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飘散》 第一章 嘟,嘟,嘟,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从酣睡中惊醒。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是早上九点,今天是大礼拜,一家人都在睡懒觉。其实对于我来说,礼拜不礼拜早就没有任何意义。缘于五年前的下岗,我天天如此懒睡。年逾半百的人了,哪里去再就业?一家三口唯靠妻子那点工资度日子。听到电话铃声,我披上睡袍跑去客厅,电话里传来好久未听到的小侄儿的声音:九叔,我是晓钢。我爸刚才已经走了,你上来一趟吧。我说,马上上来。赓即叫醒妻子女儿,穿好衣裤急匆匆出了门。 今天是2006年元月18日。严冬的世界天空沉重而阴霾,但也有鸽子在飞翔,将一串串剌耳的鸽哨洒落大地。上了通往成都的大巴,刚刚坐下又接到大侄儿媳妇李曦的电话,告诉我同样的消息。 哥的辞世,应该并不突然,不过是早一年晚一年早几月晚几月的事。古稀年岁的人了,患尿毒症在轮椅上足足捱过了五个年头。死亡对于他,说不定还是一种解脱,活着也痛苦。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他打电话跟我说,冬天坐在轮椅上很冷,记得老家江津有生产军大衣的后勤军工厂,问我能不能够为他购一件军大衣带去成都?显然是他记错了,实际上那家工厂从未生产过军大衣,只是生产军用棉鞋。但无论如何得满足他这个微薄的要求,我拨通了一个在成都工作老乡的电话。老乡叫舒德骑,在兵器工业部某研究所任党委工作部长,下面有经济民警中队,料想搞件军大衣应该不存问题。电话里舒德骑极是感慨,说堂堂的国务院三线办副主任退了休患了病,竟为一件军大衣犯难。于是,他去经警队分了一件跟哥送去。 月后,舒德骑回江津过年见着我说,你哥很垂暮,唯怕没几天活头了,最好抓紧时间去看看。可妻子还在值班,一时又走不了。舒德骑回成都时,我买了箱家乡特产《桔乡米花糖》带去,并在箱盖上附了张贺年卡。贺年卡是自已在电脑上制作的,除了祝哥春节快乐外,另外附了一句话—— 父母本是天上的两粒种子,碰在一起落到地上长成了一棵树,兄弟姊妹便成了连在树梢的枝叶。 可能为这话所感动吧,不待妻子值完班,我就独自动身去成都看哥。那天,冬日的太阳暖绵绵的,跨进院门看见保健员推着哥在甬道漫行。哥是坐在轮椅上的。哥的眼睛是闭着的。我叫过一声哥,哥的眼睛就睁开了,抬抬手给保健员介绍,这是我小弟。保健员停下了轮椅车。这里所说保健员是乐至县的一个农民,三线办每月支付他900元工资,负责照顾哥的饮食起居。有40多岁,可哥仍然称他为小邓。小邓是中国本色农民,诚朴厚道,对这份工作尽心尽责,自哥生病后就与他朝夕相处。 聊过几句将到晌午时,哥硬要留我吃饭,说你嫂子参加离退休干部活动去了,就我们三个人吃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在长达几十年期间,以我对哥的了解,还从来没有硬要留人吃饭的习惯,许是看了那张贺年卡上那段话的缘故吧。也或是他离开职位后遭遇的冷漠太多,在新春伊始,门前冷落车马稀之时,唯有我这个兄弟前来看望,料想感沛由生,特为之相邀。在小人众多君子寥寥的今天,故然是高层,也难逃如此法则。难怪前重庆市委书记肖秧病危弥留之际对作家王群生叹曰,这辈子交同志太多交朋友太少。 于是小邓搀扶他,我尾随护卫,颤颤巍巍上了楼。坐下,哥问我想吃啥子,好叫小邓去买。我说,随便。小邓又问吃夫妻肺片不?我说,也可。回头再问哥吃啥?哥说想吃豆花,小邓便提上饭盒子下楼去了。没见哥给他钱,看来钱财之事也交小邓打理了。由此可见哥对小邓的信任程度,小邓成了哥赖以生存的大树。 从江津到成都有400公里,大约4小时。一路上我都在考虑,哥的单位如何操办丧事。可能不盛况,因为三线办盛极而衰。改革开放初,他们归国务院直辖,叫做《国务院三线建设规划调整办公室》,每年由国家财政拨出数十个亿给他们,负责三线建设企业调整改造,从边荒僻壤迁徙到城市。规划调整基本完成以后,主任鲁大东、副主任我哥和向嘉贵副主任退了休。另一位副主任蒲海清年轻些,调去了重庆市当市长,还有位副主任朱奎去了云南任副省长,单位便降格归了国家计委管辖。据说,现在又划归到国防工科委,叫做《国防工科委三线建设协调办》。毛泽东的“三线建设要抓紧”已经人去楼空,三线办仅是个保留过渡而已。 说也湊巧,车过内江,舒德骑打来电话问,春节将至,你有否上来看你哥的打算?我说,已经在车上了。是来奔丧,他已于早上逝了。电话沉寂了数秒钟舒德骑说,下午我要开会离不开。这样吧,你先去你哥家晚上来我这儿吃饭,然后我再陪你过去。我说,行,就这样吧。对话惊醒了在我怀里瞌睡的小女儿迟迟。四岁的孩子不醒事,她问,爸爸,你的哥哥逝了吗?什么叫逝了呀?妻在傍回答,逝了就是死了的意思。你爸爸的哥哥也就是你伯伯,永永远远离开了我们再也见不着了,等会儿到那里,你要给他磕头。孩子睁大迷惑的眼睛木呆了好久,点了点头说,是。继后又自言自语,我的伯伯好可怜啊,就这样死了。说得我的眼眶润湿,禁不住紧紧贴着她稚嫩的脸庞。 下午三点到了成都,下了大巴打车去哥的家。家在商业场背后的三倒拐。说起来难以让人置信,国务院三线办的住宅院,里头住有好些中高职离退休干部,但住房条件尚不若成都周边的一般乡干部。我曾见过某乡政府的住宅区,最小面积都是150平米。装修都很豪华,院内亭台楼榭,杂树飞花,瀑布泳池。而他们的住宅,清一色的70几平米,连外墙也省了装饰,更说不上环境绿化了。日落日升,时光流泻,一代三线建设的领导层,别无抉择的历史将他们冷落成了逝去辉煌的夕阳。 一年没来成都街道变化很大,车到三倒拐有些找不着北,司机问停哪儿?踌躇间听见孩子在说:爸爸,爸爸。你看那里有花圈!直眼左前方,两扇冰冷的铁门边倚立着三个花圈。走近看,落款分别是国防工科委三线建设协调办及他们的工会、离退休办。挽联上赫然一行大字: 沉痛悼念周长庆同志 心,便打了个寒颤。 左手牵孩子右手挽妻子推开紧闭的大门,狭窄的院坝簇拥着二三十个花圈,大多是单位同事献的。凛冽的寒风啸着,拂得花圈两旁的挽联卷曲无定。灵堂搭在背风的住宅楼后面。首先迎上来的是嫂子的侄儿陈亦然。陈亦然是红色家族后代,他的叔叔就是著名红岩英烈陈然,因为挺进报案,被军统关进渣滓洞,解放前夕殉难于重庆大坪。他的父亲陈曦也是职业地下党,解放后曾任某军工厂党委书记,80年代患病逝世。他的姑姑陈佩瑶是我的嫂子,即小说《红岩》中成瑶雏形。听大侄儿晓路说过,陈亦然所在工厂破了产,红色后代的陈亦然沦落成了失业者。冰凉的手和我握了握说,九叔,好些年没见你。刚到吗?我点了点头,朝灵堂走去。 灵堂布置得简陋而得体,正面黑幕上悬挂着哥的照片。白衬衣,蓝领带,微笑盯着逝去的岁月。我知道,那是他80年代出访美国时照下的。照片下面有枚小花圈,写着爷爷安息吧,落款为孙儿周天。其次是香炉,三柱残香忽闪忽闪;再其次是焚烧纸钱的火盆,灰烬飞舞,像一群黑色的蝴蝶纷纷扬扬。两傍同样摆放着一些花圈,左边是亲属的,右边是原国务院三线办官员的。 眼泪便潸潸掉落下来。 晓路正蹲在火盆边烧纸钱,仰头看见我们趁起身来,眼睛红红地叫了声九叔。我抹了泪水问他,你妈呢?他说,晕厥过去了,现在在三医院抢救。 再没说话,都悄声默息的。于是,我偕妻子焚上一柱香。香烟袅袅,人如烟尘随风飘散。哥,你走好。这时候,迟迟牵着我的袖口问,我该做啥 呢?我说,不是车上告诉过你吗。她眨着小眼睛想了想,然后跪拜在蒲团上,像藏族老阿妈朝圣般虔诚地叩了三个头。事后我问她,你从来没叩过头也没见过叩头,怎么就会了呢?她说,电视见到过。 在小方桌旁边坐下,晓路倒来杯茶。我问,现在在干啥?他说他们新光公司破产了,每人发得有四五万块钱,以此为资开了家苍蝇馆卖豆汤饭。成都的通俗说法,苍蝇馆是那种只能容下二三张桌子的小饭馆,豆汤饭即豌豆汤泡饭,一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买卖,农民工进城的营生。 我又问你弟呢,怎么没见他?他说晓钢犯病了,吃了药在楼上睡觉。 晓钢是间隙性精神病,受不得剌激说犯就犯。早在1986年他就得有这种病,但仍然有人给他介绍对像——是四川宾馆的服务员小袁。小袁长得清清秀秀说得一口标准普通话,不知道咋会看上晓钢?或许是仰慕虚荣,看上他家庭的缘故呗。私下里我跟晓路议论过,这是一种不道德不长久的婚姻。可晓路告诉我,事先给小袁讲明晓钢患有这种病且不能有后代,但小袁还是同意了,和晓钢相依过了20年,把青春与韶华付之东流。固然晓钢是我亲侄儿,从社会道德上来讲,连我都替她感到委屈。料想小袁一定是看上了这么个高干家庭,能够大树底下好乘凉。但事实并非如此,恁多年以来小袁就从来没有沾过这个家庭的光。90年代初,四川宾馆重组,小袁没有逃过厄运,下了岗不得不到处去打工。而晓钢呢,患病后仅是吃劳保,每月只200多块钱。 姐率她几个子女从龙泉驿赶来了。哥是真正为她们徇私办过事。80年代,062基地迁入龙泉驿,以此机会哥发话将姐夫调到龙泉驿任了经委副主任。以前,他们全家都在大凉山。姐和姐夫都是50年代支援民族地区进的大凉山,和雪山查尔瓦相伴了许多年,姐曾多次抱怨空有个身为高官的哥,一点不顾兄妹手足之情。几十年抱怨过去,直到她两鬓斑白这才如愿以偿。以后的事情顺理成章,经委副主任的姐夫利用自身优势逐一挨二将子女、媳婿调到了成都。完成此番宏伟大业之后,他便身患癌症辞别了人世。 姐的一家子拈完香焚完钱,坐下来叹吁哥的一生,说他一辈子为官谨小慎微,错就错在在位之时怎么不提携个小辈上去为官,弄得刚刚患病的时候差点住不进医院。 姐就是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中,拐弯抹角找关系找到了同乡先辈曹钟梁。 曹钟梁先生是我们家相隔甚远的亲戚,著名的传染病学家,留美医学博士。早在解放前就任华西医学院院长,又是全国政协的常委,他的长子曹泽毅担任过卫生部常务副部长,抗击sars病毒的负责人,因此他们家族被医学界誉为长老院最具贵族血统的曹门俊杰。如果按欧洲的公候伯子男排位,哥应该和他们父子相同的爵位,不同的之处搞学术的退下来威望依旧,一如终身贵族。而哥只是个从政官员,退下来人家就会冷你淡你瞧不起你,沦为没落贵族,一曲末路英雄之悲歌。 姐曾对我说过,曹钟梁先生我们应该喊八舅。年逾九旬的八舅听姐说哥住不进病房心里面很着急,提上水果拄着拐杖,从小楼步行去医院看望哥。一到医院,院方接待不迭,问老院长啥事来啦?他说,有亲戚病了住不进病房,听说住在过道上,我来看看。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第二天院方便专门腾出病房,哥这才住了进去。 我前去成都照顾他,几天当中竟无一亲朋好友来探视。遥想他在位当年,逢年过节,偶患小疾,关怀备至者络绎不绝,想挡都挡不住。真正可谓世态炎凉,人情如纸张张薄。 哥的病情稍好,我要回江津,别时他叫嫂子拿出两仟块钱给我。说你个失业职工不容易,来成都得花销,这点钱权作车马费,余下的给孩子买点东西带回。我无论如何不收。说,哥,瞧你都这样子了,我还好要你钱吗?推来推去相持了好久,哥的眼睛头就有了泪水,对嫂子说,算了,他实在不收就算了。说完都怔住了,钱悄然默静地置放在茶几上。哥的头蓦然垂了下来,面色枯槁,表情茫然又凄然。这刹那,我心如荒漠,流星划过…… 哥开始步入凄凉的晚年,我揣测,他心灵深处忽闪的是生命后悔的残焰,后悔当初没有更多地担起袒护家族弱者的职责,以致于下岗的下岗失业的失业。 坎坷人生中,我的青少年时代很背,十岁就死了爹,少年的记忆中满世界冬天没有暖洋洋的太阳。1976年娘死去的时候,我已经在农村当了五年的知青,接到噩耗我回到江津。 江津紧挨长江边上,有些寂寥,街旁秃秃树木,给人一种萧瑟的感觉。天,低沉晦暝,苍青地罩着世界。 家,在偏街,由斑驳黑漆门框进入,叫夏家祠堂。很大,且幽深,明清建筑,住有四十二家人。 跨进黑漆门框,沿窄巷七弯八拐到家。门外头簇拥着好多人。他们说,到了,到了,似乎已经等我好多时了。便让开一条道,我走了进去。 屋中央摆放着间凉床,呈现在眼前的是凉床上直挺的母亲,一张黄裱纸覆盖着脸。床底,忽悠悠闪着盏菜油灯。哥和晓路垂立在床前,哥扭过头对我说:“妈随爸去了。” 我木石般定了,头发茅草似地刷一下竖起来,跟着就扑在凉床上,眼泪哗哗淌了出来…… 母亲静静地躺着。揭开黄裱纸,可以看出她脸上凝固着愁苦。自从父亲走后,她再没有笑过,空闲就呆在那间小屋,面对四堵老墙,捱完了剩余的岁月——伴随灾荒年辰饥死的父亲永远地去了。我跟这座城市最牢固的联系也中断了,我成了一只孤独的麻雀,不知所栖,不知所息。 哥那时在重庆市革委,正忙于他的政治生涯。 没有人说话,伤痛幽幽地盘旋。一只黑鸦从遥远飞来,栖息在对面房顶瓦楞草边,邪乎乎朝屋里头眨眼睛。贼逼的鸟!有人拣起石头打,没打着,鸦“呷”一声飞走了。 夜里,白霜从天而降,似雪霰冷雨;树叶簌簌地飘落,像亡魂凄凉的叹息。间或,听到算盘珠子响,那是父亲。父亲作过银号帐房,当过美丰银行会计,跟算盘打了一辈子交道,咋没算到自身会饿毙? 母亲灰白的影子飘来。 “这个月——”母亲盯着她的手掌盘算,日子仿佛座落在她的手掌之中。母亲风烛残年之时,每月靠哥匀10元钱过活,无时不刻在精打细算,常年以粥维生,偶食干饭算是打牙祭。 北风又猛烈地刮了起来,尖啸的牙齿啃啮着房樑,扑打得门窗嚓嚓直响。披衣起床,关好门窗。风,突兀又住了,所有声音荡然无存,世界空空如也。我沉浸在母亲的话语,她说,吾儿切不可与歹人为伍。此为当初下乡时,老人家对我的谆谆教诲,可能她已经预知自已的光阴十分有限了。 悲伤归悲伤,仍得送母亲出门。两天后出殡,整过程仍按族人规矩打理。不外乎是请了响器开道,燃了鞭炮,焚了买路钱,泼了水饭。孝子披麻带孝,哥在前正端灵位,我随其后垂头嚎丧,“嘟哩啦嘟哩啦”将母亲送了上山。当日,母亲就在祖宗墓地实实占据了个位置,与父亲并排,一个鲜黄湿漉漉的坟包。应了母亲常叹的“芸生众众共一丘”之说。 回家时队伍走得很缓慢,都没有说话,一路沉默。草叶苍黄,风卷起满地落叶。将到家,哥猛醒似地问:好像你已经下乡五年了吧,怎么没见招工?沉默须臾,我回答,招过,但无论如何轮不到我。意思明明白白,恁多年以来,这方土地除我和母亲外再无其他亲人,不可能有人帮我从农村调出。那时候,知青进城是难于上青天的事,非要权力之人帮衬,这一点他应该知晓。 必须承认,哥也曾做过这个工作,却没有成功。是他不够尽心,或没有相关的关系,这一点我至今都不明白。那时候,他在重庆 市革委任秘书处长。 是1975年秋八月,适逢文革中第一次高考。我拼尽吃奶的力气挤入贫下中农推荐行列,考了个全县的榜眼。没想到满心欢喜,却遭张铁生不学“abc”当好接班人的答卷瞬间洗白。 接下来重新推荐不再考试,在第一次五个人选中推荐俩个直接上大学。公社所有知青们议论纷纷,都在揣测哪俩个能金榜提名一步登天。那一日,赶场碰见同社知青罗异鹰——与我同为推荐人选。听嫂子说过,他父母都是地下党,母亲贺辉是重钢党委书记,文革初被打成叛徒,幸亏嫂子签字作证这才逃过劫难,解放出来重新工作。 我和罗异鹰站在供销社屋檐下,任侧边人潮人涌,谈论起这个我俩都感到敏感的话题。心知肚明,有个刘姓知青稳操胜卷,是驻军师级干部的儿子,注定要上军事院校的。也就是说仅剩一个名额,由四个知青来争。 可能罗异鹰听父母说过我哥这层关系吧,认为我最具实力。悲哀地对我说,我是没法了,以后上了大学别忘了这一方水土,还是回来耍。话毕,脸上掠过不尽的惆怅。我也幼稚地以为自已实力巍然,除了考前哥对我说过,已经找人去招生领导小组做过工作外,不管咋说,全县两佰多名考生中我考了第三名。经张铁生闹腾,成绩固然不重要,但总可以做为参考依据吧?半个月后名单公佈,事实和预料切然相反,我名落深山——上大学的是刘姓知青和罗异鹰。之后,才听说本县革委会主任曾任重钢宣传干事,是罗异鹰父母的老下级。 绝望透顶!在床上昏睡了两天起来,买掉些许口粮湊足路费去重庆找我哥。哥刚刚跟廖苏华(老红军,曾任重庆市副市长)汇报完工作,见面后只轻描淡写说了句,慢慢来,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 说实话,那一刻,我真有点怨恨哥。 第二章 下午五时许,舒德骑打来电话催我过去。说他请假提前下了班,邀来好些朋友在灶王大酒店等着我吃饭,早些吃完饭好跟我一起去悼念哥。既然人家有这个心,我也只好暂辞灵堂,打车去了灶王大酒店。 沿腥红色地毯跨进,雅间头聚了好些人,都是舒德骑他们单位的同事。凉盘已经上齐,酒罗列斟好,看来就等我到。现在的人好面子,刚刚坐下舒德骑向同事们介绍,这是石油局的周经理。实际上,我只在石油局的基层单位作过几年劳服司经理。更确切点,如今我只是个实实在在的失业职工——社会最底层弱势人。 经舒德骑这么一褒扬,同事们纷纷站立起来,端起杯要跟我敬酒。心若洪荒,随众站立起来,如碑如石愣着桌面久不举杯。见我眉间泪痕犹存,舒德骑发话,都不敬酒,今晚长茂有要紧事。 他是桌上最大的官,将就算副厅级吧,说话具权威性。自然,人众也就坐了下来酒水随意。 墙壁上,暖空调呼呼地吹,让人感到说不出的郁闷。房间佈置得讲就,贴了蔚蓝墙纸,上悬偌大幅《太白醉酒图》: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音乐却不协调,音箱响着《十面埋伏》的古筝音乐,叫人联想起霸王别姬的悲凉。 古筝继续响着。看见《太白醉酒图》,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幅风景,满目辉煌的案前,一个男人微笑握着一枝笔。笔是毛笔,饱蘸着云烟淡墨…… 坐在叫做《西楚厅》的雅间里,我再一次重温起这千锤百炼的画卷,联想起哥对生活的热爱。 听妈讲过,解放前哥就画画,寒暑假要画好些拿去街头席地坐卖。一个假期下来,除挣足学费外还能余下些许贴补家用。记起一个夜晚,应该是决定所有中国人命运的夜晚——1976年10月6日,空气中飘浮着矢菊的香气,我恰好在重庆市委的单身宿舍。午夜,哥兴奋回来,带回包卤牛肉,又翻出半瓶五粮液,叫醒我起来和他对酌。 毕了,玩笑要我笔墨伺候,绾了袖子,画出张《钟馗打鬼图》。准备题头喃语道:除恶务尽。将下笔,我说太直白了,缺乏文气,不如题成“风雷七尺剑,斩尽鬼三千”的好。于是就依了我,飞笔龙蛇写成放好又去了办公室。 好多年未见他画画,又莫名的兴奋,当时我想,该不是哥又要提升了吧。第三天才弄懂,原来当夜是粉碎了四人帮。三个月后,哥调去四川省委任了办公厅副主任。 那时候他心情舒畅,一有空就画画。跟苏葆帧学画葡萄,与擎天柱、丘笑秋合作画——擎天柱画麻雀;丘笑秋画竹竿;他补叶。 随改革开放进程,省委外事活动渐频,涉及到互赠礼品问题。哥提议赠国画为好,一可展示厚重的文化底蕴,二可节俭财力,果然深受外国友人欢迎。便组织了一批川渝画家,在金牛宾馆作画。文革中饱受欺凌的画家们高兴得不得了,都说还是共产党尊重艺术尊重人才,飞笔龙蛇地画了好些画作礼品备用。 恰逢邓小平来川视察住在金牛宾馆,闲暇之余接见了哥,自然也兴趣盎然去看望了画家们和画家们合了影。听说哥是从工厂出来的,60年代又跟分管工业的副市长(重庆市副市长孙先余)当过秘书,去考察长江三峡时便欣然带上哥同往,耐心顷听了哥对三峡电站建设的粗略见解。因此,几个月以后,就调他去了国务院三线建设办公室任了副主任,三峡建设工程也交给了三线办主管。 光阴如驹过隙,进入90年代,老主任们纷纷退休,蒲海清副主任年龄稍小,他对三峡工程也极是了解,所以先调重庆任了市长,以后又任了国务院三峡工程办公室主任。 记得哥随邓小平去三峡前两天我给他去信,求他无论如何帮忙给找个工作,29岁的人了还没正式工作,实在是个问题。他回信称:近日小平同志来川视察,忙于接待,你工作之事容当缓后再说…… 其实,真正求哥找工作的野心缘于何二哥。何二哥是妈的干儿子,自妈逝后就很少来往。当时他在二轻局当政工科长,据说95年去了宗申集团,他是左宗申的表哥,依赖表弟左宗申,后来顺势富甲一方了。 那一晚,何二哥兴匆匆来找我,长茂,长茂,你哥当上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啦!我刚刚从文件上见到的。你怎么不去找他?那时我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就着碟豆瓣山呼海啸地喝稀饭。看我狼吞虎咽样,何二哥语调一下子低沉下来,我说你啊,父母没了,你哥是你噍一的亲人哪!他现在权力大得很,要解决个工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难道就让你这样一辈子?话毕,递过20元钱,说是车费由他支援,要我立马去成都找我哥。 现实生活的艰难,不可避免地让人产生野心,我厚了脸皮去成都找哥。朝阳破雾,我来到位于商业街的四川省委。大门口俩卫兵,一个舞动着红绿旗,忙忙碌碌指挥进进出出的小轿车。一个手持枪剌,一动不动站成了雕像。我走近雕像说,我要进去,我找周长庆。 雕像似没听见,眼睛都没眨一眨。 我找周长庆。这次我声音大了点,雕像还是没答理。 我找周长庆,他是我哥。 这回雕像终于有了回应:你请等等。拨通旁边岗亭电话,一会儿哥就出来了。 哥还是老样子,瘦削且高大,沉稳的脸上略显一丝儿微笑。他把我领进会客室坐下,问,干啥来啦? 有些不好意思,生怕哥不答应,但想起何二哥的话就鼓足勇气面红提出:哥,给找个工作吧,我待业都恁多年了,东一天西一天找临工做,顶困难的。 哥沉默须臾说,我早有这想法,等这段时间忙过再说。真的,爸妈没了,对你关心的确不够。 见他有些自责,我忙说,不慌,我还能撑过一阵子。 刚说到几句话,一个秘书样的人推门进来叫,周主任,中顾委来人啦,你要不要去接接。 哥闻听立起身,让秘书样的人领我去招待所。我见这样子赶忙推辞,不啦。哥,我立刻回,后天有建筑工地招人。 出了省委大门,行走在绿树蔽阴的人行道上。阳光穿越树阴,映现出点点光斑,支离破碎,让人感到扑朔迷离。一不小心,撞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惹得一声怒骂:你个乡巴佬,咋在走?倒是她同行的眼镜男青年大度,于一旁劝说:算了,算了,跟这种人有啥吵头。 返回没一个月,当时的县府如今叫区府便派人来寻我。说小周都待业恁多年了,受四人帮株连的政策迟迟未落实,责任全在县府,真是有些对不住。接下来征求我意见,愿意在何种部门工作?并承诺,县府县委已经集体研究过,对此将特殊落实。听完来人的话,我感动得不行,心底荡漾起无比的幸福,长兄如父哪! 过两天,石油局来江津招工,县府又来人问愿不愿意去石油局?那年月,石油工人是雄赳赳的石油工人,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一声愿意,我便来了油田,成了石油工人。更确切地说,我是到了石油局最基层最坚苦的单位——石油地调一大队,也就是5?;12大地震区域,开始了不畏艰难险阻,踏遍山峦去勘察龙门山地层构造,地域辽阔地为祖国找石油的新生活。 可见哥并没有找石油局谈我工作分配的事。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的石油局局长杨新亮他是相当熟识的,哥真正的意图仅限于为我谋个饭碗而已。我听晓路说起过,他是怕影响,所以没找石油局而找的是地方政府。像我这样无父无母的孩子,当时有这个政策,理应照顾工作。 工作就如此落实了。 待业青年的我就这样正式步入了人生的轨迹,同时也向世人阐释出关于亲情关于干部准则的真实含义。 必需补充,那次在我离开成都 的第二天,省委召开三干会,即省、地、县干部大会,哥负责秘书处工作。江津地委书记报到时汇报工作说,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解决很成就,已基本消除盲点。 什么叫基本消除盲点?汇报完毕,哥和气地笑一笑说,和真实情况还是有些差距,我弟弟就在江津,父母双亡特困回城四年有余,召工的事就一次也没轮到他。这下弄得地委书记有些尴尬,他浑然不知面前这位周主任就是家乡人,且有个亲弟弟就在他辖区内,没有工作没有亲人地苦苦等待,等待着他的基本消除盲点。 事情不难预料,于是就有了刚才一幕。 不消说,如此做为多半会被满腔正义的读者纳入假公济私的范畴,但岁月如同细密的筛子和滤器,将现今的官员加以比较;加以的遴选和分辨;睿智地对产生的原因进行公正的评判。 青春炫舞 残年落寞 晚餐寡淡无味。 一辆皮卡车像亮闪闪的快艇在都市的灯海中穿棱。车廂里坐着四个人,除我和舒德骑外还有俩个。平头的中年男子是张哥,209所老干处的处长,戴大盖帽的年轻人小黄,是所里经警队的队长。 舒德骑跟我说,张哥每年都送走些退休干部。 据说张哥是转业军人,没多少文化,只能致力于跑医院和火葬场。但张哥自豪地宣称,他从视的是爱心工作,老同志一旦住进医院,任何安慰都无法驱除他们心中的痛苦以及对人世的留恋。弥留之际,他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在子女安置、住院补助、自费药品等等系列问题尽绵薄之力。张哥的关爱像太阳般照耀着他们。终了,他又成了圣明的牧师,一遍又一遍对家属布道,颂扬着殇者尘世的功德。 张哥的工作不能说不重要。 我知晓,舒德骑叫上他的目的在于生者好提出某些利益要求,该提什么不该提什么,这个张哥有经验。其实,我们都没有这样的想法。人活在世上,就像满山遍野的野菊花争相开放,争奇斗艳,到了秋风扫落叶的时候,也就宛如一粒尘土随风飘散而已。 月冷风清,城市梦幻,人生只是个过程。 我忽然感到一阵失落和心酸,就像揭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盖子;猜出了一个不该猜出的迷底。沿三倒拐驶进,抬头又看见了那扇灰色的铁门,倏地就有了人生禁锢的感觉,《福乐智慧》的词句由然冒出: 我放走了行云般的青春, 我结束了疾风般的生活。 敲开铁门,依然是香烟缭绕烛苗忽闪。不同的是灵堂的右边增加了两个大花圈,分别是四川省委和重庆市委送来的。姐悄声告诉我,是三线办跟哥曾经工作过的单位打了电话。我无言以对,泪眼朦胧。斗转星移,人事变更,现今在职之人有谁知晓有一个叫周长庆的人在他们单位工作过呢?更不会知晓他就在今天早晨离去了。三线办打电话,也在情理之中。现代社会表明,80后、90后相当部分青年干部存在一种“关心下一届”的危险顷向,典型的表现为爱谈论官场,渴望表现自已,毫无节制地投机钻营。社会学家认为,此为当今社会产生腐败的根源之一。我之所以活得不成功,正是缺乏这一点,应了诗人北岛的那句名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晓路正在换烛,我叫他他转过身。分别介绍了同来的客人,他安排客人坐下泡来茶敬了烟。客人迫不及待地立起身,献过花圈手棒柱香顶礼膜拜:长庆兄一路走好。 环顾四周,不由心中暗然神丧。在众多花圈群中,除核工业西南研究院有一个花圈以外,其他的三线企事业单位没有一个花圈。我替哥委屈,凭心而论他对下面的三线企业不说是呕心沥血,起码也算尽心尽力,特别是重庆地区的三线企业。 1978年,在四川省委工作期间他出访东欧,见到南斯拉夫民用摩托工业十分发达,回国后便建议重庆部分军工厂军转民品生产摩托,说,大重庆应该有自已的摩托车工业。过后出访日本,专门带上嘉陵厂的党委书记,去本田摩托车制造所签了合同,生产本田——嘉陵50摩托。从此,重庆才有了摩托车制造业。 几十年眨眼逝去,始甬者作古,重庆诸多摩托车大品牌已经名扬海内外。 晓路熬了两天两夜,我叫他上楼休息,接待悼念者的事自然由我承担。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位老人——重庆二钢退休的老工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无数的刀痕,挂满着沧桑。结有领带,穿着西装,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个经历海难,死后余生的老船长。老人走近灵前呼吸急促,许是久远年代,触动了发黄的往事。紧张,压抑,喉咙里咕噜作响,想说什么又一时说不出。最后,他说:长庆,我代表二车间的老同志看你来了! 泪珠,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朴实的光芒。 心,迅速蜷缩起来。我毫不怀疑这样一个事实,哥与那代工人以青春与汗水铸成了钢铁般的感情。他们是毛泽东时代第一代钢铁工人,风雨与共,历经磨难。炼高产钢,炼反帝钢,炼反修钢,一起度过整风反右以及刻骨铭心的三年饥荒。 我相信,我触摸到了工人阶级最坚硬的感情。 片刻未坐老人就要走,我说坐一会吧。他说老伴已癌症晚期,正在省医院放疗。那一霎间,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没有安慰的话,我知道一切安慰都苍白无力,只好强忍着心尖颤痛将他送出了门。 夜色阑珊中,我对着前方佝偻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背影深动而美丽。 第三章 回到灵堂,一眼就见到王春才坐在那里。先前他是国务院三线办规划局局长,国务院三线办撤销后任过国家计委三线办主任,如今退休在家写文章。 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王春才就在中共中央西南局国防工办任基建规划处长,是个长期在军工战线上行走的人物。可以这么说吧,大西南的军工厂十之有九是他筹建的。 庐山会议以后,彭德怀被毛泽东贬为了三线办副主任,王春才由于工作关系,与彭相当熟识,亦很尊崇彭的作人原则。所以,他退休后曾出过这样一本书《彭德怀在大三线》。没想到,攀钢一个叫沈国凡的亦出了本《一九六五年后的彭德怀》,书中有28章、144页共11万多字与《彭德怀在大三线》一书中27节、185页共计9万9千余字文字雷同。最近他胞弟王春瑜在网上披露,怀疑该书是剽窃王春才的《彭德怀在大三线》之作,不知确否?我不敢妄加评述。 以我的了解,王虽身居高职却为人谦和,处处小心谨慎,想来决不会无中生有,空穴来风。他退休以后,心静平和笔耕不辍,把自己对人生的理解、思索或感动写进字行间,在不辍的笔耕下练就温厚的情怀、豁达的心胸,把无痕的岁月定格成文字。 于是,就有了数本关于大三线的史书。 退休改变了生存方式,写作延续着璀璨的生命。 此刻他坐在傍灵的桌前,烛光在他干涸的脸上跳跃,投下许多历史的皱褶,眼球却是鲜亮一点亦不显枯涩。正在从容不迫地和舒德骑说着话,缘于文学,他俩也很熟。 重庆作家罗学蓬曾经对我说起过,十年前舒德骑在某军工厂工作,不幸和厂长产生了绝不可以调和的矛盾,以致家庭破碎,差一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事后,他感到岌岌可危,唯恐厂长将自已当做火锅里的鱼,弄进锅里反复烫煮。 很难在厂里继续生存下去,困境之中只好根据前车之鉴做出决策:树挪死,人挪活。 辛劳不倦地四处求人跑调动。官场朋友都是客气有佳,游韧有余:像你这样的人才,来我们单位太可惜了,不就等同于大鱼放进阴沟里…… 许多年前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的朋友舒德骑孤独地躺在成都某招待所心事重重,月光恍若虚幻的湖泊,人在湖水中漂游,不知何处是彼岸?前途迷惘,宇宙深邃。忽然间,记忆深处冒出一个人——那就是王春才。于是,翻身起床拨通了电话。他觉得,这就是希望所在,并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能帮他脱离困境。 王春才是个十分看重年轻人,十分珍惜人才的干部。接完电话,二话没说就驱车赶来了招待所。一把盐花生,一瓶老酒,先是侃唐诗侃宋词,李白杜甫范仲淹,继后,又鲁迅巴金贾平凹。侃累了,短暂沉默之后,舒德骑这才长叹一口气吐露出心声:请王主任帮忙联系调动…… 王春才措手不及,看见刚才还侃侃而谈的舒德骑,倏然就虚弱下来,一脸的无奈和萎靡,好似一个欢快的舞者突然间被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下。人都有难言之隐,历经风雨的王春才十分清楚这一点,一个人不可能心血来潮,随随便便离乡背井要求调到外地工作。这种要求自然有他的苦衷,有他的道理。 他有点同情面前这位年轻人了。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试图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尽管是预谋,他还是痛快答应了。掏出笔,在国家计委三线办的便笺上给成都某兵器研究所所长写条:推荐舒德骑同志来你所工作,请即解决。 舒德骑如获重释,连声感谢王主任。 数年之后,舒德骑攀升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一代三线建设的卓著人王春才退了休。 按照世人的看法,退了休的王春才过得并不惬意。我去过他的家,就80多平方米,装修得如同现在的农村屋子——廉价的花地砖,廉价的水涂料,廉价的木墙裙。老伴买菜做饭理家,他看书阅报搞写作,清清贫贫度日子。前年,侄儿子下了岗,他也只能拜托舒德骑帮忙找临工了。 青春炫舞,残年落寞,国人之至上名言。 是夜下榻张哥处,彻夜未眠,脑海里全是哥的音容相貌。 第二天清早起床,妻便要带上孩子回江津。她说她没请假,既便请了假也要遭扣工资划不来,就没有必要再耽搁两天去殡仪馆了,你就代我们母女多烧两柱香多鞠几个躬吧。 一人家全靠她那工资过日子。想想,然后默然,提上行李将她母女送去了长途汽车站。 送走妻女,我心头好像压了块石头,是那样的份量,但并非责怪。且不说妻子有多么的娴熟,仅只一点足可证明她心底的善良。哥在生病期间,她竟然背着我请了一个月事假,要去成都照顾我哥。却始终未能如愿。哥在电话里坚决反对,说你一家人全靠你,一个月事假要扣一个月工资。心我领了,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到如今人死灯灭,活着的人还得搏生计。我感觉,我完全理解了一个底层社会生活妇女的心态。 明晃晃的大白天,我梦魇般又辗转来到三倒拐。 推开沉沉的铁门,再次看见哥的遣像,依然是独悲而惆怅。恁多年来,无论是下岗前还是下岗后,我常以有这么个哥而自豪。然而岁月无情,自豪被彻底埋葬,哥将化作泥土化作轻烟,消逝得无影无踪。共和国不会记住他,他不够这个级别;三线建设也不会记住他,三线建设历程有多少个他这样的领导! 殘香如雾,轻轻飘逸。 已经八点钟,大院还是一片宁静,生活在这里的三线老人们晨练还没回来。累了,歇了。老了,需要扭扭脖子弯弯腰,近半个世纪三线建设生涯终于告结了。 茶几上的录放机,在吃力地呤唱一支古典歌曲,那是苏东坡的《赤壁怀古》: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歌声豪放激越,却又蕴藏着凄婉哀绝,勾画出人生画卷的无奈,那是一代豪杰人生的绝唱。 没有其他亲属,只晓路忠实地守候在父亲遗像面前,准确地印证着封建传统的无误,孝男当先。他正在悄声喃喃和一个中年妇女说话。看得出来,妇女是刻意装束——白衬衣,黑领带,黑西服,极显庄重。 晓路跟我介绍:九叔,这是原来二钢我妈车间的黄大姐。就握手请坐,聊了会儿二钢厂,聊了会哥的往事。忽然,她猛省似地问起,周长嘉来过吗?她和我都在512厂,听说她是你叔伯姐。 晓路惑然,是因为不知之。我不好回答,是因为难以解读这种微妙。 应该归属于政治范畴。 1970年岁末,我一身褛褴挑着行李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临行母亲对我说,去那地方附近的江津钢铁厂有个叔伯姐姐叫周长嘉,你可以去找她。还告诉我,周长嘉排行老二你就叫她二姐好了。我们家跟她们家是世交——同一个祖爷爷,她父母结婚都是我介绍的。意思很明白,她不会不认我这个弟弟。 十多岁的大男孩第一次出门独立生活,巴不得有个二姐能照顾自已。安顿下来,然迫不及待跑去打听周长嘉。江钢是座屹立在山腰的小工厂,有四五百人,距离我下乡的生产队两公里。一个特精神的小伙子告诉我周长嘉在总机室,并亲自带我前往,同时还硬要帮我提袋子。袋子头装着五斤广柑,是准备送未曾谋面的二姐。 小伙子领我到一扇“机要重地,闲人免进”的门前,说就是这里,我就不进去了。然后,递过袋子车转身离去。 周长嘉长像极漂亮,我敢说任何形容也不过份。瓜子脸,大眼睛,温文尔雅,婉如传说中的圣女。她戴着耳机守候在总机面前,见有人唐突闯进,摘下耳机问你找谁?我说,你是二姐吧?便说清楚来龙去脉,她也就认下了这个弟弟。泡来茶,又从抽屉里取出香蕉剥好叫我吃,一 边问起我家庭基本情况,还谈论起先辈的林林总总…… 竟知道,我们共同的叔公周燮卿——陈渠珍军长麾下的新二师师长。他惯使双枪,枪法能揭瓦熄香。十三岁,便劫道抢了四川总督丁葆桢押往京城的皇银,与一帮小兄弟上山当土匪,其声名昭著于川黔湘鄂七十二家绿林:绑过美丰银行洋人的票;火并过九都十八寨女头目黄大脚;也曾和贺龙摆过把子。可惜,没有修成正果,和他的把兄各走了一条道,且残害了贺龙的俩姐妹。很多年以后,我在《中国元帅贺龙》第十章读到: ……段德昌去进攻周燮卿,结果,是可以想到的:打不过 ……,这年5月,大姐贺英领导的游击队遭到敌人的袭击……贺英、二姐贺戊妹英勇牺牲。 不能不提到,历史于二十年后非常公正地补充上一笔,我们家族中这个最蛮横顽劣的人物,在1950年春天一个睛朗的上午在武陵山被俘,遭人民解放军镇压…… 二姐说,倘若不受他影响,毕业分配她不会分来这个山旮旯小厂。她毕业于重庆大学冶金系,如果没有这个几十年前毫不相干的叔公,也许会去上海、武汉,或者重庆。 这话,我相信。要知道,那时候要查三代。一人作祟,波及三代,那怕是传闻。 说话间到了下班时间,二姐留我吃饭。端来大钵红烧肉,我狼吞虎咽,油淋淋地美味,足以抗过一个月的清寡。 吃罢饭,告辞二姐走出江钢。眺望远方,已是夕阳西斜。绚丽的晚霞把山峦、丛林浸染得粉粉红红,我赞美大自然神奇般美丽,同时心底充满伤叹的向往:如果我不是知青,如果我在这厂工作该有多好! 我敢说,圣婴基督诞生之前,世界已经有了对神灵的信仰与爱,并且衍生出种种宗教。无论哪一种宗教,都表达着人对天堂般生活的意愿,但假以革命二字禅宗,就必将促使这种意愿丧失存在的理由,变得空洞而毫无意义。譬如说,披红绽赤的文革运动即是如此,导致二姐的爱情成了飓风后的黄叶,于若干年后人生道路上饱受折磨,且至今蒙羞。 她是1975年结的婚。之前,不泛有清华的、北大的、哈军工的众多名门子弟追求。是上天安排的吧,当时最著名的重大8?;15头目周家喻跟她介绍了杨志诚。杨志诚是红卫兵成都部队头头,是时已经结合进四川省革委任副主任。没有花前月下,幽篁抚琴,短暂的致以革命的敬礼革命的握手以后,二姐了结了终身大事,和杨志诚结为了革命伴侣。于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顺理成章脱离了山旮旯,调去了繁花似锦的成都。 走那天,天空湛蓝,冬日少有的阳光温融融地。我去车站送她,望着伸向远方的铁轨她叮嘱我,二姐走后你要在农村好好表现,千万不要伙同去打群架,我会跟你想法的。 年少的我已经学会了伤感,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列车载着我的二姐走了,这一方穷乡僻壤再也不会有人关心我,我成了一架孤独的风筝,只怕有一阵风就会被吹落……… 哥还在南桐五?;七干校,他不可能关心到我。 二姐所说的“跟我想法”,是指找周家喻帮忙将我从农村调回工作,“全国山河一片红”之后,周家喻也结合成了重庆市革委副主任。二姐说,他和你哥同在重庆市革委,人家答应帮忙,但要你哥亲自跟他说一声。 我听了很激动,立即去重庆找到哥。 哥静默良久,抬头觑我目光严肃,说别听他的,他会拿更大的事和哥作交换!再说,他不一定能办到。 我朦胧感觉,哥和周家喻是对立面,正在暗中较力,所说更大事情就是政治交易。我再不敢说话,渐已懂事的我后悔不迭,生怕会连累我哥。哥是一家人的参天大树,倒了,一家人就没个依靠。 二姐再没提及,二姐是好人。 我记住,这是一九七六年的七月。万物凋零的秋天,人心隔肚皮的秋天,造反与反造反撕杀的秋天。 我不埋怨哥。 也还伤心。伤心之余就萌生出堕落来,决心去做“串串”找银子,免得依赖哥每月从牙巴缝缝头抠取的几块钱。 卖掉些口粮,凑得本钱15元。转了重庆好些农贸市场,见鸭蛋买8分钱一个,记起前些天知青屋旁的鸭棚子每个才5分。顿时欣喜无比,披星戴月赶回生产队。孰料,却是“黄鹤不知何处去了”翌晨问路边放牛娃,方晓鸭棚已迁徙贵州方向。于是立马背起扁夹背,边撵边打听,追了60多里才在贵州地界的双山追到鸭棚子。 天将断黑,田坎上的鸭棚已升起袅袅炊烟。放鸭人见我一脸疲惫,汗珠粒粒,又听说买鸭蛋去卖,极是感概。说,娃儿呭,你个知青咋就这遭孽啊! 好歹留我吃饭——吃炒鸭蛋喝苞谷酒,还有香喷喷的焖锅饭。饭后泡起杯酽沱茶,边喝边摆龙门阵。我摆招工招生开后门,牙恨恨地咒骂狗日的公社干部。他摆飘泊生活的辛酸,也泼口大骂生产队对放鸭人的种种刻薄。骂毕,才对我说鸭要凌晨3点才产蛋,叫我稍眯片刻,到时叫醒我。由于多喝了两杯,话音刚落他径自打起呼噜来。 已是午夜时分。天上冷月孤挂,田头蛙鼓声声。油灯燃思绪,我触景生情,想起父逝母衰,世间冷暖。一起下乡的伙伴顶替的顶替,走后门的走后门,或进工厂或入商店或去当兵,如今已所剩无几。想着,想着,生出无限悲伤,忍不住流落几行清泪。 不知何时我迷糊睡去。梦见长安机器厂来了通知——鲜红鲜红的通知,要我三日内去报到。我正急急赶往汽车站,忽被放鸭人唤醒,说是捡蛋了。 从梦境回到现实,我赶紧翻身起床钻出鸭棚子。只见他一手提灯一手捡蛋,净择个头大的捡,整200个,且破例优惠每个只收4分5厘。装进背篼帮我扶上肩说,娃儿,走好,明年秋天再会。 天已麻麻亮,踏着黎明露,我赶下山乘车到了重庆。 “屋漏偏遇连夜雨。”在中梁山农贸市场,我以七至八分的价格卖脱几十个,是晚去电机厂同学姐姐家寄宿。同学姐姐家窄,引我去了厂单身宿舍。岂料,当晚全城戒严大搜查。睡得正香,被群专指挥部的人噪醒。见我一无证件,二又蓬头垢面的,就怀疑是财神(扒窃者)。不由分辩即被扔上大卡车,押送到派出所。 一进审讯室,被公安按坐在张冰冷光滑的方凳。但任其厉喝恶斥,我好歹不说来中梁山干啥,因为那年月做生意即违法,我怕剩余鸭蛋遭收缴,还怕株连同学姐姐。公安审了好久无结果,就开始杀鸡吓猴,当面绑捆两农村盲流。见其痛苦挣扎状,听其杀猪般呻唤,我终究虚火了,只得把事情和盘托出,并苦苦哀求宽大。公安听说是知青,又无父母衰。怜悯之心顿生,也未追查蛋放何处,赓即就放了我。只是要我安心农业学大寨,好生接受再教育,不得又出来投机倒把。 始终未供出哥就在市革委,我怕带来更多麻烦。 返回同学姐姐家。言毕经过,同学姐姐倍是同情,联想其弟同为知青,不由转过身去泪水潸然。之后,将我背篼内鸡蛋悉数捡出,说由她帮我卖给左邻右舍,免得再生意外。钱嘛,就以8分钱一个先垫付于我。接过同学姐姐钱,我千恩万谢离去。 走出门外,细雨靡靡,天阴得低沉。百感交集之余细一清钱,除去本钱净赚五块八角二分。年少的我第一次挣钱,至今刻骨铭心,历经岁月难以磨灭。 再没有二姐的消息。 直到这年冬,哥跟我提及他去省革委开会,会后已是黄昏。将要出省革委大门,周家喻追上来介绍个人搭车,说这是省革委的杨志诚副主任,周处长是不是把他捎带回家?那时候,造反派结合进革委会的只是名份,没有相应的待遇,就连身为省革委副主任的杨志诚也没配车,而哥只是重庆市革委的秘书处长却也能坐 上车。 心知肚明是亲戚,但俩个人上车后都默不作声。将到家车速减缓,哥才问了一句,你爱人是不叫周长嘉?说是,然后就缄默不语。下车时杨志诚愣了愣,像是下了好大决心问,周处长要不要上去坐坐?长嘉也在家。 哥盯盯司机,又望望夜幕中的万家灯火,回答:算了,我还要赶回重庆。 夜色阑珊,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 政治运动把唯美的亲情彻底毁弃。 哥说,具体位置大约在东郊。 再次得到二姐的消息,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事。 我在一家中药厂做临工,采购员去成都采购原材料,我求他千万替我打听打听杨志诚的消息,杨志诚是名人好打听。果然就打听到了,采购员回来告诉我,杨志诚还算侥幸没有被逮捕,只是下放车间群众监督劳动改造而已。 我又问,那他家属呢?答,也一样,在车间打扫卫生拣烂铁。生活过得去,只是备受打击和歧视。 我听了倍感欣慰。是风口浪尖之时,四川省委书记赵紫阳所点四川的四大文革名旦中就有两个被判重刑,周家喻判了15年;黄廉判了18年;邓兴国不太清楚;谦和待人的二姐的丈夫能躲过这劫,还算是一种福祉。 很多年以后冬日的一个夜晚,二姐出差到江油。凑巧,我所在的石油队也流动到江油,在长城钢厂招待所我见到她。她告诉我,赵紫阳还是公道,说杨志诚我了解,未组织过什么武斗,没有民愤可言,建议从宽处理。于是,她们一家人才平安度过了这些年,生活虽说困苦点,但平安就是一种幸福。 再次见到二姐应该是1984年的秋天。 龙门山上杜鹃花开得正灿烂,心事重重的我背倚一棵老松树,怀抱吉它,弹唱着一首人们早就忘怀的歌曲: 流浪的人归来青春已逝去, 少年时代的朋友呀, 如今在哪里? …………… 第四章 已经天南地北飘泊了五年。这五年,我有了自已的家,有了大女儿,大女儿刚刚满五岁。 瞭望远方,山峦叠障,思归的秋雁掠过苍穹。难道我的行踪永远是在这荒山野岭,不知所往,不知所终,就像永远的问号沉甸甸压在我的心上。山风刮过,旷野那边传来女儿与我的喃喃对话: 爸爸你们石油队在哪儿啦? 在山那边。 我站在阳台上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被好多好多的山遮住了。 唉——那我就站在屋顶上给你唱歌,该听得见吧? 对话让人心酸,这种心酸往往会延续好长一段时间。成年的我已经不满足于有职业有稳定收入的现状,已经厌倦了吉普赛人式的飘泊生活。想家,想孩子,迫切希望调回江津与家人团聚。 调工作相当困难,特别是我所在的石油地震队更是难上加难。五个石油地震队,统共有一万多人,老工人们年年申请调动却总调不动,永无止境地申请了二三十年,直到两鬓染霜退休了事。我在机关见到过,历年的请调报告足足积满了五大立柜。劳资科长丝毫不隐讳地告诉我,大部份报告连看都没看过,更不说拿出来研究了。 没看过没研究过的原因在于太多。试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万多份请调报告,一天得看得研究三十份,而且必须会同处长们,人员所在的队长们一起,那地调处还要不要工作?再说了,这么多的人哪里去联系调入单位? 所以,我们毫无理由责怪劳资科长,不是他工作不负责,是没办法负这个责。 早晨的阳光从松针中流泻下来,迷离地照在身上,山岗一片宁静。心底就装进了世事真艰难的变裂。 我断然不会再去找哥,因为他已经跟我找了工作。我不是残疾人,应该独立去直面人生直面生活。人的一辈子要跨越的沟坎太多,不可能事事都依赖哥,依附在他这棵大树上。 观了一会儿树丫。抱了头拼命地想呀想,关键时刻,我空洞的大脑猛然想起了二姐。二姐跟我提及过,我们石油局的局长和她是同学,原来在青海,通过她的帮助才调到四川石油局,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爬到了局长的位置。 事情就如此酝酿如此决定了,二姐将为我敲开调动工作之门。 随时光雨水的冲涮,社会对于文革的概念渐淡,诸如斗争、帮派头目、篡党夺权之类的词汇已经模糊,稀释成了无关紧要的过去。我去成都,于一位花甲老人口中顺利地打听到了杨志诚的家,也就是二姐的家。确如哥所说,是在东郊的一个工人住宅区。 十年沧桑,二姐老了,蚯蚓一样的皱纹不可避免地挤满了额头,曾经叱咤文革风云的杨志诚枯成了一脸菜色的老头。 寒暄片刻,摆了一会过去将来,我三言两语说明来意请求二姐帮忙。 二姐痛快答应下来,说我们与你们局长是几十年的朋友,既便他推托,还可以找他爱人,他爱人和我亲如姊妹。杨志诚一边插话,我们现在这种状况不知道人家还认不认?先试试,实在不行还可以找唐克碧。 唐克碧是石油部著名的女子钻井队队长,全国劳动模范,当时在四川石油局任党委副书记。以前,二姐夫妇也跟她要好。 听完这一番话,我像吃了定心汤圆。如果按现在的价值观念来看,简直不可理喻,没有任何的利益取向。我一个野外工作的小工人,无财无势,更没送丁点礼物,只是一种遥远的亲戚关系而已。如果说,是因为看在哥的面子,一直到哥死,他们就从来没有过任何往来。假设放在利欲熏心的今天,恐怕再亲的亲戚,都会仔细地思谋推诿。 固然,荒诞的历史使二姐夫妇错走了一步,但他们在我心目中,无时不刻闪灼着朴实的人性光辉。 不管事情成功与否,只要有这份关爱这份亲情就足够主我感动一生。 远没有我想像的那样复杂,回到队里没两天,二姐打来电话说,人家已经答应了,你尽快把请调报告送去你们处机关。倘若还有困难,你直接打这个电话。便把局长爱人的电话告诉了我。 接下来一马平川,没隔好久,我告别了野外调回了江津,过上了安稳生活。 在我离开石油局多年以后,听说帮助调动的那位局长因开县石油井喷事故而引咎辞了职。 还听说,由于二姐在群众间的亲和力,在工厂改制时被公推成了副厂长。再不会有打击和歧视。 我祝福二姐,祝福一切该祝福之人! 每一片树叶都蕴涵着丰富的生命意义 厚厚的雾气罩住山城重庆,像白色的幽灵在街道、楼顶、绿化树间盘旋,一直近中午,大雾才慢慢散去。 一辆沃尔沃公务车从市委大门驶出,过永川越隆昌跨内江,一直朝着正西方向的成都驶往。 车上载着的是哥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老同事老朋友。如果时光倒流到二十世纪,这批人可以称得上重庆的中流砥柱,但无可逆转的岁月让他们全都退了休。 晓路分别跟他们打的电话。于是,前市委秘书长罗文会向老干局要了车,邀约任群(前市府办厅主任)、高群(前市建委主任)等一帮老同志来成都悼念哥。罗文会还说,老干局不知道有个叫做周长庆的副部级干部,曾经在单位工作了二十多年。 其实这不难理解,“长江前浪推后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已经是换过两代人了,不知晓应该说也正常。 罗文会和哥一直要好,他觉得哥是秘书里面出类拔萃的精英,是荣耀,是骄傲,是名垂市委秘书青史的人物。同时又是对他秘书生涯中的一种肯定与自豪,因为哥曾经是他的后任。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几十年来与哥交往的朋友无一不是心境良好之人。退下来心态平和,残灯光耀,映现着昔日的寻常与现时的平常。不像有些人退下来心烦意燥,怨天尤人,事事发出“今不如昔”骚言怨语,唯恐人家不知道他过去的功勋,好像现在离开了他地球都将爆炸。他们就是不明白“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无为即大为”,这样的至上哲理。 哥是1995年退的休。退休以后从未涉及过政事,过着清淡俭朴的老百姓日子。没有请保姆,买菜、做饭、打扫卫生都是自已,偶尔也去老干活动室喝茶、打打麻将、看看报纸。逢天气好,也外出三两天旅游。铁定了,不麻烦当地政府。我曾经劝他请个保姆做家务,他莞尔笑说,这叫回归自然。 他的那些朋友们也大抵如此。只任群老骥些,退休以后去了秘书学会,任市秘书学会理事长和中国秘书学会副理事长,编撰了好些诸如《中国秘书学》、《公文写作》、《应用文三百种》之类的书。 这,也不失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高士暮年,壮心不已”。 三线办来人说,重庆市委的老同志就不用家属接待,我们已经安排好了。由于大雾,车将推迟到三点以后才能抵达成都。 说话的是个貌似秘书一样的年轻人。我趁起身来和他握手,他说,周主任走得不是时候,昨天是礼拜,单位没上班,所以今天才组织治丧委员会。对不住的地方,请你们亲属理解。说完松开我的手,匆匆忙忙地走了。 今天是第三天,按原计划明天就出殡,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就不会来了。灵堂出现了少有的宁静,只晓路夫妇、小袁和她姐姐、姐夫默坐在那里。 小袁一家都是好人,完全的工人阶级。自从小袁嫁给晓钢后,她们一家从来没有跨过哥的家门,现在哥走了,一家人都来了。 晓路告诉我,小袁已经和晓钢离了婚。其根本原因在于,晓钢一次发病时差一点将她掐死。纯善的小袁反复思虑,终于选择和晓钢离婚住去了娘家。但亦常常跑回来看晓钢,我曾经问过她有没有考虑过重新 建立一个家庭?她叹口气说,太难。我可不愿意跟人当保姆。意思是说,她这种年龄只能再嫁已婚男人,人家必定有孩子,你过去只能帮着照看孩子和打理家务。 鲜花般的小袁,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就如此耗尽,连我也心怀歉疚,替我哥;替我不省事的侄儿;替我们这个善良的家族。站在家族立场逆反地思索,如果小袁不嫁入周家,应该有着美好的生活。嫁入周家就如同打开了大神赫淮斯托斯的潘多拉盒子,厄运、灾难就不可避免地降临她头上,且影响了一生。 站在布满时间伤痕的人性颠峰,我对着蓝天大声呼叫:原谅我的亲人们吧,上帝! 又来过两拨悼念者,分别是省旅游局和龙泉驿区委的。他们走后,喧嚣退远,四周安静下来。由于这几天基本没睡觉,头脑昏眩,眼皮沉重,我脑袋一偏靠在椅子背上就瞌睡过去…… 须臾,被闹醒。睁开眼睛看,是小袁和刚才秘书样的年轻人在争执。很激动,涨红了脸: 我爸在三线办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在写?写不来就叫我九叔写好了。 问明情况,原来是为了讣告。上前把小袁劝开,向他道歉,小袁不懂事,希望担待点。他说,可以理解。 是不像篇讣告。连中国共产党党员,历任什么什么职务的字样都没有,勿怪小袁要和他争执。 客气道明,讣告者,盖棺论定也。应该的套话必不可少,譬如生死年限、政治面貌、历任职务、工作业绩、治丧委员会名单等等。 经我这么一说,小伙子赶忙点头称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马上去查档案,拿回去弄过 矛盾就如此化解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想,可能是刚分来的大学生吧,不知道怎样写也不足殊奇。 与此同时重庆市委的公务车到了,直接去了攀西宾馆。治丧委员会的人说,老同志们乘车累,先安排去攀西宾馆休息,晚饭后再过来。 攀西宾馆就在三倒拐背后,同时也是三线办的办公大楼。 多少年以来,三线办一直没有固定办公场所,租四川宾馆、玉沙宾馆的楼层办公。90年代,三线办打算遂步转制,由纯粹引领型转为兼营型。一套人马两块牌匾,准备开办直属公司,意在起到典范推进作用,也想搞点经济效益,改善办公条件和居住条件。 不了解的人总以为国家机关肥得流油。事实上却恰恰相反,只要你不乱劈柴,开支还不如一般企业和地方政府宽松。仅一例就能充分说明问题,都进入90年代了,赫赫有名的国务院三钱办,还没有一间办公室能安装上空调。 在不可逆转的大变革面前,在为拥有者而歌的时代,这群被时代渐趋抛弃的三线老人不甘如此潦倒,也跃跃欲试变革了。 由于年事关系,主任鲁大东不座班,重大问题,几个副主任在一起研究了再去请示。 哥去请示鲁主任。说,研究过了,我们准备开办个公司。 鲁大东是老八路,办事严谨,没有同意。说,国家机关办啥公司?我们的任务是跟下面的公司服好务,就是工作成绩。你们不要胡搞哟。 据三线办的张明跟我提及过,办公司的事马拉松式拖了很久。第二年,哥出差国务院见到邹家华,顺便提及此事,邹家华同意了。回来哥又请示鲁,说家华副总理同意了办公司。 鲁主任非常尊重领导。说既然国务院领导都同意,你们就干吧,但一切要遵循国家和地方政府的政策法规。 原设想的注册国家三线建设总公司,由于资金不足,注册成了四川三线建设总公司。 于是,我们看到岁月的星光下,一群三线老人以踉跄的步履,欲试跨越时代的界河。然而,很快就被波涛汹涌的洪流所冲散。 他们循规蹈矩,不晓公司运行几多蹊跷;几多手段。几年下来,项目大部分失败。 无奈之余,也就在成都市区建成了一栋大楼,不愿再跟死皮赖脸的商人打交道,直接将下边几层楼租给了攀枝花人民政府作办事处——也就是现在的攀西宾馆。 自然,公司也就靠收租吃饭盖章拿钱了。 很理智的举措。 那时候,哥已离退,鲁已谢世。 鲁主任是老革命,延安中共中央党校毕业,解放大西南时就是二野三十师的政委了,解放后担任过重庆市委书记和四川省委书记。 他确实是个坚直廉正,两袖清风存正气的好官。哥跟他当过好几年秘书,他从来就不背公循私,所以他身边的干部也不敢背公循私。 1984年肖秧调重庆,邀哥一道回渝为官。玩笑说,长庆,一起回重庆吧。给我搭裆,保准不会亏。哥回答,都年过半百的人了还回什么重庆?安而适之吧。再说,我撂下这摊子要走,鲁老也不会同意。 姐觉得哥错失良机。偷偷跟我议论:飞鸟择良木而栖,哥应该调回重庆,不准能成为一方诸侯,我们兄弟姊妹也可以沾光。 我说,没那个奢望。他跟鲁老学得很铁,鲁老铁,他也铁,能给我找个工作就已经很阿弥陀佛了。 关于鲁老的铁面无私,我在公务员小刘口中略知。他的小女儿在重庆钟表厂工作,重庆钟表厂每况愈下形将倒闭,身为省委书记的鲁老竟没有将其调至身边,或者挪动到好一点的单位。 另外一件事情更是彰显这一点。年夜晚,大女儿乘飞机从老家来蓉,半夜三点到了双流机场打来电话。小刘只能背了他要车将其接回,住进省委招待所天亮后才敢回家,谎说是早上的航班乘的是航空班车。 省委招待所距书记院仅500米路程,不敢即刻回家的原因在于怕鲁老盘问坐的什么车,老革命绝对不充许子女坐公家车。一旦遭他发觉,女儿要挨骂,小刘也不能幸免。 而现今呢?不要说是省委书记,如此景况,恐怕科局级干部也都罕见又罕见。 中国干部体制缓缓演进。在中国共产党成立80多年光阴中,历史慷慨拱托出这样一批人,他们为了新中国,绵延征战;洁身自好;一心奉公,方使我们这个民族永不衰落,雄踞世界。他们有着共同一个名字——老同志。他们大多已经仙逝,令如今的老百姓永远怀念。 曾经一个同代人跟我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共产党会不会像太平天国那样而消亡?我说,不会。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必有中流砥柱,必有污泥浊沙。污泥浊沙永远不能成为主流,事必会被历史的长河淘汰。 重庆市委的老人们来了,我恭毕敬将他们迎进灵堂。分别握过一双双树皱的手,颤抖如风摇曳的树枝。然后请坐下,献上茶,问候一声辛苦,又端来果盘。 老人们刚在宾馆休息过都说不累,便急切地鱼贯上香。望着哥的遗像,迈着沉重的步履,枯涩的眼睛凝重起来:长庆,你先走一步。 我实在不愿意想像后面的那句话。心中涌出沧桑的潮水,透过岁月的烟尘,我依稀看见他们青春的掠影,年轻时代的政治热情——三反五反、整风反右、社教运动、文化大革命、粉碎四人帮,通通都被历史的风沙埋没。 我暗自为他们祈祷,重庆市委的一代基石。 有一个人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是谁,在哪里见过,指指问任群:这是…… 任群回答,是伍仁章。 三十年前见过。他是副市长马力的秘书,后来好像也任过市府副秘书长。 我赶紧过去握着他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长茂,你还年轻,怎么就健忘啦? 记忆深处掠过一个情景。我回答,没忘,没忘,那晚在我哥宿舍吃蒸盐肉…… 许是触动到昔年的记忆,连想起哥同他今生今世的友谊,老人倏地动了感情,一滴浑浊的老泪从塌陷的眼窝坠落下来。 抹去眼泪。他说,记得,记得, 那时我们都很苦,没有吃的。 我说出是1974年的事。 这年,政治风云频繁变幻,所有人都过着苦日子。 年关将近,知青的我钱用光粮告罄,肌肠轱辘之际我乘车去重庆。手上提着七八斤盐渍肉,任凭垂涎三尺,却丝毫未动。是哥给钱,托我一定请三叔帮忙弄点肉,他约过同志们无论如何过年得去家聚聚。 这里所说的三叔是我隔房的叔叔,在江津杜市区任粮站站长。粮油紧张之时,于当地也还算个人物,搞点猪肉应该不成问题。 那天烟雨濛濛,我踏着泥泞山道,步行50里路程去了杜市。在粮站大门口与三叔迎面相遇,把事情说出。军人转业的三叔一听是哥托付的事,非常愉快就答应下来。他为他有这么个重庆市革委当秘书处长的侄子而自豪,每每酒后还在他的领导面前摆谱,说我侄子的职务都相当于县委书记,惹得领导不得不赞赏,都说一代强过一代。 三叔带我去到食品站。遗憾的是没有鲜肉也没腊肉,只有盐肉。也走后门提了两大块。称过,足足有8斤。那年月,买肉必凭票,城镇人口每人每月一斤。 接过盐肉我无限欣喜。闻闻,香极了。看看,煞黄的美丽。 需要说明的是,我决不是个馋嘴之人。提回那两块盐肉,虽说闻了又闻看了又看,但绝对没动一丁半点。只是想到哥将用它去待客,就激动得幸福无比。 我终于能为哥办事了。 固然两个月没沾肉也高兴。 下午六点我来到重庆市委。正晚饭时,哥接过报纸包好的盐肉,望一眼我腊黄的脸,说饿了吧,跟我去吃饭。 市委食堂,我狼吞虎咽后随哥回到宿舍。哥对我说,晚上我要加班,九点回来。你可以用烤火的杠炭煮点肉出来,等我回来后加餐打牙祭。 嫂子在二钢,哥在市委是单身。即使在这样令人心酸和困难当头的日子里,哥仍然兢兢业业工作快快乐乐地生活着,在他的床头柜上的玻璃瓶里永远装着半瓶子油酥花生米,是逢礼拜天回二钢,嫂子为他酥好带回的。困了,饿了,馋了,抛几颗在嘴里很享受的样子。 还兴奋地对我说,中国到处可见大批吃苦耐劳,生命力强盛的共产党员。如果把他们组织起来,加以严格的学习训练,吃营养丰富的食品,那么他们将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干部,共产主义就会早些年实现了。 九点后,哥从办公厅回来,还带来一个客人。客人身着灰色的卡中山服,面带笑容,显得和蔼自然。哥用普通话礼节性的向我介绍:这是伍仁章秘书长。 握过手,我奉献出热气腾腾的盐蒸肉,又倒出小碟花生米,连同柜上的半瓶沪州老窖一并摆了上桌。 盛大宴会如此开始。他俩边吃边说话,一会儿聂元梓、蒯大富,一会儿516、九月风暴的,我听不太懂,只晓得他们大概议论的是北京的事。于是只好听着也就是听着,插不上丁点话。 忍不住馋,一片一片地把肉往嘴里头送。肉被我切得很薄,简直就可以用晶莹剔透来形容。那时候还没有混合饲料猪肉,只有农家青饲料喂养的猪肉,所以即便是盐渍肉蒸出来也很糯很好吃,不多会功夫,陶瓷碗就见了底。大部分是我吃的,很后悔,怎么就忍不住馋,要不哥和客人可以多吃些。 三十多年眨眼过去,再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肉。还有,最记得的是那一次去重庆,哥在这个群体中间替我募捐了不少的粮票,让知青的我度过了一个饱食终日的春节。 时间慢慢流失,灵棚里面虽然不断深情的话语,但夜晚的寒气已经逼上每个人的额头,唯恐老人们忍受不住寒冷的侵袭,我说都休息了吧,明天还要起早去殡仪馆。 老人们都不愿意坐车,说离宾馆又不远走走路好,于是就省了找车的程序,将他们送出门外。 冬夜的小街,陪伴着世纪的尘风,吹动起道边嗜睡的老树,老树因此而沧桑,留给我无限的遐想。 每一片树叶都蕴涵着丰富的生命意义。 天堂之路 天堂的路遥远吗?并不遥远。其实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就像绷紧了的吉它琴弦,在人生舞台不停地弹奏,不一定哪一天发生意外,琴弦也就戛然而断。黄泉路上无老少,所以活着的人必须好好活着,活着就是美丽。不可避免的是人生磨难,然而人生的磨难是一种财富,就像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一样。先哲们说:最痛苦的刹那,就是人生最丰富的一刻! 今天是出殡的日子。 梦呓中张哥叫醒我,天还未亮,都市是那样的宁静。张哥说,市区走磨盘山公墓要走个多小时,还要去你哥的单位集合,得早点起来。 桌上,张嫂已经煮好几碗糖鸡蛋,这些天以来我终于有点高兴了,感觉交到张哥这样的朋友真是不错。张哥叫我先吃着,他打电话叫舒德骑和经警队的黄队长,不想俩人都吃过了在门岗处等我们。 张嫂在阳台晨练,只好我们两个人吃,边吃边聊。张哥问我,国务院来人没有?我说,可能没有。他还不够那个格,听三线办的人讲,只是邹家华和钱敏打来了唁电。邹家华过去分管过三线办,钱敏曾经是重庆市委书记和三线办主任,不来关心一下于理于情都不合。 舒德骑又打电话来催。于是放下碗下楼去。张嫂追出来送我们下楼,叮嘱我们一定回来吃午饭。说对不起,她实在去不了,请长茂谅解。张嫂也下岗职工,如今在一家超市打工,一人管一排货架。丁是丁,卯是卯,老板绝不充假的。 上了车打开车窗,朝两端望,两端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灰白路灯,和灰白路灯映照下静谧的绿化树。也有酷冷的寒流游荡,漫布着冷颤和飘逝,空气中偶尔飘来炸油条的香味,让人想到生活的忙碌与无为。 三倒拐——一条狭窄的小街挤满了花圈车辆。队列已经排好,鞭炮放过哀乐声响起,便向郊外的磨盘山进发。从此人们将忘掉这样一个人,就像忘掉曾经歌颂过的祖国大三钱一样。或许,很多年以后,他们会偶尔途经此地,那时绿化树已经几绿几黄,再不会想起再不会提及这样一个人了。 幸好有一辆大巴——是核工业西南研究院的,上面坐满了人。我揣测,是他们院的职工,唯一能代表着——中国大三线的一代工人阶级,前来为我哥送葬。 我从内心深处由衷地感谢他们。 尘粒悬浮 慧眼观景 繁华世界 十色大地 哪个忍心离去 此恨绵绵 ——那只西去的劳燕 晚霞夕照 如云后挤出一缕光亮 将你收起 化为粒粒露珠 从草棵跌落 怨依依 ——那只西去的劳燕 可知道思慕和眷恋 ——无声的是褪变的意愿 或是幽梦中的涟漪 母亲说过,哥在三岁那年被老虎抓过,是父亲带他去西区公园看老虎,不留神一转身他走近老虎笼被老虎抓伤。一直昏迷了三天三夜,求遍城中名医无计可施,都说这孩子完了。亏得母亲带他去感应寺,拜了竟无大师为干爹求得丹药吞服。半夜三更又怀抱大红公鸡去鸡公岭为他喊魂,幽幽的归来声一直徘徊了三天三夜他这才苏醒。 父亲说过,哥天生聪慧过人,六岁时“三字经”背得溜溜熟,一手毛笔字挥笔自如、潇洒老道、刚劲有力。到了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时,街坊邻居总是有人叫他去写楹联。于是乎父亲决心把他培育成少年才子,不惜重金将他送进张伯苓开办的南开中学。当时的南开中学可以称得上人文荟萃,新科学的摇篮,著名的物理学家——中科院院长周光召就跟哥同班,连省主席王方舟的儿子也是送去那里跟哥同桌。得天独厚的读书条件,酿成了哥良莠的 素质也就不足为奇了。 母亲说过,自从哥拜了和尚为干爹满街人都叫他二和尚。此后,其余兄弟姐妹无人敢比,二和尚一生无风无险,一帆风顺,勿论天大祸事均可逢凶化吉。解放前,一家人在江津老家熬日子,他却随父亲在重庆过着小资生活。吃着美丰银行职员的伙食,坐着公车上学。那时候,坐公车是很奢侈的事。 解放后父亲失业回了老家,他却成了新中国第一代钢铁化验员。没几年,由于发明创造成了劳动模范,被调去办公室,一直当共产党的干部。三年自然灾害,本来该遭饿肚子,他偏偏得了个肺结核住进了干部疗养院,也比人家多吃几斤粮食。文革伊始,本来该遭批斗,恰恰在前一年他从钢厂调到了市委当了秘书,从当权派变成群众躲过了这劫。 续 父亲说过,竟空大师收哥为干儿子的第二年便隐去,从此就没了踪影。翌年的腊月二十九父亲雇上挑夫,挑上口蘑、粉条、菜蔬携哥去感应寺拜年。知客僧了能从侧室走出来,窥过父亲一眼没有说话,也没看茶,只默默递过柱香。于是,父亲偕哥在佛前焚香磕头。了能师傅诵出偈语: 菩提本无树尘缘乃定数 浮生若烟云前程空空物 又偈: 年少迍邅命舛宇拨云见日任飞腾 红光扑面富贵临后世终是不了尘 父亲便问,竟空大师呢? 未作答。之后,闭眼数了念珠对父亲说:“隐了。施主,你去吧。” 留下年货无奈离去。了能师傅对着父亲背影合十:阿弥陀佛。 当时时局动荡,哥将发萌读书,父亲原意本想问问哥的前程,不想得此结果。行走山道,眼看红日东升,父亲心劳力疲,始终悟不透偈语意思。更让他悟不透的是解放初期还有传言,竟空大师是国民党特务,以致于哥几十年的为官生涯中,每次政治运动都将接受关于这段历史的审查。 事实并非如此。改革开放后,江津开发旅游资源,于南部山区发掘出一个叫做双峰寺的废弃寺庙。庙史中记载,竟空大师当年弃寺出走是云游去了,最后隐在双峰寺著书立说,著有《月灯三昧经》、《法华三昧经》、《大悲经》等疏解,最后于文革期间圆寂。 亲属被治丧委员会安排在三号休息室。房间像茶道室,大沙发大茶几,还有成套的茶具。亮得炫目的萤光灯开着,晓路捧着哥的遗像木偶一样坐在我侧边。都没有说话,垂着头想心事,如同回到太古般的死寂。懵懂中被墙上的喇叭唤醒:请参加周长庆同志追悼会的亲友立即到一号厅,立即到一号厅……昨晚听张哥说过,悼念厅是要分级别的,一号厅起码是厅级以上的干部才能用,级别不够,那怕是付再多的钱也是白搭。哥的官总算没有白当,殇殉了还有特殊待遇。 听见喇叭声屋里人都立起身来,晓路捧了哥的遗像在前我随其后,领着众亲属去到一号悼念厅。 追悼会就如此开始了。我们被安排在前面左侧,所有的人都佩戴着小白花,默不作声,极其庄严肃穆。程序和电视里差不多,先是由国防工科委三线办纪主任宣布追悼会开始,接着奏哀乐。哀乐呜咽,悲声戚戚,小溪一样流淌出浓浓的情思。无数个璀璨的黎明,无数个静寂的夜晚,故乡的桔子花,儿时的童谣,孤寺的晨钟暮鼓,一切一切都幻变成了泛黄的蚊帐布……… 紧接着向哥的遗像默哀鞠躬,纪主任致悼词。巨大的悲痛向我涌来,他讲些什么全然未曾听清,只听见末尾有句话引用了泰戈尔的一句诗:生如春花之绚烂,逝如秋叶之静美。敬爱的长庆同志,安息吧…… 追悼会很快结束,所有的人鱼贯向哥的遗体告别。哥躺在鲜花翠柏丛中,身上复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原本生动的脸已经淡定。但并不安祥,眼睛合拢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猜想着一个类似于斯芬克斯之类的迷。此时心底便升起一种畏惧,对宇宙的畏惧,对人生交替的畏惧。活生生的人交替成了永恒无言的尸体。新生与衰老的交替,人生与死亡的交替。无情的交替,不可以逃避的交替。 所有的亲属们,包括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如雨簌簌掉落下来…… 哥的一生说不上轰轰烈烈,但也不叫平平淡淡。一个诞生在普通职员家庭的学生;一个钢厂化验员,依靠着自已的吃苦耐劳,无与伦比的亲和力,天赋的聪明才智,能够位居副部级应该说也算是人杰了。 前世的尘,今世的风,无穷无尽的哀伤的精魂。泪珠惨淡,短暂的时光哥成为重庆市委、四川省委、中国大三线模糊的身影,消散在遥远的记忆中。 我向往佛国净土,那里寄托着人生最美好的希望。哥,祝愿你在九品莲池中重生。 玻棺被身穿白褂子的工作人员推走,我竟然是被人搀扶着回到三号休息室。哥的影像幻变着在我的脑海中交迭出现,立领衣服的学生、长大褂的化验员、毛呢大麾的官员、轮椅上垂暮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