会派人查实,而后方能予以承认。一旦发现不实,朝廷就会降罪,郎君可要想好。” “所以这一点需得特别申明。”李琅打蛇随棍上,郑重道,“呈报之时,不能说是我自认祥瑞,应该是你们觉得我是祥瑞,因此上报。” 听话听音,祝掌柜一听就明白李琅的言外之意:一旦老君赐福的谎言被派下来查实的人戳穿,其所产生的责任和相关后果全部由他这一方承担,李琅本人毫不知情,一脸无辜。 这小子只占便宜不担风险,算盘打得太精了,祝掌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更加郁闷,不过转念一想,觉得这也没什么。 这小子还太年轻,看问题太乐观。假祥瑞被戳穿后,武家辩白几句也就过去了,朝廷追究下来,倒霉的绝对是李琅。况且武家还不会亲自出面呈报,指派别人上一本奏章即可,事不沾身。 “可以,如郎君所愿。”祝掌柜点头道,“郎君还有一个什么要求,一并说出来吧。” 第0025章 契约 “寻找我家人的下落,将他们解救出来并安置到秦岭山区,外人不容易找到。”李琅道出了自家遭到官府和韦府迫害的境况。 “韦氏和崔家联手办下的案子,外人很难干涉,何况你家去年没有交齐租调又是事实,有手实可查,所以祝某所能做的解救不可能是官面上的,而是私力行为。郎君和令亲的身份都将因此变成浮人,有关你家的一切都不再具备律法效力。”祝掌柜脸色严峻道,“郎君可要想好,掂量着办。” “祝掌柜能否先说说变成浮人有那些具体的后果?” “譬如,你不小心被官府抓到,依国朝律,以脱籍论罪,男徒三年,女减三等论罪,杖一百;譬如,你不能娶妻;譬如,你家余下的几十亩私田不再受律法保护,即便韦府强行占有你家的私田也不犯法;譬如,别人杀害你官府不会管……” “照这种做法,天下那么多流民……浮人,他们都不用活了。”百姓被官府盘剥得活不下去被迫逃亡,朝廷不思如何保障民生,反而对流民给予非人的对待,本末倒置,李琅难免有火,“谁杀我不犯法,那我杀他全家是不是也不犯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是黑户我怕谁?” “呵呵……”祝掌柜干笑两声,“总之从律法上讲就是这么个情况,当然,实际上也没那么夸张。但以后有机会,最好还是能将你家的案子翻过来,复归课户,重新拥有平人身阶。崔明府主政新丰期间自然不可能办到,最乐观的前瞻是等到下任县令继任新丰,你家出钱让新任县令帮着翻案。” “等下任县令……”李琅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或许快了。”祝掌柜为安抚李琅,透漏出一个消息,“陛下打算逐步扩建骊山汤泉宫,作为行宫署理朝政,因而准备分新丰、万年两县之地新置会昌县,很有可能将新丰县整个并入会昌县,同时将会昌县升格为京县,这是一个翻案契机。” “这有什么。”李琅有些不解,“新丰改名会昌,畿县升格京县,县令还不都是崔明府吗?” 至于祝掌柜透露的消息,李琅倒是不怀疑。他依稀记得,骊山汤泉宫会被扩建成华清宫。唐代东西两京、北都、帝陵以及骊山华清宫所在地的县域为京县,即万年、长安、河南、洛阳、太原、晋阳、奉先、会昌全都为京县。新丰改名会昌,升为京县是必然的。 “怎么说呢,新置的会昌县,最有可能任会昌县令的人确实是崔明府,但也不一定。”祝掌柜本心不愿跟一个对仕途一知半解的半罐水乡民费话,口水说干了人家还不一定懂,太累,可又担心敷衍其词惹得李琅焦躁和趋向情绪化,只得耐心解释,“你应该也有听说,国朝官品规制极严,官吏很难升迁,很多人干一辈子,官秩也不过是八九品,甚至始终徘徊在没有品秩的流外。而且,除了极少数天子宠臣和自成一体的内侍省宦官,很少有越级擢升的事情发生。” “哦。” 李琅不以为然,那些靠背景家世,靠裙带关系,靠巴结贿赂等等手段而平步青云的人不知有多少,鸡犬升天的盛景也时常上演,不过李琅没有多说什么,听祝掌柜继续说下去。 “但官场上有一个很例外的集体升迁机会。” “国朝的州按辖地户数等级分为上中下三等,县就更复杂了,分上、中、中下、下四等,此外还有雄、望、紧等级,京都所在县为赤县或京县,京都旁邑为畿县。各个州县同一职官,品秩高低却是不同,当州县向上升格的时候,就是该州县一众官吏集体升迁的良机。” 祝掌柜尽量长话短说,不然国朝官场上这点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别的就不多说了,譬如我们新丰县,如果改置会昌县,升格为京县,阖县官吏将随之升迁,现任正六品上畿县县令的崔明府,立马就能成为正五品上的京县县令,连升四级。你想想,这是多么难得的升迁机遇,数十年难遇。所以,现在盯着这个县令职位的人很多,到时候谁能得手犹未可知……刚才那位苗公子的父亲就对会昌县令之职很有兴趣,为避嫌疑,让儿子代自己来探虚实。” 祝掌柜话中的信息量有点大,不过李琅没被祝掌柜搅乱思维,抓住核心发出疑问:“众所周知,崔家傍上了京兆韦氏这颗大树,谁能跟崔明府角逐,那些想取代崔明府的人还不是只能干瞪眼。” “京兆韦氏确实能帮崔明府挡住绝大部分的觊觎者,要不然崔家也不会修……”祝掌柜差点说漏嘴,将崔贞愈为保住县令之职,极力巴结京兆韦氏,不惜圈地为京兆韦氏修建临潼池的事儿说了出来,“但这种事,都是说不准的,反正在这几年之内,你家人应该有翻案机会。(.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那就请祝掌柜安置好我的家人,直到翻案为止。”李琅顺势道。 “没问题。”祝掌柜当即应允,“还未请教令亲名讳。” 李琅说出父亲李昌福的名字,母亲和小妹则没有名字。不过不要紧,祝掌柜让人去县衙查阅户牒和案卷便可找到人。 “就这两件事,现在我们正式洽谈买卖白酒酿造术的事宜。” “什么?”祝掌柜诧异道,“祝某为你办了两件事,白酒酿造术不就用作交换吗?” “那两件事只是附带的前提要求。” “……” 两件那么难办的事居然只是附带要求,祝掌柜心里那个郁闷啊,真服了这小子,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李琅只能卖他一家,没有其他选择,但他何尝不是对白酒酿造术志在必得,也没有选择。 祝掌柜不敢坚持己见,年轻人容易意气用事,如果李琅宁肯将白酒酿造术带进棺材,那可就适得其反了,祝掌柜索性痛快道:“你开个价吧。” “无需谈价钱,我不想将白酒酿造术一次性卖断,你我双方之间可以尝试一种全新的合作方式。” “什么方式?” “我先给你解释两个新奇说法,一个叫知识产权,一个叫股份制。”李琅掏尽自己从课本上学来的一点书面知识,粗略地给祝掌柜解说着知识产权和股份制,听得祝掌柜有些发愣。 慢慢等着祝掌柜消化理解后,李琅方才接着道:“遵照知识产权,我可以用白酒酿造术参股,有权随时查阅你售卖白酒业务的所有出入帐薄,进行利润分红。” 李琅的话中包含着不少新奇词语,祝掌柜处在脑补状态中,一时没有表态。但作为一个经商的生意人,祝掌柜十分惊讶和钦佩李琅的知识产权和股份制设想,这里面包含了很多适用于商业的开创性细则,他自问自己从商一辈子也领悟不出这种设想。 李琅以前一直痴哑,突然拥有惊世骇俗的认知,实在匪夷所思,这小子若不是老君赐福,那就是妖孽转世,抑或鬼上身。 祝掌柜沉吟了良久,经过审慎思考得出,利润分红能将李家的收益最大化。 一次性卖断,价钱肯定不会很高。如果按照股份制的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酿造术泄漏出去失去垄断地位之前,武家支付给李家的钱财,或许将是买断价格的几十倍,还不一定打得住。 但是,这小子毕竟年轻,多少有些天真吧,要知道,没有对等的实力,很难奢谈对等的交易。 武家做本假账给李家看,说没赚到钱,没有分红,那还是轻的。还有更加令李家憋气的,武家赚钱后根本就不给李家分红,李家又能怎么样? 祝掌柜觉得,武家花钱一次性买断,对李家而言,收入更稳妥更实在。然而当祝掌柜再往下一想,又觉得李琅搞分红,应该还有保证家人安全的考虑在内。如果武家一次性付钱买断,以李家的地位,肯定保不住那些钱。李家发财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会到李家敲诈勒索,甚至直接杀人劫财。 时不时从武家那儿要点小钱过日子更安全。这小子出身寒微,应该持有这种寡民心态吧,并未指望从武家手中分到多少钱……这还算明智。 综合考虑,祝掌柜点头认可了李琅倡议的新奇合作方式:“祝某本人完全同意你的构想。” “我们需要立一个一式三份的合作分红合同……契约,一份由我和我的家人持有,一份给你和你的东家,第三份,备案于省部衙门。” 祝掌柜蹙眉道:“朝廷三省六部一台五署九寺,没有一个衙门司职契约事务,契约是否只写两份即可?” 李琅想了想,道:“我听说贵店东家是秘书省少监武国舅,不如就委托武少监的顶头上司秘书监持有。跟秘书监说,我家的分红给他一半。” “当今秘书监乃八十高寿的贺监,年高德劭,清谈风流,倒是极好的人选,贺监好酒旷达,相信也不会拒绝。” 祝掌柜清楚李琅这么做,是担心武家不履行合同,所以并没有表示异议,但他颇为不以为然。武家不给你家人分红,找贺知章有用吗?武少监虽然在贺知章手底下供职,但武家的家势岂是单薄的贺知章能比。再说贺知章今年都82岁了,还能活多久? 李家面临的最大问题依然是难以从武家手中拿到分红。 祝掌柜本人倒是愿意诚信践约,可他是完全听命于东家的,东家不愿给李家分红的话,他也没办法。祝家早在天后朝就投靠武家,他是武国舅十分信赖的掌柜,但他毕竟不是武氏族人,在武家不具备决定性话语权。 “出于道德和道义,祝某得提醒你,契约在你变成浮人后将不具备律法效力。” “祝掌柜有心了,多谢。”李琅随即郑重道,“有鉴于此,我家与武家的契约应该主要基于人的道德和家族的声誉之上,而不仅仅局限于律法。我家如果不能如数得到契约上规定的那份分红,将保留单方面向朝野上下公示契约的权利,这一条要写进契约条款,还有刚才那两个附加的前提要求,也一并特别写进去。” “可以。” 祝掌柜暗暗点头,这小子不简单呐,如此一来,武家在赖账之前,就得先掂量一下得失了。 确定合作方式后,紧接着敲定双方所持股份。 祝掌柜舌绽莲花,摆出各种理由,极力陈述运作成本,将李家所占股份压至一成,并定下了不少诸如技术外泄失去垄断地位,合同就自动终止等基本上都有利于武家的附属条款。 “成交。” 李琅对只占一成股份没有太多不满,毕竟蒸馏技术实在太过简单,那层窗户纸一捅就破,武家学会后完全不需要他进行任何技术支持,他占多了股份武家铁定极为不爽,会采取什么手段毁约可就难说了。 其实,李琅对跟武家达成交易还是很满意的。 就一个垄断产业而言,光有垄断技术远远不够,还得有资金投入,有势力护航。如果李家自己单干,没有启动资金,无法规模化生产,小打小闹地一天蒸馏几十斤白酒拿出去卖,能赚多少钱?更麻烦的是,李家没有实力保障蒸馏技术不外泄。 垄断技术的利润来自于垄断,如果李家还没卖上几天,别人都跟着学会了,那还有什么搞头。有钱有势的大家族大门阀开动规模化生产,李家就等着倒闭折本吧。更麻烦的是,盛唐有榷酒,朝廷限制民间酿酒自卖,而是由官府指派商专营,李琅想自酿,官府那一关就不容易过。 武家则完全不同,肯定是官府指派商,既能规模化生产赚大钱,又能在很长时间内保障垄断技术不外泄,李家跟着分一杯羹也能收获不菲的财富。 当然,在这个政治争斗远比后世残酷,动辄毁家灭族的时代,与武家合作是否存在潜在风险需纳入考虑。 第0026章 搭车 以历史的视角,李琅知道,武则天退位三十多年以来,武氏一族一路衰败。(.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在武惠妃薨逝后,武家的朝堂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了,未来的朝堂是李林甫和杨家的舞台。 然而,正是这种衰败,使武氏一族远离了政治漩涡中心,却仍属于李唐的核心权力圈“李武韦杨婚姻集团”,跟各家门阀有着错综复杂的联姻,很具话语权。武氏跟当朝权相李林甫保持着友好关系,同时还获得朝廷很多平民出身的官员礼敬。 朝堂上很多平民出身的官员是武则天时期拔用上来的,诸如开元名相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人,皆不例外。没有武氏,很多平民就当不上官。因为李唐侧重提拔世家门阀子弟,而武则天为削弱李唐势力巩固武周统治,则大肆擢拔平民子弟,很多平民出身的官员都是武氏当政的受益者,内心对武氏有一份关照之情。甚至当今执掌内侍省堪称内相的高力士出身也跟武氏有关。 所以,就李琅的历史认知而言,与武家合作是最好的选择。李琅将垄断技术转让给有实力的武家,烫手山芋往外丢,这也是对自身的一种保护。 眼见生意顺利谈成,祝掌柜非常高兴,站起身来,道:“祝某即刻动身,快马驰往京都,上禀东家,备好三份契约。此时已是晌午,京都实行宵禁,晚上城门封闭不让进出,祝某无法连夜返回,只能尽量争取在明日晌午之前赶回来。眼下崔家正在外面捕拿你,祝某建议郎君不要离开新丰酒肆,暂且委屈你在敝店等候。” 透过雅间低矮的窗台,李琅可以看到新丰酒肆门前逐渐增多的人流。显然,白酒的消息已经传开,引来了崔家的觊觎。他一旦离开武家的酒肆,崔家的人就会找上他。而他留在酒肆。在没有交割蒸馏技术之前,人身安全是能够得到武家保障的。 但李琅也有担心。 如果祝掌柜返回新丰县时,悄悄带来公主府的人,他前脚将蒸馏技术告诉武家,后脚公主府的人就冲进来杀他,他困于屋内,岂非想逃都逃不了。 武信可是咸宜公主的舅舅啊,在获得蒸馏技术后杀了他,既不用给他家分红,又能帮外甥女出气,一举两得。 县城是龙潭,新丰酒肆是虎穴,越早离开越好。 “我在城外寻一处隐蔽之地,等候你回来。” “外面有很多双眼睛盯着酒肆,县衙盘查四门,你出不了城。”祝掌柜摊手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们绝对不敢闯进酒肆抓你。” “崔家不敢闯进来,但公主府的人呢?”李琅坚持出城,“现在这个时间……时辰,只怕公主府的人已经赶到骊山四处找我了。他们找不到我,保不齐立即知会新丰县衙全境搜寻,崔家得到公主的命令后,还不敢闯进来吗?我呆在城里很不安全,相信祝掌柜一定有办法将我送出城去,譬如跟你同车出城,他们敢搜吗?” “祝某不过一介商贾,士农工商,商贾地位很低,所乘车马县衙当然有权搜查。” 祝掌柜摇头,但他听李琅话中夹杂着一些新奇而独特的词语,颇似有点语无伦次,看样子真是慌了神,铁了心一定要出城。李琅奇货可居,有讨价还价的资本,由不得他强硬不许,他微一沉吟,道,“祝某引见一位贵人给你认识,希望贵人愿意带你出城。” “是否就是第一个雅间中的那对夫妻?” “对,但他们并非夫妻。”祝掌柜点头,又笑着摇头,“贵人姓魏,排行第四。女子是魏四郎的大姊魏大娘,另外还有个孩童,排行第七的小七郎,他们是三姐弟,早两天前来新丰游玩,今日晌午过后就要回京,你坐在他们的马车里出城,县衙的捕吏和不良人不会搜查。” 祝掌柜引着李琅来到第一个雅间门前时,吉温已经告辞离开了,房中只有魏家姐弟在饮酒说笑,小七郎闹腾累了,小木剑丢在一旁,人歪倒在魏大娘的怀中。(.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读书] 魏大娘三十几岁的样子,身穿绿裙,微胖,头上插着金簪步摇,姿色平庸,但瞧着很和善,饮酒的姿势很自然,看样子是一个酒精考验的女酒客,给人一种洒脱自在的印象。 魏四郎比魏大娘年岁稍小一些,约三旬上下,即便跌坐也可看出其身材高大,脸部肌肉胖嘟嘟的,说笑时两眼眯成一条细缝,乍一看去颇具喜感,但细察之下,却能感受到隐隐的倨傲。 李琅注意到,胖脸男子袍衫下佩系着一个黄铜鱼符。鱼符可以说是国朝官员的身份牌,表明男子是一个官。鱼符质地是黄铜的,没有装鱼符的鱼袋,男子官秩当在五品以下。 “郎君且在门外稍候,容祝某入内跟贵人商议。”在门口两位持刀侍卫的目光检视下,祝掌柜轻步走进雅间,赔笑着对胖脸男子道,“魏司马,这么快就跟吉少府聊完了?” “县衙有紧急衙务需要处理,吉少府匆匆回衙了,还没来得及聊太多。”魏司马对祝掌柜甚是平和。 “最近县衙在潼水征地遭到百姓阻抗,衙门常需处置各种突发事件,假宁日也不安生,官吏们难得半日闲,吉少府没空坐谈真是遗憾。”以祝掌柜对吉温的了解,其人话里话外很是推崇李相,估计吉温得知魏司马并非李相的人后,不愿多谈借故离开。 “没什么可遗憾的。”魏司马淡淡道,“这个吉县丞很圆滑,说话不尽可信,即便跟他久谈,也得不到多少真话。” “要不然,祝某再去找一位土生土长的新丰乡人,向你倾谈本地的风土人情?”祝掌柜下巴努了努门外的李琅,“门外正好有一位。” 魏司马细眼向外射出两道精芒,李琅的破烂衣饰和草鞋在他的注视下一览无余。跟一个种田郎有什么好聊的,魏司马沉声道:“算了。” 魏司马真正想了解的是县令崔贞愈,早先吩咐祝掌柜出去找人时,就说好找知悉崔贞愈的县衙公人。现在祝掌柜事先不问他,就找来一个乡民,他颇为意外,料想是有心而为,信口问道:“受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祝某确实有事相求魏司马,事关门外那个乡人。”眼见魏司马脸色沉了下来,祝掌柜忙解释道,“他刚与敝店达成一笔大生意,祝某拗不过情面,这才斗胆相求。” 魏司马呆在雅间里,并不知道刚才一楼发生的事情,闻言微微诧异,一个田舍郎能跟新丰酒肆达成大生意?这倒是很新鲜。 “什么事,你说。” 魏司马的母亲张氏是天后男宠张易之的妹妹,三十几年前,张柬之、李多祚等人逼宫,天后退位,张易之和张昌宗两兄弟被杀,张家亦受到波及,张氏和姐姐两人被迫逃出洛阳,落难新丰,其时投身武氏的祝家曾给予过她们资助。张氏两姊妹分别嫁到蒲州的魏家和杨家后,一直跟新丰县的祝家保持着来往,魏司马跟祝掌柜虽谈不上有多大交情,但也算幼年熟识。乡民是祝仁节生意伙伴的话,魏司马就不好一口拒绝了。 “因为买卖上的一些事情,崔明府派人把守四门,正在抓捕他。”祝掌柜斟酌着道,“祝某斗胆请魏司马相助,让他藏身你的马车,带出城去。” “好。”事儿不大,看在母亲张氏的份上,当然也看在祝掌柜身后的武家份上,魏司马很卖祝仁节的面子,没有细问事由,答应得很爽快,“时辰已过午,我们就要回京,你让他跟我们同车出城。” 祝掌柜谢过魏司马,出去跟李琅商定,明日晌午,两人在县城西门外的福安观见面,完成契约。 “最好你一个人去,不能带刀。” “行。”祝掌柜很无语,他是个小有名气的正经生意人,这小子却像防匪一样防着他。 有李琅亲人的底细在手,祝掌柜倒不担心李琅脱离他的视线后就此跑掉,他最怕李琅在交割白酒酿造术之前被杀或被抓,又连连叮嘱注意安全,最好隐藏起来,别出什么岔子。 新丰酒肆后院,李琅拿回两口铁锅,用布袋包好打赌得来的四贯多铜钱,外带祝掌柜赠与的一些熟食,跟着祝掌柜来到魏家马车前。 “这位贵人姓魏,名方进,字慎之,任蒲州司马。”祝掌柜正式给李琅介绍魏姓姐弟,“这位娘子是魏司马的大姊,你坐着两位贵人的马车出城。” “魏方进……” 李琅暗自一凛。野史正史都有记载,有个叫魏方进的官员是杨国忠的什么亲戚,后来官至御史大夫,在马嵬坡兵变中与杨国忠一起被禁军给砍了。 三十来岁就当上一州司马,绝非寻常百姓家出身的寒门子弟所能做到,这个魏四郎应该就是史载上的那个魏方进,而非其他同名同姓之人。 李琅给魏家姐弟行礼,魏大娘一脸微笑,魏司马却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他处。李琅也不在意,靠近祝掌柜,轻声问道:“魏司马是不是杨钊的什么亲戚?” 这个时候,杨国忠还没有因为图谶上有“金刀”二字,请求改名以示忠诚,被唐玄宗赐名“国忠”,杨国忠现在叫杨钊。 “魏司马跟杨钊是表兄弟。”祝掌柜惊奇地望了李琅一眼,心里泛起了疙瘩,“你如何得知杨钊?” 李琅笑了笑,没跟祝掌柜解释什么,跟在魏家三姐弟后面上了马车。魏家的这辆马车由两马拉辕,有门有窗,形同一间小屋子,很宽大,三面有矮几和华丽锦席,两侧各一个,正中一个。魏司马居中而坐,魏氏抱着小七郎坐在一侧,李琅坐在另一侧。 车轮辘辘,魏家马车在两名侍卫的左右随扈下,驶出新丰酒肆,沿街向南。 第0027章 不明觉厉 经过县衙门口时,李琅看到那些潼水百姓依旧被迫跪在地上。[.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围观的人很多,现场隐隐有一种压抑既久的怒火在弥漫,气氛焦灼。这是逼迫潼水人不得不走“隋唐英雄”那条路的节奏啊。 李琅同病相怜,去年骊山北麓各乡村的乡邻们遭到杨玉环圈地时,如果反抗,处境一定会比眼前所见更惨吧。李琅一时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格外的憋闷,收回目光。 魏氏也看到了衙门口的情景,忿忿道:“四郎,咱们此番来新丰游玩,无处不见崔家骄狂。崔家比照定昆池,强夺百姓田宅修建临潼池,已酿成近百人丧命的惨祸,竟然还敢将临潼池与昆明池、定昆池并称,号京畿三大池,丝毫不惧被御史弹劾逾制。看来有韦氏居后撑腰,崔家胆儿着实不小。” “是啊,临潼池其实是崔家为韦氏私建,你看,昆明池归属皇家禁苑进出不便,定昆池被陛下诏禁不许官吏前往,那就新修一个临潼池游玩呗。崔家大张旗鼓地宣称所谓的京畿三大池,不外乎故意向外人示威,明示他们有京兆韦氏撑腰,牧守地位牢固,外人不要试图染指新丰。”魏司马说着有点泄气,“亲身来新丰才发现,京兆韦氏对崔贞愈的支撑多么给力,此行并未发现崔贞愈有其他可构成弹劾的理由。无法将崔贞愈弹劾调离,新丰升格为京县这个莫大的机遇,我是得不到了。” 李琅听得出来,魏方进跟苗元昭父亲一样,正是祝掌柜所说的眼红新丰县令之职的众官员中的其中一位,想得到这个越级升迁的机遇,此次新丰之行有寻找崔贞愈的马脚搞走对方自己取而代之的用意,可惜没有收获,唯一可构成有效弹劾的是崔家逾制修建临潼池一事,但临潼池实则为京兆韦氏所有,魏司马无力与京兆韦氏扳手劲,唯有无奈叹息。 李琅斜对面小七郎睁开一双颇显呆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李琅看,手足乱舞,一副跃跃欲动很想亲近的模样,甚为可爱。[.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趁魏氏说话没留心,小七郎爬上魏氏身前的矮几,过来跟李琅玩。 魏氏将小七郎拉住,冲李琅笑笑:“我家小七郎自小痴哑,平常很少跟别人亲近,看样子他跟你有眼缘,很喜欢你。” 听说魏七郎也是痴哑之人,李琅微微一愕,恍然想起一个故事,《太平广记》似乎有载,魏方进这个小七弟活到十五岁时,突然有一个红衣使者来到,口呼魏七郎为仙师,魏七郎当时便通达事理,声音爽朗,还神采奕奕地高声喝叱红衣使者为什么来晚了。真可谓痴哑顿消。可当夜魏七郎就死了,死后还在马嵬坡显灵救了最疼爱他的姐姐魏大娘和魏大娘的三个儿女,整个故事比李琅还富有传奇。 当然,《太平广记》这类逸史多是风闻记事,不太可信。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嘛,正史容易被当权者篡改,而逸史却很少受到政治上的干预,反倒能保留部分真实。也许魏七郎痴哑痊愈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要不然《太平广记》为何不记载别的痴哑之人,偏偏记载了魏七郎?或许魏七郎后来真的痴哑痊愈,只不过这个过程是缓慢的,远没有《太平广记》描述的那么多夸张,添了很多怪力乱神的调味品进去。 李琅想到这点,好心道:“小七郎思维集中,我注意到,他盯着我看了半刻钟,一直没有把视线移开,还想爬到我身边来,真要是痴呆儿,不可能保持这种长时间的专注。痴呆儿一般长相异常,如鼻塌眼歪等,而小七郎面容非常正常,他造成痴哑的病因应该不是先天的基因缺陷染色体变异,他年岁尚轻,相信通过后天的纠正,会好起来的。” 魏氏闻言一怔,李琅说话的方式和遣词都有点另类,她听不大明白。小七郎整天痴痴呆呆,不会说话,鼻涕口水乱流,遍寻各地名医高价医治,都是徒劳无果,其他兄弟姐妹们都嫌弃小七郎,只有她一个人素来怜爱有加,但对能治愈小七郎也有些死心了,现在听李琅说得头头是道,貌似有点道行的样子,她不明觉厉,又燃起治愈小七郎的希望。[.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就爱读书] “找到痴哑本因才好根治,郎君能否瞧得出小七郎的病根所在?” 李琅想了想,问道:“小七郎跟娘子是一母同胞吗?” “正是。”魏氏点头,“我魏家七姐弟全是一母嫡出。” “小七郎痴哑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令堂高龄妊娠而导致发育迟缓。”魏氏都三十几岁了,小七郎才不过一两岁的样子,想来其母怀孕的年龄已经高达四五十岁,高龄妊娠生出发育迟缓的婴儿比例较高,李琅建议道,“发育迟缓不能只寄托于药物疗法,还要持之以恒地进行康复训练。家人需更多地倾注关心,耐心训练他发声。” 李琅接着告诉魏氏一些自己所了解的后世常见的康复训练方法,而后安慰道:“娘子不妨按照我的建议训练小七郎,一年后也许有明显效果。” “好,小七郎明年有所好转,奴家必登门酬谢。”魏氏大喜,魏方进也朝李琅微微点头,胖脸上绽出一丝笑意。 在交谈声中,马车逐渐驶到了县城南门。 十几名红帕首官差和不少市井儿官匪一家亲,一同在城门口设卡,以搜捕抢劫钱财的响马贼为由,盘查过往百姓,勒索钱物,喝骂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不满官差强盗行径的百姓被打。所有年轻的男子都被重点盘查,李琅看到有几位在新丰酒肆见过他面的酒客在逐个认人。 崔家果然在抓他,李琅身子往窗后移了一下,免得被外面的人看到。 然而李琅完全是多此一举。 衙役们对待进出城门的弱势百姓横眉竖眼,赛似鹰犬饿狼,但看到魏司马侍卫出示的官牒,立即变成摇尾讨好的哈巴狗。 李琅有所了解,唐代的衙役分为吏员、不良人、番役等几类,除了被轮番征召应役的番役,吏员们和依附于吏员的不良人绝非后世明清时代衙役那样的贱民,他们大都有家世,办差时油水丰厚。吏属之流常常以抗税为由,冲进百姓家中扒屋牵猪,生杀予夺,对百姓而言,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决定性存在。 史载唐代岐州郿县的一个普通老吏,叫宋智,他竟能吞并很多土地,可想其他吏员也都差不了多少。 不过唐代的官与吏有本质差别,在官员眼中,小吏们屁都不是。碰到比崔贞愈的官阶小不了多少的蒲州司马,衙役们慌忙驱赶百姓让路,点头哈腰地恭请魏司马的马车出城,哪敢提搜查二字,魏司马的马车在城门口没有任何停顿就出了城。 李琅感慨,难怪祝掌柜向魏司马提出带他出城之时,魏司马不问详情便即应允。在当官的看来,这根本就不算事。 过了城门,李琅身心放松下来,感觉海阔天空,出城不久,谢过魏家姐弟,下了马车,直接前往西门外的福安观。 西面城门口不远处有个分岔口,西南面接通驿道,西北面通往一片小山岭,福安观就在西北方向,没有驿道,乡间小路坑坑洼洼,间或有挑着柴火和木炭的乡民经过,路两边零星散落一两个小村落。福安观离县城西门足有二十几里,这是一座不大的道观,只有正殿、庭院和几间厢房、膳房,观里住着三个中年女道,几乎没有人前来礼道上香。 尽管没有香火钱,但三个女道却没有饿死,因为国朝的道士不靠香火过日子,她们拥有田产。国朝有制:“凡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冠二十亩”,且道观算得上是免课户中的免课户,既不用交纳租调,也不用交户税,观中的三名女道将观田租给乡民耕种,小日子过得比一般百姓强多了。 李琅花五文钱租了一间厢房,翻看买来的《唐律疏义》和《唐六典》等书。书面行文看起来很吃力,不少繁体字都不认识。李琅耐着性子一直看到晚上,翌日起床,呆在观中又看了一上午。 晌午时分,祝掌柜按时来到福安观。 福安观位置偏远,小路上不能行驶马车,祝掌柜让酒肆里的一名亲信伙计扮成挑夫,挑来他昨日就派武铉出去买好的木围子等一应酿造白酒的物事和几十斤酒酿。 祝掌柜再次见到李琅时,表情多了些不安和恭敬,因为新丰酒肆派去骊山打听李琅底细的伙计和如今外面沸沸扬扬的消息都表明,李琅真的是在灞桥落水瞬间痴哑顿消。换个角度说,李琅声称的梦遇老君也许有一定的可信度。 遵照李琅的要求,伙计将东西放进道观膳房便即离开,膳房中只剩下李琅和祝掌柜。 祝掌柜从京城回来,李琅当然要向祝掌柜打听外面的消息。考虑到祝掌柜急于签订合同得到蒸馏技术,为了宽慰他顺利签约,势必不会实话实说,李琅干脆等完事后再问。 “替郎君呈报祥瑞的奏本,今日已经有人递上中书省去了。”祝掌柜先交代李琅委办的两个前提事情,“令亲的事情嘛,祝某通过衙门内的熟人查阅案卷,得知令尊在新开挖的漕渠渭南段供役,令堂令妹被发卖到武功县一醪糟作坊。祝某已分别派人前去解救并将安置于宜寿县秦岭山区,具体地点等祝某的人从宜寿县一回来便即告知于你。从秦岭至汉中、剑南诸州逃户高达数万,土豪大族,阿隐相容,别停客户,使其佃食,如今已成潜规则,令亲安置在那里绝不会引起丝毫注目,郎君尽管放心。” “多谢。”李琅对祝掌柜的办事能力很满意。 “还有,贺监很乐意作出担保。”祝掌柜笑道,“但他不要你的分红,表示只要有透明无渣的白酒喝就很高兴了。” “哦。”李琅听得心中一暖。 祝掌柜随即拿出三份由武少监和秘书监贺知章署名并盖印的合同,和笔墨纸砚、印泥盒,一一摆在几案上,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李琅怎么处理。这小子自小痴哑,从未读过书,如果真能识字,那这小子声称的梦遇老君之事可信度就更高了。 第0028章 消息 李琅拿起合同一看,一列列竖排的毛笔楷书劲骨丰肌,好书法,但有不少繁体字他不认识。 “劳烦祝掌柜将契约条文念一遍,你念我听。” 听李琅提出这么一个要求,祝掌柜肯定李琅不识字,其所宣称的识字作诗不过是谎言,这倒是在情理之中,不然就太过匪夷所思了,祝掌柜当即朗声念了一遍。 李琅对照祝掌柜的朗读,确认合同完全依照他的意思拟定,一切无误。合同上甚至还有条款特别申明,此契约的甲乙双方分别是李家与武家,一旦签约人死亡,合同将自动由死者最亲近的直系亲属继承。 “写得很详尽。”李琅点头认可,看得出,武家还是释放出足够的诚意。 “贺监和武少监都已在契约上画好花押,并盖上官印。” 祝掌柜指着合同上乙方和中间方签名的位置,李琅看到两个笔画乱如蓬草的姓名,国朝署名常用草书和“花押”,李琅认不出是什么字,但官印上武信和贺知章的名字倒是很清晰,应该没错。 “你也画押吧。”祝掌柜显得早有准备地指着印泥盒道,“不一定要亲笔签名,祝某帮你将名字写上去,你在名字上面“画指”,男左女右,你是男子,该画左手食指,嫌画指麻烦的话,直接按食指指印,或将整个左手手印都按上去亦可。依国朝律,花押,画指、指印,手印同样有效,你应该知道的吧。每年交纳租调时,手实本上就需要你们课户画押。衙门的公文案牍往来,碰到那些不识字的人,俱都照此办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看书网)” “我按手印。”李琅让祝掌柜代为写好名字后,伸出手掌沾好印泥,分别在三张合同上按上自己的手印。 “好了,现在我告诉你怎么酿造白酒。”李琅拿了其中一份契约贴身保管妥当后,郑重道,“注意,白酒酿造术很简单,一般人看一两次就能学会,你一定要绝对保密,绝不能给任何外人看到。” 李琅使用祝掌柜带来的一应物事,当着祝掌柜的面演示了白酒的蒸馏过程。 真的太简单了,使用这些东西,自己摸索一番说不定就能捣鼓出来。 就这么一道简单的工艺,硬是被这小子占去武家售卖白酒的一成分红,祝掌柜感概之余当即决定,新建一个地下酿酒作坊,伙计全部使用武家奴婢,防止技术外泄。先大量生产,库存窖藏,再行销售,在技术外泄之前将垄断利润最大化。 双方交易顺利达成后,李琅开口问祝掌柜:“公主是不是已经派人来杀我?” “哎,一天大变样,比你猜测的还严重。”祝掌柜本来不愿说这方面的事给李琅添堵,他只想在商言商,但现在既然李琅问到了,蒸馏技术他也已学会,再没有必要去照顾李琅的感受,便据实相告道,“这么说吧,郎君出去一露面,就会有很多人争着来砍你的脑袋。” 李琅怒道:“谁来砍我脑袋,我灭他全家。(就爱看书网)” 祝掌柜不好搭腔,赶紧收拾所有东西准备离开,李琅叫住了他;“你说清楚,为什么很多人争着来砍我的脑袋?” “郎君先冷静一下。让祝某说清楚可以,但你不要插话。让祝某一口气把话说完,好吧。”祝掌柜见李琅情绪激动,急于脱身离开的他将所知道的事儿一股脑倒出来。 “殿下在灞桥落水当天晚上连夜进宫,面见太真仙子,太真仙子亲口向殿下证实,她不认识你。昨日一早,殿下派十多名骑卫出京,驰往骊山找你,杨驸马派出一些家仆随同前往。动静很大,现在你的事情在骊山周边已经弄得尽人皆知。公主府骑卫没找到你,回京禀报殿下,说你畏罪潜逃。” “就祝某所知,殿下其实不想将事情搞大,制造动静的是随行的那些杨驸马的家仆,他们四处散播殿下灞桥落水事件的经过……他们应该是得到杨驸马的暗中授意,故意为之,具体内情不得而知。” “公主府邑臣司并没有发出文牒要求京兆府下辖各县协捕你,但祝某回到新丰后,却看到城门口挂着捕杀你的布告,布告上说你是谋害公主的逆贼,你的脑袋被县衙公开悬赏,提头去见者赏钱一贯。” “你们骊山清江村韦府撒出大批奴仆到处搜你,放出话来,任何人见到你立即格杀勿论。” 祝掌柜说完,赶紧将一应物事收拾干净不留痕迹,快步离去了。 李琅站在原地,心里有恐惧。眼下,死亡随时都会降临。他的脑袋价值一贯钱。一贯钱听起来似乎有些寒酸,带点黑色幽默。可其实在当前物价下,一贯钱足以解决一个人一年的基本温饱,对民间的诱惑力还是蛮大的,不排除人们为了一贯钱而争相对他下手。 然而李琅心中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愤怒,良久才转向理性思维。 咸宜公主和韦府的行为在李琅意料之中,好在并没有被扯到祝掌柜所言的耸人听闻的废太子逆案,事情只停留在私人恩怨层面,朝廷没有介入其中,呈报祥瑞一事应该不受影响。至于新丰县衙发下捕杀令,想来不过是崔家秉持韦府的意愿,滥用职权,不能就此解读为朝廷介入。 驸马杨洄的行为是最需得仔细分析的。 杨洄是个什么人,那可是一个能将太子李瑛拉下马的牛人,是所谓的废太子谋反逆案的始作俑者,这样一个富有胆略的人,一般不会去做些无谓的事,他故意大肆向外宣扬公主落水事件仅仅是出于愤怒么? 联想到驸马、公主,以及杨錡三人之间可能存在的三角关系,公主不愿将事情搞大合乎情理。杨洄跟公主唱反调,有意把事情散播开去,从而将公主和杨錡有私情的嫌疑曝光朝野也合乎情理。 李琅脑中灵光一闪,公主要他的命,驸马跟公主唱反调,就可能用得着他,说不得杨洄会因此给他提供人身保护。 不过,去找杨洄肯定存在风险,事关家人命运的合同放在自己身上不安全,应该委托给信得过的人保管,这样,纵使自己不幸送菜上门,家人也能很好地活下去。 在李琅的记忆中,他一个痴哑之人,没有发小,没有朋友,连舅家那边的亲人都没什么印象,能信得过的人只有韦侯成的妻子苏氏。 李琅吃了一些自带的熟食充饥,躺下睡觉,养足精力。等到午夜前一个时辰左右,月近中天,起身寻一个隐密处,将随身铁锅,书本等东西和大部分铜钱都包好藏起来,而后带着熟食和少量铜钱离开福安观,顶着星月淡淡的银辉,踏上回骊山的路。 李琅依旧绕道清江村东北的秦始皇陵,不走前村,顺着桃花林边缘的野地,从村后悄悄回家。 走到自家院落前,李琅看到院门倒塌了,就着三月初清淡的月色,依稀可见院门的断口非常齐整,是刀锋劈过的痕迹。李琅心跳加速,握紧了拳头,轻步走进院中,只见到处一片杂乱,明显被人翻找过。 此时已是后半夜,李琅走出院子,绕过山梁向前村的苏氏家中摸去。夜深人静月朗星稀,李琅很顺利就到了苏氏家,一路上仅仅惹起几声狗叫,不过吠叫的狗嘴很快被李琅丢过去的熟食给塞住了。 苏氏的家境比李琅家好上不少,院外有一道土墙,院内除了几间修整得干净利落的茅草屋外,还有两间村里很少见的瓦屋,苏氏和韦侯成就睡在瓦屋里。 “砰砰砰……” 李琅正要腾身翻越土墙,忽听韦家院门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第0029章 牵连 李琅一惊,伏在墙角没动。(.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读书最快更新)敲门声仍在持续,还伴随着强行推门的吱嘎声,李琅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角走向院门,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 来人一边敲门,一边推门,眼见屋里没反应,门又推不开,便低沉着嗓子轻声喊道:“苏二娘,苏二娘……” 听声音,是韦元魁的小妾青娘。 “来了。” 韦侯成和苏氏夫妇被惊醒了,两人披衣下床,亮起油灯,出门察看,见是青娘,顿时十分惊讶,慌忙将青娘让进院中。 “青娘,是不是四娘出什么事情了?”苏氏惶急问道,青娘平素瞧不起种田的乡民,不会去乡邻家串门,眼下破天荒地夤夜登门,除了四娘出事赶来告知以外,苏氏想不到还能是什么。 “四娘是出事了。”青娘压低声音道,“你家也马上就要祸事临头了,你们快点收拾细软,连夜逃走吧。” “怎么啦?”韦侯成一听,脸色瞬间煞白,“是不是四娘在韦府惹祸,连累到我们家?” “要说惹祸,也是你妻子惹祸,连累到四娘好不好。”青娘鄙夷地白了韦侯成一眼。 “青娘,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其实,苏氏听青娘这话,心中大致有点谱了。大前天,村正韦祁不是闯进她家威胁过她吗…… “天一亮,你家就要家破人亡。” 青娘叹了一口气,将事情的原委细细地告诉给惊慌失措的韦侯成和苏氏。(.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原来,村正韦祁屡次逼迫苏氏不成,大前天用李家被韦府弄得破败的例子威胁苏氏也没收到效果,已经彻底恼羞成怒,前天就决意跑到韦侯成家来强奸苏氏。 只是,恶行因事推迟了。 前天晌午,咸宜公主的骑卫和杨驸马的家仆涌进清江村捕拿李琅,带来了李家叔侄谋害咸宜公主,李昌贵被公主当场处死,李琅痴哑病愈这等震耳发聩,让人完全难以置信的惊人消息,轰动了骊山周边,也给韦祁和父兄带来了兼并土地的良机。 李昌贵被溺毙灞水后,尸体顺流飘向渭水,途中尸体浮出,在高陵县被人发现后报官,高陵县差役查探之下,获悉了灞桥边发生的事情,遂知会新丰县衙,让李昌贵家人去高陵县将尸体领回埋葬了事。 李昌贵死不足惜,连李昌贵的妻子罗氏一听此事,出于对李昌贵将她当成妾奴送与韦祁玩弄的恼恨,勉为其难地给李昌贵草草收尸掩埋后,随即跟韦府交涉卖地。罗氏想将她家现在耕种的私田和永业田尽数卖给韦府,然后卷起卖地的钱和家中所有财物,带着孩子回娘家改嫁,与李家再无半点关系。 岂料韦府根本就无意出钱买地,而是大嘴张开,直接吞并。 依国朝律,一般的罪都不会罪及家眷和抄没家产。但谋反、谋害皇亲等等逆罪在法外之列,判案所依据的《判例》时常变更,但不管怎么变更,逆犯通常都会被抄家。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李家叔侄犯下的正是谋害皇亲的逆罪,这可是韦府趁机吞并李家私田的大好机会,焉能错过。韦家三父子对李昌贵这条狗翻脸无情,通过县衙定下逆案,将李昌贵的家眷罗氏和其两子一女共四人全部贬为奴婢,家产抄没,私田和永业田悉数重新造册,变成韦府私田。 吞下李昌贵家的一百多亩土地后,韦府意犹未尽。李昌福和李琅父子名下还有三十亩私田和十亩永业田,韦府也想据为己有。 但李琅已被公主亲口饶恕谋害皇亲之罪,按法理,是定不了李琅家逆案的,那么韦府自然也抄不了李琅的家,兼并不了李琅家的四十亩田地。 韦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罔顾李琅被公主饶恕谋害皇亲之罪的事实,勾结县衙,仍将谋害皇亲的罪名强加在李琅头上,一面强行兼并李琅家的所有土地和房产,一面发下捕杀令,出动官差,鼓动民间索取李琅的首级,韦府自身也派出众多家仆搜寻李琅,交代下去说,找到李琅后二话不说,直接砍头。 官宦衣冠之家砍死一个平民不算啥,即便有哪个大人物将事情捅到三法司,韦府也不过是找一个家奴之类的替罪羊顶罪完事。 吞并了李家所有的田地以后,韦家三父子还是不满足,觉得应该将李家谋害皇亲这个机遇的效能发挥到最大,又将贪图土地的目光盯上了韦侯成家。 苏氏不是收留过李琅吗,这件事足以构成牵连。 韦家三父子合谋,借着李琅谋害公主一案,诬陷韦侯成和苏氏是李琅的同谋,准备明日让与韦鸣交好的新丰县司兵参军崔造带着衙役扑到韦侯成家,以拒捕为由头当场杀死韦侯成,将苏氏降为奴婢,收入韦府供韦府男人淫玩。 苏氏没生儿子,韦侯成一死,家中没有男丁,余下的田地,尽归韦府所得。 “四娘意外得到这个消息,异常愤怒,跑去跟大郎哭闹,被大郎亲手打得死去活来,锁了起来,只能托我设法出府给你们报信。” 青娘唏嘘不已,目睹四娘的遭遇,妾的低贱地位在她心中投射着最为鲜活的阴影。别看平日里男人们多么宠爱小妾,华屋豪宅,锦衣玉食地供养着,但其实在男人们心中,小妾永远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贱人,在家庭中没有丁点话语权。 “……” 青娘夤夜传递的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一下子将韦侯成和苏氏夫妇震晕。 青娘见韦侯成夫妇呆如木鸡站着没动,完全被吓傻了,急道:“我直等到丑时方才有机会偷偷地从后府侧门出来,现在已过丑时,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该天亮了,你们别呆在这里等死呀,快点逃吧。” “四娘现在怎么样了?”苏氏想着妹妹,热衷豪门优越生活的四娘为了她这个姐姐的事,不惜跟韦家闹翻,这份姐妹情义让她的心沉甸甸的。 “很不好。”青娘实话实说,“被大郎亲手暴打,流了很多血,你知道,流血过多……” 苏氏已经连声抽泣起来。 “你哭什么哭。”韦侯成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两股颤颤,死亡的恐惧让他几乎神经麻木,颤抖着声音对苏氏道,“你看看……这就是你收留李家那个哑巴的报应。” 苏氏受到责骂,仍止不住哭声,双眼噙满泪水。 “都这个时候了,你不想着快些逃走,首先埋怨自己的妻子,哎……”青娘瞪了韦侯成一眼,转身出了院门,“懒得管你们,我溜出府也不知道被府内的家仆发现没有,可不敢在外久呆,我回了。” 李琅藏身墙根下的阴影里,没有探头去看院中的情形,但青娘传递出来的消息他一字不漏地全听着了,心中激愤难言。 韦府不但弄破他的家,兼并他的房产和田地,置他于死地,而且连帮助过他的一个善良的弱女子也不放过,完全泯灭人性。 悲愤和负疚让李琅陷入深深的自责,脑中回荡着苏氏的抽泣声和韦侯成的低沉责怪声。 “你收拾细软,我去把事情告诉韦宗老。”呆立在院子里的苏氏先镇定了一些。 “韦府和官府来杀我,告诉韦宗老又有什么用,你……把我给害死了……” “汪汪汪……” 这时,青娘离去的村头方向响起几声犬吠,红红的火把亮了起来,随即便传来青娘惊惶的尖叫声,在寂静的夜空格外清晰,但立即又戛然而止,似乎青娘突然被人捂住了嘴巴。 李琅暗叫一声不好,从后门偷跑出来给苏氏报信的青娘怕是被韦府发现了,韦府很快就会赶来提前抓人。 第0030章 换取 “快跑。” 院中的苏氏和韦侯成也听到了青娘的尖叫,清楚大事不妙,顾不得收拾钱物和告诉宗老韦寅,立即惶急地奔出院门,朝韦府所在的反方向,即通往后村的山梁上奔跑。 两人仓皇的脚步声惹起一大片狗叫,村头的韦府有人大喊:“他们朝村后跑了,放狗,快追……你们几个,去马厩牵马。” 很快,火把闪动,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从韦府逐渐逼近,在韦侯成院子上方的村道上分成两拨,一拨顺着村后的狗叫声追去,一拨冲下村道,直扑韦侯成的院子。 李琅没有跟苏氏和韦侯成一起往后村跑。韦府已经发觉了,他们人手那么多,有马又有狗,想成功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李琅翻身进了苏氏的院子,爬上茅屋边的大草垛。 刚藏身没一会,韦家五六个奴仆就提着横刀,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敞开的院门,四处搜人,抡刀乱劈,骂骂咧咧的,大脚踹开韦侯成家的所有房门,进屋翻箱倒柜,砰砰打砸,洗劫屋内一切值钱的东西。 “抓到了,抓到他们两个了。” 山梁上响起欢呼声,韦侯成和苏氏还没跑上山梁,就被韦府奴仆给撵上了,韦侯成和苏氏凄惨地喊了几声救命,被人迅速卡住喉咙,随之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村中正在熟睡的乡邻们纷纷被惊醒了,很多人家亮起油灯,开门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先别打死他,把他们夫妻带回府中关押起来,天亮后禀告阿郎,等衙门崔参军带人来处理。(.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就爱读书最快更新)”看到村民们被惊动,韦府出来抓人的奴仆有所顾忌。 清江村中都是韦侯成一族的族人,虽然只有二十几户,但这里面有韦侯成一族的宗老韦寅,韦寅有威望召集骊山周边其他村落的同族乡民赶来站脚助威,跟韦府形成对峙,那样事情就变得有些麻烦。最好让官差来对付这些草民,杀几个人以后,就都老实了。 “好了,回府。”在韦侯成家抢劫钱物的韦府奴仆退了出去。 李琅趁着混乱,悄悄跑上山梁,绕回到后村自家院子,心脏砰砰直跳,如同擂鼓一般。 激愤,愧疚、惊惧,李琅的身心五味陈杂。 苏氏对自己有收留之恩,韦侯成虽然比较自私,但像韦侯成这种人堪称最普遍的存在,为了生活谁都不容易。李琅不能坐看苏氏和韦侯成被韦府迫害致死。 可李琅不但救不了韦侯成夫妇,连自己的性命都随时不保。 现在只有用信息去换取杨洄的介入……作为公主灞桥落水事件的关键当事人,李琅自问知道一些杨洄想要知道的内幕。 去找杨洄有风险,可身上的合同又无处保管,到时候只有相机行事了。 李琅从桃花林边缘的野地绕道出村,沿驿道向西,连夜前往京师长安。步行两个时辰后,李琅进入了万年县境内。 徒步太慢了,照这个速度,再走几个小时,到下午都看不到长安的城门。[就爱读书]此时天色已亮,驿道上车马行人逐渐增多,李琅停下来准备租坐一辆马车代步,突然看到前方隘口有官差设卡盘查。 李琅拦住一位从关卡迎面过来的路人甲问道:“哥,前面在查什么?” “新丰吏拦截并当场抓捕进京告状的新丰百姓,见到瞧上去像穷课户,操着新丰口音的人就叫住验看户牒,已有好些天了。”路人甲打量着李琅,“听你口音像新丰人,带户牒了吗,是不是进京告状的?” “没有户牒。”李琅皱眉,“也算是进京告状吧。” “那驿道你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还有两道这样的关卡,京师东面三个城门和西面三个城门,也全都有人拦截,专门抓捕你们这些告状的。”路人甲热心道,“你干脆折返回去,沿灞水南下蓝田县,走蓝田县到京师南面几个门的官道,估计那边没人设卡。不过进了城也没用啊,听说城内的京兆府衙门前,进入大内诸衙的朱雀门外面都被新丰吏看住了,你根本递不了诉状,只会当场被抓。” “多谢。”李琅的心沉了下去,又拦住几个新丰和万年两地的路人相询,得知路人甲的消息完全属实,当即决定迂回蓝田县从长安南门入京找杨洄。 天色已亮,李琅不敢从驿道上原路返回,步下驿道,走乡间小路,弯弯绕绕的,回到灞桥时已经快晌午了,然后沿灞水西岸往南走,无意中瞥见小胖墩在河中捕鱼。 小胖墩也看到了李琅,大喊道:“喂,一起去椿庄看公主赛马。” “公主?”李琅一怔,本能地问道,“是不是咸宜公主?” “叫什么我忘记了,反正就是几天前被一个叫李琅的小子在灞桥抱下河的那位公主,还有驸马陪同,昨日来的。”小胖墩歪着脑袋问道,“你去不去看?” 驸马杨洄也来了,李琅大喜,都不用他费事进京去找。 “小胖子,替我去跑一趟腿。办好了,这些钱全是你的。”李琅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足有近二十枚。 “你发财了?”小胖墩登时两眼放光,立马游上岸来,“下次发财你带上我呗。” “现在不就是叫你跑腿发财嘛。”李琅让小胖墩快去办事。 灞水发源于蓝田县,在流经蓝田县的一处河段旁,有一个名叫椿庄的大庄园,原是京兆韦氏主支韦元珪家兼并蓝田百姓的土地而形成的。 韦元珪五十多岁时生的小女儿明年十六岁,即将与咸宜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盛王李琦定亲。继大女儿嫁给皇帝的五弟薛王李隆业赠惠宣太子妃,三女儿嫁给太子李绍为现太子妃以后,韦元珪家与皇家的姻亲又多了一层。 几天前,咸宜公主灞桥落水受惊,韦元珪将椿庄赠送给咸宜公主压惊。 开元皇帝登基以来,面对官宦、豪强、寺观大肆兼并百姓土地,朝廷税赋减少度支吃紧的困窘,多次颁布诸如《禁官夺百姓口分、永业田诏》之类的诏书,规定只容许皇帝一人可以派出特使四处圈地,强征强拆、霸占民居民田,在禁苑之外圈占众多皇家庄园,而禁止皇帝之外的任何人买卖土地。 最近的一次颁诏就在六年前的开元二十三年。 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诏书形同一纸空文,“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吞并,莫惧章程”,土地兼并的局势并已经完全不可控,还形成了独特的兼并文化,将兼并后集中在一块的土地称为“庄”,田产称作“庄田”,原来拥有土地的课户失去土地变成被称为“庄客”、“田客”等等之类的雇农,如今“朝士广占良田”,官场上盛行“地癖”,竞相攀比谁家兼并的地多,贵族阶层最流行的贿赂或赠礼是送庄田和庄客。 韦元珪将偌大的椿庄和整庄的庄客当成压惊的礼物送给咸宜公主足见诚意。 椿庄中有一大片绿草如茵的广阔平地,背山临水,不种庄稼专供赏景游玩。咸宜公主赏出上千匹绢的彩头,聚集不少皇亲勋贵女眷在此地赛马。 草地上车马簇簇,行障遍布,十分热闹,奴仆婢女穿梭不息,拥簇着一个个衣饰华丽炫彩的贵族女子,莺莺燕燕如同草地上开着的一簇簇鲜花。 看热闹的百姓很多,喧嚣一片,被各家贵女的随扈仆役挡在庄园外面远远围观, 咸宜公主行障所在的草地上,织彩锦毯连绵铺垫,咸宜公主与驸马都尉杨洄并立在锦毯上说着话儿。 第0031章 驸马造反 咸宜公主颀长婀娜,高髻半翻,显现高华。(.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着一身以亮绿为基调的丝质襦裙,裙摆宽大,长垂及地,随风展扬,散发出优雅而华贵的强大气场。 襦裙袒胸无袖,两腋以上,丰莹的香肩,优美的锁骨尽皆显露出来,只有一条长长的白色帔帛慵懒地搭于晶亮如雪的玉臂上,在风中飘洒翻飞。 杨洄看着雍容美丽的公主,笑道:“殿下富丽堂皇,气象万千,不容丁点冒犯,当日灞桥之上,杨錡太不尽责了,不但疏忽大意使得殿下溺水,竟然还替那个该死的痴哑乡人求情,甚至准备向那个被殿下迅疾处死的疯子求情,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听到杨洄明显意有所指的话,咸宜公主淡淡一笑,不置片言。 公主这几天有好心情,也有不开心。 好心情来自她与杨玉环关系的改善。 当日灞桥落水惊魂之后,由于关系到杨錡,公主投鼠忌器,并不想大肆声张,仅跟自己的丈夫杨洄说起。公主隐瞒了真相,只推说是骊山乡民李昌贵突发疯魔,指使痴哑侄子李琅将她抱下河。 杨洄却表现得很愤怒,建议将此事禀告皇帝,请旨彻查。 咸宜公主当天入宫,却不禀告父皇,而是去了兴庆宫太真观,将事儿详详细细告诉了还要过几天才会回骊山桃林太真观的杨玉环,连李琅在水中触碰她的羞人细节也倾诉给杨玉环,为的是让杨玉环知道,李琅对她行过猥亵之举,罪大恶极。 公主特别强调了李琅声称的杨玉环为其祈福之事,公主的潜台词是: 太真,你看,一个卑贱的农夫将我这个尊贵的公主抱下河,差点致我香消玉殒,闯下滔天大祸,本来罪不可恕,可我一听说他是你的故旧,便不究其罪,在我的心中,你的面子大过我的生死。 公主放低身段主动示好,还可以试探出杨玉环内心是否有与她修复闺蜜关系的意愿。杨玉环如果愿意跟她和好,将会处死打着其面子招摇撞骗的李琅为她泄愤,如果杨玉环模棱两可,无疑将表明,杨玉环对她当年将其牵线给寿王的怨恨一时仍难以消除。 试探的结果让公主非常高兴。杨玉环听后直言不讳地说,不认识什么痴哑农夫,也从未曾替哪个平民祈福。在处置李琅的问题上,杨玉环表态说,一切但凭公主自己的心意便好。 公主自然看得出,虽然杨玉环没有亲自下令处死李琅,但让她但凭心意处置李琅的表态已经足够表明,杨玉环领她的情。至于杨玉环没有亲自下令处死李琅为她泄愤,她可以理解。 杨玉环自从去年离开寿王以后,一直受到朝野上下不太正面的风评,为了消弭这种负面舆情,杨玉环采取冷处理,淡化与皇帝的关系,执意将骊山太真观修建在汤泉宫外,一月之中大半日子住在骊山太真观,而非兴庆宫太真观和骊山汤泉宫之内。杨玉环还对骊山乡民持亲近姿态,破天荒地让官府给因扩建桃花园而被占地的乡民们以两倍市价的补贴,开国朝体制之先河,期待民间颂德,掩饰负面风评。如果杨玉环亲自下令处死乡民李琅的话,显然与这种亲民姿态相悖。 公主欣喜非常,她明知李琅扯谎也佯作不知没有在灞桥当场处死李琅,这步棋走对了。(就爱看书网) 公主与杨玉环相谈甚欢,聊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两人的心理隔阂大为拉近,随后公主没有再将落水一事禀告父皇就出宫回府,但当晚父皇就连夜派了中使赶来探望,带来慰问口谕,赐绢一千二百匹,大批铜镜珠玉和诸多名贵贡品,随行还有尚药局几个最好的奉御国手,为她详加诊断。 翌日,十六王宅的王子,众多公主纷至沓来携礼探望。太子李绍也派人来了,虽然与其他兄弟姐妹相比,太子的礼物是最少的…… 包括杨錡在内的杨家五兄妹更是齐齐登门,厚礼馈赠。 公主芳心通透,杨玉环代她将事情禀明了父皇,并非常体贴地为她的隐私着想,劝阻父皇不下旨追查,否则在得知爱女差点溺亡之后,父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公主很开心,她用切实的行动向杨玉环示好,杨玉环捐弃了前嫌。要不然,杨玉环完全可以庇护李琅,让她产生愤怒却得不到宣泄的无奈,与当年杨玉环不喜欢寿王却要嫁给寿王的无奈同出一辙,让她感同身受。 公主如愿收获了她想要的关系,李琅现在可以去死了。可当她派人去骊山抹除李琅这枚弃子的时候,发现李琅已经逃跑。 逃跑也没什么,她通报官府缉拿,迟早能将李琅抓回来处死。不过公主已经有了好心情,就没有这么做。 其实一个平民是死是活,公主怒气一过,就不是太过在意,李琅逃了就算了。 公主如今也有不开心的缘故,不是因为李琅逃了,而是驸马的一系列不寻常的举动让她嗅到了一丝“驸马造反”的苗头。 灞桥落水之后,公主极力控制事态扩散,驸马却反其道而行之。这些天,驸马反复询问当日在场的所有人详细了解事件细节,秘密调查杨錡来到长安后的一切举动,派出亲信家仆四处散播灞桥落水事件,鼓吹朝廷应该立案追查。 公主可不想立案追查,如果朝廷立案,李琅被鞫传公堂,自知必死,肯定会胡乱招供,疯狗一样乱咬人,把杨錡给死死咬住。退一步讲,即使李琅不乱咬人,驸马也会对李琅进行诱供,当堂供诉李昌贵受杨錡指使,说她与杨錡有私情。 她与杨錡之间只停留在一种心理好感而从未有过任何实质行为的所谓“私情”将随着案情而闹得天下皆知。 这不是公主愿意看到的。驸马这么一搞,公主觉得李琅活着是个祸害,再次对李琅起了杀心。 李琅是唯一的当事人,李琅一死,灞桥落水真相将就此尘封,一了百了,驸马自然也就无经可念。 听闻骊山韦府和新丰县衙大肆捕杀李琅,公主乐观其成,如果骊山韦府和新丰县衙只是缉拿而非格杀勿论,反倒会让她不满。 骊山韦府和新丰县衙很懂得迎合她的心,反观驸马,却在悖逆她的心思而动,驸马以前就曾多次提出要纳两房小妾,被她断然拒绝。 大唐立国以来,公主绝对掌控驸马。她下嫁杨洄后,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而杨洄现在敢跟她对着来,大概是臆想查清真相后,用她跟杨錡的私情拿捏她。 驸马刚才那番话分明就是在故意当着她的面怀疑杨錡,观察她的反应,因此她又能说什么呢。 杨洄的亲信家仆杨湛出现在不远处,偷偷朝杨洄打着眼色。 杨洄心知杨湛必是有不能让公主知道的隐秘之事禀报,寻了个借口,离开公主来到杨湛身边,问道:“什么事?” “有一个声称知名不具的人支使一名娃子前来约见,请驸马单人徒手去庄外东南数里外的灞水西岸相见,说是要告知公主落水真相。”杨湛激动道,“听娃子的描述,我猜测那人就是骊山痴哑乡人李琅。” “你先前不是已经打听到李琅被羁绊在武少监所开的新丰酒肆里吗,现在又怎会在蓝田县出现?”杨洄有些意外。 “李琅前日确实去了新丰县城,在新丰酒肆当众自称梦遇老君,得老君赐福痴哑顿消,还懂得酿造透明无渣的新白醪酒,打赌弄得吏部苗侍郎的嫡孙差点钻了女子胯,随后武家将李琅羁绊在酒肆里,外面没见人出来。此事目前已流传至京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很多酒商闻讯后纷纷赶去新丰县,应该不会有假。”杨湛推测道,“也许是后来李琅将如何酿造新白醪酒的方法告诉了武家,这才被放了出来,然而他又被新丰县私定的谋害皇亲之罪逼得走投无路,因此想来驸马跟前抛出殿下落水真相为自己辩白。” “有点意思。”杨洄沉吟道,“我虽然不需要他告知什么真相,却还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被羁绊在武家时不好拿人,现在既然他主动送上门来了嘛,那就不能让他离开。” “驸马愿意纡尊降贵去见一见他?” “不错。”杨洄点头,吩咐杨湛,“备马。” 第0032章 与虎谋皮 椿庄东南方几里开外的灞水边,李琅从西岸游过灞水,站在东岸,面向灞水而立,注视着小胖墩的身影进入椿庄内,而后引领驸马杨洄策马近身。[.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知道身边人是一位驸马的小胖墩很拘谨,趁着杨洄下马的空当,抢先跳入灞水,游过河奔近李琅,匆匆接过李琅递给他的近二十枚铜钱,如释重负又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跑一趟腿比捕几天鱼都强,希望下次还能有这么便宜的发财机会,但别让他再去找大帅哥驸马,跟驸马走在一起,有种无形的压力,浑身不自在。 李琅站在东岸,隔着灞水,朝随后下马站在西岸的驸马杨洄行礼道:“在下李琅见过杨驸马。” “你就是李琅?”杨驸马眼神锐利,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李琅,冷冽中透着惊奇,如同看怪物一般,“你以前一直痴哑?” “是。”李琅灞桥落水前后的转变太过诡异,相信任何人初次见到他都会难以置信,有着片刻的不适应。 说话间,李琅也在端详着杨洄,目测杨洄身高近190cm,高大匀称,面相威严,剑眉星目,很帅很有型,与杨錡一样,是名副其实的外戚高帅富,只不过,与英伟飘逸的杨錡比起来,感觉杨洄的气质少了些儒雅多了点凌厉。 就李琅个人感觉比较而言,当日跟杨錡论辩,不怎么害怕。但跟杨洄接触,却仿若与虎谋皮,身子有些发寒,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杨洄是构陷废太子李瑛的始作俑者而产生自己吓自己的心理作用,抑或是身在阶层固化的等级社会双方巨大的身阶差距带给他极不舒服。更何况,当日李琅跟咸宜公主有过肌肤之亲,杨洄一个男人的醋意足够杀死他。 李琅强迫自己镇定起来,反正自己已是随时性命不保的人了,还怕什么? “你胆子不小,竟然敢来约见我。”杨驸马先声夺人,脸上浮出怒色,声音低沉而冰冷,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现在就可以处死你,不要以为你让我一个人徒手而来,又事先有意站在对岸就可以侥幸逃生。无论陆上水下,我一个人都可以轻易捏死你。” 李琅看着杨驸马袍衫下隐现的结实有力的肌肉,不怀疑杨驸马身怀这个能力,他自己虽然还算精壮,但跟杨驸马这种自小就受到极好的文武全才教育的皇族子弟肉搏,胜算不大。 不过,杨洄需要游过河来动手,此时的灞水远比后世那条深受污染的灞河水量大,即便杨洄游过河,马也过不来。没有马,浪费了渡河时间的杨洄难以追到他,李琅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我想,驸马处死我不合道义。”杨驸马真要杀人,就不会自降身阶地应约而来,随便支派一队手下策马扬刀而来即可,因而李琅没被吓住,“有个事我得辩白,当时我痴哑懵懂,根本就没有谋害公主之心,我是无辜的,我也是受害者。” 杨洄怒容未消,径直问道:“那你说,是谁要谋害殿下,殿下落水的真相是什么?” 李琅在决定求见杨驸马之时,就已经根据史载中杨洄其人其事,辨析了杨洄的立场,早有准备,此刻稍加沉吟便道:“我当时痴哑,自然无从知晓真相,但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杨洄冷笑道:“你不要跟我说是那个被处死了的疯子。” “不是那条已经死无对证的疯狗。”李琅听杨驸马淡然的语气,直觉对方已经获悉不少内情。 “到底是谁?”杨洄眼光一凝。 李琅没有立即回答,脑中再次根据史载梳理杨洄的立场。 四年前,杨洄与武惠妃联手将太子李瑛构陷致死。现太子李绍,也就是前半生多次改名,诸如嗣升、浚、玙,去年新近更名绍,天宝三载又将更名亨的唐肃宗李亨即位后,废去武惠妃一切皇后祠享,并厚待李瑛余下的五个儿子,其中长子次子俱被封为郡王。 从史载上看,虽然李绍是李瑛被废的最大受益者,但李绍同情李瑛,疏远杨洄,难与杨洄利益共享。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武惠妃薨后,杨洄失去依靠,就此淡出了大唐的政治舞台,成为一个纯粹的驸马,史书上对他一笔带过没多少记载,貌似安史之乱平定后,唐肃宗赐他自尽,为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报了仇。 杨洄与太子不是一路人,在杨洄跟前,可以放胆指控与太子妃有亲属关系的人,李琅毫不讳言道:“是太子妃的族叔韦元魁。” 杨洄浮出一抹惊异,随即冷笑道:“我的家仆回来告诉我,韦元魁和新丰县正在捕杀你。你指控韦元魁,是出于报复么?” “不是。” “最好不要在我面前信口胡说,否则我现在就处死你。” “请驸马保持耐心,先听我言明此事的前因后果,再判断我是否胡说。”由于事先反复推敲了杨驸马的立场,此时在杨驸马的威逼下,李琅还算镇定没有慌张。 “你说。” “韦元魁父子一直想侵吞我家祖传私田。”李琅把自家被韦家迫害的遭遇简略地跟杨洄说了一下,愤恨道,“他们与李昌贵合谋害死我,方法就是借刀杀人,欺我痴哑懵懂,等我将公主抱下河后,藉由谋害公主之罪名间接置我于死地。要不是我落水后突然间得到玄元皇帝的赐福,痴哑顿愈,后果可真不敢想象。” 杨洄目光如鹰,顾盼生威,厉声道:“所言属实?” 在杨洄听来,李琅的说辞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漏洞。 韦家弄死李琅一个卑微平民,有很多种其他办法,绝不会蠢到使用将公主抱下水这种风险极大,得不偿失的法子。将公主抱下水,有置公主溺亡的可能,摊上大事。更别说,韦元魁长兄韦元珪的小女儿明年将与盛王李琦定亲,而咸宜公主和盛王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姐弟,也就是说,咸宜公主将会跟韦家成为实在亲戚,韦元魁怎会使人暗害公主?脑袋被门夹了,还是疯了? 于理不通,于情不合。 李琅点头道:“绝无虚言。” 杨洄愤怒起来,这个生来一直痴哑的乡民究竟是痴呆并未真正痊愈脑袋不灵光,还是以为别人跟他一样智商低? “你有什么证据指证韦元魁谋害公主?”杨驸马的口气变得极为不善。 “驸马误会了,我说的是韦元魁父子谋害我,并没有指控韦元魁谋害公主。”李琅分辩道,“我的意思是说,有人指使李昌贵将公主弄下水,李昌贵将此事告诉了韦家父子,韦元魁事先知情,这才生出借机除掉我的毒计。” 杨驸马变色道:“你如何肯定韦元魁父子事先知情?” “我在韦府门前亲耳听到韦元魁的儿子韦祁鼓动李昌贵将公主弄下水,说什么‘有我韦家在,你大可不必害怕,放心大胆地去干’。”李琅道出自己痴哑痊愈记忆融合后记起的当日清晨时李昌贵与韦祁的对话。 杨驸马沉默下来,面如寒冰,李琅这番话倒是非常可信,因为与他这些天调查的结果,以及目前出现的诸多状况相符。 韦元魁既没有动机也没有胆子去谋害公主,韦元魁事先得知别人准备谋害公主的话,也绝不敢知情不报。韦元魁知道有人指使李昌贵用痴哑侄子李琅将公主弄下灞水,却隐匿不报,反而借着这个机会除掉李琅,最合理的情况是: 公主灞桥落水事件的性质根本就不是谋害。 韦元魁认为将公主弄下水对公主性命无碍,出不了什么大事,即便公主出点惊吓、着凉等等之类的小情况,责任也不用他背负,一切都可以往痴哑李琅身上一推二五六,查不到他头上来。 骊山乡民李昌贵的心理类同于韦元魁,他得到别人的指使后,将事情告知了韦家,受到韦家的鼓动,这才有胆子让痴哑侄子将公主弄下水。 看来,韦元魁父子是事先知情之人没错,他们早就知道是谁指使的李昌贵。 当公主落水出现意想不到的意外以致差点溺亡性质变得严重,以及李琅发生痴哑顿愈的奇迹很可能忆起韦家事先知情的内情以后,韦元魁父子慌了神,将事情告诉了同一脉系的大房韦元珪,这才有了一方面将椿庄当作厚礼馈赠给公主,未雨绸缪地拉近关系,另一方面指使新丰县衙对李琅发下捕杀令,杀人灭口。 要不然,光凭韦元魁本人家中没有朝臣的家势,是指挥不动新丰县衙的。 韦家和新丰县衙捕杀李琅用的罪名是谋害皇亲,而这个罪明明已经被公主当众饶恕了,韦家和县衙胆敢公然悖逆公主的饶恕,定然是他们断定这么做正好迎合公主的心意。 以杨驸马对公主的了解,如果公主想处死李琅仅仅是因为愤怒,必会自己动手,外人越俎代庖会让她不满。但如果公主想处死李琅主要是急于灭口的话,倒是非常契合她眼下并不干涉韦家和县衙捕杀李琅的僭越行为。 公主为什么要急于杀李琅灭口,不外乎是因为留着李琅是个隐患,公主在害怕什么?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通过这些天的调查,杨洄已经有了答案,他现在想从李琅口中得到认同。 “你认为,是谁指使的那个疯子?”杨驸马沉声道,“必须说,不能藉口痴哑不知道。” “杨錡。” 李琅本就是来告诉杨驸马这个事的,又怎会说不知道。 李琅说出杨錡时,特别留意去看杨驸马瞬间的表情。 第0033章 驸马的心思你别猜 就李琅的历史认知而言,大唐的公主们非常强势,驸马们头顶上的帽子大都绿油油的,不戴绿帽子的驸马可能不太多。大唐男子争相做公主的情人,却都不愿意当公主的的丈夫。 大唐公主热辣奔放,大唐驸马有多悲催,绿帽子有多重,只有当过驸马的人才最有体会。李琅现在就很想看看一位大唐驸马得知自己的公主妻子可能有外遇时,会是怎样一种愤怒反应。 但李琅失望了,杨洄的神色一点都没变。 乡民的咬定与自己的调查结果完全一样,杨驸马没有意外,没有惊诧。 眼见驸马没有展露愤怒表情,李琅冷静一思考,觉得自己想得太越位了一点,杨錡如果已经俘获了公主的芳心,就不会搞出英雄救美那一套把戏,谁会对自己已经得手的美女来啥子英雄救美,有毛病啊。 杨錡至今还没有得逞,杨洄倒是没必要太过愤怒,李琅收起看大唐驸马吃醋的小趣味,接着补充道:“至于具体真相是什么,我不了解,但韦元魁三父子一定清楚,驸马可以找他们问话。” 杨洄冷哼一声,真相还用去问别人吗,他已经了然于胸。 杨洄这些天反复询问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大都看得出,李昌贵要开口招认的指使者就是杨錡,只不过被公主及时地扔下灞水灭口。这说明公主当时不但已经领悟出指使李昌贵的人是杨錡,而且已经洞悉并理解杨錡这么做的动机。 杨錡的动机是什么,当然不是谋害公主。杨洄已经派人秘密打探清楚,在陪同公主游玩灞桥的前几日,杨錡天天在灞桥玩跳水救人的游戏。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已经浮了出来,其实很简单: 杨錡指使李昌贵让李琅将公主弄下水,目的是为了玩英雄救美的戏码,达成与公主的私情。公主当时洞悉了这一切,为了免于私情外泄,及时处死李昌贵灭口,在进宫取得太真的支持消除顾虑以后,现在又急于处死李琅灭口。 杨錡是为私情而冲动的,韦元魁父子是事先知情的,公主是事后领悟的,李昌贵是被公主及时灭口的,而李琅是无辜的,如今正面临被公主和韦家灭口的危险。 所以,随时丧命的李琅被迫找他来了。 “好,我知道了。” 杨驸马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非常满意,甚至兴奋。不是满意李琅指出杨錡,其实杨錡在他的调查下已经显露,不需要李琅来告知,说验证还差不多。他非常满意是因为他从李琅的消息中解析出意想不到的重大内幕: 太子妃韦氏的族叔韦元魁事先知情不报还加以利用,太子妃生父韦元珪事后知情不报还大力掩饰。 光凭这些就可以将矛头指向太子妃,牵连太子,相信当朝相国是很乐意看到这种状况的。(.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当然,他自己并不想真正那么做。今时不同往日,贞顺皇后已薨,寿王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也已不存在,他向太子发难已然失去了本义,还将为以后埋下隐患,何苦来哉?他仅仅是打算虚张声势,在公主面前获取空前主动的讨价还价余地。 杨驸马盯着李琅道:“你告诉我这些内情,有想过要换取什么吗?” “寻求人身保护,免遭捕杀。”李琅没有闪避杨洄逼视的眼光,“作为公主灞桥落水事件的关键人证,我活着,应该有助于驸马。” 杨驸马点头道:“好吧,我会将你送去大理寺,那里会保护你的。” 李琅一惊,这是要将我关进监狱啊。 看样子,杨洄在来见他之前就打算将他抓进大牢羁押起来。他一入大牢,咸宜公主,杨錡,京兆韦氏,谁会放过他?甚至包括杨洄本人也不会再放他出来。他将公主抱下河,与公主有过肌肤之亲,难保杨洄不对这些事耿耿于怀,杨洄在利用完他之后,就是他的死期来临之时。 唐代,特别是武周与盛唐期间,官府盛行酷刑,酷吏层出不穷,官府的监狱进去就出不来。在官府的大牢里,喝开水死那还是极好的福利,最恐怖的是那些灭绝人性的酷刑一个接一个地加身。被刑死之前要遭受酷刑的百般折磨,刑死之后的尸体遍体凌伤,还不一定完整,这样的死法也太屈辱太窝囊了。 李琅又岂甘跳进官府大牢那个火坑。 李琅来找杨洄,是想着自己对驸马有利用价值,可以暂时换取驸马给予的人身安全庇护,并要求驸马及时解救苏氏和韦侯成,他不但不能入狱枉死,现在还必须尽快赶回骊山清江村阻止惨剧发生。 “已有朝臣上本为我呈报祥瑞,此时我进大理寺不合适。”李琅摇头道。 “祥瑞?”杨洄不解道,“什么祥瑞?” “我梦遇老君,得老君赐福痴哑顿愈,有人认为我是太平盛世的道家祥瑞,上本奏报朝廷。” 以人为祥瑞……杨洄面露狐疑。 把李琅视作道家祥瑞,杨洄直觉这是一个高人出的招。假如呈报成功,李琅就可以获得空前声望和正统身阶,这无疑能化解李琅目前正面临着的杀局。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人会高调戕杀道家祥瑞,新丰县衙的捕杀令会悄悄撤下。 “谁为你呈报的?” 公主落水事件发生后数日以来,杨洄已经派人探明了李琅的底细,一寻常乡民而已,没有任何家世和人脉,有朝臣愿意为乡民上本? “事情由别人代办,呈报人名讳我并不清楚。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奏本递送到哪里?” 即便李琅不愿明说,杨洄也能猜得到,不外乎是武家人代为呈报。武家应该是以此换得了李琅的新白醪酒酿造术,然后将李琅放了出来。 “中书省。” 杨洄沉吟片刻,冷笑道:“替你上本的那个人没有担保一定能呈报成功吧。” “驸马法眼如炬。”李琅微微一愕,难道呈报祥瑞还能一定成功不成,“对方说所有祥瑞都要经朝廷查实才能予以承认,不可能担保一定能成。” “话是不错。近些年祥瑞过多过滥,有鉴于此,朝廷有规定,所有祥瑞都需要查实,并辨别等差后才能奏闻陛下。”杨洄话锋一转,“但你确信一定能通过朝廷的查实?” “我痴哑顿消是铁的事实,自信有很大把握通过。” “你不觉得你这个祥瑞跟其他祥瑞有很大差别吗?”杨洄玩味道,“以人为祥瑞从未有过,朝廷必定会审慎对待。更何况,韦元魁正在捕杀你。想一下,他所属的京兆韦氏会让你通过查实么?” “此话怎讲?”李琅问道,“还请驸马详尽点拨。” “中书侍郎是韦谟,韦阁老与韦元魁虽不是同出一脉,却同属京兆韦氏,你觉得这份奏本递上中书省会有下文吗?”杨洄冷冷道,“即便韦阁老老眼昏花放你一马,你也过不了礼部那一关。阁老们署理的文牒需要尚书省去执行,朝廷负责具体署理各州县呈报上来的异象、祥瑞、老君现世、通玄、长生术等道家相关政务的衙门是礼部会同宗正寺崇玄署,主官是礼部侍郎韦陟,韦侍郎也是京兆韦氏的人,你这个事情落到韦侍郎手中,会有什么进展?” 庙堂之高的事情,李琅仅能依照自己所了解的一些由胜利者所书写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有几分真几分假的史载判断大方向,对于具体运作则两眼一抹黑,听杨洄这么一说,心迅速沉了下去。 “韦侍郎是天后、中宗、睿宗三朝宰相韦安石之子,根基很深,家世人脉很广,陛下也很信赖他,他无需派人下来查实,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能将欺骗朝廷的罪名加在你身上。” 呈报祥瑞非但行不通,甚至还会因此惹来祸端。李琅仿若掉入冰窟,心凉透了。 李琅心情沉郁,一时默然无言,思考着杨洄有耐心跟他说这些话的用意。 或许,杨洄的潜台词是,他有办法一定能通过朝廷查实…… 杨洄说了一番话后,突然也没有出声,他回首往事,面露不忿。 自开元二十五年李瑛、李瑶、李琚三人因他和武惠妃联手控告谋逆被废为庶人并赐死后,朝野上下一致认为他是三人冤死的罪魁祸首,他承受着朝野各方背地里的指责,太子李绍甚至曾在公开场合说过“杨驸马合罪当死”的怨恨之极的话来。在这种氛围下,他挂着驸马都尉的勋官未被授予任何实职。 杨洄觉得自己很不值。 杨洄不否认,废太子李瑛谋逆确实是他与武惠妃构陷的,其中还有李林甫的暗中配合。目的便是扶植武惠妃的亲生儿子寿王李瑁取代李瑛为太子,但此事的真相其实是……废黜李瑛完全出自皇帝的本意。 皇帝早就想削弱东宫,压缩太子职权,同时提升相权,主导朝廷政务。让宰相和太子的关系由原来的协调配合变成对立争斗,方便皇帝居中操纵和驾驭,达到强化皇权的最终目的。 这个目的与国朝立国之初三省体制下的旧有权力配置大相径庭,是一个开创性的架构变更,皇帝打算通过废掉他不喜欢的太子李瑛,重新立储一步到位地达成。为此,皇帝在废掉李瑛之前一个月便将坚决反对废储的张九龄罢相,扫除最大障碍。 他与武惠妃不过是在适当的时候,递上了一个皇帝所乐见的废储藉口而已。 说穿了,武惠妃、李林甫,还有他,都不过是在迎合上意。 要不然,仅凭“李瑛与妃家薛氏兄弟构乱,指斥至尊”的笼统罪状,皇帝就会将做了22年储君的李瑛给废了? 要不然,皇帝在李瑛被废后,为什么不立武惠妃力主的寿王李瑁,而是选择忠王李绍?还急吼吼地变更祖制,将新太子与东宫属衙属官剥离,太子不住东宫,而是搬到兴庆宫乘舆所幸之别殿,方便放在眼皮底下彻底监控。 要不然,武惠妃诡异薨逝后,皇帝虽然追谥武惠妃为贞顺皇后,但当皇长子庆王李琮请示是否按照皇后丧仪,让全部皇子公主服丧时,皇帝却不准许,而只是沿用妃嫔丧仪,仅让武惠妃的亲生子女寿王李瑁、盛王李琦、咸宜公主、太华公主服丧?为什么,因为皇帝心知肚明,武惠妃构陷了三王,三王是冤死的,皇帝内心深处有愧。 要不然,当朝宰相李林甫为什么一定要打压跟他没有任何过节的太子李绍?因为这种状况是皇帝最愿意看到的。张九龄罢相,李瑛被废以来,宰相不再兼领东宫职衔赞辅太子,跟皇太子不再存在隶属关系,其实质是皇帝有意培植宰相和太子之间的制衡。下面两拨人掐得紧,皇帝在上面才能坐得稳。李林甫善于揣度上意,很明白自己在皇帝所下的江山棋盘上,他这枚棋子的作用。为了巩固相位,李林甫没事找事,有事更是绝不放过,见缝插针地威胁太子。李林甫这么做跟他早年附庸武惠妃,曾赞同立寿王李瑁为太子没有半点关系。从实质上来讲,李林甫这么做也是身不由己,换做另外一个人来当这个宰相,也必须这么干。否则宰相根本做不下去,没干上几天就会被皇帝给罢免了。 因此,总而言之,皇帝洞悉和主宰了四年前废太子事件中的一切,皇帝才该为李瑛、李瑶、李琚之死负有最大责任。 其实,很多朝臣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纷纷把责任推给他和武惠妃。武惠妃为此死得不明不白,竟然被朝野上下认为是鬼祟索命,实在荒谬,分明是被人暗中害死。 他杨洄也受到朝野排斥,从未被授予职官,只能过着挂驸马头衔的男宠日子,除了钱财多随便花,公主邑臣司架空了府内几乎所有的事务。 他连纳两个小妾都不行,提过数次,都被公主一口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 当驸马的苦,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不怪国朝的男人一听说皇帝要下嫁公主给自己,立即就感到大难临头,连张果老那样的道家名人也不例外,一听说皇帝要下嫁玉真公主给他,赶紧脚底抹油,逃得无影无踪。 杨洄在回首往事,又琢磨眼前,心中慢慢有了计较,觉得将李琅抬举为祥瑞,增强份量,可以被他拿来当枪使,让李琅跟别人正面冲突,他隐于幕后,哪一方势力都不明着得罪,还能收获自己想要的一切。 即便万一不成,依旧可以将李琅抓进大理寺,不耽误功夫。 杨洄计较已定,目光锐利起来,看着李琅,一字一句道:“你以前真是一个哑巴傻子?” 杨洄这是明知故问,他这几天派人调查的种种迹象都不支持李琅以前装哑扮傻,李琅在落水之后方才神志清明会说话的。 现在经过自己与李琅的一番交谈,发觉李琅操着关中本地口音,吐字清晰,但说话的方式非常另类,大大有别于国朝其他人,这一诡异现象更加表明李琅突然会说话。 杨洄有此一问,是出于慎重起见,想观察李琅有没有惊惶失措的神色。 痴哑顿愈超乎常情,朝廷下来查实的每一个人都会带着质疑这么问的,如果问一下,李琅就呈现出谎言被戳穿的惶恐紧张,那这个祥瑞就没什么必要呈报了,趁早打住。 “杨驸马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骊山周边村落详尽打听,杨錡也是知道的。”李琅向天行礼,“我一朝开窍明智,全赖玄元皇帝降恩赐福。” 杨洄见李琅神色如常,煞有其事一般,心理素质还算过硬,心中的顾虑缓和下来。不管李琅梦遇老君是真,还是假,只要李琅有能耐扮得世人以为是真,看不出破绽,呈报祥瑞就有可操作的底气。 “情实如此的话,呈报祥瑞这事还有亡羊补牢的机会。” 李琅闻言犹如死里回生:“请驸马明示。” 第0034章 别无他路 “你与韦元魁交恶,就必须从京兆韦氏势力最薄弱的地方突围。京兆韦氏的朝堂势力很强,然宫内势力自从韦皇后和安乐公主乱政被陛下和太平公主率御林军一举剪除以后,元气大伤,逾三十年还没恢复过来,其姻亲徘徊在诸王圈子中,未达宫禁之内。你可以走内侍省的路子。”随着宦官不能干政这条祖制的日渐废弛,宦官专权的趋势已现端倪,如今内侍省拥有揽阅奏本的权力,杨洄提点道,“将呈报祥瑞的奏本由中书省调到内侍省,由内侍省派人,而非礼部韦侍郎派人下来查实,事情就好办了。” 李琅闻言振奋起来,不过天上不会掉馅饼,杨洄跟他说这些事,肯定是因为用得着他,这个时候该他表态了,李琅拱手道:“若是驸马助我玉成祥瑞一事,但有驱策,我莫不谨从。” “回报以后再论,先听我把话说完。”杨洄瞥了李琅一眼,继续道,“我可以通过关系让内侍省将呈报祥瑞的奏本从中书省调过来,而后内侍省循例会派宦官下来查实。能不能通过内侍省的查实,我也会巧妙操作,你只要像我刚才问你那样,抓住痴哑顿愈这个铁证,照实说就成。” 还有“包过”的好事,李琅喜悦之下,又不放心地确认道:“一准能成吗?” “内侍省宦官的查实一准能过,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个过场。”杨洄点头肯定,但随即神情变得凝重,“如果是别的祥瑞,内侍省辨别名物和等差以后奏闻陛下,陛下会循例认可,随后就可以得到朝廷的正式承认了。但对于你,却有可能出现意外。” “什么意外?”李琅心中一跳。 “你在灞桥致使公主差点溺亡,陛下会对以你为祥瑞的奏本格外疑惑。另一方面,陛下慕仙崇道,对道家祥瑞格外重视。骊山又不同于别处,山上建造有已近百年的朝元阁,麟德三年,高宗皇帝在朝元阁追号老君为太上玄元皇帝。而今,骊山出现老君赐福的祥瑞,非同小可。再者,京兆韦氏获悉你绕开他们呈报祥瑞,肯定会赶来阻击你。”杨洄条分缕析道,“陛下本就疑惑和重视,再加上京兆韦氏的不认可或怂恿,极有可能导致陛下派出中使出宫再次查实,你明白吗?” 李琅点头,心里暗暗有些佩服杨洄,辨析问题滴水不露。 “你我当然希望陛下钦定内侍省的查实,不另派中使,但万一陛下派出中使,就是真正的麻烦所在,一切全靠你自己应付。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要有数。”杨洄肃然道,“我估计京兆韦氏不会袖手旁观,少不得给你下绊子,你对此应该有心理准备。” “真金不怕火炼。”李琅都随时没命了,没什么输不起。 “那好,大理寺你不用去了,在家等着内侍省来人,我给你十名健儿随扈,足以护卫你的性命。有我插手,你不用担心殿下获悉你的出现后会再次派人来抓你。” 李琅闻言迟疑起来。很明显,驸马在获悉呈报祥瑞之事以后,突然改主意了,原本打算将他送入大牢羁押,现在变成了派人贴身监视加羁绊。 “但有一点……”杨洄突然神情凌厉道,“韦府事先知情这一内情,你绝不能再跟任何人说起,除非我让你说。” “晓得,一切遵照驸马的意思办。” 杨洄这么一说,李琅又放心了,虽然他一时猜不到杨洄特别嘱咐不需泄露内情的用意何在,但想来对杨洄很重要,他自然也就有了拿捏驸马的资本,想羁绊他没那么容易。 “呆在这儿,我命他们马上赶来。”杨洄揽过缰绳,一脚踏上马镫,翻身上马。 杨洄调不动编制内的公主卫率,但杨洄本人身为驸马都尉,配备有编制内的防阁人员。杨洄又是长宁公主的儿子,在洛阳和长安两京拥有庄园、房产、地产若干,家大业大,因此下面还有更多的客户健儿可供差使。 “我有乡亲正陷身韦元魁的迫害,我能不能让随扈健儿助我救人?”眼看杨洄要走,李琅赶紧将韦侯成夫妇的情况三言两句陈述一遍,要求杨洄派人赶去清江村救下韦侯成夫妇。 “我给你的健儿之中,为首者叫杨湛,他会酌情处置。”杨洄沈声道,“大概在明天晌午,内侍省循例派下来查实祥瑞的宦官将抵达新丰县,你最好别节外生枝。” “我有分寸。”李琅心里也不紧张。杨洄不是说过嘛,内侍省的查实他会巧妙操作,这只是一个过场,没什么问题。 “嘚嘚……” 杨洄回庄不久,马蹄声声,由远及近,杨湛率领九名骑士策马奔到灞水西岸,其中一人牵着一匹空骑,给李琅骑乘的。 十名骑士都身着圆领直裾长袍,腰围革带,头戴罗纱幞头,脚蹬乌皮六合靴,每人腰间跨一把没有环手的黑柄制式横刀和装满弓矢的革制胡禄,用箭带系着,弓挂在马鞍上。 国朝原先实行的是府兵制,兵农合一,要求民间府兵自备武器和马匹番上,朝廷只提供盔甲和陌刀等战略性长兵器。后来随着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均田制破坏殆尽,课户们不堪负重大量逃亡,府兵制完全崩坏,朝廷无兵可征。开元二十五年,皇帝改征为募,下诏从诸色行人和客户中召募自愿长住镇戍的健儿从军,非长征者一律放还,施行事实上的募兵制。 虽然府兵制名存实亡,历史上到天宝八载正式废止,但国朝因府兵制的客观需要而对民间兵器非常宽松的管制政令一如既往地贯彻下来,朝廷只管制甲胄和部分长兵器,却不管制刀剑弓,这个时代大户人家的家仆和客户弓刀齐备,贯上盔甲就可以当兵用了,目前军方募集的兵员很多都是大户人家的客户。 杨驸马的十名家仆瞪着游回西岸的李琅,杨湛喝道:“种田的,会骑马吗?” “哈哈……”众人哄笑。 国朝在河西陇右西域等军镇占据大片牧马地,边关互市也很活跃,因而流入京畿地区市面上的马很多,但一匹最差的母马也不低于五贯钱,健马都在十贯以上,种田的庄稼汉们种一辈子田都买不起一条马腿,根本就没人骑过马。像李琅这样的穷课户,种田几十年,没有半文钱的积蓄不说,还债台高筑,倒欠数百文,又怎能买得起马来骑。 李琅没在意对方蔑视和强横的态度,他在想着决定命运的事:此番回村,就算是跟韦府正面碰撞了,结局一定是你死我活。可韦府之于乡民,犹如大象俯视蝼蚁,而韦府身后与李唐联姻的京兆韦氏更是巍峨高山,无可撼动。 理性地来分析,除了揭竿起义,没有别的道路可以回击韦府。 李琅将身上带的铜钱全拿出来,分送给杨湛等人:“些许小意思,不成敬意,等会儿劳烦诸位壮士出面救人。” 杨湛掂了掂李琅递到他手中的铜板,悉数笑纳后冷冷一笑:“上马吧。” 李琅没骑过马,怕被马踢或马咬,尽量小心为妙,从前方靠近马身,抓住笼头拿到缰绳,踩着马镫爬上鞍辔,将身子放低生怕栽下马来,动作有点狼狈。好在这匹体高一米四左右的健马性格比较温顺,被李琅一个陌生人骑上去没怎么反抗,李琅学着杨湛等人的动作策动健马,听着马蹄着地时发出的蹄声,由慢渐快地驰往骊山。 骊山清江村韦府门外,到晌午的时候陆续聚集了数百乡邻,多是韦侯成一族的韦姓族人,男女老少都有,闹哄哄的,混乱喧嚣。 韦府连夜掠走韦侯成夫妇,洗劫韦侯成的家,其行径跟响马强盗无异,宗老韦寅获悉后,将周边村落的族人们召集起来,要跟韦元魁三父子讨个说法。 韦府管家韦谦带着十几个彪悍家奴守在府门前,横刀出鞘,凶狠地扫视乱哄哄的乡民,眼光所到之处,碰到的大多是畏惧和闪避。 “你们头顶着韦家的天,脚踩着韦家的地,韦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你地就得给地,要你命就得给命。” 在韦府横行乡里数十载的积威之下,多数百姓不敢用愤怒的目光跟韦家人对视。 “一群为数众多的羊,欠抽。” 百姓是羊,韦府是狮虎,狮虎会在意一群羊的对峙咩叫吗?对普罗百姓,韦谦从骨子里透出深深的鄙夷,睥睨的视线最后停留在一位须发皆白,正闭目静默的古稀老人身上。 老人是韦侯成一族的宗老韦寅,年龄比韦元魁还要大上一轮,放眼国朝,能活到七十岁的人可不多。老不死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却人越老越多事,多次敢跟韦府来斗,没一次占到半点便宜尽吃亏,还不长记性,这次更放话出来,说要跟韦府抗争到底,已备好棺材准备就死。 想死还不好办,正好官府的人业已赶到韦府,款待官差的饮宴此时也该结束了,等会儿干脆让吃饱喝足的官差成全其死志,将这个自不量力的老货一并收拾了,让村中自此少一个碍手碍脚的人。 第0035章 供还是不供 韦府摆下丰盛午宴,款待带着官差从县城赶来的司兵参军崔造。宴后,村正韦祁陪着崔造走出正堂,崔造一边往外走一边用竹签剔牙,醺醺然满脸陶醉。 “韦兄,那道鹅鸭炙,活烤五味鹅,嫩滑爽口,端的美味。” 鹅鸭炙是天后男宠张易之独创的烹饪法,用大铁笼将鹅鸭置于其中,笼中生炭火,用铜盆盛酱醋等五味汁,鹅鸭被火烤得不停地来回走动,热得它们不得不饮盆里的汁水,等到鹅鸭羽毛尽落,肉色变赤时即熟,肉质鲜嫩味足。 “崔参军吃得满意就好。”韦祁笑道,“那只是一道开胃菜,接下来才是大餐。” “对,韦兄说得很对。”崔造心领神会地大笑,满嘴酒气道,“崔某投桃报李,马上给韦兄奉上一场活人炙大餐。” “活人炙,好想法,不输昔日张五郎。”韦祁大声叫好,“那我们这就开餐吧,韦某有些等不及了。” “去,将那对乡人夫妇拉到府门外。”崔造眼露凶光,喝令尾随其后的几名官差提来昨夜被韦府非法羁押的韦侯成和苏氏,然后与韦祁大步朝府门外走去。 “崔参军到。” 府门外的韦谦看到酒足饭饱的韦祁和崔造挺胸叠肚,并肩走出府门,忙吆喝一声。 在国朝体制中,畿县参军是不入品的流外官,但流外官崔造的名头一经报出,瞬间就镇住全场。府门前乱哄哄的场面迅速静了下来,乡邻们齐刷刷用畏惧的目光看着出现在韦府门前头带幞头,身穿丝质圆领袍衫的崔造。 新丰县衙的县尉崔成用,司兵参军崔造,流外吏崔顾这三个表兄弟都是出了名的狠角色,原来混迹市井,欺男霸女劫财害命。后来他们崔氏豪族的族兄崔贞愈主政新丰,得利于京兆韦氏的朝堂背景,顺利地将七曹参军等等这些一般只有州以上衙门才能设置,畿县以下诸县一律不许设置,京县和畿县根据具体情况可设可不设的官职全都设置起来,卖给本族崔家族人。 崔顾三兄弟相继花钱买官,崔成用买了正九品下畿县县尉,崔造买了流外官畿县司兵参军,崔顾买了流外吏。官威加身,三人行事愈加暴戾而凶残,甘为崔贞愈马前卒,整合新丰县黑白两道,官匪一家,带着官差和市井儿,明目张胆地打家劫舍,手中血淋淋的无辜人命不下数十条。在新丰县,崔造三兄弟有小儿止哭的凶名,他们动辄杀人。近几日,他们在潼水持续搞强征强拆,当场砍死很多老少百姓。 人的名树的影,现在听得凶残的崔造来到骊山,韦府门外的多数乡邻噤若寒蝉,怀抱孩童的妇人慌忙伸手将自家孩子发出哭闹声的小嘴捂住,胆小怕事的人吓得腿肚子转筋,身子直往后缩。 他们中有很多人被韦府强占土地房产,有很多人的亲人被韦府迫害致死,有很多人的妻女被韦家三父子强奸。较大比例的受迫害者选择自尽,跑去上吊或投河。绝望的小伙伴们宁肯自己杀自己,也提不起反抗韦府的勇气。今日,乡邻们中多数人是不敢来的,皆因宗老韦寅以死志相召,才受到宗族的权威惯性驱使而不得不来。 几名头裹红帕首的官差恶狠狠地揪住韦侯成和苏氏夫妇的头发,就像揪住两个待宰的牲畜一般将他们从韦府押了出来。 韦侯成夫妇两人嘴里被布团塞住了,说不出话,只能用悲惨的呜咽和凄绝的泪眼向族人们求救。 直看到这一幕,被动聚集而来的乡邻们出现丁点骚动,那些曾遭遇过韦府迫害,有亲人被韦府害死的人感同身受,开始压抑不住愤怒。 宗老韦寅也睁开了双眼,在孙子韦迈和曾孙韦风的搀扶下,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近了些。 他是族人们的主心骨,他若是退了,人心就散了。 活到古稀之年的老人身历高宗、天后、中宗、睿宗、当今开元皇帝五朝,深深地感到如今的世道变了。有一点最明显,他家和同族大部分人家耕种的土地越来越少。韦府就是一张永远填不满的血盆大口,年复一年地吞噬着他族人们的土地。 迟早,他和他的族人们要么失去全部土地沦为韦元魁的庄户,要么流亡他乡成为随时饿殍于道的流民。 韦寅清晰地意识到悲观前瞻以后,逐渐改变了他大半生对官府和韦府卑躬屈膝,逆来顺受的懦弱心性。加之年逾古稀,比大多数人活得要久很多,觉得人生这一世也不枉了,开始壮起胆子向韦府寻求公道。 去年,开元二十八年,韦寅跟韦府抗争过两件事。 一件事是本村部分村民因皇家将骊山桃花园扩建成桃花林而被强行圈地。就圈地这件事本身来说,族人们没有实力反抗皇权,除了忍气吞声世代在心底潜藏仇恨,别无他法。 后来骊山桃林太真观里的太真女冠说是体恤民苦,让官府下发了两倍于当前田价的征地补偿款,还准许清江村的温泉菜高价特供京师豪门府第。然而这一恤民之举没有一丁点真正惠及到失地的众乡邻,京兆府下发的补偿款全部被新丰县衙和韦元魁瓜分私吞,给京师豪门供送温泉菜的肥差也被韦元魁一家蛮横霸占。 韦寅为此组织族中几位族老踏进韦府跟韦家三父子讲道理,结果被韦府控告说乡民擅闯豪族府第意图不轨,所有进入韦府去讲道理的老人全部被如狼似虎的官府捕吏抓走,关进大牢,勒索家属交粮赎人,每人两石,不交粮不放人,每天施以笞刑逼交。 韦寅和族人们完败,赔了夫人又折兵。(.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另外一件事是村民李昌贵伙同韦府迫害亲兄长李昌福。这本不是他族人的事,但一则是他实在看不过眼,二则他信任朝廷会替百姓主持公道,想借着这件事跟韦府再斗一斗,一雪上次之耻。 韦寅和族老们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不闯韦府不去新丰县衙,而是跑去京师京兆府衙门替李昌福家申冤。京兆府回应说,依国朝律,案件需要由县经州,达于三司,如果不服,再听上表,如果上表不理,再去匦使院挝登闻鼓上达圣听。不按这套流程走,将被处以杖刑或流放。韦寅等人越级申诉不合法,京兆府非但不能受理,还应该对韦寅等人施以杖刑。 后来还是京兆府少尹王开沅获悉后,看在一群老人的份上,网开一面,没有动刑,还接过诉状。但王少尹转手将案子打回新丰县衙。 结果可想而知,韦寅和他的族人得到与上一次更惨的结局,笞刑加倍,赎人的粮食加倍,每人四石,他与那几位族老仅有的一丁点家底都被官府压榨光了,几把老骨头还被县衙打得羸弱不堪。 韦寅和族老们泄气了,只得尽力避让着韦府。但现在韦府无端抓走族人韦侯成夫妇,洗劫韦侯成的家,这完全是土匪行径。如果这样都可以坐视不理甘愿避让的话,那他这一族人就彻底成为人家的一盘菜了。 经过上两次教训,韦寅依旧没有放弃对朝廷的信任,他只是觉得韦府背景深厚,蔽塞了朝廷了解民苦。如果朝廷知道韦府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替百姓主持公道。韦寅认为问题是如何让朝廷知悉。 本着“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的思路,韦寅这次召集了数百族人涌到韦府前向韦家三父子施压,聚众将事情闹大,以便引来朝廷的注目。 韦侯成夫妇被腰胯横刀的官差们拖拉到韦府前的空地上站定,崔造一眼看到苏氏,登时狼一样的眼珠子直冒光,死死盯着苏氏不放。 “这名村妇很美,胸鼓臀翘,弄起来肯定舒爽入骨,难怪韦兄要拿办她家,好眼光。” 听着崔造带着几分嫉妒的话,韦祁笑着点头:“很早就想弄她了,偏生她不识趣,多次拂了我的兴致,那我只好将她收为奴婢,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往死里玩个够了……都是她逼我的,哈哈。” 苏氏是远近闻名的美妻,鹅蛋脸型,细长弯眉,人很美丽,身子丰盈,还有非常怡人的温婉气质。此刻,苏氏拼命挣扎扭动的丰腴身子和凄凉悲怆的美丽面庞更是逗起了他强烈的兽性本欲。 “把苏氏绑在树上,让她亲眼看看违逆某家的下场,看着他丈夫活人炙。” 韦祁吩咐韦府的家奴将苏氏从官差手中拉出来,绑在韦府门前的大槐树上,回头看到崔造痴痴的目光还留驻在苏氏身上像生了根一样,不禁一阵大笑。崔造明显表露出也想玩弄苏氏身子的意思,韦祁焉能看不出。 “崔参军阅尽百花,什么样的娇嫩女子没见过。带着土腥味的粗俗村妇,你也瞧得上眼?” “各色女子各样味嘛。”崔造的目光盯在苏氏身上,大笑道,“经常干农活的年轻村妇,结实有力,与县城里那些嫩出水的美娇娘相较,别有一番风味。” “难得崔参军对村妇另眼相待,我焉能不成人之美?”韦祁咧嘴一笑,咬着牙道,“等此间事了,崔参军把村妇带回城去慢慢享用。” 按说韦家到嘴的肥肉没有往外送的道理,但对于崔造,韦祁倒可以给一个例外,缘故出在他自己身上。 咸宜公主在灞桥落水以致差点溺亡的事件发生后,听闻李琅痴哑顿愈,忆起了李昌贵让其将公主抱下水的前事…… 这个细节,别人倒也罢了,不会特别在意,韦祁却吓出一身冷汗。 公主落水当天清晨,他当着李琅的面跟李昌贵说起的那番话中,包含了韦府事先知情的内情。如果李琅忆起这个内情并上报朝廷,朝廷追查下来,韦府首当其冲。 面对朝廷的鞫问,韦府是矢口否认还是据实而报? 公主落水事件的根源,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那点小情调,很简单。讨厌的是,事件背后各家的关系却微妙而复杂。 据实而报,供出杨錡指使李昌贵,等同于暴露了杨錡与咸宜公主的暧昧关系。此事将成为继去年杨玉环离开寿王府住进太真观名曰为窦德妃荐福之后的又一桩皇家丑闻,铁定得罪杨家、咸宜公主,羞怒的杨驸马。两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眼下,韦府绝对不能得罪杨家。 杨玉环扩建桃花林,强行圈地,给清江村被圈地百姓以两倍田价的补偿款,开国朝体制之先河。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举意在收买人心让民间说她好话,用正面舆论压倒自己离开寿王之后面临的负面影响。然而这些补偿款悉数被新丰县崔家和韦府瓜分殆尽,李琅如果将此事揭露出来,必定迅速风传于世。 本来嘛,杨玉环为一己之私,给百姓土地补偿,开了一个极其出位极端恶劣的先例,从根本上损害了皇家和官府的利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所有土地都是皇家的,也即归属于替皇家牧守天下的官府所有,如果天下百姓在官府征地时都有样学样要求补偿,那当官的还有何利益可言?杨玉环此举动摇国本。但皇帝对绝色美女百依百顺,朝廷百官敢怒不敢言,只好背地里指桑骂槐,说些诸如“自古以来女色误国”之类的牢骚话,没人敢公然出头指斥。 现在好了,杨玉环收买人心的算盘被新丰县破坏,钱撒出去,都进了崔家和韦府的腰包,没有换来百姓一丁点颂扬。整件事完全就是一个笑柄。很多官吏可以讥笑着弹冠相庆,但当事人韦府却不能。韦府坏了杨玉环的算盘,杨玉环肯定不太高兴,如果此时韦府再将杨玉环堂哥杨錡的不检点韵事揭发出来,首先给世人的印象就是,杨家女的是那样,男的也那样。 两件事叠加在一起,杨家会作出什么反应?反正不容乐观。需知皇帝对杨玉环极度宠爱,杨玉环一句话,韦府就会从云端堕入深渊。 咸宜公主那边呢,此事揭露后,公主的名誉,以及她与杨驸马的婚姻双双受损,恼怒之下,难保韦府不被迁怒。 大房韦元珪最小的女儿明年将与盛王定亲,但想要与盛王定亲的女子可不止大房的小闺女一人,盛王的娘舅武氏族中也有几个人家想要跟盛王亲上加亲,其中包括新丰丞吉温的外甥武敬家长女,家世不弱于京兆韦氏。如果韦元魁这一脉惹得咸宜公主不满,大房的小女儿明年能不能顺利与公主胞弟盛王定亲可就不好说了。 更要命的是,皇家的声誉也跟着受损。朝野会本能觉得,皇帝是那样,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也那样。 由于两个丑闻都是出自皇家和杨家之间,有共同点,会被朝野上下很自然地连在一起,更具传播性。 目前正急于冷却寿王妃出家一事的皇帝绝不想看到皇家再次爆出一个丑闻。 高宗皇帝子占父媳,要了武则天;中宗皇帝子占父媳,要了高宗皇帝的才人上官婉儿;当今太平天子父占子媳,夺占杨玉环……这些事说起来都不怎么好听,写进史书可不妙,曾封禅泰山的皇帝很在乎圣君之名,顾忌男女关系,要不然也不会以“秽乱宫闱”的罪名处死上官婉儿,连上官婉儿的坟墓都下令铲平。要不然也不会让杨玉环出家为道,美其名曰为窦德妃荐福。 皇帝和杨玉环都用冷处理来堵天下和后人的悠悠众口。可现在呢,如果受到杨錡和咸宜公主的连带影响,经舆论一散播,冷处理只怕要成为热沸腾了。 天子一怒,韦府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问题严峻,韦府绝对不能供出公主灞桥落水真相,但韦府矢口否认,只怕也不那么容易。 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差点溺亡,性质何等严重,皇家和杨驸马会因为韦府的否认,就像武惠妃被鬼魂索命谜案一样,不继续追查了吗?即便不追查,事情不明不白,闲言碎语总少不了的,这会让韦元魁这一脉跟皇家的关系蒙上不必要的不和谐。 第0036章 狼性 韦祁诉诸父兄,韦元魁和韦鸣阴沉不定,事关重大,非韦府所能掌控。 韦元魁亲自跑到京城,将事情禀知长兄韦元珪,被韦元珪劈头就是一顿臭骂。韦元珪着急上火,骂完韦元魁,立即带着包括椿庄在内的厚礼拜访公主府探听公主口风。回来后浑身轻松,说公主不愿将事态扩大,会阻止朝廷立案追究。 韦元珪随即又马不停蹄地带着两倍于京兆府拨付给骊山失地乡民补偿款的钱财拜访跟杨玉环关系最好经常出入宫禁的杨玉瑶。韦元珪此举等同于将京兆府拨付的公款加倍地归入杨家的私人腰包,得到了杨玉瑶的谅解,表示她会进宫说服杨玉环不追究韦元魁和新丰崔家的贪墨行为。 杨玉环和咸宜公主带来的威压解除了,现在只剩下唯一的隐患:舆论。 韦元珪让韦元魁不用担心朝廷这边的事了,赶紧返回骊山联络新丰县衙,及时将李琅灭口消除舆论根源便可无事。 韦元珪泼出去的钱财自然需要韦元魁和新丰县崔家偿还,韦府为此大出血尚在其次,尽快搜到李琅将其灭口是韦府的当务之急。可眼下,新丰县忙着圈地大修临潼池,强征强拆并拦截失地百姓进京告状。韦府需要崔家兄弟从繁杂衙务中分出精力捕杀李琅,自然也该给点甜枣。 “横刀夺爱的事儿,崔某万万做不出来。”尽管崔造很想占有苏氏,嘴里也只能口是心非地推脱,韦家人看上的民女他不能插脚,“令堂兄韦使君待崔某不薄,韦使君若是得知崔某觊觎韦兄所爱,失了两家的情份,定然饶不了我。” 新丰县令崔贞愈与京兆韦氏的不少朝堂高官关系紧密。上行下效,崔贞愈手底下的人也有样学样,争相投靠京兆韦氏的各家大户。崔造和崔顾两兄弟,还有他们的表兄,县尉崔成用,以及崔成用的族兄,陕县县尉崔成甫,这四崔正在极力巴结韦家大房韦元珪之子,太子妃兄长韦坚。 韦坚由长安令迁任江淮租赋转运使后,现正奉钦命开挖与渭水平行的漕渠新运河。韦坚力求提前完工,以显眼政绩在皇帝面前博取能官之名,这就需要大量的苦役。新丰县三崔和陕县一崔分据新运河首尾两端,在人力上竭力配合,通过种种强制手段,将各自县属课户中的丁壮输送到运河上供韦坚驱役,譬如清江村李昌福被构陷入罪判服长期徭役就是崔家三兄弟的手段之一。 为了巴结韦坚,崔家三兄弟不惜残败一个又一个本来完整的百姓家庭,源源不断地向运河输送非正役劳力,亦不允许家中缺乏耕种劳力的正役劳力输庸代役,保障了运河上日夜都有超量的人力,颇受韦坚欣赏。正在极力巴结韦坚的崔造怎么可能带走韦坚堂弟韦祁喜爱的女人呢? 韦祁听崔造道出他的堂兄韦坚,心中暗自得意,心知崔顾无论如何是不敢收受苏氏了,便顺水推舟道:“那我就不勉强了。” 韦祁和崔造的这番对话完全是当着苏氏、韦侯成,以及数百乡邻的面公然说的,将苏氏视作玩物,将韦侯成视作鸭鹅,将数百老女老少视若无物,张狂的狼性令人发指。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韦侯成嘴巴被塞住,哽咽无言,心如死灰。苏氏被牢牢捆绑在大槐树上,因后半夜被韦府抓住以后痛哭经久,泪已流干,悲愤欲绝的脸上布满一道道新旧泪痕,见之让人心尖发颤,只觉悲凉无尽。 人群中起了更大的骚动,有人开始低声地议论纷纷。 韦寅人老耳不聋,听见韦崔二人的张狂之语,皱纹交错的脸上全是黑线。韦寅的三弟韦兴耐不住性子了,跨前沈声对崔造道:“崔参军,官府缘何抓捕我族小辈韦侯成夫妇?” 国朝皇权不下乡,乡镇里既不设官,也不置吏,宗族势力很大,族长和族老惩治族人不需经由官府便可自行处置。同样,官府拿人也大多会向嫌犯所属宗族说明情由。 崔造收起大笑,凶光扫视韦兴,冷冷道:“老狗,你马上就能知道。” 说着,崔造挥手对场中揪住韦侯成的官差挥手道:“开始办案。” “喏。” 左右两官差照准韦侯成的腿弯子出脚,踢得韦侯成轰然跪地,双膝撞击后前滑,与地上突兀的杂碎沙石猛烈碰擦,膝盖被划得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液当即渗出裤管。韦侯成腿骨欲断,小腿和膝盖剧痛难当,他浑身发颤想要痛呼出声,奈何嘴巴被堵住,气流只能震动喉部通过鼻孔发出沉闷的哀鸣。 官差下脚不停,紧接着又是重重两脚踹在韦侯成脊背上,将韦侯成身子踹趴下,整个人俯身倒地。官差犹自不罢休,用穿着厚厚皮靴的脚对着倒地的韦侯成脑袋上连踢几脚,如同锤子梆梆梆地捶打在韦侯成的头颅上,韦侯成一下子就懵了。围在一旁的乡邻们发出惊恐而压抑的喊叫声,脚底寒气直冲头皮。 “啪啪……” 官差继续肆虐暴行,抓住头发拎起韦侯成的脑袋,轮动大巴掌,猛掴韦侯成脸颊,然后拿出一份事先就填好罪行的供状,摆在韦侯成脑袋前的地上。 “画押。”官差冲着已被打得晕头转向的韦侯成爆喝。 七十古稀的韦寅见之,满是皱褶的老脸沉郁如水,白须微微抖动,韦兴再次趋前质问:“你们就是这样办案的吗?” “老狗不开眼,官府办案岂是你等虫物之流所能说三道四。”崔造瞋目啐骂,眼中寒芒闪动。 “有案情当交付衙门由堂官审理,岂可私下妄断?韦侯成被塞住嘴巴说不了话,什么罪都没招,你们怎么就先有了供状?这些是何道理,还强迫他画押。”韦兴被骂得胆气一滞,但怒火也随之反弹,“韦侯成到底犯了什么罪?” 韦祁在旁大咧咧喝道:“老田舍奴,念你不识字,我来告诉你,供状上写的是韦侯成伙同李昌贵和李琅叔侄谋害咸宜公主。(就爱看书网)” 乡邻们闻言开始哗然,韦侯成与他们多数人一样,只是种田的乡民,要不是因为此次公主灞桥落水事件,他们连咸宜公主是谁都不了解,何来谋害皇家公主一说? “你给老朽说清楚。”韦兴质问道,“你们有什么证据?” “韦侯成家曾收留过李琅便是明证。” 此言一出,很多人当即就明白了,这是一桩牵连构陷入罪,罪状早已编造,官府不需要韦侯成招供什么,只要一张经韦侯成亲手画押的供状归入县衙案卷,供三法司、京兆府和下一任县令查验。如此明目张胆地当着数百人的面赤裸裸地构陷,新丰县人人皆知的崔家之“狂”果然名不虚传。 “画押。”官差很不耐烦地逼迫韦侯成。 韦侯成使劲摆头,谋害皇家公主必是死罪,李昌贵被处死就是前车之鉴,他当然不愿伸出手来画押。 几名官差见状大怒,对倒地的韦侯成不分头脸,一顿猛踢,嘭嘭嘭,韦侯成的身体就像马毬一样,被几个官差踢来踢去,乡邻们群起惊叫。不一会儿,韦侯成的耳朵,鼻子、嘴唇、眼角、额头,脸颊、膝盖、手肘、胸肋,浑身各处遍布伤痕,鲜红的血水直冒,凝固成紫黑色的团状小块,裂开的伤口处血肉模糊,皮肉里沾满地上的泥沙,惨不忍睹。官差将被折磨得几度垂死的韦侯成架起来,轮流上前,啪啪啪连扇韦侯成几十个耳光,鲜红的血液水一般的顺嘴泄出。 苏氏目睹官差暴行,肝肠寸断,官府极其凶残的行径,彻底颠覆了她对这个世道的原有认知。老天爷,你开开眼,这是个什么世道呀,苏氏的心从未有过这般悲凄绝望。 韦侯成浑身的剧痛深入骨髓,昏死过去,官差们松手将韦侯成掷在地上,抓起韦侯成的右手,在供状上画押。 “人犯服罪。”官差将供状递给崔造。 “看到没有,人犯已经承认谋害公主。”崔造扬起供状,两只闪着瘆人寒光的眼睛扫视全场,视线所及之处,很多乡邻们有如被吐信的毒蛇注视,禁不住打起寒噤,“你们知不知道,谋害皇亲的下场是什么?” “活人炙。”韦祁大笑。 “不错,正是活人炙。”崔造也狂笑起来,喝令属下,“将人犯用冷盐水泼醒,架到他家的房顶上。” 乡邻们一时都没明白过来活人炙是什么意思,只见韦府官家韦谦指挥奴仆们抬出一大桶冷水,往水桶里大把大把地撒进寻常百姓家珍贵无比的食盐,搅匀,将整桶冷盐水兜头淋在韦侯成身上。 伤口上撒盐,盐水流遍韦侯成身上每一处皮开肉绽的伤口,韦侯成从冰冷和剧痛中苏醒过来,痛得面孔完全扭曲,浑身抽搐。苏氏已经快要晕过了,哪敢再看,乡邻们很多人都别过头去,不忍亲眼目睹这惨绝人寰的场景。 韦府奴仆架起韦侯成,气势汹汹地推开乡民,下了村道,冲到韦侯成的院子里,架上梯子把韦侯成抬到瓦房顶,捆在屋檐上,而后抽走梯子。 “放火。” “从茅屋烧起,让火势蔓延到瓦房。”韦祁和崔造悍然下令,他们要欣赏韦侯成被大火慢慢烧烤,最后烧成灰烬的异景。 红红的烈火被韦府家奴从茅屋边的草垛上开始点起来了,火舌舔燃了茅屋,噼噼啪啪,一路向瓦房烧去。 “哈哈哈……” 韦祁和崔造并肩站在高处,看到瓦房顶上处在烟熏火燎下神志不清,浑身痛楚不堪的韦侯成,就如同看到午餐烹饪鹅鸭炙时被关在铁笼里被活烤那只鹅,大笑不已。 宗老韦寅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古稀老人很清楚,光凭他们几把老骨头出头,多说无益于事无补,根本救不了韦侯成,他一直在等待一个让族人们愿意动起来的时机,眼下时机到了。 韦寅朝围在他身旁的韦兴等几位族老一挥手:“速速救火。” 族老们纷纷散开去吩咐各自村落的族人:“诸位老少乡邻们,都去泼水救火。” 清江村的本村村民跑进自家,拿出各种陶罐瓦盆,分发到数百乡邻手中,乡邻们手里拿着盛满水的罐盆,喊叫着拨水扑火。 “田舍奴,不准救火。” “谁敢救火,与韦侯成同罪。” 韦府家奴们和官差阻止救火,气势汹汹地向外推搡着乡民,嘴里骂骂咧咧,有人挥舞着手中带鞘的横刀,对着上前救火的乡民,不分男女老幼,劈头盖脸地打将下去。坚硬冰冷的刀鞘打在血肉之躯上,皮开肉绽,骨断筋伤,一时男人喊,女人叫,小孩哭,乱成一团,纷纷被迫退后。 人们碰到韦府家奴劈打,还敢稍稍还一下手,但碰到官差打人,就只有一味的躲闪退缩了。官差打百姓,打死后随便寻个什么袭击官差,抗租造反之类的罪名,不但屁事没有,还能得到提拔升迁。但百姓还击官差呢,就更是袭击官差,抗租造反了,杀无赦。官府强横无匹,就有这么牛,百姓只有挨打被杀的份。 怎奈泼水救火的乡邻们实在太多,韦府家奴和官差顾此失彼,眼看火势被水浇得逐渐弱了下来。崔造大怒,高声喝令官差们:“赶紧驱散乡人,敢上前灭火者,以谋逆罪论,格杀勿论。” “喏。”衙役们轰然应答,纷纷将雪亮的横刀拔出刀鞘,对着乡民呲牙裂嘴,“灭火者,死。” 自古民不与官斗,一群草民,还想翻天啊,官府闭着眼也能轻易捏死你们。 韦祁也作出劈斩的手势,对手下众豪奴下令道:“田舍奴命贱,尽管打杀便是,有事我韦家全给顶着。” 乡民都是贱骨头,不时地杀人震慑一下才能让他们更顺从。 眼看崔造和韦祁戾气迸发,已然下令杀人,遭受强拆的潼水百姓被杀近百人的惨剧将在骊山再次演绎,早就准备就死的韦寅喊出苍老的嗓音:“休害我族人性命,你们杀了老朽吧。” “老狗,你想死还不容易呐,我这就砍下你的狗头。” 崔造狠狠呸了一口,跃到韦寅跟前,一嘴唾沫星子喷上韦寅发紫的脸上,抽出横刀,手腕一转,挥刀朝韦寅脖颈劈来。 扶着韦寅的韦风目睹官府暴行,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眼见崔造持刀劈斩太爷爷的头颅,忙将韦寅拉开。 “小崽子找死。” 崔造一刀劈空,勃然大怒。他职责缉捕和催租,在新丰县横行惯了,所经之处,百姓尽皆俯首,打杀过不少无辜百姓和交不起租调的穷苦课户,每次出刀必要见血。 崔造转而轮刀朝韦风劈来,韦风抽身急退,韦寅唯恐曾孙韦风被无辜残杀,急忙跟三弟韦兴一起拖住崔造的袍衫:“住手。” “去死。” 崔造反手一刀,砍向韦寅。韦兴慌忙伸手推开老迈的兄长,右臂当即被崔造下劈的横刀从肘部斩断,半截断臂飘起,鲜血溅喷而出,韦兴惨叫连连,身子失去平衡,踉跄倒地。 崔造抡刀再次劈向韦寅,这时跑开去的韦风扔来一个石头打在崔造背上,崔造受痛暴怒,撇下韦寅,持刀追砍韦风。 韦兴倒在血泊之中,断臂处血流如注,韦兴的子孙们哭喊着涌上前去包扎韦兴的断臂,韦风的老爹韦迈顺手操起附近猪圈旁一根用于从猪牛栏圈里叉农家肥的粪叉,奔向崔造的背影去救儿子。 官差们立即分出两人追杀韦迈,余下几人仍守在着火的院子前,砍杀敢上前救火的乡民,韦祁也高声吩咐韦谦带几名奴仆跟去追杀韦迈父子,策应崔造。 眼见血光乍起,官差开始杀人了,救火的乡邻们炸了锅,外村的哭爹喊娘,抱着自家小孩往村外退散,没人再想着救火,族老们怎么都喝止不住。有韦府奴仆和官差拔刀相向,本村的村民也不敢上前解救即将葬身火海的族人韦侯成。苏氏目睹这一切,彻底绝望,悲痛胜似刀割心肺,她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驾……” 李琅驰行在回骊山的路上,初次骑马,极为别扭,把握不到步伐节拍和平衡,不懂得放松腰腿随着马的身体起伏而起伏,常常是屁股下沉时,马背上拱,正好相撞,弄得腰酸腿疼屁股痛,马累人也累。又不会操控缰绳,只一个劲地用双腿狠夹马背,转弯时,有几次差点被摔下马来。 杨湛等十个骑士存心看热闹,没有提点李琅骑乘时有些什么诀窍,反倒看着李琅狼狈的模样,爆出阵阵大笑。 由于李琅不懂骑术,一行人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临近骊山北麓清江村时,远远地就看到村中燃起火红烈焰,烟柱冲天。 第0037章 要害 李琅心知不妙,强忍着腰腿酸屁股疼,催动马匹奔跑起来,驰到村口时,碰到来自骊山北麓周边村落的数百乡邻们呈井喷状仓皇向外散逃,乡邻们也看到了骑在马上的李琅和十名衣饰华贵的骑士,中间有一些常来清江村走动的人认出李琅。(.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韦家奴仆和官差们守在韦侯成院子外面,并没有追杀出来,乡邻们惊魂稍定,放缓了脚步,十分好奇地看着李琅,交头接耳相互议论。 李琅策马与乡邻们交错而过,奔近村头韦家的高墙豪宅时,看见韦府门前的大槐树捆着一名被塞住嘴巴的美貌女子,脑袋低垂,不知是死是活。脑中折射出信息告诉他,这名美貌女子就是苏氏。 目光及远,村道下方,苏氏的院落正被大火焚烧,热浪逼人,几间茅屋已经全部着火,火势逐渐蔓延到瓦房。瓦房顶的屋檐上捆绑着一人,摇摇欲坠,正是韦侯成。看这火势,韦侯成很快将会被烈火吞噬。 李琅驰近去查看苏氏的状况,这时一个少年人从村道下方窜逃上来,后面有一个头戴幞头的膘壮官差持刀紧追,再后面有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拿着一个粪叉快步赶来。汉子后面有两名头缠红帕首的官差扬刀追砍,官差后面还有几人持刀而来。 看到以前熟悉的人与物时,李琅脑中的信息依次被唤醒。他一下子就知道少年人和三十多岁的汉子是村民韦风和韦迈父子。 “兄弟,帮个忙,把人给救下来。”李琅急忙对杨湛道。 “驸马吩咐我们保护的是你,他人死活我们爱莫能助。”杨湛一脸无动于衷。 “难道要我冲到刀口下去救人吗。”李琅环视收了钱不办事的众骑士,“你们不怕我有危险?” “多事。” 杨湛一想也是,驸马用得着李琅,没有吩咐他们强行控制李琅的人身自由,李琅冲出去救人,他们还得去救李琅,平添麻烦。杨湛打马前冲,身后四骑紧随其后,余下五骑卫扈李琅。 崔造已经听到了马蹄声,看到不明身份的骑士策马逼近,吃了一惊,停住脚步,挺刀戒备,口中报出官名吓阻对方:“某是司兵参军,来者何人?” 杨湛和身后四骑不应声,跃下马来,纷纷拔出横刀。 杨湛让过韦风,扑向崔造。 “杀。”崔造见对方不理会他的官身加持,忙凝神迎战,同时喝令随后赶来的官差上前杀敌。杨湛并不过份逼近崔造,刀锋平展,刀头与肩部平齐,微微调整气息后,隔着较远距离,先举刀后滑步,腾跳劈砍。 崔造熟悉刀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知道碰到刀手了,忙稳住腰马,准备后发制人,先招架后反撩再切斩。可杨湛旋转跳跃,刀势漂疾湍悍,一招先,步步先,根本不给他反击的余地。 崔造左支右绌,连挡十几刀后就招架不住了,惊骇之下疾退避逃。后面赶来的两名官差见崔造不敌,抛下韦迈,扑过来接应崔造,杨湛身后的四名健儿揉身而上。 这些健儿来自杨洄的客户,虽然与编制内的公主卫率和驸马防阁人员有差距,但他们年轻敏捷,平日里受到与驸马防阁人员类同的训练,对付不怎么训练,年纪相对偏大的捕吏并不困难,他们以二人一排的阵势,四人配合迎敌,只一个照面,四把刀锋就准确切中对面两名官差的躯体。 “啊……啊……”两名官差的胸肩被刀锋划过,鲜血汩汩而出,惨叫倒地。 杨湛正在追赶崔造,听到惨叫声,折返回来,对手下人下手不知轻重有些恼怒:“注意点,别杀死,犯得着给别人当枪使嘛。” 村道下方的韦祁和余下的几名官差发现了上方韦府门前的异常。眼见崔造狼狈逃回,韦谦带人居后掩护,韦祁连忙让众奴仆和官差放弃看守着火的院子,全部人手集中起来,迎上崔造。 崔造撞到了铁板,黑着脸退到韦祁等人身边:“来人有十一骑,身手不简单,马背上还挂着弓。” 韦祁闻言吃惊非小,清江村几十年来都没有骑队踏足,这几天却异乎往常骑队迭至,前天公主骑卫走后,今日又来了十一骑。(就爱读书最快更新)韦府管家韦谦带人抬着两名被砍倒的官差,随后跑了回来,沉声禀报道:“崔参军,二郎,来者竟然是李琅,他带人回来,带来的那些人是上次随着公主侍卫来村的杨驸马家仆。” “什么?”韦祁与崔造对视一眼,极为诧异,正被捕杀的李琅怎么会跟杨驸马的人混在一起。 “老奴估计,李琅投靠了杨驸马。”韦谦人老成精,比韦祁和崔造先理清了大致状况,他自称老奴,其实他的身阶是平民而并非真的奴婢。 “对方既然是杨驸马的人,就不会听李琅的话乱来,我们不必自乱阵脚。”韦祁镇定下来,吩咐韦谦,“你赶快回府告知阿郎和大郎,我和崔参军带人与李琅对峙,先摸清楚情况再说。” “是。”韦谦拱手,匆匆回府。 李琅下马检查到苏氏尚有鼻息和脉搏,身上并没受伤,似乎只是昏过去了,顿时放下心来,拔出塞在苏氏口中的布团,解开捆绑苏氏的绳索,将苏氏的身子放在地上平躺着。 韦风和韦迈站在不远处,惊讶又陌生地静静看着李琅和杨湛等骑士,逃出村外的乡邻们相互口传李琅带人回村。情势有变,很多人闻讯后又返身回来。 韦寅一时不明情势为何突然逆转,不过他暂时没空理会,忙着对没有逃走的本村村民大喊:“还愣着干什么,都去救火,快点。” 村民们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拿着盛水的陶罐瓦盆,再次扑上前去救火。 “别管茅屋,烧掉算了,上屋救人要紧,把水都浇在中间。” 没有了官差和韦府奴仆的持刀阻止,村民们在韦寅的协调下从容救人,不再理会茅屋任其燃烧,集中人力将大量的水泼洒在瓦房和茅屋的衔接处,隔离茅屋的火势与瓦房的火势。分出一些村民浇灭瓦房的明火,将瓦房的火势控制住,几个后生迅速搭梯爬上屋顶,将捆在屋檐上的韦侯成轻轻抬下地来。 韦侯成外伤很重,又经过一番烟熏火燎,人已奄奄一息。韦侯成两代单传,父母亡故,村中没什么实在亲属,韦寅的子孙们将他和断了右臂的韦兴一起匆匆抬出村去,寻找最近的医馆救治。 韦兴忙完关乎人命的紧要事,才有空探究事态突然逆转的缘故,他看到崔造和韦祁汇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旁边的地上躺着两个官差在声声惨嚎,显然是吃了亏后不敢轻举妄动。 “李琅回村了,带着十来个骑马的大汉。”韦迈和韦风父子跑下村道,朝韦兴和同村的族人们喊道。 妇孺们一听,哗啦啦,争相跑上村道去韦府门口看李琅,痴哑顿愈的人太稀奇了。 户主们却都没有动,他们心情挺复杂。清江村除了李昌福两兄弟,其余的户主全都姓韦,李氏姓单势孤,李琅又生来痴哑,因而从小到大,难免时常受到韦姓村民的嘲弄,李琅痴哑顿愈后会不会跟他们记仇?有人道出这种担忧,户主们心里都七上八下,最后还是韦寅定调道:“我们韦姓族人没什么对不起李家的地方。” 族人们有些自私和恶趣味,但本性都比较淳朴,没有人刻意去欺负李家人。李家单独住在后村,与前村也没有撵鸡轰狗的小纷争。李琅分到的三十亩地还是韦姓族人均出来的,特别是村中被皇家圈地这半年来,宗老韦寅带着韦氏族人替李家申冤,韦侯成的妻子苏氏收留过李琅……如今韦侯成被构陷,说到底还是受到李琅的牵连,这些个理,韦姓族人把持得住。 “大伙儿上去,韦侯成这件事,要靠李琅证实无罪。从传闻的消息来看,李琅痴哑顿愈后懂得很多,是讲道理的。”韦寅挥手道,“只有一点要注意,从今以后,谁也别再傻子、哑巴的乱喊。” “我们赶紧去招呼各自的妻儿别乱喊。”韦姓户主们纷纷点头称是,抬腿往村道上走。 韦寅没急着上去,他让几个族老都留了下来,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韦府勾结官府杀戮韦姓族人,破坏了韦寅想通过闹事引起朝廷关注进而处置韦府还百姓公道的策略,但韦寅并没有因为受挫就放弃“大闹大解决”的观念,他心中有了一个新想法:族人们在官府屠刀下无法达到的闹事效果,痴哑顿消后名声鹊起的李琅一句话就能办到。韦寅有心通过李琅控诉韦府,引发朝野关注。 外村的韦姓族人们口口相传李琅带人回村的消息,很多人折返回来,往村道上方的韦府门前涌去。 眼见乡邻们聚集过来,李琅对杨湛道:“杨壮士,商量个事。等会儿我无论说什么,只要属实的,你就应声。” “你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杨湛冷笑道,“驸马让我们看着你不要节外生枝,你还是省省吧。” “眼下的情形,即便我不做点什么,他们也不会放过我。”李琅指着聚在一起商议对策的官差和韦府中人。 “如何应对他们,我自会出面处理,你不用管。”杨湛毫无商量余地。 “杨驸马是不是特别嘱咐过你,不要让我说出某些我刚才告诉给他的内情?” “你想干什么?” 杨湛陡然紧张起来,他当然清楚李琅指的是韦府对公主落水真相事先知情的内情。驸马回京后,将会一方面请前隋皇族的族人内常侍杨植派出宦官前往新丰认定李琅为道家祥瑞,另一方面则根据韦府事先知情这个内情,请族人大理寺少卿杨璹派出大理寺官员秘密审理韦府获得杨錡指使李昌贵的人证供状。 这个内情只有暗中审理引而不发,驸马才能具备跟公主交涉要求的筹码。公诸于众的话,驸马将功亏一篑,所以万不能出丁点差错,杨湛厉声威胁李琅:“我郑重提醒你,若是当众说出来,驸马的庇护立即失效,摆在你面前的就是死路一条。” “杨壮士,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得难听一点,杨驸马给我的庇护必然终止于利用完我之后,过后我还不是死路一条?”李琅苦笑道,“我横竖都是一死,多活几天与现在就死也没多大区别。但对杨驸马来说,区别却是大了去吧?” 杨湛倏然吃惊,想不到这个原本痴哑的乡民居然能准确抓住驸马的要害所在。以此相胁,由不得他不让步:“好吧,不过你别做得太过分。” 韦谦赶回韦府,直驱正堂。 第0038章 与清君侧类同 韦府正堂轩昂宽阔,中间四根粗大支柱撑住房梁,四面还各有六根,共二十四根小支柱耸立,气势不凡,尽显豪族盛气。大堂正中铺有地毯,由门口穿过客位相对的几案之间,一直延展到主位。 骊山耆老韦元魁跌坐于正中主位,两名十几岁的侍女随侍在坐塌后的屏风前。韦元魁高达魁梧,很具威势。他脸上肌肉不多,面皮松塌,一双眼珠却是凌厉有神,令人望而生畏。韦元魁的大儿子,新丰县司户参军韦鸣坐在下首位,今日并非县衙假宁日,韦鸣是专程陪着崔造进村迫害韦侯成一家而回府来的,由于韦寅召集数百族人在府门外可笑地声言要讨啥子公道,设宴款待完崔造后,韦鸣跟韦元魁并没有离开正堂,两人说笑着等待听外面的好信儿。 韦谦进来这会,父子两人都没有笑。不用韦谦赶来禀报,府门口的奴仆们早就将李琅带人回村的事儿告诉他们了,他们正在琢磨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听下人说,李琅小儿回村,带来了杨驸马的家仆。”没等韦谦开口,韦元魁就先问上了,“前天你见过杨驸马的那些人,是不是他们?” “没错,正是杨驸马的人,共有十骑,弓刀齐备,身手不凡。”韦谦恭立一侧回禀,“他们一见面二话不说就与崔参军刀兵相见,崔参军不敌,捕吏被砍翻两人,好在他们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看情形,杨驸马是想跟公主对着干。”韦鸣的长相身形遗传于韦元魁,心机也不亚其父,出口就道破实质所在,提议道,“我们立马派人上禀公主,告知李琅在这里,请公主派邑臣司的骑卫过来。我们对付不了杨驸马的人,自有人能降服他们。” “没用的。”韦元魁神色平静,“杨驸马是什么人,能让我们钻这个空子?杨驸马肯定会阻断我们与公主的接触。” “那该如何是好,杨驸马的人如果因……那事打上门来,我们难有招架之力,是不是该去县衙多找一些捕吏来撑场面。” 韦谦说的“那事”指的是韦府事先知道杨錡指使李昌贵的内情。作为韦府的家生老奴,韦府的很多事由他具体经手,不会瞒他,包括这件事。韦府内,除了韦家三父子,韦谦也是知情人。 “县衙里的大部分捕吏和不良人被派去弹压和拦截潼水人,仍旧不敷使用,现在连与崔县尉交好的市井儿都被当作捕吏在用了,县衙没有多余的捕吏可派,这次崔参军亲自带了几名捕吏来村,还是卖了我们韦府好大的面子。”韦鸣摇头,想了想又道,“即便县衙抽调大批捕吏前来也是无益,难道要跟杨驸马的人硬碰硬?那样事情只会弄得难以收拾。” “大郎说得在理,与杨驸马发生冲突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韦元魁赞同韦鸣的顾虑,淡然道,“依我看,杨驸马没理由替李琅出头。他身为国朝驸马而非响马匪盗,不会做出马踏韦府的草莽举动,我们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韦谦连连点头,请示韦元魁父子:“那我们……” “你去让崔参军和二郎把人都撤进府来,不必跟李琅对峙,避免跟杨驸马的人再次发生冲突,我们先静观其变。”韦元魁吩咐韦谦,“你留在外面监视李琅的一举一动。记住,不须慌张,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出了什么事,哪怕是那事被揭穿,我们韦府也扛得住。” 韦元魁的话中,透出京兆韦氏内蕴的自信,韦谦暗自叹服,转身离开正堂,出府而去。 韦府大门外,再次汇聚了数百乡邻,男女老少都有。与刚才压抑的安静不同,这次是人声鼎沸,几乎所有的眼光都盯在李琅身上。痴哑顿愈这事太稀罕了,以前从没听说过,奇迹是真的嘛?乡邻们都在翘首以待李琅开口说话,连清江村人都是如此,感觉眼前的这个李琅熟悉又陌生。 李琅干咳一声,环目四顾道:“谁是医生?” 众人闻声,有震惊有愕然,随即叽叽喳喳议论纷纷,李琅发出的是关中本地口音,吐字清晰,绝非一个傻子能说出来,痴哑顿愈的奇迹是真的。乡邻们大都将注意力放在李琅是不是真的会说话上,至于李琅说的什么反倒没在意。见没人应答,李琅只得又问了一遍:“这里有没有医生?”,完了看向地上平躺着苏氏解释道,“苏二娘不知怎么啦,有哪位医生愿意过来看看。” 此时韦寅和族老们重新计略已定居后赶来。见李琅首先想着苏氏的状况,韦寅暗暗赞许,也少了份顾虑,一个懂得把感恩放在首位的人,理当很讲道理,韦姓族人以前嘲弄过李琅的事儿不至于令双方产生龌蹉。韦寅站了出来,笑着走到苏氏身旁:“老朽不是医生,不过年岁痴长,多病成医,倒也略懂一点医术,不如让我来看看。” 清江村只有二十几户,在李琅的记忆中,对本村人都有印记,看到韦寅其人,思维就立马反应出他是韦姓一族的宗老。韦寅在骊山北麓拥有宗族权威,在如何回击韦府的决策上,无法脱离韦寅的支持,李琅笑着点头。 韦寅也点了点头,蹲下身去,见苏氏双眼紧闭,人事不知,忙一手拿过苏氏的手腕凝神切脉,片刻后道:“苏氏既悲又饿、流泪过多,以致体内焦躁虚脱昏迷。” 韦寅回头吩咐孙子韦迈:“快去家里端一碗糖水过来。” 韦迈应了一声,赶紧跟妻子赵氏回家用温开水熬了一碗糖水端来。赵氏扶住苏氏灌下糖水,韦寅掐苏氏的人中。不一会儿,苏氏悠悠醒转,赵氏扶着苏氏背靠大槐树坐下。 苏氏第一眼见到李琅极为震惊,李琅朝她点点头,没急着说话。韦寅将韦侯成已被救走医治的相关事情跟苏氏说了让苏氏安心,苏氏听后放声大哭。赵氏一边用袖子给苏氏拭泪,一边安慰。等苏氏哭了良久,大哭声慢慢变成抽泣,李琅才轻声道:“嫂子,父老乡邻都在这里,你能否把今天这件祸事的来龙去脉说出来。” 与其他人一样,虽然早两天就听闻李琅痴哑顿愈已有心理准备,但真正亲耳听到李琅说话又是另外一种感受,苏氏十分惊诧,一时怔怔无语。 “苏二娘,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赵氏和旁边的一些乡邻出言鼓励,“说出来,大伙儿好替你申冤。” 苏氏回过神来,调整片刻,将青娘后半夜跑到他家密告的事情细细地倾诉给众乡邻,现场哗然一片。瞥见崔造和韦祁铁青着脸色,带着官差和奴仆退回韦府,人们的胆子放开了,宣泄出长久积聚的愤懑,纷纷指责韦家和崔造,那些遭受韦府迫害过的乡邻中还有人破口大骂。 苏氏站起身来,想着去医馆照看韦侯成,但村里这一边,她同样放不下,不知四娘和青娘现在怎么样了,她将目光投向李琅:“四娘被韦鸣亲手暴打,流了很多血,情况糟糕。青娘出府给我家报信被韦府发觉,现在也不知怎么啦……” “嫂子,别担心,她们会没事的,我想办法让韦府放人。”李琅听出苏氏的意思,安慰几句后,请杨湛出面向韦府要人。 本来,杨驸马并非有司衙门,没有踏进韦府索要人家小妾的权力。即便以私人侦查公主落水真相的由头,韦府也完全可以不卖杨驸马的面子搬出国朝律义正词严地拒绝放人。但韦府也有担心,杨驸马出身前隋皇族,又是长宁公主的儿子,拥有非常宽广的家族势力和朝堂人脉,韦府害怕杨驸马遭拒后恼羞成怒动用关系立案抓人将事情搞大。如果杨驸马执意立案抓人,咸宜公主作为妻子和落水受害者,不好出面阻止。韦府权衡之下,只得让步放人。 青娘给苏氏报信被发现后,韦府主母张氏家法伺候,直将青娘打得昏死过去,她和四娘都是躺在门板上被抬出的。看到被打得头身是血,浑身淤肿的两女,人们唏嘘不已痛骂韦府翻脸无情,苏氏痛哭失声。 “两人脸色惨白,明显失血过多气血两虚,需尽快补血益气,耽搁下去性命不保,快点抬去弥家庄济世堂。”韦寅上前一查看,立即吩咐族人将伤者抬去医馆,交代道,“跟弥医生讲,一切以救人为要,我们骊山韦姓一族以信誉作保,不会欠他的钱。” 苏氏感激涕零,族里愿意担保,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她家的院子被烧,辛勤劳作得来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如今身无分文,如果要她现在拿钱医治韦侯成,四娘、青娘三个病号,那只有把她给卖了。 “嫂子,我那里也有些钱,明天就给你送到医馆来。”李琅也给了苏氏一颗定心丸。福安观里,他埋藏有四贯铜钱,付医药费绝对只多不少。 苏氏走后,李琅面向喧嚣的现场,四下摆手:“大伙儿静一静,先听我澄清一件事。” 李琅的话空前好使,很快,嘈杂的声音就弱了下去,人们竖起耳朵等着李琅说话。 “这位杨壮士和其他诸位壮士来自公主府。” 李琅介绍杨湛等人,由于有言在先,杨湛只得颔首附和。公主府,当然也就是驸马府,国朝所有的驸马府第,都应该说成公主府更恰当。因为府内一切事务由公主主导,公主配备有专属官衙邑臣司,总隶属宗正寺。在公主府,驸马并非作为主人,而是作为一个男人存在的。并且,在一般情况下,驸马这个男人只能拥有公主一个女人,而风流一些的公主却可以随意召唤俊美男宠。他们确实来自公主府,但却是驸马的人,与公主府邑臣司那些人立场并不一样,乡民们分辨不出其中的区别,肯定以为他们是公主的人,潜意识里就会自我认定李琅得到公主支持,李琅自然就能从中一举获取权威……杨湛判定这是李琅的用心所在。 “也许诸位乡亲早两天就有听说,公主在灞桥处死李昌贵,当众亲口宽恕了我并委托我侦办真相。但而今韦府和新丰县衙却声称我犯了谋害公主之罪,以此为借口对我发下捕杀令,还构陷牵连到韦侯成夫妇。相信乡亲们都很迷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你们听错消息了,还是韦府和县衙肆意污蔑?”李琅右臂指向杨湛,“现在公主府的人在此,他们会向乡亲们澄清事实。” “公主确实当众宽恕了李琅,并委托李琅侦办落水真相。”杨湛不得不出言证实,但立即靠近李琅悄声警告道,“不要打着受命于公主的幌子鼓动乡人冲击京兆豪族府第。” 李琅淡淡一笑,他确实是要打起受命于公主的正统旗号回击韦府。 正统非常重要,即便实质是聚义,但必须打出堂而皇之的正统旗号。安禄山起兵时,不也打着讨伐杨国忠以清君侧的旗号吗?回击韦府,李琅的旗号就是诛杀谋害公主的嫌犯,与清君侧类同。 第0039章 曙光已现 李琅接下来又将自己梦遇老君的奇遇当众宣扬一遍。其实,李琅不用多说人们也已知道。 在唐代,传奇式的遇仙故事最受朝野追捧,传得那叫一个快。李琅在新丰酒肆说出的老君三抚头和懂得透明无渣的新白醪酒酿造术之事在这一两天之内就已传遍新丰并风一样向周边扩散,连西南面不远处的京师亦已有传闻,前来新丰县看热闹的人流明显增多,李琅现在也算是个小名人了。 时辰已至晌午,宗老韦寅让聚集起来的族人们回家吃饭,吩咐自家杀了五只放养的土鸡,备下饭菜,请李琅和杨湛等人就食,韦寅和几位韦姓族老作陪,围坐在一张长桌上。 盛唐时期,高头桌椅还比较少见,衣冠阶层正式待客场合和饭铺酒肆一般是分餐制,食客席地而坐,每个人面前摆放一个低矮几案,菜肴分备数份,置放各个案几之上,人们分案奉座,各吃各的。但普通百姓家没有那么多案几,因而民间是不分桌的分餐制,人们坐在平板木凳上,聚于一个长条形宽大矮桌四周共餐。事实上,衣冠阶层在家常就餐时也常是如此,盛唐著名仕女图画家周昉在《宫乐图》一画中描绘了一群体态肥壮得吓人的贵妇聚在一张装饰华丽的浑厚餐桌上聚餐。当然,饭菜还是分开的,一人一份。 韦寅家底不厚,蒸土鸡,猪脂韭饼、香药灌肺、豆团和过冬的新鲜白菜,已是韦寅拿得出手的最好菜谱了。杨湛直皱眉,需知连猪肉都不过是公主府拿来喂狗的。殊不知很多百姓家的人食远比不上贵族家里的狗食。(就爱看书网)贵族们扔掉喂狗的猪下水和猪肉,穷人家想吃都没钱买。现在三月还好点,等到了青黄不接的五六月份,靠吃缺油少盐的野菜度日的人家也不少。 “乡野粗食,怠慢诸位公主府贵客了。”韦寅举起浑浊的劣质发酵酒酒碗,先恭请杨湛等人用餐,随后笑着招呼李琅道,“李大郎得老君赐福痴哑顿消,老朽在此代韦姓一族挚诚恭贺,我族人以前多有不敬李大郎之处,老朽代族人深表歉意,还请大郎宽仁则个。” “韦宗老哪里话。”李琅忙站起身来回礼,笑道,“李家在骊山单名小姓,多年来得宗老族人照拂方才在官府和韦府的双重盘剥下苦熬至今。以前那些无心的小玩笑,我早就忘了,我们应该一起向前看。” 李琅的话引得韦寅和几位族老拊掌赞叹,众人当即举杯畅饮。韦寅见杨湛对香药灌肺不沾筷,将杨湛面前的香药灌肺跟他的那份蒸土鸡对换,自己吃两份香药灌肺。李琅的心态跟杨湛不同,韦家的家常菜,他吃得很爽口,原生态食材的口感真不错。要是那盘白菜不是煮的,而是新鲜快炒就更好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韦寅尝试着问李琅:“李大郎此番回村,是不是受命于公主殿下侦查落水真相?” “公主落水真相已有眉目。”李琅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回村主要是要跟乡亲们共商如何回击韦府。” “太好了,我们韦姓一族也正有此意。”韦寅大喜,作为一族宗老,他自然不必先行询问一个小辈的意见,径直抛出自己与族老们商定好的族议,“李大郎如今名动京兆……不如这样,我们韦姓一族负责联络骊山各村各族,收集和整理韦府自开元十一年从蓝田县搬到骊山以来,十八年间对骊山百姓犯下的累累罪行,然后借助于你的名气向人间控诉,让朝廷获悉后依法为我们主持公道。” “利用民间……人间舆论围观的力量,倒逼朝廷处置韦府。”李琅问道,“是这样吗?” “倒逼……”韦寅楞了一下,随即轻抚颌下白须,笑道,“很贴切,算是这么回事吧。韦府背景太硬,一手遮天蒙蔽朝廷,我们向人间控诉,变顺求为倒逼,也实属无奈之举,你看如何?” “宗老说得很好,韦府能遮蔽朝廷。”李琅苦笑一声,“如若控诉韦府的舆情兴起以后,被韦府蒙蔽的朝廷处置的不是韦府,反而是我们,又该怎么办?” 韦寅脸色一变,拿眼瞅了杨湛等人一眼,对李琅肃穆道:“此事我们也已有打算,只是……饭后,李大郎可与我们详谈。” 杨湛被李琅拿捏住了要害,不敢过份干涉李琅,饭后李琅得以与韦寅和几位韦姓族老密议,获知了一个悲壮的机密消息。 潼水人暗中联络了骊山、栎阳、康桥、武屯等新丰县诸地区,提议共襄义举。潼水人很明白,举事很快就会遭来唐军镇压,而义军注定无力与唐军一战,所以潼水人提出的目标只是一举清除把控新丰的崔家势力。具体做法是各乡各镇各庄各村各个宗族献出敢死之士聚义举兵,歼灭新丰县现有利益团伙,即民怨滔天的崔家族人,县衙官吏和投靠崔家为虎作伥的走狗们。死士的家人和族人不参与其中。也就是说,各个家族牺牲一些青壮,为族内其他人换取继续生存的机会。 “崔家那一群狗贪官逼得新丰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已有很多宗族同意潼水人的倡议。我们如果等不来朝廷的公道,也唯有同意举事。”韦寅沉重道,“不法办韦府,我们骊山百姓终有一天会悉数破产,是时候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了,我韦寅一家愿意带头献出两个孙辈赴死。” 李琅很吃惊,也为百姓的血性感慨。喑呜则弯弓,睚眦则挺剑,血性男儿当如是也。明知是死,也挺身前往,荆轲刺秦式的悲壮。 只是,死士举事无法担保唐军在扑灭死士之后不对死士的家人和族人实施连坐。李琅以前曾查阅过的史料告诉他,开元年间,唐庭对百姓起义的镇压是十分残酷的,出了一个变态杀人狂魔,监门将军杨思勖。这个出身南方的太监,却对南方百姓的杀戮极为变态,斩首、剥面、皦脑、褫发皮,太可怕了。 当然,南方各族杂居,百姓聚义除了是为了生存,也许还带着被人利用企图分裂大唐的图谋,朝廷官方称之为叛乱,必然不遗余力地镇压,然对关中百姓未必那么残酷,毕竟关中是大唐的核心统治地域,李唐的根基所在。可新丰百姓不能寄希望于这种侥幸。李琅觉得起义需要换一种免遭唐军屠戮的方式,一种令皇帝不得不最终跟新丰百姓签订“城下之盟”的方式。 这种方式在别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存在,但在骊山却是可能的,前提是把握起事时机。 “我们向人间控诉韦府罪行倒逼朝廷,恐怕会提前引起朝廷对新丰人间动态的警惕和戒备,这对举事十分不利。”李琅提出自己的担忧。 “李大郎慎思明辨,考虑得很对,我们几把老骨头忽略了此一方面。”韦寅和族老们的脸色都沉了下来,韦寅问道,“李大郎可有良策?” “我们应该等到太真女冠回到骊山桃林太真观,并且在我们有把握控制住汤泉宫驻军之后,再发起控诉。”李琅道出免遭唐军屠戮的方式,“如此,一旦朝廷倒行逆施镇压我们,我们也有与朝廷交涉的回旋余地。” 韦寅和族老们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让杨玉环陷身义军控制的地盘上,令皇帝在倾国美人和狗贪官之间作出取舍。 官场上贪腐成风,国朝从不缺狗贪官,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而倾国美人千百年来只有一个,皇帝肯定会抛弃崔家那群狗贪官,韦寅和族老们瞬间看到了无限曙光。 “圣人不在汤泉宫时,汤泉宫只驻有一个队的金吾卫巡守宫禁。如果让县内各地的敢死之士汇集骊山,控制住这五十人不成问题。” 韦寅当即吩咐族老们分头行动。有族老负责收集韦府罪行,整理成诉状集和统计清单以备控诉;有族老负责联络潼水人和新丰各地的宗族,争取将死士汇集骊山;有族老专门负责向外传播舆论。 第0040章 又露一手 公元八世纪中叶,是气候由暖转冷的变动时期,北方草原时常遭遇零下数十度的大雪灾,“会岁饥,大雪,羊马多死”。(.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但开元二十九年的春天,关中大地白天还甚为煦暖。三月间的骊山上,映山红已经开得漫山遍野,春意盎然。桃花林里的桃花傲然绽放,色彩斑斓,一年一度的赏花时节已经来临。 “太真仙子回骊山了。” 李琅和韦寅等人议定回击韦府方略的当年下午,杨玉环就从兴庆宫太真观返回骊山桃林太真观。 皇家出行的排场浩浩汤汤,衣甲闪亮的千牛卫骑队随行护卫,仆从执扇仪,鸣鼓吹,诸色旌旗招展,仿若云锦集霞。高调张扬的全副仪仗车马在不言而喻地向朝野宣示太真女冠跟皇帝的特殊关系。 官民人等嘴上不能说,但心里要有数。 豪奢仪仗,华丽车辇所过之处,香风飘达数里,沿途百姓们夹道看热闹,也有很多百姓冲上前去向杨玉环控诉新丰崔家的暴行,希望皇家为他们主持公道,然而都被外围骑着高头大马的森严千牛卫用皮鞭抽走。 拦路邀车驾与去匦使院挝登闻鼓性质类同,在国朝,除非案件经过县、州、三法司、上表等一套标准流程走下来仍然蒙冤不服才能拦驾喊冤,否则就是越诉之罪。被县衙捕吏看到,立即就会被抓进大狱。 听闻杨玉环回到骊山的消息,李琅心中大定,现在回击韦府所需的旗号和时机都已具备。 李琅请杨湛留一半人驻守清江村镇住韦府,防范韦家三父子继续加害前去医馆的韦侯成和苏氏等人。李琅自己在杨湛的随身羁绊下前往福安观拿钱,当夜留宿在福安观。 观中三名女道多跟樵夫、烧炭翁等朴实乡民打交道,哪里见过来自帝都的华服豪仆。杨湛等人纵马携刀闯观,女道们吓得够呛。诚惶诚恐地给几位爷安排客房,下厨备好酒肉端上来,从头到尾不敢提收钱二字。[就爱读书] 在王重阳创立全真教之前,道士既可喝酒吃肉,也可娶妻生子。唐时,多数道士不忌荤腥不避房事,既想得道成仙,又不愿清心寡欲。不重修行身内精、气、神凝聚的道家内丹,偏好筑炉炼丹,吃个仙丹,然后长生不老。福安观里的女道们平日里也是吃肉的。她们有田产不纳赋,生活较为宽裕,膳房备有酒肉。 菜是山里的野味,很好吃。不过酒却是浑浊多渣带点苦味的劣酒,李琅摸出藏在道观隐密处的一瓶蒸馏白酒匀给杨湛等人一起喝。 “居然真有透明无渣的新白醪酒,某还以为只是传言。”杨湛等人眼睛瞪得溜圆,忙不迭仰脖开饮,醇厚浓郁的白酒入喉,众人立即狂呼好酒,“当真是不世佳酿。” “新白醪酒酿造术真是玄元皇帝赐授与你?”杨湛斜眼瞟向李琅。 “老君赐授与我的可不止新白醪酒酿造术。” 李琅笑笑不多说,任由杨湛等人自我脑补,他一心喝酒吃肉。今天初次骑马,腰腿臀酸痛不已,吃饱喝足倒头便睡。翌日一早,李琅将四贯铜和买来的几本书,剩下的几瓷瓶白酒带在身上,赶去骊山东北面驿道边弥家庄济世堂给苏氏送钱。 弥家庄里大部分人家都姓弥,新丰县是弥姓的郡望所在,境内共有几个像弥家庄这样由弥姓人家聚居的大庄子。 到了济世堂门前,还未踏进大堂,就听到苏氏凄绝的哭声。李琅心头一紧,快步入内,只见大堂中的几张病榻上,躺着清江村的四个伤患,韦兴、青娘、四娘因失血过多,目前仍处在半昏半醒之间,苏氏在伤势最重的韦侯成病榻前哭泣。 “知母三钱,石膏一两,甘草一钱,粳米二钱,炮制成粉,煎熬滤滓……”济世堂的弥憬弥医生面沉如水,一面忙着给韦侯成换药,一面吩咐其妻韦氏和在医馆当学徒兼小伙计的内弟韦无缺赶快熬药。 “嫂子,韦大郎怎么啦?”李琅走上前去问道。 “全身滚烫,跟火炭子一样,弥医生说救不了了……”苏氏泣不成声。 “郎君是李琅,李大郎?”弥憬闻声抬头,看到李琅,吃了一惊。弥憬认出了李琅,李昌福以前曾带着李琅来济世堂瞧过痴哑病,他有印象。如今到处风传获得老君赐福的李琅突然出现在济世堂,他焉能不惊讶。 “是。”李琅顾不得寒暄,问道,“韦大郎伤情恶化了吗?” “伤口脓肿,温热脉躁。”弥憬难过地摇头,直言道,“这种状况一般无力为天。” 弥姓族人单薄,在崔、韦等大姓豪族的夹缝下过日子,处处谨小慎微。弥憬对骊山送来的几个医患没有丝毫轻慢,竭力医治,可患者全是外伤,很容易引发温热,以致高烧无救。韦侯成现在就是这么一种濒危状况,即使服下白虎汤多半也无济于事,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李琅拿眼一瞧,韦侯成两眼翻白,身上多处伤口红肿流脓,明显的伤口感染症状。瞥见弥医生直接用手去给伤口换药,李琅心里十分不安。在没有青霉素时代,伤口感染是处理外伤的最大隐患,一旦引起伤者发烧,情况确实很严重。 “弥医生,我在梦遇老君的大千世界中见识到一种可以处理伤口感染……也就是防止伤者温热的方法。”李琅没有学过中医,但他看过好几本猪脚行医的小说,得以了解一点基本的中医常识,“照此法处理,韦大郎应该不会有事。” “李大郎得老君赐福痴哑顿消,曾在梦中阅历过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必定见多识广,还请不吝赐教。”弥憬振奋道。 弥憬是长安大医馆里的学徒出身,本身就没有养成世家行医者的傲慢,更何况在加持神迹的李琅面前,他也不好托大。 “人的手上携有细菌、病菌……邪毒,在处理伤口前,必须用泡有苦参和板蓝根的热水洗净双手,杀死邪毒。”李琅尽量使用弥憬听得懂的词语,“将盐和冷却的沸水按照一比一百的比例搅匀成生理盐水,用生理盐水仔细清除伤口,排除脓液,剔除所有沙粒异物和坏死肌肉。接着按照同样一比一百的比例将盐倒进沸水里,用盆子端上来,盆上盖一层纱布,让蒸汽对着化脓的伤口热蒸,直到蒸汽不烫。然后敷药包扎,喂服降燥解热的方剂。” 弥憬对李琅所言的邪毒有很多不明就里的地方,但在李琅的神迹下,他不便怀疑,一一遵照处理。 李琅拿出一瓶蒸馏白酒,交给苏氏:“用棉花……绵絮蘸着酒,在韦大郎的额头、耳后和两腋来回擦拭,可以加快退烧。” 苏氏赶紧照办。 在李琅指点的一番救治下,韦侯成伤情明显好转。杨湛等人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这小子所懂的真的不止是新白醪酒,连医生宣告无救的温热伤患都能救活,太神奇了,不知这小子还懂得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识。 “嫂子,这些钱你拿着,给韦大郎,四娘和青娘疗伤。”李琅把四贯铜钱全部递给苏氏。 “太多了。”李琅在新丰酒肆打赌赢了四贯多钱的事儿已经随着新白醪酒而传扬开了,苏氏听说过,清楚钱来路正当,但她没有接手,“我家还不起。” “打赌得来的便宜钱,不用还。”李琅劝道,“你家被烧,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正需要用钱,一定要拿着。” 听李琅提及自己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屋被烧,苏氏又落泪了。 “嫂子别伤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韦府兔子尾巴长不了。” 李琅将用筋条串好的铜钱硬塞在苏氏手心,触碰到苏氏因屋里屋外劳作不休而在掌心留下的开裂厚茧,心头一酸。苏氏美丽而性感,比四娘更有本钱纳入大户人家过上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可苏氏宁肯嫁入穷人家,靠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硬是新修了两间瓦房,比村里多数人家都过得好。李琅来自理性社会,以往见到的几乎都是物质化的女孩,淳朴的女子让李琅感概良多。 苏氏不再推脱,收了铜钱,她现在确实急需用钱,等以后有钱再还给李家就是。 “好了。”杨湛把李琅叫了出去,催促道,“内侍省的宦官晌午就到,我们快点赶往新丰县迎接。” “候在骊山不行吗?” “内侍省派员出宫办差,常常临时授以“某使”职衔,方便与外官体制衔接。”杨湛解释道,“内侍省来人之前,循例会行文中书省,中书省下文京兆府,京兆府下文新丰县,逐级下文,州县两级衙门都有佐官陪同。宦官当然得先抵达新丰县衙,然后才能在县衙佐官的陪同下前来骊山。” “我又不是官,官场上的应酬管我啥事,我犯得着在新丰县那群狗官面前卑躬屈膝么。”李琅摇头道,“我是骊山祥瑞,我就在骊山等。” “好吧,那就候在骊山。”杨湛想想也对,但李琅口气不善,他得警告一下,“别搞事,一切以呈报祥瑞的大局为要。” “我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祥瑞能够呈报成功,自有分寸。”李琅颔首,对杨湛道,“你仍旧留一半人,守在济世堂,以防韦府来人加害。” 杨湛依了李琅,离开弥家庄回返骊山清江村后,吩咐昨夜留宿村中的五骑赶去守护济世堂。 昨夜,骊山北麓很多村落几乎彻夜无眠,在韦寅和韦姓族人们的串联下,乡邻们群起挑灯控诉韦府在骊山犯下的种种血泪暴行。这些备受韦府欺凌的乡邻们,有太多太多的悲苦积聚在心中,憋得哀痛而绝望,突然有一个控诉机会,他们纷纷倒出肚子里的苦水,综合记录成厚厚一册诉状本,并列出统计清单,韦寅组织识字先生誊抄了上千份,准备今日聚众堵塞驿道派发。 第0041章 疑似暴动 “已经派人严密监视了汤泉宫驻军动向。[就爱读书]”韦寅双眼布满血丝,昨晚组织族人忙活了一夜,通宵没有睡觉,天明后才小眯了一会,见到李琅,韦寅背着杨湛通报了基本情况。 “从现在起就要隔断汤泉宫驻军与长安的任何联系。”李琅点头,“否则长安发觉不对劲后增兵汤泉宫就麻烦了。” “希望朝廷能依法处置韦府,不要演变到我们不得不起事那一步。”韦寅叹着气,将一份诉状本和一份统计清单交给李琅,“韦府恶行昭彰,朝廷不予处置,天道不存。” “说得好,但我们也只能是一厢情愿的希望。” 李琅独处一室,拿出《说文教义》,利用书中单个繁体字的注释,再结合上下文语境,粗略地看明了诉状本和统计清单上的繁体字内容。当即就被里面罗列的事实和数据震惊了,这简直就是盛唐衰败的根源所在嘛。 午饭依旧在韦寅家吃,菜单上多了一早从骊山上采挖来的新鲜蘑菇、蕨菜、春笋,都是难得的山珍,连舌尖挑剔的杨湛也赞叹不已。 吃饭的时候,杨驸马的另一个亲信家仆杨映匆匆从京城策马赶到清江村,找到李琅和杨湛,跟李琅说了前来查实骊山祥瑞的那位内侍省宦官的情况,嘱咐李琅一点都不用担心,今日的查实就是一个过场,咬住痴哑顿消这个奇迹就成,不要自乱阵,也不要节外生枝。 “竟然是他。” 从杨映口中听到查实祥瑞的宦官名字,李琅心里琢磨开了。他曾读过历史教科书,也在网上看过涉及此人的历史小说,对其人有很深的印象,这绝对是个牛人。(.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杨湛拉杨映到一边,把自己被李琅以透露韦府事先知情的内幕为筹码,要挟他做这做那的无奈悄悄告诉了杨映。 “我立即回京,禀告驸马,大理寺派员按临新丰前我再行赶来通知你。”杨映皱着眉头走了。 饭后,李琅和韦寅、杨湛等人一起赶去驿道上迎接内侍省宦官。韦姓一族昨天已经串联骊山百姓,借着内侍省宦官前来查实骊山祥瑞之机,约定在两京驿道、新丰县驰道和汤泉宫驰道的三岔口聚集,控诉韦府。 皇帝行宫汤泉宫位于骊山北麓,宽阔的两京驿道从汤泉宫数里外通过。 连接西京长安与东都洛阳的两京驿道是国朝最繁华的驿道,从早到晚,行人车马川流不息。今日一早,已有数千老少百姓聚集到两京驿道的骊山段,还有更多的百姓从远处陆续赶来。 新丰是畿县,户数逾两万,平均每户近六人,全县总计有十几万人口,光是大骊山周边就有一两万百姓。如此数量的百姓不断聚集,声势浩大。 晌午时分,驿道和汤泉宫的入口分岔路段被阻塞,车马通行极其缓慢。议论声,呵斥声,叫骂声,纷纷攘攘,人喊马嘶,一片喧嚣。 常驻汤泉宫的金吾卫左执戟皇甫攸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担心乡民聚众暴动,在派人出宫打听详情的同时,赶紧分出多半军士驰往桃花林太真观,保护太真观不被乡民侵扰。[就爱读书] 护送太真到骊山的千牛卫并非常驻骊山的兵马,护送任务结束后,昨日已经回京,整个骊山行宫的日常防务由他手下的一队金吾卫全权负责。 经常在汤泉宫亲眼目睹皇帝和太真相处的的皇甫攸认为皇帝对天纵绝色的太真是发乎于内心深处的挚爱,若是太真观有任何闪失,在皇帝心中远比汤泉宫失守严重。 出宫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告情由,皇甫攸得知乡民聚众是为了迎接前来查实骊山祥瑞的内侍省宦官,这才稍稍放松了绷紧的神经,询问骊山祥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金吾卫守卫汤泉宫,并不知悉宫外的民情动态。 清江村韦府,韦鸣今日没去县衙署事,韦家三父子都在,韦元魁脸色阴沉得可怕。 “李琅小儿,竟敢假代公主查办落水真相之名,纠集乡人暴动。” 昨日晚上,打探到韦姓一族在骊山周边四处串联,韦元魁预感到乡民们痴心不死,想要闹事,韦府背景深厚丝毫不惧,所以也没太在意。今日一早,听闻骊山乡民纷纷往两京驿道上聚集后,韦元魁终于有点淡定不下去了,田舍奴们敢玩真的呀。 “骊山乡人聚集,意图不轨,速报县衙调拨大批捕吏武力弹压,保准他们一个个逃散不及,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韦祁大吼,他常年接触骊山百姓,对百姓的懦弱性把握得很准,百姓完全是以为有公主撑腰才敢聚集,别看闹得挺欢,一碰到官府大开杀戒,必定四散奔逃,如同绵羊炸群。 韦府这边正要遣人赶去县衙报信,县衙的人先到了,带来了李琅被奏报为骊山祥瑞,内侍省派下“辨瑞使”前来查实,辨瑞使已经抵达县衙的消息。 李琅竟然被人呈报为祥瑞。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意外了,韦家三父子一下子全都怔住。沉默片刻,韦元魁一脸黑线道:“这不公平……” 从杨洄派人保护李琅和内侍省派下辨瑞使这两件事上,杨洄的介入已经很明显了。韦府能跟杨洄相抗么,显然不够份量。 见父亲颇显紧张,韦祁不以为意道:“贞顺皇后已薨,杨洄失去了靠山,翻不出什么大浪来,我们没必要怕他。” “二郎,不要搞错对手。”韦鸣摇头道,“杨驸马没理由针对我们韦府,他肯定是在利用李琅。” “大郎说得没错,我们的对手是那群田舍奴。”韦元魁认可韦鸣的看法,杨洄必有自己的目的,多半是在利用李琅,不会替李琅出头。 但利用往往是相互的,李琅难道就不能反过来利用杨洄对他的利用,对韦府采取行动么? 乡民是孤陋盲从的,在李琅的鼓动下,到底能干出些什么事很难预料,那可是几千个人,并非真的是几千头羊,一旦激起民变,韦府首当其冲。 虽然百姓在京师脚下暴动纯属脑残,很快就会被官兵镇压下去,但他们三父子只怕看不到百姓在官兵血淋淋的屠刀下尸横遍野的壮观场面了,首当其冲的韦府将成为骊山乡民暴动的牺牲品。 “大郎,你赶去京师,将消息告诉长房那边。二郎,你赶去县衙跟崔家商议对策。”韦元魁未雨绸缪,防止三父子被暴动的乡民给一锅端了,“不等到骊山局势明朗,不要回来。” 韦鸣和韦祁都明白韦元魁的潜在意思,担心道:“父亲大人,那你……” “我就留在府中。”韦元魁酱紫色的老脸闪过一抹阴狠,吩咐管家韦谦,“命府内众人,各具刀剑,死守府门,一旦有田舍奴胆敢闯府,将闯进来的田舍奴无论男女,不分老幼,一概杀死。” 拥有得越多,就越害怕失去,韦府的土地房产只能多不能少,韦元魁决意死守家产,贱如猪狗的田舍奴想从韦府拿走一针一线,都得从他尸体上跨过去。 “是。”韦谦赶紧出去打开私人兵仗库,给府内所有护院家奴分发刀剑。 两京驿道骊山段三岔口,人流如潮水涌动,李琅与韦寅、杨湛等人赶到了现场。 晌午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北面新丰县县城方向响起了成片马蹄声,左右两列红色的竖线由远及近,那是骑兵铁盔上迎风飞扬的红色帽缨。 渐渐地,红色帽缨下身着黑色盔甲的数十骑兵迭次呈现,骑兵每人右手持着一柄环手横刀,前胸、后背的圆形护镜和肩部的两重护肩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反光。 “甲骑。”人群哗然,“宦官来了,来了。” 国朝不禁刀剑弓,然禁止枪、槊、陌刀等长兵器和弩,特别是严格管制盔甲,民间不允许拥甲,各级官员身边的随扈甲士数量都有等级限制,宰相也不超过五十甲。现在看到有数十甲骑随扈,来的不是王公勋贵就是宦官使节。 第0042章 来背黑锅的 “是监门卫。” 靠前的百姓认出来者是监门卫的骑兵。京师诸卫的袍服纹饰很容易辨认,如左右武卫饰虎,左右千牛卫饰牛,左右监门卫饰狮子,人群中有见多识广的人看见狮子纹饰就知道是监门卫。 监门卫职司皇宫诸门禁卫及掌管门籍,按旧制不能出宫,但随着国朝鼎革日久,诸多祖制逐渐废弛。作为内侍省直接掌控的力量方便调动,监门卫常常随同宦官使节出宫办差,职司与随扈皇室的千牛卫等同。 “那就没错了,监门卫出宫,肯定是护着宫中的宦官前来骊山查实祥瑞。” 一听说来的是监门卫,人群哗啦啦地向两边退闪,远远地用畏缩的目光盯着这两队骑兵。 活了八十几岁去年刚刚辞世的杀人狂,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多次率军南下平叛,使用监门卫作为随军亲兵,参与大规模地屠杀南方百姓。现在的左监门卫将军沈不乐,右监门卫将军袁孝都曾是杨思勖的属下,皆以残忍好杀闻名,民间对监门卫谈虎色变。其实,官场上又何尝不是如此。随着宦官权势日涨,监门卫也跟着水涨船高,现在不但可以出宫随扈,而且还将职权进一步扩大,涉足军方,监门要变监军了。朝野中很多人意识到,国朝之初宦官不干政的旧制已形同虚设,宦官专权将是未来的大趋势,巴结权宦成为官场上新的风向标。 不过,这两列监门卫骑兵中间,坐在马车里前来查实骊山祥瑞那位公公,不属于监门卫,更不是权宦,没有人巴结他。他的马车后面,只有几个小宦官和两个青袍官员骑马随同,其中一个是京兆府衙门的录事,另一位是新丰县主薄崔行真。 崔行真看着驿道上人潮涌动,眉头紧蹙。 此次内侍省来新丰县查实什么骊山祥瑞,县衙事先毫不知情。今日刚接到京兆府行文不到半个时辰,内侍省的辨瑞使就已抵达县衙,跟驿卒前后脚到。县衙应对十分仓促。 最让县衙吃惊的是,公文上说的骊山祥瑞竟然是捕杀令上的李琅。 县衙一面遣人具告骊山韦府,一面派主薄崔行真陪同内侍省辨瑞使赶来骊山,镇住场面,处置任何突发事件。 崔行真打马趋前,躬身朝马车里的宦官道:“李公公,前方聚集有数千乡人,情状不明,冒然闯入恐有不妥,卑职建言不必去清江村了,就地驻跸,驱散乡人,命李琅前来回话。” “你是谁?”太监们独特的尖利嗓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里面那位很讨厌别人喊他公公。 “卑职新丰县主薄崔行真。”崔行真尴尬道,辨瑞使刚在县衙跟他见过面,可一转身就装作不认识,明知故问,崔行真听出其中饱含怨气。 宦官们每次出宫,都是享受地方孝敬的难得机会,崔家焉能不明白这个潜规则?只是仓促之间,崔家没弄清辨瑞使在宫内到底是干什么的,以前从未听说过内侍省有这么一号人物。昨晚司兵参军崔造带人抬着两个被砍伤的捕吏从骊山回衙后说,杨驸马派人保护李琅,今日内侍省辨瑞使就来查实李琅是否为祥瑞,这两者之间肯定有所关联,县衙理所当然地认定辨瑞使是杨驸马的人。顾忌到公主和京兆韦氏的猜疑,崔家人不敢亲近辨瑞使,没有钱物相赠。听口气,对方感到被轻视了,已经甚是不快。 “崔主薄是在教本使做事吗?”辨瑞使语气很重。 “卑职岂敢僭越,李公公误会了。”崔行真心头一沉,连忙摇头道,“卑职是为公公的安危着想。” “崔主薄一番好意,看来咱家唯有接受了,谁叫咱家处在你新丰县的一亩三分地上呢。”车里那位阴阳怪气,“不过就地驻跸不妥,继续前行,停在乡人聚集的驿道上,咱家此行专为查实骊山祥瑞,正要广泛倾听骊山乡人的看法。” 骊山乡民不聚集在清江村,而是堵在驿道上,显然是有意为之,车里那位看得明白,见崔行真如此紧张,他就在崔行真最痛处下脚。(.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看书网) 崔行真黑着脸不好再说什么,但心里很有些不安。 崔家在新丰县民愤极大,以前境内曾有过好几次小规模的百姓聚集合力反抗崔家,都被崔家武力镇压下去,按理说崔家不惧百姓聚集。可自从圈地修建临潼池以来,一股极不安份的风潮在新丰悄悄蔓延。潼水人暗中联络各地共商除掉崔家的隐秘消息,逃不过崔家遍布全县的眼线。为了反过来借官兵之手一举杀光县内所有敢反抗崔家的刁民,崔家故作不知,而是将消息上报京兆韦氏,通过京兆韦氏命新丰周边的咸阳、富平、华州驻军处于随时待命状态,对新丰形成东西北三面合围之势。 现在崔家是不怕百姓起事,就怕百姓不起事。屠刀已经举起,就等着百姓伸出脖子。本来一切都在把控之中,可凭空出了李琅这么一个妖孽,突然引发骊山数千乡民大规模聚集。崔家最怕这种不受掌控的突发事件,突然发生的百姓暴动能赶在官军抵达新丰之前对崔家的既得利益造成损失。譬如眼下,他陷身于百姓重围之中,有被愤怒的百姓群殴致死的可能。 监门卫骑兵在两京驿道和新丰县驰道,以及汤泉宫入口驰道的三岔路口停了下来,内侍省辨瑞使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这下子本就拥堵的驿道更挤了,车马完全无法通行,两京驿道骊山段彻底阻塞。那些急于赶路,正在跳脚大骂的驿道行人反而不敢高声喝骂了,人们纷纷以辨瑞使为中心围了上来。 在数千双目光的注视下,马车车门打开,一个身穿圆领青袍的宦官自行步下马车,随行的几个小宦官没人服侍他。 百姓们乍一看到这位宦官,都倒抽一口凉气:长得也太丑了,有触目惊心之感。 辨瑞使那副尊容实在不敢恭维,大嘴小耳,眼眶有点内陷,两眼歪斜着往鼻梁挤,鼻子下塌且有点移位,要是夜里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这张脸,要多渗人就有多渗人。 有人很丑,但很温柔。有人奇丑无比,也温柔无比。内侍省宦官李静忠就是一个奇丑无比也温柔无比的人。 不过,李静忠的温柔只对马不对人。 李静忠再过几年就四十不惑了,还只混到内仆局一个养马的差使。他纵有万般不甘,却始终极尽温柔地饲养御马,与御马打成一片,人又懂得搭配马料,经他之手喂养的御马大都膘壮雄峻,宫中乘舆驾辇都喜欢选用他分管马厩中的马匹。 也许是看他兢兢业业,内常侍杨植突然给了他一个确认骊山祥瑞的美差。 当然,李静忠知道内在缘故绝非如此。 李静忠温温柔柔养马的内在驱动是什么,不外乎以马名闻达宫闱,让那些权宦记住有他这号人的存在,高兴时扔根肉骨头给他。可年近四十的他也逐渐明白过来了,他的容貌是个致命缺陷,别人不想看到他那张丑脸,他再怎么努力也难受待见。 内常侍杨植突然想到支使他,差事绝对不是皇帝口谕的皇差,当是皇帝并不知情的内侍省公差。而且是很不稳妥容易办砸的公差,权宦的亲信们不愿碰,这才轮得到他这个后娘养的养马小宦官。差使办妥了,才能在事后奏告皇帝,功劳被人顶替;要是办砸了,得罪权贵,皇帝查问下来,铁定由他顶罪。 就拿眼下这个确认骊山祥瑞的差使来说吧。 皇帝在位近三十年,国威远播,四海承平,近年来,民间兴起一股风潮,呼皇帝为太平天子,相应地,各地太平祥瑞频传,真假莫辨,但绝大多数为假,不乏有造假投机的地方官员因此丢官流放。 朝廷针对全国祥瑞乱象,颁布明文规定,凡祥瑞,皆辨其名物,有嘉瑞、大瑞、上瑞、中瑞、下瑞,皆有等差,但令准式申报有司,不得上闻。也就是说,祥瑞在没有辨明,并确定等差之前,是不能上奏皇帝的。换个角度来讲,一旦上奏皇帝后,如果发现为假,呈报和查实祥瑞的人就要倒大霉了。 所以,祥瑞之事必须慎之又慎。 骊山祥瑞是何人呈报的,李静忠不知道,但李静忠记得在来之前,杨植拍着他的肩膀交代给他一句很直白的话:“咱家乐见骊山出现道家祥瑞,千万别让咱家失望。” 听话听音,很明显,杨植已经认定了骊山祥瑞。 他如果回禀祥瑞是假的,不但要拿出切实证据,还会得罪杨植等内侍省权宦,他以后要不要在宫中混日子了? 他不能否认,只能确认。 说穿了,什么狗屁查实,不就是让他来走一个过场嘛,把黑锅背上,事后一旦被人检举为假祥瑞时,方便将责任推给他。真要是假祥瑞,杨植啥事没有,内侍省的权宦们作一脸无辜状,甚至连那个呈报祥瑞的人,只怕也有后台出面庇护,轻描淡写蒙混过去,倒霉的只有他李静忠呀。 可是,明白又能如何? 李静忠没有后台,也就没有选择,他很干脆,拿着内侍省签发的公牒,赶去南衙监门卫领了兵,会同京兆府派来的一个录事,出春明门直奔新丰县。李静忠寻思着,此次出宫要是能在地方上捞点油水,多少也能找回些心理平衡。可新丰县对他很冷淡,他连县令崔贞愈的面都没见着。 李静忠很郁闷。 内侍省的权宦把他当替罪羊也就罢了,京兆府衙门大,不重视他,派来一个小录事陪同,也可以理解;但就连新丰县都不拿他当回事,半点孝敬都欠奉,这就让他格外憋闷,宦官混到这份上也太无语了。 “尔等散开去,遍访乡人,打听清楚李琅以前是否为痴哑之人。” 过场还是要走一下的,李静忠挥手让手下那几名小太监忙活,自己转身冷冷地对崔行真道:“崔主薄,你去将李琅找来。” “不用找,我就在这里。”站在不远处观望的李琅见状立即跨步上前。 第0043章 缘份呐 “阁下就是李琅?” 李静忠挥手让监门卫骑兵闪开,放李琅过来,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就爱看书网)李静忠呆在宫中,今日接到差使时,方才听说了李琅的神迹,诸如将咸宜公主抱下河后梦遇老君瞬间消弭痴哑,醒来后用渡气之法救活公主,跟杨錡大谈国朝律法,甚至还在新丰酒肆弄出透明无渣的新白醪酒云云。这也太富传奇了,足以写进史书,哦不,写进《山海经》之类的神仙志异了有没有。 谁要是乍一听到这种传奇就信以为真,那是脑子进水了。甭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李静忠是不信的。但同样甭管他信不信,他都得确认李琅为道家祥瑞。以人为祥瑞,自古未有,这世界真疯狂,奶奶的,黑锅背定了,李静忠又是一阵郁闷,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正是。”每一个初次见到他的人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惊讶表情,李琅已经习惯了,行礼道,“骊山乡人李琅见过五郎。” 李静忠一听,差点栽倒在地,错愕失声:“阁下如何得知咱家排行老五?” 李静忠以一阉奴小儿入宫,混了几十年只是个养马的小人物,面相又奇丑无比,没人有兴趣了解他的家世,宫内谁都不知道他以前在家排行老五。更没人知道,他很喜欢人们呼他为五郎。然而李琅一介乡民,与他素不相识,原来还又呆又哑,怎知如此隐秘的私事儿? 有鬼。 只这一声五郎,李静忠几乎就要相信李琅真的是祥瑞了,不是祥瑞就是妖孽。 “缘份呐。” 李琅心道,你李静忠心狠手辣厚黑弄权,开创了唐代宦官专权的先例,打压太上皇唐玄宗,发动宫廷政变惊死唐肃宗,让唐玄宗和唐肃宗父子两代帝王在13天内先后薨逝,为中国历史上最有权最有名最牛逼的太监之一,史载你发迹以后改名李辅国,喜欢别人尊称五郎。(.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咱家跟你有什么缘分?” 李静忠追问李琅,你小子原来痴哑,咱家虽然丑,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跟你一个哑巴傻子有缘的地步,你小子够损,一开口就变相打我的脸啊。 “遇见你是我的缘。” “你说什么?”李静忠再次差点栽倒,你小子不是痴哑痊愈了吗,怎么说话一点都不着调,这是对咱家示爱还是咋的。 咱家对女人没兴趣,对男人也没兴趣,别自作多情了……莫非你小子口味特么重,喜好阉人?民间向来很好奇阉人这种轻易见不到的“人种”,曾有流落出宫的宦官被好奇心强烈的百姓扒光裤子捅那地儿的事情,李静忠不由菊花一紧。 “遇到我也是你的缘。” 李静忠反应很快,恍然间明白李琅是想要表达双方互惠互利的意思,蹙眉道:“具体说说看。” “我刚学会开口说话,难免言不达意,有时候还会说得很纯粹,五郎不要怪罪我失礼。”李琅给李静忠打好预防针。 “好得很,阁下大可放言无忌。”李静忠语气有些自嘲,他觉得力挺李琅为道家祥瑞的内常侍杨植应该跟李琅有某种关系,因而对李琅较为客气。 李琅瞄了一眼李静忠的深青色袍服:“五郎在宫中过得不如意吧?” “阁下看出来了。”李静忠淡淡道,你小子还真的敢放言无忌啊,一开口就是寒碜。李静忠更无语了,原来新丰县衙不鸟他还不算最憋闷的,居然连一个乡民都敢大咧咧地跟他说话。 这小子自恃有杨植撑腰,眼里看低了他。但这小子说的倒没错,他官居马监主簿,从九品芝麻官,若是在民间,也算是混得过去的一个人物了,抢房产占田地,什么都能捞上一点。但在宫内嘛……时今,内侍省祖制逐渐废弛,宫里的宦官多而滥,授衔四、五品者以上者累计达千人以上,像执掌内侍省的高力士,甚至迟早会进封王爵位列三公。相较之下,他这个从九品养马小宦官还真拿不出手。 “五郎认为缘故何在?” “咱家愿听阁下高见。”李静忠想听听杨植乐见的道家祥瑞能说出些什么真知灼见来。 “圣人甚重姿容,上行下效,想必宫中风气也多半如此吧,这于五郎十分不利。” 李琅据史而说,唐玄宗钟爱美女,也欣赏美男。史载现任新丰县丞吉温长相欠奉,皇帝目视后一度弃用。卢绚仪态俊逸,皇帝在勤政楼帘后窥见,大加赏识。李静忠这一款,显然不是唐玄宗的菜。 李静忠面露惊异,若非杨植事前告知,那这小子就真是有点邪门,一语道破瓶颈所在。 “咱家貌丑是硬伤,岂非无可挽回了?”李静忠放低姿态,李琅把他的丑陋提到台面上来说,不至于纯属奚落于他,必定有所计较。 “此路不通,还有彼路。”李琅压低声音,“五郎应将目光放长远,主动要求赞辅东宫。” “赞辅东……” 李静忠脸色唰地一白,小腹部有寒气直往上窜,抬眼四处张望,监门卫骑兵守在四周,隔断百姓。崔行真和京兆府的刘录事站在稍远处,目光炯炯地瞪着这边,但明显听不到他与李琅之间的谈话。李静忠紧张的心跳舒缓下来。国朝官场最重要的忌讳之一,是不能在公共场合表态支持东宫。当官的圈地加税杀百姓奸民女,只要后台够硬有大人物罩住,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事,但私议东宫站错队一定是死罪,没情面可讲没保护伞可罩。 开元十三年,有人检举京兆韦氏韦元珪的一个儿子,内直郎韦宾与殿中监皇甫恂私议东宫,皇帝当即就下令杖杀韦宾,连韦宾的姐夫,皇帝的五弟李隆业都吓得不敢走进宫门。皇亲外戚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他人了,由不得李静忠不害怕。李琅一介草民倒没什么,他当官的却不敢乱说。 “阁下有所不知,陛下革新旧制,皇太子并不在东宫,一应起居都在兴庆宫乘舆所幸之别殿。”李静忠含糊其辞道,皇帝吸取了前朝多次发生宫廷政变的教训,将太子与东宫属衙分离,防止东宫属官私议休咎。 “我的意思是五郎该去侍奉太子。”李琅记得史载李静忠是因为懂得养马而被别人推荐给太子,从此发迹,“听闻你身怀养马术,可以去帮太子养马。” 李静忠很是惊异,这小子懂得也忒多了点。李静忠冷静下来,他是宦官并非外官,宦官侍奉太子与外官私议东宫是两回事,性质不可类比,这一方面的事儿李静忠不怕包括内常侍杨植在内的外人知道。 “此事咱家有想过,怎奈无人推荐。”李静忠摇头道,“咱家毛遂自荐,肯定被怀疑动机不纯,内侍省不予放行,太子那边也不会随便收受咱家。” “五郎做一件让太子愤怒的事,再用为太子养马赎罪的藉口,别人就不会怀疑你动机不纯。”李琅顺势道,“太子想要惩罚你,便必须收受你去他的身边。因为你仍呆在内侍省,太子只能干生气没奈何。” 李静忠楞了楞,惹怒太子……你小子出的什么馊主意,当下丑脸一寒,有些讥讽道:“咱家要做什么让太子愤怒的事?” “很简单,鞫传太子妃五叔韦元魁三父子到场,坐镇驿道之上,旁观我们骊山百姓控诉韦府和新丰县崔家不加干涉,太子获悉后必会迁怒与你。” “你想干什么?”李静忠疑惑道。 “用意尽在其中。”李琅把骊山百姓的诉状本递给李静忠。 李静忠一目十行地大略浏览了一下,心中已经明白百姓今日聚集的原因所在了。李静忠沉吟起来,李琅的主意乍一听有点荒谬和稚嫩,但越单纯的法子往往越具可操作性,李琅的主意其实行得通。至于因此去了太子身边后,太子从一开始就对他印象不好要惩罚他嘛……他自信,只要太子不在乎他的丑陋面貌,他就完全可以在新环境下凭自己的内在能力扭转一开始的不利令太子宠信他。 “好吧。” 李静忠点头,继续在内侍省混下去,碍于丑陋这块硬伤,可以预见毫无出路,因而必须改换门庭。李静忠下定决心就不拖泥带水,招手将领率随扈骑兵的监门卫直长萧抱玉叫过来。 监门卫是一个介于外官和内官之间左右逢源的特殊衙门,虽属于南衙诸卫却受内侍省调动,在官品上与内侍省接轨。而内侍省的品秩与朝廷体制中的品秩不同,出了名的多而滥,八品七品随便封,六品五品也不算事,跟闭起门来玩过家家一样一样的,所以监门卫直长们品秩出奇的高,高达从七品上,去地方可以任中下县的一县县令,去军方可以担任校尉,直接指挥一个200人的团。跟监门卫同时守卫皇宫的金吾卫、以及保护皇亲的千牛卫都无法跟监门卫相比。什么叫含着金钥匙,萧抱玉这种监门卫的官就很好地给诠释清楚了。 萧抱玉是今日现场品秩最高的官,比崔行真和李静忠都要高出惊人的七八个品阶,但他现在还得低着头听九品养马小官儿李静忠的吩咐,因为李静忠挂着一个辨瑞使的名头,可以临时架空朝廷诸司和地方州县相关方面事务的权力。 “萧直长,你命人去骊山清江村,将韦府三父子全部带到这里来。” “喏。”萧抱玉抱拳应命,下令分出一火十名监门卫甲骑,扬鞭策动,冲开围观的百姓,直扑清江村韦府。 “开门,开门。”韦府紧闭的大门被监门卫捶得山响,“监门卫拿人。” 第0044章 叹为观止 韦谦和二十几个手持兵器的家奴站着门后,透过门缝瞅见来人是监门卫甲骑,只得战战兢兢地打开府门。骑着高头大马的监门卫甲骑也不下马,径直策马涌入,马蹄卷扬,鼻喷有声,吓得韦谦连连倒退。 “主家三个男丁立即跟我们走。”监门卫甲骑袍衫上绣着的狮子,不怒自威。 “你们因何随便带人,可知此乃韦氏望族府第,哎哟……” 韦谦惊慌间一下子改不了往日欺压骊山乡邻时惯用的霸道口吻,话没说完,啪啪啪,身上就接连挨了好几鞭子,登时鬼哭狼嚎。韦府家奴们齐齐变色,横的碰到更横的,监门卫监守宫禁,是皇家门面,个个高大彪悍,又顶盔贯甲跨马持刀。家奴们有心想救被鞭打的韦谦,却不敢跳出来跟监门卫放对,场面有点混乱。 “慌什么。” 听到信儿的韦元魁整衣走了出来,大喝一声给府内众人壮胆。韦元魁是见过大世面的,按制监门卫职守宫禁,再怎么横也无权涉足刑狱司法,虽然监门卫不屑说明带人情由,但想来绝非捕拿。 “老夫两个儿子不在府中,我一个人跟你们走。”韦元魁临走前,回头厉声吩咐韦谦,“适初,你把守府门,绝不能让任何一个田舍奴闯进府来,不然老夫要了你的命。” 韦谦心中一寒,忙不迭应声:“是。” 韦元魁被监门卫骑兵带到三岔口,放眼望去,数千骊山百姓聚集的场面蔚为壮观。他甫一出现,一道道激愤异常的眼光就向他射来。韦元魁凶狠地回瞪过去,却发现今日的状况与往日不同。 以前只要他瞪着乡民,乡民必定吓得垂下目光避让退缩,但现在竟然有很多人敢一直跟他瞪视并不露怯,他往日那种威势无比,睥睨骊山百姓如同土鸡瓦狗般的惬意大打折扣。 这种改变都是因为骊山出了一个自称得到老君赐福的假祥瑞,韦元魁心里恨极了李琅。 监门卫径直将韦元魁带到李静忠跟前。 “骊山耆老韦元魁拜见辨瑞使。”看到相貌奇丑的李静忠,韦元魁也颇有些心惊,但他不堕豪族盛气,暗带责问的口气道,“不知尊使召老夫前来所为何事?” “本使领命出宫,查实骊山道家祥瑞,官民人等均需协理。”李静忠面无表情,“耆老德昭乡梓,当以身作则。” “老夫正想为尊使尽绵薄之力。”韦元魁盛气不减,一上来就反客为主,向李琅发难,“李琅自称梦遇老君,此事有颇多可疑之处,望尊使明察。” “有何可疑之处。”李静忠驳斥道,“李琅瞬间痴哑立愈不是事实?” “李琅确实痴哑立愈。”韦元魁不可能在辨瑞使面前否认事实,随即话锋一转,“但又怎知他的痴哑立愈就是缘自老君赐福?没错,李家十几载礼道不辍,可这些不足以直接证明李琅痴哑立愈缘自老君赐福,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关联。” “韦耆老年过花甲,怎么还这般好不晓事,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祥瑞。”李静忠冷笑,“难道要请玄元皇帝来证明吗?” 韦元魁被斥得老脸一黑,听口气,辨瑞使不知被李琅灌了什么迷魂汤,屁股坐到李琅那一边。韦元魁自然清楚祥瑞难以直接证明,神仙志异的事情都说不清,可他实在不甘心李琅被查实为道家祥瑞,否则韦府就被动了,韦元魁固执道:“老朽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将人视作道家祥瑞太过另类,梦遇老君仅为李琅一面之词,此事颇多蹊跷,总得有个详实的说法。” “耆老想要什么说法?”李静忠立即逼问。 韦元魁尽管嘴上固执,其实心里想不出如何戳穿李琅,李琅比那些声称看到老君降世,老君藏灵符的人谨慎多了,将谎言推说成梦境,无迹可寻。 韦元魁想了一会毫无头绪,偷眼看到辨瑞使的脸色已经很不耐烦,只得硬着头皮指出李琅唯一有可能出现破绽的地方:“李琅曾在新丰酒肆声称老君三抚头,一抚去痴,再抚能识字作诗,尊使何不让李琅当着骊山数千乡人的面,展示他如何识字。”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韦元魁也患得患失,李琅既然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能够识字作诗,就可能真的做得到。(.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或许这不是一个破绽,而是一个等着别人往下跳的坑。可韦元魁在辨瑞使逼问下已然骑虎难下,若是说不出点什么道道来,辨瑞使觉得他无理取闹再次斥骂,他的一张老脸要丢光了,京兆豪族的盛誉伤不起。再者,韦元魁不相信李琅真能识字作诗,一个人自小痴哑后来病愈,世上不是没有过,但一个人不进学就能识字作诗则完全超越了他在世六十多年的认知范围。 “阁下说过这话没有。”李静忠却是不敢让李琅展示如何识字,一旦李琅办不到,岂非令他确认祥瑞的差使平添麻烦回宫交不了差,他给李琅递台阶道,“如果是一个玩笑,倒也不必当真。” “不是玩笑。”李琅扬起诉状本,“这是骊山众父老控诉韦府和新丰崔家的诉状集,我可以当众念出来,能不能识字,我用铁一样的事实来证明。” 李琅展开诉状本,当着三岔口数千骊山百姓和驿道行人的面,高声念出上面记录着的韦府勾结新丰县衙在骊山犯下的累累暴行。 韦府盘剥骊山乡邻所使用种种卑劣阴毒手段,令人叹为观止。 《唐六典》有制:凡男女始生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有一为丁,六十为老,只有丁男交纳租调。韦府却勾结县衙,私自篡改骊山课户的户牒,私定课户年龄,伪造手实和籍书,备上下两本籍书,对上减少丁口数,将很多丁口隐匿不报;对下却增加丁口数,将未满二十一的中男和一些已年过六十的老男划定在丁男之列,让其家庭多交一份租调和地税。韦府吃中间巨大的差额。 不少已经六十好几的老男,在官府通过乡里耆老韦府下发的手实,和韦府呈报上去的籍书里却返老还童,只有五十多岁,还得每年纳赋。老男多交的那份租调其实都进了韦府腰包,流入市场高价倒卖,大发横财。 在国朝二石租、二丈绢、三两绵的固定租调和开元十三年新定每丁“亩纳二升”的固定地税上,韦府居然也能打上主意。 韦元魁以骊山耆老的身份,在每年协助官府收取赋税时,以粮食没有晒干,太潮压秤为由,折算收取,二石粮往往能收到二石半甚至三石以上。谁要是跟韦府讲理,韦府便不要带壳的麦粟,而是要他用脱壳的麦粟纳赋,看他还讲不讲理。 绢绵也一样,不是说有水分,就是说质量差,也要折算收取,二丈绢、三两绵多收个两三成变为常例。多出的都被韦府和县衙瓜分,谁要是不服,县衙和韦府便会沆瀣一气,露出狰狞面目,出动官差扑到百姓家中拆屋牵猪,把人用绳索一捆,拉到衙门里笞背,徒刑、服役,将女眷贬为奴婢,非得弄得他倾家荡产不可,看他服还是不服。 李琅家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但这些还只是手段,并非目的。韦府的最终目的是拥有尽可能多的土地和佃户。 韦府老宅在蓝田县,祖荫数千亩勋田也在蓝田县,开元十一年,韦府迁来骊山时,并没有多少田地,目前韦府在骊山拥有的近万亩田地都是韦元魁三父子通过各种阴狠手段从骊山的课户们家中掠夺而来。 韦府借着变相加大租调和地税的份额,逼得课户们因赋役增加而不堪负重以后,就开始趁火打劫,低价抑买,强市人田,抑或贱价典贴课户们的永业田、口分田,以及房产。课户们剔屋卖田或卖舍贴田以供王役,他们低价典贴出去的田地和房产需要花数倍高价从韦府赎回,弄得课户们年年借债,年年还不清,最后家道悉破,田地和房产尽归韦府,人也变成韦府的佃户、庄户、佣保,奴仆等私属,过着“代基种食,平其田庐。终年服劳,无日修息,身输所假,常患不充”的田奴生活。碰到灾年或朝廷征发兵役这等良机,韦府玩起这一套把戏来更是如鱼得水。 韦府还霸占水碾,赤裸裸地强抢百姓田地。别人家分到的一块熟田,韦府睁眼说瞎话,指鹿为马,硬说是荒地,然后派人抡起锄头一顿垦挖,别人家的地就变成韦府的了。 可以说,韦府就是骊山黑洞,吞噬着骊山周边的所有土地,将骊山周边的所有课户变成韦府的佃户,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受韦府的奴役,而韦府坐食租税,万世荣华永享富贵。 三岔口,以辨瑞使为中心,层层叠叠围满了百姓,人头攒动,里层的百姓听到李琅发出大伙儿常年积累下来的苦难心声,哭声和骂声响成一声。外围的人听不着,急得不行,连连催问里面的人都听到什么啦。就这样,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地层层传递,李琅代表骊山百姓对韦府和崔家的控诉如同波纹一般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围观的数千百姓响起震天的怒吼。 李琅念了大半个时辰,诉状本还没念完一半,天色已将近申时。 驿道从上午开始被堵,都大半天了,到现在已经造成交通大堵塞,车马行人绵延几十里,怨气冲天,最着急的要数那些进京的旅人和传递文书塘报的驿卒。长安实行宵禁制度,晚了城门进不去。驿卒们最着急,唐律规定,凡在驿途中耽误行期,应遣而不遣者,杖一百,文书晚到一天杖八十,两天加倍,以此类推,最重处以徒罪二年,今天进不了长安的城门就要耽误一天,但他们的叫骂被堵在路中间的数千百姓的震天怒吼所掩盖。外面越来越多的新丰百姓闻讯聚集过来,人数有增无减,放眼望去,一片人山人海。 在这种焦躁愤怒的氛围下,无论是行人、驿卒、百姓,都格外关注骊山发生了什么事。 韦寅和骊山其他各大宗族的头面人物开始组织各自的族人们派发誊抄的统计清单。 在这份清单上,韦府十八年间吞并骊山百姓土地9700多亩,韦府实际拥有的土地比官府籍书上登记的多出一倍还不止。逼得58个家庭破产,一部分沦为佃户,一部分背井离乡逃出关中沦为流民。韦府害死72条人命,有的被韦府打死,有的被韦府勾结的官府打死,有的投水上吊自尽,有的被强奸致死,其中女子40名。 血淋淋的数据,后面是血淋淋的百姓性命,触目惊心。韦府对骊山,特别是骊山北麓百姓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将韦家三父子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生吃都不解恨。 【92ks就爱看书网】 第0045章 反加其罪 诉状本上的繁体字李琅在韦寅家时已经看过一遍,念得比较流畅,即便中间不时夹杂着几个念错的或念得模糊不清的字也影响不大。(就爱看书网) 流淌着骊山百姓血泪的暴行经由李琅之口宣之于众,现场男女老少对韦府常年积累的仇恨如野火燃烧,迸发出连绵起伏的怒吼。 从李琅开始念字那一刻起,韦元魁就冷汗直冒,李琅声言能识字竟真的是一个坑,他掉进坑里,沦为跟吏部苗侍郎嫡孙苗元昭类同的陪衬角色,完全自取其辱。 住在清江村的韦元魁再清楚不过,李琅在灞桥落水之前绝对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痴呆哑巴,现在痴哑顿愈已经够让人难以接受了,竟然连其声称的识字也是非虚,难不成李琅真的获得老君赐福? “这不公平。” 韦元魁还想说那几个字,像李琅这样的乡民,他一只手就能轻松弄死若干个,可如果李琅确是因家里十几载礼道不辍而终得老君赐福的道家祥瑞,老君跟草民站一边,对他自然很不公平。 韦元魁由不可置信的震惊回过神来后,觉得李琅宣读的控诉字字诛心,气得他差点吐血。 你们头顶着韦家的天,脚踩着韦家的地,韦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你地就得给地,要你命就得给命。猪狗田舍奴,竟胆敢记恨韦府,将韦府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全给记了下来,想翻天啊。 韦元魁气急败坏,老脸涨成猪肝色,拿眼去瞧辨瑞使,却见辨瑞使闭目养神,没有半点干涉之意,甚至脸上还浮出一丝笑容。 李静忠的微笑发自内心,李琅能识字,又多了一种不世神迹。即便以后查出李琅是假祥瑞,他也有足够的理由辩白。 “无中生有,肆意污蔑,可耻之极。”在李琅宣读的控诉下煎熬了大半个时辰,韦元魁终于把控不住,作出了与其身份不相符的失态举止,如一头老豺狼般扑向李琅,想要抢夺诉状本撕掉。(.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韦元魁丧心病狂的粗暴举止引得围观的百姓群起怒吼,像风暴一般阵阵激荡全场。 与京兆府刘录事一同站在不远处的新丰县主薄崔行真见状大惊,百姓聚集之时,任何过激举动都有可能引发局面失控。 “耆老且请息怒。”崔行真赶紧走过来拉住韦元魁,眼睛瞪着李琅,面色严峻,透出上位者的气势。 骊山百姓对韦府的控诉里面处处可见崔家和韦府勾结在一起的指证,崔行真也早就听不下去了,积蓄了一肚子羞怒。如果是往常,崔行真肯定立马打着高高在上的官腔威压李琅,但眼下正处在数千百姓的包围中,任何过激言行都会擦出暴动的火花,崔行真只得强行忍了下去。 “本官是县衙主薄,你们有冤尽可以到县衙公堂去诉,驿道上聚众算怎么一回事。每时每刻,来自国朝各地的官府公文,军情塘报经由驿道雪片般迭送京师。朝廷各项政令从京师发出,经由驿道传送各地,片刻不得迁延。堵塞驿道,耽误的是军国大事,影响的是国计民生。为家国天下计,你们应该马上散去。” 崔行真的当务之急是尽快驱散骊山百姓,免得突发暴动,可又不敢恐吓百姓引起强势反弹,因而嘴里连论罪之类的恐吓之语都不敢提,只能晓以家国大义。 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之一,是贪官标榜自己忧国忧民。 看到崔行真大义凛然,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李琅想起那句俗话,人至贱则无敌。 “儒家经典有曰,民为贵,社稷次之。韦元魁三父子勾结崔家那群狗贪官们逼得我们骊山百姓倾家荡产没有活路,阁下作为新丰县所谓的牧守者,不思为民做主还百姓公道,反而奢谈什么家国天下。主次不分倒也罢了,竟然连最基本的逻辑都欠缺,主薄这官儿是花钱买来的吧。趁早别冒出来丢人现眼了,你老娘喊你回家吃饭。” 崔行真被李琅一番话顶得险些要抓狂,李琅一口一个狗贪官,分明就是当面骂他,话中充满了对狗贪官的鄙夷和调侃,国朝有哪个当官的被一个卑贱草民当众这么痛斥过?这感觉,就如同扒光衣服被人鞭挞。(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好个刁……”崔行真内心暴跳如雷,在百姓群中却仍旧不敢显露狰狞本性,“你给本官说清楚,本官劝导你们散去以免有误家国天下,如何缺乏逻辑?” “家国天下,有家才有国,我们骊山一个个原本好好的家庭被韦元魁和崔家狗贪官逼得家破人亡,哪还有什么家国可言?国不知有民,民就不知有国。” 崔行真满脸黑线,可一时却有些无言以对。他跟李琅拎不清,只好硬着头皮去触李静忠的霉头。尽早结束查实祥瑞,乡民自然就失去聚集在驿道上的兴趣自行散去。 崔行真走到眼睛半开半阖,正在作闭目养神状的李静忠跟前,赔着笑,““李公公,时辰已过午,再晚些恐会耽误回京行程,查实祥瑞之事……” 李静忠缓缓睁开双眼,冷冷地打断崔行真的话头:“崔主薄,你又来教本使做事了?” 崔行真脸色一窘,讪讪道:“卑职不敢。” “可咱家看你胆子大得很呐,咱家查实祥瑞,你为何一而再地跑来干扰?”李静忠阴恻恻地皮笑肉不笑道,“咱家不希望看到第三次,没有本使相召,你再跑来教本使做事,本使命监门卫将你叉出去,扔进外面愤怒的百姓堆里。” “是。卑职知错。” 崔行真吓了一大跳,太监们精于整人,不少太监自从被阉割掉下面那一根和那二粒以后,人性变得扭曲,心术变得厚黑,对上阿谀奉迎溜须拍马,对下心狠手辣翻云覆雨,这死太监说到就能做到,崔行真哪敢再多话,连忙躬身退了回来,抹着额头渗出的冷汗。 崔行真正自惊魂未定,又迎来李琅对他发出的高声质问:“阁下是一个在县衙当官的,很好,我正要向县衙问一声,公主明明已经宽恕了我那什么无中生有的谋害皇亲之罪,为何新丰县衙依旧藉由谋害皇亲的罪名对我发下捕杀令?” 崔行真哑口无言,县衙发下捕杀令,是因为韦府把握到公主急于杀李琅灭口的心思,这才斗胆与崔家勾结而为,他还能说什么。 李琅看着不远处的刘录事道:“我想问一问京兆府来的官儿,新丰县衙这么做是不是公然悖逆公主?” 刘录事二十四五岁,眉目清秀,闻言很直率道:“新丰县此举确是公然悖逆公主,应该立即撤下捕杀令。” “最近新丰诸务繁复,县衙忙不过来,难免会出纰漏。”崔行真眼见李静忠和京兆府刘录事都不帮他,官官相卫的潜规则在此失效,他跟韦元魁空前孤立,只得退让道,“卑职回衙后立即撤销捕杀令。” “姓崔的官儿,你说得也太轻松了,没那么简单吧,你当我们都是法盲么。”李琅追问道,“污蔑我谋害皇亲,案件尚未经审理定刑,没有案卷,没有人证,没有画押,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县衙怎么可能就发下捕杀令?未审先杀,滑天下之大稽。依国朝死刑复核律令,杀人需将案卷报送刑部复核,奏请圣人批准之后方能在秋后行刑,你们是不是已将案卷送到御前,圣人是不是已在案卷上御笔亲批“立斩不候时”,或是你们以为县衙也可以像公主处死李昌贵一样随时随地杀人,抑或新丰县衙本来就是一个土匪窝,想杀谁就杀谁?” “反正本官已经说明,发下捕杀令乃县衙疏忽所致。”崔行真料不到一个从未进学的乡民居然能将国朝律说得如此振振有词,他恼羞成怒,“信不信由你。” “崔主薄,你跟我摆什么官威,少耍横,你当我不知道县衙发下捕杀令是为了杀我灭口。”李琅强硬以对,“众所周知,公主委托我查办灞水落水一事。鉴于你们急于杀我灭口的违法行径,我怀疑韦府和崔家合谋害死公主,贼喊捉贼,现在就可以将你拿下审问。” 将谋害皇亲的罪名反加到韦府和崔家头上,一旦局势恶化被迫起事回击韦府和崔家时,就有了正统理由。 说完,李琅冲监门卫甲骑外围不远处骑在马上的杨湛等五骑喊道:“公主府的壮士们听着,进来捉拿谋害公主的嫌犯。” 杨湛等人担心不听李琅的吩咐,李琅会当众曝出韦府事先知情的内幕,只好驱马上前。监门卫直长萧抱玉回头请示辨瑞使,见李静忠微微点头,便下令监门卫甲骑放开一道口子让杨湛等人进来。 崔行真看到五名跨刀挂弓的骑士逼近,又听铁青着老脸的韦元魁低声告诉他,那就是昨日砍倒两名县衙捕吏的杨驸马家仆,登时沉不住气了。 “你非法司衙门,岂能随便拿人?” “我现在代表的是公主,公主确实非法司衙门,但你最好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李琅回敬道,“你们当官的总喜欢将百姓比作羊,而你们自己以牧羊犬自居,为所欲为地捕羊吃。但你最好别忘了,皇家却是你们的主人,公主想吃羊就杀羊,公主想吃狗肉就杀你们这种牧羊犬。在皇家公主眼中,你虽然带着乌纱帽,但实际上跟那个被处死的李昌贵份量差不多,你说我能不能随便拿下公主眼中的一条狗?” 崔行真气得嘴皮子直哆嗦,几乎说不出话来。李静忠差点要笑爆肚子,这小子说话的方式太另类了,很损人。 “拿下韦家老狗,拿下崔家狗贪官。” 一直在围观场中局面的韦寅带着族人齐声高喊,随即激荡起围观的数千百姓,一时间怒吼轰然暴起,连绵不绝。韦府和崔家在新丰的滔天民怨由此可窥一斑,见不得一点火星。 崔行真脸色剧变,感觉自己就像处在翻滚海涛中随时都会被击得粉身碎骨的一叶扁舟,忙向李静忠求援:“李公公……” 第0046章 战争阴云笼罩 “崔主薄,你什么都不要多说。”崔家钱不到位,李静忠记恨于心,听到崔行真的求援完全无动于衷,“李琅受公主委托查办落水真相,本使无权干涉。” 李静忠倒也不全是敷衍之词,入宫几十年的李静忠对各家王子公主的性情都有或多或少的了解,咸宜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并不算多骄横,但好面子。李琅打出受命于公主的旗号拿人,谁去阻止,谁就是当众不给公主面子。公主的尊贵不容冒犯,惹得公主不高兴,不用公主自己动手,内侍省那帮权宦们就要收拾了他。 崔行真立时面如死灰,崔家对李琅发下捕杀令格杀勿论,那他一个崔家人落入李琅之手还能讨得了好去?今日性命休矣。 杨湛带人驰进监门卫警戒圈,吩咐手下人下马捕拿崔行真,李琅补充道:“将韦元魁也一并拿下。” “你凭什么拿人。” 韦元魁怨毒的眼光瞪着李琅,面皮抖动,双目喷火,恨不得将李琅撕成碎片,心头才痛快了。韦元魁同时在心里一遍遍地问候辨瑞使的祖宗十八代,辨瑞使将他传来却不提供安全保护,害得他轻易就落入暴民之手。 死太监,坑爷啊, 骊山乡民对韦府和崔家有多痛恨,韦元魁心里有数,落入乡民之手,他和崔行真还不被生吞活剥了。别看乡民平素懦弱,但暴动起来释放出经年累月的仇恨,将会是一种毁灭性力量。 “凭你们合伙谋害公主。”韦崔二人掩饰不住的恐惧之态尽入李琅眼中,李琅揣摩着两人当前迫切的求生之念,道,“如实承认谋害公主,我不抓你们,全由朝廷处置。但要是抗拒不招,我捕拿你们自行审问。” “哈哈哈……” 韦元魁突然发出一阵狂笑,李琅小儿,原来你痴哑顿愈后也就这点头智……殊不知你非法司官员,此地非法司公堂,老夫承认谋害公主又能如何,根本就不是律法上的有效口供,你还奢望朝廷处置,当真是可笑之极。我京兆韦氏堂堂贵戚豪族,树大根深,谁会动我,朝廷对付的只会是你们这些猪狗田舍奴。 韦元魁和崔行真对视一眼,相互点头。 两人心意相通,不承认谋害公主会落入暴民之手死得很惨,而承认却仅仅在民间舆论上陷入暂时性被动。衣冠阶层始终掌控着话语权,得不到衣冠阶层支持的民间舆论是杀不死人的,权当是一阵耳边风。过后他们可以向朝廷反诉李琅以一草民身份陷害衣冠望族和朝廷命官的狂悖行为,后发制人。 “乡亲们都看到了吗。”李琅面向监门卫甲骑外面围观的百姓高喊道,“韦府和崔家承认谋害公主。” 百姓们纷纷响起应和与怒吼,驿道上先聚集起来数千人,加上其后闻讯赶来的人,总数已逾万人。万多人吼叫,声势震天。韦元魁和崔行真只是冷笑不已。 李静忠见天色已不早,过场也已走得差不多,该收场了。便召回那几名散到百姓中间打探李琅以前是否痴哑的小太监,得到了一致肯定的回答,他可以给李琅打评语了。 李琅脑袋不傻,能说话,只是说话的方式和用词有些另类,时不时蹦出一些奇言怪语,需要让别人想一下才能明白意思。字认识不少,只是认不完全,但即便是他李静忠也识不全不是吗,谁敢说自己识得所有的字? 最后得出结论,李琅是道家祥瑞,这个结论在来新丰之前就已被内常侍杨植内定了的。虽然李静忠其实很认可韦元魁发出的那个质疑:李琅痴哑立愈跟老君赐福没有必然关联。 甭管李琅是不是真祥瑞吧,只要李琅痴哑立愈和能识字是铁的事实,出事后他就有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李静忠应李琅所求,当场宣告李琅被辨瑞使查实为道家祥瑞,随即吩咐萧抱玉准备启程回京, 京兆府刘录事走到李琅身边,笑道:“某家刘晏,字士安,暂充京兆府录事。阁下若是信得过,不妨将诉状本交给刘某带回京兆府,刘某会转交王少尹过目,施压新丰县,令新丰县不敢在今日聚众控诉之后明目张胆地找骊山百姓秋后算账。” 李琅一愣,刘晏,很熟悉的名字,三字经里的名人,“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史载后来刘晏身居高位,掌管帝国财政,被皇帝赐死时却只留下两车书籍和几斗米麦,身无长物,不知是不是真的?守着金山银山不贪,让人难以置信。 “刘录事有心了。”韦寅和骊山其他各大宗族那里都有备份,李琅将诉状本交给刘录事,随口问道,“你觉得京兆府有立案查办韦府的可能吗?” “只能让新丰县立案,京兆府方面则不太乐观,其原因不光是不能越级上诉。”刘录事接过诉状本,直言道,“京师四方则,王化之本根,京兆府每一次受理的案件都有可能被遴选出来当成判例通行天下,所以不能轻率,需要有诸多方面的综合考量。你们控诉的这些土地兼并问题堪称国朝目前最普遍的现象,滋养了很多以土地为核心利益的圈子,牵一发而动全身,肯定会遇到诸多土地利益圈子的强烈阻抗,去年京兆府给骊山百姓下发征地补偿款就受到过数不清的非议。目前京兆府主官空缺,能否立案审理韦府,主要得看政事堂批示的处置态度。” 刘晏颇显无奈,现在任何一件新的举措都会遭遇既得利益藩篱,寸步难行。譬如他刚入仕那年就力主施行常平法,平抑灾年粮价,避免谷贱伤农、水旱民散。可多少年过去了,官场上依旧几乎没人支持他。因为这样一搞,百姓的日子倒是好过一些了,可那些官宦豪强就难以兼并土地了。 骊山百姓所控诉的韦府和崔家并不单纯,其身后是京兆韦氏,强大阻力可想而知。 李琅点头表示理解,贵戚豪族满地走的帝都脚下,豪族与贪官勾结在一起,形成牢不可破的既得利益圈子,随便动哪一个都能引起整个圈子势力的围堵。 “你们无需过于失望。”骊山百姓借着内侍省辨瑞使前来骊山查实道家祥瑞之机聚众控诉,必定寄托了很大的期待,如果这样都看不到任何惩办韦府的可能,百姓该有多么失望,刘晏安慰道,“今日骊山万人聚集,事情闹得很大,必定引发汹汹舆情,京师震动,朝廷理应会作出一定的处置姿态。” “但愿吧。”李琅苦笑。百姓聚集是一把双刃剑,要么倒逼朝廷处置韦府,要么引来朝廷戒备。 随着辨瑞使回京,聚集的骊山百姓陆续散去,驿道重新畅通,一切归于平静。但三岔口数里外汤泉宫里本来已经放下心来的金吾卫左执戟皇甫攸却又担心起来。 皇甫攸的几案上摆着一张骊山百姓散发下去的统计清单,消息已经彻底明朗了,骊山百姓聚集的真正原因不是迎接辨瑞使查实道家祥瑞,而是聚众控诉骊山韦府。 如果骊山百姓惩办韦府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失望透顶后迸发出来的怨念该有多重……当大多数百姓感到受够了不想再受的时候,往往就会迎来一个转折,万一发生民变怎么办。 皇帝不驾临骊山之时,汤泉宫常驻金吾卫军士只有五十人,不足以防备宫墙内的四门三区,以及宫墙外的芙蓉园、看花台等皇家园林,尤其是桃花林太真观。 骊山民情如此动荡不安,局势不可测,应该早作应对。皇甫攸当即决定派人报请朝廷一面调千牛卫赶赴骊山护送太真仙子离开,一面增派兵力驻防汤泉宫,防患于未然。 “驾……驾……” 汤泉宫外通往两京驿道的驰道上,常驻汤泉宫金吾卫长上,皇甫攸的亲弟皇甫冀携带塘报飞马报送京师金吾卫衙门。 远远地,皇甫冀看到驰道上有几条黑线,一开始他没在意,驰近发现是几根粗大的草绳丢在路上。等他意识到这有可能是绊马索时。草绳已经陡然被人从驰道两端拉起绷直。疾驰的战马突失前蹄,皇甫冀连马带人一起摔倒在地,七荤八素,韦风和几名少年迅速从驰道两边窜出,将皇甫冀捆绑起来。 翌日,骊山百姓尚未看到西面的京师有处置韦府的动静,东面的华州却已传来令人震惊异常的消息: 常驻华州的唐军骑兵连夜接到兵部加急军令,命华州的6000驻军分出6个团1200骑,沿两京驿道西驰骊山。华州驻军的主将是三年前辞世的国朝名将崔希逸的长子宁远将军崔翰,崔翰接令后称病不出,军队暂且推迟开拔。 有内幕消息称,兵部将解除不愿领兵前往骊山的崔翰主将之职,把副将崔乾佑扶正,改由崔乾佑领军兵临骊山。 战争的阴云瞬间笼罩了骊山近两万百姓和新丰十几万百姓的心头。 李琅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感觉就是想骂娘,聚众会引起朝廷戒备的担忧成真了。这边还没有真正起事的迹象,那边镇压的唐骑就先到了,丫的也来得太快了一点,京畿地区真特么难混。 崔乾佑是那么好对付的吗,别人也许不了解崔乾佑,但李琅还能不知道这员悍将么……十五年后,崔乾佑将率军攻取洛阳,大败唐军名将封常清。随即挥军潼关,以少胜多,把唐军名将哥舒翰领率的二十万唐军打得灰飞烟灭。接着领军攻取河东诸郡,连战连捷。 第0047章 乱局 骊山北麓的外来者明显增多,骊山发生了一系列火爆事件,闲人们,三月游春的贵族们,道士们纷纷怀着好奇的心态赶来围观。 骊山出了祥瑞,不是五色祥云,凤凰降世,白狼衔钩,禾生双穗,老树开花等等通俗名物,居然可以是一个人,从未有过,太稀奇了。 国朝祥瑞分为五等,嘉瑞、大瑞、上瑞、中瑞、下瑞。麒麟、凤凰、龟、龙、白虎为嘉瑞,其名物五,谓之“五灵”;凡景星、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白狼、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二十有八;苍鸟、赤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 这个叫李琅的人该归到哪一等,名物该叫什么好呢…… 老君赐福的道家祥瑞嘛,道士们与有荣焉,拿出去宣扬一下,道观的香火钱肯定看涨。道士们起哄说,大唐道家为尊,应该为李琅定一个全新等差,号曰道瑞,与嘉瑞并列第一。 骊山逾万百姓聚众控诉太子妃五叔和新丰崔家,堵住驿道派发统计清单,这又是一桩从未有过的大事件。 民告官很困难,国朝不是不允许民告官,路旁邀车驾,匦使院挝登闻鼓,宫门外立肺石什么的都可以,但同时也都被套上越诉的“枷锁”,先来一顿笞刑,治个以下犯上之罪再说,实际效果还不如私下去找御史控诉。骊山百姓竟然别开生面,搞出这么大的声势,开创了向民间控诉倒逼朝廷处置的民告官新途径。 中书省震惊,行文各地要求销毁清单,刹住这股倒逼歪风,避免波及到其他州县。兵部下令华州驻军开赴骊山,咸阳和富平驻军待命出动,以威慑百姓。 但另一方面,朝廷也不得不正视骊山百姓的控诉,京兆府责令新丰县应骊山百姓所求,从速立案审理。 骊山百姓控诉的对象中有新丰崔家,被告审理原告,听起来很搞笑。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民间舆论一边倒地支持骊山百姓,连朝堂上也不乏推波助澜之人。 太子妃五叔韦元魁和新丰崔家当众承认谋害咸宜公主。一些人趁机放出舆论,说新丰崔家是废太子瑛余孽,装神弄鬼害死了贞顺皇后,现在又来谋害贞顺皇后的亲生女儿。 极少数局内人清楚这是那些想取代新丰县令崔贞愈之职的人借机搞走对方。但此种舆论一问世,立即引来很多人随声附和,原因很简单,舆论能将火烧到太子李绍身上。 太子妃五叔韦元魁和新丰崔家为什么要去谋害贞顺皇后母女,不外乎为废太子瑛复仇。那么是谁怂恿他们这么干的呢,理所当然是以前曾多次在公开场合为李瑛抱不平的现太子李绍,不少官员很愿意宣扬这种舆论迎合李相打压太子。 京兆韦氏和新丰崔家岂敢示弱,高调发起了舆论反击战。他们思路明确,李琅是骊山一系列事件的源头所在,只要成功戳穿李琅为假祥瑞,在内侍省将祥瑞奏报皇帝后围堵李琅,令祥瑞得不到皇帝的认可,舆论就会彻底反向。 说到底,祥瑞必须得到皇帝认可才能算数。 京兆韦氏的人和崔家人四处放话,辩白韦元魁和崔行真违心承认谋害公主是被李琅所逼,声言李琅梦遇老君是天大的谎言,目的是想做陈硕真第二。 陈硕真何许人也…… 高宗朝,江南道睦州有一个命运悲凄的女子叫陈硕真,自幼父母双亡,和妹妹相依为命,饱尝人间苦难,差点被活活打死,因不堪官吏贪求及豪强逼掠,遂以一女子之躯,奋起反抗朝廷。陈硕真先散布“升仙山受仙法”,说她在深山遇到了老君,并被收为弟子传授法术,得到老君的神谕要羽化登仙。陈硕真以此发展信徒,永徽四年正式宣布起义,自称文佳皇帝,兵败后遭唐军俘杀。 还别说,李琅跟陈硕真存在一定的类比性,同样自称遇到老君获得老君神谕等等,将李琅说成陈硕真第二,颇能迷惑人,从根本上抹黑了李琅,将李琅推到“贼首”的位置。 总体上来说,在这场舆论乱局中,李琅因为加持了道家祥瑞,占据了正统地位和道义制高点,找到了受命于公主查办落水真相的正统理由,因而得到百姓、道士、还有很大部分出于各种目的的投机官员的支持。京兆韦氏和新丰崔家看似落于下风,但他们出的都是对李琅一击致命的狠招。 “蹦得越欢,死得越快。”昨日去了京城的韦府长子韦鸣从京城策马回府,一路上听到路人无不在高声谴责骊山韦府,只恨得咬牙切齿。赶回韦府时,见到韦元魁两眼布满血丝,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岁。 “父亲大人昨夜没睡好?” “让李琅小儿给气的。”韦元魁昨日气得差点当场吐血,从未经历过的羞辱让他回府后半天都顺不过气来,晚上喝得酩酊大醉,唤来两个年轻小妾侍寝,事后浑身乏力,昏昏沉睡起床很晚,“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呆在京师吗。” “我在京师听闻李琅聚众作乱,心忧父亲大人受气不过,特地赶回来告知一个好消息,李琅和乡人们蹦达不了多久了,他们只要一犯上作乱,朝廷必定坚决平乱。” “此话怎讲?”韦元魁倏然一震,“虽然我们早就知悉骊山乡人一直跟潼水人勾勾连连,有作乱的趋势,可乡人们也不傻,在朝廷迅速调兵开赴骊山的凌厉威慑之下,他们哪会鸡蛋碰石头,肯定龟缩起来不敢轻举妄动。” “乡人们不敢反,咱们逼他们反。”韦鸣将京师方面,大房韦元珪和礼部侍郎韦陟等京兆韦氏的核心要员商议好对付骊山百姓的计策细细一说,而后又道,“至于李琅,他会被邀请到朝元阁……” “此计甚妙,李琅必定自寻死路。”韦元魁听后纵声大笑,一下子憋闷尽去,嘱咐韦鸣,“目前骊山局势未明,用过晌午饭以后,你还是要回去,客居京师,等李琅被朝廷处决后再回来。” “是。” 韦府送走韦鸣后不一会,留在县城过夜的韦祁和司兵参军崔造带着十几名官差匆匆从县城抵达骊山北麓。崔造命随行的官差分头去各个村落传唤控诉韦府的原告和人证,自己跟韦祁直驱韦府。 韦元魁心情上佳,亲自在韦府正堂接待崔造的再次到来,眼见二儿子韦祁铁青的脸色,他已经有所感应:“是不是县衙传唤老夫前去问案?” “正是。”崔造点头,带着歉意解释道,“京兆府王少尹署发公文,严令新丰县不得在骊山任意抓捕乡人,并将李琅昨日交给京兆府刘录事的骊山乡人诉状集连同公文转发下来,命新丰县立案受理乡人对贵府的控诉。崔明府已经立案,依据诉状集上的名单,命崔某前来骊山传唤原告、被告、证人等一应人等上堂。” “崔明府立案审理就对了。”韦元魁听后神情泰然地笑了。 “耆老为何这般说。”崔造诧异道。 “我们要通过审案,让乡人彻底绝望,逼得他们不得不反。”韦元魁大笑,“乡人一起事,朝廷派驻骊山震慑乡人的军队必然就会开始镇压,到时我们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便是。” “好主意。”崔造高声恭维,想了想,又讨好地分析道,“可县衙立案后的判决结果不能让乡人服气,他们便可以越过新丰县,直接跑去京兆府上诉,不一定就造反吧。” “你说,京兆府会不会受理乡人的上诉?” 崔造琢磨着韦元魁自信的口气,迟疑道:“难道耆老认为不会吗?” “当然不会。”韦元魁笑道。 “崔某有些理不清。”崔造问道,“莫非有人会阻止京兆府立案?” “对,有人,有很多人。”韦元魁颔首,“满朝文武都会阻止京兆府立案,王少尹自己也包括在内。” 崔造迷惑道:“崔某愚笨,耆老能不能说得通透一些。” “其实一点都不复杂。”韦元魁冷笑道,“京兆府立案审我什么,审判我变相增加租调吗,审判我买卖土地吗,试问如今的大唐,谁人不在这么做,哪个地方不在这么做,如果审判了我韦元魁,那满朝文武,各地官员都该受审。说到底,我跟满朝文武是一体的,利益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朝廷又怎会揭开这个盖子?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各地百姓就会纷纷控诉买卖土地,国朝岂不乱套了?王开沅官场老油条,这种事不沾边,烫手山芋丢给新丰县。日后,如果骊山发生乡人暴动,王开沅还可以把自己的责任摘出去。王开沅要是真想为骊山乡人出头,就会在京兆府立案亲自审理。” “耆老站得高看得远,一席话高屋建瓴,令崔某茅塞顿开。”崔造叹服。 得到县衙官差的传唤后,在战争阴云笼罩下人心惶惶的骊山百姓还是大受鼓舞,韦府终于也有受审这一天,聚众控诉倒逼朝廷没错。 韦寅整理好所有诉状,与族人们会同骊山其他众乡邻,扶老携幼赶去县衙公堂控诉韦府,前来骊山围观道家祥瑞的人们以为李琅肯定也去了县衙,都匆匆跟去新丰县城看热闹。 新丰县城数十年来,从未像现在这样人山人海,四个城门都有百姓潮涌而入,其中有新丰本县的,有临近外县的,还有从长安、渭南等地专程赶来看新鲜的,官吏,道士,闲汉,什么人都有,县衙所在的城北人流滚滚,摩肩接踵。 ……大大们新年快乐,给大家拜年了,马年马到成功马上有…… 第0048章 事有蹊跷 到了县城,骊山百姓发现,县衙撤下了对李琅的捕杀令,转而在衙前和四个城门张贴告示,明文恫吓百姓不能议论骊山祥瑞。(.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告示上称,李琅慌称梦遇老君,图谋陈硕真第二,官府禁止百姓谈论任何与李琅相关的事情。一经发现,查为衣冠户,劝诫警告;查为庶人,剖喉插竹签;查为奴婢,当场处死。 崔家竟然连话都不让百姓说了。说了就割喉插竹签,说了就丢命,恐怖到如斯令人窒息的地步。 大唐一惯宣扬不以言获罪,除了天后朝,言论环境都比较宽松。即便是当今太平天子,自知朝野上下都在非议他父占子媳的事儿,也不敢强迫臣民噤声,反倒十分顾忌言论,只得以为窦德妃荐福的名义让杨玉环出家为道,希望那些非议皇家内乱的舆论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冷却,最后自然平息。 崔家竟然比皇帝还拽,百姓们义愤填膺,韦寅和骊山其他宗族的头面人物聚在一起商议,感到事有蹊跷。 按理说,辨瑞使查实祥瑞后,随即便会奏报皇帝。李琅是真祥瑞还是假祥瑞,该皇帝钦定。崔家先于皇帝表态,是否意味着崔家通过某种内幕渠道,已经得知皇帝一定会钦定李琅为假祥瑞…… 此事似乎不妙,不仅于李琅而言是个坏信号,对骊山百姓同样也不是好消息。(.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尽管崔家素来残暴,但如此以张贴告示的官面方式公然禁锢百姓言论还是有悖常情,其用意仅仅只是为了抹黑李琅吗? 带着兴奋之情赶来诉状的韦寅等人心头蒙上了阴影。 李琅没有去县城,骊山朝元阁住持静惠道长派人进村,请他上西绣岭一游。 静惠道长在骊山的名声不怎么样,李琅本想一口回绝。静惠道长采取人情攻势,给清江村每家每户布施了一石米,以此为诚意力邀李琅前去。 这事就有点反常了。 朝元阁是一座很具份量的皇家道观,甚至比古老的终南山楼观台还要受皇家青睐,唐高宗李治在朝元阁追号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当今开元皇帝更是朝元阁的常客,骊山百姓是没有资格涉足的。李琅家里礼道十几载,去的都是些野道观,离家最近的朝元阁近在咫尺却又高在云颠。 这次,高高在上的朝元阁放下架子,倒贴二十多石米请他一介布衣去游玩,李琅可不认为这是缘于他晋身道家祥瑞的缘故。 像朝元阁这种皇家道观,必定一切都与皇家保持高度一致。在朝廷未正式承认他是道家祥瑞之前,朝元阁请他去游玩显得立场不成熟。一旦朝廷认定他是假祥瑞,朝元阁又将置于何地…… 因此,朝元阁可以请他去游玩,但必须是在朝廷正式承认他是道家祥瑞之后,而绝非之前。 事实上,朝元阁显然有着这一方面的考量,前来邀请他的两名身着黄褐色道袍的道士从一开始就没有口称他是祥瑞,请他去朝元阁游玩的理由只说是他获老君赐福痴哑顿愈,朝元阁愿与他结一个善缘云云。 朝元阁可不是做善事的。国朝登记在籍的道观和佛寺都能拥有田地,吞并土地不比官宦豪族逊色。朝元阁放高利贷,用土地典贴的方式逐步兼并了数千亩土地,将众多拥有土地的课户变成失去土地的流民,而后又以《赋役令》规定观田不用交纳调租为饵诱使那些失去土地的流民变成道观的佃户。 敛财有道的静惠道长就为了这么个“善缘”,自降身价地邀请他,并甘愿付出二十几石米? 李琅打起戒备心理,和杨湛等人在两名道士的引领下,走过两边郁郁葱葱的清幽山径,登上西绣岭西峰,高大的阙楼和巍峨的道观在松柏环绕中显露出来,朝元阁顺着山势磅礴起伏,像巨鸟展开高挑上扬的翅膀,翱翔在西峰之上。 与眼前这座公元八世纪气魄雄浑的皇家道观相比,一千三百年后同一地方重修的那个朝元阁简直寒酸得近乎可怜,完全没有可比性。 过了牌楼,拾阶而上,便是山门。杨湛等人被挡在山门外,两名道士引着李琅穿过宽阔的庭院,步入正殿。正殿梁柱和屋檐之间,巨大的斗拱层层叠加,上面锦绮绣画,富丽堂皇,让人怀疑到了皇宫而非清修道观,这里的任意一根小小梁柱都要比李琅家的整座茅草屋值钱很多倍。 “朝元阁庙丞张黄裳给李大郎见礼了。”一个身着青褐色道袍的中年道士满脸微笑地候在正殿接待李琅。 大唐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官分九品,官袍分色。道士们也一样,分为七种等级,什么正一、道德、洞神、洞玄、洞真之类的,每种等级道士的衣服、冠巾、靴履、及其所用的颜色、尺寸、款式、质地等都有详细的科仪。张黄裳穿的是青褐色道袍,属洞神级别,比那两名身着黄褐色道袍的道德道士级别要高,今日由他负责带李琅游览朝元阁。 “有劳张庙丞。”道观中的老君庙里有令、丞等当官儿的道士是唐代的一个特色,只不过在皇家道观朝元阁,担当令、丞的道士地位并不高,他们在住持静惠道长手底下负责打杂,以及接待一些寻常的低端香客。非高官显贵或道家名人莅临,静惠道长本人不会亲自出面。 “李大郎请。” 张黄裳先领李琅来到高宗皇帝封号老子玄元皇帝的老君祠参拜老君,老君祠前有一个飞檐照壁,上面挂着一幅老君画像,画轴上悬有五色丝穗,前面摆放着一排美轮美奂的大香炉,馨香袅袅。 张黄裳在画像前站定,遵照道家科仪给老君像行稽首大礼后,笑着介绍道:“这是书画大家小李将军近日在终南山临摹的老君真容。” 李琅点头,尽管有些不太明白,但没有多话。李琅心存戒备,打定主意多看少说。 “李大郎瞻观老君的真容,可曾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什么?”李琅一愣,随即明白张黄裳问的是他梦到的老君跟画像上是否一样,李琅模棱两可道,“不好说,梦中老君的容貌,梦醒后我记不太清了。” “也是,梦境渺渺最易忘。”张黄裳附和一声,带李琅进入老君祠,老君祠穹顶绘有五色云霞,两壁有大型壁画,正中供奉在一座高逾三米的老君雕像。 李琅盯着老君塑像看了几眼,发现塑像跟外面照壁上的画像并不相同。而且一眼看上去,有种熟悉和不协调交织在一起的奇怪直觉。 李琅不确定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不协调感也一闪而逝,就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又突然忘记了。 张黄裳再次给老君塑像行稽首大礼,李琅依葫芦画瓢,走近几步,学着张黄裳的礼节给老君塑像行礼,鼻中隐隐嗅到一丝轻微的油漆味。 第0049章 反坐 行礼后,张黄裳热情地给李琅解说高宗皇帝封号老子玄元皇帝的昔年往事,随后出了老君祠,领着李琅继续游玩。(.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新丰县城,百姓源源不断地拥入,大大超乎崔家预想,崔家匆忙围着县衙竖起临时的圆木栅栏,调派配发弓弩的捕吏站在栅栏后面,剑拔弩张,阻止百姓靠近县衙四周,威胁说冲击衙门者一律当场格杀。 围观百姓人山人海,都被堵在衙门口外面,闹哄哄的一片混乱。众多原告、人证和被告韦府的人被放进衙门口与正堂之间的大庭院中,分列左右两边。 左边是韦寅等一大群骊山百姓,他们在京兆府转发下来的诉状集名单上,放进衙门后被要求按正规格式重新填写诉状并画押,否则衙门一律不予受理。右边是华服锦袍的韦元魁,韦谦和十几名奴仆。 韦元魁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原告,暗自冷笑。韦府有马车,他比徒步而来的骊山百姓先进城,已经跟新丰令崔贞愈私下里会过面,商定好如何对付这些刁民。 “明府升案。” 新丰县正堂,伴随着堂中两列衙吏齐声高喝,年过四旬的新丰县令崔贞愈迈着咚咚响的步子从后衙出来。 崔贞愈高大肥胖,体重两百多斤,以他这种身型,跽坐于锦席上会很难受,因而新丰县正堂的摆设与别的县稍有不同,堂案是国朝较少见的高脚长桌,堂案后面摆着宽大胡椅,崔贞愈走到堂案后面,肥胖身子偎进胡椅中。 “带原告。”堂前录事命衙吏按名单将候在庭院中的原告们逐个带上堂来。 首先上堂的是离清江村十几里外郭家庄的寡妇白氏,她随捕吏进入大堂,递上诉状,录事接过,核实诉状是否按规定填写和画押,无误后又核准了白氏的身份,才将诉状放在崔贞愈身前的堂案上。 崔贞愈大略瞄了一下诉状,高声喝问堂下衣衫残破的妇人:“白氏,你因何事状告何人何罪?” 白氏哭道:“我告韦府杀害我夫郭枚,夺占我家三十四亩田。” “传被告。”被告韦府由管家韦谦出面,抱着一大叠地契和籍书上堂。 “白氏,当堂陈述案情。” 这次立案是京兆府强压下来,舆情汹汹拖延不得,仓猝之间必须一次性受理诉状集上的百多个案件,崔贞愈没有时间在升堂前看诉状,堂上也就多了一个让原告当堂陈诉案情的环节。 白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自家的遭遇哭诉了出来。 白氏家原有三十多亩田地,所产粮食上交官府租调后,勉强能够糊口。开元二十三年春,她怀孕了,产期营养不足身体非常虚弱,无法顺利生产,丈夫郭枚不得已,以两亩地为典贴,上韦府借了一石米的高利贷,换来几斤羊肉给白氏补充营养。到秋收的时候,韦府要她家还四石米。她生下一个儿子,家里自己吃的粮食都不够,哪里还得起四石米,只得按典贴将两亩地给了韦府。 地少了以后,家里种的粮食更加不够吃,饿得她几乎奶水干涸,只得又以田地为典贴,去韦府借高利贷,到秋收又还不起,无奈再次将典贴的田地让出。 她家因此陷入了田地越种越少,年年需要借债糊口,却年年还不清,田地也就随之年年加速减少的恶性循环。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仅仅五年后的开元二十八年,她家就没有地了,全都归入韦府。郭枚气不过,去找韦府说理,却被韦府残忍杀死,抛尸野外。 仅仅因产期吃几斤羊肉,就使得她家失去三十多亩赖以养家糊口的田地和丈夫郭枚被杀的惨痛代价。现在她给朝元阁当佃户,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赚得的粮食还不够她和儿子两个人吃,为了抚养儿子,家里连房子都卖了,住进窝棚,再也没什么可卖的了,只有饿死的凄惨下场在等着孤儿寡母。 说到伤心处,白氏泣不成声,几度哽咽不能言,她哀声乞求官府秉持公道惩治韦府。 崔贞愈了解大致情况后,脸上挂起了微笑。 白氏控诉的遭遇堪称国朝非常普遍的土地兼并方式,崔家利用典贴兼并得来土地相较于开元十一年才迁到骊山的韦府多上若干倍,在崔贞愈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掠夺百姓,官宦豪强怎么发财? 屁股决定脑袋,崔贞愈的道德观与平民百姓截然不同。 等白氏哭诉完后,崔贞愈收住笑意,问韦谦:“被告,白氏告你夺占田地,杀人害命,你可招认?” “白氏纯属一派胡言。”韦谦矢口否认,从一叠籍书和地契中找出白氏家的那一份,让录事转呈崔贞愈,“请崔明府先验看籍书和地契是否合法。” 见崔贞愈看后点头示可,韦谦随即振声激辩道:“她家典贴田地举债,还不起债就得给地,天经地义合理合法,转让土地的地契和籍书一应手续齐全,何来夺占田地之说,国朝又有哪条律令上规定有夺占田地之罪?说韦府杀害其夫郭枚,更是无中生有,郭枚的尸体在野外被发现,当时县衙定案的结论为郭枚被游侠儿劫财害命,与我韦府何干?” “你才胡说。”白氏气急,哭道,“我夫郭枚身无分文,哪个游侠儿会去劫他的财?北沟村王从亲眼看到是你们韦府的家奴将我丈夫的尸体丢在野外,我丈夫尸体上有二十几道刀痕,你们这群天杀的……” “空口无凭。”韦谦打断白氏的哭诉,冷笑道,“你把王从叫来当堂对质。” “你不要脸。” 白氏原是个胆小怕事的小女人,但苦难和愤怒让她变得坚强,痛斥道,“王从的妻子扈二娘被你们韦府强奸,王从报案,衙门不理,王从去找你们韦府理论,被你们杀死,衙门也说是被游侠儿劫财害命,扈二娘气不过,上吊自尽,王从家遗留的三十三亩熟田硬是被你们韦府说成荒地全给霸占。” “人证都死光光了,无证无据,你大放厥词就是诬告,这两起命案县衙已经具结,你还拿出来说什么?”韦谦大声喝骂白氏,扭头对崔贞愈道,“崔明府,某要当堂反诉白氏诬告之罪,依《斗讼律》,“诬告人者,各反坐。”,白氏罪该反坐。” 崔贞愈颔首称是,作出判决:“白氏所讼不尽不实,毫无实证,诬告杀人罪成立,按律最高可判绞,本官体恤其情减等论罪,故判白氏笞刑二十。” 要不是顾忌到舆情澎湃,衙门外百姓汹涌,崔贞愈肯定会将白氏判绞。 “证据该衙门去找……”白氏急得直哭,她原先还抱着一丝官府为她作主的侥幸,又岂料官府完全不讲道理,百姓报案,证据该官府捕吏去调查,哪有百姓自备证据的道理? “衙门你家开的吗,你说找,衙门就得替你去找?你以为你是谁?撒泡尿好好照照吧,田舍奴。”韦谦嘲笑,“就你这样的无知愚妇,活着丢人现眼,不如去死。扈二娘上吊,你为什么还不上吊?” “人在做天在看,姓韦的畜生,你不得好死。”官府黑白颠倒,韦府没有丁点人性,白氏悲愤之下晕死过去。 县衙不管白氏晕死不晕死,笞刑执行不误。三名手持朱漆木棍的行刑衙吏站了出来,将白氏俯身平放在地上,两人分立在白氏身侧,用两条木棍交叉压住白氏的腰部,控制白氏身子受痛乱动,一人高举木棍,自上落下带着呼啸的劲风,打在白氏无法动弹的臀背部。 白氏痛醒过来,泣声惨叫,断断续续地怒骂韦谦伤天害理,迟早要遭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白氏这话正好戳到了韦谦的痛处。韦谦不怕百姓,可也有令他惴惴恐惧的事情,那就是韦府事先知道杨錡指使李昌贵弄公主下河这个内幕。 驸马杨洄绝不会无缘无故派人保护李琅,韦谦猜想,很可能是李琅将韦府知情的内幕告诉了杨洄,从而换来杨洄的保护。下一步,杨洄肯定会设法刑讯韦府中人取得确认口供,而照理杨洄不会径直去刑讯韦元魁三父子,多半先拿他试刀。就算不找他,韦元魁三父子受审时,也一定会将他推出去当替罪羊。白氏骂他要遭报应也许很快就会得到应验…… 韦谦这么一想,恼怒不已,冲着行刑的衙吏狂叫:“打,狠狠地打,打死这个泼妇。” 第0050章 套在哪 衙吏施刑,正常手法下一百棍也不会死人。(就爱看书网)如果有心想要致人于死地,二十棍就足以将人活活打死。 当堂偏袒被告打死原告,肯定会引起百姓公愤,进而有可能突发暴动冲击县衙。崔贞愈十分认同京兆韦氏定下的逼反新丰百姓,裹胁朝廷调动军队镇压,以便坐收渔翁之利的决策,按说正应该将白氏当堂打死诱发暴动。 可崔贞愈也有顾虑,眼下各地百姓涌入城中,暴动冲击的不仅是县衙,肯定也会殃及崔家在城内的众多豪宅、产业、家眷。 崔家乐见百姓暴动,但不能把自家搭进去。暴动应该在崔家的引导之下发生,避免崔家的既得利益受损,因而崔贞愈不敢将白氏当堂刑死。 衙吏没有得到崔贞愈的暗示,行刑还算正常。尽管如此,二十棍下来,白氏臀腿处的布袍也已渗出斑斑血迹,白氏常年挨饿身体本就羸弱,受刑后爬不起身来。 白氏的公婆故去多年,娘家双亲也已离世,穷亲戚们都过得很不好,无人有余力帮扶她。白氏没钱治伤,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感染化脓肌肉坏死,只有死路一条,比当堂打死还要多受些伤痛折磨。就算伤口没有感染硬挺着自然痊愈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没功夫养伤。 白氏租种了朝元阁十几亩田地,有伤不能劳作耽误春耕,交不起给朝元阁的租子,家里也要挨饿。她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要养,她饿死,五岁的儿子要么跟着饿死,要么被朝元阁卖作奴婢抵田租。 崔贞愈杖刑二十,最终会要了孤儿寡母两条人命。(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叉出去。”崔贞愈冷冰冰道,“传下一个原告。” 两名衙吏用行刑的木棍将白氏架着,叉出正堂,候在门外的原告们看到这副惨景,都变了颜色,心凉了半截。 “大坪里赵四,拿好诉状进来。”衙吏传唤名单上的下一个原告带着状纸上堂。 有白氏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赵四两股颤颤,不敢挪步,衙吏不耐烦,强行拖拽着赵四进了公堂,惹得韦元魁那边的家奴们一片哄笑。 赵四被带上公堂,镇定了些,递上诉状,控诉韦府次子韦祁强奸他怀孕的妻子王氏,害死他家两条人命。 韦祁施暴时,王氏拼命反抗,韦祁兽性大发,用脚去踩王氏的大肚子,致使王氏下面流血,婴儿流产,王氏受不过腹内脏器破裂内出血和羞辱的双重折磨,投河自尽。 韦府方面,被告韦祁根本就没在公堂出现,依旧由管家韦谦出面,矢口否认,反诘赵四拿出强奸的人证和物证,否则就是诬告。 王氏被掳到韦府里闭门强奸,现在已经自尽,赵四哪来的人证和物证,崔贞愈还是不派捕吏侦办,信口以诬告罪名将赵四笞刑二十,叉出大堂。 “传下一个原告。” 见到这幅情状,原告中孙姓、赵姓、郭姓、夏姓、侯姓、韦姓、薛姓、弥姓等十几个姓氏的长者聚在一起商议,现在该怎么办? 最后,在场的两位宗老级长者,韦姓中的韦寅和郭姓中的郭元茂统一了意见,县衙倒行逆施,一边倒偏袒韦府,再告下去纯属徒劳,只会落得个原告们被崔贞愈用刑致伤或致死的下场。 “不告了,乡亲们都回去,从长计议。” 韦寅和郭元茂等人满脸沉郁,其实也没什么计议的余地,起事已经成为唯一的选择了,每一个人都异常愤怒,心中那团火越来越旺。 朝元阁,张黄裳引着李琅又逛了四御殿、紫宸堂、三清殿等大大小小十几座殿堂,尽皆磅礴宏丽,庄严肃穆。 游玩了近一个时辰,天色渐晚,张黄裳延请李琅去斋堂用膳。 静惠道长倒贴二十几石米的邀请不合情理,然而游玩时却没发现明显异常,李琅心里很是不安,只想尽快离开免生事端,笑着谢绝张黄裳:“听说道家忌吃牛肉和狗肉,我一个吃过牛肉的俗人带有浊世俗气,进你们的斋堂不合适。” “没有那回事。”张黄裳不假思索道,“道家自然无为,饮食与人间俗家无异,贫道、刘庙令和静惠道长晌午还刚在斋堂吃过名扬京师的葵花狮子头呢……” 张黄裳忽而意识到这话似乎不该说,淡淡一笑,再次相邀道:“李大郎这就随贫道去斋堂吧。” “我进观已有个把时辰,可不敢让公主府的贵人们在山门久候。”李琅另找个借口婉拒张黄裳的邀请,走出山门与杨湛等人会合。 下山途中,李琅想了又想,确实没什么明显异常,连最后吃饭时张黄裳也没有执意挽留,可见邀请他吃饭仅仅出于正常礼节。可李琅始终放心不下,总觉得静惠道长异乎寻常的邀请是一个圈套。 李琅跟静惠道长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对方没理由给他下套呀,算计他的只可能是京兆韦氏。杨洄一开始就给他分析过,京兆韦氏可能会下绊子。 “杨壮士久居京师,见多识广。”李琅问杨湛,“可知京兆韦氏是否跟静惠道长过从甚密?” “京兆韦氏脉系繁盛,人杰辈出,杨某理不清他们中有哪个脉系哪些人跟静惠道长交好。”杨湛摇头,接着道,“静惠道长此人,杨某倒是有些了解,万年县人,姓尹,年轻时混迹市井,三十几岁才拜在京师清都观三洞高功法师张万福门下,喜好美食,遍尝京都名菜,尤好郇国公独家名菜狮子头。” “独家名菜,你确定?张庙丞说他晌午在朝元阁斋堂里就曾吃过。” “不可能。”杨湛诧异道,“狮子头只有郇国公家厨韦巨元才能做得出来,秘制之法岂可外传。除非韦巨元奉郇国公之命来朝元阁为道士们做菜,不过这种资格应该只有道家大德张万福或道家名人张果老等人才能有。” “郇国公是谁?” “礼部侍郎韦陟,承袭其父韦安石韦相郇国公勋爵。” “说来说去还是京兆韦氏的人。” 李琅心中沉了下去,恐怕杨洄说京兆韦氏会给他下绊子的预见是对的。如果静惠道长助韦陟下套,那韦陟投桃报李,命独家大厨来给静惠道长和朝元阁里的那群首脑人物做狮子头就在情理之中了。 看来,昨日聚集事件后,京兆韦氏开始对他下手了,李琅弄不明白,很单纯的游玩而已,会是个什么套? 李琅再次细细回想,发觉老君像的事儿有点突兀。 “杨壮士,听闻小李将军在终南山临摹老君真容,这是怎么回事?” “来自宫内的消息,就是几天前的事。”杨湛稍一沉吟,说出了一个事情。 今年正月,皇帝从骊山回宫后梦见老子,老子在梦中告诉皇帝,“吾有像在京城西南百余里,汝遣人求之,吾当与汝兴庆宫相见”。梦醒后,皇帝派人去京城西南面的终南山一带寻找。 “近日老君像已经在楼观山找到,小李将军奉旨前去临摹,摹本带回给陛下预览,陛下看后予以认可,钦天监择在闰四月将老君画像原本迎置兴庆宫。” 李琅听了杨湛一番解说,依旧一头雾水,不明白这其中有何玄机。 步下西绣岭,李琅去了一趟弥家庄济世堂。韦兴、韦侯成等人伤势平稳,没人感染发烧,李琅放下心来,跟苏氏和弥憬聊了一会,返回清江村。 韦寅等前去县衙诉状的乡邻尚未从县城回来,杨驸马的亲信杨映却再次从京城匆匆赶到清江村,已等了有一两个时辰了。 杨湛心知杨映带来了驸马的最新吩咐,忙抢先迎上去,拉杨映走到一边,忐忑道:“驸马可曾责备某办事不力?” “恰恰相反。”杨映笑道,“驸马赞赏你随机应对,做得很对。” “怎么会?”杨湛诧异,他被李琅以向外界透露韦府事先知情的内幕予以制衡,无法对李琅进行切实羁绊,反而不得不处处听任李琅作为,这不会坏了驸马的好事么。 【92ks就爱看书网】 第0051章 山雨欲来 “你忘了,驸马抬举李琅为了什么。” 李琅是公主灞桥落水事件中最重要的当事人,对公主落水真相拥有他人无可替代的话语权。李琅如果宣称杨錡和咸宜公主有私情,公主差点溺亡的原因是杨錡英雄救美的游戏玩砸了,那杨錡和公主就很难辩白。 可缺陷是李琅身阶低微,无力向外界发出决定性论调,喊破喉咙也掀不起丁点波澜。 若是李琅被呈报为道家祥瑞,情况便截然不同。 狗咬人很寻常,但人咬狗就稀奇了。同样道理,近些年祥瑞很常见,乱报祥瑞的投机官员多得很,但以人为祥瑞谁见过吗,听都没听说过。此等旷世奇闻一经问世,必定产生巨大轰动。 李琅因祥瑞而空前成名之后,说出的论调将变得极具影响力,份量足以被驸马当作跟公主交涉要求的筹码。 “驸马本以为李琅被朝廷正式承认为祥瑞才能出名,可想不到李琅太能搞事了,竟然聚集万余百姓堵住驿道控诉太子妃五叔和新丰崔家,京师轰动,京兆诸县震动,坊市间沸沸扬扬都在说这事儿。如今李琅尚未被朝廷正式承认为祥瑞就已名动京兆,给了驸马一个大惊喜。” “真可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杨湛恍然大悟,自嘲地笑道,“某家惭愧,竟还没意识到,在不经意间,李琅已提前如驸马所愿。” “这当然还得承蒙李琅用透露韦府事先知情的内幕为胁迫,要求你不许干涉他,不然他受到你的掣肘中规中矩,干不出聚众控诉的壮举,也就不会在未被朝廷正式承认为祥瑞之前就出名。”杨映叹道,“若非如此,驸马恐会白忙一场,因为李琅最终不大可能被朝廷承认为道家祥瑞。” “这又是为何?” “京兆韦氏横插一杠。” 杨映下午等李琅,浪费了一两个时辰,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今日是进不去长安的城门了,便也不着急,说出了一个杨洄从私人渠道获悉的宫内消息。 内侍省以李静忠为辨瑞使查实了骊山道家祥瑞后,破例没有定祥瑞的名物和等差便奏报给皇帝。以人为祥瑞太过特殊,一切该由皇帝定夺。 皇帝对骊山出现老君赐福的奇人非常感兴趣,召见朝廷专署祥瑞相关事宜的礼部侍郎韦陟征询看法。 韦陟奏请当慎重处之。韦陟举例说,李琅在即将被咸宜公主处死之时,曾说过太真仙子是他的故旧,太真仙子替他祈福之类的谎言骗取公主宽恕捡回一条命,由此可见李琅一面之词不尽可信。 李琅痴哑顿愈是没错;李琅能当众念大半个时辰的诉状集,认识一部分字也无可置疑。但李琅“烂柯山”般的梦境尚存疑窦,李琅并未向世人证实他是否真的梦遇老君。 也就是说,朝廷必须查实李琅痴哑顿愈正是缘自老君赐福,才能考虑承认李琅为道家祥瑞的可能。 “梦怎么证实,开玩笑。”杨湛忍不住打断杨映的话头,梦都能被查实,还真没听说过。 “谁说不是呢,可你还别说,韦侍郎表示,他有办法让李琅自证。” 韦陟奏请皇帝用他的法子辨明道家祥瑞的真伪。如果为真,再考虑是否诏旨李琅为祥瑞。如果为假,则立斩李琅,借李琅狠刹一下当前国朝各地争相谎报假祥瑞的不良风气。 “陛下准奏,近日将钦派中使让李琅自证。” “不排除李琅很顺利就通过中使查实,你怎么能说李琅不大可能被朝廷承认为道家祥瑞呢?”杨湛问道。 “驸马是这么说的,我估摸着,驸马猜出了韦侍郎奏请的辨察之法,这才有此担忧。不过李琅已经出名,他是否被朝廷正式承认为祥瑞,驸马已经不在意了,所以没打算告知李琅。” “或许李琅也能猜得出。”杨湛叹道,“这小子痴哑顿愈后,头脑清晰得很。” “猜得出也没用。”杨映不以为然,“京兆韦氏的人能让李琅好过吗,不会下个绊子什么的?” “也对。” “不管怎么说,李琅能否通过中使辨察已经与我们无关。不需要李琅晋身祥瑞,便已达成驸马所愿。这都靠你随机应变方才不至于让驸马的一番运作功亏一篑,驸马很满意。”杨映恭喜道,“你回去后,驸马肯定厚加赏赐。” “最重要的是驸马的事儿能成就好。”杨湛原本还在担心驸马惩办他办事不力,连一个乡民都羁绊不住,这下子好了,因祸得福,责备变成赏赐,自然非常欣喜。 “是啊,驸马为争取一点男人该有的权益,费了不少心思,甚至不惜抬举李琅,真不容易。”杨映点头,接着道,“不过目前还有最后一步棋要走,驸马需要一张由韦府中人供诉韦府事先知情公主灞水真相的供状,越快越好,耽误不起,必须赶在中使到来之前。要不然李琅被朝廷处死,黄花菜都凉了。” “中使什么时候到来?” “听说在朝廷派兵抵达骊山之后。”杨映解释道,“京兆韦氏的人上奏朝廷,新丰令发现新丰境内酝酿和蔓延着一股暴动势力,此次骊山万余百姓聚集便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苗头。骊山不同于别地,太真仙子和皇家行宫汤泉宫都在那里,一旦骊山乱起,后果不堪设想。朝廷应该早作准备。朝廷调令华州驻军开赴骊山,以备不测。估算驿传和行军的路程,华州驻军明日凌晨接令,最早于明日晚上就能兵临骊山,那么中使应该是后天莅临新丰。” 杨映回身走到李琅跟前,道:“明日大理寺派人前来新丰,秘密审问韦府事先知道公主落水真相这件事,驸马让你在指控韦府的诉状上画押,诉状有人会替你写好,事先就交给了大理寺,你只管画押和上堂指控就行了。你当日曾亲口向驸马承诺一切遵照驸马的意思办,这才换来了驸马的庇护,现在是回报的时候了,这个回报如此简单纯粹举手之劳,你有什么问题吗?” “看阁下这话说的,我即便有问题也不好意思开口不是。”李琅苦笑。 “驸马交代了,你有问题可以提。” “那我还真有个问题。”李琅问道,“堂审过后,我是不是就可以向外界宣告韦府事先知情这个内幕。” “此事我得禀告驸马定夺。”杨映肃然道,“在驸马没有给你明确答复之前,你仍然绝不能透露半个字,包括大理寺秘密堂审的情况。” “好。”李琅点头。 杨映差使办完,跟杨湛告别,连夜赶往帝都春明门外的客栈过夜,只等明早城门一开就立马进城上禀杨洄。 绚丽的骊山晚照暗淡下去,天色全黑后,韦寅等人从县城回村了,个个面色激愤。 同来的还有三十几个骊山其他各大族姓的话事人。大伙儿已经一致赞同潼水人的聚义倡议,今夜在清江村共商如何展开具体行动,以及如何跟潼水人和全县各地百姓协调。 与此同时,新丰县衙,入夜后灯火通明,崔家撤回了所有用于拦截潼水人进京告状的官差。调集捕吏,不良人,番役,连市井儿和家奴都全部派上用场,开始全面部署逼反计划。 崔家一面固守新丰城防,一面大规模抓捕新丰百姓。 潼水人秘密联络县内各地百姓合力剪除崔家的行动始终处于崔家的暗中监控之下,掌握了大部分联络名单。今夜,崔家以“李琅图谋陈硕真第二,私议假祥瑞形同附逆”为官面藉口,派出官差四出抓人。 崔家抓人很有讲究,名单上的头面人物和积极分子一律不抓,只抓捕拷打他们的亲人,以此逼迫头面人物、积极分子和其他人愤怒难抑又惶惶不可终日,不得不反。 第0052章 争合法身份 骊山和潼水两地,官差没去。 潼水人失去土地房产一无所有,反抗意志最为强烈和坚定,崔家需要留下潼水人,作为主干力量联络全县各地起事。而骊山呢,京兆府王少尹下文禁止在骊山捕人,崔家不敢无故挑衅京兆府禁令。 韦元魁昨夜获知骊山各大族姓的话事人聚集在清江村议事,预感不妙,今日一早就在管家韦谦的陪同下赶到县城报知县衙,这会儿正在县衙后堂跟崔贞愈讨论此事,合谋立即请求京兆府解除禁令,允许新丰县去骊山捕人。而后崔家对抓捕的百姓施行酷刑逼供屈打成招,将李琅借老君之名图谋陈硕真第二的逆罪坐实。 “崔明府,有二十几名大理寺官吏到了衙门口,带来京兆府公文。”门吏拿着一份公牒,匆匆进来禀报。 崔贞愈快速看完公文,有些吃惊:“大理寺左推司寺丞朱信按临新丰查察要案,京兆府命新丰全力协助大理寺办案,为朱寺丞提供一切便利。” “大理寺职司审核朝廷刑狱重案,轻易不会派员下到地方州县查案。”韦元魁紧张起来,蹙眉道,“不知是什么要案?” “公文上没说。” 崔贞愈急忙命录事召集县丞吉温、主薄崔行真,县尉崔成用和七曹佐官齐聚正堂,随他一起迎接朱信。大理寺寺丞官秩从六品上,比崔贞愈低上两个品秩,可人家是九寺京官,崔贞愈哪敢怠慢。 县衙正堂,门吏引着二十几名大理寺官吏进来。 崔贞愈和县衙众僚属一齐给正中那位穿深绿色官袍的干瘦五旬老者行礼:“新丰令崔贞愈率阖衙官吏恭迎朱寺丞莅临。” 朱信笑着还礼:“下官此来办差,有些仓猝,打扰贵县了。” “哪里哪里,朱寺丞屈尊按临,是新丰莫大的荣幸。大理寺熟谙科条刑辟,若发现新丰有断罪不当之处,还请不吝教益,以法正之。[就爱读书]朱寺丞但有所趋,崔某无不全力以赴。”崔家很狂,那是对待下面的老百姓,在上面的朝廷官员跟前,又是另外一副乖巧嘴脸。 “崔明府太客气了。”朱信随即介绍起随行人员,主簿、录事、掌固、问事各一名,狱丞一名,其余二十名全是膀大腰圆的大理寺狱吏,随行还带来大理寺的特制刑具。 崔贞愈暗暗心惊,看人员构成和拿来特制刑具的架势,大理寺这是要来新丰动大刑啊。 崔贞愈也抬手给朱信介绍着县衙的一众僚属,朱信一一寒暄,在县丞吉温脸上多停留了一会,点了点头。 朱信的父亲朱献跟吉温的叔父吉顼有旧,吉温想另谋高就,求太子文学薛嶷寻机将其引见给皇帝,同时也托朱信给大理寺少卿,李相的亲信杨璹送过厚礼,求杨璹将其引见给李相。杨璹收礼后答应安排吉温跟李相见面。朱信点头,表示此事已经定下来了。吉温明白朱信的意思,大喜过望。 礼节性寒暄过后,朱信递给崔贞愈一份文牒:“这是大理寺内部公文,请崔明府阅后不要向外透露。” “查察咸宜公主灞桥落水真相……秘密堂审……” 崔贞愈十分惊讶,公主灞桥落水事件尚未立案且没有经过任何初审,大理寺直接提审分明是狗拿耗子,违背朝廷惯例,运作不合法,可崔贞愈不敢当面提出异议,这背后明显有权贵支使的痕迹。 “崔某马上给朱寺丞安排妥当。”崔贞愈悄声吩咐录事速到后堂,将消息告知韦元魁,让韦元魁早作准备。 李琅在杨湛等人护卫下再次进了新丰县城,发现事态有变。 县城关闭了西门和北门,只开放南门和东门,并不高大的城墙上有手持弓弩的捕吏来回巡逻。城门口盘查严密,只允许通行驿卒、行人、商旅等过路客,本县百姓一律不准进城。(.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县城比较冷清,气氛不安。在前往县衙的路上,李琅看到很多百姓被官差用绳索捆着,一串一串地押送监狱,哭喊成片。 当李琅和杨湛等人抵达县衙正堂前的庭院时,大理寺在新丰县正堂秘密堂审的一应事宜布置已毕,崔贞愈和县衙僚属悉数回避。 “传李琅。” 大理寺左推司寺丞朱信拿出事先有人替李琅写好的诉状,命录事到堂前庭院中传唤李琅上堂。 “传……”李琅站在原地没动,质问录事,“阁下最好搞清楚,我是公主委托的查办者,上堂该你们的堂官亲自出来请。” “你是原告,本官传唤你合理合法。” 录事脸色一寒,公主没有权力涉足法司诸务,让李琅查办只能算私人委托,不具备法司权力。李琅拿去诈唬民间的无知百姓尚可,但在三法司衙门之一的大理寺面前说这话简直是贻笑大方。 “谁说我是原告。”李琅直视录事,“我写过诉状吗?” 录事无语,神态严厉地跟李琅对视几眼,看李琅毫无退缩之意,只得返身回去请示朱信。 朱信得报大怒,比他官高两级的新丰令崔贞愈见到他都得毕恭毕敬地装孙子,心有质疑也不敢提出来,李琅又算个什么东西。以前是个痴哑草民,现在名声鹊起也不过是一个有名的草民。 “本官纡尊降贵去请他一介平人,开什么玩笑。公主信口委托他查办,丝毫不具备法理效力。他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是不是堂官这个位置该他来坐?你再去传他进来,他要还不识趣,命狱吏将他强行架进来。想必他不明白我大理寺是个鸟雀不栖的衙门吧,哪由得他来跟本官摆谱。” 朱信说鸟雀不栖,是在宣示大理寺威名之盛。开元二十五年七月,大理少卿徐峤上奏皇帝:“今岁天下断死刑五十八,大理狱院,由来相传杀气太盛,鸟雀不栖,今有鹊巢其树。”,于是百官以几致刑措,上表称贺。大理狱院里的树上停栖有鸟雀这等寻常小事,竟然被朝廷百官认为国泰民安,齐齐上表祝贺,可见大理寺一向来杀气何等之重,连鸟雀都深感畏惧。 录事应一声,正要出去,长得非常帅气的主薄杜恒叫住了他,扭头向朱信陈情道:“朱寺丞息怒,下官窃以为不可用强。李琅敢聚众堵塞驿道民告官,足见有愣头青脾性,他要是一来劲,执意对抗不予配合,于我们办差不利。依卑职看,寺丞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出去请他也未尝不可。” 朱信脸色缓和下来,杜恒之言他必须予以重视。 现任大理卿是唐皇宗室李道邃,李道邃的祖父,唐高祖十九子李灵夔和父亲李蔼在天后朝被武则天改姓为虺氏,直到神龙初年才还复李姓,在家族历经惨变后,至李道邃这一代人格外内敛,重清誉而不署实事,除了大三司会审时不得不出面以外,大理寺的日常实务几乎全部由两位少卿欧阳则和杨璹署理,尤以杨璹为重,因为杨璹颇受李相器重,这次下到新丰办差就是杨璹嘱命,而杜恒是李相女婿杜位的兄长,因李相的关系,也就成为杨璹的亲信,陪同而来有督察他之意。 “公主委托李琅查办不合法,本官以大理寺的名义出去请他,等同于朝廷承认他查办人身份。”朱信顾虑道,“眼下朝野沸沸扬扬,传闻李琅想做陈硕真第二。如果李琅拿着这层合法身份图谋不轨,大理寺跟着受牵连。” “合不合法,还不是陛下多颁布一个敕令的事,也即公主在陛下面前一句话的事。”杜恒和杜位两兄弟是驸马杨洄的至交,杜恒此番下来肩负着杨洄要求确保顺利拿到韦府供状的嘱托,因而得帮衬李琅,“李琅真要借着公主委托的查办人身份图谋不轨,首先受牵连的是公主。陛下会怪罪公主吗,显然不会,那也就没可能牵连不到你我头上。” “那好吧。” 朱信觉得有理,其实,朱信也担心李琅不配合,他回京向杨璹交不了差,只好勉为其难地出去延请李琅上堂。 躲在暗处窥视的韦元魁和韦谦齐齐变了脸色。 狱吏在堂案下首位新摆了一个案几和锦席,让李琅入座,录事从朱信那里接过事先有人替李琅写好的诉状,摆在李琅身前的案几上,请李琅过目后画押。 满目繁体字和没有标点符号的书面文言文李琅看得很吃力,但大意还是很明了,写的是他在韦府门前亲耳听到韦元魁的二儿子韦祁鼓动李昌贵将公主弄下水,由此指控韦府事先知道是谁指使的李昌贵,并知情不报。灞桥事发后,韦府让新丰县衙以谋害皇亲的罪名对他发下捕杀令,杀人灭口掩埋真相。 诉状全部属实,李琅确认无误后在诉状上画好押,交还录事。 “鞫传被告韦祁到堂。” 大理寺鞫传被告,县衙可不敢像昨日应付赵四控诉那样不鞫韦祁到堂,很快就将呆在崔造府第的韦祁带回县衙,先安排韦祁跟韦元魁见面商议好应对之策,而后将人交给大理寺狱吏,押上正堂。 韦祁上堂一看,堂中全是陌生面孔的大理寺官员,膘壮冷酷的大理寺狱吏持有棍杖、大枷等森冷刑具肃立两旁。 大理寺凶名极盛,大理狱院有进无出,种种酷刑令人不寒而栗,韦祁感觉堂上一片萧杀之气,从头凉到脚,他也看到李琅以参推官的姿态坐在堂案的下首位。 录事朗声宣读了别人代李琅写好的诉状,朱信冷冷地喝问韦祁:“被告,李琅诉你知情不报,致使咸宜公主险遭溺亡,你可认罪?” 【92ks就爱看书网】 第0053章 报应来得真快 听得朱信讯问,韦祁背脊发凉。(.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承认事先知情,接下来必将面临两个选择…… 一、供出杨錡,铁定得罪咸宜公主和杨家,惹怒不希望皇家接连发生丑闻的皇帝,后果严重。 二、不供出杨錡,韦府自身将背上谋害公主的黑锅,坐实了韦元魁和崔行真在驿道上当着辨瑞使以及逾万百姓的面承认谋害公主的罪名。 无论哪个选择,韦府都疲于应付。 这种左右为难的局面,韦祁在事发之初就有清醒认识。韦府未雨绸缪,已求告大房韦元珪出面馈赠厚礼,估计公主和杨家人会放韦府一马,但能不承认当然最好。 “李琅无中生有,我没有跟李昌贵说过那样一番话。”韦祁矢口否认,额头渗出了冷汗,他在害怕。 韦祁和韦鸣经常勾结崔家人,罗织抗税等罪名,酷刑逼迫骊山百姓认罪,对官府逼供人犯那一套手段再清楚不过。 不认罪,好办,酷刑加身,一直折磨到认罪为止。 “你们父子为何要报请新丰县诬以谋害皇亲的罪名对李琅发下捕杀令,你们不知道公主已经宽恕了李琅吗?”朱信继续问道。 “当时我们没留意公主宽恕李琅这个小细节,以致县衙出了纰漏。” 韦祁额头的冷汗更多了。别人都知道公主已经宽恕李琅,偏偏韦府没留意。如此牵强而笼统的理由,任谁都清楚他在撒谎,谎言非常拙劣,大理寺可不那么好愚弄。 “可有人证?” “没有。” “你确定?” “是。”韦祁硬着头皮道。 朱信内陷的双眼突然厉芒一闪,吩咐狱丞:“准备好大枷。” 狱丞高声应诺,转身喝命膘壮凶悍的狱吏,堂中响起一阵铁器撞击木板的闷音。韦祁听得分明,浑身一激灵。 国朝大枷有十号,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著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大枷上还有铁制的笼头相连。人身套上大枷,头戴铁笼头,轮转于地,很快就在剧痛和气闷中欲仙欲死。 “有人证。”韦祁忙不迭转口道,“管家韦谦可以证实。” 韦谦虽是韦府管家,但在律法上,韦谦的身阶是平民而非韦府奴婢,与韦府又无姻亲关系,按律可以作为人证。[就爱读书]韦祁上堂之前,韦元魁跟他交代过,顶不住的时候就将韦谦推出去替主家受刑。 “前言不搭后语,须臾之间便即翻供,本官如何能信。”朱信冷笑,狱丞领头高呼堂威,二十名彪悍狱吏齐声效从,棍杖顿地,噼啪震响。 韦祁心惊肉跳,颤声道:“韦谦是心腹之人,府内大事小情都不曾瞒他。传唤他上堂一问便知。” “写好堂审供状,让被告画押。” 来之前,杨璹的嘱命是尽量不直接刑讯韦家三父子,朱信吩咐狱吏将韦祁带下堂去,鞫传韦谦上堂。 韦谦被带进森冷的公堂,恐惧的心情比韦祁好不上多少。 国朝堂审可怖,酷吏辈出,天后朝监察御史李全交被称为“人头罗刹”,殿中侍御史王旭号“鬼面夜叉”,而今的酷吏们总结出天后朝众酷吏的经验,秉承周兴、来俊臣等人发明的狠毒手段。每遇囚犯,常是非人对待,肉飗饦、晒翅、狱持、宿囚、万刺坑、粪便刑、请君入瓮,犊子悬车、仙人献果、玉女登梯、猕猴钻火、驴驹拔橛……名目繁多的酷刑光听名字就让人胆寒。 无知者才能无畏,像韦祁和韦谦这种了解大理寺威名的人,内心之中的害怕远胜于知之甚少的普通百姓,想到那些可怕的酷吏和森冷的酷刑,韦谦吓破了胆,两股颤颤,腿肚子直转筋。 有那么一刹那,韦谦想到白氏昨日骂他不得好死的话。 朱信由门荫入仕,一路升迁到大理寺左推司寺丞,见过的嫌犯不知有多少,嫌犯的心态变化难逃他一双利眼。朱信看得出,尚未动刑,韦谦就已经在大理寺的威名之下心理崩溃了。朱信也不急着问案情,冷冷地对韦谦道:“国朝律中有一条,刑死无过,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韦谦点头,心中寒气直冒。刑死无过,就是指堂官可以当堂将嫌犯折磨到死,并不会被追责。 “你知道就好。”朱信神情一凝,喝令狱吏,“来人,上脑箍。” “喏。” 两名狱吏如狼似虎,扑向韦谦,四只有力的胳膊铁钳般牢牢扣住韦谦的双臂。另一狱吏上前,抡起棍杖从后面照着韦谦的腿窝子重重一击,韦谦被打得肌肉发麻,腿骨欲断,双膝当即跪地,平日里经常凌虐骊山百姓的韦谦终于亲身体验到了百姓们所受的屈辱和痛苦。(.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再有两狱吏拿着一个冰冷沉重的铁制脑箍套在韦谦头上。 韦谦是个有见识的,清楚这种脑箍由天后朝酷吏索元礼发明,将铁箍套在受刑者头上,在铁箍和头皮的空隙加木楔,然后用铁锤猛烈敲打。铁箍越收越紧,受刑者疼痛如刀劈,直至头颅开裂脑浆溢出。 韦谦只惊得魂飞魄散,昨日白氏骂他不得好死,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他慌忙高声抗议:“尚未问案,怎可先动刑罚?” 朱信恍若未闻,狱吏们在韦谦头上套好脑箍和木楔,拎着铁锤在手,随时可以行刑,这时朱信才让录事宣读诉状,讯问韦谦认不认罪。 “朱寺丞明鉴,此乃李琅恶意污蔑,绝无此事,我要反诉李琅诬告。”韦谦极为恐惧,但仍有清醒的理智,这种事绝不能认,上堂前他向韦元魁信誓旦旦地表过忠心,宁死不招。 在今日大理寺的公堂上,韦谦藉口诬告反坐原告的那一套策略半点用都没有。朱信完全不予理会,喝令狱吏:“行刑。” 狱吏应命,抡起铁锤,砰的一声,狠狠敲在铁箍上。 “啊……” 神经倏然感受到的剧烈痛楚冲击韦谦的大脑,一瞬间,韦谦头骨欲裂,痛得差点昏厥过去。 狱吏再次抡锤,敲在木楔上,木楔下嵌,不但收紧铁箍,尖端部分还削去韦谦的头皮,鲜血淋漓。 韦谦杀猪般惨叫,十分凄厉。 行刑的狱吏抡锤不停,交替着锤击套在韦谦脑袋上的铁箍和木楔,韦谦惨叫不绝,几块连着长发的头皮被削落,深处可见白森森的颅骨,血流满头,眼鼻皆有鲜红的血液流出,视之状若厉鬼。 李琅亲眼得见史载中的唐代酷刑,一时毛骨悚然,端的忒过歹毒凶狠、令人发指。 韦谦生不如死,拼命挣扎,可身子被彪悍的狱吏牢牢按住,哪里动得分毫。很快,韦谦受刑不过,痛昏过去。 狱吏抬出一个水盆,水里放了咸盐和磨碎的茱萸粉。狱吏将韦谦的脑袋摁入水中,咸盐和茱萸粉浸染流血的伤口,窒息和整个脑袋灼烧刺痛迫使韦谦醒转过来,神经继续承受痛苦,只痛得韦谦一个劲地嘶声惨叫,几欲发狂。 “你招还是不招?”朱信问道,声音冰冷刺骨。 韦谦已经痛得脑袋麻木,稍一迟疑,朱信已经下令继续用刑:“上枷。” 《唐六典》中规定枷长五尺以上,六尺以下,共阔一尺四寸以上,重二十斤上下,但大理寺随行带来的木枷是特制的,大而重,重达百斤,枷上开三个孔洞,狱吏们先将韦谦的两只手按进枷上两个小孔,再将韦谦的脖子套进上面那个大孔,随即卡死木枷。 百斤重枷,人的脖子如何负重得起?韦谦的身子躬成虾米,手肘、脖颈,背脊的骨骼发出吱吱脆响,个中痛苦无法用言语形容。 但这还只算套上刑具,接着,狱吏在后固定韦谦的腰部,将韦谦脖子上的枷向前反拉,上身骨骼被剧烈拉扯,脊柱承受着极大的张力,韦谦的脑袋几乎要被从脖颈处生生拉断,这叫做“驴驹拔撅”。 “你招还是不招?”朱信还是同一句讯问。 韦谦剧痛噬心,两耳轰鸣,朱信的话就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阴森可怖,但神智中尚余的一丝清醒:招不得。 韦谦心存侥幸,只盼着自己固执不招,大理寺会停止行刑,可他想错了,朱信见他不出声,再次下令用刑。 狱吏们将跪地的韦谦提得立起身来,双脚也套上一个大枷,随即枷下叠垒木楔,膝盖朝下而木枷套着双足向上弯起,小腿骨、足关节,脚筋几欲绷断,这叫做“仙人献果”,韦谦脖子和双手上的木枷则被狱吏将枷柄反向,由向前改为向后拉扯。 韦谦痛得再次昏死过去,狱吏将韦谦的头摁入放了咸盐和茱萸粉的水盆中令韦谦醒转,去掉脖子上和脚上的两个木枷,重新换上一个开着五个孔洞的长条形大木枷。 狱吏强行将韦谦的身子弯曲,使得韦谦的脖子、双手、双足全都套进这一个大木枷里,卡死枷孔。木枷的反面有三个圆形套环,狱吏用木椽子串连这三个套环,再朝一个方向旋转,这叫做“凤凰晒翅”。 百多斤的木枷重量加上旋转所造成的离心力,带给韦谦的头颈、双手、双足以及全身的痛苦可想而知。韦谦浑身多处关节脱臼移位,五脏六肺颠得不行,伤口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完全是痛不欲生,很快又一次昏厥。 可狱吏立马将韦谦的脑袋按进水盆,弄醒过来,不让韦谦有片刻机会逃避身体上无处不在的痛楚。 李琅惊得头皮发麻,酷刑之下,人的地位、尊严、人格……统统都是浮云,真的如同待宰的猪狗一般,李琅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一旦被朝廷抓捕,恐怕会遭到比韦谦所受更加灭绝人性的酷刑。 “你招还是不招?” 朱信问话的同时,示意狱吏在枷上外挂一个铁头套,铁头套是密封不透气的,戴上铁头套后,受刑者随时都有可能在全身剧痛中窒息而死。 韦谦看到铁头套,彻底崩溃了。显然,朱信一上堂就跟他说过刑死无过的话,并非恐吓。 “我招,我招……” 韦谦嘶声喊道,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将上堂之前向韦元魁作出宁死不招的忠心抛诸脑后。 朱信冷笑,天后朝酷吏来俊臣、万国俊所撰写的《罗织经》里说得赤裸裸:“死之能受,痛之难忍,刑人取其不堪。”,死亡可以接受,痛苦难以忍耐,给人动刑选取他们不能忍受的,如此,堂官想要人犯招什么,人犯就得招什么。天后朝宰相狄仁杰,四年前废太子李瑛,身份何等尊贵,在酷刑之下,连谋逆之罪也得俯首招认,朱信一开始就不认为韦谦比狄仁杰和李瑛的骨头更硬,果然不出所料。 “韦元魁、韦鸣、韦祁父子三人和你本人,是否在咸宜公主灞桥落水之前就知道是谁指使李昌贵?” “是。” “原告李琅所诉韦祁鼓励李昌贵将公主弄下河是否属实?” “是。” 现在就是要韦谦招供谋反也不成问题,他只求不受酷刑折磨。 “好。”朱信也不再审问指使李昌贵的人是谁,让录事拿出记录好的供状给韦谦画押后,道,“将人犯押回大理寺,退堂。” 李琅隐约明白杨洄的用意了:引而不发。 “且慢。”李琅阻止朱信退堂。 “李大郎,什么事?”朱信脸色一沉。 “我有话要讯问被告。” “李大郎,这里是大理寺的公堂。”朱信闻言愠怒,你李琅算哪根葱,大理寺公堂是你一个草民撒野的地方吗。 “不管哪个衙门的公堂,只要在大唐的疆域之内,大唐公主委托的查办人就有权介入涉及公主的任何案件。” 李琅把握住杨洄引而不发的用意,只要杨洄依旧需要他保密韦府事先知情的内幕,他就有跟杨洄讨价还价的份量,因而并不担心朱信发飙。 第0054章 早就商量好的 纵使朱信熟谙律法,也打不出官腔来驳斥李琅。 公主们一般不会,事实上亦无权干预法司事务,但谁也不能出口咬死公主们一定没这个权力。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权高于一切,大唐律不可能明确界定公主们的权限,要是以前的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别说干预大理寺办案,就连朝廷百官的任命都要插手,想干嘛就干嘛,皇帝都拿她们没办法。 李琅代表公主介入,表面上是公主面子上的事,其实质却是皇权大于任何律法的国本所在。 杜恒听了有些想笑。他是驸马至交,公主府的常客,自然再清楚不过,公主恨不得要了李琅的小命,当初委托李琅查办不外乎是想在日后找个借口处死李琅,可李琅却反过来打着公主的旗号自我加持职权,有意思。 “你想要讯问什么?”朱信怒形于色。 “当然是公主落水真相。” 杜恒闻言脸色一变,他以为李琅想要问出杨錡来,不过李琅紧接着的一句话又让杜恒放下心来。 “骊山耆老韦元魁和新丰县主薄崔行真当着辨瑞使的面供诉谋害公主,我要嫌犯在大理寺公堂上的法定供状。” “此事尚未立案,大理寺无法审理。”朱信拂袖道,“要审你自己私设公堂去审。” “既然还没有立案,那阁下现在审理韦谦又算什么?” “调查取证。” “就请阁下继续在韦谦身上调查取证,再多获取几个口供。”李琅将自己想要问的问题告知朱信,然后道,“审理韦元魁和新丰崔家就不麻烦阁下了,我自己办。” “好吧,本官答应你。” 朱信冷笑不已,一个草民放言审问豪族耆老和一县主薄,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你连嫌犯都鞫传不来。 朱信让录事另外记录一份供状,按照李琅的要求讯问韦谦:“指使李昌贵的是不是骊山韦府和新丰崔家?” 韦谦楞了一下,指使李昌贵的杨錡,可他领悟到朱信全是诱导性的问话方式,忙顺着朱信的意思承认:“是。” “骊山韦府和新丰崔家指使李昌贵将公主弄下河,是不是意图谋害咸宜公主?” “是。” “骊山韦府和新丰崔家是不是废太子瑛余孽?” “是。(就爱看书网)” 韦谦敢说不是吗,他宁肯去死也不愿再受酷刑折磨。 杜恒陡然警惕起来,在审出韦府事先知情后,李琅有意将公主落水真相转向,指使李昌贵的人由杨錡变成骊山韦府和新丰崔家,意在何为?李琅会不会真的打着公主的旗号胡来? 目前新丰局势如同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口,李琅或许能搞出比聚集万人堵塞驿道民告官更大的事儿来。 看来,回京后得赶紧禀知公主收回这份皇权,不然公主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帝都长安,城东,崇仁坊,咸宜公主府。 咸宜公主府占地极广,比霍国长公主府还要大得多,这主要是得益于杨洄的母亲,霸道奢侈的长宁公主馈赠。 想当年,长宁公主、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等人是长安和洛阳的地王,在东西两京抢占了大片大片的宅地房产,长宁公主甚至强悍到把大唐开国元勋高士廉后人的府邸和左金吾卫军营都给抢占过来,手指缝里随便漏那么一点,就是一大片土地。 广阔的公主府内建有一个大马球场,椿庄赛马后,杨洄又以给公主压惊的相同名义出面请来了皇亲内眷和官宦贵妇们陪公主打马球散心,目的是转移公主对外界的关注。 这些请来的女眷们悉数被杨洄在事先特别叮嘱不要跟公主谈起外面的事儿,免得惹公主不开心。 就这样,公主在府中接连狂欢宴饮好几天,一天到晚都没闲着。期间,公主除了随皇帝派来的内常侍进过一次宫,其他哪儿都没去,玩得非常尽兴,一时间都没想起杀李琅灭口那一茬了。 公主有自己圈子里的美好奢华生活,以公主之尊,她没兴趣去持续关注一个平民,得知骊山韦家和新丰县衙公开捕杀李琅后,在公主的固有认知里,李琅已经是一个死人,她完全可以放心。 韦元珪几次派人求见公主,想向公主密告杨驸马庇护李琅居心叵测,希望公主察觉并干预杨驸马的所作所为,都被早有准备的杨洄以不便打扰公主玩兴为由给挡住在府门外,次次铩羽而归。 今天,日落时分,咸宜公主结束了又一天的马球赛,送贵妇们离开时,李相六女婿杜位和兄长杜恒两人登门造访,见到咸宜公主,赶紧快步上前行礼。(就爱看书网) “参见殿下。” “你们俩这么晚来干什么。” 杜家兄弟长得帅气非常,弟弟杜位尤为俊美,被喜好美男的李相六女儿李依瑶看中,招为相府的乘龙快婿,从此平步青云,自从九品上上县县尉一路升迁到中书省右拾遗,出入朝堂。但咸宜公主对杜家兄弟没多大好印象。杜家是官宦世家,与杨洄祖上旧有渊源。杜家兄弟明经科出身,入仕之初得杨洄颇多照拂。杜恒进大理寺便是杨洄向大理寺少卿杨璹打的招呼。杜家两兄弟跟驸马交情很深,是公主府的常客,老是找各种借口来邀请驸马一起去烟花之地饮宴玩乐,公主将杜家兄弟划入驸马的狐朋狗友一类。 杜家兄弟尴尬地陪着笑,杜恒回道:“某特来禀知大理寺调查殿下落水真相一事的结果。” “你说什么?” 公主闻言芳心一颤。父皇十分关心她落水后的身体状况,大前天派来内常侍召她进宫嘘寒问暖,当时仍在兴庆宫太真观的杨玉环也见了她。杨玉环暗中告诉她,杨錡对杨家众兄妹坦诚了自己臆想救美示爱的莽撞行为,央求堂妹杨玉环向她转达深深的愧疚之情。 所以,真相就是杨錡与她之间仅仅停留在心理层面,但一旦传扬出去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非一般关系。 公主大为紧张,玉面生寒,叱道:“谁让你们大理寺去查的,本宫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某位卑职小,只知是杨少卿差遣。”杜恒苦着脸道,“具体情由不得而知。” “是我告求大理寺杨少卿追查公主灞桥落水一事。”杨洄闻讯后及时赶了过来,迎上公主疑惑的眼光,接着解释道,“贞顺皇后薨逝不明不白,废太子余孽最具谋害嫌疑,他们潜藏暗处,一直欲对公主不利,为此陛下特别增派三十率保护公主。此番公主灞桥落水,不排除就是废太子余孽所为,必须彻查到底,将废太子余孽一网打尽,一举为公主消除潜在隐患。” 杨洄说得冠冕堂皇,公主还能说什么,自己的丈夫关心自己的安危,她还能去反对吗?但公主愈发觉得自己早前的感觉没错,驸马要“造反”了。 “你怎么事前不跟我商量呢?” “公主心情上佳,怎好拿这些不快的事情扫了公主的大好兴致。我打算等查明真相为公主消除隐患后再行相告,给公主一个大大的惊喜。”杨洄脸色忽而变得肃然,“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李琅向我道出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猜测。” 公主诧异,李琅还没死么?在骊山韦家和新丰县衙的联合捕杀下,一个卑微平民居然还能活命?李琅活着,肯定怀恨在心,从其口中说出来的猜测必然对她不利,公主越发紧张起来:“那个乡人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杨洄低沉着嗓音道:“李琅猜测说,指使李昌贵将公主弄下灞水的人很可能是杨錡。” 公主玉颜激变,听到杨洄竟然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如此直接地说出杨錡来,她的心控制不住地突突直跳。 杨洄究竟揣着什么心思? 仓促间,公主难以辨明,她极力保持镇定,美眸射出森冷寒芒,缓缓扫过杜恒,一字一字道:“你们大理寺查得怎么样了,真如那个无知乡人所说?” 杜恒连忙将随身带来的韦谦供状刻本呈给公主:“大理寺今日遣派左推司朱寺丞赴新丰县取证,这里有骊山韦府一涉案嫌犯的供状刻本,请殿下过目。” 公主忐忑不安,快速浏览韦府管家韦谦的供状,上面记录着已被她在灞桥处死的平民李昌贵受人指使将她弄下灞水,李昌贵遂利用指使之便,借刀杀人,意图用谋害皇亲的逆罪害死侄儿夺占兄长家的土地。以及李昌贵将受谁指使的详细内情悉数告知韦府,韦家三父子和管家韦谦事先知情,但他们不但不加阻止,反而由韦家二郎韦祁出面鼓励李昌贵放手而为,声言出事后的责任由韦府一力承担。 再往下,就没有了。 公主美丽的睫毛扬了起来。 杨錡央求杨玉环告诉她,救美出现意外有两个原因。 一是假山落水。事后杨錡已命人查清,假山确实是蓟国公府的。蓟国公夫人三月中旬过生,儿子李光弼身处朔方军中不能回京为母亲祝寿,命家人从华山采石场买了一些母亲最喜爱的假山作为寿礼运回京城,马匹在李琅抱公主跳水时受惊,以致两车相撞假山滑落,纯属意外。 二就是李昌贵擅作主张,将推下水私自改变成抱下水。李昌贵为什么要私相改变杨錡的指使?受到韦府的鼓励,借刀杀人弄死李琅夺占田地就是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也就是说,这份供状极具真实性,并非嫌犯违心供认。 但公主也能品出人为操控的迹象,案情审到这一步,大理寺只要再往下一问,杨錡就涉案了,然大理寺却就此罢手。公主本能地感到了一种引而不发的胁迫味道,芳心羞怒,逼视杜恒,径直问道:“大理寺为什么没有继续往下审?” “此事并未立案。目前尚处于调查取证阶段,获取到足够构成立案的证据便应适可而止。”杜恒不敢正视公主的眼睛,垂头道,“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大理寺通过调查取证,已经可以肯定,嫌犯要开口供出的指使者就是李琅所猜测的杨錡。考虑到杨錡跟驸马的亲戚关系,大理寺就没有当堂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回京上禀杨少卿决断。” 杨洄问道:“杨少卿是个什么态度?” “杨少卿有顾虑,吩咐某将这些顾虑给殿下和驸马说明白。当然,首先还是应该征询殿下和驸马的意见。”杜恒按早就跟杨洄商量好的话跟杨洄一唱一和,“如果殿下和驸马同意立案,杨少卿会抛弃顾虑。现在该嫌犯关押大理狱院,构成立案的证据已经具备,随时都可以将殿下灞桥落水真相查得水落石出。” “立案。”杨洄面沉如水,当即表态,“马上立案追查。” “殿下的意思呢?”杜恒看向公主,明知故问。 公主心念电转,冷冷一笑道:“你们何不鞫问杨錡,先问个清楚,再立案审理也不迟。” 只要大理寺敢鞫问杨錡,杨家兄妹第一时间就会告诉杨玉环。到时候,大理寺的案子能不能立起来就很难说了。 “未立案之前,依法只能向原告取证,不能鞫问被告。” 杜恒辩解时心里有些发虚,实际上在大多数时候,衙门都做不到依法办事,不立案就先严酷拷打被告的事情层出不穷。杜恒供职法司衙门,深有感慨,依法办事是个谎言,里面无处不见权力的魅影。 此时公主已经镇定了许多,忽而淡淡道:“那就立案吧。” 第0055章 那些恩怨 大理寺立案审理杨家人杨錡,多半审不下去草草收场,因而公主并不是很担心。 “殿下和驸马都同意立案,某即刻回禀杨少卿。”杜恒作势欲走。 “且慢。”杨洄好似方才想起道,“孟常,杨少卿不是吩咐你转告他的顾虑吗,不妨说说看。” “杨少卿担心,立案之后,无论杨錡是否承认指使李昌贵,都将对殿下和驸马造成难以估量的困扰。” “耸人听闻。” 从杨洄和杜恒的对话中,公主隐隐品出一收一发的味道。大理寺少卿杨璹是驸马的族亲、杜恒、杜位两兄弟是驸马的狐朋狗友,在公主看来,他们与驸马都是一伙的,背着她调查落水真相肯定是一个拿捏她的阴谋。 “殿下莫急,听某分析一番。”杜恒叹气道,“如果杨錡不承认,大理寺很可能只有判定杨錡被韦府污蔑。原因嘛,是来自宫内的不可抗干扰……这些可以预见,我们都心知肚明。” 杜恒指的是杨玉环庇护堂兄杨錡,公主一听就明白,蹙起黛眉道:“怎么成了韦府污蔑,不该是骊山那个乡人污蔑杨錡吗?” “李琅只是猜测,并没有指控杨錡,李琅指控的是韦府事先知情。而李琅的指控已被证实无误,故而他不涉案。”杜恒轻声提醒公主,“现在是韦府供出杨錡指使李昌贵。” “那你也不该说出“只有判定杨錡被韦府污蔑”的话来。”公主冷哼道,“你们大理寺是否早已先入为主,认定杨錡指使李昌贵?如果杨錡真的没做过,难道大理寺不该判定杨錡被韦府污蔑吗?” “殿下别误会,不是这个意思。”杜恒连忙进一步分析道,“判定韦府污蔑杨錡,韦府就难脱谋害殿下的嫌疑……” “难脱嫌疑的怎么不是那个骊山乡人?”公主打断杜恒的话,质问道,“你们大理寺不是针对杨錡,就是针对韦府,为什么偏偏不怀疑那个乡人?存心的,受人操控的,是也不是?” “李琅若有心谋害殿下,就不会在殿下气息断绝之时用新奇的口对口渡气之法施救。”杜恒硬着头皮分辩,“大理寺断狱表率天下,与刑部、御史台同为中书省制定判例的法本衙门,必须以证据服人。李琅谋害殿下不合情理,既无证据又无动机,大理寺不可能硬判李琅谋害殿下。” 公主比谁都清楚,她灞桥落水真相绝非什么谋害,当下不再纠缠让她恨得牙根痒痒的李琅,冷静了一下,让杜恒接着说。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韦府难脱谋害嫌疑又怎样?” “韦府家主是太子妃韦氏的五叔,关系敏感,一旦判定韦府谋害殿下,接下来很可能牵连到太子妃和太子。” “这里面有太子和太子妃什么事?”公主吃了一惊,她落水的真相很单纯,杨錡救美示情出了意外,这也能扯到太子和太子妃身上? “韦府谋害殿下依然没有动机,那么,谁指使韦府的疑问便浮出水面。而韦府家主是太子妃五叔,难免被顺理成章地推断为太子和太子妃指使而为。” “莫非太子和太子妃就有动机了?” “太子一惯为废太子李瑛喊冤……”杜恒苦笑,欲言又止。 公主冷哼一声,下意识地望了杨洄一眼,心里有些说不出什么味道的复杂。 四年前,杨洄构陷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跟太子妃薛氏之兄薛锈共谋异事,公主的亲生母亲武惠妃为扶植自己的亲生儿子寿王李瑁坐上储君之位,设计除掉李瑛等三人。 武惠妃一面向李瑛等三人声称宫内发生叛乱,皇帝急召三人入宫平叛;一面在皇帝跟前密告三人拥甲入宫,意在逼宫谋反;一面命杨洄暗中联络新任宰相李林甫,让李林甫推波助澜。事发后,皇帝召问李林甫如何处置,李林甫以“此盖陛下家事,臣不合参知”这种表面上看似中立,实际上是在鼓励皇帝下定决心重重处置李瑛等人谋反的建言回奏。结果,薛锈被赐死,李瑛等三人被废为庶人后旋即也被赐死。 李瑛等人被赐死后,化为鬼祟纠缠武惠妃,武惠妃怖而成疾,半年后不痊而殒,年仅三十八岁。 若非杨洄构陷李瑛的三人,公主的亲生母亲现在还活在世上。当然,公主并不是怨恨杨洄,毕竟一切都是她母亲想要做的,杨洄投其所好而已,但公主内心里不喜欢阴厉诡诈的美男,她更欣赏杨錡那般飘逸雅致,阳光率性,没有太重心机的美男,即便不太成熟稍显莽撞也可以原谅。 杜恒见公主面色不渝,停顿了一会,才接着道:“近日朝野中有一股舆情泛滥而起,说韦府和新丰崔家受太子指使谋害公主,新丰崔家是废太子余孽云云,皆源于此。” 公主闻言默然。 作为李瑛被废的最大受益者,太子李绍也许是出于兔死狐悲的心理,非常痛恨武惠妃和杨驸马,对公主府很冷淡,甚至一度公然说出过杨驸马该死的话来。几天前公主落水受惊,太子派人来探望,以储君之尊,送的礼物在诸位兄弟姐妹中却是最少,明显很勉强。 武惠妃和杨驸马没能如愿让李瑁当上太子,却为李绍作了嫁衣裳。两人白忙活一场不说,反而招来李绍的痛恨,公主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可悲。 鉴于公主自己,同胞妹妹太华公主,两个同胞弟弟因母亲和杨驸马的缘故而跟太子造就的恶劣关系,公主对京兆韦氏中的韦元珪嫁女给胞弟李琦非常赞同,共同的第三方姻亲多少可以缓和一下与太子的结怨。 如果韦府背上谋害皇亲的嫌疑,公主非但不能缓和与太子的结怨,反使得双方关系进一步恶化,这不是公主愿意看到的。 “李相与太子素来不睦,如果李相受到舆情影响,认为太子出于替废太子瑛鸣不平的动机谋害殿下,局面就不是我们大理寺所能掌控了。”杜恒道出了困扰。 杜恒说得很委婉,但公主不但听明白了,还非常认可。当朝右相常常借着太子身边人犯事,牵连过去打压太子。如果太子妃的五叔有谋害皇亲的嫌疑,右相不会放过这个借题发挥打压太子的机会。 “相府家宴上,李相曾私下里问过某,殿下灞桥落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相六女婿杜位出声帮腔,“相国已经关注到这件事上来了。” 杜位适时性的话让公主愈加肯定,杜家兄弟今日造访绝非偶然,是驸马让他们来这么说的。可不管杨洄有何用意,杜家兄弟说出的顾虑却切实存在。右相一插手进来,事情就会变味,趋于严重化和扩大化。 既然很多人都知道武惠妃的几个子女跟太子关系不睦。那么现在李相认为太子出于替李瑛鸣不平的动机谋害她,颇有些合乎情理取信于人。 只要能取信于人,太子就要受到空前打击。右相依此可潜令众多朝臣群起弹劾太子心怀怨恨,交构外戚,谋害皇妹,以亲废法。 公主身在皇家,见过和听过很多无情的倾轧。涉及到朝堂权斗时,当权者往往只讲利害关系,无视证据。罪名可以构陷,证据可以捏造,供状可以屈打成招,李瑛根本就没谋反却还是以谋反罪被赐死便是一个明证。 公主见多识广,对国朝盛行的酷吏和酷刑有所听闻,料想在人无法忍受的酷刑之下,韦府肯定会违心招认太子和太子妃指使其谋害皇亲。右相这么做,也许并不能将太子废掉,但右相打压太子是一个长期和一惯的过程,并不指望一蹴而就,只要再多几次这样的事情,太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自然动摇。 一朝天子一朝臣,比陛下大两岁的右相一心做陛下的好臣子,跟太子死磕,但她们几个年轻的姐弟姐妹却不能因此跟太子陷入更加恶劣的关系中。如果右相斗不倒太子,太子就迟早要登基为帝,他们姐弟姐妹们更远的将来无疑是暗淡的。 想不到杨錡不承认指使李昌贵的后果竟然如此的不可承受之重。 那就让杨錡承认呗…… 杨錡承认的话,她与杨錡的非一般关系将曝露于大理寺公堂,右相了解真相后必然失去兴趣。右相不插手,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她可以令大理寺全体噤声,她与杨錡的非一般关系不会流传出去。 “如果本宫落水真的是杨錡指使人而为,那又如何?”公主不明白杜恒为什么又说杨錡承认也会给公主府造成困扰。 “公主府和杨家相交莫逆,从无结怨。如果杨錡承认指使李昌贵,相信李相和大理寺都不会认为杨錡谋害殿下,或许会往另外一个方面想……”杜恒没有说破,揣度着公主眼下的心思道,“为照顾到公主府和杨家的友好交情不受影响,大理寺在结案时,可以作出“游玩出现意外”之类的轻松陈词,而将真实案情保密。” 公主心里一喜,算你们大理寺还算识相,倒省得我出面让你们噤声。可公主紧接着又听杜恒叹气道:“怕就怕人间跟殿下有过节的人胡乱猜测真实案情,说殿下跟杨錡怎么怎么啦……” “谁敢胡说?”公主怒而失声。 杜恒偷眼请示杨洄,瞥见杨洄不着痕迹地点头,知道是时候该祭出李琅这杆枪了,驸马费劲地将李琅抬举为道家祥瑞就是为了堵死公主的侥幸。 “李琅。”杜恒叹道。 “李琅……”公主诧异杜恒竟然在意一介平民,“他胡说又能怎样?” “如果是几天前,李琅爬上骊山九龙顶扯开喉咙大喊也无人理会他。”杜恒苦笑道,“可世间之事瞬息万变,眼下李琅说出的每一句话却能迅速风闻两京。” “你在说些什么?”公主大惊,是自己耳朵听错了,还是杜恒在开玩笑。 “殿下这几天玩兴正佳,无暇关注外面的事情,也难怪。”杜恒讪笑着,拿出一张骊山百姓统计韦府罪行的清单,“殿下请看,这种传单是李琅和骊山百姓搞出来的,传单在京兆诸县和京师坊市流传。” “韦府犯下这般累累恶行。”公主看后大惊,“这些都是真的?” “说不好,但以某个人的经验来看,应该与真实情况出入不大。百姓求告无门,接下来可能会做出更过激的举动。朝廷已生警惕,兵部命华州驻军一部调往骊山控制事态,估计今夜就将抵达骊山。” 杜恒跟弟弟杜位左一言右一句,将李琅被呈报为道家祥瑞,以及李琅当着内侍省辨瑞使的面,聚众万人阻塞驿道控诉韦府,散布传单,韦元魁和崔行真当众承认谋害公主,弄得两京皆闻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公主听得目瞪口呆,仅仅才几天功夫,李琅居然弄出这么多事来,而且打着她的旗号。 “坊市间沸沸扬扬,都在轰传跟李琅相关之事。”杜位感叹道,“当年陈子昂进京谋求进身之阶,效法伯玉毁琴,在长安街头花两贯钱买琴当众摔碎,全长安为之侧目。而今李琅痴哑顿愈,不进学能识字,听说还懂得酿造透明无渣的新白醪酒等等奇迹,骊山万人聚众闹事的声势,比陈子昂摔琴更吸引眼球。几天来,李琅已名动京兆。” “李琅出名对殿下可不是好事。”杜恒摇头道,“李琅跟殿下有过节,肯定会捕风捉影四处乱说殿下的坏话,像李琅这种没受过教化的乡野粗人,又刚刚学会说话,说出的话很特别,也很难听……” “行了,都别说了。” 公主听不得杜家兄弟一唱一和,她心烦着呢。如果名声正盛的李琅放出舆论,说她跟杨錡有私情,真的很快就会风闻两京,然后扩散到天下。 虽然她跟杨錡实际上并没什么,可别人不会这么想。 公主绯闻历来最受朝野追捧,没啥事尚且要无中生有,真有点啥事那可就更加添油加醋了,舆论不定将她跟杨錡的关系说成啥样,肯定是怎么香艳怎么来。 父皇对儿女们要求很严,更何况,父皇刚刚跟杨玉环那样,现在又传出她跟杨玉环堂兄的绯闻,这不是火上浇油嘛,让天下官民人等一起看皇家的笑话。父皇知道后肯定很不高兴,她受到的宠爱会因此大受影响。 “你们说,怎样才能让李琅闭嘴?” 公主能让大理寺噤声,却管不了李琅的嘴巴。让李琅闭嘴的最好办法是灭口,可明着处死找不到藉口。暗杀嘛,公主从未干过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内心本能抗拒,觉得很下作,而且暗杀名人的风险很大,一不小心就会弄得自己身败名裂。 第0056章 男人的权利 “李琅捕风捉影,也得有风有影。(.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杨錡不承认指使李昌贵,李琅就说不上什么,可这样又会陷入刚才所说的前一种困扰。”杜恒早有准备道,“所以说,无论杨錡是否承认指使李昌贵,都对公主府不利。” “本宫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说,最好不立案。” “对。” “驸马认为该怎么处理?”公主转向杨洄。 “三庶人余孽不除,始终是一个大隐患。”杨洄不松口,“事关公主安危,没理由不查清。” “真相我们可以自己查,何必弄上公堂天下知。”公主懒得看三个男人演戏,径直询问杨洄的用意,“你要怎样才能同意不立案?” “家父故去十又三年,留下我一根独苗。为杨家开枝散叶是家父唯一的遗愿,为人子者,未竟父亲遗愿是最大的不孝。”杨洄旧话重提。 杨洄自小就想干出一番事业青史留名,成为驸马后,他的梦想变得平添波折。 国朝对驸马参政素有忌讳,立国百余年来基本上再没出现过像柴绍大将军那般显耀的驸马,但祖制上并未明文规定驸马不能出仕高官,他父亲杨慎交是一位出色的马球手,在与吐蕃的马球赛中多次击败对手为皇家争光,娶了长宁公主后,还曾被中宗皇帝委以河南尹的要职。可是,当今太平天子登基,定开元新制,规定驸马皆除三品员外官,而不任以职事。(.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近些年,员外官又改称为检校官,加上“检校”二字衔头,生怕天下不知道驸马都尉仅是一个没有任何职事和实权的虚衔空位而已。 如此一来,从表面上看,他除授职官位居要职的路算是断绝了,可事实上希望犹存。 所有规制都可以破例,一切仅凭皇帝喜好而定。譬如,皇帝曾说过,“百姓租赋,非我所有。战士出死力,赏不过束帛;女子何功,而享多户邪?且欲使之知俭啬耳”,照此开元新制,公主只能封邑五百户,但如今不是达千户之多?公主灞桥落水受惊,皇帝赏赐何其厚也,哪有俭啬之心?现在还有更离谱的,内侍省吹风说,皇帝准备册封太真的三位姐姐为国夫人。她们的丈夫是国公吗?凭什么封为国夫人。 不凭什么,仅凭皇帝喜好。 杨洄早在四年前就认为驸马不能除授职官的制度可以打破,因此他才去构陷李瑛,极力迎合武惠妃和皇帝,可结果完全与他的愿望相悖,他变成了李瑛之死的罪魁祸首。武惠妃死后,他的梦想宣告彻底破灭。 生活就像强奸,不能反抗就只有享受。既然当不了官,何不一心享乐,纵情享受美女们的柔情。然而这点退而求其次的要求也达不到,因为他是比男宠强不了多少的驸马。(.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中书令李林甫年近六十花甲,尚能宝刀不老,溺于声妓,姬侍盈房,府内妻妾共有多少人连李林甫自己都不知道,十几岁的娇嫩小娘一天天地换着侍寝,以致儿女成群,儿子二十多人、女儿二十多人。若按勋官品阶,他杨洄跟李林甫官阶差不多,也是三品,可正当二十几岁大好年纪的他却只有咸宜公主一个女人。公主的美丽性感无可挑剔,可处处压他一头强势哪个男人吃得消?杨洄渴望身边再多两个温顺体贴、柔情似水的美女。 有时候,杨洄也会无聊地埋怨父亲:自己身为驸马,明明知道驸马是个大火坑,还要把儿子推进来。 “你是不是想重提纳妾?”公主十分羞怒,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尽孝,不就是想纳妾嘛,都提过很多次,也被她拒绝很多次了。 杨洄点头,其实纳妾尚不能平息他心中翻腾的醋意,咸宜公主不是有一个同胞妹妹太华公主吗,以后等太华公主年龄大一些,他会奏请皇帝将太华公主下嫁给杨錡,让杨錡亲身体验到大唐驸马过的是什么日子。 杜家兄弟唏嘘不已,驸马动用了各种关系,忙活这么多,抬举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乡民李琅,仅仅是为了一点男人该有的纳妾权利。 京都的权贵显要们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风流阵里显英豪。唯独驸马们十分悲催,不但不能纳妾,连去青楼楚馆倚红偎翠逍遥快活都要看公主们的脸色。杜家兄弟暗自庆幸,幸好自己不是驸马。一个男人娶了公主就完了。 “你自己看着办。” 公主极不甘心,但就目前的局面,由不得她不让步,她只能默许驸马纳妾。 “殿下,有一事恐生不测。”杜恒见公主拂袖欲走,忙将自己对李琅的担忧禀明,“李琅自恃受殿下委托查办落水真相,扬言要审问骊山韦府和新丰崔家,今日当着大理寺的面,在新丰县衙要求鞫人,被韦元魁和新丰令断然拒绝。某担心李琅不会就此罢休,不排除他凭着公主的委托,再次聚众生事,甚至冲击官府强行鞫人。目前新丰暗潮涌动,任何聚集事件都有可能演化为人间暴动,殿下应考虑及时收回对李琅的委托。” 公主正在为无奈吞下驸马“造反”成功这枚苦果而羞恼,哪有心情理会其他,冷哼一声道:“让李琅去闹好了,你不是说朝廷已经派兵了吗,不信李琅在大军阵前还能闹出什么事来。” 杜恒想想也对,一根泥鳅能翻起大浪来么?华州驻军今天晚上就进抵骊山,足以控制一切突发事件。 “让杨湛他们连夜回来,兵马将至,不宜滞留骊山。”杨洄如愿争取到纳妾的权利,再也用不着李琅了,吩咐杨映赶去骊山召回杨湛等人,免被李琅使唤跟别人发生冲突,杨洄亦无需让李琅继续保守韦府事先知情的内幕,“告诉李琅,他想说什么随便。” “是。”杨映赶在下黑城门关闭前出城驰往骊山。 华州驻军并没有像杨洄和杜恒揣度的那样在当晚抵达骊山,来的只是一队先于中军主力出发的斥候。 朝廷在华州驻军,是为了随时支援潼关,因而驻地设在华阴县和潼关县的交界处,离骊山超过三百里之遥。朝廷五百里加急的军情塘报换马递送要大半天,而唐军骑兵行军速度一天也就一百多里,轻装日行速度再快也不超过两百里,华州1200骑在副将崔乾佑领率下,刚过渭南华县,天色就完全黑了下来,中军就地驻扎。 朝廷真的出动军队开赴骊山的消息比斥候来得更快,在当日下午就传遍了新丰,新丰百姓炸了锅。崔家趁机四处放话,说朝廷出兵要杀光新丰县的刁民,昨夜抓进县衙的百姓统统斩首。 骊山韦府和新丰崔家犯下罄竹难书的累累罪行,朝廷不处置,反而出兵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苍天已死了么? 在恐惧和愤怒交织下,新丰百姓常年蓄积的愤怒如同干柴碰到火星,终于被点燃了,潼水人清除崔家势力的倡议迅速在全县范围内形成共识。 崔家人闻讯大喜,下令关闭县城四门,调集捕吏番役,配发刀剑弓弩严密防守,派人通知县内各地投靠崔家的大户带着家眷财帛躲进县城,同时在民间收买一些人煽风点火,鼓动百姓赶在军队抵达新丰之前起事。否则军队一到,一切都成定局,想起事都没机会了。 第0057章 乱起 新丰县诸乡、里、村的耆老、里正、村正等人,以及其他大户,要么是崔家人,要么投靠崔家,协助县衙催办课役,贪渎刻薄者多,民愤极大。(就爱读书最快更新)这些人接到县衙知会后,纷纷带着家眷细软避入县城,留下奴仆看家护院。 当日下午,骚乱首先从土桥愤怒的百姓自发与该乡耆老崔迁的留守奴仆发生流血冲突开始,迅速席卷康桥、相桥、栎阳、潼水等地。在崔家收买的内奸全力煽动下,至黄昏时,新丰全境沸腾。 经年累月压抑的苦难和愤怒如火山爆发,诸乡百姓各自为战,纷纷用自己的方式向当地不可一世的豪族大户寻求公道。 骊山也一样受到波及,各大族姓的话事人再度聚集清江村。 昨夜聚会,众人已经确定了各大宗族献出的死士名单,共112人,其中清江村有韦寅的曾孙韦风等三人。今夜,众人商议如何派这百余死士攻打韦府。 韦元魁死硬到底,别的豪强进入县城暂避,唯独韦元魁不听崔贞愈劝告,反而从县城返回骊山,发狠要与韦府共存亡。崔贞愈唯恐韦元魁出事,在城防人手吃紧的情况下,仍然命司兵参军崔造带着十几名捕吏携带弓弩随身保护。(就爱看书网) 韦元魁回到骊山后,将分散在骊山各地的60多个奴仆全部集中在韦府,又命人去蓝田县老家借来20多个族中奴仆助阵,加上崔造等十几个捕吏,韦府总人数近百,在人数上跟骊山百姓献出来的死士相当。[.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兵械方面,韦府拥有横刀和弓弩,对百姓死士具备压倒性优势。 大唐不禁刀剑,市面上就有卖。但哪怕是一把普通镔铁横刀也要五十斗米左右,那种高品质的百炼钢横刀,也即后世称之为唐刀的,更是高达一百七十斗米,约三贯多钱,普通百姓家打造一把五十文钱的锄头都不容易,哪有闲钱去买比锄头贵上几十倍的横刀。 除了锄头、打狗棒、粪叉之类的简陋工具,百姓死士有的也只是血肉之躯了。 双方开打,百姓死士难有胜算。所以韦元魁底气很足,扬言乡民来多少,他就杀多少,就怕不够他杀。 各大族姓话事人都清楚双方力量对比悬殊,公议时拿不出切实可行的章程来攻打韦府。 昨夜乡邻议定死士名单,李琅对仅限于死士聚义的起事持保留意见,加之也不愿感受“风萧萧兮”的悲壮气氛,因而没有参与,仅在事后向韦寅阐述了自己的总体战略和具体战术,并了解韦姓族老暗中联络潼水和县内其他各地的进展情况。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然而,今夜公议,事关骊山百姓的命运,李琅可不能不去。 李琅正要支开杨湛赴会,杨映一路快马疾驰,从京城赶到了骊山,告知李琅,驸马已经用不着他了,随即叫上杨湛等十骑,就要连夜离开。 “内侍省辨瑞使查实道家祥瑞后,怎么没了下文?” 脱离杨洄的羁绊,李琅轻松之下也意识到,没了杨洄的上层运作,祥瑞之事恐生变故。 “等着吧。”杨映犹豫了一下,看在李琅助驸马满足纳妾心愿的份上,还是透露了宫里传出的消息,“内侍省已经奏报御前,陛下将钦派中使再度辨察,听说主要是查你是否真的梦到老君。” “不会吧,我的梦都能被查,中使怎么查一个人的梦境,难道中使会传说中的盗梦神功不成?” 杨洄一开始就曾告诉过李琅,内侍省方面可以通过巧妙操作搞定,最担心的是皇帝遣派中使确认。当这个可能变成现实时,李琅还是颇为意外,但更惊异的是中使的辨察之法。 “这我就不知道了,要靠你自己去想。” “阁下最起码应该多提供一些信息。”李琅不满道,“我跟驸马好歹算是合作一场,现在驸马的事办成了,却把我甩在半道上,也太不厚道了。” “不是不告诉你更多,我只知道就只有这么多。”杨映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与杨湛等人策马出村。 杨映和杨湛走了半晌,李琅还在原地苦思,一个人的梦怎能被外人辨察真伪?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越想思维越乱,脑中一团浆糊。 不想了,李琅自嘲地摇摇头,走向韦寅家参与公议。 李琅一个后辈晚生,本没有议事资历,但道家神迹加持和公主委托人的身份又使得他最具领头羊威望。李琅一进来,在场的几十名话事人就将他推上首位,请他决策如何攻打韦府。 李琅一开口没有提怎么去攻打韦府,而是指出两点忧虑。 一、如何在事后免被朝廷牵连死士的家人和在场诸位话事人。朝廷扑灭死士之后,不可能不对起事原因展开彻底清查,此事绝不能乐观看待。 二、来自华州的1200唐骑今夜已经宿营华县,明早拔营,估算行程,晌午就能进入新丰。长安城里的禁军如果愿意降下高高的身价出动,则更快,仅仅只需要两个时辰就能疾驰而至。富平和咸阳驻军没有动静,但并不表示他们不会出动,特别是富平驻军,南渡渭水既至新丰,连两个时辰都不要。新丰死士要如何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清除崔家势力? 众人闻言陷入难堪的沉默,这些问题大伙儿不是没想过,只是都更注重眼下如何除掉韦府和崔家势力,对更远的前瞻缺乏深思。 韦寅干咳一声,站起身来道:“李大郎高瞻远瞩,多次跟老朽讨论过这两个问题。今夜骊山诸位父老都在场,就请李大郎谈谈具体举措如何。” 众人振奋起来,纷纷出言催促李琅。 “首先要改变策略。”李琅也不矫情,提出自己的观念,“我们力量本就弱小,局限于少量死士聚义而大部分百姓袖手旁观无异于自缚手脚,应改为死士作战,百姓辅助。” “如此一来,朝廷就可能对新丰展开大规模杀戮。”有人小声地提出不同意见。 “你顾虑得很对,所以我们要令朝廷不敢这么做。”李琅指向清江村后面的方向,“我们只要困住了汤泉宫和太真观,就捏住了朝廷的七寸,由不得朝廷肆意而为。” 第0058章 烽火起 很多人的心态是反贪官不反皇帝,认为皇帝始终心系百姓,即便朝廷出兵,也是因为贪官们蒙蔽了圣听。李琅提议围困汤泉宫和太真观,除了韦寅、郭元茂等少数事先相互通过气的人神色不变,在场的其他几十个话事人不乏惊疑。 但同时人人亦跃跃欲试。 因为控制住皇家行宫后所占据的主动性显而易见,李琅刚才提出的顾虑也可以得到缓和。 “我们人少,攻打韦府都很吃力,哪能困住汤泉宫。”走了几十里路从骊山南麓栗沟村赶过来的柳浑患得患失道,“汤泉宫里怕有几百兵吧。” “汤泉宫里只有五十兵。我们前两日活捉了一人,他去长安搬援兵。”韦寅站起身来,沈声道,“我们事实上已经犯上,没有退路了。” 七十多岁的韦寅是国朝少有的长寿老人,在骊山民间拥有很高的声望,各大族姓聚集在韦寅家共议也正缘于这种声望,听得韦寅告知没有退路,众人围困皇家行宫的心志反倒更加坚定。 “人不是问题,我们一点都不少人,老夫告诉诸位一个大好消息。”郭元茂随后也站了起来,“韦宗老早些天就委派族老专门负责联络潼水等地,得到了普遍认同。发起清除崔家势力倡议的潼水领头人陈家洛、辛易吉等人已经放弃死士单独起事的想法,改为集新丰十几万百姓之力围困骊山。” 韦寅跟着解释充道:“出于保密需要,所以到现在才告知诸位。” “就这么办。”全县百姓拧成一股绳,此事大有可为,众话事人都兴奋起来了,再无人迟疑。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我们应该事先推出领头人,决策行动。”韦寅环视全场,“新丰其他各乡都已经公推陈家洛为首,我们骊山提出以李琅为首,诸位有异议吗?” “正该李大郎为首。” 众人惊人地一致同意,李琅加持了老君的神权,具备他人无可替代的号召力。再者,首领承担的风险最大,一旦失败,面临的后果不敢想象。人人都有规避风险的自保心理,乐见风险外推。 “我清楚头领不好当,当不好下场很惨。但没奈何,只有我才能扛起聚义的正当旗号。”坐在首位的李琅眼睛多了一丝肃穆,“我奉公主委托查办落水真相,韦元魁和崔家的人已经当着百姓和辨瑞使的面招认谋害咸宜公主,此外还有大理寺的法定供状。我们新丰百姓打出的旗号不再是被逼得活不下去,而是诛杀谋害咸宜公主的三庶人余孽。” “好啊。” 众人哄堂叫好,谁人不明白正统旗号的重要性?有了这个正统旗号,围困汤泉宫后与朝廷谈判时,朝廷也有体面台阶可下。 “李大郎为新丰百姓挺身而出,功德无量。”柳浑流出了泪花,“我建议给李大郎立生祠,让百姓瞻仰供奉。” “这个倡议非常好。”韦寅等人纷纷赞同。 “事成后再说吧。” 李琅暴汗,就他所知,享有立生祠待遇的人可不多,唐代的狄仁杰算一个,不过李琅印象最深的是生祠遍地开花的魏忠贤魏公公…… “现在,死士随我开始与陈家洛的人联合行动,诸位商议具体细节后,赶紧回去动员乡邻们全体参与。告诉乡邻们,不要怕耽误春耕,今年新丰百姓的口粮,事后我们会要求朝廷用漕粮全额补偿。”李琅长身而起,振声道,“我们被韦府和崔家吞并的所有土地,也会全部回到我们的怀中。” “好啊。” 在数十话事人激动万分的群起欢呼声中,李琅和韦寅走了出去,去秦始皇陵村与已经赶到那里的陈家洛等人协商行动。 新丰县城南面有一段骊山叫绣岭,以石瓮沟分界,东侧为东绣岭,西侧为西绣岭。自下往上数,西绣岭的第三个山头称作烽火台,那便是传说中周幽王为了博得美人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的地方。 午夜。 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跟潼水人陈家洛商定了行动的李琅和韦风,以及一百多名骊山死士每人带上一个大水壶,拿着一柄砍刀攀爬烽火台。 上到半山腰的隘口,大家一起伐木砍树,用粗大的树干和繁茂的枝叶牢牢阻塞隘口山道,并就地取材准备滚石擂木后,上到了山顶。 伫立山顶,清淡的星月下,依稀可见南面是连绵起伏的莽莽骊山,北面是一望无垠的秦川大地,渭水就像一条蜿蜒的白练。 山前驿道如带,驿道看不见的远方,便是帝都长安。 俯视向下,天宝年间会改名为华清宫的汤泉宫那金碧辉煌的皇家殿宇鳞次栉比,迤逦相望,恍若天上人间。目光及远,杨玉环的太真观隐于绵延的人工桃林。 只要一把火,这绚丽辉煌的一切都会烧光,白茫茫的真干净。 “伐木备薪。”李琅高声道,“我们要让关中大地,上至天子,下至黎庶都能看到久违了的骊山烽火。” “哈哈。” 韦风和百余名死士大笑起来,他们很多还只是少年,喜欢闹事的心性尚未消退,“要是皇帝在山下的汤泉宫,肯定连龙袍来不及穿跳床就逃。” “最着慌的是县城里崔家那一窝狗贪官。”李琅也大笑道,“他们肯定会火烧屁股一样急急赶来。” 李琅和死士们一起,将山顶的树木砍光,一层层地堆放起来。又清空植被,在四周构建极为宽阔的防火隔离带,刨低地面,然后用火镰引燃了木堆。 “喔哦……” 在死士们的起哄声中,火苗由小渐大,终至燃起冲天的火焰,在黑夜中极为明亮,巨大浓黑的烟柱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留五人在山顶添柴加薪,保持火势。韦风,你另带五个兄弟举起火把,去半山腰,守在隘口后面,防止有漏网之鱼赶来救火。” “谁敢来,我们跟他们在火海中同归于尽。”有死士吼道。 “不。千万别真烧,吓阻别人即可。真要烧起来,新丰十几万百姓就都完了。”李琅连忙告诫韦风,“你责任最大,一定要好好看着,万不能出差错。” “我懂。”韦风坚定地点头。 “其余的兄弟都跟我下山,回合陈家洛的人,一起围歼窜出县城的官差。” 新丰县衙,在外守夜的差役发现了骊山火情,惶急入内去敲县令崔贞愈的房门。 “什么事?” 今夜崔贞愈没有回城中的府第,就歇在后衙,赤裸的肥胖身子枕在两个十几岁小娘子的玉体上睡梦正酣,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清梦,登时大怒。 “明府,不好了。”差役颤声道,“烽火……骊山烽火台燃起了烽火。” “你说什么……” 崔贞愈闻言大惊失色,骊山有皇家行宫,有太真仙子,要是出点什么事,新丰县的官吏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得掉脑袋。 崔贞愈急忙起身下床,刚被惊醒的胖身子一时没找到平衡,重重滚倒在地。崔贞愈顾不得疼痛了,也不穿衣服,往胯下套一块兜裆布,就慌忙开门向南眺望。只见骊山烽火台上红红的火光腾空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第0059章 墙攻 为防备百姓聚众来攻县城,崔贞愈着人在城外探查百姓动向,并命城防和城内的官吏保持警戒,县衙的其他人大都没有熟睡,很快全都被惊醒起来,汇聚后衙,遥望烽火台的冲天烈焰,惊疑不定。 “明府,下官即刻带人赶去救火。”县尉崔成用急道。 “这火烧得蹊跷,起火点在烽火台,山上其他地方未见火势蔓延。”吉温皱眉道,“多半是乡人搞的鬼,他们眼见县城防备森严,攻之不下,想用烽火引出县城差役设伏围攻,或许还会乘虚攻城。我们不可妄动,先等等看。” “等什么等,山火扩散后再想控制就难了。”崔成用出身市井,性情粗野。又自恃是崔家人,一直以来都不甚尊重官阶比他高的外姓人县丞吉温,口气简直就是在呵斥上官,“汤泉宫和太真观出事,责任你一个人来背吗?” 吉温住嘴不言,面无表情,心中闪过一抹阴厉。 崔成用贪功心切,接着道:“我们刀弓齐备,还会害怕只有锄头棍棒的乡人伏击不成?乱贼谈何战力,一群绵羊罢了,隋末张须陀以五骑就能大战两万贼军,可见贼人甚至比绵羊还不如。我们正好趁此机会杀个痛快。平乱有功,朝廷必将加官重赏,省得白白便宜了那些从华州来的骑兵。” “吉少府顾虑得很对,崔县尉说得也没错,县衙必须去人查看。” 崔贞愈现在如同架在火上烤,不管烽火是不是陷阱,他都得派人去。 皇家无小事。骊山火起,新丰县坐视观望。仅凭这一点,那群正等着取代他新丰令之位的觊觎者必定趁机群起弹劾他,到时候他将面临极为不利的局面。(.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混进乱贼中探查的人带回什么消息没有?” “日间诸乡各自为战,未见大规模聚集。”崔成用禀道,“入夜后则尚未接报。” 崔贞愈心头突现强烈不安,要么乱民真的一盘散沙,要么这种状况是贼首们故意制造的假象,乱民中的死士在各自为战的假象后面暗中聚集,并加强了保密。 “崔县尉,你立即调集大部分捕吏,全部番役和不良人驰往骊山。”崔贞愈下令道。 乱民算准他必会派人去骊山,设伏的可能性很大,人去少了肯定不行。而县城有城防,没有任何攻城器械的乱民是攻不下来的,只需少量人就可安守无虞。 “下官一定挂满乱贼人头大胜归来,向明府献捷。”崔成用在新丰县令小儿止哭的凶悍之气大发。 “名单上倡议百姓谋逆的贼首陈家洛以前从军青海湖,曾救过崔希逸。听说其人善使朴刀,剽悍异常,单人可力敌数个吐蕃勇士,万不可大意。”崔贞愈知道华州驻军主将,崔希逸长子崔翰接令后称病不出,原因是不愿对付父亲的救命恩人陈家洛,“你们俱都配发弓弩,马队先行探路。” “是。”崔曾用领命,杀气腾腾而去。 “崔主薄,你安排人,连夜出发,赶去万年、蓝田、高陵等周边诸县,通报新丰发生暴乱,告求他们速速派人来援。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是。”崔行真也领命而去。 “吉少府,你带着余下的捕吏,在全城征发百姓壮丁和大户奴仆守城。告诉他们,县城守不住,乱贼入城,烧杀劫掠,他们的房子、钱财,妻女全都会沦为贼人的战利品。” 崔贞愈又命几名参军晓谕全城老少百姓,准备好救火器具,随时出城赶去骊山扑灭山火。 职事分派完后,崔贞愈心中依旧不安。那么多混在百姓中的探子在入夜后竟然没有一个回报,极不正常。乱民肯定封锁了通往县城的道路,崔行真派去通报周边诸县的人也很可能冲不出封锁。 这无疑是乱民有组织成规模聚集的明显迹象。 可恨县衙对城外的情况却一无所知,眼下新丰就是一座陷入百姓围攻中的孤城。 崔成用整肃了八十多名捕吏,百余名番役,近百不良人,由表弟崔顾领着骑马的三十捕吏当先探路,自己率步行者居后,冲出县城南门。 崔成用的人马也不打火把,就着星月的光辉疾行,直扑骊山。 县城到骊山北麓,大体上一马平川,不具备设伏的地势,崔成用没发现周围有何异常,队伍推进速度很快,大半个时辰后就进入骊山境内。 前面就是骊山水阳村。 水阳村有个特点,连接县城和两京驿道的新丰县驰道传村而过,将村子隔为两半,探路的马队扬鞭入村。 崔造率人沿着驰道在村中奔驰,快要出村时,视野中突然出现了几排拒马,横在驰道中,把路彻底挡死。 “有埋伏,乱贼在村中设伏。”卫国公李靖所著《卫公兵法》中提及拒马是对抗骑兵的有效战具,崔顾立即高声命令三十名手下,“速速调转马头返回,会合崔县尉。” “不好,后路也有了拒马。”后排的捕吏看到有数不清的人影从道路两侧的民房冲出,在清淡的星月下快速闪动,摆放拒马,惊惶地叫道,“我们被困住了。” “慌什么,几个拒马就吓破你们的胆了。”崔造大喝,“缓缓向后退,弩箭上弦,小心戒备两边,见人便即射杀。” “噼,啪,啪啪……” 突然,村中响起了爆竹的响声。 盛唐没有火药,民间常将较长的竹竿逐节燃烧,连续发出爆破声表达喜庆,唤作爆竿或爆竹。逢年过节,办喜事,小孩子玩,很多时候都用得着。 以爆竹声为信号,“哐当,哐当……”,道路两侧所有民房的门板都在瞬间被卸了下来,一块块比门板稍小,形同军方大型彭排的大而厚木板被从门口推了出来,木板表面镶满干草,浸湿的破烂衣物等阻挡箭矢射击的各样物事。 “呦呦……”每个大木板后面都有几个人在推动,口里喊着震耳欲聋的号子。 道路两侧陡然冒出来的大木板在前推的同时,亦迅速左右相互靠拢,形成两面坚墙,步步挤压道路中间的崔顾和三十名骑马的捕吏。 崔顾哪料到这种情况,经常欺压百姓的他第一次心中大骇,懦弱如羊的草民们反抗起来居然能拥有军队般的战法,崔顾歇斯底里地盲目下令:“射杀这群田舍奴,快,快。” 两面都是“墙”,弩箭往哪里射? 射镶满遮挡物的大木板,显然射不透。 射推动木板的人的头,却发现木板上方还有一块水平挡板,根本看不到下面人的头。 射推动木板的人的脚,却发现木板底端离地很近,加之星月光线清淡,根本看不到也看不清后面人的脚。 乱贼算无遗策,让他们完全无处可射。 两面坚墙步步进逼,捕吏们的空间越来越小。 眼看人马要被活活挤死,崔顾和捕吏们纷纷放下弓弩,抽出横刀,猛烈劈砍木板。 对方使用“墙攻”,有个显而易见的缺陷,只要从两面墙的任何一处撕开缺口,整个阵线就会崩溃于这一点,崔顾和捕吏们绕后攻击,对方只能退入民房中去。 “钩马腿。” 崔顾听得有人发令,在百姓们中间一声又一声传递开来。 大木板后面的人闻令,稍微抬高木板底端,从下面伸出一条条镰刀。 这些镰刀本来是百姓用来收割庄稼的农具,现在换了一个长柄,当成钩镰枪使用,刀锋内曲,横割马腿。 “聿聿……” 马腿被长柄镰刀割断或割伤,健马悲鸣阵阵,曲腿倒地,捕吏们一下子人仰马翻,栽倒在地惨叫连连。 两面木板墙仍然在持续而坚定地向前推进,崔顾和捕吏们的左右空间被挤压殆尽。 第0060章 扬长避短 大木板后面全是一排排的死士,合力强大,被挤在中间的人与马无力反推。空间只能向上,人马交相叠加,互相践踏。 长柄镰刀从木板底端伸出,挥割不停,不是扎在健马身上,就是扎在倒地的捕吏身上。 人惨叫,马嘶鸣,不时夹杂着人马临死前的尖利悲嚎。 崔家为害一方,很多死士之所以愿意赴死,缘于他们跟崔家有着深仇大恨。仇恨冲走了初次参加战斗的紧张,顶着木板的死士狠命往前挤,挥动镰刀的死士使劲左右割,劲头比收割庄稼要足得多。 两面木板墙中间的惨叫声逐渐稀落,死士们向两边后退,撤开木板,露出驰道中间呈一条线状的人马死尸,血肉模糊,腥味刺鼻。 崔顾手下三十名捕吏,当场被挤死、割死、踏死二十四个,余者皆伤,倒在地上痛呼哀嚎。坐骑死伤二十九匹,只有两匹马侥幸完好。 死士方面,零伤亡。 骑马的三十一名官差占据压倒性的装备和单兵优势,然而从一开始就受制于不断缩小的空间,失去发挥机会。 死士拥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参与战斗的包括骊山百余死士,其他各乡汇集的四百多死士,共计五百余人,是官差的近二十倍。死士们扬长避短,将自身人多力量大的优势顺利地演绎出来,整个战斗仅仅持续了一刻多钟就完胜敌人。 看到往日里赛似饿狼的官差变成一条条死狗,死士们士气高涨,欢呼声震耳欲聋。 崔顾没死,身上被镰刀割伤好几处,连同其他六名未死的捕吏被带到一手策划并在村中指挥这场战斗的李琅跟前。(.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李琅昨夜将自己的战略和战术阐述给韦寅,韦寅随即派族老通报给陈家洛等人,陈家洛完全赞同,今日白天就开始实施行动,准备拒马、长柄镰刀等战具。现在进行的行动都在遵循李琅的意图。 五十岁的潼水百姓首领辛易吉同在,以居于次位的姿态征询李琅:“李大郎,如何处置这几个披着官衣的强盗?” 在由谁来担当新丰百姓聚义的首领,以及行动决策权和队伍指挥权等核心问题上,李琅已经跟陈家洛、辛易吉等人在秦始皇陵村达成了共识。 京兆韦氏和新丰崔家给李琅扣上了陈硕真第二的帽子,李琅如果担任新丰百姓聚义的首领,岂非自己主动坐实了对方的说法? 李琅打出的是受公主委托查办落水真相诛杀废太子余孽的正统旗号,不能担任与陈硕真类似的义军头领,可李琅又必须拥有实际上的决策和指挥权,使得聚义控制在正统范围内。诸如义军出现滥杀、抢劫等等失控行为,无疑将背离李琅的正统旗号。 而这一切,都需要取得新丰其他各乡公推的首领陈家洛支持。 李琅在骊山各大族姓话事人公议时不反对担任骊山头领,用意只是想取得跟陈家洛会商的资格和份量。 陈家洛首倡清除崔家势力,早有抱义而死之志,不以争取权力和地位为目的,因而跟李琅有共同目标,却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 陈家洛豪爽仗义,极有担当,欣然同意由自己担任朝廷眼中的“贼首”,在实际的决策权和指挥权上,陈家洛也认可了李琅的主导地位,所以现在辛易吉请李琅示下。 “他们在潼水杀人夺地,罪行昭彰,相信潼水乡亲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就交给你们处置。” “喑呜弯弓,睚眦挺剑,乡亲们要用这些强盗的血祭奠受害亲人。”辛易吉年轻时是民间游侠,崇尚轻生重义快意恩仇,“官府强征土地连老弱妇孺都杀,此番聚义,我们本打算杀尽崔家势力中的每一个成年男子。既然李大郎认为这样会造成失控滥杀,那就作罢,可像崔顾这种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是一定要杀的。” “该死的当然不能留,我们绝不当东郭先生。”李琅颔首道,“现出我们去诛除县衙主力。” 李琅吩咐死士们将所有拒马都移到靠近县城那一方的村前平地,在跟驰道垂直的横向很长一段距离内设置路障,然后抛下长柄镰刀,统统换上另外一种更长的非铁器战具。 留百余人由辛易吉统领,持缴获的弓弩和这种非铁器战具守住路障,其余四百人跟他去会合陈家洛带领的近千主要由一无所有的潼水青壮组成的死士,歼灭后面的县衙主力。 崔成用骑着大马,敦促五十多名步行的捕吏,近百不良人和百余名番役在探路马队后面约六里处。 前面突然响起爆竹声,崔成用便预感探路的马队遇伏了。正常情况下,谁会在夜半不睡觉玩爆竹? 崔成用一点都不惊慌,反而十分兴奋,大声催促手下人加快脚步:“跑步前进,快,杀光前面的乱贼,人人有重赏。” 崔成用出身市井,官儿是买来的,以前在道上混,斗狠杀人很在行,谈战术素养就有些苛刻了,既不派人先行探查前面发生什么事,也不分路包抄,完全是混混群殴一哄而上的架势。 刚过而立之年的陈家洛单手提着一柄刀把足有一米四五的长柄朴刀,伏在驰道边一座微微起伏的小丘后,注视这支两百多人的队伍,千余潼水青壮伏在驰道两边。 “陈壮士,官差的骑队顺利解决了,前面的路也已堵住。”李琅带人从丘陵后绕过来,冲陈家洛点头。 李琅今夜才知道,首倡清除崔家势力的陈家洛文武全才,不但习得一身好武艺,竟然还是开元二十二年甲戌科进士。23岁就中了进士,非常难得,可惜一直没被授官,后投军青海湖。开元二十五年,皇帝改征为募,非长征者一律放还。陈家洛虽非征调入伍,但家在关中不愿长征,遂也被放还归家。 “太好了。”陈家洛笑道,“你率人堵住退路后,两侧便开始进攻。” “呜……呜……” 正在沿驰道疾趋水阳村的崔成用再次听到突发的声响,这次是沉闷的牛角号,响声不在村中,就位于驰道两边。 崔成用立即勒住缰绳,狂喊道:“停下来,弩箭上弦,准备发射。” “喝……” 牛角号过后,千余人的爆喝随之响起。清淡的星月下,一排排影影绰绰的人从驰道两侧站立起来,距离驰道不足百步。 “放箭。”崔成用大声下令,百步早已处在臂张弩的有效射程以内。 臂张弩上弦本就不快,加之星月光线暗淡,捕吏、不良人和番役们共两百多人,好一会才稀稀落落地射出几十只弩箭,且大多是捕吏射出。不良人和番役平时基本没用过弩,现在赶鸭子上架,很多人手忙脚乱,良久才射出一箭。 好在对方推进速度不快,在行进到离驰道不足二十步的过程中,崔成用的人射出了两三拨弩箭。可弩箭落点处没有引起惨叫,也没有人影倒下去。箭矢明明射进人影的身体,人影却继续向前移动,离驰道越来越近,眼看就要短兵相接了。 崔成用大惊,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贼人能刀枪不入。 “抛下弩,拔刀。”二十步以内,弩已经没时间再发射一次了,崔成用喝令拔刀杀敌。 “呜……” 牛角号再度响起,原来中箭不倒的人影相继倒了下去,但更加密集的人影在原地站立了起来。 “好狡猾的乱贼。” 崔成用这才恍然发现,原来的人影只是一些穿着衣服的稻草人,真正的人匍匐在地上,推动着稻草人前进。官差的弩箭根本就没起到丁点杀敌效果。 崔成用气急败坏,大喝道:“杀。” 即便弩箭不起作用,他们还有横刀,而贼人有的大概只是锄头。 第0061章 鬼花样 崔成用马上就发现,站立起来的人影手中拿的不是锄头,长度明显不对。 国朝骑兵常用的制式马槊全长七尺左右,贼人们手中一根根棍状物比马槊还长,将近一丈。 “爆竹。” 十几步的距离,崔成用已经能在星月下看清密集死士的战具竟然是竹竿,杆身缠裹层层布条,前端被削尖成枪。 “向中靠拢。” 陈家洛率领的这些死士主要由潼水青壮组成,死士中早已选出不少小头领,临阵时纷纷命令各自的属下列队。 驰道两侧各有死士五百余人,以百人为一横队,各列成五队,其余几十人居后辅助。 小头领们不断修正各队前进步伐和攻击动作,实施既定战术。 这个战术由李琅提出,适用于平地展开,有过军旅经验的陈家洛事前训练过多次。 “第一排,平端竹枪,枪尖稍稍向下。” “第二排,斜举竹枪,预备平端。” “第三排……” 死士们哗啦啦一阵响动,手中的竹枪像孔雀开屏一般在水平到垂直的九十度范围内迭次举起。尽管行动杂乱,但由于事前训练过,且动作简单,死士们还是很快完成了指令。 崔成用惊讶于百姓竟懂得玩花样。他平日里只顾巴结权贵欺压百姓玩弄女人,从未研习兵法,一下子根本判别不清对方即将展开何种攻击方式。(.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前进。” 驰道两侧第一排死士端着竹枪朝前迈进,竹枪如林,遮蔽了星月,压得崔成用眼前一片灰黑。 “杀贼立功的时刻到了,上。” 无论贼人玩的什么鬼花样,突入贼人群中大肆砍杀始终是王道。砍下贼人的头颅,割裂贼人的肚肠,用贼人们的鲜血和尸体铺平自己加官进爵的道路。崔成用嘶喊着,命令手下人双面进攻,自己率先策马跃进,扑向其中一面。 崔成用善于个人斗狠,谈不上统率力。他身先士卒,后面紧跟着他上前的只有体制内的捕吏和不良人,人数最多的番役都往后缩。 番役是被征召服役的课户丁壮,属于临时工,还没有任何俸禄,今夜被官府临时发放兵械裹胁而来,谁会替崔家卖命?仇恨崔家,恨不得在崔家人背后捅几刀的番役倒是很多。 现场形成的局面是,每一侧,死士的百人队只面对六七十个官差,有充足的人手对抗官差中的每一个人。 “呜……” 牛角号响起,各个小头领听到号声,立即下令第一排死士:“开始跑步,冲。” “喝……”第一排死士怒吼着,端起竹枪往前冲锋。(就爱看书网) 百杆竹枪密集向前,组成一堵不透风的墙,带着冲锋的速度,鱼叉般戳向官差。 官差们纷纷持刀格挡,枪尖离死士有一丈来长,只有挡开竹枪突入竹枪后面一丈远,才能接敌砍杀。 官差们的应对之策很对,奈何水阳村前的驰道两边是李琅和陈家洛精心选好的平地,死士在小头领们的修正下齐头并进,竹枪与竹枪之间的间隔不大,如林而进。官差挡得了这根,挡不了那根,任何腾挪闪避都会顾此失彼。 有的官差慌乱间脑袋发热,拿刀去砍竹枪。 一根竹子竖立在那里,挥刀斜劈,或许能一刀砍断。但竹子平端,外面缠有布条,哪有那么容易砍断?况且竹枪成排,一刀下去,砍中几根竹竿,力道分散,更是难以砍断,反倒耽误自己宝贵的闪避时间。 锋利的枪尖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向下方刺出,受力很重,刺入那些闪避不及的官差身体上各个部位,惨叫声瞬间爆起,此起彼伏,响彻夜空。 死士第一排冲击,官差就被竹枪戳中几十个,十几人当即翻倒在地。 崔成用骑着高头大马,目标很大,马身被两根竹枪戳中,嘶鸣欲退。崔成用十分彪悍,两脚紧夹马身止住坐骑后退,大吼一声,右手一刀劈开一根刺向他的竹枪,左手生生夺过另一根竹枪,准备拨转马头驰进。 贼人的阵法如同刺猬,只要避开外面的尖刺。里面就是毫无防御的嫩肉,他可以进去尽情砍杀。 “呜……” 号令死士的牛角号再次响起,驰道两侧第一排的死士不管有没有刺中官差,全都迅速后退,那些刺入官差身体的竹枪也不再拔出,退到最后一排由辅助战斗的数十人补充新的竹枪,重行列队,第一排变成了第五排。 原来第二排死士变成第一排,将竹枪由斜举变成平端,跑步往前冲锋。 正在追击的崔成用和官差立刻迎来下一轮死士的竹枪突刺。当即又有数十官差被刺中。 仅仅两轮,捕吏和不良人就伤亡过半。而这种攻击循环向前,无止无休,再有两轮,官差就全交代在这里了。 崔成用双眼血红,却无可奈何。他和官差们的个人武技在成排成列的竹枪丛林前完全发挥不出来,平常斗狠的招数一点也用不上。官差连死士的身子都无法靠近,谈何还击。 官差们没有反击的机会,被动挨打,陷入了崩乱,缩在后面的番役们见势不妙,率先往县城的来路逃跑。 李琅率四百死士已堵住官差们的退路,众人高声瓦解番役。 “命是自己的,差使是崔家的,别犯傻。” “你们今天替崔家卖命,保不齐明天崔家就强拆你们的祖屋,强征你们的田地,杀害你们的父母,强奸你们的妻女。” “你们跟我们一样,也是老百姓,彼此是一家人,丢下兵械,饶你们不死。” “新丰崔家是三庶人余孽,在灞桥谋害公主,负隅顽抗者,罪同谋逆,死。” 百余番役本就不想替崔家卖命,闻言全都丢下刀弩投诚,李琅分出几十人将番役押走,驰道中只剩下崔成用手下的捕吏和不良人。 “全歼这群强盗。” 李琅和前方的辛易吉,驰道两侧的陈家洛共计一千五百多死士,围歼驰道中间的崔成用和他手下尚余的数十捕吏和不良人。 死士们步步缩小包围圈,战斗没有悬念,官差们纷纷被尖利的竹枪刺中身躯倒地,多数被愤怒的死士当场补枪戳死,崔成用受伤被俘。 崔成用完全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常年在新丰横行无阻的近一百五十名官差伤亡殆尽,可往日任由他们鱼肉的百姓才仅仅因轮换不熟练而被砍伤十几人,无一人死亡。 “这几个人怎么处理?”战斗结束后,负责封锁县城的人押来四个背着公文去周边诸县求援的差役。 “把去西北面高陵县的差役留下来,其他全部羁押。”李琅对陈家洛和辛易吉笑道,“我们用从高陵县赶来支援的官差智赚新丰城,如何?” “好主意。”陈家洛明白李琅的用意,也笑道,“我们即刻移师,伏击从高陵县赶来的官差。” 第0062章 一次性偿还 骊山烽火熊熊燃烧,烈焰冲天,离烽火台最近的朝元阁和骊山老母殿里的男女道友们如热锅上的蚂蚁,全都出观,往山外的麻沟方向跑。(.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下山后,道友们发现出不了山,一件惊掉他们下巴的事正在进行。 从新丰各乡连夜汇集过来的数万百姓挥动锄头挖沟,封堵了从西北面进出骊山山中的所有道路。 “老乡,贫道稽首了。”皇家道士破天荒第一次向乡民行礼,弱弱地问道,“春耕再忙,也不至于夜以继日吧。这么多人,全县百姓都赶过来,是听说骊山发现金矿还是咋的……” “捉拿谋害公主的三庶人余孽。”李琅跟陈家洛在秦始皇陵村会商后,已由各乡聚义的头面人物告知十几万新丰百姓统一口径,“在没抓到逆犯之前,所有人都不能离开。” “谁谋害公主?”道士发愣,“哪位公主?” “骊山韦府谋害咸宜公主。”乡民难得损一下以往牛哄哄的牛鼻子们,“现在到处都传遍了,你们会不知道,装的吧?” “贫道山中清修,两耳不闻山外事,委实不知,惭愧。”道士讪讪地接着道,“烽火台上起火,扩散后可不得了,你们为何不去救火?” “没看到我正忙着吗,没那功夫。”乡民生硬道。在骊山,百姓对兼并土地的皇家道士印象并不好。 道士碰一鼻子灰,败退下来。乡民们不去救火,外面也出不去,道友们只好亲自去扑火了,气喘吁吁地攀爬到烽火台半山腰,看到隘口被数十根大树牢牢阻挡无法通过,后面还有滚石擂木,旁边站在几名高举火把的少年。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点火,无法无天。” 道友们刚叱问了一句,忽见空中一亮,一支火把从隘口障碍后的少年手中朝他飞来。 “别……别冲动。” 道友们吓了一跳,慌忙踩灭掉在地上的火把,灰溜溜地全退下山去。 男女道友们不敢上山回观,真要引发大面积山火,山沟里总比山顶上安全,众道友三三两两地蹲坐在山沟里唉声叹气。 一惯养尊处优的皇家道士们何时受过这种罪,又着慌又无奈。 骊山有比道友们更加着慌的人,常驻汤泉宫金吾卫左执戟皇甫攸。 看到烽火腾空后,皇甫攸第一时间就着人去灭火,可出了汤泉宫才发觉,通往两京驿道的驰道已被挖断。密密麻麻的百姓沿麻沟、东安村、清江村、石瓮沟等地构建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沟壕,将汤泉宫和太真观所在的山岭变成一座孤岛,汤泉宫里的人去不了西南面的烽火台。 乡民们这是要火烧汤泉宫和太真观,困死所有外逃的人么? 早两天骊山百姓聚集控诉韦府,皇甫攸就预感骊山会出事,看眼下的情状,在这么大范围内挖如此多条深沟,需要多少人力? 不止骊山,只怕新丰十几万百姓全都反了。弟弟皇甫冀进京求援,到今天还没见人回来,京师也没来援兵,弟弟多半在进京途中落入乱民之手。 皇甫攸忙命人去同处于沟壕圈内的清江村和东安村探查,发现这两个村人去村空,只有太子妃五叔韦元魁一大家子在。 从韦元魁口中得知,新丰百姓确实反了,贼首为一个叫陈家洛的潼水人,骊山为首者是慌称梦遇老君,实则想做陈硕真第二的李琅。 皇甫攸隔着几道沟壕冲乡民们大喊,要求跟李琅对话,本地韦姓宗老韦寅回复他,李琅去缉捕谋害咸宜公主的废太子瑛余孽未归,先等着吧。 皇甫攸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三个时辰,度日如年的焦虑自不待言。 直到寅卯相交,皇甫攸才被韦寅告知,李琅已经回到骊山,请他亲自过来面谈。 踏过几座乡民们在壕沟上搭建的小木桥,转过几道山脚,皇甫攸进入骊山山中的张河村,眼前所见令他大吃一惊。 千余青壮百姓手持横刀、弩、竹枪、镰刀等五花八门的兵械押解着数百华服男子,正在鱼贯入村。 “这位是李大郎。”皇甫攸被介绍给队伍中的三个男子跟前,“这两位是陈壮士,辛老英雄。” 皇甫攸扫视李琅、陈家洛、辛易吉三人,斟酌好切入点问道:“你们押解的都是些什么人?” “新丰县衙里的所有官吏,以及新丰各地的耆老、里正、村正等大户。” 李琅和陈家洛率人设伏,逼降从高陵县赶来的数十官差,利用这群官差赚开了新丰县的城门,千余死士蜂拥入城。 县衙的绝大部分力量已在城外被全歼,崔家无力抵抗,包括大胖子崔贞愈在内的一窝贪官悉数受缚,躲在县城的大户们亦被一网成擒,押到骊山。 “你们攻下了新丰县城?”皇甫攸震惊莫名。 “阁下此言不当。”李琅摇头,笑道,“相信阁下很迷惑,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错。” “我现在就正式告知你,你可以依此具表奏闻朝廷。” “某家愿闻其详。”皇甫攸沉着脸道。 “我奉咸宜公主委托,查办灞桥落水真相,查出骊山韦府和新丰崔家实为三庶人余孽,正是他们谋害公主。我前去鞫传,人犯武力拒捕。”李琅抬手示意陈家洛和辛易吉,“幸得陈壮士,辛老英雄,还有新丰众多义士,以及全县百姓的通力协助,才得以鞫捕新丰崔家。” “那你们鼓动全县百姓挖了数道壕沟,围困汤泉宫和太真观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围困的并非汤泉宫和太真观,而是骊山韦府。”李琅留下清江村韦府没有攻取,“而且我们挖壕沟也不仅仅是为了围困韦府,其实主要想保护汤泉宫和太真观不受外界的混乱波及。” 皇甫攸自然不信,径直问道:“你们要如何才能解除围困?” 李琅也不客气,提出了全县各乡商议好的要求,要让贪官豪强一次性偿还其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第一,按律处死骊山韦府,新丰崔家,以及投靠崔家同为三庶人余孽的大户中所有成年男丁,我们会给出具体名单。 第二,被骊山韦府,新丰崔家,及投靠崔家同为三庶人余孽的大户吞并的所有土地全部无条件归还原有课户。 第三,新丰十几万百姓全力缉捕三庶人余孽,耽误了今年的春耕,朝廷需奖励八十万石粮食,或免除新丰今明两年的所有赋役。 第四,朝廷昭告天下,不追究此次鞫捕三庶人余孽行动中新丰所有百姓的任何罪责。” “好。某即刻具表京师金吾卫衙门,由金吾卫转呈朝廷。”以皇甫攸的身份,没资格代表朝廷跟李琅讨价还价,他的职责所在只是尽力防止百姓冲击皇家行宫,“在等待朝廷给出答复期间,你们不能妄动。请立即熄灭烽火台上的烽火,以免引致不可控山火。” “当朝廷答应我们的所有要求后,烽火自然会熄灭。” 皇甫攸无奈,最后问道:“某有一弟名唤皇甫冀,应该落在你们手中,还请你们将他交出来。” “我们不会冒犯汤泉宫的任何一个人。”韦风等人捉住皇甫冀后,蒙住了皇甫冀的双眼,刚才已经将人释放于两京驿道上,“我想,令弟不会有事的。” “那好,希望真如阁下所说。” 皇甫攸起身离开,将李琅提出的要求具表,连夜飞递京师奏闻朝廷。 第0063章 帝国大事件 “咚……咚……咚……” 帝都,五更时分,黑幕还笼罩在天空,天色并未放亮,大明宫含元殿鼓楼上的牛皮大鼓准点擂响,一声接一声。以此为信号,整个帝都大大小小的街鼓依次响起,连绵起伏,隆隆不绝。 帝都东、西、南三面九个青石峥嵘的城门于鼓声中陆续开启,在城外客栈过夜等着进城的行人车马潮涌入城,来自骊山汤泉宫的信使一马当先,直奔金吾卫衙门。 兴庆宫兴庆门,灯火通明,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响起,甲胄鲜亮的金吾卫军士在交接宫禁。守夜的金吾卫门官跟白天前来换防的金吾卫军官各自拿出半块鱼形门契,咔嚓,两半契合,严丝合缝,核对门契无误。 “开启宫门。” 沉重厚实的宫门被徐徐推开。“千官雁一行”,前来上朝的京官们从幽深的宫门鱼贯而入,如行行大雁般穿过宫门,每进一名官员,金吾卫军士都要仔细核对官员的身份。 官员们过后不久,左金吾将军李佺匆匆赶来。 金吾卫全体肃立,给顶头上司行礼,李佺恍若未见,疾步直驱龙尾道,登上兴庆殿。 “一定出什么事了。” 守门的金吾卫军士犹在猜度,就见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满脸肃穆快步而出。随后满朝文武全都沉着脸出来了,最后从兴庆殿退出的礼部侍郎韦陟,也只比其他人慢了半刻。 今日朝会,前后还不到一刻钟,就突然散朝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这种情况,从未有过。 东城春明门,蹄声急促,一队队的龙武军骑兵列队从北面玄武门外的大营奔驰而来,出城向东,掀起滚滚烟尘,隆隆的马蹄声中间杂着刀剑的铿锵和铠甲的哗哗震动,一片萧杀之气。 “什么个情况?” 龙武军或御林军出动非同小可,往往意味着朝堂发生重大事件,沿路的官民人等诧异非常,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 龙武军骑兵过后,人们又惊讶地看到刑部尚书李适之,刑部侍郎孙逖,兵部侍郎陈希烈,谏议大夫韦见素,监察御史颜真卿等大批官员,更有咸宜公主,杨家五兄妹、京兆韦氏主支宿老韦元珪等众多皇亲贵戚,大批王孙公子和贵族小姐纷纷出城向东。 数十名千牛卫骑兵护着两辆马车也从春明门出城,非常显眼。 “小李将军。” 有人认出其中一辆敞窗马车里的人。小李将军李昭道和其父大李将军李思训都是皇室名画家,常常外出画景,外面认识他的人很多,当下就有友人靠近探问:“希俊,是奉旨出京作画吗?” 小李将军摇头,努向前面那辆马车,道:“随中使前往骊山,辨察李琅梦遇老君的真伪。” “陛下钦派中使查李琅?”友人好奇道,“内侍省辨瑞使上次查实不被陛下认可?” “对,辨瑞使并未确认李琅是否真的梦到老君。” “查实一个人梦的真伪,这事稀奇,某得叫上三五好友赶去围观一下。”友人压低声音道,“刚才龙武军匆匆出城是怎么回事?似乎跟中使同一个方向。” “金吾卫接报,新丰百姓构乱,攻陷了县城,俘获县衙所有官吏。陛下龙颜震怒,京兆府王少尹刚被下了大狱,兼领兵部尚书的牛相遭到训诫。” “不是听说华州骑兵已经开赴新丰了吗,再怎么着也无需劳驾天子禁军吧。” “新丰百姓随后又围困了骊山汤泉宫和太真观,在烽火台燃起烽火,恫吓要将一切烧成白地,以此要挟朝廷。”小李将军透露内情道,“王少尹应对拖沓,华州骑兵进军迟缓,导致变乱得以发生,王少尹和牛相因此领责。” 友人和在旁竖耳倾听的人们得知这个劲爆消息,无不震骇莫名,难怪天子禁军要出动,原来太真仙子陷入险境。 “值此乱局,中使怎能莅临骊山?”友人不解。 “据汤泉宫金吾卫所报,新丰构乱的首要者是一位开元二十二年的陈姓进士,而主导者正是李琅。朝廷决议先辨明李琅梦遇老君的真假,将事件定性之后,再行决定如何解决。” “这李琅,真能搞事啊……” 很快,小李将军透露的消息传遍刚刚苏醒的帝都百万家,有闲的人们呼朋唤友赶去骊山看热闹。 晌午前一个时辰,骊山北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演武场。铁骑驰动,旌旗招展,尘土飞扬。 来自京师的龙武军两个营在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的侄儿,亲勋翊卫羽林郎将陈清统领下率先进抵汤泉宫前。军士们铠甲上的护镜在春日下耀眼生辉,马鞍上挂有刀身笔直的横刀和一杆近两米来长的马槊,另一边挂有长弓、箭囊和圆形盾。 过不久,又是一阵人喊马嘶,来自东边的华州驻军1200骑终于走完三百里的路程,扑到骊山。这些骑兵身上的盔甲看上去没有龙武军精良,然训练有素,动作整齐划一,队列行进时铁流奔泻铿锵有力,勒马时肃然矗立不动如山,这是一支曾跟随开元名将崔希逸多次激战吐蕃的实战军队,王维作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见到的就是这支军队。 驻于富平的1500步卒渡过渭水,稍晚也抵达了骊山北麓。 朝廷军威虽盛,却并不敢轻举妄动,汤泉宫前面纵宽达数里的几道深深壕沟不是能迅速夷平的。何况沟壕间还有圆木尖刺,以与地面成45度的斜上方向插进地面,尖端向外,专为克制骑兵冲击。壕沟里堆有干柴,引燃后地上将窜出一条条火龙。 在军队克服路障,抵达汤泉宫前,乡民们有足够的时间焚烧汤泉宫。 半个时辰后,京城里的贵族官宦们也到了,朝廷责成刑部尚书李适之跟义军谈判,兵部侍郎陈希烈总管现场军事。 李适之抬头往骊山烽火台上望去,只见烽火依旧在熊熊燃烧,仿佛在张扬着新丰百姓们不屈的意志。 “你带孙侍郎和颜御史先过去,跟陈家洛初步接洽。”李适之对汤泉宫进京报信的信使吩咐道。 刑部侍郎孙逖曾任吏部考功员外郎,为开元二十二年进士科主考官,跟陈家洛有师生之名。颜真卿则跟陈家洛是开元二十二年同榜进士,两人旧有交情。 “喏。” “同时将李琅叫出来,中使即将莅临,将会当众辨察李琅梦遇老君的真伪。” “喏。” 信使在义军的远远监视下先一个人跨过壕沟间的独木小桥,过去得到义军的许可,再返回来引着孙逖和颜真卿进入骊山山中。 千牛卫护着中使和小李将军的马车其后赶至骊山北麓,再后面是数不清并不断快速增多的看热闹的官民人等,喧嚣嚷闹。 中使的马车上,步下一个四旬上下的白面汉子,身材很高,肩系华丽的披风。 李适之率现场众官给中使见礼,中使不过一监门卫镇将,但此刻代表的是天子,大官们都不敢怠慢。 中使清楚自己只能风头一时,倒也不敢托大,谦恭地一一回礼,末了问道:“李琅来了没有?” “已派人进山传唤。” “李琅不会因害怕谎言被戳穿而不敢出来吧。” “本官认为不会,李琅困住汤泉宫,有恃无恐,应该不怕什么。”李适之肯定道,“他会来的,中使且请宽心。” 第0064章 太坑了 义军战斗了一夜,困倦不已,将从县城崔家带回的牛羊肉和从水阳村抬回的死马,煮成一锅锅喷香的炖肉,饱餐一顿,小睡了两个时辰。(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醒来后,李琅整了些酒肉,让负责看守俘虏的人带新丰丞吉温过来享用。 席间,李琅不讳言新丰百姓对朝廷的四点诉求,问道:“吉少府,朝廷会同意吗?” “你们执意坚持,朝廷只有答应。” 吉温相信李琅很清楚朝廷没有选择余地,无需他多说。新丰局势恶化到这一步,李琅所虑的应该是,如何营造一个体面的途径,让朝廷顺利满足新丰百姓的诉求。 李琅请他吃喝的用意,不外乎认为在这一方面用得着他。 当然,对他来说,这也就是他唯一的求生之路。 “不过……”吉温顺着李琅的心思道,“最好由朝廷自主达成你们的诉求。是朝廷主动那么做,而非你们要挟朝廷那么做。” 李琅笑道:“敢问具体举措。” “指控骊山韦府,新丰崔家,以及其他你们所痛恨的大户都是三庶人余孽,通过法司衙门打成法定逆案。如此一来,朝廷就会名正言顺地予以处置。”吉温玩味道,“李大郎此前一再宣示他们是三庶人余孽,用意不正在于此吗。” “其实,不需指控这帮人是三庶人余孽,他们对新丰百姓犯下滔天罪行,朝廷只要能作出依法判决,就足以处置。”李琅叹道。 “不然。”吉温摇头道,“他们买卖土地合乎律令;逼死那么多百姓也是百姓自己要自尽的,够不成谋杀;就算亲手杀了百姓,很多也已找不到定案的证据了。你们骊山百姓上次去县衙控告无果还不足以说明这一切吗。不瞒你说,你们的案件就算上诉到京兆府,也得重律令讲证据。说得明白一点,不将他们打成逆案,你们就奈何不了他们,更收不回已经合法典贴出去的土地。” “吉少府道出了现实。”在现实面前,法律有时候非常无力,“可打成逆案只怕不太容易。法司衙门公堂上,他们肯定拒不承认是三庶人余孽。” 吉温心里冷笑,李瑛等三庶人一开始还不承认自己谋逆呢。可最后怎么样,以太子和王爷之尊,也唯有俯首认罪。在官场上,有罪没罪往往取决于案件背后的权力博弈。 “吉某愿出面指控他们是三庶人余孽。”吉温不再拐弯抹角,给出了求生的筹码,翻脸对付韦府和崔家,“吉某亦有一些人脉,足以将他们打成法定逆案。” 吉温说的并非大话,完全基于当今朝堂格局。 将韦府和崔家打成逆案,进而牵连太子妃和太子,李相必定支持。当今朝堂谁说了算,政事堂李相。有李相的支持还能办不成事?吉温本就在四处托人求见李相,现在事先营造逆案牵连太子,纳上投名状,自然会博得李相的另眼相待。 既能从义军手中逃得性命,又能为自己铺垫以后的升迁之路,可谓一举两得。 “吉少府深明大义,太好了。” 李琅要的就是吉温这番话,吉温是谁,“吉网罗钳开阁纳,斧声烛影隔江听”,吉温是历史上李林甫的得力干将“吉网罗钳”,整倒了多少远比骊山韦府和新丰崔家显赫的权贵,将韦府和崔家法定为三庶人余孽自然问题不大。 李琅得到吉温的表态后,已近晌午,三路朝廷大军先后抵达骊山,随后汤泉宫信使带来了孙逖和颜真卿。 陈家洛和李琅相互点头,彼此坚定的立场尽在不言中。 朝廷调来军队威胁也好,动用私人关系分化也罢,新丰百姓寻求公道的意志不会动摇。 “李大郎,中使驾临骊山,辨察你梦遇老君的真伪。”汤泉宫信使同时也带来了一个让李琅不甚意外但一直想不透的消息。 梦能被证实么…… 昨晚听杨映初次说起这事时,李琅想不明白;今日事到临头,李琅依旧毫无头绪。 但李琅必须得去。 “李琅来了。”站在官宦公子们人堆里的苗元昭一见到李琅出现在壕沟上的独木桥,立即大声叫得挺欢,“那小子就是李琅,慌称梦遇老君,假祥瑞。” 现场的滚滚人流闻言惊奇躁动,哗然一片,纷纷往前挤。 赶来骊山看热闹的,光京师来人就达数千,商贾、闲人、书生,公子小姐、夫人丫鬟,和尚道士,上到皇亲,下到奴婢。什么人都有,五方杂处。新丰本县和周边诸县的百姓更多,且在不断增加中,后面的两京驿道又一次被彻底堵死。 几十个千牛卫骑兵哪里挡得住这么多人,陈希烈只能命富平步卒分出两个团400军人维持秩序。 李琅入目所见,全是攒动的人头,一面是萧杀肃穆的铁骑,一面是喧嚣拥挤的官民人等。 李琅心里没谱,忐忑不安。无法通过中使辨察,被从老君赐福的神座上拉下来,将声名扫地,后果实难预料。 现场有几个寻常百姓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穿绯色官袍的朝廷大官,甚至还有一个紫袍官员,纹饰为大雁,不用说,尚书级别的。 李琅过桥后,被径直引至中使面前。 “公主委托人李琅拜见中使。”很多帝国上位者在场,目光炯炯地盯着,李琅要说没压力,那是假的,所以一开口就将公主搬出来壮壮声势。 中使双眼中的光芒无声地笼罩了在李琅身上,利如刀锋的目光从头移到脚,没有跟李琅说话,回头对小李将军道:“请小李将军开始吧。” 小李将军点头,从马车中拿出三卷画轴,冲李琅笑道:“今年正月,老君托梦给陛下,藏画像于京城西南百余里。日前,黄门使在宜寿县楼观山找到老君画像。阁下声称梦遇老君,在灞桥落水瞬间到过与现实生活无异的大千世界,理当非常熟悉老君容貌,请从这三幅画中找出哪一张是老君真容。” 至此,李琅终于明白中使如何辨察他梦遇老君的真伪了。 以皇帝梦中的老君容貌为准,看他梦中的老君是否跟皇帝梦中的老君容貌相一致。 说话间,仆从已将三幅画作一张张地在马车车壁上张贴起来。 围观的官民人等纷纷挤上来观看画像,场面大噪。 各地都有老君庙,庙里有各式各样的老君雕像,但那些雕像面貌各异,呈现出来的多属雕刻者的主观臆想,反正谁也不知道老君的真容,因此连那些见多识广的贵族们看到画像都无人能确认。 “阁下请吧。”中使这时才开口对李琅道。 李琅心中呆若木鸡,他哪里知道什么老君真容? 视线扫过去,只见三幅老君像身着开襟长袖道袍,腰束帛带,正襟危坐。面貌雍容恬静,丰须长髯,双目深邃,似凝神静思,又似吟诵道法。 要命的是,差别都不太大。 李琅心跳如雷,坑爹啊,这是。 第0065章 坑里有坑 如何选对老君画像,李琅茫无头绪,选错的后果反倒渐渐清晰: 加持的老君神权轰然坍塌,陈硕真第二的说法空前高涨,民间舆论的话语权迅速下滑,宣示韦府和崔家为三庶人余孽的效果大打折扣,在义军的主导地位岌岌可危……他所争取的一切可能因此功亏一篑。 此时,此刻,此地,李琅比大唐所有的道友们都更需要老君给力。 可问题是,李琅根本不知道哪一幅画像才是老君真容。 挤到前排围观的官民人等都能看出李琅的踌躇不决,一时间议论纷纷。 京兆韦氏的人在人群中散布各种怪话,言称李琅慌称得老君赐福想做陈硕真第二,如今原形毕露无所遁形。其他如苗元昭之类不分立场纯粹幸灾乐祸的人也有不少,场面十分喧嚣。 “辨察出梦中人形貌,似乎有些难为吧。”刑部尚书李适之暗有所指地对兵部侍郎陈希烈道。 “某也有同感,梦醒无影又无踪嘛。” 陈希烈点头,按常理,梦中人的形貌在梦中尚且模糊不清,醒来后就更模糊了,过不久基本忘得干干净净。 当然,陈希烈听出李阁老这话主要隐隐指责京兆韦氏为门阀之私多此一举。 今晨朝廷接报后,京兆韦氏中的几位朝臣奏请先辨察李琅梦遇老君的真伪,对新丰事件定性后再行分别处置。如若李琅梦遇老君为假,朝廷就将新丰事件定性为与陈硕真一样的民间谋反,从根本上剥离李琅对义军的主导,朝廷只跟陈家洛交涉。 京兆韦氏此举显然是为了保住太子妃五叔韦元魁。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陈家洛恨的是新丰崔家,与骊山韦府没有冲突,极有可能让步放过韦元魁。 但一个乡间耆老是否幸免,于泱泱朝廷无任何积极影响,反而拖延了处置进度,或许还会生出变数。 陈家洛可以答应放过韦元魁,可骊山本地乡民能答应吗?一旦义军因此起了内讧失去节制,有愤怒的骊山乡民自行放火焚毁汤泉宫,那后果…… 所以,受朝廷委派前来处置的李阁老和他陈希烈都因京兆韦氏的一己之私而面临了不必要的风险。 “两位阁老,下官倒有些不同看法。”谏议大夫韦见素笑道,“李琅最初就公开强调过,他的“梦”等同于亲历,身临大千世界,梦境与现实生活并无二致。外人完全可比拟为他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老君,那就应该记得很清晰。韦侍郎正是基于李琅身历烂柯山般的奇遇,才奏请陛下使用此法辨察。” 韦见素很敏感,听出了两位阁老的弦外之音。李适之笑笑,不置可否,陈希烈也轻笑不语。 韦见素的辩解传入李琅耳中,李琅苦笑不已,他强调梦等同于亲历,是为了很好地解释匪夷所思的痴哑顿愈奇迹,并为以后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预埋托词。京兆韦氏却将其作为专给他设置的这道不近情理的要命沟坎的遮羞布。 见李琅半晌没有动静,中使不满地冷哼了一声,以示催促。 李琅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现在必须先理清头绪。 首先得肯定一点,所谓的老君真容画像绝对是投机之人伪作的。 不然皇帝梦到老君让他寻画,现实世界中就能寻到……那真的就有鬼了。 其实光看楼观山这个地方就心知肚明了,楼观山是终南山楼观台,附近有老子墓,显然是投机之人精心选好的地方。 李琅不得不佩服,作伪画这哥们真是了不起。李琅只敢将一切推到虚无缥缈难以证实的梦境,而这哥们居然敢伪造出实物,当真是富贵险中求,胆子不知比他大上多少倍。 而伪画之所以能够得到皇帝的认可,原因完全可以用常识来解释。 皇帝在正月梦到老君,到了三月还能记得老君的样子? 不可能的。 这幅伪画,符合的绝非皇帝梦中的老君形象,理当是皇帝心中臆想的老君形象。 可皇帝心中臆想的老君形象是什么呢? 李琅依旧不知道。 这个思路似乎是一条死胡同。 “哪一张,嗯。”中使见李琅在他的冷哼下无动于衷,终于再次开了金口催促。 中使像个催命鬼一样,李琅心慌得不行,抬眼一看,中使满脸不耐烦,周遭围观的官民人等那无数双目光一眼不眨地盯着他,有的惊异,有的鄙夷,有的着急,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怨毒,有的关心……五味参杂,不一而足。 这下子李琅更慌了,越慌张,脑袋就越一片空白,仅有的那条看似为死胡同的思路也断了。 这样不行,得设法拖延时间。 “我要求先上香,然后才好请出老君真容。” 礼敬老君的要求,中使无法拒绝,命千牛卫立即去找香火。 李琅盘算着,找来香火总得要一段时间,够他静心想好一阵了。 可事也凑巧,后面的两京驿道被堵住,有个贩卖香火的商贾车队滞留在驿道上,千牛卫很快就从商贾那儿买来一大把香火。 李琅哀叹自己点儿真背,好在倒也再次冷静了下来,慢吞吞地点燃香火,在烟雾缭绕中将刚才那条断了的死胡同思路再次接起来。 没办法,李琅现在没抓没挠的,没有任何附属信息。李琅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由下往上回溯一千三百年的历史视角。 李琅以前经常看网络小说,还写过扑街穿唐文,查阅过不少唐代资料,这一想,倒真想出一些与老君像相关的事情。 貌似唐玄宗梦到老君让他寻找画像这个神话般的事情在《资治通鉴》上有记载,只是李琅印象模糊。李琅更清楚的是与改元天宝相关的老君藏灵符之事,以及皇帝在骊山两次见到老君降临朝元阁的传奇神话。 李琅努力从印象中搜寻:唐玄宗找到的这幅老君像有没有流传到后世?自己有没有在网上或其他地方看过与这幅老君像相关的图片或临摹实物? 李琅以前上网的时候,还不至于只看美女自拍,不时地,李琅也看看其他类别的图片,各式各样的老君像似乎在无意间扫视过一些。 李琅再次仔细查看挂在马车车壁上的三幅画像,却没有一张跟印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李琅不由多长了一个心眼,对中使道:“我有一个疑问,不吐不快。” “说。”中使面容冰冷。 “共有三幅老君画像,三选一。即便我闭眼信手选择,也有三分之一……最低三成机会选对,如此岂非失去了辨察的意义?”如果这三幅画像都不是老君真容,而是一个诈术,李琅岂非被人坑死。 中使闻言脸色倏然一变,韦见素也瞬间变了颜色。 “我想确认一下,老君真容是否就在这三幅画像之中?”中使的反应尽收李琅眼底,心里更加怀疑。 “你什么意思?”中使沈声斥道,“你声称梦到老君,老君真容是否在这三幅画像之中,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觉得是,就选一张。觉得不是,可以不选。” “不是我故意冒犯,实在是这三幅画像俱都慈祥端庄,慈眉善目,容貌差别很小,极大地影响了我的甄别。”事关自己的命运,李琅焉能退让,“我仅仅要求中使当众声明,圣上钦命中使带来的画像是否只有这三幅。如果还有其他画像,请一并拿出来,方便我逐一辨察,否则对我很不公平,也有违圣上本意。” 李琅的要求合情合理,围观的官民人等轰然响起一片支持声,连李适之和陈希烈等要员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中使沉着脸,无奈冲小李将军点点头。 小李将军又从马车里拿出三幅老君画像,挂在车壁上,肯定地对李琅笑道:“陛下钦定的六幅画像全在这里。” 李琅眼前一亮,后面这三幅画像中,有两幅两天前刚在朝元阁见过。 第一幅是在朝元阁老君祠前的飞檐照壁上挂着那幅老君画像,朝元阁庙丞张黄裳声称这就是小李将军临摹的老君真容。 第二幅是老君祠里早就存在那里的高逾三米的老君雕像形貌。 第三幅没见过。 第0066章 醍醐灌顶 李琅看到三幅画像的第一感觉就是,朝元阁不合常情地请他去游玩,果然暗藏伎俩。大概是韦陟派家厨韦巨元去朝元阁做独家名菜狮子头,收买静惠道长,想阴他一把。 事实上,中使刚才已经阴了他一把。 皇帝命中使带来六幅画像,中使一开始只拿出三幅,有心误导他,他选中任何一幅都是错的,可以推测中使也被京兆韦氏收买了。 因为“玄”宗皇帝一惯崇仙慕道,想要长生不老,每一次听到哪里有神迹,就专门派人寻访。比如,一听说何仙姑在岭南升仙,迢迢几千里长途,皇帝也派黄门使去广州寻访并想要带回京师。现在京师脚下的骊山出现老君赐福的神迹,皇帝没任何理由故意抹杀,一心这么干的只有京兆韦氏。 李琅突然发现,京兆韦氏实在太过骄狂,完全没把一个平民百姓放在眼里,却不曾想因此暴露出一个软肋,让他找到了回击京兆韦氏这个平民百姓无可撼动的庞然大物的途径: 皇帝乐见神迹,京兆韦氏却故意抹杀,这是什么行为…… 李琅只要把握好自己空前高涨的话语权,将这件事揭发出去,就够京兆韦氏和朝元阁静惠道长,捎带着还有张黄裳喝一壶的。 现在官民人等齐齐围观,正是一个最好的揭发场合。 但前提是李琅必须选对老君真容。不然倒霉的是自己。 李琅细细观摩中使让小李将军后面拿出的这三幅画。[就爱读书] 第一幅画像,张黄裳声称是老君真容,李琅无法确定张黄裳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第二幅画像,为朝元阁老君祠里面那座高逾三米的老君雕像,存在那里不知已有多少年岁了。按常理来说,绝无可能是老君真容,作伪画那哥们绝不会照着朝元阁原有的雕像山寨。 第三幅画像,李琅从未见过。 那么,现在李琅的选择的目标似乎只有第一幅画像和第三幅画像。 相信张黄裳的话,选第一幅。不相信,选第三幅。 李琅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张黄裳。也许张黄裳谎言欺骗,可谁知道张黄裳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呢? 反正真假莫辨。 但李琅可以站在京兆韦氏的立场上反推。 李琅无论选第一幅还是第三幅,都有高达一半的机会选对。试想一下,京兆韦氏会给他这么高的机会吗? 京兆韦氏想要的,绝对是李琅无论如何都选不中,刚才中使一开始只拿出三幅画还不足以说明京兆韦氏的这个心肠吗? 李琅将视线定格在似乎绝无可能是老君真容的第二幅画像上,当日在朝元阁老君祠中初见塑像时的那一丝微妙的熟悉感又涌了出来。 毫无疑问,这幅画像跟他脑海中某些印象有部分契合。(.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为什么为这样? 人的一生经历很多事,记忆存储在脑细胞里。尽管平时记不起,但信息依旧在那里,当定向思维时,脑细胞里相关记忆会被触发,李琅扑捉到了熟悉感的源头。 李琅在后世见过形貌相似的雕像图片,并且知道这个雕像的来历。 史载,天宝年间,唐玄宗在骊山两次见到太上老君降临朝元阁。当然,神话般的事情不可信,但有一个实物却流传了下来,唐代名雕塑家元迦儿随后雕塑了一座两米高的白玉老君像,供奉在朝元阁,接受唐玄宗的膜拜。 这个接受皇帝膜拜的雕像必然就是皇帝心中的老君形象。天宝年间元迦儿创作雕像时所依据的蓝本理当是开元二十九年现世的老君真容。 这个白玉老君雕像经历了千余年的沧桑岁月,依旧有残留保存至后世,貌似被珍藏在西安碑林博物馆。 李琅很幸运,以前在网上浏览美女美图的空当,无意中见过相关图片。 之所以还对这些图片保留印象,主要是这个白玉老君雕像与其他老君像有很大的形貌差别。 别的老君像都是慈眉善目或仙风道骨,年龄方面一般刻画成老头子。可白玉老君雕像不同,像个中年人。鼻子坚挺,额头宽阔,两颊丰润,彰显着睿智、轩昂、温厚、肃穆,更有内蕴的威势。 需知老子被李唐封为玄元皇帝,当今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皇帝焉能只有慈眉善目而失之威势?大唐帝国有内蕴的强大和自信,连修皇陵都是凿山为陵。大唐皇帝都喜欢自己画像透出君临天下的威势。看李世民的画像,两手提着腰间革带,何等雄魄。 热衷开疆拓土的唐玄宗自然也很喜欢蕴于其内发于其外的威势,作伪画那哥们胆识过人,绝对摸到了皇帝的这种心气,从而有的放矢地投其所好,画出了威势内蕴的全新老君像,如愿得到皇帝认可。 李琅已经可以认定,第二幅与朝元阁老君祠里的雕像形貌一样的画像就是老君真容。然而这座雕像早就存在朝元阁老君祠,按常理又绝无可能。 李琅忆起当日在朝元阁老君祠本能察觉出的一些微末细节,顿时醍醐灌顶。 当日,李琅看到老君祠里的老君雕像有种不协调感,靠近时鼻中还嗅到一丝轻微的油漆味,现在终于明白原因了,是朝元阁改变了雕像的原有面貌,刻上老君真容。 头部经过重新雕刻后体积缩小,而身子没有变动,形成整体不协调。有油漆味则是因为刚给雕像头部上过漆,味道还来不及完全散尽。 端的阴毒无比…… 京兆韦氏的算计利用了人的常理思维,可谓天衣无缝。换作别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选第二幅画。 可李琅会,京兆韦氏无从了解李琅究竟是个什么人。 “我已经知道哪一幅画像是老君真容了。”不等中使催促,李琅就抬头道。 “指出来。” 李琅显得很笃定,中使脸上闪过惊异,韦见素陡然紧张起来。 “斗胆请中使容我先跟围观的诸位说两句。” 中使点头允许,中使代表皇帝,不可能在公共场合下表现出蛮横不近人情。 李琅转着圈,冲围观的官民人等拱手道:“选出老君真容后,我有话说,敬请期待。特别是御史们,请准备上本弹劾某些公开忤逆上意之人。” 场面登时大哗。 “准备弹劾谁啊,是不是京兆韦氏?”这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你小子选对老君真容再来大放厥词,选错就等死吧。”这是些幸灾乐祸的人。 “他慌称梦遇老君想当陈硕真,怎能选对老君真容?自知阴谋即将大白于天下,死前回光返照罢了。”这是京兆韦氏的人。 不管如何嚷叫纷杂,心思各异的人们对李琅想要说什么都很期待,当然,对李琅是否能选对老君画像也更加期待,人群再次蜂拥地往前挤。 李琅回到马车车壁前,在小李将军后面拿出的三幅画中的第二幅画前插上了香火,对中使道:“就是这一幅,最为形似我梦中的老君。” 第0067章 最后阻击 “你确定?”中使追问一句。(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六幅画像中,只有这一幅与我梦中的老君最为相似。”李琅肯定地重复道。如果不是这一幅,已被京兆韦氏收买的中使必会直接宣告他选错,哪里还会询问确定与否,给他第二次机会。 果不其然,中使沉默了一下,低沉着嗓音颔首道:“阁下选对了。” 李琅长长吁了一口气。虽然汤泉宫和太真观处在义军围困中,即便李琅选错了,朝廷一时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可声名扫地的后果让李琅一直忐忑。 现在好了,顺利过关,李琅绷紧的心舒缓下来,如同三伏天喝下一杯冰茶,非常舒爽。 老君到底长啥样,世人谁也不知道,每个人都可以拿一幅画像出来说是老君真容,关键得看皇帝认可不认可。作伪画那哥们搞出的老君像已经得到皇帝认可了,现在李琅替那哥们背书并无隐患。 李琅不惮恶趣味地猜想,那哥们可能现在就藏在围观人群中的某个角落,或者掩嘴偷笑,或者迷糊不已……但绝不会跳出来承认这幅画像其实是他伪造的。 李琅选对老君画像后,现场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围观的人群前面忽然陷入安静,后面却响起一片又一片的震天欢呼。 能挤到前面的都是些官宦或有身份之人,对李琅怀有各种心态。京兆韦氏的人集体失声;幸灾乐祸的人哑口无言;在这种氛围下,那些喜欢凑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和乐见道家神迹的人也不便大声为李琅叫好,招致前两类人的记恨。 反观后面就截然不同了。 后面极小部分人是一些不屑于拥挤围观只静候结果,或极为担忧汤泉宫和太真观安全关注事件处置进度的皇亲权贵。咸宜公主,杨家五兄妹,惠宣太子妃,韦元珪等人就在其中,他们不容易表现出明显的情绪波动。可后面绝大部分人为各行各业的无数百姓,他们是李琅的支持者,交相传递李琅选出老君真容的消息,顿时欢声雷动,连绵起伏。 场中要员们神情变化不大,心情各异。 李适之和陈希烈高兴,义军不出现变动再好不过。韦见素却完全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有着片刻的僵化。 韦元珪出钱,礼部侍郎韦陟出力,在御前幕后运作了那么多事,只为误导李琅选错老君画像。可谁曾想不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以朝廷的名义,公开成就了李琅梦遇老君之实。 “诸位,我有言在先,选出老君真容后有话要说。”李琅面露微笑,开口向围观的官民人等道,“首先,请刚才污蔑我慌称梦遇老君的兄台们站出来,让大伙儿看看,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前排全场寂静,没有一人站出来。京兆韦氏的人明知李琅在叫板他们,也只能缩头不出。 京兆韦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谁也不能说李琅慌称梦遇老君了。 “还有那些污蔑我想当陈硕真的人……”李琅继续抢占舆论高地,“陈硕真声称自己升仙山受仙法,召神将役鬼吏,法力无边变幻莫测,可我说过类似的话没有,凭什么污蔑我想当陈硕真?说过的人请站出来,我跟你当众辩论。” 还是没有一人站出来,很多官宦子弟小声骂李琅小人得志便张狂,可就是没底气跟李琅辩论。 “你们都没话说,那该轮到我说了。”李琅压住场面后,开始揭发京兆韦氏收买朝元阁之事,“我来讲一个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笑谈……” “且慢。” 李琅一开口,韦见素就猜出李琅想要说的笑谈正是京兆韦氏设计误导他的事,心中不免大惊。此事公之于众,京兆韦氏的门阀声誉严重受损,韦见素连忙出言打断李琅,道,“阁下选出老君画像,有侥幸成分在内,并不能完全证明你真的梦遇老君。诚如你适才所言,信手选择也有一定机会选对。” “就是。让我们来选,也可能选对。”围观的人群中,刚刚集体失声的京兆韦氏的人纷纷还魂了,高声嚷叫着附和韦见素,“侥幸,纯属侥幸。” 李适之和陈希烈见状颇为不满,京兆韦氏真多事。奈何辨察李琅由中使主导,他们无权干涉。 眼见京兆韦氏还在贼心不死,李琅很是厌烦,问身穿浅绯色官袍的韦见素:“你是中使吗?” “你胡说什么?”韦见素愕然,“本官乃谏议大夫韦见素。” “中使没说什么,你一个谏议大夫反倒迫不及待跳出来否认,我还以为你才是真正的中使呢。”京兆韦氏一心置李琅于死地,纠缠不休,李琅还能对京兆韦氏的官员客气么,“辨察之事你有定调的资格吗?你越俎代庖,将中使置于何地?你非议辨察之法,将钦定此法的圣上置于何地?” “你……” 当着官民人等和朝堂同僚的面,正五品上谏议大夫韦见素被一介草民直面质问,颜面尽失,气得嘴唇直哆嗦,可他还不能大发官腔,眼下朝廷正急于解救汤泉宫和太真观,万不能惹恼李琅,他唯有生生憋住怒火,目光投向中使。 世间之事,总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京兆韦氏算无遗策,事前顾虑到了万一李琅选对老君画像的情况,主支大房韦元珪将常乐坊里的一个大宅子贿赂给中使,合计在辨察画像之后私自多加一个环节最后阻击李琅。 韦见素今日赶来骊山,就是为了策应中使,堵住这个万一。 中使会意,出面对李琅道:“朝廷本打算要你绘出老君画像,考虑到你不会作画才由小李将军泼墨,让你选画,然选对画像确实不能排除侥幸因素。因此朝廷不但要辨察你能否选出老君画像,还将核实你说过的某一些话,以证明你没有慌称梦遇老君。” “测谎……” 李琅快速将入唐几天来说过的话梳理一遍,发现没什么谎言,心定了一些,“请尽管核实,包括我曾说过太真仙子是我故旧,曾为我祈福的话也可以核实,不妨找来杨家人当众问。” 杨玉环和她的太真观处于义军围困中,料想在目前的局势下,杨家人根本就不敢否认李琅说出的话。杨玉环不是李琅的故旧,但杨家人必须承认是;杨玉环没有为李琅祈福,杨家人也必须承认是。 “你所言与老君无关的事一律不在核实之列。”中使冷冷道,“朝廷核实的是你的梦境,老君三抚头。一抚去痴,再抚懂得识字作诗,三抚学会说话。” “我去痴,会说话,懂得识字已是事实,人尽皆知。”李琅猜测道,“中使莫不是具体到只核实我是否真的能作诗?” “不错。”中使点头,“考虑到也许你在事先背会别人的诗现在拿出来鹦鹉学舌,朝廷不能由你任意发挥,已经拟定了诗的题材和格律,是一首进士科格律诗。” “进士科格律诗?” 李琅的心一阵狂跳,背别人的诗他会,但让他自己作怎么可能,何况还是“五十少进士”的进士科格律诗。 哪个王八羔子出的这个绝户计,换作杜甫都不一定能行,需知老杜终生未成进士。 当日李琅声言自己能作诗,主要是为日后抄写后人诗词混迹大唐文坛赚取声望和钱财预作铺垫,谁知名利还未见踪迹,祸事却已招上门来。 第0068章 运气来了 进士科格律诗是排偶、声律、典故、词藻等方面都十分严格的骈文体,国朝多少士子自幼苦读,直至耄耋之年,数十载光阴,仍无法作出让考官满意的诗来,中使却要求一个未曾进学的乡民一步登天。(.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就爱看书网) 在场众人,除了京兆韦氏的人以外,其他无论李适之等朝廷要员,还是大部分围观者,都觉得中使过份了。 随同中使而来的小李将军也甚是诧异,来新丰之前,皇帝并无此要求。 中使跟韦见素腔调一致,小李将军和明眼人都能察觉出二人之间的内联。中使代表皇帝,众人嘴上不能非议什么,心里却对京兆韦氏的做法多了一份不认同,有人发出了轻微的嘘声。 现场气氛的变化,韦见素敏感地感受到了,然而内中隐情他不便解释。 京兆韦氏偌大望族,会在乎李琅么,非也,一个草民再怎么折腾也撼动不了京兆韦氏的根基。 京兆韦氏不少脉系联合阻击李琅,仅仅是为了保住一个乡里耆老韦元魁么,非也。对韦元魁格外上心的是京兆韦氏主支韦元珪一脉,其他脉系没兴趣力保。 京兆韦氏中的很多脉系联合起来,真正要保住的是共同的门阀利益。 当前朝野舆论先是轰传京兆韦氏的外围新丰崔家是废太子瑛余孽,后来连京兆韦氏族内的韦元魁都被说成是废太子瑛余孽,与新丰崔家合伙谋害贞顺皇后的女儿咸宜公主。(.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众多官员推波助澜,争相建议大理寺追查逆案。 京兆韦氏焉能分辨不出这些人迎合李相,醉翁之意不在酒,追查废太子余孽的背后用意是顺理成章地牵连同情李瑛的现太子李绍。 京兆韦氏担心李相将京兆韦氏当成打压太子的跳板,使得京兆韦氏沦为宰相和储君权斗的“战场”。 这就好比,两支军队在京兆韦氏的地盘上交战,不管谁胜谁负,京兆韦氏都会受到损害。到时候,遭受池鱼之祸的恐怕不止韦元魁一人。 出于门阀利益,京兆韦氏必须掐灭会引发宰相和储君权斗的火种,李琅。 京兆韦氏认为,李琅痴哑顿愈以及不进学就会识字的“奇迹”,其实只要有心就能运作成功。 不排除李琅本就不痴也不哑,又在暗地里读书识字,蒙骗世人,只为一朝哗众取宠,攫取名利。 装痴哑简单,装不会识字也容易,但装才华却是不可能的。 所以,京兆韦氏拿高难度的进士科格律诗来最后阻击李琅。 李琅这要还能通过,那就真的堪称神迹了,京兆韦氏输了这一阵也无话可说。 小李将军常年在外写生,与其他的皇亲贵戚相比,更了解民间疾苦。多次来骊山画景的他清楚新丰事件完全是被新丰崔家,骊山韦府等大户们给逼的,他同情新丰百姓,也同情李琅,有心让中使打消要求李琅作格律诗的念头,问李琅道:“阁下看过韵书吗?” 作诗可不比识字那么单纯,知道字形训诂是最基本的,更需要懂得对仗,平仄押韵,按韵书用韵。[.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就爱读书] 时下诗人们习读的韵书是前隋陆法言所著《切韵》和当朝陈州司马孙愐刊正《切韵》而著的《唐韵》,《唐韵》从开元二十年起笔至今,已近十年,尚未完本,就被朝廷推崇备至,渐渐成为主流。《唐韵》用反切法注音标韵,是国朝用来统一全国语言和发音的官韵,几乎每个诗人都读过切韵或唐韵,不然无法用官话作出押韵的诗文。 李琅摇头,苦笑道:“我不知何为韵书。” 围观的官民人等闻言大哗,连韵书都没看过,根本就不具备作诗的起码条件,这不开玩笑嘛。 “你看……” 小李将军掉头面向中使欲言又止,意思是,连寻常之诗人家都不可能作出来,你怎能让人家作进士科格律诗……算了吧,毕竟皇帝没钦命你这么干。 照说皇亲贵戚的面子,中使一般要给,可韦元珪送出长乐坊一座大宅子的厚礼令中使踌躇了。 常乐坊紧挨东市和兴庆宫,地皮非常贵,里面的任何一座大宅子都价值非凡,昂贵到一个下县一年的赋税总入都买不起一座宅子,韦元珪可谓诚意十足。 中使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难以抗拒高价房产的诱惑力,只好带点歉意地对小李将军笑道:“陛下希望辨察无误。” 见自己的面子不管用,小李将军不好再说什么,颇为同情地看了李琅一眼,退到一边。 “看好了,这是诗题和格律。” 中使面容一正,命随行侍从将一张写着题材和格律的纸挂在马车车壁上,纸上有几竖排繁体字。 围观的官民人等纷纷往前涌,好一阵骚乱,挤到最前面的人念出声来:“玄元皇帝降瑞賀聖祚無疆詩……五言八韻十六句排律。” “玄元皇帝降下祥瑞,祝贺大唐国祚绵长,圣上万寿无疆,非常切题啊。” 切题是切题,可题材实在太大,涉及玄元皇帝,当今太平天子,李唐国祚,多大呀,这么大的题材,居然让一个偏居骊山一隅的乡民依此作诗,可以想象出题人的居心何其深邃。 几列繁体字中的聖和韻,李琅不认识,但结合上下文意思,不用等别人念,自己就能大致能猜出来,本在暗暗叫苦的李琅心头狂跳:成就文名的运气来了。 李琅以前写穿唐文那会曾查阅过一些资料,记得大唐天宝四年乙酉科进士试题,就跟这个题材基本相同。李琅大略记得一个叫李岑的士子写的诗,此诗位列当年三甲之一,或许还是状元及第,至于具体的后世已不可考。 “你要是作不出,就赶紧承认自己慌称梦遇老君,选对老君画像是蒙的。” 京兆韦氏那群围观者中的部分人劲头又上来了,不过这次的声音稀稀落落,附和他们的人几乎没有,连很多同为京兆韦氏的族人们也不好意思叫嚣。毕竟李琅连韵都不懂还被要求作诗,这不是赤裸裸的故意刁难吗? 所有人都在等着李琅俯首承认自己说谎。 等了良久,还未见李琅吭声,中使冷笑道:“阁下自称老君赐福,学会作诗。怎么,难道实际上连破题都不会吗?” “破题是……”此刻李琅已经忆起李岑所作那首诗的全文,不再迟疑,一字一顿念道,“皇网归有道,帝系祖玄元。” 众人一听之下,惊愕回味,随即震天的拊掌声和叫好声轰然而起。 “皇网归有道,帝系祖玄元,开篇切题、气势磅礴、对仗严整。” “归、祖两字用得极妙。” 李唐应道而生,天命所归;皇帝血脉来自老君,尊贵无极。归、祖两字将李唐神器的合法性和李氏皇族一脉的高贵门望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个乡人能作出的诗吗,这应该是进士作出的诗。” “此人若不是得玄元皇帝赐福,某家不姓李。” 两句破题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在为李琅欢呼,四周响起潮水般层层涌动的掌声,不少人失态了。想象一下,一个自小痴哑,从未读书的孤陋乡民竟开口作出进士水准的格律诗来,这让理性的大脑如何能够接受。 韦见素惊出了一身白毛汗,张大了嘴巴一下子合不拢,他完全凌乱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谁能给个解释。 第0069章 这就是神迹 小李将军是皇室宗亲,极为欣赏李琅破题两句颂扬李唐的诗句,很想看到全诗都保持这般进士水准,知悉李琅没读过韵书,提示韵脚道:“元韵,可与魂韵、痕韵同用,每两句押一韵。” 李琅不太了解韵脚,但可以不甚严谨地取巧,套用后世的拼音法将元、魂、痕的韵母识别出来同用。了解哪些韵可以同用,作诗时比只知道单一韵脚更容易,李琅朝小李将军点头相谢。 当然,眼下李琅背李岑四年后才会作出的诗,无需自己押韵。 李琅作思索状,以一联两句,再一联两句的节奏,非常缓慢地将全诗念出来。 “皇网归有道,帝系祖玄元……瑞降南山祚,神通北极尊。大同齐日月,兴废应乾坤。圣后趋庭礼,宗臣稽首言。千官欣赐覩,万国贺深恩。锡宴云天接,飞声雷地喧。祥云飞紫阁,喜气绕皇轩。未预承天命,空勤望帝门。” 李岑的原诗,李琅只改了两字,“瑞降南山祚”原为“运表南山祚”,这样一改更切合自身经历,好在也不影响对仗。 盛唐之时,韩愈和柳宗元尚未出生,古文运动不成气候,形式僵化的骈文占据主导地位。进士科考试中,每一个字都必须经过反复推敲。一首诗只要有一个小小的地方对仗不工整,就会被考官无情摈弃。李琅可以改“运表”,但不能更切合自身经历地将南山改为骊山。骊山与北极不对仗,全诗会毁在一个字上。 现场的叫好声和拊掌声从李琅念出破题两句开始,一直没有断过,持续处于高昂状态。 时人文尚浮华高远,李岑的这首诗文大气磅礴,特么对很多人的胃口。 “李琅就是老君神迹。” 见证老君神迹,几辈子都不定有这等机会。一些人失态了,狂热地喊叫。小李将军也非常激动。元、言、喧、轩属于元韵;尊、坤、门属于魂韵;恩属于痕韵,元魂痕三韵可同用,李琅没看过韵书,却用韵全对,不用神迹如何解释。 “确实堪称神迹。” 李适之、陈希烈等朝廷要员碍于李琅目前未被朝廷定性的身份,不便拊掌叫好,但心里由衷发出跟其他人一样的赞叹。李琅竟然拥有如此才华,诗中不吝辞藻颂圣,很符合进士科格律诗的路子。若是参加今年的常科,金榜题名成为进士也不是没可能。 凭这一首诗,在世人心中,李琅已能晋身士子行列,被大唐的衣冠阶层普遍接受,将在不同场合受到礼遇。 与热烈的场面格格不入,韦见素的心凉透了,充满着无言的沮丧和挫败感。 两次,连续两次,韦见素本以为胜券在握,可结果都是颠覆性的,非但没能当众戳穿李琅,反而成就了李琅梦遇老君之实,竟然还成就了李琅与进士比肩的文名。(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在“老君神迹”面前,他们京兆韦氏的阻击显得多么苍白,戏剧性地化为了李琅晋身的垫脚石,比李琅污称的“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还要令人讽刺,完全是适得其反。 震惊和沮丧交织的韦见素脑袋一阵眩晕,眼睁睁地看着李琅享受官民人等的吹捧。 毫不意外地,韦见素也看到李琅接下来当众揭露了礼部侍郎韦陟派家厨韦巨元给朝元阁做狮子头,收买静惠道长等人给李琅下绊子的龌龊事,可恨他却没办法再去阻止李琅。 韦见素受不了听说此事后的人们纷纷对他,以及在场其他京兆韦氏的人投来复杂的目光,偏又作不出辩解,很有些狼狈地跟已经完成钦命的中使和小李将军回京。 尽管除不掉李琅,但宰相和太子之间的权斗却依旧必须阻挡在京兆韦氏门外。 掐不灭火种,那就釜底抽薪。为今之计,尽快抛弃外围新丰崔家避免引火上身是必然的选择了。 李琅顺利通过中使辨察,返回骊山山中。李适之等朝廷要员投鼠忌器,只能任由李琅不紧不慢地走过汤泉宫壕沟前矗立如林的帝国铁骑。 “驾,驾……” 千牛卫骑兵护着中使离开不久,又一队千牛卫随扈一位从宫里出来的宦官疾驰到汤泉宫前,赫然是服侍皇帝日常起居的近侍王公公。 王公公不作任何寒暄,就急急宣读圣谕。 皇帝敕命临场处置的朝廷命官们必须尽快解围汤泉宫和太真观,每隔半个时辰,派快马将最新消息迭报宫中。如若皇家行宫受到任何侵扰,责任官员一律流放。 “圣心焦虑不已。两位阁老,事件处置得如何了,咱家问明后也好回禀陛下。”宣读圣谕后,王公公问李适之和陈希烈道。 “已派孙侍郎、颜御史进山跟对方首要者接触,正等着听结果。”李适之和陈希烈压力陡增,“请公公转奏陛下,臣等必不辱圣谕。” 正说着,就见孙逖和颜真卿已经出现在壕沟上的独木桥上,后面跟来一个面目阴鸷,着青色官袍的中年人。 “怎么样?”李适之问道。 “陈家洛不承认围困汤泉宫,声言他们围困的是骊山韦府和呆在韦府内的一名崔姓参军,十几名捕吏。”孙逖回道,陈家洛对他和颜真卿执礼甚恭,然立场异常坚定,任他和颜真卿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不松口,“陈家洛表示,只要抓住谋害公主的逆犯,就立即解围。” “巧言搪塞。”李适之斥了一声,有些意外道,“陈家洛就没再提让金吾卫转呈的那四条要求?” “只字未提。”孙逖摇头,“陈家洛只是一再宣称,李琅奉公主委托侦查灞桥落水真相,鞫传人犯时遇到暴力抗法,他和新丰百姓群起义助,这便是新丰事件的本质。” “孙侍郎,你立即亲自去向公主殿下禀明此事,请殿下公开收回对李琅的委托。” 孙逖走后,李适之目光移到后面的青袍官员身上:“你,过来。” 正要悄然离开的青袍官员眼看躲不过,只得赶紧趋前给李适之和陈希烈行礼:“下官新丰丞吉温拜见李阁老,陈阁老。” “吉少府,新丰阖县官吏不是都被俘了吗?陈家洛怎么又把你给放了,新丰令和你的一众同僚目前可好?”李适之问道,义军不跟孙逖重提要求不合情理,他们的要求可能承载在这个新丰丞身上。 “崔明府他们无恙。”吉温搪塞道,“陈家洛抓捕的是谋害公主的逆犯,下官于此无干,对方就放人了。” 李适之不是李相的人,刑部不在李相的影响之内,吉温不愿在刑部官员面前指控新丰崔家和骊山韦府为废太子余孽。 第0070章 真正用意 吉温不满李琅让他跟着孙逖和颜真卿出山,这下可好,被李适之叫住了,得费劲脱身。 李适之面露狐疑,想要再问,急于离开的吉温已拱手闪人:“下官告退。” “吉少府稍候。” 仪表堂堂,颌下有一绺漂亮胡须的颜真卿叫住了吉温,向李适之进言道,“李阁老,下官有内情私禀。” 陈希烈闻言退开数步,眉头微蹙,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呢。 吉温心头一跳,本能感觉不太妙。刚才出山前,李琅、陈家洛、颜真卿三人有过好一阵密谈,不知三人谈了些什么。吉温也退后些,可却竖起双耳静听。 “颜御史请讲。” 李适之和颜悦色,颜真卿跟陈家洛为同榜进士,旧有交情,此番自荐说服陈家洛解围汤泉宫,对朝廷忠心可嘉。 “吉县丞所言不尽不实。”颜真卿低声道,“就下官所知,李琅和陈家洛放吉县丞出来,缘于吉县丞表示要去大理寺检举太子妃五叔和新丰令为三庶人余孽,合伙谋害咸宜公主殿下,籍此进一步牵连太子殿下。” “颜御史如何得知?”李适之吃了一惊。 “李琅适才通过中使辨察后回山,跟陈家洛相商,两人一道亲口对下官说起。” 颜真卿与陈家洛交好,早就了解到新丰崔家修建临潼池大搞强征强拆的强盗行径,他接连两次上本弹劾新丰令崔贞愈,均石沉大海。(.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就爱看书网)颜真卿今日自荐而来的目的,不仅仅是说服陈家洛千万别铸成无可挽回的大事,也想看看自己有什么可以帮得着旧友的地方。 陈家洛和李琅请他将这个内情透露给支持太子的权贵。 陈希烈示好李相,所以颜真卿避开陈希烈私禀。而李适之虽然热衷于诗酒宴饮斗酒不醉,在朝堂上不站队,可李适之素来不满李相独断朝纲,被李相视为潜在的相位竞争者予以打压,可以说,李适之跟太子有共同的对手,算得上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盟友,唇亡齿寒。 “颜御史是说,李琅和陈家洛一面放吉温出山检举韦府和崔家,一面却让你将此事提前告诉本官?” “正是。”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依下官看,他们是想给朝廷中不愿意看到吉温构陷牵连无辜的直臣们隐性施压。潜台词是,如若不依法处置韦府、崔家等新丰大户,他们就只有将事情弄成逆案。” “妄图挟制朝廷,犯上……”李适之随即意识到这些话眼下多说无益,转口问道,“将事情弄成逆案即可达到目的,他们为什么不将此作为首选呢?” “朝野上下很多人都认为三庶人被杨驸马构陷蒙冤而死,将韦府和崔家弄成三庶人余孽不占道义。[.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颜真卿解释道,“李琅他们不想强加逆罪,只希望依法处置。韦府和崔家实际犯了什么罪,就该受什么罪责。” “哦,他们巧言遮掩围困汤泉宫的犯上逆举,没想到还有底线。”李适之沉吟片刻,道,“这么说,李琅此前一再宣示韦府和崔家是三庶人余孽,用意也并非强加逆罪构陷对方,而只是一种牵制手段,既抗衡京兆韦氏阻挠他们控诉,也迫使朝廷进行处置。” “对。” “本官想来也应是如此。”李适之叹道,“李琅和陈家洛乃人间草莽,尚且有此道义底线,可恨那些位列庙堂的权臣显贵却能为了一己权欲而无中生有肆意构陷牵连。” 颜真卿不好去接李适之的这种话茬,继续替李琅和陈家洛辩解道:“现在他们围困汤泉宫不外乎意在施压朝廷。事件恶化到目前这一步,有证据表明,主要因崔家刻意逼迫所致。迫于犯上的严重后果,他们声称受公主委托围困捉拿韦元魁也是情非得已。” 李适之沉默了一下,沈声道,“颜御史为陈家洛旧友,替陈家洛他们开脱不遗余力啊。” “下官不敢。”颜真卿暗自一凛。 “李琅和陈家洛率众围困汤泉宫这个事实,无论如何巧言掩饰都是不成的。当然,如何处置他们需由陛下圣裁。”李适之抬手招来一随行员外郎,吩咐道,“速去将孙侍郎叫回来,不必请公主收回对李琅的委托了。” “下官遵命。”员外郎领命而去。 颜真卿松了一口气,李适之放弃请公主收回对李琅的委托,意味着默认义军围困汤泉宫的托词,也即并不想刻意追究李琅和陈家洛等人的犯上之举。 颜真卿细想一下,看出李适之这么操作是经过考量的。 如果朝廷不承认义军的托词,就得以逆罪处置义军。可围困汤泉宫的义军却要求不追究任何罪责,如此局面就会陷入僵持,对解围汤泉宫无益。皇帝要求李适之半个时辰报一次消息,李适之承担着极大的压力,不得不变通。 “他们为什么没有重提那四点要求?” “他们在等着朝廷主动处置,但要求没有变。”颜真卿道出李琅和陈家洛刚才跟他表达的立场。 “这才正常嘛,他们倒是懂得给朝廷面子。”李适之释然了,当机立断,“新丰所有案件即刻由刑部审理。” 京兆府京兆尹空缺,下面两个少尹只有一个王开沅在职现在还被下了大狱,自然无法审理。大理寺大理卿李道邃当甩手掌柜,李相的亲信杨璹事实上掌管大理寺;御史台御史大夫空缺,御史中丞张利贞跟李相关系融洽。将案件交到大理寺和御史台,必定牵连到太子。只有刑部直接接手,才能保证公允。 “吉少府,你暂时不能离开。刑部立即着手审理诸多新丰案件,你是新丰父母官,很多时候需要你出堂佐证。” “下官必竭力配合。”李适之和颜真卿的话,有心偷听的吉温听到了个大概,这才明白自己被李琅给摆了一道。给李相递投名状的想法算是破灭了,只不过能从义军手中逃得性命也算大幸。 吉温不恨李琅,却暗暗恨上了阻他大好机遇的李适之。 李适之转向还等着那里听信儿的的王公公笑道:“对方要求依法审理他们所控诉的所有案件,某已有对策,请公公转告陛下,汤泉宫和太真观无虞。” “好,咱家这就回奏陛下。”王公公得了准信,启程回宫。 李适之随即一面派人再次进山跟义军详尽交涉,要来崔贞愈等一干被俘的官吏和大户,并着刑部官差鞫传韦府韦元魁等人;一面调来刑部各司的所有郎中、员外郎、都官们,并特事特办,上禀中书省抽调其他省部的法司官员赶到骊山集中审案。 朝廷重视起来,人手汇集,顿时效率惊人,仅仅大半天,至黄昏时,已将所有案件审结。 审理过程中,京兆韦氏非但没设置任何阻力,反而积极配合。 掐不灭李琅这颗火种,移除崔家和韦元魁这些柴薪也一样,总之要让太子和李相的权斗之火在京兆韦氏的地盘上燃不起来。为了京兆韦氏的门阀利益,只有忍痛抛弃韦府和崔家了。 黄昏时分,朝廷应对新丰百姓提出的四点要求,正式一一作出回复。 第0071章 一声叹息 踏着骊山烽火和骊山晚照交相辉映的红红光芒,刑部侍郎孙逖又一次进山,将朝廷的回复带给李琅,以及陈家洛等十几名义军首领。[就爱读书] “你们控诉新丰54家大户共126名被告之中,80人罪证确凿,依律32人判死,余者处以一年到三年不等的徒刑。”孙逖首先道出朝廷应对新丰百姓第一个要求的举措,“死刑犯中的衣冠户不允许用“八议、请、减、赎、官当、免官”等律令为自己免罪,陛下和刑部李阁老已复核死刑,立斩不候时,一应死囚今日便即处死。” “判死32人,离我们给出的126人名单差距太大了些吧。”李琅质疑道。 “大唐立国之初定有严格的死刑复核律令,太宗皇帝曰:“死者不可再生,用法务存宽简”。国朝不轻判死刑,至开元二十五年,天下执行死刑的人数为史上最低,大理少卿徐峤上奏皇帝,“今岁天下断死刑五十八”,天下一年只处死58人。”孙逖降低姿态解释道,“而今刑部一天判死32人,已是国朝从未有过之事。当然,并非刑部碍于律令宽简死刑犯,主要是因为很多案件累积过久,证据已无法收集。如果证据不足还要强判人生死,刑部就枉法了。法之不存,国将不国,相信诸位能够理解。” 李琅跟陈家洛等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走律法之路,出现这种状况无法避免。 所幸骊山韦府韦元魁、韦鸣、韦祁三父子和管家韦谦,新丰崔家崔贞愈、崔行真、崔成用、崔造等官僚罪证确凿,皆在判死之列。(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义军首领们稍一讨论,认可了。 孙逖接着给出朝廷对新丰百姓的第二、第三个要求的回复。 这两个要求相对单纯,朝廷基本予以满足。 死刑犯的家产田产悉数抄没;徒刑犯依律可以赎罪,但只许用田产赎罪;被告中查无实据但有兼并田地者,被规劝平价卖出兼并得来的田产,朝廷使用从死囚家中抄没的钱财将田地买下来;叫停新丰县衙强征强拆圈地修建临潼池。 所有这些朝廷重新从官府和大户手中收回的土地,以杨玉环恩赐的名义分发给新丰失地课户。 体恤新丰百姓深受大户兼并土地之害,朝廷免除新丰今明两年的所有赋役。 李琅和义军首领们对此自然无异议,特别是朝廷以杨玉环恩赐的名义将田地分发给失地课户之举,堪称李适之迎合皇帝和杨玉环的神来之笔。 在全县范围内赐予大面积田地,与此前杨玉环给桃花林周边被征的少量田地发放补偿款还被贪官贪得干干净净半点也没真正惠及失地百姓沦为笑谈相比,影响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百姓们受人恩惠,谁还好意思再去唧唧咕咕皇帝和杨玉环的那点儿韵事。 “狗贪官们太猖狂,太真仙子上次发放的补偿款被韦府和崔家悉数贪墨连一文钱都没到失地百姓手中为前车之鉴。”李适之的这个神来之笔,让李琅也相应地想到一个神来之念,“崔贞愈被处死后,我们要求朝廷派一位太真仙子信得过的官员继任新丰县令,以保证完全遵照太真仙子的善意,将田地如数分到失地百姓手中。(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李琅其实是在替杨家的亲戚魏方进争取新丰令之职。 对跟苗元昭有过冲突的李琅来说,魏方进主政新丰总好过苗元昭老爹。从更加长远来看,杨家势力崛起是必然趋势,李琅围困汤泉宫,算是把杨家给得罪了。现在施恩于魏方进,过后杨家要是羞恼报复,魏方进可以起到缓和作用。 “没问题,关于新丰令的人选,朝廷将先征询太真仙子的意见。”孙逖不可能察觉到李琅的心思,他认为李琅要求合情合理,痛快地应承下来。 眼见前面三点得到了义军的认可,孙逖轻松了许多,不过新丰百姓的第四点要求怕是有些棘手。 朝野上下都知道新丰百姓夺占了县城,歼灭县内数百捕吏和不良人,俘获所有官员,包括高陵县连夜来援的捕吏,随即围困了皇家行宫。站在朝廷立场上,这不是造反什么才是造反? 性质是官逼民反,义军却要求不予追究,荒谬。 可义军围困了汤泉宫,朝廷若按造反来处理,下令军方镇压,结果只能是义军和皇家行宫同归于尽。 朝廷既不能失了法统,又投鼠忌器,棘手的局面很考验负责处置新丰事件的官员们。 “朝廷的态度是,招抚你们。” 孙逖随即作出进一步的详细解释,李适之采取变通法子,分别定性李琅和陈家洛等义军首领,并分别处置。 陈家洛、辛易吉等人早就策划诛除新丰官吏,此次聚集死士举事,致使新丰官吏伤亡殆尽,实为谋反。朝廷大军进抵新丰后,陈家洛率众接受朝廷招安,首要者如陈家洛、辛易吉等十余人调到辽东平卢军前效力,其余死士遣返为民,新丰百姓则一律不予追罪。 对于李琅,朝廷承认李琅奉公主委托查办灞桥落水真相,不归入义军。但指控韦府和崔家为三庶人余孽不实且拘捕嫌犯时非法借助了以陈家洛为首的义军,论罪反坐,本该徒三千里。朝廷念及李琅自小痴呆,几天前才刚刚痴哑顿愈,处世懵懂辨事不明,特与赦免。 “这已是最好的处置途径,也是朝廷最后的底线,很难再让步了,希望诸位不要固执己见,僵持对哪一方都不好。” 将陈家洛等十几名义军首领调到平卢军无疑是一种变相流放,孙逖生怕义军不认可。他嘴上说得强硬,其实义军如果执意要求全体免罪为民,朝廷还真没办法,唯有答应。 招安的法子很有创意,李琅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私下里询问陈家洛等人的意见。 “起事之初,我们都抱有赴死之志。而今能得到这般结局,是意想不到的大好事,多亏李大郎运筹得当。”陈家洛和义军首领们纷纷表态答应。 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把朝廷往难以容忍的底线上逼,也并非是一件好事。 李琅等人计较已定后,出来对孙逖回应道:“辛老英雄年岁已高,我们要求朝廷对他不予追究遣返为民,其他的都答应。” “很好。”义军如此痛快,孙逖非常高兴,忙了大半天,新丰事件终于有结果了,“朝廷大军即刻撤离,刑部开始处决犯人,你们熄灭烽火,交出兵械,填平壕沟。” “慢。”李琅摆手道,“京兆韦氏收买朝元阁设计抹杀我那事,朝廷总得给个交代吧。” “这本不在朝廷回复你们的范围之内。”孙逖透露道,“不过本官可以告诉你,中书省韦阁老已上表乞骸骨。静惠道长被清都观道家大德张真人逐出师门,不再是朝元阁住持了。” 京兆韦氏跟皇家有着错综复杂的联姻,他们中的某些朝臣使用龌蹉手段抹杀李琅远不足以动摇他们的根基。老迈的中书侍郎韦谟乞骸骨打情感牌,更是挽回了皇帝对京兆韦氏的些许不满。 京兆韦氏付出的不过是一点点声誉而已。 李琅心中一声叹息。入唐几天以来,他解决了明面上的生存危机,然而却惹上了京兆韦氏,得罪了杨家,太子派系忌恨他,甚至连主宰朝堂的李林甫派系中也得罪了一个苗晋卿……李琅简直跟大唐各个派系交恶,这代价似乎有点大。 以后还怎么在大唐混得下去…… 汤泉宫前面的壕沟外,蹄声隆隆,东西两路帝国铁骑撤离了,富平步卒也向北撤走。但负责处置的官员们和等着汤泉宫解围的皇亲们都还在,从上午就开始围观的百姓有增无减,一眼望去蔚为壮观,起码有数万之众,都在等着看刑部当场处决32名死刑犯。 第0072章 天道昭昭 骊山晚照是一道驰名的美丽风景线,夕阳西下,一束束余辉撒向大地,绚丽多彩。(就爱看书网)火红的霞光渲染了原本洁白的云层,浮动着梦幻的云烟。 在即将被执行死刑的京兆韦氏韦元魁三父子和堪称帝国高官的正六品上畿县县令崔贞愈等死囚眼中,这种梦幻感尤其深切。 几天前,他们还是新丰的土皇帝,官府豪族强强联手,形成强势无匹的既得利益圈子,对新丰十几万百姓予取予夺。谁曾想仅仅几天过后,他们却将踏上黄泉路,送他们上路的竟然是一个叫李琅的微末草民。 他们有权有钱有家世有圈子,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却得来颠覆性的结局,这是不是在做梦啊。 刑场边上,死刑犯的亲人们聚在一起悲泣,哭声显得非常苍白,完全淹没在数万百姓的怒吼声中,百姓们大呼该杀。 韦元魁的六个兄弟都在场,长须飘飘的大房韦元珪一脸铁青,他刚刚被和尚们给气坏了。 两个多时辰前,韦元珪得知五弟父子三人首批受审当堂判死今日便即处决,立刻派随行的老管家韦楚快马回京,去京师佛寺请高僧赶来刑场超度韦元魁三父子。刚才韦楚回来禀报,西明寺、崇济寺、大慈恩寺等佛寺一听说要超度的是遭新丰百姓围攻的韦元魁,都无一例外婉拒。韦楚无奈只得请来醴泉坊波斯胡寺的胡人和尚。可这些胡人和尚到刑场一看,数万百姓怒吼连连,吓得又原路退了回去。 夕阳缓缓降落骊山山头,霞光逐渐暗淡,日落将至。 大唐每年死刑执行季节为秋分至立春之间,复核为“决不待时”的死囚除外,每天行刑时辰在未时到申时之间,也即从日中到日落之前,入夜后不得执行。现在申时将过,执行时间不能再等了。 刑部临时搭建了行刑台,监刑官、狱吏、刽子手已经就位,百姓层层围观。 官府行刑时,欢迎百姓来现场观看,以达到“与众弃之”的宗旨,杀鸡儆猴的目的,这一条写进了《唐六典》。 首先执行的是斩刑,狱吏们押着21名判处斩首的死囚上了刑台,死囚们被反缚双手,成一排跪在台上,每个人嘴里都塞了一个木丸。 给死囚嘴里塞木丸是武则天发明的,垂拱年间,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因得罪武则天被处斩,临刑大骂武则天,被用木丸塞口后行刑,后来大唐法司衙门处决死囚时常常采取此法。 这些死囚以往肆意打杀百姓,现在终于轮到他们授首了。很多往日不可一世的恶霸豪强吓得面无人色,当场失禁,裤裆里满是污秽。有5人身子发软瘫倒下去。(.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狱吏们拎出瘫倒的5名死囚,将其双手和头发反绑在木椿上,双腿跪地,脖子向前伸出,动用另一种斩首方式。 监刑官一一验明正身,16名手持薄板横刀和5名手持厚背横刀的刽子手随即上台,接过狱吏们备好的一碗热酒,仰脖饮下。 16名手持薄板横刀的刽子手从后方走向没有瘫倒的16名死囚,在死囚身后站定。 “行刑。” 听到监刑官发令,刽子手左手轻轻一拍死囚的脖子,往左猛然摁下死囚的脑袋,在死囚脖子哆嗦颈椎骨环节微张的一刹那,刽子手右手的横刀挥起,锋利的刀刃从死囚颈椎骨之间的缝隙间切入。 死囚们塞住木丸的口中立即响起含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刽子手刀刃下行,割断了死囚们的颈椎、血管、食管、气管,惨叫声倏然断绝,脑袋与身躯分离,滚落在地。与此同时,刽子手抬脚将无头尸身向前踢倒,让腔子里的血都往前喷。站在死囚身后的刽子手,身上连一点血也没有溅到。 另一边,5名手持厚背横刀的刽子手双手挥刀,砍断那5个被绑在木椿上的死囚的脖子。这种斩法简单,不需要熟练技术,适合新手行刑,只是容易溅到血。 接着执行绞刑。 韦元魁三父子和崔家那一大窝贪官共11人活着的时候高高在上,到死时依旧受到优待,享受保留全尸的待遇,嘴里也没有塞木丸。 韦元魁、崔贞愈等人被跪绑到木椿上,颈部套住一个绳套。 “长兄,一定要替我报仇啊。” 临死前,韦元魁咬牙切齿,对韦元珪喊出了遗恨。韦府自开元十一年从蓝田县搬到骊山以来,害死72条人命,费尽心机兼并了近万亩土地,置下了几辈子都挥霍不光的偌大家产,然而一朝被朝廷全部抄没,父子三人亦被悉数处死。韦元魁认为这都是李琅给害的,此仇不报死不瞑目。 韦元珪明白五弟的心思,脸色阴沉得可怕。 “行刑。”监刑官断然下令。 每个死囚两边各有一个刽子手,闻令把木棍插在绳套里,两人反方向转动,使得套在死囚脖子上的绳套越收越紧。 韦元魁气息闭塞,双眼圆睁,腿脚乱蹬,不一会儿就动不了,曾几何时喊出“你们头顶着韦家的天,脚踩着韦家的地,韦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你地就得给地,要你命就得给命”的豪情壮志永远地远去了,无尽的黑暗淹没了他。 目睹韦元魁三父子和崔家那一窝贪官在蹬腿中丧命,围观百姓的欢呼层层叠叠如波浪起复,响彻云霄。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刑部行刑完毕后,李适之亲自出面向百姓们宣告了朝廷应对新丰事件的四点处置,表示新丰事件获得完美解决。 现场瞬间沸腾起来,欢呼声,笑声、哭声,喧嚣震天,像炸了锅一样,新丰百姓从未像现在这般尽情释放自己长期积压的情绪,这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烽火台的烽火缓缓熄灭,以此为信号,无数的新丰百姓扛起农具开始填平汤泉宫所在山岭四周的数道壕沟。 在外面差不多静候了一天的皇亲们和杨家五兄妹等不及壕沟被填平,就通过架设在壕沟上的独木桥涌入了汤泉宫和太真观。 两天后,李琅泡在自家后院的温泉池中,摇头苦笑。 这两天,李琅除了去弥家庄济世堂看望了韦兴、韦侯成,青娘,四娘,还有乡邻们凑钱为其医治的白氏等人以外,其余时间一直在等候朝廷对道家祥瑞一事的回应。可京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李琅意识到,这件事不会有下文了。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换位思考,没承认他为祥瑞都能闹这么大事,要是承认他为祥瑞就更难以把控了,朝廷已经对他有了戒备。 第0073章 暗算 “李大郎在家吗?”院子外面有人叫门。 “贵客稍候。”李琅应了一声,从温泉池起身,穿上衣服,用布条盘好长发,往院门走去。 外面立着一名身穿黄褐色道袍的二十几岁青年道士,身形轩昂,高约185厘米,剑眉星目,面庞肌肤似有光泽隐动,乌黑齐整的头发从套着雅致白玉发冠的发髻垂落下来,飘逸出尘。腰间斜横一柄刀鞘刻有菱形雕花的横刀,英姿不凡,气场很强。 来者是一位道士,李琅不感意外。 新丰事件后,李琅名扬京畿,很多人满怀好奇心来看老君神迹长什么样,道士尤其多,甚至有些道士见李琅家徒四壁,便好言相劝李琅去他们的道观出家。 当然,都是一些没有在宗正寺崇玄署登记的野道观,比不得正规道观,没多少土地,过好日子较为依赖香火钱。李琅是老君神迹,拉李琅入伙,道观的名气和香火钱立即暴涨。 “贫道姓薛,拜见李大郎。”帅得很过份的青年道士笑意吟吟,不着痕迹地打量李琅。 “薛兄里边请。”李琅本是家徒四壁,这两天拜访的客人多,就从前村借了些小木几,现在勉强也能待客。 “不用客气,贫道说两句就走。”薛道士没有进院,突然收敛笑容,肃然道,“此行特来告知李大郎一个祸事,有人欲暗害你。(就爱看书网)” “是京兆韦氏吗?” 青年道士的警示李琅也不意外,他自知从未有过真正有形的实力,一直不敢放松防范之心。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眼下是不会有人明着来动他,可人家不会来暗的么。 说穿了,他就是一小百姓,可他得罪的都是些官宦门阀,完全不对称。人家对付他有的是手段。 “李大郎如今已成一时名士,京兆韦氏是名门望族,不会暗中对名士下黑手,传扬出去有损门望。礼部韦侍郎此番作为弄得自己家声扫地不说,还使得京兆韦氏非常难堪,若非中书省韦阁老乞骸骨挽回声望,京兆韦氏更加狼狈。其实京兆韦氏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韦元魁和韦侍郎那样,家母也是京兆韦氏的人,却是向着李大郎。”薛道士摇头,挑明道,“李大郎记得朝元阁住持静惠道长吗,他有个儿子任安东都护府衙前讨击使,名叫尹子琦,近日回京省亲,得知其父被逐出师门失去朝元阁住持之位,大为愤怒。此人跟其父一样出身市井,欲驱使市井儿来暗害你。” “我冒昧地问一声,这等隐秘之事,薛兄如何得知?”对方是京兆韦氏的外甥,李琅心里一咯噔。 “尹子琦实则也是受人唆使。”薛道士解释道,“朝堂中有些人不满刑部迅疾处决韦元魁和新丰令等人,诬称刑部和京兆韦氏沆瀣一气杀人灭口,刻意掩盖韦元魁和新丰令等人是三庶人余孽的事实。那些人将矛头指向刑部李阁老和韦侍郎,这个时候将你暗杀,那些人就正好嫁祸李阁老和京兆韦氏,借题发挥栽赃构陷,进一步还可以牵连太子。贫道在那些人中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消息来源,故此得知尹子琦派市井儿来暗害你。” 李琅震惊了,这是重量级的朝堂权斗。虽然薛道士没有直言“那些人”是谁,但李琅以自己的历史视角想得到,必是李林甫的人。 李林甫任相十九年,至少在两个方面不遗余力:一是剪除所有对相位构成竞争的人,二是打压太子。就李琅所知,天宝年间发生的几件大案中,李林甫支使吉温等酷吏除掉的权贵中就包括李适之和京兆韦氏韦元珪的儿子韦坚。 李林甫认为李适之对他的相位构成威胁,认为妹妹为太子妃的韦坚支持太子。 庙堂之高的李林甫怎么打压对手,跟江湖之远的李琅无关。权贵们斗权贵们的,百姓们靠边站,过自己的小日子,可关键是别拿他一个百姓当棋子呀。 “李大郎务必小心。”薛道士将腰间的横刀抄在手上,双手递给李琅,“贫道送一柄横刀给你防身。” 这是一柄有别于普通制式横刀的高品质横刀,后世称之为唐刀。糅合了百炼钢,局部淬火,覆土烧刃,包钢夹钢等这个时代最好的锻造技术,市值170斗米,三贯多钱,差不多是一个七品官的月俸,寻常课户一家三口人一年不吃不喝才能买得起。 紫檀木刀柄,没有环手,柄长约16厘米,刃长70多厘米,全长近一米,呈一条笔挺直线,刀尖为锥形,刃区面积仅占刀身面积的四分之一,造型形同斧刃,劈砍时可以破甲。 “我跟薛兄素未平生,难得薛兄如此热心,既专程示警又送刀防身。”李琅也不推辞,接过唐刀。既然尹子琦要派人来杀他,有把刀防身当然好。 “我们也算有缘。”薛道士听出了李琅的疑窦,淡淡一笑,说了一句乍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拱手道,“李大郎保重,贫道告辞了。” 李琅一愕,随即领悟过来,薛道士应该跟在终南山弄出老君画像那哥们有一定渊源。他入唐不过几天,谈不上任何人脉关系,貌似只有那哥们才跟他有彼此心照不宣的“道缘”。 为躲避暗算,李琅决定离开新丰,去宜寿县与家人团聚。 祝掌柜两天前派人告知他,已将他的亲人安置在宜寿县太白山东南部的一座山谷道观里做佃户。 李琅将从福安观拿回的铁锅扔在家里。那几本书也不带了,唐代都是些卷轴书,每一长卷的尾端都装有一个木制轴杆,没有后世明清时代的线装书那么好带。 李琅拿着唐刀出村,路过村头韦府,很多乡亲在那里拆房,看到李琅纷纷笑着打招呼。 骊山乡邻取回了被韦府兼并的近万亩田地,感激之情发自于心,各大族姓要给李琅建生词,地址选在韦府原址上,材料就用拆除韦府后的旧料……朝廷抄没韦府后,韦元魁三父子的遗孤遗孀仓惶迁回了蓝田县故居,朝廷以杨玉环恩赐的名义这片宅地给了清江村。 李琅自然不赞成,朝廷本来就看他不爽,这不故意给朝廷添堵吗。出头鸟容易挨枪子,还是低调点好。 骊山百姓随后改变了做法,建一座太真仙子功德祠,不过将李琅的雕像也请进去,摆在偏堂。 被列在杨玉环生祠里,算是一种政治保护吧,李琅也就不再反对。 出了村,李琅看到乡邻们在田野间耕种,时而爆出欢声笑语。受到欢快气氛的感染,李琅抛下内心的不安,也笑了。 也只有除掉韦府和崔家那样的官宦豪强,才能让人有“阡陌交通,田园桑麻”的田园生活美好感。 骊山到终南山很远,李琅打算先去县城赚点路费钱,譬如去书肆卖线装书的点子就不错。 “吁。” 李琅上了新丰县驰道不久,一辆车窗四合的马车从后面赶上,在李琅身边猛然吁住辕马,车门打开,呼啦啦跳下几名壮汉,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把出鞘的雪亮横刀,迅速呈扇形朝李琅合围过来。 这架势,分明是二话不说就要乱刀齐下,在驰道上将李琅剁碎。 第0074章 迟早是要还的 碰到危及自身性命的突发恐惧事件时,人体会瞬间产生自我保护机制。(.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诸如大脑反应速度急剧增加,视力高度集中,肌肉爆发力增强等等。 李琅对危险早有心理准备,很好地把握住了自我保护机制下身体本能增强的瞬间爆发力,尽管心跳如雷,反应却一点也不慢,立即就往扇形包围的西北面缺口方向猛跑,边跑边拔出唐刀。 “追砍。” 壮汉共有四人,为首者两腮长满虬髯,神情威猛狰狞,吆喝三名手下发足穷追。他们一伙八人轮班蹲守在清江村外,李琅一出村,正当值的四人就跟踪上了,看到这段驰道前后无人,左右为野地,便断然下手。 “要不要回去一人把正在歇息的兄弟都叫来?”一手下问道。 “我们四条好汉还砍不了一个穷种田的?”虬髯壮汉呵斥手下,“别废话,砍了他,快。” 西北面是一大片树林,林木茂盛,李琅一头扎了进去。 “散开,分路合围。” 四人一起往一个方向追,李琅可跑的空间很大。围起来,李琅就无处逃生。虬髯壮汉和他的手下个个躯体膘壮,混迹市井多年,打架械斗是家常便饭,自信任何一人单挑都能轻易砍死李琅。 虬髯壮汉和一名手下挑选林木较为稀疏,利于加速奔跑的区域,从左右绕到了李琅的前面围堵,另两名手下在李琅身后拉开十几步的纵宽追赶。(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树林里灌木和荆棘丛生,李琅无法发力奔跑,速度快不起来。暴徒们分路围堵,他被围砍只是迟早的事。 必须趁着对方分散人手时各个击破,起码要能突破一个脱困方向。 生死只在旦夕之间,李琅临机果决,脚步放缓,密切留意着身后追赶最急的那名暴徒。 后面那名暴徒以为李琅力竭,立马奋起余力冲刺,快速拉近与李琅的距离,及至近身,更不迟疑,脚步还在奔跑,手中就扬刀照着李琅的背影砍来。 李琅身子快暴徒几步,倒地往后翻滚。 暴徒一刀砍空,李琅已经翻滚到他的跟前,横起一记撩阴腿,暴徒刚要放缓的脚步被绊,躯体失衡,俯身摔倒在前方的地上。惯性使得暴徒的身子还往前一滑,头部顶进一丛低矮的荆棘。 暴徒一倒地,李琅便将注意力转移到身后十几步外的另一名暴徒身上。那名暴徒见同伙被突袭,怒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扑了过来。 李琅躺在地上,顺脚往前一蹬,将倒地暴徒的上半身蹬进荆棘从。侧滚,起身,从倒地暴徒空出的方向奔跑。[.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就爱看书网) 可扑过来的另一名暴徒离李琅已经只有几步之遥,转瞬即至,在李琅转身的空当,暴徒就能飞身将刀砍在李琅身上。 李琅不能转身,也没把握持刀与扑上来的另一名暴徒正面对抗。发现暴徒前胸大开,李琅抬起手中的唐刀照准暴徒的前胸投掷过去,同时身躯再次倒地,压在地上那名暴徒的身上。 地上那名暴徒急于拱腰起身,奈何上半身探入了荆棘从,荆棘上满是尖刺,一下子钻不出来,现在被李琅一百多斤的身体猛然一压,顿时拱起的腰身又被砰然压直,腰身扭伤,气得大声怒吼。 前扑的那名暴徒却是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因为双方距离实在太近,揉身前扑的暴徒猝不及防,闪无可闪,李琅掷出的唐刀刀尖笔直突入他的右胸。刺痛传入脑海的那一刻,他的神经陷入麻木,脚步一个踉跄,前扑的余势使得他如同先前那名暴徒一样俯身倒地。 所不同的是,他胸前插着一柄唐刀,倒地的瞬间,唐刀刀柄先着地,压着刀身穿透了他的右胸,刀尖从后背刺了出来,鲜血水泻而出,在地上流淌成一个浅浅的池子。 李琅捡起透胸暴徒的横刀,顺手一刀砍在身下暴徒的小腿上,刀刃砍进皮肉,露出了森森白骨,刀身还在暴徒的腿上划出一道皮开肉绽的长条形创口,暴徒杀猪一般惨叫。 李琅快速起身,把透胸暴徒的尸体翻过来,抽出插进暴徒右胸的唐刀。 “别分开了,你跑前面。” 片刻功夫,两个道上混的居然被一个拿锄头把的杀得一死一伤,虬髯壮汉羞怒难当。他忌惮李琅反身突袭,不再分散人手,连连催促最后那名手下在他前面追击,他居后数步跟随。 只要李琅突袭前面的手下,他便能迅速居后掩杀,令李琅再无逃跑机会。 眼见绕到前面的虬髯壮汉和另一名暴徒已然转向,迎面围堵而来,绽舌爆喝声仿佛就在耳畔,李琅没功夫对地上未死的那名暴徒补刀了,连忙回身往来路奔跑。 李琅刚才耗力不少,气喘吁吁,急需歇息一下恢复气力,持续追逃对他极为不利。 较之李琅,虬髯壮汉和最后那名手下精力更佳,渐渐拉近了与李琅的距离。 树林中多是高大的槐树、青檀和槲树,槲树最多,李琅抱紧一颗槲树,噌噌噌,手脚并用,往树上爬。 李琅右手握有唐刀,爬树的动作有些迟缓。刚刚爬上去两米多,虬髯壮汉前面的那名暴徒业已冲了过来,急着跳身挥刀猛砍李琅下端的腿脚。 李琅双手挂在树枝上,双脚腾空闪避。不过即便李琅不闪避,暴徒也砍空了。 槲树是秦岭山区一种颇具特点的阔叶乔木,秋冬时节树叶干枯发黄却依然挂在树枝上,直到第二年春天树枝新芽萌发时才将陈叶顶落,所以现在的槲树底下积了一层很厚的树叶,滑不溜秋。暴徒追砍心切,用力过猛,脚下前滑,向后仰倒,横刀脱手飞出。 机不可失,李琅猛然跳下槲树,在空中扬刀,落地时一刀砍在倒地的暴徒面门上。 唐刀可以破甲,又带着李琅下跳的势能,砍下去力道强劲,锋利的刀刃斜斜切入暴徒的眼睛、鼻子、嘴唇,深至颅骨,暴徒双手捂住那张鲜血喷溅的脸,疯狂地扭动身子,杀猪一般惨叫。血液止不住,肯定活不了。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李琅继续向林外奔跑。 随后冲上来的虬髯壮汉几乎要发狂了,才不到一会,他的三名手下就全部死伤,不将李琅碎尸万段,道上的面子就丢尽了。 虬髯壮汉忌惮李琅回身突袭,不敢发足直追。李琅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回身反刺,他在高速奔跑中很难躲避。他砍中李琅,李琅也有可能刺中他。 不如就这样稳健地持续追下去,反正李琅耗力远比他多,肯定会早于他精疲力尽。比拼精力他稳操胜券,李琅终究逃不了,顶多也就是延缓死亡。 第0075章 左右是死 虬髯壮汉追得不急,使得李琅有足够的时间再次爬树。(.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李琅估摸着双方的距离,瞅准一棵枝繁叶茂的青檀树,连爬带撑,上到了两米多高的枝杈上。 虬髯壮汉追到树下,不敢上树。李琅在上,他在下,拥有地利。爬树的时候,刀法又施展不开,他完全处于劣势。 虬髯壮汉回身站在稍远处怒目监视,李琅获得了难得的歇息时间。 歇够气的李琅爬上树冠,四下眺望,看到那个小腿上被他砍了一刀的暴徒已经出林,正一瘸一拐地往驰道上逃,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那辆马车就停在驰道一侧。 有办法对付虬髯壮汉了。 树下的虬髯壮汉已经急躁起来,劈砍了一些树枝堆在树底下,准备引火烧树,活活烧死树上的李琅。 李琅坐看虬髯壮汉在树下费力忙活,并不忧心,虬髯壮汉显然气糊涂了,浑似没看到林木繁密,枝杈相连。 虬髯壮汉忙得满头大汗,堆好树枝后,将横刀插在地上,掏出随身火镰开始引火。 火镰由镰刀、火石、火绒组成,通过弯状镰刀与火石的猛烈撞击,产生的火星,引燃艾蒿火绒。这玩意儿很麻烦,有时候很多次都引不燃火绒,虬髯壮汉现在就碰到这种情况。许是火绒上的硫磺质量不行,虬髯壮汉连打十几次,都没有成功。 见虬髯壮汉专注打火,李琅便趁机攀缘着树枝,跳到了旁边另一棵青檀树上,又如猿猴一般,用手臂迅速从树上荡下地来,认准了驰道方向,发足往林外奔跑。(.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好个奸贼。” 虬髯壮汉正左手火石,右手镰刀,锲而不舍地引火,忽听得树上的枝叶簌簌作响,李琅已从旁边一棵树下地跑走,气得大骂一声,将火镰猛地一甩,拔出横刀就追赶上去。 李琅和虬髯壮汉一前一后奔出树林,虬髯壮汉看到了那个断腿手下,高声喝道:“快截杀,别让他逃了。” 断腿衙役小腿上的创口仅用撕下的衣物简单包裹,路都走不稳,哪有余力截杀李琅,眼睁睁地李琅径直奔往马车。 李琅马术不精,要不然可以砍断辕索,翻身上马,马战虬髯壮汉。不过也没关系,驾车对战亦可。无论是骑兵对战步兵,还是车兵对战步兵,都占据优势。 “驾。” 驾驶马车并不难,李琅拨转缰绳,驱动马车朝着虬髯壮汉迎面碾压。 虬髯壮汉哪会跟马车对撼,拔腿往后退,推搡那名断腿手下阻挡马车:“冲上去砍马腿。” 断腿手下被推得断腿着地,痛彻心扉,火性搂不住,忍不住破口大骂:“我断了一条腿还冲你娘啊,你他娘的怎么不去螳臂挡车?” “不听话,死。” 道上混的很忌讳小弟犯上,何况还被小弟大声骂娘……虬髯壮汉腾起狂暴的怒火,扬刀砍在断腿手下肥厚的脖颈上,刀锋嵌入大半边。 断腿手下惨叫一声,人头随着刀势耷拉到肩头,身首仅连着一些颈部皮肉,颈脖半边断口的动脉血柱冲天喷溅,膘壮的尸身轰然倒地。 虬髯壮汉砍死手下后继续后退,可人跑不过马,他与李琅的距离本来就近,马车很快就奔到他身后。强壮的马蹄踩得地面咚咚打颤,虬髯壮汉惊得心慌,连忙转向奔逃,李琅驾着马车也转向追击。 李琅不急着站在车上寻机劈砍虬髯壮汉,先跑吧,虬髯壮汉再膘壮,还能跟马比精力?不追得虬髯壮汉口吐白沫才怪。 很快,虬髯壮汉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再这样奔逃下去,到了浑身瘫软脱力的时候,就会遭马蹄践踏和车轮碾压,李琅无需动手就能干掉他。 虬髯壮汉猛一咬牙,涉险一搏。当再次陡然转向时,他趁着李琅拨动缰绳跟着转向的空当,几个兔起鹘落,贴近马车,左手攀缘到马车车檐,将身子附在奔驰的马车上,右手持刀狠劈李琅。 时刻警惕的李琅大吼一声,猛然拉开马车车门,迎着虬髯壮汉的横刀向外一推。 “咚。” 虬髯壮汉的横刀深深地劈进车门,由于他的半边身子悬挂,使不上气力,竟然一下子拔不出入木很深的横刀。眼见李琅的刀已经后发制人地劈了过来,只惊得慌忙撒开右手,弃了横刀。 李琅料定虬髯壮汉会撒手,用的是一个虚砍并未加力,很快便重新调整姿势,手腕转动,变换刀势,向上撩向虬髯壮汉攀附在车檐上的左手。虬髯壮汉连忙将左手也撒开,整个人砰然跌下地去。 李琅拨转马头驱动马车,朝地上的虬髯壮汉碾压过去,虬髯壮汉被摔得七荤八素,动作有些迟钝,不及起身,赶紧向外侧翻滚。 奔马的速度是很快的,虬髯壮汉堪堪躲过了马蹄的踩踏,却不幸被横截面积更宽的车轮压了个正着。包着铁皮的车轮从身上迅疾驰过,虬髯壮汉发出凄厉的惨叫。 李琅不给虬髯壮汉喘息机会,调转马头再次碾压。直到虬髯壮汉一时爬不起身来,才下车将唐刀架在虬髯壮汉脖子上:“你们的后台是谁?” 四条好汉还真干不过一个穷种田的……虬髯壮汉阴沟里翻船,惨笑一声:“刑部尚书李适之和礼部侍郎韦陟。” 如若有人想嫁祸李适之和京兆韦氏,当然不会让暴徒知道内幕,这四个马前卒肯定在事前被告知李适之和京兆韦氏是保护伞,即便抓到指使这四名暴徒的尹子琦本人也会这么供诉,李琅接着问道:“当面指派你们来杀我的,是不是静惠道长的儿子尹子琦?” “是又怎样?”虬髯壮汉十分惊诧,片刻后冷笑道,“李琅,杀人偿命。杀了我,你也活不了。你不是懂大唐律吗,京兆韦氏能堂而皇之用大唐律判死你。” 李琅心里一沉,突然明白一件事。 青年道士是京兆韦氏的外甥,得知有人嫁祸京兆韦氏的消息,焉能不第一时间告诉京兆韦氏?京兆韦氏知情后没有揭露,应该是觉得空口无凭,故而想等李林甫的人做成暗杀他的既成事实后再进行有根有据的反击。京兆韦氏这么做,还可以借刀杀人,除去他这个仇敌。 如果他被暴徒杀死,京兆韦氏的人黄雀在后,将杀他的虬髯壮汉等人逮捕,这样既借李林甫之手除掉了他,又获得了李林甫嫁祸的既成事实和人证,可谓一举两得。 万一他运气逆天,杀死暴徒,京兆韦氏失去控告李林甫嫁祸的既成事实和人证,奈何不了李林甫,但李林甫嫁祸京兆韦氏的图谋岂非同样破产?更绝的是,京兆韦氏同样可以指使官府将他判死。 大唐没有正当防卫权,《唐律疏议》的开篇宗旨是“以刑止刑,以杀止杀”,唐律六杀,即谋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戏杀,不管哪一种,杀了人就得偿命,只有死法的不同,斩、绞,或几乎等同于死刑的流放。 李琅横竖都逃不了京兆韦氏的杀局…… 既如此,李琅唯有除去所有现场之人,造成死无对证的局面后逃亡。 纵使死无对证,李琅依旧要逃亡。因为他见识过官府司法的暗无天日。酷刑加身之下,想让百姓有罪就能定罪,根本没什么证据、道理、法律和良知可讲。 官府公堂,能不上就最好不上。 计较已定,李琅挥刀,准备割断虬髯壮汉颈部的大动脉和气管。见证他正当防卫的虬髯壮汉不能留。 道上混的也怕死,虬髯壮汉脸色惨白地大叫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们做个交易。” 第0076章 黄雀在后 “什么交易?”李琅停止下刀。(就爱看书网) “你放了我,逃离京兆埋名隐姓。我回报说你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不然你杀了我也没用,躲得了这一次,躲不过下一次。不弄死你,李阁老和韦侍郎不会罢休。” 李琅闻言,在心里计较了一番。 如果将虬髯壮汉话中的韦陟换成李林甫的人,那虬髯壮汉这番话也不无道理。李琅猜测,李适之迎合皇帝和杨玉环之举,应该是李林甫对付李适之的导火索,李林甫视李适之此举显露谋求相位之心,必然会予以打压,而京兆韦氏韦陟等人违背圣意刻意抹杀道家祥瑞为李林甫提供了最好的打压藉口。因此,为了打压李适之,李林甫的人必然矢志不移地暗杀他。 “成交。” 李琅答应了,借虬髯壮汉之口向朝廷传递他已死的假消息,可以说是再好不过了。他就此“死遁”,既避免被李林甫的人不懈追杀,又跳出京兆韦氏的杀局,等事件慢慢冷却时过境迁后,自然就风平浪静。 朝堂衮衮诸公高高在上,哪里会一直记得一介草民?李琅由此彻底挣脱朝堂权斗的漩涡。 李琅还刀入鞘,从虬髯壮汉身上搜到几百文铜钱,又进马车搜出一包方块状金乳酥,都拿了,丢几块金乳酥给地上一时起不了身的虬髯壮汉。[就爱读书] “这把百炼钢横刀你拿着,就说是我留下的。[.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李琅将青年道士相赠的唐刀也丢给虬髯壮汉,随即离开,但并未走远,隐秘地折返回来,远远地跟踪观察虬髯壮汉。 绝不能去轻信一个道上人物的交易,李琅需从虬髯壮汉的实际行动中分析这个人是否言行一致。 虬髯壮汉吃了金乳酥,休憩良久,恢复了些许力气,忍痛爬起身来,驾着马车去附近的村子里偷来一把锄头,在外边寻了一座前两天被义军杀死的新丰吏的新坟挖开,搬出尸体后将坟堆还原。虬髯壮汉扛着尸体回到树林,将尸体架在大树下的火堆上烧成灰烬,只剩下一堆骨头,李琅丢给他的那把唐刀也放在火堆上烧了一会才捡出来。 完事后,虬髯壮汉将三名手下的尸体丢进马车车厢,驾车上了驰道返回。李琅在驰道搭上一辆过路的马车,出了几十文的大价钱让车老板紧随其后。 虬髯壮汉的马车由新丰县驰道转入两京驿道,向西往京城驰去。 上了两京驿道没多久,一名头戴幞头,下马在路边歇脚的中年人瞧见虬髯壮汉的马车,立即操起横刀,上前拦住。 “你们杀了李琅没有?” “你是谁?”虬髯壮汉大吃一惊,手摸上了横刀。 中年人毫不在乎虬髯壮汉的戒备,横刀环抱胸前,语气冷若寒冰:“尹讨击使命我来接应你们,你不必多问。” 虬髯壮汉注意到中年人手中横刀的刀把磨得锃亮,动作神态分明是一个经常使刀的刀客。在这样的刀客面前,几个市井儿齐上,都不定是人家的对手,人家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将他杀死。 人都畏惧强者,虬髯壮汉心里发寒,虽然不信对方之言,但也只得打开马车车厢,露出三具尸体:“李琅砍死我三个兄弟,逃上一颗大树,被我在树下堆柴点火烧成灰了。” “带我去看现场。” 中年人逼着虬髯壮汉回到树林里,看到灰烬中未能完全烧掉的颅骨和散碎的骸骨,怀疑道:“这真是李琅吗?” “是。”虬髯壮汉拿出李琅丢给他的那把唐刀,“大侠请看,这是李琅的刀,是我从火堆里捡出来的,李琅就是用这把刀砍死我三个兄弟。” 中年人拔出烧黑了的唐刀,仔细辨察,发现靠近刀柄的刀身处有一个“薛”字后神情一松。 薛家人送刀给李琅防身的事他是监视到的,既然刀落入了市井儿之手,想必李琅已被杀无疑。 “很好,你可以跟你三个兄弟一起上黄泉路了,你们那四个正在轮班歇息的兄弟稍后也会紧随而来。” 中年人手臂肌肉青筋暴现,闪电出刀,切进虬髯壮汉的脖颈,腥臊的血液汩汩喷出。在虬髯壮汉惨叫倒地蹬腿咽气之前,中年人已将唐刀丢在地上,出林策马而去。 李琅在暗中观察到了这一切,惊心之下暗忖:中年刀客候在市井儿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问明情况后立即杀人灭口,此人是不是尹子琦派来的? 理当不是,因为虬髯壮汉还没有上堂指控李适之和韦陟派他们的后台,嫁祸不了啊。 中年刀客应该是京兆韦氏派来的,自己刚才的分析有一点点误差。 京兆韦氏抓捕虬髯壮汉一伙市井儿,只能审问出尹子琦。顺藤摸瓜抓捕尹子琦才能牵连到李林甫的人,但尹子琦不在京兆韦氏的掌控中且随时被李林甫的人灭口。京兆韦氏觉得在这场较量中难有胜算,便不跟李林甫的人撕破脸皮正面交锋,只要抹除相关人证避免被嫁祸就成。 当然,这点分析误差对李琅没有任何影响,他倒是顺利地借着虬髯壮汉死前之口向外界传递出已死的假消息。 至于尹子琦,特别是生出嫁祸李适之和京兆韦氏的阴谋指使尹子琦来杀他的那个人,李琅暂时是顾不上,但一定要查出此人并予以坚决回击。 他跟此人素未平生无冤无仇,却被此人当成棋子,视为草芥,想杀就杀,人性何在,天理何在? 虽然此人肯定是比崔贞愈和韦元魁更具权势的存在,可李琅回击此人反倒比回击崔贞愈和韦元魁更容易,因为李琅可以借势。 借李适之、京兆韦氏还有东宫的势,制衡李林甫的势,让此人被两大权势给生生夹死。一定要让此人明白,底层百姓不是任由他宰割的砧板之鱼。 既已死遁,李琅便不能再去县城露面。还好,身上已有了几百文路费钱,够用了。 为了免被人认出,李琅不再走两京驿道,转行向北,打算到渭水坐船西进,途经咸阳、武功等地前往宜寿县。 “得得……” “汪汪……” 快行至渭水南岸时,李琅听得前面隆隆马蹄和犬吠声。 循声望去,遥遥可见一队骑士挽弓追逐几头黄羊而来,箭矢飕飕而下。在李琅前面不远处,黄羊纷纷中箭倒地。 三头猎狗撵上,扑咬未死的黄羊。这些猎狗健壮凶猛,模样与后世的蒙古细犬很相像。 八人骑队打着呼哨随后卷至,其中七人身形彪悍,散发披肩,右手持弓,鞍挂装满箭支的胡碌,虽身着圆领袍衫,面目却不似汉人,神情甚是傲据,扫过李琅时的眼神跟看地上的黄羊没任何区别。 第0077章 陪嫁 另外一人李琅认识,当日在灞桥边差点被公主处死的蓟国公府车夫之一。 李琅转身闪避,可那名车夫已经认出了他,冲他高喊:“是李琅李大郎么?” 李琅只得回身,朝对方点头一笑。 “某家张九,供差蓟国公府,陪同府中亲眷外出狩猎,不期偶遇李大郎,幸会。”车夫跳下马,拱手笑道。 稍加寒暄,李琅神色郑重地嘱咐道:“张兄不要向任何人提起遇到我,就当从未见过。” “却是为何?”张九愕然。 “隐晦难言,一下子说不清。总之事关我的性命,望张兄守口如瓶。” “李大郎于张某有活命之恩,张某自当遵从。”张九很干脆,没再多问。 “阁下可是近日盛传聚集百姓围歼数百官吏的那个李琅?” 李琅循声望向张九的身后,看到七名散发骑士齐齐盯着他,唧唧咕咕相互交谈。五十开外的为首骑士用略显生硬的河洛音官话出言问他。 李琅颔首,京畿地区有狩猎特权的只能是贵族:“你们是……” “我家已故老国公的契丹亲眷。”张九一旁介绍道。 蓟国公名叫李楷洛,原为契丹坠斤部酋长,武周时降唐,已因病故去多年,这队骑士是李楷洛弟弟李居柏的人马,李居柏现为坠斤部酋长,带着二儿子李彦归从契丹远道来京。 李居柏多次来过长安,有时在蓟国公府一住就是数月,对汉文化有颇深造诣,通晓汉话,听到了李琅和张九两人的交谈。 得知正是李琅后,几名契丹人眼神变了变,李居柏下马相邀:“李大郎聚众围歼官吏,英雄也。我大契丹最敬佩英雄,碰巧刚猎了几头羊,李壮士不妨留下来与我们共餐,尝尝契丹独特美食。” 自武则天征讨契丹败北以来,契丹日益强大,与大唐分庭抗礼,大唐五次北伐皆遭惨败,算上武则天时期,前后损失兵力高达数十万,光东硖石谷一战,契丹就一次性歼灭清边道总管王孝杰近20万大军。辽东四蕃屡败武周军队和唐军,普遍有“轻中国之心”。看待汉民时,契丹人一般是分类区别的。一部分汉民尚武善战,契丹人敬畏,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汉民温顺懦弱。懦弱就不会得到尊重,契丹人从骨子里视这类汉民为两脚羊,在营州和幽州地界,契丹人以一敌千,两三个契丹人就可以砍杀圈俘数千汉民,几乎不会遇到抵抗,汉民们要么屁滚尿流,要么引颈待戮。 此次新丰事件中,李居柏看到了那类勇武的汉民,有胆气组织起来反抗强势官府,甚至敢于跟连他们契丹人都有些忌惮的唐军对峙,李居柏探听清楚了新丰百姓围歼数百官吏的战斗经历后,顿时萌生了一个策划,正要去骊山专程拜访李琅,不期在渭水边偶遇。(就爱看书网) 李琅正不知如何开口要求契丹人保守遇见他这件事,当下就笑着答应了下来:“恭敬不如从命。” 随行带着炊具随地进食是游牧民族的基本生活习性,李居柏等人外出狩猎之前备好了炊具和佐料,当即在渭水南岸不远处铺下地毯,料理羊肉。 契丹人吃羊肉有好几种方法,较传统的是生吃,茹毛饮血;一种是煮炖,剥皮去脏后砍成几大块放入大锅内烹煮;一种是烤全羊;还有一种是后世砖家说什么元代才开始出现的涮羊肉。 李居柏热衷汉文化,饮食很精致,涮羊肉汤的底料有鱼、姜蒜、野韭菜、烧酒、茱萸等不少佐料,细嫩的薄薄羊肉片过汤一捞,色泽酥活,浓香扑鼻,看着就食指大动,送入口中一尝,又酥又嫩、肉香满齿。 “涮锅子味道如何?”李居柏笑问。 “色香味俱全,美味异常,当真独特无双。”入唐以来,李琅对原生态的食物一惯感觉很赞,也不吝溢美。 “你们中国的酒楼吃不到涮锅子,契丹也只有我坠斤部主帐做出的涮锅子才有如此美味。我生平所喜不多,也就口舌之欲这点嗜好,饮食务求鲜美。”李居柏不无得意,明知故问道,“李壮士出身平人,应该不常吃到羊肉吧?” “从未吃过。”寻常百姓三月不知肉味,逢年过节也不定能吃到衣冠阶层瞧不上眼的猪肉,更别提羊肉了。 李居柏笑道:“如果李壮士愿意去契丹,天天都能吃到涮羊肉。” 李居柏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李琅微微一愣:“去契丹?” “是这样,我们奉契丹大汗之令,此来向天可汗求亲。天可汗已答应遴选公主降于我契丹阻午大汗,明年春天随迎亲使团成行……” 李居柏道明详情。 契丹阻午可汗派李居柏来长安请求大唐出嫁公主,特别请求待遇如文成公主入蕃,需陪嫁有农书、农技人员、青壮农夫和各类谷物种子。 草原是个残酷的生存环境,风霜冰冻,水草变更,牛羊多死,契丹人每年都要饿死不少部众,这些年气候反常,冬天常常连月大雪寒冷彻骨,冻饿而死的牛羊越来越多,即便频繁掠夺唐契边境上的汉民亦不足以填补粮食缺口,阻午可汗萌生了在潢水上游开展农耕的设想。 “朝廷应允由礼部主客司操办,在关中招募青壮农夫一千名,陪嫁契丹。” 其实,招募千名农夫陪嫁契丹是李居柏在新丰事件后临时起意目前并未报请朝廷,除此之外,其他俱为实情。不过陪嫁农夫之事不成问题,李居柏清楚,只要契丹方面提出来,朝廷没任何理由拒绝,很受右相李林甫器重的礼部主客司郎中席建侯更是一个全力推动唐契和亲的坚定和亲派,此事跟席郎中一说便成。 李琅问道:“阁下的意思是让我募入陪嫁的千名农夫之内?” “正是。”李居柏点头,补充道,“我们想让此次参加围歼官吏的新丰死士尽可能多地募入陪嫁农夫。” 李琅心中一凛,李居柏这话就值得警惕了,他脑中回想以前曾查阅过的唐代史料。 明年,也即天宝元年,大唐似乎没有公主和亲契丹。要到天宝四年春,驸马都尉独孤明与信成公主之女始被封为静乐公主,出嫁契丹可汗。可惜的是,仅仅半年后,年仅十几岁的静乐公主即被契丹可汗杀害,用以祭旗反唐。 也就是说,阻午可汗派李居柏所求的这次和亲最终是夭折了的。既然大唐方面已答应和亲,那夭折的原因当出在契丹方面,招募青壮农夫前往契丹不会像李居柏嘴上说的那么单纯。 李琅笑着质疑道:“恕我直言,你们想要农夫,大可出动军队掠获。而且,听闻幽燕之地被权贵豪强掠夺土地逼得活不下去而亡入契丹的农夫不在少数。契丹应该不缺农夫才是,何必一定要朝廷陪嫁千名青壮农夫?” 第0078章 天降捷径 李居柏未曾想李琅如此审慎,脸色疆了疆:“去了契丹,你就会明白。(.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李居柏把话堵死,李琅不便再行追问,转口道:“我还有疑问,既然契丹粮食短缺,我只是一个陪嫁农夫,去了又怎能天天有羊肉吃?” “李壮士是英雄,我说过,契丹最敬佩英雄,我们打算由你统领千名青壮农夫,你自然享有该得的头领礼遇。”李居柏进一步解释道,“为使统领更有效,所以我们想让此次新丰事件中你曾统领过的死士尽可能多地应募其中。” “我现在虽然很困窘,但依然自信在大唐就能过上吃羊肉的生活。仅仅为了吃羊肉而背井离乡,这似乎……” “当然不止吃羊肉,契丹可为你提供一条晋身捷径。” 李居柏几天前就打算拜访李琅,已准备好筹码,当即把筹码开了出来,“亲事成行之后,按照公主出嫁契丹的惯例,天可汗会在我契丹汗帐报送的请封名单上一一封官赏爵。李壮士若能前往契丹,届时,契丹汗帐将你的名字列上去,一跃而获得官职。” “居然还有这样仕官的……”李琅诧异,将信将疑道,“有用吗?形式大过实际吧。” “李壮士此言差矣,需知天可汗在契丹设松漠都督府,所敕官爵和京兆府的官没有实质区别,都是朝廷命官。我兄长蓟国公在契丹时被封为左骁卫将军,投唐以后,依旧还是左骁卫将军,并在左骁卫将军的品秩上晋升,累官左羽林大将军,进封蓟国公。(.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李壮士不必担心形式大过实际意义。在契丹,部族主导事务,天可汗敕封的官爵是个空衔,但你是中国人,自又不同。” 盛唐时期的契丹整体上还是一个奴隶社会,本身没有完整的官僚体系,没有文字,官名先期大都仿自突厥,唐设松漠都督府后,契丹的官名多由唐廷敕封。松漠都督府封有都督、郡王、将军。府下置州,州设刺史,其下又有长史、司马等官制。相应地,行政级别一路往下,只要契丹人愿意,还可以给一些身份较低的契丹人封上校尉、队正、录事之类的官职。封官是大唐对周边游牧民族采取的羁绊政策的内容之一。 “以前没有中国人这么干过吧……”道理是没错,可李琅总觉得有点不靠谱,史书上似乎没有记载过类同的事迹。 “你要知道,以前没有是因为我大契丹不给中国人请封,而并不是不能,李壮士万不可错过这条他人没有机会得到的独一无二的捷径。” 见李琅微笑不语,依旧没有心动的模样,李居柏也不泄气,换了个交谈方式,眼神灼灼地问李琅:“我听说过李壮士的遭遇,你有想过吗,如果官府再次对你进行强征强拆,你又能怎么办?” “……” 李琅无言以对,帝国时代,百姓哪能有办法保护自己的权益不被官府肆意侵害? 李居柏继续鼓动不休:“朝廷会给你第二次围困汤泉宫的机会吗,绝对不会,到时候等待你的只有官军的屠刀。(.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李居柏眼光落在李琅缠在腰间的简陋包裹上,言辞犀利道,“看样子,李壮士这是要出远门呐,不过我劝你不要想着逃离京兆,你一介平人,逃到哪里都会被官府和豪强盘剥欺凌,哪里都会有强征强拆,兼并土地,草菅人命,逃避绝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 李居柏的道理冰冷,生硬,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但却是无奈的现实,李琅无法反驳,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 “要想把握自己的命运,就得步入仕途掌控权力。” 说到此处,李居柏语气一转,“可中国讲究门第,以李壮士的出身,如果不走捷径,说句泄气的话,祖祖辈辈都当不上官。” “也许吧。” 李琅不置可否,心里很是佩服李居柏,这丫的真能说呀,而且听起来句句在理。唐代是贵族社会,阶层固化,贵族们官爵世袭,子孙门荫入仕,老百姓几乎没有上升途径。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生来打地洞,出身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但李琅觉得自己不同,他从入唐伊始就有心营造的老君赐福正统地位将极大地弥补他的出身。 “不是也许,是一定。” 李居柏神色严峻,道出了一番从朝廷得来的内部消息。 “我们掌握的消息比你广泛,新丰事件后两天来,京兆很多地方的百姓相继发起反抗官府的暴动,另外还有不少地方也蠢蠢欲动,隐隐有星火燎原之势。朝廷下令诸州县全力镇压百姓,严密封锁消息,防止暴动持续扩散。这一些列暴动都源自你开了一个头,朝廷猜忌你成为京兆暴动的总头领,因此别说给你授官,恐怕连人身保障都不会提供。” 李琅确实没有人身保障,刚刚还经历过一次死劫。但是,李居柏说朝廷猜忌他成为京兆暴动的总头领就明显是夸大其词了。 且不说京兆百姓不认为他有足够资格担当总头领,光说朝廷方面。 朝廷可以不承认他是道家祥瑞,但经过中使当众辨察之后,朝廷绝难拿出证据来否认他不是老君赐福的神迹。 老君赐福的神迹也许有不少人觉得是怪力乱神根本不信或将信将疑,但这个时代应该有更多的人还是会偏向于相信,更何况庙号为“玄”的唐玄宗笃信玄学,一位连长生不老都相信的皇帝没理由不相信老君神迹。 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绝大多数人理当不会认为他有反李唐之心,李唐祖宗老君赐福的人会去反唐?丝毫不符合逻辑,完全说不通嘛……他聚众围歼新丰官吏,围困汤泉宫等犯上之举,世人会定性为被逼的无奈。 可以说,老君不仅是李琅的明面护身符,而且还能给李琅带来政治信任。皇帝不猜忌,是李琅的底气所在。 不过李琅无意发声质疑李居柏,他目前面临的是如何摆脱朝廷权斗漩涡,远走契丹似乎不失为是一种脱困方法。 “李壮士何不去契丹助我大汗开展农耕。明年汗帐将你列入请封名单得朝廷授官。即便一年后朝廷仍旧猜忌未除不任以实职,或为检校官或为散官,但有了官身,至少也能免除所有赋役,步入衣冠阶层,往来无白丁,官府想对你强征强拆也有些忌惮不是。” “人往高处走,李壮士总不想一辈子只当一个平人吧,新丰事件中你得罪了不少人,就算你愿意过陶渊明式与世无争的田园牧歌,只怕你得罪的那些人也不会容许你的桃花源存在。他们现在是不动你,不表示风头过后不动你。你一个平人,人家勾勾小手指头就能做掉你,不费吹灰之力。” “而我阻午大汗感念你的相助,可以在中国为你提供人身庇护,令那些想对你不利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在长安诸事已毕,近几日就要启程返回契丹,李壮士随我们先到契丹实地看一看,弄明白那些你觉得疑惑的事情。明年春天,你随迎亲使团来京领率农夫前往契丹,事成后你不想呆在契丹就可以带着天可汗敕封的官爵和阻午大汗的庇护回乡……你想想,只需一年便能换取一辈子的安乐,多划算一件事。万不可错过平步青云的捷径,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李琅静静地听着李居柏连篇累牍的鼓动,心里一直在思量一个关键问题:李居柏将他吹捧为英雄,开出诸多好处极力诱使他领着新丰死士去契丹的真正用意究竟是什么呢? 【92ks就爱看书网】 第0079章 案发 大事不决问史料,李琅的思绪飘向以前曾查阅过的唐代史料,貌似阻午可汗是契丹遥辇氏的第二位可汗。(就爱读书最快更新)如果按照《辽史》记载,阻午可汗可算是契丹历史上第一位正式的可汗,以前所谓的可汗,如李尽忠的“无上可汗”等都是自称,是非正式的,既没有经过契丹联盟公推公认也没有得到大唐、突厥等周边地区的承认。但这位正式的阻午可汗却是一位傀儡可汗,从阻午可汗时开始,契丹兵马大权就始终掌握在创立契丹国的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所在的耶律家族手中。 一个不掌兵马的傀儡可汗要求陪嫁青壮农夫真的是为了开展农耕吗?如果真是如此,李居柏完全没必要不懈地鼓动他和新丰死士去契丹。 种田的农夫多的是,何必执意要有过战斗经历的青壮?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李琅本能觉得,李居柏是要他们卖命。 得出靠谱的推测,李琅静下心来。 凭心而论,李居柏鼓动之词很有道理,新丰事件中的敌对势力,包括无意中得罪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他,逃避终究不是办法,增强自身实力令别人不敢轻举妄动才是本途。事实上,从反抗官府暴政那一刻起,他就必须不断向上攀爬。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可是,在唐代贵族社会中,平民百姓除了难度系数极高的进士科和危险性极大的从军,几乎没有其他上升通道,现在的和亲请封却不失为一条可遇不可求的晋身捷径,既然机会来了,李琅当然不愿错过,虽然李琅并不认同和亲。[就爱读书] 李琅本心不是那么向往仕途,如果这个世界能给他活着的尊严,让他的房产地产不被强征强拆,让他的劳动成果不被残暴掠夺,他一辈子田园牧歌又有何妨。可生活却如此“现实”,让他不得不认同李居柏,寻求权力来保护自己的权益。 “我就先去契丹看看。” 李琅点头,先把握好这个机会,反正有一年时间去实地了解契丹,至于到时候卖不卖命,可以随机应变嘛,危险性过高的事情李琅也绝不会干。 “太好了。”李居柏大喜,“李壮士若有事,现在回家处理好,然后去渭南留驼驿等着与我们会合,最好在五天之内赶到留驼驿。” “我话还没说完。”李琅摆手笑道,“刚才阁下“人身保障”一说很好,我去了契丹,你们如何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契丹可是奴隶社会啊,一个汉人处在异族堆里,随时都可能被异族人给砍了。 李居柏眉头一皱,但还是作出让步:“我儿李彦归今年入读国子监,客居在蓟国公府,不回契丹。李壮士可以将此看成一种羁绊,毕竟你在新丰事件中结识了众多死士,他们很容易羁绊我儿,这样你放心了吧。” “如此甚好。”将周边各族各部的子嗣羁绊在长安入读国子监或崇文馆,也属大唐羁绊政策。(.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就爱读书最快更新)只要李彦归在长安,李琅就能请辛易吉等人羁绊李彦归。这样一来,李居柏投鼠忌器,自然得保障他在契丹的人身安全,“阁下莫怪,实在是事关我的安危,非有意冒犯。” “无妨。” “另外,请阁下不要向外界透露出曾见过我。” “看来李壮士真是要偷着去逃亡啊。”李居柏笑着答应,“没问题。” “多谢。”李琅拱手告辞,“我这就回去准备成行。” 日子很紧,五天之内,李琅没时间往返宜寿与新丰之间,当即决定先不去宜寿与亲人团圆。吃完羊肉,李琅借了契丹人一匹马,辞别张九和李居柏,骑到一处无人的树林里睡到晚上无人后,摸黑去弥家庄济世堂,悄悄找到苏氏,将家人在宜寿县的地址和自己的打算告诉了苏氏,并将跟武家签订的合同托付给苏氏,请苏氏抽空去宜寿县向他的家人告知下落,免得家人担心。同时委托苏氏转告家人,隐居在秦岭山区,不要出来露面。 出了弥家庄,李琅前往潼水,敲开辛易吉的家门,跟辛易吉商议好一些事情,暂且隐居辛家静观时局。 李居柏透露给李琅的内部消息没有错,尽管朝廷极力封锁,但京兆户县、三原、云阳等县爆发暴动的消息还是在事发数天后逐渐扩散开来,朝廷中诸如右监门将军袁孝等朝臣极力主张残酷镇压,军方遂调兵遣将,以完全不对称的压倒性力量,将民间的生存抗争迅速镇压下去,目睹者见到男女老幼百姓在优势官兵的屠刀下死伤枕籍,道路上一片血红。 新丰驰道边树林外,市井儿遗弃的马车和马车里的死尸很快被人发现,在清江村数里外两京驿道旁的民房里,也发现了四具尸体。 两地共计八具尸体和一具被焚毁的骸骨,重大命案。 自蒲州司马升任新丰令还没两天的魏方进得报后,鉴于新丰阖县官吏几乎死伤殆尽,县衙已成光杆衙门,遂报请京兆府接手。 自河南尹升迁的新任京兆尹萧炅新官上任三把火,高调侦破,得出不是结论的结论: 经多方侦查,被焚毁的骸骨是李琅,疑被四名市井儿所害。树林内外四名被杀死的市井儿中,根据死者尸体上的伤口,遗落在现场的凶器等证据判断,一名市井儿被同伴砍死,一名市井儿被熟稔刀法之人快刀割颈,另外两名市井儿被同一把唐刀砍死,无从确定究竟是被李琅死前反击所杀,还是被其他人所杀。两京驿道旁民居里的四名市井儿俱被快刀斩杀,死者都是一刀毙命,干净利落,凶手疑为刀客游侠。至于游侠为什么要杀死市井儿,则是无从查探。 民间闻听噩耗,轰然震骇,群情激昂。 暗害老君神迹,就是没把李唐放在眼里,谁这么大胆?人们不由自主地纷纷怀疑京兆韦氏报复杀人,案情发生后,未有李琅的家人到场,是不是李琅的家人也一起被加害了呢? 舆情汹涌,要求朝廷彻查。 同一时间,朝堂也有不少官员发声,怀疑刑部侍郎李适之参与了暗杀。 暗杀老君神迹,天下共弃之,可是说这个指控谁也承担不起。对此,李适之予以严词驳斥,表示力挺京兆府彻查,并公开放出硬话来,京兆府如果觉得有阻力,就由刑部垂直破案,刑部一旦发现有造谣传谣者,不论家世官职,一律严办。 京兆韦氏的几个重要朝臣更是齐齐出面辩白,京兆韦氏无人暗杀李琅,支持刑部严办造谣生事者。 太子一如既往地对政事保持沉默,但太子妃韦氏出面替娘家撑腰,表示相信京兆韦氏不会做出暗杀李琅的下三滥行径。 人人都心中有数,太子妃的立场其实就是东宫暗中授意的态度。 令朝野诧异的是,太真女冠的三姐杨玉瑶也站出来发声力挺李适之……这可以解读为,杨玉环对李适之在处置新丰事件中的某些做法,譬如以她的名义赐予百姓田地使她获得良好声望很满意。 至此,台前幕后支持李适之的势力已经很明显了,站在台前的有李适之本族、京兆韦氏、杨家,背地里撑腰的还有东宫,谁想要继续怀疑李适之,就不得不先掂量一番自己的斤两,最低也得拿出确凿的证据,而这个案件已是死无对证…… 【92ks就爱看书网】 第0080章 远足 在复杂的压力下,京兆府勘问了大批跟八名市井儿有牵连的京都市井儿,然最终也没有查清何人因何事指使市井儿行凶,连尹子琦也未扯出来,只是辟谣,诸如“李适之参与暗杀”之类的怀疑全是捕风捉影。[.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朝野上下都看得出,案情疑点重重,诸如,京兆府如何确定骸骨就是李琅?游侠为什么要杀市井儿?里面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内幕和龌蹉。另外,结案陈词也模糊不清,根本就没有明确任何一个嫌犯,到底谁杀害了李琅? 但凶案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为防止新丰百姓不满就此结案而再次爆发群体事件,朝廷携镇压京兆诸县百姓抗争之威,杀气腾腾地调动咸阳军一部驻防于万年县进行威慑,然后不理会民间的巨大质疑,强行宣布:京兆府认定李琅已死,并对李琅的遇害表示十分遗憾。 新丰百姓集资为李琅操办后事,新丰酒肆掌柜祝仁节捐献了一口价值不菲的楠木大棺收殓李琅的骸骨,在骊山山中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将李琅风光大葬。 听闻祝掌柜捐献楠木棺材,李琅心中大定。 他所料不差,玄宗崇信玄学,老君赐福确实能带给他政治信任……诚然,李琅没有途径去确知皇帝是否信任他,他只有根据小事管中窥豹,作出合理推论: 如果皇帝认为他有反李唐之心,那么,即便在他身死之后,像祝掌柜这种跟“李武韦杨婚姻集团”联系紧密必须做到政治正确的人也会避之惟恐不及,又哪会出面捐献棺木? 所以,皇帝没有猜忌他,或许崇信玄学的皇帝听闻老君神迹的死讯后还很是有一番惋惜呢。(.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正因为是这样,京兆府会才会对一个草民的死表示遗憾。否则,在等级分明的国朝,官府对草民表达人文感情简直不可想象。 老君赐福之正统地位加身的李琅坐拥皇帝的政治信任,就无需放弃正统晋身之途。朝廷出于维稳顾虑不愿以道家祥瑞的名义封赏他,他何不另辟蹊径,借唐契和亲请封? 这个可以有。 至于这个案件对他的影响,应该不会延续到明年。为写书而读过唐史的李琅依稀记得,貌似新任京兆尹萧炅是李林甫的亲信之一,人送外号“伏猎侍郎”,估计萧炅此番擢升也是缘于李林甫的有意提拔,京兆府出面辟谣之前,萧炅理当出得到了其“恩相”李林甫的同意。 也就是说,案件的最终处理就是李林甫本人的意思。 李琅可以从中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内情应该是这样的: 李适之在处置新丰事件时,有刻意迎合皇帝和杨玉环的行为,李林甫视其为显露出谋求相位的野心,因此想要敲打一下李适之,下面某位官员立即迎合李林甫,谋划暗杀他嫁祸李适之,罪名是与京兆韦氏勾结,违抗圣意抹杀老君神迹。当京兆韦氏暗中获悉消息将凶手全部灭口并由本族头面人物以及太子妃出面或明或暗地表态力撑李适之以后,李林甫授意萧炅将此事就此打住。 因为李林甫敲打李适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还有更大的收获:让皇帝看到李适之和东宫站在一块。 或许,李林甫的人指责李适之跟京兆韦氏勾结的真正用意正是向皇帝暗示李适之跟东宫勾结。 皇帝最忌讳外官交结东宫,自然就会对李适之生出猜忌之心,李适之对李林甫相位的威胁大大降低了。 要说李林甫想暨此事弄垮李适之嘛,应该不会。李林甫乃何许人也,相信没有人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林甫更明白《罗织经》里的真理:“致人于死,莫逾构其反也”。要彻底打垮李适之,必须找到李适之拥立太子,威胁皇帝的皇位,或破坏李唐根基一类的逆罪并拥有证据,而“违抗圣意抹杀老君神迹”之类的指控对付寻常官员足够,但对付李适之还差点份量,所以李林甫只是意在敲打李适之。 其实,李琅也可以从自己的遭遇看出这一点。 依据史料来观察,李林甫非常老辣,杀伐断然。想要干掉谁,就能干掉谁,基本上不会出现失误。李林甫真要想借“违抗圣意抹杀老君神迹”之类的指控搞垮李适之,行事肯定滴水不漏,派出的就不会是市井儿,而是游侠之类的专业杀手,不但李琅有九条小命都保不住,李林甫也绝不会给京兆韦氏任何灭口人证的机会。 综上分析,此事就算这样过去了,即便李琅现在不死遁,出去公开露面,应该也不会再度招来李林甫授意的暗杀。 皇帝没有猜忌他,李林甫没有一定置他于死地,京兆韦氏目前也不敢对他下手,李琅的处境其实并不坏。 即便如此,李琅依旧从此事中深切地体会到了权贵将屁民摆弄于股掌间的强横,草芥百姓的性命在权贵眼中屁都不是。他不晋身自己,就算在民间再怎么有名,终究还是一盘菜,逃不过羊的命运。 更可况,不远的将来,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就要来临,安史之乱,这场历时九年的残杀,导致黄河流域凄惨萧条,人烟断绝,兽游鬼哭。中国人口从755年九百万户5292万人锐减至760年二百万1699万人,仅仅五年,就有将近四分之三的人口惨死于这场战乱中,残存者以纸为衣。如果不及早作准备,到时候要么沦为大唐与大燕战争的炮灰,要么沦为老杜《石壕吏》一诗中连羊都算不上的可悲农奴。 李琅下定决心了,去契丹,把握晋身捷径。 翌日一早,李琅辞别辛易吉,临行前嘱托了一件事情。 “辛老英雄,麻烦你跟调往辽东平卢军的陈家洛等乡亲保持书信往来,请他们持续打听出安东都护府衙前讨击使尹子琦的最新地址和动向,尹子琦是攸关此次谋杀案的关键人证,他探亲结束后就会回辽东去的。” 那个指使尹子琦派市井儿来杀李琅的人到底是谁,目前只有尹子琦这一条线索,当然不能断了。 “好,尽管放心便是。”辛易吉重郑重点头,起身为李琅送行,“李大郎远足,前路保重。” “我省得。不劳远送,请回吧。” 李琅离开辛家,大斗笠遮面,骑马沿两京驿道东行,晌午后过了泠水,也即后世的零河,进入渭南境内,找到与李居柏的约定地点留驼驿。 两天后,报请朝廷陪嫁千名农夫并已得到朝廷答应的契丹李居柏一行人从长安过来,与李琅会合,一同前往契丹。 大唐以西京长安为中心,有七条放射状驿道通往全国各地。李琅一行没有绕道辽东,而是走长安到北方草原的驿道,出潼关,过同州、河中、晋州、代州、朔州、云州,出长城,跨越一段突厥地盘,历时一个半月后,抵达阴山南麓的契丹坠斤部所在地大洛泊。 大洛泊距长安有三四千里,大概是后世内蒙古凉城县岱海泊。李琅所见的大洛泊,一眼望去,碧波汪洋百余里,应该远比后世那个岱海泊浩瀚。 坠斤部连绵的车帐,遍布的牛羊,主要分布在大洛泊东面,与大地上绿毡般的青草一同延展到天边的水云深处。 天上蓝天白云,地上一碧千里,色彩对比非常强烈,空气透明度很高,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清晰,李琅不由想到了《敕勒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大洛泊水丰草肥,好一处牧场,阻午可汗甚为优待母系部落啊。” 途中,李琅已从李居柏口中得知,坠斤部是一个老部落,并不在如今的契丹八部之内,不过坠斤部为阻午可汗所在遥辇氏的母系部落之一,与遥辇氏世代通婚,坠斤部酋长李居柏也因此得以位列契丹汗帐拥议事资格。 第0081章 黑色幽默 “李壮士有所不知,坠斤部原在营州游牧,是契丹对敌唐军的前沿,现在迁移到大洛泊,又处在对敌突厥的前沿,我们一直都在与敌人的战斗中持续衰落。”李居柏先扬鞭指着西面,有着炮灰般的幽怨。随即又指着东北面,带着心有不甘的口气道,“潢水、饶乐水、土护真河流域才是最好的牧场,新组建的契丹八部都在那里。” 李琅试探道:“你们就没有要求阻午可汗优待母系部落,占据一处更安稳的牧场?” 李居柏没有回话,只是苦笑了一声。 回到坠斤部主帐后,李居柏稍作歇息就匆匆赶往契丹汗帐向阻午可汗回禀和亲之事。 盛唐时期的契丹汗帐并不在后世内蒙古赤峰市周边,而是在大洛泊以东潢水,即后世的西拉木伦河上游。后来随着大唐的衰落,契丹的强势崛起,契丹汗帐才南迁到赤峰市西北部。 契丹汗帐离大洛泊还有数百里之遥,李居柏并未让李琅同去,也未带坠斤部兵马随行。 “汗帐百里之内,非迭剌部兵马不得进入。” “阻午可汗本部兵马也不行吗?”李琅旁敲侧击,想了解阻午可汗是不是一个傀儡。 “不行,大汗本部其实也没多少兵马。”李居柏摇头,“我契丹大贺氏联盟瓦解后,如今的契丹八部新联盟是迭剌部酋长泥礼以乙室活部为基础一手组建而成的,迭剌部是新联盟中最强大的一部。乙室活部除首领氏族乙室活氏以外,原来还有八个氏族,泥礼从中分出六个氏族组成迭剌部,实力之强大让其他诸部都只能望其项背。(.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看书网)我大契丹联盟的兵马主要来自迭剌部。” 李琅心头凛然,阻午可汗当真是一个傀儡,简直是被迭剌部圈禁,没有实权决定事务,甚至连优待母系部落也办不到。 想了想,李琅意有所指道:“唐契和亲时,陪嫁的千名青壮农夫应该可以随着出嫁公主进入汗帐所在吧?” “当然。” 李居柏惊异地看了李琅一眼,沉声道,“李壮士是个聪明人,相信不出一年,就能深入了解契丹,弄明白那些你觉得疑惑的事情。” 看着李居柏打马远去,李琅苦笑:“果然是想让我们卖命。” 李琅可不想拿自己和新丰死士的性命做赌注,却也不愿错失晋身捷径,此事需得从长计议随机应变,好在还有一年时间。 一年很长,也不长。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花开花落四季更替。转眼之间,又是一年春。 开元二十九年末,祖居河南桃林县的陈王李圭府参军田同秀上奏皇帝,他做了一个梦,梦遇老君,告知他藏灵符于函谷关尹喜故宅。皇帝立即派人寻找,在尹喜故宅西边挖出了灵符,一个桃木制成的木片,上面用朱砂写着“十十十木”四个字。众人皆不解其意,田同秀出头解释道:“臣看这几个字合起来像是古籍中的‘桑’字。三个十字,外加一个木字,将木拆开则为一个十字,一个八字,合起来是四十八。”。“四十八,四十八,玄元皇帝护佑陛下四十八年盛世。”群臣上贺,皇帝非常高兴,遂将桃林县改为灵宝县。 或许是因为出了这个老君藏灵符的祥瑞事件,或许是皇帝本就有意更换治世气象,亦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大唐的年号由“开元”改为了“天宝”,天宝元年来临了。 天宝元年三月,长安东面的春明门,数十人的契丹骠骑列队入城。骑兵头戴宽沿尖顶毡帽,身着左衽袍服,外罩皮甲,脚蹬牛皮靴,每人鞍挂两张长弓,两个胡碌约60支箭,另有长铁矛、斧钺、骨朵等非制式近战兵器。 契丹骑兵入城后,在鸿胪寺典客署官员引领下,沿春明门大街直行向西,随扈几位契丹贵族前往朱雀门,入住鸿胪寺。 随后半个多月,长安满城轰传,契丹阻午可汗的迎亲使团入朝,继开元五年出嫁契丹松漠郡王李失活第二年又嫁其弟李娑固的永乐公主,开元十年出嫁契丹首领李郁于两年后再嫁李郁于弟弟李吐于的燕郡公主,以及开元十三年出嫁契丹首领李邵固的东华公主之后,新一轮的唐契和亲开始了。 “迎亲使团大队人马驻扎在城东郊外永田村,带来约五百匹马,一千头牛,三千只羊。” “岂止,听说契丹人竟然还带来了几只大虫,要与我大唐勇士比试杀虎技击。不论契丹人,还是中国人,杀虎胜出者即为护送公主远嫁契丹的护送将军。” “谁来担当护送将军,当然由圣人乾纲独断,何时轮到契丹来指手画脚。契丹人此举意欲何为,蔑视我泱泱大唐无英雄么。” “就是,契丹仅为朝廷所置松漠都督府,向朝廷提此要求分明是僭越,是挑衅,我看契丹人和亲之心不诚。朝廷答应下来了?” “契丹狼族如此辱人,朝廷焉能怯于应战。河西节度使王倕向朝廷推荐了一位名叫李嗣业的陪戎副尉入京。此人身长七尺,臂力绝伦,骁勇异常,料来我朝稳操胜券。” …… 在全城热议契丹不同寻常地搞出“杀虎夺将”挑衅行为的同时,有关唐契和亲的黑色幽默和一个娱乐性的调侃首先在朝廷知情官宦圈子里流传,没多久就迅速扩散出去,风传坊市之间。 松漠郡王,大贺氏首领李失活迎娶永乐公主杨氏,一年不到就死掉; 李失活的弟弟,继任大贺氏首领李娑固接着迎娶兄嫂永乐公主,两年后即被自己的副手可突于临阵斩杀; 李娑固的堂弟,继任大贺氏首领李郁于迎娶燕郡公主慕容氏,一年后病死; 李郁于的弟弟,继任大贺氏首领李吐于接着迎娶兄嫂燕郡公主,两年后即被可突于吓得流亡大唐,如果李吐于继续留在契丹的话,肯定也会被可突于杀掉; 继任大贺氏首领李邵固迎娶东华公主陈氏,四年不到,又被可突于咔嚓一刀干掉。 几乎是大唐挺谁谁死,公主嫁谁谁死,唐契和亲好像被诅咒了。 可突于实在太生猛,一点都不卖大唐面子,只不过可突于好景不长,四年后被跟大贺氏为竞争关系的乙室活部首领李过折诛杀,大贺氏联盟至此完全瓦解。 大唐朝廷在契丹大贺氏身上下足了血本,出嫁了永乐、燕郡、东华三位和亲公主笼络大贺氏,最终却不但没有达到利用大贺氏羁绊契丹的目的,反而使得大贺氏瓦解,彻底摒弃出契丹汗帐的权力圈。 甚至连和亲的公主们几乎都逃跑了。燕郡公主逃回长安,东华公出逃平卢军,由平卢军护送回到长安,只剩下首位出嫁契丹的永乐公主流落契丹25年,至今音信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 现在阻午可汗也要迎娶大唐公主,这不是顶风作死是什么。 需知诛杀可突于的李过折也好景不长,仅仅几个月后,就被可突于余党泥礼帐外伏兵弑杀。泥礼干掉李过折后,吞并了除乙室活氏以外的其余乙室活部,并以乙室活部为基础,收集流散的其他部落与氏族重新组成了新的契丹八部,拥立遥辇氏的迪辇组里为阻午可汗,即为当今契丹大汗,契丹从大贺氏联盟进入了遥辇氏联盟时代。 阻午可汗身边有个媲美可突于的狠人泥礼,想一想,还真的很可能是在作死。 自作孽不可活,阻午可汗被杀,和亲公主逃跑……这是长安百姓给此次和亲下的调侃性推论。 李琅跟随契丹迎亲使团从草原返回关中,住在长安城郊永田村,托人带信给入住城内鸿胪寺的李居柏,请李居柏返回使团驻地,有要事相商。 李居柏马上用得着李琅,倒也不好怠慢,带人从鸿胪寺赶来,一见面就问李琅:“急着找我来,出了什么事吗?” 第0082章 平步青云的机会 “没出事。”李琅摇头,道,“是我想跟俟斤商议一件事,重要的事。” 俟斤是李琅在大洛泊学会的契丹话,契丹部族酋长称俟斤或夷离堇,译成汉话是“大王”的意思。不过,契丹自可突于时期起,夷离堇专用于称呼新产生的统辖契丹联盟全部兵马,地位仅次于可汗的都知兵马官,大唐在契丹设松漠都督府,唐玄宗加给夷离堇一个“静析军副大使”的封号,承认夷离堇统领松漠都督府全部兵马的事实,自此之后,各大部落酋长统称为俟斤。 “什么重要的事?” “我想推荐新丰游侠辛易吉辛老英雄代替我统领招募的陪嫁农夫去契丹。” “你说什么……”李居柏见李琅在关键时候改变主意,心中一沉,脱口问道,“你害怕了?” 在大洛泊的一年,李居柏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李琅: 阻午可汗想要做的,其实并不是开展农耕,而是让陪嫁的千名青壮农夫打着农耕的幌子进入迭剌部兵马控制的汗帐地区,充作出其不意让人不加防备的奇兵,突然袭杀阻午可汗想要除掉却一直没人手除掉的人。 在迭剌部兵马控制下的契丹汗帐杀人,无疑是一件极为冒险的事情,一旦驻守汗帐的迭剌部兵马反应过来,片刻之间,千名青壮就要横尸当场。李居柏以为李琅临阵退缩,忙好言担保道:“你放心,阻午大汗和我本人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涉险,只要杀死指定的人,汗帐自有办法节度迭剌部兵马,绝不会令你和参与行动的陪嫁农夫陷入死地。” “俟斤且请稍安。就阻午可汗的大事而言,由我统领陪嫁的青壮农夫,跟辛老英雄统领没有区别。(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李居柏沉吟片刻,倒也是如此。他面色稍霁,问道:“你放弃统领,不想要汗帐的请封了吗?” 契丹汗帐报送朝廷的请封名单上暂未列上李琅的名字。只有做了事才会有报酬,要等到李琅领率千名青壮抵达契丹汗帐,并且助阻午可汗成事之后,阻午可汗才会奏请朝廷补封。 “我想另觅晋身之途,去竞争护送将军。” 李琅既不敢完全相信李居柏的担保,也不愿任人摆布。他打算不靠契丹人请封,而是自己主动去争取封赏。 “你疯了吗,不要命了。”李居柏大吃一惊。 通过杀虎来竞争护送公主和亲的“护送将军”是契丹汗帐那些阻碍唐契和亲的保守贵族们向大唐提出来的要求。“护送将军”当然并非实职将军,而是指一支军队的主将,但品秩一定不会太低,这确实是一个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百年不遇。可问题是,人能干得过老虎吗?绝大多数人不过是去给虎口送食罢了。 “多谢俟斤关心,我早有准备。” 李居柏想了想,恍然道:“莫非……你让我给你揽下给老虎喂食的差使便是你的准备?” “正是。” 从契丹来京历时数月的路途中,李琅天天负责给老虎喂食。进驻永田村后的十几天里,李琅也未外出,只在一心喂虎。 “有备无患,甚好。” 李居柏不知道喂虎算是哪门子准备,也不想知道,他现在想的是尽快跟取代李琅的辛易吉商议招募和统领青壮农夫前往契丹汗帐襄助阻午可汗行事,“离和亲成行已时日无多,请李壮士速带我去见辛老英雄面谈。” “我们马上就去新丰潼水。”李琅笑道,“杀虎夺将之事,还请俟斤帮我报名。” “没问题。”李居柏当即吩咐随从前去办理,口中勉强鼓励李琅道,“如果被反对和亲的汗帐贵族掌控朝廷护送公主和亲的军队,难保不平添变数。如果李壮士能一举夺魁节制兵马,我就放心了。” 其实,李居柏压根就不信以前一直扛着锄头把种田,一年前才刚刚半道出家只学会粗浅骑射功夫的李琅能杀虎。在他看来,李琅企图杀虎夺将是活腻味了自己找死。 李琅领着李居柏悄然去了一次新丰潼水,找到辛易吉,顺利商定好统领青壮农夫一事。而后与李居柏在春明门外分别,自己个儿回到永田村。 李琅来到村中临时搭建的条石虎房外。 虎房里,老虎阵阵怒吼,契丹汗帐选出来的杀虎勇士在里面进行封闭训练。李琅要等到杀虎勇士训练完后,进去给老虎喂食羊肉。 契丹迎亲使团这次总共带来了十头东北虎,已有三头老虎被契丹勇士在训练中杀死。四名契丹勇士中,也有两人因虎房安全防护不及时而命丧虎口。 现在大唐方面征召的杀虎勇士已经抵京,两天后,契丹人就要开始进长安比试杀虎技击,今天是最后一次训练,也是李琅最后一次喂食。在唐契比试前,老虎会被饿两天,以在技击场上增强凶性。 虎房门打开,最后两个杀虎勇士舒尔齐和剌只撒古窟并肩走了出来,他们身后,四名契丹牙兵抬出一头在训练中被舒尔齐杀死的老虎。 舒尔齐凶悍的眼神落在门外的李琅身上,虎房杀虎的森冷杀气透体而出:“刚刚听人说,你一个喂食的也报名杀虎了?” 一年的时间里,李琅学会了一些粗浅的契丹话,淡淡地回道:“有这么回事。” “无知无畏,凭你一中国人也敢觊觎护送将军?”舒尔齐狂笑。在战场上亲手杀了不下数十汉人的他素来视汉人为两脚羊,鄙夷到极点。 “说心里话,我一点都不想当什么护送将军,我只是想把握一条高起点的入仕途径。” 李琅本心确实不想进入军队。天宝前后的唐军经常打仗,军队里很危险。对于以前仅仅在电脑里玩过打仗游戏的李琅来说,亲身投入实战战场显然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李琅竞争护送将军的用意是获取官爵,先从军队入仕,捞到品阶后再设法转为文职,离开危险的军队。 大唐文武一体,这一点不难办到。李琅跟武家合作的白酒分红想来数额不菲,转为文职后可以砸钱铺就升迁之路。后世有种学术观点认为盛唐被腐败搞垮,根据历史记载,盛唐的官场极其腐败,贪渎成风,几乎无官不贪,“政既宽弛,胥吏多因缘为奸,贿赂大行”,有一次吏部主持官员考核,不学无术的白卷先生,御史中丞张倚的儿子张奭居然位列第一,最后还是一个叫做苏孝愠的人请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出来主持公道。所以,砸钱升迁是可行的。 先通过军队入仕,然后离开生死叵测的军中,用钱开道,去免受安史之乱的南方掌一方军政,这是李琅眼下一厢情愿的理想规划。当然,李琅也心知肚明,他跟朝堂上各派权臣几乎都存在龌蹉,人家让不让他如愿还得两说,说不得人家上一个行贿买官的弹劾就让他罢职流放……但不管怎么说,这条用权力保障自己的尊严和权益的路必须要走下去,现在太消极也没用,纯粹给自己添堵,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舒尔齐不明白李琅在说些什么,他看李琅的眼神就像看一堆从老虎口中吐出的骨头渣:“你知不知道,这些猛虎在汗帐虎场时都是喂食活人,吃的是你们中国人。要不是老虎更喜欢吃羊肉,我们又需要老虎在长途运送中保持体力不得不喂食羊肉,早就拿俘获的中国人喂养了,不过不打紧,等老虎饿上两天就不会挑食了,到时候肯定将你撕成碎片吞入虎腹。” 契丹人不但拿俘获的唐人喂食老虎,而且在汗帐虎场用唐人给老虎喂食时,是让唐人手持各式兵械的,这样既能让契丹贵族们增强观赏性,又可以训练老虎应对各式兵械的能力。 剌只撒古窟也跟着放肆地讥笑起来:“听人说你在喂虎时总要玩一些花样,比如吹口哨什么的,那是一种巫术吗?对了,你们中国盛行巫术,女子们喜欢扎个小稻草人什么的,用巫术咒死情敌,难道你想用巫术咒死猛虎?哈哈……” “如果你们把吹口哨看成是一种巫术,也许这种巫术还真能咒死猛虎。” 李琅笑了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会以身犯险,稳妥的杀虎办法,李琅从主动请求喂食老虎之时起,就在潜移默化地实行。 第0083章 满血复活 “好,我们等着看你怎么咒死猛虎。(就爱读书最快更新)告诉你,护送将军我们志在必得,谁也别想染指。”李琅恬静的口气令舒尔齐和剌只撒古窟十分不舒服,止住大笑,甩下狠话,气哼哼地走了。 李琅摇摇头,对方为何敌视他,他心里明白。 大洛泊一年的草原生活,李琅已经了解清楚,在和亲一事上,契丹汗帐原来大体上是意见统一的。但唐蕃开战后,汗帐的议事贵族们态度分裂了。 去年十二月,吐蕃赞普墀德祖赞命令没庐·谐曲将军先攻陷了廓州达化县,尽杀城内军民,随即乘胜进攻青海湖日月山下的石堡城,在唐蕃双方数万将士的尸山血海中,吐蕃从陇右节度使盖嘉运手里夺得了这座生死锁钥之城,控制了肥沃的湟水流域和饲养军马的青海牧区,大唐鄯州、凉州、甘州、河曲之地全都受到威胁,本就狭窄的河西走廊愈加紧逼。 如果说安西和中原像两个大气泡,那么狭窄的河西走廊是连通这两个大气泡的细小管道,一旦被吐蕃封锁河西走廊,辽阔博大的安西将变成一块飞地。石堡城的丢失,令大唐如鲠在喉。当前,唐军正以河西军和陇右军为主力,并抽调河东军和朔方军,共计近20万军力云集于西北方面,调原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取代韦光乘暂任朔方节度使,指挥全军,准备跟吐蕃进行青海湖会战。(.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在这种态势下,除了阻午可汗、坠斤部酋长李居柏等人仍然一力推动和亲以外,契丹汗帐其他很多议事贵族产生了不同的想法,开始阻碍唐契和亲。杀虎夺将正是这群阻碍和亲的贵族所提议,舒尔齐和剌只撒古窟也是由这群人派遣。 李琅在契丹迎亲使团中的公开身份是一个在坠斤部避难的唐人,兼职牙郎,自然被推动和亲的李居柏殃及,受到两位杀虎勇士的敌视。 听得对方放言志在必得,李琅心里隐隐不安。 在李琅看来,阻碍和亲的契丹贵族们提出杀虎夺将,绝非单纯地争强好胜抑或挑衅,贵族们不会作出意气性决定,他们对护送将军志在必得的原因值得注意。 杀虎技击前一天,长安,皇城朱雀门外的雕墙前,围满了百姓,都在看雕墙上刚刚张贴的朝廷邸报。 这种邸报在后来被称作开元杂报,据说是世界上最早的报纸。 邸报上的主要内容是明天唐契双方杀虎夺将的地点和勇士名单。(.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比试场地在城北芳林门和西内玄武门之间的龙武军外校场,勇士名单分为三类,一类是朝廷举荐,一类是契丹举荐,第三类是民间自荐。只有第三类可以临阵放弃,前两类不能临阵退缩。 名单上已有五人:契丹举荐人舒尔齐,剌只撒古窟,朝廷举荐人开国元勋卢国公程咬金曾孙,镇军大将军行右卫大将军程伯献长子程若冰,河西军陪戎副尉李嗣业,最末是民间自荐,现有一人,京兆新丰县骊山乡清江村人氏,赫然是…… “李琅。” 围看邸报的百姓大哗,一片倒抽冷气之声,李琅不是一年前就已经被烧死了吗? “活见鬼。” “难不成李琅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一年之后的今天,早已成骸骨的李琅突兀地出现在邸报上,怎不叫人惊秫。 李琅虽已身死,然名声不但留驻于民间,在衣冠阶层中也并未消逝。 去年端午节,新丰酒肆在长安和洛阳同时隆重推出透明无渣醇度很高的各类白酒,轰动两京,而今两京所有高档酒楼里的酒都是白酒,喝过白酒的人几乎都了解白酒酿造术是李琅在梦中得老君所赐。 李琅仍是一时名士,满血复活的诡异消息传出,满城轰然,一跃成为街头巷尾,食肆酒楼最热门的谈资。 老君赐福的神迹就是不一样,死了还能复活。 相比之下,承袭其父广平郡公的程若冰以郡公之尊冒死杀虎,搂着西瓜捡芝麻,反倒不十分让人意外,京师百姓都知道,这人就是这么个我行我素的性格,其弟程若水稳重更像长子。 唐代无论皇帝平民,都喜好赌博,赌风极甚,樗蒲、斗鸡、斗花斗草、双陆等等方式很多,时人韩滉在《判僧云晏五人聚赌喧诤语》一诗中曰:“白日既能赌博,通宵必醉尊罍”。杀虎夺将一个很好的赌博方式,京师坊市纷纷开赌,赌李嗣业胜出的人最多,其次是两个契丹勇士,程若冰倒数第二,最不被看好的是李琅。 不过也有极少数人坚信老君神迹,期待奇迹再现,风萧萧兮赌李琅胜出。 与坊间看热闹的局外人心态不同,朝堂中的某些利益圈子却觉得李琅的死而复生干系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有关去年那桩不了了之的新丰凶杀大案,李琅到底知不知道内情,又知道多少内情,会不会提出控诉重新搅动朝堂纷争?此事是万不能大意的,须得未雨绸缪。 有圈内人在暗暗戒备,但圈内无人重提去年的凶杀大案,因为此事一个弄不好就将演化成朝堂派系的相互倾轧。 因此形成一个诡谲的现象:民间热议李琅,官场却沉默以对,把李琅满血复活的奇事当成空气。 翌日,为向大唐炫耀契丹武勇无敌,契丹杀虎勇士在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的平旦时分便即动身,带着尚余的六头东北虎自永田村出发,但并不从最近的春明门入城,而是在城外绕了几十里路,从长安南面三大城门最中间的明德门进城,走明德门直达皇城朱雀门的宽达一百五十米的朱雀门大街。 李琅没有同契丹杀虎勇士的队伍走在一起,在整理好自己早就预作准备的所有物品后,骑马居后,混杂在入城的百姓中。 今天进城的百姓比往日多得多,路上熙熙攘攘,尽管李琅马鞍上挂满东西,却也不怎么惹人注意。 长安已经在望,先远远地瞧见了城中高耸的大小雁塔,然后,长安南面巍峨的明德门城楼和连绵不绝的雄峻城墙浮现在视野中。 建都长安的盛唐是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代,长安是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国际性都市。穿过明德门长长的门洞,踏上朱雀门大街,盛唐长安就像一副瑰丽的画卷缓缓展开。 第0084章 不对头 一百五十米宽,一眼望不到头的朱雀门大街,那种宏博的气场非常强,彰显出中央大国的巍巍风范。(.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朱雀门大街上,众多车辆和行人交错而行,车马人流,穿行不息,很多人都是遍身罗绮,朱门富贵侧露。 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坊市在李琅眼前鱼贯而过,每个坊都有围墙和数量不一的坊门。视线扫进那一座座坊门,可见各个坊市里,鳞次节比的富丽建筑高低错落,叠瓦鸱尾的飞檐翘顶精美辉煌,纵横笔直的开阔街道密如蛛网。商铺酒肆旗幡招展,居民商贾穿梭不息。长安百万家,作为唐朝的帝都,长安规模宏伟,气魄磅礴,给人极大的视觉冲击力。 后来各朝各代都在赞颂和向往的大唐盛世,李琅的最深感觉就是博大而昂扬。 行进在朱雀门大街上,李琅感觉人在画中行。 “来了,大虫来了,老虎来了。” 契丹杀虎勇士队伍行进在李琅前面,十二匹健马拉着的大车铁笼里关着的六头斑斓猛虎,十分引人关注,百姓们纷至涌来围观,津津乐道。李渊的祖父名叫李虎,被李唐追尊为太祖皇帝。出于避李虎的讳,唐初,老虎通常被称作大虫。(.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朝廷到民间,“虎”这个避讳逐渐淡化了,盛唐时期不避“虎”讳也没什么。 六头猛虎威猛雄健,首尾身长约一人半,体重逾两个成年人。黄褐色的毛皮上有环形黑圈,体型壮硕凶悍,长长的粗壮虎尾不断拍打着铁笼,吼声阵阵,声声惊心,直欲破笼而出。 云生从龙,风生从虎,虎吼林生风,每一声饿虎咆哮,连路旁的槐树枝叶似乎也在轻轻晃动,百兽之王的威风让人见之色变。 “好个吊睛白额大虫。” 闻声心已怯,当载着老虎的大车经过身边时,人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上几步,避开那逼人的戾气。 身材伟健的契丹勇士舒尔齐和剌只撒古窟身穿皮甲,外罩虎皮大氅,手套护腕,头戴插着几支鹰羽的铁盔,脖子上还套着一个铁环护脖,模样趾高气昂,看到街边的大唐百姓面露惊惧,两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队伍穿过繁华的朱雀门大街,在朱雀门前跟住在鸿胪寺的迎亲使团领队阿隆勒,李居柏等几名契丹贵族,以及陪同的鸿胪寺官员会合,随即一行人向西,再转北,前往城北芳林门和西内玄武门之间的龙武军外校场。 芳林门,排排禁军林立,盘查百姓户牒,并限制入内观看的百姓人数,确保观众在一万人左右。否则长安百万人口,加上城外各县赶来看热闹的百姓,源源不绝涌进来的话,发生骚乱很难控制。 李琅有契丹汗帐用汉文开具的牙郎文牒,不受阻碍地进去了。 入门后,李琅催动坐骑赶上李居柏,道:“俟斤,有件事,我想了解一下。” “说吧。”李居柏放缓马速,拉开与阿隆勒等几名契丹贵族的距离。 “请求陪嫁千名农夫的要求,是去年汗帐在命你来京求亲前就商定好的公议吗?” “你问这个干嘛。”李居柏不明就里,见李琅神情凝重,他也不隐瞒,“不是汗帐事先商定,去年发生新丰事件时,我正在长安,听说此事后临时起意,回去后得到了大汗的认可和赞赏。” “原来是这样。”李琅一惊,“俟斤擅自多加了一个和亲请求,汗帐夷离堇和其他议事贵族们就没有怀疑和异议吗?” 当今契丹汗帐夷离堇是契丹最强大部落迭剌部的酋长,契丹名音译为泥礼,雅里之类,也即阿隆勒的大哥。泥礼和阿隆勒兄弟的氏族以后会取一个光耀历史的名称,耶律氏。泥礼正是创立契丹国的耶律阿保机之八世祖。据《辽史》记载,自阻午可汗开始,契丹汗帐实际统领军马的夷离堇由迭剌部耶律一族世袭选充,直至耶律阿保机彻底踢开一直没有兵权的遥辇氏可汗,青牛白马仙人仙女的美好契丹传说最终归于耶律氏的大辽。 在大洛泊这一年,李琅实地了解到,汗帐确实由泥礼所实际掌控,所以李琅有理由相信,只要泥礼有所怀疑,陪嫁农夫就无法成行。 “要求陪嫁农夫是件可有可无的小事,谁会怀疑?”李居柏奇怪道,“难不成你觉得有何不妥?” “我担心阻午可汗要求陪嫁千名农夫的真实用意已被阻午可汗想要除掉的人洞悉,你们要早作提防。” 历史上天宝元年没有唐契和亲,如果按照正常历史轨迹,天宝元年的唐契和亲应该在时局变幻后被契丹方面夭折了,可现在唐契和亲却顺利成行,不对头啊。 依据李琅的历史视角分析,这必是因为从后世而来的他影响了历史。 李琅如何能影响契丹,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多出来的陪嫁千名农夫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历史上契丹汗帐坚决阻碍和亲的贵族们默许了和亲。贵族们为什么会有这种改变,多半是他们洞悉了阻午可汗的计略,他们提出杀虎夺将很像是一种反过来将计就计的手段,这也很好地解释了舒尔齐和剌只撒古窟对护送将军志在必得的原因。 尽管李琅猜测主观性很强,却也很合理。退一步讲,早作防范总是有益无害,攸关千名青壮的性命,焉能不慎之又慎。 “大汗的计划非常隐秘,绝不可能泄密,你不要疑神疑鬼。”李居柏不以为意,“别多想了,静下心来好好准备上场杀虎吧。” 李居柏认为李琅今日必被老虎猎杀,而他又已有替代李琅的人选辛易吉,自然就不想跟一个“准死人”多说。 李琅无奈,只好摇头苦笑。 龙武军外校场一隅,工匠们临时用土石砌成了一个方圆二十余丈,高逾半丈的方形围城,墙顶立有三尺来高的栅栏,围城两个侧面的墙顶栅栏后站满了手持强弓利箭的龙武军军士。一旦围城内的杀虎情势失控,或猛虎跃出围墙,军士们便发箭射死猛虎。 正对土石围城的是龙武军外校场原有的观操台,专为检阅禁军操练而设立。此刻观操台冠盖云集,多是达官贵妇,甚至不乏皇亲外戚,另有一些被羁绊或流亡在长安的契丹贵族。 围墙四周是潮水般蜂拥而来的百姓,层层叠叠已有逾万人,喧闹中夹杂着狂热的兴奋,都在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惊险刺激场面。 第0085章 大惑诱 阿隆勒带着李居柏等几名契丹贵族先行进场,在鸿胪寺官员引领下走往观操台,与等在那里的当朝左相兼兵部尚书牛仙客见礼,而后一起登上观操台分宾主落座。 伴随着阵阵霹雳虎吼,六头饥饿的怒虎随后进场了。 虎虎生威,有人发出惊叫,有人歇斯底里地狂喊。人虎相斗,怎不令人热血沸腾。 围城入口旁,有两拨人候在那里。 一拨人为首者是三十多岁的汉子,着一身明光铠,他就是广平郡公程若冰。另一拨人是数名军士,当先一军士身材高大,躯体雄浑,此人便是由河西节度使王倕推荐而来的陪戎副尉李嗣业,闻名后世的陌刀将。 程若冰和李嗣业等人静静地看着六头怒虎缓缓被拉近身边,他们坐下的战马鼻子里不安地喷出粗气,从空气中传递过来的凛凛虎威让战马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战马先是焦躁地刨着蹄子,及至老虎靠近,战马不由自主地扬起蹄子向后退却,众人只得用力抖动着缰绳,努力地控制着恐惧的战马。 其实在众人的内心深处,莫不是同等震撼。老虎那迫身而来的猛兽戾气令人心颤,食物链终端猎食者的王者之气让人胆寒。 与契丹勇士进行专门的杀虎训练不同,大唐的勇士们直到现在方才见到老虎,更别提有任何训练机会。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全场肃静。”唐契双方人员到齐后,禁军开始维持秩序。 “敕旨……” 观操台上,有尖利嗓音的内侍展开圣旨,贵族官宦跽坐端正,禁军纷纷肃立,外校场喧闹的百姓也静了下来,官民人等都在听宫内来的宦官宣旨。旨意称,今日杀虎技击,不论汉胡,无论使用何种兵械,杀死大虫并在其后的武技较量中最终胜出者即当场擢为折冲府旅帅,敕授御侮校尉,授以领兵鱼符。 “哇哦……” 内侍宣旨完毕,现场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国朝授官非常难,除非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权贵门荫子弟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裙带家族,否则连进士科状元的起始授官也只是九品中下县县尉之类,极少数直接进翰林院的翰林待诏或学士院的翰林学士品秩才有可能高一些,而杀虎勇士所授职官折冲府旅帅,另加散官衔御侮校尉都为从八品上,比从八品下京县县尉还要高上一个品秩。 也就是说,杀虎夺将的最终胜出者胜过大部分状元,完爆在京城坊市神气活现的长安、万年两县县尉,堪称破格封赏,一步登天,怎不令人惊羡? 很多士子寒窗苦读数十载,连进士都考不上,更别提状元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而杀虎夺将只要勇武过人就有机会,而且已经报名的参赛者不多,竞争相对较小,似乎比考状元容易得太多了…… 出现这种百年不遇的奇景,完全是沾了契丹人的光,时也势也。 大惑誘呀,很多观众开始蠢蠢欲动。 “喂,小吏,给你大爷报个名。” 一彪形大汉涌到观操台前专为民间自荐勇士设立的现场报名几案。 几案后的鸿胪寺吏员闻言愠怒,抬眼见是横行京都市井身负几个人命官司却屁事没有,平头百姓和小吏都惹不起的豪门恶少韦庆,又不得不强忍怒气,只是冷笑着提醒道:“杀虎不比杀人那么容易,想清楚了再来。” “娘的,连李琅都报名了,大爷再不济也比一个田舍郎强。”韦庆扬起钵大的拳头,锤得几案砰砰直抖,“别废话,快将你大爷的大名写上。” “哈哈,言之有理。” 韦庆的话引起轰笑一片,是啊,种田郎李琅能干的事,绝大多数人都能干,人们热情更高了,韦庆报名过后,又有一铁塔般的壮汉手提朴刀,粗暴地推开人群挤了过来。 “卢大侠报名杀虎。”这又是一名市井豪强,名叫卢项。 “杀虎很危险,生死刹那间,绝非儿戏,阁下可要先想好了。”鸿胪寺吏员职司所在,需事前提醒每一位民间自荐的报名者。 “你给本游侠看好了。” 卢项衣袖一抖,露出左手胳膊,上面镂刺“生不怕京兆尹”,旋即又露出右膊,上绣“死不畏阎罗王”。 “放下衣袖吧,某家这就给卢大侠报名。”鸿胪寺吏员暴汗,赶紧低头写上卢项的名字。 “安排我首发上场,免得等会儿报名的人多,大虫不够杀。”卢项张狂道。 “好,好。” 吏员连连点头,长安多游侠,他们虽负侠名,实则与盗匪无异,“日截驰道,纵击平人,豪取民物,官不敢问”,多数所谓的游侠还投靠权贵,沦为强权的走狗打手,更有甚者,竟如天后朝的郭元振一般贩卖人口,毫无侠义可言,是“伪游侠”,鸿胪寺这样的弱势衙门小吏员惹不起伪游侠。惹毛了这类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被当街砍死。 在韦庆和卢项的带动下,很多觉得自己身手拔萃的人纷纷报名,场面十分热烈,百姓中相互传递着最具鼓动性的一句话: “连李琅都能报名杀虎,我辈岂会弱于李琅?” 现场报名者中很大一部分人是京都市井豪强……只要获赏御侮校尉,现在骑在他们头上充当保护伞的长安、万年两县县尉就得倒过来向他们行礼参拜。人生逆袭,那是何等快意啊,光臆想一下就已爽得不行。 “咚咚咚。” 数声开场鼓响,喧闹的东校场的人语呼声再度沉寂下来,饿虎狂吼的声音显得愈加突兀,如同在众人心中深处响起。 不寒而栗的虎吼给了热烈的人们兜头一泼冷水,杀虎勇士的封赏确实是比状元还高,惑誘非常大,但却需要用性命去换取。 “放虎。” 一只虎笼被契丹使团中的四名牙兵用大棒穿过铁笼顶上的圆环,抬进围城的一侧围墙边,并拔掉虎笼的横闩。等四名牙兵快速退回来牢牢关上围城铁门后,另一名契丹牙兵站在围城的边墙上用一根长长的铁钩把虎笼的笼门挂开。笼门一开,老虎缓缓步出笼子,笼子旋即被铁钩勾出围城。 这样,围城中那片方圆数十丈的空地上就只剩下一头老虎。 饥饿已久的老虎缓缓窜行在围城中的空地上,连声怒吼,生生颤人心。外校场的所有人都在专注地看着斑斓威武的百兽之王。 阿隆勒嘴角挂出讥讽的笑意,让随身牙郎谷秃鲁给左相牛仙客传话:“相国,客随主便,先请中国勇士上场杀虎。” 阿隆勒的挑衅意味不加掩饰,他想坐看大唐的笑话。唐人事前不经训练仓促上场与虎搏杀,基本无生还可能,杀虎勇士将在万众瞩目下被猛虎的血盆大口吞噬。 第0086章 人虎相斗 牛仙客手一挥,命身边的鸿胪寺官员去安排大唐勇士上场。 “卢大侠,如你所愿,第一个上场,大唐的面子全靠你了,祝你成功杀虎归来。” 卢项手持朴刀,毫不迟疑地奔向围城,铁门突然开启又猛地关闭,所有人的视线都贯注于场中一人一虎。 老虎看到卢项出现后显得很兴奋,饿了两天后,它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食物。老虎不太喜欢人肉的味道,但肚子空空如也的时候又另当别论。 老虎怒吼,步步逼近卢项,并没有立即发起攻击,它需要判断眼前这个猎物的实力。 看到雄健的成年饿虎近身,卢项方才深切感受到那种凛凛不容冒犯的虎威。 “呔……” 卢项受不了那种不断加强的隐形压迫,好勇斗狠的性情上涌,绽舌大吼,先下手为强,踏步上前,抡起长度近两米的朴刀对准虎头劈砍。 卢项身怀常人不具备的勇力,一刀劈出,凌厉异常。 老虎闪身跃开,卢项迅猛的一刀劈空了。老虎是十分敏捷的动物,反应极快,在老虎宁神备战的时候,要想劈中它不那么容易。 卢项抡刀再劈,连续攻击,老虎一闪再闪。 “大虫也不怎样嘛,完全被压制住了。”现场万余观众纷纷为卢项高声喝彩,同时也对老虎抱以阵阵嘘声。 不少报名者捶胸顿足,后悔刚才没提出首发上场的要求,风头被卢项给占尽了。他们更担忧的是,老虎似乎不难杀,可却只有六头猛虎,杀一头少一头,轮到自己上场时老虎已经全挂了怎么办,不就眼睁睁地错失平步青云的良机吗。 事实上卢项看似占了上风,可有苦自己知,近两米的朴刀挥舞起来很耗费气力,持续劈砍后动作逐渐变缓,老虎却体力未损。 显然,时间越长,卢项越难劈中老虎。 在闪避的过程中,老虎已经完成对眼前这个生物实力的判断,虎目由疑虑变得平静,表示它要伺机发起攻击了。 卢项又一刀劈砍,老虎跳身闪开,瞅准朴刀去势已老需要回收并重新扬起下劈之际,四肢陡然发力,身影闪电般划破长空,扑向了卢项。 老虎惯于伏击猎食,躯体构造是力与美的完美融合,出击时如离弦之箭,动作平稳而优雅。 卢项只觉眼前一晃,随即胸膛遭受巨力扑击。 在契丹汗帐,老虎猎食了不少被契丹人掠获的汉民,对如何捕食直立行走的人类有经验,两条健壮有力的前肢径直搭上卢项的双肩。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啊……” 卢项惨叫一声,身子带着虎躯轰然倒地,朴刀脱手掉落。老虎可伸缩的长长利爪深深刺入卢项的肩膀,几百斤的体重带着强大的冲击力压得卢项半点动弹不得。 老虎大口一张,腥臭扑鼻、白森森的虎牙咬住了卢项的脖颈,一撕一扯,卢项惨叫立止,脖子血肉横飞,现出一个巨大的血洞,血如泉涌。 虎口咬合力是非常强的,甚至可以咬断大型动物的大腿骨,只一口,老虎就将卢项的颈椎咬断,卢项的脑袋和身躯仅仅连着后颈一层薄薄的皮。 卢项几乎没什么挣扎就死了,死亡只在刹那间。 “天呀……” 刚刚还在向老虎发出成片嘘声的场外的百姓哪料到老虎的攻击如此迅猛骇人,一时间全场都是倒抽冷气的惊秫之声。 这时候人们才从狂热中清醒过来,有人想起坊间传闻的一件杀虎趣事,剑舞高手裴旻任北平守时,天天到处嚷嚷着要杀虎,而当裴旻遇到真正的老虎时,却“旻马辟易,弓矢皆坠,殆不得免。自此惭惧,不复射虎”。 老虎是那么好杀的吗,殊不知连剑术出神入化的裴旻都吓得退缩了。 围城空地中的老虎开始撕咬、吞咽卢项尸体上的肌肉,场面极其血腥可怖。 唐契杀虎技击并没有预设完善的途径去制止老虎吞食,唯有让下一个报名者在恐怖的场面中接着上场杀虎。 “韦庆。”鸿胪寺吏员拿着报名册唱名。 韦庆早没了先前的神气,可他还得硬着头皮上。临阵怯场丢他自己的脸不说,韦氏家族也要因之蒙羞,他们一家以后还怎么在京都欺男霸女?不过韦庆自觉带有杀手锏,成功的机会要比卢项要大得多。 铁门开启,韦庆入场了,他腰胯一柄唐刀,手中拿着臂张弩。 “看,弩箭啊,这回有戏。” 见到臂张弩,观众们又重新燃起了成功杀虎的希望。 与横刀、长剑、弓箭等寻常兵械不同,陌刀、盔甲、弩等战略军械向来受到官府管制。就拿弩来说,长安只能由军器监弩坊署监制,兵仗库有严格的出入制度。也就韦庆这种家势大路子广的人才能搞到手。 弩箭的箭矢是没有箭羽的,发射出去后,由于缺少平衡,会在空气中产生翻滚,导致距离越远越射不准,所以大唐军中使用臂张弩时一般要在百步左右才开始齐射。不过眼下围城方圆只有二十余丈,而擘张弩射程普遍达到二百三十步,最远的甚至高达三百步,算起来是围城方圆的六七倍,站在围城内的任一点,老虎不但都处在擘张弩的有效射程内,而且劲力惊人,准确度极高。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老虎地盘概念很强,它的地盘它作主,不容外来者冒犯,特别是进食的时候,外来闯入者很容易被老虎本能认为是抢夺者。看到韦庆入场,正在撕咬卢项尸体的老虎立即警惕起来,停止进食,张着鲜血淋漓的血盆大口冲着韦庆低吼。 韦庆远远地拉开与老虎的距离,飞速给臂张弩上弦,吁出一口气尽力使自己平静些,稳当地平端上好弦的臂张弩,对着老虎飕地就是一箭。 这一箭如果射中了,虽然远不至于给老虎造成致命伤害,但老虎行动力必定有所下降,韦庆再连续远远地发射弩箭,说不定慢慢耗死老虎,韦庆心里是这么想的。 弩箭如流星,虽然隔着60几米的距离,但转瞬即至老虎跟前。 第0087章 虎威 如果是自然界的原生老虎,也许还真的闪避不开,可契丹人早就在汗帐虎场训练了老虎应对各种兵械攻击的能力,每次给老虎投食汉民时,都是强迫汉民拿着各式兵械入内搏斗一番,其中就包括有弩箭。(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老虎闻得弦音,立即跃起,成功闪开弩箭,而后秉持在契丹汗帐虎场猎食人类的经验选择主动抢攻,咆哮着朝韦庆疾奔过来。 老虎的奔跑速度能达到20米每秒以上,一跃足有五六米,背部和肢体上的强劲肌肉在运动中一起一伏,巨大的四肢推动向前,看起来就像在滑行一样,快速异常。 韦庆有意选在离老虎距离最远的地方发箭,可围城只有二十余丈,最远处也才相距70来米,老虎只需三秒左右就能冲到韦庆跟前。 韦庆哪里料得到老虎有应对弩箭的经验,竟然不逃跑反而近身而来。三秒不足以让韦庆给弩箭重新上弦,在老虎近身的情况下,即便上弦并射中老虎也已于事无补。韦庆连忙扔掉臂张弩,仓惶抽刀迎击。 横刀刚刚抽出刀鞘来,韦庆就被老虎扑倒。 老虎挟着巨大的冲击势能几乎将韦庆震晕,接下来的场面就不忍目睹了,跟卢项一样,颈部被虎口咬断,尸体被撕裂。[就爱读书] 场外的万余观众只看得胆气俱丧,魂飞魄散。原来再有勇力的人,在老虎面前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老虎是陆地上最为完美的捕食者,集速度、敏捷、力量于一身。成年老虎前肢一次挥击力量达一两千斤,一个虎爪就能掀掉人的半边脑袋。绝对的力量和速度压倒一切人类武技。 场中的老虎吞食了几块不太对它口味的人肉,张开满是鲜血碎肉的大口,示威地大吼,引得铁笼中其他五头饿虎跟着吼叫起来,一时间全场弥漫着令人恐惧的虎吼,让观众们的心一阵阵发颤,太可怕了。 按规则,民间自荐的报名者是可以临阵放弃的,那些为得到比状元更高的封赏而头脑发热争相现场报名的人纷纷请求鸿胪寺吏员把自己的名字划去……连尸骨都被老虎吞噬,即便想死也不是这么个残忍之极的死法呀。 一阵闹腾过后,名单上只剩下昨天在朝廷邸报上公布的五人,程若冰、李嗣业、舒尔齐、剌只撒古窟、还有李琅。 “中国人如此不济吗?”阿隆勒当着牛仙客的面哈哈大笑。 “可不是吗,中国幽州军、平卢军中最善战的勇士无不是我们契丹人。[就爱读书]”契丹人普遍有轻中国之心,其他几名契丹贵族也大都跟着笑了起来。 牛仙客脸色有些难看,这些尚未开化有着虎狼之心的契丹蛮子信奉的是绝对实力,跟他们口头争锋反落了下乘,一切还是要靠实力来说话,牛仙客寄希望朝廷举荐的杀虎勇士能为朝廷挽回面子。 “来人,去请广平郡公上场。” 程若冰得令,大吼一声,策马冲出,他手持马槊,鞍挂长弓,没有丝毫迟疑地奔向铁门。 “兄长务必小心,发现不敌立即抽身退出,万不可恋战,性命为要。” 陪在一旁的二弟程若水赶紧追了上去叮嘱大哥,程若冰已头也不回地打马冲入围城铁门。 “郡公祖荫富贵,位尊勋高,何必冒死杀虎,不值呀。” 卢项和韦庆的悲惨下场摆在那里,被虎威震慑的观众们都为程若冰捏一把冷汗,这不是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去找死嘛,也有人心存乐观,往好的方面想:“程郡公骑着马,或许有利于杀虎。” 蹄声得得,老虎警惕地抬头,盯着进来的一人一马,发出沉闷的低吼。 在老虎眼中,人,无论尊卑贵贱,管你兵卒将军,都只不过是它的盘中菜而已。 猛虎怒吼,程若冰胯下的战马四蹄颤颤,裹足不前。老虎再吼,战马咴咴惊鸣,四蹄几欲颓然下弯。老虎三吼,战马掉头就跑。 出于生物的本能,战马根本无法忍受那几乎炸裂肺腑的虎吼。死亡的讯息,让战马发狂,但四周全是高高的围墙,战马除了绕场飞奔,根本没地儿可逃。 虎吼激荡回旋,围城外的观众肝胆发颤。很多人在为程若冰惋惜,旅帅之职于平民百姓堪称一步登天,但对程若冰一个郡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为此搭上一条性命,何必呢。 “吁,吁……”程若冰抖动缰绳,拼命控制战马。 老虎朝程若冰移动过来,它在判断眼前两个生物的实力。老虎判别敌情的短暂时间里,不失为程若冰的杀虎时机。 对付老虎,远距离射杀是最好的选择,跟老虎近身搏斗几乎是找死。刚刚发生的两个惨剧血淋淋地表明,一个人的力量再大,也大不过老虎。一钝破百巧,在老虎强大的力量面前,一个人再好的武功技巧都难以派上用场。只要让老虎近身,大部分人的生还机会几乎为零。 程若冰很冷静,作出了正确的选择,隔着十几丈的距离,镇定地朝着老虎弯弓搭箭。 但不得不说,契丹汗帐很阴,早就让带来的这些老虎们适应了弓弩攻击,老虎看到程若冰羽箭上弦就已开始朝着程若冰疾奔抢攻。 快速奔跑的目标本就很难射中,加之受惊的战马也疾跑不停马背颠簸不堪,简直是雪上又加霜,因而虽然弓箭的射击频率和平稳度比弩箭要快要高,但程若冰接连射出的两支羽箭都没能命中老虎。 老虎受到攻击,变得越发凶暴猛烈,在疾速追赶程若冰时,再次狂吼。 战马闻到兽王吼声,写入遗传基因中的本能恐惧让它四蹄酥软,一个踉跄,竟然栽倒在地,把程若冰甩下马背,而此时老虎已经赶到程若冰身后,腾身朝程若冰扑来。 “啊……” 眼见猛虎凌空,血盆大口张开,沾血的虎齿寒芒闪闪,场外摩肩接踵的观众发出哄堂惊呼,一直为兄长提心吊胆的程若水手足瞬间发凉。 战马非但没有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成为人的杀虎助力,反而坏事。 卢项和韦庆的悲剧即将重演,估计没等程若冰从地上挣扎起身,整个人就将被老虎扑倒在地。一旦被老虎扑倒,断无生还机会。老虎尖刀般的利齿会很快咬断程若冰的喉管和颈椎。 第0088章 神奇的口哨 程若冰吸取了前面两人血的教训,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花费时间横槊拦挡,而是极其明智地就地往老虎扑来的反方向一滚。(.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这是一个有效的闪避动作,堪堪避开猛虎凌空而来的扑击。 “起。” 待猛虎落地回头再次扑来时,程若冰已经顺势用手提着倒地战马的马头迎向猛虎。战马的上半身被程若冰生生抬起,猛虎正好扑在阻隔在人与虎中间的战马身上。 老虎一口咬住了战马的脖子,战马闷声悲鸣。 趁着老虎扑咬战马无暇他顾的机会,程若冰赶紧将马槊操在手中,抬槊便朝着虎身刺去。 老虎捕食时异常凶猛、迅速而果断,对危险的躲避更是异常敏捷,它撇下战马,腾身跃来,满是鲜血碎肉的大口微张,冲着程若冰低吼。 吼声从虎口传出,象风暴一样扫过外较场,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吼声中恍然失色。 程若冰持槊与老虎对峙,但几次槊杆前刺均被老虎灵活地避开。 老虎没有急着反击扑咬,它在等,在等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观操台上的贵族官宦与围城外的所有百姓俱都强压心跳,敛气聚神,静静地看着场中人虎对峙。 舒尔齐和剌只撒古窟在冷笑,他们知道这种情势下,程若冰已必死无疑。 与老虎对峙,吃亏的只能是人。老虎的五官和动作的灵敏性远胜于人,老虎蓄势待发,瞅准时机后发起的下一次进攻,将终结这场决斗,大自然固有的食物链不容挑战。 程若冰依旧很沉着地挥动马槊攻击老虎,老虎几经避闪后,一双虎目愈加平静。它已经完全把程若冰视为一个猎物,而不是对手了。 程若冰的马槊再次刺出,陡然,老虎沿着槊杆的方向腾身而上,直扑程若冰肩部。 老虎的四肢十分粗壮,强健有力,周身肌肉群非常发达,动作快如闪电,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程若冰就被老虎扑倒了,马槊从手中瘫软地滑落。老虎的前肢搭上了程若冰的肩部。 老虎趾端连有坚硬锐利的虎爪,虎爪是老虎捕杀猎物的有力武器,一爪下去可将猎物撕得皮开肉绽。要不是一身明光铠,程若冰的两个肩膀立即就会废掉。 虎口流淌着带着马血的腥臭唾液滴到程若冰脸上,死亡的气息瞬间充斥了程若冰的心灵。 下一步,老虎就会撕裂程若冰的脖颈。 “兄长……”程若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连片惊呼过后,全场忽而转向静寂,似乎在不约而同地为程若冰默哀。 意外的全场的静默。 “嘘嘘……” 李琅抓住了这个在千钧一发间突发的意外,抿嘴接连发出几声口哨,在一片静默中十分突兀。[就爱读书] 几乎在口哨声响起的同时,诡异的现象出现了,老虎没有张口下咬程若冰,而是突然仰头寻觅哨音发源地,注意力转移开去。 这绝对是天降的杀虎良机,程若冰忙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急速拾起滑落在旁的马槊,猛然刺入虎腹。 猛虎在剧痛中回过神来,怒而扑咬程若冰。 老虎这一个前扑很致命,躯体带动刺入腹部的马槊尾端撑地,长长的马槊顿时穿透了老虎的躯体,老虎侧向倒地, 程若冰朝一旁滚开。看着老虎在地上挣扎一阵就不动了。 “怎么回事……” “口哨有古怪,谁吹的?” 程若冰奇迹般生还,全场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可百姓们一时也弄不明白,老虎为何听到口哨后突然分神。 现场人山人海,百姓们辨不出口哨是何人所吹,只有杀虎勇士人堆中离李琅身边不远的程若水、李嗣业、舒尔齐和剌只撒古窟等人注意到了李琅。 程若水听说过李琅其名但并不认识李琅其人,想要过来相谢却又不明就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舒尔齐和剌只撒古窟不约而同地用契丹话朝李琅怒喝。 “你在干什么?” “为什么你一吹口哨,老虎就突然分神?” “巫术,能咒死老虎的巫术。”李琅回道,“两天前你们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两位契丹勇士闻言噎住,剌只撒古窟气急败坏道:“哼,别得意。多一个杀虎勇士,就多一个竞争护送将军的对手,对你没任何好处,救人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琅平静地看着剌只撒古窟:“阁下如果虎口遇险,我也可以施展巫术救你,我不在乎多一两个竞争对手。” 剌只撒古窟顿时如同受到极大的侮辱,大怒道:“我契丹曳洛河杀虎如探囊取物,几时轮到你一个唐人来救。” “曳洛河如此自信,我唯有就祝阁下好运了。” 观操台上,契丹使团抗议神奇口哨,阿隆勒和几名契丹贵族都站起身来,冲着牛仙客道:“相国,口哨系场外干扰,程郡公杀虎不能作数,应判为杀虎失败。” 牛仙客和现场万余观众都听得分明:口哨系围城外某个观众所吹,于虎口之下救了程若冰一命。程若冰最后之所以能突袭杀虎,是因为把握了这个场外口哨带给老虎的干扰,要不然此刻已命丧虎口,这样确实不能作数。 牛仙客作为代表朝廷的一方,还需要从朝廷大局来考虑,眼下大唐与吐蕃的青海湖大战在即,辽东当以稳固为要,免于东西两线交恶。这个节骨眼上,朝廷在处理唐契事务时需要让契丹服气。 “好吧,本相就接受贵使的异议。”牛仙客点头。 李居柏眼见大唐方面一再失利,只剩下李嗣业和李琅,沉不住气了。 如果护送公主和亲的军队不是由唐人统领,恐会给阻午可汗的计略平添变数。 在李居柏的心里,李琅是一个“准死人”,可以忽略不计,他把希望寄托在李嗣业身上。 李居柏看得出,大唐的勇士主要是缺乏杀虎经验,并非勇力不够。如果让契丹勇士先于李嗣业上场,或许能让李嗣业从中领悟到一些窍门,杀虎成功。 “牛相国似乎有些勉强嘛,莫非心里其实并不认同我们的异议?你看,整个杀虎过程,程郡公险象环生,实在看不出他有何杀虎的实力。即便硬算他杀虎成功,恐怕也不能服众。”李居柏先假装呛声牛仙客,然后藉此名正言顺地恳求阿隆勒道,“左杀沙里,下一场不妨命我们的勇士进场杀虎,也好让中国人见识我契丹武勇无双,从而心服口服。” 左杀是契丹汗帐仿效突厥的官名,契丹揉杂了大唐、突厥、契丹本族三方的官僚体系,堪称大杂烩,官名很混乱,往往同一个官职有两三种不同的官名。而沙里则是契丹人对青年贵族的尊称。阿隆勒很年轻,年龄仅为他大哥泥礼的一半,才不过二十多岁,现任汗帐的左杀大将,契丹人习惯尊称阿隆勒为左杀沙里。 “俟斤说得有理。”阿隆勒看了李居柏一眼,答应了,着人命舒尔齐和剌只撒古窟出场。 第0089章 诀窍 “我先上。”剌只撒古窟虎皮大氅一甩,怨恨地盯着李琅,对舒尔齐道,“看住他,别让他吹口哨坏事,害我杀虎不作数。” 剌只撒古窟尽管不信李琅的什么“巫术”,但对不理解的事物终究还是有些忌惮。 李琅笑道:“放心吧,刚才纯属一个偶然,意外地出现全场静默才使得口哨突兀,被老虎听到了。下一次,就算我使劲吹口哨,在喧嚣的场面中也不一定能传入老虎耳中。阁下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哼。”剌只撒古窟想想也是,冷哼作罢。 围城内卢项和韦庆两具被老虎啃咬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死虎被军士抬出,铁门再度开关,又一头饿虎被放进围城内,契丹方面的剌只撒古窟入场了。 剌只撒古窟身穿轻便的皮甲,容易被老虎扑咬的脖子用铁环围住,下马徒步进入围城。 大唐方面接连不敌老虎,观众们急于看看契丹人是否技高一筹,全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剌只撒古窟。 战马在老虎面前不顶事,剌只撒古窟没有骑马在众人情理之中,可剌只撒古窟也没有带弓箭,他左手持着一个圆形铁盾,右手持矛,肩上囊袋中还插有八根寒光闪闪的短矛,短矛被细绳固定,即便翻身也不会掉出,用力抽拉才能扯出。 “大虫敏捷异常,弓弩都射不到,投矛岂非更难命中?”人们很诧异契丹勇士的装束。 “别心急,看看不就知道契丹人打的什么算盘了吗。” 观众们只见剌只撒古窟一开始就主动进攻,逼近老虎,不断作出小幅度的挑衅动作,引得虎吼连连。 突然,剌只撒古窟右手的短矛作势一抛,幅度很大,老虎本能横向窜起侧闪,身形刚一落地,随即急转,骤然跃起,朝着剌只撒古窟凌空扑来。 全场响起惊呼,大家都已见识到,人很难躲避老虎的扑击,老虎近身扑咬等同于宣告人的死亡,剌只撒古窟有法子破解么? 生死攸关之际,只见剌只撒古窟似乎早就预料到老虎的扑击动作,身形闪电般仰面倒地,顺势前滑,左手的铁盾护住胸膛和脸面,虎腹和后肢几乎擦着剌只撒古窟的前胸而过,扑了一空。 很多时候,老虎跃起并非完全腾空,后肢离地很近,剌只撒古窟这个动作十分惊险,看似行云流水,实则需要冷静的心理,敏捷的身手,精准的判断。哪怕只要慢了些许,剌只撒古窟就会被老虎的后肢扫到或被老虎的前肢扑倒,场外的万余观众只看得提心吊胆,幸好剌只撒古窟终究是成功躲开了老虎的扑击。 其实程若冰刚才的有效规避动作跟剌只撒古窟很相似。 人既没有力量正面硬抗老虎,也不能向后避退将后背留给老虎,那么,有效的规避方向只能是两侧或前面。如此一来,老虎扑空后,下一次扑咬就得转向或掉头,从而使得人有时间调整好攻击或防御的姿势。 这无疑是一个杀虎诀窍。 另一个杀虎诀窍随即也浮现在观众们眼中。 剌只撒古窟倒在地上并不起身,在铁盾几乎遮蔽视线的情况下,就地迅即用右手反手向后投出一矛。 盲投。 剌只撒古窟不在老虎的正面投矛,而是在老虎扑空后,不浪费时间起身,便瞬即往老虎背面盲投。 盲投的短矛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曲线,竟然准确地刺扎进虎背,虎身一颤,恼怒低吼。 剌只撒古窟投矛的时机和投射距离把握的十分恰当,仿佛他很清楚老虎的一次跳跃能跳出多远,这种动作显然是久经训练过的。 但诀窍不是指久经训练,而在于防守反击。 老虎是种敏捷性很强的动物,比人敏捷得多。刚才全场观众都看到了,在老虎全身戒备之时,远距离弓弩射击和近距离马槊突刺都一一被老虎闪避。所以应该避开老虎的敏捷性,人的攻击处在老虎的攻击之后,即防守反击,就能很好地做到这一点。 剌只撒古窟正面投矛可能很难命中老虎,但防守反击却能一击而中。李居柏正是想着让李嗣业领悟这些诀窍。 李居柏听到大唐举荐的李嗣业是员难得一见的沙场悍将,只要李嗣业能够过了杀虎这一关,即便契丹方面的舒尔齐和剌只撒古窟也齐齐杀虎胜出,在接下来的个人武技较量中,两人只怕也难是李嗣业的对手,终将被淘汰。 至于李琅嘛,几乎可以肯定连杀虎那一关都过不去……退一步讲,就算李琅神迹附体侥幸杀虎,武技上也远非李嗣业的对手,半道出家的李琅也许只一个照面就会被李嗣业斩落马下。 剌只撒古窟盲投后立即滚地起身,从肩部用力扯断细绳,抽拉出另一支短矛,面向老虎。 老虎背部中矛,血管刺破,但并不致命。一声怒吼,老虎掉过头来,越发凶暴猛烈地朝剌只撒古窟扑来。 剌只撒古窟已经调整好姿势,展动身形,再次仰倒、前滑,铁盾护面,倒地反手投矛,虎背上又准确地中了一矛,一连串的动作准确无误而又惊心动魄。 连续数个来回之后,老虎身上中了数根短矛。 剌只撒古窟投矛的距离根据老虎因体力消耗造成腾跃距离缩短而跟着缩短,因而次次命中。 如此下去,老虎必将流血过多体力不支而死。 “原来杀虎夺将是契丹人精心谋划好的,这不公平。” 观众们看出端倪来了,契丹勇士的杀虎方法需要磐石般的镇定心理和娴熟的投掷手法,明显是训练的结果,相比之下,大唐勇士却全是毫无经验仓猝上阵。 牛仙客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此次契丹汗帐提出杀虎夺将,有悖常情。阻午可汗给朝廷的解释是,由于永乐、燕郡、东华三位和亲公主共嫁给五名契丹首领堪称五次唐契联姻都没能对契丹产生积极影响,反而导致了契丹大贺氏联盟的瓦解,致使契丹汗帐流传着一种看法,认为唐契和亲是契丹动乱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现在的契丹新八部贵族大多反对唐契和亲。在他的一力坚持下,反对和亲的贵族们方才勉强让步,杀虎夺将是这些贵族为保全面子而寻找的台阶。阻午可汗请朝廷体恤他的艰难处境,不以为异,予以恩准,促使唐契和亲能够顺利成行。 契丹内部的情况,朝廷当然有所了解,清楚阻午可汗仅具遥辇氏正统地位而并无兵权,契丹内部完全效忠于阻午可汗的只有坠斤部等几个母系小部落,阻午可汗确实比较艰难。另者,唐蕃开战后,朝廷已连续接到契丹和奚族都在开始集结兵马的军情塘报。 因此,虽然朝廷并不完全相信反对和亲的契丹贵族们提出杀虎夺将的目的只是下台阶,但在目前大唐全国三分之一的兵力被吐蕃牵制在青海湖的特殊情况下,朝廷不愿辽东爆发战事,朝廷寄希望新一轮唐契和亲能防止契丹趁势作乱,所以最终还是准许了。 可牛仙客没想到契丹人竟然在事先精心训练如何杀虎,这是志在必得呀。直接要求由契丹人担任护送将军,大唐朝廷肯定不会答应,契丹人这才走曲线,提出看似另类的杀虎夺将。 处心积虑的背后往往藏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很值得朝廷警惕,朝廷不希望在唐蕃开战的节骨眼上爆发唐契战争,但却必须作好时局变得更坏的准备。 第0090章 比赛还得继续 围城内,剌只撒古窟接连投矛刺中老虎后,放松了许多,估计再投掷两根短矛,老虎就支撑不住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读书] 训练中,剌只撒古窟和其他的契丹勇士就是这样杀死老虎的,对此他有信心。 连中短矛的老虎意识到情况大为不妙了。 老虎在自然生态环境系统中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不但剽悍勇猛,而且聪明灵活,这头老虎判断出剌只撒古窟的正面投掷动作是虚招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剌只撒古窟再次正面作势投矛时,老虎横向躲闪,也作势扑咬,但前肢刚刚腾起又收身回去,想等剌只撒古窟仰倒在地后再真的扑上前去,攻剌只撒古窟一个猝不及防。 剌只撒古窟在训练中经历过这种状况,知道怎么判别老虎的虚招,他并不仰身躲避,而是持矛与老虎对峙,静候老虎的主动攻击,以便他防守反击。 人虎对峙,双方几度作势攻击,都在寻找给对方致命一击的机会,场面紧张得憋不过气来。 剌只撒古窟是不怕对峙的,他可以等,甚至兵不血刃地直等到老虎因伤口不断流血而自己倒毙。但老虎不能再等了,体力在逐渐离它而去。 老虎兽性大发,终于实打实地向剌只撒古窟扑了上去。 这次老虎突然改变了动作,没有腾空跃击,而是用一个优美的贴地扑击,使剌只撒古窟失去贴地闪避的空间,直接扑倒了剌只撒古窟。 老虎几百斤的身躯压在了仰倒的剌只撒古窟身上,虎头一摆,巨大的冲击力打掉了剌只撒古窟护面的铁盾,大口一张,森森锋利虎牙避开剌只撒古窟用铁环遮挡的脖子,照着没有任何铁甲遮护的脸面,一口咬了下去。 剌只撒古窟头骨下部立即碎裂,差不多半个面皮被咬合的虎口撕裂下来。动脉大血管断裂,鲜血狂喷。脖子上连着脸皮的皮肉也被扯带着从铁环里撕咬了下来。 剌只撒古窟惨叫几声,蹬腿了,死得很惨。 善水者有可能溺死,射雕者也有可能被雕啄瞎眼。剌只撒古窟低估了老虎的智商和应变能力,每一只老虎都是不同的,他能用掷矛的方法杀死上一只老虎,但并不表示他能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下一只老虎。 但外较场上的所有人都得承认剌只撒古窟是一个杀虎英雄。 因为在老虎扑倒他时,剌只撒古窟右手中的短矛迎着老虎的扑击,借着老虎的冲势,深深地刺入了老虎的腹腔。[就爱读书] 老虎咬下剌只撒古窟的面皮后不久,便轰然倒地,沙尘飞溅。 剌只撒古窟死了,腹腔被刺透的老虎也活不了,同归于尽。 剌只撒古窟死得太悲壮,校场上有着片刻凝固般的死寂。 遗憾死寂发生在剌只撒古窟死之后,而不是死之前,即使李琅有心吹口哨救下剌只撒古窟,事实上也缺乏客观条件,而且剌只撒古窟视唐人施救为耻辱。 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都得承认剌只撒古窟是一个英雄,人类的英雄,杀虎勇士,但剌只撒古窟已是一具没有面目、血肉模糊的尸体,比赛还得继续进行。 老虎强大的力量、灵活的身手、冷静的头脑,血腥的杀戮,所有人都看到了。进去跟送死差不多,而且是惨死,死无全尸。 连训练都不保险,现场万余观众对人类杀虎几乎绝望了。可悲剧还没有完,紧步后尘葬身虎口的,将会是舒尔齐、李嗣业、李琅。 下一个上场的舒尔齐,剌只撒古窟的死很是出乎舒尔齐的意料,同时,舒尔齐也急于想证明契丹勇士能杀虎。剌只撒古窟的尸体和死虎被抬出来后,舒尔齐着一身跟剌只撒古窟毫无二致的装束大步进场。 舒尔齐比剌只撒古窟运气好,他面对的这头老虎没有前一头老虎聪明,在虎身上投中五根短矛后,老虎力竭倒毙。 在场的所有契丹人群起欢呼,在他们看来,杀虎夺将已是契丹胜出无疑。大唐方面虽然还有李嗣业和李琅两人尚未上场,然而别说契丹人,就连唐人都不认为李嗣业和李琅有太大的杀虎胜算。 接着上场的是李嗣业。 看到战马在老虎面前不顶用,李嗣业放弃骑马,徒步进入围城,为了更加敏捷,连身上的盔甲都卸下了,轻装上阵。 李嗣业腰挂弓箭,右手拿着一根大棒,棒头硕大,跟狼牙棒有些相像,又类似于契丹人的独特兵器骨朵,纯力量打击兵器。 李琅暗自佩服,这李嗣业果然是员猛将,身高约两米,手臂上大块肌肉在衣衫下胀鼓鼓的,史载李嗣业身长七尺臂力绝伦显然非虚。 现场百姓的心再度绷紧了起来,一万多双目光汇聚场中。如果李嗣业失败,大唐就彻底输了。 至于李琅嘛,还是那句话,李琅要能杀虎,那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能杀虎,何况很多人还在怀疑邸报名单上的李琅实际上并不存在,李琅自荐杀虎是一乌龙事件。 李居柏也颇为紧张,期望李嗣业能领悟到契丹勇士的杀虎诀窍。 进场后,李嗣业将弓箭放在地上,持着大棒向老虎走去。 魁梧大汉逼近,老虎立即觉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虎头高昂,虎视眈眈地盯着李嗣业。 似乎感受到了李嗣业凛凛的气势,老虎缓缓退了两步,冲着李嗣业低吼示威。 虎吼渗人,李嗣业恍若未闻,依旧步步进逼,但始终与老虎保持有一定距离,留下足够闪避的空间。 前面几人的杀虎过程,李嗣业看得分明,清楚被老虎扑倒就算完了。 老虎判别不清李嗣业的实力,对峙片刻后,果断发起试探性攻击,虎口大张,虎尾上翘,前肢腾空,纵身跃向李嗣业。 老虎跳跃挟着一阵腥风,势头极其迅捷凶猛,胆小的人肯定吓得浑身发软瘫倒在地,经历过阵前枪林剑雨的李嗣业不是胆小的人,他大吼一声,身子微微侧移,右手运足力气,抡起大棒照着老虎扑来的身影砸去。 一声闷响,大棒重重砸到老虎额头上。 李嗣业臂力过人,手柄细尾端粗的纯打击兵器将他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老虎当下被砸得有点发懵。 不过李嗣业也好不到哪里去,反弹的力量令他虎口巨震,大棒脱手,身子连忙侧滚开去。 第0091章 不可理喻 老虎扑了一个空,怒吼连连,虎尾横扫,掉头扑向李嗣业。 李嗣业效法程若冰和两位契丹勇士的有效规避动作,就地快速往老虎扑来的反方向一滚,避开老虎的攻击,并顺手捡起地上的大棒。 等老虎再次调头扑来时,李琅前法炮制,照着老虎又是迎头一棒,同时身子再度侧滚,避开老虎的利齿和前爪。也亏得李嗣业如此魁梧的身材,竟滚闪得十分迅捷。 李嗣业这一下正好砸到老虎的一条前肢上,巨大的力量将老虎前肢胫骨生生砸断。受此重创,老虎行动力大受影响,接下来的几次扑咬悉数被李嗣业避开,身上又挨了几记重击。 “应该成了。” 场中人虎犹在激斗,李居柏悬空的心已慢慢落了地。很明显,李琅领悟到了有效的闪避动作和防守反击的诀窍,不去主动攻击老虎而是等着老虎来攻。 不过这头老虎在脑袋挨了几记重棒后,吃了教训,放弃进攻,竟然退身戒备起来,不给李嗣业防守反击的机会。 然而这难不倒李嗣业。 老虎退远,李嗣业便寻机捡起先前扔在地上的弓箭,挽弓远距离射击,成功惹怒老虎再次进攻后,李嗣业又拿着大棒迎战。 老虎的脑袋和前肢受创,导致它的反应和敏捷下降,如此往复十数次之后,老虎已无法闪避弓箭射击。 最后,老虎被弓箭射杀倒毙。吃了若干唐人的老虎死在唐人手中,也算是它应有的自然归属。 震天的叫好声在现场万余观众中轰然响起,很多人押了赌注赌李嗣业杀虎夺将,眼见李嗣业杀虎成功,都兴奋得拼命喊叫。在场的契丹人也大多心存敬佩,李嗣业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却能跟训练娴熟的舒尔齐一样杀虎成功,真勇士也。 还剩下三头饿虎和一个报名杀虎者。 其中一头老虎被放进围城,鸿胪寺吏员唱名道:“下一位,李琅。” 去年新丰事件后,李琅也算是个名噪一时的传奇人物了,观众们对李琅的关注度要远高于其他报名者,很多人到现在还在怀疑已成骸骨的李琅自荐杀虎是一乌龙事件,听得李琅要出场了,哗啦啦,全场万余双目光都无一例外地投向围城入口处。 李琅两腿一夹马腹,抖动缰绳,策马奔向铁门。 “哇,快看,还真是李琅。” “老君赐福,死而复生啊。” 外校场里的观众们大多是长安城的居民,闻李琅其名不识李琅其人,但也有极少数人见过李琅。去年朝廷处置新丰事件,长安有数千人前去骊山围观,有挤到前排去的人看到铁门前的骑士正是李琅,一时全场哗然。 “你们都在胡说什么,这小子分明是假死,在哪个阴暗的犄角旮旯躲藏了一年,缩头乌龟一个。”观操台上一群官宦公子群中有人高喊,是一个李琅比较熟悉的嗓门,苗元昭。 现在的苗元昭更恨李琅了,因为李琅坏了他老爹苗丕的大好仕途。本来,凭借他祖父吏部侍郎的权位,他老爹苗丕最有可能搞掉原新丰令崔贞愈继而由自己接任。可谁曾想李琅和新丰阖县刁民发动新丰事件清除了崔贞愈,还提出让太真仙子信任的人继任新丰令,这不是变相推杨家人上位嘛,苗家眼睁睁地看着肥缺落入原本没什么希望的魏方进之手,恨啊。 苗元昭想让观众们听到,叫得很大声,传入了铁门前的李琅耳中。口舌之争有些无谓,但放任别人当众侮辱却也难以忍受,李琅大声回应:“我有勇气冒死杀虎,你敢吗,谁才是真正的缩头乌龟?阁下存心侮辱人也得分个时候,在我上场杀虎时辱我为缩头乌龟,这不是反辱自身吗,你当着上万京都父老的面丢人你家里知道吗。” “哈哈哈……” 全场爆起愉悦的哄笑声,大大有别于其他人上场杀虎前的那种紧张气氛。 苗元昭闹了一个大红脸,恨恨道:“且容你逞一时口舌之能,快些上场,瞧那头老虎很饿的样子,在急着拿你果腹呢。” “只怕要让苗公子失望了,一头老虎还奈何不了我。”李琅转头向负责现场的禁军提出要求,“再放一头老虎进去,我一次杀两虎。” 舒尔齐和李嗣业两人已经各自杀了一头老虎,如果李琅也只杀一头老虎的话,三人不分上下,将不得不通过比试武技争夺护送将军,李琅自问不是舒尔齐和李嗣业的对手,所以他要一次杀两虎超越舒尔齐和李嗣业直接胜出。 “哇,一次杀两虎,疯了……” 外校场响起此起彼伏的片片惊呼,一头老虎已经是难以应对,两头老虎还不得把入场之人撕成碎片啊? 观众们觉得李琅完全不可理喻。 “大言炎炎,自不量力。” “你看他还骑着马呢,没看到马在老虎面前不中用吗?” “他这是赶着去投胎,嫌死得不够快,我们就等着看两虎分尸的好戏。”…… 苗元昭对李琅极尽嘲讽,他身边的一些官宦公子们也发声迎合着苗元昭。 那边厢,禁军请示牛仙客,反正后面已经没有报名者,牛仙客许可了。禁军让契丹人又往围城里放进一头老虎。 两只老虎徘徊在围城场地中,连声闷吼,宣示它们很饿。 李琅骑马来到铁门前,广平郡公程若冰从后面走到李琅跟前,关心道:“有把握吗?” 程若冰已从二弟程若水口中得知,刚才吹口哨救他于虎口的正是李琅,他心存感激。 “谢郡公关心……” “叫兄弟。”比李琅大了十几岁的程若冰打断李琅的话,“不然就是瞧不起我。” 李琅十分惊奇,很难想象官宦贵族屈节下交平民,贵族们多会自恃身份。程若冰还真是有些另类,性情洒脱。看过评书隋唐英雄传的李琅对造反起家的混世魔王程咬金的后人本就有一种心理上的亲近感,当下也不矫情,拱手笑道:“那我就僭越了,程兄。” “这就对了嘛。”程若冰再次问道,“一次杀两虎有把握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李琅淡淡一笑。 程若冰点头,道:“我亲自守在铁门边,你要是杀虎失利,立即往门边奔回,我及时开门助你脱险。” “多谢。”李琅感受到了惺惺相惜的珍重,心头一暖。 李琅请掌控铁门的军士开门放他进入围城,军士们看到李琅的装束,觉得甚是奇怪,李琅马鞍上除了兵械外,还挂有两个大袋子,其中一个袋子在不断抖动,似乎里面有什么活物。 第0092章 稀奇一串串 铁门在李琅身后砰然关闭,外校场上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聚焦李琅。(.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李琅马鞍上挂了两个大袋子和一副弓箭,没带任何近战兵器,人们见之纷纷摇头叹息,眼神里不失怜悯。 “程郡公骑射无果在先,李琅竟不懂得吸取教训,殊不知老虎一吼叫,马腿就得哆嗦,哎呀,不对……” 大家恍然发觉,两头饿虎已然在吼叫,然李琅的坐骑却驰行非常稳健,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四腿颤颤惊慌退逃。 “这是怎么回事,不合情理呀。” 生命最可贵,李琅可不愿拿性命去博取晋身之阶。观众们看到的意外一幕,是李琅为虎场保命而预先作好的充足准备。 道理很简单,就人的生理机能而言,最好不要与猛虎贴身搏杀,猛虎近身,大多数人都难以生还。所以,要想保命,第一点,人不能处在老虎一跃就能攻击到的范围内,人虎之间必须保持一段安全距离。而要想一直保持安全距离,人就必须拥有快速的移动速度。在蒸汽动力发明之前的时代,这一点骑马可以做到。 成年健马的奔跑速度可达16米/秒,且能持久奔跑。成年猛虎的冲刺速度为20米/秒,比战马稍快,但这个速度无法持久保持。(.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毕竟,老虎是一种靠伏击猎食的丛林动物而非靠追击捕食的草原狮豹。只要健马处在安全距离以外就开始全速奔跑,老虎很难追到战马。看到追上无望时,老虎一般会停止追击,它才不会浪费那个精力去做无用功呢。 可问题是,马天生惧怕兽王,虎吼中含有一种次声波,能让人、马等生物产生极大的恐惧感,这是由遗传基因决定的天性,在恐惧面前,生物会本能地选择退逃。然而处在封闭的围城空间里时,却偏偏无处可逃,这将使得马产生极大的情绪波动,狂奔乱窜,不受骑马之人的控制,甚至有可能令马吓得四腿打颤失了前蹄,程若冰的马便是如此。 不过,生物有天性恐惧,却也很具环境适应性。 马确实是害怕虎吼,但如果让马在虎吼声中听上几个月,马自然会对虎吼生出适应性。从契丹到长安历时数月的路途中和驻跸城东永田村的半个多月里,李琅主动包揽了喂虎的差使,将自己的马天天拴在虎笼边,马早就适应了虎吼,也即适应了次声波环境。 马不受次声波影响行动如常,无疑能很大程度上保障骑马之人的生命。 两头饿虎缓缓挪动着步子移向李琅,李琅抿嘴吹起了口哨:“嘘嘘……” “原来刚才救下程郡公的口哨是李琅吹的呀。” 观众们只见老虎听到口哨声后竟然止步不前了,似乎对李琅有什么期待,完全没有奔近腾身扑击李琅的意思,观众们轰动起来。 “大虫听到哨音后怎么就不扑咬李琅了?怪哉,大虫饥肠辘辘急于猎食,不应该呀。” “上啊,快上啊。”观操台上的苗元昭只急得冲着老虎高声喝叫,“他娘的大虫还在等什么,快上啊,撕碎那小子。” 马没有退逃让全场观众意外,老虎止步不扑咬李琅又是一个意外,李琅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让观众们意外…… 老虎站着不动,岂非是射箭的良机?可李琅却没有趁机弯弓射猎,而在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从马上挂着的一个皮袋中掏出一团团浸染得黑黝黝、湿漉漉的动物皮毛丢在地上,在自己与老虎之间用皮毛隔开一条弧形长线。 “作法啊,这是……” 观众们目瞪口呆,两头猛虎在前,李琅死到临头了,还在耍什么把式。 现场只有契丹使团中负责运送和照顾老虎的那些契丹兵卒看到李琅的动作觉得非常熟悉,每次在给老虎喂食前,李琅必定重复地做一系列怪异如疯子般的行为,现在在杀虎场上又开始了…… 地上的动物皮毛散发出刺鼻的异味,借着清风弥漫全场。 “石脂。” 有见多识广的人叫了起来。辽东盛产石油,唐人多有记载:“石脂水,水腻,浮上如漆,采以膏车及燃灯极明……”。契丹人常用石油混杂着草药治疗箭伤,李琅这次带来了一大牛皮袋从东北浅层油田上面的岩缝里滴落的石油。 快速做完这一切,李琅迅即解开另一只皮袋,抓住一个白乎乎、不断动弹的东西远远地扔向老虎。 赫然是一只被捆住四蹄的肥羊。 在场的契丹使团中有人暗笑,李琅这是来杀虎,还是像往常一样给老虎喂食?不过想一下,也容易理解,这就好比钓鱼要有鱼饵不是。 两头老虎立即腾身扑倒肥羊,饿虎利齿划开羊腹,肥羊内脏流满一地,老虎咬住肥羊躯体部位的肌肉大快朵颐。 羊肉和牛肉生吃的味道更得老虎偏爱,就是人吃牛羊肉也喜欢来个七分熟,三分熟什么的,甚至像部分契丹人一样完全生吃,可猪肉不煮熟好吃吗?至于人肉嘛……反正与人肉相比,老虎更喜欢羊肉,契丹使团在来京的数月途中,一直用羊肉来增强老虎体魄。 有羊吃,老虎就不会来扑咬李琅,这就好比人还能放着山珍海味不吃跑去嚼草根么? 李琅扔掉肥羊后,立即掏出一把火镰,镰刀撞击火石,产生的火星引燃了火绒,李琅把燃烧着的火绒扔向地上浸透石油的皮毛。 冲天火光瞬间爆裂燃起,在李琅和两头进食的老虎中间隔开一道弧形火墙,这是李琅事先所准备好的第二道生命保障。 动物怕火,也是一种天性,老虎不例外。火光一起,老虎显然受惊,但并没有停止进食。 完成这一切,稀奇不解的观众们终于看到李琅做出了实质性的攻击举动。 李琅躲在火墙后面,快速抽出了后臀部箭壶中的羽箭搭上弓弦,箭头在日光下闪耀着黑色幽芒。 满弓,蹦蹦声响,羽箭脱弦、穿透了火墙烟雾,尖锐破空,朝一头正在进食的饿虎疾射而去。 老虎面对攻击的反应再次让观众们愕然,虽在大口进食羊肉,但依旧有本能警觉的老虎竟然毫不躲闪,羽箭转瞬之间就深深地嵌入了一头老虎的头部。 “见鬼了,老虎为何不躲?” 观众们再次爆发轰动,与看其他人杀虎时的紧张不同,观众们看李琅杀虎是稀奇一串串,迷惑不解,也很具娱乐性。 第0093章 这样都行 其实,李琅的这一系列动作跟契丹勇士的掷矛动作一样,也是久经训练过的。李琅利用喂食的机会,刻意在老虎身上训练出一种条件反射。 李琅每次给老虎投食前,都会重复性地进行吹口哨,铺设皮毛,投羊,点火,朝着老虎射击这一套规范动作,为的就是给老虎建立进食时的条件反射。 先吹口哨,再铺设浸染石油的皮毛,然后才会给老虎投羊,等老虎进食时,李琅再点火射击,射击后还会再投羊。 只不过,以前李琅在老虎进食时使用的是折断箭镞的羽箭,控弦轻轻射击,老虎没有受到伤害。久而久之,老虎将李琅这一系列举动视为正常行为,老虎的大脑皮层完成了对李琅一系列举动的条件反射。 譬如,李琅一吹口哨,老虎头脑中就反射出李琅即将投羊喂食,自然便会停步等待李琅投羊。刚才李琅之所以能用口哨救了虎口下的程若冰一命,其原因也正在于此。老虎听到口哨,条件反射,以为李琅要投羊给它吃,故此舍人肉而分神去寻觅肥羊,从而给了程若冰杀虎良机。 又譬如,老虎只有生生承受瘙痒般没有箭镞的断箭射击,才能得到第二只羊。 条件反射一旦建立,老虎对李琅的射箭行为便失去了本该具有的警惕,所以老虎没有闪避李琅射出的羽箭。 但这次,老虎不可能意识到,李琅使用的不再是折断箭镞的断箭,而是有着锋利箭镞的利箭,而且箭镞上涂有北方草原上生长的黑色曼陀罗种子的汁液。(.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黑色曼陀罗看似高贵典雅,实则具有剧毒,汁液能麻痹副交感神经,让动物闷醉,幻觉、抽搐、昏厥,呼吸衰竭致死。 中箭的老虎仰头咆哮,另一头老虎方才停止吞食肥羊,有着片刻的警觉失神。就在这头老虎失神的瞬间,李琅紧接着射出的另一支羽箭径直飞向它的头部。 两头老虎中箭受伤,凶性大发,撇下肥羊,扑来报复李琅,然而它们跟李琅之间隔着熊熊的火光,冲天的火墙让老虎畏惧不前。 几乎没有什么动物不畏惧烈火,飞蛾除外。 在老虎迟疑不前的短时间内,李琅接连射出十几支羽箭。 与上次程若冰射不中老虎不同,这次由于黑色曼陀罗的毒性逐渐在两头老虎身上发作,老虎反应开始变得迟钝,尽管李琅的箭术十分糟糕,射出的羽箭十发五不中,但还是有几支命中虎身。 中箭的两头老虎暴怒狂吼,在弧形火墙外腾跳徘徊。 李琅把牛皮袋里剩余的石油照着老虎窜来的方向一股一股地泼向火墙,石油穿透火墙,向前延展出一条条高温火柱。老虎只得不甘心地滞住身形,腾跃乱窜。 肌肉的剧烈运动加速了血液循环,黑色曼陀罗毒性扩散更快,老虎愈加迟钝。 李琅抓住时机持续射箭,将箭壶中的30多支羽箭全部倾囊射出。箭如飞蝗,连绵不绝,两头老虎,虎头,虎身多处中箭。 更多的黑色曼陀罗毒素进入老虎身体,老虎终至迷乱,昏厥,最后颓然倒地。它们早早地被李琅麻痹,自始至终都没能展现出人类难以匹敌的强大攻击力。 “这样都行……” 外校场的观众们目瞪口呆,随即喧哗一片,沸沸扬扬如同锅中的沸水。 没有人想到李琅杀虎的场面竟然如此轻松而又富有戏剧性,老虎倒毙,李琅身上的零部件完好无损,看起来是那么的轻松,甚至都没怎么耗费力气。 “多简单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 “谁说不是呢,早就说过,李琅能干的事情我们都能干。要是我想到钓鱼一般先给老虎投饵的妙招,上场杀死的可不止两只两虎。” “诸位兄台,别事后诸葛亮了,人家是老君神迹,不进学能作进士科格律诗,你能行吗?” …… 李琅一次杀两虎,毫无疑问是最终胜出者,绕开了跟李嗣业和舒尔齐进行必败无疑的武技比试,唐契选定的官方勇士只能屈居来自民间的李琅之下。 现场官员将李琅延请到观操台,拜见了当朝左相牛仙客和契丹使团领队阿隆勒。随后,遵照唐契约定,一名内常侍奉诏到场,当众宣读早就拟定好内容只需添上名字即可生效的诏书,皇帝敕授李琅从八品上职官折冲府旅帅,加同品秩散官衔御侮校尉。 “李琅走了狗屎运,轻轻松松的,平人一跃而成从八品。光宗耀祖须臾间,百年国朝鲜有闻。” 隋唐以来虽已有百余年,但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士族风气犹自盛行,门第高悬,阶层固化,前隋创立可以为平民提供上升通道的科举从来就未被真正重视,缺乏家世的老百姓当个小吏都很困难,当个流外官可算是捡漏了,真还没见过哪个平民跃升为官的事情,而且还是敕授。 敕授是不经吏部铨选而由皇帝直接授官,李琅只需去吏部走一套流程,备案后即获官印告身……需知进士科状元也仅仅是个出身而已,最终能不能授官尚需经过吏部多方考核,并且一般不加授散官衔。 “李琅这也算是托了契丹人的福了。”对于这种跳出常情的“狗屎运”,人们要说没一点羡慕嫉妒恨,那是假的。 “田舍郎都能当上官了,他娘的什么世道……”苗元昭索然无趣,愤愤地跟身边的一帮朋友发牢骚,“看田舍郎风光的,真是气不公。” “田舍郎孤身闯入宦海,仿若一无根之萍,不可能长远立足。等着吧,李琅风光不了多久。”兵部侍郎陈希烈次子陈文祥安慰苗元昭,“李琅领兵护送公主和亲仅仅是一临时职官,等他从契丹回来,职官就自动终止。到时候,朝廷无人理他不给他另授职官,没一个衙门收留他,他还不就只能挂个没用的散官衔过日子吗?除了能复除课役,其他与老百姓无异。谁想要收拾他的话,很简单。” 驸马都尉张垍次子张玉道:“只怕没那么简单,李琅确实没有任何官场人脉,但别忘了,他有一个大多数人都不具备的优势,老君神迹。可以肯定地说,天下舆情是始终向着老君神迹的,去年京兆韦氏就在这一点上吃了大亏还报复不得。所以,朝廷要是不给他另授职官,他搬出老君到处叫屈,朝廷岂非十分尴尬?” 苗元昭不以为然:“什么尴尬不尴尬的,就不给他授官,他能怎么样?” “苗兄言之有理,令尊职司吏部,掌天下官吏铨选大权,李琅想要另授职官,绕不过令尊。”张玉笑了笑,“……不过这次,也许用不着别人收拾他,他自己就要找倒霉。” “什么意思?”苗元昭奇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张玉是已故开元名相张说的孙子,宁亲公主的儿子,其父驸马都尉张垍深受皇帝偏爱。如果说武惠妃时杨洄是最具权势的驸马,那么现在就是张垍。张垍次子张玉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苗元昭等人觉得很正常。 “听说,近些日辽东送来的军情塘报里全是不安的消息,奚族和契丹兵马调动频繁,用意不明。和亲期间本不应该出现情况,我感觉契丹内部有明显分裂迹象,和亲不会一帆风顺。” “难道和亲会出事……恐怕真是如此,别的先不说,光契丹人提出杀虎夺将就很不寻常,多半是契丹内部分裂的表征。”契丹内乱,护送公主和亲的风险就很大,李琅要么死在契丹人刀下,要么失职被朝廷论罪,苗元昭转而开心地大笑起来。 第0094章 茶痴 杀虎夺将最终花落民间,意外的结局,无论是大唐朝廷还是契丹迎亲使团,都措手不及。(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朝廷有担忧。一个出身低微,不谙兵事的种田郎领兵护送公主和亲,在民间那是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但在朝廷看来,怎么说都有点滑稽和不靠谱。 契丹使团方面,某些贵族哑巴吃黄连,他们苦心孤诣谋划杀虎夺将是有目的的,可到头来为一个中国平民作了嫁衣裳姑且不论,更严重的是破坏了他们将要展开的行动,他们得重新谋划了。 李居柏却是喜忧参半,本以为李琅必死,可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如今李琅已经自己争取到朝廷封赏,自然不再需要汗帐请封,而他却仍然需要用到李琅,双方主客易位了。 “恭贺李大郎一举夺魁,喜晋官身。”李居柏第一时间向李琅贺喜,主动示好,“契丹使团会尽力配合阁下护送公主前往汗帐。” “俟斤客气了,少不得要麻烦你们的。”李琅点头一笑。 虽说和亲途中契丹迎亲使团受护送公主和亲将校,也即他的节制,但朝廷重视的是兵强马壮的契丹而非他,碰到棘手之事时,借重契丹人出面跟朝廷交涉,效果要比要他自己好得多。 唐契杀虎夺将落下帷幕,继去年新丰事件后,李琅再度轰动京兆。很多事前没有押李琅胜出的人肠子悔青,为什么当初就不相信李琅能再次爆出奇迹呢。也有那么极小一部人喜不自禁,他们抱着抄冷门的心理而赚得盆满钵满。当然,更多的人们都在热议李琅其人其事的本身。 与民间坊市热烈相反,官场衙门却依旧静悄悄的,几乎无人发声。 这是有原因的,一则李琅是一个有犯上“前科”的人,二则李琅得罪了很多位高权重的要员。官场险恶,如履薄冰,哪个当官的敢跟这样一个人沾边,生怕受到牵连,躲开还来不及呢。 广平郡公程若冰打算在崇仁坊一酒楼设宴,酬谢和庆贺李琅,但勋贵圈子里的官宦人等竟无一人愿意陪坐,程若冰自感很没面子,干脆作罢。 程若冰派人把这事告诉李琅,李琅苦笑,他面临的局面是,民间哄抬,官场排挤。他借着契丹的势硬生生挤进官场,但官场不接受他,远离他,甚至敌视他。 朝廷调派护送公主和亲契丹的军队是咸阳驻军一部,15个团,共计三千骑兵,临时编成一个营,兵部授号松漠营,已经集结在城东长乐坡,钱粮拨付俱以到位。 由于主将次日就要入营,李琅来不及回到骊山的家,更没时间去宜寿县见自己在公元八世纪的亲人,急急赶去吏部顺利领受官牒告身后,又马不停蹄前往兵部领取领兵鱼符。 兵部大门外,李琅见到兵部侍郎陈希烈正在亲自送一个挂着紫金鱼袋的五六十岁男子出来,执礼甚恭:“田老柱国此去北京节度河东,千余里之遥,山水迢迢,望多加保重。” “承蒙陈侍郎挂怀。”田老柱国微微点头,笑道,“不劳远送,请陈侍郎就此留步。” 等那位田老柱国走后,李琅下马,上前谒见陈希烈。陈希烈去年在骊山见过李琅,他是经常进宫给皇帝讲学的玄学大师,对老君神迹保留有兴趣和印象,勉强回道:“哦,原来是李大郎,来领鱼符吧,可去兵部司找刘郎中。(.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陈希烈面无表情,也不称呼李琅的官名,一副仍旧视李琅为平民百姓的姿态,说完撇下李琅,自顾自转身进了兵部大门。 李琅随后也进了兵部,找到兵部司。 兵部司主官刘惇却是个很热情的人,一见面就笑容可掬,招呼李琅落座,不急着授以鱼符,先问道:“李校尉在梦遇老君的大千世界里饮过茶吗?” 李琅微微诧异,怎么开口就扯闲篇?看着刘惇没有掩饰的期待表情,鼻子又闻到房中有清新的茶香,李琅点了点头,笑道:“饮茶韵高致静,能修身养性,精行俭德,大千世界饮茶之风盛行,茶的品种繁多,茶香处处。” “我想也该是如此。”刘惇大喜。 刘惇祖籍河北易州,非官宦世家,到父亲辈才从军入仕,祖上干的是茶叶营生,传下来浓郁的喝茶家风。刘惇自小嗜好喝茶,他问李琅有没有喝过茶,是希望得到老君神迹对喝茶的认同,不曾想李琅岂止是认同,还给予高度评价,怎不令他高兴。 盛唐流行喝酪浆,喝茶尚未成为主流,甚至有人宣称茶连给酪浆当佣人都不配,可刘惇却不但自己有喝茶嗜好,还一惯特别热衷于推荐别人也喝,并以得到别人的认同和推广茶文化为满足,他这也算是一种强迫症了,同僚们常常笑称他为“茶痴”。 当然,内中更有利益驱动,由他出资,让内弟替自己出面在长安晋昌坊开了一间装潢考究的茶铺。越多人爱上饮茶,他的茶铺不就赚得越多了吗。 趁着刘惇高兴,李琅问道:“我现在没有职司衙门,刘郎中是否方便将我安排去节镇。” 京城盛世繁华,但不是李琅能呆得住的地,他在京城混出头的可能性近乎为零,李琅把目光定位于朝廷权贵鞭长莫及的节镇。先在节镇把军职转为文职,再砸钱运作到相对安全的南方。兵部的兵部司又叫司戎司,分管的正是节镇事务。 刘惇笑容一疆,但随即又笑道:“这个……不急。李校尉是我辈茶道中人,知音难觅。来,欢迎品一品我煮的茶。” 刘惇邀请李琅走进公房后面的私人小茶室,茶香味就是这间小茶室飘出来的,刘惇把他那一套宝贝茶具取出来,开始亲手煮茶。 刘惇以往只给上官或跟他身份地位相当的人亲手煮茶。六部下设的司级衙门主官是从五品上,而李琅仅仅是从八品上,官品差距悬殊,按理说他不会放下架子亲手煮茶给李琅喝,可他心里对李琅打起了小算盘: 李琅加持老君神迹,拥有他所缺乏的名气,从李琅口中发出去的声音影响比他大得多。如果李琅认同他的茶艺,那他推广饮茶将会事半功倍。 刘惇先拿出一个结条铁笼子,放进去一块圆形茶饼,架在炭火上烤,嘴里喋喋不休:“喝茶首先要烤,里面很有学问,要讲远近,看茶色,闻茶味……” 刘惇细致地将茶饼烤得茶香四溢后,立即夹出,以很快的速度放进纸袋里密封,又将纸袋放进一有盖的铁坛子里。 等烤过的茶饼冷却后,将其取出,敲成小块倒入茶碾子碾碎,再用箩筛选出粗细适中的茶颗粒备用。 接着,刘惇开始用烹煮器煮水。 “掌握好火候,一沸放佐料;二沸舀出一瓢沸水待用,然后放茶叶,搅拌;三沸倒入舀出的这瓢水止沸……” 刘惇的每个动作都非常细腻、雅致,李琅只看得眼花缭乱,刘惇似乎瞧出了李琅在想些什么,笑道:“李校尉不要觉得繁琐,茶道乐趣尽在其中。” 刘惇面带享受地煮好茶后,舀出一小碗摆上了李琅身前的案几,清香四溢。 “李校尉请饮。” “多谢。” 李琅端起茶碗,专注地慢慢品味。还别说,刘惇茶艺着实精湛,亲手煮出来的茶真不是盖的。茶水柔绵清心,润喉而下,回味无穷……就是有点咸,要是茶水中不放盐就更符合李琅口味了。但若是按照唐人的喝茶习惯,这茶必是很不赖。现在不过才八九岁的茶圣陆羽后来能写出《茶经》,应该是接触过很多像刘惇这样的茶艺高手才积累出经验来吧。 看着李琅喝完,刘惇不掩期待地问道:“李校尉,这茶跟你在大千世界里喝过的茶可有一比?” 刘惇很明显地希望李琅赞誉他的茶艺,这样就可以沾李琅名气的光,可李琅不愿意吹捧刘惇。唐代毕竟有别于崇尚物质和理性的后世,唐人,特别是唐代的名人,总要讲点风骨和底线,或许大唐比刘惇茶艺更高的还大有人在,他谬赞刘惇,传出去惹来争议就不好了,给自己的名声带来负面影响。 然而,李琅又需要刘惇将他调到节镇。不夸赞几句,刘惇铁定不爽,李琅的事情就百分百要黄。这事可谓两难。 【92ks就爱看书网】 第0095章 资历不够 “大千世界里有一种观点认为,茶道无分高下,尤重意境。[就爱读书]”李琅不正面回应,“记得里面一个名叫卢仝的诗人写了一首《七碗茶》诗,刻画出饮茶的美妙意境,广为传颂。” “七碗茶……” 刘惇不满李琅避而不答,但转念一想,又大为欣喜。诗的传播广度要远大于对单一某个人的赞扬,李琅不评价茶艺而传颂饮茶,虽无助于他个人扬名,但对推广饮茶的效果更好,“快吟出来。” “全诗的前后文我记不太清了,只对中间几段印象深刻。”李琅微一整理思绪,缓缓念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玉川子是卢仝的号。” 刘惇被同僚称作茶痴,他这样的人听到《七碗茶》后的感觉要比普通人强烈得多,李琅眼见刘惇当场石化,良久突发羊癫疯一样拍案而起,失态地大喊。 “仙人,玉川子乃仙人也,只有大千世界里的仙人才能将饮茶描绘成这等超凡脱俗、羽化成仙的无上美境……” 紧接着,刘惇做出一件让李琅目瞪口呆的事,竟然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这是唐人的风俗,感觉自己很嗨的时候,就喜欢又唱又跳,不论男人,皇帝们也常常喜而起舞。 刘惇这一起舞,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去后衙擦掉汗珠出来时,脸上的兴奋依旧不曾平息。 多么不凡的一首诗呀,酪浆能有这般神仙意境么,没有。 “本官生平嗜茶,有幸聆听玉川子的《七碗茶》,感觉置身茶之妙境之中,情难自禁,让李校尉久候了,抱歉。”刘惇回到公案,找出一张文牒,“这是授符备案公文,你在上面签名或画花押就可以领取鱼符了。” 李琅用草书画了一个花押后,想重提刚才的要求:“刘郎中……” 刘惇摆了摆手,示意李琅不要开口,先听他说。 “李校尉刚刚入仕,体制上的一些情况你可能还来不及了解。国朝年初改元天宝,在东起渤海,西至葱岭的万里边地正式确立十大节镇,节度使赐双旌双节,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纛,威仪极盛,集辖地军、人、财三政于一身,兵部插手不了节镇事务。” 从某种程度上讲,节镇类同于诸侯国,这个李琅不用刘惇解说也已从史料上得知,十几年后将爆发的安史之乱不就是朝廷授以节镇军、人、财三政之权所带来的恶果吗,但话又说回来,正因为节镇相对自主,京兆韦氏和其他京城势力难以直接作梗,他才要去的嘛。 再者说,节镇就算再自主,也是大唐的节镇,并非后来那些一点都不鸟朝廷的藩镇。[.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节度使尚且是朝廷任命的,那么兵部安插个把人进去又有什么困难的呢?真正原因是刘惇忌惮他得罪的那些权贵,不敢帮他办事。 “不过,你可以自行前去节镇投效。当然,节镇未必接纳你,或者不重用你,得看你如何把握机会了……稍候。”说着,刘惇进了小茶室,出来时手中拿了一盒茶饼,交给李琅。 “赏紫金鱼袋上柱国田公仁琬曾在本官的家乡易州任刺史五年有余,跟家父熟识,今日赴任河东节度使,临行前来兵部述职。因为太原湿热多雨,家父让本官捎一盒田公这些年习惯喝的易州凉茶。刚才田公走得匆忙,本官未及送行,茶也没有送上。李校尉护送公主和亲契丹,太原是必经之地,劳烦李校尉顺道给捎上。对了,你带上家父对田公的问候,当面把茶叶交给田公。还有,此事最好不要向外声张。” “刘郎中有心了……” 原来刚才陈希烈亲自送出兵部大门的那位男子就是新任河东节度使田仁琬,李琅听明白刘惇说的“机会”指的是什么了。 一个面见河东节度使的机会。其实就是一次举荐,但刘惇有忌惮,不敢明说出来,只说是捎茶叶。还担心外界知道,要求保密,彼此心里明白就成。 李琅借用卢仝的一首诗,收获一个进入节镇的机会,值。刘惇似乎还算厚道。当然,李琅更愿意相信,刘惇与他素未平生,肯定是基于《七碗茶》带给自己的更大获益之上。 “刘郎中,有个问题或许比较唐突,可不问实在放心不下。”临走前,李琅问刘惇,“不知田老柱国跟京兆韦氏……” “你放心。”刘惇明白李琅的顾虑,“就本官所知,交往不深。” 翌日,长安城东,长乐坡,松漠营驻地。 李琅天未亮入营,卯时一到,便跟负责组建松漠营的兵部官员交接公文,验明鱼符,搞定所有手续。 松漠营共十五个团,全部为骑兵,单兵配备马槊、横刀、角弓三种基本武器。另外还有一个斥候队和一个主将亲兵队,编制兵力为3100人,缺额50人,缺额的主将亲兵队。 李琅临时指派了一队军士作为自己的亲兵,向这些亲兵下令:“卯时三刻已至,擂鼓,松漠营全体军士列操,诸团校尉入帐点卯。”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从云层射了出来,倾洒在长乐坡上一片连绵的营帐中,映照着竖立在营帐内的黑色旗旌,旗帜上的燕尾状垂带迎风翻卷飞扬,旗面上是红色的大字“唐”。 在唐军“麾、旞、枿、旆”的军旗等级制度中,这种旗帜是第三类“枿”,供旅帅使用,表明营中主将仅仅是旅帅级别,而唐军一旅是100人……也就是说,一个领率100人的军官现在统领3000人。 “咚咚……” 鼓声中,一队队骑兵列队驰入营内校场,如林的长槊涌动,隆隆的马蹄掀起滚滚烟尘。 “亲兵队入值主帐。” “三鼓之内,所有校尉和斥候队队正入帐点卯。” 主帐内,李琅着一身由咸阳驻军府库发放的明光铠,端坐主位。明光铠比较重,但明光铁铠,给人很大的视觉冲击力,蛮拉风的,身后还披有一条真正能拉风的红色披风,既展现出执甲将士的勇武豪迈,也凸显出大好男儿的自信飘逸,要不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呢,李琅感觉精神抖擞,期待一个良好的开始。 可让李琅十分意外的是,三鼓已毕,十五名校尉和斥候队队正无一人出现在主帐内。 “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来?”李琅问入帐当值的亲兵队正韩辅。 “这个……”韩辅支支吾吾,“也许是校尉们觉得你资历不够。” 唐军军中非常讲究资历,排资论辈山头观念重。李琅没有行伍经历,没有军功打底,上面也没有军方大佬给罩着,校尉们都瞧不上他。而且,唐军编制为火、队、旅、团、营、军,指挥一个团的校尉们品秩都比旅帅李琅高,这如何能让他们服气?所以校尉们相约不来,逼迫李琅识趣一点。趁早自行滚蛋。 第0096章 三不管 “点时不到该当何罪?”李琅问韩辅。(就爱看书网) “……论律当斩。”韩辅迟疑道。 “我不愿把事情弄到论律当斩那一步,我尊重资历,理解他们的不服气,但我担任松漠营主将是唐契双方的约定,他们的抗拒徒劳无益。”护送和亲启程在即,李琅急于操练军队,没时间跟公然违抗主将命令的校尉们磨合了,“你去告诉他们,要么立即入帐点卯,要么回返咸阳。兵部这个月已经拨付到营中的钱粮绝不能带走分毫,你着人严密把守营门,看住钱粮。” 李琅有底气跟校尉们较劲,因为他可以通过李居柏和契丹使团出面跟朝廷交涉,杀虎结束时他就跟李居柏打过招呼的。完全预见得到,为了和亲大局,朝廷将不得不偏向于他……这是李琅一个很大的优势,不用白不用,过期就作废了。 李琅的宽容并没有挽回校尉们的心。 这一次,校尉们对李琅的命令倒是执行得非常坚决……哗啦啦,十五名校尉全都回返咸阳。 校尉们这么做不怕朝廷追究。命令是主将下达的,他们只不过是执行命令而已,要追究也是追究李琅,有他们什么事? 他们非但不怕,相反,还想看李琅的笑话。 校尉们打算带着所有将士跑走,这样李琅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光杆主将了,你说这事好不好笑?一想到李琅独自面对一座空荡荡的大营时的表情,就该痛饮三杯有没有。 可出了点小意外,几乎全部的军官和大半军士都跟着回咸阳,却还是有1300多名大头兵和韩辅等寥寥数个军官选择留在松漠营中。 松漠营主帐内,韩辅清查了剩下的军士人数后回报给李琅,不安地问道:“这该如何是好?” 韩辅没有跟着跑,是因为他的职位偏低,心里没那么大的不服气。再一个,他发现李琅并没有像其他很多主将一样盛气凌人……在天子脚下,李琅根本不必担心松漠营哗变,既然校尉们怒其主将,不听约束,点时不到,触犯了军中死罪,李琅大可以按照军法将校尉们悉数斩首,朝廷也说不上什么的,可李琅没有下手无情,而是让校尉们自主离开。 “他们没敢带走营中钱粮吧?” “那倒没有。” “很好,你去通知军需,把营中跑走那些人的军饷和衣粮全部扣留,伙房大块炖肉,通知没有跑的军士们都集合在校场上。校尉们带人跑了没关系,正好用他们留下的军饷犒赏没跑的人。” 李琅随后来到了校场上,对没跑的1300多名军士笑道:“今天暂不操练,不用列队,都下马围坐在一起。彼此都是袍泽兄弟,来聊一聊心里话。” 等军士们都坐下来后,李琅走到他们中间,随便问一位军士道:“你为什么没有跟着校尉们跑?” “咸阳军克扣粮俸,我想领几个月足额粮俸。(就爱看书网)”看主将平易和善,军士也很干脆,快言快语实话实说。 开元二十五年,皇帝颁诏施行募兵制,几千年以来,军人首次有了固定军饷收入。但是,从一开始,就伴随着严重的腐败。将校贪吝,层层克扣军饷,军中怨声四起。松漠营虽然来自咸阳军,但护送公主和亲这几个月的钱粮由兵部拨给,跟咸阳军无关。换了一个新主将,军饷或许有保障。 李琅逐个相询,留下来的1300多人有较大一部分都是这种心理,有机会领几个月足额粮俸,当然不愿回咸阳军。 “你们相信我,我也不能让你们失望。”李琅宣布道,“今天,就是现在,每个人都能领到这个月的足额粮俸,另外,跑走那些人的月俸也都给你们,也即每个人领双份足额月俸。” 校场内的1300多人顿时欢声如雷,在咸阳军,他们连三分之一的月俸都领不到,两份足额月俸比以往半年的总收入还要多。 留在营中的选择果然是没有错的。 “让军需快点分发钱粮,发完钱后,大鱼大肉紧着端上来,我和兄弟们要吃个痛快。” 全体军士又是一片震天欢呼,当兵很苦,以往他们也就逢年过节或战场大捷之后才有点肉吃。现在一下子既领饷又吃肉,幸福的生活来得太突然,像美梦一样,大家对李琅的好感直线上升。 松漠营中发生的事情很快不胫而走,那些跑走的校尉们和被带走的军士们当时就气得脸都青了。 拿我们的血汗军饷去收买人心,也太欺负人了。校尉们气哄哄地去咸阳军中闹,嚷嚷着要求咸阳军出面把他们的军饷要回来。 可咸阳军管得到李琅么,管不到。 李琅没有职司衙门,不属于京师诸卫,不属于某一节镇,不属于某一州,是个“三不管”。 咸阳军只有把事情报到兵部,其实不用报,兵部业已知悉,也是气得够呛。原本就想到一个乡巴佬领兵是不靠谱的,可实在没想到不靠谱成这样:入营才一天,将士跑掉一大半,不但不着急,还大吃二喝的,在契丹使团面前把泱泱大唐的颜面给丢尽了。 生气归生气,既然事情发生了,总得处理。李琅的主将之位是基于唐契双方的约定,动不得的……至少和亲完成前动不得,还是赶紧把兵员给李琅补齐吧。 补充松漠营的消息一传出,京师周边的驻军纷纷主动要求调入,火爆异常。 冲着能够领取足额军饷这一条,松漠营立马变成一个香饽饽,都抢着去啊,去晚就没份了。 李琅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只招募有过实战经验的军人。另外,参与去年镇压京兆百姓抗争,手上沾有百姓鲜血的不要。 松漠营很快齐装满员,重新编成十五个团,一个斥候队和一个亲兵队,李琅吃喝一顿就收拾了军心,得到了一支不抗拒自己的队伍,立即开始正常操练。 李琅很想这次护送和亲之行是一次风光之旅,和平之旅,但鉴于契丹方面行为诡异,李琅个人觉得可能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期间真要出点什么事,松漠营至少也要能具备一战之力。这关乎三千将士的性命,更关乎自己的小命,丝毫马虎不得。 咸阳军那些跑走的校尉们的诉求,被上面驳回。兵部不理,咸阳军也不当冤大头,不给校尉们补发当月军饷,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月的军饷就这样进了别人的荷包,心里在滴血啊。 坊间百姓听说此事,全是一片哄笑。不过不是笑李琅,而是笑他们。丢财又丢人,顺道还给李琅传了一个不克扣军饷的好名声。 这边厢,松漠营不让朝廷省心。那边厢,和亲公主的最终人选也难产。 坊间热议到底哪位贵女倒霉,被选为和亲公主,不过人们根据以往的经验,还是能摸出一些规律。 皇帝的外甥女,即公主和驸马的女儿被选为和亲公主的危险系数最大,其次是其他皇亲或外戚女子,最保险的是皇帝的亲孙女。毕竟连和亲强大吐蕃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都不是直系皇女,而契丹没有吐蕃强大,皇帝没理由出嫁自己的亲孙女。 没有哪一家贵女愿意和亲。 皇帝每次去太庙献祭时,都会给用做祭品的牛羊喂上几口精美的饲料,披上鲜艳夺目的丝绦,然后才命人举刀宰杀。和亲公主在和亲前被封为公主,披红带绿,在某种程度上,不是很像那头被献祭的羔羊么…… 第0097章 奴去也 几乎家家都在找各种藉口,让自家女儿躲避选为和亲公主。有的皇亲干脆来绝的,急匆匆地给女儿找门当户对的人家成亲,恨不得将家世好门第高的未婚子弟拉郎配。出身不那么好的帅哥也有机会,而且是最好的机会,他们昔日望而兴叹的豪门贵女们愿意打折下嫁,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近几日长安城里很喜庆,婚宴不断。不过坊间听闻皇帝对此大为不满,斥责皇亲贵戚们世受恩养却不体恤国家。 礼部主客司全力宣导,言称和亲利国家安黎庶,鼓励皇亲们献女和亲。 这个时候,已故开元名相张说次子,迎娶宁亲公主的驸马都尉张垍站了出来,响应主客司的宣导,主动献出自家女儿张妍儿和亲契丹。 17岁的张妍儿随即被封为静和公主,出嫁40多岁的契丹阻午可汗迪辇组里。 因献女有功,张垍受到皇帝嘉许,皇帝以爱婿相称,赏赐了大量珍玩,并特许张垍在兴庆宫中置一内宅,侍为文章,常伴圣驾。恩宠之盛,令其他所有的驸马们都望尘莫及。 朝廷确定了和亲公主,和亲启程。 静和公主张妍儿的车马队伍在皇帝遣派的中使、右监门卫将军袁孝,以及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的护送下,出了长安城,抵达长乐坡下虚祠驿。 陈玄礼按照礼部制定的既成礼节,护送公主出城即可返回。(就爱读书最快更新)中使袁孝却需要一直跟随静和公主,持节前往契丹汗帐宣读和亲圣旨,敕封阻午可汗,以及契丹汗帐上报朝廷的请封名单上的所有人,并作为女方亲眷,代表大唐皇帝观礼整个成亲过程。(.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静和公主随行的车队里有皇帝赠与迪辇组里的几十大车蜀绣锦缯、金银器具、陶瓷茶叶、以及数十名杂伎百工和龟兹乐师、另外还有一百名十几岁的花季美女。人员混杂,车队迤逦数里之长。 契丹使团的阿隆勒、李居柏等几个契丹贵族及其牙兵也同行到来,使团两百人的护兵骑队在降户部落乌库里的率领下,也由原驻地永田村抵达虚祠驿。骑兵过处,扬起滚滚灰尘。 虚祠驿一时人满为患,旌旗蔽日。宦官、侍女、军士、杂役……往来穿梭,人叫马嘶。十分喧闹。待各色人等陆续到齐,袁孝手捧黄绫镶裱的圣旨宣旨。 旨意午时启程。 李琅撒出斥候,抽出两个团的松漠营军士布置在公主车马的两侧,下令前来参见的乌库里率领两百契丹骑兵作为开路前锋先行出发。自己带着中军校尉,策马立在一个小坡上,注视着即将启程的公主车马队伍。 静和公主乘坐的四轮马车,由八马拉辕,车外披满纹饰华丽的织绣,马车两旁随侍十几名骑马的侍女,唐女骑马是种时尚。 马车旁,张妍儿的父亲张垍,母亲宁亲公主,大哥张离,二哥张玉,还有其他一些亲人前来送别。(就爱看书网)张妍儿拒绝理会父亲张垍,母亲宁亲公主和两位哥哥,一个人躲进马车里不肯出来见人,以泪洗面。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如果有选择,张妍儿不要华丽的公主头衔,她宁愿荆钗布裙,像长安城里许许多多贫家女孩一样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平平凡凡地嫁一个老老实实的男人,简简单单,相濡以沫,携手到老。 遗憾她没有选择。 “出发。” 午时已到,鼓乐齐鸣,松漠营传令兵来回奔驰,向车队传达准时开拔的命令。车霖霖,马萧萧,启程了。 阻午可汗汗帐所在的松漠都督府位于潢水上游,从长安出发,需经过京畿、关内、河东、河北诸道。途经太原、幽州、渔阳、柳城等城,然后借道奚地,跨过土护真河,渡过饶乐水上游,全程约四五千里的路程。千里迢迢,山水遥遥。 静和公主从车窗里探出头往后看了看,忍不住泪奔如雨。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故国家园齐抛闪。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再牵连。” 和亲队伍顺着两京驿道东行,沿途属地官府迎接并为松漠营提供补给,百姓夹道观看。过万年县行至新丰境内时,已是傍晚时分,驿道两边仍旧人山人海。 新丰令魏方进领着县衙官吏和招募来的千名丁壮在县境迎接和亲队伍。 朝廷应契丹汗帐的要求,在契丹出资一半的情况下,以预付每人十贯钱安家费的极其优惠之条件,在新丰招募千名青壮农夫陪嫁契丹。这些以辛易吉为首的青壮,会合了和亲队伍。 青壮们说是“陪嫁”,但跟那些真正陪嫁的百名美女不同,契丹人承诺,不对青壮征发兵役,农耕五年后放还。不愿意回来的也可以继续愿意留在契丹,届时汗帐将会授以青壮属于自己的土地。 五年,在大唐农耕能赚十贯钱么,绝大部分百姓不能。像新丰名人李琅家里那样的,别说赚钱了,土地越种越少不说,家里还倒贴钱。而十贯钱巨款,意味着十年衣食无忧,所以应募者如云。 辛易吉受契丹使团李居柏的委托,会同新丰县衙严格筛选名单,只要家里兄弟多的非长子。当然,实质上更严,只要去年曾参加过新丰义举的死士,这是李居柏的秘密要求。 李琅在得知李居柏招募青壮农夫的真实目的后,已经不认同李居柏的计划了。阻碍和亲的契丹贵族们的某些做派,甚至还让李琅产生了不好的感觉:李居柏的计划很可能已被对方洞悉了,青壮们这是羊入虎口。 十贯钱是多,但若是要用性命去换取,就很不值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价的,李琅有责任让这些乡亲安全返回故乡。反正十贯钱已经拿到手了,朝廷还能再要回去? 驿道两边,很多百姓来为青壮送行,还有很多人专程为祝贺李琅步入仕途而来。 李琅没有死,以及杀虎夺将的好消息振奋了新丰十几万百姓,各乡公推长者聚集在新丰驰道、两京驿道和汤泉宫驰道的三岔口,摆下酒案为李琅饯行。 新丰乡亲盛情难却,李琅接过刘弇、辛复等各乡长者敬上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很辣,是从新丰酒肆买来的白酒。新丰酒肆秘密营造的地下酿酒作坊出产的白酒一问世就深受世人欢迎,如今已畅销京兆和洛阳。 李琅现在没急着找祝掌柜分红,虽然想来分红的钱不会少。 天色渐晚,和亲队伍当晚留宿新丰。静和公主、中使袁孝和契丹使团被魏方进请到县城款待安歇。 耐人寻味的是,新丰令魏方进没有邀请李琅进城……李琅可以从中分析出,杨家对他去年围困太真观大为不满,至今还记恨着他,所以魏方进不敢接近他。 “朝堂各派都得罪光了,即便入仕了又如何?前路举步维艰啊,能混得下去么……”李琅摇头,自嘲地一笑。 松漠营没有进城。为防止客兵作乱,朝廷有定制,承平时期,没有兵部或节镇特别鱼符,非本城戊卒不能驻于城内。 李琅命两个团分驻县城东西两门外,中军和千名青壮驻扎在县城和两京驿道之间,他自己回到了骊山清江村。 第0098章 塑像 李琅家没人,但清江村乡亲想着李琅的家人有一天会回来,存心照顾,不但阻止官府注销李家的课户籍,还从韦府兼并的田地中另外分出六十亩给李家,加上原来的四十亩,李家现有田百亩。 一年没回来了,李琅家在后村的小院落没有荒废,被收拾得很干净,是苏氏做的。骊山只有苏氏知道李琅没死,她严守了秘密,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李家跟武家的白酒合同也已经由苏氏前往秦岭山区送到李琅父母手中。 “你父母和妹妹高兴坏了,现在都很好,嘱咐你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你好他们就好,我家也是托了你的好了。” 乡亲们用拆除韦府后的建材免费给苏氏家盖了一座新院落,比被韦府烧掉的原来那一座更好,全是瓦房。韦侯成喜不自禁,苏氏是个朴实自强的女人,执意要省吃俭用支付乡亲们工钱……建材可以说是韦府赔偿给她家的,可乡亲们总不能白帮她家干活吧,为此夫妻两人正闹着不愉快。 “你去县城新丰酒肆找祝掌柜拿些钱,就说是我要他给的,记账上。把乡亲们的工钱先给结了,免得韦大郎跟你吵架。” “那怎么成,上次给的四贯钱还没还你。” “行的。”李琅不让苏氏拒绝,笑道,“没有你的收留就没有我的今天,你总得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等我家有钱就还你。”苏氏默认了,欠一个人的钱比欠大伙儿的钱省心得多,她想起去年的事儿来,又不放心地问道:,“那些市井儿不会再来害你了吧?” 李琅一阵感动,除了父母亲人,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苏氏才会真切地关心着他吧。 “都过去了……” 李琅占有道义高地,民间舆论倾向他。如果有人再行暗杀,必将掀起风波,引发已经平静下来的朝廷各派新的博弈。李琅现身之后,京兆府压根就没来鞫问他,很显然,案子已经具结,除了李琅自己,其他人不想主动把去年那个盖子重新揭开,因为对立的利益方都没有把握稳压对手。不过李琅是受害人,迟早是要重提旧案的,只是他没找到那个指使尹子琦的幕后黑手,只好暂且搁置。 苏氏又跟李琅聊了一些李家的事情。新任新丰令魏方进将李昌贵的妻子罗氏和其两子一女被由奴婢放为课户,被韦府吞并的田产和家产也悉数归还,罗氏没脸再在清江村过活,卖了田产和房产,带着儿子回娘家改嫁去了,跟李家再无半点关系;还有,李琅在康桥的舅家来过一回。 “郭家庄白氏母子现在怎么样?” “在济世堂医好了伤,也分到地了,就是几十亩地全靠她一个女人干活,过得很苦。” “你找祝掌柜多拿几贯钱,给白氏送去。”白氏是个苦命的女人,能帮就帮一点吧。 “嗯。”有股暖意在苏氏心里流动。 听到苏氏轻柔的应承声,李琅涌出异样的情怀,他内心向往像苏氏这样美丽狌感又质朴纯洁的好女人。 韦寅、郭元茂等骊山乡亲在清江村中为李琅摆下酒宴。宴后,大家带着李琅去参观太真仙子功德祠。 乡亲们没太多闲钱铺张,因此太真仙子功德祠占地面积不大,约是韦府原有宅地面积的六分之一,请来的雕塑家也是要价较低的万年县人吴小刀。 吴小刀是个非主流。主流雕塑讲究艺术性,人物端庄丰满,气质浑厚,神似夸张,而吴小刀却别树一格,讲究写实,忠实于人物原型,因而被视作下层,受到主流排斥,远远没有当世大雕塑家杨惠之、韩伯通、张爱儿、王耐儿、元迦儿、刘乙等人有名,请他塑像的人很少,价钱自然也较低。 李琅走进功德祠,立时被正殿当中那一尊雕塑眩住了双眼。 雕像是一个只应天上有的绝美仙女,美得无懈可击,神采丰姿如天上艳阳,令人不敢逼视。仙女的身高在173cm以上,高挑窈窕,着霓裳羽衣,丝带飘飘,身形极尽美妍曼妙之态,高贵中带着强烈的惑诱,让所有男人都心醉神迷,却又没有一丝猥亵的意味。 “这是太真仙子么……”这么美绝人寰,没有艺术夸张吧? 唐代的绘画也好,雕塑也好,都偏重艺术性而不讲现实,譬如雕一匹马,后腿饱满强壮,而扬起的前腿纤细短小,为突出艺术性而严重失实。人物雕塑如仕女俑基本上都是脸部异常饱满,给后世造成整个唐代社会都是以胖为美的感觉。而这座雕像截然不同,完全是一件跨时代的现实主义作品。 “吴师傅和我们都没机会得见太真仙子真容,不过朝元阁有几位道长曾有幸见过太真仙子一面。去年塑像之时,吴师傅参照了道长们的描述。”韦寅等人解释道,“体型说得比较清楚,容貌却不容易描述完全。雕像完成后,道长们说,塑像没有完全展现出太真仙子的美丽,太真仙子比雕像还要更美。” “……” 李琅哑然,杨玉环该有多倾国倾城啊,难怪阅尽天下群芳的皇帝居然能对杨玉环做到“逅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有了杨玉环,其他的天姿国色都变成得了庸姿俗粉,难入皇帝法眼了。 但不得不说,也许是吴小刀在雕塑大唐最具隐性权势的女人时将内心战战兢兢的害怕表露在作品上,也许是李琅自己的下层心态,李琅总觉得杨玉环的塑像仿佛有着睥睨万民的孤傲,让人油然觉得:她在天上,你在地下。她是天上的仙子,你是地上的草芥。百姓除了顶礼膜拜,任何心思都是僭越和可笑的。 “我们私下雕塑了太真仙子的塑像,算不算僭越,官府没跳出来阻止?” “没有。”韦寅摇头,道,“这是一件可以为太真仙子扬名的好事嘛,就算有所僭越也能容忍。” “也对。” 李琅又去偏殿看了看自己的塑像,还真是跟自己的真身相差无几,塑像前插满香火,还有烧纸的痕迹……新丰百姓以为他已身死所以烧纸祭奠。 这就是生祠么,感觉怪怪的,不知生祠遍地开花的魏公公怎么就能感觉良好。 “插插香火就算了,可千万别再烧纸钱了啊。” 当晚,李琅就回到松漠营营中,翌日一早,拔营启程。和亲队伍出潼关,沿汾水北上,十余天后,抵达河东节度使府所在地,北都太原。 松漠营循例驻于城外,静和公主和契丹使团入城,这次李琅拿着刘惇给的茶叶盒,也准备入城。 太原是大唐北都,李唐龙兴之地,与京都长安、东都洛阳地位相当,并称“三都”,如果加上后来的凤翔、成都,则又并称“五京”,今天年初,皇帝下诏北都改称北京,因地理位置对防备北方游牧民族非常重要而又被称为中原门户,城池经过隋唐多次扩建和增建,现在的太原城外城墙高四丈有余,与长安城相比也不逊色多少。 外城墙里面,晋水引水渠和汾水形成一个交叉十字,晋水引水渠东西穿越,汾水南北穿城而过。汾水东岸为东城,中间为中城,西岸为西城。西城又包裹有三座城,大明城、新城、仓城,这是一座“城套城”的连环城,共有24道城门,十分恢宏。 考虑到此时官府正在宴请静和公主和契丹使团,李琅先去太原城西南面晋水源头的晋祠游玩了一个多时辰后,才入得城来。 太原城建筑鳞次栉比,规模宏伟,市民熙熙攘攘,商家往来不绝,十分富丽繁华,跟长安城一样,给李琅的第一感觉是富丽昂扬。 河东节度使衙门设在西城中的大明城,也即晋阳古城南街,比同一街道的晋阳县衙气派了不是一星半点,府前甲兵雄踞,六面大纛指天矗立,威势赫赫,李琅想找不到都难。 新任河东节度使田仁琬比和亲队伍早到太原几天,今日参加了迎接静和公主、中使袁孝和契丹使团的宴会。席间,突然接到兵部送来一份五百里加急塘报。门卫进来禀报护送公主和亲的李琅到访时,他已经回府了,正在想着塘报里的军情。 “不见。” 田仁琬头也不抬地断然拒绝,按制度只能统领一百人的小小旅帅,河东节镇不知凡几,节度使哪会纡尊降贵亲自面见,国朝就没这个先例。 第0099章 吞并 “李琅说他是受兵部司刘郎中所托,给大帅带来了礼物,必须面交。” “哦。”田仁琬有些意外,“那让他进来吧。” “参见上柱国。”李琅走进轩昂辽阔的正堂,朝主位后那个面相威严的长须男子行礼。 “你就是李琅……你的非凡梦遇,老夫从安西回京后曾听说过一二。”田仁琬上下打量着李琅,抬手示意李琅免礼落座,“你求见老夫何事?” “兵部司刘郎中托我带来他们父子二人的问候,并给上柱国送来一盒易州凉茶消暑,特别嘱咐我将茶叶当面交给上柱国。”李琅呈上茶叶盒。 “刘氏父子拳拳情义,老夫铭感于心。”田仁琬让侍从接了茶叶盒,问道,“不知李校尉与刘家是什么关系?” 李琅听田仁琬问他跟刘家的关系,明白田仁琬在考虑他送茶叶的真实目的,这些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哪个不是人精,虚报人脉寻求任用恐怕只会降低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印象分,李琅实话实说道:“素不相识。” 田仁琬闻言微微有些惊讶,河北道水军将领刘牧槎是他相交七年的好友,老成持重的脾性他非常了解。其子刘惇也是沉稳之人,怎会托一个身阶较低且素不相识的人给他送茶叶,还叮嘱说当面交给他……有心而为的嘛。 感觉到田仁琬心存疑窦,李琅忙道:“上柱国容禀,是这样的……”李琅开门见山,将自己在兵部跟刘惇的一番交谈说出来。 “人很年轻嘛,刚及弱冠吧。”田仁琬听后并不表态,先暗示李琅人太年轻资历不够。大唐的体制是严格按照任职年限循资历任官,没出身非门荫的年轻人想获任用基本没戏。[就爱读书] “是。”听田仁琬的口气,李琅感觉有点不妙。 田仁琬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你在梦遇老君的大千世界里读过兵书战策吗?” “没有。” “可有过从军经历?” “也没有。”李琅脑门冒汗了,看这节奏,事情要糟,“我自知不习征战,有心谋求一个不需要沙场搏命的文职。” 李琅脸色微红,怕死是有一点,但更多的还是不愿去给贵族们当炮灰。如果像去年新丰事件那样为保卫家园而跟掠夺土地的官匪豪强战斗,李琅也无所畏惧。 “文职?”田仁琬淡淡道,“无需上战场冒矢石的文职倒是有不少。诸如掌书记、判官、参谋等,但这些职司首先要求书法工整,精于文檄公函的草拟。” “这方面,我暂时力有不殆。” 李琅那个暴汗啊,他能费力地认识一些繁体字就算不错了,谈书法文檄纯属打脸,李琅干脆把话挑得更明白一些,“其实,我的意思是说,想谋求一非军方的职司。” “原来你想由军入政……”田仁琬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河东节镇不同于其他节镇,特别之处在于,治所是“天王三京”之一的北京太原。故而河东节度使不可能像平卢节度使兼任治所营州都督,朔方节度使兼任治所灵州都督等等那样,兼任太原都督,全面掌管一方军政。河东节度使的职权要比其他节镇小得多,虽管军却难干政。 李琅见田仁琬不吭声,以为田仁琬觉得他一无是处不愿安排……那样的话,七碗茶诗换来的机会可就白白溜走了,赶紧找点长处来改变田仁琬对自己的印象。[就爱读书] “上柱国,我在大千世界里接触过不少学识。呃,我去年还到过契丹,对契丹尚算了解,有一些独到见解。河东节镇职责防备突厥和契丹,或许我能尽一份力。” “是吗?”田仁琬表情未变,拿出兵部发来的那份注明“马上飞递”字样的塘报,“这是有关契丹的最新军情,你先看看,然后跟老夫谈谈是怎么一回事。” “是。” 这是一场考校,能不能留在节镇或许就在此一举了。虽然李琅其实并不认为通过考校就一定能留在河东军,像田仁琬这样的一镇节度用心一般不会纯粹,别太指望唯才是举,貌似像“美姿容,善骑射,勇决骁果”的名将高仙芝那样有真正突出军事才能的人在田仁琬手下做事时也未获任用,李琅从田仁琬问话的方式就能看出,能不能获得任用主要得看他对河东有没有用处。但李琅也不敢大意,忙打开塘报卷轴阅看。 塘报里面的一些繁体字李琅不认识,又不比口头语,全是文言文,李琅阅读起来有点吃力,好在内容很简单,李琅还是看明白了: 奚王牙帐直属部落的库泰将军领兵进攻奚族跟契丹的东部分界线松陉岭。 这份军情来自幽州,由兵部转发至河东,内容似乎跟大唐,特别是河东毫无关系。 李琅猜不透田仁琬想考校他什么。但他觉得,兵部将这份军情转发给河东,不外乎是让田仁琬留意奚契战争对河东的影响。 奚契离河东比较远,中间隔着突厥呢,能对河东产生什么影响…… 李琅搜肠刮肚地回想曾查阅过的史料,突然一个激灵:历史上的天宝元年,没有唐契和亲,反倒有唐契战争。 貌似历史上的天宝元年,奚契联军进攻了河东,大军越过长城,一路攻到桑乾河。后来王忠嗣从青海湖回师,率十万骑兵北出雁门,与奚契联军在桑乾河进行会战,三战三捷,大破奚契联军。 历史上的今年,奚族和契丹能联军进攻大唐,可现在却相互攻伐,这差别是不是太大了点?奚与契丹同是源出鲜卑宇文部的一支,语言相通、文化和生活习俗相近,是同族异部患难与共的兄弟关系,兄弟阋于墙总得有个不得不的理由,然而塘报上没提,显然幽州也搞不清具体状况。 “以我对契丹的了解,不太相信奚契双方会真的大打出手,其中有蹊跷。”李琅根据史实辨析,“不排除奚族与契丹交战是一个障眼法,既牵制住了范阳、平卢两大节镇,又能让河东疏于防范。或许,奚族会以进攻契丹为烟幕,主力出其不意偷袭河东。” 田仁琬眼皮抬了抬,他非常惊讶,李琅竟然说中了他心中所思:“李校尉的见解果然独到。” 前任河东节度使是王忠嗣,去年底吐蕃攻下石堡城后,朝廷调派王忠嗣前去指挥大唐跟吐蕃的青海湖会战,河东天兵、横野、岢岚、大同四个军的主力随同调走,现在河东境内十分空虚。田仁琬到任后担心北方的突厥、契丹和奚族会趁虚而入。而让他加深不安的是,他的担心似乎正朝着现实发展。 “近些天,北面的云州、代州皆发现有奚人斥候出没,以前不曾有过,很不寻常。李校尉所料不无道理,奚人恐潜藏偷袭行动。” 顿了顿,田仁琬继续道:“河东军主力远在青海湖,境内现存总兵力不过万余,急需补充有生力量。老夫会奏请朝廷将松漠营留在河东,以备不测。李校尉护送静和公主顺利抵达契丹汗帐后,就不必返回京兆了,你和松漠营全体将士留驻云州,归属河东节制,具体职司等你从契丹汗帐回来再作安排。节度使衙门会跟太原府交涉,尽量为你举荐一个非军方的文职。” 李琅闻言有着片刻的失神,怎么回事,他想要的好事怎么来得如此容易和突然…… 不对,田仁琬分明是吞并京兆军队。记得后来安禄山就曾这么干过:安禄山曾奏请王忠嗣率兵前去范阳助役,欲乘机留下王忠嗣麾下的精兵猛将。只不过王忠嗣识破了安禄山的醉翁之意,“先期而往,不见禄山而还”。 田仁琬根本就没存心考校,只能想寻一个堂而皇之的说辞吞并京兆松漠营。 不过京兆军队不是李琅的,肉包子打狗轮不到他心疼。反倒这么干,他和田仁琬双赢。 “好了,多谢李校尉千里送礼。”田仁琬可谓一语双关,喝惯了的易州茶叶他非常喜爱,但目前他最想要的礼物还是松漠营。 说完,田仁琬无意再跟李琅多言,挥手让侍从送客。 “上柱国,那我……” 李琅有些想法,他在河东空虚的当口雪中送炭,给田仁琬带来了松漠营这份大礼,那他这位只能统领一百人的旅帅转为文职后是不是该适当地提拔提拔,至少先给点承诺让他安心嘛。 第0100章 变更行程 李琅相信田仁琬一听就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可田仁琬恍若未闻或根本没在听,头也不抬。(.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李校尉,请吧。”侍从打断李琅的话,开始赶客了。 看样子,缺乏资历很难得到田仁琬提拔,而刘惇的推荐在田仁琬心里又份量不足,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李琅只得离开,出城回到松漠营主帐,心里却平静不下来。 其实,在塘报上,李琅还注意到了奚契战事的日期。 这个日期是在和亲队伍启程之后,联想到契丹杀虎勇士对护送将军志在必得,由不得李琅不加以警惕。 他杀虎夺将是出乎契丹使团意外的,如果契丹某些贵族对护送将军志在必得后面潜藏有什么图谋,那么必将因此改变计划。奚族进攻松陉岭会不会就是这种改变? 至少,这种改变在时间上完全成立。 史载安禄山于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在范阳起兵,唐玄宗十一月十四日就在华清宫得到这个消息……两地相隔遥遥三千多里,塘报传递却连六天都不需要,换马递送能日行五六百里。而李琅从杀虎夺将到现在,已经过去20多天了,契丹某些贵族难道没有充足的时间往来传递消息并作出改变么。 李琅肩负护送静和公主和亲的使命,出了事背不起重大责任,哪敢大意,越想越放心不下,让亲兵进城去将李居柏请来。 李居柏到来后,李琅告知了塘报内容,问道:“俟斤,你怎么看?” “竟有这回事……”李居柏明显吃了一惊,沉吟片刻道,“奚与契丹同气连枝,奚王李自越跟我契丹阻午大汗和夷离堇私交都非常要好,库泰进攻松陉岭,未必就是与契丹汗帐为敌,具体情况我派人回去调查一番再作区处。” “尽快派人。” 李琅听得出,李居柏跟他一样不相信奚契交恶,而且李居柏明白些什么,只是暂时无法确定。 李居柏点头,沉着脸走了。他心里非常不安,事实上他发现迎亲使团里也有些不对劲:不知为什么,近几日其他几名贵族都在疏远他。他们肯定知道了一些他不知道或有意不让他知道的隐情…… 次日,和亲队伍离开太原,继续北上,渡过滹沱河,抵达雁门关。留宿雁门关当天下午,李琅正在跟往常一样,扎营后操练军士,中使袁孝突然派小宦官来到松漠营,通知李琅立即进关去见他,有要事。 李琅匆匆赶到关内,却被告知中使在教坊里听曲儿,命他在外等着。 “不是说有要事吗,居然还没有听曲重要,这死太监故意晾我啊。” 右监门卫将军袁孝曾是杀人狂杨思勖的属下,行事跟杨思勖学了个十足,对待百姓残酷狠毒,在民间凶名远播。去年,继新丰事件后,京兆各县百姓发起反抗兼并土地的抗争,袁孝就是力主残酷镇压百姓的朝臣之一,李琅清楚袁孝不待见他这种奋起抗争的人,他对袁孝也没有任何好感,和亲成行以来,从未直接跟袁孝打过交道。 李琅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袁孝才姗姗接见了他。 白白胖胖的袁孝斜斜地靠在软塌上,两名年轻侍女一左一右地用软软的纤纤素手在为他轻轻揉捏着大腿上的条条肌腱,面露享受的惬意,正眼也不瞧李琅一下,跟李琅说话的语气极为阴冷。 “李校尉,兵部下达了紧急命令,和亲队伍变更既定路线,改由云州出长城,途经突厥草原去松漠都督府。” 李琅愕然。既定路线是在雁门关转东,过蔚州、进入河北道易州、幽州、渔阳、柳城,再渡过土护真河途经奚地前往契丹汗帐,现在怎么继续向北走云州? “敢问袁将军,是什么原因?” “奚人和契丹人在东面爆发了冲突,途经奚地去松漠都督府已不可行,契丹使团早几天就奏请朝廷变更既定路线。”袁孝说不了两句就很不耐烦,生硬道,“朝廷已经同意了,你执行命令就是。” 袁孝常常接受钱财和房产贿赂,在京兆诸县大肆置办庄田。去年京兆百姓抗争,他的庄田受损,皆因李琅在新丰起的头……掠夺土地的和保卫家园的从来都是不可调和的死敌,他对李琅恨恨不已,只不过李琅这个人最难对付之处是有老君“撑腰”,令他颇为忌惮,在没找到合适的由头之前不敢随便发难。 “好吧。” 李琅回营,下令和亲队伍继续北上。 今年入春以来,北方苦雨绵绵。和亲车队远远地看到云州的城郭时,云州城中刚刚下过一场从北面飘过来的倾盆大雨,城里的街道小巷到处都是水洼子。 “磨蹭什么,中使和静和公主眼看就要进城了,让突厥人扫快点。” 和亲队伍突然变更行程前来云州,云州刺史杜陵在仓猝之间接到公文,赶紧带着长史、司马和七曹佐官聚集在城门口恭迎,并命州府衙役驱使俘获的数百突厥人清扫城内街道上的积水。 三月冰雪解冻后,在北方草原上,回纥首领骨力裴罗联合拔悉密,以及金山以西的葛逻禄,三部起兵六万联合攻杀突厥,兵锋凌厉异常,击溃了数个突厥部落,不少溃散的突厥人拖家带口逃进长城,流落在大唐朔州和云州地区,纷纷被大唐驻军所俘。云州俘获了千余突厥人,被官府用作各种劳役。 两团松漠营军士护着和亲的大队车马出现在城门口,杜刺史又命城中驻军跟松漠营交接和亲队伍的防务。 “中使和静和公主进城过夜,绝不能有事,出了事责任可是我们的。最近奚人行为可疑,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松漠营无权进城,袁孝,静和公主和陪嫁财物入城后,由云州驻军接替松漠营承担护卫之责。云州驻军隶属大同军,大同军主力已经调往青海湖,云州仅留驻一个团,杜刺史底气不足,难免有些忐忑。 松漠营驻扎在西门外。李琅身为主将,坐镇中军,一般不会离开大营去参加州县的接风宴会。云州北面不远就是长城,长城以外是突厥草原,不在大唐境内了,契丹汗帐的某些贵族真有什么阴谋,松漠营很难控制。李琅将整个斥候队分成三班日夜轮换都派出去后,又让亲兵进城催问李居柏,派去调查奚契交战的人回来了没有,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夜幕缓缓降临。 日间大雨,天空的乌云凝聚未散,夜间无星,也无月。 第0101章 出事了 云州府衙,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酒肉飘香,杜刺史摆下了适合唐契双方口味的全羊宴,宴会从黄昏一直持续到入夜,静和公主心绪不佳几乎没吃什么,已经离席去云州驿馆安歇,其他宾客们却酒兴正浓。(就爱看书网) “召舞姬献舞,助袁将军、阿隆勒将军和几位契丹贵人的酒兴。”公主走了,少了些顾忌,杜刺史开始上歌舞。 歌舞也是顾全唐契双方,上演的是胡旋舞。 胡旋舞起源于中亚,经西域向东传播到大唐、突厥、契丹、渤海等地,可以是说是汉胡都非常喜爱的一种舞蹈。云州本来没人会胡旋舞,但几天以前,杜刺史惊喜地发现俘获的突厥女子中有十几位出色的胡旋舞舞姬,而且个个碧眼白肤,窈窕漂亮。杜刺史将这些带着中亚风情的众女留在了刺史府,并配备了管弦乐团,今日正好派上了宴会用场,还能迎合袁孝…… 众所周知,皇帝多才多艺,创办了梨园、宜春院等机构,热衷于歌舞,听说尤好胡旋舞。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来自宫中的中使袁孝必然也很喜欢胡旋舞。 奔腾欢快的打击乐中,十几名身穿白色宽摆长裙,头缠红白相间丝巾的突厥舞姬分成四个小圈子,在一位披着彩带的高挑的红衣女子带领下翩翩起舞。 舞姬们足尖交叉,玉臂轻舒,裙衣斜曳,急转如风,四个小圈子就像四朵盛开的雪莲花,又如四朵白云在飘,宾客们无不大声叫好,气氛热烈。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袁孝拊掌赞道:“回风旋舞转天维,多姿多彩,美不胜收。鼓钹节奏刚劲明快,如群马奔腾,配合得恰如其分。” 右监门将军袁孝兼着京都左教坊使,掌管左教坊和皇帝在开元二年设立的宜春院,乐舞造诣颇高,得到他的赞美并不容易。 “袁将军满意就好。” 杜陵心头一乐,皇帝身边的太监们往往一句话就能决定地方官员的升迁,贬谪甚或生死,袁孝满意了,至少不至于进谗言,但若是袁孝能在皇帝身前替他美言几句自然更好,杜陵再加一把火,命领舞的红衣女子拿出绝活来,“此女有突厥王族姓氏,阿史那,名撷曼,她还有更精彩的绝技。” “哦,咱家拭目一观。”袁孝兴致很高,侧头向坐在他前面下首位的阿隆勒笑道,“想必阿隆勒将军也是一样。” “当然,哈哈……” 阿隆勒大笑,几名契丹贵族也跟着相视一笑,唯有李居柏没有笑。 近几日,使团中的几名贵族都在有意无意地疏远李居柏,李居柏因此变得很敏感,这会儿他觉得贵族们的笑声明显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可怕的是,幸灾乐祸的人竟然还包括阿隆勒。(.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不应该啊,难道…… 李居柏不敢往下想了,太可怕了,他的脑袋一阵眩晕。[就爱读书] 阿史那撷曼转身去了偏室,她再次出来时,令在场的人齐齐惊讶出声,只见阿史那撷曼头顶一杆丈余幢,双脚踩在一个小圆球上,妙曼的身子急旋劲舞。利用快速旋转保持保持稳定的平衡,高难度啊。 阿史那撷曼高挑妙曼,冰肌玉肤,高贵雅致,众突厥舞姬围绕着阿史那撷曼转动,如百鸟朝凤,十分绚丽。伴舞的鼓钹声随之拔高,热烈欢快。 袁孝忍不住连声叫好,在苦寒的云州边地能看到不逊于京都教坊的劲舞,实在是非常意外的惊喜,为和亲的漫漫长途带来了亮色。 看到阿史那撷曼旋转着渐渐向他靠近,袁孝的叫好声更高了。 突然,袁孝的叫好声戛然而止。就如同正在畅快地小便,尿得正爽刚准备打一个舒服的哆嗦时,却突然被人硬生生攥住了家伙,那种难受啊。 原来袁孝看到阿史那撷曼绝伦的胡旋舞竟然演砸了,她头顶上的幢倒了。 实在太遗憾了,袁孝惋惜不已。 倒下的幢砸向杜陵和刺史府官员那一边,官员们纷纷惊呼闪避。 趁着场面混乱的空当,阿史那撷曼右手摸到了幢的底端,赫然从幢中抽出藏在里面的一把寒芒闪闪的匕首。 “啊……” 目睹者惊呼声犹未绝,阿史那撷曼便已越过阿隆勒,闪电般扑向袁孝。 阿隆勒是完全可以阻挡阿史那撷曼的,以他的悍勇,很容易就能擒住一个女子,可他连动都没动一下。如果有人注意看的话,会发现阿隆勒的脸上非但没有震惊,反而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事起仓猝,袁孝毫无防范,一下子就被阿史那撷曼牢牢箍住了。阿史那撷曼身形高挑,几乎能跟袁孝比肩,她随即转到袁孝身后,很轻松就将锋利的刀刃抵在袁孝的脖子上。 袁孝满脸惊怒,却明智地立即放弃了反抗。 此时堂内一片混乱,舞姬们嘶声尖叫,四处乱跑。 “来人,快来人……” 刚刚躲过被幢砸到的杜陵脸色惨白,大呼来人。 刺史府甲士闻声从门外蜂拥而入,如狼似虎地十几名突厥舞姬像小鸡一样被按倒拎走,另一部分甲士保护契丹使团退场,其余的甲士将劫持中使的阿史那撷曼团团围住。 袁孝是中使,代表的是皇帝,劫持中使比劫持公主的性质还要严重得多,云州刺史府这下子摊上大事了。 杜陵气急败坏,刚刚还在美美的想着袁孝为他在皇帝跟前美言,转眼之间,他的脑袋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简直是由天堂一步掉进地狱。 阿史那撷曼天生丽质,流落在溃散的突厥部众之中犹如美玉蒙尘,是他杜陵发现并收留在刺史府,锦衣玉食地供着,面对美色,纵使心痒难耐也最终未曾轻薄侵犯,可美人就这样回报他吗?杜陵急于知道,阿史那撷曼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云州边地,很多人会说突厥话,在场的录事参军赵文登分管突厥事务,精通突厥语。由于害怕阿史那撷曼情绪失控,在杜陵的授意下,赵文登没有出口恫吓,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对阿史那撷曼道:“不要伤害袁将军。你有什么诉求,可以说出来,我们会酌情考虑,说吧。” “杜使君,得罪了,你先下令云州城禁止出入,莫让西门外的松漠营获悉城内的消息。”阿史那撷曼非常镇定,在虎视眈眈的甲士们包围下面不改色,“然后我们才能有条件可谈。” 杜陵心里大骂,你跟李琅是亲戚还是咋的,这么维护他。消息不外漏,他想拉李琅分摊责任都无可能。这下可好,责任全都背在他身上,一点都没落下。 阿史那撷曼当然不是存心照顾李琅,她是顾忌年轻人的冲动。有人叮嘱过阿史那撷曼,松漠营主将李琅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反贼出身,血气方刚,容易犯冲。阿史那撷曼担心李琅得到消息后,血性一上涌,根本不顾人质的安危,强行解救……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第0102章 怀疑 “传令下去,封锁四门。没有本太守的手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出云州。”杜陵既非年轻人,又是官宦世家出身,成熟且稳重,尽管心里冒火,行为却保持理智,“现在该说出你的诉求了吧。” “首先,立即释放所有被你们扣押的突厥部众,包括跟我一起跳舞的姐妹。”阿史那撷曼有条不紊,很显然,劫持中使之举是阿史那撷曼早就策划好的。 杜陵恍然记起,阿史那撷曼是几天前才来到云州的,她来云州的目的极有可能就是为了混入刺史府劫持中使和公主…… “可以。” 阿史那撷曼的这个诉求倒没什么,不过杜陵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难办的在后面。果不其然,只听阿史那撷曼接着道:“第二,中国遣使要求回纥立即退兵,停止进犯我突厥王庭。” “……”杜陵有着片刻的惊愕,诉求超乎了他的想象,“你是突厥王庭派来的奸细?” 阿史那撷曼笑了一笑:“你不是知道我的姓氏叫阿史那吗。” 杜陵一阵语塞,真想抽自己两嘴巴,沉着脸道:“第二个诉求超出了本太守的职权,无法答复你。” “杜使君,不敢难为你,只需要你将事情上报给河东节度使府和你们的朝廷。在朝廷答应之前,我会将中使,还有静和公主带到突厥王庭。(就爱看书网)” “不行。” 杜陵断然拒绝,中使身陷敌手已是不可承受之重,如果再将公主拱手送人,那简直是万死莫赎了,朝廷还不立即将他押回长安斩首啊。 不过,杜陵拒绝时,眼睛却看着袁孝…… 阿史那撷曼没有言语强求,她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决心,手腕陡然加力,锋利的刀锋割进袁孝的颈部皮肉,鲜血汩汩而出。 袁孝一开始还强充英雄,但感觉到阿史那撷曼的手劲没有迟疑,刀锋缓慢而又坚定地持续下切后,顿时惊恐起来,再往下切他就会死的呀。 “杜使君,答应她。”狠的怕不要命的,戕杀手无寸铁的大唐百姓一点都不会手软的袁孝在拿刀的异族敌人面前怂了,冲着杜陵大喊,他当然能猜到杜陵看向他的眼神中的顾虑,“咱家会向陛下具表,是咱家让你答应的……” “住手,本太守遵袁将军之命答应你。”杜陵当即喊停,其实,他之所以看着袁孝,为的就是等着袁孝这句话。 杜陵接着补充道:“但你得容许袁将军当场具表。” 杜陵是经过权衡的:中使被杀死在刺史府,他难逃被朝廷论罪处决的下场。放任突厥人从他眼皮底下将中使和公主掳走,仍旧极有可能被处死。但如果中使命令他答应并具表为他开脱,他却还有一线生机。 “没问题。”阿史那撷曼点头,“最后一个要求,立即准备马匹和粮食,我要带着我的部众、中使和公主连夜出长城返回草原,请杜使君派员命令长城关卡守军放行。至于松漠营方面,继续保密到天明。” “照她的要求去办吧。” 杜陵有气无力地命令下面的佐官,人像虚脱了一般。 杜陵放弃了强行解救。无论刀砍箭射,都不足以让阿史那撷曼立即丧失行动力和思维力,可阿史那撷曼手中的匕首只要轻轻往里一送,就能轻松切断袁孝的喉管。 松漠营主帐,李琅和同乡辛易吉聊天聊到亥时,未见亲兵回来,已经睡下,这时夜班斥候回营报告了一件事情。 云州东门出来千余人马,向北而去,斥候上前探问,队伍中的云州录事参军赵文登现身告知,中使和公主留宿城中,为防止出现不安定事件,杜刺史命他押着俘获的千余突厥人连夜安置到长城戊堡边屯田区。 云州事务,李琅不熟悉,也无权干涉,故而并没有多想。谁知天明后,赵文登突然亲自来到松漠营,带着一脸的沮丧。 “李校尉,大事不好……” 赵文登具告了中使和静和公主被突厥人劫走的震惊消息,李琅听后一时无言。 怕出事,偏偏就真的出事了。 和亲公主被劫走,似乎和亲史上从未听说过,事态非常严重。 “真是突厥人干的?” 李琅本能怀疑阿史那撷曼的幕后指使是突厥王庭。 历史上,回纥与拔悉密、葛逻禄三部联军于天宝元年八月联合进攻后突厥,斩杀了骨咄叶护可汗,不过突厥王庭却成功向东南面转进。大唐配合三部联军夹击突厥,从青海湖腾出部分兵力,由王忠嗣领军,自碛口出兵,俘获部分突厥王庭成员,但没有彻底消灭突厥王庭。至于春夏之交回纥攻击突厥这一次,虽然史书上没有记载,但想来是突厥王庭向东南面转进及时,回纥后力不济攻击无果,这才在草丰马壮的同年八月再次进攻。 既然突厥王庭退向东南面,那当面之敌便是东面的契丹、奚、霫,室韦等族,以及南面的大唐帝国。劫走和亲公主,破坏唐契和亲,岂非有意招来东南面的敌人,陷入四面作战的绝地? “难道李校尉怀疑不是突厥人干的?”赵文登摇摇头,道,“目前突厥多个部落被击溃,急需时日缓冲,整合部众。回纥退兵,突厥正可获得难得的休整机会,以便整军再战。而回纥素来跟我朝关系要好,朝廷要求回纥退兵,回纥多半不会驳了朝廷的面子,想必这就是突厥王庭的算盘所在。” “既如此,刺史……太守府打算怎么办?”今年年初,皇帝改元天宝,同时发起“改州为郡,改刺史为太守”的新元新气象运动,不过很快又改回原样,弄得称呼有点乱。 “杜使君亲笔写了塘报,连同袁将军的奏表,派驿骑连夜飞报太原。为中使和公主的人身安危计,请李校尉不要出兵追击,松漠营暂驻云州,等待朝廷示下。留驻期间,一应军资由云州承担。” 杜陵怕李琅出兵追击,强行解救,致使中使被害,故而用军资笼络李琅。反正大同军主力调走,云州军资空前富余。 “也好,可我们也不能干等,需提前作好进军突厥王庭接回中使和公主的准备。”李琅未雨绸缪,“麻烦太守府重金悬赏,给我招募一些归化大唐的突厥人过来,我派他们去草原寻找到突厥王庭的具体位置。等到朝廷态度下来,我们便能立即出发,尽早迎回中使和公主,多少也能减轻失责之罪。” “李校尉端的心思缜密。”赵文登赞许,点头道,“正该如此,此事包在赵某身上了。” 赵文登走后,李琅派去城中追问李居柏的亲兵才回来。 第0103章 计划败露 “你在城里的清楼过夜啊,流连忘返。(.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我还在指望着能领足额月俸,哪有闲钱进清楼,云州城门封闭了一夜,出不来。”亲兵大呼冤枉,“云州驿馆也进不去,门口的契丹牙兵一听到某提出要拜见李居柏,就横竖不准进,说李居柏已经离开使团返回契丹了。” “莫非李居柏被软禁了……”李琅心里一咯噔,让亲兵退下。“辛苦了,你下去休息。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松漠营全体将士这个月不但能领到足额月俸,还能领到双倍月俸。” 兵部直接拨付的军饷加上云州支付的军资,岂非正是双倍? 亲兵欢天喜地走了,跟着李琅混真是没错,上个月领双份,这个月还领双份,希望下个月继续领双份,老婆差不多今年就有着落了。 李琅官面行文契丹使团,要求李居柏入营来见。契丹使团正式答复称,李居柏已在凌晨先期回返汗帐筹备婚礼。 李居柏肩负着督促千名青壮实施行动的关键使命,又怎会先期离开,还不跟李琅打招呼? 李居柏被软禁无疑。 那就同时意味着,如李琅之前所料,阻午可汗的行动已经败露。李居柏不重视他的意见,终至身陷囹圄。 李琅派出归化大唐已久的十几名突厥人去草原探查突厥王庭位置,以一个名叫奴古达之人为首,不管有没有找到,消息每日一报。[.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同时又请云州刺史府继续招募知晓契丹话的人去东北面打探契丹人和奚人的动向,自己则加快操练松漠营,应对朝廷极有可能发出的出征令。 李琅原本希望着和亲之旅能够平平安安,回来后转为文职离开危险的军队。可哪里料得到,中间偏生出事了,而且是闻所未闻的大事。既然事情已经出了,总得作点准备,避免事到临头时茫然无措。 这一日,李居柏派去契丹调查奚契松陉岭交战的人突然来到营外求见李琅。 “快请。” “李校尉,我们俟斤被抓了。” 来人李琅认识,是李居柏的亲随之一,名叫斡特蒲。李居柏派出三名亲随去契丹调查,回来禀告时,两人在云州驿馆被契丹使团抓住,只有斡特蒲走在后面没被发现而侥幸逃脱。 “此事我已经猜到几分。阁下跟我说说松陉岭的事,说慢些,用词简单一点,我契丹话不是很好。” “库泰将军确实在率军进攻松陉岭,但却并不是奚王牙帐跟契丹汗帐为敌。” “怎么讲?”这话李居柏也说过,但没解释原因,李琅奇怪道,“都兵戈相见了,还不是敌对么?” “因为松陉岭地区是李过折余部的地盘。” 在奚契交界的松陉岭周边地域,游牧着一个原来在契丹乙室活部世袭部落酋长的氏族,乙室活氏。 乙室活部原来游离在契丹大贺氏联盟以外,是继阿大何之后契丹最强大的大部落。乙室活部最后一任酋长是被泥礼所杀的李过折,契丹名叫郁捷,大唐册封的北平郡王、原松漠都督。泥礼杀死李过折后,吞并了乙室活部,并已乙室活部为基础,整合其他一众契丹部落,重新组成现在的契丹八部,拥立迪辇组里为阻午可汗,形成了取代大贺氏的遥辇氏联盟。 乙室活氏失去了乙室活部,残余的乙室活氏坚定反抗泥礼与阻午可汗,他们游牧在奚契边境松陉岭地区,坚持抗争契丹汗帐达七年之久。 奚人为增强自己跟契丹汗帐话事的筹码,一直庇护乙室活氏在边境地区的存在,并默许乙室活氏的主帐设立在靠近他们的那一面。 “这么说,奚人进攻松陉岭,非但不是大唐方面以为的奚契交恶,而且实质上恰恰相反,是奚契结盟的表现。” “没错,表明奚王牙帐和契丹汗帐的利益空前一致,奚王才会命库泰将军进攻以前一直庇护的乙室活氏。”斡特蒲非常肯定,一脸凝重道,“而且此事亦表明我阻午大汗的权力已经彻底被汗帐贵族们边缘化了。” “为什么?这你都能看得出……” “契丹内部的某些隐情,李校尉有所不知,听我慢慢说来。”斡特蒲尽量使用简单的契丹词语,让李琅听得懂,“奚王牙帐庇护乙室活氏,是乙室活氏能够存在七年之久的原因之一,但绝不是唯一的原因。依照乙室活氏的实力,远远无法与汗帐相抗衡,汗帐要想消灭乙室活氏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这么说,另有根本原因?” “正是。”斡特蒲解释道,“我阻午大汗从初登汗位伊始就兵权旁落,不得不受制于人且有随时有被加害的危险,大汗必须设法巩固自己对汗帐的必要性以维系自身安危。乙室活氏作为一支对抗汗帐的力量存在,突显了联盟可汗的必要性。乙室活氏又是原来的乙室活部首领氏族,在契丹八部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它的存在竖立了一个共同的且有可能最终翻盘的外部敌人,大大缓冲了大汗与汗帐贵族之间心照不宣的龌蹉关系,因此大汗不希望乙室活氏被消灭。这七年以来,阻午大汗一直坚持跟乙室活氏议和,反对任何进攻。”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李琅疑惑道,“刚才阁下说过,阻午可汗兵权旁落,那么纵使阻午可汗有自己的想法,汗帐贵族为什么一定要听他的,放弃发兵围剿,容许乙室活氏继续存在下去呢?” “汗帐贵族不把乙室活氏的实力放在眼里。他们需要的是利用阻午大汗掌控联盟,既然乙室活氏暂时对汗帐构不成大的威胁,却又能给阻午大汗带来自我感觉的安心,愿意继续担当被利用的角色,那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哪是大头,哪是小节,他们分不清。说穿了,我契丹起源于青牛白马的传说,世代传统,族人只认可大贺氏或遥辇氏为联盟大首领,大贺氏联盟溃散以后,当然得由遥辇氏来统领新联盟,汗帐贵族们需要阻午大汗的正统地位来维持汗帐的合法性,这才容忍大汗不进攻乙室活氏的决策。” 真想不到松陉岭能透出这么大的隐情,李琅暗叹,总结道:“阻午可汗与汗帐贵族之间原本存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脆弱平衡,奚人进攻松陉岭表明这个平衡已被打破,且阻午可汗处于失利的一方,阻午可汗为夺回汗位自主权而所作的努力也业已败露。” “李校尉一点就透。虽然我不了解阻午大汗所作努力的具体计划,但结果恐怕正是这样。”斡特蒲道出自己之所以能够逃脱的原因,“计划败露,我料想我们俟斤必定无法幸免。去云州驿馆时,我有意走在了两名同伴的后面,这才侥幸脱身。” “记得当初你们俟斤信誓旦旦地跟我说,阻午可汗的计划非常隐秘,绝不可能泄密。想必定有稳妥之处,可为什么败露得这么快呢?” “此事我也反复想过,应该是出了内奸。”斡特蒲进一步道,“如果不是内奸现身,提供了无可辩驳的确切证据,汗帐贵族轻易也不会动阻午大汗。” “内奸是谁?” 【92ks就爱看书网】 第0104章 议定出兵 “这就不是我所能揣度的了,我们俟斤是被使团抓的,也许内奸就在迎亲使团之中。(就爱读书最快更新)”斡特蒲随即说出了自己来松漠营的目的,“伏请李校尉将迎亲使团羁绊在云州,如此或是营救我们俟斤的唯一机会。俟斤对李校尉不薄,去年的新丰事件足见李校尉是一位义士,你一定要帮这个忙。” “如果有可能,我会营救出你们的俟斤。”李琅点头,“阁下暂时也没地方可去,不如就留在松漠营斥候队,负责查探奚契方面的动向,亏待不了你的。” 斡特蒲这人谈吐有度,对局势看得透彻,非常难得,李琅想留为己用。 斡特蒲直言拒绝:“我们契丹人心直口快,说句不好听的,朝廷欺软怕硬、背信弃义,投靠朝廷的人大都没什么好下场。河西六州突厥降户数千帐被出卖给默啜可汗,契丹大贺氏、乙室活氏在利用完后被无情抛弃,转而遭到新任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攻伐就是前车之鉴,种种寒心之举人人都看在眼里,我不想重蹈覆辙。” “也不能一概而论,蓟国公投唐以后不是过得很好吗,朝廷没亏待他吧。” “是。但人各有志,我更喜欢天高云阔的草原生活,自由,散淡,纵意驰骋。” “其实我也向往这样的生活……”李琅苦笑道,“好吧,我不勉强你。(.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不过以后有事的话,你可以来找我。” “好,拜托李校尉设法解救我们俟斤,告辞。”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大唐驿传发达,军情传递非常迅捷,正常能达到行军速度的四五倍,特别加急的则更快。仅仅四天后,中使袁孝和静和公主张妍儿在云州被突厥人劫走的塘报由河东节度使衙门报送到长安,顿时朝野哗然,市井沸腾。 鸿胪寺里面的后突厥使臣第一时间站出来辩白,慷慨激昂地声明,这是污蔑,这是栽赃嫁祸,大突厥是草原上的雄鹰,不惧任何敌人,有勇气跟所有敌人正面作战,绝不会干出这种劫人要挟的孱弱行径。 也许突厥使臣喊出了曾经的草原之王发自内心的那份骄傲,可几乎没有人愿意相信内乱频繁日渐分裂的他们。目前契丹是突厥藩属,阻午可汗跟大唐联姻,显然是背叛突厥的行为。当前突厥无力讨伐,但劫持公主破坏唐契和亲还是可以做到的。 契丹使臣驳斥突厥使臣没有跟王庭联系确认就信口胡说,同时连连催促朝廷立即解救名义上已经属于契丹的静和公主。 朝廷何需契丹催促。代表皇帝的中使跟和亲公主被劫,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天可汗之国绝对无法容忍,更何况是在皇帝踌躇满志,心气儿极高的天宝元年发生这种严重有辱皇威和国格之事。 大唐只剩下唯一的一个选择:出兵。 如果有人存心嫁祸突厥,那这个人真是摸准了大唐的脉。 太原城,河东节度使府偏堂,天兵、横野、岢岚、大同四个军的留守将官被田仁琬紧急召集议事。 同时列席的还有朝廷紧急任命的河东采访使,礼部主客司郎中席建侯。云州劫持事件发生后,朝廷派席建侯来巡视河东,协调出兵突厥,处理唐契关系。 今天议事的主题是出兵讨伐突厥。 不过,议事很快变成了诉苦。 “朝廷命我们河东出兵讨伐突厥?没听错吧,谁都清楚河东无兵可派,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吗?” “讨伐可以,但朝廷要么从青海湖调回河东军主力,要么自幽州调兵过来支援。” 采访使席建侯见自己在场,河东诸军的留守将官说话也不留分寸,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沉声道:“诸位将军请稍安勿躁,朝廷自有朝廷的全盘考虑。中使和静和公主在河东被劫,河东就有责任去突厥王庭救人。诸位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出兵吧,一味诉苦无益于事。” 留守将官们虽不好反驳采访使,心里却是不服,一下子都不言语了,气氛闹得有点僵。 河东军使武良臣出言缓和场面。 “朝廷也有难处啊,吐蕃赞普增派大将莽布支率军数万参加青海湖之战,前锋军已至青海湖赤岭,占领了与我朝互市的甘松岭,吐蕃赞普之子琅支都正在领军前往青海湖的途中,吐谷浑可汗慕容兆也派兵两万为吐蕃助战,青海湖战况升级,很不容乐观,我们河东军主力难以抽兵退出。幽州方面虽有雄兵十万余,但负有跟平卢节镇一起押奚、契丹、渤海、黑水四蕃之重任,基石所系,轻易动不得。” “就我们河东军动得。河东军职司防备突厥、奚与契丹,没责任去跟吐蕃人干仗,朝廷不是也将河东军调到青海湖了吗,现在河东有事了,其他地方却都无兵支援,河东军后娘养的么。” “就算幽州军镇守四蕃调不得,京畿军总无事吧,也调不得吗,潼关后的华州不就有六千兵马吗,养着他们吃干饭的啊。” 沙场杀伐的军旅之人不像科道出身的官员那般谨小慎微,说话难免有点直率,武良臣被呛声,也不生气,任将官们把怨气发泄出来。 河东节度使田仁琬端坐主位。召集留守将官们议事之前,田仁琬和武良臣两人已跟从京师而来的采访使席建侯通过气,获知了朝廷的真实意图,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言语,等将官们诉完苦,都把目光投向他,他才干咳了一声。 “契丹天天催促朝廷尽快营救出静和公主,朝廷已经下令由我们河东即刻出兵。军令如山,不容违抗,讨伐突厥势在必行,且必须立即出动,此其一。”田仁琬一张一弛,“当然,河东兵力捉襟见肘的现状,本帅往镇河东虽没有多长时日亦十分了解,本帅先后两次请求朝廷调派援兵,朝廷同意将京兆松漠营三千骑兵划入河东。” “才不过多了三千骑,能顶什么事?”将官们中不乏质疑声。 席建侯在一旁道:“据报,突厥王庭兵力远不足一万,在回纥等三部联军攻击下已是十分仓皇,我们配合三部联军夹击,无需出动大军。” “近一万兵马可不算少了……”将官们嘀咕道。 突厥骑兵彪悍善战,一万兵马对阵大唐十万兵马,一点都不会怵阵,更何况突厥王庭尚余有一支残存的虎师,那可是突厥的精锐骑兵啊,以一当十。 席建侯看将官们的消极态度,清楚再讨论下去也难有结果,当下直接对田仁琬和武良臣建议道:“田公,武将军,我们可令松漠营先行出击,缓解朝廷和契丹催逼的压力,同时为我们集结各州县现有兵力赢得时日。” 将官们齐齐抽了一口凉气,三千骑兵深入突厥,这不是去送菜吗? 第0105章 心有戚戚焉 “目前河东能立即整军出动的,也唯有松漠营了。”田仁琬点头,问众位留守将官,“你们可有人愿意与松漠营一同出击?” “这……” 将官们欲言又止,但就是无人应声。 他们倒也不是不敢出击,实在是有心无力。 河东军主力调到了青海湖,仅余少部分军队留守节镇,分散在偌大河东的众多城池,光往来集结就至少需要半个多月。而且,如果连这点可怜的守城兵力也集结出击了,河东就完全不设防了。 这时自己的辖区发生百姓暴动怎么办?当下还有更可怕的,奚人斥候频现云州长城内外,一旦奚人趁虚而入,肯定如入无人之境,河东节镇恐怕连太原都守不住。丢失李唐龙兴之地的重责谁承受得起?将官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会被朝廷给咔嚓了。 可就这样坐看松漠营三千骑兵去送死,大家又于心不忍,心有戚戚焉。大同军留守副将宇文昱直言道:“末将有心出击,只是大同军的防区处在雁门关外,草原蛮夷进攻河东,我大同军首当其冲,守城尚且无力,谈何出击?即便如此,有些话还是得一吐为快,末将不看好松漠营出击,如果松漠营全军覆灭,白白损失三千骑兵不说,河东防务也变得更加空虚,到时候真不知如何是好?” 席建侯冷冷道:“在王师出兵讨伐突厥之时,宇文将军说这种泄气话,不嫌不合时宜吗。[.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末将乃军旅莽夫,惯于依据军情就事论事。”宇文昱听出了席建侯语气不善,“采访使勿怪。” “军人率直,是一种美德,本官焉能有怪罪之意。”席建侯慢条斯理道,“不过本官可以明确地告诉宇文将军和在场的诸位将军,如果松漠营真的全军覆灭了,朝廷和田公自有应对之策。” 这下子众将都不说话了。 听话听音嘛,席建侯话中分明在暗示,朝廷和河东节度使田仁琬已经决定让松漠营出击,并有准备去承受松漠营覆灭的败局。 河东采访使席建侯插手不了河东军务,诸将质疑几句没什么,但如果朝廷和田仁琬都认可让松漠营区区三千骑兵孤军出击,他们还能多说什么呢? 众将纷纷换着立场去想,立时便有顿悟之感。 站在河东节度使衙门的立场上,首先要优先确保境内不丢城失地。而松漠营全军覆灭其实也不赖,也许能换来朝廷的空前重视,到时候就会抽调其他地方的援军前来。 如果站在朝廷的立场上通观全局,或许还包含更深一层。 大唐正在西面跟吐蕃进行青海湖会战,辽东的奚人又动机不明,这时候中间再插进来一个突厥,朝廷就是吃了高丽参炖牛鞭也架不住东西中三面出击呀。可中使和和亲公主都被劫走了,朝廷不有所表示将国威尽丧。 出击无力,不出击又不行,只有采取折中方案了。出动力所能及的松漠营,侥幸捞一把当然好,捞不到也只有将这笔帐暂且记上,等日后徐徐图之了。 这种做法很理性,但也太阴损了,那可是三千军人的性命啊。尽管松漠营刚刚归属河东,将官们尚未对松漠营产生袍泽感情,然而同为军人,感同身受,不免心有戚戚焉。 席建侯转头对田仁琬和武良臣道:“田公,武将军,解救中使和静和公主宜早不宜迟,迟则恐生变。既然诸将都没有异议,那依下官看,讨伐突厥之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吧。” “采访使所言极是。”武良臣赞同,不过他也提出了自己的个人意见,“只是松漠营主将李琅既无资历,也无战斗经验,他领率松漠营单独出击确实让人放心不下,或许该派一位熟悉突厥的人去帮扶他。” 武良臣是武家人。天后退位以来,武家势力或主动或被迫,陆续退出了军方体系,武良臣留任军职可算是一个特例,他一向低调,平常尽量不引人注目。此刻他能为李琅着想,是因为堂弟武信跟李琅契约生产的白酒获利甚丰,从而生出与李琅进一步合作的意向,所以武良臣不想看到李琅死。 李琅死亡,意味着财富从武家溜走。 众将闻言,都点头称是,一个按制只能统帅一百人的小小旅帅领军讨伐突厥……古往今来闻所未闻,特么荒谬而可笑。 在太原城,至少有三股势力不容忽视,一是李唐的太原原从,二是太原王氏大门阀,其三便是武氏族系。武家人武良臣的意见,田仁琬必须重视,沉吟片刻,拍板道:“李琅担任松漠营主将是基于唐契约定,所以任何将官都不能去松漠营,本帅会建议云州派一员政务体系的佐官随军。” 松漠营在云州留驻了十天,几乎天天大雨,给将士们操练造成了很大不便。十天后,朝廷阁台和河东节度使府分别下发的公文到了云州。 事发云州城中,李琅和松漠营不承担责任。云州太守杜陵及以下十几个主要官员渎职失察,全体免职留任,若最终救不回中使袁孝和静和公主,统统押回京师交三法司严办。 松漠营的调令也同时到来,来自大同军。朝廷已经同意田仁琬所请,将松漠营归属河东节镇,并移交了鱼符。 京兆军队没有反对的原因,是觉得松漠营这群人竟敢明目张胆地不满高层贪腐,将松漠营抛弃出去更让他们省心,省得让三千粒老鼠屎坏了京兆军队这一锅大汤。 失去三千兵马,京兆军队并不认为自己吃了亏。开元二十五年,皇帝颁诏施行募兵制,同年,皇帝颁布了另外一道《命诸道节度使募取丁壮诏》,上曰:“宜令中书门下与诸道节度使各量军镇闲剧,审厉害,计兵防、健儿等作定额。”。而朝廷在实际实施上,不但节镇兵马要作定额,诸州兵马也一样,“定诸州兵,皆有常数”。因此,只要“常数”在,京兆军队高层就有权另募兵员,招募一些被他们克扣军饷却不敢出声的老实人。 京兆抛弃了松漠营,松漠营正式归入河东节镇大同军。 大同军对松漠营的第一个命令是:担当讨伐突厥的大军前锋,即刻北出长城,寻找突厥王庭所在,并试探性攻击,钱粮军资由云州补给。 “哪个王八羔子作出的狗屁命令……” 接到大同军的命令,李琅震惊无语。 以河东目前空虚的兵力,李琅十分怀疑“讨伐突厥的大军”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实际上只有松漠营三千骑兵出击突厥,那这玩笑可开大了,今天不是愚人节吧。 而且李琅个人更相信劫持中使和公主是契丹人的阴谋,说不得在云州长城外某处,契丹骑兵支好了一口大锅,正等着包他的饺子,区区三千兵马被契丹人一口吃得渣都不剩。 讨伐突厥却连突厥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就挂得干干净净,岂非是千古笑谈,丢人丢大发了。 第0106章 风萧萧兮 “当兵真是一碗断头饭啊……” 李琅仰天长叹。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祝掌柜曾告诉过他,当朝李相和牛相都出身军方。大唐官场上,军方官员升迁最快,掌握军队的人最具话语权,历史上安禄山的快速崛起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例子……这些道理李琅都明白,可李琅却从入仕之初就想由军职转为文职,为什么?就是因为军队要打仗,不确定性很大,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性命之忧。还拿安禄山来说,人们往往只看到安禄山现在的风光,却不知安禄山攀爬到目前的高位,可是几经生死。如果没大运气,根本活不到现在。 眼下,李琅的性命之忧来了,李琅哪里有指挥军队作战的经验?跟突厥骠骑干仗,不是找死吗? 李琅有些后悔杀虎夺将了,搞不好弄巧成拙,自掘坟墓。 本想着把握唐契和亲的机遇捞取一个高起点的官位,然后平平安安地完成护送公主和亲的任务,再转为文职去安稳的中原腹地,砸钱升迁为一方大员,用权力保障自己活着的尊严,尽量避免被安史之乱波及,哪料唐契和亲竟然是一个大坑。 这一刻,李琅脑中甚至闪过甩下松漠营遁走的念头,老子不干了。 思来想去,李琅最后决定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尥蹶子开溜。 李琅把辛易吉叫到主帐,谈了最近的一些变故。 “唐契和亲事实上已经破裂,千名新丰青壮没必要远赴契丹汗帐了。(.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我拨付一些钱粮给你,你带着青壮们退回更安全的太原,进城找些活干赚点小钱,只等正式破裂的消息传来便返回新丰。找不到活干组团游历一下太原也不错啊,反正那十贯钱我们事前就已到手了。” 新丰青壮们走十几天路就能赚十贯钱,换来十年衣食,这么好的买卖可不多见,辛易吉很高兴,可也替给新丰同乡们带来这个好买卖的李琅捏了一把冷汗。 “我们是沾到便宜了,可你呢?三千人哪能干得过突厥,莫非有人故意往死里整你?去年那个指使尹子琦派市井儿杀你的人查不到,终究是个祸害,他肯定见不得你有出头之日,该不会是这个人在整你吧?” 松漠营在战场上干不过突厥,身为主将的李琅只有两个下场,一是逃走不及被突厥人砍下脑袋;另一个是侥幸逃生,但因丧师辱国,也会被朝廷论罪处死。 记得开元二十四年,现任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当时正担任平卢将军,一次进攻契丹被打得大败而归,虽身为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养子,亦被押回长安斩首。后来还是李林甫为斗倒张九龄,投皇帝偏爱番将的喜好,力保于他,才免于一死。而李琅战败,朝堂上不会有任何人保他,盼望李琅快点死的朝臣反倒大有人在。 “去年那个阴谋暗杀我的人确实是个潜藏的祸害,但想来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手腕。整死我,没必要拿松漠营三千将士的性命陪葬。” 李琅猜测道,“也许有势力想借劫持事件引出留守的河东军,聚而歼之,再挥军肆意攻掠无兵驻守的河东诸州县。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河东节度使府持重,不上当,但河东军又受命于朝廷出兵征讨突厥。纠结之下,最后只好让松漠营出动。当然,也可能是有势力想诱发大唐和突厥的战争,以便坐收渔翁之利……总之是诸如此类的图谋。”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可能就是这么档子事。但不管怎么样,孤军出击突厥总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辛易吉提议道,“我随军前去,虽是一把老骨头,习武的底子却还没有丢,多少也可以保护你。” “不用,我会保护好自己。辛老英雄是千名乡亲的领头人,把乡亲们安全带回新丰才是你的最大责任。” “好吧,如果不幸真的干不过突厥人,也别回来露面了,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让朝廷以为你已战死沙场。等几年后,时过境迁,再悄悄跟家人团聚。” 李琅颇为自嘲道:“其实我正有此意。” 送走辛易吉后,李琅又将契丹迎亲使团两百人的护兵骑队远远地调到云州长城外驻扎,免得契丹跟大唐翻脸时,这支军队就近威胁到云州城防。 忙完了一些该办的事情,李琅便进城跟云州太守府协调北伐突厥的后勤补给。 云州太守府,杜陵自降姿态,不惜以堂堂太守之尊,亲自接见了从八品小旅帅李琅。 “李校尉来了,好啊。说起来本官还真是有些失敬,戊守云州边塞之地,消息蔽塞,近日才听闻李校尉竟是梦遇老君的奇人,京兆名士,怠慢了,怠慢了。好在而今李校尉归属大同军,你我从此便是军政一家亲了,有时日慢慢亲近。” “杜使君太客气了,我愧不敢当。”李琅从未见过这么不端架子,低调可亲的高官,看来杜陵眼下也是碰到槛儿了,有仰仗他的地方。 “当得起,当得起,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李校尉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只要云州能办到的,一定给解决。” “那李某斗胆,就不见外了。” 李琅提出了除正常的军械粮草供应以外的两点请求。 一是在松漠营出征前,给全体将士发放双倍月俸。松漠营归属大同军后,兵部直接划拨的那份军饷断供了,可李琅已经允诺出去这个月要发双倍月俸,军之主将总不能言而无信。二是请求杜陵设法将契丹使团羁绊在云州驿馆,不得离开云州城。 “好说,好说。”请求很简单,杜陵满口答应,不过他还是有条件的。 “只有一条,此番松漠营北出长城营救中使和公主,云州瞩目,太原瞩目,长安瞩目,大唐瞩目,望李校尉千万千万要将中使和公主的生命安危摆在第一位。云州府赵参军分管突厥事务多年,了解突厥,熟稔突厥话,不如让赵参军随军前去,跟突厥人谈一谈。我们要给突厥王庭一个妥协的机会嘛,是不是。” 解读朝廷阁台和河东节度使府分别下发公文的内容,朝廷决心以国格为重,已经作好袁孝和静和公主得不到保全的最坏打算了,可却还要求若救不回中使和公主,就将他杜陵等一干云州官员押回京师交三法司严办。 出了大事,必须得有责任人,云州官员不幸中招,杜陵等人的命运跟袁孝和静和公主的生死连在了一起,他们当然希望袁孝和静和公主能够生还。可就李琅这小子的资历,懂得了什么,杜陵最怕李琅领兵乱搞,自己被突厥人砍死不说,还惹得突厥人撕票,把袁孝和静和公主也给砍了,因此想派录事参军赵文登去把握尺度。而且,派熟悉突厥的人随军其实也是河东节度使府给他提出的建议。 虽然云州不是节度使直辖的州,仍归朝廷垂直行政,但涉及军务时,河东节镇内的所有州县,包括云州都得听命于河东节度使府,这是军事专杀的节镇特色。 “杜使君所言甚是。” 李琅不好驳了一方大员的面子,赵文登无权干预他,随军没什么,只要不是握有监军之权的太监都好说,而且他也正想从赵文登那里了解一下突厥骑兵如何作战。 杜陵下令云州府全力支持松漠营出征,保障一支仅仅只有三千人队伍的后勤供应,云州绰绰有余。 兵仗府库打开了,大批兵甲仗器,盾牌箭矢被迅速送至松漠营中。 “呜呜……” 西门外的松漠营大营,响起了声声沉闷的号角,随即地面起了些许轻微震动,将士们整装列队,拔营而起。 肆虐的马蹄卷动着路上的尘土,黑色的旗旌高高扬起,三千骑兵绕过白登山西麓,沿御河东岸滚滚向北。 回望云州,李琅有风萧萧兮的强烈感觉。 第0107章 该死的大雨 出了连绵起伏的云州长城,眼前是一望无垠、一碧千里的茫茫草原,草绿天阔,大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怡人的青草芳香。[就爱读书] 李琅没有草原旅游的心情,担心地对赵文登道:“草原空旷,如果突厥人游离在战场边缘,连续不断地轮番骑射,不跟我们接战,只怕是我们的噩梦。” “连续不断地骑射?不会。”赵文登摇头道,“我军骑兵通常占至步卒数量的三成,作战之时,步骑配合,步卒坚阵居中推进,轻装骑兵从两翼快速包抄,突厥人光靠骑射不接战谈何抵挡我军,反倒容易很快溃散,被我军分割包围。赵某自接触突厥以来,看到突厥人阵前射击后不会退而再次射击,而是习惯选择集群突击,跟我军中军军阵正面肉搏。突厥人剽悍善战,也不曾吃亏。” “那就好。” 由于唐军骑兵强大和其他一些客观原因,突厥人还没摸索出后世蒙古人行之有效的连续骑射战法,松漠营至少有一战之力。李琅稍稍放心,每日听赵文登聊聊突厥,总结奴古达等人这十几日每日一报传回来的有关突厥王庭的信息,同时密切关注奚契的动向。 后突厥汗国王庭,旗帜在雨中展扬,旗面上绣着一个金铯狼头。[就爱读书]狼头狰狞,白森森的利齿似乎要裂旗而出,择人而噬。 突厥以苍狼为部落图腾,狼旗就是他们的军旗。突厥人用凶狠的狼旗向外界宣示:他们是大漠苍狼,是掠食者,人畜财帛,都是他们掠夺的对象。突厥狼骑所过之处,老人幼童杀死,成年男人沦为奴隶,女人和财物占为己有。 两百年来,突厥人带着狼心,披着狼皮一次次地对中原进行了疯狂的杀戮和掠夺。在他们看来,中原汉民勤劳懦弱,是两脚羊,出兵攻击中原是一场群狼猎食。毗伽可汗有一句十分自豪的原话:“我父可汗的军队有如狼,他的敌人有如羊。” 王庭汗帐外的草地上,几条长长的白绸子被点燃,一队彪悍的牙兵在燃烧的白绸上来回跳跃。 牙兵们跳过火焰翻腾的白绸子后,头戴羽冠,脸涂油彩的萨满手持冒着烟的木油碗在牙兵们的头上转绕。转了几个圈,萨满们扔下木油碗,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连日暴雨快点止歇。突厥人认为烟火保人平安,让勇士们跳过火焰,头冒青烟,可以祛除邪恶和灾难,让老天爷降福突厥,云收雨歇。 年逾四旬的骨咄叶护可汗和叶护阿布思走出汗帐,看了看萨满的祈祷仪式,抬头望向天空。 天上乌云在翻涌凝聚,天色逐渐变暗,看样子又要下大雨了,萨满们的祈祷似乎起了反作用。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微风转冷,一阵阵地刮了过来,骨咄叶护可汗的心也随着微风变凉。 两百年前,突厥在首领阿史那土门率领下打败了将他们当成“锻奴”的柔然,建立起幅员广阔的突厥汗国。突厥由此崛起,至隋末,控弦百万,强盛前所未有。中原群雄如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梁师都等,俱都依附突厥,北面称臣。唐太宗初登帝位,突厥颉利可汗率兵20万直逼长安城外渭水便桥之北,距长安城仅仅40里,大军列阵耀武。唐太宗被迫亲率臣下及将士隔着渭水对突厥许以金帛财物,与颉利可汗订下渭水之盟,突厥汗国国力至此达到巅峰。 可潮起潮落,大浪淘沙,成败转头空。 时间步入天宝,突厥这个曾经的草原霸主在自身频繁发生的内乱和不断分裂,以及跟大唐和周边新兴游牧势力的不断攻伐中已日渐衰落。自毗伽可汗被帐下大臣梅录啜毒杀后,后突厥更是内乱频繁。骨咄叶护先后杀死毗伽可汗的两个儿子,自立为可汗,内部依旧不稳。眼下更是遭到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联军逾六万骑攻击。联军势如破竹,一路击溃多个突厥部落,进逼王庭,可目前王庭兵力不足六千,与三部联军相抗无异是以卵击石。而王庭从其他部落调动的兵力又被连日暴雨所阻,无法及时赶来助战。 萨满们祈祷已毕,然而云层却变得愈加灰暗起来,天空中传来低沉的雷声,细雨反而逐渐加大。俄顷,雷声更盛,乌云涌动,覆盖了整个天空。一声震天霹雳,雷嗔电怒,骤然下起了磅礴大雨。骤雨抽打着地面,沙飞水溅。惊雷轰隆,天地间,宛若千军万马在驰骋行进。 密集的雨线,飞扬的水雾使得骨咄叶护可汗的心彻底沉到谷底。 “大汗,暴雨不歇援军难至,而敌军却在不断迫近,我们不能再等了,王庭应该立即向东南转移。”阿布思小心地提醒着骨咄叶护可汗。 骨咄叶护可汗望着恼人的瓢泼大雨,心中烦闷,兵力集结不起来,面对从西北汹汹而来的六万敌军,王庭注定无力抵挡,唯有向东南面的唐契方向转进了。 “拔营,全军渡过稽落水,退向克伦鲁河可敦城。”骨咄叶护可汗同时下令,“传令可敦城南面的阿波达干部,提高戒备,防止唐军得知王庭靠近他们的消息后出兵夹击。” 突厥王庭开始转移,大雨中,连绵成片的帐篷被收起,骑兵列成纵队,健马拉动毡车。雪亮的闪电下,照见绿色的草原中,突厥王庭的车马如同几条长长的起伏的水流,向东南涌去,那里是大唐的朔方、河东方向。 有几匹快马正从那个方向奔驰而来,直驱突厥汗帐。 “报,驻长安使臣有紧急军情到。” “报,常驻河东探马有紧急军情到。” 片刻过后,叶护阿布思的大儿子苾罗西被汗帐派往了阿波达干部。 十几天后,连绵一个多月的大雨终于停歇了,天空中,层层厚重的密云在逐渐消散,颜色由黑转白。金黄色的阳光终于从云隙中透射出来,光圈逐渐扩散开去,温润的光芒笼罩着突厥左厢阿波达干部可容纳三百人的酋长大帐上。 “大汗太瞧得起中国了。” 部落酋长阿波达干咄鲁接到阿布思大儿子苾罗西传来王庭要求他戒备唐军异动的命令,不以为意,没等苾罗西说完,就打断了苾罗西的话,大笑着问帐内的众贵族,“你们说,唐军有胆进攻我们吗?” 贵族们纷纷摇头,哄堂大笑起来:“中国有胆用公主来“进攻”我们。” 【92ks就爱看书网】 第0108章 准备突破 阿波达干部深深地鄙夷大唐,不相信大唐有胆出击是有原因的,他们心里在这么看…… 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十分年轻的登利可汗在内乱未平的情况下率四万骑讨伐背叛突厥转投大唐的契丹,当时契丹已为大唐藩属,请求大唐出兵援助,可大唐怯战,“使蕃骑先锋,汉军坚壁,坐观成败”。后来因突厥前军主将意外战死,而契丹迭剌部酋长泥礼属下六朵卫之一的羽挞骁勇,直冲登利可汗主帐打乱了登利可汗的部署,突厥暂且退兵。这时,唐军在惊诧之下作出了侥幸的推论,以为突厥战力下滑,就开始出兵摘桃子了,“遂要追袭,时不可失”,却遭到突厥迎头痛击大败而归。此战,唐军行为卑劣人所不齿还丢人现眼,成为一时笑柄。 第二年,登利可汗再次南下进攻奚与契丹,离战场最近的幽州唐军依旧不敢跟突厥对战,只是以讨伐叛逆为名进攻一些投靠突厥的奚与契丹部落,但即便是这样,还被奚与契丹小部落打得大败亏输。“张守珪使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安禄山讨奚、契丹叛者,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当年冬季,突厥取得了战争完胜,降唐的奚与契丹重新被突厥夺了过去,再次纳入突厥藩属,一直延续道现在。唐军根本不敢出兵与突厥争夺奚与契丹的宗主权。正如贵族们所言,中国只知道用公主献祭。 “不,你们都想错了。”苾罗西大吼。 突厥内乱后,王庭对各个部落的约束力大为降低,苾罗西传达大汗的命令竟然遭到无礼打断……如果是以往,苾罗西也不敢发怒,但现在王庭迁移到了北面百余里外的可敦城,苾罗西有充足底气勒令阿波达干部。(.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王庭派他来的目的之一,正是约束阿波达干部服从大局。 “怎么想错了?”贵族们不快。 “请先听我把大汗之命说完。”苾罗西肃然道,“唐人卑鄙,一惯趁火打劫,他们这次就编造了一个很拙劣的劫持公主事件,肆意侮辱我大突厥的无上荣耀,继而由河东出兵夹击王庭。” 苾罗西紧接着将驻长安使臣传回大唐朝廷下令河东出兵讨伐突厥的消息通报给阿波达干部众贵族。 “汗帐常驻河东的探马报称,河东军先锋松漠营已经直驱你部而来。” 苾罗西又详细通报了常驻河东的探马飞马传回的军情和松漠营的简况,“松漠营行军已有十余日,料想已经接近你部,诸位万不可大意,请立即探明这支唐军的具体位置,同时将分散的部族骑兵集结起来,准备迎敌。” “哈哈……” 松漠营来袭的消息没能受到众贵族的重视,反而引发新一轮大笑。 “中国无人矣,竟让一农夫领军充作先锋,这是故意逗笑么。” “河东军主力调去了青海湖,守城尚且兵力不足,又哪有余力进攻?河东节度使只派区区三千骑兵前来,想来不过是为了应付朝廷。也只有那个叫李琅的傻傻农夫才相信身后有大军作为后盾,浑然不知自己其实是来送死的。” “农夫来了,我们给他办一个欢迎仪式,保准他终生难忘。”阿波达干咄鲁面部横肉跳动,眼中闪出嗜血的兴奋,悍然下令,“来人,将我部今年俘获的两千多名汉民全部斩首,首级垒成京观,夹道欢迎农夫的到来。中国自诩礼仪之邦,别让他们挑出我们大突厥不懂待客之道。” 酋长大帐立即爆发出震天欢呼。在突厥贵族们看来,汉民就是两脚羊,他们不会为两千多羊被残忍杀死而愧疚。相反,杀两千只羊是一场庆典,一场狂欢。 “慢。” 苾罗西实在是不能容忍阿波达干部的专擅行为了。强大的突厥就是因为各部自行其是不顾大局而造成现在的四分五裂,相互攻伐,为外敌所趁。 “你们想招致中国征募大军前来吗?” 前隋末年,隋炀帝三次大征高句丽,均以惨败告终,数以万计的士兵陈尸高句丽,高丽王将这些隋兵的尸体筑成一堵墙,彰显国威,羞辱中国,谓之京观。后来唐太宗发布征高句丽的诏令,“辽东旧中国之有,自魏涉周,置之度外。隋氏出师者四,丧律而还,杀中国良善不可胜数……朕长夜思之而辍寝。将为中国复子弟之仇”。诏令一出,立刻就有数以千计不预征名,自愿以私装从军的志愿者要求参军报国,“不求县官勋赏,惟愿效死辽东”。在同仇敌忾之下,京观最终被唐军毁掉。而高句丽,也在唐军的攻击下成为逝去历史的一部分。 “我不是反对你们将中国人悉数斩首扫了你们的兴致,但凡事总要分个时候。王庭转危为安以后,你们别说砍下两千,就是两万、二十万汉民卑贱的脑袋,我绝无二话。但在当下,中国已经捏造了一个劫持公主事件作为他们出师的名头,激励国人。此刻如果再垒一座京观,势必更加激起唐人的斗志。唐庭若以此为藉口,不惜血本地征募国人从军,组建一支十万、二十万的大军前来,于我突厥何益?” “我大突厥还怕了唐军人多不成,五十万唐军前来,照样杀尽他们。”阿波达干咄鲁冲苾罗西吼道,“你算什么,敢来阻挠我的命令。” “我算什么,你问得好,那我明白无误的告诉你,我是突厥目前最强大的部落,九姓铁勒同罗部的主帐成员,我父亲是同罗部酋长,在汗帐仅次于大汗的阿布思叶护。”苾罗西也来了火气,跟阿波达干咄鲁针锋相对,“而且,我现在是代表大汗来的,大汗在你眼里也不算什么了吗?突厥是你大,还是大汗大?” 同罗,铁勒人部落,目前依附于突厥,那真是极为强大的部落,完全可以独立于汗帐之外自成一体。论实力,同罗部是阿波达干部的二十倍都不止,两者不在一个档次上。 突厥人敬奉强者,自信的阿波达干咄鲁没想到苾罗西后台这么硬,颇有些自取其辱,一时无言以对。 苾罗西见阿波达干心里已经服气,语气适时缓和下来:“我们是草原上的雄鹰,不但要有勇武,更要有头脑,有大局观。你部勇武,但不能逞一时之勇,汗帐得知唐军前锋进逼你部,正派援军赶来。大汗命令你部撤退,诱使唐军深入,然后会合援军,形成优势兵力,共同杀敌,务必全歼这股唐军前锋。暂且留下这两千多名汉民,驱役他们助你部向后转移。” 松漠营出了长城,在奴古达等归化的突厥人和斥候队的引领下,疾驰直驱,十几天后,抵达突厥左厢阿波达干部。 奴古达等人已经探知确切,在回纥人的迅猛攻杀下,因遭遇旬月大雨,突厥王庭集结不起兵力,被迫退向克伦鲁河可敦城。 可敦城并非城池,而是一个地名。可敦是突厥可汗妻子的称呼,可汗在某个地方娶了一个美丽的妻子,爱屋及乌,就把妻子出生的地方取名为可敦城,草原上,有不少这样的可敦城,这一个可敦城靠近阿波达干部。 阿波达干部处在大唐与突厥交战首当其冲的位置上,东西两面都是难以行军的茫茫沙漠,唐军进攻突厥腹地,首选纵向穿越阿波达干部。绕行的话,得多走几百里路,加大后勤补给的难度且容易贻误战机。 大雨已经停了,估计其他突厥部落的兵马正在赶来“勤王”的路上,贻误战机的后果对松漠营极为不利。 李琅权衡之后选择突破阿波达干部。打掉可敦城的南部屏障,也方便松漠营有战略回旋的空间,进退有据。 第0109章 在后方 李琅在距离阿波达干部约三十里处安扎大营,哨骑放到了大营十里以外巡视警戒,斥候队分日夜班轮换,一部分斥候全力探查阿波达干部的动向,另一部分斥候快速勘察阿波达干部的前后地形。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奴古达等人和小部分斥候则负责探明到可敦城的捷径,并监视突厥王庭,随时派人向他传递突厥王庭的每一个新动向。 赵文登想着杜太守交代他去跟突厥人谈判的任务,进了主帐。 李琅笑道:“赵参军来得正好,能不能跟我说说阿波达干部。” 在这十几日的行军途中,在云州分管突厥事务的赵文登跟李琅说起了突厥大分裂,王庭内乱等很多有关突厥的事情。 “阿波达干跟阿史那一样,是突厥姓氏。阿波达干部全盛时期部族骑兵上万,后因地理位置特殊,处在我朝朔方、河东节镇正面,常常充当突厥王庭侵扰我朝的前锋,战斗频繁。又热衷于争权夺利,多次积极参与突厥部落之间的内部战争,实力消耗很大,目前部落兵力不及全盛时期的一成,可以说是目前整个突厥大分裂和自相攻伐下的一个缩影。” “赵参军果然深谙突厥事务,不错,根据斥候侦查,阿波达干部骑兵不足一千。”李琅继续问道,“你认为在我三千大军兵临城下后,阿波达干部会有什么反应?” “突厥人自恃勇武剽悍,习惯于主动进攻,以寡敌众,兵力处于劣势并不是很在乎。阿波达干部现任酋长叫咄鲁,此人残忍好战,若放在以前,咄鲁极有可能反守为攻,出击我军。不过眼下阿波达干部肩负着护卫可敦城的重任,应该不得不采取更稳妥的做法。” “赵参军言之有理。”李琅认同赵文登,“我已命两团将士饱餐睡觉,养足精神,今夜出动,骚扰他们,观察他们的应变,以便作出相对应的部署。赵参军现在也去歇息吧,今晚只怕没得睡了。” 赵文登吃惊道:“莫非李校尉打算今夜攻打阿波达干部?” “不攻破阿波达干部,就到不了可敦城。” 其实李琅也有自保的心思,进攻方把握主动容易逃生,万一松漠营干不过阿波达干部,他可以及时抽身,离开战场。 “确实如此,可突厥狼骑悍不畏死,往往能造成敌人三四倍甚至十多倍的伤亡。”赵文登不同意李琅出击。松漠营三千人能不能能干过人家几百人,很难说。人家几百人全歼三千唐军却是很正常,“不如我去跟他们谈一谈,李校尉在此坚阵不出,等待主力大军到来。” 赵文登其实还肩负着河东节度使府要求他适当约束李琅盲动的命令,只是这个命令形式大过实际,因为他实际上无权约束李琅。赵文登随身带着一张阿史那撷曼的画像,一心只想着找突厥人确认劫持事件,然后说服突厥人放回中使和公主。只有李琅影响他的这个使命时,他才会出口说一下。(.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赵参军孤身独闯狼窝,恐怕凶多吉少,现在不是时候。[就爱读书]”李琅不相信劫持中使和静和公主是突厥人干的,从京城传来的突厥使臣的声明来看,突厥人视其为一种侮辱。赵文登此去,不定被突厥人一刀砍下脑袋泄愤。 “另一方面,突厥人会坐视我们停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吗?可敦城就在北面百余里外,王庭援军半天不要就能进抵阿波达干部。而我们的后方在千余里外,有没有主力大军还是个疑问。赵参军应该清楚河东目前的情况,你觉得会有兵吗?” “这个……朝廷会从京畿、河南等地调兵过来。” “能调早就调了,否则哪有先锋营跟中军主力相距几千里的道理。”李琅摇头,分析着松漠营当前的处境,“松漠营出发十来天了,主力大军却没任何消息,也没给我们下达任何新的命令,我们很可能没有后援,只能孤军奋战,后勤补给线又很长,随时都会被切断。突厥王庭的援军一到,我们在兵力也将位居劣势,那时情况就更糟了。我们何不趁现在兵力占优的时候主动出击,各个击破敌军。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出击是无可选择的。” “李校尉的分析很有道理。”赵文登无话可说,他觉得李琅其人虽没有资历,但思维还是较为审慎,“赵某就下去歇息了。” 主帐内的人都走后,李琅躺在地毯上打盹,可不敢熟睡,也睡不着。 “低头落泪悔吃粮,步步近刀枪,惆怅无人商量……” 战前,将士们的心理压力肯定比较大,李琅虽身为主将,不用冲在战场第一线,却也不例外。李琅入唐后只是在去年新丰事件中凭着一股鼓起来的怒火消灭了数百算不上军队的官差,要论真正的实战经验,那还差得远,现在突然肩负着自己和三千将士的性命,心里焉能不忐忑。 阿波达干部当日紧急集结了八百骑兵,准备稍一接战就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可他们白天没有等来唐军的进攻。 入夜后,阿波达干部两侧遭到了唐军小股骑兵的骚扰。 唐军骑兵突入部落四处射箭放火,在咄鲁集军应战时,唐军却不接战,迅即退走,待他回帐歇息之时,唐骑复来。 如此反复数次,虽没对阿波达干部造成多大的伤亡,但搞得咄鲁与帐下勇士都没有睡好,只气得咄鲁暴跳如雷。 “怯弱的唐狗。” 咄鲁焉能不明白这是唐军的疲兵之策,如果不是苾罗西一力制止,告诫以大局为重,他就要率军主动杀向唐军大营。 后半夜,这两股唐军没再来骚扰,突然在夜色中消失得不知去向,咄鲁派去追踪的斥候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 骚扰的唐骑也许是回营休息了,可更大的可能却是另有他图。咄鲁和苾罗西一商量,决定化被动为主动,不跟唐军接战就撤退,同样可以引诱唐军深入。 此时,骨咄叶护可汗的最新命令连夜到了。 王庭虎师四千人在判阙特勤次子鹘陇匐特勤和左叶护阿布思率领下,星夜兼程赶来支援。骨咄叶护可汗命令阿波达干部收缩兵力,向后退却,会合王庭援军,合军杀敌。 王庭的命令与咄鲁的决策不谋而合,咄鲁当即下令众贵族和部众抓紧时间休息,凌晨后撤。 上半夜遭到连续骚扰,下半夜才堪堪睡了两个时辰,睡意正浓,又要撤退,可想阿波达干部骑兵有多疲惫。 黎明前的那一刻是黑暗的,咄鲁带领八百骑兵掩护数千部众,驱使俘获的两千汉民拉着车帐,赶着牛羊,灭掉所有明火,趁着黎明前的夜色向北疾退。 开路的斥候在部落边缘发现了一行又一行密集的马蹄印和几个身上被唐军利箭穿身体透的部落斥候尸体。查看马蹄印的方向,是向北去的。 “可恶的唐狗。” 咄鲁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该死的,早就该想到,那两批骚扰的唐军后半夜停止骚扰,不是回营,而是沿着阿波达干部边缘绕到后方布置围堵去了。 唐军肯定在事先探明了后方地形,判定阿波达干部要后撤以后,就立即提前去后方围堵,两个时辰的时间,足够唐军在选定好的地形上布置陷阱。但阿波达干部不能后退,后面必然会是更强大的唐军主力。 看马蹄印的数量,前面唐军的人数并不多,咄鲁决定击溃围堵唐军,杀开一条血路,会合王庭四千援军。 第0110章 阻敌 既然唐军已经判定阿波达干部后撤,那么阿波达干部就没必要隐蔽而行了。(.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咄鲁命令燃起火把,一小队骑兵充作先锋,小心地在前搜索开路,后续骑兵带着大队部众整队跟进。 咄鲁率军行不过二十里,忽闻前方传来一片凄厉的惨嚎,先锋队两骑飞驰回报。 “前方有唐军在山丘上列弧形阵,隐于黑暗中,朝勇士们乱箭齐射,箭矢很密,难以继续直行。” 咄鲁驱马往前查看,在火把的照映下,只见前方百步开外,有两座小山丘夹持着中间的一条平展通道。山丘顶上,唐军骑兵悉数下马,组成两个弧形阵,互为犄角,外围竖起严密高耸的长条形彭排。彭排里面有严整排成数列的弓手,待突厥骑兵进入射程后,排排弓手便轮流放箭。 箭如飞蝗,密集如雨,突厥十几个高举火把冲在最前面的骑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滚落马来,惨叫连连。 突厥骑兵纷纷搭箭回射,向唐军还以颜色。可唐军占据地利,预设防护,突厥骑兵仰射的箭矢不是落于唐军阵前,就是被外围的彭排阻挡。无法有效杀伤唐军,反而立即报复性地就招来居高临下的唐军一拨又一拨的箭雨。 唐军躲在黑暗中,不点明火,目标模糊,突厥骑兵尽管箭术了得也难以命中,而突厥骑兵中在火把下是一个个被动挨打的活靶子,双方对射于突厥骑兵不利。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看书网) “是否让勇士们发起冲击,击溃唐军弧阵?”手下人请示咄鲁。 常年征战的突厥人清楚,这种弧形箭阵防御力很低,阻挡不住顶着盾牌纵马突击的大队骑兵,只要被撕破任何一个小口子就会全盘崩溃。咄鲁计算弧阵里射出的箭枝密度和火光下影影绰绰的人影,每个弧形阵中不过一两百唐军,阿波达干部骑兵并敌一向,几个冲击就能将弧形阵踏成肉泥。 咄鲁跟唐军交战无数次,了解唐军作战其实很教条化的,不会犯如此明显有违操典的错误,下马列阵会不会有什么玄虚? 但咄鲁转念一想,唐军中的将校确实不会犯这种错误,可不谙兵事的农夫呢……松漠营主将以前是个农夫,于行军打仗一途是门外汉,有违操典不是很正常么? 不作死就不会死,既然作死就一定要成全他们。再者,唐军的斥候一直游荡在周围,部落拔帐后撤,混乱喧闹,斥候看到后,定然会及时向唐军大营传信,唐军主力现在肯定已在疾行追击阿波达干部的路上,咄鲁没有过多的时间可以耽搁。 只是,有一个以前不曾见到过的现象让咄鲁感觉新鲜:弧阵的唐军轮流放箭,造成箭雨连续,加大了部下骑兵突破的难度。 不过咄鲁也就是心念一闪而已,没有重视,弧阵里的唐军人少,连续射击的效果不是很强,并不能阻止突厥骑兵的冲击。[就爱读书] “冲上去,宰光这群作死的唐狗。” 咄鲁果断下令两个百人骑兵队佯攻其中一个唐军弧形阵,四个百人骑兵队向另一个唐军弧形阵发起冲击,余下两个百人骑队全力向唐军弧阵发射箭矢,为进攻骑队提供掩护。 “鸣镝。” 突厥人掩护骑队冲击的控弦之士率先射击,成片鸣镝羽箭狠狠扎进唐军弧阵外立起的彭排上,发出像破鼓般的沉闷撞击声,密集且恐怖,仿佛利矢就要破盾而入。偶有箭枝顺着彭排缝隙射中后面的唐军兵士,引发惨叫连连。 “冲杀。” 看到唐军弧阵里射出的箭矢密度明显降低,咄鲁下令突击队出动。 突厥是马背上的战斗民族,骁勇善战,突击的骑兵们早已急不可待,一听到命令,立即两腿一夹马腹,催动战马,兴奋地嗷叫着,顶着盾牌,挥舞直柄马刀,如狼群扑食,蜂拥地纵马向唐军弧形阵地仰攻。 突厥骑兵冲出三十步后,势头便即受阻,一连串撕心裂肺的马嘶声遽然响起,冲在前面的人马突然稀里哗啦翻倒一大片,后面紧随而来的骑兵来不及拉缰勒马,直挺挺地撞了上去。 地上有倒地的人马障碍,马失前蹄,后续骑兵跟着横七竖八地栽倒不少。一时间,突击唐军弧阵的突厥骑兵人仰马翻,冲击队形乱了。 “铁蒺藜……” “绊马索……” 中招的骑兵厉声高呼。 原来草丛中撒满了成串成串的零散铁蒺藜和一条条绊马索,在黑暗中极难发现。松漠营从云州兵仗府库中带过来的铁蒺藜有四根外伸的铁刺,长逾数寸,着地后总有一刺朝上。 唐代的战马很少钉着马蹄铁,而突厥由于铁器紧缺,更是普遍没有马蹄铁,铁蒺藜很容易刺穿马蹄角质层。就算有些刺不穿,也能造成快速奔驰的战马躯体瞬间失衡倒地,将马背上的骑士甩下,地上的其他铁蒺藜就会刺入战马和骑士的身躯,不但造成兵马伤亡,还成为了人为障碍,阻挡了后续骑兵的冲击。 弧阵中的唐军料到会出现这混乱的一幕,开元末年前后的京兆驻军跟十几年后完全不同,多是参加过边境战斗后调入关中番上的实战军人,松漠营的军士基本都有实战经验,外围的彭排手专心抵挡突厥掩护冲击的鸣镝羽箭,里面的排排弓手趁着突厥骑队混乱,从阵中暴射出一拨接着一拨的漫天箭雨。 唐军比不得自小骑马射箭,箭术精湛的突厥人,军方对弓箭手的要求不是精确度,而是射程远和火力密度强。弓箭手使用强弓羽箭,成排成列地进行大规模齐射,用密集的箭雨杀敌。 得益于云州府库,松漠营每人随弓配备三条弓弦和大批羽箭,成排轮放的箭雨密不透风,没有间歇。 突厥冲击骑队中不断有人中箭惨嚎,鲜血四溅,战马与尸体交相叠加,夺命利箭“飕飕”破空,惨叫夹杂着箭镞切入肌肉的声声闷响,连同弥漫空中的刺鼻血雾,经久不散。 “我军已伤亡了上百人。” “经搜索发现,唐军弧阵前面一百五十步以内都布满铁蒺藜和绊马索,没有空隙,短时很难清除。” 咄鲁接报后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突击时出现伤亡是正常的,也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但如果突击方向一百五十步以内全是阻路的铁蒺藜和绊马索,突破时间无疑将大大延长。 咄鲁可以下令突击不停,突入唐军弧阵是迟早的事情,可理智告诉他,唐军主力大军已经在迅速接近他的部众,他耗不起时间。 “大汗的命令是会合援军,没必要孤军与早有防备的唐军坚阵血拼。”跟阿波达干部贵族们一起指挥阿波达干部部众转移的苾罗西打马过来对咄鲁道。 咄鲁下令部落骑兵停止突击,但他不甘心就此放弃。 “将汉民驱赶到阵前,清除铁蒺藜和绊马索,充当挡箭牌。” 第0111章 狼骑的骄傲 突厥骑兵喊着放牧时圈羊的号子,将两千汉民被押至唐军的两个弧阵前。[就爱读书] 这些汉民一步一蹶,披头散发,遍身泥土。突厥人不论男子妇孺,均大声喝骂,劈头盖脸地用马鞭抽打,如驱犬羊。 “听着,上前清除铁蒺藜和绊马索,后退不前者,就地砍杀。” 突厥骑兵中有人有突厥话嘶喊,有人用蹩脚的大唐官话吼叫,无论哪一种,只会地方方言的汉民都听不懂,但看情势也能明白突厥人让他们去当炮灰。一时男人叫,女人哭,婴儿哭,哭喊震天。 突厥骑兵很不耐烦,逮住二十几个哭喊得最厉害的妇人和婴儿,当着其男性亲人的面,刀劈斧砍。有紧搂婴儿企图逃脱的母亲身体被拦腰砍断,从怀中滚落的婴儿立即被马蹄践踏,肝脑涂地,血肉狼藉。而男性亲人直往后缩,瑟瑟发抖,几欲被活活吓死。 “猪狗不如的汉人,跟他们有什么好废话的。杀,杀到他们往前冲为止。” 突厥骑兵极度鄙夷汉民的懦弱,比羊还不如,当即各持刀斧,冲着人群东砍西劈,断尸粉骨,当即血流成溪,尸积如丘。凄惨之情无法形容,活生生一幅人间地狱的惨景。 汉民泣声盈野,象雪崩一样被压入唐军弧阵前方的铁蒺藜和绊马索区域。(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黑夜中,弧阵里的唐军一下子根本分不清阵前步行而来的是些什么人。他们发现有人靠近,就是连番轮射。汉民没有盾牌,全是血肉之躯外露,在密集的箭雨中,冲在最前面的汉民立即成片倒下,发出嘶声惨叫。 发现前后都是死,其他汉民立即趴在地上不挪窝了。 突厥骑兵气急败坏,持刀纵马上前砍杀不往前冲的汉民。此时弧阵里的唐军已经感觉不对劲,立即弓箭上抬,射向骑马的突厥骑兵,突厥骑兵督阵受阻。 汉民积尸遍地,非但没能清除铁蒺藜和绊马索,反而阻塞了突厥骑兵的突击道路。 “请停止攻击,绕道而行吧。”见情势不利,苾罗西劝咄鲁道,“汉民不顶用,这样下去只会浪费时辰。不如把未死的汉民收拢起来,拉车赶牛,多少还能加快我们的转进速度。” 咄鲁一咬牙:“退兵,绕道后撤。” 突厥骑兵退了回去,留下一地的汉民死尸和垂死的伤重之人,凄厉的惨叫声飘荡夜空,悚耳慑魄。 咄鲁很快发现,绕道其实也不太容易,唐军事先作好了阿波达干部在进攻受挫后绕道的预案,在前方非常长的一面长条形区域上的草丛中都撒上了稀落的铁蒺藜和拉上零星的绊马索,极大地拖延了阿波达干部的行军速度。 很显然,前方的唐军占据地势,挟制通路,弃马布下步兵弧形箭阵,目的就是想迟滞阿波达干部北撤,以便于让后面的主力赶来围歼。 唐军主力在迫近,时间刻不容缓,阿波达干当机立断,下令放弃清除路障,队伍回转,从远处大迂回绕道向北。 天空起了鱼肚白,天色逐渐放亮,又一个黎明来临了。 阿波达干部回转不久,风中便隐隐传来大队骑兵的马蹄声,几千匹战马哗哗的蹄声震醒了沉睡的大地。 沉重的马蹄声带来了瑟瑟发抖的战栗,唐军主力从后面追赶上来了。 松漠营主力这么快就能赶到战场,缘于李琅从长城烽火得到了如何快速传递信息的启示。 李琅让斥候们在阿波达干部和松漠营中军大营之间每隔数里,站上一个人,如同长城上的烽火台。阿波达干部一有异动,斥候就点起事先准备好的火把,用火把传递信息:阿波达干想来夜袭,点燃的火把不动;阿波达干想趁夜后撤,点燃的火把就四处晃动。因为是晚上,且草原视野开阔,很容易看到火把,所以咄鲁刚刚准备整军后撤时,李琅看到晃动的火把,立即就知道了。 军情如火,如果绕到阿波达干部后方堵路的两个团被突破,局面将变得非常被动,李琅下令中军紧急出击。 地平线上,咄鲁的瞳孔首先看到唐军黑色的旌旗,如林的马槊,然后看到了唐军铁盔上迎风飞扬的红色帽缨。再后就听到了战马喷出的响鼻,铠甲撞击兵器的铿锵。 明甲耀耀的数千骑兵如一堵堵坚墙在快速朝着突厥骑兵推进,似洪水奔泻,似海浪翻腾。 他愈强来我愈强,敌人的看似强大点燃了咄鲁的野性。他原本就打算以寡敌众进攻唐军,此刻已经不需要执行大汗之命了,与唐军大战的机会终于还是来了,这正是他想要的。 “整队,整队……迎战。” 咄鲁浑身热血沸腾,冲着帐下骑兵大声传令,迎敌接战。 突厥人是桀骜英勇的无敌勇士,是翱翔九天的草原雄鹰,是一往无前的大漠苍狼,明知大敌压境,反而更加激发起战斗的兴奋和勇气。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击败突厥勇士,能征惯战的回纥人不能,怯弱的唐狗更不能。 咄鲁脑海中浮现出少年时代第一次随突厥大军南下掠夺唐朝城镇的痛快情景。 一手抓去,半裸的唐朝少女被他大笑着掠上马背,少女雪白的胸膛是那么巍颤和坚挺。 一刀下去,唐人头颅坠地,颅腔里冒出喷泉般的冲天血柱,鲜红的血液在空中如花飘洒,是那么别样美丽。 咄鲁一生之中不知砍下多少个中国人的脑袋,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草原上的英雄儿郎,天生就会杀羊。 “勇士们,扬起你们的战刀,射出你们的利箭。” “杀,杀,杀,杀光唐狗。” 杀掉他们的男人,掠夺他们的女人,焚毁他们的房屋,踏平他们的城池。 狼性血液的沸腾,催发了深入骨髓的浓浓战意,咄鲁下令部下整队反守为攻。 当然,咄鲁不想反击唐军,选择退逃也是不可能的。唐军前堵后追,没有给他第二条道路。 突厥骑兵纷纷拨动战马,合成一个整队,瞪着一双双骄傲而自信的眼珠,怒视奔泻而来的唐军。 他们是猎物,他们是羊,他们即将是我们的刀下亡魂。 “李校尉,突厥骑兵反冲锋了。” 前方狼旗展扬,烟尘滚滚,气势赫赫。即便是曾经多次亲眼目睹过突厥狼骑的冲锋,当现在再一次看到时,赵文登依旧感到心悸。 虽然己方兵力是对方的数倍,却并没有相应的安全感。 【92ks就爱看书网】 第0112章 擒贼先擒王 “我看到了,突厥人果然一副突击对阵的架势,不会连续骑射,我彻底放心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李琅策马立在小丘上的一群鼓号手旁边,正在观察快速反冲过来的突厥骑兵。李琅听出了赵文登的紧张,其实他自己更紧张,突厥狼骑内蕴的彪悍之气仿佛从空气中向他碾压过来。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一营之主将,面对再大的压力,装也要装出必胜的信心。 “听说李校尉自接掌松漠营后一直在不停地操练军士,在云州也是不避风雨,应该是操练可以克制草原骠骑的战术吧。” “克制也许谈不上,但经过事实证明,不失为一种很有效的阵法。” “是在梦遇老君的大千世界里学来的么?” “不是。”李琅笑道,“是大汉冠军侯霍去病的实战创新,对付匈奴骑兵很有效,我们拿来对付突厥狼骑应该也不会差。” “那就好。”赵文登如愿寻找到一丝安心。 “赵参军,你看,那些穿盔甲的骑兵就是突厥主将身边的附离吗?” 敌人越来越近了,李琅已经遥遥可见突厥骑兵手持马刀、长矛、长斧、弓箭等形制不一的兵器,头戴毡帽,辫发垂落,身穿裘皮或锦袍,脚蹬长靴,中间一两百人穿着钵形盔甲。李琅听赵文登说过,突厥骑兵为了来去如风而选择轻装,控弦之士不装备甲胄,有盔甲的骑兵一般是柘羯或突厥主将身边的附离。 “对,又叫侍卫之士,原来专指突厥可汗身边的精锐牙兵,地位崇高,后来各个部落的酋长和主将也有权拥有,附离们卫扈主将并充当破阵尖兵。” “这么说,敌军主将就在这群附离中间?” “应该不会错。” “很好。” 李琅临阵抽出两个团分据战场左右,集中马弩专门阻击对方那群附离,咄鲁很可能就在其中,擒贼先擒王,“敌军进入射程后,马弩密集射击身穿盔甲的中间骑队。” “呜呜……呜……呜呜……” 当两军相距六百米左右时,李琅下令号手吹响了牛角。沉闷苍凉,带着远古征战气息的号角声响彻战场,两长一短。 松漠营操练已久,两翼骑兵各一个团闻到号角声快速突出,铁壁合围,把阿波达干部骑兵侧向突围的路早早地封死。优势唐军的意图很明显,围歼阿波达干部所有骑兵,不放过任何一人。 两个专门阻击的马弩团也随着两翼行动,快速突前。 黑压压漫过去的唐军中军也突然变阵。 中军迅速交叉靠拢,由横变纵,原来横向并排齐奔的骑兵,在号角声中变成十几路纵队,每条纵队之间有可容纳数骑的间隔。(.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饶是咄鲁破阵经验丰富,也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阵势,心里不免纳闷,两军即将接战,农夫还在耍什么庄稼把式? 刚才在弧阵前吃了点小亏后,咄鲁也不敢太过轻视对面的农夫主将,下令属下留意两军间距,准备射击。 四百步。 三百步。 两百五十步。 “弯弓搭箭……” 只要再接近一百步,突厥骑兵就将抢先开始漫天骑射,阻断唐军冲锋的势头,打乱唐军阵型。 咄鲁心里清楚,唐军箭术比突厥勇士差得远了,唐军操典中弓箭是六十步至百步射击,但突厥勇士普遍能射一百五十步,与唐军对阵时能先发制人。 不论唐军玩什么新阵形,在弓箭覆盖下一定会混乱,突厥勇士就会趁乱冲入阵中尽情砍杀。 咄鲁注意到了唐军两翼合围的骑队,但他不在意。咄鲁很喜欢那种在敌人群中肆意杀伐的畅快,陷阵无数次,经常被包围,然而敌人包围了他又能拿他怎样?战斗需要的是绝对实力,他的骠骑就像滚滚铁流,冲到哪,哪里的敌人就会成片溃散。敌人将他包围,非但不能干掉他,反却最终被他分割。 “两翼唐军拿的是马弩。”咄鲁身边的附离提醒主将。 唐军马弩是二百步射击,比突厥弓手的射程稍远。 “前排和两侧的勇士立即顶盾。”咄鲁神情不变,唐军的马弩射程是远一些,但操作挺繁琐,射击频率低,马弩射击一轮,弓箭足以射两三轮了,而且在双方接战后就基本失去了作用。 对面的农夫主将对阵他这样的沙场老手还是嫩了些,他马上就能教训农夫,拿刀砍人可不是扛着锄头把在地里刨食。 唐军中军与阿波达干部骑兵尚在相距两百步开外时,跟着两翼超前突出的两个马弩团已经将突厥骑兵纳入马弩的射程之内。 “放……” 两位校尉一声令下,下面的旅帅、队正和火长们跟着层层传令,上好弦的马弩团军士满弓劲射,抢先从突厥骑队左右两个侧面射出近百支弩箭。 箭雨刹那间笼罩在突厥骑队头上,其中很大一部分被突厥骑队举起的盾牌阻挡了,余下的少量利矢穿过盾牌的缝隙,射进突厥骑队骑兵的躯体、四肢、头颅,中箭者纷纷惨嚎着摔下战马。 咄鲁的目标是唐军中军,对两翼射来的弩箭不多加理会。根据经验估算,两军接战前,唐军两翼顶多射出两三拨弩箭,只能给骑队造成不大的损失。可他再次发现了那个以前跟唐军交战时不曾出现过的新鲜现象。 唐军只射出百来支弩箭,目测唐军两翼各有一个持有马弩的团,应该射出四百支弩箭才对。等第二波弩箭降临时,咄鲁才看明白,唐军马弩团并非一次性发射,而是分成四排轮放。一排放箭,二排预备,三排四排上弦……如此循环往复,对他的部下造成连续不停的箭雨覆盖。 这种毫无间歇的打击使得咄鲁没有空当调整受到伤亡而出现些许混乱的队伍,伤亡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大,队伍越来越混乱,陷入恶性循环。 “他娘的又是轮射……该死。” 后一句,咄鲁骂的是自己,先前弧阵里的唐军放箭方式正是这样的。他发现了,没有重视,现在再次被唐军故技重施。 此时两军已经接近两百步了,咄鲁强壮的胳膊拉开,率先发出一箭,势如追风,竟然穿过三百多米远的距离,正中一名唐军,唐军惨叫坠马。 “喔……” 阿波达干部骑兵发出震耳欲聋的豪迈欢呼,士气高涨,只有勇猛彪悍的大突厥勇士才能射杀两百步以外的敌人,唐军弓箭连一半距离都射不到,很多唐军只能射出可怜的六十步。 “勇士们,射杀唐狗。” 阿波达干部骑兵冒着弩箭推进到一百五十步左右,开始射击了,黑云般密集的羽箭射入唐军中军。 第0113章 视死如归 “举盾。(.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唐军训练有素,中军前排迅速举盾阻挡,而两翼突出的骑兵替各自一边的马弩团阻挡,马弩团只需专心射击穿着盔甲的附离。 咄鲁发觉唐军两翼的马弩团专门射向他的侍卫,有些忌惮,命令队伍两侧的少量骑兵分别向马弩团回射,抑制马弩团的火力。 阿波达干部骑兵分散了射击火力,虽然对唐军造成了伤亡和混乱,但还不能搅乱唐军中军的阵形。 两军相互射击,你来我往。箭矢落处,都是连片的惨叫声。而两军距离接战也越来越近了。 一百步。 “咚咚咚……” 唐军中军擂起了杀敌的战鼓声,轰隆如惊雷乍响。 “喝……” 唐军中军随之齐声爆出齐声威喝。数千人的齐喝,如卷席而来的风暴,掠过每一个突厥骑兵的心灵,迫人的气势令骄傲的突厥骑兵也微微凛然。 五十步,唐军中军长长的马槊已经抬起,槊头寒光刺目。 “杀。” 咄鲁弃下弓箭,扬起厚实威猛的马刀,声嘶力竭地高喝,两军接战后才是他期盼的杀戮时刻,敌军阵中才是他想要的杀戮舞台。 即将大肆杀戮的兴奋令咄鲁放松了对战场全局的把握,唐军两翼的马弩团一直在持续地向他和他手下的盔甲侍卫射击,他却没有最大限度地予以重视。(就爱读书最快更新) 突然,咄鲁的瞳孔里显现出一点寒光,寒光由远及近,面积逐渐扩大。 那一点寒光翻滚飞来,如此之快,以致等到兴奋忘情的咄鲁注意到时,躲避为时已晚。咄鲁身边受到弩箭重点招呼的附离们自顾不暇,也都来不及替主将阻挡。 刹那间,咄鲁只觉脖子一凉,尖锐刺痛,一个冰冷的东西突然塞住了他的喉咙,这个东西还夹带着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将他向后扯去。 咄鲁颈项的肌肉剧烈收缩,僵硬的感觉从咽喉直窜向全身,这个东西霸道地阻塞他喉间的气流,使他再也喊不出下一个“杀”字。 咄鲁倔强地用力深吸一口气,企图让外面的气流涌入胸腔,然后从胸腔里挤出一股能够让他发声的外出气流。他想再次张嘴喊出一个“杀”字,振奋帐下勇士们斩杀唐军的斗志。 但他这次喷涌而出的不是高昂的呐喊,而是一股粘稠火热的鲜血。 咄鲁低头一看,他惊骇,他看到了弩箭,尾部没有箭羽的弩箭。他的脖子被一支弩箭完全贯穿。 咄鲁低下去的头没有能够再次抬起来,他的喉间咯咯有声,鲜血从嘴和鼻子里象喷泉一样汩汩而出,飘洒如花。 美丽的血花,一如他曾经亲手砍下的无数唐人的断头脖颈里喷出的血花一样美丽,用生命之花绽放的瞬间美丽。 咄鲁企图举起手去拔掉贯穿脖颈的弩箭,但浑身的力道似乎已经随着喷洒而出的鲜血散尽。他不但没有抬动手臂,反而轰然栽下马去。 在落地后生命消逝的瞬间,咄鲁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脸上满是肉体剧烈的痛苦和绝望的不甘心。 咄鲁内心在大喊:“大突厥的勇士们,杀,杀光唐狗。” 可咄鲁用最后的生命之光喊出的心声,帐下的骑兵却再也无法听到。死之前,咄鲁的脸上努力绽出一丝笑容。死,他早有准备,一点都不害怕,视死忽如归。 他这一辈子是突厥英雄,杀人无算,来世一定要再来称雄,杀伐天下。 阿波达干部骑兵见酋长意外中箭阵亡,有着短暂的惊愕和惶然。虽然咄鲁的副将遵照惯例立即接替了咄鲁的指挥位置,骑队有主心骨,不是很混乱,但整个骑队的气势一下子弱下去很多。 两军接战前双方军人的感受是非常敏感的,唐军明显感到了突厥骑兵士气陡然下降。敌降我升,唐军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军中战鼓声愈加密集,队伍以锐不可挡之势向突厥骑队冲了过去。 阿波达干部骑兵惶恐过后,心中升腾着复仇的烈火,他们铁青着脸色,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在主帐副将的带领下,催动战马,挥舞着马刀,坚定地与唐军碰撞在一起。 两军交接处立即出现了一条红色的血线,并以很快的速度向深层扩散,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唐军中军的各路纵队是分开的,夹带着排山倒海的势能冲击力,像一把把尖刀刺入突厥骑阵。突厥骑兵身不由己地被裹挟着向唐军各条纵队中间的缝隙里面涌去。 转瞬之间,唐军不用费多大劲,在突厥骑兵的“主动配合”下,很容易就如切大饼一样把原本作为一个整体的突厥骑阵切割成分散的条状。 李琅操练的这个阵法就是要让敌人在交战时有空隙可以钻,从而令敌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切割。 唐军各路纵队之间的缝隙间距有特色,越往里越狭窄。突厥骑兵涌进去,到最里面发现是个死胡同,迎接他们的是左右两侧配合夹攻的如林长槊。 缝隙的好处是,前军不至于被突厥骑队堵住冲击道路,同时还能把那些涌进缝隙的突厥骑兵留给后面跟上的唐军厮杀。要不然,前军在前面跟突厥骑兵激烈厮杀,后军却由于无法挤上前来,只好在后面无所事事,等到前军战死了,才能顶位上去接敌厮杀,这样的添油战术不利于发挥整体军力。 “呜……呜呜……呜……” 唐军号角再响,这次是两短一长。 阵势开始发动。 每一路纵队又分裂出两路纵队,两路纵队背部互靠,互相掩护身后,沿着相反的方向旋转。 顿时,唐军中军骑阵变成一个又一个小漩涡,将突厥骑兵切割成块,全部包裹进漩涡中心。 每一个漩涡中,唐军从四面八方将突厥骑兵包围其中,突厥骑兵四面都是铜墙铁壁般密不透风的马槊丛林。 整个战场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包裹突厥骑兵的螺旋圈,唐军三百六十度攻击无死角,突厥骑兵彪悍勇猛的长处被螺旋圈抑制住了,队伍完全被分割和破坏掉了。 冷兵器时代的战场,最大的伤亡和战果往往不在有组织的厮杀过程之中,而是出现在破坏了敌军有组织的战斗之后。突厥骑兵被分割后,才是阵法展现威力的时候。 螺旋包围圈象绞肉机一样发动起来,一步步收紧包围圈,唐军如林的马槊所及之处,突厥骑兵血肉横飞。 第0114章 被赶上架的鸭子 天色大明,丝丝缕缕的晨风拂过松漠营汹涌滚动的阵列。[.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黎明的草原,金戈铁马,杀声震天。一个又一个突厥骑兵在各个螺旋包围圈中陆续倒了下去,临死的躯体痛苦地扭曲着,四肢徒劳地抓挠着草地,生命在痛苦的尖叫声和鲜红的血光中作最后的徒劳挣扎。 突厥骑兵很少有人能够逃出螺旋圈,逃出螺旋圈的人也走不远,松漠营的左右两翼骑兵和马弩团在外围严阵以待。 等到松漠营聚拢成圈的骑兵散开,一个个小包围圈里只剩下了满地的鲜血和突厥骑兵横七竖八的肢体。 “冠军侯发明的阵法很是霸道啊。”赵文登遥望呈现出一边倒的战场,抽了一口冷气,“阵法叫什么?” “车悬。” 霍去病凭着车悬骑阵,一度战无不胜,将匈奴打得狼奔琢突,溃师千里。 李琅接掌松漠营以来,一直都在操练车悬骑阵,本意是为了提升松漠营的战斗力,防备契丹汗帐贵族们的阴谋,却不曾想先用在了突厥人身上。 此战,松漠营仅仅以伤亡五十余人的极小代价,射死阿波达干部酋长咄鲁,斩杀阿波达干部全部骑兵,俘获阿波达干部贵族、部众数千,包括突厥王庭信使苾罗西。缴获帐篷、牛羊牲畜若干,解救出千余被俘的汉民。 战果大出李琅和赵文登意料,简直不敢相信,特别是李琅,可以说是信心倍增。(.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当然,能够取得如此战果,除了李琅在招募松漠营将士时要求有实战经验,以及车悬霸道以外,从云州兵仗库带来的铁蒺藜、马弩等军械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唯一遗憾的是,有数百被俘的汉民被突厥骑兵屠杀和被列弧阵阻敌的唐军误杀,其实他们之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只是受伤,但松漠营没有医疗条件,只能任由受伤的人死去,就地埋葬。真是非常痛心的一件事。 赵文登拿着松漠营统计出来的战绩单,连忙给云州太守府修书一封,在书信中详细描述了战斗过程,并夸赞李琅一番,然后将书信、突厥王庭的相关信息,连同被俘的阿波达干部贵族、部众,以及被从阿波达干部解救出来的千余汉民一起交给后勤补给队带回云州。 赵文登刚忙完这一切,李琅的亲兵就过来传达命令,不能将被俘的阿波达干部贵族和部众交给云州的后勤补给队,这些人留下来另有大用。 赵文登连忙遵命行事,吩咐不需押送俘虏的补给队带着被解救的千余汉民立即启程回返云州,自己来到松漠营主帐。进帐时,看到突厥王庭信使苾罗西和几个阿波达干部贵族被随军牙郎从里面带出来。 “是不是审问出紧急军情?” “正是。奴古达等人和阿波达干部贵族都已证实无误,突厥王庭虎师四千人驰援阿波达干部。” “虎师……”赵文登心头猛跳,首战大捷后的兴奋遽降。虎师是突厥王庭的精锐骑兵,原来的虎师十分强悍。突厥大分裂和王庭内乱以后,虎师数量锐减,战斗力也大不如前了,但仍然不失为一支草原劲旅,“我们只怕难以力敌四千虎师。” “是啊,可我们也难以退避三舍。” 李琅何尝想跟虎师交战,可事情的发展往往环环相套,他就像被赶上架的鸭子,想下来已经不可能了,李琅通报军情分析道,“经刺探,突厥王庭总兵力不足六千,却分出四千前来驰援,这是孤注一掷歼灭我们的节奏啊。” “不错。”赵文登连连点头,“西北面,回纥等三部六万联军如黑云压城;西南面,我大唐二十万大军云集青海湖;东北面,平卢军和范阳军兵多将广,奚与契丹虽名义上为突厥藩属,但都是脚踏两只船的墙头草,不定还趁机落井下石。突厥王庭只能靠近因青海湖大战而将兵力抽调一空的朔方、河东喘息养战,因此绝对无法容忍这个地区出现任何潜在的威胁,必欲除之而后快,不会放任我们离开。” 李琅的看法跟赵文登相同:“这恐怕是一场无可避免的生死之战,也是我们此次征讨突厥王庭的关键所在。如果歼灭了四千虎师,突厥王庭就在望了。” “可是,敌军太过强大……” “谁说不是呢。”李琅苦笑道,“我还要告诉赵参军一个坏消息,我们仍然没有所谓“讨伐突厥的大军”的任何音讯。” “啊……”赵文登浑身冰凉。 “到这个时候,我们也别再自欺欺人自我安慰了。这次讨伐突厥,我们既是前锋,又是主力中军,一切都全靠我们这点人。” “那该如何是好?”赵文登感觉被人给卖了,愤懑不已,好一会才冷静下来分析道,“前进,与虎师交战,我们毫无胜算。撤退,亦难逃虎师追击围歼。即便有少部分人侥幸突围,也会被朝廷以丧师辱国的罪名从重处置。” “我们没有选择,唯有背水一战。”李琅无奈道,“而且要速战速决,如果等到其他突厥部落的骑兵汇集到可敦城,我们就陷入四面楚歌,无人可生还。” “哎……”赵文登颓然叹着气,突然想到什么,“不知李校尉可曾派人探明,三部联军是否一路追了下来?” “距离太远了,我军无法刺探。”李琅根据依据历史道,“不过,几千里草原,战线太长,我想联军后继乏力,没办法继续追击了,可能要等到秋天才会卷土重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倒是时候跟突厥王庭谈一谈了。” 赵文登时刻不忘自己随军的使命,那可是关系着他、杜太守,以及云州一众主要官员的命运啊,“联军不再南下,突厥王庭劫持中使和公主就失去了本义,不如由我去说服突厥王庭释放袁将军和静和公主,双方罢战休兵,松漠营避免与虎师交战。我们歼灭了阿波达干部,算是给突厥王庭劫持人质的教训,保全了国格,对朝廷也有交代了。” “赵参军,我刚刚审问了阿波达干部众贵族和王庭信使苾罗西,他们都矢口否认突厥劫持人质,我怀疑劫持中使和公主的是否另有其人。” “除了突厥王庭,赵某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一方有劫持人质的动机。”赵文登固执道,“突厥王庭的秘密行动,下面的人未必知道,我们需跟突厥可汗直接对话。” “赵参军执意要去,我无权阻止。”李琅只得同意,“现在我军有叶护阿布思的大儿子苾罗西在手,相信王庭不敢轻易加害你,你去王庭有一定保障。等等吧,等到合适时机,你就出发。” “多谢李校尉想着赵某的安危。”赵文登不放心道,“但不知合适时机是什么时候?” “王庭虎师正在逼近,时辰紧迫,至少我们要能暂时甩开王庭虎师。” 突厥王庭二十出头的鹘陇匐特勤和已过而立之年的叶护阿布思率领四千虎师赶到阿波达干部时,看到的是一地的尸体,阿波达干部酋长咄鲁也在其中。 “我们来晚了。”阿布思沉着脸道,“看尸体的僵硬程度,唐军离开已有三四个时辰。” 草地上有密集的马蹄印,人的脚印,牛羊的蹄印,方向向南。种种迹象表明,唐军围歼了阿波达干部落的骑兵,俘获所有部众和牲畜反转南方去了。 第0115章 奔袭 鹘陇匐特勤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不甘,对阿布思道:“叶护,唐军裹挟着阿波达干部大批部众和牛羊,走不远。(.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我们领军南下追击,将这支唐军撕成碎片,为阿波达干部的勇士们复仇,夺回部众和牛羊。” 突厥可汗的子弟称为特勤,相当于大唐的王子。虽然鹘陇匐不是骨咄叶护可汗的儿子,但其父判阙是登利可汗的堂叔,他的家族为阿史那王族核心成员,年轻的鹘陇匐与大他二十多岁的大哥乌苏米施很早就被王庭封为特勒,兄弟两人都拥有汗位继承权。王庭四千虎师的最终指挥权握在他手中,因此他本不必跟依附突厥王庭的铁勒人阿布思商量。只不过王庭目前急需各部援兵赶来勤王,特别是实力最为强大的同罗部骑兵,这造就了阿布思在王庭的地位仅次于骨咄叶护可汗,鹘陇匐不好在阿布思面前独断专行。 阿布思是沙场宿将,老成持重,他觉得事情不同寻常。中国出兵趁火打劫,最终目标必然是突厥王庭。阿波达干部只是由于拦住了唐军进军的路线,才遭到围歼,唐军无可能在围歼了阿波达干部骑兵后就马上退返。 不是退返,那唐军哪去了呢? 阿布思是突厥汗国少有的有兴趣了解汉文化的人,本人懂汉语言,接触过汉文典籍,知道汉人有三十六计,眼前这种局面很像是暗渡陈仓之计。(.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就爱看书网) “尊敬的特勤,请保持雄鹰般的冷静。据我揣度,草地上密集的南下蹄印是唐军的小股骑兵或后勤补给队驱赶从阿波达干部掠获的牲畜故意弄出来的,目的是诱导我军南下追击,唐军此时极有可能已经转道攻击我兵力薄弱的王庭,王庭仅余一千多兵马,朝不保夕。请尊敬的特勤放弃南下追敌的念头,下令大军立即回援王庭。刻不容缓。” “叶护所虑极是。”鹘陇匐年轻却很冷静,阿布思言之有理,只是杀鸡焉用牛刀,对付三千人的松漠营完全用不着四千虎师,“叶护率三千勇士回援王庭,由我领一千儿郎南下追击唐军偏师,夺回阿波达干部的部众和牲畜,让阿波达干部能够继续繁衍生息,发展壮大。” 鹘陇匐是站在王庭的政治立场上作出如此命令的,此时的王庭急需各个部落勤王,故而绝不能寒了部落的心,阿波达干部因保护王庭而被灭,王庭一定要替阿波达干部找回这个场子。 阿布思沉吟了一下,兵力分散,就有可能被唐军各个击破,但鹘陇匐拥有汗位继承权,他现在全盘否决鹘陇匐的命令会给以后带来隐患。另一方面,他也认为三千虎师对阵松漠营稳操胜券。私人方面,现场没有发现他大儿子苾罗西的尸体,应该在被俘的人群当中,他一向都十分看重这个儿子,父子情深,想亲自去解救。[就爱读书] “这样吧,特勒速速回援王庭,由我领军一千南下追击。” 李琅跟赵文登商定已毕后,下令一个旅的兵力押解阿波达干部的大部分俘虏和牛羊,沿着跟云州补给队不同的路线南下诱敌。如果发现王庭虎师追了上来,就立即扔下俘虏和牛羊,打马退避,任由俘虏和牛羊被王庭虎师夺回,不要鸡蛋碰石头,保命要紧。 李琅自己率领松漠营主力未作多少停留,押着一些青壮俘虏和几百头拉着干柴的健牛,由奴古达等归化突厥人和斥候带路,顺着早就探明的捷径直奔突厥王庭所在的克伦鲁河可敦城。 三个多时辰后,松漠营抵达了克伦鲁河上游南岸。 克伦鲁河是一条东西流向,下游消失于阿波达干部东面沙漠的内陆河,如果借用后世的经纬度标示法,这条河流跟契丹汗帐几乎处在同一纬度上,当然,经度上相距千余里之遥。克伦鲁河上游北面便是可敦城。 隔河远远望去,可敦城营帐座座,连绵成片,到处炊烟袅袅,像是在生火烤羊,饱餐候战。 松漠营逼近克伦鲁河南岸时,突厥王庭的斥候就提前查探到了,不过王庭没有退避。当前局势下,他们实在没有更安全的地儿可跑。 对岸传来阵阵闷雷般的蹄声,急促又沉重,克伦鲁河的河水莫名地荡漾起来,唐军从南面滚滚而来,马蹄锤击大地,卷扬起冲天的尘土和草屑。 骨咄叶护可汗和众多王庭贵族隔岸观察着唐军,只见唐军黑色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明艳的铠甲和长长的槊头在阳光下反射出夺目刺眼的光芒。 “这股唐军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王庭贵族们大惑不解。 松漠营撇开四千虎师,径直奔袭突厥王庭,跳脱了唐军一贯稳打稳扎、步步推进的窠臼。面对突其而来的唐军,突厥王庭始料未及,阿波达干部和虎师都没有传令兵来报。 “肯定是唐军突破了阿波达干部,并避开我王庭虎师,抄近路奔袭而来。”乌苏米施特勤道。 “应该是如此。”骨咄叶护可汗点头。 “唐皇卑鄙,一边派左羽林将军孙老奴去唆使葛逻禄、拔悉密和回纥等九姓铁勒联兵南下进攻我大突厥汗国,一边编造王庭劫持公主的弥天大谎,出兵北上夹攻,显然是务求灭掉我突厥王庭。我们一定要全歼这股唐军,给唐皇一记响亮的耳光。”默啜可汗的孙子勃德支忿忿道。 “那是当然。” 问题是如何全歼,突厥王庭的贵族们拖家带口,老弱妇孺一大串,随行还带有突厥多年来从四处劫掠来的无数珠宝财物,然而可战之兵却仅有千余,对阵近三千唐军,还真有点棘手。骨咄叶护可汗转头问身边的一众贵族,“诸位都说说,我们该怎么全歼河对面的唐军。” 王庭贵族们顿时众说纷纭。 唐军远来疲惫,如果是阿波达干部有千余骑兵,大抵会主动攻击松漠营。但越是上层就越偏向于稳重,突厥王庭中这些手握权柄养尊处优的高级贵族们已经失去了普通突厥部落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松漠营汹汹而来,衣甲鲜明,马槊林立,旌旗蔽野,军容甚是雄壮,王庭贵族们不免有些不自信。 最后,王庭贵族们议定出稳重的应敌方针:放弃主动进攻,一面派人向鹘陇匐特勤和西叶护阿布思传达火速回援的命令,一面命令王庭现有的一千多骑兵在克伦鲁河北岸掘沟布防,等待虎师回援,然后两军南北夹击,一举全歼松漠营, 跟许多草原内陆河一样,克伦鲁河河水并不深,战马可以直接趟过去。虽然由于前段日子的连日大雨,使得河面宽阔了一倍有余,但大军仍然可以直接渡河,无需架设浮桥。 令突厥王庭意外的是,松漠营并没有立即渡河对王庭发动进攻,整支军队都下马歇息,饲马宰羊,坐地饱食。唐军的这番举动让突厥王庭求之不得,王庭需要的正是时间,唐军歇息得越久越好,虎师回援之后就是唐军的末日到来之时。 第0116章 策反 “突厥王庭就在河对面,赵某是时候去跟可汗面谈了。”松漠营主帐内,赵文登有些急切,不是赵文登不怕死,实在是救不回袁孝和静和公主,朝廷不会放过他和云州众同僚,背后有根无形的鞭子在抽着他。 “我们跟突厥王庭之间的战况尚未明朗,你现在去了很难有效果……” 看着赵文登突然沉下去的脸色,李琅只好转口道,“你执意要去我也不阻止,我个人有一个从王庭内部策反的设想,不管劫持中使和公主是不是突厥人干的,你进了王庭后都尽力试一试。” “策反……”赵文登诧异,“李校尉想策反谁?” “你跟我说过近几十年突厥王庭的内乱情况,里面有一个可怜的女人,骨咄禄婆匐可敦,没错吧。” “对,骨咄禄婆匐可敦是毗伽可汗的妻子,这个女人确实够可怜的。丈夫毗伽可汗被毒杀,继任汗位的儿子登利可汗被堂叔判阙特勤砍杀,接着继任可汗的两个儿子先后被骨咄叶护砍杀,而后骨咄叶护与判阙特勤结成同盟,自立为可汗,即为当今突厥大汗。其实骨咄禄婆匐可敦还有一个大儿子,伊然可汗,被立为可汗以后很快病死,不排除被人下秘药毒死的可能。(.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说着,赵文登很快反应过来,“莫非李校尉想策反骨咄禄婆匐可敦?” “正是。” 丈夫和几个儿子都被害死,骨咄禄婆匐可敦的怨气值有多高,可以想象得到。而且李琅还不是想当然,唐书记载,骨咄禄婆匐可敦后来率众归唐,唐玄宗封她为宾国夫人,每年供给“粉直”20万。 赵文登微一沉吟后,禁不住拊掌叫好:“毗伽可汗死后,陛下曾派现任左金吾将军,时任宗正卿的皇室宗亲李佺前往吊奠,并为毗伽可汗立庙碑,由起居舍人李融撰写碑文,其子伊然可汗和登利可汗就任汗位时,骨咄禄婆匐可敦都在摄政,握有实权,她同意两个儿子都接受我大唐册封,由此足见骨咄禄婆匐可敦亲近大唐,现在王庭掌权的骨咄叶护可汗和判阙特勤一家又都是她的死仇,不共戴天。更妙的是,她是阿史那王族正统,在王庭贵族中有登高一呼的影响力。” “此计似乎可行,只不过……”赵文登往深处一想,又否定了,“尽管骨咄禄婆匐可敦亲唐,但也远不至于降唐。” “赵参军所虑极是,策反骨咄禄婆匐可敦的前提是要让王庭贵族们绝望。”李琅笑道,“这事就交给我来做,你只管去跟骨咄禄婆匐可敦谈。” “那好,事情就这么定了。”要让王庭贵族们绝望,就必须歼灭回援的王庭虎师,赵文登觉得那是绝无可能的。只是,到目前为止,李琅的决策和战绩都令他刮目相看,所以他忍着没给李琅泼冷水。 “拜托赵参军了,策反骨咄禄婆匐可敦,大功一件啊,于赵参军有进益之能。” “我理会得。”赵文登点头,如果成功策反骨咄禄婆匐可敦,就算最后救不回中使和公主,朝廷也会酌情从轻处置他。 “赵参军单刀赴会,多加保重。” 目送赵文登带着阿史那撷曼的画像渡河后,李琅回营跟将士们一起休息了两个多时辰,直至太阳西斜,才在南岸留下两百骑兵监视突厥王庭,主力大军向着南面的来路缓缓退去,慢慢消失在王庭的视线中。 防守克伦鲁河北岸的契丹骑兵将赵文登押入了突厥王庭,默啜可汗的孙子勃德支过来审问赵文登。 “打。” 得知赵文登的来意后,勃德支二话不说,当即命人将赵文登就是一顿海揍。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阁下为什么打汉军使节?”赵文登懵了,奋力睁开一双被打得瘀肿的眼眶质问勃德支。 “因为你丫懂个屁。”勃德支嗤笑道。 回纥等三部联军之所以今春进攻突厥,其实就是去年唐庭派左羽林将军孙老奴去唆使的。唐庭一直想除去突厥,可自身又没那个能耐,便经常借刀杀人,不断唆使金山以西的突厥别部和九姓铁勒攻打突厥,削弱突厥实力。云州发生劫持公主事件,寻常百姓相信是突厥人干的,唐庭中的朝臣们却绝对不会这么容易轻信,可唐庭不经调查,就急不可耐地将屎盆子扣在突厥头上。为什么?因为唐庭需要以此事为出师之名配合三部联军夹攻突厥王庭,劫持事件是不是突厥所为并不重要。 只不过勃德支没兴趣跟中国的一个边塞官员说这些,直接开削。要不是因为西叶护阿布思大儿子苾罗西在松漠营手中,赵文登的脑袋已被他砍下挂旗杆上了。 此刻,赵文登心里隐隐有些认同李琅的推测了。或许,中使和公主真不是突厥人劫持的…… 要不然,突厥人没有道理拒绝对话呀,这事必须得设法确认。 “把他扔进羊圈。”勃德支转身欲走。 “且慢,我要面见尊敬的骨咄禄婆匐可敦。”赵文登连忙叫住勃德支,面露神秘道,“有事关骨咄禄婆匐可敦生死的要事相谈,我想你不会看着骨咄禄婆匐可敦陷入绝望吧。” 赵文登当然不是真的懂个屁,他熟悉突厥,知道勃德支是默啜可汗的孙子。开元四年六月,默啜可汗遭九姓铁勒拔曳固部勇士颉质略刺杀,首级被送到长安向皇帝讨赏。前任可汗骨咄禄之子阙特勤杀死了默啜可汗留下的所有儿子和全部亲信,拥立其兄左贤王默棘连为突厥可汗,即为毗伽可汗。照理说,勃德支的父亲被杀,应该视毗伽可汗一家为死仇才对,可事实上,正是因为毗伽可汗的妻子骨咄禄婆匐可敦一力阻止阙特勤杀尽默啜可汗的孙子辈,才使得勃德支活了下来,骨咄禄婆匐可敦对勃德支有活命之恩。尽管勃德支恨大唐,对骨咄禄婆匐可敦却是素来非常尊敬。赵文登藉口事关生死的要事向勃德支请求面见骨咄禄婆匐可敦,勃德支是很难拒绝的。而骨咄禄婆匐可敦素来亲唐,会向他确认中使和公主是否遭突厥人劫持,同时这还是一个接触到骨咄禄婆匐可敦进行策反的机会。 “你跟我来。”勃德支果然没有拒绝。 第0117章 以逸待劳 鹘陇匐在率军赶回王庭的途中,接到了骨咄叶护可汗的火急命令:“唐军约三千骑进抵克伦鲁河南岸,正在歇息备战,即将渡河攻击,虎师务必飞速回援。” “快,快。” 王庭一旦有失,大突厥就完了,鹘陇匐心急如焚,连连催促帐下将士片刻不得耽搁,疾驰回援。 “呜呜……” 在距可敦城三十里开外,鹘陇匐突然听到前方传来唐军号角声,紧接着,在前探路的斥候传回了军情。 “报,前方两千多唐骑列阵于路中,意图与我军决战。” 鹘陇匐吃了一惊,暗骂唐军狡诈,他的虎师在可敦城和阿波达干部之间往返奔驰一天,几乎没有休息,兵疲马乏。唐军却只跑了他们一半的路程,有两三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以逸待劳。 鹘陇匐身边的几名“设”将也都立即意识到这个严重问题,七嘴八舌地提出了各自的建议。 “特勤,勇士们来回奔驰,又累又饿,休整乃当务之急。人要进食,马要喂料,此时不可迎战唐军。只有等人马歇过劲来,恢复了气力,才好杀敌。” “我们已经在阿波达干部发现有铁蒺藜和绊马索,前方唐军如此自信地列阵相迎,只怕阵前又布置有机关陷阱,我们应该退而绕道,返回可敦城,会合大汗,休整再战。” “哼,一厢情愿。唐军候在这里,分明是谋划好要跟我们决战,又岂能任由我们顺利绕道回到可敦城?我军一绕道,唐军必然会全力追击。我们疲惫的战马如何跑得过唐军休整后的战马,如果大军因避战绕道搅乱阵型,加之畏敌避战导致全军锐气减低,就很容易被唐军击溃。此时之局面,是不得不战,但必须尽量拖延。” …… 诸将说得都很有道理,鹘陇匐最终决定就地停驻,骑兵们掏出随身干粮进食,抓紧时间休息。同时,鹘陇匐派出传令兵绕开唐军,速去王庭报信,请求王庭出兵夹击。 “报,唐军军阵向我军推进。” 鹘陇匐眉头一皱,显然,唐军不让他休息,他心中隐隐理清了松漠营绕道奔袭王庭的战略意图。 松漠营避开虎师,绕道奔袭王庭,抵达克伦鲁河南岸耀武扬威,是为了迫使王庭下令虎师不顾疲倦,匆匆回援,然后唐军在虎师的必经之路上以逸待劳,围点打援。 “整队迎战。” 拖延时间休息不成,绕道退回王庭休整也不行,鹘陇匐唯有下令迎战。尽管如此,鹘陇匐和虎师众设将依然满怀获胜的信心。 王庭虎师,即便是疲惫不堪的虎师,也不是寻常唐军所能轻撄其锋的,更何况他兵力占优。 “中国编造谎言,卑劣地践踏了大突厥神圣的尊严,将无尽的耻辱带给大突厥勇士。他们出兵杀害了阿波达干部的兄弟,又妄图攻击我大突厥王庭。现在,他们就在你们的眼前。大突厥的勇士们,你们要用战刀捍卫大突厥的无上荣耀,你们要用唐军的鲜血洗刷中国加在我们头上的耻辱。” 鹘陇匐策马扬鞭,在虎师阵前来回驰动,鼓舞部下士气,带头振臂高呼,“杀光唐狗。” “杀光唐狗。” “杀光唐狗。”…… 三千虎师瞪着一双双嗜血的眼睛,身上战斗的热血急速沸腾起来,他们似乎忘了疲惫,回应给鹘陇匐一片又一片山呼海啸的杀敌声。 虎师士气可用,鹘陇匐按兵不动,以静制动,静候唐军主动进攻。 前方,唐军来了,两千多骑兵齐整推进,如同一堵堵铜墙铁壁,行至虎师阵前数百步开外时,唐军止步,预作攻击准备。 很快,唐军中军黑色的皂旗挥动了起来。 “进。” 唐军全军暴喝,一列列骑兵挽弓搭箭,催动着战马,耸动着身躯,井然有序地朝突厥骑兵步步推进,如层层翻滚逼近的巨浪。 一支军队简单的整齐推进容易,但要形成那种排山倒海的森然气势,却需要很深的战争底蕴。大唐无疑是具备这种战争底蕴的国家,而四出劫掠,军纪相对散漫的突厥骑兵却很难训练出如此完美的阵型。 只有身处军阵的核心,才能体会到那种阵列推进的壮阔和铿锵。也只有坚阵对面的敌人,才能深切地感受到那种无形的,逐渐加强的层次压迫感。鹘陇匐和虎师将士现在就被这种气息笼罩,不免有些凛然。 唐军很快进至突厥骑兵的两百步以内。 “勇士们,弓箭准备。” 虎师骑兵纷纷弯弓搭箭,只待唐军迫近弓箭射程,全军陡然齐射,用漫天箭雨撕裂那令人很不舒服的压迫感。 一百六十百步,眼看唐军即将进入弓箭覆盖范围,唐军中军皂旗却在此时再次挥动。 “散。” 唐军再次随着皂旗齐声暴喝,快速变阵,中军突然向两侧闪开,露出军阵中间的一片空地。 虎师骑兵这才发现,唐军军阵竟然是中空的。 唐军军阵中央,数百多头健牛由数百名阿波达干部落的青壮俘虏驱赶着,随着军阵往前行进。每一头健牛的牛背上,都捆扎着灌木干柴,头角上扎上匕首,刀尖向上,寒芒闪闪。 动物油脂的味道弥漫在整群健牛中间。 鹘陇匐等虎师将士正不知所谓,对面掩护健牛的唐军两翼有十数人用突厥话大声命令赶牛的几百名俘虏:“放牛。” 俘虏们闻令,立即朝着牛屁股连连挥鞭,驱驭牛群前行,自己则侧向闪开,并匆匆向后退却。 健牛受到猛烈抽击,臀部剧痛,立即撒开四蹄,朝着前方的虎师骑兵冲击而去。牛群奔腾,蹄声得得,铿锵激越,气势颇为壮观。 突厥和大唐向来用刀对话,谈不上文化交流,绝大多数突厥人无从知道战国齐将田单曾经发明了一个有名的火牛阵,鹘陇匐和麾下将士一时只瞧得目瞪口呆,唐军竟然异想天开地使用牛群冲阵。 惊讶归惊讶,但谁都明白,唐军可不是给饥疲的他们送牛肉劳军来了,别的先不论,光健牛牛角上那一把把寒光盈转的匕首就是显而易见的威胁。这些匕首是阿波达干部部众日常生活中用来杀羊剔肉的,锋利无比。 牛群冲击速度很快,转瞬间就已奔至虎师阵前百步以内,鹘陇匐紧急命令虎师骑兵张弓射击。 “放箭,射杀牛群于阵前。” 虎师前军一千多支利箭率先离弦,锋利的箭镞带着尖锐呼啸朝牛群劈头盖脸地笼罩下去。 第0118章 悲歌和欢声 一番箭雨过后,有些牛身中数矢,有些牛毫发无伤,但几乎没有牛中箭倒地。健牛皮坚肉厚,躯体强壮有力,即使是身中数根投掷标枪也未必伤其筋骨,几根箭矢无法令其即刻倒地毙命。 虎师骑兵的箭雨没有达到射杀健牛的目的,倒惹得群牛狂怒起来,群牛将虎师骑兵视为攻击对象,牛眼圆瞪,四蹄翻飞向前疾冲。 牛群承接了虎师骑兵的第一拨箭雨,为唐军两翼骑兵创造了后发制人的射击机会。 “咚咚咚……” 唐军后阵遽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战鼓声,鼓声急促,如暴风骤雨肆虐草原。闻到鼓声,唐军两翼骑兵羽箭上弦,向后满弓。 “射。” 虎师骑兵的首拨利箭飞向牛群,晚一步离弦的唐军羽箭却径直飞向了虎师骑兵,两军箭矢在空中交叉而过,可夺命的对象不同。虎师骑兵的箭雨射进牛群后,唐军两翼的第一波箭雨已朝突厥骑兵左右掩射而至。 “飕飕飕……” 漫天羽箭带着一股股尖啸劲风向虎师骑兵疾掠而去。箭镞突入肌肤,鲜血渗出皮甲。人声惨嚎,战马悲鸣。 与此同时,唐军军阵中,在牛群后面数十步开外,几百名唐军也在拉弦射箭,他们跟虎师骑兵一样,也是射向牛群。不过,他们的靶心是牛背上高耸的捆捆干柴,他们的羽箭也跟寻常羽箭稍有不同,箭杆较为臃肿,上面裹有浸透动物油脂的干燥苇蒿,这些苇蒿已经被点燃,火焰在箭杆前端腾腾上窜。(.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火箭,射。” 火箭带着翻腾烈焰,穿插进牢牢捆在牛背上的一捆捆干柴中,干柴事先已经被涂上动物油脂,遇火即着。 瞬间,牛群浓烟滚滚,熊熊火光冲天而起。 健牛遭到箭矢攻击本就愤怒,现在牛背又遭火烧,愈加狂怒。再加上唐军军阵中响起的如暴雨惊雷般的鼓声,令牛群受到不小的惊吓。怒火和惊惧交织,顿时来了牛脾气,在本能的驱使下,牛群背携烈火,头顶尖刀,撒开四蹄冲入虎师阵列中,抬起牛头四处乱顶。 牛角上捆绑的尖刀划破马腹、马腿,肚肠溢流,鲜血飞溅。密集的牛蹄践踏从马上跌落的虎师骑兵,马翻牛仰人倒地。 牛背上的熊熊烈火焚烧到战马的鬃毛、虎师骑兵的袍服毡帽,地上的草丛,烧得突厥人哭爹喊娘,虎师刚被鹘陇匐鼓舞起来的士气迅速低落,阵中火光四起,阵营大乱。 趁着虎师陷入混乱,唐军两翼连连齐射。虎师骑兵一面举盾挡箭,一面抽刀挥砍火牛,可牛背上烈焰翻滚,又哪是那么容易近身? 唐军阵中鼓声密集不停,地动山摇的鼓声似乎在为火牛呐喊助威,一时间,草原上战鼓声,喊杀声,牛哞声、马嘶声,惨叫声,响成一片。(.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疯牛群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愤怒惊乱中是四处乱窜的,四散窜奔的牛群彻底冲乱了虎师阵列。 唐军两翼箭雨一刻不停地朝狼狈不堪的虎师骑兵一波波地掩射,虎师前军死伤惨重,溃不成军。 “速速撤退。”鹘陇匐见状不妙,下令全军后撤,避开疯狂的火牛,退后重新整队。 众多健牛在烈火和唐军和虎师骑兵双方雨点般的交织箭矢下逐渐力竭倒毙,侥幸未死的健牛奋力抖落脊背上已经烧散的干柴,向草原四散奔逃。 火牛为唐军立下了大功,同时也为唐军拉响了进攻的序幕。 “呜……” 唐军进攻的号角响起,雄浑而苍凉。 中军黑色战旗如波浪般应号翻卷,军士们迅速列成车悬阵,缓缓升起了如林的马槊,而两翼骑兵则不为所动,继续追射并包围后撤的虎师骑兵。 经过火牛突阵和唐军追着射击,虎师骑兵损兵折将,尚未跟唐军真正接战就伤亡过半,三千人仅余一千多未带伤的人,也是个个疲惫不堪。唐军除了数十名军卒被射中以外,并无伤筋动骨的损失,士气正旺。 堂堂虎师竟然被火牛击败,造成了巨大伤亡。与唐军相较,伤亡比例之悬殊,事前完全不可想象。 鹘陇匐激愤难当,这还是突厥那支无往不胜的虎师吗? 可就虎师现在的境况,先机尽丧,遁走休整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唐军狡诈,疲兵之策害得虎师人饥马乏,如何能躲得过唐军追击?看唐军三面包抄的阵势,很明显,从一开始,唐军就谋划好,不给虎师任何遁走的机会。 “死战。”鹘陇匐果断下令剩下的虎师骑兵背水一战。 “遵令。”设将们轰然应命,无一人有异议,非常决绝。 虽然伤亡过半,士气低落。虽然饥疲不堪,身体里已经没有余下多少射箭举刀的力量,但为了王庭的安危,为了草原雄师的荣誉,虎师不惜抛洒生命。 “死战。” “死战。”…… 王庭虎师爆出成片喊杀声,回身与松漠营冲撞、绞杀在一起。刹那间,刀槊相格的叮当声,战马的嘶鸣声,双方士兵生死相搏的呐喊声,马刀砍穿甲胄,马槊切进人体那令人作呕的闷响声,此起彼伏。 虎师骑兵的决死勇气陷入了自身气力的匮乏和松漠营的车悬阵威力之中,没有发挥出来。对松漠营来说,这是一场跟歼灭阿波达干所部骑兵类同的战斗,刚刚有过一次实战经验的松漠营将车悬阵法演绎地更加熟练,以伤亡一百余人的较小代价大获全胜,全歼残余的一千多虎师骑兵。 三千虎师骑兵在疲惫中折断了他们骄傲的脊梁骨,为突厥王庭和荣誉流尽了他们最后一滴血。 鹘陇匐和多名设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最终受伤被俘。 大战后的草原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溪。垂死的将士悲嚎阵阵,失去主人的战马围着主人的尸体来回打转,折断的狼旗斜插进草地,形成一副鏖战冷却后的惨烈余韵。 悲歌属于王庭虎师,血染战袍的唐军将士欢声雷动。 李琅乘胜挥军折返可敦城,会合监视并牵制突厥王庭的两百骑兵,全军向着克伦鲁河对面的突厥王庭欢呼胜利。 在其他突厥部落的勤王之师来不及赶来的情况下,只要突厥王庭的千余骑兵选择列阵迎击,松漠营的车悬骑阵就有能力予以歼灭。突厥王庭很难逃走,王庭贵族众多且拖家带口,更携有若干年积累起来的数不清的财宝,行军速度快不起来,焉能逃得过松漠营的追击? 骨咄叶护可汗想成功逃走,必须甩掉王庭贵族和绝大部分财宝,轻骑遁入最近的突厥部落寻求保护。 李琅派出斥候刺探周边向可敦城靠近的突厥部落勤王援兵的动向,随即下令两翼骑兵护着阿波达干部青壮俘虏绕开王庭防御南面的沟壑,分别从克伦鲁河上下游渡河,使用一切能利用的任何工具,在突厥王庭的北面和西面挖掘壕沟,只留下东面一条通道。松漠营中军从下游渡河,列阵等在东面,准备跟残余的王庭千余骑兵进行决定突厥命运的一战。 第0119章 分赏盛宴 如李琅所料,得到虎师覆灭的消息后,突厥王庭的贵族们陷入空前的绝望之中,骨咄叶护可汗当即就要抛弃拖家带口的王庭贵族,带着亲信率军遁走。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这个决定在王庭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王庭再次分裂了。 跟以前多次分裂一样,阿史那王族内部的争斗非常残酷,失败一方的下场不忍言。 时辰挪至酉时,夕阳的霞光洒在克伦鲁河两岸,天地间炫彩多姿。在这个炫彩的黄昏,骨咄叶护可汗走到了他人生的终点。 骨咄叶护先后杀死毗伽可汗的两个儿子,自立为可汗。今天,孩子的母亲,毗伽可汗的妻子骨咄禄婆匐可敦在云州参军赵文登极力游说下,毅然给自己的孩子报仇,她联合很大一部分王庭贵族,于汗帐外伏兵杀死了骨咄叶护可汗。 骨咄禄婆匐可敦随后率领西杀葛腊哆、左杀判阙特勤之子乌苏米施、默啜之孙勃德支、伊然可汗小妻余塞匐、毗伽可汗女大洛公主、登利可汗女余烛公主等阿史那王族和王庭一众贵族,以及残存的千余骑兵放弃抵抗,献上骨咄叶护可汗的首级向李琅投降,同时遣人命令南下的阿布思率虎师残部投唐。 人一旦富贵,通常就会失去勇气,王庭贵族们的贪生怕死跟普通突厥骑兵的决死骨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松漠营接管了突厥王庭的一切,一面遍寻中使和公主,一面清点出数不清的战利品。 突厥劫掠周边地区和丝绸之路,王庭积累了众多珍宝。东方的丝绸、瓷器、纸张、珍珠母、金银、漆器等。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欧洲人、阿拉伯人的精铁、铅锌、钻石、青金石、雕像、珊瑚、琥珀、象牙、香料、皮货、珠宝首饰、乐器、葡萄酒等,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 松漠营的主薄由军需官王曜兼任,他带人对松漠营将士的军功和缴获的财物进行登记造册,忙活了一夜,次日早上,拿着军功册和财物册进主帐禀告李琅。 “经初步统计和估算,不算缴获的马匹牛羊,突厥王庭堆积的珍宝器物价值在3000万贯以上。” 李琅接过财物册,翻看了一下,问道:“依据我军惯例,获胜的将士们该分得多少战利品?” 要分赏斩获的财物了……王曜立即眉飞色舞,主帐内的亲兵也瞬间满面红光,竖起双耳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我军按照军功转数分赏斩获。”王曜拼命掩住喜色,详细具告道,“临阵对敌时,以少击多为上阵,兵力相当为中阵,以多击少为下阵。战斗结束后,杀死或俘虏敌军四成为上获,两成为中获,一成为下获,然后两者综合成转数。上阵、上获为五转,上阵、中获为四转;上阵下获为三转,以下递减类推。我松漠营此次征战,每一战都以少击多,每一战都全歼敌军,是当之无愧的最高转数,五转。按照惯例,最高可分赏三成斩获……” 主帐内的亲兵闻言心跳如雷,帐内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来到帐外正准备进帐的赵文登差点摔倒在地。 3000万贯以上的三成就是上千万贯啊。 需知偌大一个大唐一年的户税、地税、租庸调,再把驿税、青苗地头钱、榷酒、盐铁运等税收,以及其他巧立名目强行盘剥百姓的赋税统统算上,总岁入也没到5000万贯。这其中还有一部分属于节镇,朝廷没有直接支配权。然而支出却年年增多,别的不算,光军费开支就增长得十分明显,开元初,军费开支只有200万贯,而到了施行募兵制五年后的开元末年,军人有了军饷,军费迅速激增到1000万贯。 大唐十大节镇编制兵力49万,其他州县军队逾10万,1000万贯军费供给全国五六十万军队一年的军饷、军械、衣服、粮草等等所有开支……可这才是松漠营3000将士现在按惯例应得的分赏。 这也太吓人了有木有,不怪赵文登差点摔倒。 王曜一番话说出口后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忙补充道:“当然,俘获突厥王庭不同于一般战斗,数百年不遇,没有任何前例可援。” “我朝将士军功分赏有没有设置上限?” “军中分赏属于惯例,是潜规则,朝廷并无明文规定,自然也没有上限一说。” “那你认为,分赏多少合适呢?” “这……我的军旅生涯中仅仅得过一次市值一百文的财物赏赐,没有足够经验说不好。”王曜支支吾吾,“还是由李校尉自己决定吧。” “没有松漠营全体将士的血战,就不会有3000万贯以上的财物。我作主,分赏底线为每人100贯。” “喔……” 主帐内值守的二十名亲兵瞬间爆发出几乎相当于两百人嗓门的分贝。按当前物价,100贯能保障100年饿不死,这可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 王曜激动万分,生怕李琅改口降低标准,忙道:“好,我就遵照这个标准发放分赏。” 李琅又问王曜:“我军对单个将士的军功如何评定?” “单个军功分为跳荡、第一等、第二等和第三等四个级别,凡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贼徒因而破者,为最高等跳荡。”王曜一边翻看军功册,一边禀道,“我松漠营暂时没有出现勇冠三军的跳荡勇士,第一等也没有,第二等有两个,最低的第三等有32人。” “可有规定如何赏赐?” “封赏一般量力而行,没有确定标准。” “量力而行,说得好,我就再次作主,第二等军功获得者每人赏50贯,第三等每人赏25贯,赏赐与前面的100贯叠加。还有,伤者依受伤程度,发放10贯到50贯不等的医疗费。不幸战死的将士家属每户可得200贯抚恤,也与前面的100贯和军功赏赐叠加。” “喔……” 帐内的亲兵们再次发出震耳的欢呼,有人忍不住留下了感动的眼泪。叠加起来后,战死将士的家庭每户至少300贯抚恤,评定有军功的更多。这堪称国朝从未有过,同时也是千百年来不遇的最高抚恤,人死得太值了,死后,家人们一辈子都能过上好日子。 王曜也十分感怀:“李校尉对战死将士的关照,古往今来独一份,感人至深。” “将士们的荣誉和钱财都是他们用生命和热血博取来的,并非出自我的关照。”李琅突然脸色一肃,“我不能容忍军中存在任何贪腐现象,寒了将士们的心。我会成立一个军功评定和财物分赏监督团,一旦发现评定造假,冒领军功,侵吞军功或财物者,不管是谁,不论后台有多硬,都立即枭首辕门,这是军令。” “我一定秉公办理,接受监督。”王曜连忙应命,接着请示道,“被俘的王庭贵族们的私人财物总额必定不菲,属下建议遍搜他们的私人财物。另外,被俘的王庭歌舞伎达数百人之多,她们中很多都是年轻貌美的胡姬。胡姬的价格很高,把她们卖到关市,每人均价可逾百贯之多,数百胡姬可卖数万贯……” “你不用说了。”李琅打住王曜的话头,“突厥王庭是投诚大唐的,传令下去,不得对王庭贵族和普通突厥人进行殴打和人格侮辱,不得搜取俘虏们的私人财物。所有歌舞伎均不得登记为奴籍,一律放为自由平人,发放路费遣散归乡。” “……” 李琅的做法,王曜心里很不理解,极不认同。俘虏连人身都是属于胜利者的,谈何私人财物和人格?但王曜忍住没有多嘴,李琅摈弃咸阳军众校尉的往事涌上心头,他担心因质疑主将而职司不保……别看李琅的职官只是个旅帅,比他还低,可人家担任一营主将,有权免掉营中校尉的职官,他这个主薄自然更不在话下。 “田舍郎真傻……”王曜不以为然,心里暗骂着李琅,退了下去。 被突厥人打得鼻青脸肿的赵文登走进帐内:“李校尉给予松漠营将士巨额封赏,闻所未闻,就不怕有人弹劾你么?” 赵文登哈哈大笑,惹得亲兵们齐齐向他投来杀人的眼光。 第0120章 班师 李琅听出赵文登是在玩笑,也笑道:“赵参军高看了,我不够被弹劾的资格,要是军中小旅帅都劳驾御史言官弹劾的话,人家一年到头还不忙死啊,再说奏章也不好写,弹劾什么?污蔑我收买军心,居心叵测;还是指斥我违背规制,无视军纪?” 李琅借助唐契和亲硬生生挤进大唐官场,势单力孤尚未站住脚跟,凡事理当谨慎,不能率性而为,刚才作主确定分赏标准大块分金时,李琅已有思量过,巨额分赏不存在隐患。(.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他加持着老君赐福的神迹,政治正确性跟李唐国本绑在一起,弹劾他居心叵测的人首先要击破他的老君护身符。说实话,这可不太容易。李琅跟被官方认定造假的陈硕真不同,在经过皇帝派出的中使确认后,老君神迹可以说是已经法定……当然,这还得“感谢”京兆韦氏。那么,李唐祖宗老君所赐福的人会对李唐居心叵测吗?完全说不通,最重要的是,这么说动摇李唐国本。京城有那么多看李琅不顺眼的权贵,可在李琅杀虎夺将后,为什么齐刷刷地沉默,没一个人站出来发难?唐契约定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几乎人人都看得明白,李琅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时刻站着老君,不好下手啊,一个搞不好很容易反噬自身。 至于说指斥他违背规制,则是效果不彰。军队是绝对强势部门,军中惯例虽无明文规定,却很难改变。若依据军中惯例,松漠营每人该得3000多贯,他降了30多倍,别人还有脸弹劾吗?弹劾他的人得罪的是整个军方体系,处置他的人失去的是军心。(.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相信皇帝看到弹劾奏章,也得先找到惩罚他的堂皇理由,以及慎重权衡一下惩罚他的利弊得失。 “御史言官确实很难找到弹劾的由头。”赵文登清楚朝廷官员对李琅徒添奈何,才开玩笑,“不单如此,朝廷还会后悔到吐血。” “怎么说?” “松漠营如果仍属京兆军编制,缴获的财物纳归国库,可如今松漠营被朝廷划入了大同军,财物却是属河东节镇所有了。那可是3000多万贯啊。你说,朝廷是不是要吐血。” “是这话,呵呵。” 节镇军队的财权独立于朝廷之外,河东军的战利品不上缴国库。不过话又说回来,天宝初年的节镇远远没有安史之乱以后的藩镇那么大权专断,朝廷对节镇的控制力还是很强的,这一点从青海湖之战朝廷能调动四个节镇的兵力就可以看得出,这要是放在后来的藩镇,理都不会理朝廷的调令。因此朝廷非要腆着脸问田仁琬要钱,估计田仁琬也扛不住。 谈笑了一会,李琅言归正传:“赵参军可是为中使和静和公主的下落而来?” “正是,赵某拿着的阿史那撷曼的画像去见骨咄禄婆匐可敦,她告诉我,阿史那王族中根本就没有阿史那撷曼其人,云州劫持事件不是突厥王庭干的。从昨晚到现在,我又查问了很多王庭贵族,他们全都矢口否认。我把画像挂出来,让王庭的所有人指认,也是一无所获。看来真如李校尉所虑,劫持者另有其人。我受命于杜太守,随军接回袁将军和静和公主,现在可怎生是好。” “我已命松漠营搜查了整个可敦城,也没发现有袁将军和静和公主的踪影。”听口气,赵文登是想来探探口风,不是突厥干的又是哪一方干的呢。这种事,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妄言揣度容易授人口实,李琅不想说,转移了话题,“不过赵参军不必忧心,是朝廷指错了方向,杜太守怪不得你。” “那倒是。”赵文登见李琅无意谈论,只好作罢,他脸部多处瘀肿,话说多了就痛,“勃德支那厮事前硬气,殊不料后来投降也快,我真想以牙还牙,但听到李校尉不得殴打俘虏的禁令后,我这顿打算是白挨了,回去妻儿都不认识啰。” 看着赵文登呲牙咧嘴的模样,李琅笑道:“你挨勃德支这顿打还是挺值的,要不是他,你还不一定能得见骨咄禄婆匐可敦。此番成功策反骨咄禄婆匐可敦,使我军顺利俘获突厥王庭,你居功极大。将功赎罪,朝廷应该不再难为你。” 天宝初年的节镇跟后来的藩镇不同,并非真的是诸侯国,朝廷之所以设立节镇,是为了军事专杀。节镇以内,军、人、财三政之中,军队中的事务基本上都归节度使辖制,只有重大事情如将军以上的提拔等需向朝廷报备核准。但人、财两政只有军队和由节度使兼任都督的州才全权归属节度使,其他的州县依然处于朝廷体系内,除了赋税优先供给节镇军队等涉及军方的相关事务以外,地方施政和官员的升迁奖罚跟非节镇州县一般无二,云州官员是否能将功赎罪由朝廷说了算。 “希望如此。”其实赵文登正是因为有了这份大功傍身,才心情十分不错,笑意连连, “若论功劳,自然是李校尉的功劳最大。北灭突厥,消除中国两百余年以来的肘腋之患,这是名垂青史的丰功伟绩,史官的春秋笔下必有李校尉的名讳。回去后,河东节度使衙门必定给李校尉大加封赏。” 李琅笑道:“我很期待。” 赵文登感叹道:“实在想不到,松漠营仅凭一己之力就能俘获突厥王庭,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做梦,又很是后怕。” “是啊,好在都过去了……” 松漠营孤军出击突厥王庭,堪称一次深入敌境的斩首行动,危险性极大。说心里话,整个行动过程中,李琅一点把握都没有,他时刻都在准备着战败遁走……好在最终还是侥幸成功。 李琅觉得自己入唐以来,所历种种,虽然不乏险况,却都还算幸运,希望以后还能继续幸运下去。 “好了,不多谈了。其他突厥部落正派兵向可敦城靠拢,此地不可久留。赵参军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就早点回去休息,松漠营分发赏赐后,中午举行庆功宴,你费心去应酬那些突厥王庭贵族们,我坐镇主帐,就不去跟他们见面了,宴后,大军押着王庭贵族和3000多万贯财宝启程回返云州。” 中午的庆功宴上一片“狼嚎”,此起彼伏,松漠营将士都得到了重金分赏,一个个快乐得难以自已,不吼几嗓子无法平息心中澎湃的激动。跟着李琅混是最正确的选择,这不,才一个多月,先领了两个月的双倍军饷,现在又赚到了一辈子的衣食,钱领到手软。那些因不服李琅节制而离开松漠营的咸阳驻军得知后,是不是要后悔到找块豆腐撞死?他们当几辈子兵都赚不到这么多钱,还是自己英明。 “呜……” 宴后,班师的号角吹响了。 班师途中,经过原来的阿波达干部牧区时,李琅带着校尉们拜祭了被契丹骑兵屠杀的数百汉民同胞。 当日的惨况,李琅亲自到现场看过,那些被刀砍斧劈,马蹄践踏的男人、妇人、老人、孩童、婴儿的遗体横七竖八堆积在血泊中,一沟一池,堆尸如鳞,手足相枕。李琅不敢去看死者脸上的表情,心里有愤怒,还有对未来的恐惧。依据历史,十几年后,近四分之三的大唐百姓将面临这样的下场,李琅自己也可能成为其中之一…… 大军继续南返,会合了南下诱敌的那一旅骑兵,他们发现阿布思的骑兵后,遵照李琅预给的命令扔下阿波达干部俘虏打马就跑,没有出现任何伤亡。 阿布思抢下了阿波达干部部众,随后接到了鹘陇匐战败和王庭被李琅连锅端的消息,以及骨咄禄婆匐可敦要他领军降唐的命令。 阿布思并非突厥人,他是依附于突厥的铁勒人,他的同罗部有数万兵马,实力强大。突厥王庭降唐后,骨咄禄婆匐可敦的命令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屁。阿布思带着一千突厥虎师和阿波达干部部众返回自己的同罗部,同时要求李琅释放他的大儿子苾罗西,言称李琅想要什么交换条件尽管提。 第0121章 新的敌人来了 李琅命亲兵将苾罗西提到主帐:“你父亲要求我放了你,你走吧。(.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突厥王庭覆灭后,面对回纥和大唐的南北夹击,同罗部很难独善其身,不想被回纥吞并就得投靠大唐。历史上,阿布思选择投靠大唐,唐玄宗册封他为奉信王,赐名为李献忠。或许是有眼缘,投唐后的阿布思跟李林甫关系很好……李琅决定卖阿布思一个人情,不要任何交换条件。 苾罗西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神情却十分沉稳老练,怀疑道:“阁下就这样轻易放了我,不想要求些什么?” “既然你说到这一茬,那我就提个要求。”李琅肃然道,“希望你和你父亲不要像阿波达干部那样丧心病狂地屠杀手无寸铁的中原百姓。” 苾罗西闻言怔了一怔,嘴里一言不发,右手抚在胸口,躬身行礼后退出主帐,打马离去。 回返云州的路上,李琅小心翼翼,远远地向东北方派出斥候,查探是否出现奚与契丹骑兵的踪迹。 赵文登没有问出口的疑问,其实正是李琅心头一块落不下来的石头。李琅相信袁孝和静和公主其实就是契丹汗帐的保守贵族们劫持的,但李琅弄不懂契丹保守贵族们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是想引出河东留守军队到草原上予以一举歼灭么?可就目前看来,河东显然不上当。(.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是想嫁祸突厥引发大唐和突厥的战争看鹬蚌相争收渔翁得利么?可在松漠营速战速决俘获突厥王庭后,突厥各个部落失去了主心骨变成一盘散沙且又面临回纥的逐步吞并,根本无可能跟大唐交战了。 阴谋落空后,保守贵族们会不会恼羞成怒,出动军队歼灭松漠营,夺走突厥王庭的巨额财富? 五天后,李琅的未雨绸缪和谨慎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他接到了在云州时就派出去刺探奚契动向之人送来的紧急情报。 “发现契丹骑兵正向云州方向出动,兵力不明。” 接到这个紧急消息两天后,松漠营斥候发现了一小队一小队的契丹斥候出现在松漠营前方的归途上,云州的后勤补给队也没有按时出现,估计前方已被截断。 “不该是早就派斥候刺探河东的奚人吗,怎么会是契丹人?”得报后,赵文登惊诧莫名,“契丹人想干什么?” “恐怕是想歼灭我们。”李琅苦笑,“新的敌人来了。” “唐契双方不是正在和亲吗?”赵文登失声道,他分管突厥事务,对契丹却缺乏了解。(.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阻午可汗是想和亲,但契丹汗帐的其他众贵族就不好说了,他们想要的也许是唐契战争。” “真的吗,如果契丹骑兵意在歼灭松漠营,一定会吸取突厥骑兵被我们各个击破的教训,他们会以优势兵力合围过来,我军现在该怎么办?” 突闻异变,赵文登难免有些惊惶,李琅却早有预案。 “没关系的,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松漠营携有3000多万贯财宝,土豪不跟穷人拼命,划不来。”战争是高风险行为,契丹有备而来,李琅不会涉险,摊开简陋的军事地图对赵文登道,“我们不去云州了,改行南渡黄河,走丰州方向,经朔方节镇回河东太原,让契丹人在前面等个空,捶胸顿足去吧。” 李琅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是在阵阵发苦。 对李琅来说,契丹出兵的消息大为不妙。因为一旦唐契开战,他的松漠营主将一职也就到头了。 得赶在唐契和亲彻底破裂之前寻找出路,只不知田仁琬会不会重视他之前提出的由军入政请求。 松漠营渡过黄河,押着突厥王庭进入朔方节镇,通过驿传给太原发送塘报,禀报了俘获突厥王庭的战绩,告知在突厥王庭没找到中使和公主,两人目前下落不明。塘报中最后道明松漠营的现状: “侦探到契丹骑兵意图围歼松漠营,我军远征疲惫,且后勤被截断,唯有避敌锋芒,现正途径朔方班师北京。” 松漠营不在和亲的既定路线上,朔方节镇是没义务提供补给的,但这对松漠营没任何影响,随军带着3000多万贯,指头缝里随便漏那么一点点就吃喝不愁了。 听说河东军俘获了突厥王庭,沿途州县官民人等齐来看热闹。所过之地,无不引起围观,商家小贩候在松漠营的行军道路两边兜售粮食酒肉。松漠营每天采购大鱼大肉,将士们吃得嘴角流油,营中每人分赏百贯的消息也风一样传扬开去,极具爆炸性和轰动性。人比人气死人,朔方军那个眼红啊,都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混生活的,差别咋这么大,不乏有军人来松漠营打听还募不募兵,言称朔方军他们不呆了,这辈子只给河东军卖命。 河东节度使府接到松漠营的塘报,本以为松漠营极有可能全军覆灭的阖衙官吏震骇无言。节度使田仁琬,采访使席建侯、军使武良臣、节度副使韩休琳等河东军高层聚在一起共议。 席建侯首先开口,恭贺田仁琬:“田公运筹帷幄,命大同军灭突厥王庭于数千里之外,功勋传世。本使将立即专折上奏陛下,为田公请功。” 田仁琬闻言,开怀一笑:“世人不知,席郎中才是最大的幕后功臣。” 礼部主客司主管大唐外交事务,席建侯就任主客司郎中以来,外交政绩斐然。此番突厥王庭被灭,说到根子上,也算是席建侯的外交政绩。去年席建侯奏请陛下派左羽林将军孙老奴去说服九姓铁勒联兵攻打突厥,这才迫使突厥王庭南下,进而被松漠营一举成擒。 武良臣和韩休琳在一旁赔笑附和。 几人继续讨论了一些相关事宜,听到田仁琬和席建侯始终只字不提李琅,武良臣和韩休琳心里逐渐明悟:李琅毫无官场根基,其北灭突厥的军功怕是要被田仁琬和席建侯越级包揽了。 河东军高层共议后,超常规对待,认可了李琅巨资分赏和抚恤松漠营将士的行为,同时派大同军留守副将宇文昱和节度使府掌书记蔡方卿远赴岚州迎接松漠营前往太原。 岚州,李琅跟上官宇文昱见礼后,当面禀明了契丹骑兵的异动。 宇文昱四十多岁,为人比较和善,他告诉李琅:“节度使府早些天已知悉敌情,太原南面诸城,包括太原城的驻军已全部北调雁门关防备契丹。” 旁边的赵文登一听,立时就急了,连声问宇文昱:“宇文将军,节度使府只向雁门关增兵,是不是表示一旦契丹进犯河东,节度使府将放弃包括云州在内的桑乾河北面所有州县?” 第0122章 情敌 “赵参军不必多心……” “下官明白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尽管宇文昱不肯正面回答,但赵文登从宇文昱迟疑的口吻中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河东目前兵力空虚,退守关津险隘是迫不得已之举。赵文登挂念着云州的家人和同僚,当即就向宇文昱和李琅辞别,要赶回云州。 云州全力保障松漠营出征突厥王庭,居功甚大,李琅命兼任主薄的军需官王曜拨给赵文登市值三十万贯的财物。 “多谢李校尉。”赵文登就地雇人运送财物,匆匆北上云州。 蔡方卿看到三十万贯财宝外送,忍不住一阵肉痛。 从来只有地方州县给节度使府提供军需钱粮,哪有节度使府的钱往州县送的道理,即便是灾荒拨款,那也是朝廷户部的份内事。蔡方卿以掌书记的身份前来迎接松漠营,其实就是为了尽早接管3000多万贯财宝,造册收归节度使府库,他口头上没说李琅什么,却立即着手跟松漠营交接战利品。钱多放在李琅手中一天,就多一天的浪费。 蔡方卿本来要全盘接收松漠营斩获的所有财物,归属节度使府府库。在李琅的坚持下,最后留了点余地,给松漠营留下了约50万贯的财物和数百匹缴获的突厥战马,松漠营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军资充裕。 其实,李琅并不太在意松漠营能留下多少财物,他现在想的是田仁琬给他安排文职离开军队。(就爱读书最快更新)再者,一旦唐契和亲正式破裂,他的松漠营主将之位将随之不保,松漠营很快就跟他没有关系了,他替松漠营争取家底只是顾念着袍泽之情。 松漠营在宇文昱和蔡方卿迎接下抵达太原,留驻西门外柳树湖畔,休整并招募补充兵员。 太原驻军接手押着突厥王庭入城,太原城的百姓蜂拥围观,万人空巷,街道上人头攒动,沸沸扬扬,人们都在议论河东节度使田仁琬命令大同军讨伐突厥,最终俘获整个突厥王庭的功绩。 大同军以区区三千骑兵深入突厥腹地,竟能抓住突厥各部骑兵被大雨阻隔王庭兵力空虚的稍纵即逝的良机,击败两倍于己的突厥骠骑,不可思议地俘获整个突厥王庭,自身伤亡却仅仅只有两百多人。面对如此骄人的战绩,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很多人初次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感觉就是玩笑,然而这却是实实在在的真事。 李琅听到这些议论后,觉得有些不对味。太原的百姓只知道有田仁琬和大同军,而不知有松漠营和他,似乎松漠营和他被边缘化了。 出现这种情形,一般应该是掌握话语权的官方有意宣导所致。李琅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也顾不得计较虚名,只要田仁琬安排好他从政,并论功升迁便可。 太原府衙,后院湖心亭,走廊和里间隔着粉红色的帐幔,帐幔随风荡起,露出里间错落有致的精美家具,案几,矮凳、胡椅,屏风,还有一张大床榻。(.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榻上横陈着一具白嫩的全裸少女胴体,一个年近六十的老者坐在塌旁,双眼在一览无余的山峰沟壑间流连忘返。 在老者灼灼的目光逡巡下,少女玉体情不自禁地阵阵颤抖,见此春景,老者脸上浮起舒爽满足的快意。欣赏洁白无瑕的少女对狌的羞涩和期待,以及对权力的害怕和献媚是他的一种特别享受。 老者是河东官阶最高的官员,太原府尹王廉,王廉已经用这般猎取的眼神赏阅过很多少女。凡是有幸被他看上的少女,基本上都会跪伏在权力和财富的脚下主动向他投怀送抱,或有投机之人巴巴地将人给他送上门来。 王廉嗜色如命,虽年近花甲依旧宝刀不老,专割嫩草,对此他深以为傲。王府内建有一座春坊,有专人用钟乳等珍贵材料给他配置壮阳药,这会儿,嗑了药的王廉狌趣盎然,手指在少女羊脂白玉般的嫩滑玉体轻轻地来回滑动,他醉心于这种靡靡的感觉,觉得自己像眼前的花季少女一样充沛盎然。下面已经坚挺,王廉正要解下腰间革带扑上少女的鲜嫩玉体大快朵颐,王家二公子王旷生在走廊外喊道:“父亲大人。” “什么事?”王廉整理好袍服,掀起帐幔来到外面的走廊。 “打扰父亲了。”王旷生观察着父亲有些扫兴的脸色,连忙回道,“皆因有一同州族亲来府拜访,谈及一桩几万贯的买卖。” 王廉的家族属于太原王氏,太原王氏有一支迁到了京畿道同州,王廉的先祖便在其中,他出生在同州。 “几万贯?” 王廉怦然心动,王廉初任太原府尹时,河东还是牛仙客担任节度使,经王忠嗣,再到如今的田仁琬,他在职已有四年。四年之内,王家的家财增长了几百倍,王府不断扩建,现在的房产面积几近占据了一个坊,但他仍控制不住自己攫取财富的欲念。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收手,可同时他也不止一次地亲身体会到“欲壑难填”对人性的描述是多么的贴切。 “对,几万贯。”王旷生早就料到父亲一定会动心,“我已经作主答应下来了。” “是何买卖?” “买卖胡姬。”王旷生补充道,“不是土生胡,是原汁原味的昭武九姓胡姬,市价极高。” 今日,驻扎在柳树湖的松漠营主薄王曜以同州族亲的身份专程拜访了王府,谈及他手中有松漠营从突厥王庭解救出来的数百胡姬。这些胡姬长于中亚石、康、安等国,被突厥人从丝绸之路上掠获。 “松漠营主将李琅擅自下令将这些俘获的胡姬登记为平人,发放路费遣散,王曜和其他三人暗中把此事压了下来。他们想跟我们王府合作,卖掉这数百胡姬,市值数万贯。王曜只要求分得两成钱物,但另有一个条件,就是担保他和另外三个合伙人不被李琅论罪,李琅曾用军法恐吓过他们,他们心有顾虑。” “李琅……” 听得李琅其名,王廉眉头微蹙。前段日子,节度使衙门知会太原府,要求给李琅安排一个职司。 给一个小旅帅安排职司本身是件小事,可一则听闻李琅有过杀官犯上的前科,这种跟百姓站队的人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损害官场同僚的既得利益,自然要尽量抵制;二则此事侵犯到了他王廉的一亩三分地,这是节度使田仁琬以军干政,苗头必须及时掐住,太原府婉言推脱了节度使衙门的要求。而今,太原府担保王曜等人不死是以政干军,那么河东军方也未必给太原府面子。 见父亲半晌不语,王旷生小心地问道:“父亲大人可是担心田公……” 王旷生知道,上次在迎接和亲公主的接风宴会上,父亲跟新任河东节度使田仁琬成了“情敌”: 两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同时看上了太原城唯一的女先生。其实父亲追求那位20岁的惊艳绝美的女先生已经很久了,田仁琬是冒然闯入的“第三者”。 听得儿子提及田仁琬,王廉立即脸色一沉,打断儿子的丧气话:“那个沽名钓誉的老铯鬼,我王家何惧之有。他若是敢居中作梗,我少不得要参他一本。” 嗜色如命的老爹骂别人老铯鬼,王旷生怎么听怎么违和,他强忍住笑意,不解道:“父亲大人如何参他?” 第0123章 非我族类 王廉冷哼一声:“田仁琬要包揽李琅北灭突厥的军功,在递送朝廷的奏表中只字未提李琅。” “不会吧?”王旷生失声道,他倒不是怀疑,父亲在节度使衙门里有高层“线人”,消息不会错,他只是很惊讶,“田仁琬官声不错啊,听说前年易州人还为他立了一个德政碑。” “欺世盗名尔。”王廉冷笑,“田仁琬向来沽名钓誉,政绩泛泛却喜好立碑传世。我记得四年前,陛下亲注道德经,田仁琬反应比谁都快,立即上表请得敕命,在易州立起了老子道德经幢,把自己的官品名讳刻在最前面,借此扬名青史。后来他从易州调到西域任安西节度使,攻打小勃律大败而归,丢人现眼,在安西呆不下去,请调河东后急需找回颜面。现在李琅领松漠营北灭突厥,这无疑是载入史册的莫大功名,田仁琬焉能没有想法?等着吧。他要是敢拆我的台,就别怪我上表揭露他。” “父亲大人揭露田仁琬包揽军功,岂非白白便宜了李琅那厮?京兆流传李琅是老君神迹,陛下笃信玄学,肯定对老君神迹很有兴趣。如果陛下得知是老君神迹领松漠营俘获突厥王庭,弄不好会对李琅进行敕封,破格擢升。” 河东采访使席建侯的长子席汉杰跟随老爹来到太原,近些日,席汉杰与王旷生等官宦子弟相邀游玩,言辞中多出憎恨李琅之言。王旷生受到席汉杰的感染,虽跟李琅素不相识却也心存敌视。 王廉斥道:“你呀,与其嫉妒平人子弟上位,不如自己奋发图强。一心只盼着我给你争一个门荫资格,不思攻读,整日沉湎倡优偎亵之戏,有什么出息。” 王旷生听得腹诽不已:我还不是跟你学的,你老还整日老牛吃嫩草乐此不疲呢。 教训了儿子一顿后,王廉继续道:“我也不想跟田仁琬鹬蚌相争,让李琅收渔翁之利。再者,听说席采访使的奏本也是只字未提李琅之功,显然田席二人是串联好的,我揭露田仁琬也就意味着给席采访使难堪。席采访使是李相跟前的红人,与之交恶非我所愿。” “那我们买卖胡姬之事……” 王廉淡淡道:“此事只需稍稍变通一下即可,告诉那个族亲,让他遵照李琅的军令给胡姬发放路费遣散,你带人等在营外,将这些放出大营的胡姬悉数抓捕,贬为奴籍发卖于市。” “父亲大人此计大妙。” 王旷生大喜,如此一变通,王曜等人没有违抗军令,根本不用王家出面跟节度使衙门交涉便能不死,姜还是老的辣呀,不过王旷生还是有担心,“节度使衙门那边是没什么问题了,可李琅会不会擅作主张对王曜等人下手?那可是一个连围困汤泉宫这等犯上之举都能干得出来的狠人啊。” “放心吧。”王廉冷笑出声,“你以为田仁琬包揽了李琅的军功之后,还能让李琅继续执掌松漠营吗?等李琅发现此事时,他已经不是松漠营主将了。” “对,儿子愚钝。” 经父亲一点拨,王旷生恍然大悟,如果是民间百姓,包揽属于别人的东西或许会良心不安,给予被包揽者其他的补偿。但官场生态和民间生态有所不同,官场上,前者为了防止后者崛起后怨恨报复,通常会一力打压,不给后者任何翻身上位的机会。 王旷生大笑:“李琅万万想不到,他赖以擢升的军功反而葬送了他的前程。” “明白就好,你放心地去办事吧,记得挑选出十几个美貌胡姬,送进府来。”王廉老脸春意荡漾,“听说陛下也收了一位曹国进贡的胡姬曹野那为妃……” 王旷生连声答应,心里一阵嘀咕:“十几个……老头子胃口多大呀,也不怕镐潮猝死。” 此次北伐,在突厥王庭发现了棉花和西瓜,这些重要农作物大唐尚未种植,松漠营其他人都视若无睹,只有李琅如获至宝,留了一些种子,打算让辛易吉捎回关中,雇人种在他家的地里。入驻柳树湖第二天,李琅打听到辛易吉等千名新丰乡亲在太原找到了活干,疏通东城北门护城河,正打算过去,这时节度使衙门差人将他叫去。 掌书记蔡方卿接待了李琅,寒暄了一阵,蔡方卿问道:“田公说,李校尉志在从政?” 李琅点了点头:“我不习征战,此番北灭突厥纯属侥幸,实在不敢指望下次还有这样的好运道,到时候自己身死事小,丧师辱国事大。” “李校尉过于自谦了,谁也不是生来就知晓兵事,不都是沙场磨砺出来的吗。”蔡方卿轻轻地笑道,“在军职和文职的选择上,望李校尉三思而后行。文职严格按照年限资历仕官,远不能跟军职相比。就拿蔡某来说,比李校尉早入仕途十几年,宦海深沉,熬资历到现在也不过从八品,而李校尉杀虎夺将,几天内即与蔡某相当,孰高孰下,一目了然。” 看着对方轻松淡然的神态,李琅感受得到,蔡方卿并非诚心劝他,而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执意离开军队。 “我想得很清楚,沙场征战非我所能。” 蔡方卿只说出了军职好的一面,其实,军队里危险和机遇并存,升得快,死得也快,吃败仗往往意味着被处死,高仙芝不就是如此吗?安禄山以前也是如此。安禄山三十岁才投入幽州军,多次出击奚与契丹,四年不到,就做到了平卢将军,创造了仕途腾达的神话。可开元二十四年的一次出击失败,就被押送长安斩首。 行军打仗不是玩电脑游戏,死了还可以重来,李琅岂敢心存侥幸。至于说文职严格按照年限资历仕官,那是指规制而已。盛唐官场腐败,贿赂公行,诸多规制早已形同虚设,有钱有关系什么事都好办,年限资历神马的靠边站,后来杨国忠坐火箭一般崛起不是最明显不过的例子吗? 蔡方卿沉声道:“既如此,蔡某也不复多言,但蔡某不得不泼一瓢冷水,李校尉的从政之路只怕多有坎坷。” “坎坷……”李琅心头一跳,追问道,“什么坎坷?” “当日你离开北京前往云州后,秉田公之意,节度使府向太原府,以及河东诸州县举荐你前去任职,遗憾的是,遇到了太原府和诸州县不约而同的抵制。” “抵制我作甚?”李琅愕然。 “李校尉曾在京兆新丰围歼了数百官吏,此事由太原府开始,现已传遍整个河东官场。”蔡方卿皱眉道,“地方官府抵制你的原因大概出于其中。” “歧视我的出身,觉得非我族类么?” “李校尉作如是之想,蔡某也无话可说。”蔡方卿并不讳言,在大多数官宦豪强眼里,敢于抗争官府的人都是乱民贼子,敢于抗拒土地兼并的人都是损害他们既得利益的异己,自然极力予以排挤,“太原府首先以你不通政务为由,拒绝接纳,河东诸州县随后纷纷效法。” 李琅有些无语,他把握住了唐契和亲的机遇,凭着自己的后世知识和历史视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其晋身之路实际上是绕开官场的终南捷径,而当他真正想要面对阶层固化的官场时,那种强大的阻力立即扑面而来。 “那田公的意思是……” 【92ks就爱看书网】 第0124章 这人品 “诸州县的政务由朝廷节制,田公不便强行安插。(.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堂堂封疆大吏安排不了一个文职?是河东的水太深,还是田仁琬压根就没重视,抑或田仁琬也在排挤他? “李校尉不必泄气,事在人为。”蔡方卿又换作一副轻松的口气,“河东诸州县唯太原府马首是瞻,如果太原府松口,那么河东任一州县李校尉都能去得,李校尉不妨去拜访一下太原府尹。” 太原府尹连节度使的面子都不卖,还能搭理一个小旅帅?李琅听到明显敷衍其事的话,不免生出愤懑。 “田公都感到棘手的事,我自然更加茫无头绪。”李琅心里不痛快,说话就不那么委婉了,“死了黄屠夫就不杀猪了?河东诸州县不要我,我难道就不能去其他诸道任职?蜀地、江南,都可以嘛。如果田公向朝廷建言调我去蜀地或江南,朝廷定会慎重考虑一镇节度使的建言。” “李校尉此言差矣。”蔡方卿脸色沉了下来,“目前契丹陈兵云州长城,河东局势危殆,军中正急需用人。值此之机,田公怎能作出让麾下将校外放地方的建言呢?这么做岂非有以权谋私,助人临阵……之嫌?” 蔡方卿留了点口德,没把“临阵逃脱”完全说出来,但意思却是很直白,李琅算是明白过来了:田仁琬更看重自己的官声,无心提携后进。 联想到田仁琬命松漠营孤军出击突厥一事,李琅不由苦笑,这位高高在上的节度使显然没把他一个小人物放在心上。看来,兵部司郎中刘惇的举荐效力仅仅局限于一个面见田仁琬的机会,再无其他方面的份量。其实仔细想想也该是如此,自己这么一个没出身没背景的人,谁会照顾呢?官场上讲的,从来都是互惠互利。 “另有一事,提前跟李校尉打个招呼。”蔡方卿无意安抚李琅的沮丧心情,继续道,“如果唐契和亲破裂,李校尉需及时向节度使衙门上交松漠营鱼符。” 李琅一怔,这是要收回他的兵权了。 李琅雪中送炭,给空虚的河东及时送来三千兵马,自己仅仅要求到州县担任文职,可河东节度使衙门吞并了他的兵马后,并不满足他的要求;河东节度使衙门命他孤军讨伐突厥,利用完他之后,在唐契和亲尚未被确认破裂的情况下,就急吼吼地准备夺去他对松漠营的指挥权,一点人情味也不讲。 田仁琬的人品啊…… 看来,抵制他的不仅仅是地方州县,实际上节度使衙门也一样。敢于杀官抗争的人在整个官场中都不受待见。 这边失去了松漠营,那边又没有文职可供安排,李琅岂非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实职的赋闲之人?跟那些告老还乡的致仕之人又有什么区别?实质上,他这是被河东官场给排挤出局了…… 京都混不下去,李琅认了,可哪曾料到节镇也混不下去,李琅的起始规划遭到重重打击。如果按照这个节奏走的话,李琅谈何用权力自保?他唯有暂且改变初衷,紧抓军权不放手,挟松漠营以自重了。李琅自我调整了下心态,淡淡道:“现在说这些,不嫌早了一点吗。” “所以说是提前打个招呼。” 蔡方卿打了一个哈哈,接下来通知了一件事,“我们河东军俘获了突厥王庭,节度使府筹备在节度使府园林,西城醉仙居和柳树湖松漠营驻地三个地方同时举行了北灭突厥的盛大庆功宴会。庆功宴定于两天后举行,届时不再另行通知,李校尉别忘了准时去醉仙居赴宴。” “醉仙居么……”李琅心头一跳,节度使府园林的庆功宴肯定是更高层次的,可居然没他这个北灭突厥主角参加的份。 “对。”蔡方卿又交代一番后,命仆役将李琅送出节度使衙门。自始至终,李琅没听到蔡方卿提及有关松漠营和他个人的军功,李琅被边缘化的感觉愈加强烈。 李琅策马西城南街,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太原产铜,是大唐的铸币中心之一,开元通宝的流通率很高,商业繁华,不比长安逊色多少。安史之乱爆发后,杨国忠派人来太原募集军费,光卖僧尼道出家的度牒一项,半个月便得钱百万贯,这从侧面表明太原多么繁荣富庶。而且从唐初开始,太原就是一座国际化大都市,后世在太原出土了大量波斯萨珊王朝的银币。 西城大街上,酒楼、客栈、书肆、食铺、作坊、清楼、夹缬行、车马行、杂戏院等林立栉比。肚子有些饿了,李琅走进晋阳学馆旁边的一家小食店,要了一碗太原特色小吃龙须拉面。 李琅坐到店内最靠里的一个案几后面,等了好一会,还没见店家把面端过来,回头一看,一名神色傲横的官差进了门,正拦着店家呵斥些什么。 店家一开始似乎是在哀求,随即跟官差发生激烈的口角。官差连扇店家几个大巴掌,再抬起一脚,将店家踹倒在地。店家爬起身来就跟官差扭打在一起,坐在门边的几个食客赶紧将店家拉到身后保护起来,官差对着食客们挥动拳脚,食客们没有还手,但脸上越来越愤怒,官差感觉这样下去会惹众怒,这才停了手,又喝骂了一会,冷哼着扬长而去。 店家双颊高肿,右腿直打哆嗦,他被官差踹倒后,右膝盖被刮伤了,疼痛难当。看着老板一瘸一瘸地端面过来,李琅问道:“哪个衙门里的官差,干嘛欺上门来打你?” “叉他娘。”店家心里正气不过,骂骂咧咧地爆了一句粗口,才道,“太原府的狗吏,说是眼下局势不稳兵马调动频繁军需增多,又要我们多交市卖税。其实谁不清楚,局势不稳只是吸土国舅的一个由头。这些年,吸土国舅总是能找出种种借口多征税,多征收的税实际上都进了他的私人腰包。市卖税一涨再涨,大商家尚且能承受,我们这些小商户最倒霉,都过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要反他娘的了。” “哥啊,有些痛快话放在心里就行,何必出口招祸呢。”李琅提醒一句,转口问道,“吸土国舅……什么意思,太原还有个国舅么,是谁啊?” “听口音,客官是关中人吧,难怪连太原有名的吸土国舅都不知道。你别多问了,不知道最好,为你好,知道了纯粹给心里添堵。你吃面,吃面。”老板刚才跟官差争执浪费了不少功夫,很多食客都在等着他上面,说完就忙着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吃完面,李琅起身出门,突然看到二十多个官差护着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从西面直行过来,路旁行人忙不迭地纷纷闪避。 “官差呼叫大队人马过来找你麻烦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撒丫子吧。” 店家闻言一惊,扭头一看又放松下来,道:“不是找我的。看那马车,那排场,就知道是吸土国舅来了,最近这老货每天都去晋阳学馆接女先生,我呸。” 李琅好奇吸土国舅是谁,出门后向晋阳学馆走去,到了门口发现官差们矗立在外围不许旁人靠近。 第0125章 乡音 有不少百姓停驻围观,远远地,大家看到一个面容矍铄的长须便服老者从马车里走下来,晋阳学馆里的博士、助教等十数人恭立在门口齐齐朝老者行礼。[.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兄台,他是谁?”李琅扭头问身边一人,这才注意到人们多是怒目而视,看样子这老者很拉仇恨啊。 “吸土国舅。” “哪个国舅?” 那人没好气道:“国舅就是国舅,谁管他是哪个国舅。反正不是好货,变着借口收刮我们小百姓。” 见这位兄台怨气值挺大,李琅不好再触霉头,退后几步去问一位刚从路边的酒楼里走出来,浑身散发酒气的中年人。 中年人服饰考究,气度出尘,也许是喝多了酒,说话并不顾忌,轻捻颌下胡须道:“外地人不知道吧,告诉你,吸土国舅就是太原尹王廉。此公出身太原王氏,就任太原尹以来,对太原王氏、太原原从和太原武氏的产业减税,对寻常百姓和商户加税,地税和市买税年年增加,还征收国朝其他地方不曾有过的间架税,国朝业已明令废除的关税等名目繁多的税收。太原百姓不堪负重,背地里都骂他吸土国舅,意思是连太原的泥土地皮都要贪进去。” “姓王的国舅……”李琅一时想不起唐玄宗是否有个姓王的妃子。 “王府尹是陛下原配王皇后的堂弟,王皇后因“符厌事件”被废死后。陛下念及王皇后曾陪伴自己度过无比艰难的岁月,事后心存悔意,便提拔了王皇后的堂弟王廉。王廉在仕途上一路高升,官至太原尹。他是新任河东节度使田公在太原城唯一上门拜见过的人,只不过他们现在的关系闹得很不和谐,两人都想纳刘家的女助教为妾。”中年人大笑道,“自古红颜多祸水呀。” “这么说,王府尹正在接刘家的女助教?堂堂府尹,何至于亲自前来。” “以前没有过,也就近些日才来的,这还不是故意做给田公看的吗,公开宣示女助教是他的人。”中年人笑道,“可惜女助教每次都避而不见,王府尹次次铩羽而归,哈哈……” “女助教还真有个性嘛。”居然敢放皇亲贵戚的鸽子。 “你不知道,女助教可不简单,出身太原原从之一的刘家,自幼饱读诗书才学过人。十年前,陛下巡幸太原,当时年仅十岁的女助教全程陪驾,深得陛下喜爱。后来,女助教上表皇帝,建言在培养科举生徒的晋阳学馆另置一女子学堂,教授贵族官宦女子。对于这一跳出世俗的举动,陛下不但破格恩准,还特许她以一女子之身担任女子学堂的助教,可谓简在帝心。面对这样一位女子,即便是位高权重的王府尹和田公,也不好来硬的不是。” 晋阳学馆门口,王府尹自顾自地在门口来回踱着步子,等女助教出来,过了约莫一刻钟,仍然不见女助教的倩影出现。看到越聚越多的百姓,王府尹面子挂不住了,回身步上马车,原路返回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看,这次又铩羽而归。”中年人大笑。 没戏看了,围观的人们也就陆续散了,李琅继续逛着西城。 太原城的特色之一就是园林多,还不是一般的多,西城随处可见漂亮的园林楼榭,几乎每一个大户都有自己的私人园林,难怪唐玄宗在《过晋阳宫》中留下了“林塘犹沛泽,台榭宛旧居”的诗句,前方濒临晋水引水渠的路口又是一个很大的园林,走近发现,这是一家新开不久的茶楼。 茶楼名字叫七品轩,流檐飞壁,门前停了不少马车,顾客川流不息。喝酪浆和四季饮的唐人什么时候这么爱饮茶了。打从节度使府出来,李琅就不太开心,打算进茶楼慢慢饮上两杯舒展一下心情。 进得门来,看到门房正中立着一个大屏风,屏风画着三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坐在凉亭里谈笑饮茶,神情享受,旁边附有一首诗,赫然是他告诉刘惇的七碗茶诗。 七品轩莫不是刘惇开的? 转过大屏风,两厢是茶座,坐满了茶客,中间是一块占地颇广的露天园林,李琅在外面见到的便是这座园林。 园林中点缀般建有十几座六角飞檐凉亭,样式跟大屏风上的凉亭差不多,每个凉亭中设一茶座。茶座边,泡茶的一应物事齐全,客人既可请茶博士当场现泡现喝,也可自己亲手展露茶艺,十分雅致。 李琅朝左厢的一个茶座走去,这个茶座靠近柜台,在柜台后面翻看了半天账本的茶楼掌柜抬头转动脖颈放松一下,突然看到李琅,眼睛一亮,立即快步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叫道:“李校尉。” 李琅闻声望去,是一位绸布袍衫的壮年人,满脸堆笑,不认识,可听对方却是一口乡音,应该是新丰人:“阁下是……” “某是新丰酒肆祝掌柜三弟祝胄,现添作太原七品轩掌柜。” “原来是祝三掌柜,幸会。”李琅拱手贺道,“茶楼都开到太原来了,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 “李校尉端的好才情,出口即成诗,赞誉了。”盛唐尚未出现对联,祝胄听到后世常见的套话挺新鲜,还以为是诗词,“承李校尉吉言,请凉亭奉茶。” “凉亭里挺贵的吧。”李琅随口一问,松漠营分赏的时候,李琅既不贪多也不吃亏,自己也领了一百贯,钱倒是不缺。 祝胄殷情道:“凉亭的价位确实高一些,而且要事先预定。不过李校尉自是不同,免费。” “那怎么好意思。” “李校尉是我们的生意伙伴,应当的。”祝胄笑道,“听闻李校尉留驻太原后,祝某派了伙计去松漠营驻地请你,回来说你被节度使衙门叫了去,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了。” 祝胄边说边引着李琅进了园林。 七品轩生意很好,两厢的茶座几乎座无虚席,园林中的十几个凉亭也坐满了客人,只有靠近后院墙洞门边有一座凉亭是祝胄留给自己休闲和接待生意伙伴专用的,正空着。 两人进了凉亭,分宾主落坐,茶博士过来当场泡茶,祝胄观察着李琅的脸色,心里微一斟酌,出言道:“李校尉此次俘获突厥王庭,军功卓著,节度使衙门将你叫去,应该是核实军功论功封赏吧?” 李琅摇摇头,淡淡一笑:“在太原的坊市间,三掌柜可曾听闻人们传颂我和松漠营的军功?” 祝胄一震,李琅还真是很敏锐啊,完全无需他来点拨。 “满大街都在传唱田公命大同军灭突厥于数千里之外。至于李校尉和松漠营之名嘛,却是未曾耳闻。祝某看李校尉似乎面有不快,莫不是因此而失落?” “不曾扬名人间倒没什么,真正的问题是现在我已快成为一个闲人。” “不会是闲人。”祝胄突然冒出一席让李琅十分意外的话,“李校尉目前的情形,祝某有心了解到一些。庆功宴过后,节度使衙门会将你升为实职校尉。如果契丹进犯河东,节度使衙门便会免去你松漠营主将一职,继而将你调往桑乾河北面的留守大同军中,抵挡契丹有可能发起的进攻。” 李琅一听,心里想骂娘,节度使衙门夺去他对松漠营的指挥权以后,再将他送到唐契战争的最前线去充当炮灰…… “冒昧地问一声,三掌柜如何能够获知节度使衙门内部的机要之事?” 第0126章 谈生意 “我新丰祝家效力于武少监。太原是武少监的祖籍所在,也是武氏族系根基所在,人脉比较广。” “哦……” 李琅记起来了,武则天祖籍哪里?并州。并州不就是太原吗?开元十一年,并州改为太原府……太原可不正是武周族系的根基所在嘛。 “武少监有一位堂兄乃是河东军使武良臣。”武信的父亲是恒安王武攸止,武良臣的父亲是九江王武攸归,都源出九州郡王武弘度,两人是关系密切的堂兄弟,“李校尉的事情,祝某是从武将军那里获知。” 祝胄进一步向李琅透露他探听到的来自节度使府高层的消息:“关于俘获突厥王庭的请功奏表,田公跟武将军、采访使席郎中等人通过气后,已经呈递给朝廷了,上面没有提及李校尉。” 报送朝廷的军功悉数被田仁琬收入囊中,李琅乍听之下,心里一阵翻腾。 所幸,由于李琅一早就察觉到自己被边缘化,有了心理准备,慢慢地,倒也能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又沉吟了片刻,李琅苦笑道:“即便节度使府把我的军功报送朝廷,又能有多大的改变……” 李琅现在已归属河东军,河东是节镇,节镇里的将校封赏由节度使府说了算而非朝廷直封。一般情况下,朝廷知不知道他的军功并不重要,河东节度使府那里有数就成。 只是,如今节度使府对他的封赏并非他所期待的。 李琅不愿呆在军队,原本期待节度使府将他擢升到下县县令的品阶再外放地方。毕竟几个月就能混一个下县县令已经很不错了,需知很多人混迹官场一辈子,也只能挣个县尉、县丞之类的佐官当当。 可李琅不甘心的是,节度使府只打算擢升他的军职,同时又大大降低了他的实际指挥权,由一个三千人的主将变成一个指挥两百人的校尉,还将他打发到前线去。 校尉的死亡率比一个三千人的主将不知要高上多少倍,桑干河北面的兵力又极其空虚,李琅此去凶多吉少。 此刻,李琅甚至不惮去怀疑田仁琬在包揽他的军功之后,害怕有朝一日他反手回击,便存心令他战死前线以消除隐患。 “节度使府的决议,李校尉是难以改变的。”祝胄明白李琅的无奈,他沉默了一下,换作轻快的口气安慰道,“你此去大同军,要是遭遇什么难事,祝某可请武将军运作一二。武将军是个热心人,乐于助人。祝某此来太原做生意,正是武将军牵线搭桥。” 祝胄在太原最大的生意不是茶楼,而是垄断蒸馏汾酒的市场。东都洛阳、京都长安和北京太原是大唐十分繁华的三大城市,也是武家的生意支点所在。去年,祝胄在太原城外建造了隐秘的白酒作坊,将河东的杏花村、竹叶青等久远驰名的汾酒蒸馏成白酒,然后在武良臣的牵线下,与西城内有太原原从背景的醉仙居合作,由醉仙居向外售卖,辐射河东酒市。至于七品轩茶楼,只是祝家看到近些日京师茶楼生意因李琅吟出的七碗茶诗而突然火爆,预感茶道大兴,便在太原抢占商机开设,刚营业没多久。 “那感情好。” 李琅勉强一笑,他不甘心这样的结果,不过他也没有拒绝祝胄抛出的橄榄枝。当然,李琅心里清楚,武良臣的照顾可不会白给,“三掌柜是精干的生意人,你曾着人去松漠营找我,想来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我节度使府的内部消息吧。” “李校尉端的慧眼如炬,不错,祝某确实还有别的事情,是有生意相谈。” “谈生意?什么生意?”李琅玩笑道,“是不是急着给我白酒分红?” “李校尉想要白酒分红,随时可以清查帐薄,提取财帛。”祝胄赶紧表明诚信的态度,赔笑道,“祝某想跟你谈另外的生意。说起来颇有些难为情,前一桩生意尚未给李校尉分红就谈下一桩。” 便宜话谁都会说,李琅笑了笑:“无妨,我信得过武少监和令兄,更信得过武氏的门望,只不知三掌柜想跟我另外谈什么生意?” “李校尉可知,你告诉兵部司刘郎中的七碗茶诗,引爆了京都的茶楼生意……” 从长安茶楼生意因七碗茶诗而变得空前火爆的现象中,祝胄的东家武信生出感悟:李琅在大千世界里经历过,很多事物对大唐来说非常新鲜,里面蕴藏着别处难寻的独有商机。武家相信,李琅所能带给大唐的绝对不止白酒和茶道风气,所以想跟李琅继续合作。为此事,武信还特意跟堂兄武良臣打过招呼,要求武良臣照顾一下李琅,别让李琅意外死了…… “原来如此。” “李校尉不妨想想,大千世界里有哪些不同于大唐的地方。”祝胄热切道,“实际的事情都由我们来做,李校尉只需提供那个什么,叫知识产权,对吧,然后坐等分红。这样既省心,又不会招致别人指责或弹劾你在官言商。” “能赚钱,当然是好事。好吧,我想一想,想到就告诉你。”李琅暂时没这方面的心情。 “那就一言为定,祝某等着你的好消息。”祝胄大喜,陪着李琅喝了两杯茶后,回到柜台继续算账。 李琅喝罢了茶,走出七品轩,顺着原路返回,路过晋阳学馆时,又看到王府尹带着太原府的官差站在学馆门口,官差比上次多了一倍。 王府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依旧没等到女助教出来相见。也许是连日吃闭门羹,如今已忍无可忍了,这一次,王府尹没有返身离去,他手一挥,命官差进入晋阳学馆搜人。 这是要强抢的节奏么……围观的百姓迅速增多,把路给堵住了。李琅骑着马,不好挤,只得从晋阳学馆后面绕道。 晋阳学馆后面是一条林荫小道,没有行人,李琅加鞭疾驰。 突然,前方,晋阳学馆的后门一开,一个修长娉婷的倩影静悄悄地闪到道路中间。环佩叮当,沁人心腑的幽香袭人。 “吁……”李琅连忙勒住坐骑。 还未等李琅看清对方的面貌,那女子就如一朵彩云般飘进林荫道对面的一家民居的后院,随即后院门被关上。 这时,晋阳学馆的后门冒出一名官差,张嘴就朝李琅高声喝道:“喂,过路的,看见一个穿褶子裙的绝美女子出来没有?” “没有。” 官差朝林荫道左右一瞧,看见确实没人,便缩身回去,把后门给关死了。 刚才那个女子肯定就是女助教,李琅很想看看,让田仁琬和王府尹这两位达官显贵都为之倾倒的女助教到底长得有多美。 李琅翻身下马,走到那间民居的后门前,抬手轻轻敲了一下门。 第0127章 磁石般的吸引 李琅有意敲得很轻,让里面的人清楚他不是骄横的官差,以免惊到人家,躲着不给开门。 敲了五六下后,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高壮妇人露出一张胖胖的大饼脸,上下打量李琅,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是谁?敲我家后门干嘛?” 李琅朝门缝里一瞥,后院有两个大猪圈,里圈养着二十几头肥猪,没看到有女助教的倩影。 高壮妇人见李琅不说话只往院里瞅,当即便要关门,李琅连忙用手抵住门板,尽量学着太原口音,笑道:“我买猪的。” “买猪,快请进。” 高壮妇人立即满脸堆笑,她家里干的是贩卖生猪的营生,猪圈又建在后院,经常有人从后门进来买猪,所以她并不生疑。 “生猪都在圈里,你看一看,要几头?” 等李琅进了门,高壮妇人把后院门关上,回头招呼李琅,却发现李琅的目光不是看向猪圈,而是瞄向右边的一间厢房。 闻香寻人,李琅闻着醉人的芬芳,知道了女助教在右边的厢房里。 “看猪不急,我们先去屋里详谈吧。” 李琅说着,抬脚就往厢房走去。高壮妇人慌忙趋前,想拦住李琅,可晚了些,李琅已经快步进了门。 一道高挑的倩影就在屋里的窗棂边,婷婷俏立。 见到女助教那一刻,李琅的眼珠子有些发直,心控制不住地噗通噗通直跳,身子灼热。映入他眼帘的是夺人心魄的绝美,清艳无匹,女助教的神采丰姿有如神物一般,令人不敢逼视。 李琅现在完全可以理解身在男权社会的王府尹竟然以堂堂府尹之尊,不顾百姓围观的众目睽睽,一而再地在晋阳学馆门前等候女助教的“出格”行为了。女助教就像最强力的磁石,紧紧吸摄着男人的心神,让男人迸发出内心里深藏着的炽烈感情。男人为了这样一个绝世尤物而做出与自己身份、年龄,以及原有性情不相符的事儿来,再正常不过。 “占有她,占有她……她只属于我一个人,永远属于我一个人。” 或许这就是每一个见到女助教的男人最真实的想法,无论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还是久历枫月的老男人。 女助教看到李琅进来,没有慌张,她的神情高贵自若,清澈的美眸朝李琅看了一眼后,移向了别处,这使得李琅能放心地“非礼直视”,尽情地欣赏她的风姿。 女助教约双十妙龄,颀长婀娜,凸凹惹火,身材十分劲爆。她既有着少女的清丽,又有着轻熟的艳丽和优雅的风情。她穿着袒胸褶子裙,裙子薄如蚕翼,面料是大唐极其精美华贵的奢侈品孔雀罗,裙上有九个褶子,飘逸出尘。 “看什么看。”花下晒裤子的来了,高壮妇人很扫兴地打断李琅的赏析,“你不是来买猪的吗,出去选猪啊。” 李琅当然不是来买猪的,他是来看美人的,看到绝世尤物后一下子就不想走了,很享受绝世尤物在身边的旖旎,那是一种身心无法抑制的快乐。再者,出于雄性本能,李琅下面的雄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坚硬如铁,胯间顶起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小帐篷,走起路来就会露馅,肯定非常尴尬。 李琅站着没动,不为其他任何目的,只为延长与绝世尤物共处的美好时光,这种美好不附带任何社会属性,它虽是单方面的,却是纯粹的。 “哎,叫你呢,去院里选猪。”高壮妇人催促道。 “原来你这里还有贵客。”李琅望着女助教如玉雕般白嫩娇艳的侧脸,随口寒暄一句,拖延着时间。 女助教没有吭声,更没有回头,优美的身姿如同雕塑,动也没动。 高壮妇人是过来人,哪能看不出李琅恋恋不舍的心思。平民百姓还敢觊觎贵族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切……她走到李琅和女助教中间,挡住李琅的视线:“我家的贵客不管你的事,你到底买不买猪?” “你的猪肉有没有猪骚味,毛腥味啊?”被高壮妇人催问的李琅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桩可以跟祝胄合作的生意,他可以先解决生意中关键的材料问题。 高壮妇人一听,觉得李琅不诚心,撇嘴道:“猪肉哪里没有臊味的,天底下就找不到没有臊味的猪。” “怎么没有,乳猪的臊味大不大?” “……不大。”高壮妇人语气一滞,但立马反驳道,“尽说没用的,可那是乳猪,你不是要买生猪吗?” “乳猪没有臊味,生猪也能做到没有臊味。” “切……” “不信是吗,我问你,乳猪为什么少有臊味?” “……”高壮妇人答不上来,不服气道,“你说为什么,你也不知道。” “乳猪没有臊味,缘于没发情……” “死不正经。”高壮妇人胖脸一红,立即就怒了,推搡着李琅道,“你给我出去。” 这时,女助教传来柔美婉约的声音:“三娘,且听这位郎君把话说完,奴家在一本北朝杂书中见过类似的说法。” 女助教的话是对着三娘说的,她并不看李琅,没有表现出跟李琅交流的任何意愿…… 李琅心里苦笑,离开了纯粹的单方面的美好意境,回到等级森严的现实世界,正色道:“小猪出产一两个月后,在未发情之前阉掉,长成后的生猪便不会有臊味,而且肉质更鲜美。” “真的?”三娘惊讶出声,夹带着掩盖不住的兴奋。 君子不食溷豚,那是贵族阶层的品味,饿急了连树皮草根都得啃的老百姓没那么讲究。百姓之家多吃廉价的猪肉,国朝也鼓励民间多多养猪,民间祭祀酬神大多用猪,如果猪肉能弭臊味,当是功在万家黎庶的一大德业,她家卖生猪的生意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真不真的,试试便知。”李琅不忘提醒道,“不过,你要注意一些细节,诸如不要在热天阉割,阉割前饿小猪半天,用盐水清洗阉割刀具,切口消毒,阉后半天内不要喂食,不要让小猪躺下等等。凡是种种,你自己去实践中总结经验。要不然,阉过的小猪因切口感染……沾上邪毒而死,你别来怪我。” “不怪你就是。”三娘接着问道,“我存栏的生猪都是没有阉过的,有臊味,你还买不买了?” “其实我不是来买猪的,刚才我看到太原府的官差似乎是在抓捕这位小娘子,我支走了官差后,出于强烈的好奇,便寻了过来,想了解一下小娘子到底犯了什么事。” “奴家谢过郎中掩护之恩。”女助教终于转身,正面朝着李琅微微福礼,那绝美的玉颜,那清澈的美眸,那优雅的身姿,那薄如蚕翼的孔雀罗下雪白丰润的尤物胴体……李琅感觉自己口干舌燥,有强烈的犯罪冲动。 女助教没有向李琅解释官差抓她的原因,三娘却是忍不住忿忿道:“你不知道,太原府只是想搜出女先生出去相见,给他们几个胆也不敢抓人。” “为什么?” 三娘傲然道:“太原人谁不知道,女先生可以直接向皇帝告状。” 第0128章 第二份合同 “好令人羡慕……” 李琅听中年酒客说起过,女助教曾向皇帝上过奏表,在晋阳学馆另置一女子学堂,皇帝破格恩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看来,皇帝以前曾给予了出身太原原从的女助教直奏特权。 在大唐,百姓去官府越级上告,非但告不了,反而会被定为越诉罪。至于直奏皇帝,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女助教的这份特权弥足珍贵。 “你羡慕不来的。”三娘打断李琅的话,开始下逐客令,“好了,事情原委已经了解,好奇心也该满足了,你可以走了。” “我告知如何消除猪肉臊味,至少也该获得坐下来喝杯水的待遇嘛。” 三娘哪能看不出李琅其实是对女先生恋恋不舍,嘴里不客气道:“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等真的没有臊味以后再说,现在还是快走吧。” “打扰了。”李琅不好意思再呆下去,朝女助教一笑告辞,却发现女助教早已转过身去。 李琅自嘲地摇摇头,心里非常失落。 美好的感觉毕竟是单方面的,现实世界终究不是纯粹的……李琅自我调整了一下心情,大步走出三娘家的后院。 李琅返回七品轩。 李琅不甘心节度使府的内定封赏,但无论最终能否有办法改变,把握武良臣的照顾始终都是一件有利无害的事。 李琅不担心接近太原武氏会站错队。唐玄宗登基后,杀了武攸止等一些武氏族人,但并未彻底清除武氏一族,甚至还将武攸止的女儿武惠妃纳入宫中,让武攸止的儿子武忠、武信出仕高官。从历史走向来看,李唐和武周的恩怨自唐玄宗后逐渐化解了,武良臣和太原武氏的背景在政治上很安全。 李琅去而复返,祝胄已猜到几分,连忙放下帐薄,十分殷情地将李琅接到七品轩后院密谈。(就爱看书网) “李校尉一定是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大千世界里的做菜方法……”李琅笑道,“跟大唐有相同,但也有其独特的秘方,做出来的菜味道十足。如果三掌柜能掌握那个秘方,定会吸引大量食客,此秘方日后很可能会成为大唐主流的做菜方式。” 后世中国的主流做菜方式当然是炒菜。 炒菜是中国菜区别于世界他国菜肴的基本特征,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有提到过炒,但那时候的炒跟煎差不多,且由于受到种种客观条件的限制,远远没有普及。后世考古证明,宋代以前没有出现炒锅,发掘出土的唐锅形同大海碗,很像甑,功能主要用于蒸煮。真正的炒菜要到宋代才出现,其初兴时期,仅存于大宋都城汴京,而且是酒肆、饭馆首屈一指的绝活,是大师傅们的不传之秘。还要经过很长的岁月,炒菜才慢慢地普及开去。 让炒菜早几百年现世意味着更好的生活享受,李琅给大唐带来了美酒,何不再带给大唐美食?这不仅是为别人,也是为他自己。想起后世的诸种菜系种种佳肴,李琅觉得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口福。当然,李琅不懂厨艺,可没有关系,他只要捅破炒菜这层窗户纸,自然有大唐那些经验丰富的厨师们将炒菜发扬广大。 祝胄大喜,连忙追问:“什么秘方?” “莫急,我们先签订契约。” “对,对。”有了白酒酿造术在先,祝胄丝毫不怀疑李琅所言的秘方,“是否跟白酒契约类同?” “大体一致,只有一点不同。在秘方泄露出去之前,营业利润得五五分成。” “这……” 祝胄傻眼了,白酒的分红,李琅仅占一成,现在做菜秘方的分红突然提升五倍,他接受不了,东家也不可能答应,“在商言商,说句不敬的话,李校尉似乎有点狮子大张口了,饮食业的营运成本很高。” “三掌柜且慢下结论,我的话还没说完。”李琅继续道,“如果我没死,且在河东军中现有的实权只升不降,那我占有的五成分红中两成返还给武少监,两成无偿赠与武将军,我本人只占一成。否则,五成分红皆归我的家人所有。” 李琅的潜台词很明确:武良臣为他办事,得两成分红;不办事,非但没一文钱,而且他堂弟武少监为了多得返还的两成分红,也会出面说服武良臣为他办事。 不可否认,这种不加修饰的利益制约关系有些急功近利,人情味淡漠。可李琅没有本钱跟武氏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像世家与世家交往那般不缺火候和分寸。在门第高悬,凡事讲究家世传承的唐代社会,贵族门阀通常不屑于看待平民出身的人。魏征做到了帝国大臣,不还是被李世民骂乡巴佬么?平民出身的人跟贵族门阀交往,利益捆绑最具实效。 “要是李校尉调离军中呢?” “分红不变。我仍旧只占一成,武少监占七成,武将军作为中间证人,占两成。” “好,祝某认为可行。”祝胄答应得很快,跟李琅谈生意,他很难杀价,因为大唐只有李琅经历过大千世界,知识产权独一无二,舍李琅其谁? “祝某这就拟定契约去拜会武将军,请武将军担当中间证人,李校尉在此立等便可。” 祝胄雷厉风行,拿着拟定好的契约去了节度使衙门,约半个时辰后回来,摊开三份契约:“武将军和祝某都已画上花押,你看,你是等契约递送京都由武少监画押后才签名呢,还是马上就签?” 有武良臣和祝胄的花押,合同已不存在风险,李琅很给面子:“我信得过武少监,现在就签。” “李校尉爽快。” 祝胄命伙计去帐房取来笔墨印泥。李琅画好花押后,他与武家的第二份合同正式生效。 李琅随即提笔画了一个炒锅的简陋图形,并在图纸上标明注意事项:“按这个样式打造铁锅,一定要保密,做菜秘方跟白酒酿造术一样,其实质很简单,一旦泄密,就很容易被人学去。” “武少监在太原有自己的匠户,自家人不会轻易泄密。” “很好,再准备大量的油。油是此做菜秘方的关键用品,用量很大,越廉价利润越高。” “做菜还要用油?”祝胄诧异,“什么油,羊油,牛油,还是芝麻油?这可难办了。无论哪种油,都非常贵,比如芝麻油,一斤芝麻油能抵半石米。” 唐代厨师有蒸、煮、烙、烤、炖、脍等烹饪手法,蔬菜通常不放油,肉类则本身含有油脂,不需另外用油。油一般只用于贵族阶层炸、煎,堪称奢侈品。 李琅闻言不觉意外,古语有云,春雨贵如油。更有宋代史料记载,金国对待宋朝使团,在生活待遇方面,酒、肉、面、米每人都有供应,但唯独油,只有副使以上级别的才有资格配给,足见油非常珍贵……只不过这个关键问题李琅已经在三娘家后院想到解决方案了。 “高层次客人用牛油、羊油或芝麻油、菜籽油等,菜价定高一些。庞大的寻常顾客群用廉价的猪油。” 祝胄摇头道:“猪油有臊味,闻之欲呕……” “我自有消除臊味的办法。”李琅详细道出阉猪,末了加上一句,“大千世界里的猪就是这样子的,没有臊味,而且油脂含量更高。” “太好了,油已不成问题。”李琅以大千世界为据,祝胄深信不疑。兴奋了一阵,祝胄又道,“西城醉仙居有意跟李校尉签订同样一份契约,不知李校尉意下如何?” “我是拥有知识产权的一方,多签一家没损失。”李琅不解道,“可你不同。越多人知道秘方,你的东家就赚得越少。” “李校尉有所不知,这是武将军的意思,我们东家也会赞同。” 祝胄说出个中原因。 太原是李唐龙兴之地,李渊父子就是从这里起兵反隋定鼎大唐,起兵之初跟随李渊父子打天下的人和他们的后代被称官方为“太原原从”,他们是即便不当官也能享有诸多特权的一类特殊群体。武氏的一代女皇武则天建立大周后,为巩固自身统治,对李唐的固有势力进行了无情的杀伐,很多太原原从惨死在武则天刀下,武则天退位后,幸存下来的太原原从没有以怨报怨,而是选择跟太原武氏和睦共处,武氏深感有愧,也尽力修补跟太原原从的关系,经常让利给太原原从。醉仙居的店名取自汾酒的神话传说,其背景便是太原原从,武氏想让醉仙居也分一杯羹。 “我无所谓。”李琅笑着答应,“快点请醉仙居签约,然后我立马传授秘方,你们加紧熟练,两天后的北灭突厥庆功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我们要让秘方在宴会上一举扬名。” “李校尉想得周到。”祝胄击节赞叹,“好,我们说干就干。” 第0129章 首选 跟武少监签订的契约到底能有多大的实际效力,李琅看得很淡。 签订第一份白酒契约,李琅是为了免被咸宜公主发难,可武少监办到了吗?问题最终还不是他自己在付出得罪众多权贵的代价后自行解决的。如今签订第二份炒菜契约,李琅想要的是,在唐契和亲破裂后继续执掌松漠营,还有不愿去最前线当炮灰……可这些,武良臣多半不会给他办或不容易办。 李琅自己面临的问题,终究还得靠他自己去解决。如果武氏在适当时候帮他一把当然最好,不帮他也不计较。 尽管武氏对他的前途很难产生积极影响,李琅却依旧不拒绝跟武少监合作,是因为武氏在政治上很安全,又具有很高的门望,他在官言商赚取分红没有太大隐患。 赚钱,不就是讲究赚放心钱嘛。 随后两天,李琅没有到别的地方去,他花了不少时间呆在厨房,教武少监和醉仙居的私家大厨们炒菜。 其实根本谈不上教,李琅只能发明炒锅,以及捅破快速翻炒这层窗户纸,然后凭着记忆列出大串佳肴和不少在大唐一时还没有,需要寻找替代物的调味品,其他的都交给大厨们相互摸索,自我发挥,李琅只是品论。 两天后,庆功宴按时举行,城外的宴会设在松漠营驻地柳树湖,城内的宴会分别设立在两个地方。 河东节度使田仁琬、太原尹王廉,军使武良臣,采访使席建侯,节度副使韩休琳,太原府两位少尹,两位北京副留守,河东诸军一小部分正在太原办事的留守将官,一些跟突厥作战多年的老将军们,李唐的太原元从,太原王氏和武氏的门阀宿老,以及太原和晋阳两大京县的主官等人在节度使衙门的园林里宴请骨咄禄婆匐可敦、勃德支等归降的突厥王庭贵族。 部分节度使府属官,太原府佐官,太原和晋阳两大京县佐官则在西城醉仙居,李琅也被安排在这里。 醉仙居靠近太原府衙和晋阳县衙,无论是优越的地理位置,宽广的占地面积,甚或取自汾酒神话传说中的“醉仙居”店名,都彰显其背景不凡,财力雄厚。 醉仙居共有三层,鸱吻飞扬,堪称典型的唐代建筑。从外面看去,颇似后世的滕王阁。一楼主厅由几十根大柱支撑起磅礴的大木柞结构,斗拱硕大,两边的偏厅左右对称,主厅和偏厅共有五个大楼梯通往二楼,格局严整恢宏。 今天,三个楼层檐下悬挂的数百个大红灯笼全部在白天点亮,璀璨明亮,地上铺满红色的地毯,十分喜庆,厅中的食案和坐榻错落有致,在伙计的热情接待下,络绎不绝的宾客陆续入楼,熟悉的人聚坐在一起,相互寒暄。 宴会现场几乎没有人跟李琅寒暄。 在节度使府的片面宣导下,不要说坊市间的百姓,就是在座的太原诸衙佐官们都基本不知道是李琅领率松漠营俘获突厥王庭。何况他是河东官场的新人,现场除了蔡方卿,也没人认识他,一般人只是看他太过年轻以前没有见过,好奇地点头,打打可有可无的礼节性招呼。 主持醉仙居宴会的是节度使府掌书记蔡方卿,等宾客基本到齐后,蔡方卿起身作了宴会致辞。致辞通篇都在颂扬田仁琬命大同军俘获突厥王庭之功,没有只字片言提及李琅和松漠营。 对此,尽管李琅早已从祝胄那里得知了内情,但被剥夺感依然很强烈。 可李琅不能站出来表功,他的封赏掌握在节度使府手中,揭露田仁琬包揽他的军功非但没有实效,反而会公然得罪田仁琬。 蔡方卿致辞后,抬眼朝李琅这边望了望,见李琅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心里微微放松,暗忖李琅还是挺识趣的一个人…… 接下来,醉仙居开始上酒。酒类是蒸馏后的杏花村、竹叶青等汾酒,清冽香醇,香飘大厅。宾客们多来自衣冠阶层,交际广泛消息互通,知道白酒现世缘于李琅梦遇老君,这才有人不经意地谈及李琅之名。 上酒后就该上菜了,醉仙居掌柜刘宗望出现在台前,朝宾客们拱手笑道:“今天,醉仙居将首次推出京兆名士,领松漠营护送静和公主和亲契丹的主将李琅李校尉在梦遇老君的大千世界里吃过的珍馐佳肴,敬请期待。” 刘宗望此言一出,立即引得赴宴的宾客们满堂喧哗。 “大千世界里的白酒如琼浆玉液,佳肴一定也是美味异常,口福来了。”当即有人喊出了众宾客的心声,一时间满堂应和,场面十分热烈,人人充满期待。 “李琅不是跟契丹使团停驻在云州吗,什么时候跟醉仙居有了交往?” 李琅的名声流传在京兆,相隔千余里的太原百姓都不清楚李琅是何许人,太原官场虽然听说过李琅,但绝大部分人却不知道李琅现在就在太原,现在就在宴会现场。 “别说那么多,快些上菜,某家等不及了。”有大千世界的佳肴上席,更多的宾客都急着要饱口福。 “上菜啰。” 听到众宾客此起彼伏的催促声,醉仙居不敢怠慢,衣着干净整洁的众伙计端着装有一碟碟菜肴的描红托盘,在食案间穿梭上菜。 首先上的是羊头肉葱花齑和葱爆羊肉。 羊头肉葱花齑是醉仙居的原有菜谱,先把羊头炖烂,再撕下羊头两颊的肉摆放盘中,羊头其他部位的肉统统不要。葱用沸水烫过,截取中间的葱心,再用淡酒浸泡后捣碎,与羊头肉拌合。说是一道菜,其实食材的味道并不相容。 葱爆羊肉却是炒菜,大为不同,取黄羊后腿肉,挑去筋条,切成薄片,与葱块、熟牛油、盐、酒、花椒粉等佐料拌和,倒入爆香蒜头的高热油锅中,大火快速爆炸几下,加少许醋,起锅。 两道菜的主要食材同样是羊肉和葱,但葱爆羊肉品相新颖,色泽酥活,浓香扑鼻,看着就食指大动。 宾客们纷纷舍羊头肉葱花齑而争相试吃葱爆羊肉,送入嘴中细嚼慢咽地品味,感觉香脆滑爽,别具一格的味道回味无穷,赶紧又夹一口块往嘴里放。 “滑腻爽口,香而又嫩,色香味俱全,某家从未吃过这等美食。” 有人率先开口赞赏,立即引爆全场的同感。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真是绝了。” 宾客们神色激动,一面交口称赞,一面运筷如飞,到处都是啪啦啪啦的筷子声和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接着上桌的是汾水爊蟹和清炒香辣蟹。 汾水爊蟹是太原的一道名菜,将肥蟹洗净去鳃,煮至半熟,稍加冷却后,放进爊甑中,加水并放入茴香、花椒等多种佐料,以文火焖煮。等到揭锅时,可见所爊之蟹丰腴肥实,让人垂涎欲滴,如果是秋冬季节,还会配以捣烂的橙齑当作蘸料,伴着吃。 清炒香辣蟹是用刀把肥蟹斩成块,蟹壳不斩,拌上配制的豆类淀粉,迅速放入油锅里炸至定型,捞出沥干,再与爆香后的姜蒜、花椒、香料混炒一会儿,放入盐和料酒炒均,最后放入少量水和葱段煮至收汁。这样做出来的蟹肉香而不闷,辣而不燥,鲜美可口。 众人被浓郁的香味所吸引,再次首选清炒香辣蟹,下筷如风卷残云,嘴里含糊不清的叫好声此起彼伏。 第三道菜换了清淡口味,是菠菜饼和炒菠菜。 越单一的食材越能品出味道的高低,一块块看不出原来形状和颜色的菠菜饼和色泽鲜活的炒菠菜光品相就有云泥之别,吃起来更是如此。 “菠菜竟然形色俱全,也不知怎么做得出来?”吃惯了煮食蔬菜的唐人对炒菠菜的震撼比前两道菜还要强烈。 第四道菜是河蚌灸鸡和河蚌花椒辣炒童子鸡…… 就这样,一道道主要食材基本相同的原有菜谱和炒菜被同时端上来,宾客们在两相比较下大饱口福,心里不住地哀叹自己以前吃的哪能算菜呀,简直就是在糟蹋食材,几十年白活了。 “从美酒到美食,大唐应该感谢李琅。” …… 听到满堂都在议论李琅,蔡方卿眉头皱了皱:借助大千世界里的佳肴,今日宴会过后,李琅只怕要扬名太原了…… 李琅一旦名噪太原,嘴上再不计后果地一通说道,有些个事情就麻烦了。田公可是一个很重官箴的人,当不得负面舆情。 醉仙居的宴会异常热烈,这一顿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宴会临近结束时,醉仙居掌柜刘宗望走到李琅身边,轻声问道:“不知李校尉方不方便,某有一族亲相请。” “你的族亲,谁呀?”李琅很是意外。 “晋阳学馆刘助教。” “就是那位曾上表皇帝的女助教?” 李琅陡然兴奋起来,脑海中在一瞬间浮现出女助教的绝美姿容,清艳风姿,胯间不受控制地坚挺起来,越来越硬。 “对,李校尉知道刘助教曾上表皇帝?” “太原人都这么说。”李琅反问道,“难道她没上过。” “呵呵,李校尉可以当面去问刘助教。”刘宗望避而不谈,笑道,“李校尉有没有空去见一见她?” “荣幸之至。”李琅就是想拒绝,但身体本能的冲动也会驱使他前往。 第0130章 劫持者的身份 李琅有想过女助教为何请他,可实在不得要领,干脆不多想,随着刘宗望上了醉仙居的三楼。 三楼全是清雅包间,打开窗棂槅门,可以居高临下地赏析太原城的风光。今天醉仙居承办庆功宴,谢绝其他食客,三楼空无一人,清静之极。 刘宗望引着李琅径直来到西面的一个敞开门扉的包间,包间内铺满纹理细腻、紫红微香的檀木地板,洁净如镜,片尘不染。视线向前,李琅再次看到了那令人心神震颤的绝美容颜,那清艳无匹的天生丽质。 斜领紧身丝质长裙将女助教修长玄妙的胴体包裹出袅娜娉婷的优美线条,诱人之极,束腰丝带突出了女助教胸部两座浑圆的峰峦,它们在高傲地挺拔着,绽放出绝佳的形状。 入目的女性美令李琅心头激荡,热流迅速从下腹部升起。女助教这种绝美的天生尤物总是让男人不由自主地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和难以抑制的原始冲动。或许,对女助教来说,男人对她的极度渴望也给她自己带来困扰。 女助教那双清澈澄明的美眸迎上了李琅有些迷醉的目光,玉颜浮出一丝意外,如两瓣玫瑰花瓣的娇嫩嘴唇轻启道:“是你……” 李琅点了点头。 刘宗望看了两人一眼,笑道:“你们以前见过?” “有过一面之缘。” 李琅颔首,看到包间内还有另外三个女人。一个是女助教的侍女,外貌清秀,另外两个竟然是碧眼白肤的胡姬,其中一个胡姬非常婀娜靓丽,楚楚动人,只是头部缠着白布条,好像受伤了。 “既然你们见过面,那刘某就不用给你们相互介绍了,你们慢慢聊。”刘宗望说着就退出包间,“稍晚,刘某吩咐人端些酒菜上来。” “有劳六叔了。”女助教谢过刘宗望,抬起纤纤玉手,裙袖后缩,露出小半截晶莹润泽的玉臂,指向客位案几后的锦席,“李校尉,请坐。” 等李琅坐下后,女助教撩起裙摆,屈膝跽坐在主位锦席上,上身挺直,举手抬足间非常正式而优雅。 李琅鼻中呼吸着女助教散发出来的芬芳,又情不自禁地陷入单方面的美好感觉中。 “李校尉……”女助教轻柔的呼唤打断了李琅所沉浸的自我美好,“奴家请你来,过于冒昧了吗?” “哦,不,我很荣幸。” 在女助教那双清澈美眸坦然的注视下,李琅喉咙有些发干,“当日,小娘子……先生是否顺利摆脱太原府的搜索?” “承蒙李校尉挂念,奴家没事。”女助教柔柔一笑,娇艳夺目。 女助教动人的美态让李琅全身泛起狌的兴奋,眼神变得灼热,李琅自知失态了,这样下去不行,根本没法静心交谈,李琅强迫自己不去看女助教,把目光转移到女助教身前的案几一角。这么做很失礼,但相信女助教能够理解。 不看那炫目的绝美,李琅的心平静了不少,总算能正常交谈了:“太原府居然派官差搜你,以前没有过吧?” “嗯。” “照这个节奏发展下去,对先生可不妙啊。” 女助教黛眉微蹙道:“太原府派官差搜人应该是一种试探。” “试探……” “李校尉听刘三娘说过,奴家可以直奏陛下,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很让人羡慕的特权。” “不瞒李校尉,其实,奴家并没有直奏特权。”女助教螓首微微一摇。 “啊,不是吧?我可听说先生曾向皇帝上过奏表,在晋阳学馆另置一女子学堂,皇帝破格恩准。” “晋阳学馆置女子学堂,是陛下对我们太原原从的特别恩典,一开始只招收出身太原原从的女子学员,后来才慢慢扩展到招收太原所有衣冠户家的女子,此事于奴家毫无关系。奴家任教女子学堂,是经由我们刘姓族老们的同意,与陛下无关,陛下也不可能知道这等小事。外界流传奴家可以直奏陛下,奴家不出面澄清,是存心让人忌惮,避免有人用不法手段接近奴家。” “原来如此。” 李琅心里非常失望。 当初听说女助教拥有传说中的直奏特权时,李琅并不太相信但选择去相信,因为他有一个想法…… 李琅始终都认为,他官场晋身的最大本钱是加持老君神迹,捆绑李唐国本,政治正确。如果笃信玄学的唐玄宗知道老君神迹立下北灭突厥的传世功勋,有所表示应该是必然的。当然,如果皇帝得知后没有任何表示,那李琅就该考虑另外的生活道路了。说起来,李琅这也算是一种试探,与上次他从京兆府对他的死表示遗憾得出皇帝信任他那种主观性的推测不同,这是实打实的试探,试探皇帝是否猜忌他,他有没有正统前途。 可问题的关键是,如何让皇帝知道?花大价钱请女助教代他向皇帝直奏自己俘获突厥王庭的军功,这法子就非常不错……但现在看来,那只是一个好看的大泡沫。 直奏御前,终究只是一个传说呀。 “李校尉……”女助教看李琅好似突然发呆。 “哦……”李琅回过神来,“先生的意思是,太原府对你已经有所怀疑,故而先采取过激的手段刺激一下你,然后观察你的应对,从中试探出你是否真的有直奏特权。” “正是这样。” “那先生不是很快就会露馅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露馅就露馅吧。”女助教淡然一笑,“不论太原府还是其他任何人,想对奴家使用不法手段,奴家都不会屈从。” 女助教渗透骨子里的高贵自若和不容侵犯的气度让李琅暗赞,交浅言深道:“好像没听说你拒绝太原府……如果你公开拒绝,让太原府死心,不就少了纠缠了吗。” “那样的话,纠缠更多。” “你真聪慧……” 李琅有些懂了,女助教不公开拒绝王府尹的追求,是想让王府尹的泼天权势作为自己的挡箭牌,挡住其他数不清的追求者。 “李校尉,奴家请你来,是有重要的事……” “哦,说远了是吧,那失礼了,你找我什么事?” “李校尉知道她来自哪里吗?” 李琅一直在看着女助教身前的案几一角,闻言抬眼瞧向女助教指着的方向,正是那位非常漂亮的胡姬。 “不知道。”李琅纳闷道。 “她是突厥王庭的舞姬,被发卖于西城关市,逃跑中遭到官差棒打,头破血流倒地不起,是奴家路过买下了她。” “……” 李琅非常意外,他已经下令将突厥王庭的舞姬登记为平民,发放路费遣散,又怎会被当作女奴在太原的关市售卖? “她的名字叫康依娅,出生于葱岭之外的康国,她有个亲姐姐叫康撷曼,也就是在云州劫持静和公主和中使的那个自称阿史那撷曼的女子。” “什么?”李琅吃了一惊,问道,“她如何确知阿史那撷曼就是她姐姐康撷曼?” “不妨让康依娅亲自跟你说。” 包间内的另一名胡姬是在太原出生的“土生胡”,既会突厥话又会大唐官话,她用突厥话跟康依娅说了一通,康依娅便通过翻译回道:“我在突厥王庭见过唐军出示的阿史那撷曼的画像,画像上的那个人就是我姐姐康撷曼。” “哦。”李琅记得赵文登确实随身带着阿史那撷曼的画像,让突厥王庭的人辨认,“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唐军呢?” “我姐姐劫持了大唐的公主,我害怕一旦告诉唐军,他们找到我姐姐后就会杀死她。”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告诉我呢?” 女助教插话道:“是奴家鼓励康依娅跟你说的。” 李琅点了点头,继续问康依娅:“你姐姐为什么要劫持静和公主和中使?” “她肯定是被逼的……” 康依娅哭诉了起来,清丽白皙的脸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原来,开元五年,河北支度营田使宋庆礼筑立营州城,随后检校营州都督,开屯田八十余处,并招集行商的胡人,给他们开店立肆,从事对辽东四蕃的边贸。康依娅一些流亡大唐的康国族人跟随波斯人响应宋庆礼的招集,来到营州定居。后来,康国日益遭到阿拉伯帝国的进攻,康依娅一家也被迫流亡大唐,前往营州投奔早先定居在那里的族人。在一次唐契战斗中,康依娅和康撷曼两姐妹被契丹乌隗部骑兵所俘,因她们十分漂亮,被乌隗部酋长忽律一眼看中,强迫她们做自己的女人,姐妹俩在乌隗部主帐生活了四年,康撷曼已经育有一个两岁大的男孩。直到去年,突厥攻打契丹,康依娅被突厥人掠走,送入突厥王庭,就此跟姐姐康撷曼分离。 “忽律嗜饮人血,自己的姬妾不听话,就会在姬妾的胳膊上刺洞吸血,有的还被割肉生吃……”康依娅想起那些恐怖的情景,身子微微颤抖,“如果他让我姐姐去劫持公主,我姐姐不敢不做。” “我很同情你们姐妹,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李琅安慰康依娅几句后,问道,“你告诉我这些,想要干什么?” “我愿意前往乌隗部主帐,找到我姐姐,探听清楚静和公主和中使的下落,帮助你将他们救回来。”康依娅抹着眼泪道,“你也要救出我和我姐姐,还有我姐姐的孩子。” “这……”李琅为难道,“你可以去跟节度使衙门交涉。” “不。”康依娅坚定地摇头,“官府不会在乎我们这些胡人,他们会把我抓起来严刑拷问,事后也一定会杀了我姐姐。” 李琅苦笑一声,将视线投向那张总让他想入非非的绝美娇颜:“先生,如果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事,会不会找错人了,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第0131章 可行性建议 “李校尉跟静和公主说过话吗?” “未曾有幸跟公主见面,说话就更谈不上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李琅不明白女助教突然提这个干嘛,试着问道,“莫非公主跟先生说过些什么……” ”也许,奴家是静和公主唯一倾诉过心曲的人。”女助教神色一黯,“奴家在迎接静和公主的接风宴会上跟公主相识,当晚我们有过长谈。公主一直都在流泪,那无助又无奈的凄楚之情,奴家至今思之潸然。” 李琅点头道:“是啊,记得当日和亲启程,我在长安城外虚祠驿远远地看到静和公主一个人躲在马车里,拒绝与家人辞别,可想而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女助教美眸闪过一丝晶亮:“李校尉能有如此细腻的观感,殊为难得。” “不会吧,这也算难得……”李琅问道,“先生原本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琅这么问有点私人化,女助教停顿了一下,才娓娓言道: “奴家偏居晋阳学馆,甚为孤陋,以前未闻李校尉之名。醉仙居刘六叔跟李校尉订立了契约后,奴家才得知李校尉,同时亦获悉此次俘获突厥王庭的军功其实是李校尉领率松漠营立下的……奴家为李校尉感到非常不公,也十分好奇节度使衙门为什么敢于包揽你的军功。” “奴家有心打听了你的一些过往,了解到去年你跟朝廷有过很大的过节……节度使衙门认为就算包揽军功一事捅到朝廷阁台,阁老们也会熟视无睹,所以就有恃无恐。” “呃,这些算是题外话了。奴家想说的是,从你的过往中,看得出着你为百姓请命性情淳朴,你一定痛惜静和公主落入一个恐怖的吸血之人手中。如果有机会,奴家相信,你一定乐意去救回静和公主。” “呵呵,先生不必谬赞我。(.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我当然希望静和公主未受任何伤害,平安归来。可河东有可能办到这件事的只有节度使衙门。” 李琅依旧不去看女助教让人**其中的绝美娇颜,使自己的心保持平静和理性,“我知道,先生心里两难。将阿史那撷曼的真实身份告诉节度使衙门,会让她被我朝论罪。不把如此重要的情报告诉节度使衙门,又耽搁节度使衙门对静和公主采取拯救行动。” “李校尉只说对了一半。”女助教摇头道。 “一半……” “静和公主被劫后,奴家曾从在节度使衙门任职的刘氏族亲那里打听到,朝廷和节度使衙门从一开始就判定公主和中使被契丹某些贵族策划劫走。” “啊……” “但朝廷和节度使衙门并没有立即兴师讨伐契丹解救公主,而是议定出击空虚的突厥王庭……庙堂之上统筹全局,在下一盘很大的棋。遗憾在这个大棋盘上,静和公主竟连一个小棋子都算不上。” “因此,即便节度使衙门知道这个情报,为全局考虑,也不会采取任何拯救行动。李校尉也许听说过,在静和公主和亲之前,朝廷已经出嫁了三位公主给契丹,可这三位公主的处境,朝廷何曾关心过?两位公主自己逃回来,还有一位公主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奴家只能请李校尉去救静和公主。奴家相信,李校尉率领松漠营能从深入草原俘获突厥王庭,也一定领能松漠营从契丹手中救回静和公主。” “我恐怕有愧于先生的信赖了。”李琅唯有苦笑,“先生既然打听过我的事情,当明白我领受松漠营的职权来自唐契约定,是临时性的。一旦唐契和亲破裂,我立即就会退下来。” “奴家理解李校尉的现状,可李校尉想一下,松漠营为护送公主而建立,你是护送公主和亲的主将,那么你率松漠营解救公主理当是题中应有之义。[.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解救公主岂非正好是你不从松漠营主将之位退下来的最正当理由?” “理由是很充分,可节度使衙门未必认同。” “静和公主被劫后,公主的家人一直为营救公主而努力。公主的父亲张驸马深受陛下宠信,在兴庆宫中置有内宅,侍为文章,常伴圣驾……纵使张驸马改变不了朝廷的大棋局,但奏请陛下同意保留你的松漠营主将之职这种相对很小的事情应该是举手之劳。眼下,张驸马派次子张玉来到太原,敦促河东解救自己的女儿。李校尉不妨跟张家二公子协商,由张家二公子向节度使衙门施压……面对来自张家的压力,想必节度使衙门不得不慎重考虑……这是奴家个人为李校尉作出的可行性建议。奴家冒昧地请李校尉前来,便是为了给李校尉提出这条于静和公主,于你,双方都有益的建议。” 李琅闻言,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在唐契和亲破裂后,继续将松漠营的指挥权握在手中,至于到时候营救不营救静和公主,看实际情况再定。 “这个建议非常好,多谢先生指点。” “李校尉答应了?”女助教嫣然道。 “如有机会,我会尽力去解救静和公主。但要是力有不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自然不能把话说死。 女助教轻柔道:“嗯,奴家理解,李校尉能答应尽力去做,奴家就很高兴了。” “先生真是体谅人……” 绝色美人善解人意,不给人任何压力,让李琅觉得更加美好。再次抬头看向那道清艳无匹的风景,一时竟不可自拔,且越陷越深。 美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一缕缕吸入了鼻腔,肺叶里充满了美人的味道,真是心痒难耐。天生尤物近在眼前,本欲在李琅身体内涌动,在不断地积累。那感觉,就好比积雨云,越来越浓,越来越密,只要一声雷的发令,就倾盆而下。 女助教感受到了李琅几近爆发的炽热,她微微垂下螓首,吩咐侍女道:“绿珠,去请刘六叔派人上酒,奴家要敬李校尉一杯。” 李琅自觉继续积累将难以把控自己,赶紧转移心境,扭头看着康依娅,用契丹话问道:“你在契丹生活了四年,一定会契丹话吧?” “会。”康依娅也用契丹话回道。 “你是怎么被卖到关市的?” “我跟几百名突厥王庭的女子被从城外的军营里放出来,出营后不久就被官差给围了起来,全部抓到关市上发卖。在关市里,逃出去几十个女子,我运气不好,被官差追上……” “军营里放人的时候,给你们发放路费了没有?” “没有。”康依娅摇头。 “抓你们的官差是哪个衙门的,知不知道?” “刘先生认得,说是太原府的官差。” 女助教听不懂契丹话,笑道:“李校尉,你们在聊些什么?” “失礼了,我在问她被谁发卖到关市。” “在西城关市上,奴家是从王府尹府中的管家手中买来康依娅。说起来,奴家感到奇怪,俘虏来的女子本该由节度使衙门处置才是。” “此事确实比较蹊跷……” 绿珠很快将醉仙居的伙计召上三楼,给包间内的数个案几上分别上了几样精致的炒菜和杏花村白酒。 “奴家先饮为敬。”女助教端起绿珠倒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她亲自倒了一杯酒,伸出纤纤玉指,望杯中轻蘸一下,弹出酒滴。 女助教的指甲染成了鲜艳夺目的红色,映照在晶莹的酒滴中,格外的狌感,李琅看得心中一荡,这就是古人向往的“美人蘸甲斟琼液”之艳福啊。 “李校尉请饮。”女助教让绿珠把蘸过酒的酒杯端给李琅。 “多谢先生。” 李琅接过酒杯,瞧见酒杯边残留有女助教淡红的唇印,李琅不由往女助教的双唇望去,只见水嫩润泽的双唇微微张开,线条柔顺妩媚,唇间涂着明丽的红色口红,如两瓣玫瑰花娇嫩欲滴。 李琅的下面硬得不行,这一刻,心里想得有些出格,他在想,他的下面要是被这双烈焰红唇含住,来回吞吐,不知有多销魂。 女助教见李琅接过酒杯却不喝,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双唇,忙轻轻唤了一声:“李校尉,你怎么啦……” 李琅被身上急速分泌的荷尔蒙支配,嘴里有意无意地蹦出略显轻薄的挑逗性话来:“我看到杯沿上留有先生的红红唇印,忍不住望着先生的双唇,当真是朱唇一点桃花殷。” “啊……”女助教玉颜微红,“奴家自制的赭红注唇,让李校尉见笑了。” 唐代女性的唇妆极为成熟,形状有圆形、心形、鞍形等,颜色有淡红、掺金粉、粉红、赭红等,品类有石榴娇、嫩吴香、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恪儿殷、眉花奴等。很多贵族女甚至拥有种植各种香料香花的园圃,提取原料自制独具一格的专属自己一个人的胭脂口红。 李琅带着挑逗的心态,端起酒杯,嘴唇吻合着女助教在杯沿上留下的淡红唇印把酒一饮而尽。 女助教顿觉自己的娇嫩双唇仿佛被李琅给侵犯了,一张绝美的玉颜,三分无奈,三分极力掩盖的嗔怒,还有几分强自表露的淡定。 女助教不敢再在包间里呆下去了,优雅地站起身来:“李校尉慢饮,奴家还有些琐事,先行告退。” 第0132章 强抢 李琅点点头,嘴里想说点什么却最终没有出声。 李琅对绝美尤物的渴望,遵循着单方面的自我美好感觉和身体的本欲反应,更进一步的奢望李琅从未想过,那无疑将被等级社会的门第观念和河东的一军一政两大权势击得粉碎,自己自取其辱不说,更是难以全身而退,何必呢,过犹不及。 李琅强忍着没有去看女助教离去的背影,虽然他可以想象得到,那两条修长笔挺的镁腿交错款摆,裙角飞扬,肯定是合乎韵律的美丽风景线。 李琅觉得,女助教的心同样美丽。 为了康依娅免被官差施暴,出钱买下康依娅。仅仅跟静和公主有过一次长谈,就一心为解救公主而奔走……李琅也有想过,女助教这么做有何私人目的或其他意图,和他实在想不出。 “但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庆功宴过后,李琅从大千世界里带来的佳肴迅速成为太原城最为时兴和津津乐道的话题。理所当然地,有关李琅的更多信息,诸如梦遇老君的传奇,去年的新丰事件,杀虎夺将担任护送静和公主和亲的主将等等,都被挖掘出来热传。 梦遇老君的遇仙故事和老君神迹的名头再次在太原体现出它脍炙人口的传播力和天然的道德高地。跟京兆民间一样,太原民间对李琅的看法一边倒,清一色的正面形象。 李琅回到松漠营主帐,让亲兵将主薄王曜传进来,径直问道:“王主薄,太原城里的关市上有突厥王庭的胡姬售卖,你知情吗?” 王曜心头一跳,该来的终究会来,他摇头道:“我在大营署理文牍账务,很少外出,不知城内发生的事情。” “是吗。”李琅继续问道,“我命你将突厥王庭的胡姬全部登记为平人,发放路费遣散,你都不折不扣地一一照做了吗?” 王曜不慌不忙道:“大军停驻柳树湖后,我遵命而行,所有胡姬都已登记为平人,发放路费遣散出营,有籍册为证。[.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至于那些胡姬出营之后,为什么出现在关市,我则是无从知晓,也跟我毫无干系。” “我没问你胡姬出营后的事情。”李琅声音严厉起来,“我再问你一遍,我的命令,你真的不折不扣地一一执行了吗?” 王曜硬着头皮道:“是的。” “好,我问具体一点,你给胡姬发放了路费没有?” “啊……” 王曜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误。 如果他听从王氏族亲,太原尹王廉父子的话,切实遵照李琅的命令发放路费遣散胡姬,那么李琅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可他贪心,觉得胡姬反正要发卖于市,身上带钱白白便宜给关市上的人贩子,所以他就没有给胡姬路费。 这种事无法否认,李琅有的放矢地问他有没有发放路费,显然已有人证在手,即便暂时没有人证,但只要关注上了也很容易找,他否认纯属徒劳。 李琅给他的命令,只要有一条没办到,就是违抗军令,李琅真敢将他枭首辕门。贪心不足终至招祸上身啊…… 王曜悔啊,心里稍一权衡,当即就跪了下去,哭喊道:“属下有罪,请李校尉饶命……” “你有什么罪,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清楚,或可饶你一命。” 王曜没有隐瞒,竹筒倒豆子,将自己和署理军需的另外三人如何跟太原尹王廉父子勾结在一起,卖掉数百胡姬的龌蹉行径悉数招供出来,特别强调王廉答应保他们不死…… 王曜之所以如此痛快地招供,就是让李琅心里有数,王廉是他们的后台,这件事捅出去,你一个小小旅帅收不了场。 “属下利益熏心一时糊涂,情愿将卖胡姬所得的全部钱物都上交给李校尉,只求李校尉息事宁人,宽仁则个。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来人,将王曜和他的三个同伙统统关押起来。” 李琅真想不到,太原尹那么显赫的要员,居然参与这等无耻勾当,看来,太原百姓给他“吸土国舅”的绰号名副其实。 李琅思考良久,进城去七品轩找祝胄,祝胄极为热情地接待李琅。 太原城只有醉仙居和武少监在东城开办的太和楼两家大酒楼懂得炒菜技术,庆功宴过后,即便由于暂时没有廉价的猪油,炒菜卖得很贵,但顾客依旧爆满,营业额是以前的若干倍,赚大发了,现在祝胄对李琅的礼敬就如同迎接一尊财神菩萨。 当然,由于两家订有契约,祝胄心知李琅肯定有事上门,他也正好有话跟李琅讲。 “李校尉如今名动太原,武将军特意嘱咐祝某跟你说一下,如果你有向外揭露田公包揽你军功的想法,也许人间舆情上占优,但对你的仕途未必有益,最好还是三思而后行,否则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三掌柜代我多谢武将军的提点,我懂得个中得失。” 李琅出面揭露田仁琬包揽他的军功,就等同于跟田仁琬公开决裂,河东可就没法混了,武良臣也罩不住他。 但揭露是一定要的,只不过不是向民间,而是向皇帝揭露。还不能是李琅自己去揭露,并且要让田仁琬看不出他有涉身其中的迹象。 “祝某早就知道,李校尉是个明白人。”祝胄颔首赞许,又问道,“不知祝某能为李校尉做些什么?” “听说田公跟王府尹因争晋阳学馆一刘姓女助教而关系不和,是不是真的?” “一点都没错,此事已不是秘密,坊市间多有听闻。”祝胄笑道,“田公在迎接静和公主的宴会初见刘助教,惊为天人,次日便派人登门求亲。刘家无人为官,除了出身太原原从也没有深厚的朝堂背景,田公原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可刘家告诉田公,此前王府尹也曾上门求过亲……他刘家的女儿心性未定,暂时不想嫁。” “人家出身名门,才识过人,怎会屈身做妾?真难以置信田公会如此唐突……” “这算得了什么,男人嘛……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吴王夫差为了西施而亡国,当今陛下……咳咳,总之古往今来,男人为美人不顾一切的事例不胜枚举。李校尉你是没见过刘家女儿,那真叫一个倾国倾城美艳无双,是男人都会在她的美色中迷失,田公孰能例外。” 祝胄眉飞色舞地说着,好一会才收起旖旎的心思,奇怪道:“李校尉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好奇……”其实李琅是想确认田公跟王府尹的情敌关系。 “哦。”祝胄一笑,也不较真。 “三掌柜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不乏跟官场打交道的经验,眼下有这么个事,三掌柜帮我参详参详。”李琅将松漠营主薄王曜跟王廉父子勾结在一起买卖胡姬的勾当说给祝胄听,末了问道,“你说,因为这件事,田公会趁机上表弹劾王府尹,将王府尹赶走,以便自己独占刘助教吗?” “不会。”祝胄立即非常肯定道,“王府尹抵死不认,与田公各执一词。这样情况,即便告到御前也难分胜负。田公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把王府尹赶出太原,就不会轻举妄动,以免与王府尹公开交恶后处处掣肘后患无穷。” 李琅认同道:“我也觉得这事够呛。” “李校尉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颇为棘手……”李琅摇着头,告辞祝胄而去。 出了七品轩,李琅顺道去东城北门护城河看辛易吉等老乡们。 东城与西城中间隔着汾河和中城。汾河穿城而过的河段之南北两端有水上城墙,围住的这段汾河如同流动的湖泊,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货船来回穿梭,几条彩带飘飘的华丽画舫在水面上荡漾,十分写意。 过了汾河北桥,前行数里,便是东城。东城属太原县管辖,商业气息十分浓厚,繁华胜过晋阳县管辖的西城。 进入东城没多久,李琅听到前方一阵喧哗,响起很多激愤的喊声。 “抢人啦,太原府抢人啦。” 太原府果然很拉仇恨,街上的行人一听到太原府,顿时群情激奋,纷纷涌过去,李琅也策马靠近。 李琅坐在马背上,视线较高,越过人群,可见十几个幞头官差气势汹汹地从一家酒楼拖拽出七八名女子。 女子们身段妖娆,姿色过人,赫然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女,她们哭泣中喊着各自的家乡话,李琅听不懂,但看她们的肤色形貌肯定是胡姬无疑。 酒楼的几个伙计上前阻止官差抢人,被官差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砷吟。一个酒楼管事模样的人带着其他伙计搀扶起被打伤的伙计。 李琅打马上前,问那名酒楼管事:“老兄,怎么回事?” 管事听出了李琅的关中口音,瞟了一眼李琅的简陋衣着,道:“本地官府行事,外乡来的客人还是莫问为好,走你的路去吧。” “太原人如此怕事么,被官差砸了场子都不敢说。” “谁不敢说,这些狗官差,太原人早就忍够了,正要干他娘的呢。”管事勃然火起,“告诉你也无妨,这些胡姬进酒楼歌舞娱人赚些返乡的路费钱,太原府官差闯进来,说她们是从西城关市逃出来的女奴,要强抢回去。” 此时,路边的百姓越围越多,七嘴八舌地指责官差施暴,已经有人挡在路中跟官差推搡起来,场面逐渐混乱,气氛变得焦灼。 【92ks就爱看书网】 第0133章 放任坑爹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想造反呐。” 十几个官差横行惯了,骄狂无比,破口大骂百姓,扬起横刀刀鞘就往上前质问的百姓劈头盖脸地打去,好些个百姓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凄惨可怖,两个人当场倒地不起,头部血水直冒,地上殷红一片。 “太原府官差打死百姓了……” 暴力很容易升级事态,官差当众施暴就如同在百姓的怒火中火上浇油,街面上的一些东城青壮血气上涌,纷纷就近抄起棍棒等各式家伙逼近。 官差们见势不妙,不敢在现场逗留,一边打骂百姓,一边拖着胡姬往汾河北桥退走,会合在那里保护太原尹二公子游河赏景的大队官差。 气愤不已的百姓焉能罢休,呼喊着追赶而去。路上,百姓的队伍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几里路,队伍很快汇集了几千人,且还在加速增多,声势浩大。 “发生民变了么……” 大街两面的商铺窗户齐开,一颗颗脑袋探了出来,望着滚滚而过的人流,惊疑不定,相互打听,听说太原府的官差强抢胡姬,当街打死百姓后,很多人怒火中烧,也跑出店铺,抄家伙跟了上去。 在太原尹王廉连续四年的加税暴敛下,太原百姓的愤怒已经积累成一座活火山,一旦出现发泄点就会喷发。 人群中有人高喊:“王廉滚出太原。”,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为头仇敌忾的响亮口号,立即引起万千百姓的振声呼应。[.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王廉滚出太原。” “王廉滚出太原。”…… 汾河北桥,两岸杨柳依依,清澈的河水被微风拂过,与阳光交融着,泛起层层金鳞,如同少妇成熟的胴体上那撩人的金线绸缎。 几艘画舫从河面上缓缓划过,木浆带动水花四溅,如碎玉飞花。 其中一艘画舫中,丝竹声声,三位年轻的官宦公子哥排坐饮酒,他们是驸马都尉张垍的次子张玉,随父亲从长安而来的席建侯长子席汉杰,以及本地太原府尹王廉次子王旷生。 “北京汾河太美了,与京都曲江相比也不遑多让。”张玉望着船窗外的景色,击节赞叹。 “宗和兄眼中只有美景,对眼前的美人就视而不见么?”席汉杰双目贪婪地盯着画舫前台,被太原府官差抓来的数名胡姬正在为他们歌舞助兴。他们几位公子哥在一起游玩已有十数日,彼此混得很熟了,相互说话也随意起来,“这些都是从突厥王庭带回来的异域胡姬,韵味别致,玩起来可比土生胡舒爽多了,哈哈。” 张玉笑了一笑,没有答话,这些胡姬虽然靓丽非常,但跟他在太原见到的那位绝色美人儿相比,可得差上若干个层次。 那个绝色美人儿十分关注他妹妹张妍儿的境况,主动请他详谈营救之策,并好心建议他向节度使衙门提出让李琅领松漠营去救人,人美心也美啊。张玉知道他这一辈子永远忘不了她了,一定要得到她,可王旷生的老爹太原尹王廉,以及河东节度使田仁琬如两座大山挡在他的前面…… 那边,王旷生笑道:“席大公子说得是,玩女人就是要玩个新鲜感。只不知这些胡姬有没有被李琅玩过。胡姬明明是贱奴,却硬是被那厮登记为平人籍,想来是李琅玩过以后施恩于她们。不然,他把这些胡姬卖掉,少不得能赚几万贯……我都有点佩服那小子了,数夜云雨过后舍得狂甩几万贯,枫流大唐无双啊。” “好端端的,王兄提那个田舍郎干什么,平白地扫兴。”席汉杰登时收敛笑容,大为不快道,“被李琅玩过的胡姬沾上了他的土腥味,再别致也变得低贱。奶奶的,我突然想提枪上马,狠狠干死这些贱货。杀不死李琅,还干不死李琅玩过的贱奴么。” 这些日子以来,席汉杰多次对李琅发出鄙夷怨毒之言,王旷生听了一时不觉有异,可张玉却是心里大惊。 听席汉杰的口气,莫非去年暗杀李琅的幕后指使人是席家…… “停。” 心情突然变坏的席汉杰倏然站起身来,朝前台跳舞的一名胡姬扑了上去,大手一探,像制住一条牲畜般紧扣着胡姬的头,将胡姬拉到怀中。胡姬痛呼惊叫,其他的胡姬看到这幅场景,都哭了起来。 “宗和兄,王兄,我去爽一爽。” 席汉杰说着便挟持胡姬走进画舫的侧舱,把门砰然一关。 张玉和王旷生对望一眼,谁也没多说什么。 其实张玉打心眼里看不起席汉杰,非名门出身的人言行粗鲁,缺乏教养,一朝家势发达,便不知所以恣意而为。王旷生则是任由席汉杰作为。若论官阶,王旷生老爹要比席汉杰老爹大得多,然席建侯是李相的红人,前途远大,不容怠慢,王旷生竭力尽地主之谊。 十几名官差退到汾河北桥,会合码头上的二十几个官差。东城百姓气势如虹,追到了汾河北桥,中城百姓闻讯立即参与进来,人流一眼望不到头。 “王廉滚出太原。”百姓齐声高呼,声响震天。 官差将胡姬押上王旷生的画舫,为首的不良帅进舱禀报王旷生:“二公子,不好了,太原百姓暴动了。” “你说什么?” 王旷生和张玉闻报外面惊现民变,赶紧透过船窗往外望去,只见无数百姓朝着汾河北桥滚滚而来。 “可恶。”王旷生大怒,“赶紧派人回太原府禀报,调来全部差役弹压百姓。余下的人坚守码头,不许百姓靠近画舫,骚乱者当场格杀勿论。” “硬碰硬不妥吧……”张玉皱眉道,“不如柔性处理,先问清事因,暂且安抚百姓,等聚集的百姓分散后,再行抓捕。” 王旷生怒气稍缓,问不良帅:“到底怎么回事?” “某率人抓捕在西城关市上逃走的胡姬,百姓便趁机起哄,说是要……”不良帅欲言又止。 “要什么?说。” “二公子,还是请你到外面去亲耳听一下吧。” 王旷生冷哼一声,跟张玉走到舱外,震耳欲聋的呼喊立即扑面而来。 “王廉滚出太原……” “反了……反了。”王旷生气得脸一下子发白,嘴唇直哆嗦,对张玉道,”宗和兄,你听到了吗,太原百姓真是反了。” 王旷生回头喝令不良帅:“叫他们立即给我闭嘴,发现喊话的杀,杀,杀。” “是。”不良帅躬身而退,招呼手下的官差前去弹压百姓。 张玉有心再次阻止,突然又转念一想:王旷生将官差当成自己的家奴使唤,擅自下令杀戮百姓,必然导致事态恶化,进而有可能诱发全城百姓暴动…… 当下,契丹骑兵压境,河东局势危殆,太原城和太原南部的兵力全部北调雁门关,太原差不多就是一座空城,这个时候太原百姓暴动,后果堪忧。太原城附近最强且唯一成建制的军事力量只有李琅的松漠营。太原百姓暴动后,李琅会站在官府一边,还是百姓一边,很难说……反正张玉个人觉得李琅不会站在太原府那一边。没有松漠营的军事支持,光凭太原府的官差力量,呵呵…… 气急之下的王旷生这是在坑爹啊,想到情敌王廉会被坑,张玉便不再多说了,放任王旷生坑爹。 第0134章 不想见到流血 “闭嘴,统统闭嘴。”码头上,近四十名官差扬起寒光闪闪的横刀,冲着层层叠叠涌来的百姓高声恫吓,“谁再喊,就地格杀。” 官差们以往面对的都是单个或数个百姓,缺乏处置群体事件的经验,他们的恫吓淹没在百姓潮水般的怒吼声中,没起到任何缓解情势的作用。 “王廉滚出太原。” “王廉滚出太原。”…… 百姓的呼喊声更大了,越来越整齐,越来越有力,一声接一声,响彻汾河北桥,连汾河水都似乎被激荡了起来。 领头的不良帅气急败坏,他的心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极大冲击。自古民不与官斗,在他的为吏生涯中,遇见的只有忍气吞声,只有逆来顺受,只有敢怒不敢言,突然碰到百姓的群体反弹,他做梦都想不到,颠覆了他的世界观,一下子完全适应不了。 “这应该是说书先生讲的隋末乱世才会出现的场景吧,怎么就偏偏让我给赶上了呢,倒霉催的……” 看着眼前数不清的各式面孔,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都是愤怒,不良帅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虽然王府尹的二公子让他们当场杀人。可不良帅当面答应背后却不敢真的执行。王二公子说的是一时意气的话,而且王二公子不是官,说的话不具备体制权力,一旦出了大事,上面追究下来,担责的只会是他。 再者,他看到百姓也不是赤手空拳,很多人手里拿着棍棒、长剑、横刀、菜刀、杀猪刀……真要干起来,百姓人多势众,官差们讨不了好去。 屠杀百姓的命令,不良帅权衡利害后,终究没敢轻易说出口,他让手下跟百姓对峙,尽量拖延时间,等待王府尹的指示和大队官差增援。 “岂有此理。” 西城,太原府衙,接报的王府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些年,自己在太原做过的事情,王府尹心知肚明。他一面对武氏、太原原从和自家太原王氏减税,以赢得支持;一面柿子专找软的捏,处心积虑地对没背景的广大百姓加征苛捐杂税……这直接导致太原百姓比其他州县的百姓过得更有怨气,此次太原百姓突发抗争看似偶然,实则却是必然,那是长期积累的仇恨突然爆发,官差强掠胡姬打死百姓只是一根导火索而已。 星星之火不及时扑灭,迟早会成燎原之势。王府尹急忙召集少尹赵一平和程罡,长史吴陶等人到府衙大堂,对他们下达了指令。 王府尹命赵程两位少尹分赴晋阳和太原县衙,督促两县屏蔽消息,弹压各自地面,拦截属地百姓向汾河北桥聚集,又对长史吴陶道:“吴长史,你带三百差役立即赶往汾河北桥,务必要将王旷生、张玉、席汉杰三人毫发无伤地带出来,然后清场。” “清场……”吴陶吃不准王府尹的尺度,“如果百姓激烈反抗,下官该当如何应对?” “清场是什么意思,还用本府亲自教你吗?”王府尹失态了,咬牙切齿地冲着吴陶吼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了吴陶脸上,“打、抓、杀,懂吗?本官要看到汾河北桥变得空荡荡,没有半个百姓的影子。” 吴陶心里发寒,忙不迭应道:“府尹教训的是,下官这就去办。” “吴长史请等一下。”司马王延寿叫住了吴陶,扭头对王府尹轻声道,“府尹且请息怒,清场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王延寿出身太原王氏,是王府尹的亲信,这会儿,王府尹对自己的亲信也不给好脸色,“难道要本官向卑贱的百姓让步吗?纵然本官存心宽待,百姓也不给本官退路。他们要求的是什么,不是释放胡姬,不是惩办打死百姓的差役,他们是要赶走我王廉。你说,本官有妥协的余地吗?”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王延寿解释道,“采访使席郎中正在巡视河东,还有田公那边……下官所担心他们会不会就清场一事说三道四?” “席郎中的儿子还在百姓围困之中呢,他能说什么?至于田仁琬嘛,他不敢。”王府尹冷冷一笑,“他包揽李琅军功,这等无耻之事,本官向外一张扬,看他那张老脸往哪里搁,德政碑会轰然坍塌吧……此事你不必多说了,吴长史,你即刻前去汾河北桥清场。” “是。”吴陶遵命出门而去。 李琅眼见太原城发生针对太原尹王廉的群体事件,本不欲在是非之地久留,可他不愿意看到太原百姓流血。 太原城眼下发生的一切跟新丰事件不同,新丰事件经过长期酝酿和严密组织,虽规模浩大,但却是有序进行。而太原事件完全是突发性的。突发性群体性事件往往不受控制,且对官府镇压缺乏心理准备和抵抗准备,会造成大量无所谓的牺牲。 李琅顺着人流涌动的方向也到了汾河北桥,查看了一下现场,问住在桥边的居民:“官差守护码头,保护的是什么人?” “我看到吸土国舅的二儿子陪着两位公子在画舫里赏景,就在那里,有胡姬被带上去那艘画舫,北边第二艘。” 李琅一听,有办法了。 先把王家二儿子控制起来,太原府镇压必然投鼠忌器。 李琅不可能出面去说动太原百姓听他的话行事,他拨马冲向东城北门,在城外的护城河清淤工地找到辛易吉,让辛易吉带几十新丰青壮,拿着棍棒冲进城来,赶到汾河北桥码头,径直扑向太原府衙内王旷生的画舫,更多的太原百姓见状,也立即抄起家伙跟上去。 不良帅见潮水般的百姓向他涌来,他何曾见过这等阵势,从未有过的压迫感从心底升起,慌忙色厉内荏地大喝:“站住,这是太原尹二公子的画舫,你们想造反么,速速退后,否则就地格杀。” 不良帅也是往日里狐假虎威的惯性使然,浑不知太原百姓聚集就是因为王府尹的横征暴敛,此刻报出王府尹的名号阻止百姓简直就是蠢到家了,聚集的太原百姓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目标。 这时汾河两岸围满了百姓,开始往王旷生的画舫投掷石块和各种杂物。 “开船……快,快……” 王旷生惊慌失措,颤声命船夫将船划到河中央。 侧舱里,席汉杰趴在胡姬身上撕扯衣服,身下的胡姬有着纯正的中亚人血统,肤色白皙,瓜子脸,高鼻梁,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异域风情浓郁,瞧着那鼓胀坚挺的胸脯,满是泪流的丽颜,席汉杰的棍状物早已杀气腾腾,直欲突入胡姬体内纵横捭阖。然而就在他即将销魂的当口,雨点般的石块砸到了侧舱的船壁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密集声响。席汉杰吓得从胡姬身体上滚下地来,当即就痿了,原本坚挺的棍状物瞬间缩成了一条软蚯蚓。 “截住,截住王廉儿子的画舫,别让它逃了……” 看到画舫逃跑,汾河两岸的百姓群起鼓噪,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汾河上往来运送货物的众多货船迅速被鼓动起来,从南北两面围堵,王旷生的画舫无路可逃,成了瓮中之鳖。 第0135章 分割 “放下刀。”码头上,辛易吉带着数十新丰青壮逼近不良帅一个人。 “放下刀。” “快放下。” 更多的太原百姓吼道,冲到码头的百姓已有上千,多数人手中拿着棍棒、刀剑等各式家伙,放眼望去,一片武器丛林。 不良帅感觉自己患上了密集恐惧症,头皮一阵阵发麻。在他愣神的时候,辛易吉已果断跃身上前。不良帅本能地挥刀下劈,砍向辛易吉。辛易吉年轻是一个游侠,身手了得,现在虽然上了年纪,但功夫底子还在,他持棍斜上格开横刀,再反手斜下一棍,狠狠打在不良帅的后颈上,一套动作迅疾利落。 不良帅不知自己面对的一个老游侠,没有还手余地就闷哼倒地,晕死过去。 辛易吉擒住官差们的主心骨后,回头对太原百姓道:“几十个围住一个,把官差隔离开来,逼他们放下刀。” 后面紧跟而上的太原百姓蜂拥上前,抡起棍棒分割近四十名官差。 大部分官差迫于情势,放弃了顽抗,少数几个官差发狠砍人,立即遭到太原百姓如林的棍棒群殴。 唐代的官差,很多都是衙门招募的市井恶棍,“征用有恶迹者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连官方自己也名副其实地将其称之为不良人。目的嘛,或许是便于恐吓百姓,顺利收取赋税。这些官府豢养的走狗民愤极大,百姓对他们的痛恨非一日之寒。一朝有机会发泄仇恨,哪里还会留手,顽抗的官差很快被打得哭爹喊娘,弃刀求饶。(.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很快,近四十名官差悉数被捆绑,百姓随即拥入王旷生的画舫,逮住了席汉杰、王旷生、张玉三人。 “辛老英雄,我不便在此地停留,这就先行离开。这里你带人看着点。控制住三位官宦公子,别让他们被愤怒的太原百姓打死。太原府若派官差前来镇压。对付那些官差,就按照刚才的法子,扣押领头之人,发挥百姓人多势众的优势,分割包围官差,不让官差形成合力。还有,你们别暴露身份,如果太原百姓顶不住官府的镇压,你们就早一步离开。” “我懂。”辛易吉点头,“放心便是。” 李琅回到松漠营驻地柳树湖后,下令全营戒严,密切关注城内局势发展。 太原府,长史吴陶下去后,命僚属拟好布告,然后带领紧急集结起来的三百差役整队扑向汾河北桥,人人刀出鞘,弩上弦,杀气腾腾。 “闪开。” “滚开。” 一路上,官差高声喝骂,肃清道路快速推进。沿途百姓纷纷闪避,躲向街道两边。 吴陶行至中城,街道上的百姓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最新消息传来,王府尹的二公子,驸马都尉张垍次子,席采访使的长子已经全都落入百姓手中…… 吴陶呆了片刻,颇有些进退不得。回去请示王府尹嘛,肯定挨骂,吴陶只得继续向前。 前方不远便是汾河北桥了,吴陶遥遥地只看到层层叠叠的人,看不见桥。而且还没到桥就很难过去了。通往汾河北桥的各条街道上全是百姓,拥挤不堪,人声鼎沸,官差大队的推进速度被迫放缓。 “张贴告示,当场喊话,晓谕百姓各自归家,在街上聚集、逗留者,视同谋反,一律就地格杀。” “是。” 官差们当即在街道上张贴布告,高声喊话,恫吓百姓散去。 百姓们看到大队官差一副大开杀戒的凶狠模样,官府根本没有给出任何协商的姿态,登时既害怕又失望。 很多百姓聚集是因为长期积累的怨气需要爆发,他们渴望公开表露出自己的不满,希望官府看到民意,悔悟自己的施政。太原百姓虽然喊出“王廉滚出太原”的口号,但其实很多人也清楚,王廉是皇亲国戚,让他滚出太原不太现实,他们只是想让王廉减轻税赋。如果王廉能够能够顺应民意减税安抚,百姓自然会偃旗息鼓。可现在看来,官府显然是决心以暴力碾压民意。 希望破灭了,面对官府即将展开的屠杀,小日子过得不错或尚能过得下去的百姓吓得慢慢散去,留下来的很多都是生活不堪负重的底层百姓,他们一则不相信官府真的敢举起屠刀,二则是自己现在不抗争就将继续承受苦难,他们不愿再受了。 经官差喊话后,不少百姓离开,但依旧有万余百姓聚集在汾河北桥西面不愿散去。聚集事件是从汾河北桥东面诱发的,吴陶可想而知,东面至少有不低于西面的百姓聚集。 三百官差清场两万多百姓,难度有点大。而且吴陶发现一个更麻烦的现象,很多百姓本来没有拿器械,经官府一恫吓,立即回去拿着棍棒和乱七八糟的铁器出来,吴陶能感觉到极端仇恨的气氛在迅速蔓延。 吴陶手下的一个吏目请示道:“吴长史,喊话没用,乱贼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是不是可以开始清场了?” 吴陶闻言,立即把自己刚才在王府尹面前受到的气发泄到手下人身上,骂道:“混账,你脑袋进水了?府尹二公子和两位贵胄公子还都在百姓手中呢,你想要他们命丧乱贼手中吗?王府尹命我们带出三位公子后再行清场,懂吗?” 吏目心里不服气,低声嘀咕:“可我们不清场百姓,就到不了现场。” “先不要动手,你们再向百姓喊话,说是本官进去倾听百姓的要求,叫他们让路。等发现了三位公子,你们立即护送他们离开,而后视情况决定是否清场。” 吴陶不想杀戮百姓,他很难想像对同住一城的乡里乡亲痛下杀手是一副什么样的凄惨场景……就算他狠下心来下达清场命令,也未必能清场成功。如果聚集事件因清场导致大量伤亡,很多人失去父母妻儿后奋起反抗,最终将聚集事件演化为武装暴动。或更一步地,太原全城几十万百姓被暴动裹胁,发展为造反……那么,毫无疑问,他会成为朝廷追究下来的替罪羊。 官差再次喊话,言称听取百姓意见,然而效果不彰,突然群体事件的特点之一就是乱哄哄,没有组织,没有领头人,自然无人回应。 吴陶只得下令官差粗暴地推搡殴打沿途百姓,强行冲开一条通道。 即便如此,前面人山人海,通道越来越狭窄,官差队伍被迫越拉越长。 吴陶好不容易推进到汾河西岸,只见汾河两岸全是百姓,连汾河里也是货船云集。吴陶看到了王旷生的那艘画舫,船上站满百姓,就是没看到王旷生等三位公子的身影。 吴陶果断下令道:“冲过桥去,控制码头,救出府尹二公子。” 汾河北桥上全是人,百姓没地方给官差让路,官差过桥时,队伍被拉得更长,变成一字长蛇阵。最前面的官差已经顺利过桥抵达汾河西岸,后面很多官差还没有上桥。 这时,聚集的百姓开始鼓噪起来。 “太原府的大队官差来杀人了,父老们,都把刀棍举起来,逐一分割他们,像刚才那样几十人包围一人,收缴他们的兵械。” 吴陶正在诧异,就被百姓给围了上来,他身边的几个吏目也同时被分割包围。那一刹那,吴陶知道自己中伏了,他和三百官差掉进了百姓的“泥滩”,失去了整体战斗力。 吴陶非常明智,不管手下的官差听不听得到,赶紧高声下令:“都不要抗拒。” 被百姓控制后,吴陶没有沮丧,反而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终于不用他来下达违背良知和背负重责的清场命令了,把麻烦都留给王府尹自己吧…… 第0136章 请调兵马 太原府低估了治下百姓的反抗意志,派去清场的三百官差大大咧咧地进入百姓聚集地点汾河北桥,被数万百姓用人海战术分割包围后一一擒获,横刀和弩箭等制式兵器全部落入百姓手中。 随后,中城被百姓控制。巡街的官差不是遭到愤怒的百姓捆绑,就是明哲保身都躲起来不敢在坊市街道露面。 消息从中城辐射开去…… 尽管太原府极力封锁,但经由人们私下里的口口相传,不到半天,全城就都已得知汾河北桥发生的事件,顿时全城骚动,很多底层百姓积累的愤怒被全面引爆,开始冲击城内的各级衙门和大户产业。 事前毫无征兆的突发民变让太原王氏、武氏,以及太原原从这些世家豪族大惊失色,他们坐不住了,纷纷派人去太原府,要求尽快平息民变,让他们免遭损失。 太原府焦头烂额,河东承平日久,几乎无人有处置几十万人骚动的经验,所有的问题和压力最后都汇集到太原尹王廉身上。 事态的发展大大出乎了王府尹的意料,折损了三百多人的有生力量后,王府尹已经由最初的惊怒中冷静下来。他下令清场没有及时扑灭火种,反而引来燎原大火,事情可闹大了,河东采访使和监察河东道的御史恐怕要上表奏闻朝廷。 王廉虽然贵为国舅,但自己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他的恩宠来自已薨的王皇后,过气很久了。民间不清楚,可官场上的人还能看得明白?要不然田仁琬敢跟他抢女人?眼下的太原民变很可能是他仕途上的一个大坑,必须慎重应对,并作好得失的心理准备。 太原府的官差捉襟见肘,王府尹优先派官差保护晋阳宫、受瑞坛、讲武台、飞龙阁、起义堂等与皇家有关的建筑不被百姓破坏,而后在府衙大堂召集阖衙官吏,另有分管东西两城治安的太原、晋阳两县县尉议事,商讨对策。 “我们目前面临的局面十分严峻。府尹二公子和张家、席家两位公子,以及吴长史和三百多名差役全部落入乱贼之手,一应兵械亦被乱贼所获,中城完全失控。西城和东城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百姓聚集成一个个小团体,持械袭击差役,打砸店铺。各级衙门的差役本来就不多,疲于应付,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很多差役听信市井谣言,以为官府命他们砍杀自己的乡亲,他们被家人劝告不来上差,全城治安正处在失控的边缘。情势再这样继续恶化下去,太原府很快就将受到冲击。” 司马王延寿通报现状后,道,“王府尹广开言路,诸位有好的平乱建议,尽可以当堂提出来。” “为今之计,唯有安抚百姓。百姓没有打杀差役,表明他们尚存理性和期待。”晋阳县尉郑庆首先开口道,“官府可查清事件起因,尽力满足百姓诉求。” 在场的官员们纷纷点头认可。 尽管国朝施行籍贯回避异地为官的制度,官员不得“本郡州县及邻本郡县官”,但这个制度早已形同虚设,太原的官员不少都是本土本乡人,郑庆就是出身太原原从,说心里话,除非万不得已,他们不愿意对本城百姓采取杀戮手段,多数人觉得王府尹下令清场过于草率,激化了事态。 王府尹却是面现微怒。 事件起因是他王家指使官差强掠胡姬发卖,当街打杀百姓。至于百姓的诉求嘛,迄今为止,只有一个,那就是叫他王廉滚出太原。郑庆这不是在故意给他难堪么? 王延寿见王府尹不痛快,心里猜到了几分,出言质疑郑庆:“郑县尉只怕是一厢情愿了,乱贼若有诉求,应该放回吴长史跟太原府对话,可他们没有。郑县尉认为乱贼有诉求,不妨亲身去跟乱贼谈一谈。” “这……”郑庆支吾道,“下官非是不肯去,问题是百姓未必信得过下官,去了也白去。” “呵呵,这么说,郑县尉也没把握认定百姓有诉求了。”王延寿干笑两声,道,“本官以为,事件的性质或许是乱贼受到蛊惑发泄私愤。” “受谁蛊惑?”好些个声音同时追问王延寿。 “不是哪个人,是一件事。”王延寿煞有其事道,“诸位想一想,太原百姓为什么以前一直安份守法而现在突发动乱?很可能就是受到正在太原全城热传的有关李琅的京兆新丰事件所蛊惑,乐观地以为动乱最后能得到朝廷的宽赦,这才斗胆发泄私愤。” 官员们听后,心里暗暗鄙夷王延寿极力迎合王府尹的无底线行径。 “为替王府尹推脱责任,居然想着用李琅来顶缸……这也忒无耻了一点,李琅躺着也中枪啊。” 王延寿见堂上无人附和,自觉无趣,忙道:“安抚之策先不提,我们先议一议如何平乱,诸位大可畅所欲言,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太原县尉宋晴道:“目前,我们城内的太原府,以及太原、晋阳两县差役人手太少。而且,出于亲情乡情,本城差役一般心存抗拒不愿参与平乱,或开小差,或虚于应付出工不出力,甚至倒戈相向等等,不一而足。吴长史带领的三百差役被乱贼兵不血刃地捕获,也许正有这方面的原因。平息本地动乱,最好调动异地差役。太原府是不是可以紧急行文下辖除太原、晋阳以外的其他诸县,要求他们各派差役入城平乱。” “其他诸县的差役集结赶来……就是最近的县也要一两天功夫吧,等到他们姗姗而至,只怕府衙已陷入贼手。”郑庆立即反对宋晴,“再者说,差役的平乱能力很值得怀疑,别到时非但平不了乱,反而损兵折将,导致局势进一步不可控,以致动乱从太原城扩散到辖境诸县。” “宋县尉和郑县尉讲的都各有道理。”司兵参军王伯泰道,“岭南多有动乱,若论平乱,当借鉴岭南经验。” “哦。”王延寿鼓励道,“王参军说说看。” “出动异地兵马。”这个时候,王伯泰也顾不得王府尹跟田仁琬不对付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儿了,“西门外柳树湖就驻有俘获突厥王庭的那支大同军,我们可请节度使衙门调动大同军,封锁北京城,逐街清剿敢于顽抗的乱贼。” 王延寿连忙偷眼瞧向王府尹,看到王府尹点头赞许王伯泰:“太原突发动乱,冲击官府,节度使衙门也难以独善其身。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相信田公自有明智决断。王司马,你辛苦一下,去一趟节度使衙门,请求田公火速调兵。” 太原府和节度使衙门同郭署事,共同面对太原动乱,田仁琬不可能拒绝发兵。王府尹这么做,不但能将田仁琬拉下水,还将获得明里拿捏田仁琬的本钱。 驻扎在柳树湖的大同军就是李琅所统领的松漠营……在节度使衙门的有意屏蔽下,这件事,太原民间不知道,就连官场上的多数官员也不知道,但松漠营参与平乱后,就必会将自己曝露出来,太原上下都会知道是李琅领松漠营俘获突厥王庭。王府尹掌握着田仁琬包揽李琅军功的内情,到时候,他既可以堂而皇之地上表朝廷弹劾田仁琬,又可以通过向民间透露消息而让田仁琬身败名裂。 看田仁琬还敢跟他抢绝世美人,最好识趣一点,乖乖退出…… 第0137章 入城平乱 王府尹召集官吏们议事,只讲镇压不考虑安抚,随后依然不改强力压制百姓抗争的既定对策,城内各级衙门严加戒备,官差在通往已经彻底失控的中城的各条街道上设置了路障,阻止东城和西城的百姓跟中城百姓合流。看到辖区出现百姓聚集,官差立即上前暴打逮捕,城内一府两县的监牢人满为患。 太原府的强硬手段导致了不小伤亡,引起了太原百姓的激烈反弹,反抗仿佛是一种传染病,往日里平和的百姓纷纷持械抗争。太原府应接不暇,非但没能阻止百姓聚集,反而惹火烧身节节退守。当天下午,达上万人之多的西城百姓推进到府衙门前。 太原府数百官差持刀排立于府衙门口,时不时跟持械靠近的百姓打斗,但毕竟是同城乡亲,双方的潜意识里担心结下血海世仇,故而都在避免爆发大规模流血械斗。 王府尹爬上府衙的鼓楼顶层,看着下面滚滚涌动的人流,耳中听到百姓的齐呼震天动地。 “王廉滚出太原。” “王廉滚出太原。” …… “务必守住大门,若有胆敢冲击府衙者,一律就地正法,尔等消极怠职者严惩不贷。” 王府尹惶惶不安,他惊怒于百姓突发群起抗争,也不满属下官吏消极应对,镇压百姓一点都不给力。 太原府的官吏多跟本地门阀大户们关系密切,出现官吏消极怠工的局面,显然有大户们私相授受的因素在里面。王府尹心里泛起悲愤:他对大户们经营的产业减税,施以恩惠,然而,当发生民变时,大户们却为求自保而抛弃他…… 以怨报德,这就是以怨报德啊。 以往,每次站在鼓楼上俯视太原城时,王府尹就感觉太原城像一位温顺的少女,仰躺着任他采撷,那感觉是多么的舒爽自得……他真不想放弃这位名叫太原的少女呀。 所幸,节度使衙门对太原府的提出的出兵要求及时给予了的答复。 不出王府尹所料,节度使衙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出兵平乱。即便明知民变是王府尹滥施税政引起的,也得替王府尹擦屁股。 当下的太原城,主要兵马都已北调雁门关,城内只有用于看守各大城门的数百步卒和节度使衙门亲兵,可就是这些有限的兵马,还得看押尚未被解送长安献俘的突厥王庭,以及保护节度使衙门、兵仗库等要害军事设施,抽不开身。 太原城附近,唯一能调动的有且只有松漠营。 节度使府掌书记蔡方卿亲自到松漠营驻地向李琅通报了城内的现状,随即传达了即刻出兵平乱的命令。 “李校尉,田公强调了两点要求,一是全力配合太原府平息尽快动乱,二是尽力避免造成百姓伤亡。” “在太原府不调整对策的情况之下,达到以上两点要求岂非两难?”田仁琬可真会做人啊,于官于民面面俱到,好人自己当了,将麻烦都甩给别人。 “确实有些难为。如今太原全城失控,入夜后无疑将更加混乱,平乱刻不容缓,一定要在入夜前令聚集的百姓各自散去。节度使府授权李校尉可相机行事,觉得怎么可行就怎么做,节度使府会尽力配合。” “既然节度使府充分信任我,那我倒是有个想法。” “李校尉请讲。” “松漠营入城之前,节度使府是否可以全城发布告示,向百姓说明,是我李琅领松漠营前来化解官府和人间的纷争。” 蔡方卿倏然一惊,双眼看着李琅,似乎想看出李琅心里在想些什么…… 太原人都知道,留驻在柳树湖这支大同军俘获了突厥王庭。李琅提出的这个告示,等于节度使府把李琅领松漠营俘获突厥王庭的事实公示给民间。而对于这个事实,此前节度使府一直在有意屏蔽。 这个事实一旦公示给民间,李琅再向民间诉说田公包揽他的军功……以李琅老君神迹的噱头和名望,足以令田公的民间风评十分被动,甚至不排除身败名裂的处境。 “我是这样想的。”李琅解释道,“听说醉仙居庆功宴过后,我的事迹在太原广为流传。百姓们都知道我抗争过官府,心里应该倾向于我。得知是我领军入城,百姓们抗拒的心态会小很多,有利于尽快平乱。” “哦……” 蔡方卿闻言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想多了。李琅根本无从得知并确认田公和席采访使呈递给朝廷的请功奏表上只字未提他。再者,就算节度使府不公示,平乱过后,太原百姓也会以极大的兴趣或仇恨探听清楚平乱军队的来历……一旦让松漠营出动平乱,此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李校尉的想法非常独到,蔡某认为节度使府可以配合。” “如此甚好,有劳了。”李琅点头,送走蔡方卿后,立即下令集结松漠营。 “呜呜……” 号角吹响,松漠营将士快速在校场列队,等亲兵队正韩辅向全营宣布了节度使府的命令后,李琅肃然道:“入城后,隔离百姓和官差,不得对任何一方使用兵械。遇到攻击,用盾牌抵挡。军中若有擅自伤人者,论罪。杀人者,偿命。” 李琅绝不会协助太原府镇压百姓。否则,违背良知姑且不论,他在太原民间一边倒的正面形象和良好声望也将一朝沦丧。失去了舆论高地,谁还会同情和支持他?田仁琬还怕他向外揭露其包揽军功么? 当然,李琅如果尽力避免造成百姓伤亡,就得顺应百姓诉求,必然跟皇亲贵戚王府尹交恶。不过李琅已经无所谓得罪王府尹了。王府尹带头拒绝他去州县任职,且无视他对胡姬作出的身份登记,与王曜勾结,强掠胡姬发卖为奴,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在抵制他。 李琅无所谓开罪王府尹,相信王府尹也不会在乎一个小人物是否得罪他。神仙打架,小鬼靠边站,神仙跟小鬼计较纯属失份掉价,王府尹位高权重,丢不起那个人,他吃瘪后首先要怪到田仁琬头上。 李琅率军从西门进入西城,顺便控制了西门,然后直驱府衙。队列严整的森严甲骑驰行在街道上,震惊了太原百姓。节度使衙门已经全城张贴了告示,告知入城的军队是李琅所领率的松漠营。这会儿,百姓看到军队入城,到处议论纷纷。 “俘获突厥王庭的那支大同军竟然就是护送静和公主和亲的松漠营。” “李琅来了,应该向着我们。” …… 在太原百姓复杂和期待的目光中,松漠营两个前锋团抵达府衙前,纵马上前冲散了正在零星打斗的官差和百姓,当场宣告,禁止官民双方的一切暴力行为,所有事情都应在律法框架下解决。 宣告很中庸,可百姓们还是发现了松漠营有所偏袒。松漠营骑兵将太原府官差悉数隔离看押,强行收缴所有兵械,但对待聚集起来的百姓,却只口头上要求放下兵械,没有强行驱散。 “李琅果然向着我们……” 这个极为振奋太原百姓的消息,迅速传扬开去。 第0138章 这样做 松漠营两个前锋团顺利制止住大明城府衙门前的械斗后,松漠营主力不入大明城,沿晋水引水渠大街向东,移开太原府设置的路障,进抵完全失控的中城。 如果能让中城的百姓散去,解除了中坚力量,东西两城的百姓就很难再坚持。 中城里半个官差的影子都不见,坊市中,街道上,铺面全部关闭,百姓成群结队,看到有军队逼近,百姓们并没有出现大的骚动。因为人群中正在流传,这是李琅所领率的松漠营。 太原百姓不信任官府,却较为信任李琅,觉得李琅是自己人……这出于朴实而本能的立场观。 李琅是什么人,比太原寻常百姓的出身更草根,为抗争官府而杀死过数百官吏,激烈程度胜过太原眼下发生的一切。如此一个人,很难想象会这么快就转而帮官府杀百姓,事实上,西城中的大明城里传来的消息也表明,李琅确实是向着百姓的。 松漠营主力在中城的西向主街道前停了下来,暂未进入中城,百姓们好奇的目光搜寻着李琅的身影,想知道老君神迹长什么样。 不过,他们看不到,李琅已经着便服,一个人挤到了聚集首发地,汾河北桥。 李琅在王家画舫的船舷上找到辛易吉。 辛易吉清楚,王旷生、张玉和席汉杰三人是太原府投鼠忌器的所在,所以他带领数十新丰青壮专门看押,太原府长史吴陶和三百多官差则由太原百姓看管。 “人都捆在舱内,没有挨揍。”汾河北桥这里也已听到了李琅率松漠营入城平息骚乱的消息,辛易吉不知道李琅打算如何处理,问道,“现在该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 “你带部分新丰青壮赶去大明城,引领府衙前聚集的西城百姓冲进府衙和王府尹的府第中……”李琅轻声对辛易吉一阵耳语。 辛易吉闻言满脸惊愕,随即忍俊不禁,笑道:“人家是皇亲国戚,又是一方大员,这样做……真的好么?” “呵呵,太原百姓不就是喊出这样的口号吗,不这样做太原百姓能散去么?”李琅也忍不住笑了,“太原府的官差已被松漠营两个团看押,西门也被松漠营控制,领兵的校尉我已关照过,他们的阻碍只是表面上的,不会真的死命拦截,你放心去干。” “那就干。” 辛易吉笑道,他留下部分新丰青壮继续看守画舫,自己带着另一部分新丰青壮办事去了。 李琅走进装饰奢华而靡靡的画舫内,视线一扫,只见被掠的胡姬们被安置在一间侧舱中,三个华服公子被捆绑在案几边,有一人的裤子都没穿好,裆部那根东西露出一截,呃,不大也不粗。 “李校尉……” 看到李琅进来,三位公子中间最为帅气的那位冲着李琅喊了一声,带着由衷的惊喜,自我介绍道,“某是张玉,字宗和,三月间曾在西内观看杀虎夺将,故而识得李校尉,相信刘助教也跟你谈起过张某。” “原来是张驸马家的二公子,刘助教确实跟我说起过你。”李琅走过去解开张玉身上的绳索,招呼张玉到一间无人的侧舱,私下交谈道,“太原突发骚乱,让张二公子受惊了,不过不用担心,我此番便是领受节度使衙门之命,率军进城平乱,大军停驻在中城外,我便装进来,亲自探听百姓的诉求,确知张二公子的处境。” 张玉大喜,被百姓捆绑后一直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施礼道:“李校尉大智大勇,若能助张某脱困,张某定不敢忘。” “我只是奉命行事,你不用谢我。”李琅问起自己关心的事,“刘助教说,你受父命专程为营救令妹而来?” “正是。张某请河东节度使衙门派兵搜寻并营救舍妹,可节度使衙门一直推说力有不殆。”张玉黯然道,“朝廷很快就会出兵征讨契丹,到时候唐契和亲正式破裂,舍妹的性命便危矣,营救的时日已经无多了。” “朝廷要对契丹用兵?”李琅的消息不广,一听之下颇为意外。 “李校尉还不知道吧,陛下诏令信安郡王携膝下三子入京……” 开元二十八年以年老致仕,如今已近八十高龄的信安郡王,太子少师李祎被朝廷再度起复,迁太子太师。李祎祖父是太宗皇帝第三子吴王李恪,为正宗的唐皇宗室,一生战功赫赫,曾经大破契丹可突于和奚酋李诗琐高。皇帝诏令对奚契有作战经验的李祎入朝,用意非常明显,唐契爆发大规模战争只是时间问题了,当前双方都在和亲的幌子下紧锣密鼓地调整战略,部署军队。 “就在张某差不多要绝望的时候,刘助教送来了一抹希冀。” 提起女助教,张玉俊朗的脸庞上闪现出灿烂无比的神采,脑海中浮现出那美艳得教人透不过气来的绝世风姿,如果能将她拥在怀中耳鬓厮磨听她的呢喃,如果能将她压在身下进进出出听她的娇喘……人生该有多美好啊, “刘助教的热心建议,张某深以为然,不知李校尉……” 李琅颔首:“我也深以为然。” “那我们就正式说定了。”张玉跟李琅一拍即合,“张某即日修书禀告家父,奏请陛下保留你松漠营主将之职,专责营救舍妹。河东节度使衙门方面,张某亦会出面告请,力求获准。” “好。” 两人议定后,出了侧舱,张玉给李琅介绍王旷生和席汉杰。年龄最大的是王旷生,裆部那根玩意儿侧漏的是席汉杰。 张玉又对两位公子言明李琅正领军入城平乱,此来是为解救他们。王席二人得知眼前人是李琅,顿时铁青着脸,一副傲据之态,不理会李琅,只开口求张玉帮他们解开绳索。 张玉解开席汉杰的绳索后,正要接着去解王旷生的绳索,后面的李琅制止了他:“慢。我受节度使府之命平乱不假,却不曾接到帮王二公子脱困的命令。王二公子强掠胡姬为奴,是太原骚乱的诱因。其父王府尹一力镇压百姓,致使百姓多有伤亡,很多苦主要找他报仇,他能否脱困要看太原百姓的愿不愿意放过他。” 王旷生一听,既惧怕又愤怒。他惧怕被官差打死的百姓家人来找他算账,血债血偿。他恼怒,首先恼怒的并非李琅而是田仁琬。田仁琬下令军队平乱居然不考虑他的安危,真当王家人好欺负么? 田仁琬敢做初一,就别怪王家做十五。王旷生一气之下,对李琅道:“我有一要事密告李校尉。” “劳烦你俩去侧舱呆一会。”李琅支开张玉和席汉杰后,问王旷生,“什么事,你请说。” “李校尉可知,河东节度使在呈递给朝廷的请功奏表上没有提及你。”王旷生听老爹说过,田仁琬跟采访使席建侯串通一气,故而这份密告是不能当着席汉杰说的,“这件事的实质就是节度使越级包揽了你北灭突厥的军功。” “啊……”李琅表现出片刻的惊讶,而后沉声问道,“王二公子从何处得知?” “我父亲。” “哦。”李琅心中猛然腾起欢喜,看来,王府尹知道田仁琬的所作所为,自己叫辛易吉去那么做真是做得太对了…… 第0139章 被滚出 王府尹长期滥施税政盘剥普通百姓,普通百姓的忍受程度已经到了临界点,不愿再继续下去了,这是太原骚乱的症结。 不解决这个症结,骚乱就难以停止。 解决办法至少有二,一是武力镇压,太原全城几十万人中,积极参与聚集不愿散去并持有棍棒刀剑准备跟官府械斗的有数万人,一旦开始镇压,发生大规模流血,还会有更多的人卷进来,官民双方伤亡将十分惨重。这是太原百姓所无法承受的,同样也是李琅不能承受之重。而且,尽管当事人王府尹力主镇压,可李琅觉得武力镇压并非朝廷的首选。朝廷在南方平乱时常常大肆杀戮,动辄一次杀死数万百姓,但对李唐龙兴之地太原不会一概而论,应该要保守得多。想当年,太原百姓支持李唐伐隋,而现在太原百姓却抗争李唐的官府,这件事传闻天下,意味着李唐气数已尽了么……因此,出于政治层面上的考量,朝廷不会轻动兵戈。 那就只剩下第二个办法,顺应百姓。这么做李琅也许会承担一点责任,但天塌下来自然有更高的人顶住,更大的责任无疑将由节度使衙门承担。当然,节度使衙门可能会迁怒于他,不过这点事武良臣应该能替他摆平。即便田仁琬铁了心要对付他,他也有令田仁琬忌惮的资本:不惜揭露田仁琬包揽他的军功让田仁琬的声名极大地受损,李琅大不了不在河东混了。至于说更激烈的手段,李琅肯定田仁琬不敢做,因为在如今这个特殊时期,李琅统领着太原最强的军事力量,田仁琬逼迫一个逼急了连汤泉宫都敢围困的人,其后果很难预料……以田仁琬的老成,应该不会顾虑不到这一点。 李琅让辛易吉去那样做,是经过考量的。在听到王旷生告知其父知道田仁琬包揽他军功这个消息时,李琅更觉得顺应百姓有极大的意外之喜:能促使王府尹上表揭露田仁琬包揽他的军功。 官场上的人都很实际,大唐没有哪个当官的愿意为替一个小旅帅争取军功而去开罪一镇节度。李琅的生意伙伴武氏,刚刚跟李琅达成暂时合作关系的张驸马,皆不例外。李琅再明白不过,所以他除了想过用大价钱让民间身份的女助教帮他直奏以外,从未开口请求身在官场的武氏上表奏闻皇帝,更不会请求张玉。现在好了,有了一个“心甘情愿”为他“鸣不平”的重量级人选,王府尹。 临近黄昏时,太原全城流传着一个爆炸性消息。 数千西城百姓冲破松漠营两个团的阻止,涌入府衙和王府,将吸土国舅王廉一家,包括王府尹那二十多名一二十岁的年轻美妾,全部架出西门,遗弃在城外野地。 王府尹自己没有主动滚出太原,但终是“被滚出”太原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太原百姓喊出的口号算是已然达成,聚集的人群欢呼雀跃,陆续散去,很多人急着回去喝两杯以示庆贺。人群散去后,松漠营主力在中城逐街巡逻,排查骚乱,分出偏师去东西两城督促百姓回家。天黑以前,全城恢复秩序。整个过程中,松漠营没有伤害任何一个百姓。 “这算什么,这算怎么回事……” 太原城西门外的野地里,王府尹颓然坐在草地上,不停地喃喃自语。牧守北京的帝国显要,居然就这样被卑微的治下百姓给赶出来了,简直不可想象……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辱和激愤让王府尹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王家成群结队的莺莺燕燕们和二十几个小儿孙哭成一团。大儿子王启纲和随后亦被太原百姓赶出城的二儿子王旷生围坐在父亲身边。 王启纲不说话,脸阴沉得可怕,王旷生则是气得大骂田仁琬:“松漠营没有尽力阻止乱贼闯府,一定是田老匹夫暗中授意李琅放水。借太原暴动之机,赶走我王家。父亲大人,田仁琬如此狠毒,你还在顾虑席采访使跟田仁琬同气连枝么,一定要上表弹劾他。” “弹劾奏表一定要上,现在就上。” 王府尹心里有数,松漠营镇压百姓放水未必是来自田仁琬的暗中授意,但他不这样奏闻朝廷,难道还能说自己惹起太原民怒被百姓赶出来的么?他需要通过弹劾田仁琬来混淆视听,推脱导致太原民变的责任,保全自己的颜面,更何况田仁琬还是他的情敌……他受辱也绝不能让情敌好过,一定要把田仁琬的丑事一件不少地全都向皇帝揭露出来,尤其是包揽李琅军功一事,为此让席建侯跟着难堪也在所不惜。二郎说得对,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值得过多顾虑的。 “眼看天就要黑了,大郎二郎,你们去找个乡绅大宅,先把家小安顿下来过夜,老夫连夜具表上奏陛下。” 太原城暂时是不能回去的,如果再一次被百姓赶出来,真就没脸做人了。王府尹要回去,也得是太原府的主要官吏集体来请他。 太原城外有很多乡绅豪宅,以及大户们的庄园和园林,可这些人家远远地看到王府尹一家老小过来,就悄悄地关门闭户。等到王府尹走到门前时,只看到一扇上锁的大门,一打听,都说是举家外出未归。 王府尹清楚,大户们害怕因收留他而被太原百姓发现后算账,麻烦能躲就躲。王府尹的心在滴血,做梦都想不到,有这么一天,他凄凉如斯…… 王府尹无力地摆摆手,道:“还是去找座道观或寺庙吧。” 松漠营顺利平息太原城的骚乱后,释放了被隔离看押的太原府官差,交还了官差们的兵械,随后李琅去节度使衙门复命。 蔡方卿沉着脸,用质问的口气道:“李校尉,怎么会发生王府尹被百姓赶出城外的严重事件?” “发生此事我很遗憾,是我统筹不当,松漠营主力去了中城,部属在大明城的兵力太少,以致无力阻止数千百姓的群体行为。” “事情性质恶劣,朝廷追究下来,李校尉难脱干系。”蔡方卿不改严厉的口气。 李琅淡淡道:“我不逃避责任。” 见李琅十分干脆,蔡方卿一时也不便继续问责,只得缓下口气道:“李校尉就没想过弥补的办法?” “如何弥补?”李琅摇头道,“我派兵护送王府尹回城么?王府尹愿不愿意就这样回来姑且不论,只怕太原百姓听到这个消息后,刚刚兵不血刃平息的骚乱又将复起。” 蔡方卿无话可说,只好打发李琅走了。 李琅领松漠营出城回到柳树湖驻地,翌日,七品轩的一名伙计来到营门外求见李琅。 “恭喜李校尉。”伙计是祝胄从新丰老家带来的心腹,说得一口新丰话,一见面就贺喜李琅。 “我何喜之有?”李琅猜得到,肯定是武良臣那里有好消息透出。 第0140章 再次暗杀 “节度使衙门今日开始押着突厥王庭进京献俘,随同呈递给朝廷的奏表中,言明是李校尉领松漠营俘获突厥王庭。” “当真是个好消息。” 李琅笑了,田仁琬这是在未雨绸缪啊,自知王府尹跟他有龌蹉,会作出某些对他不利的可预见性行为,他便抢在王府尹之前先下手为强,“你辛苦了,回去代我多谢三掌柜。” 晋阳驿馆,最奢华的那间大客房中,河东采访使席建侯伏案写好一份奏表后,交给管家席连海:“五百里加急,速发长安。” 席汉杰正好喝得浑身酒气地走进门来,一进门就大声道:“父亲,刚刚听说张玉去了节度使衙门,建议保留李琅松漠营主将之职,专责营救静和公主,此事是不是真的?” “确有其事。”席建侯闻着儿子满嘴的酒气,蹙眉道,“又去酒楼喝酒,你就不会干点别的?” “此番被太原乱贼所擒,所幸有惊无险,喝酒压压惊嘛,这也有错?”席家并非世家,本就缺乏严格的家教,席建侯入仕后又一心扑在自己的仕途上,对儿子疏于管教,席汉杰并不怕自己的老爹,常常有一句顶一句。 看到席连海拿着奏表出去,席汉杰又问道:“父亲,奏表可是攸关此次太原****?” “对。” 席汉杰立即幸灾乐祸道:“里面一定包含有弹劾李琅那厮平乱不力,致使王府尹被乱贼赶出太原城的条陈吧。” “为父贵为采访使,弹劾河东军的一个小旅帅,笑话,李琅够格吗?”席建侯摇头,随即脸一沉,“怕就怕,这份奏表呈递御前之后,李琅就能拥有被弹劾的官阶了。” 席汉杰一愣,不解道:“父亲此言何意?” “为父在奏表里补充道明,是李琅领松漠营俘获突厥王庭,陛下极重边功,又笃信玄学,得知后怕是会对自称梦遇老君的李琅破格敕封。” 席汉杰大吃一惊,酒意顿消,失声道:“为什么?父亲和田公不是相约包揽李琅的军功吗,上一份奏表不是就只字未提吗,现在怎么突然……” “此一时彼一时,王府尹被赶出城后,肯定会上表指责田公,不排除王府尹揭露田公包揽李琅军功一事。想当初,田公一开始并没有包揽李琅军功的念头,后来在为父的劝说下,禁不住名垂青史的巨大呦惑,这才勉力为之。如今田公担心此事被王府尹揭露大损自己的官声,急于作出弥补,为父不得不跟田公同调。” “这……”席汉杰变色道,“父亲,去年的新丰暗杀大案,李琅竟能死而复生,也不知他知晓多少内情,如果李琅了解到是父亲指使尹子琦派人所为,定然展开报复,我们要是不能压制住李琅,他反手过来就麻烦了。” 去年暗杀李琅的幕后之人正是席汉杰的父亲席建侯,席建侯当初作出这个谋划时,坚信一个从未习武的田舍郎绝对无法逃生,可谁曾想一年后,李琅竟然突然冒出来四处晃悠,还一会儿杀虎夺将,一会儿俘获突厥王庭,抢尽世间风头。 “李琅确实很有可能从某些渠道知道内情。为父记得案中那柄刻有“薛”字的横刀,那柄刀肯定是别人临时送给李琅防身用的,送刀的人也许告诉了李琅内情。正因为有此担心,为父才急着借田公之手,调李琅去桑干河北面,让他死在契丹人刀下。” 说着,席建侯转而又淡淡道,“当然,这些也许只是杞人忧天,是我过于多虑了。要不然,李琅早就向李阁老控诉了。” 席汉杰却没有半点轻松,他心里犹豫片刻,还是咬咬牙道:“李琅现在向李阁老的刑部控诉也不迟啊……” “什么?”席建侯察觉到儿子不安的表情,喝问道,“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酒后失言了?” “是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 席汉杰不敢隐瞒,把昨日在王家画舫当着张玉和王旷生的面,说过“杀不死李琅……”的话告诉父亲,当时,席汉杰在酒意和怨恨之下,不觉失言,后来一想,越来越觉得不妙,特别是得知张玉助李琅保留松漠营主将之后…… 张玉跟李琅混在一起,会不会向李琅告密?张玉为求李琅帮他营救静和公主,很有可能投桃报李,这么做。 席建侯听后,哪里抑制得住冲天怒火,抬手就给了儿子一个响亮的大耳光,斥骂道:“孽子,你这是要害苦死为父呀。你知道吗,李琅一旦得知内情,诉之于刑部,为父就只有死路一条。” 席汉杰捂着被打得火辣生疼的脸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嘟囔道:“父亲言过其实了吧。不可否认,谋杀老君神迹的罪名,一般人都承受不起。但父亲你是何许人,深受李相器重,肯定能获得从轻处置,遭申斥或降职,顶天了也只会是流放,过一两年后再被李相重新起用,继续官运亨通。再者说,就李琅的低微地位,朝廷是否理会他的控诉还得两说呢。” “你懂什么。”席建侯不怒反笑,“让为父无法活命的恰恰是李相。” “啊……”席汉杰如同遭到晴天霹雳,大惊失色,连声问道,“为什么,我不明白。” “好,我给你倒推一番,让你那个酒囊脑袋明白事情到底有多严重。” “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崇道慕仙。假如李琅控诉,为父应诉,在公堂上供出李相纵容我为嫁祸李阁老和太子妃的娘家而谋杀老君神迹,陛下必定对李相大为不满。陛下也许不会因此立即降罪李相,但对李相的信任肯定锐减。” “这还用说吗。”席汉杰点头。 “那么,我问你,就算陛下不立即降罪,可东宫的那群属官会不会趁机对李相发难?李相的相位竞争者们会不会想着趁机取而代之?” “肯定会,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 “我再问你,李相愿不愿意看到这种状况?” “当然不愿意。” “可东宫属官和李相的相位竞争者们想不想看到这种状况?” “当然想。” “不错,他们必定立案鞫问为父,千方百计问出他们想要的供词。国朝的终审衙门是刑部,不在李相的掌控之下。刑部动用酷刑,为父注定挺不住。”席建侯喝道,“孽子,现在明白了吗?” 席汉杰的脑门上已经满是冷汗,听到父亲条分缕析,他这才恍然大悟。 帝国官员享有特权,渎职也好,杀人也罢,不管舆论再怎么对其不利,只有后台够硬便不会有事。但官场倾轧却完全不同,那是下手无情。李琅的指控将他的父亲推入了李林甫和李适之等人的相位之争,以及李林甫和东宫太子的制度性矛盾漩涡。可以预知,他父亲想从中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 “你总算明白过来了,你觉得李相会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莫非是灭口……”席汉杰打了一个寒颤。 “对,以为父对李相的了解,李相必会这么干。”席建侯沉重道,李林甫曾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龌蹉事,官场上送了他一个“口有蜜,腹有剑”的“尊称”,为自保而翻脸无情地去灭口一位自己器重的朝廷要员不会存在心理障碍。 席汉杰咬牙切齿道:“那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次在太原暗杀李琅,将事情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