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画》 楔子 刘文龙已经被饿了好几天的老虎悄无声息地跟踪了大半天。 可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刚刚成人,约十五六岁,上身穿着粗布衣,少了半片衣襟,没了袖子,烂得全是窟窿眼睛,裤口已经烂到了膝盖上,片片絮絮的半截子,露出来的瘦柴杆子一样的腿上满是伤口。头发就像被野兽糟蹋过的秋草一样,乱糟糟的,往脸上看,满脸污垢,像刚从污泥浊水里钻出来的。他高个头,人很瘦,显得眼睛更大,鼻梁更高。他和一直盯着他的老虎一样,早已饥肠辘辘,心直发慌,骨碌碌的一双大眼睛,始终在扫描着小路两旁的树林子,总想从那里找出一点可以充饥的野果,根本就没有发现跟在他旁边早就饿极了的猛虎。 抬头望望天,天上闪着一圈圈五颜六色的光环,红彤彤的太阳似乎格外尽心,过度热情的喷射着红光。茂密的森林好像焦渴难耐,不停地摇曳着它的枝叶,林子里不时会传来一些鸟的叫声,夹杂几声动物的嘶鸣,它们匆匆忙忙地寻找着各种食物。在人看来,飞禽走兽们是活得最自在的,可人们哪里知道,它们也在为食物发愁哩。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生活在秦岭深山老林里的动物们也艰难呀。 兴奋的老虎喜滋滋地跟着小伙子,心里盘算:他虽然衣衫褴褛,人也很瘦,但可以填补饥饿的肚子,比起林子里的豺狼狗熊们,咱就幸运多了。老虎一边激动盘算着一边寻找着机会,随时准备扑上去,一口咬断他的喉咙,好好美餐一顿。 刘文龙突然眼睛一亮,看到一棵枯枝败叶的老树藤上结着香蕉。小时候,他看过这东西的画片,父亲告诉他,这东西叫香蕉,是亚热带地区生长的一种水果,可以吃。其实,刘文龙当时饿极了,他不知道,那东西不是东南亚生长的香蕉,而是秦岭山里生长的一种野果,当地人叫樟瓜。它的形状虽然很像香蕉,但香蕉一爪上结十几支,而樟瓜一个爪上只长一支,也可以剥了皮吃,味道也比香蕉要沙面些。 刘文龙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几步就穿上了那棵古树,拽过一个樟瓜,连皮也没剥就吞了起来。 跟在旁边的老虎,根本就没想到他会飞走。等它反应过来,以离弦之箭扑过去的时候,到嘴的美餐已经上了树,正一口赶不得一口地吞着樟瓜呢,他实在太饿了,看到樟瓜,就像大海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整个心思都集中在了眼前的樟瓜上,根本就没注意到树下会有一只饿了几天的老虎在等着他。 刘文龙专心致志地在树上吞着樟瓜,树下的老虎急得团团打转儿。 急急忙忙吞吃了几个樟瓜,刘文龙的肚子舒服多了,他如同享受了一顿鲍鱼大餐一样,把几天来的惊慌失措和疲于奔命暂时忘到了脑后。他看到了不远的干树枝上还挂着一个胖嘟嘟的樟瓜,摸摸不再饥饿但还没吃饱的肚子,心想:下一顿还不定啥时候才会有东西吃呢,还是多吃一点,能多耐一阵儿。想到这,他伸手去摘那个樟瓜,就在他的手刚要抓住那个樟瓜的时候,脚下的干树枝“嘎巴”一声断裂了,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脑子“嗡”的一响,他本能地伸手去抓面前的树枝,胳膊粗的干树枝已经无法承受他的身体,又折断了,他就抓着那一截干树枝,“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的老虎跟前。 刘文龙突然从树上掉下来,这是老虎又没想到的。它的眼睛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树上的猎物,它希望这个瘦弱的小伙子能快一点结束他的最后一顿午餐,也好让它早一点吃一顿饱饭。当它看到他又去摘面前的樟瓜时,心里已经生气了:咋还吃哩,吃多吃少还不都一个样。它甚至有些愤恨地瞪了刘文龙一眼,只好蹲在地上,等着那个迟早得让它饱餐了的活人。可刘文龙突然从树上掉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在了它的跟前,竟然把它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等老虎明白过来时,刘文龙也看到了面前的老虎,他来不及弄清面前的庞然大物是个啥,但脑子里知道,这个庞大的野兽是等在这里要吃他的。就在老虎腾空而起,张着血盆大口,扑过来时,他用抓在手里的半截子干树枝,迎面戳向了凶猛的老虎。 老虎本来是瞅准了刘文龙脖子的,准备一口咬断他的脖子,然后在消消清清地吃了他。可在这一瞬间,老虎突然感到腹部火辣辣的刺痛,它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来不及了,它异常锋利的牙齿已经咬住了面前的人,它的心里一阵阵窃喜:坚持,坚持就可以享受美餐。可它又觉得不对劲,咬住的地方好像不是他的脖子,脖子怎么会有这么硬的骨头啊。仔细一瞅,才发现咬住的的确不是人脖子,而是他的肩膀。知道失“嘴”后,它又在心里盘算:是松开肩膀再来一口,还是咬住肩膀置他于死地?如果一松口,他逃脱了呢,到嘴的大餐不就溜掉了么。对,还是坚持一会儿,这个瘦不叽叽的小娃,浑身难有四两力,他坚持不了多久的。它在盘算的同时,感到腹部越来越疼痛,好像一股热辣辣的液体正朝腹外流。 其实,身材瘦弱的刘文龙并没有想过他会把这个凶猛的老虎怎么样。他只是本能地用手中的干树枝去戳它,没想到刚刚断了茬的树枝,很是锋利,竟然戳进了老虎的肚子。 疼痛使他昏了过去。 第一章 时令已经到春天了,可给人的感觉还是阴冷的,寒风吹在脸上,有一股麻嗖嗖的冷。连绵的山脉和冰封的大地依然在沉睡着。 张虎娃身上穿着个黑色的破棉袄,腰里扎着个布腰带,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棉窝窝,手里提着个大破锣,在汉王村的街巷里“咣咣咣”地敲打着。锣是过去唱戏用的大锣,已经烂了边儿,敲打起来,伴随着“啪啪”的震动声,声音特别刺耳。刚合作化的时候,潘满仓在村中的龙头松上挂了个大钟,要上工的时候,就拉着下面的绳子“噹噹噹”地敲打几下,社员们就上工了。大饥荒以后,人们听到了上工的钟声,也不出来了,在家里磨叽磨叽这个,再磨叽磨叽那个,才懒洋洋地朝队里走。到了田间地头,男人又坐下来摸出旱烟袋子,慢悠悠地抽着烟,女人们拿出了鞋底子、麻绳子“嗡嗡嗡”、“吱吱吱”地做着针线活,嘴里还不停地这个长那个短的唠叨着。时间长了,龙头松上打铃的绳子也不见了。张虎娃干脆把锣放到了自家屋里,要上工的时候,提到村巷里敲打一阵子,再喊叫上一阵子。回到家里抽上一锅子旱烟,到了地里,还是头一个。 深入揭批“四人帮”运动搞了两年多,汉王村还是老样子。村里的山还是过去那光秃秃的老模样,河水也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庄稼地里还是收不下粮食,社员们的日子,照样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糊汤。 “下放自留地咧--,到戏台前集合喽--,下放自留地咧--。”张虎娃按耐着心里的激动,“咣咣咣”地在村里敲打了一圈,喊叫了几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的这个院子,说是个院子,其实就是围了一圈断断续续矮小的土墙,既没门楼子,也没门墩子。他家的院子和潘满仓家的院子还不同,潘满仓的院子有院墙,有门楼子,只是没有门框和门扇,还有两个门墩子哩。刚解放那几年,张虎娃家的日子过得也不错,村里多数人家都忙着翻修房子,盖院子哩。张虎娃的娘急着给虎娃找媳妇,东找找,西找找,媳妇找到了,也结婚了,但只翻修了三间新屋子,还没来得及收拾院子,就忙上了大跃进。这一忙,就再也没抽出时间。到了后来,虎娃和他娘也没心劲再折腾了。院子也就撂下了。这样的院子倒也出入方便,要出门跨过矮墙,从大豁口就出来了。要朝东走,就从东边的小豁口出去,如果朝西走,就从西边的豁口出去。村里像他这样的院子还有几家,所以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张虎娃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看,小矮墙上长出了墙头草,在春风里摇头晃脑地摆动着,一边的猪圈早就搁荒了。家里的粮食人都不够吃,喂个猪一年一年过去了,还是那么大一点点,人看了都心慌。队里的社员们也都在喊恓惶。今春上来了一次回销粮,就再也没消息了。他已经给公社社长说了几回,也没见动静。 张虎娃叹了口气出了院子,朝戏台跟前走。远远地就望见了戏台下已经聚拢着几个人,他故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不等他走到跟前,潘金禄、柳叶和张驴儿等人就撵到了他的跟前,急慌慌地问:“得是下放自留地哩?”张虎娃故意卖着关子,说:“你们想得倒美,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要求收自留地哩,谁敢下放自留地呀。”潘金禄急了,指着张虎娃说:“不是你刚才在村巷里喊叫说,下放自留地哩么?”张驴儿也附和着说:“就是的,我也听得真真的。就是你说的下放自留地哩,叫我们都到戏台跟前来。”张虎娃高兴地把手搭了个凉棚,望望蓝莹莹的天,红彤彤的太阳,放声笑着说:“这白天红日的,你们做梦哩吧。”几个人正说笑着,潘满仓也急冲冲地走过来了,看见他们几个人,问:“得是下放自留地哩?”几个人都看着张虎娃,在潘满仓面前,张虎娃可不能说笑,那是他从小就非常敬重的英雄好汉。张虎娃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报纸,是最新的《人民日报》,一声不响地递给了潘满仓。潘满仓一时没明白过来,潘金禄急忙从张虎娃的手上接过了报纸,一看,报纸上刊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再一看,报纸上说,五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通过了新宪法。潘金禄说:“新宪法肯定有修改的新精神,赶紧看看。”几个人急忙把报纸铺在地上,崛起了屁股,把脑袋挤在一起,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了地上的报纸。潘金禄带头喊叫起来,“快看快看,第七条明文规定,在保证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占绝对优势的条件下,人民公社社员可以经营少量的自留地或家庭副业,在牧区还可以有少量的自留畜。”潘满仓听了,也高兴了,说:“你们再看清白些。”几个人用手指头指着,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张虎娃说:“没错,我都看了几十遍咧,已经都背过了。它的意思就是说,允许农民有自己的自留地,可以经营家庭副业咧。” “新宪法说出了咱们的心里话,这一下咱们就可以明着种自留地,养家畜咧。”潘满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放下了千斤重担一样。 “对着哩,只要允许咱们干,咱们的好日子就不远咧。” 张驴儿着急了,催促着说:“那咱还等啥哩,赶紧干呀,我还等着生儿子哩。”老光棍张驴儿在汉王村偷偷地种地责任制以后,人一下子也变得勤快了。他不但把自己负责的地种好了,还帮着村里缺劳力的姚玉娥、王淑芬种责任地。玉娥和淑芬把生产队的奖励粮留下了,用钱给张驴儿付报酬。他们两家的男人在外面工作,有钱没劳力,张驴儿有力气种地,没钱。他们这么一交换,双方都得到了自己需要的钱和粮。日子好起来的张驴儿,收拾了自己的破房子。邻村有的人想把闺女嫁给汉王村的人。张驴儿也就娶了上马石的寡妇赵玉莲。不到一年光景,赵玉莲就给张驴儿怀上了娃,就等着生娃哩。他想叫自己的娃生出来后,能过上比自己更好的日子,正想甩开膀子大干哩。听说要下放自留地了,也可以搞家庭副业了,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高兴地跳了起来,喊叫说:“下放自留地喽--,下放自留地喽--。”村里有些懒洋洋才来开会的人,有些没精打采的人,听说要下放自留地了,可以搞家庭副业了,精神突然为之一振,随即就加快脚步,跑了过来,纷纷围拢在张虎娃跟前,叫他赶紧说说咋个弄法。张虎娃看着潘满仓的眼睛,说道:“我想是这,过去队里收了大家的自留地,现在都还给大家。”张驴儿一听,就急慌慌地问:“那过去没得的人咋办哩?”张虎娃说:“过去没有的,在生产队的地里划出一份就是咧。”这么一说,大家都高兴了。谁家过去的自留地在哪儿,多大的地块儿,大家的心里都清白着哩。有人就急忙叫着家里人,“走,快走,回去种咱的自留地去。” 不到半天,整个汉王村就把所有的自留地下放到了个人名下。有的地块里已经种上了冬麦,队里也决定,用了多少麦种个人认多少,用了多少化肥,也由个人认下。当下,就有人回家挖来了麦种,拿来了现钱,全交给了队里。说:“现时可给队里该交的钱也交上咧,该还上的麦种也还上咧。这地可就是我的咧,谁也不准耍赖。”张驴儿笑着说:“那可说不定,共产党的政策就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潘金禄挥着手说:“不会不会,这回是国家的宪法上写明了的,谁也改不了咧。”大伙儿信了潘金禄的话,都一蹦三尺高地回去忙自留地了。 天气并没有因为汉王村下放了自留地就转暖,天还是昨天的天,气温也还是昨天的气温,可汉王村不少的老少爷们妇女娃娃,都高高兴兴地跑到自留地去了。还没到锄草的季节,麦地里的杂草也没长起来,可人们都等不急了,就站在自留地边上,兴奋地看着地里的麦苗,就像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娃一样,看到刚刚冒出地面的杂草,立即伸出手去,毫不犹豫地连根给拔掉了。还有人掏出了不多的鸡粪送到地里,撒在麦地里,有的撒在了麦苗上,他们都要用手扑打到地面上,生怕把麦苗压坏了或 是叫鸡粪给嚑臭了似的。 这高兴地日子还没过几天哩,县上突然来了人。说是县农委主任,县委李书记听说汉王村把自留地下放了,十分生气,叫他们来纠正,立即收回到生产队里。闻讯的社员们,立即把县农委主任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张虎娃说:“国家的宪法都允许社员有自留地哩,蓝山县为啥不允许?” “县委已经学习了新宪法,认为自留地集体经营是对的,符合社会主义大方向,在中央没来新政策之前,还是由集体耕种。”农委主任急忙解释。 潘满仓上前几步,说道:“社员们经营自留地符合新宪法,汉王村把自留地下放给社员,也是按照宪法办事哩。县里叫你们来阻拦,是县里不对,如果不成的话,我和你们到县上说理去。”他的话音刚落,张驴儿就高声问道:“到底是国家的宪法大,还是你们县上的领导大?” 潘金禄也接着说道:“‘四人帮’都批判了两年咧,你们的流毒还没肃清哩。你们不按宪法办事,上是对抗中央,下违背了民意,这是完全错误的。”县农委主任半天说不上话,就后退了几步,大伙儿以为他要回去哩,就喊叫说赶紧回去给县上领导汇报去,叫他们好好学学新宪法,没想到,农委主任退了两步,却说:“县委李书记说了,凡是重新分了自留地的,就是复辟倒退,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坚决打击,轻的要拉到县上去参加学习班,严重的要定成反革命,判刑蹲局子。”潘满仓听了,气愤地喊道:“蹲局子就蹲局子,谁也不是没蹲过。”跟在旁边的老百姓喊叫说:“就是的,我们是吃糠咽菜长大的,又不是吓大的。”县里的工作组看看,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他们已经看出来了,问题就出在潘满仓的身上,就准备拉住潘满仓到县里去,他们刚抓住潘满仓唯一的右胳膊,跟前的乡亲们“哗啦”一下围了上来,几把就推开了县上来的工作组,把潘满仓围了起来,喊叫着说:“咋,要抓人哩得是,要抓就把我们一村人都抓去,反正在家里也都快饿死咧。到县上还有人管饭哩。”气得农委主任张了几次嘴巴,却没说出话来,愣怔了半天,对手下的几个一挥手,说:“走吧,县里管不了咧,叫省上来管吧。”几个人转身出村回去了。 看着县里的工作组走了,张驴儿几个紧张地问:“这可咋办哩,如果省上也不叫咱种自留地,咱的日子真没盼头咧。”潘满仓脑袋一扭,倔犟地说:“不管他,咱也自己种着。等省上人来咧再说。” 汉王村的人虽然种着自己名下的自留地,但心里老是觉得不踏实,好像偷了旁人的东西一样。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见到省上的人。汉王村下放自留地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章 汉王村的人又炸了锅。 不是汉王村出了事儿,而是中央出了事儿,传到了汉王村。中国的权威媒体《人民日报》刊出了一篇文章,名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本来,《人民日报》到了村里,谁也没在意。农民们已经对报刊上的批来斗去失去了热情,虽然看到了文章标题,谁也不懂它的重要性,也就没认真去看。直到过了好几天,秦汉雄却突然跑到队里,喊叫着要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翻来翻去,张虎娃说:“已经叫谁拿去卷了纸烟咧。”秦汉雄一听就火了,指头捣着张虎娃说:“你呀你呀,怎么不长脑子啊,这么重要的报纸都敢拿去卷烟。”说得张虎娃张大了嘴,用粗大的手指头抓挠着头,看着秦汉雄说:“咋啦,咋不长脑子咧,上头没说,我又不知道这张报纸有多重要?”秦汉雄说:“那么重要的文章,你竟然叫人拿去卷了纸烟,你说说你,还当支书哩,唉--”听秦汉雄这么一说,张虎娃真有些生气了。说:“我当支书咋啦,我又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秦汉雄也高了声,说:“你还没反党反社会主义呀,那么重要的一篇文章,你都叫人拿去卷了纸烟。”张虎娃见秦汉雄这么说,就更不把那篇文章当回事儿了,说:“一篇破文章,又不是中央文件,有啥了不起的。”听到秦汉雄和张虎娃嚷仗了,跟前的乡亲们也都来看热闹,秦汉雄也不管他理解不理解,急急地说:“赶紧找赶紧找,说不定塞到哪儿了。”张虎娃听了,也不说啥,赶紧和他满屋里找,从炕上的被褥里翻到了那张报纸,秦汉雄急忙扑过去,一把夺了来,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检验真理的标准是什么?这是早被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解决了的问题。但是这些年来,由于四人帮的破坏和他们控制下的舆论工具大量的歪曲宣传,把这个问题搞得混乱不堪。为了深入批判四人帮,肃清其流毒和影响,在这个问题上拨乱反正,十分必要。检验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实践。……” “哎哎哎,我说老秦啊,你在这里叽里呱啦地嘟囔啥哩,这上面都说了些啥?”张驴儿平日里也没多少事儿,就爱凑个热闹,见秦汉雄拿着报纸,像个宝贝似的,就上前问。秦汉雄其实已经在广播里听了这篇文章,大概内容他也都知道了,现在找到书面的,就是想认认真真地学习、研究一下。他感觉到,这篇文章的刊出不是一件简单事情,预示着中央的政策可能要出现大改变,而且不会是一般的改变。它会改变中国,改变中国的每一个人。想到这里,他对张驴儿和跟前的乡亲们说:“这是一篇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文章。”他见跟前的人都睁大着眼睛,不理解地看着他,才突然发现跟前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都没多少文化,也理解不了这么深奥的理论问题。想了想,说:“就是说,啥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实践。”跟前的乡亲们还是理解不了,他就用更通俗的语言说:“这么说吧,我们干的事情,到底是干对了还是干错了,谁来检验呢,只能用实际效果来检验。”张驴儿急了,说:“秦老头,你能不能说得清白些,你那鬼话,咋就听不明白哩?”对张驴儿这种无理的态度,秦汉雄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地笑了,说:“好好好,我就再说得明白些。就是说上头不叫农民有自留地,不准农民养鸡、种树等等这些事情,到底对还是不对,这得看农民的实际生活怎么样,农民的生活好了,饭吃得饱,吃得好,衣裳穿的好,手里有钱花,就说明这个事儿干对头了,这就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老秦啊,照你这么说。这几年打着农业学大寨的旗号,搞的这些东西都不是真理咧?”谁也没注意潘满仓啥时候也站在了大伙儿的跟前,他虽然早就不当村支书了,还因为反对农业学大寨那一套,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可在汉王村人的眼里,他还是过去那个潘满仓。他一直觉得现在搞的农业学大寨,根本就不是学真正的大寨。 秦汉雄高兴地看着潘满仓,说:“这还得看搞的这些事儿,是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还是降低了农民的生活水平,如果提高了,农民的生活好了,就说明是对了,也就是真理了;如果农民的生活水平降低了,那肯定就不是真理了。” 潘金生也急忙问:“如果不是真理的话,得是要改正哩?”秦汉雄说:“当然得改正,共产党人是知错必改的政党,有了错误就应该改正嘛。”柳继忠从人群后面挤了过来,急急地说:“咱们现在的这些政策,都是毛主席在世的时候定下的。华主席都说了,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你们现在要改这个,要改那个,那是反对中央,反对华主席哩,那是要判反革命罪哩。”他从监狱里放出来后,头上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在村里不声不响地生活了几年,开始还有些孤独,打倒“四人帮”以后,这两年也慢慢地融入到群众中了。他仍然和过去一样,还是爱管集体的事情,只是比过去谨慎得多了。潘金禄也来了,他拦住了柳继忠的话头,说:“还反革命哩,你也不看看,这些年光咱们汉王村已经多少反革命了,可老百姓的日子还不照样过得苦巴巴的。”潘金生说:“苦是苦,但苦得革命,我们就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张驴儿听了,不乐意地指着潘金生说:“你这个闷怂,连个瞎好都分不清白。你得是吃草长大的,人不是牲口,人是要吃饭的,不是吃草的。”潘金生气愤地说:“你才是吃草长大的。”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扑到跟前,扭打在了一起,旁边的人有的喊叫着拉架,其实是在凑热闹,有的跟着吆喝,有的站着看热闹,还有的跟着打了起来,秦汉雄、潘满仓和潘金禄几个急忙上前拉架,把这个拉起来了,那个又掺和进去了。最后,还是潘满仓吼叫了一声,“住手--,都住手--。”一伙打架的才住了手,潘满仓挥着右手,说:“得是稀糊汤喝得肋子疼哩,整天喝着稀溜溜的光糊汤,劲还大的不成。有啥话不能好好说?话还没说上三句就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话说得真真儿的。实践是啥,就是咱现在过的这日月,屁沟子整天露在外头,饿的前胸贴着后背,难道这日月就好?毛主席也是想叫咱老百姓过上好日月哩,不然他领着咱们闹革命做啥哩。刚解放那阵儿,日月过得多好,哪家不吃粘面蒸馍,不盖几间大瓦房?如今,咱的日月过烂包咧,说明前边的事情没弄好,没弄好咱重来就是了。要我说,还是那个时候的政策好。”秦汉雄听着潘满仓的话,心下对他更佩服了。佩服他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么大胆的话。他也对跟前的乡亲们说:“老潘说得对,真理标准的问题,对咱农民来说,其实就是一句话,啥政策能叫农民过上好日子,啥就是真理。”旁边的人都跟着说:“对着哩对着哩。” “毛主席说的话,就是真理。他说叫咱咋办,咱就应该咋干。虽然他现在不在了,但他说的话,我们还得听。”柳继孝还是抱住过去的老思想不放。潘金禄拦住了柳继孝的话头,说:“也不见得毛主席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如果他老人家说对了,我们当然照他说的办,如果他说错了,我们还是要看能不能办哩。”潘金生听了,就高声喊道:“毛主席说的还能有错,二哥,你得是看毛主席把你打成了反革命,你对毛主席有意见哩。”潘金禄辩解说:“我对毛主席啥意见也没有,我从小就跟着毛主席闹革命,毛主席说叫干啥我就干啥,从来没有犹豫过。但你看看现在,咱们的日子都过成啥咧,这能说毛主席啥事都对,啥话都对吗?”柳继孝说:“咋不对咧,毛主席说的话,字字是真理,句句闪金光,一句能顶一万句。”潘满仓用烟袋捣着柳继孝说:“你呀你呀,都到现在咧,把林彪四人帮都批判了这么多年了,你咋还是林彪的那一套。” 旁边的柳继孝不愿意和潘满仓理论,跟前的几个也是不停 地摇着头,无声地抗议着潘满仓和秦汉雄的说法。谁也说不清谁的对,谁也弄不清真理的标准是啥意思。 农民的文化都不高,说说日常的琐碎事情,道理都清白,谁都知道啥事情该咋办,可说到了深奥的理论问题,就谁也说不清白,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他们的心里都清白,这个问题是个大问题,牵扯到后面的政策哩。谁都想知道后面的政策会咋变,就都想把真理的标准问题弄清白。所以,只要有时间,汉王村的人们就聚集在戏楼跟前的龙头树下,争论着真理的标准问题。 争论来争论去,在汉王村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观点,一部分人说中央和上面定下的政策是真理,另一种说老百姓的日月状况是真理。两种观点就形成了两个阵营,到了一块就尖锐地争论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秦汉雄觉得这是个大事情,报纸上也在激烈的争论着。可光看报纸,用理论问题解决不了汉王村的争执。他找到了潘满仓和张虎娃商量,想找几个人给大家讲一讲真理的标准问题。潘满仓也觉得很有必要,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由秦汉雄、潘满仓和候鹏飞分别给大家讲一讲,候鹏飞从哲学的角度讲,秦汉雄说他从中国革命的角度讲,潘满仓说他从汉王村的过去和现在讲。说好了,才发现张虎娃也应该讲一讲,张虎娃说:“我讲啥呀,讲革命没老秦的资格深,说理论没候校长的文化深,说感受没满仓叔的经历多。我就不说咧。” 秦汉雄说:“是这,虎娃你是支书,给咱主持会,我们三个讲完了,你给咱总结一下,把大家的思想朝真理这边引引。” “能成能成,就这么说定咧。”三个人商量好三天后开群众大会。 当大伙儿集中到队里的时候,说到真理标准的问题,争吵得更热闹了。连过去很少说这个问题的妇女们,也加入到了争论的行列,有的家庭出现了两种意见,女人赞成实践是标准,男人却赞成领导讲话是标准,男人女人们争论得成了一锅粥,张虎娃高声喊叫着制止了他们的争论,说:“开会咧,关于真理的标准问题,咱们已经都争论了好长时间咧。谁也说服不了谁,咱们今天请老秦、满仓叔和候校长给咱们讲一讲,说说他们的理解和感受,然后大家再讨论。”还不等秦汉雄开口说话,下面的柳继孝就喊了起来:“不行,看看你叫的这三个都是些啥人,都是现行反革命和右派分子,他们能代表贫下中农说话吗?”底下的几个人一听,就跟着喊叫起来。“喊叫啥哩,你不也是反革命嘛。” “就是的就是的。” 张虎娃一看,就站起来说道:“你们不少吵,也不要闹,咱们今天本来就是讨论会,谁都可以说,谁都可以讲,有啥想法都可以讲。继孝叔,你要有啥想法,也可以给我们大伙儿说说,你是现在说还是等一会儿再说?”张虎娃的几句话把柳继孝将住了,他愣愣地说:“叫他们先说,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说个啥。”张虎娃知道柳继孝也讲不出个啥,就回头对秦汉雄说:“老秦,还是你先说吧。”秦汉雄就高着声儿讲说起来。他讲了中国共产党是咋成立的,刚开始革命为啥失败了,毛主席是如何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中国革命闹了几十年,为啥子孙中山闹不成,共产国际派来的王明闹不成,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等人为啥闹不成,他们这些人不管中国的实际情况,就知道跟着外国学。毛主席为啥就闹成了?关键是,毛主席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性真理,和中国革命的特殊性结合起来了,找到了符合中国实际的革命道路。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对不对哩,是不是真理哩,要看实践,革命成功了,实践检验对头,说明毛主席找到的道路是真理。我们现在进行的社会主义建设也一样啊,完完全全照搬苏联的条条框框,肯定是不成的,必须和中国的实际相符合。这些年来,有的人忘记了检验真理的标准,制定的政策脱离了中国的实际,从实践效果上看,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成了,有的过不下去了,说明经过检验,政策是不对的。”秦汉雄刚讲到这里,下面就有人喊叫起来了。“反革命反革命,他反对中央的现行政策哩。”旁边立即就有了反对的声音。“啥反革命啊,人家说的对着哩。中国革命不是毛主席领导咱闹成的吗?”柳继孝喊叫说:“咋,革命是毛主席闹成的,难道现在的政策不是毛主席定下的?”潘满仓站起来,说:“是毛主席定下的,没错,毛主席定的政策很多,为啥有的叫执行,有的就不叫执行。”潘金生问:“哎满仓叔,你可要说清白哩,毛主席制定的啥政策没叫执行?”潘满仓说:“毛主席制定的农业六十条,里面允许农民有自留地,提倡农民搞家庭副业,提倡农民自产的东西上集市交易,这就没落实。”潘金生转过身去,看着柳继孝说:“得是有这政策哩?”柳继孝无言地点着头,默认了。潘满仓说:“远的咱也说不了,就说解放后吧,刚开始把地分给农民,一家一户的种,家家都有余粮,户户都有活钱。那时候,咱一天吃的啥,白米白面白蒸馍,穿的也不差,谁家一年不置办几身新衣裳,再穷的人家,过年也给老人和娃置办一身新衣裳哩。那时的日子过得多舒心啊!”几个中老年人不住地点着头。“可自从大跃进开始,咱们的日子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弄得吃的没吃的,穿的没穿的。人还是汉王村的人,地还是汉王村的地,这恓恓惶惶的日子,说明了啥,为啥汉王村的地过去能长庄稼,现在就长不出庄稼了?汉王村的人过去会种庄稼,现在不会种庄稼了?乡亲们,你们说这到底是为啥呀?”潘满仓的话刚落地,满村的人都议论开了。有的说:“为啥,上头的政策不对头啊。”有的说:“农民不专心种地,整天呼隆过来呼隆过去,地里能自己给你长出庄稼来?”反对的人说这些人的说法不对,观点不同的双方就高喉咙大嗓门地争吵了起来,有的还站起来,互相指责着骂了起来。张虎娃“咚咚咚”地拍着桌子,叫他们坐下说话,几个人才坐了下去,嘴里还在争吵着。 张虎娃觉得这样争吵下去,谁也说服不了谁,还会打起来,就又拍着桌子,制止了社员们。请候鹏飞讲一讲。候鹏飞习惯性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说:“关于这个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问题,正像文章里说的,早就是已经解决了的问题。那为啥现在还要再讲哩,就是这些年来,好多人已经忘了实践这个标准,或者说不用实践来检验了,离开了实践标准,出问题是正常的,不出问题那才叫怪事情哩。”社员们听候鹏飞说这话,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候鹏飞没笑,继续说道:“解放前,咱村的张尚文,也就是虎娃支书他爹,偷偷地给了我两本书,都是毛主席的书,一本是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就是对当时的社会上各个层次的人群进行了分析,那分析可真是入木三分哪,就像马克思分析资本家的剩余价值一样。还有一本书,叫论持久战,是写抗日战争既不会很快取胜,也不会亡国。从那时候起,我就坚信,这天下肯定是毛主席的天下。我对毛主席佩服得五体投地呀!我也知道,毛主席是想叫老百姓过好日子哩,所以,他看到老百姓的日子好了,他也高兴。但他不知道,他看到的都是人家提前弄好的,哄他哩。咱就说这共产主义吧,你说好不好,一百个人都会说一百个好。但这样的好日子会不会那么快就能建设好,我看不可能。乡亲们想想,猪下崽崽马下驹,人怀娃娃十个月,是不是也得有个过程哩?咱们在地里种一料庄稼,也得有半年过程吧,把种子种到地里没几个月功夫,哪能收获到粮食?这些年来,搞的这些政策,不管是从唯物主义看,还是从历史唯物主义讲,都是不对的。但这明明不对的东西,有人就偏偏说这是对的,这才会引起全国的真理标准讨论。” 几个人讲完了,会场里还是争执得放不下,张虎娃总结说:“老秦、满仓叔、候校长从不同的角度谈了自己的看法,其实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老百姓的日子才是检验政策的唯一标准,凡是实践检验是正确的东西,我们就要坚持,凡是实践检验是不对的东西,我们就是要坚决地反对。” 激烈的真理标准讨论,在汉王村先后持续了几个月。从烈日炎炎的夏天争论到满山红叶的秋天,又争论到了白雪皑皑的冬天。始终都没个一致的结论。但这场争论打开了人们禁锢了多年的思想,人们发现,可以放开说话了,即就是说错了,也不要紧,再也没人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了。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汉王村大山、房屋和土地都埋在了严严实实的雪底下。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让搞家庭副业,男人们有的在家里喝烧酒,有的睡大觉。潘金禄和一般的农民不一样,他既不喝酒,也不睡觉,他从候鹏飞的家里翻出了一些历史方面的书,捧在手里,一页一页地啃了起来。只有一刻也闲不住的潘满仓,在家里打着草鞋。 一群娃娃突然跑进了潘满仓的院子,高声喊叫着说:“金叶回来咧--,金叶回来咧--。” 斜躺在炕上的潘金禄愣住了,看着旁边的王霞,眼睛里满是疑问;正在堂屋里打草鞋的潘满仓,停住了右手,放下了帮忙的双脚,愣愣地看着挤在门口的一群娃。这时,门口传来了一声脆脆男童的喊声:“爷爷--,爷爷--我回来了--”。喊叫声刚落,一个半大子小娃从门外跑着进来了。潘满仓用粗糙的手背擦擦眼睛,果然是个熟悉又不认识的娃,正要问话哩,何文斌和金叶从外面进来了。 屋里的几个人一听,都涌到了门口,王霞跑过去接过了金叶手里的小提包,说:“金叶你可回来咧。”金叶哭喊了一声“二嫂--”,就抱住了王霞。闻讯出来的樱桃也拉住了金叶的手,眼里滚动着泪花,说:“你们可回来咧,家里人成天熬煎着哩。”何文斌好像高兴地样子,说:“哭啥哩,咱们回来了,应该高兴才对嘛。”潘满仓的眼里也涌动着少有的泪花,但他强忍着,始终没叫眼泪滚出来。几个侄子、侄女们都跑了出来,这个叫姑姑,那个叫姑夫,忙得金叶从提回来的提包里,掏出了水果糖,给这递几个,给那个塞。何文斌也从包里拿出了“大前门”烟,给潘满仓、潘金禄和潘金福散发着。 这叫汉王村的人都吃了一惊。人们都挤到潘满仓的院子里,争相看着过去熟悉的几个人。几年没见,何文斌明显地比记忆里的老了不少,本来就不胖的身子显得更消瘦了,脸也比过去长了,眼睛就更大了,但比过去有神了。他不停地给进来的男人让着北京的“大前门”,金叶给妇女和娃娃们散发着水果糖。金叶的人也瘦了,再也看不到过去那叫姑娘媳妇们羡慕的乌黑头发了,圆脸也变成了瓜子脸,只是穿戴的衣裳比过去齐整些,布料的质地也比村里的粗布高档些。挤在院子里的男人女人们,一边接着他们递过来的纸烟和糖果,一边亲切地问她,这些年都跑到哪里去咧。潘满仓坐在自家的屋檐底下,嘴里噙着旱烟锅子,烟早就抽完了,他也忘了装,一双滚动着泪花的眼睛,一会儿看看何文斌,一会儿又看看金叶,一副慈祥又幸福的模样。潘金禄手里拉着金叶的儿子何涛,问:“知道我是谁吗?”六岁多的何涛一边看着潘金禄,一边摇着头,脆生生地说:“不知道。”潘金禄用用摸着何涛的脸蛋儿,正要告诉他自己是谁,旁边有人等不及了,说:“看这娃也,连你二舅都不认识咧。”何涛听了,偏着小脑袋,定定地看着潘金禄,脆生生的问:“您就是二舅?”潘金禄点着头说:“是啊。”何涛又问:“您像我这么大,就当了解放军,打过蒋介石,还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潘金禄说:“对呀。”何涛听了,急忙撂起了他的衣襟,说:“叫我看看你的伤口,长好了没?”潘金禄高兴地笑着,说:“早就长好咧。”何涛立即抱住潘金禄的胳膊说:“您快给我讲讲打鬼子的故事吧。”潘金禄笑着说:“好好好,我一定给你讲打鬼子的故事。不过现在不成,你看,院子里这么多人,他们不是也听见了吗,等啥时候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我再讲给你听。”何涛有些不满地看着院子的人,听话地钻在了潘金禄的怀里。这个小何涛,出去才三年多的功夫,说话和村里的娃娃都不一样了,把我(娥)说成我,把你说成您,这叫潘金禄十分高兴,把何涛抱在怀里,耳朵听何文斌讲说着北京的事情。 张驴儿拉住何文斌的胳膊,说:“文斌呀,你不是在天安门事件中被抓了吗,听说你成了反革命咧。咋这么快就回来咧?” 不等何文斌说话,金叶就高声说道:“谁说文斌是反革命?你还不知道吧,北京已经给天安门事件平反了,说在天安门广场上纪念周总理是革命行动哩。”旁边就有人拉住金叶的手,问:“这几年你在北京是咋过来的,说说北京是个啥样子,华主席住的啥房子?。”不等金叶说话,潘金禄就高着声儿说:“好咧好咧,还是先叫文斌给咱们说说北京的形势吧。”院子里的人都跟着喊叫说,就是的就是的,快说说北京的形势。 何文斌站在院子中间,高着声儿说道:“北京热闹得很,每天有几十万人到北京上访,中央组织部门口挤满了人,都是要求平反的。听说,十年文化大革命,全国制造了很多冤案,我听说有的一个案子就冤枉了几十万人。我还听说,全国被打成反革命的有几千万人哩。这些都可能要平反昭雪哩。” 秦汉雄听了,急忙挤到何文斌跟前,问:“听没听说,彭德怀的案子是不是也要平反哩?”何文斌疑惑地摇着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秦汉雄听了,一下子像泻了气的皮球,回身坐在了自己的凳子上,从怀里掏出了旧报纸和烟丝,卷起了烟卷儿。何文斌和金叶被村里的乡亲们挤在中间,这个问这,那个问那,忙得他俩一会儿说北京的模样,一会儿说北京人的吃食,一会儿又说北京人的穿戴。满院子的人都忙着想知道北京。等听说的差不多了,天也黑下来了,才说说笑笑地回去了。 第三章 谁也没想到,何文斌刚回来没几天,人们都忙着准备过年哩。一辆黑色的“红旗”小轿车,屁股冒着白雪烟雾,如一叶小舟一样,漂摇着向汉王村开来了。进村后,一路打听着秦汉雄,找到了潘满仓的院子里。当时,秦汉雄正在和潘满仓谝闲传哩,潘家的大大小小都在忙着扫灰除尘。要过年了,当地俗话说:“有钱没钱,干干净净过年。”所以,到了年关,不管是穷人家还是富裕人家,都要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樱桃、王霞和孙子孙女们高高兴兴地哼唱着歌儿,扫房梁的,扫楼枕的,刷墙的,擦家具的,连平时很少说话的金福,嘴里也哼哼唧唧唱着词儿:“办了三尸神,天下太平人。感谢灶王爷,叫咱除灰尘。”屋里屋外的人听他唱着怪怪的调儿,还把词儿也唱错了,都哈哈地笑了,金福倒也不在乎,谁也不管,照样独自擦着他的牛拽子。他的闺女立莹说他,“爹,你唱错咧。不是叫咱除灰尘,是救了咱凡人。”金福抬起头,看着自己的闺女,慈祥地笑了一下,又哼着歌儿擦他的牛拽子了。气得立莹一拍小腿,气呼呼地擦她的柜子去了。过年除尘的习俗来至远古,相传,玉皇大帝为了掌握人间的情况,专门派三尸神到人间视察情况。到了年跟前,三尸神回去向玉皇大帝汇报的时候,为了表功,说人间十分粗野,经常有打架闹仗的,骂人更是家常便饭,连你玉皇大帝人们也随口就骂哩。玉皇大帝听了,勃然大怒,他叫三尸神再去查看,把骂他的人名都写在墙上或房梁上,到了年三十,他要派出天将天兵挨家挨户地抓人。心善的灶王爷知道后,就给人间捎话,叫大家在年关前都要打扫卫生,清除墙上、房梁上的人名。人们为了防住三尸神,就在年关前把屋里屋外的旮旮旯旯都清扫的干干净净。秦汉雄听了,笑笑,说,不管咋说,有这个传说也挺好,督促人们把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好过年。他也没啥可打扫的,想回家过年,上面又不准,他就找潘满仓谝闲传来了。刚好,潘满仓一只胳膊,虽然平常的生活自理没问题,但干活还是比不上四肢健全的人。就借此机会,坐在院子里,和秦汉雄喝着茶水,说着闲话。这时,门外一阵汽车的响声过后,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中年人,穿一身灰色的中山服,不高的个头,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急冲冲下了车,看看潘满仓的院楼门,愣怔了一下,觉得没有大门的楼门子挺怪的。走进楼门洞子。问:“请问,秦汉雄同志是不是在这?”秦汉雄当时背对着门,潘满仓面向着门,看见有人进来,还穿着干部服,就急忙站了起来。问:“同志,您找谁?”胖“眼镜”又说:“我找秦汉雄。”潘满仓朝秦汉雄挥挥右手,说:“老秦,找你的。该不是--。”这当儿,秦汉雄转过了身子,看着门口的人,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愣怔了一会儿,就“呼”地一下,几步跨到胖“眼镜”跟前,突然叫了一声:“顾秘书长啊,你咋才来啊,我的头发都等白啦。” 被秦汉雄称着顾秘书长的人,也激动了,抱住秦汉雄,哭泣着说:“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您。”两个人突然抱住就哭了起来,惹得潘满仓也有些伤感,有些想哭,屋里打扫卫生的人也都跑了出来,看着两个老男人抱在一起,哭成那个样子,心里都酸酸的。 哭过了一阵,秦汉雄像才想起啥一样,急忙把顾秘书长拉到潘满仓跟前,说:“顾秘书长,这是老潘,潘满仓,大名鼎鼎,打过日本鬼子,他的那只胳膊就是叫日本人的东洋大刀砍掉的。他是全国劳模,毛主席接见了几次哩。这十几年,如果没有老潘一家人照顾,你就见不到我了。”又对潘满仓说:“这是北京市委原来的秘书长顾良同志,是个大理论家。”潘满仓急忙拉住顾秘书长的手,说:“别听他胡吹咧。我头上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哩。”他这么一说,顾秘书长才看到他的头上光溜溜的,一根头发都没长,在冬天刺骨的白光里闪着亮光,想笑却不敢笑,就忍住了。说:“谢谢,谢谢您这么多年照顾秦书记。”潘满仓高兴地用一只手拍着秦汉雄的肩膀说:“哎呀老秦啊,看样子你该回去当你的书记咧。”秦汉雄惋惜地说:“唉,可惜啊,我为党和人民工作的最好年龄已经过去了。回去恐怕也该退休了。”说着,抓过了一个板凳叫顾秘书长坐了,拉住他的手,叫赶紧给他说说北京的情况。潘满仓转身安排做饭。 说是最好的饭,其实也没啥。还是土豆丝、土豆片,萝卜疙瘩,豆腐、白菜粉条,还有一瓶潘金寿十几年前拿回来的秦川大曲酒,几个男人围坐在桌子前,秦汉雄、顾秘书长、司机、潘满仓、潘金禄,叫潘金福来一块喝上几杯,他不来。秦汉雄把立志和立强叫来了,两个娃不喝酒,但看到大人高兴,他们两个也跟着兴奋。几个人一高兴,一瓶酒很快就完了。潘金禄赶紧叫儿子立强到邻居家去借酒,跑了一圈,也没借到。秦汉雄知道了,说:“金禄,你鬼儿子,这就太见外了。把你爸藏了十几年的老酒喝了,我这心里啥都有了,你就是现在给咱舀上一瓢凉水,我喝着,心里也是甜的,我也会醉的。”说着,他拉住潘满仓的右手,眼里含着泪花,说:“老弟啊,你是我秦汉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就是死了,我也会把你记在脑子里。”潘满仓被秦汉雄的情绪感染着,说:“老哥啊,组织给你平了反,我真为你高兴啊。”秦汉雄像个热情的青年一样,拉住潘满仓的手不放,不停地拍打着说:“你还记得不,我刚到汉王村那天,张虎娃那小子,真的把我安排到饲养室去蹲牛棚,我当时看着屋里飞舞的苍蝇、臭虫和牛猛子,牛粪、牛尿的臭味熏得我喘不上气,说真的,我当时自杀的想法都有了。幸亏你及时赶来了,把我从饲养室拉出来了。”潘满仓诚恳地说:“虎娃人年轻,当时刚当上队长时间不长,工作也没经验,人家叫他咋干,他就咋干。你千万不要见怪,他绝对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秦汉雄把身子朝潘满仓的跟前倾着,说:“我从来也没怪过虎娃,他是个实诚人,你们都是实诚人。这十几年,汉王村的人对我那是没啥说的,特别是你们一家啊,真的,如果不是你们这么照顾,我真的坚持不到今天呀!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啊!”说着,秦汉雄凄然落泪,他拉住潘满仓的手,说:“老弟啊,我要走了,走之前,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潘满仓抹着眼里的泪水,说:“你说,我一定答应。”秦汉雄说:“我要带走立志和立强,我要把他俩带到北京去,愿意上学就上学,愿意当兵就当兵。你的孙子就是我的孙子,我一定会比照顾我孙子还要好,你愿意不?”一屋子的人,谁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连在座的顾秘书长、潘金禄都没想到,其他人就更觉得意外了。坐在里屋的樱桃听了,急忙跑到堂屋,说:“秦伯,娃太小,又不懂啥,到你那里给你丢人现眼的。”秦汉雄看着樱桃,说:“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娃还是你的娃,不管他将来干啥,都是你的娃,他也会回来看你们的。我是想带他们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世事,对娃将来有好处,叫娃的日子过得好一些。金禄你的意思哩?”潘金禄看了一眼王霞,见王霞没反对,就说:“我没啥意见,只要你不怕麻烦。”秦汉雄坚定地挥舞着胳膊说:“不麻烦。我麻烦了你们十几年,而且是我最可怜的时候,知恩必报,这是我做人的原则。老弟,你的意见哩?”潘满仓看看屋子,金福不在,樱桃的态度是不想叫走,金禄和王霞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就说:“我没啥,只要你悦意带。”秦汉雄高兴地一拍大腿,说:“那好,问问两个孙子,看看他们的意见。”潘金禄把立志和立强叫了过来,把事情给他们一说,两个高兴地跳了起来,说:“悦意悦意。”秦汉雄说:“你们是愿意上大学念书还是愿意当兵。”立志和立强脱口说道:“我要当解放军。”秦汉雄高兴地说:“好,那就这么定了,到北京当兵去。” 几个人坐着说着,一直说到了半夜,秦汉雄才领着 顾秘书长回饲养室睡觉去了,他说,要在饲养室睡最后一晚,明天天亮就走。 第二天一大早,秦汉雄挨家挨户打招呼,感谢乡亲们的照顾。大家听说老秦要走,都有些舍不得,纷纷拿出家里的土特产,叫他带到北京去。秦汉雄眼里滚动着泪花,嘴里说着谢谢,郑重其事地这家拿上一个核桃,那家拿上一个大枣,有的拿的柿饼,有的拿着豆腐干。送行的人越来越多,都涌到了村口上,在村口的毛主席像前,秦汉雄恭恭敬敬地向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告了别。然后拉拉这个的手,摸摸那个的肩,不停地擦着眼里涌动的泪水。直送到312国道上一里路了,秦汉雄才拦住了村里人,给大家鞠躬致谢,一手拉着立志,一手拉着立强,哭着上了车。司机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慢慢地发动了汽车。车开动了,秦汉雄扭过头来,在后窗里不停挥着手。 秦汉雄走了,人们在为他高兴又舍不得的复杂心情中迎来了年三十。按照往年的惯例,潘满仓把金福一家、何文斌一家都叫到了金禄家里,把一年来舍不得吃的都拿了出来,核桃、花生、柿饼、松籽、油饼、面叶、苹果、水果糖等,摆在堂屋的桌子上,任凭大人娃娃们拿着吃。樱桃、王霞、金叶带着几个闺女在锅屋做年夜饭。 趁着年夜饭还没做好的功夫,潘满仓拿着香和火纸,领着金福、金禄和孙子到了坟园,给潘有财、潘吴氏上坟,又叫儿孙们去给杏花上了坟。想起过去的日子,潘满仓不免又感叹了一番。 回到家里,饭都做好了。潘满仓先在堂屋的柜盖上,给潘家的先人们烧香磕头,敬献了饭菜,点上了长明灯。然后在屋里的四角点上红蜡烛,把屋里照得暖融融的。又叫金禄给几个娃弄了个小桌子,把菜做好了,先给娃们的小桌上上菜,几个娃你喊我叫,你争我抢,一会儿抢着吃菜,一会儿男娃娃又跑出去放炮,大人们显得比平时宽容了许多,任凭几个娃打闹,倒也显得热闹。潘满仓看着孙子辈的人多,就把立莹、立美叫到了大桌子上,和大人们坐在八仙桌上。一家人慢悠悠地吃着菜,樱桃和王霞不停地给潘满仓的小碗里加菜,两个媳妇到了一起,比着孝敬老公公,这叫潘满仓的心里很是受用,喜滋滋笑眯眯地谦让着,金禄和金叶、何文斌则不停地给他敬酒,每次他都高兴地端起来,美滋滋地喝上一小口。只有金福坐在桌子上,闷头吃菜,啥也不管。吃了一阵,潘满仓端起酒杯说:“是这,瞎好也一年咧。这一年咱们家也还不错。老大家里几个娃都大咧,日子慢慢就好起来咧。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过得去咧。老二家哩,立强、立美都大了懂事咧,也都不用大人操心咧,立柱和立凤也用不了几年,就大咧。老秦平反咧,看样子,老二的事情也快平反咧,你们就等着好消息吧。文斌和金叶也回来咧,也算是苦尽甘来,以后也会好起来的。我看这局势,今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事喊叫的不那么紧了,以后的政策恐怕会松泛些。我说这话的意思哩,是希望你们每家把自己的日子都谋划一下。只要你们的日子过好咧,我就是去见了你娘,也好说咧,你娘也就放心咧。”一家人一边说着,一边喝着吃着,一顿年夜饭,慢腾腾地吃了两个多小时。 吃罢了年夜饭,大人们忙着收拾大桌子、小桌子,孙子们就围了过来,个个叫着要给爷爷拜年。潘满仓也知道,娃娃都在操心着压岁钱哩,其实,他也早就准备好了。他拿出了红包,每个里面都装有五毛钱,孙子孙女们从大到小,依次给他磕头,他给红包。到了金叶的娃何涛时,何涛刚伸出手,见金叶在瞪他,就把手缩了回去,撅着嘴说:“我妈不叫我要。” 潘满仓拉住何涛的手说:“你妈不叫你要,你就不要啦,这是爷爷给你的呀!”不等他的话说完,立柱抢上前去,从潘满仓的手里抢了过去。潘金禄看见了,过去抓住了立柱的小手,说:“这是爷爷给弟弟的,一人一个,你咋能多占哩。”夺下了红包,递给了潘满仓。潘满仓把红包塞到了何涛的小兜里,抱在怀里,把几个孙子叫到一起,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老天爷为了叫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每到大年三十晚上,就把天门打开,用手里的魔杖把人们院子里的石头、木头、砖块都变成金子和银子。但是,有一条规矩人们必须遵守,就是谁都不能贪心,不是自家的东西,虽然也能变成金银,但会害了自己。李家庄有俩个兄弟,老大叫狗崽,老二叫狗蛋。老大为人尖酸刻薄,爱财如命;老二心地善良,为人忠厚。有一年的年三十晚上,老大为了得到更多的金银,趁着天黑,把村里的磨盘和路边的大石头弄到了自家院里。到了半夜,院里的东西果然都变成了金银财宝。老大高兴极了,把磨盘和石头都弄到了自己家里。高兴的老大一会儿摸摸大石头,一会儿又摸摸磨盘。他忘记了人不能贪心,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的规矩。第二天早上,太阳一出来,金银财宝放出的万丈霞光刺瞎了老大的双眼,老大成了瞎子,屋里的金银也变成了原来的大石头和磨盘。而老二,把自己院里变出来的金银拿出来,救济了穷人。他自己的日子也越来越好咧。 “爷爷,你给我们讲这故事是啥意思?” 潘满仓说:“爷爷是想告诉你们一个做人的道理,是咱的东西咱拿上,不是咱的东西,就是再金贵,咱说啥也不能要,拿了就会召祸哩。”看到孙子们点着头,他慈爱地一个个地摸着他们的头,重复着说:“你们一定要记住,好东西要自己通过劳动来挣,旁人的东西再好,咱也不能要。” 过了春节,从蓝山传来了好消息,潘金禄的案子平反了。地委组织部把他叫去,谈了话,说彭德怀的案子是冤案,中央已经平反,遗体也移到了八宝山。他的冤案是因彭德怀的冤案而起的,自然也就平反昭雪了。组织已经恢复他的正县级干部职务,补发这些年应得的工资,叫他暂时先在地委组织部帮忙,主要是调查处理“文革”造成的冤假错案。潘金禄给家里捎了个话,就投入到工作当中去了。 时间不长,又从蓝山传来了好消息,中央对过去错订的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分别予以平反,之前有工作的都恢复原来的工作和职务,补发应该发给的工资。就这样,候鹏飞的右派帽子摘掉了,还补发了工资。候家大院也还给了他。 随后,潘满仓的反革命帽子也摘掉了,恢复了他的党籍。 村里只有柳继孝的头上还戴着个“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他的案子是个别形成的。见旁人都平了反,柳继孝着了急,他到蓝山县跑了好几趟,反复诉说,最后也给他摘掉了“反革命”帽子。 第四章 第四章 土改以后,汉王村的人很快就走上了富裕路。 村里原来最好的地,一年的收成不过二百来斤。土改以后,虽然各家各户的产量都不一样,有的可能还高产低报,但亩产普遍都在三百多斤以上,给国家上缴的公粮一亩地只有三十五斤,剩下的全是农民自己的了。比起旧社会,那家都能收个几百斤粮食,人口多的家庭还有上千斤的哩。 短短两年时间,家家户户都能吃饱肚子了,人们再也不用为吃饭穿衣发愁了。 有了土地的人们,把土地看得像宝贝一样,有的把地种完了,也没啥干的,但就是喜欢坐在自己的地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庄稼“叭咯叭咯”拔节伸长,心里洋溢着无法说出的激动。潘满仓也是这样的庄稼人,这不,坡地上的洋芋下了种,地里也没啥可干的。但他还是天不亮就起来了,朝川道里自家的麦地里走。远处墨绿色的山峦,在黎明中慢慢地变清晰了,汉王村的多数人也都起来了,有的提尿罐,有的端尿盆,急急忙忙地钻进了自己的茅房,有的人家打开了自己的猪圈,刚醒来的公猪母猪大猪小猪们,撒开了四蹄,在猪圈里撒着欢儿;有的人家放开了鸡笼,飞出了鸡笼的公鸡母鸡花花鸡,“扑楞楞”煽动着翅膀,大呼小叫地四处奔散;有的人已经挑起了水桶,到村里的水井担水了。 整个汉王村一派生机勃勃地景象。潘满仓看着,脸上高兴地笑着,嘴里噙着烟袋,来到自家的地畔,看着黑呼呼地土地上,绿油油地麦苗已经都一匝多高了。 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一道道红光照射着青绿的麦苗,麦苗的边缘散射着一圈红红的光芒,清晨的露珠儿静悄悄地伏在麦苗叶儿上,在晨光里闪动着,圆圆地露珠四周也放射着红光,有些不安分的露珠儿“哧哧哧”顺着麦苗叶儿滚到了土地里,“嚅”地一下就消失了。潘满仓忍不住蹲下身子,用他那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嫩绿的麦苗叶儿,像当初轻轻地抚摸儿子金福一样。他心里涌动着从来没有过的满足,干啥事都浑身是劲儿。 这时,村里的独孤老人赵五爷肩上抗着锄头,手里提着个板凳,急匆匆地朝自家的地里走。潘满仓急忙和他打招呼。“五爷,您老这么早就到地里做活呀?”赵老汉一边急着朝前走,一边跟他说:“不早咋成哩,麦地里的草都长疯了,不赶紧锄,怕要把麦子给吃了哩。”潘满仓看看自己的地,还好,不等草长起来,他就叫上金福、金枝两个,加上杏花有时候也来帮忙,老早就把草锄干净了。回头看看赵老汉,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自己的地头,放下凳子,坐在凳子上,握着锄头吃力地在麦苗的缝隙里锄着草。潘满仓走了过去,一看,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五爷的麦苗没有他的高,也没有他的壮,稀稀拉拉一点也不精神,麦苗中间长了不少草,有的草比麦苗还高。这样的麦子可不成,地里仅有的一点肥力都叫草给吃干净了,麦苗非饿死了不可,将来哪能收到麦呀!看到这里,潘满仓走过去,蹲在赵五爷的跟前,一边用手帮着拔草,一边和五爷谝起来。他这才知道,五爷前一段时间病了,地里的活儿就没人管了。 “你说这共产党好是好,无代价地给咱穷人分了地,只要有劳力,吃的不用愁了。搁在旧社会,像我这孤老汉怕早就饿死咧。” 潘满仓十分同意五爷的观点,说:“共产党的政策,就是叫大家都自己动手,搞生产,人人都劳动,不准人剥削人。” 赵五爷把自己的凳子朝前挪了挪,接过潘满仓的话头说:“你们家的劳力多,地里的活不愁没人做。你们可赶上好社会了,好好干吧,把你们的日月过得红红火火的,也不枉到人世上来一回。可惜新社会这么好,我倒没几年的活头了,唉,老了。”潘满仓也朝前挪着,继续用手拔着草,赵五爷拦着他说,不要干了,说拔的时间长了,把手弄的绿呼呼的,洗都洗不下来,多难看呀!五爷这么一提醒,潘满仓看看自己的手,除了满手泥,手掌已经都绿汪汪的了。他就对五爷说:“您先锄着,我回去拿把锄头就来帮您。” “不了不了,你赶紧忙你的日月去。”五爷推辞着。 潘满仓高兴地说:“日子还长得很哩,咱们得慢慢地过哩。”说完,回到家里,拿了一把锄头,刚要出门,看金福在院子里转着,好像没事干的样子,知道他已经把牛放到山上了,就叫金福也拿上锄头,和他一起给五爷帮忙除草去。 金福也不吭声,就拿上锄头跟在了潘满仓的后头。来到五爷的地里,用了一个早上,就帮五爷把地里的草锄完了。 回到家里,潘满仓匆匆地吃过了饭,就朝候鹏飞的家里走。一进门,看到候鹏飞和候太太也刚吃完饭的样子,看他来了,候太太端起了桌子上的盘子到里面去了。候鹏飞问潘满仓吃饭了没,潘满仓说刚刚吃过了。候鹏飞拿过了一个小凳子,叫潘满仓坐了,又拿出旱烟,叫他自己抽。潘满仓就从后腰带里抽出了自己的旱烟锅子,装上了候鹏飞的旱烟叶儿,点上火,自己抽了起来。候鹏飞这时候才问他,有啥事情? “这解放了,老百姓的日月比过去好多了,要说人应该满足了。可你看看咱村里,有几户老人和柳叶这样缺劳力的人,种地怕是不行哩,咱们是不是叫上几个劳力多的人,农忙的时候帮帮他们,种种地,收收庄稼。如今是新社会了,咱们不能光顾着过自己的日子,你说对吧。” 候鹏飞也有同感,说:“对着哩,咱们的社会是叫大家都要过上好日子哩,虽然地分到各家各户了,但咱们对那些有困难的人家,也不能不管。我看这事你就给咱多操心,我经常要去学校,队里的事情怕是照看的不周全哩。” “那成,你悦意了,我就给咱找上几个壮劳力,再看看谁家有牛和犁,就先说好,到了收麦农忙,给几户没劳力的人家帮帮忙。”潘满仓见候鹏飞同意了他说的事情,就高兴地站起来,准备回去了。候鹏飞却拦住了他,说:“哥,你再坐会儿,我给你说个事。”潘满仓以为是家里的事情,就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妹夫。候鹏飞却显得有些为难,用手推着鼻子上的眼镜,磨蹭了半天,才说道:“是这,我不想当这个支部书记和会长了,我想把它交给你。你来给咱当。” 潘满仓先是吃惊,后来就笑了,说:“你干的好好的,咋不干了。是遇到啥为难的事情了吧?” “没有,我除了村里的事情,还有学校的事情哩,两边的事情经常忙得人拉不开拴,两厢比较,我还是想把精力集中在学校的事情上,培养下一代是大事情,我想好好地抓抓学校的教学。希望你能理解,也希望你支持我的想法。”潘满仓看着他的妹夫,候鹏飞的脸比过去憔悴了不少,人也像瘦了很多,眼睛似乎更近似了。他想了想,理解了妹夫的心,就说:“你不干这事倒能成,但交给我恐怕不好,汉王村就这么一个支部书记,不能你不干了交给大舅子干,这不好吧。”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说:“不行叫柳继孝干吧。” “你为啥不干哩?”候鹏飞看着潘满仓,觉得他的这个妻哥,大眼睛里滚动着坚定和兴奋,额头上意气风发,满脸春风,过日子的尽头十足,浑身透视着一股子闯劲,为了村里人的事情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他觉得潘满仓干这个正合适。潘满仓说:“党支部书记这个角儿,除了能带领大伙走富裕路,还要有很高的政策水平和文化,你看我,没多少文化,念个文件可能都念不下去,将来耽误了大事就不好啦。还是柳继孝文化高,叫他干,我完全拥护。”候鹏飞不同意他的说法。“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这个事,柳继孝这个人的文化是比你高,可论起为乡亲们谋幸福,关心大伙的日子方面,就没有你那么细致、周全了。以后,咱们还要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没有一个好领头人,是不行的。是这,你当书记,我给你当副书记。咋样? ” “不成不成,汉王村不是咱俩的汉王村,是一百多口人的汉王村,不能咱俩兄弟联手,在汉王村呼来唤去的,这不是共产党的政策。” “你再考虑考虑吧。”候鹏飞还是劝说着,希望潘满仓能把汉王村的担子担起来。 后来,候鹏飞把辞职的事提到了党员大会上,向党员们说明了辞职的理由,提议由潘满仓接任党支部书记。经过党员大会选举,还是把潘满仓选成了支部书记。潘满仓不想干的主要原因,是担心干不好,耽误了汉王村乡亲们的好日子。但大家信任他,相信他能干好,就把他给选上了。如此以来,潘满仓就在汉王村里名正言顺地安排着大伙儿的事情,谁家有了难事,他就主动上门,帮助大家想办法解决。 潘满仓在汉王村的威信越来越高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汉王村的川道和沟岔里到处弥漫着热烘烘的气浪,村里村外的大树小树上,到处都能听到“算黄算割”鸟儿的叫声,麦地里的蚂蚱也到处乱蹦着。村里的男人们都忙着赶集,买些收麦需要使用的镰刀、架子车、连枷等农具,有的在自家的场院里推动着碌碡碾场;女人们都忙着推磨子磨面,蒸蒸馍。收麦的时候,一般人家都是全家老少全上阵,没人会闲在家里。潘满仓除了安排好自家的收麦活儿外,他还挤着空儿,把村里的几户孤寡老人和柳叶的麦地转了转,看看麦子的成熟情况,哪家的麦子要先收,哪家的麦子放到后边,做到了心中有数。 开镰时节,潘满仓先领着柳继孝、张老虎、吴闻天几个,把柳叶家的两亩多麦地给收割、运送到她家的场院里,晒着,回去领着金福、金枝收自家川道里的四亩麦子,杏花叫五岁多的金亮领着两岁多的金叶,在院子里玩耍,她在家里烧好了茶水,把蒸馍放在竹篮里提着,赶到了地里,帮着收麦来了。“你咋来了,就这么点麦,有啥可干的,还不够我们三个练手哩。”潘满仓慎怪着自己的老婆。金福不说话,只知道埋头割麦。他可能小的时候营养没跟上,加上生活在山洞里的环境不好,长大了很少说话,干活也有些木囊,但干活很踏实,从来不偷懒。闺女金枝就不成了。这个金枝其实是他的二闺女,老大闺女叫国民党军杀害后,他们又生了个闺女,还是起名叫金枝,心底里想叫死去的闺女永远活在自己的心里。金枝干活虽然利索,也是个勤快娃,但她嘴里不饶人。见她爹不叫她娘来,就有了意见。说:“一大家子人哩,都知道张着嘴吃,这个不干那个不干,那这些活儿都叫谁干呀?”潘满仓知道这闺女的脾气,她说是说,但心里从来不记事,多干了也就多干了,你不说,她就过去了,你越说她的意见越大。他听金枝唠叨,就没吭声。杏花就不行了,站在麦地里说:“咋咧,那俩娃还小哩么,难道也叫到地里来割麦、捆麦来?亏你还是娃的姐哩,多干点活儿把你给咋咧。” 金枝听娘这么说,她的心里就有了气。顶嘴说:“咋咧,我像你金亮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照样提着笼笼,给猪弄草哩。咋,到了你儿这,就啥也干不了咧。” “你这个死女子,寿儿不是在照看你妹子哩么,咋啥也不干咧。”杏花一边割麦一边说着金枝。 潘满仓知道这样争执下去,一个上午的时间也不够,到头来也争不出啥名堂,就站起身,高声说道:“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了早些滚,别在这吱吱呜呜的,像个啥!”他的一句话,制止了娘们俩个的争论。 到底是人多了好干活,四个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四亩多的麦子割倒,捆好,拉到了自家的场院里。潘满仓急急忙忙地吃了几口蒸馍,喝了一碗凉白开,就出了院门。 他已经给那几个人说好了,晚上加班给五爷收割麦子。考虑到五爷的年纪大了,晚上行动不便,几个人就没给他说,好在五爷的麦地大伙都熟悉,收麦的镰刀也都带来了。潘满仓来的早,到了麦地,用手摸摸麦穗,刚好成熟,还不焦。天上的月亮亮堂堂的,照得整个大地一片银白,远处的麦地好像是巨大的金毯子,眼前熟透了的麦穗泛着金色的朦胧,像是用金子打造出来的一样,经微风轻轻一吹,发出了“唰啦唰啦”小声儿,好像在和割麦的人说着丰收的悄悄话,加上麦地里的虫子主唱,好一派田园月色啊! 潘满仓有些陶醉了,就坐在了地边上,看着这美丽的景色。掏出了他的旱烟锅子,装上旱烟,点了火,一边抽着烟,一边欣赏着丰收的美景。 抽完了一锅烟,村里的路上传来了说话声,柳继孝和张老虎来了,打了个招呼,就干了起来。割到地头,潘满仓捆麦子时,却发现地的另一头,有个人影儿在捆麦子。柳继孝说:“不是不给五爷说嘛,他咋来了哩。”潘满仓说:“没说呀,他咋会来咧。”想了想,说:“不对吧,要是五爷来了,能不给咱打招呼?”张老虎弯下腰,仔细瞅了半天,说:“好像不是老年人,是个年轻娃。”潘满仓说:“管他是谁哩,咱们捆到那头不就知道了。”张老虎说:“那要是偻拮油德笞樱窃鄄皇歉逡锪说姑α恕!奔父鋈讼胂耄褪堑模蛞皇歉鲑娃子,不就把瞎事给做下了。急忙朝地的另一头走,到跟前一看,才发现是候鹏飞。“候校长,你咋来咧?”候鹏飞直起腰,笑笑说:“你们为老人做好事哩,咋不叫我哩。”潘满仓说:“本来想叫你哩,他们几个说你学校的事情也挺忙的,叫你晚上多歇息歇息。”其实他们都知道,候鹏飞从小就没干过农活,这些事儿不适合他。来不来无所谓。几个人说着笑着,把割倒的麦子捆好了,把小捆子捆成大捆子,担的担,背的背,跑了三四趟,就收割完了。看看,天也快亮了,几个人就势靠在场院的麦捆上歇下了。 第二天,五爷起来,拿着镰刀一出门,发现门前的场院上堆着一捆捆麦子,他吃惊地走近一看,见几个给他割麦的人睡的正甜哩。老汉的鼻子一酸,流下了两行混浊的老泪。 他正怯火着收麦的事哩,没想到,潘满仓几个一夜就给他把难题解决了。老汉心里过意不去,就想,咋报答一下这几人。突然想起,这几个人忙乎了一晚上,连口水都没喝,应该给他们烧碗热水。想到这里,他赶紧回去,在自家的锅灶下点了火,又给锅里倒了几瓢水,拿出了家里仅有的十个鸡蛋,准备打个荷包蛋,表表自己的心意。他又没想到,他的风箱刚一拉响,就惊醒了门外睡觉的几个人,他们先后揉着惺忪的眼睛,候鹏飞忙着擦着眼镜上的雾气。张老虎见门开着,就对屋里喊道:“五爷--,五爷--。”五爷听到喊叫,就赶紧放下手里的风箱,跑出来。感激地说:“你们醒啦,你看,害得你们收了一黑来麦,还睡在这露天地里,你叫我这心里咋过意得去哩。”潘满仓说:“五爷,您不要太客气了。咱们都是邻里邻居的,谁家里没个难缠的事儿。我们年轻,人多,没多长时间就割完了,还美美地睡了一觉哩。” 五爷忙的搓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该咋感激,忽然他想起了锅灶上的事儿。就说:“你们先进屋歇歇,我给你们烧些喝的。”柳继孝还忙着回去收自己的麦哩,就说:“算咧算咧,我们还忙着哩。走咧噢。”说着,就朝外面走,其他几个人也都打着招呼走了。 “唉呀,你看这,这,这--。”五爷搓着手,感激地看着他们走远了,才进了屋。 等家里的麦子在场上晒着,坡地上的麦子还没成熟。潘满仓和张老虎来到了柳叶的麦地边上。柳叶小的时候虽然干过几天农活,还没学会哩,就被国民党县长逼得做了七姨太。后来又流落了几年,现在回来,虽然能吃苦,但还是不会干农活。她抓过了一把麦子,抱在怀里,然后用镰刀从麦秆的半中腰上往下割,由于动作不对头,咋也割不断,一个上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割掉了几丈远。气得她正坐在地头哭鼻子。潘满仓来了,见柳叶正在流眼泪,知道她正在为收麦子 的事情伤心哩,就开她的玩笑说:“咋咧,这么好的麦子还不满意呀!”柳叶不好意思,赶紧用手抹眼泪,潘满仓这才发现柳叶的手叫镰刀割破了,还在流着血哩。他急忙朝跟前走了两步,拉过她的左手,看看,见是一个不大的口子,就从地上抓了一把黄土,抹在柳叶的伤口上,边抹边说:“叫娃娃叫蛋蛋,给娃抹些药面面。”惹得柳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其实,柳叶比潘满仓还要大上几岁哩,按理,他应该把她叫姐哩。他以前也这么叫过几回,柳叶死活不悦意。说是她不配当他的姐,潘满仓说,咋不配,你是穷苦人,我也是穷苦人,咋就不成哩。难道是你嫌弃我穷,是个受苦的人。柳叶忙说,不是的不是的,反正你甭叫我姐就成了。潘满仓看柳叶真的有些生气,也就不叫了。但他对柳叶的照顾,比柳继忠、柳继孝要周到,细致。柳家两兄弟总是嫌弃柳叶当过伪县长的姨太太,又是县长的儿子杀了他爹娘,为这,一直都不肯原谅柳叶。而潘满仓对柳叶的感情就不一样了,他后来知道,是柳叶在国民党伪县府的大院里,救了他的命。如果不是柳叶那天叫民团开了牢房的门,说不定他早就死了多少年了。人得知恩,人还得报恩。古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这还是救命的大恩哩。 张老虎也跟着柳叶笑了起来。 两个人说着笑着,张虎娃挥舞着镰刀割起了麦子,看着他左脚朝前一跨,左手“哗”地一收拢麦子,右手的镰刀顺着地皮,朝怀里一收,随着“噼噼啪啪”地一阵爆响,一大把的麦子就乖乖地倒在了左脚面上,随后,右脚朝前一步,左脚再朝前一步,一个完整的割麦动作就完成了。一大把的麦子也顺着他俩的左脚面被带到了前面。看了一会儿,柳叶拿着镰刀跟着学起来,可她怎么也学不会。手脚总是别别扭扭的不协调。潘满仓看了,就过来教她,啥时候动脚,啥时候动手,怎么做,不大一会儿,柳叶的动作就好多了。可她还是没有两个男人割得快,还累得气喘吁吁。潘满仓劝她说:“算了你也别费劲了,这么一点地,还不够我们两个施展哩。你就坐下歇一会儿。”柳叶看看自己确实费劲不出功,就放弃了。看了一会儿,她转身朝村里走去,准备给两个割麦的男人准备些吃食,送到地里来。 别看柳叶做农活不拿手,家里抓锅燎灶的事那可不在话下。不大一会儿功夫,她就做好了几张鸡蛋饼子,凉拌了洋芋丝儿,还熬好了绿豆稀饭。收拾停当,用个竹篮子和瓦罐提了,就朝自家的地里走。到了地边,刚好潘满仓和张老虎已经把满地的麦子割完了,正在捆麦个子哩。她心里一下子舒坦了,好像很大的一个事儿解决了,就高兴地对潘满仓喊:“满仓兄弟,快过来喝口水,歇息歇息。” 潘满仓笑呵呵地招呼张老虎到地头去喝水,走到了柳叶跟前,笑着问:“你不是不准我把你叫姐么,那你咋能把我叫兄弟哩?”柳叶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在心里把潘满仓当成自己的兄弟了。面前的这个不亲的兄弟,倒比她亲亲的两个哥哥要厚道得多。说起来,她和柳继忠、柳继孝是亲亲的兄妹哩,可他的哥哥不但不和她来往,还不叫她的侄子侄女跟她来往。想当初,如果不是为了救自己的爹,她咋能落到这步天地哩。每每想到这些,她都禁不住泪湿衣襟。“叶儿婶,你这是咋咧,咋发愣哩。”张老虎的话,把柳叶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哦。”她看着的面前的潘满仓和张老虎,又看着自己带来的吃食,急忙说道:“你看我这忘性,咋没拿辣子哩。”潘满仓接过了柳叶已经卷好洋芋丝儿的鸡蛋饼子,慎怪她说:“你也真是的,就做这么一点活儿,你还这么老远的送吃的。这反倒叫人不好意思了。” “这三夏大忙的,你们也都不是闲人,要忙着收自家的麦子,还要给村里没劳力的人家帮忙,也真够你们累的。再不叫你们喝口水,那我成了啥人咧。” “这你也不用客气,再怎么说,咱也是一个村里的邻居,谁家里还没个难缠的事。虽然说如今的日月好过了,总不能啥事都能办得了。”潘满仓说着,已经狼吞虎咽地把一个鸡蛋饼子吃完了,又端起地上的绿豆汤,“咕咕嘟嘟”地灌了下去,在嘴上抹了一把,站起身,说:“太好吃咧。”柳叶听了,高兴地说:“你们哪天想吃了,就到我家里来,我再给你们做。庄稼活儿我做不来,也就剩下会做饭咧。”潘满仓掏出了烟袋锅子,装上了旱烟沫子,点上火抽了起来。见柳叶要去捆麦,就拦住她说:“柳叶, 我有句话不知能不能说。” “有啥话,你自管说。” “如果说错了,你可不要生气呀。” 潘满仓思谋了一下,说道:“是这,你看咱们都三十多了。你老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不是个办法,如果有合适的人,你还是再成个家,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年轻还不大要紧,将来年纪大了,自个儿干不动了,咋办哩。” 柳叶有些难为情地说:“你看我这样子,连自家的哥都看不起,谁还能看上咱。” 潘满仓真诚地劝导柳叶说:“你千万不要这么想,现在是新社会了,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靠自己的劳动种地吃饭哩,哪有谁看起看不起谁的。再说,如今的婚姻讲究自由哩,只要你自己愿意,人家男方悦意,谁能把你咋?”见柳叶两眼定定望着远处的山坡,潘满仓知道柳叶也想成家哩,可没个人从中间搭桥,她一个女人咋能说出口。“是这,我听说牛圈沟有个人,老婆得病死了,留下一个一岁多的男娃,人也是个诚实本分的人。如果你不反对,我忙罢了,托人说说。叫他进咱的门来。你看咋向?” 柳叶听了,定定地看着潘满仓,眼里滚动着泪花。她真的想哭,想抱住跟前这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哭哭心里的委屈。可她抱谁哩,爹没了,娘亡了,哥不认了。孤零零的,连个说话、诉心肠的人都没有。世上人儿千千万,谁的命也没她的命苦,谁又知道她心里的苦哩? 潘满仓知道她心里的苦,都是孤苦伶仃,四处飘零过的人。知道没家的人,对家的眷恋和渴望。 他站起身,看看张老虎已经把麦捆子捆完了,就赶忙把小捆子捆成大捆子,用扁担挑着,送到了柳叶门口的场上。一切收拾停当了,这才和张老虎回家去了。 第五章 第五章 忙完了夏收秋种,杏花也忙着淘麦子,磨了面。把面发在了瓷盆里,然后剥出了些核桃仁,炒了些芝麻,油炸了些花生米,买了些红糖,拌在一起做成了馅儿,在面里包上馅儿,把外面做成各式各样的小动物,有的像猪,有的像兔子,有的像牛,有的像羊,蒸好后,用红画上眼睛、眉毛,用墨汁画上猪的毛身,给篮子里装上八个,提着到了候鹏飞的家里。这是当地人的风俗,叫“看忙罢。”一般都是女儿回娘家看娘,娘到闺女家看女。有的是姊妹几个互相看。所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不是桃花回来看杏花,就是杏花过去看桃花。姊妹两个见了面,“嘀嘀喳喳”地说上半天话,有时候吃顿饭,有时候不吃,就回了家。 在杏花忙着看忙罢的时候,潘满仓忙着看牛买牛哩。他在庙街的牛市上转了好几个圈子,终于看上了一头骨架粗壮、腿肌发达,皮毛紫红的牛犊子。他把手伸进牛的嘴里,摸摸牛的牙齿,刚好三颗。他的心里一阵欢喜,“三岁牯牛十八汉”。接着看牛旋,他知道,牛旋分为落耳旋、晒谷旋、望山旋、锁富旋、锁仓旋,长在额头、耳朵上方最好,如果是打鼓旋、空仓旋、叹气旋就不好。他看到面前的牛却长着十分罕见的穿棕旋,心里都有些激动了,常言说得好,“牯牛穿棕,到老英雄。”再搬开牛蹄看看,刚好四个蹄趾,回头看牛的花派,约有两寸宽,刚好一条线。他拉住了牛的缰绳,和主家攀谈起来,通过一番要价、砍价之后,潘满仓答应成交了。卖牛的老汉高兴地笑着,给牛挂了红,又在红布上缝上了几条白线和青线,俗称“绕长命线”。他也希望他的牯牛能体强力壮,长寿不老。老汉有些依依不舍地拍着牛的脊背说:“四蹄端正,水草通行,耕田田兴,耕土土兴,过上三五年,子孙满圈圈。”潘满仓高兴地给了老汉一个红包,牵着牯牛回到了汉王村。 到家门口的时候,金福兴高采烈地拿出了一挂子鞭炮,点燃了“噼噼啪啪”的响过之后,潘满仓牵着牛一直走到了上房堂屋的神位跟前,从牛头上取下了红布和长命线,放在堂屋的神位下面,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事先画有牛皇大帝和耕牛的黄纸贴在牛皇大帝的神位下,跪在地上烧纸敬香,乞求保佑。接着起身拿过一个圆形的竹盘萁,口朝下放在了屋中央,叫金福牵着牛,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出门前,潘满仓舀来一碗水,用清水淋着牛头、牛腰、牛尾和牛脚,边淋边说: 清水淋头,自去自回;清水淋腰,口粗吃啥都长膘;清水淋尾,钉铁毛不起;清水淋脚,四蹄端正满地跑。 这一系列的程序弄完了,才叫金福把牛拉到了房山墙边的牛圈里。 汉王村的人闲了下来,有手艺的人忙着挣点钱,有的做木活,有的打土坯,有的走村串乡做小生意。大家都想把自己的日月过得好一些。 这是一段相对较闲的日子,潘满仓也和其他人一样,把家里的事儿交给了金福。他自己挑起了担子,进山收买山货,又挑到西安城里去卖,跑了那么几趟,就赚够了给金福娶亲的费用了。 快到收秋的时候,潘满仓在汉王村成立了第一个帮工组。通过夏收抢种,他深深地感到没有劳力的无奈,在和几个党员、青年帮助这些困难户的时候,使他萌生了组织一个帮工组的想法。于是,他走访了几个党员和壮劳力,说了他自己的想法,大家都认为这法子不错。那天晚上,他把几家困难户和壮劳力请到了一起,商议帮工的事情。几个青壮的劳力人倒没说啥,反而是柳叶提出了问题:“人人都有自家的日月哩,你们这样帮咱们,咱们也得帮你们点啥吧。”这倒把潘满仓和几个青壮年人给难住了,是啊,帮忙要相互帮才能成,如果单方面的帮,时间怕也长不了。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达成了一致意见,青壮年在夏收抢种和种麦的时候,帮助几个困难户,干一天活儿,由被帮的给几斤粮,给啥粮哩?五爷说给麦子,说人家给咱下苦哩,咱也不能亏待了人家。青壮年们说,还是给苞谷吧,你们本来就很困难,我们是为了帮你们才做这事的,不是为了挣那几斤麦子。双方争执不下,都不想叫对方吃亏。潘满仓说,是这,夏天给麦子,秋天给苞谷。接下来又说给的数量,青壮年们说给一斤,柳叶要给三斤,又争起来了,潘满仓又给折中了一下,说谁也别争了,统统两斤。这么说定了,几个困难户和柳叶走了。张老虎反倒有了意见,说:“满仓叔,咱们不是说好的,无代价帮工哩么,你咋又同意拿粮了?” 潘满仓高兴地笑着说:“我原先和你们想的一样,无代价帮工哩。可他们提出来无代价心里过不去,要给就给,至于到时候要不要,那不就是咱们的事情了嘛。再者说,我也担心无代价,怕这帮工时间难长久。” 就这样,汉王村在潘满仓的主持下,成立了第一个帮工小组。 谁也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事情,竟然叫汉王村的名声大震,成了远近闻名的先进村。 秋天的阳光充沛,雨量充足,苞谷苗儿长得很快,不到半个月,就到了间苗的时候了,潘满仓领着金福、金枝在自家的地里忙着间苗哩,五爷来到地头找他,几句客套之后,五爷咧着嘴笑着说开了正题。“我来给你道喜来了。” 潘满仓一愣,不知道他有啥喜事。 “你们家金福也不小了,该给娃说个媳妇咧。”说完了这句话,五爷高兴地眯着眼睛,看着潘满仓,等待着他的态度。潘满仓想想,金福已经都十七的人了,是该说亲了。他高兴地问:“五叔,你该不是有下家了吧。”五爷嘿嘿地笑着,说:“葫芦岔有个有个胡三,他有个女子,比咱金福小一岁,娃很实诚,也很能干,跟金福很合适哩。你如果悦意的话,我给咱娃跑上一趟。”潘满仓当然悦意了。“好是好,只是我担心葫芦岔要翻山越岭,您老的身子骨能成不?”五爷听潘满仓这么一说,高兴地一拍大腿说,“这你就不操心了,我给咱娃跑一趟去。”说完又哈哈地笑着走了。 潘满仓也高兴地笑了,看看正在前面间苞谷苗的金福,心里笑笑说:“这瓷锤也不知听见没有,一点反应也没有。”又埋头做活了。 没想到,五爷第二天就上了葫芦岔,找到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一说,亲戚也很热心,马上就放下家里的事儿,和五爷一块跑到胡三家里,说是潘满仓叫他来给娃提亲哩。胡三听说是潘满仓请来的,心里自然也很高兴,对潘满仓他是知道的。但对潘满仓的大儿子,他就知道得不很详细了。他问了问,五爷一一作了回答。胡三也同意和潘满仓结亲。两人就说下八月十二逢集日,先暗看家,如果双方家长和娃都满意了,再择日订亲。 说是暗看家,其实两家人的心里都明白,就提前做准备。杏花把金福领到柳叶家里,请她给金福量了身材,做了一套衣裳。还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到了八月十二,天不明,潘满仓就跑到庙街的集市上,买了几样菜,割了几斤肉,又备下了几样礼物,急急忙忙赶回来了。杏花也早早地起来,把里里外外的家具擦拭干净,叫金枝把场院也扫干净了。这时,金福把牛赶到了屋后的山坡上,进了院门,杏花赶紧拿出了衣裳,叫金福穿上。金福穿上了新衣裳,定定地站在院里,动都不敢动弹了,连走路的样子都变了,惹得金枝嘻嘻地笑他。“真是没出息,不就是给你说个媳妇吗,看把你能的,连路都不会走咧。那将来给你娶回来,还不把你张狂成啥咧。” 杏花也说他。“你就连平常一样,该干啥干啥,别死盯在院子里。” 金福也觉得浑身难受不自在,见大家都这样说他,就嘟囔说。“乃我现在干啥哩吗?” 杏花忙着要到锅屋准备饭菜,就挥着手,说:“去去去,快去给咱担两担水去。”金福这才觉得有事情可干了,就拿起了扁担,担上两个水桶出去了。 这时候,潘满仓和五爷回来了,刚准备停当,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五爷说,怕是来了。出门一看,果然是葫芦岔的人。他急忙接过了胡三手里提的挂面、红糖和糕点,招呼道:“他三叔,你来咧。快快,进屋来。”潘满仓也跑出了院门,五爷指着其中一个男人说:“这是他三叔。”胡三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板,头上光遛遛的,没有一根头发,倒是瘦瘦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刚刚刮过,留下了齐刷刷的胡茬子。五爷又指着旁边的女人,说:“这是他三婶。”胡三的婆娘倒是收拾得很干净,一看就是平常比较喜好干净的人,头上的头发黑遛遛一丝儿不乱,身上的衣裳不是最新的,但穿在她的身上十分妥切,平整,大大的脸盘子,一双眼睛也很大,给人一种善良的好感。五爷最后指着站在三婶跟前的女娃,说:“这是樱桃。”潘满仓就注意看了一下,只见樱桃身材长得像她爹,高挑的个子,脸上长得和她妈有些像,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珠,水灵灵的,一看就是个聪明娃。潘满仓的心里很是满意。最后,五爷指着潘满仓,说:“这是咱汉王村的潘支书,金福的爹。”几个人都相互问候了,来到了院子里,潘满仓急忙拉过几个板凳让坐。五爷已经把潘满仓放在小凳子上的旱烟锅子递给了胡三,胡三也不说啥,拿在手里,坐在板凳上装旱烟,抽了起来。三婶和樱桃没有急着坐下,而是环视着这个不大的小院子,还把头朝上房的屋里伸,试图看看屋里的家什,可院子里的光线亮,屋子里的光线暗,咋也看不清。这才慢慢地坐下了。 潘满仓急忙朝屋里喊叫。“哎,娃他娘哎,来客人啦。”不大一会儿,杏花就急火火地从家里出来了。潘满仓给他一介绍,杏花就热情地一手拉着三婶,一手拉着樱桃。嘴里和三婶拉着家常,眼睛滴溜溜地在樱桃的身上转着,看模样长得倒是端正,收拾得倒也利索,看样子操持家务还成。想一下子看透樱桃是个啥样的人。潘满仓见杏花脸上笑眯眯的,知道她对樱桃还算满意,就说:“娃他娘,把他婶请到上房里坐坐,扯扯闲话。”这时候,金枝从家里蹦出来了,看着院子里的人,一下子就跑到了樱桃跟前,说:“嫂子,走,跟我耍走。”樱桃看了一眼娘,三婶示意她去,樱桃这才跟着金枝,刚要进屋,金福挑着一担水回来了。他见院子里这么多客人,也不知道跟客人打招呼,担着水停顿了一下,就绕着客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水挑到上房去了。 潘满仓和五爷在院子里陪着胡三说话,杏花一边忙着锅屋的饭菜,一边陪着三婶说着家常话,金枝和樱桃在厦屋里,金枝吱吱喳喳的说个不停,樱桃只是静静的听着,一句话也不说;金福好像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了,就在堂屋、锅屋和院子中间来来回回地转,杏花怕丢人,就赶紧跑出来把金福拉扯到了厦屋,对樱桃说:“叫金福陪你说说话。”又一把拽过金枝的胳膊说:“走,跟我到锅屋帮忙走。”金枝还有些不大愿意,杏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拉到上房门里,小声说:“你这娃一点眼色都没得,给你哥说媳妇哩,你不叫她俩见面说话,你在哪里持戳啥哩。”金枝这才跟着杏花到了锅屋。 金福被杏花扯到了厦屋,静静地站在屋中间,不知道干啥,也不敢抬头看樱桃。樱桃坐在炕边上,也低着头,手里抓着衣襟的下摆,不住地搓揉着。好半天没人说一句话。最后,谁也没有打破沉默,直到吃了饭,两个人都没说过一句话。 吃过饭,胡三和三婶说,还要到集市上转转。潘满仓说:“那我陪着你们去吧。”胡三摇着手,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这时,杏花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条手绢,里面包着十块钱,塞到金福手里,金福死活不要,杏花压低声音说:“咋,你还看不上人家?”金福憋了半天,才说了两个字。“能成。”杏花在金福的前额上戳了一指头,说:“看你这点出息。”就转身出门来,把手绢塞到樱桃手里,樱桃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扭扭捏捏地接过去,装在了自己的怀里,顺手就掏出了一个手绢,准备送给金福哩,可院子里不见人,杏花一看,就赶紧喊叫:“金福,快来送送你叔你婶呀。”老半天,金福才红着脸出来了,大家一看,就笑了,说:“都是大男人了,还害羞哩。”等他走到了院子中间,樱桃把手绢递给他,他接过手,慌忙装到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赶紧低下了头。惹得大家嘻嘻地笑了起来。杏花用眼睛示意他说:“你叔你婶要走了,你也不知道说个啥。”金福的脸就更红了,低着头,蚊子似的声说:“乃你们再来噢--。”说着笑着出了院门,杏花把手里的一截布料子和香皂、皂盒、头巾和手帕递给了三婶,说:“也没个啥好的。”三婶高兴地笑着说:“唉呀这多不好意思,吃了喝了,临走还拿呀。”话没说完,就把礼物接在了手里。她看了一眼樱桃,樱桃的脸就飞上了一片红晕,羞羞答答地说:“三爷,叔、婶,金福,你们有时间,就到我屋里游来。”杏花高兴地笑了,说:“你看你看,还是我樱桃娃大方。”几个人说着笑着告别了。 晚上,天早就黑静了。只有圆圆的月亮高悬在蓝莹莹的天上,无数的星星们嘀嘀喳喳地眨着眼睛,说着悄悄话儿。劳累了一天潘满仓和杏花收拾完毕,就爬上了炕。潘满仓睡在这一头,杏花睡在另一头。虽然劳累,也还是阻挡不了杏花心里的兴奋,她问男人:“他爹,你觉得樱桃娃咋样?”潘满仓说:“看上去人挺本分的,长得也好,配咱金福是绰绰有余了。”杏花不无忧虑地说:“我咋看,樱桃娃是个能娃子。你说金福这么老实的,将来还不叫樱桃给扣下一辈子。”潘满仓想了想,说:“你看你想到哪儿去啦,就算樱桃是个能娃,她能把金福欺压到哪儿去,毕竟是她的男人哩么。”杏花说:“不信你就看,将来金福有受不完的气哩。”潘满仓困乏得张着嘴,说:“唉呀,你也真是的,说不下媳妇你愁,如今说下了,你也愁,你这愁到哪里是个头呀。算咧算咧,快睡觉吧。”说完,扭头睡去,只留下杏花在想心思。 事后,五爷又到葫芦岔去了一趟,商量看家的事,胡三和三婶说,不看了不看了,家里咱也去了,两个娃也悦意了,潘家的为人在汉王村也是响当当的。过程咱就不走了,等亲家订好了日子,咱们就送樱桃过门。五爷听了自然很高兴,和胡三那边商量好了彩礼钱,回来给潘满仓和杏花一说,潘满仓和杏花都很高兴,说准备好了礼钱就给人家过花布,后季子或者明年选个好日子给娃成亲。 家里的事情刚说好,还不等潘满仓着手准备哩,省上突然来了几个人,说是中央下发了一个文件,叫《中共中央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提倡搞农业互助哩,听说汉王村的互助搞的很不错,就来看看。几个人听潘满仓汇报了情况,又找候鹏飞、柳继孝和五爷、柳叶几个人做了调查。随后,召开了村民大会,大张旗鼓地宣讲互助合作的好处。汉王村的互助合作组全建起来了,省上的人才回去宣传去了。 第六章 第六章 潘满仓兴致勃勃地走在蓝山通往汉王村的大路上。 他刚刚在蓝山开完三级干部会,急急地朝回赶,是想早一点把中央的指示传达给全体村民哩。越来越热的艳阳拨逗着春意,飞来飞去的蜜蜂翅上驮着薄薄的东风,在川道的花草上飞舞。路两边的望春花已经开放得金灿灿的,格外换发着人的精神,燕子呢喃着搭建着新窝,准备开始一年新的生活了。 潘满仓的心情也像这春天一般,春情荡漾。 到了村里,他没顾上回家。先敲响了龙头松上的钟,召集各家各户开会,他先传达了中央《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然后说:毛主席说了,个体农民增产有限,要发展农业生产,提高粮食产量,就必须发展合作社,帮助农民解决生产资料上的困难,如牲畜、农具、籽种等等,减少水灾、旱灾和虫灾等,以逐步改进生产技术,提高农业产量。 张老虎听了,很是赞同,就问:“既然毛主席说农业合作社好,咱们就搞农业合作社。满仓叔,你说,咱们汉王村咋搞?” “搞农业合作社,还是要贯彻自愿的原则,现在的互助组一块加入能成,不是一个互助组的也能成。加入到农业生产合作社以后,土地和大型农具,比如犁、风车、碾子和耕牛等,都登记在个人名下,大家共同使用,小农具比如镢头、铁锨、连枷等还是你个人的,要用的时候带上使用就成了。还有就是大家最关心的土地,还是登记在个人名下,参加农业合作社的分配。等将来收了粮食,土地分六成,劳动力分四成。”潘满仓刚说到这里,五爷就高兴地问:“满仓,你是啥意见?” “要我说,这肯定是个好事情。你想啊,毛主席把咱们农民从水深火热的旧社会解救出来,又无偿地分给咱们土地,叫咱们有饭吃,有衣裳穿。为了叫咱们穷苦人过上好日月,如今想出了农业合作社这个好办法,这对咱们农民来说,肯定有好处没坏处。我觉得咱们还是听毛主席的话,搞农业合作社的好。” “这好这好,我报名参加。”五爷当即表态。 张老虎也说:“我也参加。”柳叶紧跟着说:“我参加。”潘满仓接着说:“我当然也参加,至于其他人,咱们还是自觉自愿,悦意参加的就报名,不悦意参加的,咱也不勉强。”大伙儿问着,潘满仓给解答着,说着说着,就把潘满仓围在了中间。 没几天的功夫,汉王村成立了蓝山县第一个农业合作社。村里的大多数人都参加了。 参加了农业合作社的人们,生产的积极性更加高涨,他们每天上工时,你喊叫我,我喊叫你,显得格外亲切和热闹。在地里做活时,一边干着活儿,一边谝着闲传,不知不觉中就把手里的活儿做完了。遇到了重力气活儿,男人们主动上前,有了轻松的事情,妇女们就多干一些。大家在一块干活,热热闹闹,说说笑笑,连人的性格都变得活泼了。变化最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柳叶,过去她几乎不出门,怕见人,如今她也和旁人一样,有说有笑,再也没有过去的自卑感了。还有一个就是潘满仓大儿子潘金福,他是个默默无言的人,有时候几天都不说一句话,见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只知道默默地做活。好在村里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格,也都不说啥。参加了农业合作社的劳动后,他刚开始也还是默默地做活,谁说啥他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听到好笑的时候,他就悄悄地笑一笑。后来就笑出了声,再后来冷不丁也能冒出一句话来。 天热得连蜻蜓都只贴着树阴处飞,好像怕阳光灼伤了自己的翅膀似的。炽热的火伞高张在空中,热得河里的鱼沉入了水底,鸟儿也不敢飞出山林,村里的狗也是伸长舌头喘个不停。到了中午,人们热得受不住了,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只好到树阴下去乘凉。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在烈日的蒸晒下,都显得没精打采。只有知了还在枝头一个劲儿地叫着,好像在喊:“热咧,热咧!” 这样的天气,叫庄稼咋能受得了,麦子马上就到了灌浆的时候了。眼看着麦苗的叶子黄了,尖尖上也干了。再看看天,只见万里晴空,飘浮着几朵淡淡的白云,根本就没有要下雨的意思。要是再没有雨水的话,今年的夏天就会颗粒无收。 人们着急,潘满仓更急。他是农业合作社的社长,是这个大家庭的领头人。再不想办法,这么多的人口,一年到头吃啥,喝啥呀!他急忙找来了社里的柳继孝、张老虎几个人商量。他们只是闷着头抽烟,一筹莫展。潘满仓知道,靠人手端肩挑来抗旱,那简直是做样子哩。解放前,他和他爹潘有财为了抢救干旱的庄稼,肩膀磨烂了,胳膊也端肿了,也没有多大的效果。他思考了几天,觉得必须依靠农业合作社这个集体组织,利用人多力量大这个优势,抗击突如其来的旱情,绝不能眼看着庄稼旱死。“我想从村后的老牛坡根开挖一条水渠,把大柴打柴沟引到庄稼地里。” 柳继孝听了,惊奇地看着面前的潘满仓,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挖水渠,亏你想得出,咱汉王村人老几辈子啥时候挖过水渠?” 潘满仓说:“过去没挖过,因为都是一家一户地干哩,没那力量。如今不同了,咱们是社会主义的农业合作社,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咱们有的是人,有的是大牲畜,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张老虎对潘满仓的想法也提出了异议。“满仓叔,咱们汉王村祖祖辈辈都是靠天吃饭,靠人挖水渠抗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潘满仓的脸上透视着坚毅的神色,不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坚定,他的手在空中一挥,划出了一到弧线,好像那就是一条挖出来的水渠似的。“现在是啥年代了,是毛主席领导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想干啥就能干成啥。咱们就是要靠农业合作社的人力物力,创造出祖祖辈辈也没干成的事情。让他们看看,干社会主义的人,就是能够创造出人能胜天的奇迹。”他越想信心越足,当即召集农业合作社的男女劳力,开会,把他的想法给大家一说,五六十号男女立即炸了锅一样,嘀嘀喳喳议论起来。有的说:“挖水渠,人老几辈子都没想过,哪有挖一条水渠就能救活庄稼的。” “咋不成,人家山外不是就用水浇地哩么,庄稼长得比咱们的好得多哩。” “难道修个水渠,麦子就有救了?” 着急的潘满仓,挥挥手,制止了大家的议论,说:“修渠引水,浇灌庄稼,从古代就有了,大禹治水,不就是修水渠放水哩嘛。咱们闲话少说,大家如果想过好日月,听我安排就是了。五爷给我牵牛,我扶犁在前边开沟,潘婶给张老虎牵牛,张老虎扶犁,在我开出的沟里再朝深的开。其他男劳力由继孝哥领着,把犁出的沟朝宽的挖,剩下的女劳力,在后面把水渠里面抹平,踏实,不要叫水漏掉了。咱们说干就干,大家立马回去拿工具,到村后老牛坡来,咱们开渠放水救庄稼。” 男人女人们疑疑惑惑地回去拿来了工具。刚好,老牛山坡边上,原来种地的人家,害怕山上下来的水把地冲了,都在地头修了个排山上洪水的小水沟,引水渠只要在这小水沟的基础上开挖,就会省下不少的功夫和体力。 天上的太阳好像是故意要考验他们似的,把过量的光和热尽情地喷洒在这些出力流汗人的身上。走在前面的五爷头上滚动着汗珠,顺着他脸上的皱纹虫子一样的朝下滚落着,他一手拉着两个牛的缰绳,一手抓起衣裳的前襟擦着脸上的汗水;跟在他后面的潘满仓,几乎是用唯一的胳膊和身子夹着一副木犁,倾斜着身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压着犁的过桥,希望通过他的努力,把水渠开挖得深些,修建的快些。他的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脸上的汗珠子雨点一样滴落在他扶着的犁杖上,翻起的黑土里,他已经顾不上管这些,一门心思地盯着眼前翻起的沟漕。跟在潘满仓后面的张老 虎就没有潘满仓那么难了,他在潘满仓已经犁起的基础上,再朝深的犁一些,好让后面的人们能修建的快些。剩下的男人们,在柳继孝的率领下,前面的部分拿着镢头,看哪里的沟渠高了,就赶紧挖一下,后面的部分男人用铁锨把已经翻松的土铲起来,把已经犁开的松土,铲起来堆在向着坡下麦地的一侧,再后面的女人们有的用铁锨拍打,有的用小木板拍打,有的用镢头砸,有的用脚踩,力争把水渠整修的光溜些,让水流淌得快些。 第一天干下来,潘满仓的胳肢窝就磨破了,鲜血浸透了他的马夹,也染红了他扶着的犁把。几个小伙子要换他,他坚决的谢绝了,甚至都拉不下来,说:“别耽误功夫咧,麦苗儿等着喝水哩。再耽搁就救不了麦子咧。”杏花心疼得掉着眼泪,潘满仓却装着轻松的样子说:“真是个女人家,真是没见过啥,当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一只胳膊叫日本鬼子砍掉咧,我都没流一滴眼泪,照样砸死了那个鬼子。如今干这算个啥,不就是磨破点皮肉嘛,有啥哩。过几天就长好咧,麦子要是干死咧,可就再也救不活咧。”潘满仓的劲头带动了大家,进度比他预想的快了些,他看着即将修成的水渠,估计再有两天就修好了,干渴的麦苗就能喝上水了。想到这里,他对大家说:“妇女都回去做饭,男人在干上一会儿,咱们争取明天把水渠修好,明天晚上通水浇地。成不成?” 张老虎高兴地抹着脸上的汗水,说:“能成么,那怕咱今黑来不睡觉都能成,只要能救了麦子的命,人累些没啥。” 妇女回去后,男人们把妇女们还没干完的活路接着干完了,天已经全黑了,大家这才喊叫着这疼那疼的回去了。 第二天,整整一天,男人们除了吃饭,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到了下午,一条三里多长的水渠终于修好了,虽然看起来还很简陋,但放水是可以的了。潘满仓就叫张老虎和潘满屯到大柴打柴沟挖开缺口,放水下来,张老虎高兴地说:“好咧。”扛起一把铁锨和潘满屯走了。 到了晚饭前,紧紧张张劳累了两天的人们,有的躺在地上歇息,有的坐在地上抽烟,有的在争论着水能不能下来的时候,张老虎从上面跑来了,喊叫着说:“快来看啊,水下来了。”几个年轻人跑到刚修好的水渠一看,一股不小的水头,像一条蛇一样,扭动着身子,冲刷着水渠,朝下流淌而来。几个年老的太劳累了,也坐在地上高兴地笑着,五爷说:“还是满仓说得对,新社会人多就是好,只要想干,就能干成啥事。”王友仁也说:“就是的,多亏当初没听有些人的意见,不然咱们就剩下吃麦杆了。”旁边一个接着说:“你还吃麦杆哩,再不浇水,连麦杆也长不起来,你就吃你老婆的奶去吧。”另一个接着说王友仁。“他老婆的奶还抡不到他吃哩,他儿子还霸着哩。”潘满仓见大伙儿都很高兴,说:“是这,现在把人分成两班,每班两个人,轮流浇水,剩下的全都回去睡觉。今晚上第一班,我和谁?”张老虎立即喊叫说:“我。”潘满仓看看,说:“能成。那就咱俩晚上前半夜。后半夜谁呀?”大家都喊叫说我我我,潘满仓就指定了两个精力比较充沛的小伙子,叫其他人都回家去歇息,明天早上再来换班。柳继孝说:“第一班还是我和张老虎来,你的胳肢窝磨破了,你先回去吧。”潘满仓说,“我是个人,又不是豆腐渣捏下的。这么点皮伤,能把咱咋?你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已经连续干了两天了。”他们又推让了一番,潘满仓还是留了下来。 天依然是蓝蓝的天,依然飘着几朵薄薄的云彩,密集而灼热的太阳光依然尽情地喷射着,大地上的热浪滚滚,即就是早上起来,也很少看到过去的露珠了。没有参加农业合作社的人们的心啊,焦急得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眼看着麦苗儿黄了,就赶紧担水浇,看到一瓢水倒下去,“吱”地冒一股热气,只留个黑湿的印迹,土地还是干得冒烟哩。没几天的功夫,庄稼全枯死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而潘满仓的农业合作社由于修建了一条水渠,把大柴打柴沟引到了地头,麦苗儿“呼呼”地喝了够,似乎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麦收后,人们一算账,这么旱的天,农业合作社的收成几乎没有减产,有些地块还比往年增产了。所有的人都对农业合作社另眼相看了,参加了合作社的人暗自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参加合作社的人,安然神伤,后悔莫及。王富贵见人就说:“简直把人的肠子都悔断了。”他们找到潘满仓,提出要参加他们的农业合作社,潘满仓却说,要和社里的人们商量商量,只要大家悦意了,他没有意见。结果,社里的人都说,参加可以,得到秋收后,那样才好结算呀。 到了秋后,汉王村的人全都加入了潘满仓的农业合作社,成了蓝山最大的农业合作社。 有了粮,农闲再挣点钱,农村人的日月就算过好了。村里有的人家就把过去的草房拆了,盖成了瓦房。汉王村也成了附近有名的富裕村,有女子的人家都想把自己的闺女嫁到汉王村里来。村里有几户人家给儿子订亲,都要把潘满仓请去,说是做个证见哩,其实是觉得潘满仓带着他们走上了富裕路,想感谢他。每每说到这个事儿时,潘满仓总是一句话:“这不是我,是共产党的政策好,是毛主席领导的好。我们都要记住共产党的恩,只要永远跟着毛主席,以后的日月会比现在还要好得多。” 柳叶也来找潘满仓,说是潘满仓托人给她介绍的人,她悦意了。“我想来想去,像我这条件,也找不到更好的。背锅子(驼背)就背锅子吧,反正除了难看,也不影响啥。”潘满仓说:“你这么想就对了。咱农村人,只要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就比啥都强。我这两天就去说说,如果人家也悦意,咱就趁热把事儿给办了。”柳叶心有不甘,觉得委屈,想想,当姑娘的时候,她也是这七村八乡的一支花哩。可人的命天注定啊。最后费尽了周折,受了那么多的磨难,落得今日这个下场,她咋能甘心么? 但她还是点了头。 过了两天,潘满仓把牛圈沟的背锅子牛铃接到他的家里,准备叫他和柳叶成亲哩。虽然说,已经解放几年了,政府成天叫人们破除旧陋习,树立新风尚。可在农村,有些风俗习惯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改得了的。他把牛铃一岁多的儿子叫金枝给带着,杏花已经到柳叶的家里去了,做些结婚准备。按农村人的习惯,寡妇或骡夫结婚,必须到了晚上才行。参加婚礼的人也要少,一般都是最重要的亲戚和婚姻见证人,其他的亲戚和街坊邻居都不请。就是请了,人家也不会来。牛铃这边准备好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潘满仓就和牛铃坐在堂屋里说闲话。他这才认真地把牛铃观察了一番:他背上长了个脸盆大的疙瘩,是乡下人常说的背锅子,脸也很长,是乡下人常说的马脸,脸上的五官倒也端正,眼睛不大鼻子挺高,还算说得过去。从到家里这一会儿看,人还是本分的人,也很活泛,不是那种木呐人。听说他还会木匠的手艺,有了时间,给人家做做家具,也能挣几个零用钱。就是住在牛圈沟上头,山高路远,没人悦意嫁到那上面去。从表面上看,牛铃还算平静,看不出有啥紧张或者不自在的地方。但有时会低下头,不敢正视旁人。也许是背锅子的自卑吧。 看看天色已晚,潘满仓对牛铃说:“天不早了,那咱朝家里走吧。”牛铃站起身,他比潘满仓就矮了一头。他把手里的旱烟锅子别在了裤腰上,拿起身后的一个包袱,说:“走。”潘满仓对金枝说:“你们几个乖乖地在家里蹲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咧。”听到金枝“哎”的一声应答后,他等牛铃出了门,从外面把门挂了锁。转身在前面领着路,朝柳叶的家里走。到了半道上,潘满仓听到后面“噗噗唼唼”的声音,回头一看,见牛铃蹲在地上,解开了手里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了几件女人穿的衣裳,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你走吧 ,走吧。你好好过你的日月,我跟牛棚也该有个新家咧。你就不用再操心咧。”说着,把手里的衣裳一件件地扔到了山坡上,河沟里,又急匆匆小跑了几步,这才跟上了潘满仓。到了柳叶的家门口,门外的场院里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个香炉,柳叶先递给牛铃三根香,自己也拿了三根,先后点燃了,一块儿插在了香炉里,一块儿跪倒,磕头,作揖,转身在火盆里烧了几张火纸,然后叫牛铃从火盆上跨了过去。柳叶从旁边端起了一只木升子,里面装着包谷,到了碾房里转了三圈,把木升里的包谷给房屋的四周撒了一遍,这才回到了屋里。潘满仓进了屋,发现柳继忠和柳继孝两个坐在房子里,谁也不说话。潘满仓进去打招呼说:“哟,你们比我还早哩。”他们两个赶紧站起来,跟潘满仓打招呼说:“支书来咧。”潘满仓笑笑,在炕边上坐了,说:“柳叶的事情一办,你们的心病也就去掉了。”柳继忠似乎没听见,柳继孝头一低,叹息了一声。这时,柳叶领着牛铃进来了,说:“这是咱大哥,二哥。哥,这就是牛铃。”牛铃赶紧给柳继孝和柳继忠递上了手里的纸烟,说:“大哥,二哥,我是山沟里长大的人,没经过啥事,柳叶和我朝后的日月,还得请两个哥哥多照应哩。”两兄弟还是叹息了一声,啥也没说。柳叶转身对潘满仓说:“潘支书,你先和我哥坐着,我和牛铃去把娃接回来,咱好吃饭。杏花妹子把饭菜都弄好了。说完,也不等别人说啥,转身就出了房门。细心的潘满仓看到了柳叶眼里滚动的泪珠。 晚上,潘满仓和柳继孝、柳继忠、柳叶、牛铃他们一块吃了饭,柳叶就算结了婚。 忙完了柳叶的事,潘满仓拿出了家里的积蓄,到庙街的商店买了布料,棉花,给葫芦岔的樱桃过了花布,说下了阴历十月十二给金福成亲。 紧赶慢赶,十月十二到跟前了,潘满仓的院子里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这是他给大儿子娶媳妇,也是他主持家务以来第一次办这么大的喜事,还因为他是支书,是农业合作社的社长。所以,他不能把这事办得太寒酸,再说,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也不像旧社会那样穷了,他和杏花的意思,都想办的差不多,也借此机会热闹热闹。去年给金福把婚事说定后,杏花就专门养下了一头大肥猪;潘满仓种秋的时候,专意多种了些办事要用的麦子、洋芋、萝卜、白菜等;到了跟前,又买了孺米;老早就请背锅子牛铃趁着种了秋,收之前的空档儿,做了一个大木柜。他和金福把厦屋的房子重抹了一遍,又刷了一遍白灰,盘垒了一个大炕,杏花也早就准备好了炕上的被褥铺盖。到了跟前,又在院子里临时垒了两个桶子锅灶。十月初十,潘满仓就请下了村里做菜的厨师和帮忙的人。 到了十二,天还没亮,杏花就抹黑起来了,把昨天已经刮皮插成片的洋芋片煮熟,把粉条泡好,把米倒在锅里熬着米汤。这时,天才朦朦亮,潘满仓起来了,金福和金枝也起来,各人在忙乎各人的事情。七岁的金寿也爬起来了,他的任务是领好四岁多的妹妹金叶。候鹏飞和桃花也带着四个娃来了。解放后,他把几个娃的名字全给改了。大儿子国栋要去帮忙抬陪嫁,大女子国花要在锅上帮忙做饭。桃花把小儿子国良和闺女国蕊的肩膀一拍,说,“快去,看你金叶妹子和金寿弟弟起来了没,和他们耍去。”他们刚刚把屋里屋外的阵势摆开,村里帮忙的人就进了院门,也带来了自家的桌子和凳子,摆在了院子里。金枝拿着抹布把几个要用的桌子擦干净了,杏花和柳叶帮着做菜师傅摆上了四个菜一壶酒,端来了蒸馍和米汤。婚事总管柳继孝急忙安排帮忙的吃饭,大家喜气洋洋喝着酒,吃着菜,嘴里也闲不住说着笑话。 这时候,柳继孝到处也找不到金福在哪达,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就问潘满仓,潘满仓一想,说:“这狗日的,肯定在牛圈里喂牛哩。”他说着,跑到牛圈里一看,金福果然在牛槽里给牛拌料哩。他二话没说,拽着金福的胳膊就拉到了院子里,张老虎看到金福大喜的日子,还在牛圈里喂牛哩,就说:“金福呀,你咋还忙着喂牛哩,你是跟牛成亲哩还是跟人成亲哩,还不赶紧歇息,把劲儿攒足,黑来哪有劲儿弄事哩。”旁边的人也笑着说:“就是的就是的,第一黑来可费劲的很。”金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咧着嘴嘿嘿地笑着,其它人也都跟着“哈哈”地笑了。刚好杏花从院子里走过,急忙拉住金福说:“唉呀,好我的爷哩。你还不赶紧吃些饭,人家抬家具的马上就走咧。”金福愣着,不知道该到哪里吃饭,柳叶给他端来了一碗米汤,拿了一个蒸馍,金福接过来,就势蹲在了院子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第七章 第七章 金福的饭还没吃完哩,帮忙的就喊叫着“走走走,赶紧走,新娘子早就等不急咧。”杏花听了,把金福的饭碗给夺过来,拉扯着他进了上房里屋,拿出了她早就给做好的一套粗布黑衣裳,叫金福换上了,又从箱子里拿出了几个红纸包,装在他的衣裳口袋里,说:“记住了,到了你丈母娘家,如果有人拦住了你,不叫你进门的话,你就给人家掏个红包,给给。记住,一次只给一个。”金福刚要出门,杏花又一把拉住了他,叮咛说:“到了你丈母娘家,嘴放勤勤些,见人就打个招呼,别像个木头人似的。今儿个,不管在哪儿,可千万不敢喝酒。”边叮咛边把红绸子做好的大红花斜戴在金福的身上,推出门,说:“快去,人家都上路咧。”金福这才嘿嘿地笑着,赶上去了。 十多里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升到三杆高的时候,金福和帮忙的来到了葫芦岔。 胡三的家里也是人来人往的,忙得不可开交。从地势看,葫芦岔的两个山包好像是两个连接着的葫芦。人家都分散在葫芦腰上。这里的人少,一家子基本上种十几二十多亩地。也基本上是靠天吃饭。如果风调雨顺的话,收成还不错,吃饭不成问题。他们种地也和汉王村的川道里不一样,到了春天去把种子种下,到了夏天,麦子黄了收麦,到了秋天,苞谷、豆子熟了,收苞谷豆子。到现在了,他们都还没入社哩,都是一家一户地干着。胡三在葫芦岔也算是个能人哩。解放的时候,蓝山县成立了建筑工程队,他在那里干过两年,练就了一手高超的泥瓦匠技术,由于家里地多劳力少,负担太重,媳妇一个人维持不下来,他这才回到了葫芦岔。呆到家里,他也没闲着,那里有了泥瓦匠的活儿,人家都喜欢请他干,只要家里的活儿能脱开身,他都去做。完了,多多少少都要给他些工钱,这就让他的手上有了活泛钱。比其他的农民强了许多。他的家坐落在葫芦岔的半山腰上,门前整出了一块大场,用来收获碾晒庄稼。樱桃出嫁的这天,他门前的场上放着油漆得红亮红亮的一个大木柜,一对红亮的箱子,还有一个立柜,一个吃饭的小桌子,梳妆台和两个大椅子、脸盆架子。每个箱子上面放了两床新缝制的绸缎被子,红柜子上面摆着两个脸盆,镜子、毛巾等等。这都是胡三给闺女的陪嫁。这样的陪嫁在葫芦岔还是比较齐全的。陪嫁旁边剩下的地方,摆满了从村里借来的桌子凳子,桌子上的荆条蓝蓝里,放着炒熟的包谷豆子,核桃、板栗、柿饼等吃食,还有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已经碾碎的上等的旱烟末子,供前来贺喜的人们闲坐时吃的。吃食都是给女人和娃娃们准备的,男人们很少有人坐在那里吃这些东西,都是坐在一块抽烟谝闲传。 接亲的队伍刚从山洼口一露头,娃娃们就喊叫起来。“接媳妇的来咧--,接媳妇的来咧--。”屋外的人俯身看看,赶紧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屋里的人也都跑出来看,主要是看来了多少人,架势有多大。快到胡三家里的时候,张老虎拿出了一串子鞭炮,提在手里“噼噼啪啪”地放了,意思是告诉亲家,我们接亲的人到你门口了。胡三家的总管是他的弟弟胡四。他长着大胡子,看起来高达魁梧,脸颊上悬着两块嘟噜嘟噜的肉,挤得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没多少地方了。他走到出入的路口边上,先递上一支纸烟,拉住了五爷的手,张开小小的嘴巴子,笑眯眯地说:“五叔,您老来咧。”五爷嘴里喘着粗气,点着头说:“来啦。”金福就跟在五爷的后头,楞了半天,才叫了一句“四叔。”就赶紧朝边上溜。抬陪嫁的人高声喊叫着,“哎哎哎,让让,让让。”站在旁边的胡四赶紧着,给前来抬陪嫁的人递烟。把大家都招呼着在场上的桌子上坐下了。 这个时候,胡三和媳妇从家里出来,朝汉王村的人一一打了招呼。女方家的席面就拉开了。这时候,谁也不管谁了,接亲的、送亲的、帮忙的、送礼的,都围坐在桌子上吃席哩。先上了四个小碟子,里面是油泼辣子,油泼蒜泥,精盐和酱醋水儿。接着上来的是一个精制的铜酒壶和一个酒杯,等不及的人们就把酒倒在酒杯里,自己喝完了,把酒杯再传给自己右手的人喝。随后,上来了一盘凉拌洋芋片,白生生的洋芋片里加杂着红萝卜片、青辣椒和油炸豆腐片,看起来五颜六色,闻起来香味扑鼻。 “来来来,各位请。”每个桌子上都有个招呼人的人,菜一上来,他先请大家吃菜,他才能拿起筷子跟着吃。 在人们忙着吃席的时候,樱桃已经在家里的房子里打扮着哩。伴娘给她脱了里面的裤头子,穿了一条大红的裤子,上身穿了一件大红的夹袄,头发已经洗过了,乌黑发亮的。她的脸上已经擦了胭脂,脸蛋看起来有红有色的,嘴唇也用红纸给轻轻地沾了,比平时看起来红了很多,头上插了一朵花儿。看起来可比平常好看多了。她今天可不能随便抛头露面,收拾打扮完了,她的二姨给她端来了一碗挂面,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说:“樱桃,快,先把饭吃了。”樱桃心里有些难受,一想到就要离开自己的爹和娘了,也不知道潘金福会对她怎么样,心里就空落落的。她说:“我不想吃。”二姨劝她说:“好娃哩,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一直要折腾到半夜里,你现在不吃些饭,咋撑得住哩。听话,快吃吧。”樱桃想想,也是,今儿个无论如何也要撑到天黑哩,现在不吃饭,再就没时间了。就接过了二姨手里的碗,慢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在樱桃吃饭的同时,金福的丈母娘让人把金福悄悄地叫到了另一个房子里,给他端来了一碗挂面,里面还有几个荷包蛋,叫金福快吃。金福看了一眼丈母娘,见她的脸上高兴地笑着,满脸的慈祥,啥话也不说,就接过面碗吃起来。胡三婶一边看着金福吃饭,一边给金福叮咛说:“回去咧,你们两个要好好的过日月,俩口子要互相体贴,都放的好好的,千万不要闹仗打锤,叫旁人笑话。”金福也不吭声,只顾吃着饭,点着头。 等金福吃罢了丈母娘的的荷包蛋,外面抬陪嫁的人已经做好了走的准备。他们用两根木椽绑在大柜的两边,椽头上横绑一根绳子,再用一根扁担穿过绳子,四个人就把一个大木柜抬起来;抬箱子的人就简单得多了,只要用绳子把扁担捆在箱子上就成了,挑椅子的就更简单,扁担的一头挑上一个。这些都准备好了,胡四来到樱桃的屋里,说:“外面都准备好了,等着启程哩。”樱桃一听,当下就扑到了胡三婶的怀里,叫了一声:“娘--”,眼泪“哗哗”就涌了出来,她二姨赶紧拉住她,说:“好娃哩,不敢哭,今儿个是你的好日子,甭把脸上的妆哭瞎了。想你妈了,就回娘屋来走走。”胡三婶也抹着眼泪说:“娘会去看你的。走吧,噢--。”旁边送亲的给樱桃盖上了红盖头,换上了新红鞋。等在门口的堂哥进来,背起樱桃朝门外走,放到了屋外的花轿跟前,花轿的地上放了一块红布,叫樱桃的脚踏在红布上,上了轿子。 场院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看着樱桃的陪嫁和花轿嘀嘀喳喳地议论着。 “走喽--。”张虎娃一声高喝,接亲的队伍启程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碎娃,主要负责燃放鞭炮,走一截路,他就从衣裳的口袋里掏出个鞭炮,点着了,朝空中一抛,随着鞭炮“叭--”地一声爆响,他的小脸上就乐开了花。走在他后面的是潘金贵,他担着随礼。担随礼的一般是新郎的弟弟或本家兄弟。他用一根精致的扁担担着两个同样精致的篮子,一头的篮子里装着一碗包谷,一碗谷子,一碗米,一碗小麦等粮食,粮食里伴有核桃、板栗、糖果等。这叫送粮,意思是闺女嫁到婆家后,粮食吃不完;一头挑的是一块木柴,一块红线包扎着的银元,还有一些锅碗碟子等,是娘家人想叫闺女到了婆家不缺财,吃用不完。新娘的轿子跟在担随礼人的后面,新郎跟着花轿。过去的新郎身上还得带一把刀,碰到了 土匪,新郎就要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媳妇。新社会没有土匪了,新郎就再也不用带刀了。抬陪嫁的人都跟在新郎的后面,还有娘家送亲的亲友们,跟着陪嫁的后面。远远望去,接亲、送亲的队伍至少也有几十人,离离拉拉的足有半里长。 接亲的队伍快进汉王村的时候,一个年轻媳妇突然跑了出来,把一条长凳横在了路中间,在长凳上一坐,一副不准通过的架势。这也没啥恶意,民间的这一习俗,一个是朝娶亲的人家要个红包,图个喜庆。另一个是为了叫抬陪嫁的人,乘机放下肩来,歇息歇息,喘口气。金福看见后,也不说啥,走到跟前,做了个揖,掏出了他娘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了这位大嫂,她这才笑哈哈地把长凳挪开了。接亲的队伍继续前行。 接亲的队伍还没到潘满仓的院子门口,早就有人跑到院子喊叫开了。“来咧来咧,新媳妇到门口咧。”涌在院子里的人们,立即朝院门外面走,想先看看接亲的队伍到底有多大的阵势。担随礼的潘金贵把随礼担里的银元交给了总管柳继孝,然后把担子里的粮食一古脑儿抛洒在院子里。碎娃们就挤着抢拾着抛在了地上的糖果和核桃。这当儿,花轿就进了院子,早就有人给下轿的地方,铺上了红布。村里的张美英走过来,揭开花轿帘子,把樱桃扶了下来,走过了院子中间的火盆,到了上房的堂屋。 在堂屋,要举行繁琐的拜堂仪式,司仪候鹏飞一声吆喝:“婚礼开始,日生上下本天星,福禄寿喜挂中厅,红字对子分两旁,祖宗积德挂上方。大字顶一本是天,八仙红桌摆堂前,大红喜烛分两边,喜气袅袅透上天。新郎新娘跪--。”潘金福和樱桃一前一后跪在了地上的草垫子上。“一拜天地--。”金福和樱桃就磕头。候鹏飞又喊:“二拜高堂--。”,旁边的人赶紧把潘满仓和杏花拉到了八仙桌的两边坐下,杏花还没忘了整整自己的衣裳。金福和樱桃低下磕头,潘满仓和杏花的眼睛都有些潮。潘满仓突然想起了死在日本人手里的父母和妹妹,还想起了潘有财和潘吴氏,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他的今天。杏花也想起了自己的爹和娘。虽然她后来知道了,潘有财和潘吴氏不是她的亲爹亲娘,可她的心里没有一点儿不亲的感觉,直到现在还时常会想起她们。候鹏飞再喊:“夫妻对拜--。”旁边的人就笑着,把金福和樱桃的身子转过来,把两个人的头按在了一起,两个头碰得“咚咚”响,樱桃还轻轻地叫了一声:“唉哟娘呀!”惹得跟前的都笑得前仰后合的。 随后,旁边的喜娘给金福和樱桃递上了酒杯,自己唱着歌儿,叫一对新人敬酒。樱桃就跟着金福,一敬了天,二敬了地,三杯洒在了大门外,四杯敬双亲,五杯敬来宾。下来新人互敬。金福和樱桃先把两个酒杯进行交换,喜娘上来,把两个杯子里的酒倒在一起,再分成两杯,递给两个新人,高声唱着交杯歌儿,金福和樱桃慢慢地喝下了酒杯里的酒。周围的人都噢噢地叫着,为他们喝彩祝福。 接下来,喜娘把一个大红的绸子被面,中间打上“同心结”,一头交给了金福,一头递给了樱桃。由金福牵着在前头走,樱桃跟着在后面,在人们的簇拥下,出了上房,来到他的新房里。 到了厦屋里,两个人坐在炕边上,谁也不说话。张美英笑呵呵地说:“这两个都瓜着哩。金福,你还不把你媳妇的盖头揭咧,看看你媳妇长得舒坦不。”金福这才颤抖着双手,轻轻地从樱桃的头上揭下了红盖头。樱桃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张美英看了,高兴地说:“哟,我的天呀,这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么,长得这么心疼的。金福呀,你真有福气呀,娶了这么个心疼的媳妇。”金福只是咧着嘴,笑着,也不吭声。 就在这个时候,国良从门外跑进来,喊道:“外面来了两个穿黄制服的人。”人们都以为是公安上来人了,村里又出啥事了,就赶紧涌出院门,想看个究竟。一看,一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脸膛,但眼睛很大,炯炯有神,穿着一身退了色的黄军装。旁边还跟着一个姑娘,高挑的个儿,也穿着一身黄白色的军装,样子更好看,一头齐耳的短发,又黑又浓,圆圆的脸盘子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高高的鼻梁子十分生动,厚厚的嘴唇红润润的。小伙子高兴地对大家笑着,问:“这是谁的家,在干啥哩?”围观的一个人说:“这是潘满仓的家,给他大儿娶媳妇哩。”小伙子听了,脸上立即兴奋起来了,拉着姑娘的手,大踏步地朝院子里走。看到院子中间的柳继孝,小伙子放开了姑娘的手,上前拉住柳继孝的手,说:“继孝叔,你不记得我咧?”见柳继孝盯着他的脸,半天没反应,就接着说:“我是金禄啊,潘满仓的老二啊。”柳继孝还在迟疑着,张老虎走上前来,拉住了小伙子,说:“唉呀金禄啊,你可回来啦。把你爹你娘都想死了。”潘金禄看看张老虎,一下子抱住了他。这时,金叶已经跑到上房里对潘满仓说:“爹,我金禄哥回来咧。”潘满仓的心思还在准备着给大家开席哩,他弓着腰,正在地上的老笼里找着啥东西,就没注意听,就说:“你说啥哩,那里要啥哩。”金叶又说了一遍。“我金禄哥回来咧。”潘满仓惊讶地站起身,抬起头,问:“你说谁?”金叶有些不耐烦地高声说:“我二哥金禄,回来咧。”说完也不管潘满仓了,赶紧跑到院子里看热闹了。 潘满仓急忙出了上房门,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高个子青年,穿着一身黄色的军装,就愣怔住了。潘金禄一抬头,看到上房的屋檐台站着一个人:高个子,穿着一身崭新的黑粗布衣裳,头上全是白发,连方盘脸上两道眉毛也是白的,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闪动着惊喜和刚毅,刮过的白胡子茬子隐隐约约。潘金禄心潮澎湃,这就是他的爹,把他推到革命道路上的爹。他来不及想别的,赶紧拉过女军人的手,走到了潘满仓跟前,高声叫了一声。“爹,我回来啦。”又扭头对身旁的姑娘说:“这就是咱爹,敬礼。”潘金禄的话音刚落,俩人齐刷刷地举起了右手,向他的爹致以军人的最高礼节。潘满仓没想到潘金禄会给他敬礼,这叫他一下子想起了八路军,那里就是兴敬礼哩。他急忙把自己的右手也抬了起来,可是,他已经不会敬礼了,手指也岔开着,挥手不像挥手,敬礼不像敬礼,惹得院子里的人哈哈地笑了起来。他放下了自己的手,说:“回来咧好,回来咧好。”话没说完,眼泪就淌下来了。这时侯,杏花从里屋扑出来了,险些把潘满仓撞到了,她琅琅仓仓地扑到了潘金禄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两眼急急忙忙地扫视着金禄的脸,完了,又把金禄浑身上下齐齐摸了一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珠泪滚滚。她用拳头在金禄的胸腔上捶打着。“你这个没良心的,这些年跑到哪瘩去咧。把娘都急死咧。”她还没打几下哩,旁边的姑娘拉住了她的手,说:“大娘,可不敢打他,他腔子上有伤哩。”杏花听了,愣愣一下,就赶紧住了手,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潘金禄的衣裳,只见还算白净的胸腔上有一道几寸长的口子,还有几个小伤疤。杏花轻轻地抚摸着这些伤疤,问潘金禄。“疼不?”潘金禄握住了杏花的手,说:“不疼了,娘,早就好了。”站在跟前的几个人,也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潘金禄身上的伤疤,都知道那是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中留下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虽然年龄不大,却已经为革命付出了这么多,都不由在心里对潘金禄肃然起敬。杏花拉住了姑娘的手,说:“呀,看人家这姑娘长得多俊啊,像刚开开的桃花一样好看。”潘金禄急忙给杏花说:“娘,她叫徐翠莲。是我的女朋友。”杏花一时还弄不清女朋友是啥意思,旁边有人给她说,就是未来的儿媳妇,杏花听了高兴地笑着,连声说:“好好,好好。”这时,桃花和候鹏飞也来到了跟前,不等他们开口,潘金禄就拉住了候鹏飞的手,说:“姨父,你和我姨都好吧。”候鹏飞高兴地扶着 眼镜,说:“好好,好着哩。”桃花站在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金禄和徐翠莲,金福拉着樱桃也到了跟前,金福看着金禄,只知道笑,不说话,还是樱桃大方,有些羞怯地叫道:“兄弟,你可回来咧,把咱娘都想死咧。”她的话还没说完哩,金枝、金叶和金寿也都挤到了跟前,杏花一个个地拉着,给金禄和徐翠莲介绍了一遍。潘满仓又把樱桃娘家来的人介绍了一遍,金禄和徐翠莲一一问好。柳继孝见时候不早了,就喊道:“好啦好啦,后边的日子还长哩。大家赶紧准备,咱们准备开席啊--。”帮忙的,干活的,都恋恋不舍地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吃完了席,天就快黑了。樱桃的娘家人都赶回葫芦岔去了。 汉王村的人还都不想回去,也不像往常那样闹着耍媳妇了。他们都围坐在潘金禄的跟前,听他给村里的五爷、柳继孝和潘满仓等老人讲说,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鬼子的事情哩。 张老虎急急地问:“你见过美国人没,他们长得啥样子,得是个个都凶神恶煞一样,凶得很?” 潘金禄笑了说:“我和美国鬼子面对面地打了四年多,还能没见过?他们也是人呀,一个身子上长着一个头,两个胳膊两条腿。他们个子高大,鼻子也大,行动没咱们人灵活。他们老早就想打这一仗哩,吃的饼干、罐头,穿着衣裳,坐的车,运货的轮船,飞机大炮,枪支弹药啥都准备的齐齐的。倒是咱们,啥都没准备,就开过去了。没飞机没大炮,缺枪支少弹药,连起码的吃的,用的,穿着的都没得。唉呀,这五年打的真是艰苦啊!” “听说你在朝鲜都当到团长咧,得是的?”候鹏飞问。 潘满仓笑着说:“我刚到朝鲜的时候,当的是营长。后来,当了团参谋长、团长。现在回来了。” “乃你回来干啥呀?” “我已经调到了咱们蓝山县,担任县长工作了。从今往后,我就和你们一起,建设咱们的国家,叫大家都过上天堂一样的好日月。” 谁也没想到潘金禄这个时候会回来。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人,晚上睡觉都成了问题。好在桃花家就在村里,潘满仓屋里屋外乱糟糟的,怕金禄领回来的徐翠莲住不下。就想叫金禄领着她到桃花家里住几天,可金禄说要跟爹和娘说话哩,杏花听了,很是高兴,就叫金枝和金叶、金寿都到桃花家里住去。让金禄和徐翠莲住在了金枝的屋里。 第八章 第八章 应该说,汉王村的自然条件并不好,村子的前面有一条河,名叫灞河。顺着河道是一个川道,不宽,不到一里地。川道的平地很少,村里的多数土地都在村子的后面,七沟、八梁一面老牛坡上。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坡上,每块地面积都不大,有的几分,有的只有几厘,小得可怜。这些坡梁地缺边少堰,人老几辈子就生活在“三天无雨苗发黄,下点急雨地冲光”的日子里。由于耕地面积小,又缺肥缺水,十分贫瘠,产粮自然就很少。过去,一家一户各种各的地,谁也不会想到把这些地都整修成大块平整的肥地。 成立了合作社以后,潘满仓觉得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他酝酿着汉王村的《十年造地规划》,要将七沟八梁坡地变成肥沃平整的良田。潘满仓有他的道理:山区有山区的好处,沟多坡多潜力大,深沟筑坝能淤成“刮金板”,山坡里切外垫就能造出好梯田。没有长流水,蓄住洪水保住底墒也能种地打粮食。他的具体设想是,在坡的下斜面垒起一层层石坝,把坡的上斜面挖下去,把高出的土垫到低处,使斜坡变成平地,使小块地变大块。 为了动员大家共同奋斗,识字不多的潘满仓,从候鹏飞那儿找到了愚公移山的故事。然后,他把社里的主要干部集中起来开会,给大家讲了愚公移山的故事,讲了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大家一起带领群众完成这个《十年造地规划》,他用愚公移山里的话表述着自己的思想:“咱们三年不行用五年,五年不行用十年,我们这一辈子不行,还有我们的子孙。叫他们接着干下去。” “满仓哥,你这想法好倒是好,恐怕弄不成。”柳继孝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说。 潘满仓和其他人都惊奇地问:“咋咧?” 柳继孝说:“你们也不想想,按说哩,这事是个好事情,把小坡坡地变成了大块平地,旱涝保收哩。但要把这后山坡都改造了,那是个多么大的工程,咱们村里统共才有多少劳力?地里的庄稼还种不种了?再说,就是咱们悦意干,群众不一定都悦意干,得是的?” 潘有贵听了,提出了相反的说法。“群众干不干,关键看干部。这事情要人人都同意,那是不可能的。只要多数人悦意干,乃咱就干。毕竟这是个对大家、对子孙后代都有好处的事情嘛。” 张老虎、张翠兰几个听了,也都表示,这是个世世代代受益的好事情,哪怕在咱手里干不完,也要把这事情干下去。 汉王村的决策层经过了一番讨论之后,做出决定,要落实潘满仓提出的《十年造地规划》。 修坡造田的消息一传出来,就在汉王村里引起了反响。 汉王村不大,庄稼人都没什么好饭食吃,但吃饭时的乐趣却不小。到了吃饭的时候,男男女女端上一个大碗,聚集在学校门口,庙堂跟前,边吃饭边谝闲传,人们都把这种场合叫做“饭场会”。在最近的饭场会上,他们议论最多的就是修地、造地的事。大家又想起了潘有财和潘满仓河边造地的事。人们都说,如今地主打倒了,又办了农业社,40多户人家合成一家,难道这么大的集体,就治不了汉王村这点山? 有人说,山大沟深,满村不过才50多个劳力,哪年哪月才能把地修好?潘满仓又用他所学到的愚公移山的故事回答说:“山再大,沟再深,治了一山少一山,治了一沟少一沟。地哩,造出一亩是一亩,造出一分是一分。多一分地总比少一分地好吧。况且,十年规划做成了,可以造出几十亩地,一家能多一亩多哩。按咱现在的产量,一亩收成三百多斤,等于一家一年多三四百斤粮食哩。再加上旱涝保收的产量,哪家不多分五六百斤粮?” 潘满仓的产粮账,说得大家的心里忽悠忽悠地动了起来,党员思想统一了,干部的思想统一了,村民的思想也统一了。于是,改造汉王村山川的第一场战斗在1956年的冬天开始了。 第一个改造的对象是茅草沟。那是一个斜挂着的山槽,有一里多长,十几丈宽,是汉王村后山最小的一条沟。它虽然小,但改造起来也不容易。他们数了数,为改造茅草沟并把这条槽砌成梯田,共需筑二十多道堤坝,其工作量不算不大。 改造茅草沟的行动在冬天开始,这也是汉王村人“修地”工程的特点,他们从来都是利用冬季农闲时节改造山梁。在合作化以前,依靠个人的力量造地、修地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人们冬季就只能闲着,依靠少运动,多睡觉,少吃饭来减少粮食的消耗。只有在走上集体化道路的情况下,集中大家的力量,才能向恶劣的自然环境宣战。 秦岭山区的冬季,寒风刺骨,滴水成冰。但走上集体化道路的汉王村人,劳动热情空前高涨,对冰天雪地毫无畏惧之情。50多个劳力全部上阵,就连五十多岁的潘有贵也乐呵呵地到了劳动工地。人们见他年纪大了,劝他回去,他却说:“我做了一辈子修地的梦,可一辈子也没能修出一亩地。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就是没有工分,能挖上几镢头,我也高兴哩。” 隆冬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地下开了。茅草沟里大雪纷飞,劳动工地上却热火朝天,人人干得浑身淌汗。每天天刚亮他们就出了村,星星眨眼才收工。他们吃在地里,憩在地里。潘满仓领着四个壮劳力垒坝打先锋,二三百斤的大石头,两人一努劲就垒上去了。石头把潘满仓冻得麻木的手碰破了,血一点一点滴在石头上,一圈一圈的散漫在白石头灰石头和灰白石头上,就像雪地里盛开的朵朵梅花。张老虎劝潘满仓说:“满仓叔,你的手都碰流血了,你回去歇着吧。” “这点伤也算伤。旧社会我和你三爷修大河边上的地,把脚砸伤了,烩脓了,肿得像个大蒸馍,也没停下歇息。还甭说这么点伤,就能把我咋。”他像没有伤手那么回事,连眼都不眨一下,就忙乎着干了起来。 在冰天雪地里筑坝造地,饭都要由村里的妇女们做好后送到沟里。天冷路远,刚出锅的热饭,挑到工地上,饭的上面冻上了一层冰,这就是汉王村人常说的“冰碴饭”。他们从山坡上拾来干茅草,点上火,把盛饭的磁缸子、磁盆子放到火上烤一下,就狼吞虎咽地把中午饭解决了。 困难没有压倒汉王村人,相反,是汉王村人战胜了困难。人们一直干到腊月二十九才收工,刚过完年,正月初三,他们就又上了工地。 冲天的劳动热情使工程进度大大提前,原计划用三个月时间完成的工程,结果只用了两个多月就干完了。完工后经过丈量,他们新造了3亩耕地。这个数字与后来的造地数字相比还是很小的,但它毕竟是汉王村人破天荒地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力量,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取得了胜利,对于坚定村民改天换地的信心意义重大。为了纪念合作社依靠集体的力量所取得的这个胜利,人们将茅草沟改名为“三亩台”。 汉王村人治理茅草沟的行动,很快就引起了蓝山县的重视。县长潘金禄带着县里的几个头头脑脑们,参观了“三亩台”。人人都说,是社会主义激发了人民群众的力量。汉王村造地的事很快就上了省里的报纸。这年年底,蓝山县推举潘满仓出席了关中地区劳模大会,潘满仓还在会上作了典型发言。这是潘满仓第一次在大型会议上发言,他讲得客观实在。会后,在吃饭的时候,地委书记在总结讲话时说:“希望其他合作社也像汉王村那样,不仅要搞好当年的生产,而且也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这样,集体经济才能逐步壮大,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才能逐步体现出来!” 地区的劳模大会激发了汉王村和潘满仓的干劲,他们把《十年造地规划》修改了,提出了更高的目标:条条荒沟变良田,块块坡地变梯田,跑土、跑水、跑肥的“三跑田”变成保土、保水、保肥的“三保田”,使汉王村的土地旱涝保收。 潘满仓把这个规 划先拿到支委会,又拿到支部会讨论,征得支部大会同意后便在社员大会上宣布。他对乡亲们说:“十年规划是长远之计,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目标。比如眼下我们要大战老牛坡。尽管山大沟深,可山是死的,人是活的。垒了一条坝是一条坝,垫了一块地是一块地,为什么干不成呢?能干成一个三亩台,就能干成三个三亩台,八个三亩台,十个三亩台。”他又说:“工程倒是大一些,但工程越大,越要及早动手。只有干才能变。不敢动手,消极等待,就是再过几辈子,汉王村还是老样子。所以,不要有任何幻想,要有长期战斗的准备。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二十年;这一辈子不行,还有儿孙后代嘛!只要像老愚公那样,挖山不止,总有一天汉王村会变样的!” 村民的激情被潘满仓点燃了,一场更大规模的造地行动紧接着就展开了。 修好了茅草沟,汉王村人又乘胜前进,连着两个冬天,把老牛坡修成了五亩台,把牛圈沟修成了四亩台,牛槽沟也给修成了两个两亩台,牛奶山也修成了五亩台。 但是,哪一棵树不经过风吹雨打?哪一条船不经过浪击潮颠?汉王村人在改造山川的第六个回合,修建牛奶山的时候,就一连失败了两次。 牛奶山,顾名思义,地形就像个牛奶堆放在地上,高低落差约六七十丈,是汉王村最高最险的一条,山高坡陡,乱石堆积,野草杂生。 最凶险的时候是每年的夏秋时节的雨季。由于山高坡陡,高低落差大,每逢大雨时节,雨水就会沿着两旁的牛奶山泄入到牛沟子里,整个山沟便如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大大小小的石头在洪水的冲击下顺势乱滚,肆虐横行。如果不是有了潘满仓,汉王村肯定不会有第二个人想要治理牛奶山。 在治理牛奶山的会战中,汉王村的劳动力全部上阵。还没干两天,突然张虎娃喊叫着跑来找潘满仓,说:“满仓叔,你赶紧看去,牛奶山挖出死人头了。” 潘满仓听了,先是一惊,接着,看着张虎娃的脸,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谁会把死人埋到这么高的山上?不可能。“再甭胡说咧。”张虎娃见潘满仓不相信,就拉着他的胳膊到山上,一看,果然是个人头骨,还有几块腿骨。人们一下子炸了锅。潘满仓请来村里最老的潘有贵,问他知道不知道,是谁把先人埋到这半山上了?潘有贵也没听说过。这一下,人们都不干了,嘀嘀喳喳地回了家。 事情传到了候鹏飞的耳朵里,他给潘满仓说,可能是过去埋下的。如果是古墓,要给国家报告哩。潘满仓想想,就是的,不管是不是古墓,报告给县里,请专家来看看,有个说法,村里人也就踏实了。 省里的考古专家一看,说是很早很早的古代人埋的。他们挖了周围,又挖出了一些死人的头骨等等,就用塑料袋子都装了,拿到省城检验,研究去了。 后来从省城传来消息说,挖出的骨头已经快一百万年了,这让世界吃惊,因为这是发现元谋猿人和北京猿人之后的第三次发现,时间比北京猿人还要早三十多万年哩。 这让汉王村的人吃惊不小,也感到骄傲和自豪。 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他们拿出了冲天的干劲,到了年三十才收工,刚过年就又接着干了起来。依然是起早贪黑,依然是吃着冰碴饭。经过艰苦奋战,他们筑了三十八道堤坝,填了几万方土,造出了三十八块地。量了量,足足二十一亩地! 开春以后,汉王村人高高兴兴地在新造的地里播下了种子,眼看着种子破土出芽,长成禾苗。社员们在地里施肥、松土,期待着秋天的收获。 然而雨季来了,一场暴雨冲垮了大坝,也冲走了地里的土、肥和禾苗。社员们心痛,潘满仓更是心痛。但是他只能把痛苦埋在心里,而不能表露出来,因为他还要带领大家再次上阵,二战牛奶山。 这年冬天,牛奶山第二次响起了劳动的号子。这次他们总结了第一次失败的教训,认为是坝基不深,坝身不厚,石块太小,阻挡不住洪水的冲击。于是这一次,他们便加深了坝基,条条石坝的基础挖到四尺多深,坝身由一层加到四层, 石头也全找那些一个人搬不动的大石头用。为了减缓洪水的冲击,他们还在沟的上方修了一个一亩地大小,约两丈多深的“水库”,并在山坡上刨了些鱼鳞坑。 整整一个冬天,汉王村人终于在春耕前,牛奶山再次呈现出喜人的景象:三十多道大坝整齐排列,二十多亩耕地平平展展。春耕播种时,他们在鱼鳞坑里栽上了树木,在沟沟沿沿上种上了霸地龙草。夏季,他们给庄稼锄草时,汉王村人心情激荡,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番丰收在望的景象,风中摇曳的小树,翠绿如墨玉的苞谷苗儿,沟沟坎坎上,霸地龙草郁郁葱葱,像一张绿色的大网罩住了牛奶山。他们又一次期盼着,在昔日野狼出没的地方,能收获粮食。 老天爷又一次给汉王村人出了一道考试题。一阵电闪雷鸣之后,接着便是倾盆大雨。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潘满仓从睡梦中被大雨唤醒,他穿上衣服,提着盏马灯就奔牛奶山去了。在暴雨中,他仍能听得到那一条条石坝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这一声声的巨响告诉他:牛奶山是制服不了的,这里长不了庄稼。 苍天这一次给予汉王村人的打击不能算不重,除了潘满仓外,许多人都哭出了声,信心也动摇了,各种风凉话、泄气的话、讽刺挖苦的话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什么:“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水有水道,要把这么大的水闸住,水往哪流?”什么:“人不和水斗,猫不和狗斗,人能有多大本事,还能斗过龙王爷!”还有人说这是“千日打柴一火烧,三冬辛苦一水漂”,还有人说潘满仓:“卖豆腐置下河湾地,浆里来,水里去”。更有人说:“跟上你们白白挨了两冬冻,往后守在家里闲一冬,八抬大轿抬,也不去牛奶山挣工分了。” 潘满仓非要创出一番好日子来,他不会半途而废,他一定要干下去,而且一定要干成功。这种性格在以后的岁月里,助他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当然,也给他惹下了不少麻烦。 在第三次会战牛奶山之前,潘满仓又上山来了,头上裹着毛巾,身上披着夹袄,腰里别着烟袋,坐在牛奶山上,他那干裂、粗糙得像松树皮一样的手,捏着他的旱烟锅子,不停地装着,抽着,活像童话里的老仙翁。看起来,他平静如水,其实,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不是滋味,他的心痛啊,看着满目疮痍的牛奶山,黑紫的脸庞扭曲得像个干扁的地瓜,哀伤的眼窝里涌动着苦涩的泪水,他咬着牙齿,嘴唇紧紧地闭着,脸颊上的颧骨坚硬地向外突出着。他的心在颤抖: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开眼哪,难道你还嫌中国人遭受的苦难不够多吗?日本鬼子烧杀抢掠,国民党横征暴敛,死了多少活蹦乱跳的人呀!毛主席好不容易叫我们活得像个人咧,我们就是想过几年好日子,你就这样跟我们过不去呀,他右手抓起一把冰冷的沙土,嘴里怒吼着:“为啥,为啥呀?你不想叫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偏偏要过好日子,你不想叫牛奶山上长庄稼,我们偏偏要叫他长出更加茂盛的庄稼。我们是共产党人,在共产党的面前,从来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擦掉了眼里的泪,藐视了一眼乱石丛生的牛奶山,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下了牛奶山。虽然他不知道这次修整之后会是个啥结果,但他知道,修整了就有土地,农民有了地,就啥也不愁了;不修整的话,将来的土地会越来越少,慢慢的,子孙后代就没吃的了。他又想到了那天去西安,路过灞桥走过的那座石桥,那桥是什么年代修建的,潘满仓不知道,反正很早了。这么多年,天天那么多的人、车负重从桥上通过,但桥却从不会倒塌,为什么?他想来想去,觉得是拱形石条在起着作用。如果将牛奶山里的石坝也筑成拱形的,洪水来了不 是也不会被冲垮吗?想到这里,他跑步进村,和汉王村党支部的干部们一起总结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分析失败的原因,制定了新的方案。这个新方案变直线坝为拱形坝,拱背朝着来水的方向,以增加石坝承受洪水冲击的能力。 潘满仓虽然没有学过什么物理力学,但他勤于观察,肯动脑筋,能够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问题,想出别人想不出的办法。这是他的过人之处。 有了主意,他还要说服党支部委员和全体党员。潘满仓又召集了支部会议和党员大会。他把自己拿定的主意说给大家听,让人们讨论。潘满仓激动地噙着眼泪说:“白米饭好吃,五谷田难种。百日连阴雨,总有一朝晴。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干。世上的啥事都不会那么容易的,咱们豁出这条命,也要叫老天爷看一看,是天能胜人,还是人能胜天!”他还特别强调:我们走的是前人没走过的路,怕摔跤还能爬山!不能从牛奶山撤退,不能挫伤人们的革命锐气,不能给共产党、集体经济脸上抹灰!他坚定地挥舞着右臂,吼叫着说:“我们是共产党人,为了叫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宁可少活二十年,也要叫汉王村的日月换新天!” 大家的劲头又被他鼓动起来了。关键时刻村党支部支持了潘满仓。 第三次大战牛奶山的劳动号子又吹响了。这次的任务更艰巨,全沟要筑三十二条大坝,最高的大坝是两丈多,灌浆用的石灰就要三万多公斤。打坝用的石头要从山上开,要从山上运下来。几万方土被水冲走,几万方土又要重新垫起来。这样巨大的工程只能靠人的两只手、两个肩膀来完成。计划一公布,大家都争着要上“前线”。开工那天,全村十七对夫妻一起进了沟,七户社员全家上了阵。当时,只有六十多个劳力的汉王村,就有七十多人出了工。 潘满仓把三战牛奶山当成了一场战役,他就像个战场指挥官一样调兵遣将。所不同的是,作为一名指挥官,他永远是身先士卒,出现在最危险、最艰难的地方。潘满仓是个垒坝的能手,石头不论大小、方圆,只要到了他的手里,就变成了听凭摆布的东西,放在哪里都合适。秦岭山区的冬天,北风刺骨,但有潘满仓带头,人们个个奋勇争先。潘满仓一边干活还一边鼓舞士气,他说:“天冷冷不了热心,地冻冻不了决心,寒风吹不倒信心。”村里最老的共产党员潘有贵,在旧社会给候耀祖扛了半辈子长工,他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还吃不饱肚子。如今他担负着开凿石头的任务。每天启明星一露头,他就背着工具上了山,严酷的冷风把他的双手冻裂了,手上的血染到了石头上,头上的汗珠也滚到石头上,而他还是干得那么欢。 开工第十天,一场大雪下了几寸厚。潘满仓像往日一样,早上起来,拿了一把扫帚进了山,把工地上的雪扫开,打碎了冰凌,又叮叮当当干了起来。太阳升起来了,上工的社员给他捎来饭,揭开一看,这可不是冰碴饭了,而是整个冻成了冰疙瘩。潘满仓感到肚子饿了,拿起饭来就啃。有人劝他点火烘一烘,他说:“这算什么!旧社会逃难,饿极了,连河里的冰疙瘩都啃哩。咱这苦里生穷里长大的人,没那么娇嫩!”大家听了,更感动了,议论说:“潘支书,有朝一日你下世咧,我们一定为你立个碑。”潘满仓笑着说:“牛奶山二十多条大坝,条条都是我的碑,不用再立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的八月,汉王村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已经很长时间没下雨了,地里早就有些旱了。刚开始下雨时,如丝的小雨从空中降落,雨点是那样小,雨帘是那样密,给群山披上蝉翼般的白纱。雨丝很细,很绵,像春天飘浮的柳絮。大家都还高兴得很。说,这一下子可有了睡觉的时间了。有的人就钻在被窝里,“呼隆呼隆”地打起呼噜。下到第二天的时候,人们觉得差不多了,河里的水已经涨了起来。到了第三天,雨点连成了线,“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天地之间像挂上了一幅巨大的珠帘,迷蒙蒙的一片。透过窗子往外望去,屋檐底、大树下,满是躲雨的人,可大树似乎一点也没有庇护他们的意思,一会儿向东摇,一会儿向西摆,让雨点儿把他们一个个变成了落汤鸡。人们有些着急了。潘满仓再也坐不住了,就穿上了雨衣,上了山,先看了看老牛坡,三亩台,都没啥,可到了牛奶山,他一看心里就急了。原来在上面修建的小水库,已经都灌满了,再下雨水就没地方去了,很有可能会冲了下面的几十亩庄稼。他抬起头,看看天,像天河决了口似的凶猛地往下泄,看不透云层到底有多厚。线一样的雨水密集地浇灌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像这汉王村的沟沟滩滩一样,雨水顺着他的脸颊、鼻子两边朝下流,到了嘴边上,有的顺着嘴边流走了,有的灌在了他的嘴里。前两次的景象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有个不吉祥的预感,像草丛里突然穿出的一条蛇,在他的心里“跐溜”一下闪没了。睁眼看时,旁边的小水库已经胀满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扑到了水库边上,用瘦骨嶙峋的右手挖开了水库边上的土,让水顺着山坡的边边流淌下去。就在这时,张老虎也来了,他的手里提着个铁锨。潘满仓一看,二话不说,一把抢过来,顺着平整的地边挖开一条水渠。由于潘满仓的脚上早就被泥水浸透了,挖起来一滑一滑的,张老虎就上来接他手里的铁锨。潘满仓着急地说:“你别管我,赶快去叫村里的壮劳力,都拿上铁锨上山来。”张老虎看着下雨这阵势,也不敢耽搁,嘴里叮咛潘满仓说:“叔你自己小心点。”潘满仓已经顾不上说话了,手脚配合,挖开了绿油油的苞谷杆儿,挡在了挖出的水渠边上,让洪水猛兽们从旁边下山去了。 时间不长,队里的青壮年都来了,潘满仓赶紧把他们都分开,几个人负责一条沟,他说:“咱们现在只能采取丢卒保车的办法,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一定要顺着山坡挖个沟出来,让水淌出去。整地咱费了力气,庄稼也长得这么好,但大家一定要记住,舍不得娃娃打不住狼。该损毁的庄稼也不要心疼。”他吩咐完了,就赶紧叫大伙儿分头去挖沟。 就这样,在狂风暴雨的七天七夜里,汉王村人在泥里、水里搏斗。妇女队长张翠兰领着一些姑娘和年轻媳妇,刚刚把几十头大牲口从快要倒塌的圈里救出来,忽然听见潘有贵喊:“抢救粮食呀,仓库快塌了!”张翠兰看看眼前的女人和几个老人,知道很难把粮食抢救出来,就派了个人一边去山上通知潘满仓,一边领着跟前的人们直奔仓库。夜色如漆,放着粮食的老房,土皮一片一片地掉下来,抢救粮食的工作十分危险。但是,张翠兰毫不犹豫地冲进去了,柳叶也随着冲了进去,随后赶来的候鹏飞和几个老师也冲了进去。他们冒着房子随时都可能倒塌的危险,虎口抢粮。扛的扛,担的担,只用两个小时就把上万公斤粮食运到安全的地方。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轰隆一声响,集体的仓库裂开了一尺宽的大缝,泥土哗哗地塌了下来。 七天七夜,汉王村人没合眼。他们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村民潘满贵的房子塌了,全家五口人没有地方住,潘满仓就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还帮他们砌好火坑。杏花宁肯自己吃些苦,也要把房子让给更加困难的人家。随着被冲毁的房子越来越多,大家就干脆挤在一块住。 天降大雨的时候,潘金禄正在省城开人代会。会议期间,暴雨自天而降,会议也就临时增加了一项议程:讨论如何组织人民抗灾自救,恢复生产,重建家园。但潘金禄此时的心思已经不在会场上。县里把电话打到西安城里向他汇报灾情,话刚说到半截就断了,原来洪水冲倒了电线杆子,蓝山与省城的联系也中断了。 第九章 散会后,潘金禄心急如火地往回赶。但途中的灞河正发洪水,滚滚洪流冲毁了小桥,冲得石头满河床乱滚。作为在山区长大的农家汉子,潘金禄不会游泳。再说像这样的河流,即使会游泳也无济于事。但是,人一旦坚定了意志,办法还总是能想出来的。在几个年轻人的帮助下,前拉后推的他总算过了河。 潘金禄回到县里,开了个简短的抗洪抢险会,就把县上的领导和机关干部分到了各个乡村。他来到最偏远的汉王村,在洪水面前坚强不屈的汉王村的乡亲们,见到潘金禄后一个个都哭出声来。人们七嘴八舌地哭诉道:“潘县长,咱们的庄稼冲了!”、“仓库也塌了!”、“往后,这日子咋过呀!”。潘金禄看着面前的乡亲们,个个衣衫褴褛,满脸愁苦和疲惫。他高声说道:“乡亲们,由于咱们汉王村抗洪行动早,安排得好,损失是最小的。大家放心,有共产党在,有毛主席在,这样的困难是吓不倒汉王村人的。咱们人人都有一双手,能把沟沟坎坎的山坡改造成肥沃的良田,当然会把倒塌的房屋和冲毁的土地再建设好。”他的一番话给汉王村人又鼓起了生活的勇气。 其实,最难过的莫过于潘满仓,汉王村的山山水水都凝聚着他的汗水与心血,艰辛毁于一场大雨,他比谁都难过。但他已经成为一个见过世面,当了劳模的村支书。他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他是汉王村人的主心骨,他的一言一行一个表情都会在他的村民中产生重要的影响:如果自己表现出悲伤,汉王村人就可能灰心丧气,那就真正是前功尽弃了;而如果自己能够挺住,汉王村人就会信心不倒,汉王村的山水就可以重新得到治理,汉王村这个先进就可以再放异彩。 潘满仓没有更多地谈论梯田、大坝和房屋,因为谈论那些会使人越谈越泄气,而气可鼓不可泄是毛主席教给他的一种最基本的领导方法。于是,他便向着没有受到损害的方面说:“人都在,牲畜也都在,粮食也都抢出来咧。” 潘金禄知道,有他坚强不屈地爹在,啥困难都压不垮的。突然,他想起了毛主席说的话,世间万事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于是,他站到了村中间的戏台上,给大家鼓气,说:“人在就是大喜!山是人开的,房是人盖的,有了人,一切都会有!遭了这么大一场灾,一个人没有死,人在就是大喜事呀!遭了这么大的灾,几十头牲畜没有损失,这是不是喜?咱们的粮食保住了,饿不了肚子,土地刮了,我们重新修;房塌了,我们重新盖,走了旧汉王村,来了个新汉王村,大伙儿说是不是呀?” 本来是一场大灾,经他这么一说,人们真的开始转悲为喜了。潘满仓给乡亲们搞“忆苦思甜”,他说:“要是这次大灾发生在旧社会,那就算完了,不知有多少家要死人,要卖儿卖女,要去逃荒要饭。咱们上了点年纪的,不都还记得民国二十三年那场灾吗,满贵他爹卖了三口人哩,村里死了那么多人,逃难走了那么多人。那时我和我爹拼命地保地呀,结果还是叫水冲了。我和我爹、我娘和杏花四个人,整整一个冬天,不还是把地修好咧。如今,咱们合作社这么多人,如果有人张罗着卖老婆孩子,大伙儿不把他当疯子才怪哩。” 潘满仓的乐观态度感染了大家,人们从他的话中得到了力量,一个个新的希望又向他们走来了。 安排完村里的事,潘满仓又到牛奶山上转了一圈。地里的损失确实严重,他估计,有近两百亩地不仅当年收不了粮食,第二年的庄稼也不好种。其余的六百多亩地里,庄稼倒的倒、歪的歪,还有的被埋在泥里。他走到一块玉米地里,蹲下身子把一颗倒伏在地上的玉米苗轻轻地扶起来,又用脚壅起一堆土,埋在苗的根部,轻轻地踩了踩,玉米苗还能够站住。这说明,只要抢救及时,粮食还不会绝收。 救灾先从哪里入手。潘满仓很快就制定了他的方针:先集中力量把地里被冲倒、被埋起庄稼扶正、培直,保证当年的收成,然后再修整房屋。 把倒伏的青苗扶起来是生产自救的当务之急。汉王村人紧急动员起来,在地里一株一株地扶起倒伏的庄稼,扶不起来的就几株合起来捆扎,他们戏称这是“组织起来”。 后来,在一次汉王村的社员大会上,张老虎又提出了一个改进意见。他提出,咱们白天干地里的活,晚上点上汽灯给新房平地基、抬石头。他的这个主意获得了大家的赞成。于是,大家便在白天到地里去扶苗修地,晚上则集中在规划好了的宅基地上抬石头,垒砖头,为建设他们的新家园而加班苦干。张老虎提出的这个新方法,后来被报纸的记者概括为白天救苗,晚上救房。 第十章 第十章 刚过完年,天上还刮着泠洌的寒风。阳坡面上的积雪开始消融了,阴面坡上的积雪还静静地沉睡着,四野的树木还像冬天一样,瘦骨嶙峋地在寒风里摇曳着。地里的农活还没法干。勤快的潘满仓正领着社员们出牛圈,一个学生跑来叫他,说:“大地主候耀祖回来咧,区长叫你赶紧到学校去哩。”这可是个爆炸性的消息,别说汉王村人没想到,就是汉王庙里的汉王、萧何怕也想不到哩。 人们立即涌到了汉王村学校,想看个究竟。潘满仓赶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平常是校长候鹏飞坐的办公桌后面,坐了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人,穿着四个兜兜的黑色中山装,大大的方脸盘子,浓浓的黑眉毛向两边上挑着,嘴也大得很。他就是庙街区的区长常贵阳。潘满仓跟常区长打过招呼,又跟办公桌跟前坐的一个公安打招呼,候鹏飞站在旁边,只见候耀祖直直地站在屋中间,低着脑袋,看不清他的样子。 常贵阳高喉咙大嗓门,说:“潘书记,是这,你现在就去通知群众,叫大家到戏台前开大会,请咱们刘公安把情况给大家说说,我再提个要求。既给大家是个交代,也便于你们以后开展工作。”潘满仓答应着说:“那好,我现在就去通知。”说完,从屋里出来,有人问他:“潘书记,咋回事,候耀祖咋回来了?”还有的问:“候耀祖回来咧,是不是分了他的地,还得给他退回去呀?”潘满仓心急火燎地说:“我也不知道,等一会儿开了会,就知道咧。”他拨开拥挤的人群,叫几个青年娃赶紧去村里喊叫人,集合开会。 人们听说候耀祖回来了,弄不清是咋回事,不大一会儿,村里的男女老幼都涌到了戏台前。 潘满仓陪着常贵阳和公安上了戏台,把候耀祖也叫到了戏楼上,叫他站在一边。候耀祖还是低着头,谁也不敢看。潘满仓对着戏楼下面的人挥挥手,喊道:“大伙儿静一静,下面请蓝山公安局的刘科长讲话。”他没有叫大家欢迎。从内心里讲,他不想叫公安的人到村里来的太多,公安来了能有啥好事?不是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就是抓偷鸡摸狗犯事的。这对一个村来说,不是给大家争光,而是给大家的脸上抹黑哩。 刘科长站在戏楼中央,对着下面的人群大声说:“乡亲们都看到了,旁边站的这个人叫候耀祖,是咱们村的大地主,解放的前几天,他跑到西安,隐姓埋名开了一家店铺,隐藏了起来。在咱们进行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的过程中,他向人民政府自首了。经过我们调查,候耀祖在当伪保长的时候,没有犯下人命案子,也没有做下反对共产党的事儿。人民政府考虑到他的这个情况,又能够自首,就对他进行了宽大处理。让他回到家里来,进行劳动改造,重新做人。虽然说,对他宽大了,但地主的成分改不了。希望乡亲们监督他,改造他,使他早日成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人。我说完啦。” 下面的人群立即嘀嘀喳喳地议论起来。潘满仓又挥挥手说:“大伙儿静一静,下面请常区长讲话。” 常贵阳站在戏楼中央,粗大的双手插在腰上,高声说道:“刚才刘科长已经给大家说了,候耀祖是咱们村里的大地主,过去靠剥削咱们贫下中农过日月哩。解放前一段,突然跑到了西安,隐姓埋名还做起了生意。就是这样一个大地主,咱们共产党并没有和他过不去,没有杀他,没有枪毙他。这说明咱们共产党是个与人为善的党,毛主席是个仁慈的领袖。在这里,我希望候耀祖能记住共产党的大恩大德,记住毛主席的大恩大德。好好改造,好好做人,早一天回到咱们新社会的怀抱里来。也希望咱们各位乡亲们能负起责任,监督他,改造他。”常贵阳讲完了,会议就结束了。候太太听说候耀祖回来了,和桃花一起来到会场上,会议结束后,候耀祖走下台来,走到了候太太跟前,这才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吭声。候太太盯着候耀祖看了半天,突然,抡起拳头,在候耀祖的身上乱打起来。边打边骂他说:“你咋还知道回来呀,你这个没良心的老东西,吭都不吭一声就不见咧,害得我娘们子好苦啊。”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站在跟前的桃花拉住了候太太的胳膊,说:“娘,别打咧。既然爹都回来咧,你就别怪他咧。咱们赶快回去吧。”桃花和候太太一边一个,搀扶着候耀祖朝家里走,候鹏飞低着头,远远地跟在后头。 开春后的汉王村,到处是一片绿色。山坡变得翠绿欲滴,各色花草竞相开放,村庄四周的杏、桃、李花相互争艳,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麦苗儿已经快一尺高了,在春风的吹拂下,“嘎巴嘎巴”地唱着歌儿,争先恐后地朝上伸张着胳膊;路边上的小草也不甘落后,朝四周伸长着身子,生怕旁人看不见自己似的。 村支书潘满仓背着手,急冲冲走在蓝山县到汉王村的路上。一条宽宽的黑大裆裤子,在春风里“哗啦哗啦”地响着,上身的褂子早就脱了,搭在肩膀上,头上已经出汗了,热气蒸腾,细密的汗珠子密密麻麻地趴在他的脸上,随着他走路时上下颠簸,有的汗珠子相互融合,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沟向下滑落着,他也顾不得擦一擦。他的心里急呀,县里的三级干部会开完了,会上传达了毛主席提出的总路线,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是咱农民自己的事情,咱得朝头里赶呀,虽然说上级不搞啥评比竞赛,但咱不能落在了旁人的后头。 走到村里的老龙头松下,他没有多想,伸手揭开了树干上打铃的绳子,“咣咣咣”地敲响了村里的大钟。 钟声响过,潘满仓这才感到有些热了。从肩头上取下褂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汗水。正准备掏出烟袋抽上一锅子烟哩,柳继孝就跑来了。老远就给他打招呼。“满支书,从县上回来咧。” “刚进村。”潘满仓急急忙忙地说:“是这,县上开会传达了毛主席的指示,叫多快好省地建社会主义哩。区上不再开会了,咱也就不开啥干部会了。直接传达到全体村民,看看咱们村咋样落实毛主席的指示,大干快上呀。你说得成?”柳继孝笑着说:“能成能成。” 村里的两个干部还没说上几句话,村民们就呼呼啦啦地集拢在他的跟前了,有的和他打着招呼,有的直接就问:“毛主席咋说,叫咱咋干哩?”潘满仓也顾不上一个一个地说,就转身上了旁边的戏台,站在台口,高声说道:“乡亲们,我刚刚从县里回来,参加了县里的三级干部会。会上传达了毛主席的指示。毛主席说,我们是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要改变过去一百多年落后的那种状况,被人家看不起的那种状况,倒霉的那种状况,要赶上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我们完全应该超过它,这是一种责任。毛主席还说,咱们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大的地方,资源那么丰富,又搞了社会主义,如果搞了五六年还不能超过美国,那像个什么样子呀?那就要从地球上开除你的球籍!”潘满仓挥舞着右手,激情振奋,好像他就是毛主席一样,正在指挥着全中国的人民赶超美国哩。“所以,超过美国,不仅有可能,而且完全有必要,完全应该。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中华民族就对不起世界上的其他民族,我们对人类的贡献就不大。毛主席还说,我们要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提高现在的农作物的产量。我们要做前人从来没做过的事情。” 潘满仓传达的会议精神,把汉王村的激情燃烧起来了。但到底怎么赶超美国,潘满仓也不知道有啥好办法。他叫来了柳继孝、张老虎几个种庄稼把式,商量,咋样才能提高产量。柳继孝说:“毛主席的想法对着哩,咱们人老几辈子都种地哩,也都想多收些粮哩。如今粮食多了,咱们也不想了。唉,还是毛主席老人家站得高,看得远啊。如今,他老人家号召咱提高产量,咱们就赶紧想办法。”潘金生说:“按照咱种地的想,要想多打粮,乃就得多多种地,如今这地的亩数是定数咧,就只有增加每亩地的株 数,株数多了,自然就收的多了。”柳继忠跟着说:“这要多收庄稼哩,就得把地肥跟上,多拥肥,才能多打粮呀。”潘满仓听了,和自己心里想的差不多,嘴里说:“对着哩,就是的。” “还有就是要密植哩,下的种子越多,长的苗就越多,收的粮食自然就越多了。” 张老虎坐在旁边,想了半天,补充说:“要多打粮食,还得深翻耕,庄稼的根才能扎得深,才能抗旱抗涝。”大家听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夸他说:“哟,咱老虎年龄不大,种庄稼还是个老手哩。”大家都笑了,这一笑,张老虎反而不好意思了。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潘满仓让柳继孝把大家说的都记录下,整理好,完了,开个群众大会,给大家讲讲这样种庄稼的道理,叫大家都按照这些好办法去种。 对种地的庄稼人来说,谁不想多收粮食?听说队里有办法提高庄稼产量,都高兴得不得了,老早就跑到地里来了,潘满仓叫柳继孝和张老虎给大家先示范咋深耕、咋密植。柳继孝赶着牛,在前边犁出一条深沟,张老虎在后面用铁锨把犁沟翻出来,给大家看,说:“深耕一定要深至一尺到一尺五,不能少于一尺,这样的话,才能叫庄稼吸收到深层的营养,庄稼才能长得壮实,长得好。”张老虎讲的深耕比较简单,社员们一看也就明白了。 上地肥也比较简单,潘满仓给大伙儿说了说:“往年咱们地肥不足,今年咱们上地肥要比往年翻上一翻,也就是给庄稼准备好一生的口粮。要生个壮壮实实的好娃,男人自己先要壮实哩得是?”他的拟人化说法,惹得大伙儿哈哈地笑了起来。 潘有贵接着给大家讲说密植,他说:“要密植就得多下种子,以往咱们一亩地下种多在二十多斤,收成大概是三百多斤,如今大伙儿就朝百十斤上瞅,如果籽种能下百十斤,将来就能收上千二三,好的能收到一千五哩。”他说着,就把手里的洋芋种子几乎是一块挨着一块地埋在了地肥跟前。 对庄稼人来说,这几样技术都不在话下,一看就明白了。有的说:“这有啥嘛,不就是比往年翻深些,肥足些,籽种下稠些嘛。” 潘满仓听了,高兴地说:“对对对,就是这,翻深些,肥足些,种稠些。记住这九个字,做好就成咧。”说完,叫大伙儿“开始做活吧。”大家“轰”地一下散开来,按照已经分配好的搭配干开了。 集体在一块做活就是有气势,远远望去,运送地肥的庄稼人,拉架子车的一边高兴地朝地里奔跑着,一边高声唱着歌儿,后边跟着担粪的,迈着欢快地步子,呼呼生风,扁担在肩膀上一上一下的忽闪着,有的还吱呀吱呀地发出了响声,人的脸上洋溢着虎虎生气,边走边高声地说着笑话,犁地拉沟的人兴奋地在空中挥舞着鞭子,嘴里“喔喔”吆喝着牛,上肥的一会儿嫌弃点种的种稀了,点种的一会儿嫌弃上肥的少了,就一边干活一边斗嘴。王兴旺不满地批评栗子说:“支书说了,翻深些翻深些,你看你翻的窝沟,还没得女人的屄深哩,那能长出好庄稼。”栗子笑了,说:“我当然知道你媳妇的屄有多深,这沟比你媳妇的屄深多了。”王兴旺并不生气,说:“说没你媳妇的屄深,你还屄犟的跟一样,叫你媳妇来脱下来比一下。”栗子听了,哈哈地笑着,站起身,对地里高声喊道:“张翠兰哎--,你男人叫你哩。”正在另一边下种的张翠兰听到了,也站了起来,问:“叫我弄啥呀,得是饿了要吃奶哩。你媳妇不是在跟前哩嘛。”栗子高声说:“你那奶咱到晚上再吃,你男人说我挖的坑没得你的屄深,叫你过来比一下哩。”张翠兰听了,也不生气,还是高声还击说:“你媳妇得是没长屄,难怪把你憋闷的,这不是现成的么,地里好几头母牛哩,牛屄也能用,就是大了些,你就将就将就算咧。”他们如此这般地说着粗话,叫金福的媳妇听了,觉得很不好意思,她已经有身子几个月了,自己先红了脸,和金福在一块做活着哩,就悄悄地对金福说:“呀,你看翠兰嫂子,咋啥话都敢说哩。”金福听了,就是抿着嘴笑,啥也不说。 农村人就是这,一边辛苦地劳作,一边说着粗话。解着自己的烦闷,活跃着自己单调的生活。 潘满仓的深耕、足肥、密植还没搞两天,也就种了十几亩,候鹏飞就找到了地里。他着急地拉着潘满仓的胳膊,说:“哥,庄稼不能这么种,这是违反科学的。”潘满仓不以为然地说:“啥科学不科学,毛主席啥不懂,难道还没你懂得多?毛主席说叫咱提高产量哩,你说,提高产量还不就这几条道道。”候鹏飞极力地劝说道:“提高产量对着哩,也就是这几条道道,这都没错。可毛主席也不是啥都懂,他又不会种地。”潘满仓立即打断了妹夫的话说:“没错就成,我就知道,毛主席说的还能有错?”说着,就准备转身去检查种植哩,候鹏飞拉住他的胳膊说:“好哥哩,你听我把话说完么,任何事情都有个度哩,超过了它的限度,就会走向它的反面,就要出问题哩。”潘满仓有些生气了,说:“鹏飞,不是我说你,论起文化,哥比不上你,这我知道,我也会听你的。可论起种地,这地里做活的那一个人都比你强,人家哪个不是种了几十年、十几年的地咧,你虽然岁数不小咧,但你种过几天地?” “这不是种过几天地,种过几十年地的问题,科学就是科学,对谁都是一样的。” 在潘满仓的心里,毛主席是无所不知的,毛主席说的话永远都是对的,绝不会错。解放后给农民无偿分地,号召搞合作化高级社,搞社会主义,到朝鲜打美国鬼子,哪一庄哪一件不是都说的着着的。他也不允许其它人说毛主席的不是。“你快去好好教你的书去,地里的事你就不要管咧。” “你这么干,是要招祸哩。从古到今,哪有把种子给地里铺一层的种地法,这浪费种子不说,将来长都长不出来哩。”潘满仓一下子不知道该咋说了,不要说他不懂那么多,就是懂他也说不过候鹏飞。候鹏飞几十年来看的书,都能装满几辆架子车,古今中外、文化教育、农业科技,没有他不懂的。潘满仓当然辩不过他。两人由争论变成了争吵,旁边的人就赶紧劝,越劝,他们争吵的越凶。正在地里做活的桃花见男人到地里来了,又和娘屋哥吵起来了,就赶紧跑过去劝。还没劝几句,就叫候鹏飞骂起来。“滚一边去你,你个农村婆娘懂个啥。”桃花在众人面前,也不好说啥,只是拉着男人的胳膊,把他朝地外头拉,生气的候鹏飞一甩,就把桃花摔倒在地里了。旁边的潘满仓没看清桃花是咋摔倒的,认为是候鹏飞打倒的,就从后面扑上来,一拳打在了候鹏飞的脸上,候鹏飞朝后退了几步,鼻梁上的眼镜片子碎了,镜片把脸也擦破了。没了眼镜的候鹏飞,看啥都是朦朦胧胧的,平常唯唯诺诺的他,今儿个好像脾气也大得很,看着前面的人模模糊糊的,好像是潘满仓,就扑过去用头顶他的肚子,没想到一下子顶在了张翠兰的肚子上,一下子把张翠兰顶了个四脚朝天,还爬在了张翠兰的身上,半天爬不起来。王兴旺本来是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一看,候鹏飞把自己的媳妇顶到了,还爬在她的身上不起来,觉得太丢人了,就扑过去,拽住候鹏飞的衣领子,拉起来,抡起拳头就打。边打边骂说:“你狗日的得是吃了屎啦,疯狗胡咬哩。”从地上爬起来的桃花,见王兴旺拽着自己的男人打哩,立即像发了疯的母狮子一样,扑过去抓住王兴旺的头发。潘满仓一看,他们打起来了,就过去拉架,可他把谁也拉不开,后面赶来的杏花一看,男人、姐姐和王兴旺俩口子打着哩,二话没说,也扑过去加入了打架队伍。一时间,有的用拳头打,有的用脚踢,有的抱着在地里滚,手脚一边打着,嘴里一边骂着,吐着,煞是热闹,加上村里拉架的人,就有十几个人卷入了这场争斗。 从地上爬起来的候鹏飞,影影糊糊地看 着面前的一群人影,打着骂着,不知道谁在打谁,骂谁。 直到柳继孝赶了过来,指挥着几个男人,把打架的男女一个个的拉开,一场因深耕、足肥、密植引发的“战争”才停战了。 事后,打了架的几家人像是结下了冤仇,相互之间也不说话了,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了。 打锤并没有影响深耕、足肥、密植的提高产量法。潘满仓还是像以前一样,领着大伙儿把队里的地种完了。 洋芋籽种刚种到地里,常区长就来了。他找到潘满仓和柳继孝说:“去年反右搞的不扎实,没有完成中央的任务。上级要求,要再深入,扩大战果哩。”潘满仓几乎把这事都忘了,去年他从报纸和广播上知道了一些消息,说是文化届、文艺届和知识届有部分人,对共产党的意见很大,还有人提出说要和共产党轮流坐江山哩。这当然是不能答应的,共产党历尽牺牲奋斗,才赶走了日本鬼子,赶走了蒋介石,清剿了土匪,社会刚刚安定下来,就有人问共产党要江山哩。报纸和广播上虽然说了好长时间了,但潘满仓觉得那都是城里人干的,农村没啥可反的。今年一开春,一头扎到毛主席提出的大跃进上了,把反右的事情早就忘到脑后去了。常区长说:“上头的文件来了,要在全党全国巩固和深化反右运动哩。你们这里的情况咋样?”潘满仓漫不经心地说:“咱们这里没啥可反的。” “我说潘满仓同志,你可不能对这件事情满不在乎,掉以轻心,你们去年的动静就不大。你下去认真查查,如果发现有人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要立即采取果断、坚决的态度进行处理。坚决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你先组织党员、群众学习中央的文件,叫所有的人进行对照,至少要上报一个右派候选人。”常区长风风火火,给潘满仓和柳继孝交代了一番,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看着常区长高大的背影,潘满仓对柳继孝发牢骚说:“啥,满不在乎,掉以轻心?还上报一个右派候选人,这又不是开人大会哩,还分派名额。”他挥舞着右手,说:“咱们这,都是些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贫下中农,对共产党感恩还来不及哩,哪里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哩?真是的。去年没得,今年照样没得。”柳继孝说:“区长叫咱报一个,是不是他心里已经有想法咧?”潘满仓若有所思地说:“不会吧,有右派咱坚决反,可咱们没有啊,咋反哩。”柳继孝提醒他说:“你别忘了,你妹夫候鹏飞可是个知识分子啊!”潘满仓听了,抬头看柳继孝,他的脸上怪怪的,似笑非笑,眼光闪烁不定,好像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心下一惊,难道他已经从区长那里得到了啥信息,或者给区长汇报啥事情了?哼,不管咋样,村里不能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想到这里,他拉下脸来,严肃地说:“不对呀,候鹏飞可是咱们共产党的老党员,地下工作者,给共产党出过力流过汗的人,他从来也没反对过共产党,也没有反对过社会主义啊。”柳继孝提醒潘满仓说:“咋没有,就前几天,他还反对咱们搞赶超美国那个种植哩,跟你打了一锤,你忘了?”潘满仓听了,觉得柳继孝是不是对候鹏飞有意见,想借机整他,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们之间也没啥矛盾和冤仇。他看看柳继孝,柳继孝也正盯着他,他就故意高声说:“嗨呀,就哪点破事,能说明啥?”他拍着柳继孝的肩头说:“我说老哥啊,咱们做人哩,还是多种花,少栽刺的好。你说,村里多个右派,对咱们有啥好处?你得整天教育他,监督他,改造他。多泼烦人呀,你说有的话,咱也没办法,如今就没得,咱何必非要弄个出来,对汉王村人有啥好啊?”不等潘满仓说完,柳继孝就打断了他的话,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咋能怕麻烦哩,你这思想可不对头啊。”说罢,扭身走了。 潘满仓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晚上,回到家里,潘满仓忧心忡忡,但又不好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必要给妹夫提醒一下比较好。于是,他披了一件外套,就到了候鹏飞的家里。前几天刚在地里打锤哩,他到了候鹏飞家里,候鹏飞冷冷地说了一句。“哥你来咧。”就坐到一旁不吭气了。桃花毕竟是妹子哩,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了,问:“家里都好着哩吧?”其实,桃花这话也问的多于,都在一个村里住着,又整天在一搭理做活哩,好不好的还能不知道?潘满仓嘴里也就随便应答着说。“好着哩。”就坐在了候鹏飞跟前,把自己的旱烟锅子拿出来,说:“你的旱烟哩,我这咋没烟咧。”候鹏飞就拿出了他家里的旱烟盒子,他平时是不抽烟的,随身也不带烟袋。潘满仓装上烟,点上火,抽了两口,才对候鹏飞说:“今儿个,常区长到村里来咧,说是去年反右搞的不彻底,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盯住你了。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哩。”他没有把柳继孝可能对他有意见的事说了出来,怕引起是非。候鹏飞听了,没好气地说:“我是个啥样的人,旁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共产党闹革命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出钱出力,偷偷地为党工作。共产党号召无偿分我家的地,我没说过二话,共产党对我爹宽大了,我感激还来不及哩,难道我现在还会反党不成?” “这我当然知道,我是怕,万一--。” 候鹏飞打断了潘满仓的话,说:“事实总归是事实,还有啥万一不万一的,黑的就是黑的,还能把它说成白的不成。你就不要操这个闲心了,得成。”潘满仓和侯鹏飞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没说两句,就觉得别别扭扭的。潘满仓感觉没意思,就站了起来,准备回去,候鹏飞和桃花也没留,潘满仓就悻悻地回家了。 没过几天,常区长就来到了村里,他亲自召开了党员大会,清查右派分子。进行了简单的动员后,他两眼紧紧地盯着候鹏飞,让大家说,村里的右派是谁。这样面对面地,谁能当面说谁是右派啊。常区长就点了潘满仓的名,叫他先说,潘满仓说:“按照上级文件的要求,经过我们反反复复地对照检查,我觉得,我们村里--没有右派。” 没想到,柳继孝一下子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地说:“咋没有,候鹏飞就是典型的右派。”其他的党员一下子呆住了,谁不知道候鹏飞是村里最老的党员,还没解放就入了党。惊得候鹏飞一下子站了起来,问:“我怎么是……”他的话没说完,常区长就拦住了,说:“候鹏飞同志,这是党员大会嘛,你要允许每一个党员表达自己的意见对不对。坐下坐下。”他指着柳继孝说:“你继续说你的。” 柳继孝得到了常区长的鼓励,心里就更有底了,他说:“我说这话并不是和候鹏飞同志有啥仇恨,没有。完全是为了执行中央的文件,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候鹏飞同志对解放后被划定为地主成份,无偿分了他家的地,心怀不满,对共产党、毛主席充满了仇恨。他反对毛主席提出的总路线。” 听了这句话,在场的党员更吃惊了,有的直起了腰,有的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愣愣地看着柳继孝,连常区长也有些怀疑地盯着柳继孝。柳继孝的脸微微地红了,他说:“毛主席叫我们提高粮食产量哩,我们就开会做了研究,准备通过深耕、足肥、密植的办法提高产量,可候鹏飞同志连学校的书都不教了,跑到地里拦挡。我们不听,坚持要干,潘支书说这是毛主席的号召,他说毛主席懂啥,能知道多少,又不会种地。这不是污蔑咱毛主席,这是做啥哩?” 常区长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潘满仓问:“潘书记,得是有这事哩?” 潘满仓支支吾吾地说:“候鹏飞同志是到地里拦我们咧,说我们不懂科学,这么个种法,要招祸哩。好像没说毛主席不懂啥,不会种地的话。”常区长又指着张翠兰问:“你说,有没有这事,说没说这话?” 张翠兰断断续续地说:“有这事,好像是说了。” 潘满仓刚想解 释,常区长“啪”地把桌子一拍,高声喝道:“胆大的候鹏飞,你竟敢说毛主席不懂啥,不会种庄稼。你这是典型地右派分子向共产党进攻的事件,是反对毛主席哩你知道不。就凭这一点,可以叫坐几年牢哩给你说。我看你就是汉王村的右派。你们谁还有意见。”他这几句话,吓得在场的几个党员都有些胆战心惊,潘满仓又站了起来,刚张开嘴,还没出声哩,常区长就挥手拦住了他,说:“大家都没啥了,咱就散会。” 候鹏飞的脑子“嗡嗡”地响着,会咋结束的,他是咋回家的,都不知道了。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其他几个人急急忙忙朝回走,耽怕区长叫住了说啥或做啥。潘满仓故意落在后面,他请区长到家里吃饭。常区长说,他刚好有事情要给他谈谈哩,就一边走一边批评潘满仓警惕性不高,立场不稳,村里出了右派还有袒护的意思等等。又说提高粮食产量的事儿,必须走在全县、甚至全省的前面,全省最早的农业合作社不能落在了别人后头。潘满仓不管区长说的对不对,他悦意不悦意听,嘴里都是是是、对对对的答应着。到了家里,潘满仓叫杏花赶紧弄了几样菜,叫金福到村里的烧酒坊买了两斤散酒,陪着常区长喝了起来。喝着喝着,高兴了,就提起了候鹏飞的事儿。潘满仓说:“区长,请您手下留个情,他是咱区里最老的地下党,为共产党做过贡献哩。千万不敢把他弄成右派了。”常区长的脸红红的,声音更粗了,说:“啥右派不右派的,你以为我想弄呀,是你儿子,潘县长下的死命令,分的硬指标,我这个当区长的,必须完成。你说我找谁去,找你,成不?”潘满仓说:“好区长哩,人都要有良心哩,人家在共产党最困难的时候,帮了共产党的忙,如今,共产党掌了权,就把人家弄成右派,踩到脚底下,影响共产党的威信哩。”常区长喝下一口酒,嘴里喷着难闻的酒气,说:“你以为我想弄哩?我也没办法,上面下的任务,我必须完成啊。”潘满仓又给区长倒了一杯酒,放到他的跟前,说:“区长,只要你这里放手,我到县里找金禄去,我给那个狗日的说。”常区长当然知道潘县长就是潘满仓的儿子,所以才没在党员会上批他的立场问题,他也跟着说:“就是的,找他狗日的去,谁叫他弄下这事情。”两人说着喝着,喝着说着,直到酒醉的差不多了。潘满仓把金福叫来,叫他把结婚时金禄送给他的军大衣拿来。金福站着不动弹,那是他最爱的一件物件。潘满仓瞪着眼珠子,低声吼道:“你狗日的得是脓啦,叫你把那军大衣拿来哩。”金福转身走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潘满仓赶到厦屋一看,金福怀里抱着那件军大衣,眼泪汪汪的。樱桃挺着个大肚子,在旁边站着。潘满仓到了跟前,一把扯过军大衣,说:“不就是一件大衣吗,用一下给咋咧。”转身出去,常区长刚好起身,准备走哩,潘满仓就把军大衣给他穿在身上,说:“春寒了,晚上冷,把这件军大衣穿上。”常区长虽然喝了酒,脑子还不是很糊涂,看见是件军用大衣,黄亮亮的,就高兴地穿在身上,说:“好好,军用大衣,太好咧。我一直想弄一件哩,就是弄不上。”说完就出门走。到了院子,又回头对潘满仓说:“那事儿只要县长同意,我没啥意见。”潘满仓高兴地说:“好好好,没麻搭。” 第二天,潘满仓天不明就起来了,他给谁也没说,就出门走了,穿过了村子,走上了去蓝山的大路。 走进蓝山县政府大院,潘满仓只觉得似曾相识。院门两边多了两条标语,“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院门里边,多了一个照壁,上面写着毛主席的手迹:为人民服务。院子里边还是那几排平房,不过用白灰粉刷了,显得干净整洁多了。院子里人很少,他等了好大一会儿,才碰到个小伙子,一问,小伙子很热情,直接把他领到了县长办公室,里面有两三个人,正在里边商量着啥。潘金禄见是潘满仓来了,急忙叫小伙子先领到隔壁的屋里坐一会儿,他把会开完了就来。功夫不大,开会的人说着笑着就出来了。潘满仓也不等人叫,自己就进了县长的办公室。这是一间不大的房子,中间摆着一张三斗的旧桌子,坐的还是贾子善坐过的太师椅子,靠里墙放了一张木床,上面铺着简单的褥子和被子,办公桌的外边,有几把简陋的凳子。潘金禄把潘满仓让到了一张独凳子上,坐下,给他从暖瓶里倒了一杯开水,问他:“爹,你咋来咧,家里出啥事咧?”潘满仓想想,也算是家里的事情吧。嘴里就应答着:“哦,噢。”潘金禄还以为是杏花出了啥事,就问:“得是我娘……。”潘满仓急忙打断了儿子的话,说:“你娘好着哩,没事没事。”但他又不好意思给儿子说候鹏飞的事情,就犹豫着,直到儿子催得不成了,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是这,区里分了几个划右派的指标,就把你姑夫给划上咧。你看能不能给取掉。”潘金禄听了,心就放下了,他最担心的是家里出啥事情。“我姑夫有啥事情咧?”潘满仓说:“他一个教书的先生,能有啥事情。”潘金禄说:“没事那你怕啥哩,并不是所有的教书先生都会划成右派的。只有那些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的人,才会划成右派哩。”潘满仓吞吞吐吐地说:“可是,你姑夫他说,说--。”就是说不出来。 “说啥咧?” “说,说--,说毛主席。”潘满仓第一次感到说话咋就这么难的,他站了起来,准备朝外面走,回家去算了,这话不能多说,说的多了,没有的事儿,也可能会说出事情的。潘金禄一看,潘满仓要走,就拉住他的胳膊说:“说啥咧,你倒是把话说完呀,真是急死人咧。”潘满仓看着潘金禄的眼睛,见那双不大的眼仁里透视出了善良和刚毅,这才回身出门,对两边看了看,转身关上门,小声说:“你姑夫说,毛主席不可能啥都懂,他就不会种庄稼。” “说啥?”潘金禄不会想到这句话。 “他说毛主席不可能啥都懂,他就不会种庄稼。” 潘金禄一听,就睁大了他的小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爹,好像不认识了似的。心里埋怨候鹏飞说,年龄不大么咋就糊涂咧,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全国人民谁不热爱和拥护,谁敢说毛主席的坏话,咋就说出了这话哩。他在办公室里转着圈圈,思考着这事咋办哩。 潘满仓见儿子这么为难,知道这事情不好办,就说:“你看能不能,不划成右派。你看,去年个划的那些右派,啥都撸的光光的咧。你姑夫如果不教书,他还能做啥,啥都不会做,咋办哩。”潘金禄看着他爹说:“不行,谁敢反对毛主席,那就是自寻死路。你回去吧,这事儿,就是亲娘老子也不行。” “真的不行?你姑夫对共产党有功,对咱们有恩呀。要不是他,你们早就饿死了。” 潘满仓的一句话提醒了潘金禄,他脑子里闪过了小时候,候鹏飞给他家里送钱、送粮的情形了。应该说候鹏飞是个拥护共产党、毛主席的人,他不会做出这种反对毛主席的事情啊!他盯住潘满仓的眼睛问:“我姑夫他真的说咧?” “真说咧。” “这事儿都有谁知道?” “村里的党员知道,常区长知道,噢,还有几个群众也知道。噢,常区长说了,只要你同意划掉,他没意见。” 潘金禄的脸上异常严肃,眉头紧锁,一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也安然无光了。他对潘满仓说:“行啦,这事儿我知道咧。”潘满仓见儿子没给他个准话,就问:“那你姑夫的事情咋办哩?”潘金禄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先回去吧,叫我再想想。”说着,就把潘满仓送出了大院。 爷父两个都有些紧张,潘金禄都忘了叫他爹到家里去看看,吃上一顿饭,潘满仓也忘了去看看他的孙子,就急急忙忙地回了汉王村。 三天后,区长常贵阳来到汉王村,他找到潘满仓,把披在身上的军用大衣还给了他。潘满仓说:“还啥哩,送给你的。”常区长把眼睛一瞪,说:“潘书记,你这是干啥哩。想贿赂我哩得是,你看清些,我是党员,共产党党员。”随后,他召开村里的党员大会,宣布:候鹏飞划成右派,但考虑到他解放前给共产党做过很多事情,有功,就不下放了,还在学校里当校长,教书。希望他能好好改造思想,重新做人。 洋芋陆续出苗了。满地翠绿翠绿的洋芋苗儿,绿汪汪,毛绒绒的,看起来实在可爱。潘满仓和柳继孝几个天天都要到地里去,看了就高兴地咧着嘴笑着 。心里说:“哼,你候鹏飞不是说我这不科学吗,这咋长出来咧。”人们都高兴地到地里来看洋芋苗,兴奋地讨论着今年的产量能翻几个跟头。 常区长也来看,他站在地头上,看着绿汪汪洋芋苗儿,兴奋地说:“看来你们的洋芋一亩收个两三万斤是不成问题了。”潘满仓和柳继孝几个高兴地估算了一下,觉得差不多。潘满仓高兴极了,说:“咱们收下这么多的洋芋,吃不了也是个问题呀!” 张老虎说:“早知道是这,咱那会儿还不如少种些洋芋,再种些其他的。”常区长说:“吃不完,你可以给城里人送,叫他们也感受感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柳继孝说:“对呀对呀,还是区长站得高,看得远,想得好。”张老虎听了不高兴了,眼睛瞥了一眼势利的柳继孝说:“人家城里人才不稀罕这烂洋芋哩,人家的大鱼大肉都吃不清白哩。”潘满仓突然说:“咱们可以搞加工呀,把吃不了的洋芋加工成粉条,就可以储存了。到了冬天,咱们来个大肉白菜粉条,多好。”区长说,“也对,咱不能光顾着眼前的,还得想想后面的事情哩。” 第二天,《陕西日报》上就刊登了一篇文章:《汉王村一亩地产量3万斤》。 妈妈呀,汉王村的事情又上了报纸啦,还是省上的报纸里。人们奔走相告,都觉得这是件光荣的事情。随后,大喇叭里也在播送着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汉王村里放卫星,粮食亩产三万斤。”人们都拥挤在戏楼下的喇叭下边,听着汉王村的事儿,高兴地连吃饭都忘了。 潘满仓更是高兴,一个晚上都没睡着。 他们还没高兴上几天,也还没把加工粉条的事情落实好,事情就发生了逆转。洋芋苗儿烂叶子了。 发现这个事儿的还是潘满仓自己,他整天都在谋划着粮食高产的事儿,就天天到队里的地头去看,好像不看他就睡不着觉一样。这天下午,他又到了地头,蹲在地边,看着洋芋苗儿的叶子越来越大了,一片挤着一片儿,密密扎扎的,谁也不让谁。他还觉得好笑:这洋芋苗儿咋也跟人一样,喜欢朝热闹处挤,越挤长得越欢实。他就用手去摸那嫩得可爱的叶片儿,这一摸不大要紧,吓得他一下子缩回了手指头。他摸到了一把黏呼呼的东西,开始他以为是虫子,看看手,绿汪汪水涤涤的。他觉得奇怪,十几天都没下雨了,下面咋会有水呢?他用手翻开了上面的洋芋叶儿,想看个究竟。这一看,吓得他不由得喊出了声。“哎呀妈呀!”下面的洋芋叶儿已经溃烂了。他赶紧挪了个地方,一看,也是烂的,挪个地方再看,还是烂的。难道整个洋芋地里全都烂了?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一闪,他的两腿就软瘫了。 潘满仓失去了往常的稳重,日急忙慌地跑进村,大声喊叫着:“快来人呀,快来人呀!”社员们都不知道出了啥事情,也都扔下了手里的活儿,奔出屋来,一问,才知道是地里的洋芋出了事儿,就赶紧朝地里跑。到了地里,看了这块,不相信,就看另一块,块块地里的洋芋苗儿都烂了。谁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大家一下子没了主意,有的皱着眉,有的捏着手指头,有的蹲在地上抽着旱烟,有的抱着胳膊瞪着眼,有的开始抱怨。潘满堂说:“先人种了几千年的地,谁不想叫地里多收粮食,难道就不会想到用密植的办法。”王友仁说,“肯定想到了,也试火了,不成,才这样传下来的么。”柳继孝说:“老人早都说么,一口吃不成胖子,一镢头挖不成个井。你们都不听,这下瞎了,看着吃屎呀。”张老虎不悦意了,说:“继孝叔,你也是个男人哩么,嘴咋长着哩。当初力主密植的是你,如今说风凉话的也是你。你这嘴比女人的屄都松。”柳继孝一听,张老虎骂他哩,扑上去抓住张老虎的前胸衣裳,说:“你的嘴还不如女人的屄哩。咋,事弄瞎了就是我来。我当初主张提高产量,并没说深耕、足肥、密植的话。”张老虎年轻力气大,一把推开了柳继孝,说:“你当初说没说,你心里清楚。”柳继孝还是争辩着。“说来就是说来,没说就是没说,咋,你还想给我捏上哩,得是。”张老虎说:“我就不是你歪人,有的说上,没的捏上。”两个说着说着,就要打起来了,潘满仓对他们吼了一声。“都少屁干两句得成,有本事就说这事咋办哩。” 这时,候鹏飞从村里跑着来了,他急急地说:“赶紧,赶紧间苗,种的太稠了,密不透风,庄稼苗儿不烂才怪哩。”柳继孝上前拦住了他,说:“候右派,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你快滚回去改造去。”张老虎还是顶着柳继孝,说:“咋咧,右派咋咧,右派就不是人咧,右派的心也比你的好。”气得柳继孝握着拳头,嘴里的牙齿“咯咯”响,但没敢上手。潘满仓看着候鹏飞的眼睛,哪里面汪着泪水,但没流出来,还有纯清和无奈,知道他并没有因为被划成了右派,放弃了助人为乐的本性。就高声喊道:“快,所有社员全部间苗,隔一个棵间一棵。”正在焦急中看热闹的人们,赶紧扑到了地里。潘满仓又走到候鹏飞跟前,说:“谢谢,我代表全村所有社员谢谢你。你能不能把学校的课停下两天,叫学生娃也帮忙间苗,我怕社员来不及呀!”看着潘满仓满脸的焦虑之色,候鹏飞无声地点着头,急急朝学校去了。 经过了整整两天两夜,汉王村的男女老幼没喘一口气,总算是把所有的洋芋苗儿间了一半,但还是显得稠密,加上春天的风小得很,对庄稼透风作用不大,还是有叶子继续出现溃烂。潘满仓一看不行,又组织社员把洋芋苗儿间了一些出来,这样苦战了十几天,才算保住了庄稼。 救活了洋芋苗儿,潘满仓又领着人在麦地里种苞谷。这也是他们发明的提高粮食产量的办法,趁着麦子灌浆还没黄的当儿,用锚头、长矛之类的尖器,先在麦地里扎个眼儿,顺着眼儿把化肥和籽种灌到地里,十几天后,麦子刚一收割,苞谷、豆子就出土了,这可以增加苞谷、豆子的生长期,提高产量。他们把这种套种的方法叫三熟套种法。这一次,他们吸取了种洋芋的教训,虽然也贯彻了深耕、足肥、密植的增产法,但比春天种洋芋稀疏、科学多了。 又是这个常区长,得知汉王村在潘满仓的带领下创造出了套种法,立即给省报的记者打了电话,领着他们来了。正是麦子泛黄的时候,潘满仓忙着准备收麦哩,但还得领着他们到地里参观庄稼。天空朗朗,热浪滚滚,记者到了地头,挑选了几棵最好的麦穗儿,看了看庄稼的长势,又问了问预计产量就回去了。 过了几天,报纸上又是一篇文章:《社会主义创高产,亩产粮食三万三》。聪明的记者采用了“偷梁换柱”的办法,把种洋芋的亩产,种小麦的亩产、种苞谷豆子的亩产加在一起,成了亩产三万三的亩产量。 这一下不得了啦,这篇稿子登上《人民日报》的时候,标题成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在编发的编者按中,不仅对汉王村的三熟套种法大加赞赏,还提出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的口号,狠狠地批判了一些人的“唯条件论”,说汉王村不仅是实现多快好省的典型,还是毛主席要求的“三年超过英国五年超过美国”的好典型,全国人民要学习汉王村。像他们这样,加快大跃进的步伐,早日实现赶美超英的伟大目标。报纸上一刊登,一下子引起了轰动。 县长潘金禄领着全县机关干部和各乡镇、村社的干部来了。汉王村人正在割麦子哩。常区长早就安排人做好了准备,实事求是地说,汉王村搞的深耕、足肥、密植的种植法,的确提高了粮食产量。但根本不可能像报纸上说的那样,亩产三万多。为了应付好潘金禄,常区长不准打晒已经收割回来的麦捆子,全都堆积在大场上,一捆挤着一捆,连大场的边边上也堆满了。就这,常区长还嫌不够,叫周围的几个村,小麦收割后,把麦穗剪掉,把麦秆 捆好,也拉来堆积在汉王村的麦地里,给参观的人说是汉王村碾打过的麦草。潘满仓对这做法有意见,常区长说他:“事到如今,你不这么做咋得了哩。人民日报上都说了,你们汉王村亩产三万多斤,那报纸是谁看的,全国人民都看咧,中央领导看咧,毛主席都看咧,知道咧。现在不这么做,那就是欺君之罪,你知道吗,搁在旧社会,够砍你一百次头咧。” “那亩产三万多又不是我说的。” “咋不是你说的,哪天,在你们的洋芋地边上,你、柳继孝,还有谁哩,都是当着面,扳着指头算下的产量。你现在不承认,由得了你吗。再说了,叫其它人看了,学了,粮食的产量提高了,不也是给社会主义做贡献哩嘛。”常区长的软硬兼施,叫潘满仓进退两难,就算把洋芋也算成粮食产量,怕也不够哩。 潘金禄领着全县的大小干部,看着小小的汉王村,堆积了这么多打了的、没打的麦捆子,有的人扳着指头估算着,有的嘀嘀咕咕地议论着。有个干部模样的人,小声说:“球,咋能打下这么多麦哩,除非是一棵挤着一棵。”另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说:“一棵挤着一颗,连苗儿都长不起来,还能长出麦子?”他们的议论没叫潘金禄听到,他双手叉腰,激动地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粮食,激动地挥舞着双手说:“从汉王村的粮食产量,我们看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看到了共产党、毛主席的英明伟大。我们全县所有的村、乡都要像汉王村这样,发动群众,出主意,想办法,不断提高粮食产量。跟上全国的跃进形势。在这一方面,汉王村已经走在了全县的前面,你们其它乡镇、村队都不能落后。参观回去以后,只能比他们干得更好,产量更高。”潘金禄消瘦的脸上流淌着汗水,在炎炎烈日下闪闪发光。“我看你们哪个不争上游能成?党中央在看着你们,毛主席也在看着你们,看你们谁走了前头,谁落在了后头。落在了后头的,就不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潘金禄富有煽动性的讲话,点燃了参观者的激情,他们在炽热的太阳底下抹起了袖子,准备回去超过汉王村哩。潘金禄看到大家都在认真地听他讲话哩,就放开了思想,说:“等咱们的农业跃进得差不多了,咱们的科学技术也要跃进,用科学来种地,叫黄豆长得像洋芋,洋芋长得像西瓜,芝麻长得像包谷,包谷长得比咱的锤头大。到了那个时候,啊,秋后粮食堆成山,压得地球打转转。”下面听的人,高兴地笑了起来,潘金禄自己也笑了,说:“咱们的文化建设也要大跃进,要实现人人能读书,人人能写会算,人人会唱歌,人人能画画,人人能跳舞,个个会表演,个个会创作。咱们县也要出那么几个鲁迅,出上几个郭沫若。叫毛主席也知道,咱们蓝山的人,不光能种地,还能写会算,能歌善舞,人才辈出哩。”听得大伙儿热血沸腾,有的人摩拳擦掌的,好像要立马干起来似的。有的竟然急着要回去干哩。 散了会,急得有些人连个招呼也顾不得打了,“轰”地一下四散而去,忙着回去大跃进了。 开完会的潘金禄前脚刚走,全国各地参观学习的人就来了,少的三五人,多的三五百,偏僻的汉王村一下子忙碌起来了,像赶集一样热闹。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汉王村在农业合作社、大修农业梯田和农业大跃进中,成了农业战线的明星。汉王村人不管走到,哪里,只要说自己是汉王村的,人们便有了一种羡慕的神情,这叫汉王村人很是受用,感到了无比的荣光和自豪。他们觉得这都是潘满仓带领他们得到的,他们觉得潘满仓是个人物,对他也都有了一种敬仰之情,更悦意跟着潘满仓,潘满仓说干啥,他们就跟着干啥。 潘满仓呢,在外面作了几个月的报告,一下子成了全国的名人,谁都知道,有个白头发白眉毛的独臂村支书,带领全村创造了农业奇迹,关中地委决定,潘满仓担任蓝山县委委员,享受副县待遇。但潘满仓不在乎这些,他在全国各地转了一大圈,看到了其他地方建设社会主义的巨大热情,心里的激情也被点燃了。准备领着村里的乡亲们继续大干快上哩。 这时候,潘金禄回来了。他对潘满仓说:“爹,中央有了新精神,要马上传达给社员群众哩。你赶紧叫乡亲们都到戏楼前开会。”潘满仓听说中央有了新精神,也不敢怠慢,赶紧敲响了戏楼前的大钟,平常都是“咣--咣--咣--。”敲哩,今天不同了,潘满仓敲钟的速度都快了。“咣咣咣咣咣”一声赶不得一声,社员们一听,是有重要的事情了,都扔下了手里的事情,一路小跑着到了戏楼跟前。一看,戏楼上站着县长。 潘金禄站在戏楼的中央,把袖子挽了起来,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他看看下面的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道:“乡亲们,最近中央在北戴河召开了扩大会议,号召全党和全国人民立即行动起来,大炼钢铁,要从现在的五百万吨提高到一千零七十万吨。用两年时间超过英国,用五年时间超过美国。”他的手臂迅速地向前一挥,好像那就是速度,就是在赶超英美。他发现下面的人群有些骚动,有的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手臂从左到右一挥,下面“唰”地一下就安静了下来,潘金禄说:“乡亲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超过英国,两年是可能的。你们说,可能不可能啊?” “可能--。”戏楼下面的人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一声呼喊,同时爆发了雷一般的掌声。潘金禄又说:“大炼钢铁的任务一吨都不能少,少了就是失败。乡亲们,能不能失败。”台下又是震耳欲聋地一声。“不能--。” “咱们蓝山县,也和全国人民一样,要迅速行动起来哩。全县要完成三千六百吨钢铁的任务,具体到咱们汉王村,要完成二百吨钢铁的冶炼任务。” 台下的人群发出了惊呼:“啊,二百吨呀!”,“咱们到哪里去炼二百吨钢铁哩。” 潘金禄又把手从左向右一挥,说:“其它村都是一百五十吨,咱们为啥是二百吨哩。因为咱们是农业战线的明星,是一面旗帜,是上过人民日报的村,是有光荣而伟大历史的村。在大炼钢铁问题上,咱们也不能熊,也要成为大炼钢铁的明星,成为大炼钢铁的一面红旗,乡亲们说对不对?” “对--。”狂热的人群里又爆发雷鸣般的吼声,他们并没有理解,这二百吨钢铁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啥。 潘金禄满意地看着戏楼下激动的人们,高兴地喊:“好,准备战斗。” 一心要按毛主席的指示,赶超英美的人们,立即从自己家里拿来了镢头、铁锨,潘满仓把大家集中到了村后的老牛坡上,就是原来修了水渠的上边,柳继孝说:“这达咋能成哩,炼铁的矿石都拉不上来,再说场子也展不开呀!还得放在场边上的平地里。” 潘满仓说:“有啥拉不开的,多大个地方呀,借着这个坡儿好箍炉子呀,这样省事。又不糟践种好的麦地。两全其美的事情,多好啊。”在他的心里,地是最重要的,把地破坏了,将来靠啥吃喝呀。 柳继孝说:“你这人,现在是一切为钢铁元帅让路哩,糟践一点儿麦地有啥大不了的。” 两个人正在争执,潘金禄来了,他觉得放在队里的大场上,是最好的,顺着大场四周,修建起几十个炼钢的炉子,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潘满仓突然想到,炼钢炼铁不得有原料吗。“铁矿石从哪里来?”他的一句话把柳继孝等人给问住了,是啊,从古到今,汉王村的人谁会想到炼铁的事情呀,也从来没有想过这坡上的石头有没有铁的成分。可是谁懂找矿的事哩。潘金禄想到了县里的物资局,哪里可能有懂这个行当的人。他说:“是这,爹,你在家里领着乡亲们准备炼铁高炉,我带着继孝伯去县里找人。”潘满仓见儿子这么有把握,就高兴地说:“那你们快去吧。”潘金禄就用自己的小车拉着柳继孝去了蓝山县。 在家里的潘满仓为了赶出进度,他把队里的劳力分成了四个连队:男人分成两个连,他带着一个连建炼焦炉子,张老虎带着一个连砸坩子土、捏坩锅,年轻的妇女们一个连,上坡砍柴,年龄大的妇女一个连,砸矿石。 群情振奋的汉王村人,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能动弹的人全出动了。 分工一毕,趁柳继孝不在家里,他和张老虎领着男人们上了老牛坡。他们先把原来垒好的石坝拆开,顺着坡势挖了二十个大坑,从社员家里收了二十个大水缸,箍在了坑里,在缸底钻了四个窟窿,让炼制好的铁水流出来,流到炉子口的坩埚里,凝结成铁块。在缸体的外面箍上了一层砖石,在炉子顶部做了高高的大烟筒。不到一个星期,二十个一丈多高的炼铁炉子就修建起来。妇女们也从大柴打柴沟来了几百捆干柴和湿柴火。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潘金禄领着一个缺了一条腿的专家到了村里。相互介绍以后,潘满仓才知道他叫杨立柱,是蓝山生产资料公司的职工,原来在西安地质学校上过学,抗美援朝的时候,去了朝鲜。和美国鬼子争夺阵地时,叫炮弹击中了大腿,被截肢了。他问潘满仓说:“你们后面的坡上有没有黑石头?” 潘满仓说:“坡上表层都是土,前几年修梯田挖过,好像没有黑石头。” “咱是这,潘县长您在家里歇着,我和潘书记带上几个人,上坡去挖挖看”。杨立柱对潘金禄说,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是县长不能跟着爬上爬下的,再说,他去了也帮不了啥忙。可潘金禄不听,他说:“全国人民都在忙着大炼钢铁哩,我怎么能坐得住哩。还是跟着你们去咧,心里踏实。”说着,跟上杨立柱、潘满仓就上坡。杨立柱就一条腿,上坡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总是跌跌撞撞的,潘满仓父子两个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杨立柱到了坡上,累得两个人张着大嘴直喘气儿。喘息了一阵子,潘满仓一只手拿着镢头,吃力地在坡上挖了一阵子,露出了地下的石头,他撬起了一块,拿起来递给杨立柱看。杨立柱用他身上带着的小铁锤敲敲,打打,放在耳边听听敲打的响声,又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急得旁边的潘满仓父子头上直冒汗,但还不能催促他,只好站在旁边陪着他看。其实,他们两个是啥也看不出来,就能看出那是一块灰色的石头罢了。杨立柱把手中的石头,放在地上的大石头上,砸碎了,用手碾成粉末状,吹了几口气。然后,失望地对潘满仓父子说:“没铁,炼不成。” 潘满仓仍然不死心,说:“是这,杨技术,您先歇会儿,咱们再朝上走走,说不定上边的石头就能成哩。”潘金禄也跟着说:“就是的,你既然来了,就把这一片子都看看,说不定还能找个大铁矿哩。”杨立柱就势坐在了地上,潘满仓把自己腰上的旱烟锅子抽出来,递给杨立柱。说“咱农村人就抽这哩,你也来一口。”杨立柱也不客气,接过了潘满仓手中的旱烟锅子,老练地装上旱烟,点上火抽了起来。坐在一边的潘金禄感到嗓子干干的,想喝水,可这半坡上,哪来的水哩,他只好忍着。歇息了一会儿,潘满仓父子又架着杨立柱朝大柴打柴沟了几里,在一边的山坡上挖了起来。杨立柱还 是看得很认真,看完了,又是失望地摇头哩。这时候,已经过了中午饭的时间了,潘满仓不好意思叫杨立柱继续干下去了,就叫回去吃饭。其实,他是客气客气而已,倒不是舍不得给杨立柱吃饭,而是他的心里着急哩,想赶快找到炼铁的矿石。幸好,杨立柱说:“算了,跑啥哩,忍忍吧。”又觉得不妥当,回头对潘金禄说:“潘县长,您回去吧,这里有我和潘书记就成了。”潘金禄的肚子也饿了,但他爹都在哩,他不好意思回去。就说:“忍忍,忍忍。咱们都忍忍。炼铁是正经事儿。”看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他们又朝沟里走了几里,石头已经露出了地面,杨立柱说:“潘县长,您俩就坐在这歇息一阵,我给咱在这周围看看。”不等潘满仓说啥,潘金禄说:“能成,那你就给咱辛苦辛苦。”他倒是想跟着看哩,又心疼他爹跟着跑了大半天了,想叫他歇歇,就拉着潘满仓坐在了半坡上。潘金禄看着他爹的脸,由于连年劳累,四十多岁的人,脸已经被晒成了紫红色儿,额头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眼角上的鱼尾纹就更明显了。只是他那白头发给人一种振奋,一种精神。他知道,他爹从十几岁起,就为家里的日月操劳着,特别是旧社会,受了很多罪,精神上一直被压抑着。熬到解放了,他的精神也解放了,换发出了自己的青春。又忙着带领乡亲们进行土地改革,互助组合作化,反右,大跃进,直到现在的大炼钢铁,他一刻也没有清闲过。虽然白了头,剩下了一只右臂,但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过好日子的追求,想到这里,他对潘满仓说:“爹,你能不能不当支书咧。” “为啥?”潘满仓没想到儿子会说这样的话。 “太劳累了,我想叫你过得轻松些。” 潘满仓轻松地笑笑,说:“不累,我的精神头好的跟啥一样,从天明忙到天黑,从来都不觉得累。”他看着远方的汉王村,眼里闪动着希望的光芒,说:“只要咱跟着毛主席,多快好省地干,用不了几年,建成了社会主义,咱住着高楼大厦,一切都是电器化自动化,粮食吃不完,物件用不尽。到那时候,我就啥也不愁了,再好好歇息歇息,享受享受共产主义的好日月。” 看着父亲幸福的向往,潘金禄也受了感染,觉得自己也好像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他拉住潘满仓的手,说:“那也成,到了那时候,你就跟我住到城里头,天天在剧院里看戏,公园里散步,行走坐着小车,回家泡着盆池子洗澡,没事了听着喇叭收音机,想吃羊肉煮馍咧,手按一下电钮,自动做饭机给你做好咧。吃完咧,碗一推,自动洗碗机就洗干净咧。”听儿子说着将来的幸福生活,潘满仓一点也不怀疑,相信那样的日子,也就是几年后的事情。他的脸上现出了向往的神色,好像他已经走在了共产主义的花园里一样,微微地咧着嘴,甜甜地笑着。 潘金禄也跟着父亲尽情地向往着即将到来的好日月。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杨立柱的一声呐喊:“潘县长,找到铁矿了,你们快来看呀。”潘满仓父子听了,稍一愣怔,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谁也顾不上管谁了,连爬带滚地朝杨立柱的跟前走。父子俩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杨立柱拿着手上的一块石头说:“潘县长,你们看,这里的矿石都是紫黑色的,用铁锤敲打,能听到一种磁性的声音。你们再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吸铁石,放到石头的跟前。说:“两个产生了相互吸引的力量。这就说明石头含有铁的成分,就可以炼出铁咧。”潘金禄激动地接过杨立柱手上的石头和吸铁石,试了试,就是感觉到了一种相互的力量,他高兴地递给潘满仓说:“爹,你快看看,咱们找到铁矿石咧。”潘满仓接过了儿子手中的东西,也照着他们样子,试火了一下,就是感觉到了相互有一种力量。他相信杨立柱说的是真的,他颤抖着声儿说:“这下好啦,咱们可以大炼钢铁了。” “不过。”杨立柱看着潘家父子喜悦难掩的脸,说:“不过,这矿石的含铁量很低,开采的成本太高,用它炼铁是不划算的。”潘金禄瞥了一眼杨立柱,说:“哎小杨啊,你这思想可有问题啊。大炼钢铁,赶美超英,这是当前最大的任务,毛主席都着急的跟啥一样,难道你就愿意叫美国、英国跑到咱们前头去?只要咱们能超过英国,赶上美国,有啥成本不成本的。要站在蓝山县,放眼全世界,你知道吗?”杨立柱马上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给潘金禄道歉,说:“对不起,潘县长,我只是害怕到时候成本高了您批评我,我也没想那么多。”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说:千万不敢叫潘县长把这记到心里了,万一有了运动可就遭殃了。 三个人异常激动地朝汉王村里走,潘满仓父子在盘算着明天开工炼铁的事儿,杨立柱的心里盘算着赶紧离开这里,时间长了,还说不定出啥差错哩。 第二天,天不亮,潘满仓奔出门去,要组织社员们上山挖矿石去。潘金禄也要跟着去,看现场炼铁。杨立柱赶紧向潘金禄告别,说家里媳妇病了,要赶紧回去,就走了。 找到了矿石,炼铁的事情就好办了。干劲十足的汉王村人把开矿看得十分简单,张老虎领着几个人就上了山。用钢钎、铁锤这些简陋的工具把山上的矿山挖开,滚到山下,等人们搬运。为了加快进度,他们先从坡度较大,石头相对松散的山崖开辟。人还没到齐哩,潘满堂手拿着钢钎,自奋告勇打头阵,张老虎说:“本来我想先干哩,你打头阵,也成。但你小心些。”潘满堂高兴地说:“你就放心吧,我在这山上跑了几十年了,哪里有啥情况我都清白着哩。”说完了,把手里的钢钎朝紧的攥了攥,走到了最陡的山崖跟前,看着一个不十分明显的崖缝儿,就把钢钎插了进去,先是轻轻地用了些劲,山崖一动不动,看看,就把钢钎攥紧了,用力一压,没想到轻轻地就撬起了一块皮,由于用力过猛,把他自己抡了个跟头,顺着山坡就滚下去了。正在望着远处的张老虎,听到山石滚落的声音后,回过头,才发现潘满堂已经和几块石头、砂土滚到了山下。他的脑子懵了,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等他清白过来的时候,潘满堂已经滚到了山下。他已经顾不得开矿石的事情了,声嘶力竭地喊叫:“不好咧,有人滚坡咧--。”几个和他一块儿开挖矿石的人听到喊声,赶忙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互相喊叫着,连爬带滚地扑下山去,只见潘满堂倦缩着身子,脸上、头上、身上到处都是血,他痛苦地挤着双眼,咧着嘴,嘴里慢慢地朝外涌动着殷红的鲜血。“满堂叔,满堂叔。”张老虎焦急的喊叫着,其他几个人也扑到了跟前,把潘满堂抬到了平坦的地方,发现他的腿已经折断了,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肚子。“快看看,是不是肚子摔日塌咧。”几个就动手撕开了潘满堂的衣裳,发现肚子上只擦破了一点皮,这才放心了。有个人说:“还等啥哩,赶紧朝医院送吧。”张老虎这才急忙背起了潘满堂,一步一拐地朝村里跑。 后面的人也顾不上开矿的事情了,一声紧似一声地喊叫:“快,快,满堂叔滚坡咧。” 跑到了队里的医疗站,赤脚医生候鹏翔简单地检查了一下,说:“不行,赶快朝县医院送吧。”旁边的人就赶快卸下了医疗站的门板,把潘满堂放到上面,抬起来就跑。 刚刚跑出汉王村,潘满堂就没气了。 潘满堂的媳妇听说男人滚了坡,连哭带嚎叫地扑到了生产队的大场上,抱住男人没哭出几声,就昏了过去。 等潘满仓赶到跟前,人们已经把满堂的媳妇抬到医疗站打针去了。 这也没法子,潘满仓和队里的几个干部商量,潘满堂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大炼钢铁出事的。咋也得算是因公牺牲。得好好安葬。潘有贵老汉说:“我那副棺材好好的,就叫满堂睡了吧。”张老虎说:“咱还要像中央一样,给他开个追悼会。”张翠兰说:“满堂是家里的顶梁柱哩,他这一死,家里就像 塌了屋,队里起码也得给人家补助些吧。”潘满仓说:“这对着哩,咋也是因公牺牲的人,按照国家政策,也应该有优抚金。”张老虎说:“那就按照国家规定,该给人家多少,就给人家多少。”研究好了这一切,汉王村人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潘满仓致了悼词,给满堂媳妇送去了三百元的优抚金。潘满堂的媳妇看着潘满仓手里的一叠子钱,兴奋地睁大了红肿的双眼,但眼里的光亮很快就熄灭了。她说:“满堂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才死的,他的死像刘胡兰一样,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我们不能要这些钱,你们还是把它用到大炼钢铁上吧。”潘满堂媳妇的话,叫潘满仓和几个队干部十分感动,潘满仓说:“满堂有你这样的好媳妇,汉王村有你这样的好女人,我们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潘满堂的死,并没有让大炼钢铁的热度降温,反而激发出了他们更高的热情。 潘满仓动员了全村所有的力量,除了老的动不了,除了小的跑不动,除了上学念书的娃娃,男女老幼一起上阵,拉着车的,有架子车,独轮推车,牛拉车,肩上挑的,有铁框,有柳条框,还有粪笼,还有的老年人,像五爷,拉不动的,挑不了的,就拿着一条钩绳,捆着一块石头,背在肩头上。几百口人,从汉王村后一直延续到了打柴沟顺着山坡根的长长的十几里的小路上,有来的,有往的,有老的,有少的,像蚂蚁搬家一样,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都对将来的共产主义充满了希望。县长潘金禄也挑着一副担子,艰难地走在坡跟下的羊肠小道上,不断地有人和他打招呼:“唉呀,潘县长,你也来啦。”他就高兴地应答着,“赶美超英,人人有责,不来就没机会咧。”然后喜滋滋地朝下走。柳叶可能是妇女里面最势单力薄的一个了,她挑着一副不大的小粪笼,一会儿东摇,一会儿西摆,一会儿前头重了,一会儿后头拖到地上了,总是走不顺路。他的背锅子男人牛铃跟在她的后头,他知道媳妇做这样的活儿不成,就劝她不要来了。她说:“全中国人都在建设社会主义哩,我能坐在家里?将来大家建设好咧,叫我刚跟着享受呀。”牛铃说:“享受就享受吗,也不是你一个人享受哩,老的,小的,没干的,将来都不是要享受哩。”柳叶不同意男人的说法,说:“人家都是干不了活的,我是能干的。我能不去?”就跟着来了,牛铃看她这样受罪,就叫她:“停下停下。”柳叶正在心里生气哩,想放下来吧,觉得不好意思。牛铃叫她放下,她就把肩上的担子放在了路边上。牛铃也挑了一担笼,但他的个子虽然小,可力气却不小,不比一般的人挑的少。他把柳叶担子里的矿石朝自己的担子里放了一些,把两头给调整停当了,这才举起来放在了柳叶的肩上,叫她试火。“咋样?”见柳叶点着头,他说:“刚开始担担子,不能装得太多了,等你慢慢学会了担担子,再增加也不迟。”他扶着柳叶走了一程,见柳叶比刚才好多了,这才转身去挑自己的担子。地主候耀祖也在这运矿石的队伍里,他低着头,鞠搂着腰身,肩膀上也挑着一副担子,担子里装的矿石还不算少,他本来就跳不动这么重的担子,但他怕旁人说他对建设社会主义有意见,就装得多了些。他咬着牙关,瞪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珠子,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两手使劲地朝上举着扁担,试图减轻扁担对肩膀的压力,就这样,他还是落在了别人的后头。跑的快的人,已经都是第二趟赶上他了,他还是第一趟哩。 不过,人们都知道他干不了这活儿,所以,没有那一个人对这个解放前的大地主说三道四。 矿石运到了炼铁炉子跟前,潘满仓组织了几个干活利索心又细的汉子,在已经箍好的炼铁炉子里装矿石,他们先装上一层柴火,再装上一层矿石,一个人在窄小的炉子里得慢慢地才能转过身子来,外面有一个人递矿石。两个人必须配合得很好,如果装的人不细心,装的炉子将来不好烧,如果递的人不小心,就会叫矿石砸了装矿石人的头。所以说,装矿石是个细致的活儿,那些手脚毛糙的人是干不了的。潘满仓没有递,也没有装,他来回不停地在各个炉子跟前跑着,主要是检查、指导装炉子。 整整三天哪,才装好了二十个炼铁炉子。潘金禄临走的时候,说三天后,带着县上的领导来现场点火。为了这事,潘满仓提前做了一些准备,倒不是为了儿子说了要点火,金禄虽然是他的儿,代表了一级政府哩。他叫柳继孝赶紧回去写上一条大横幅,拿来张贴在炼铁炉子上;叫牛铃在现有的柴火里选出了几根一尺多长的木棍,将一头打磨得光溜溜的,在另一头上缠上些破棉絮,作为点火的火把。他又安排了几个人在中间平整了一块小平地,叫领导们来了有个站立的地方;他还叫人给装好的炼铁炉底层浇上了柴油,好让点着的火能迅速的燃起来。准备好了这一切,他安排了几个民兵看守着炼铁炉,叫大家都回家去歇息,等明天精神百倍地参加点火仪式。 走到了回家的路上,张老虎突然对潘满仓说:“满仓叔,明天这么大的场子,不得把锣鼓家什拿出来敲打敲打,给领导弄个热闹,咱们也图个吉祥。” 潘满仓听了,一拍自己的脑瓜子,说:“唉呀,看我都忙糊涂咧。快快快,你赶紧去通知咱们那几个敲锣打鼓的人,明天早上把锣鼓家什都带上。”等张老虎走了,潘满仓又找到柳继孝,叫他买上几挂子鞭炮,明天早上好用。 安排好了这一切,潘满仓才回到家里。 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哩,潘满仓就早早的出了门。他先来到炼铁的场子看了看,检查了一下准备工作。这时候,柳继孝、张老虎、张翠兰几个积极分子就来了。还没说几句话,就听村外的大路上有人喊叫,回头看,是乡长常贵阳。几个人赶忙就下去接。国家对基层的政府机构进行了改革,撤销了县下面的区,改成了乡镇,大区叫镇,小区叫乡。庙街区在蓝山不算大,就改成了庙街乡。常贵阳就成了庙街乡的乡长。 常乡长到了现场,看了看炼铁的炉子,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听大路上有小吉普车的轰鸣声。一看,两台小吉普车朝村里开来了。车到了跟前,从第一个车上下来的是县长潘金禄,随后还下来了一个胖墩墩的小伙子,潘金禄给大家介绍说:“这是咱们省报的大笔杆子,胡记者。”又把在场的常乡长等几个人介绍给胡记者。潘满仓刚要朝他的跟前走,胡记者已经跑过来拉住潘满仓的手,说:“你就是那个白头独臂支书喽,你可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呀。”潘满仓笑着说:“见笑见笑,咱农民么,长得有些窝囊。”他看见胡记者的脖子上挂了个照相机,胖胖的脸上堆着两疙瘩肉,大头蒜一样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片儿的眼镜,透过透明的玻璃片,可以看到两个咪咪成缝儿的眼睛。几个人正寒暄着,第二辆小吉普车到了跟前,从上面下来了个瘦瘦的高个子。潘金禄给大家介绍说是县里人大的李主任,又指着后面的胖子说是政协的张主席。几个人见面,免不了又是一阵握手,问候和寒暄。 点火仪式是常乡长主持的。他扯着粗大的喉咙高声说道:“庙街乡汉王村炼铁炉子点火仪式现在开始--。”早就等候在旁边的锣鼓家什“叮叮咚咚”地敲打起来了,几挂子鞭炮也“噼噼啪啪”地炸响起来,站得近的老人、妇女和小娃都急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潘金禄带头鼓掌,其它人也跟着鼓起雷鸣一样的掌声。 等鞭炮响完了,锣鼓家什也停住了,常乡长又喊叫说:“下面请蓝山县潘金禄县长、人大李主任、政协张主席和省报记者为炼铁炉点火--。” 又是一阵震天的锣鼓和雷鸣般的掌声。 潘满仓和柳继孝急忙把已经点燃了的火把一个一个递给了几个县上的领导。领导们笑着,谦让着,走向了他们心中圣神的炼铁炉,点燃了炉子底部的引火柴。 霎时,一股股浓浓的黑烟从一溜儿的炉膛烟筒里冒了出来,飘飘荡荡地朝大柴打柴沟面去了,看烟的形状,有的像杀人的恶魔,有的像吃人的豺狼。但在现场的人,没一个注意到这些,都激动地拍着自己的两个巴掌。 胡记者看到一溜儿二十多个高炉火光冲天,很是有气势,突然诗兴大发,顺口吟道: 天上星光点点,地上红光闪闪,王母惊呼玉帝打颤,感叹天上不如人间。 众人听了,很是高兴,不管听懂听不懂的,都热烈地鼓掌,直夸胡记者才气冲天。 点完了火,李主任对胡记者说:“咱们县大炼钢铁之所以如此神速,多亏了咱们潘县长,他贯彻落实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从来都是十分坚决,果断迅速啊!”政协张主席也附和着说:“咱们潘县长贯彻毛主席的指示不过夜哩,连夜组织我们学习,连夜研究落实措施,连夜带着工作队就下来抓落实。”潘金禄在这些老同志面前,显得更加谦虚。他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李主任和张主席鼓励我哩,也是对我进行传帮带哩。要不是前面有他们在撑腰,出主意想办法,我刚来时间不长,哪有这么多经验呀!”几个人正说话哩,胡记者突然说:“咋不见白头独臂支书哩?”大家一愣,就赶紧找,喊叫了几声,也没见人答应。有人说到东边的炉子上去了。胡记者就跟着朝东边走,有人在前边给喊叫着“潘支书潘支书。”潘满仓听到喊叫声,从一个贴着“大炼钢铁,赶美超英”标语的炉子底边上爬起来,脸上尽是灰土,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这时,胡记者大喊一声“别动。”吓得潘满仓一愣怔,不知道咋回事。就在这个当口,胡记者调整好了角度和姿势,“咔嚓”一声,就把潘满仓的样子给照下来了。潘满仓这才知道胡记者给他照了相,就更不好意思了,说:“唉呀对不起胡记者,这不成,这丢咱新社会农民的形象哩么。”胡记者高兴地说:“没啥没啥,新社会就需要你这样大干快上的农民哩。”他又对潘满仓说:“你们在不具备炼铁基础的前提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点燃了炼铁的炉火,你作为领头人,心里有啥想法?” 潘满仓想了想,说:“咱是个农民,就想过上个好日月。如今毛主席叫咱过上了好日子,咱一定听毛主席的话,大干快上,好好奔日子。”胡记者高兴地听着,把这些话记在了他的小本本上。 采访完了,胡记者急着要走。潘金禄说:“唉呀,我家就在这哩,我还想借这机会,请几个领导到我家里吃个饭哩。你咋能走哩?”胡记者说:“我得赶回去发稿子呀,明天就得见报哩。”潘金禄说:“那咋办?”李主任也想走,就说:“潘县长,既然是这向,我看咱还是回去吧。我还得到南湖看看去哩。”政协张主席也说:“就是,县长家里有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吃饭的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几个人说着话儿,就和潘满仓几个握手告别。潘满仓说:“我们已经把饭都安排好啦,咋能说走就走哩。”胡记者说:“你们忙,我们也忙着哩。以后有机会我专门到你家里吃饭。”潘满仓高兴地说:“那好,我可记着哩。”说着,潘金禄几个都上车走了。 这儿的领导刚走,就有人来找潘满仓,说是几个炉子的火势咋不旺哩,叫赶紧去看看。潘满仓就急忙和张老虎来到了炉子跟前,一看,里面的火是着着哩,但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照这样下去,弄不好会耽误炼铁哩。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困难像一座山一样挡在人们面前。 几个人就坐在炉子跟前分析起原因来了。有的说是不是柴火不干,火烧不旺;有的说是不是咱的炉子有啥问题。潘满仓想想说:“我估计是风道不畅造成的。你想啊,咱们家里烧锅做饭得是有风箱不停地吹风,火才烧得旺,如果不吹风,火得是烧不旺?”大家一想,忙说:“就是的就是的。” “那就赶快叫人回家拿个人的风箱去。”潘满仓着急地说。其它几个人也都表示同意,张老虎立即叫队里的社员回家去拿。听到了命令的社员们很是高兴,他们都以为集体作贡献为荣哩。 第一个风箱扛来了,他们赶忙放到炼铁炉子跟前,这才发现家里的风箱出风嘴太小,没办法把风吹到炼铁炉子里去。 又一座困难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就不信这个邪!”潘满仓两眼盯着面前的风箱和高炉,双手在不长的白头发上抓弄着,脑子在想着咋样才能把风箱里的风送到炼铁炉里去。突然,他的眼前一亮,双手在大腿上一拍,激动地说:“嗨呀,真是的,管子呀,用管子把风箱和高炉连接起来不就成咧。”众人听了,也都恍然大悟,急忙叫人去找铁皮管子、胶皮管子。 找来了铁皮管子,可是比风箱的出风嘴还粗,他们用剪刀剪开个口子,包在风箱的出风嘴上,另一头塞在高炉的进风口上,后面一个人拉起风箱,随着“呼呼”的风声响,眼看着高炉里的火势旺了起来,人们高兴地笑了,有的还喊出了声。 虽然解决了鼓风的问题,炉子也烧起来了。但这种办法鼓风不仅占用劳力多,而且劳动强度大,棒小伙子拉上一段时间,就双臂发麻,汗流浃背,气喘嘘嘘,精疲力尽了。加上要不断地给高炉里加柴火,还得有人破柴火,还得有人不断地运送矿石,还得有人不断地开矿石。潘满仓叫牛铃带着几个人,连夜制作了几个牛拉车,拉运矿石,节省了人力,还装的多;他又组织了几个人,连夜加班,研究改进了高炉通风道,加高了烟囱,把人工鼓风改成了利用自然吸风增加炉膛风力,才将风箱淘汰了。 潘满仓带领社员们创造的炼铁办法,被回来看炼铁情况的潘金禄知道后,他十分高兴,立即通知在汉王村召开了大炼钢铁现场会。全县各单位、各乡镇、各大小队的干部几百人参观了汉王村的炼铁高炉。参观完了,潘金禄把大家集合起来,喊叫着说:“洪姬兴--”下面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答应说“来咧。” 潘金禄说:“站到前面来。”洪姬兴磨磨蹭蹭地站到了大家的面前。潘金禄又喊叫了两声:“华一弄--,鹿野--。” 下面一粗一细两个声音,一前一后的答应着。“来咧”、“来咧” “你们两个也站到前面来。”两个人也是磨磨蹭蹭地站在了大家面前。 潘金禄挥舞着胳膊,严肃地说:“赶美超英,大炼钢铁,是党中央、毛主席的重大战略决策,是我们全党、全国人民当前的重大任务。在这个任务面前,我们县中学用操场上建起了炼铁炉,蔺家墩、蔡家墩砖窑、石灰窑改建成了炼铁炉。炼铁炉在县城周围已经遍地开花,大有村村点火、处处冒烟之势,到处都在放炼铁卫星哩。但是,我们有的干部头脑不清,思想跟不上形势,不是积极地克服困难完成任务,有消极怠工的现象。这是不允许的。城关镇炼铁厂的支部书记洪姬兴、义庄的党支部书记华一弄,还有李庄乡乡长鹿野在大炼钢铁运动中不积极,消极对抗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县委已经研究,开除他们的党籍,撤销这几个人的一切职务,发配到老家去接受劳动改造。各级领导要大反右倾保守思想,开展大评比、大辩论、大批判,插红旗、拔白旗,批判观潮派、算帐派,扫清大炼钢铁道路上的绊脚石。咱这是头一回,处理从轻。今后,如果再有这样的人,咱们要坚决法办,送到大牢里改造去。” 潘金禄的现场会,点燃了蓝山县的炼钢之火。到了晚上,整个蓝山大地烟雾缭绕,繁火点点,不管白天黑夜,到处是一派忙碌地炼钢景象。 一个星期后,汉王村的炼铁炉子陆续出铁了。稠呼呼黑呼呼的黏稠的液体从高炉里流到了坩埚里,冷却后,人们给平地上洒上一层干灰。从坩埚把这东西倒在干灰上,就成了一块圆形的黑铁疙瘩。谁也不去想这黑铁疙瘩的成分是啥,到底是不是他们要的钢铁。反正炼出来的就是铁。潘满仓们在激动兴奋之余,让张老虎秤了每个铁疙瘩的重量,一算总共才出了两吨多。这叫潘满仓的眉头皱了起来:二十多座高炉呀,炼了整整一个多星期,才炼出了两吨。这二百吨的任务,咋也得一百个星期啊!“妈呀,这不就是两年吗?”他的心里一惊,不由得叫出了声。他对跟前的柳继孝、张老虎和张翠兰说:“这样下去不成呀,毛主席叫咱们大干快上哩。咱们炼两百吨铁就要两年时间,这咋能赶美超英哩。你们说咋办?” 柳继孝说:“还能咋办,炼铁的时间你又不能提前,只有增加炼铁的炉子么。” 张老虎也同意说:“就是的,咱们再修上二十个炼铁炉子,不就能在一年完成了吗。” “要是再修三十个,四十个哩?”潘满仓的心里比谁都急,他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能完成炼铁任务,一夜之间就能赶美超英。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唉,咱们要是有天上神仙的本事,该多好啊!”张翠兰平常研究队里的问题时,基本上不太说话,他听潘满仓说请天上的神仙帮忙,就说:“就是的,人家七仙女给董永织布,两年的布,一黑来就织好咧。”张老虎就说张翠兰:“你说的话,那是神话。你一黑来给咱生个娃看一下。得是刚日弄完,就得把娃生下来?”柳继孝听了,哈哈地大笑起来,潘满仓不由得也笑出了声,说:“赶紧说正经事,这么大的事情咋办哩。”他沉思了一下,说:“我的意思,咱们再修它四十个高炉。你们觉得咋个向?” “四十个?”柳继孝吃惊地说:“四十个高炉,加上咱现在的就是六十个,得多少人哩。” 张老虎也觉得多了,说:“六十个高炉,就是咱所有的人都上手,恐怕也不得够?你还有开旷的,运矿石的,弄柴火的,看炉子的。得多少人哩。”潘满仓说:“大炼钢铁是全党和全国人民的头等大事,必须叫所有的人,全都参与进来。我看这事能弄成。”其他几个还是不同意。再修四十座高炉的事还没最后定下来哩,潘金禄就来了,他是来督促汉王村加快炼铁进度的。从他在这里开了现场会之后,全县大炼钢铁的形势越来越好了,他不能叫老典型汉王村落后了。听了队里几个干部的意见后,他说:“我支持再修四十个高炉。毛主席叫大干快上哩,像目前这样的速度能叫大干快上吗?你们是上了报纸的典型,只能走在前面,不能落在后面了。”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了《陕西日报》,说:“看看,汉王村又上了报纸。你们不走到前面,叫人家学啥哩。”张老虎急忙从潘金禄的手里接过报纸,其它几个人就赶过来看报纸,只见上面登了一张大照片,就是潘满仓在高炉跟前照的那张,旁边是胡记者写的文字,张老虎一眼就看到报纸上已经划了杠杠的,他念道:“支部书记潘满仓说,咱们虽然是个农民,旧社会过的苦日月。是毛主席从水深火热中把咱们救了出来,咱们就要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叫咱干啥,咱就干啥。我这一辈子都要跟着毛主席,一直跟到共产主义。”张老虎抬起头,看着潘满仓说:“哎呀满仓叔,没想到你的觉悟真高的,还这么能说的。”潘满仓听了,说:“我好像没有这么说呀。”潘金禄说:“不管你说不说,登在报纸上,就是你说的。这事咱先不说了,你们赶快组织力量,修炼铁炉子吧。” 潘满仓和张老虎对劳力重新进行了调整,叫张老虎去给候鹏飞说:“叫学校里上午念书,下 午组织学生担任运矿石任务。” 张老虎跑去找候鹏飞,说了潘满仓的话。没想到候鹏飞说:“这咋能成哩。你们瞎整哩,农民不好好种地,搞啥大炼钢铁,简直就是劳民伤财哩么。也不算算,一斤铁才几分钱,花这么大的代价,炼出的东西铁不像铁,石头不像石头,豆腐都搅成肉价钱了。” “乃你的意思,叫学生运送矿石的事弄不成?” “当然弄不成么,人家学生娃本来就是念书的,要做活人家还不如就在家里做活哩。”候鹏飞理直气壮地说。 张老虎一看,候鹏飞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就嘟囔了一句:“真是个牛板筋。”就回去了。他把碰钉子的事给潘满仓一说,潘满仓很是吃惊。他没想到,候鹏飞还不吸取教训。就找到学校里去了,走进校长办公室一看,发现候鹏飞不高兴,满腹心思的模样,他没说张老虎来的事。熟人相见,也没啥客气的,他说:“你看,咱们炼铁任务十分紧火,人手也不够用,叫咱的娃们子,每天用一个下午给咱帮忙--”他的话还没说完哩,候鹏飞就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好我的哥哩,你们胡成精哩,也就罢咧。咋能把这么碎的学生娃也搅和到里头哩。学生娃们就是念书学习哩。”潘满仓愣怔地看了候鹏飞半天。候鹏飞却不看他,眼镜后面的神态一点儿也看不到,只看到他的脖子硬硬地挺着,把个侧身对着他。他的心里十分着急,也就不在乎候鹏飞的态度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其实,对娃们也没啥多大的影响,做上半天活,如果念书时间不够,可以用晚上的时间来弥补呀。” 候鹏飞急急地说:“那是用晚上弥补的事吗,你们胡整的这些事,叫学生们咋看,心里咋想,对学生幼小的心灵会造成多大的伤害,这些你知道吗?” “啥叫胡整哩,啊,赶美超英,大炼钢铁是中央和毛主席的号召,是全党和全国人民最大的事情。你咋能说这是胡整哩,难道中央胡整哩,难道毛主席在胡整哩?” “这可是你自己的说的,我可没说啊。你赶紧回去大炼你的钢铁去,我还忙学校的事情哩。”说完,候鹏飞也不管潘满仓了,径自出门走了。 看着候鹏飞远去的背影,潘满仓心里的一股无名之火“呼”地一下就串上来了,这狗日的怕是疯咧!竟敢和中央、毛主席对抗,大炼钢铁这么大的事情,全国人民都干的热火朝天的,今天这里放卫星哩,明天哪里传捷报哩,哪个人不是把自己的所有都拿出来,投入到这伟大的运动中去?看起来,候鹏飞的思想已经跟不上形势咧,整天只知道闷头教书,对国家的大事漠不关心,难怪毛主席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看起来,毛主席就是伟大,啥事情都叫他看得清清楚楚。对,就是要开开候鹏飞的批判大会,叫群众都来帮助他,叫他好好看看国家的事情,跟上国家的大好形势。想到这里,潘满仓气呼呼急匆匆地出了汉王村学校的大门,准备利用晚上时间召开群众大会,批判候鹏飞。 走在汉王村的路上,两边是早就成熟了的苞谷和豆子,苞谷叶子早就发黄变白了,杆杆上结的苞谷棒子还不少,多数都是两个,有的一个也长得棒槌一样壮实,有的头头上的胡须已经变红发黑,有的包谷粒儿已经都露出了胞衣。豆子也成熟了,有的豆壳儿已经等不急了,自己张开了嘴吧,把怀里的豆粒儿露出来,展示给人看,有的豆子干脆就跌落在了地上。看到这些,潘满仓的心里阵阵疼痛,他是个农民,奋斗了几十年,知道粮食对人的重要性。把这么好的粮食放到地里不收,糟蹋了多可惜呀!都怪自己,最近几个月来,一门心思忙着大炼钢铁哩,把地里的活儿给忘了,眼看着一年的辛苦就要烂在地里了。 “得想个办法,既不耽搁大炼钢铁,又能把地里的庄稼收回去。”潘满仓自言自语地说。 他把张老虎和柳继孝叫到地边上,让他们看了地里的情况,说了自己的想法。“我的意思,咱们抽调些会垒炼铁高炉的继续垒高炉,剩下的人,集中几天时间,把地里熟了的庄稼赶快抢回来,时间不够的话,咱们两边的人都要白天黑来连轴转,既不能耽搁了大炼钢铁,也不能糟践了这成熟了的粮食。” 柳继孝有意见了。“收啥粮食呀,咱们修了十个炼钢炉子,用了七八天,再修四十个高炉,得多少天,啊,如果再抽调一部分人去收庄稼,那到啥时候才能修好啊!你没看报纸上,有的单位把炼铁的任务都完成了。”张老虎不同意柳继孝的意见。说:“我的意见,同意满仓叔的安排,咱们炼钢、秋收两不误。把辛苦了一年的庄稼糟践了,这么多的嘴明年吃啥喝啥哩。”柳继孝生气了,说:“你就知道吃呀喝呀。你都不看看,周围的几个村里,谁还顾得收庄稼哩。都忙着炼铁哩。”张老虎说:“人不吃不喝还能干啥,还能干成个啥?”两人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了。潘满仓也生气了,过去那么心齐的,如今咋都变成这样了,叫这个干啥不悦意干,叫那个干啥不悦意干。这人到底是咋回事啊?他拦住了张老虎和柳继孝的争吵,说:“好咧好咧。咱们就这么定了。继孝你给咱负责修高炉,老虎你给咱收庄稼,我给咱两头跑着,哪里忙了,我就到哪里帮忙,你们看得成?” 他们俩个知道再争吵下去,谁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吭声了。 汉王村主要的男劳力在柳继孝的带领下,白天不回家,怕吃饭耽搁时间,不管谁的家里送来了饭,大家都吃上几口;晚上连轴转,瞌睡得不成了,就在工地上眯上一会儿。 原先的二十个高炉还在炼着铁矿。炼铁的柴火不够了,原来负责弄柴火的人,都忙着收庄稼去了,炼铁炉子又不能停,潘满仓就让人就地砍树,把树砍倒,用斧子劈开,就朝炼铁的炉子里塞,先是小树,小树没了砍大树。后来,随着新修建的炉子相继烧开,炼铁烧的柴火就更缺了,潘满仓和柳继孝就动员社员,把家里的木桌子、凳子、柜子、门板等,凡是能烧的东西都拿来炼铁了。 由于这次修建高炉已经有了经验,所以比原来设想的要快了几天。六十个炼铁高炉一起烧炼,整个汉王村的人都在连轴转。没过两天,炼铁炉子上就出了事,看守炉火的王友仁实在困得招不住了。就倒在炉子旁边睡着了。冶炼好的铁水从炉膛里淌了出来,流淌到了他的大腿上。滚烫的铁水从他的左大腿上流过去了,这才把他给烫醒了。可他也叫红通通的铁水烧伤了,腿上的皮肉化成了铁水,露出了白白的骨头。 送到县医院后,就把王友仁的左腿给锯掉了。 王友仁剩下了一条腿,再也干不了重活了。前面潘满堂死后,队里把人埋了,决定给三百元的优抚金,潘满堂的媳妇没有要。这次,王友仁的腿残了,生产队经过研究,决定每年给王友仁二十元的救济金,王友仁的媳妇还是没有要。他说:“我和我们家男人商量好咧,人家潘满堂为大炼钢铁献了身,媳妇都能做到不要优抚金,我们也能做到不要救济金。把这些钱给队里的孤寡老人用吧。”在场的人无不为他们的精神感动。 一死一伤的惨剧,并没有阻挡得了汉王村人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斗志。村里男女老少齐出动,也满足不了大炼钢铁的需要。开矿山、运矿石已经都来不及,潘金禄就号召社员们把家里的铁床、铁门、铁锁、铁条、铁链、铁栏杆、铁丝网……铁钉、铁皮,凡是铁的东西,除了铁锅和水瓢,其余的全部上缴,投入土制小高炉。炼制出来的黑铁疙瘩子越来越多。堆放在村后的老牛坡上,像一座座铁山。潘满仓请示乡里,乡里请示县里,县里请示地区,谁都不知道把这些炼制出来的铁石块块子,运送到哪里,交给啥地方。 汉王村炼制出来的近二百吨土铁石,就像山一样地堆积在老牛坡了,再也没人过问了。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汉王村干活的人手越来越紧张了。六十座高炉日夜不停地在炼制钢铁,为了保证炼铁不断线,就得有开矿的,运矿石的,预备烧柴的,看守炉火的,这就把主要的劳力捆住了。张老虎领着村里的老弱病残,白天晚上连轴转着收苞谷豆子,但还是来不及。候鹏飞得知庄稼快要烂到地里的讯息后,停下了学校的课程,带着老师和学生来到地里,帮着村里收庄稼。 就这,柳继孝不停地找潘满仓,一会儿说矿石跟不上了,一会儿说烧的柴火不够了。潘满仓就找张老虎,想叫他调整一些收庄稼的妇女到高炉上帮忙弄柴火去。 走到半路上,忽然看到不远的路边上,有几个娃娃在烧火。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他的三儿子潘金寿和学校的两个同学,正在烧火烤苞谷棒子哩。潘金寿的脸叫灰土抹得脏兮兮的,刚好烤熟了一个,掰成两半,给其他的同学分配,说:“这是你们俩的,一人一半啊。”两个学生娃看到了站在跟前的潘满仓,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潘满仓,不敢去接潘金寿手上的烤苞谷棒子,潘金寿催促着说:“快呀,等那几个烧好了,我再给你们分呀!”他的两个同学还是不敢接,潘金寿见两个同伴的眼睛盯着他的身后,就抬起了他的头,这才发现了站在跟前的潘满仓,见他爹正瞪着不大的眼睛怒视着他,潘金寿愣怔了一下,突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路边上的苞谷地。儿子一跑,这才气坏了潘满仓,他高声骂道:“你这个狗日下的,你给我回来。”这个时候,潘金寿哪里会听他爹的话呀,恨不得跑到天边边去哩。一辈子不见才好哩。潘满仓也知道,儿子是不会回来了,就叫其它两个把火弄灭,把烤熟的苞谷棒子拿去吃了,他看着火星子也灭了,不会有啥问题了,这才去找张老虎。 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哩,张老虎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满仓叔啊,你能不能赶紧从高炉上调整二十个人过来,豆子都炸到地里了,苞谷棒子也才掰了一半,这眼看着就要种麦哩,地还得翻吧。现在就是不吃饭不睡觉,恐怕都来不及咧。” 潘满仓听他这么一说,就不好再说啥了,只好转身回到了炼铁场子。和柳继孝坐在炉子旁边,他把收庄稼的情况给柳继孝说了,“咱们这边把人员再调整一下,你看噢,咱们现在是每人看守两个炉子,咱们调整成每人看守三个炉子,这样不就可以腾出十个劳力了么?”柳继孝生气地说:“一个人看守三个炉子,正常时间就是要脚下跑的勤快些,倒也没啥,可到了吃饭的时候,两班倒,一个人就得看守六个炉子,咋能跑得过来哩。晚上还得轮流睡觉哩,不然人咋能撑得住哩。”潘满仓想想,也是。人不吃饭、睡觉,那也撑不住呀!他的心里愁啊,大炼钢铁不能停,地里的庄稼也不能不收,不能不种啊! 真是愁煞人了。潘满仓掏出了他的旱烟锅子,装上烟,抽起来。“人要是有孙悟空的本事该多好啊,从头上拔根汗毛,嘴一吹,噗,五百个人就变出来了。那该多好啊!”他恨自己没有孙悟空的本事,却要干出孙悟空的事情来。柳继孝听了潘满仓的话,“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说:“你呀,得亏没得孙悟空的本事,不然,你的头早就成了葫芦了。”潘满仓说:“是啊,如果我有那本事,我宁愿自己的头成了光葫芦,也要把咱共产主义的大事弄成哩。”柳继孝说:“你算了吧,还是想想眼前的事情咋弄呀?”正在这时,潘金禄的小吉普车“呜呜”地叫着,开到了炼铁的场子上,他从车上跳下来,走到了潘满仓和柳继孝跟前,高兴地说:“继孝伯,爹,你们哥俩在谝啥哩?”突然发现两个人的兴致都不高,知道有了为难的事情了,就接着问:“咋咧,有了啥为难的事咧,看把你们俩愁的?”柳继孝就把缺劳力的事情给他说了,潘金禄听了,高兴地笑了,说:“嗨,这有啥难的。不就是缺几个人嘛,有的是人。”潘满仓和柳继孝听了,惊奇地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面前的潘金禄,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娃,整天乐呵呵的,脸上从来就看不到愁容。别看他的年纪不大,革命的资历却不浅,经验也很丰富,干起事情来风风火火,劲头十足。潘满仓对他的这个儿子很是满意,也很是骄傲。相比之下,老大金福就没有老二的气势了,整天就知道闷头做活,旁人说个啥,他就答应个啥,除了做活,就是看牛,把几头牛倒是喂得滚瓜溜圆的。他有时候想想,也成了,老大踏实肯干,能吃苦,这样的娃虽然过不了富贵的日子,靠力气也饿不下。老二干不了地里的农活,可他能做官,能领着大伙儿奔好日子,这也就成了。就是老三金寿叫他愁心,整天俏皮捣蛋,不知道将来能成个啥人儿。潘金禄见柳继孝和潘满仓那两双疑惑的眼睛看着他,就说:“县上张书记在北京开了个农业方面的会,他从北京打来了电话,说是中央准备在农村建设共产主义的公共食堂哩。” “公共食堂!是个啥?”两个汉子长了几十岁,还没听过这词儿哩。就伸长了脖子。潘金禄说:“听张书记说,就是一个村建一个大伙房,全村的人都在这个大伙房里一块儿吃饭。”柳继孝吃惊地说:“好家伙,一个村里的人都在一搭理吃饭,乃就连咱村里人过事一样,这能成吗?” “咋不成,有专门的人做饭,到时候大家来吃就成了。这样一来,现在在家里做饭的妇女,不就可以腾出来做活了吗?”潘金禄这样一说。潘满仓听明白了,他高兴地一拍大腿,说:“哎呀,中央就是英明,毛主席就是伟大,这办法一下子就把咱们缺少劳力的问题解决咧。好好,咱们也搞这个啥食堂。” “公共食堂,也叫集体食堂。” 潘满仓站了起来,坚定地说:“中央想的这办法就是高啊,他咋就知道咱们缺人手哩。中央就是高明,毛主席就是伟大,咱们就按中央和毛主席说的,搞个集体食堂,把剩余的妇女都叫到地里干活来。”按照潘满仓的意思,说干就干,潘金禄却说:“这事儿牵扯到每家每户,咱们还是先召开个群众会,给大家说明白了再搞也不迟。”柳继孝也同意先开会,省得搞开了麻搭。 当天晚上,潘满仓就在炼铁的场子,组织召开了社员大会,讨论开办集体食堂的事。潘金禄也参加了村里的会议。队长张老虎把开办集体食堂的事情给大家一说,会场上一下子安静了,谁也不说话。 天虽然黑了,可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照耀着蓝蓝的天,带领着闪闪的星星。远处的群山朦朦胧胧,像是睡着了一样。汉王村里也都安静下来了,鸡猪牛羊也都睡觉了。炼铁的高炉还在呼呼地烧着,负责看守炉子的男人,除了开会,还得给炉子里添加柴火。 可能是觉得县长潘金禄在场的缘故吧。平常一开会,村里的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今天怪了,男人们闷着头抽烟,女人虽然没人做针线活儿,也没一个人说办食堂的事儿。 潘金禄也估计到他坐在这儿,大伙儿可能有些话儿不好说。就高着声儿说道:“各位乡亲们,大家不要拘束,有啥话都可以随便说。我虽然是个县长,可也是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你们就当这儿坐的,是你自己的娃一样,有啥话都放开说就是咧。” 女人堆里胆子最大的张二嫂,突然低声对杏花说:“我要能生个当县长的娃,我早都屄干开咧。”还不等杏花说啥哩,旁边的光棍张驴儿抢先说:“就凭你窝黑毛屄,还能生个县长,能生个黑猪娃子就不错咧。”会场里立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气氛也就好多了。但还是没人说吃食堂的事儿。大伙儿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咋开口,最后还是柳继孝开了头,他说:“搞集体食堂不方便,人的口味都不一样,集体吃食堂,大家吃啥就得吃啥,不想吃的也得吃。”潘有贵老汉也提出了不同意见,说:“这咋能成哩,人和人的饭量不一样,有的人一顿能吃旁人两顿 甚至三顿的饭,大家都拿一样的粮了,一样的钱,饭量小的人不就吃亏了吗。”潘金声也说:“把粮食都集中到食堂了,家里也做不成饭了,来个亲戚,办个红白喜事咋弄哩。”柳继孝又站了起来,说:“集体吃食堂好倒是好,这不是又搞平均主义了么,这和社会主义的多劳多得,按劳取酬的分配原则有了矛盾了吗,啊,干瞎的干好的,都搅到一个锅里吃饭哩,乃谁还悦意出力干活呀?”张老虎一看,大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难以取得一致意见,就看着潘满仓的脸,问:“满仓叔,你是咱们的主心骨哩,说说你是咋想的。”潘满仓把旱烟锅子从嘴里取下来,在他的鞋底上磕磕,抬起头来,月光下的白头发泛着清亮的光,从轮廓上看得出,有一种坚定的神色。他说:“吃食堂的事吧,我也想着哩。我觉得吧,既然中央有这意思,说明这个集体食堂肯定好处多,比如,大伙儿一搭理吃饭,一搭理出工,学习开会,就不用再相互等待了,可以节省时间,做活就多咧。比如,可以把女人从锅屋里解放出来,参加劳动生产。再比如,光棍汉们有了大家,再也不用做就能吃上热乎饭。我想,好处还是很多的,至于大伙儿刚才说的问题,我想,咱们在开办的过程中,想办法解决就是了。”张驴儿高兴地喊叫着说:“就是的就是的,还是办食堂好啊。” “对,咱们不能因为有这问题,有那问题,就停止社会主义的脚步啊!”一直坐在桌子跟前,听着大家发言的潘金禄这时开口说道:“毛主席和刘少奇同志在谈到我国几十年以后的情景时,曾经说过,现在是家家做饭,家家洗衣,家家带小孩,家家做衣裳,要把妇女从家里解放出来。因此,我们要建立很多的托儿所、公共食堂,办很多的公共服务事业。河南有一个农业社,五百多户人家,其中二百多户搞了公共食堂,家里不做饭了,把这些妇女组织起来以后,出工人数增加了三分之一,从前是二百多人做饭,现在是四十多人做饭,看看,这是多好的事情啊!”潘金禄见大家都在认真地听着,就又说:“咱们现在建设的社会主义,只是个低级阶段。”潘金禄说到这里,张二嫂插嘴说:“啥是低级阶段,咱个女人不知道么?”潘金禄笑了,说:“低级阶段嘛,就是比较简单,就像,像,刚上学念书的娃娃,像一加二等于三。就是毛主席说的,叫咱们穷苦人都能有地种,有饭吃,有衣裳穿,有房子住。这不是实现了嘛,咱们过去世世代代谁敢想这事,在毛主席手里,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嘛。按照中央和毛主席的设想,不久的将来,就要实现共产主义了,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农村人都不在农村住了,都住在城里,住的楼上楼下,用的电灯电话,想啥有啥,要啥有啥。”张驴儿又打断了潘金禄的话,问:“咱想要个媳妇哩,能给咱不?” 顿时,炼铁场上爆发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潘金禄也不由得笑了,说:“当然能了,国家可以给你造个机器媳妇。不光不要家里做饭,连吃饭都有机器给你喂哩。大家想一想,那是个多么美好的社会呀!毛主席领着咱中央的人,到苏联老大哥哪里去了一趟,人家苏联老大哥,犁地有拖拉机,种地有播种机,收庄稼有收割机。听说美国鬼子才厉害哩,几个人就能种几万亩的地,种地的时候,开上飞机呼的过去把种子一撒,人就回到城里耍去咧,到收的时候,开着联合收割机,后面跟着个汽车,装上车的都是烘干了的干净粮食。”开会的人有的开始匝着嘴巴,感叹着人家外国的发达,张驴儿羡慕地说:“看人家外国,多美呀,啥都有机器,人就剩下揲活(夫妻生活)咧。”潘金禄听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就是因为我们现在比不上外国,毛主席才叫咱们大干快上,多快好省,用几年的时间赶上甚至超过苏联、英国和美国。咱们要干的第一,就是要在钢铁产量上赶上他们,所以叫大家大炼钢铁哩。第二,就是要办好集体食堂,这也是实现共产主义的一个重要内容哩。” 听到这里,潘满仓接过了潘金禄的话题说:“因此,咱们一定要明白,办不办食堂,不仅仅是个吃饭问题,关系到走社会主义的路,还是走资本主义的路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悦意不悦意走社会主义,实现共产主义的问题。”潘满仓这么一说,会场上立即安静了下来,在走啥路的问题上,谁也不敢走资本主义的路,那不把你批死,也得把你斗死。虽然在汉王村,潘满仓只想领着大伙儿奔好日月,没有像其他村里那样,动不动就批斗谁,但也不能朝批斗的枪口上撞,如其那样,还不如办食堂哩。 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人们啥话也不说了,稀里糊涂地跟着潘满仓办起了集体食堂。全村除了候耀祖和一户富农外,全都参加了集体食堂。 潘满仓和张老虎、柳继孝商量后,抽调了五爷和柳叶等二十个人,由五爷负责,在食堂里做饭,把其他的妇女全都安排地上了工地。 经过紧张的施工后,汉王村在学校的后面盖了几间房,作为食堂的伙房,用学校的教室当饭厅。因为吃饭的时候,学生们都放学了,刚好就在学校里吃饭。男女老幼二百多口人,同时吃饭伙房里忙不过来,张老虎就规定了,学生娃们一放学,就可以和老人、病人、客人先吃饭,半个小时后,做活的人们再吃饭。他们有的端着瓦盆,有的拿着打水勺子。潘满仓说:“刚开始这几天,谁能吃多少,也拿捏不准,就多蒸些蒸馍,把菜分成份儿,每人一份,主食就不管了,谁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你们做饭的和我们队干部,到最后了再吃,如果饭少了咱们就少吃些。” 没想到吃食堂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两起事。 到了开饭时间,一百多个学生娃一下子涌了进来,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碗、盆、瓢,乱糟糟地挤着要饭吃。后面的要朝前挤,前面的又不让,你拉我拽,拥的挤的,叫的喊的,哭的笑的,在食堂里闹成了一锅粥。候鹏飞和几个老师闻讯,急忙跑进来,高声喊道:“停下停下,停下--。”、“排队排队,排队--。”、“按照一年级到六年级的顺序,排好队,一个接着一个舀饭。”学生们又挤着闹着开始排队了。潘金寿一看,低年级的先舀饭,就“噌”地一下,从六年级的队伍里穿到了四年级,几个同学看见了,就喊了起来。“潘金寿插队,不是我们四年级的。”、“潘金寿回到你们六年纪排队去。”候鹏飞见了,就过来拉住潘金寿的胳膊,说:“到你们班里去,你咋能在这排队哩。”潘金寿瞪着眼珠子说:“排队么,我排到这儿咧。”候鹏飞听了,就生气地说:“那你也得到你们班里排去,你排到人家四年级队列里干啥哩。”潘金寿梗着脖子,说:“我就要排到这。”候鹏飞说:“不行。回你们班里去。”他拉潘金寿,潘金寿垂着屁股就是不动弹,潘金寿的班主任王老师也来拉,他还是不回去。就在僵持的当口,就听“啪”的一声响,潘金寿的脸上挨了一巴掌,他惊恐地回头,发现潘满仓正怒目瞪着他,怒骂道:“你个狗日下的东西,凭啥不到你们班里排队,啊?”潘金寿捂着火辣辣生疼的脸颊,两眼瞪着潘满仓,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还是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候鹏飞和班主任见潘满仓打了潘金寿,就劝他说:“有啥话你就说嘛,打娃干啥哩。” “这狗日的不打就不得成。”潘满仓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他用手指着潘金寿的鼻子问:“你回不回去,不回去我砸烂你的狗头,你信不信。”潘金寿一看,潘满仓的确是发了脾气,就把手里的碗“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幸亏是刚刚垫出来的土地,结实的黑瓷碗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儿,还没烂。 潘金寿扭头跑出去了,连饭也不吃了。 可没过半个小时,餐厅里又打架了。 吃食堂时,主食不用管,想吃多少就打多少,可第一天做饭,做饭的人员没经验,拿不住这么多人该蒸多少蒸馍,就按照每天人均 一斤的量算下的。谁也没想到,第一天,大家的饭量都出奇的大,有的一把能抓四五个蒸馍,有的干脆用筷子穿上好几天,有的妇女手里抓不住,就用衣裳的前襟兜着。抢到张驴儿了,他叫正给社员们打菜的柳叶:“给我再取几个蒸馍去。”,柳叶说:“没得蒸馍咧。”张驴儿把眼珠子一瞪,说:“我才不信哩,赶紧到后面取去。”柳叶说:“真的没得了。”两人就争吵了起来,还没吵几句,张驴儿突然伸手夺过柳叶手里的打菜勺子,朝菜盆里一砸,溅起的菜水一下子烫了柳叶的脸。疼得柳叶捂着脸就蹲在了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背锅子牛铃正在另一个窗口排队打菜,见张驴儿打了自己的媳妇儿,哪里能饶了他,举起手里的瓷碗,扑过去砸在了张驴儿的头上,鲜血顺着张驴儿的头淌了下来。两个人还要扑过去打对方,被周围的人给拉住了。刚好,村里的赤脚医生也在食堂吃饭,还背着自己的药箱,就跑过去,先看了柳叶的脸,见脸上已经起了几个水泡,就拿出了烧伤烫伤的药膏,给抹上了。到了这个时候,柳叶也没有开口骂张驴儿一句。赤脚医生给张驴儿上红伤药的时候,张驴儿的嘴里不停地骂着柳叶和牛铃。吃饭的人们都说张驴儿,不是个东西,本来就是自己不对,打了人,还骂骂咧咧的,无理骂三分,真比麻糜子婆娘还难缠哩。 事情过后,村里对张驴儿和牛铃都进行了处理,各自负担了对方的医疗费。村里开会的时候,对张驴儿无理取闹进行了批评教育。规定:做活的男人还是一大勺菜,任何人不能多要。潘满仓叫食堂做饭的时候,增加三十个人的饭量,他说:“最近的活重,特别是矿上的、炼铁的,都是重活,给大家把饭做扎实些,油水重些,每天中午和晚上要保证有荤菜。另外呢,咱们做饭的人还得有值班的,炼铁炉子上的来了也要有热饭,晚上值班的半夜再加个夜餐。” 经过这样的处理以后,集体食堂里平静了一段时间。通过一段时间的摸索,集体食堂制订了比以前的富裕中农生活还要好的食谱,说是要一个星期不重样。食谱刚在饭厅的墙上一张贴,进门排队打饭的人们“呼啦”一下就围了上去,指指点点,潘满仓上前一看,只见一张红纸上写着: 星期一:早:米汤、蒸馍,四个小菜;午:米饭、银丝菜、豆腐、烧肉、青椒肉丝;晚:捞面、炒韭菜、红烧肉、窜汤丸子 星期二:早:菜汤、枣馍,四个小菜;午:油馍、炒肉片、洋芋丝、拌黄瓜、牛肉;晚:烩面、炒豆腐、红丝菜、粉蒸肉 星期三:早:醪糟、烧饼,四个小菜;午:香米饭、芹菜肉丝、粉条肉、洋芋片,白菜;晚:稀饭、五花肉、凉粉、炒茄子 星期四:早:糊汤、灌包,四个小菜;午:拉条面、过油肉、炒酸菜、豆芽、烧牛肉;晚:搅团、酸臊子、烧菜、豇豆 星期五:早:小米、油饼,四个小菜;午:干饭、葱爆肉、炒春笋、炒鸡块、糖醋藕丝;晚:炒面、木耳炒肉、炒三鲜、炒玉兰片 星期六:早:榛子、罐罐馍,四个小菜;午:杂面、炒豆角、丝瓜肉片、鱼香肉丝、炒菠菜;晚:漏鱼儿,萝卜烧肉、红花菜、醋熘卷心菜 星期天:早:拌汤、千层饼,四个小菜;午:包谷米、香椿煎豆腐、香菜鸡丝、怪味海带、西葫芦炒头;晚:会餐:五荤五素两主食一汤 看完了食谱,潘满仓脸上绽放出了少有的微笑,这样的饭食,放在过去,不要说一般的穷苦人,就是富农、地主的家里也都达不到。解放前,他到大地主候耀祖家里去过,吃过饭,一顿也就是一盘辣椒一盘蒜,外带两个菜,来了重要人物,才吃四个菜哩。真没想到,毛主席领导咱们闹了革命,这才没几年,就超过了地主老财们人老几辈的生活。还是社会主义好啊,如果到了共产主义,那生活还不比天上的神仙好?他的脸上洋溢着满意的幸福,不深的皱纹也舒展开了,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光亮,嘴巴也合不拢了,露出了不大白的牙齿。他坐在了靠近伙房跟前的一个桌子前,抽出了他的旱烟袋子,装上旱烟,点上火,满意地抽几口,笑眯眯地看着人们在食谱前嘻嘻哈哈地议论着,他知道人们都很满足这样的好日月。心里突然一激动,高兴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咱们现在还只是放开肚皮吃饭,只要大家鼓足干劲生产,实现了共产主义,咱们就住在城里,睡在炕上,想啥就有啥了。” 人们听了潘满仓的话,都高兴地笑了,张老虎蹦起来,说:“等到了那一天,我要吃一下毛主席吃的饭。”后面一个人喊叫说:“我要睡一下毛主席睡的那种炕。”还有人喊叫说:“我要坐一下潘县长的吉普车。”整个饭厅里嘀嘀喳喳地讨论起来,有的坐在桌子跟前,跟潘满仓一样想象着那一天的样子。潘满仓高兴地说:“快了,快了,赶上了美国,超过了英国,咱的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人们对公共食堂的伙食越来越满意了。一天中午饭前,张驴儿拿出了旧社会讨饭的本事,编出了一段快板,一边用筷子敲着大黑的瓷碗,一边说道: 往日收工回家来,先挑水来后劈柴; 眼看太阳偏西坡,我在锅上还忙活; 如今吃饭不用忙,收工回来进食堂; 蒸馍白来饭菜香,揲得肚子鼓囊囊; 只要出工喊声响,尽头十足把工上。 张老虎一看,一边敲打着自己的瓷碗,一边接着说道: 男人吃饭不要钱,浑身干劲冲破天; 女人吃饭不要钱,做活赶在男人前; 老汉吃饭不要钱,不服年老也争先; 小娃吃饭不要钱,勤工俭学成绩显; 光棍吃饭不要钱,满面春风笑开颜; 懒汉吃饭不要钱,连声检讨就转变; 放开吃来随便吃,越吃心里越喜欢; 问咱为啥这么甜,共产主义快实现; 往后啥都不要钱,想啥有啥就是搀(美好)!就是搀! 围在周围的人们,高兴地拍着巴掌,有的喊着“好,好啊--。”张驴儿有些不好意思了,看到柳继忠也站在旁边笑着,就赶紧把他拉到中间,说:“继孝叔是咱村里的大文人哩,大伙儿请他给咱做上一首诗,咋个向?”大伙儿立即鼓着掌,高喊着说:“好好。”、“太好了。”以往人们请柳继忠做个啥事情,他都不情愿,队里的事情,他基本上不说不谝,对社会上的事情更是闭口不言,潘满仓估计他不会像这些青年人一样激动和癫狂,没想到柳继忠还有模有样地走到了中间,咧着嘴,摸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闭上咪咪的眼睛,做出沉思状。人们一下子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就摇头晃脑地吟道: 放开吃饭不要钱,几曾听说几时见? 盘古开天所没有,寻遍世界也不见; 过去穷人真可怜,当牛做马肚饥寒; 革命烈士流鲜血,换来今日好茶饭; 吃饭不要钱,粮食吃不完; 消息传出去,世界要震撼; 放眼看世界,中国不简单; 跟着毛主席,幸福万万年。 餐厅里的人们又是一片欢呼声。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欢呼声过了没多久,省报的胡记者来到了汉王村,他这次来好像熟人走亲戚一样,给谁也没打招呼,找到了几个人,叫大家说大办食堂的好处。人们都忙着要干活去哩,就失急慌忙地说了一堆,胡记者也不吭声,只埋头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录着,记完了,连饭也没顾上吃,就回西安去了。 一天中午,大伙儿正在食堂里吃饭,乡里的邮寄员来到了村里,他高声叫喊着说:“快来看,你们汉王村又上了报纸喽!” 吃饭的人们听了,都看着邮递员和潘满仓,一般来说集体的事情,大家都习惯了潘满仓出头露面。这天,他也许是对汉王村上报纸有些麻木了,也许是他自己感觉累了,反正是坐着没动弹,看了一眼张老虎。张老虎立即心领神会,快步跑到邮递员跟前,从他的手中接过了报纸,邮递员说:“在红旗杂志上,快看吧。”张老虎对厨房里喊道:“柳叶,给邮递员同志打上一份饭菜来。”柳叶就在厨房里应答了一声。这边,张老虎把《红旗》杂志递给潘满仓,潘满仓说:“你给大伙念念。”张老虎就翻开了手里的《红旗》杂志,念道: 陕西省蓝山县汉王村大办集体食堂,呈现出了十二大好处,即:一、解放了妇女;二、节省了劳动力;三、改善了伙食;四、节省了柴火;五、节省了灯油;六、节省了家具;七、免得失火;八、免得家里吵嘴;九、好除“四害”;十、好监督二流子;十一、便于开会、便于领导;十二、好割资本主义尾巴。 张老虎费劲费力地念了半天,旁边的人也没记住到底有啥好处,柳继孝哼了一声,不屑地说:“还用他说,公共食堂真是好,省劳力来节约粮;锅屋饭厅宽又大,男女老少喜洋洋;老汉吃饭请上桌,娃娃喝汤又揲馍;老老少少照顾到,人人都能揲得饱;感谢领袖毛主席,引咱走上阳光道。”大伙儿听了,饭堂里立即想起了一阵掌声。潘满仓笑着说:“哎呀,看把咱们一天愁的,好像找不到有文化的,咱们柳会计,比那个胡记者水平高多咧。”张老虎就推着柳继孝的胳膊说:“继孝伯,以后咱就不叫那个胡记者写咧,咱们有了啥好事情,你给咱一写,把我的名字也按上,拿到报纸上一发表,叫我也跟着你出个名,你看咋个向?”平常不善于言笑的柳继孝,一本正经地说:“你得是想出名的很?”张老虎没注意到柳继孝的意思,就说:“当然么,这谁能不想,不想才是瓜哩。”柳继孝说:“古人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等你出了名,也就没你的小命咧。”旁边还有人说:“其实出名也不难,你也像黄继光、邱少云一样,堵个枪眼啥的,不就出名咧。”大伙儿高兴地哈哈笑了。张老虎有些不好意思了,挥了一下手,说:“走走走,上工去。” 队长这么一吆喝,大伙儿也就不再说笑了,懒洋洋地朝外走,准备上地里做活了。 汉王村在全国出了名了。出名之后的汉王村,不光经常在报纸上有了名,广播里有了声,还迎来了他们日夜想念的毛主席。 事先,谁都不知道毛主席要来,也就啥都没有准备。潘满仓想了想,没准备就没准备吧,就叫主席看看咱们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吧。 这是全国集体食堂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毛主席在省上、县上几个主要领导的陪同下,出现在了汉王村的农田里。省上领导拉着潘满仓朝前面走,好给主席介绍情况。潘满仓到了跟前,见毛主席高高的个子,身材很是魁梧,满脸红光,宽阔的前额在雨后刚晴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穿着着灰色的裤子,显得很宽大,上身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个白草帽,不紧不慢地扇着凉风,一边高兴地看着面前绿油油的庄稼,一边问粮食比旧社会增产了多少,人们一年要吃多少粮等等,潘满仓一一作了回答,毛主席高兴地笑了,好像对汉王村的景象很是满意。 看完了农田,毛主席就来到了汉王村学校,学生们正在上课,有个领导提出叫学生停下课,欢迎一下毛主席。毛主席听到后,制止了。“欢迎啥嘛,人家娃子上课上得好好的,为啥子要停下来欢迎我?”就从教室旁边悄悄地走过去了。走到了汉王村的集体食堂。 毛主席来到汉王村,这可是个天大的喜事。汉王村的男女老少全都涌到了食堂里,争着看毛主席长得啥模样,看到毛主席长得高大魁梧,红光满面,很是健康的样子,非常高兴和激动,听毛主席跟人说话,毛主席问到谁,谁就说,问个啥,就说个啥,有的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不少的妇女抱着自己的娃,有的把娃扛在肩膀上,不管是谁,都静悄悄的,连大气也不敢出,似乎害怕打搅了毛主席。毛主席站在食堂中间,握着老人潘有贵的手,笑着和他说话。潘有贵激动地滚动着泪花,没牙的嘴里颤抖着,就是说不出话来。潘金寿却从人们的大腿间钻了进来,挤到了毛主席跟前,静静的抬头盯着毛主席的脸。毛主席拍着他的小脑袋,问,公共食堂里的饭好掐还是家里的饭好掐呀,潘金寿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毛主席说的啥意思,旁人有个人给他又说了一遍,他才明白了,说:“食堂里好,好玩。” “能不能吃饱啊?” 潘金寿说:“吃得饱,饱饱儿的。”毛主席笑着摸摸他的头,走进了厨房的操作间,这里面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平常有的吃食摆了一些,平常没有的吃食,也是刚刚从县上拉来的,也摆了一些,还有平常给病号、老人做的吃食都摆在了中间的大案板上,上午就蒸好的蒸馍还放在蒸笼里,毛主席拿起来,摸了摸感觉,问道:“这里面有没有山药面?” 潘满仓赶紧回答:“没有。” 毛主席又看了看一旁要吃的各种蔬菜,环顾左右笑着和大家点头示意,显然对社员们的生活感到很满意。毛主席又走到一边的墙跟前,看着墙上贴的食堂规则和价目表,一句一句地念着,笑着。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赶紧朝后退让着,他离开的地方,人们马上就涌了上去。毛主席看完了墙上的规则和食谱,突然转身,问:“县长是哪个?”潘金禄听了,愣怔了一下,赶紧朝毛主席的跟前走了两步,说:“主席,我就是。”毛主席看了看他,问:“办集体食堂老年人愿意不愿意啊?” “刚开始有些不愿意,担心吃大锅饭,吃过头粮,来年遭饥荒。后来吃了几天,就愿意了。” “这种想法普遍不普遍嘞?” 潘金禄如实回答说:“还不少哩。” 毛主席笑着说:“那你们怎么解决这问题嘞?” 潘金禄说:“我们正在进行共产主义思想教育。” 毛主席听了,满意地点着头,说:“吃公共食堂,一来呢,可以节省时间,省去了吃饭往返;二个呢,节省了粮食,节省了柴米,还有经费嘞。三来呢,解放了围着锅台转的妇女嘛,增加了干活的劳动力。你们说是不是啊?”围在他跟前的人,有的急忙说就是的就是的,有的是是是的点着头。毛主席这才朝外走,人们兴奋地欢呼起来,跳起来,有的兴奋地在场地上奔跑起来,更多的人涌向了毛主席,把自己粗糙甚至有些脏的手掌伸在了毛主席面前,毛主席边走边笑着,不停地握着伸过来的手掌,他那集中了古今劳动人民智慧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热烈的人们,点燃了跟前的每一个人。在省上、县上领导的陪同下,毛主席稳健地走上汽车,坐好后,还回过头来,挥手向人们致意。汽车慢慢地起步,随后加大了油门,“呜呜呜”地开走了。 毛主席走了,人们都静静地站在地上,谁也不说话,都在回味着刚才那幸福的一刻。 晚上,蓝山县连夜召开了干部会,机关部局和各乡村都在会上,向毛主席像宣誓。潘满仓也和其他人一样,站在毛主席的画像跟前,庄严地举着紧握的拳头,神圣地说道:“请毛主席放心,我们汉王村的粮食保证达到亩产上万斤,群众饿了就吃五顿饭, 半天生产半天学习。” 吹牛的大话是说出去了。叫群众一天吃上五顿饭,本来集体食堂就吃不到一堆儿,这个来了那个去了,不断地有人要吃饭,算来算去,还不止吃五顿饭哩。半天学习半天生产,咬咬牙,这都好办。可要真正实现亩产粮食上万斤,潘满仓是个农民,种了半辈子的地了,这地里能打出多少粮食,他不比谁清楚。这简直就像登天一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潘满仓心里这个悔啊,他“啪啪啪”地用手掌扇着自己的嘴巴子,狠狠地骂着自己说:“臭嘴烂嘴,叫你胡说八道。”可恨归恨,他还得想办法把一亩地的粮食产量给弄到一万斤。他整天愁眉不展的,吃也不香了,睡觉也不踏实了,总觉得既然在毛主席的像前夸下了海口,就无论如何也得做到才成哩。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天刚亮,街上的行人还不是很多,他们行色匆匆,多是给单位做早饭的人。 已经提升为蓝山县县委书记的潘金禄,胳膊窝里夹着个公文包,迈着急匆匆的步子,朝蓝山县府大院里走。将近二十年的革命,使他养成了两个习惯,一个是连续作战的战斗作风,只要是革命工作,他可以连续工作几天几夜不休息;另一个是做啥事情都是风风火火的,紧张而又严谨。 潘金禄到了办公室,顾不上收拾桌面,打扫地面,急急忙忙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那是毛主席的文章《大社的优越性》,又一次读了起来。其实,他昨天晚上已经学习了好几遍,心里总怕还没有全面理解。看着看着,他情不自禁地读出了声。“现在办的半社会主义的合作化,为了易于办成,为了使干部和群众迅速取得经验,二三十户的小社为多。但小社人少地少资金少,不能进行大规模的经营,不能使用机器。这种小社仍然束缚着生产力的发展,不能停留太久,应当逐步合并。有些地方可以一乡为一个社,少数地方可以几个乡为一个社,当然会有很多地方一乡有几个社的。不但平原地区可以办大社,山区也可以办大社。” 毛主席的话,似乎像一盏明亮的灯盏一样,照亮了潘金禄的心灵。他曾经疑惑过:大炼钢铁搞完了,大跃进也搞过了,集体食堂也办了。下一步该咋办哩,该干啥呀,朝社会主义的啥地方走哩。这一下好啦,其实毛主席早就给咱们设计好了社会主义的路,就等着咱们去走哩。那还有啥说的,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大社--”他的手在空中有力地挥了一下,好像在动员全县人民似的。回过神来,才发现是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就对着门外喊叫:“王主任--,”不见答应,他又喊叫了一声,还是不见答应,抬起手腕看看表,才发现是吃饭时间,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哩。他这才想起,他自己还没吃早饭哩。往常,他都是在家里吃饭。他和徐翠莲结婚后,就在县委分的平房里安了家。那是个陈旧破落的小院子,是旧社会的县长贾子善住过的。听说贾子善被大火烧死了。觉得那房子不吉利,谁都不悦意在那房子里住。潘金禄觉得,贾子善虽然是烧死的,但也不是在这房里,这房子是他的大老婆住的,和徐翠莲一商量就住进去了。他结婚后,一天三顿饭,就由妻子承包了。妻子在县妇联当副主任,平常的事情不是很多,所以家里的事情基本是靠妻子做的。他忙得很少回家,就是回了家,还是忙着看文件,学毛主席的书和经济建设方面的书籍。徐翠莲把饭做好了,三番五次地叫他,他才坐在桌子跟前,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把筷子朝碗上面一架,转身又忙他的工作去了。对这,徐翠莲从来不在他的面前说个不字,就是现在有了儿子潘立强,家里的事情多得多了,她还是无怨无悔地一边工作一边干家务,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办公室王主任进来了,一看他在办公室里,问:“潘书记,您咋来得这么早的,吃饭了没?” “噢,是这样的,你赶紧叫办公室通知,一个小时后,开全体干部会,学习毛主席大办人民公社的指示。”潘金禄一看院子里的人员陆陆续续地上班来了,就忘了自己吃饭的事情。 “能成,我这就通知。”办公室主任听说是学习毛主席的指示,也不敢耽误,立即走出去通知人去了。 一个小时后,县上所有在家的干部集中到了过去的老礼堂里。礼堂里没有凳子,大家来的时候都带着小凳子。也没有暖气,给人的感觉凉飕飕的。但谁也不说冷的问题,把手拢在袖筒里,坐在凳子上听潘金禄转达了毛主席关于大办人民公社的指示。潘金禄说:“落实毛主席的指示必须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今天下午,所有的干部必须赶到自己工作的点上,一个星期内所有的乡镇都必须办成人民公社。” 开完了会,潘金禄叫办公室通知工作组,让县机关的干部全部下乡,组织指导全县人民大办人民公社。 潘金禄自己也不甘落后,回到家里,徐翠莲已经上班去了。儿子潘立强已经送到托儿所了。屋里空荡荡的,他才感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像打仗一样冲进厨房,抓了个凉蒸馍,掰开了,给里面夹了些油辣子,大口大口的吞起来。他手里的蒸馍还没吃完,办公室王主任就带着车和农牧局的局长来了。他抓起自己的包,说了声,“走。”出了门,上车,朝汉王村去了。 收完了秋的大地上,一片金黄,从县城到汉王村的路上,到处可以看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炼铁炉子,有的还在冒烟,有的已经废弃了。田野里的人来去匆匆,刚刚种上的冬麦,早的已经冒出了绿色。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也吸引不住潘金禄的眼光。他的心里急着哩。这个时候,他也没弄懂人民公社是个啥东西,和社会主义是啥关系。但他知道,毛主席说人民公社好,那就肯定是好。既然好,咱就得按照毛主席说的大干快上,让人民早日享受到人民公社的好处。在这个大干快上的年代里,你不朝前走,人家就会走到你的前面去。当初,参加革命不就是为了今天的好日子么,现在眼看着好日子就到眼前了,不赶紧朝前赶,还等啥哩。 潘金禄的小吉普车进了汉王村,他顾不得喝上一口水,给潘满仓和张老虎简单说了毛主席叫大办人民公社的事儿,就叫赶紧集合群众,进行学习。正在地里做活的,正在炉子上炼铁的,全都叫到了戏楼跟前。潘金禄站在戏台上,挥舞着胳膊给大家说:“毛主席说,我们的方向,应该逐步的有次序地把工业、农业、商业、教育、民兵组织成一个大公社。名字就叫人民公社。从而构成我国的基层单位。在这样的公社里面,工业、农业和商业是人们的物质生活,文化教育反映人们的精神生活;全面武装是为了保卫这种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在全世界还没有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之前,成立人民公社是完全必要的。所以,我们要在一个星期之内在全蓝山县建立这种共产主义的人民公社。”台下听的人们,热血立即沸腾起来了,张驴儿弄不懂啥是人民公社,就高声问道:“啥是个人民公社吗,咋弄哩吗?” 潘金禄看看台下的人们,激动地说:“人民公社,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大,一个公。”戏台下面的张驴儿喊道:“潘县长,照你这么说,乃只能是公的才能参加人民的公社,乃这么多的母的咋办哩?”台下的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潘金禄没有笑,脸上十分严肃,毛主席说的人民公社,是多么伟大,多么圣神的事情,是向共产主义迈出的又一步伐,竟然有人把它想到公的还是母的上头去。他脸色一变,大声喝道:“谁在这喊叫哩,啊,毛主席说的人民公社,你也敢说是公的还是母的,你这就是反对毛主席。”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潘满仓,见他爹也是一脸的愤怒,就挥手喊道:“村里的民兵哩,马上把他给我捆到台上来。”站在会场外边的民兵,立即在潘志杰的带领下,把开玩笑的张驴儿用绳子捆绑了。张驴儿使劲地叫着,“冤枉冤枉啊,我就是不知道啥是公社,啥是母社,才问你哩,向你学习哩么,唉--我比窦娥还冤呐。”旁边的民兵哪里肯听他说这,领导叫绑咱就绑,三锤子两棒子就把他捆绑了,拉到了戏台上,叫他站在了一边。潘金禄怒目而视,说:“你再敢乱说一句,我马上把你送到监狱里去。”两腿抖得筛糠似的张驴儿,上嘴唇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不敢吭声了。潘金禄接着说道:“乡亲们,咱们都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就是要听毛主席的话,走毛主席指引的路。谁要反对毛主席,咱们绝不能答应,就要和他斗到底。我接着刚才的话说,这个大呢,是说人民公社是由很多的高级社合并的,就像咱们庙街乡,成立一个公社,就叫庙街人民公社。有的哩,好几个乡成立一个公社。这公哩,是说所有的东西都是人民公社的。像土地、家具、房屋 、牲畜等等,凡是吃的用的花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全体人民的,归公社所有的成员所有。参加了人民公社以后,就能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拖拉机犁地,自流化灌溉,一按电钮长庄稼;穿着绸缎子,出门坐车子,吃饭不用掏票子,鸡鸭鱼肉满肚子的生活咧。”潘金禄在台上解释了半天,台下的多数人,还是没弄明白啥是人民公社。一边的潘满仓急了,说:“别的啥也不用说咧,我相信咱汉王村人民群众是有觉悟的,是愿意跟着毛主席走的。你就给大伙说,咱咋弄呀?大伙儿说得是的?” 台下的人们心里就是有疑问,也懒得问了。问不问,清白不清白都得这么干,还不如不说清白哩。就高声喊道:“就是的。” 潘金禄想想,也对。就对台下的人群说道:“乡亲们哪,咱们汉王村的乡亲们觉悟就是高。那咱们就这么办吧。咱们这个汉王村哩,从现在开始就叫汉王村生产队,鉴于咱们这里地方偏僻,也不搞大队小队咧,就叫个生产队算咧。高级社支部书记潘满仓现在就是咱们汉王村生产队的支部书记,社长张老虎就是咱们的队长,会计柳继孝就是队里的会计,张翠兰就是咱们的妇女主任。咱们汉王村生产队就算成立了。”说着,他自己带头鼓掌,表示对这些人任职的欢迎和祝贺。台下的人们见县长在台上鼓掌,就跟着在台下鼓掌。潘金禄接着说:“咱们队里的班子一成立,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咱汉王村所有的东西进行逐一登记,造册,准备加入庙街人民公社;第二件事,就是要把耕牛、农具、房屋等等东西,都集中到队里来,集体使用。因为所有的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全都归人民公社所有咧,谁都可以拿去用,如果我们没有的东西,还可以从公社的其他队里无偿地给咱们调拨。”潘金禄把公社化的过程说得通俗、易懂,简单明了。 开完了大会,人们都回去了,准备加入人民公社哩。谁也没想到,加入人民公社的事,首先在潘满仓家里受到了阻拦。 那天,队里的张老虎和柳继孝几个人,带着民兵挨家挨户地登记财物,登记完了,就叫跟在后头的民兵抬东西拉牛哩。当民兵到牛圈里拉牛的时候,潘金福手举着一把砍柴的斧头,怒气冲冲地站在牛圈门口,头里的民兵对他说:“公社要拉你的牛哩,看你把牛喂得这么好,个个都膘肥体壮滚瓜溜圆现在不照样交到生产队去咧,现在要公了社哩。”潘金福听了,不吭声,也不动弹,还是死死地挡在牛圈门口。那个民兵说:“嗨呀,生啥气哩嘛,人民公社都成立咧,以后啥事都有公社哩。你要这牛还有啥用嘛。”见潘金福没动弹,另一个民兵上去说:“这牛现在是公社的牛了,杀牛还得公社同意才成哩。再说,你也不是集体食堂做饭的人,还抡不到你杀牛哩。”他的话还没落地,潘金福高举的斧头,照着他的头就劈了下来,幸亏他眼疾,腿脚麻利,躲开了金福的斧头,抱着头就朝院子外头跑,一边跑一边喊叫:“哎呦我的妈也,杀人咧杀人咧。”正在屋里生气的杏花和樱桃,听到喊叫声,赶紧跑了出来,一看,金福手里举着斧头,正把两个拉牛的民兵追得满院子乱串,杏花赶紧喊叫叫金福住手,樱桃却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怀里抱着二小子立德,高兴地哈哈地笑着。柳继孝也急着喊叫:“金福金福,赶紧把斧头放下,有啥话坐在说嘛,你这是干啥哩。”张老虎趁金福从跟前过的时候,一把抱住了金福的双手,把他手里的斧头夺了下来。说:“金福,有话你就说么,这是干啥哩。” 潘金福在张老虎的怀里挣扎着,气喘吁吁地说:“谁敢拉我的牛,我就剁了他的头。”柳继孝过来,对金福说:“牛又不是你家的,你说不拉就不拉咧。”金福梗着脑袋,说:“牛是我喂的,不是我的,还是你的不成。”柳继孝说:“这牛现在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它是公社的。人民公社你知道不?公社的东西就要公社统一管理哩么,你能挡得住?”金福也不跟柳继孝理论,突然从张老虎的手里抢过了斧头,头也不回地跑到了牛圈门口,又站在哪里挡住了拉牛的人。张老虎一看,金福的脾气犟得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今儿个这牛是拉不出去了。他一想,反正牛也登记了,金福不叫拉,就叫他给养着,反正也跑不了。就准备叫大家到其它人家里登记去。这时候,潘满仓回来了。他的大孙子立志看到人要拉他家的牛,他爹不叫拉,就跑着到村里把潘满仓给叫回来了。潘满仓见金福这阵势,知道他的心里舍不得牛。也许旁人理解不了,但他理解他的这个儿子。在山洞里出生的金福,从小就没个玩伴,刚刚懂事了,该是上学念书的年龄就到候耀祖家里给人家放牛了。从那个时候起,牛就成了金福离不开的伴儿。自从家里开始养了牛,谁也没说叫他去养,可他一有了空儿就蹲在牛圈里,给牛喂草,给牛拌料,给牛饮水,给牛垫圈。牛长得好了,牛高兴,他也跟着高兴,牛有了麻达,牛没了精神,他也跟着难过。他结了婚,有了儿子,可对儿子也没有像对牛一样的照顾过。在他的心里,牛是他的一切,牛是他的命啊!你现在叫他离开他的牛,他能答应嘛?潘满仓走到张老虎的跟前,说:“金福是舍不得牛啊!我看是这,公社把牛收了,不还得人喂牛哩得是,干脆叫金福给队里喂牛去算啦,你看咋向?”张老虎高兴地一拍脑袋,说:“对呀,在咱队里,没有谁比金福喂牛喂得更好了。对着哩,叫他喂牛是再合适不过了。”潘满仓满意地点着头,走到了金福跟前,说:“你现在拉着你的牛,到队里的饲养室去,队里的牛都归你养咧。”张老虎也走到金福的跟前说:“金福,咱可说好咧,队里的几十头牛,可不比你这四五头牛,你只能养好,不能养瘦咧,能成不?” 潘金福这才转怒为喜,憨笑着点着头,说:“能成能成。”扔了手里的斧头,拉开了牛圈门,拍打着牛的脊背,说:“走咧走咧,咱们搬家咧,去住公社的大房咧!” 樱桃站在旁边,生气地说:“真是个没出息的货,只能戳一辈子牛沟子咧。” 村里的候耀祖也不大赞成人民公社,他不想把自己祖上传下来的家财“共产”到公社去。但他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他不敢和人民公社发生正面冲突。就教唆他的老婆候太太拦着登记搬东西的民兵,他自己躲在了后面。民兵们对这个地主婆,可不那么客气了。他们把候家的东西登记完了,就指示民兵把土地改革时没有没收的财产,朝队里的仓库里搬。候太太上前阻拦,民兵一把把她推倒在地,就要搬家具。桃花从她的房子里跑了出来,一把拉住民兵的胳膊,说:“干啥干啥,你们干啥,得是土匪抢东西哩。”一个民兵把她一摔,说:“一边去,现在是人民公社咧,哪还有你的东西,都是共产主义的咧。”桃花上前抱住民兵的腿,哭泣着说:“我就不让你抢走我家里的东西。”另一个民兵上前来,拉住桃花,“啪啪”就抽了她两个耳光子,骂道:“狗地主的儿媳妇,右派婆娘,还敢阻挡人民公社的脚步?要不是看你哥为国家立了功,非开你的批斗会,叫你蹲几年监狱不可。”柳继孝走了过来,对候太太和桃花说:“我看你们是在仇恨人民公社哩,反对人民公社,就是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旁的咱也不说了。你们两个从明天开始,到炼铁场子义务背上一个星期的矿石,以观后效。”桃花听了,不服气地说:“我凭啥义务背一个星期矿石,凭啥呀?”柳继孝瞪着桃花说:“凭啥,就凭你对人民公社的态度,再加一个星期。”桃花还要争辩,柳继孝盯着他的眼睛说:“说,你再敢说一句话,就再加一个星期。”气得桃花牙齿咬得“滋滋”地响,嘴唇张了几张,终于没说出第三句话。柳继孝这才指挥着民兵抬着家具走了。 候鹏飞从学校回到家里,听候耀祖和候太太、桃花把发生的事情一说,气得心里的怒火直烧。他一跺脚,就冲出门去,找县委书记潘 金禄说理去了。 候鹏飞找到队里的大院里,见潘金禄正在和几个他不认识的人说话,好像是说收潘满仓家里的牛,咋回事,就站在了大门里面,远远地看着等他。潘金禄看到门口有个人掬搂着腰身,站在哪里看着他,好像是候鹏飞。他就叫其它人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他走到了候鹏飞跟前。高兴地说:“姑夫,是您呀,最近咋样?”候鹏飞见周围还有人,就说:“好着哩。”潘金禄知道他姑夫没有参加集体食堂,上面有规定,地主、富农和右派一般不得参加集体食堂。候鹏飞既是地主家庭,又是村里的右派。按理,他潘金禄是蓝山的一县之长,本不该和这些地主富农右派混在一起。但他记得,小的时候,他爹潘满仓打日本鬼子去了,遭遇了旱灾,眼看家里断了顿,是他这个唯一的姑夫,每过那么一段时间,就给他家里送来些粮食和银钱。又把大哥金福叫到了他家里,名义上说是放牛哩,其实是帮家里解难哩。这才渡过了饥荒年,救下了他和娘的性命。人都是有良心的,虽然他的姑夫现在对大炼钢铁和大跃进有不同看法,他倒觉得,人的思想不可能想的完全一样。他在朝鲜打仗的时候,每次研究作战方案的时候,都会有一些不同的意见和声音。正是这些不同的意见和声音,使他们对已经形成的作战方案作了修改,赢得了一个个胜利,把强大的美国鬼子赶过了三八线。想到这里,他问候鹏飞:“姑夫,有没有想过吃集体食堂?”候鹏飞摇摇头,说:“还吃食堂哩,你看你现在弄的这叫啥事情。”他本来想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对潘金禄说哩,可转念一想,如今搞的这人民公社,又不是动了一家的东西,就把话咽了下去。潘金禄说:“你现在不参加,过上几年,我们都进入共产主义咧,你咋办哩?”候鹏飞扶着他的眼镜,看了看潘金禄,突然停住了脚步,又看看周围,发现没有其它人,这才边朝院子外面走边轻声说道:“还进入共产主义哩,看你活得到那一天?”潘金禄一愣,没明白候鹏飞的意思。 “金禄,你都是经过了枪林弹雨的人,为了革命成功,为了保卫胜利果实,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你应该懂得一点,干啥事儿都要实实在在的哩,千万不敢弄虚的。你领着大家建设家乡,想叫大家都过上好日子,这是对的,也是应该的。但其他人脑子发热,你可不能发热啊!”他看到潘金禄的身子轻轻地一颤,停住了脚步,两眼突然睁大了,他就停住了自己的话题,也停下了脚步。潘金禄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姑夫,心中突然串起了一股怒火,真是个顽固,到了现在还在反对社会主义。他突然两步跨到了候鹏飞面前,两眼瞪着他的姑夫。那个似乎无所不知的人,那个他从小就敬佩的人:腰杆子挺得没有以前那么直了,头发虽然梳得齐整,但已经没有过去那么乌黑发亮了,有了不少的白发,脸颊上有了明显的皱纹,眼睛比以前更近视了,细看还有些怕人哩。他的心里突然一动,有了一丝哀怜,就放缓了语气,说:“你咋,还是这么反动?”候鹏飞两眼也死死地盯着潘金禄,一字一板地说:“反动?你可以说我反动,可我是个实诚人,不会玩弄虚的。你也不想想,十月革命胜利都四十年了,苏联搞社会主义,已经搞了四十年,他们原来的基础比我们的还好,工农业比我们还发达,他们的社会主义搞成了吗。我们建国才短短的九年啊,就想搞成共产主义哩。你自己说成吗?”候鹏飞一口气说完,拨开了面前的潘金禄,径直朝前走去。潘金禄追上去,拉住了候鹏飞的胳膊,说:“我要去告你,你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共产主义,反对毛主席。”其实,潘金禄是想叫他把话说透些,可候鹏飞以为他的侄子是要拉他去批斗哩,就一摔胳膊,气愤地说:“难道你是闷不成,一口能吃个胖子吗,一镢头能挖个井吗?如果共产主义是个简单的事情,从古到今多少能人咋不弄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了潘金禄定定地站在了路当中。 候鹏飞的话虽然难听,可引起了潘金禄的思考。他领着乡亲们热火朝天地干社会主义,难道干错了? 他把全县跑了个遍,这才弄清现状,也发现了一个很可怕的事情,农民们都在大炼钢铁,没几个人种地了,庄稼已经歉收;热火朝天地公共食堂,浪费了不少粮食。照这样推理下去,明年一旦饥荒!想到这里,潘金禄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潘金禄,一夜未眠。 一夜未合眼的潘金禄急匆匆地赶回了蓝山县,立即召开会议,安排部署了两件事情,一是立即通知所有的集体食堂,加强管理,节约粮食;二是立即组织水利部门勘查蓝山县能修水库的地址,组织群众修水库,以防明年的干旱。 这是庙街人民公社成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组织所有的社员开进大柴打柴沟水库。 这是人民公社建立后组织的第一次群众大会战。常贵阳已经当了庙街公社的社长。他是大柴打柴沟的直接指挥。按照潘金禄的意思,在水库工地上,实行了严格的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所有参加修水库的人们被编成了“庙街公社作战团”,下边的十个生产大队被编成了十个营,每个生产小队被编成了连队。汉王村的人最少,就编成了第三十四连。潘满仓是连队的党支部书记,张老虎是连长,柳继孝是连队文书,张翠兰是妇女十七连的连长。军事化的管理还把男女分开居住。不管是那个生产队的,都严格按照连队的编制住宿,就是一家人,两口子也得分住在两个地方。为了会战,公社动员了所有的力量,樱桃放下了还在吃奶的娃和杏花被编在了女子连里,潘金福的牛叫赶到了大柴打柴沟坡上,自己吃草去了。有的连队为了赶到前面,在广播里受到表扬,就强迫人们每天除了吃饭,大干快上十几个小时。 几十个连队的人们一下子摆在了十里长的大柴打柴沟起来非常有气势。常贵阳陪同潘金禄站在大柴打柴沟顶上,看着远远近近急匆匆做活的人们,十里长的一个大山沟,没几天,就被人们把两面坡上的林木砍了个精光,像是个巨大的洋芋被从中间切开了,只留下了光溜溜的坡面,坡顶上插着红旗,在微微寒冷的风尘里招摇着;一边的坡面上用白石头切成了一溜儿大字:多快好省,大干快上,一天等于二十年;另一边的坡面上也是用白石头垒成的一溜儿大字:苦干三个月,建成旱涝保收田。沟底的人们按照连队的安排,拉架子车的排成了长队,一辆跟着一辆,把坡上铲下来的土朝沟口的大坝跟前运送,担着笼担的人们一个跟着一个,把高处多余的土石朝地势低洼的地方担运;已经垫平的地方,打夯的人们几米远就是一伙,喊叫着劳动的号子,巨大的石夯有的起来了,有的砸下去了。架设在坡顶上的几个高音喇叭,不断地播送着各连队的战况,震得人们的耳朵嗡嗡响。靠近沟口的拦水大坝上,一些能工巧匠正在用石头垒大坝。人们的说话声,干部的吆喝声,劳动的号子声,加上大喇叭的广播声,整个工地在初冬的寒风中显得格外热火朝天。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和景象,潘金禄的脑子里浮现出了激战的朝鲜战场。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硬仗啊!”潘金禄感叹道。 “啊?潘书记,你说啥?”常贵阳没有听清潘金禄的话。 潘金禄信心百倍地说:“打完了这一仗,咱们又向共产主义迈出了一大步。” 常贵阳附和着说:“是啊,到了共产主义,咱们就该好好坐下歇歇咧。” 潘金禄回过头说:“咋能歇哩,就是咱们到了共产主义,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一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得去解救他们哩。咱们当领导的,一定要像毛主席那样,站在新中国,放眼全世界。看样子,毛主席的著作你就没好好学?” “学着哩学着哩。就是没有书记您理解得深啊,也没您想得那么远。”不学毛主席著作,那还得了!常贵阳的心里一下子紧张了。他没想到,潘金禄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社长同志,咱们都是领导干部,不能啥事情到了跟前再去想该怎么办,要像毛主席那样,站得高,看得远。领导新中国,想着全世界。虽然咱们永远也不可能像毛主席想的那样多,想得那么远。但咱们起码要走一步,看两步,想好第三步。这才是一个领导干部应有的能力和水平。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潘书记说得对,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学习。”常贵阳嘴里说着,心里也很是佩服身边这个比他年轻的书记。 “走,咱们也下去和大家一块儿干去。”被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感染了的潘金禄,手里有些痒痒了,想把自己也融入到这热闹的劳动里,他虽然是个县委书记,但他始终没忘记自己是个穷苦人,没忘了小时候受的那份苦,他决心跟着毛主席,领着大伙儿,通过几年的努力,让大家都过上幸福满足的共产主义好日子。 潘金禄和常贵阳下到沟底,见工地边上有几副担土的笼,就挑起了一担,和大家一块干了起来。他们也担着一担土石,走在运送土石的队伍里,大家一边和他俩打着招呼,一边高兴地说笑着。潘金禄肩上的扁担随着他的脚步,一上一下的闪着,他高兴地叫着部队上的号子,“一二一,一二一。”前后的人,也都跟着他叫了起来,于是,整个担运土石的队伍都喊起了“一二一”的号子,比在部队上训练更雄伟,更壮观。时间不大,潘金禄也和大家一样,头上冒着白腾腾的热气,脸上却高兴地笑着。 “工地休息喽--”,随着一声号令,人们唉呀哎呀地叫着,赶紧放下了手里的工具,就势坐在工地上组织起来。常贵阳走到潘金禄跟前,问:“咋样潘书记,感觉不错吧?”潘金禄高兴地擦着脸上的汗水,说:“美的很,咱也是劳动人民,经常干活哩。这根本就不算个啥。”突然,他们听到里面有个营,在组织大家利用休息时间进行革命大批判哩。虽然说多数人对大干社会主义,实现共产主义的态度是积极的,但也有少数人,态度上不积极。所以,工地上常常有的营连在这个时候,组织大伙对自己营里、连里出现的一些问题进行批评教育或批判,以达到统一思想,鼓足干劲的目的。对群众创造的这种好形式,潘金禄曾在全县进行推广。可今天,走到跟前一看,站在中间,低着头的竟然是他的大哥潘金福和大嫂樱桃。常贵阳刚要上去阻拦,被潘金禄拉住了,他趴在常贵阳的肩膀上,小声说:“不管是谁,有了问题都要批判。”常贵阳理会地点点头,就站在了潘金禄的跟前。就听柳继孝说:“夜黑来,咱们查铺的时候,发现男的和女的,都少了好几个人,不知道都干啥去了。我们一核对人名单,嘿,就发现问题咧。男的里面有潘金福,女的里面有胡樱桃。当然,还有其它几个两口子,也都不见咧。我们派民兵顺着回村的道儿追了半天,把其他几个都追回来咧,可就是不见潘金福和胡樱桃,我们就到处找啊。最后在牛群里找到了他们两个。你们知道,他们两个在牛群里干啥哩?”他故弄玄虚,突然问道。 周围的人群里嘻嘻地笑了,说:“两口子么还能弄啥,弄乃个事情哩么。” 积极分子张翠兰突然瞥见潘金禄就站在人群外面,就高着声儿说:“人家是两口子,弄个那事情咋啦,人家又没弄你的媳妇子。” 另一个村里的男人说:“那不成,咱们现在过的是军事化的生活,那部队里男兵和女兵,随随便便地跑去弄到一块,那不乱套咧。” 张翠兰指着潘金福和胡樱桃说:“人家是两口子么,不弄外事情还能弄啥事。你爹和你妈不弄那事情,你从哪达来的。”在大伙儿的哄堂大笑中,那男人还是不依不饶,说:“两口子也不成,咱们现在是建设共产主义社会哩。弄那事就是就是反对共产主义,就是反对毛主席。”张翠兰也不示弱,说:“胡说啥哩,噢,建设共产主义人就不弄那事了,乃把我们都死了,这共产主义给谁建呀?”围在四周的人,有的在哈哈地笑,有的闭口不言,有的在观望事态的发展。 被捆绑了的潘金福倔强地挺着头,旁边的两个民兵过一会儿,就把他的头朝下压一压。双手被捆绑在身后的胡樱桃低着头,清亮的泪水搅拌着鼻涕流淌着,似乎能听到她的啼哭声。他们的旁边,还低头站着候耀祖、候太太和 桃花,说是他们干活不出力气,明显是对建设共产主义不满。 潘满仓和杏花两口子已经躲在了一个架子车背后,潘满仓在抽烟,如果是旁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这个当支书的肯定会出面处理,可金福是自己的儿子,他和媳妇违犯了人民公社的章程,他又怎么去说哩。杏花在悄悄地流眼泪,她用力地抱住桃花的大儿子候国栋,他好像挣扎着要去找柳继孝拼命的样子。 柳继孝高声喝道:“好啦好啦,你们不要再吵了。他们两个在整治集体的牛哩。”人们一听,“啊”惊叫出了声,“他们两个抱得紧紧地,在两个牛的中间躺着哩。”人们又是“噢--”地叫了一声,弄不清他们俩个躺在牛的中间的干啥哩。柳继孝指着潘金福的鼻子,喝问:“老实说,你们一对狗男女躺到集体的牛堆里干啥哩。”潘金福挺着头,脸上平板板的,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柳继孝又指着樱桃喝道:“你说,你们为啥要这么整治集体的牛哩。啊--?”樱桃突然抬起头,满脸泪水,高声儿说道:“金福说,说。” “咋整的,快老实交代?” “金福说,说这两个牛病着哩,怕冷,叫我跟他给牛暖暖哩。”樱桃这么一说,金福当即转过头去,用眼睛瞪着樱桃,想说啥却没张开嘴。樱桃对自己的男人吼道:“咋,是你叫我帮你暖牛哩。咱做的是好事,还怕啥,说了就说了,咱又没做啥羞先人的事儿,是为集体做好事哩,还有啥不能说的。”周围的人群立即爆发出一片责备声。“人家两口子是给集体做好事哩,咋也拉出来批斗哩。真是没个是非了。” “是啊,坏人受批判,好人也受批判。这成了啥咧。” 柳继孝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站在中间,不知道该咋办了。常贵阳走了进来,指着柳继孝骂道:“你长没长人脑子,好事坏事都分不清咧。”他看柳继孝站在地中间不知所措,上去踢了他一脚,说:“咋,还不向金福俩口子赔不是,叫人家原谅你。” 柳继孝结结巴巴地对潘金福和樱桃说:“对,对不住,对不住咧。误会咧,你们为集体做好事哩,应该表扬才对么。”急忙给金福和樱桃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看了这一切,潘金禄一脸的无奈,他不知道该表扬谁,又该批评谁。只好默默地走了。 不等庙街人民公社修好大柴打柴沟水库,就接到了上面的通知:所有劳力全部出动,再打大会战,修建312国道。大家一打听才知道,国家规划了一条从连云港到新疆乌鲁木齐的公路,刚好从一箭穿经过,这就要从汉王村通过了。为了国家公路,顺着灞河边上的土地都要占用一部分。谁也没说二话,他们都说,国家的事情是大事,需要贡献啥就奉献出啥。 潘金禄领着群众,打着红旗,拉着架子车,挑着笼,扛着铁锨、镢头,开进了一箭穿。他们要在半年内,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肩,完成一项更加神圣的国家建设任务。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蓝山县《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向共产主义迈进规划》正在审议,在听取了方方面面的发言后,潘金禄开始讲话。他站在主席台上,挥舞着双手,手里也没有讲话稿,但他讲得激情勃发,使得台下听讲的人不由得热血沸腾。他说:“现在的高级社改成了人民公社,就是共产主义的基层组织。建设人民公社,要把人民的生活、政治、经济、文化教育都包括在内。” “共产主义是啥哩,毛主席说共产主义是全民所有制,我的理解,共产主义就是共同财产。大家共同拥有所有的财产。火车、汽车、牲口全要公有,粮食很多,有机器,哪个是个人的?存款还算自己的?都是大家的,这就叫共产主义。共产成不成?”台下的人喊道:“成!”潘金禄高兴地笑着,继续说道:“越共越好,一共大家都富裕了,这就是共产主义,大家说好不好啊?”台下又是一声喊:“好啊--。” “所以,我们要把这个《规划》,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在全县实行起来,过渡到共产主义。到那个时候,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吃到四个盘;家里水果吃不完,衣裳一天三次换;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共产了。”他的眼睛发亮,充满了对共产主义的向往。 制定规划的人也都热血沸腾,想通过自己的规划,让共产主义社会早些实现。县委组织的《规划》审议,说是审议,最后变成了评功摆好会,变成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部署动员会。 开完了会。人们都急了,恨不得让规划上的东西立刻就变成现实。潘金禄又带着共产主义建设规划来到了汉王村,他想通过汉王村这个点,实现他的共产主义梦想。他把社员们集中在戏楼跟前,兴致勃勃地大谈县上的共产主义过渡规划。他说:“咱们要在今明两年实现收割机械化和加工机械化,在第三年,也就是1962年实现高度机械化和电器化,现在的体力劳动都要被机械化所代替。到了三年以后,劳动就不再是咱们的谋生手段了。今年,咱们计划人均占有粮食两千斤,食油二十斤,肉五十斤,到了共产主义以后,咱们每人每年要占有粮食两千斤,食油五十斤,肉三百斤,糖二百四十斤,文化程度达到高小水平。”他从怀里掏出了他的小本本,翻过了几页后,看着说道:“在工业方面,咱们规划新建300台机床的机械厂,联合钢铁厂,化肥厂、纺织厂,水泥厂,糖厂,酒厂,淀粉厂、人造石油厂,化工厂、炼焦厂,热电厂。在咱们各个公社还要修建机械修理厂、化肥厂、棉纺厂、食品厂、服装厂、鞋厂、砖瓦厂。农业方面,亩产粮食要达到万斤以上,果树达到两千万棵,马牛达到十三万头,养羊一百万只,养猪三百四十万头,养鸡八百万只。在交通方面,修建铁路六十公里,实现村村通上柏油马路。在文化上,兴建高等大学一所,两年内所有文盲都要脱盲,三年后,大学毕业要达到一半以上。咱们每个村还要修建中小学、幼儿园、医院、图书馆、体育馆、电影院、大商场等等。到那时,咱们工厂林立,绿树成行,马路宽展,一年不吃重样饭,一天不穿重样衣裳。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吃到四个盘;家里水果吃不完,衣裳一天三次换;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共产了。” 潘金禄的最后这几句话,激起了群众的欲望。潘满仓高兴地笑着,嘴里的旱烟锅子早就熄灭了,他都不知道;杏花和桃花坐在一起,高兴地咧嘴笑着,不时地低声说着啥;柳继孝两眼紧紧地盯着面前的潘金禄,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啥东西一样;张老虎挺直着腰身,双手握着拳头,似乎浑身都是力量,准备随时冲上去干啥一样;张翠兰的两眼都直了,愣怔发呆的样子;潘金福满脸的茫然,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冷淡;樱桃坐在他跟前,纳鞋底的双手悬在半空里,出神地望着讲话的潘金禄;张驴儿都听得入迷了,大张着嘴巴,嘴边上流淌着细长细长的口水。 潘金禄的共产主义规划,把汉王村的男女老少都给迷住了。 “潘县长,听你说的倒是美得很,乃啥时候能实现吗?”有人似乎等不急了。 潘金禄的脸上洋溢着激动,高兴地说:“有的项目咱们要在一两年内实现,有的东西可能有个十天半月的就实现咧。”人群里的张二嫂说:“到了共产主义,你说咱都不用做活了,乃咱一天到晚干啥呀,总不能连猪一样,睡了吃,吃了睡吧。”张驴儿高着声儿说:“那还不好办,你就和我二哥,早上弄一回,歇歇,响午弄一回,再歇歇,晚上再弄一回,再歇歇。如果我二哥撑不住了,还有我哩么。”张二嫂刚要骂张驴儿哩,张翠兰接过了话茬,说:“你二嫂说来,人家看不上你乃毬,说是太小了不受活。”张驴儿毫不示弱,说:“你看二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这毬小不小,它的能耐可不小。不信你问问翠兰嫂子,上回她用了以后,嘴里不停地夸哩,连说了几声,哎呀好宝贝呀好宝贝。”人们都哈哈地大笑起来,笑毕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说:“是不是好东西,整出来叫大伙儿看看,到底是驴鸡巴大还是人鸡巴大。”这么一提醒,有几个爱开玩笑的人,就扑到了张驴儿跟前,把他压倒地上,准备解他的裤带哩。潘满仓见这么严肃的会上,还有人开玩笑,就高声喝道:“好咧好咧。一点塄水都没得,也不看看,咱这是开啥会哩。是共产主义的会,你们就这态度?”潘满仓这么一说,几个正准备热闹的人,立马住了手,回到了自己坐的地方。潘金禄见这些人打闹起来了,也想说几句,可他虽然是个县长,在汉王村里,他和这些打闹的人都是平辈,也不好太拿架子了。正好,他也讲得口干舌燥的,趁着这机会,喝上几口水。见他爹制止了乡亲的打闹,就笑笑说:“咱们继续开会。刚才说的是咱县上的规划,具体到咱们队里,这共产主义咋搞,还得大伙儿拿主意哩。”他望着一旁的张老虎,意思是队里的事情咋办,还得他这个队长主持哩。张老虎也明白了潘金禄的意思,说:“潘书记,我们准备这样哩。先学习县里的规划,然后再研究我们队里的规划,等规划出来了,组织社员们讨论实行。满仓叔,您看这样成不?”潘满仓从嘴里取出了旱烟锅子,点点头,没说话。潘金禄说:“就是的,先把县上的规划精神吃透了,村里的就好办了。” 接着张老虎领着大家把蓝山县《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向共产主义迈进规划》,又学习了一遍,一边组织学习,一边组织大家讨论,对不明白的地方,请坐在旁边的潘金禄给大家说明解释,让社员们对过渡共产主义有了初步了解。 晚上,汉王村生产队干部和积极分子加班开会,整整一个晚上,才按照县上的要求制定了汉王村向共产主义迈进规划。 第二天一个早,汉王村就召开了社员大会,公布汉王村进入共产主义方案。会计柳继孝自豪地看了社员们一眼,念道: 根据县上的规划要求,和我们汉王村的实际情况,我们村计划建设钢铁厂一个,年炼钢铁两百吨;建化肥厂一个,年产化肥一百五十吨;建水泥厂一个,年产水泥两百吨;建淀粉厂一个,年产淀粉一百吨;建食品厂一个,年产食品两百四十吨;建服装厂一个,年产服装十万套;建砖瓦厂一个,年产砖瓦四百万块。建影剧院一个,每周放电影两场;建医院一个,供社员们随时免费看病;建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各一所,年内扫除文盲,两年内,也就是六一年所有人员达到高小水平,一半达到中专水平;建澡堂一个,保证村民随时洗澡;建面粉厂一个…… 柳继孝刚念道这里,下面的社员就议论开了,有人小声说:“一下子建这么多的厂子,得花多少钱呀?” 张驴儿就接着说:“啥钱不钱的,不是进入共产主义了吗,咱们的是国家的,国家的也是咱们的。钱不够可以到国家的 银行里拿呀。” 张翠兰反对说:“你胡说啥哩,大家没钱了都到国家的银行里去拿,那国家得有多少钱,不乱套才怪哩。” “你看你这人,就没好好学习,共产主义是啥?”张驴儿问。 有人问张驴儿。“你说是啥?” 不等张驴儿回答 ,柳继孝用指头点着周围的几个人,说:“你看你们就不好好学习,共产主义是按需分配对不对。啥叫按需分配哩?就是你需要啥国家就给你分配啥。不信,你问问满仓。满仓,你说得是的?” 潘满仓嘴里吐出了一股浓烟,笑着说:“就是的,就是的。” 潘有贵若有所思,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你说,咱们建这么多的工厂,单位,那得多少人呀?” 潘满仓眼里闪动着期待的光芒,说:“不是给大家说了嘛,到了共产主义,基本上都是机械化、电器化、自动化,都是人的指头操作机器生产哩。劳动只不过是人们解闷的一种需要。咱们也像城里的工人一样,上班的时候到厂子里上班,下班了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啥都不要钱,想啥有啥。”他突然发现,开会跑题了,就挥挥手说:“好咧好咧,还是叫柳会计赶紧给大家念咱们的规划吧。” 柳继孝看了看刚才争论的几个人,接着念道: 从现在起,汉王村实行共产主义全民供给制,施行标准和办法是:一、实行供给制的范围:汉王村所有的农民、工人、教师和学生。也就是全体人员。 二、全民供给制的等级划分标准和具体办法是:一个是伙食标准。做活的农民、教师、工人、中学以上学生每人每月五元,幸福院老人、小学学生、幼儿园幼儿每人每月四元,伙食标准由队里统一核算,不发给本人,由集体食堂掌握。二一个是服装和日用品标准。服装以国家棉布定量为标准,日用品根据需要适当发给,具体是,农民每人每年单衣两身,棉衣两年一身,衬衣两件,单鞋每年四双,棉鞋每年一双,袜子每年两双,肥皂两块,香皂一块,毛巾两条,牙膏牙刷每人每月一支;幸福院的老人和学生标准稍低一些;工人比农民每年多一套工作服,多两条肥皂;村干部和农民的标准一样。三一个是津贴费标准。农民每月一至三元,做活多的重的多些,做重体力活的工人每人每月八元,轻活的两元,村干部不管做轻活重活都是三元。对革命有贡献的人或干部每人每月加一块,咱们村研究了一下,给满仓支书每月多一块。 潘满仓立即打断了柳继孝的话,站起来说:“不不不,我还是那意见。我虽然打了几年日本鬼子,丢了一个胳膊,但这都是应该的。也是我自己自愿的。我不能因为这,就比旁人特殊,多拿钱,这一块钱我不要。” 张老虎也站了起来,高声说道:“乡亲们,我说一句,满仓叔多次说了这话,我们就尊重他的意见吧。让我们为满仓叔的这种共产主义高尚精神热烈鼓掌。”说着,他带头鼓了起来。随即,牲口棚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只有一个人,悄悄地坐着,但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热烈地鼓掌,她就是潘满仓的大儿媳妇胡樱桃。上次她爹来看她,食堂没给她爹加菜。后来在修水库挨斗,潘满仓都没出面,樱桃就有了意见。 就这样,汉王村宣布进入了共产主义。村里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全民所有,吃的大家都来吃,用的大家都可以用,住的房子也成了集体的,谁都可以住。 从第二天开始,蓝山县的所有公社都先后宣布进入了共产主义。 随后,整个蓝山就乱了套。杨庄公社党委书记召开全体乡民大会。在会上,党委书记神采奕奕地宣布:“今天,也就是11月7日,是我们公社社会主义结束之日。明天,也就是11月8日,是我们公社大喜日子。从此,我们公社进入了伟大的共产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财产不分你我,一切按咱自己的需要重新分配。”公社领导还没说散会,社员们一哄而散,直奔公社商店。见什么拿什么。商店货物被洗劫一空后,那些没得到财物的人就联合起来,直冲当地比较富裕的地主家。地主家里的人赶紧把门死死堵住。但没用,人们翻墙而入,把地主家的东西全部掏空,连地主女儿放在枕头下的裤头子、奶罩子也被拿走了。还有人明目张胆地捉邻家的鸡,抓村里人的狗,当场活杀煮了吃,谁也不敢说。邻家看没人管,跑到集体房顶上把瓦溜下来,朝自己的家里拿。 更绝的是,张庙公社有个张秃子,跑到公社幼儿园,把刘兴贸放在幼儿园的儿子抱回家,说自己一直想要个儿子,偏偏老婆就是生不出来。都共产主义了,旁人的儿子也是自家的儿子了。刘兴贸也不是省油的灯,急急忙忙地跑到张秃子的家里,把张秃子的老婆骗到自家屋里,拴上房门,非要和人家的老婆睡觉。刘兴贸的老婆不愿意,张秃子说,都共产主义咧,啥都是大家共同的,谁的老婆都一样,咱俩弄,弄出个儿子来,叫我原来的老婆也看一下。两个人为这事打闹到了公社,公社书记抓着头皮,说:“孩子领养回家,没问题。但老婆也成了大家的,我吃不准,叫我请示一下县领导。”他给县委书记潘金禄打电话,把这事一说,就叫潘金禄臭骂了一顿。 抢归抢,闹归闹,丝毫没有影响共产主义步伐。 蓝山县都沸腾起来了,都在庆祝着共产主义的伟大胜利。县政府门前的大街上,人山人海,连街道两旁的店铺门口都挤着人。不时地有人在街上点燃着过年才燃放的鞭炮,县机关已经抬出了大鼓和锣鼓家什,“咚咚仓仓”地敲打起来,人们都抢着上前,想甩开自己的臂膀表达一下自己心中的喜悦。手上没东西敲打的人们高兴地喊着叫着欢呼着,不管是工人商人市民还是农民,也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家一见面都兴奋地拥抱着,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拥挤的人群里不知是谁,突然挥臂高呼“共产主义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街上的人就跟着呼喊起来了,声音高亢激昂,震荡着蓝山县城的房屋、树木和电线杆子,也回荡在蓝山县城周围的山山岭岭。县城附近几个公社的社火队很快就进了城,走在最前面的人打着横幅,上面写着“胜利跨入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永放光芒”的巨幅标语,后面紧跟着锣鼓队、彩旗队、高跷队、秧歌队、旱船队、舞龙队等。耍社火的人使劲地敲打着手中锣鼓,做动作的人不断地变换着夸张的动作,都想把自己兴奋的心情表现出来;更多的人自动挤在了两旁,把街道中间留给了耍社火的人,自己就站在街道两边的铺子门口,不停地高呼着口号,或者用力地鼓掌,这样就可以把自己融入到这欢乐的海洋里。 县城周边的社火耍了不长时间,庙街公社的社火队坐着拖拉机、牛拉车就来了。他们一夜没睡,在拖拉机两边的箱板子上张贴着大标语,有“共产主义好!”、“毛主席万岁!”、“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等口号。他们下车后迅速在街道边上排成队,公社社长常贵阳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个指挥棒,指挥着游行的队伍变化,敲打锣鼓和社火的花样。跟在他后面的就是汉王村社火队,他们把一面打鼓架在架子车上,两边有两个人推着,潘满仓和张老虎站在架子车辕上,潘满仓头上的白发在刚刚升起的太阳下闪烁着亮光,两道白白的眉毛兴奋地上下跳跃着,他挥舞着右臂,看看大伙,用手中的鼓槌在大鼓的边上轻轻地敲打两下,随后所有的锣鼓家什便一起跟着他敲打起来,“咚咚仓仓仓”的响声犹如巨大的爆竹一般,和人们的口号声、欢呼声混合在一起,震得人的耳鼓忽里忽外的煽动着,有的老年人嘴里一边哈哈地笑着,双手忙着捂住自己的耳朵。耍高跷的队伍里,分成了武跷和文跷,潘有贵老汉和平日里不喜欢动弹的男人扮演着戏角里的刘备、关羽、许仙、孙悟空、猪八戒等,张翠兰、张二嫂 等人则扮演着白娘子、小青、白骨精等人物,一边在街道上行走,一边表演着《桃园三结义》、《断桥》、《三打白骨精》等情节;柳继孝、张驴儿等青壮的男人则扮演着武跷,一边走一边翻着跟头、飞翼子、腾空跳跃,动作惊险,花样翻新,看得街道两旁的人不停地鼓掌,喝彩着。跟在高跷队伍后面的依次是秧歌、舞龙、旱船、竹马子,他们身穿古装戏服,手执彩扇、绸巾,柳继忠手里拿着个大喇叭,边走边唱: 公社社员笑呵呵,共产主义没麻搭 住着楼房安电话,有鸡有鱼有鹅鸭 穿着绸子挂缎子,骡马成群满院子 咱想啥来就有啥,共产主义美扎啦…… 他们边走边唱,一会儿绕着圈子,一会儿走“8”字,边扭边跳,时开时合,有几个小年轻扮演着小丑,他们忽而跌扑在地,忽而迅速跃起,时不时地做一些既惊险又滑稽的动作,逗得街道两旁的人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不止。 耍着笑着,走着,社火队伍来到了县府大院门口,门口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边下边摆着吃的喝的,不管是谁,只要你想吃想喝,上前去拿就是了,没人管你,也没人说你。潘金禄和县上的领导们,高兴地看着,指点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潘满仓看到县上领导们看得很是开心,就带头急促地抡起大鼓槌,其他人一看,知道白头独臂支书要变换花样哩,就跟着大鼓炒爆豆似的敲打起来,耍社火的人听到变换了的鼓点子,立即在表演上不断地翻新着花样,动作也越来越繁多,柳继孝领着几个年轻人拿出了他们的绝活儿,在表演阵势上变出了大小篱笆、巡回插花、里外罗城、控回门等,在表演技巧上,做出了堆山子、拉骆驼、叠罗汉,抱日头、蝎子爬等等高难度动作,赢得了四周震天般的不断喝彩。旧社会,柳继孝也表演过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但表演几下子就累得气喘吁吁。今儿个也不知是咋的,他虽然也大喘着粗气,嘴里不停地吐着白雾,但似乎浑身有劲儿了,潘满仓示意他歇下,他却示意还要耍一会儿,潘满仓就放慢了手中的节奏。就在这个时候,跑马公社的社火队,敲打着锣鼓,插到了他们的队伍里,潘满仓看到也耍得差不多了,就在鼓边上“帮帮帮”地敲了几下,汉王村的社火队“哗啦”一下收了场,退出了县府大院门口的表演场子。 潘金禄见汉王村的社火歇下了,就一手端着一个大黑的瓷碗,走到了潘满仓面前,说:“爹,累失塌咧吧,喝口水歇歇。”他把一碗水递给了潘满仓,把另一碗递给了张老虎,又跑去给其他几个人端了几碗。有几个自己去端水喝了起来。潘满仓突然想起了啥,问:“你们大院西边那几排小平房还在不在?” 潘金禄不知道潘满仓是啥意思,疑惑地说:“早不在了,听说那地方过去是关押老百姓的地方,前几年就拆了。” “拆了好啊,是该拆了。”潘满仓若有所思地说。“走,你陪我去看看。”潘金禄不知道他是啥意思,就问:“看那干啥呀?”潘满仓问:“你现在得是没事?”潘金禄说:“没事是没事,但你看那地方干啥呀?”潘满仓转身给张老虎交代了几句,就径直进了大门,朝大院西边的几排平房走去。潘金禄急忙跟在了后面。 当年,潘满仓被县民团抓到这里来的时候,因为时间是黄昏,他看不清院子里的情况,只听张二能叫另一个说,关在最西边的平房里,他记得从房里夺了贾县长的枪,出门就是个大场院。他来到大院西边的平地前,发现过去的平房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八角凉亭,画廊飞檐,画绿描红,不算雄伟,但也很有气势,四周已经成了花园,有散步的走廊,也有歇息的坐凳。在深冬腊月的季节里,虽然看不到它百花争艳,但能想象得到它的美丽。 站在花园边上,潘满仓一句话也不说,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然后突然说了一句,“还是共产党好啊,过去关押老百姓的地狱,如今成了人们歇息、游玩的地方咧。”转身对潘金禄说:“从这里就能看出,共产党不同于国民党,她是人民的党,是叫人民过好日子的党,把国民党的牢狱变成人民的花园。这就对咧。”说完,径直朝大门外走。快出门了,突然回身,问潘金禄说:“立强在屋里不?” 潘金禄正弄不清他爹是啥意思,听到潘满仓问话哩,就说:“他们学校里也在搞庆祝活动哩。” “你媳妇哩?” “肯定也在外面哪个地方看热闹哩。” “那好,你跟走一趟。” 潘金禄不知道他爹到底要干啥,就问:“爹,你要到哪里去,远不远?” 潘满仓说:“老孙家煮馍,不远。”说完,扭身就走,他本来不想叫金禄去的,但他既然没事,跟着去也成,看看老孙家有没有啥事。路过大门口的时候,门口的社火还在耍着哩,他们也顾不上看,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一家商店门口路过的时候,他想应该给老孙带点礼物,就走过去看,选了一包水晶饼,老板高兴地说:“想吃就拿吧,共产主义了,也不要钱了。想吃啥就拿。”潘满仓想想,也不客气,反正都是咱自家的,拿了就拿了,提了水晶饼,又拿了一包红糖和一包上好的烟丝,朝老孙家牛羊肉煮馍馆走去。 老孙家牛羊肉煮馍店也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了,过去低矮破烂的小木板脸面变成了蓝砖垒了半截子的大门面,砖墙上面装着玻璃窗子,显得干净整洁又好看,但门额上的招牌还是过去的老木牌子,显得有些古色古香的味儿。走进店里,里面用砖铺了地,几张桌子也还是过去的老八仙桌,凳子也是过去的长条凳子,不过墙面比过去亮堂了很多,墙上贴着毛主席的画像,两边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吃水不忘掘井人”,下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另一边的墙上贴着“大干快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店里坐了不少人,有的在吃煮馍,有的在谝着闲传。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腰上系着个围裙,肩膀上搭着个毛巾,兴高彩烈地招呼潘满仓说:“两位同志,想吃牛肉的还是羊肉的?”他突然认出了潘金禄,高兴地说:“哎哟,是潘书记啊,您想吃啥?” “我们找人。”潘满仓不等儿子回答,就急忙说:“你们家老掌柜在哩么?” 中年人有些迷惑,说:“在哩,咋,你找我爹做啥呀?” “我来看看他,他在哪里?”说着,就急不可耐地朝里面的厨房里走,胖男人拦住了,说:“大叔,我爹在外头看热闹哩,你和潘书记先坐坐,我给你叫去。”他给潘满仓和潘金禄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就赶紧跑出门去。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不大一会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慢悠悠地进门来了。胖男人说:“爹,就是这人,潘书记领来的。”潘满仓急忙上前两步,用手搀扶着老人,仔细地打量着他:瘦瘦的脸庞,瘦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不同的是过去的胡子碴儿变成了一撮子山羊胡子,鼻梁上还多了一副石头眼镜。潘满仓“噗嗵”一声跪在了老人面前,颤着声儿喊道:“老叔啊,我是来谢恩人来啦。”他突然发现潘金禄也站在他的旁边,就拉住了儿子的手,说:“快跪下,给恩人磕头。”潘金禄叫他爹给弄懵了,不知道咋回事,也不知道面前的老人是谁,就叫跪下磕头哩。正在他为难的时候,老人的儿子拉住了他,说:“乃不成乃不成。大叔,你先起来,说说这是咋回事?”老人也使着劲儿把潘满仓从地上拉起来了,说:“你到底是谁呀,咋能给我下跪哩?”潘满仓颤抖着手,把老人扶了坐在跟前的凳子上,说:“您不记得啦,民国二十一年秋天,县民团捆绑了一个小伙子,傍晚时分,到了你这店里,他们吃了三碗泡馍,不给钱,把我打了一顿,是您给我喂了一碗羊肉汤啊。要不是您那碗救命的羊肉汤,叫我撑了那几天,我早就奔上黄泉路咧。”老人用手摸着他的山羊胡子,在努力地搜寻着过去的记忆,半天,还是没想起面前的潘满仓是哪一个。潘满仓说:“他们把我扔到了牢房里,几天都没人管。后来,伪县长的七姨太发现了,叫开了门,给我喝了热乎水,我有了这么一点力气,夺了狗县长的枪,从大院里跑掉了。” “噢---。”老人一下子想起来了,用指头捣着潘满仓说:“你就是那个打死了老虎,又从那么多民团枪口下逃走的飞人?” “就是的就是的。”潘满仓为老人能想起过去的事情而高兴,眼里的泪水在打着转转。潘金禄和孙老汉的儿子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细节,但听出来了,他们之间有过救命之恩。老人指着儿子说:“这是我儿,兴盛。”老人虽然年纪大,但眼力不错,一下子就认出了面前的潘金禄。“你是咱的潘书记,还到咱店里来吃过煮馍。”潘金禄点着头说:“就是的就是的。”老人急忙让他坐下,又招呼儿子说:“你去给咱弄上两个菜,叫我和他们爷父俩好好谝一下。”孙兴盛高兴地答应着进到里间去了。老人又高兴地把潘满仓父子俩个叫到了里面,坐在了他住的屋里。三个人高兴地说起社会的发展,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现在的共产主义。孙老汉无不忧虑地说:“我这个人耿直,说话无遮无拦的,如果说错咧,你们爷父俩可千万不要告我。”他似乎忘记了坐在他跟前的就是县委书记,还用告吗,只要说一声就成了。潘满仓说:“你说你说,他是我儿哩。他敢把你告了,我就替你去坐牢。”他转过身,对潘金禄说:“这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哩。如果没有孙爷当年救我,我早就是一把黑土咧,也就不会有你们几个咧。你们对孙爷,一定要比对我还要孝顺才成哩。古人都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千万记住咧。”看着儿子郑重地点了头,潘满仓又对孙老汉说:“你说吧叔,没事。”老汉犹豫了半天,才说道:“我经过清朝、民国和共产党的社会,中国已经乱了一百多年了,是该好好安静下来了,叫老百姓过上几天安静的好日子。发展生产,弄个好社会,这都对着哩。可我总觉得,像现在这么个弄法,怕是弄不成。”潘金禄听了,心里就不悦意了。搞社会主义,搞共产主义,不就是想叫老百姓过好日子哩嘛,咋弄不成哩。毛主席说的那件事情弄不成?共产党刚诞生的时候,很弱小,毛主席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对了吧;攻打城市遇到挫折的时候,毛主席说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的胜利,对了吧;打日本的论持久战,对了吧;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对了吧;抗美援朝,把美国鬼子赶过三八线。等等等等,这一切的一切,毛主席哪有说错的?看来,这老汉的思想有问题。正在潘金禄胡思乱想的时候,孙老汉手捋着他那花白的胡子说:“从历史上看,那朝那代都想叫老百姓过好日子哩。咱说实话哩,那朝那代也没得如今的社会好。过去过好日子的是少数人,多数人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窟窖日子。如今共产党叫人人都要过上好日子。这社会还能不好吗,当然好,可照现在这个弄法,把人畜的粪便蒸煮了,再用薄土把表面密封了,在上面栽庄稼。有的给庄稼注射葡萄糖、白酒、生长素或者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说这样可以大大提高粮食产量。听说河北徐水县有个公社,把全公社的狗杀了,将带血的狗肉煮烂,用肉汤浇灌庄稼。还吹牛说狗肉汤能叫每株苞谷结十个以上,能叫谷子穗长到五尺长。听说河北的狗都绝迹了。还有更绝的哩,听说咱北边的蒲城县有个发明,叫公鸡去孵化小鸡,叫母鸡腾出更多的时间来下蛋。还有更残忍的哩,西北农学院畜牧系的几个学生,把猪的耳朵、尾巴、甲状腺和部分胸腺割了,秃头秃尾的形状惨不忍睹,说是这样做,能叫猪在一天长十几斤膘。你说说,这样的猪肉你能吃得下去吗?”听得潘满仓父子目瞪口呆,惊奇地问:“能有这事?”孙老汉说:“可不嘛,听说照片还到处展览哩。说是学生们向国庆十周年敬献的礼物哩。” 一时间,潘满仓和潘金禄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孙老汉停顿了一会儿,说:“毛主席的想法是对着哩,叫大家都过上想啥就有啥的好日子,可这样的好日子得咱慢慢地奋斗才成哩,啥事都有个过程哩得是的,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实现得了哩。谁不想有个小车坐上舒服舒服,可中国这么多人,得生产多少小车,生产这么多小车,得用多少钢材,生产这么多小车、钢材得用多长时间啊,这都得有个过程哩得是,哪能一口吃个胖子,一镢头挖个井哩。唉,照目下这么个弄法,过不了多长时间,鸡没了,猪没了,狗没了,牛也长不了,庄稼也耽误了,看人到时候吃啥呀,不喝西北风才怪哩。” 孙老汉的一席话,像一盆冷水,从潘满仓父子的头上浇到了脚跟上,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几个人正尴尬着哩,孙兴盛进来招呼他们出去吃饭,潘满仓和儿子就站了起来。 吃了饭,潘满仓和潘金禄告别了孙老汉父子,谁也没有多余的话,潘满仓回到了汉王村,潘金禄回到了他县城的家里。 尽管孙老汉给潘满仓父子泼了凉水,可他们一心跟着毛主席的决心,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还在积极推进着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在潘金禄的推动下,蓝山县商业局对以往坐在店里等顾客的经营模式进行革新,进行串乡、串社、串户,把商品送上门,送到田间,送到工地,送上山坡,固定的商业网点也都做到了天亮就开门,半夜才关门,随叫随时开门;邮电把乡村的电话改成了电话会议,使县委的声音同时传达到村队社员的耳朵里。 潘金禄在全县紧急电话会议上说:“我们要在全县发动一场共产主义生产方式的大革命,要实现共产主义大协作,通过行动军事化、田间管理工厂化、思想共产主义化、领导方法群众化,把社员培养成为有集中有民主,有纪律有自由,意志统一,心情舒畅,有高度共产主义思想、文化素养和技术水平的新型农民。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共产主义目标,各公社要成立跃进兵团,公社书记就是司令员,大队成立营,小队成立连,队长就是营连长。” 汉王村立即相应县委号召,把生产队改成了连队。潘满仓担任连长,下面还有张翠兰的妇女突击排,张老虎的青壮年突击排,潘金寿的少年先锋排。 为了叫村里的乡亲们过上共产主义的好日子,潘满仓和连队的其他人商量,要盖楼房,要像城里人一样,住高楼,用电灯电话。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容易了。村里谁也没盖过楼房,谁也不知道楼房是咋盖起来的。正在大家愁眉不展的时候,有人想起 了村里的三娃子,他不是在县建筑队里盖楼房哩,叫他给咱教一下,咱不就会盖了么。大家一听,高兴了,潘满仓就派张老虎赶紧到城里去找三娃子。 张老虎就去了蓝山县城。 到了第二天下午,张老虎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了。潘满仓急忙问:“这么说,你会盖楼房咧?” “差不多吧。” “那你说,咱们现在咋干?” 张老虎犹豫了一下,说:“我在回来的路上也想过了,盖楼房得用砖哩,咱们过去打的土墙可弄不成,咱得先烧砖,然后得买钢筋,水泥,灌楼板,把这些都弄好咧,才能盖楼房哩。” 张老虎这么一说,大家觉得盖个楼房咋这么麻烦的。潘满仓说:“嫌麻烦就建不成共产主义。咱是这,共产主义不能等。现在咱就干,老虎你领着中青排,马上在后山箍窑烧砖。继孝你给咱辛苦一下,到县里找找,给咱买些钢筋、水泥回来。我领着其他人给咱挖庄基,咱们同时行动。”柳继孝两手一滩,说:“你说的倒轻巧,嘴皮子一张一合就完了,拿啥买哩。咱们队里,噢不,咱们连队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啥钱都没得,咋买钢筋、水泥哩?”这么一说,大家一下子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潘满仓拍着桌面说:“这有啥难的,一会儿吃饭的时候,给乡亲们说说,叫大家把家里的钱拿出来不就成咧。” “那咋能成哩,那是人家私人的钱。再说,大家的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分一分攒起来的,还想给娃说媳妇哩。谁愿意拿出来。”柳继孝说。潘满仓摆摆手,说:“现在都啥时候咧,马上就是共产主义咧,吃的不要钱,穿的不要钱,还留着钱干啥?叫大家都拿出来。再说,买钢筋、水泥盖楼房,不也是大伙儿都要住的吗。”旁边的人觉得潘满仓说的有道理,就同意了。 当晚,柳继孝就挨家挨户地收钱了。其实,蓝山县在搞共产主义的时候,说给每人每月几块钱的津贴,第一个月还真发到了大家手里,到了第二个月就迟迟发不出来了。蓝山县是个穷县,县财政哪有那么多的钱给社员们发津贴?汉王村要给大伙儿盖共产主义新楼房,大多数人心里有想法,但也不敢说出来,就极不情愿地把自己的钱拿了出来,但有些人说啥也不愿意。牛铃和柳叶就不愿意,他们本来就没有钱,还想留着这钱给儿子娶媳妇哩。虽然说,要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可说媳妇还得掏彩礼钱。不管柳继孝咋说,牛铃和柳叶就不悦意。说得急了,牛铃说:“你们的楼房我不住咧,得成?”柳继孝说:“当然不成,共产主义是要解放全人类的,当然也包括你们。大伙儿统一住楼房了,你不住,你还能住到天上去?”说到共产主义,牛铃俩口子也不敢多说话,一旦说错了,轻者批判,重者法办。他们当然也说不过柳继孝,就一声不吭,反正就是不交钱。牛铃和柳叶这里不交,其他的人也不交了。事情弄到了潘满仓这里,潘满仓也觉得为难,就对柳继孝说:“你们不会想想办法,做做工作?”柳继孝一听潘满仓说这话,就叫了几个民兵,把牛铃绑了,非叫他交出钱不可。牛铃也来了牛脾气,打死也不交。柳继孝一气之下,又叫了几个民兵,一声令下,要拆了柳叶他们家的房子。柳叶跪在了柳继孝跟前,哭着说:“好哥哩,你就放了我们吧。我们家的成份不好,牛犊又不是我亲生的。将来给娃娶不了媳妇,你叫我这后娘咋活哩呀--。”柳继孝哪里肯听柳叶解释,他本来就看不起这个妹子,如今大家都在搞共产主义哩,他哪里能徇私情,况且,这正是他要表现自己的时候,将来传出去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不徇私情的人,他就会有机会当队长、社长了。他一挥手,高喝一声,说:“天王老子也不成,拆。”几个民兵就上了房,“稀哩哗啦”一阵响动,房上的瓦就溜在了地上,“噼噼啪啪”一阵响动,瓦全碎了。柳叶再也看不下去了,高喊道:“别拆房别拆房,给你们钱,给你们钱就是咧。”说完,抹着脸上的泪水,冲进屋里,拿出了几块零零碎碎的钱,摔在了柳继孝的面前。高喊着说:“滚--,拿上钱滚吧。”柳继孝从地上捡起一张张钱,拿在手里晃晃,吹了吹钱上的尘土,对着房上的民兵一挥手,说:“走。”又对站在门前的柳叶瞪着眼,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大步走了。 收钱的队伍又到了候鹏飞的家里。候鹏飞在学校里,候耀祖和太太、桃花在家,柳继孝说明了来意,候耀祖并没有停下给园子菜苗浇水的活儿,面无表情地说:“好,好,好。”候太太狠狠地瞪了柳继孝一眼,一声不吭地出去了。桃花也是满脸地不高兴,说:“好继孝伯哩,你没看哪里有钱哩么,这么一大家子人要过活哩,从哪里来钱哩么。”柳继孝也一本正经地扳着面孔说:“人不是常说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家要是没钱,那蓝山县可就没谁有钱了。”桃花冷笑一声,说:“看继孝伯说的,我又不是印钱的银行,哪来的钱呀?”柳继孝不悦意和候家的人啰嗦,就不耐烦地说:“别啰嗦咧,有钱就拿来,没钱就拆房子。”桃花当然不会眼看着叫他们拆房子的,就拦在了柳继孝的面前。柳继孝对桃花他们就不像在牛铃家那么客气了,他一挥手说:“拆。”几个民兵就扑上来,准备上房揭瓦哩。桃花扑上来,抱住了柳继孝的腿,哭着喊叫着:“哎哟我的妈呀,你们抢占了我们家的房,霸占了我们家的地。如今还要拆这房,你们还叫人活不活咧?”桃花拉着柳继孝不让拆房,两个人就厮打到了一起,正在园子给菜苗浇水的候耀祖听见屋里闹起来了,就进来看个究竟。见几个民兵正要上房,儿媳妇抱住了柳继孝的腿厮打着,候耀祖嘴里喊着“别打啦别打啦,有话好好说嘛,打啥哩。”疾步上前,从后面抱住了柳继孝的两个胳膊,给桃花腾出了机会,按照候耀祖的本意,他拖住了柳继孝,叫桃花去拉住上房揭瓦的人,没想到,桃花腾出手来,从旁边的墙边上抓起了一个扁担,朝着柳继孝就打了过来,候耀祖赶紧放开了柳继孝,柳继孝一闪,躲过了桃花的扁担,上前一步,把扁担另一头抓在了手里,使劲一抡,本来想把扁担从桃花的手里夺过来,没想到,桃花见柳继孝抓住了扁担的另一头,就放开了手。柳继孝抓着的扁担就抡起来了,刚好打在了身后的候耀祖的头上,只听他“唉呀”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头上的血慢慢地冒了出来。 桃花和柳继孝当时就吓傻了。刚刚上了房顶的民兵们也愣住了。 桃花突然大叫了一声:“你,你,你把我爹打死啦。”她扑过去,见候耀祖耳朵边“噗噗噗”长出了一个大包,鼻子、嘴里和耳朵里都在淌着血,喉咙管子里“呼隆呼隆”地响着。她叫了几声“爹,爹--,你醒醒,快醒醒呀。”候耀祖闭着双眼,除了喉咙里的呼隆声,啥反应也没有。柳继孝看看自己手上的扁担,立时就松了手,扁担“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房上的民兵见出了人命,也就不再溜瓦了,赶紧下来,其中一个说道:“还愣着干啥呀,赶紧朝医疗站送呀。”另一个民兵说:“送啥呀,一个狗地主,死咧就死咧。”柳继孝一看,不行呀,人是他打的,真的出了人命可不好办。就吼了一声“还愣着干啥哩,赶紧送人。”大家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候耀祖背在一个民兵身上,朝村里的医疗站跑。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跑。 到了医疗站,村里的赤脚医生潘金生到后山箍窑烧砖了。几个人急得又是搓手有时跺脚,干着急也没啥好办法。眼看着候耀祖“呼隆”了几声,没了气息。柳继孝一看人已经没命了,两腿一软,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不知道咋办了。桃花扑在候耀祖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哭了几声,又扑过来打柳继孝,一边抡换着双手打柳继孝的头,一边哭喊着说:“你打死了我爹,你得抵命。”旁边的民兵拉住了桃花的手。 有人赶紧去找潘满仓和候鹏飞。候鹏飞先到了医疗站,他扑倒候耀 祖的尸体跟前,见候耀祖的脸已经白了,脸上的血也都快凝固了,他扑过去抓住桃花的胳膊,说:“咋回事,啊,谁把爹打成了这样子?”桃花停止了哭泣,指着柳继孝说:“是他,是他这个没人性的,用扁担把爹打死的。”候鹏飞听了,二话没说,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攥在手里,准备扑过去和柳继孝拼命,被旁边的几个人拉住了。就在这时,潘满仓急火火地跑来了,桃花赶紧跑到潘满仓跟前说:“哥,你可得给我做主啊,他柳继孝用扁担打死了我公公。”潘满仓顾不上跟桃花说啥,先喊了一声,“住手。”走到候鹏飞的跟前,声音不大,但很威严地说:“咋,你还嫌事情弄得不大,想把一个事情整成两个事哩?”说着,从他的手里夺下了石头。进到里屋,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候耀祖的尸首。柳继孝跟着进来了,低垂着眉眼,颤抖着声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说:“我又不是故意的,谁叫他不交钱哩。阻拦咱们的共产主义道路。”潘满仓看看他,心里说道:柳继孝啊柳继孝,你可真行,惹出了这样的乱子,还倒会给人扣帽子的。“叫你收钱,也没叫你拆人家的房,更没叫你打人呀,还把人打死咧!”柳继孝悲怜地说:“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气得潘满仓哼了一声,用指头捣着柳继孝说:“你呀你呀,啥时候能替旁人着想,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柳继孝乖巧地点着头,说:“就是的就是的,我往后一定改正,改正。”潘满仓说:“你先在对过的屋里呆着,不管这里发生啥事,都不要出来。”柳继孝也怕再惹出啥事情,就乖乖地到对面的屋里去了。潘满仓这才走出来,从几个民兵的手里把候鹏飞拉到了一边,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先别闹腾,冷静冷静,咱们把事情的经过先弄清楚了再说不迟。”又把桃花叫到跟前说:“你先把当时的情况,给我和鹏飞说一下,一定要说实话,是啥就是啥,毕竟在现场的还有几个民兵哩。”桃花哭哭啼啼的,还是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个大致。潘满仓这时才对候鹏飞说:“鹏飞啊,出这样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谁也不愿意出。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我看还是息事宁人的好。毕竟柳继孝是咱们连里指派去干公务的,你也知道,如今全党全国的大事,是建设共产主义。而柳继孝是在桃花不悦意交钱的情况下,发生了纠缠,误伤了干爷的。他刚才已经说了,干爷是想阻拦共产主义道路的,如果真的把事情弄大了,把柳继孝朝公安局一送,他又这么一说,干爷的成份本来就不好,真落下这样的罪名就更麻缠咧。”候鹏飞瞪着血红的眼睛,哭叫着说:“他这明明是草菅人命,横行乡里。就是告到北京,我也要叫他给我爹抵命哩。”站在旁边的桃花也说:“就是的就是的。”潘满仓生气地瞪了一眼桃花说:“你悄悄的,完了我再收拾你。”他又对候鹏飞说:“你告也能成,告赢告不赢咱先不说。是这,咱先把干爷抬回去,安埋了,叫干爷入土为安咧。咱再说其他的事。”候鹏飞愤愤地说:“我不管,我得叫公安局的人来看看,看看我爹是怎么被人活活打死的。”潘满仓有些生气了,说:“我说你这人咋就这么犟的哩。你就是再闹,能顶个啥事嘛,干爷已经死了,你能把他折腾得活过来?”候鹏飞接口说:“那我也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毕咧。”潘满仓问:“乃你还想咋?”候鹏飞说:“我得有个说法,得叫柳继孝抵命。”潘满仓一看,候鹏飞是豁出去了,转身走了。 候鹏飞又捡起了一块石头,扑进屋去,要找柳继孝算账哩。潘满仓叫几个民兵拦住了,强行把他送到了学校里。让人看守起来了。 潘满仓安排民兵们把候耀祖的尸体抬回了候家大院。又把桃花叫到跟前,想叫她回去安抚住候太太,没想到桃花瞪着眼睛说:“旁人打死了自家人,你是我哥哩,不向着自家人,胳膊拐子朝外拐,就知道收拾自己人。到底不是你的亲妹子,就是不知道出力帮忙。”潘满仓气愤地说:“你胡说啥哩,我是你哥还是旁人的哥,嗯,我不向着你,不帮你的忙,你得进监狱坐牢你知道不。”桃花一听这话,立时吓得睁大了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潘满仓,潘满仓换了个口气,说:“我的命是咱爹娘还有你救下的。如今你有了事儿,我能不管吗?我那样做还叫人吗?这事情的经过你也说了,你得明白一点,人虽然是柳继孝打死的,但扁担是你拿的,事情也是因你不给钱引起的纠缠。你口口声声说要叫柳继孝抵命,就算柳继孝抵命咧,枪毙咧,你也脱不了干系得是的?你恐怕也得坐上几年监狱吧。”桃花听得浑身颤抖起来,声音立马就小了,说:“照你这么说,我该咋办哩?”潘满仓说:“你再也不要说抵命的事情了,劝说劝说鹏飞,也不要再告谁了,真告了,对谁也没好处。你现在赶紧先回去稳住你婆婆,小心她再出个事情。”桃花点着头,哭哭啼啼地回去了。 这边的事情还没安排完哩,候太太就哭天喊地地扑来了。拦住了抬着尸体的民兵,一看满头是血的候耀祖,立马就哭得昏死过去了。潘满仓又赶紧叫人把候太太抬回了候家大院。 在潘满仓的帮助下,候鹏飞和桃花请了几个帮忙的,挖了个坑,伤伤悲悲地埋了候耀祖。 候耀祖的死并没有影响汉王村建设共产主义的脚步,他们日夜奋战,烧砖窑箍好的时候,另一伙人已经把土砖做好了。很快就烧出了合格砖。只是盖楼用的钢筋和水泥到处都买不到,潘满仓专门跑到城里,找到了儿子潘金禄,找了不少单位,就是没有钢筋和水泥。国家供应的一点钢筋水泥,国营单位的建设还不够哩,作为县委书记的潘金禄,也不为他爹走后门,潘满仓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没有钢筋水泥,他们照样能盖起楼房来。 张老虎说楼房要在四角和吃力的地方打上柱子,用砖头垒墙,离了水泥和钢筋就不结实。那咋办?潘满仓对着连里的一班人,右手臂有力地朝前一挥,大声说道:“任何困难都休想挡住咱们的共产主义脚步。”其他人都瞪着眼睛望着他,潘满仓说“看我干啥,没有水泥咱们不会自己烧,没有钢筋咱们不会找代替的东西。”经他这么一说,大伙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于是,各自带着人马上了山,满山遍野地找水泥石,他们还真的找到了可以烧制水泥的石头,就把过去炼钢用的高炉改造了一下,烧制起了水泥。没有钢筋,他们从山上砍来木椽,放到砖墙里面当钢筋。灌制楼板时,他们把藤条编制好的篱笆灌制到楼板中间,代替了钢筋。对试制出来的楼板,先把两端支起来,上面站上几个人,一起用力向下闪一闪,看看能不能折断。一看,还没有断裂。激动地张老虎一下子抱住了潘满仓的脖子,在他胡子拉茬的脸上亲了一口,说:“满仓叔,你真伟大,你简直就是一个发明家。”潘满仓也高兴地笑了,说:“不是我伟大,是劳动人民伟大,群众的智慧无穷啊!” 解决了钢筋和水泥的难题,汉王村的人们一下子爆发出了巨大的热情和力量,他们日夜奋战,只用了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就建成了汉王村第一座三层楼房。闻讯而来的县委书记潘金禄和公社社长常贵阳,兴奋得像个娃,高兴地上来下去地看了好几趟,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站在三楼的屋子中间,总觉得好像忽闪忽闪地晃荡着,潘金禄突然说:“我咋觉得这楼房有些动静哩,能不能住人呀?”张老虎高兴地说:“楼板都是我们试验了的,上面站了好几个人,闪着都没事。”潘金禄心里还是有些怕,万一倒塌了,可就把人塌死了,那就弄出问题了。他想了想,说:“你们还是先别急着住人,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咱们全县的干部在这里开个现场会,让大家都来学习参观一下,完了再叫人住进来。” 可是,村里有人还是等不及。整天闹着潘满仓要过共产主义日子,要住队里盖好的楼房。潘满仓经不住纠缠,就和张老虎、柳继孝、张翠 兰几个开会商量,住还是不住?如果住,谁先住?柳继孝说:“那还有啥说的,当然是队里的干部先住咧。”张翠兰说:“全都叫队里的干部住咧,群众肯定有意见哩。我看还是抓阄的好,谁抓上了谁住,这样,谁也不会有意见。”张老虎说:“如果叫我说,咱们还是得叫群众先住。至于群众谁先住,那就用张翠兰说的,抓阄,谁抓着了谁住。”潘满仓把他的旱烟锅子放在桌子上,说:“我原先想,这楼房虽然盖好咧,但不一定结实。咱还是先不要住人咧。”张老虎听到这里,就打断了潘满仓的话,说:“这你就放一百二十条心,我们那么多人试验下的,咋能不结实哩。”柳继孝说:“咋能不住人哩。在咱们庙街公社,还没有住楼房的哩。咱们先住上咧,说明咱们的共产主义比他们建设的快,建设的好。”潘满仓无奈的笑笑,说:“既然大家都觉得住人好,那就住,分配房屋哩,我的意见,把这一楼的六套屋,空出四套,先叫村里的孤寡老人住上。再叫王友仁住上一套,剩下的房屋,我也同意大家的意见,抓阄,谁抓上咧谁住。” 生产队里研究的意见一出,立即在村里引起了骚动。有人说抓阄好,有人说按照贡献大小分配好。正说着话哩,王友仁的媳妇跑来了,缠住几个队干部,非要把楼房让给旁人住不可。她说:“如果说起功劳,我男人是有功劳的人,为了咱们村里的建设,连腿都锯咧。咋说也该着住上一套楼房。可是,我们商量,还是叫其他的群众先住吧,等村里后面盖的多咧,我们在住不迟。”潘满仓劝导她说:“友仁是队里的功臣,这谁都承认。咱们这次也是先尽着孤寡老人住,也叫你们先住上一套。这是大家对你们的照顾。”王友仁的媳妇就笑了,说:“我们不要这样的照顾,我们甘愿把这楼房让出来叫其它人住。”张老虎急了,说:“你看这方案都定咧,也都公布出去咧,大伙儿谁也没说啥,你们就赶紧搬进去住去吧。再这样高风格,我可要住进去咧。”王友仁的媳妇听了,高兴地说:“乃能成么,不管是你住,还是谁住,反正等旁人都住上咧,我才住。”这时候,拄着拐杖的王友仁一瘸一拐的进来了,对几个干部说:“你们再甭争咧,是这,把这房屋也放到队里去抓阄,谁抓上咧谁住。”潘满仓有些不安地说:“放到队里,你们就不一定能抓上咧。干脆是这,抓阄,你们也去抓,抓上咧你就住,抓不上咧,下次吧。”王友仁高兴地说:“成,成。”说完,赶紧拉着媳妇回去了。 村里先组织人把四个孤寡老人接到了楼房里,剩下的经过抓阄,十四户人住进了新楼房。 还不等潘金禄说的开现场会,刚住进新楼房的人就出了事。吴闻天的家里娃多,几个娃刚住进新新的楼房,激动的不得了,在房屋里又是蹦又是跳,没几下子,把楼房给跳塌了。从二楼上塌了下来,砸死了一楼的两个孤寡老人,家里的四个娃,一个腿折了,一个脚崴了,两个头破了。吴闻天和媳妇子也从二楼摔到了一楼,摔伤了腰。 楼上的住户赶紧搬回了自己的老屋,再也没人住这“摇摇楼”了。 塌楼事件后,时间不长,上面突然传来指示,轰轰烈烈的共产主义运动结束了。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从反右开始,人们都热衷于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几年都没人正儿巴经地种地了。地里的庄稼也越来越不像话了,长得越来越瘦,个头越来越小,产量也越来越低。潘满仓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关注过地里的庄稼了,他忙着领大伙儿炼钢、吃食堂、办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眼看着没有粮食吃了,只能喝上一点稀得能照见人影子的包谷糊汤,或者喝上面水子。干活的人们都喊叫说,现在吃的饭,简直就是哄人哩,只要把人能哄到地里就不管了,人还是得干活哩,哪来的力气?对大家的意见和不满,潘满仓已经听到了,其实他自己也和大家一样,老早就感到肚子饿,只是他和旁人不一样,旁人能喊叫,但他不能喊叫。他是干部哩,人们在看着他哩。 嘴上不说,并不是肚子不饿。他找到了管食堂的柳继孝,问起了咋回事,柳继孝说:“还能咋回事,队里没粮咧。”潘满仓听了一惊,问:“咱们不是有二十多个粮囤哩么,那个屯里不装着几千斤粮食?”柳继孝说:“好我的支书哩,你都不想想,咱们这集体食堂开伙以来,每天是多少人吃饭哩,每天得多少粮?可以说,自从开始吃食堂,谁都觉得共产主义了,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吃饭哩,能吃半斤的吃八两,能吃八两的吃一斤。队里的水磨就没闲过,天天在磨面着哩。磨出一千斤麦面,最多两天就吃完咧。你算算,吃食堂到现在,吃掉多少粮。” “这样下去可不行,离收麦子还有三四个月哩,这样下去会饿死人的。” “谁说不是哩,所以啊,我才安排食堂里不要吃蒸馍了,把稠的也改成了稀的。” 两个人正在说着话儿,忽听外面的饭厅里一片吵闹声。潘满仓和柳继孝赶紧一前一后的跑了出来,原来是在窑上烧砖的张驴儿和窗口打饭的炊事员骂起来了。一个说做饭的哄人哩,给人喝的稀汤汤,哪来的力气做活哩。另一个说队里不给粮食,我给你拿啥做哩,就是屙屎,也得有才成哩么。两个人还没吵闹几句,就打起来了。潘满仓和柳继孝急忙上前,把两个人给拉开了,潘满仓说张驴儿。“有啥吃啥就行咧,你咋那么多事哩。”张驴儿愣愣地看着潘满仓,半天,说:“我说满仓叔,你这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啥叫我多事,窑上的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看,喝这样的稀糊糊,咋干活哩。”旁边王友仁接口说:“是啊,刚叫马儿跑,不给马儿草。世上哪有这道理哩。”潘满仓知道是自己急了,话说得不对了,就赶紧拉住张驴儿的胳膊说:“有些情况你不知道,这事儿不能怪人家做饭的。”张驴儿睁大了眼睛,不明白潘满仓的意思,还想再说几句哩,潘满仓觉得队里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必要隐瞒大家了,就对张驴儿说:“实话给你说吧,队里已经没有粮咧。”张驴儿听了,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喊道:“满仓叔,你再不要开玩笑咧。这么大的生产队,还能没粮了。”潘满仓急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说:“别喊叫别喊叫,其他人还正吃饭哩。小心大家听着了乱了套。”说着,就把张驴儿到了外面。 吵架的事情解决了,但队里马上就没粮的事情得赶紧解决。潘满仓叫来了队长张老虎、会计柳继孝、妇女队长张翠兰等骨干,坐在生产队的大场边上,商量没有粮食了怎么办?妇女队长张翠兰说:“队里不是还有籽种哩么,万一不行就先应应急。”张老虎马上就反对说:“你咋不嫌造孽哩,就是饿死也不能吃籽种呀。”柳继孝提出:“朝公社或县里申请救济粮。”潘满仓说:“如果咱们这里没粮了,估计其他公社也都没粮了。县里的粮食是国家的,咱怎么能要国家的粮食哩,我看,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但不管咋说,地里的麦子还得等三四个月才能收哩。最后,潘满仓说道:“我看是这,咱们还是自己解决问题吧。不要给国家添麻烦了。”大家一看,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就催着他快说。潘满仓说:“咱们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节约粮食,找粮食,省粮食。所以,从现在开始,一个要关闭集体食堂,把队里的余粮按照人头分到社员家里,叫社员自己开伙做饭,这样以来就可以节省些。二一个,盖楼的烧砖的这些重体力活儿,咱们先停了,叫大家先干些省力气的活儿。三一个,就是要组织青壮劳力上山,挖野菜,摘野果,反正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只有靠山了。翠兰你发动妇女们在地里剜野菜,搭到现有的饭食里。另外,队里赶快到集市上买些生长期较短的菠菜、油菜、白菜等籽种,发动社员种在田间地头,尽量多种些。成熟了,就分给社员们吃。还有,从现在开始,每天晚上,民兵要巡逻,防止有些人饿急了,偷队里和社员的庄稼和东西。” 如此这般的刚把队里的事情安排完了,其他人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老党员潘有贵骂骂咧咧地找潘满仓来了。他坐在潘满仓的跟前,“叭哒叭哒”地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数落着潘满仓。“刚土改那几年,哪家不是好日子,谁家没余粮,哪家没得钱,盖房的,给娃说媳妇的,你不也是那几年翻修了瓦房,还围了院子。你再看看现在,唉,我都没心思说咧。”他见潘满仓一句不吭,觉得再说下去也没啥意思了,就站起身来,准备走。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潘满仓说:“满仓啊满仓,你好好想想吧,大伙儿为啥悦意跟着你,就是想跟着你过好日子哩,可是你想想,你这支书是咋当的嘛,你不是都搞共产主义哩么,还能没吃的了?难道共产主义就是叫人饿肚子的社会?再这样折腾下去,你还有啥脸面面对汉王村的父老乡亲啊?”按说,潘有贵是潘满仓的本家叔叔,也是老早就响应共产党的政策,积极支持潘满仓搞互助组、合作化和人民公社的,可是他慢慢地发现,这大跃进也好,大炼钢铁也好,办集体食堂也罢,还有这两年搞的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越干集体的财产败完了,私人的家当没有了。他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也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但有一条那时铁定的,就是要过上好日子,人们的财富必须越来越多才成哩。这几年折腾的,集体的没有合作化的时候多了,个人的也没有刚解放那几年多了,日子当然也就过得没有那个时候好了。人都想过好日子哩,谁愿意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是啊,潘满仓也想过好日子,也想领着大伙儿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为了这样的日子,他心没少操,力也没少出,也流过血,淌过汗,可为啥越干日子越不行了?到如今,还要叫大伙儿跟着他饿肚子了?这是为啥,到底是为啥呀? 潘满仓“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其实,他的旱烟锅子里早就燃烧完了,该换烟叶子了,可他并不知道,还是把旱烟锅子噙在嘴里,嘴唇一张一张的,也不见有烟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漫步走出村,潘满仓抬头看看天,仍然是过去的天,虽然正是春天,艳阳高照,却不曾有他记忆里的蓝天白云,也没有记忆里的光鲜;看看远处的山,大炼钢铁砍光了山林,秃头秃脸,就像长满了脓疮的癞蛤蟆,已没有了过去的富饶和丰满,再也看不到过去的群山环抱,苍山翠绿,五彩缤纷了;再看看地,失却了往日的肥沃,干瘦荒瘠,地里的麦杆儿低矮、瘦骨嶙峋,一副没精打采懒洋洋的模样。唉,难道说这些年干错了,连那慷慨的苍天、大地都不悦意?他的想法刚一闪念,另一个他立即跳到了他跟前:胡说啥哩,这些年都是跟着中央干的,难道中央会错?他一边想着事儿,一边顺着村里的巷道,慢慢地上了老牛坡,走上了三亩台,又从五亩台走上了牛奶山。坐在牛奶山上,看着春天的汉王村,一条弯弯曲曲的灞河从村前流过,左边大柴打柴沟淌出来的河水,在村头和灞河水汇聚在一起,你争我嚷的吵闹着,一起奔向东南去了。顺着河边,四百多亩平整的土地里,绿油油的麦苗儿已经开始长个子了。顺着老牛坡和麦地,村中间是学校,学校门 口有个大场,场边上卧爬着那个巨大的龙头松,龙头松的一侧,是经常聚集开会和演戏的戏楼。从戏楼对面的学校后面,依石而上,爬几十纪石台阶,在老牛坡的半山腰上,坐落着几个大房的殿堂,里面供奉的汉王、萧何等神仙,已经在那里站立了几千年,汉王庙的东西两边,一层层环绕着十年前修建的梯田,有三亩台,五亩台……。突然,旱烟锅子烫了潘满仓的手,让他把目光又投向了学校和戏楼周围,那里,依山而建的四十多座瓦房,用弯弯曲曲的小路连接着。过去,大伙儿的房屋四周种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有核桃树、柿子树、杏树、桃树、梨树、苹果树、樱桃树、桑树、泡桐等等,一年三季,绿树掩映,郁郁葱葱,遇到有雾气的日子,绿树、黑瓦、白山墙,若隐若现,真像仙境一般。如今,房屋的四周已经空空荡荡,所有的树木都叫砍去大炼钢铁当柴烧了。村里的每一个山头,每一块土地,每一块石头,他都是熟悉的,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他摸着黑也照样能知道那个地方有个啥物件。就在这片土地上,他领着大伙儿进行土地革命,使大伙儿都有了自己的土地,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了,也就在那个时候,村里的多数人把过去的草房换成了瓦房;他率先成立的互助组,成了县上的劳动模范;他领着大伙儿成立了初级社,领着大伙儿搞大跃进,又领着大伙儿大炼钢铁,搞人民公社,跑步向共产主义迈进。所有的这一切,他没有少费心思,就是想叫大伙儿都能早日过上有吃有喝,有穿有住,有玩有乐啥都不愁的好日子,他相信报纸上说的,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他曾经那么的相信,中国老百姓离那个色彩斑斓的天堂已经不远了。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如今弄成了现在这样子,不但没有看到无数次幻想过的天堂,不但没有出现那么好的日子,连过去的富足日子也没有了,还要面对即将到来的大饥荒。 “唉--,这到底是咋回事嘛?”潘满仓回想着自己的一生,特别是解放后,他带领汉王村的父老乡亲们奋斗的这些年,他是跟着人民的救星毛主席走的,这没有错呀,上面咋说他就咋干,从来没有偏离上级的政策,弄成了现在这样子,到底错在哪儿咧?难道是上面错了?中央错了?毛主席错了?!想到这里,惊吓得他的旱烟锅子都掉到了地上,他用右手拍打自己的嘴,又拍打着白乎乎乱糟糟的头,他为自己想到这个问题惊讶、后悔、羞愧。惊慌地扫视四周,空无一人,他这才放下了惊慌的心。怎么能怀疑中央,怀疑毛主席呢,那可是人民的大救星啊,是毛主席把劳苦大众从水深火热的旧社会解救出来的,他为老百姓设计的日子咋能错了哩? 可是,他的脑子里还是放不下已经想到的这个问题。 这时,学校放学了,学生们吱哩哇啦地说笑着,追逐着,打闹着朝四周走,他们该回家了。潘满仓看到学校门口站了个大人,看起来那么瘦小,连他的脸也看不清。但他从身影上能判断出来,那就是候鹏飞。每天放学的时候,候鹏飞都要站在学校大门口,目送着所有的学生都走了,他才回家。 他忽然就想起了候鹏飞对他说的话,难道他比中央和毛主席还英明,还正确?潘满仓又让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又把右手举起来,准备打自己嘴巴的时候,才发现牛奶山上就他一个人,便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手。看到候鹏飞鞠搂着腰身朝候家大院走了,潘满仓突然产生了个想法:找候鹏飞谝谝,那是个有文化有判断见识的人,说不定会解开他心里头的疙瘩。 潘满仓从地上拾起了他的旱烟锅子,别在了后腰上。斜着身子,一步步地下了山,朝候鹏飞的家里走去了。 候家大院已经成了名义上的了。土地革命的时候,地主候耀祖的房屋分配给了村里最穷的十家人,只把最里面的三小间留给了候鹏飞。叫他从原来上茅房的后门出入,他们再也不走原来的大门了。 潘满仓走进候鹏飞家门的时候,桃花正坐在门口收野菜哩。她把从地里剜回来吃不完的野菜晒干了,装起来以备今后的饥荒。桃花见潘满仓进来,先是有些紧张,但随后就放下了手里的簸箕。吃惊地说:“哥,你咋来了?” “噢,我后晌没事,看鹏飞放学了,想找他谝谝。他在不在?”最近这几年来,潘满仓一直忙着生产队里的这个那个,几乎没到他这个妹妹的家里来过。走进门,他才发现,这几年,桃花的娃也都大了,候鹏飞家里的住房也就不那么宽展了,甚至都显得有些拥挤。桃花把潘满仓让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给他倒了一杯开水,笑笑说:“哥,你先坐着,我给你叫他爹去。”说完,朝外面去了。这时候,桃花的二儿子和小闺女从外面进来了,看到堂屋里坐着潘满仓,高兴地喊叫道:“舅舅,你咋来了。”看看潘满仓跟前的大桌子上,空荡荡的只有家里的一只水杯,兴奋的眼睛里闪出了失望之色。他们还以为潘满仓会给他们带点啥吃的哩,没想到,潘满仓是空着两手来的。候鹏飞从外面进来了,他本来不想回来,不想见到潘满仓。过去,他们曾经为共产党夺取政权互相支持过,在土地革命和建立农业社过程中,关系一直都比较亲密,自从大跃进开始,两个人的分歧越来越大,到后来连亲戚也很少走动了。“哥,你来咧。”候鹏飞礼貌性的问了一句,看得出来,他的心里不是很高兴。潘满仓噢了一声,说:“有些事情我越想越糊涂,就想找你谝一谝。”候鹏飞听了,讽刺潘满仓说:“你还有啥想不通的。上头叫你咋弄你就咋弄,还有啥想的。”他的眼镜度数又提高了,镜片后面的眼睛好像眯缝着,再仔细看,他的眼睛没有了任何光彩,只有两个眼睛珠子在玻璃镜片后面转着,不熟悉的人看着还有些害怕哩。 潘满仓知道候鹏飞心里对他有意见,可他装作骗不来,继续说:“你说的对着哩,过去我一直都觉得上头说的,都是对的,上头叫干啥我就干啥,从来没想过后果。可是现在你看,咋越搞越没好日子咧。这到底为啥吗?” 候鹏飞看了一眼潘满仓,见他的脸黑瘦了许多,皱纹又多了一些,也比过去深了不少,只是他的眼神比过去深邃了些,精神头也比过去差了不少,有气无力的样子。但候鹏飞的心里没有一点怜悯,他看着他的脸,一字一板地说:“为啥,都是你胡整造成的么。” “我胡整造成的?”潘满仓又一次吃惊了。 候鹏飞取下了他的眼镜,从衣兜里掏出了擦镜的小布子,慢慢地擦了起来,眯缝着眼睛望着门外空旷的院子,说:“想知道为啥不?” “想。” “你不怕我这个右派,会说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 潘满仓机警地走出屋门,对外面看了看,见门外都很安静,才进来坐下,刚要开口说话,候鹏飞说:“不用看了,自从我被打成右派后,就没有人到我家里来咧。连你这个大舅子都怕连累哩,谁还敢到我家里来。在成份决定命运的社会里,谁悦意和地主的崽子、右派分子来往?”潘满仓知道候鹏飞的话是说给他听的,就说:“我不是成天忙哩么,不管旁人咋看你,咱们是兄弟哩,我虽然没到你家里来,可我心里一直当你是我的兄弟。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你对我们家的恩情,我们祖祖辈辈都会记着的。”听了潘满仓的话,候鹏飞的脸上奇怪地笑了一下,说:“我说是你胡整造成的,你恐怕还想不通哩。”他见潘满仓诚恳地点着头,继续说:“不管是啥样的社会,对农民来说,如果离开了自己的土地,连在哪里吃饭的自由都没有咧,你说他还是农民吗?农民的家里竟然被民兵搜尽了最后一粒米,一两粮,甚至连锅碗瓢勺都搜腾完了,几百人吃大锅饭,谁能心疼碗里的饭食?农民不老老实实地种地,却大炼钢铁,搞啥大跃进,人哄得了人,地却不哄人,你都种了一辈子地咧,你相信世上有一亩地产几万、几十万 斤粮食的事情吗?鬼怕都不会信哩!”他见潘满仓定定地看着自己,知道他在认真地听着,就接着说:“任何社会,对人都是有分工的,谁该干啥就得老老实实地干啥,就像是一部机器,不,给你说机器你也不懂,就像马拉车,车轮有车轮的作用,车厢板有车厢板的作用,连拉车的马也有主驾和副驾的区别哩。如今搞成啥咧,大家都乱了套,该种地的农民不去种地,去炼钢,你说这不乱套才叫怪哩。”他见潘满仓不言语了,就停住了话头,想看看他的反应。潘满仓正听着候鹏飞的话,边听边想着哩,等了半天,却不见他说话了,就抬起头来,说:“你说你的,我听着哩。”候鹏飞顿了一下,说:“其实也没啥说的,人类社会的发展有它自己的规律,人必须按照规律办事。说到咱村里,就是农民的事情,农民就得老老实实好好种地,多打粮食,再搞上些农副业,有吃有喝有住,慢慢积累些财富,日子就过好了。”潘满仓见候鹏飞不说了,他说:“你讲的这些,有的我听明白了,就是农民要好好种地,不要胡承办。这几天我也在想咧,你说,是不是上头的政策弄错咧?”候鹏飞避开了潘满仓的话题,说:“具体到咱村里,事情都是你领着大伙儿干下的。土改后那几年,咱村里的人过的啥日子,哪家都有吃不完的粮食,用不清的钱,破草房也换成了新瓦房,你再看看现在,过的又是啥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提着裤子找不到腰,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那几年还旱哩涝哩,但那时的日子为啥过得富足啊!我刚才说现在过的这烂日子,都是你胡整下的,这么说你还是轻的哩,说你是汉王村的败家子,一点都不冤枉你。你把汉王村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败光咧!”潘满仓听得膛目结舌,无言以对。 两个人默默地望着外面的夜幕,想着各自的心思。 门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外面的几户人家已经在闭门,准备歇息了。成天喝着稀糊糊饭,一点都不耐饥,人们就早早地躺在炕上,省得消耗体力。潘满仓站起来,说。“我回去咧。”在里面闻听的桃花急忙出来,说:“你急啥哩哥,再坐坐,我给你拾掇些饭吃。”候鹏飞讥讽着桃花说:“有吃的咧,你不是说没吃的咧,咋,咱哥一来,你又有咧,还不赶紧拿出来。叫我也跟着咱哥沾个光。”桃花生气地瞪着候鹏飞,说不出话来。潘满仓边朝出走边说:“不咧不咧,你们要是有空,也把娃领上回来看看。杏花他们都想你们哩。”说着,他觉得鼻孔有些酸,眼睛有些潮,好在天已经都黑了,也看不见。 走在路上,潘满仓回味着候鹏飞的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错了吗,难道真的是我错啦?他又想起了县城里老孙家羊肉泡馍馆里的孙老汉,想起了他当初对他和老二金禄说的一段话。 是想过好日子的想法不对,还是想过好日子的路走得不对?一连几天,潘满仓叫这个即简单又复杂的问题,搞得吃不香,也睡不着。干啥事都有些恍恍惚惚的。也就在这个时候,县上通知说,叫他参加全国的劳动模范大会,还要到全国去介绍经验哩。他觉得他不能去,他把汉王村的日子搞成了这样子,还有啥脸面去参加全国的劳模会?他给蓝山县委宣传部的人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不能去参加这个劳模会,人家问他咋回事,他说他还不够格。宣传部接电话的人说,够格不够格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要省上和中央确定哩。全省、全国谁不知道有个白发独臂的村支书,既然已经把你定上了,就说明你是够格的。你还是不要再谦虚了,认真准备准备,到了北京开会,说不定还会见到毛主席哩,好好想想,报告说些啥,别把咱蓝山的人给丢到北京了。潘满仓还想再解释,宣传部的人说,好咧好咧,再别谦虚了,过份的谦虚可就不好了。 推辞不掉的潘满仓只好把队里的事情交代给张老虎和柳继孝。他也想趁机出去看看,看看人家的共产主义是咋样建下咧。他潘满仓按照上头说的干的这,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潘满仓这一走,反而走好了。如果他留在汉王村,第一个饿死的肯定是他无疑了。 潘满仓走了时间不长,汉王村就出现了大面积的粮荒。连拌着野菜和山上的干果,也没支撑多少日子。杏花一看不成了,就赶紧叫樱桃领着儿子潘立志、立德和闺女立春到葫芦岔的娘家去。听说哪里的情况稍微好一些。当初,因为葫芦岔山高坡陡,人口稀少,加上居住分散,搞大跃进和大炼钢铁的时候,他们哪里就没人搞,土地又多,都忙着种地哩。到了这荒年,葫芦岔的人反倒有吃的粮食了。虽然说没有过去那么富足,混饱肚子还是不成啥问题的。 生产队按人头分的粮食都差不多,一家吃完了,其他的也都差不多完了。村里的日子过得好的还算是候太太,她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脑子清楚着哩。她早早就叫桃花和候鹏飞拾掇下了不少野菜,还有山上的橡树籽儿等干果子。听说,潘满仓家里已经断了几天粮了,到了晚上,她叫桃花把家里的橡树籽儿给杏花送上一碗去。桃花把家里收拾利索了,看看外面已经都黑静了,就用头巾包了一碗橡树籽儿,悄没声息地朝娘家走。自从潘有财和潘吴氏去世后,桃花回娘家的次数明显地少了。一个是她的心里对娘家的牵挂少了,另一个是她的婆婆也不想叫她经常回娘家。加上这几年,候鹏飞和潘满仓的分歧越来越大,两个人就是到了一块也说不到一块了。 其实,桃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时候,村里还有谁悦意在外面跑,都早早地关门闭户,躺在炕上了。谁也不悦意没事在外面瞎转悠浪费体力。到了杏花家门口,院门只剩下个楼门子了,大门早就被潘满仓卸去大炼钢铁了。桃花穿过没有大门的院门洞,径直走到了上房门口,轻轻地拍着门板,原来的门上安装的门环也被潘满仓卸掉炼了钢铁。桃花轻轻地叫着门:“杏,开门,是我。”杏花刚刚把闹腾着要吃的潘金寿哄着睡着了,听到有人叫门,听了听,知道是桃花回来了,就起身,摸索着下炕打开了门拴。姊妹两个互相也看不清对方,桃花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杏花说:“这是一点橡树籽儿,你和娃垫垫饥慌。”杏花已经连续几天没见过五谷的面了,站立都有些不稳了,她急忙推着桃花的手,说:“姐,你们家也都饿着哩,我们没事,你拿回去吧。”桃花把手里的东西塞到杏花怀里,埋怨她说:“你看你,都啥时候了,还给我装哩。我娘说你已经几天没烧锅了。”杏花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她拉着桃花地手,走到里屋,见潘金寿坐在炕沿上,双手捂着肚子,对桃花说:“姨,饿死我咧。”说着,一把抢过了杏花手里的头巾,朝炕上一滩,抓起几个就朝嘴里塞。桃花和杏花几乎同时拉住了他的手,说:“慢一点,慢慢嚼,嚼碎了再咽,小心噎着咧。”看着潘金寿狼吞虎咽的样子,桃花和杏花鼻子直发酸,眼眶里也泛着泪花。桃花问:“我哥也没啥信儿。”杏花听了,叹口气,说:“这都走了一个多月咧,啥音讯都没得,谁知道活着哩还是早就饿死咧。”桃花拍拍杏花的胳膊,责怪地说:“看你说的这啥话吗,咱就这一个哥咧。你还这样咒他。再说咧,他是去北京开劳模会,又不是出去逃难去咧。吃呀喝呀的都有人管着哩,还能把他饿下。” 两姐妹手拉着手,唠说着家常闲话,桃花说:“听说,庙街都饿死了不少人咧。公社常社长不准随便说。” “我也听说了,他们说,有不少人要出去逃荒要饭,都叫公社的民兵给抓回来咧。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得饿死多少人哩。” 桃花叮咛杏花说:“有些事你知道了,出去可不敢乱说,小心叫人听见咧,给你扣个反革命的帽子,你就有了受不下的罪咧。” “听见了谁还能把我咋,也不知道是咋弄的,前几年好好的日子,弄着弄着,就弄成这咧。还说是要过好日子哩。” “给你说了,叫你不要乱说, 你还不听。我娘倒是啥也没说,叫人家拉去开斗争会,一站就是半天,回来都不成人样子咧。” 潘金寿吃得噎住了,就溜下炕去到锅屋喝水,杏花叮咛他说:“你慢点喝,多喝些。”桃花对杏花说:“你知道不,我娘说,河里的鱼儿也能吃哩。”杏花听了一愣,说:“只知道鸡、马、牛、羊、猪能吃,谁还说河里的鱼儿也能吃。”桃花说:“咋不能吃,谁说树皮能吃,不照样吃哩么。前个后晌,我和我娘在河里逮了几条鱼,回去熬成汤,还好喝得很,就是腥得受不了。不成咧,咱们明天去大柴打柴沟看看,我娘说,那里肯定有大鱼哩。”杏花咧着嘴,说:“我嫌鱼腥的,我才不去哩。”桃花劝杏花说:“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啥腥不腥的,只要能救命,啥都得吃,你不为你想想,也得为娃和孙子们想想。听说,有的地方连红土都吃咧,不少人得了浮肿病,死了不少人哩。”桃花嘴里劝说着杏花不让她出去乱说话,她自己却忍不住把知道的对杏花说了出来。杏花趁潘金寿喝水的当儿,赶紧把炕上的橡树籽儿收了起来。两姊妹说了一会儿话,桃花说她该回去了,几个娃还没睡哩,说着话儿就朝出走。“明儿后晌,我来叫你,咱们到大柴打柴沟看看去。”杏花想了想,除了桃花说的,真没得其他办法,就答应了。 杏花把桃花送到院门外,叮咛说:“姐你慢些,黑来小心些。”桃花边走边说:“我知道,你回去吧。”看着桃花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杏花回到屋里的时候,发现潘金寿正在到处翻找着啥,就问:“你还不睡觉,翻腾啥哩。”潘金寿一边翻找着一边说:“我刚吃的,明明在这搁着哩,咋不见咧。”杏花生气地说:“翻你的心哩,我都拾掇了。你就知道自己吃,也不想想家里还有其他人哩。”说着,准备上炕睡觉,想了想,觉得不成,就起身把刚才放的橡树籽儿拿出来,抓起一把,用手捧着,叫潘金寿给她开了门,到了厦屋,叫开了门,把手里的橡树籽儿递给樱桃,说:“你姨刚拿来的,给你和金福救救命吧。”黑暗里,樱桃看不请杏花的脸,但她知道,婆婆一定没舍得吃,就说:“娘,你留着吃吧,我俩个不饿。”杏花把手里的东西塞到樱桃的怀里,说:“你两个又没吃铁,咋能不饿哩。还有哩,你们吃吧,慢些嚼,小心噎着。”说完转身回到了上房,见潘金寿站在炕边上,两眼盯着面前的橡树籽儿,一双小手悬停在半空中。杏花知道他还饿着哩,又拿出一粒,递给了他,说:“好咧,这些给你姐和你妹子留下。”潘金寿眨眨眼,正要把手里的橡树籽儿吞到嘴里,手刚到嘴边,停住了,问杏花:“娘,你哩,你咋不吃哩。”杏花苦笑着说:“娘不饿。快睡吧。”潘金寿拿着那粒橡树籽儿,想了半天,爬到杏花的跟前,塞到杏花的嘴里,说:“娘,你吃吧,我都吃饱咧。”杏花伸手把儿子搂在怀里,慢慢地无声地咀嚼着那橡树籽粒儿,眼里的泪水顺着脸颊溜进了嘴里,她感到了丝丝的苦,伴随着丝丝的涩。 第二十一章 眼看着汉王村就要饿死人了,张老虎和柳继孝坐不住了,他们赶紧找来了张翠兰和潘有贵,商量着咋办?柳继孝说:“前一阵子,咱们磨房还存了一些麦麸子,当时准备卖给酒厂哩,但还没来得及卖。”不等他把话说完,张老虎就急急地说:“那还卖啥哩,赶快拿出来救命呀。”柳继孝看着潘有贵和张翠兰想听听他俩的意见,潘有贵说:“看你妈的屄哩,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赶紧拿出来给社员们分了,有的人几天都没见五谷的面咧。”他也饿了几天了,走路摇摇晃晃,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柳继孝赶紧去找人拉麦麸子,张老虎赶紧去通知,叫每户来一个人,分粮食。大伙儿听说队里有粮分了,都跑到了队部,看到拉来的是过去喂猪的麦麸子,虽然有些失望,但知道这也能救下人的命,就迫不及待地挤着想早些分到手,张老虎拨开拥挤的人群,站在高凳子上喊道:“乡亲们乡亲们,别挤别挤,前后都一样,前面的不会多分,后面的也少不了一两。”有人高声问他:“那要是到了后头没有了咋办哩?”张老虎说:“如果没有的话,就把我的那份给你。”又有人问:“要是连你的也没有了呢?”张老虎笑笑着说:“咋可能哩,都是称好的,按人头算出来的。”大家这才不那么拥挤了。桃花和杏花手里提着个大布袋子,以为能分多少哩。听说,一个人才一斤多,杏花说:“有这一斤多也能对付几天哩。”她和桃花拉着候太太,已经悄悄地跑了一趟大柴打柴沟,抓了几条鱼回来,在候太太的指导下,把肚子里的内脏挖了出来,用盐水煮了煮,吃了,虽然不抵饿,但好歹肚子不饿得慌了。分到麦麸子的人,有些等不急了,从柳继孝的手里接过自己的袋子,就把手伸到布袋里,抓出一把麸子,朝自己的嘴里就塞,像过去吃炒面一样,噎得瞪大着眼睛,伸长了脖颈,干燥的麦麸子还是下不去。要是在以往,这个时候是队里最热闹的时候,分到粮食的人兴高采烈,等待的人不慌不忙,相互都开着玩笑。可今天这时候,分到的人急不可耐,想早点把这救命的麦麸子赶紧吞到自己的肚子里,还没分到的人们,则不停地踮起脚尖,看着前面的人,希望能分得快一些。牛铃和几个男人,干脆就躺在旁边等着,谁也不想说一句话。 饥饿的肚子不让他们说笑了。 分来分去,分到最后,果然不够数了。张老虎一双牛铃一样大的眼睛盯住柳继孝,咬着牙关问:“你不是说还富余几斤哩吗,咋没咧?”柳继孝急急忙忙地翻看着自己的账本子,说:“对着哩对着哩。我的账没错呀。”张老虎瞪着眼睛说:“没错没错,没错东西到哪瘩去咧?”柳继孝也急了,盯着看秤的潘有贵看了半天,又盯着装粮的姑娘秀珍,发现她的大腿肿了个大疙瘩。心想,一定是秀珍偷了麦麸子,害得我的秤短斤少两。他趁秀珍没有防备,一下子扑过去,抓住了秀珍的大腿,喊道:“她偷了,秤才不够咧。”秀珍家里上有公公婆婆,下有一个痴呆弟弟,还有三个半大的娃,个个都是吃饭的人。队里分的粮食,根本就不够吃。前几年,旁人家接到了新粮还有陈粮哩,她家里早早就借粮,等着吃新粮哩。如今遭了饥荒,公婆已经躺在炕上好几天了,眼看就没气了,痴呆弟弟和几个娃也都饿得走不动路。她听说分麦麸子的消息后,第一个拿着口袋跑来了。刚好缺个给大伙儿装粮的人,柳继孝就先给她把麦麸子分了,叫她给帮着装粮。看着救命的麦麸子,她装着装着,就起了贼心,一边装着旁人的口袋,一边给她的裤子兜里装。柳继孝这么一扑抓,一喊叫,把秀珍给弄愣住了。她定定地站在大伙儿面前,不知道该咋办了。柳继孝把手伸到秀珍的裤兜里,一把一把地朝外掏着麦麸子,放在了过秤的木斗哩。 人们都惊呆了,张老虎愣在地上,不知道该咋办,潘有贵简直不敢不相信眼前的景象。谁也没有想到,平日里忠厚老实的秀珍会做出这样的事。分到了麦麸子准备离开的人们,听说有人偷了队里的麦麸子,不知道是谁偷的,偷了多少,以为还能再分一点哩,就围了过来。一看,是平日里最老实本分的秀珍,就惊讶地说:“呀,咋是她哩。她可是队里最老实的人哩。” “就是呀,谁会想到她是个贼娃子。”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往后可得小心着她。” 秀珍的脑袋“嗡嗡”地响着,她没有听到旁人说的话,也不想听到。但她的心里是清楚的,偷麦麸子的事情暴露了,村里的人都看到了,都知道她是个偷东西的贼娃子,往后,她不管走到哪里,旁人都会指着她的脊背说,就是她,她是个贼娃子,小心啥叫她偷了。一想到今后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该咋样面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面对?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赶快离开这个把她叫贼娃子的地方。她三下两下地把自己裤兜里的麦麸子掏干净了,哭着转身就跑。 当天晚上,秀珍的男人和娃就到处呼叫着秀珍。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后晌,有人在大柴打柴沟发现了秀珍的尸体。她当时漂在水面上,据说,脸都泡肿了,白囔囔的,十分怕人。 闹出了人命的那点可怜的麦麸子,也只能帮助人们渡过三天的危机,有的家里连三天也不到。饥饿就像魔鬼一样纠缠着人们的身体。 汉王村并不是蓝山县饿得最重的村子。当初,庄稼熟到地里的时候,人们都疯了一样的忙着炼钢哩,幸亏潘满仓安排了部分劳力,加上候鹏飞带着老师学生的帮助,抢回了部分,损失没有其他的乡村严重。后边又留了些麦麸子和麦糠,延缓了饥饿的侵袭。其他地方早就饿死不少人了。 情况反映到了县里,书记潘金禄坐不住了。他知道人们都缺粮,没想到这么严重。他叫来了粮食局长,问他说:“咱们县里的粮库还存有多少粮?”粮食局长是个戴着近视眼镜的中年男人,他身材瘦小,也饿得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说:“大约有百十来吨吧。”他说话的声音很小,有些像蚊子似的。潘金禄有些听不清楚,他在部队里养成了高声说话,办事干脆利索的习惯,平时最看不管哪些说话哼哼唧唧的人。看着面前的粮食局长,他心里就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很想收拾这个粮食局长一顿,可他自己也饿得浑身发软,腹内空虚,底气不足,虽然说话还像以前那么坚强有力,但力度已经小了很多。他看着粮食局长的脸,有些不满地问:“多少?”粮食局长的眼镜耷拉在小小的鼻梁上,他很想扶扶自己的眼镜,可胳膊沉重的抬不起来,他也懒得动,就叫眼镜那么耷拉着。眼睛看着县委书记的办公桌,说:“一百来吨吧。”潘金禄这回听清楚了。他的心里不免有些生气,粮库里存有这么多的粮食,一个蓝山县就饿死了上千人?他恼怒地说:“人都饿死了,你们还存着那么多的粮食干啥哩?”粮食局长的回答还是那么小小的声音。“粮食是国家统购统销的,没有上级的文件,就是酶了烂了,也不能动一粒啊!”潘金禄想想,到上级要粮食指标恐怕是不可能的,如果在拖上个十天半个月,蓝山县的人就饿死的差不多了。他对粮食局长说:“县里马上给你发文件,调出一些粮食来救救急,你看得成?”粮食局长把他的头慢慢地摇了几摇,还是像个蚊子似的说:“不成。”潘金禄想想,又说:“那我们县里先借你几十吨,你看咋样?”粮食局长还是摇着头说:“不成。” “那你说咋样才能成?” “只有省粮食局的文件才成哩。” 潘金禄这回真生气了。他指着粮食局长鼻子骂道:“你他妈的长的猪脑子还是狗头啊,啊,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眼看着已经饿死了那么多人,你这个粮食局长压着库房里的几百吨粮食,就是不肯拿出来救命,你说你还是个人嘛?”短短的几句话,已经把潘金禄累得气喘吁吁的了,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和 全县的普通老百姓一样,也是一天靠着树叶、草根充饥的,好在他有时候到乡下,趁着翻山越岭的时候,能在山上找一些橡树子儿等东西充饥,还没有饿死。他看看面前的粮食局长,觉得和他再磨牙也是白的,就朝他摆摆头,叫他回去。粮食局长晃荡着自己瘦弱的身躯,一步一晃地走出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刚出门,就赶紧用手扶住了墙。 粮食局长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 粮食局里还有粮的信息像个魔鬼一样地纠缠着潘金禄,他靠在椅子背上,脑子像个高速旋转的机器,想用办法把粮食局里的粮弄出来救县里群众的命。现在的关键是咋样弄通粮食局长,这家伙是个牛板筋,脑子里死认政策和原则,如何把他的思想做通了,就能把粮库门打开。到底用个啥法儿哩? 这念头折腾得潘金禄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肚子饿得也睡不着,他就不停地喝水,喝了尿,尿完了再喝。在不断地喝水和尿尿的过程当中,一个绝妙地办法在他的脑子形成了,只等天一亮,他就准备实施了。 为了蓝山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他已经管不了更多的了。心里的主意已定,瞌睡一下子就来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他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他像神仙一样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飞过了层层叠叠山峦,飞过了五彩斑斓的云层,来到了一个富丽堂皇地大宫殿,到处是高大的楼房,宽阔的街道,他走进一套房门口,高级玻璃门就自动打开了,一看,里面窗明几净,屋顶上亮着电灯,茶几上摆着电话。他觉得自己饿极了,看看屋内无人,就赶紧溜进了厨房。屋主人好像知道他要来似的,在厨房的餐厅里摆好了菜肴,篮子里盛着一股麦香味儿白生生的蒸馍,碗里有香喷喷的白米饭,还摆着几瓶香味扑鼻的白酒。他顾不上吃菜,也来不及喝酒,抓起篮子里的蒸馍就吞。三下五除二,一个白蒸馍就吃到了肚子里。当他去拿第二个蒸馍的时候,突然发现,篮子里的蒸馍又满了,和他刚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拿起一个,篮子里就跳出一个,他再拿起一个,篮子里又跳出一个。他惊喜地扑过去,把篮子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没看出有啥特别的地方。想着县里还有几十万人快要饿死了,他一把把面前的蒸馍篮子也抱到自己的怀里,跪在餐桌前,说,对不起主人,我们县里几十万人马上就要饿死了,把您的魔法篮子借给我用用,等我救活了蓝山的百姓,我一定给您再送回来。他顾不了别的,抱住蒸馍篮子转身就朝回走,没想到,刚转身出门,一脚踏在空中,掉了下去。 潘金禄一惊,醒了过来,正想着自己的梦哩,就听到外面有人叫门。“潘书记,潘书记。”他睁眼看看,天早已大亮,他一个骨碌翻身坐起来,听听,外面就是有人在叫他。等他一开门,“咚”地一声,一个人从门外滚了进来,吓了他一跳,细看,正是他要找的粮食局长。粮食局长像个干扁的窝瓜,脸上尽是一道道的皱纹,双手抱在怀里,手里还握着一串钥匙。潘金禄上前,摸摸他的鼻息,已经没气了,人已经都凉了。他看看靠门站着的办公室主任,说:“粮食局长都,饿死咧,你说说。”他被感动了,粮食局长掌管着上百吨的粮食,自己却是被活活饿死的。上哪里找这样恪尽职守的人哩,只有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人们的觉悟才会出奇的高啊!他对办公室主任说:“通知粮食局,叫他们把局长安葬在粮库旁边,一定要好好安葬他。到时候开个追悼会,我也去参加。”他明白粮食局长的心思了,他深深地向粮食局长鞠了一躬,从粮食局长紧握的手里,取出了那一串钥匙。 那可是救命的钥匙啊。 潘金禄打开粮仓,让各单位领导写下了生死状,化悲痛为力量,想尽一切办法,搞好粮食生产,秋后把借去的粮食一粒不少的归还到粮库来。 粮食局平房顶上悬挂着黑色的挽联,门前摆着粮食局长的尸体。他家里的老娘,媳妇和儿子也都在几天前饿死了,已经没了亲人。按照潘金禄的要求,全县的部局和公社领导全来了,在低沉的哀乐中,他们默默地为粮食局长鞠躬,默哀,潘金禄流着眼泪,为粮食局长致了悼词。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要记住,记住这个恪尽职守,救几十万人于危难的好局长。 潘金禄开仓借粮,虽然冒了很大的风险,但还是没能挽救得了饿死人的趋势,只不过起到了一定的延缓作用,使有些可能被饿死的人有了存活的机会。他也知道,凭借给全县的这些粮食,分到每个人的嘴里,也不过两三斤,管不了多长时间。就赶紧跑到了地区,直接找地委书记和专员要粮救命。 在潘金禄忙着要粮救人期间,他并不知道,他汉王村的家里已经断粮一个星期了。杏花把队里分的一点儿麦麸子,熬成了汤水,她自己舍不得喝,给儿女们喝麦麸子汤的时候,她自己端着一碗白开水,躲在锅灶后面,悄悄地喝了。金福、金寿两个心粗,没在意她娘的举动,金枝明知道她娘没喝麦麸子汤,她也不问,她知道,问了,娘也不会说。金叶几次询问杏花,杏花都说:“我也喝着哩。”就把六七岁的金叶哄过去了。 眼看着家里要饿死人了,潘满仓还是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为了叫娃都能活命,杏花托人在上马石给金枝找了个婆家。上马石虽然山高路远,出入不便,但给金枝找了个富有家庭,不愁吃穿的人家。听说,小伙子是个机灵人。 时间就是命啊!杏花立即叫上马石的人来接金枝。 闺女要出嫁了,杏花一件新衣裳都没做,连一碗离娘饭也没吃,晚上,杏花把金枝搂抱在怀里,娘儿俩不知道该说啥,也没力气说啥,默默地流了一夜的眼泪。 第二天早上,上马石的人来了,介绍人说是叫姚秘书。杏花看看面前的小伙子,精瘦的个子,浓眉大眼,嘴唇敦厚。见了杏花,媒人给他介绍说,这就是你丈母娘。姚秘书叫了一声娘,有些害羞的样子。媒人拉过了金枝的手,交给了姚秘书,说:“饥荒年馑,咱啥仪式也不过了,你们两个跪下,给你娘磕个头,就算,拜了堂咧。”话没说完,就转过身子,抹起了眼泪。 金枝听话地跪了下去,一声:“娘--。”还没叫出口,就昏倒了。姚秘书一把抱在抱在怀里,杏花和媒人赶紧蹲下身子,喊叫着:“金枝,金枝。”几声之后,金枝才醒了过来。姚秘书看着怀里的金枝,心里一阵阵揪心的疼啊,瘦瘦的瓜子脸,十分苍白,浓浓的黑眉显得更黑,高高的鼻梁,圆圆的小嘴,长得十分心疼。他的心里也涌上了一股辛酸。为金枝,也为自己。要不是饥荒年馑,婚姻这样的人生大事,咋也不能这么办呀!媒人说:“怕是把娃饿昏咧。”杏花赶紧挪到屋里,倒了一碗水,叫金枝喝了下去,脸上才慢慢地有了一点颜色。杏花流淌着眼泪,从怀里掏出了一粒橡树子儿,交给金枝,说:“金枝,你也知道,咱们家里啥也没有咧。这粒树籽儿,就算是离娘的饭咧。都怪娘没本事,对不住我娃咧。”说着,又抱住金枝嚎啕大哭。媒人一看,这么下去,咋也走不了,就对杏花说:“她娘,你别难过咧,先逃命要紧,叫金枝赶紧走吧。” 金枝跪在地上,重新给杏花磕头,哭喊了一声:“娘,记得来看我。”说完,跟着姚秘书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去打柴沟。 金枝出嫁了好几天,金福和樱桃、金寿、金叶才知道,他娘把金枝嫁到上马石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啥啥都不知道。 看看实在撑不下去了,杏花把金福、金寿、樱桃和金叶叫到跟前,说:“都这样窝到屋里,非饿死不可。你们都出去逃命吧,啊,金叶,你去你姐那看看,看看你姐家里的景况咋样,樱桃,你也该去娘家看看三个娃咧,不知道他们还活着没?金福,你领着金寿,上山一趟,找一找,看山上有啥能吃的东西,弄点回来。”还是樱桃懂事些,感觉到婆婆好像在安排后事一样,心里隐隐地作 痛,但她又不好当着婆婆的面把事情说破,就问了一句:“娘,那你哩?” “我给咱在家里守着,等着你爹回来。”杏花的眼窝里汪着泪水,心里涌动着一股焦虑,急切地盼望着潘满仓能赶紧回来。 樱桃明明知道,家里啥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叫婆婆一个人呆在家里,她实在有些不放心,可她的心里也惦念着自己的三个娃,搞不清他们在娘家活得咋样了。爹和娘倒是没说的,但他们毕竟年纪大了,家里的事情也不太管了,她的弟弟生性软弱,家里就靠弟媳妇张罗着。家里也不是很宽裕,弟媳妇咋能喜欢咱这几张吃饭的娃哩。想到这里,她觉得无论如何,她都得回一趟娘家。她对杏花说:“娘,乃我明天早上就去,明晚上就赶回来。”杏花说:“不忙不忙,去了好好跟你爹你娘唠唠家常,你也好长时间没回去咧。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几个娃都有些不舍得离开娘,但饥饿的肚子又鼓动着他们,第二天,他们早早地就告别了杏花,各奔向东西而去。 第二天晚上,杏花饿死在家里了。在她微弱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她的眼前闪现出一笼屉一笼屉白生生的大蒸馍,她用游丝一样的声音呼唤着:“他爹,快来,来,快给娃,拿,拿蒸馍--。”可惜,汉王村谁也听不到她那弱小的声音,即就是听见了,谁也没得力气到她的家里来救她。 回家来的樱桃发现了死去的杏花。她躺在炕上,眼窝里涌着眼泪,手里紧紧地抓着一面崭新的小镜子和一把小木梳。樱桃不知道这镜子和木梳的来历,还以为婆婆要梳妆打扮哩。急忙告诉了桃花和候鹏飞,他们虽然心里悲痛欲绝,但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没等到金福和金寿回来,就给杏花头上抹了些水,把头梳得整齐些,把小镜子和木梳放到了杏花的怀里,请人帮忙,用炕上的破席卷了,颤着腿儿,一走三歇息,才抬着杏花埋在了潘有财和潘吴氏的坟旁边。 金福留下自己给生产队里喂牛,叫樱桃领着金寿和金叶要饭去了。 饿死杏花的讯息,并没有在汉王村引起多大震荡,在这之前,村里已经饿死了十几个,包括潘有贵、背锅子木匠牛铃、秀珍的公婆和男人。面对越来越凶的饥饿,会过日子的候太太也显得无能为力了。她的三个孙子孙女饿得连哭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着就要断气,候鹏飞坐在家里,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桃花急得挪出挪进,不停地摔倒在地上,也找不到一点填肚子的东西。强烈的求生欲望使候太太心一横,眼一睁,怀里揣了一把砍柴刀,拄着个拐棍上了一箭穿。在山上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能吃的东西。她曾记得,过去这时候,这山上的樱桃、野杏等山果都可以充饥了,可现在,山上能吃的东西都叫人过了好几遍,连能吃下去的野草、树皮都找不到了。累得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饥饿的肚子直往紧里缩,她爬到一汪水潭跟前,想喝几口山泉,却猛然发现水里游动着十几条小小的蝌蚪。就这,她也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似的,毫不犹豫爬下去,慢慢地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捧住小蝌蚪,狠命地张开小嘴,一口就吞了下去。顿时,感觉肚子里好像爬进了千万条蛇一样,翻江倒海地翻腾起来,一阵阵恶心直涌咽喉。她知道,那些吞下去的蝌蚪还没有死,把自己的肠胃当成了游泳的水塘,正在胃液里挣扎着哩。她用手按住干瘪的胸,使劲地咬着牙关,不让刚吞下去的蝌蚪们吐出来。过了一会儿,肚子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她又爬下去,狠劲地喝了几口水,把自己的肚子灌饱了。这才站起来,准备回去。可猛然想起,咋把蝌蚪全吃了,咋没给家里的孙子孙女们带回去?“哎哟,你这个老不死的,咋就知道自个儿饿哩。”她懊悔地抽打着自己瘦得仅一张皮的脸颊,慢腾腾地朝山下走。快到山下的时候,候太太突然看到不远处躺着个女人,身上还爬着个小娃。她定睛一看,才发现他们早就死了。她走到跟前,在他们的身上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能吃的东西。就在她转身刚要离去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涌上了心头:人肉!人肉也是肉啊!她为自己产生这个可怕的念头而惊讶,这是她从来不会想到的问题,怎么就这么容易地在她的脑子里产生了? 不敢,不但不能这么做,想都不能这么想,这可是作孽呀! 她强迫自己扭过头去,赶快离开这里。可不听使唤的腿走着走着,又走到了他们母子跟前,耳边不停地响着一句佛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的心里也在不停地应答着:就是的就是的,何况这是几条人命哩。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可手却不由自主地从怀里抽出了砍柴刀,神差鬼使地从女人的胸、腹、臀,从娃的臀上,割下了几块已经失去了水分的人肉,胡乱地扯下了女人身上的破衣,把几块人肉裹住了,塞进自己宽大的上衣襟里,跌跌撞撞地摸黑回到了家里。候太太像做贼一样,溜进门,听到桃花问:“娘,你回来咧?”候太太颤抖着声音说:“噢,你睡你睡。”桃花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也早些睡吧,娘。”候太太嘴里噢噢地答应着,慢慢地摸进了锅屋,摸着黑,流着泪水,把怀里的人肉掏出来,放到锅里,散了盐,悄没声息地在锅下点了火。 时间不大,桃花就闻到了锅屋里的肉香。她知道是婆婆在锅屋里,就点上灯,慢慢地走到了锅屋。心神不定的候太太,忽然看到一团亮光慢慢地向锅屋移来,立即跪在地上,边忙着磕头边哭着说:“饶了我饶了我吧,我没办法呀!”桃花急忙说:“是我呀娘,你咋啦?”她快步走到候太太跟前,见她满脸泪水,惊恐不已地跪在地上。她急忙上去抓住婆婆的胳膊问:“娘,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娘?”不大一会儿,候太太从惊恐中清醒过来,拢拢自己的头发,说:“没啥没啥。”强烈地肉香味儿刺激着桃花的鼻腔,她已顾不得婆婆了,揭开了锅盖,见正煮着肉,就转惊为喜,高兴地问:“娘,你这是从那弄来的肉?”候太太转过脸去,结结巴巴地说:“在,在山,里。”饿极了的桃花没有注意候太太神情,高兴地说:“乃我赶紧把他们都叫起来。”说着,转身要走,身后的候太太说:“你和他们吃吧,我累了,想睡去。”桃花急忙转过身,问:“那你不吃啦?”候太太说:“我吃过咧,你叫他们吃就行咧。”说完,头也不敢抬,就摸到了自己的房屋里。 这一夜,候太太翻来覆去,坐卧不宁,噩梦不断。不等天亮,她就疯了。满村道里乱跑,见人就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候鹏飞和桃花把她找着,拉回屋,一转身就又跑出去了。 第三天后晌,人们发现候太太从一箭穿上跳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失去了人样子。候鹏飞和桃花揭了候太太炕上的褥子,把候太太的尸骨拾掇到一起,包好,埋在了候耀祖的坟边。 眼看着地里的麦子在灌浆了,为了防止人们到地里偷吃青苗,柳继孝和张老虎一商量,给正在灌浆的麦田喷上了农药。有几个为了活命的,晚上躲过了巡逻的民兵,偷着把灌浆的麦穗洗洗,吞吃了,不大功夫,就死在了水渠边上。 第二十二章 在汉王村遭受着历史上最严重的饥饿时,潘满仓正在北京开劳模会,后来又在全国各地参观,一趟子跑了三个多月。 回到西安,省上又是欢迎,又是座谈,等他回到蓝山县的时候,已经快收麦子了,饥荒已经接近了尾声。他先到了儿子潘金禄的家里,儿子不在家。儿媳妇徐翠莲怀里抱着孙女立美,领着孙子潘立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哩。徐翠莲已经没了过去的风采,瘦得剩下了皮包骨头。她怀里抱着的潘立美也饿得没了力气,失去了儿童的顽皮。过去,潘满仓来的时候,立强老远就爷爷地喊叫着,扑到他的怀里撒欢。如今,见了他连抬头看一眼都不大情愿了。潘满仓高兴地叫着孙子的小名。“虎子,虎子。”潘立强抬了一下头,小声叫了一声“爷爷。”又把头靠在了墙上。徐翠莲双手从潘立美的胳肢窝下捞着她,想把她抱起来,可努力了几次,险些把自己摔倒,也没把娃抱起来。潘满仓急忙上前,扶了一把,徐翠莲才勉强站住了。她两眼无光地看着潘满仓,问:“爹,你回来咧?”潘满仓忧伤地说:“刚回来,这不,来看看你们。金禄人哩?”徐翠莲有气无力地说:“他呀,要饭去咧,都半个多月了吧。”潘满仓听了,吓了一跳,急忙问道:“啥,要饭去咧!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哩。你怎么也不拦住他。”徐翠莲苦笑了一下,说:“不是真要饭,是到地区和省里,给县里要救济粮去咧。”潘满仓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徐翠莲把旁边的小凳放到潘满仓的跟前,说:“爹,你坐。我给你倒水去。”她差一点就说出我给你做饭去的话了,如果潘满仓真的饿了,她还真不知道该给公爹做啥吃的哩。转身回屋里去了。潘满仓坐在凳子上,一手拉过已经六七岁的虎子,一手拉过四岁多的立美,放到自己怀里。看看,明显地感觉到虎子瘦多了,过去胖嘟嘟的脸蛋儿已经不见肉了。立美本来就瘦,现在更是皮包骨头了。徐翠莲端了一碗水出来,放在了她刚才坐的凳子上。说:“爹,给您把水放到这儿了。”潘满仓看着,答应了一声,又去看怀里的孙子、孙女,俩娃都饿得没了力气。虽然说潘金禄一家都是公家的人,每月有十八斤粮食的标准,可最近两个月,粮店关了门,有买粮的指标,也没有粮食买呀。她没办法,到处给娃找能吃的东西,树叶、树皮、草根,啥能吃的她都给娃吃了。 潘满仓巡回全国作报告,也听到看到了全国的饥荒。但他每到一地,都有人接待,管吃住,他对饥饿的感受也就不那么深刻了。他问徐翠莲。“咋啦,娃咋没一点精神,病咧,赶紧给娃看看呀!”徐翠莲心疼地看着一双儿女,眼里涌动着泪水,哽咽着说:“爹,娃不是病,是饿的。”潘立强的小胳膊拉住潘满仓的右胳膊说:“爷爷我饿。”潘满仓听了,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提包,赶紧抓过提来的帆布提包,拉开拉链,“哗啦啦”一阵响,从里面抓出了一把干馍疙瘩,说:“来虎子立美,爷爷这里有馍哩,给,快吃。”小立强一听潘满仓说有馍吃,一骨碌从他的怀里爬起来,从潘满仓的手里接过了干嘣嘣的馍疙瘩,二话不说,塞到嘴里就啃。孙女立美先是看着,见哥哥抢着啃起来,也赶紧抓过潘满仓手上的干馍,学着哥哥的样子大嚼起来。徐翠莲急忙说:“慢点慢点,小心噎着了。”潘满仓也接着说:“慢点吃慢点吃,爷爷有的是,够你俩吃的。”他端过小凳子上的水碗,把手里的几块干馍放到水碗里,泡得软乎了,让立强、立美慢慢地吃下去。 看着孙子孙女狼吞虎咽的样子,潘满仓心里一阵阵绞痛。他知道,儿媳妇肯定是饿得不成了,就又从帆布包里抓了一把,递给徐翠莲说:“给,你也吃些,压压饥。”徐翠莲本能地伸着手,嘴里说:“我不饿爹,留着你自己吃吧。”就又把手缩了回去。她怎么好意思接过公爹给的馍哩,平日,公爹很少到家里来,一年半载的来一回,也是匆匆忙忙地来,看看他们,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她和潘金禄结婚七八年了,她还没正儿巴经地给公爹做过一顿饭哩。她也知道,遇到了这样的饥荒,农村的日子比城里难过多了。上北京开劳模会的公爹,提着一包干馍回来,可见他也知道,家里饿死人的事情了。徐翠莲没接,但潘满仓知道,儿媳妇早就饿得恓恓的了,只是不好意思罢了。就把手里的干馍泡在了面前的水碗里,看着虎子吃的差不多了,他对潘立强说:“虎子,差不多了,不能吃得太多了,小心撑着。”潘立强摸着已经不在饥饿的肚子,说:“不,我还要吃。”潘满仓拦住孙子的手,说:“听话虎子,爷爷还有那么多哩,歇歇再吃噢。”潘立强听话地靠在潘满仓的怀里,不吃了。潘满仓说:“翠莲,你把这些吃了吧,一会儿泡脓了,就吃不成咧。”徐翠莲推让着公爹说:“爹,你吃吧。”潘满仓说:“哎,我这一趟出去,吃香的喝辣的,肚子里的板油都长了不少哩。你快吃咧吧。”徐翠莲犹豫了一下,说:“乃成,我给您换水去。”急忙从凳子上端起了水碗,急切地转身进了门,避开了潘满仓,几口就把泡开没泡开的干馍吞进了肚子,噎得她鸭子一样伸了伸脖子。 潘满仓在潘金禄的家里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老孙家牛羊肉泡馍馆的孙老汉。就对徐翠莲说,他要去看看孙老爷子。他是那种受人之恩永不忘的情意人,每次到蓝山县城来,只要时间允许,他都要去看看他的救命恩人。 他来到老孙家牛羊肉泡馍馆的时候,孙老爷子的儿子孙兴盛斜躺在门前,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潘满仓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睁开了朦胧的双眼,看了看眼前的老汉,闭着眼睛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了。他朝起抬了抬身子,对潘满仓说:“你来咧。” 潘满仓说:“噢,我来看看老爷子。”孙兴盛叹息了一声,说:“唉,你来晚咧,他已经走咧。”潘满仓听了有些惊奇,走了,走亲戚去咧?“他已经饿死两个多月咧。” “饿死的!”潘满仓吃惊不小,一个开着红红火火饭店的老板,还能饿死,这话说给谁,谁都不会信。孙兴盛大概看出了潘满仓心里的疑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三晃地回到屋里,转眼,拿来了一张麻纸,上面有几个毛笔写下的大字:民以食为天。孙兴盛说浑身乏力,说一句话也要喘息上大半天。这叫潘满仓又吃一惊,他印象里的孙兴盛热情大方,精力充沛,连走路都带着“呼呼”的风声。如今都饿成这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他告诉潘满仓,自从开始闹饥荒,他爹就不言不语好几天。头天晚上,听说街上又有个人饿死了,他突然对孙兴盛说:“这世道不死人,怕是难以逆转呀!与其看着别人饿死,还不如自己先死。”从那天开始,他就绝食了。不管是谁,咋样劝说,他都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直到咽了气。在他的桌子上,就放了这么一张纸,上面就写了这么一句话。 孙老汉的死,就像是一闷棍,重重地打在了潘满仓的头上。 从老孙家回来,潘满仓把帆布提包里的干馍给徐翠莲挖了几碗,徐翠莲推让了半天,潘满仓还是给留下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汉王村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村子前面的河水依然清澈见底,路边上的麦地里,齐扑扑的麦子已经灌了浆,四周一片寂静,似乎能听到小麦说话的声音,“快长吧快长吧,长熟了赶紧救人呀!”有的麦子好像生气了,闷声闷气地说:“饿死了活该,饿死了活该!谁叫他们胡整哩。”。空气里没有风,田野里平展展,没有一点儿生机。穿过村巷,有的家里关着门,有的门扇大开着,村巷里没有一个人影。潘满仓的心里犯着嘀咕:就是再大的饥荒,也不至于荒无人烟吧。怎么会成了这样。看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出门都两个多月了,真不知道家里人都饿成啥样子了。想到这里,他几乎是跑着到了家门口。 望着熟悉的院子,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低矮的土墙 上架着个门洞,大门都拆的炼了钢了。走进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他的心里一沉,疾步上了上房台阶,推开门,急切地喊叫了一声。“杏花--,我回来咧。”,屋子里还是那么寂静,急忙转身在几个房屋里转着,堂屋、炕上、锅屋,那个屋里都没人。他急了,冲出门来,站在屋檐下,刚要喊叫,厦屋的门“吱--”一声打开了,樱桃出现在门口,问:“得是爹回来咧?”声音轻微,潘满仓都有些听不清楚,他急忙下了台阶,朝厦屋里走。“我说哩,上房咋没人哩,都在这干啥哩?”樱桃也不吭声,慢慢地挪动身子,让公爹进了屋。 潘满仓进了房门,看到金寿和金叶躺在炕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见了他也不问候,翻了翻眼皮,又把头耷拉在了炕边上。一问,樱桃才说:“几天都没吃东西了,饿的。”潘满仓急忙跑到院子里,把他提的帆布提包拿来,从里面掏出了干馍,叫樱桃赶紧倒水泡上,叫金寿金叶吃些。樱桃赶紧倒了一碗水,把潘满仓手里的干馍放进去,不等馍泡软乎,潘金寿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抓着吞吃起来,金叶也赶紧爬过来抢。樱桃一看,公爹也回来了,金寿金叶也有救了,心里一下子宽松下来,就晕倒在了炕底下。潘满仓赶紧和潘金寿把樱桃抱上炕,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凉水,又是喂泡好的馍馍,折腾了好半天,才把樱桃救了过来。 清醒过来的樱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哭泣着。潘满仓觉得家里有事,就问:“你娘哩,咋不见你娘人哩?”樱桃不知该咋样回答公爹的问话,只是啼哭。吃了些东西,缓过劲儿的金寿哭着对潘满仓说:“我娘死了,是饿死的。” “你娘,饿,死咧?” 樱桃哭着说:“我娘,饿死了。”然后双手捂着脸颊,失声痛哭起来。 潘满仓头脑“嗡”地一响,一阵目眩,如同平静的水里扔进了一块巨石,向空中激起了个水柱,随之,眼睛也像是失去了功能,突然就啥也看不见了,身体也像倒塌的土墙一样,塌在了屋里。樱桃和潘金寿一看,他爹吓死了,也顾不上哭泣了,急忙扑到潘满仓的跟前,“爹--,爹--”地喊叫起来,樱桃不停地摇着潘满仓的两个膀子,潘金寿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潘满仓的脸上,又是拍打,又是掐人中。折腾了一会儿,潘满仓才慢慢地睁开了双眼。他见自己坐在地上,跟前围着儿媳和三儿,问他们说:“你们这是干啥,我又没咋。”说完,两手支撑着站起来,坐在了炕边上。他突然想起了刚才,两个娃说他们的娘饿死了。他这才感到心里剧痛起来,一阵紧似一阵,他强忍着巨痛,对樱桃和金寿说:“你们两个睡吧,我回上房去咧。”樱桃担心地说:“爹,你没事吧。”潘满仓摆摆手,说:“没事,你们三个睡觉吧。”说完了,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到了他和杏花睡觉的房屋里,连房门也没关。樱桃担怕他们的爹会出事,就拉着潘金寿和金叶来到上房,坐在潘满仓的炕前,给他说了他走后,村里的大概情况,当然也说了村里的秀珍跳了河,候太太跳了崖,饿死了牛铃、魏二、潘有贵、赵跛子等十几个人的名字。 听了儿女的述说,潘满仓虽然心里有准备,还是感到很吃惊。开会前从家里走的时候,村里已经都开始闹饥荒了。没想到,就这么三个多月时间,就饿死了这么多人。他走的时候,他们还是活蹦乱跳地人哩,回来的时候,他们就成了地下的饿死鬼!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这到底是为啥!为啥呀? 潘满仓叫几个儿女到厦房去睡,他坐在炕边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没有想到这么一出去,就再也见不到娃他娘了。突然,家里唯一的木箱盖“喀嗒”响了一声,像是有人把打开的箱子给关上了。声音其实不大,可把潘满仓吓了一大跳,他惊恐地回头看,箱子静静的,一动不动。他端上煤油灯,慢慢地走过去,打开箱盖,见里面是他平常穿的几件衣裳,折叠得方方正正,衣裳的上面放了个彩色的鸡心形荷包。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把荷包端在手里,回身坐在了炕边上,在油灯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过去还没认真看过的荷包来,看着看着,和杏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电影一样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黑瘦的脸颊上,流淌着两条弯弯曲曲的明亮的小河。 他一直坐在炕边上,直到窗户发白,屋里透亮。 这一晚上,他想了很多,想起了东北的爹娘,想起了他爹潘有才,他娘潘吴氏,孙老汉,候太太,还有汉王村的过去和现在,也回想起这次的劳模会。在北京开了几天会,又是听报告,又是谈经验,等着毛主席和中央领导接见,他一直处在激动和兴奋之中。在北京开完了会,开始在全国参观。他们先到了河北省徐水县大寺各庄公社,他们把共产主义搞得轰轰烈烈,农民的吃穿住用全都由人民公社包着,每月还给大家发几块零用钱,公社里实行的军事化管理,一切都是直线加方块,庄稼地都是方方正正一块一块的,家里的东西也是千篇一律的方块放置,连洗脸的白毛巾也干干净净,折叠得方方正正。参观的人们激动地到处转着,看着,赞叹着,好多人都说,如果中国所有的村庄都能建成这样子,那叫不叫共产主义都一样,反正都是好日子,叫啥都是一样的。他们到了村里的小学,学生们都穿着新灿灿的白衬衫和蓝裤子,潘满仓激动地问:“你们中午吃的啥饭食?”学生们整整齐齐地回答:“吃的油馍,喝的鸡蛋汤”,话没说完,他看到几个学生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使劲地咽着口水。这个细小的动作看得潘满仓的心里直犯嘀咕,他趁着人们四处转着看的机会,跑到了他们食堂,查看了炸油膜的锅灶,锅灶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油的痕迹,他又寻找用过的鸡蛋壳儿,垃圾堆里没有一个破蛋壳。他对另一个参观的人说了自己的疑问,那个人厉色地批评他说:“少胡说八道,这里是毛主席看过的,还能有假?”吓得他立即闭了嘴。在山东历城县北园乡,到处挂着大红的标语,插着飘扬的红旗,欢迎他们的人们手里拿着小红旗,嘴里呼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号子,走在后面的潘满仓,突然听到欢迎的人群里说:“欢迎个屁,全都是鬼哄鬼的把戏。”他听了一惊,再仔细看,敲鼓的几个人,头上滚着汗珠,黑瘦的胸脯上肋骨暴得老高,肚子忽闪忽闪地缩胀着。他不明白,一个农村汉子,敲打这么几下鼓,就能累成这样子?县委书记介绍说:他们公社的小麦亩产上万斤,日产钢锭三万吨。他们不但物质生活非常富有,精神文化生活也非常发达。说着说着,把一个农民汉子拉到跟前,说,这是我们公社的农民诗人,一天能写出三十多斤诗歌哩。听到的人们有的笑了起来,这位农民诗人突然诗兴大发,说,天上星星多又多,北园星星最亮豁;小麦卫星上了天,这头没了人,那头顶着天!参观的人群里有人笑着问,你也太夸张了吧,谁家的麦子顶着天,不怕吹掉了下巴骨?农民诗人生气地说,你懂个啥,我描写的小麦其实不到一尺高,关键是你没弄清我的位置,懂不懂,我是趴在麦地里写的作品,明白了吧?参观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潘满仓也看出来了,看到的都是他们早就摆弄好了的,弄虚作假,糊弄人哩。此后,每到一个参观的地方,潘满仓就躲开参观的人群,自个儿钻到村里去看,也看到了很多难以言说的真实情况。到了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公社,哪里的人们在陈永贵的领导下,“立下雄心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依靠集体的力量,把个贫穷的小山村,建设成了富裕的新农村,但听说他们的大跃进、大炼钢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都搞得不咋地,可潘满仓却发现,大寨的农民生活比其它地方好得多,人们都能吃饱饭。 两个多月的所见所闻,村里饿死人的残酷现实,叫潘满仓渐渐地理解了孙老汉和候鹏飞的话。 天刚亮,潘满仓就到了爹娘和 杏花的坟上,他又想起了旧社会的日子,又想到了解放后的生活。从坟园回来后,他又到村里转了一圈,那个人见了他的面,都是失声痛哭啊!潘满仓感到自责,他一遍遍地给大家道歉,村里成了这样子,他有逃不脱的责任啊!他安慰着大家,劝慰大家树立信心,战胜饥荒,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却不知道以后会是个啥样的日子。 后晌,潘满仓拿着剩下的两碗干馍,走进了候鹏飞的家。候鹏飞已经叫学校放了假,他害怕在学校里把哪个学生饿死了,他可负不起这责任。他没事做,也饿得浑身无力,就软弱无力地躺在躺椅上;桃花正在院子里砸着槐树枝儿,想砸碎了当饭吃哩。国栋媳妇李玉梅在旁边给桃花当下手。大儿子候国栋懒洋洋地抱着一动不动地儿子,像没气人儿一样。见潘满仓来了,桃花没精打采地问了一句:“哥,你回来咧。”李玉梅叫了他一声舅,给他让了坐,端来了一碗水。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让人感到有些害怕。还是桃花开了口。“你说说哥,不是当妹子的说你哩,你是个啥男人嘛,成天只想着上面咋说来,上面咋说来,你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上面干。有了饥荒,沟子一拧,跑到北京享福去了。硬把杏花在家里饿死咧。”潘满仓低着头,眼眶里涌动着泪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候鹏飞又取下了他的眼镜,用一小块布子擦着,一双无光的眼睛里充满的气愤、埋怨和哀怜。他知道村里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潘满仓的心里会有所震撼的,也会检讨自己的过去。是该叫他幡然醒悟的时候了。他刚张了张嘴,还没说啥哩,潘满仓突然张开大嘴“哇哇”地哭了起来,头上雪白的头发颤抖着,那压抑了很长时间的哭声,像低沉的闷雷,从很远的地方轰隆隆地滚动着。“我心里难受啊,一下子饿死了这么多人,我的心里疼啊。你们知道吗?” 潘满仓一哭,倒把候鹏飞一家给吓住了。在他们的记忆里,潘满仓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哭嚎过,谁也不知道该咋样安慰他。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潘满仓的情绪稳定了。他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你们在埋怨我,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是想带着大伙儿大干苦干,叫大伙儿都过上富裕的日子,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啊!唉,我呀,我倒能对得起谁嘛”潘满仓实在憋不住了,他无法顾及自己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他们的哥和舅舅,也忘记了自己是汉王村的领头人。他的脸扭曲着,脸色疲倦,皱纹纵横,张着大嘴,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一边哭诉说着心里的委屈。潘满仓的眼泪十分金贵,从来没有向谁屈服过。当年,他被凶猛的老虎啃了一口,险些丢了性命,他没有流过泪;后来,他叫贾乾坤一伙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没有流过泪;再后来,他在晋中打日本,左胳膊叫日本人的大洋刀砍掉了,他没有流泪;再后来,他娘潘吴氏和大闺女被国民党的兵打死在院子里,他没有流过泪。解放后,他为了过上好日子,和乡亲们大战牛奶山,手被砸伤了,也没流过泪。今天,这个刚强的汉子,看到这么多人活活地被饿死,他心里难过呀!早上在杏花的坟头上,他想哭,但忍住了;在村里看望乡亲们,他想哭,还是忍住了。可现在,经桃花这么一说,他就再也憋不住了,张着大嘴嚎啕大哭起来,就像是汹涌的黄河、长江被封堵了好些天,终于冲破了江堤,飞泻而去一样。男人的哭相看起来真是有些可怕,张着黑窟窿似的大嘴,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沟沟壑壑里流淌着眼泪和鼻涕,加上鼻子一抽一颤,再伴随着闷雷似的吼叫声,实在叫人不敢看,也不忍看。不管有多么可怕,毕竟是自己的哥哥,虽然不是亲生,但感情和亲哥一样。桃花一看,潘满仓哭得这么伤心,就示意玉梅和国栋回到屋里去。她又劝着说:“哥你甭伤心了,我不该说你,我是想起了饿死的杏花,心里憋屈。你甭怪我噢。”桃花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 “我不怪你桃花。我是怪我自己,我没本事领着大伙儿过好日子,没这金刚钻,我为啥要揽这瓷器活儿。不但害了我自己,害死了杏花,还连累了一村的乡亲们哪!死了那么多人,你说,这么深的罪孽,我到哪里去赎罪呀,我咋能赎得了这么大的罪呀!”刚刚歇住的潘满仓又放开了哭声。 见潘满仓哭成了这样子,候鹏飞也不好意思批评他了,就劝说道:“满仓哥,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常言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已经过去的事情再也无法挽回了。你也是好心啊,想把大家的日子过好哩,弄成现在这样子,这也不完全是你的责任,你也是按人家上面的要求干的。”潘满仓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了,他难过地说:“咋说我也脱不了干系啊。” 候鹏飞正色说道:“你说的对,你是脱不了干系。但这种局面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左右的。再说,如果说这种结果有罪的话,罪不在你,你不是主犯,因为你不是这件事情的决策者,你也不是这件事情的纵蛹者,你不过是被人家推动着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潘满仓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红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满脸虔诚地看着候鹏飞,在听他讲说着。他心里后悔极了,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听从候鹏飞的劝告,一意孤行,造成了如今的后果。候鹏飞说:“不过哥,咱一定得明白,咱是个农民。农民是个啥,农民就是以土地为基本的生产资料,从事农业生产,以种粮食和农产品为职业的人。不管到了啥朝代,也不管到了啥时候,农民如果离开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农民只能挨饿,直到饿死。”候鹏飞的几句话,像村里铛铛作响的大钟一样,敲在了潘满仓的耳边,他一字一句地听着,心里突然恍然大悟,明白自己为啥弄成了目前的现状,就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农民,是个在地里以种粮为生计的农民啊! 几个人又说起了家常话,不等潘满仓说啥,候鹏飞说:“外面的情况和咱们这里差不多吧,很多地方可能比咱这里还严重吧。”潘满仓惊讶地看着候鹏飞,他真不明白,面前的这个妹夫,也没有到外面去,咋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他是神仙,在这里都能把外面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说:“从我这次参观的北京、河北、山东、山西四川、安徽、广东、江西等地方看,全国和咱们这里差不多,搞大跃进虚报粮食产量,饿死了不少老百姓。有的地方比咱这地方严重多了,有的村里家家死人,有的全家都死绝了,真惨啊!”候鹏飞说:“过日子是个实实在在的事情,哪能胡吹冒聊哩,哄得了人,咋哄得了自己的良心啊!”两人没说一会儿,天色暗了下来,潘满仓起身告辞。候鹏飞和桃花把他送出了候家大院,望着潘满仓的背影,桃花眼睛潮潮的,说:“咱哥其实也很可怜,出了大力,流了血汗,落个这结局。”候鹏飞叹息一声,说:“唉,心是好心,可结果不一定能如人愿啊!” 潘满仓回来了,大家好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围绕着他,吵吵着要求赶紧割麦,先给大伙儿分点儿,救救命。潘满仓说:“如今的小麦刚灌了浆,割了损失就太大了,还是在坚持几天,等麦熟得差不多了再割。”有人问他,人快饿死了,还说啥损失不损失的,救命要紧。潘满仓和几个队干部商量,动用队里的黑豆饲料,每人一斤,再支撑几天,等着麦子成熟。 汉王村的男女老少,在家里喝了黑糊糊苦涩的黑豆糊糊,便晃荡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尻子里“噗嗵”、“噗嗵”放着响屁,来到最阳火的地边,看看天上的太阳,再看看地里的麦子,看看地里的麦子,再看看天上的太阳。有人嘟嘟囔囔地说:“咋弄着哩,往年熟得快的很,人都收不及,这今年是咋啦,一天又一天的,咋熟得这么慢的。”有的人,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镰刀,准备干部们一声令下,就下地割麦哩。 在大伙儿焦急地等着麦子成熟的时候,潘满仓召开党员大会,他对自己最近几年犯下的过错,进行了诚恳地反思和批评,要求辞去支部书 记职务,请大家选举候鹏飞担任。柳继孝一听就急了,说:“这咋能成哩,鹏飞还戴着右派的帽子哩,咋能当书记哩?” “我觉得,支部书记是乡亲们的头儿,只有看得远,想得全,干得准,才能带领大伙儿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在咱们汉王村,这样的人只有鹏飞最合适。再说,他的右派帽子是咋戴着,大伙儿谁不清楚,并不是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戴上的,是因为乡里、县里为了凑人数,硬给他戴上的,他根本就不够右派资格。”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其他的党员有的说潘满仓说的对,有的说柳继孝说的有道理,争执了好半天,最后决定叫公社决定。 庙街公社当然不同意潘满仓辞职,理由很简单,潘满仓是县、地、省和全国的劳动模范,是带领群众大干社会主义、迈步共产主义的典型,不当支书,咋带领群众哩。潘满仓找到了公社书记常贵阳,反复解释。常贵阳请示县委,县委说不但叫潘满仓要当好村支书,县委委员,省上已经准备叫潘满仓担任省委委员、副省长哩。 潘满仓敲响了戏楼前龙头松上的大钟,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戏台,跪在了台口边上。 听到了钟声的社员们,以为村里来了国家救济粮,都拄着拐杖、棍子,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栽了跟头,赶到戏台跟前一看,见潘满仓跪在戏台上,人们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弄不清村里出了啥事情。 见村里的人来的差不多了,潘满仓眼含热泪,先给台下的乡亲们,磕了三个头,然后高声说道:“这位乡亲父老们,今天请大伙儿来,不为别的,我要给大伙儿谢罪哩。”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汪汪,望着台下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心里悔恨交加,哭诉着说:“我是大伙儿的领头人,这个头我没领好,辜负了乡亲们的期望,没有带领大伙儿过上富裕的好日子,让大伙儿本来好端端的日子弄得吃没吃的,穿没穿的。活活饿死了十七个人哪,我是个有罪的人,我有罪呀,我罪孽深重啊,我对不起大伙儿,请大伙儿惩罚我吧。”一想到饿死的人,他心如刀绞,悲痛欲绝,话没说完,就昏倒在了戏台上。 台下一阵骚动,张老虎、候鹏飞和樱桃几个奔上戏台,掐人中,拍打脸颊,又喊叫,不见动静,赶紧背到了医疗站。救醒后,潘满仓两眼痴呆,一言不发,一个劲儿流眼泪。赤脚医生潘金生说,没啥大事儿,就是心力交瘁,承受不住现实的打击,修养几天就好咧。乡亲们听医生这么说,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把潘满仓送到了家里。 第二十三章 几天之后,潘满仓下了炕。他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头上的白发一下子全脱落了,成了光秃秃亮闪闪的光头子,脸上的皮肉松不拉塌的,皱纹多了,也深了,只有细密地小眼睛似乎比以前更有神了。走路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坚定急促,慢了很多,似乎有些迟疑不决的样子。几个儿女请来了队里的赤脚医生潘金生,想叫他想个办法,叫潘满仓头上的头发长出来。潘金生想来想去,说没啥好办法。他们又找了蓝山县、西安的中医、西医,都没有好办法。他们只好作罢了。 从此,潘满仓由白发独臂支书,变成了秃子独臂支书。传来传去,他的名声就更大了。 村里的乡亲们也都知道,这样的饥荒并不是潘满仓造成的,但他的赤诚之心还是深深地打动了乡亲们。他的威望更高了。 终于熬到了开镰收麦的时候,汉王村这边割了麦子,那边场上就打,接着就晒,磨,然后给每家都分了十几斤麦面。如果在过去,收麦抢种的时候,家家都要蒸蒸馍哩,但今年,谁也不敢大吃大喝了,最多就是吃个烩面,挺着半饥半饱的肚子,抢着夏收秋种哩。 饥荒毕竟过去了,人们又看到了好日子的希望。 刚刚忙完了夏收,交上了公粮,留足了籽种,剩下的都分给了社员。这个时候的男女老少,都把粮食看得比啥都金贵,晒粮食都专门有人看守着,不是怕鸡猫猪狗给糟践了,一个饥荒,人们除了生产队的耕牛没人敢吃,把能吃的大小动物全都吃干净了。 人们刚想喘口气哩,几个公安局的人就来到了村里。他们带着一个老汉,有五十多岁,长得高大魁梧,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四个兜兜的中山装,下身穿着灰色的裤子,脚上是黑圆口粗布鞋。他梳着农村很少见到的大背头,有些像毛主席的背头,两道黑粗黑粗的眉毛下,转动着两只大大的黑眼睛珠子,鼻头高挺,嘴唇厚实。他背上背着个被子卷儿,手里提着个黄提包。公安局的人把老汉领到了潘满仓的院子门口。老汉看着没有门板门框的门楼子,十分稀奇地看着潘满仓,潘满仓说:“噢,大炼钢铁的时候,没柴炼铁,就卸下给炼了铁咧。”他从老汉的肩上取下了被子卷儿,招呼他们先坐在院子里,叫樱桃给倒了几杯开水。公安局的干警说,这老汉是个反革命,县里专门安排到汉王村,叫潘支书好好改造改造他。原来,这老汉是北京的一个老干部,好像官儿还不小哩。因为替彭德怀说了话,就被打成了彭德怀集团的人,下放到汉王村劳动改造来了。公安局的干警说:“秦老汉是来接受改造的,你们安排他住在牛圈里,参加集体劳动,好好改造。”又转身对秦老汉说:“你要在这里改造一辈子了,再也不可能回到北京去指手划脚了。要老老实实劳动改造,不准乱说乱动。特别要好好向潘支书学习,他是全国的劳动模范,毛主席借鉴了好几回哩。”说完,就回去了。 根据公安局的要求,张老虎把秦老汉安排到了队里的饲养室,落实上头要求的“蹲牛棚”。他对潘满仓说:“满仓叔,你是老先进了,秦老汉的改造你给咱看着,得成?”潘满仓想想,就答应了。他知道,那饲养室里是不能住人的。如果叫秦老汉和牛住在一起,那对人是一种没有人性的折磨。做人可不能那样。他想到这,赶紧朝饲养室里跑,到了饲养室一看,秦老汉正站在中间的空地上,瞪大着两眼,看着两边的牛在反刍嚼草,牛嘴里的“咔呲咔呲”的声音听得人的心里渗得慌。他边看边骂着:“妈来个巴子的,老子把脑壳儿提在手里闹革命,革命闹成了,叫老子住在这人不住的鬼地方,啊!”这是成立高级社的时候,社里匆匆忙忙盖成的饲养室,三大间敞开的大屋子,进门正对的是冬天给牛铡草的地方,夏天出去放牛,这里就空下了,两边搭建了两排牛槽,两侧的后墙上各开了个大洞,以方便把里面的牛粪出到饲养室外边,把外面的干土倒进来,垫圈。队里的二十多头牛成天在这里吃着,拉着,又是屎又是尿的,腥臊臭味儿刺鼻,苍蝇、臭虫、蚊子满天飞舞。这样的环境,叫一个高级干部如何能住得下。潘满仓进门后,二话没说,抓起地上的被子卷儿,拉起秦老汉的手,说:“走,这里那是人住的地方。”秦老汉甩掉了潘满仓的手,气呼呼地说:“老子不走喽,你们不是叫我要老老实实蹲牛棚儿么,你要把老子拉到哪里去?”秦老汉拖着浓重的四川口音,把书记说成署记,但潘满仓还是听懂了,他劝秦老汉说:“老秦,别生气。年轻娃么,考虑问题不周全,你就别计较咧。”他把秦老汉拉到了隔壁的小房子,这里是饲养员值班的地方。他的大儿子潘金福就住在这里,这里虽然比旁边的饲养室好得多,但比家里还是差了很多。他把秦老汉的被子卷儿,放在了里面的土炕上。说:“这是我老大儿子住的,你就和他住在一起吧。”秦老汉不解地问:“你的大儿子,也是走资派?”潘满仓嘿嘿地笑了,说:“啥走资派,走资派得掌权,他哪里有权?他是饲养员,负责喂养旁边的那些牛哩。你和他住着,有啥不方便的,叫他照顾你。”秦老汉看了看,屋里很小,一个大炕就占去了一半,进门只有个小柜子,墙上挂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牛笼嘴。他正看着,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人,三十来岁的年纪,个头不高,看起来骨节很瘦,身上也没肉。他没想到屋里会有人,愣怔了一下,也没吭声。秦老汉觉得他有些木呐,脑子反应慢。潘满仓拉过潘金福说:“老秦,这就是我的大儿子,叫金福。”又对潘金福说:“这是你秦大伯,来咱们队里体验生活。从今往后,他有啥不方便的,你要好好地照顾他,知道不?”潘金福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秦老汉觉得不管他懂了没懂,反正有人照顾总要方便些。潘满仓看看,都安排好了,就对秦老汉说:“我先走咧,还要到队里做活哩。这两天你先歇着,如果要干活,我来叫你。”他刚转身要走,秦老汉叫住了他,问:“你怎么能走哩,我是吃派饭,还是固定在谁家里吃饭呀?”潘满仓听了,拍拍自己的脑袋,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不说我倒忘了。生产队得给你分口粮,你自己做饭吃。”他对潘金福说:“完了,你领着秦大伯到队里把他的口粮领回来。这两天,你先把他领到家里吃饭。”秦老汉瞪着大眼睛珠子,摊着双手,气呼呼地说:“老子朗格会做饭嘛?”潘满仓也摊着他的一只右手,说:“那咋办哩,你先在我家里吃两天,然后再慢慢学着做。”秦老汉唉声叹气,但也没办法,只好默认了。 看着潘满仓走了,秦老汉的嘴里骂着,“妈来个巴子的,顾秘书长,顾秘书长。”站在旁边的潘金福听他喊叫“谷糜子长谷糜子长”,也不知道他是啥意思,气呼呼地说:“喊叫啥哩,这里没得谷子,也没得糜子。连黑豆都叫他们分的吃光咧。”秦老汉看看,才猛然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北京了,这里是乡下的牛棚,就闭了口,不做声了。 第二天,潘满仓从队里找来了一些碎砖烂瓦,给秦老汉在进门的脚底下垒了个小灶,东家要个锅铲,西家要个案板,给秦老汉凑齐了生活用具。他发现秦老汉就不会做饭,有时候从家里给端来一碗,有时候叫樱桃过来帮着做饭。得空了,来跟他坐坐,说说队里的情况,说说村里的人。秦老汉的心里对潘满仓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他,他真不知道该咋过活哩。 时间不长,秦老汉觉得潘满仓一家都是诚实,勤劳的人,没事了,就到潘满仓的家里坐坐,谝闲传。潘满仓这才知道,秦老汉名叫秦汉雄,老家是四川乐山的。十几岁就跟着陈毅闹革命,从土地革命、第二次国内战争、长征、抗日、解放战争,到后来的抗美援朝,他都是拼着一条性命,冲锋陷阵。在朝鲜战场上,他是彭德怀的副参谋长。从朝鲜回来后,担任了北京市的副书记。庐山会议后,彭德怀被打成了反革命,他站出来,替彭德怀说了些公道话,就被打成了彭德怀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 ,剥夺了一切待遇,押送到蓝山县劳动改造来了。把他老婆发送到了北大荒,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四川,一个在新疆,他的女儿发配到了江西。一家人东拉西扯,互相联系不上。两个人谝着谝着,就说到了现在,秦汉雄也不回避啥,直通通地说道:“疯子,全都是疯子。”吓得潘满仓急忙拦他说:“小声些,小声些,小心叫旁人听到了,你要召祸哩。”秦汉雄把脖子一拧,摆着头说:“哼,怕啥子嘛,砍头不过碗儿大个疤儿嘛。革命几十年喽,我怕过哪个?”潘满仓说:“你是不怕,在北京,你是书记,当然不怕咧。可在这儿,你啥也不是,人家要整你,你也没办法。”秦汉雄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整啥子整,要整的反倒是他们,是那些吹牛屄的人。你说说,中央有个叫康生的家伙,狗屁不懂,跑到一个农学院去做报告,说,把红薯接在西瓜秧上,红薯长得像西瓜一样大,把辣椒嫁接到树上,长得四层楼那么高,一棵辣椒树就能生产多少吨辣椒。还说啥子,我们就是要创造书本上没有的东西。这不扯他娘的稀屄嘛,当有人向他汇报说,一些老教授不相信一亩地能收几万斤粮食时,他竟破口大骂,把教授们训斥了一通,打成右派,弄到北大荒去了。 河南舞阳县大跃进修的水库崩塌,淹没了好几个县,死了十几万人,可他们给中央报了几百个人,你说说,这样子下去,可怎么得了啊?”潘满仓当然不知道这些高层的事情,就问:“那毛主席咋不管哩?赶紧拾掇那些胡成的人嘛。”秦汉雄气呼呼地说:“老毛,哼,他发烧喽!”潘满仓一听,急忙问:“咋咧,毛主席还感冒哩?”秦汉雄也不管他,径直说道:“烧得不轻哩。他叫那些鬼儿子给骗得晕晕糊糊的。老毛跑到河北徐水县,人家把几个公社的小麦堆在一起,明明亩产才四百多斤,明明社员们肚子还填不饱,饿得咕咕叫,可是省里、县里的鬼儿子却告诉老毛,小麦亩产达到了九万多斤,粮食已经吃不完喽,他竟然相信了,高兴的说,你们粮食吃不完,怎么办呀!粮食多了,以后就少种一些地,一天做半天的活儿,另外半天搞文化,学科学,闹文化娱乐,办大学、中学,你们看好吗?老毛都信了,哪个敢不信?” 潘满仓又问:“照你这么说,中央那么多领导,难道就没个明白事理的人咧?” 秦汉雄听了,盯着潘满仓的脸看了好半天,说:“明白事理的人,当然有的是喽。鬼儿子心里清白得很,只是一些人怕给自己惹麻烦,怕丢了自己的乌纱帽,嘴里不说话。当然喽,也有说话的,主持北京工作的中央委员刘仁同志,见到报上的“卫星”之后,跑到郊区农村,指着长势不错的一块地问老农,说你这块麦子长得这么好,一亩地能打五千斤吧?老农来气了,说,放你龟儿子的屁,只有傻蛋才会相信哩,老刘又问,那你说,究竟能打多少嘛?老汉回答说,三百五十斤顶了天喽!刘书记把这些说给中央,给打到喽。武汉大学校长李达同志,和老毛的资格一样喽,党的一大就是中央的领导人,为这事儿和老毛吵了一架,被打到喽。国防部长彭老总,到南方几个省去,发现亩产最高才八百斤,回来给老毛说,老毛不信,就闹腾得很不愉快,庐山会上,硬说他是反党派,就把他也打到了。那个还敢说话嘛?” 潘满仓小心翼翼地问:“听说,彭德怀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主席哩,得是真的?” “真他妈的个屄儿,全是胡说八道。”秦汉雄一下子站了起来,两眼瞪着潘满仓,挥舞着两条胳膊,好像要打潘满仓的样子,看看,又冷静了,左手插在腰上,把右手端在潘满仓面前,上下颠簸着,说:“你信吗,啊?你个鬼儿子,你也不想想,老彭他为啥子要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嘛,啊?难道他不是在共产党?难道社会主义不是他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在他的心里,共产党就像他的爹娘,就是爹娘有错,有说的,有打死爹娘的人吗?啊?”他激动地用指头,点着潘满仓的脑袋说:“你呀你呀,脑壳太简单喽,人家说个啥子,你就信个啥子,也不用自己的脑壳想一想。唉,在我们中国,你这样的人太多喽!” 正在潘满仓感到尴尬的时候,潘金禄急匆匆从门外进来了,把正在说话的潘满仓吓了一跳。秦汉雄倒是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坐在了刚才的凳子上。刚坐下去,又突然站了起来,两眼紧紧地盯着进了门的潘金禄。潘满仓赶紧站了起来,准备给秦汉雄介绍儿子。潘金禄进了门,发现家里有客人,就叫了一声爹,说家里来客人了。完全是无意识地朝秦汉雄看了看,突然发现面前的人面熟,就仔细地观察起来:头比旁人的大,留着小平头,倒显得人十分精神,浓浓的粗眉下一对大大的虎豹圆眼,高挺的大鼻子,显得十分有力量,厚厚地嘴唇给人一种诚实的感觉。与此同时,秦汉雄也觉得面前的这个人有些面熟,除了和一旁的潘满仓长得有些像外,高个头,瘦肩膀,瘦脸蛋,显得眼睛更大,只是脸上充满了疲惫。从刚才进门的情势看,像是个风风火火干事的人。 两个人都互相观察了一会儿,脑子里都飞速的旋转着,搜寻着记忆里的名字,可想了半天,两个人都没想起来,都用手指着对方,不约而同地说:“你,是--。”就是叫不出来。潘满仓很是奇怪的看了两个人一阵,给两个人介绍了对方。潘金禄试探着问:“您是不是在志愿军参谋部里。”不等他说完,秦汉雄就打断了他的话,说:“对头对头,你好像也参加过志愿军嘛?” “是啊是啊。”潘金禄突然一拍脑袋,说:“对咧,您是志愿军参谋部的秦副参谋长吧?” “对对对,你是--。”秦汉雄还是想不起来面前的潘金禄在志愿军是干啥的,肯定是个干部。 潘金禄兴奋地上前,拉住秦汉雄的手,激动地说:“唉呀呀,真没想到,会在我家里见到老首长。”他使劲地握着秦汉雄的手,不停地摇着。秦汉雄还是没想起来,疑惑地问:“你是啷个团的,哪个?”潘金禄紧跟着说:“首长不记得我啦,我叫潘金禄,是四十军一二零师三六八团的团长,第一批入朝的,我们军长是温玉成,政治委员是袁升平。”看到秦汉雄回忆的样子,潘金禄就停住了,等待着老领导问话。“三六八团的啷个团长,不是在第五次战役中牺牲了么?你这是--” “噢,我在战斗中受了重伤,经过抢救,又活过来了。五五年七月回国后,休养了一段时间,就转到地方工作了。” 高兴地秦汉雄伸出自己的大手,在潘金禄的肩膀上砸了一拳,说:“你个鬼儿子,命还真是大哟!五三年春天的反登陆作战参加了没有哇?” “参加了参加了。”秦汉雄的一拳头,疼得潘金禄呲牙咧嘴地朝后退了一步,秦汉雄立即朝前跨了两步,拉过了潘金禄,一把就抱在了怀里,突然“呜呜哇哇”地哭出了声。“活着好啊,活着好。只要活着就能为党为人民干工作,做贡献。”秦汉雄的激动,引发得潘金禄的眼里也滚动着泪水。他们两个热热闹闹地演绎着战友重逢的喜悦,把潘满仓给凉到了一旁,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看着儿子和秦汉雄,为他们的相逢高兴地抹着眼泪。 当晚,潘金禄就让潘金福回家去了,他和秦汉雄睡在队里饲养室小屋的土炕上,高高兴兴地唠扯了一个晚上。他们从朝鲜战场说到了国内建设,说到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和三面红旗,更多的是讨论了共产主义的建设问题和刚刚过去的大饥荒。从秦汉雄的嘴里,潘金禄才知道了中央一些重大问题的发生经过,才对自己以前强行推进的共产主义建设问题产生了怀疑,才深深地担忧着彭德怀。 到了第二天早上,潘金禄才想起了他这次回家的主因,他娘杏花都饿死一个多月了,他这次是回来祭奠他娘杏花的。就赶紧告别了秦汉雄,买了些火纸,到杏花的坟头上,烧了纸,磕了头,也抹了几把眼泪 。 从家里临走的时候,他还没忘了对他爹说,叫对他的老首长要多照顾些。他又跑到队里,找到了张老虎等几个队干部,叮嘱他们说,秦参谋长是长征过来的老干部,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对革命有大贡献,一定要把他的生活体验照顾好。他对队里的干部使用了体验生活这个概念,而没有使用关牛棚,劳动改造这样的说法,就是想叫队里的干部们明白,不能对秦汉雄过分了,更不能刁难他。 张老虎和柳继孝几个干部的头点得就像鸡啄米,一个劲儿地说:“放心放心,我们一定按潘书记说的办。” 等潘金禄回到县委的时候,县委办的王主任正在等他哩。王主任一边给他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边汇报说:“省委组织部来了两个人,说是要和你亲自谈谈哩。会不会是大家都说的,你当副专员的事,他们来给你谈话来咧。”潘金禄一边脱着外套,一边问王主任:“他们人来?”王主任说:“我已经安排在县委招待所了。今儿个上午刚好没多少事,您是不是先过去看看他们。”正说话儿,门外走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戴着一副近视镜,一个胳膊底下夹了个公文包。王主任一看,急忙说:“噢,李处长,你们咋来咧,潘书记刚刚回来。”戴着近视镜的李处长,满脸严肃地说:“我看到潘书记回来了才来的。”潘金禄和王主任赶快就招呼李处长两个坐下,又忙着倒水、泡茶、递烟。说:“李处长,对不起,我也没接到通知,不知道两位要来,就回家去了一趟。”手里拿着公文包的问潘金禄:“你娘的丧事处理完了。”潘金禄听省委的人说出他回去奔丧的事情,就惊奇地看着王主任,王主任没说话,但用眼睛告诉潘金禄是他说的,潘金禄的眼里闪着悲哀,说:“唉,老娘在大饥荒中饿死都一个多月咧,先是忙着全县的大饥荒,后来又忙着组织夏收秋种,一直都没顾上回去。这不,刚刚闲了点,就赶紧回去看了看。再不回去,乡亲们就该骂我不是人咧。”省委的两个同志都理解地点着头。李处长叫王主任去忙他的,他们要单独和潘书记谈话。王主任高兴地笑笑,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王主任一走,屋里的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了。潘金禄觉得这两个人不像是谈话的,也不像考察干部的,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心里就有些打鼓。脑子飞快地旋转起来:从大跃进、炼钢、建立人民公社到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蓝山县有好几次都上《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了,在地区的几个县里,也算是走在前头了,没啥事情呀?大饥荒饿死人的事情?全中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那个县里没死人?蓝山还没其他几个县死的人多哩!那他们两个为啥哩,咋这么严肃的,叫人看着阴森森的。他的心里突然一跳:唉呀,是不是开仓借粮的事情,叫人给告下了。潘金禄正在胡思乱想着哩,李处长叫他坐在了他们当面,说:“潘书记,我们两个今天来,是根据省委领导和咱们组织部刘部长的指示,有几个事情想找你核对一下子。”潘金禄听了,忐忑不安的心才稳定了,笑着说:“好好好,你们尽管说。”李处长从怀里掏出了个小本子,看着上面开始提问题,旁边拿公文包的,就赶紧拿出了信纸记录起来。“你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对吧?” 潘金禄轻松地笑着说:“对。” 李处长又问:“你还担任了三六八团的团长?” “是的。”潘金禄回答。 “听说你们打仗都是按彭德怀说的打?” “是的。” “你经常和彭德怀在一起吗?” “也不常在一起,就是开过几次会。”李处长一下子来了兴趣,紧接着问:“开会?开啥话,你们都在会上研究些啥?”一提起打仗,潘金禄一下子来了兴趣,也没多考虑,就说:“当然是打仗的会喽。就是研究仗咋打,先打啥,后打啥,都由谁来打,相互之间怎么协调等等。一般都是他布置任务,我们受领任务。” 李处长听了,突然又问:“你觉得彭德怀是个咋样的人?” 潘金禄略微想了想,说:“彭总是个身经百战的帅才,他很会打仗,也很能打仗。战场上只要有了他,再难打的仗,我们都会打赢的。” 李处长又问了其他几个问题,对潘金禄说:“你看看记录的对不对,有啥出入没有?”潘金禄看了看,说:“对着哩,没啥出入。”李处长站了起来,和潘金禄握手告别。潘金禄问:“这就完咧?”李处长扶扶眼睛,说:“完咧,你难道还有啥说的。”潘金禄想问问他提副专员的事情,犹豫了一下,就没问,一边挽留着,一边朝外送客人。 送走了省委组织部的两个人,回到屋里,潘金禄想起了刚才谈话的内容,他的脑子突然一闪,突然觉得事情不妙。他两腿一软,坐在了凳子上。 第二十四章 教室里一片寂静。汉王村学校正在组织期末考试。 这时的潘金寿,是汉王村学校初中二年纪的学生。 他看着桌面上的试卷,才答了不到一半的题,就不会了。两眼看着试卷: he told us a most touching story。 一片迷茫,不知所云。 他又看看题目的要求,“把下面的英语句子翻译成汉语。”嘴里轻轻地嘟囔着。“他,他,他干啥呢。”看着后面的几个英语单词,一点儿也不知道说的啥意思。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偷偷地瞅瞅监考老师,发现并没在意他,就从抽屉斗里翻出了英语书,想找到答案抄上去算了。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答案,索性不答了。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钢笔,等待着考试结束的铃声。对学习上的事情,他越来越不重视了,虽然潘满仓经常在查问他的学习情况,可他倒觉得学习越来越没意思了。啥之乎者也,名词、代词、语气词。能代我考试,答卷子吗?把古文译成现代文,既然古文都没用了,还把它译出来又有啥用处哩。直接用现代文不就成了吗,真是闲得蛋疼哩,还不如把狗拉到河里数毛去,还不如把土坯拉到河里洗泥哩。 “当当当。”潘金寿正在胡思乱想哩,候鹏飞走到了他的桌子跟前,用手指敲打着他的桌面,示意他不要发愣了,赶紧答题。潘金寿一惊,见是姑夫,就嘻嘻地笑着,又装模作样地拿起了笔。他知道,他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干个坏事,立即就能传到他爹的耳朵里。等待他的就是一顿严厉的训斥。 校长候鹏飞看到侄子趴下答题了,就从他身边走到前头去了。 看着姑夫的背影,潘金寿突发奇想,拿过试卷,写下了这样几句话: 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当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 写完了,他看了看,想象着老师看到他这个答案时的反应,心里偷偷地乐了一下。到了交卷的时候,潘金寿若无其事地走到讲台前,像其他同学一样,把自己的卷子放在了其他卷子的上面。 潘金寿的英语答案让判卷子老师大吃一惊,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个小事情,就把这事说给了校长候鹏飞。候鹏飞听了十分生气,找到了潘金寿的班主任李明强,对他管理学生不严进行了批评。还当着他的面,叫来了潘金寿,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李明强觉得很没面子,碍于校长,只好作罢。 随后,候鹏飞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潘满仓。潘满仓听了,气得肺都要炸了,回到家里,捞起一根木棍,就把潘金寿打了一顿,潘金寿的腿跛了好几天。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潘金寿虽然对候鹏飞心里有气,但毕竟是一校之长,还是他唯一的姑夫,想想,也就算了。可在这时候,一天放学后,李明强把潘金寿叫到了办公室,关好门,拿出了一张《人民日报》,说:“金寿,你看看这,跟你考英语的答案差不多,可人家的学生已经成了大英雄咧。你拿回去好好看看吧。”潘金寿先是吃惊,看看班主任,不像是收拾他的意思,就犹犹豫豫地接过了报纸,当着李明强的面也没敢看,问:“李老师,我拿回去看成不成,看完咧,明天我就还给你。” “成成成,你拿回去看吧,好好看,认真看,仔细看。看完咧好好想一想。报纸就不用还咧,送给你咧。”潘金寿一听,就把报纸装在了书包里。 出了学校,穿过了村子,潘金寿没敢把报纸拿回家,就跑到了屋后的山坡上,从书包里掏出了那张《人民日报》,只见头版一个大大的标题: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他从头看到尾,才知道,辽宁锦州市一个公社的生产队长,叫张铁生,在参加高考时,多数题目都不会答,就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封信,抄在了试卷的背面,说自己成天为了人民在忘我的劳动,像黄牛一样,虽然考大学是他从小的愿望,但绝不为个人前途而成为大学迷,书呆子。报纸的编者按说张铁生是“反潮流的勇士”,“英雄。” 看完了报纸,潘金寿生气地把报纸扔到了地上,骂道:“日他妈的,人家不会考试,写个啥就成了英雄,咱不会考试,写了几句话,还叫人给训了一顿,打了一顿。”站起来刚要走,又突然想到了班主任让他好好看,认真看,看了好好想一想的话,就又从地上拣起报纸,坐下来,又看了一遍。慢慢地高兴起来了,他的心里一动:咱这事和他那事差不多呀,他都能当了英雄,咱咋不能哩。想到这里,他激动地站了起来,高喊了一声:“我也要当英雄--。”喊叫完了,他兴奋地朝家里跑,到了半道上,却突然感觉不能回家。回家不但成不了英雄,还得受爹的一顿暴打。那么,这事情,谁能帮忙哩。他忽然就想到了他的班主任李明强。他一定是对这事已经有了主意了,不然为啥叫咱看这报纸哩?还叫咱要好好看,认真看,还要好好想一想哩?就是的,他肯定能帮忙。想到这里,潘金寿的心里只有这个事儿了,撒开脚丫子朝学校里跑,还没有到学校哩,就看到学校门外的路上有个人在散步,近前一看,正是他要找的班主任。他高喊一声:“李老师。”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到了李明强的跟前,说:“李老师,我把报纸看完咧。” 李明强高兴地拍着潘金寿的肩膀说:“看完了,有啥想法没有。” 潘金寿看看李明强,见他的眼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就壮着胆子说:“张铁生能当英雄,我也想当英雄。” “你也想当英雄了?”李明强按住心头的兴奋,问:“好样的,那你准备咋当英雄?” “我也不知道。”潘金寿的心里就是想当个学生们崇拜的英雄,至于怎么当英雄,他还真不知道哩。李明强启发他说:“人家张铁生当英雄,是因为人家在考试卷子上写的那封信,叫中央的一个领导看到了,领导看了,一高兴,就把他定为英雄咧。可你就写了那么几句话,咋能当英雄呀。” “那我也写上一封信,叫那个中央领导看。” 看到潘金寿着急的样子,李明强继续引导他说:“人家已经写了信,你再写信就没啥意思咧。你还是想想别的吧,比如,日记呀啥的。”不等李明强的话说完,潘金寿就急忙说:“写日记我会,只是一直也没有写呀,这可怎么办哩呀!”急得他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后悔自己没有先见之明,早早写上些日记,到现在不就用上了么。李明强开导他说:“所谓日记,就是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写下来嘛。你前头没写,但你前头也看到了一些事情,肯定在心里也有了很多想法,比如,你考试的那天到现在,经过这些事情,心里都有些啥想法,现在把它补写到日记上,不就是了么。”潘金寿听了,激动的拍了自己脑袋一巴掌,骂自己说:“唉呀你看我这个猪脑子呀,我咋就想不到哩。”他忘情地拉住李明强的手,说:“还是老师厉害,高明的很。”李明强看着潘金寿的眼睛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啊。将来的世事是你们的。”说着,从裤子兜里掏出了几张报纸,递给潘金寿,说:“这是最近的报纸,你拿上看看,或许对你写日记有帮助。不过有一点,你得记住了,我给你帮忙的这些事情,你到了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能说出去。” “那是为啥呀?” 李明强说:“这一来,我是你的班主任,帮助你是应该的;二来,过不了几天,你肯定是英雄无疑。如果旁人知道我帮了你,这不有损英雄你的形象哩吗。” 潘金寿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深深地被李明强的无私精神打动了。 “不过,我希望你在心里不要忘咧,将来有机会不要忘了老师。” “那还用说吗,我潘金寿就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当然不会忘了老师您的大 恩大德。” 李明强看看目的差不多达到了,就拍拍潘金寿的肩膀说:“好啦,再别耽搁时间咧,你赶紧回去补你的日记去,争取今天一晚上就写完。” 潘金寿表决心似地,说:“您放心,我就是今天晚上不睡觉,也要把这些天的日记写完哩。”李明强又对潘金寿叮咛了一些注意事项,这才回学校去了。 潘金寿回到家里后,急急忙忙地扒拉了几口晚饭,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照着报纸上的事情,开始写自己的日记。一直写到第二天天快亮了,一点儿瞌睡也没得,不等天亮就背着书包到学校去了。他找到班主任,请他看了自己连夜赶写的日记。李明强从前到后给看了一遍,在几个不太合适的地方叫他改了一下,然后就帮潘金寿撕下了日记,邮递给了《人民日报》。 潘金寿在激动中等待着当英雄。李明强在揣揣不安中,盼望着潘金寿早日引起上面的关注。 这样的日子等了长长的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下午,刚上学的潘金寿,一进校门,就叫候鹏飞给叫到了办公室,他铁青着脸,拍打着桌面上的《人民日报》,愤怒地说:“你这个狗日的,胆子也太大了,太不知天高地厚咧,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得是的。你咋能干这事儿哩,唵--。你,你你--”气得候鹏飞竟然不知道说啥了。对他的这个侄儿,他是寄予了厚望的。他妻哥潘满仓一口气儿生下了三个儿子,老大潘金福生性木呐,反应迟钝,只会干些粗糙的农活,最喜欢干的就是放牛;老二潘金禄有出息,已经是蓝山县的县长了;唯有这个三小子,看起来还是很机灵的,他就想叫他好好地念些书,将来也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可这小子念书不用功,三天两头惹是非,不是把学校的这个拆了,就是领着一帮子同学,跑跑颠颠,根本不把学习当回事。他知道潘金寿是个捣蛋鬼,可没想到,他会捅出这么大的漏子。平常,潘金寿有了毛病,他还能骂几句,但今天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骂了。这可是通天的漏子啊!弄不好会坐牢,甚至会送命哩。他实在想不出骂潘金寿的话了,走到跟前,抓住了他的衣领,一下子摔到门外,怒吼了一声:“滚--。你被学校开除了。” 潘金寿被姑夫校长的一顿骂,从懵懂骂清醒了,他想到他写的日记,那就是个炸弹,终于爆炸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阵激动,但细想,又觉得有些后怕,咋没人说自己是英雄哩,反倒叫姑夫骂了一顿。他正想着,还没走出多远,听到后面有人叫:“金寿--。”回头看,是他的姑夫校长,脸上阴云密布,一双大眼睛瞪得像个红灯笼一样,嘴唇紧闭,看得出,他用着很大的劲儿咬着牙关。潘金寿一看,姑夫校长好像还在发怒哩,现在去了,可没啥好事情。他突然撒开了脚丫子,朝校门外头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候鹏飞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如离旋之箭,几个箭步就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潘金寿的领脖子,小鸡一样提在了手里。连拖带拉,就把潘金寿扯到了校门外。一直拽着拉到了潘满仓的家里。见已经安了大门的楼门敞开着,喊了几声:“哥,哥,哥。”又喊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应声。知道都上队里劳动去了,他把潘金寿摔倒院子里。狠狠地骂道:“你狗日的老老实实呆着,敢胡动弹,叫你爹打断你的狗腿。”他也知道大门的钥匙就门脑上放着,伸上去,摸到了钥匙,锁了楼门。转身赶紧去找潘满仓。 候鹏飞已经有些预感了,他从最近报纸和广播里看到和听到的,都是些学而不用论,考试交白卷有理的论调越来越盛。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为啥,他只知道,这样下去,国家将变得更加贫困,更加落后,但他不敢乱说。虽然说他是村里最早的地下党,老革命了。但面对这样铺天盖地的形势,他也不敢乱说啥。他越想越有些后怕,就加快了步伐。 潘满仓正和社员们在给苞谷锄草哩,听到候鹏飞叫他,就放下了手里的锄头,走到了地边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问:“哎我说鹏飞,这正是上课的时候,你咋跑这来啦,有事哩吗?” 候鹏飞看看四周,凑到潘满仓跟前,小声说:“哥,你金寿给你动下烂子了。” “咋咧?”潘满仓一听就紧张了,他知道金寿不是个省油的灯。 候鹏飞说:“他把自己的日记登到《人民日报》上咧。” 潘满仓紧锁的浓眉一下子展开了,他高兴地笑着说:“嗨,我还当啥事哩。这不是好事情嘛。” “还好事情哩,他在日记里说,现在的教育路线不对头,是五分加绵羊,培养不出革命事业接班人,要彻底砸烂这些旧体制,还说张铁生考白卷是革命的英雄。你说这这这--,《人民日报》可是毛主席和中央领导都要看的呀,你娃这一下把天捅了个大窟窿,给你把烂子动大咧。”说着,把怀里的《人民日报》掏出来,递给了潘满仓,潘满仓听了候鹏飞的话,预感到事情弄大了,如果是小事情,他姑夫是不会找他的。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报纸,只见上面一个大大的黑粗题目:一个中学生的日记。整整一个版面,他怀着侥幸心里,想着,该不是这狗日的吧,会不会是重名的学生。但他看看署名,陕西省蓝山县汉王学校初二学生潘金寿。他的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虽然说,解放后,他在领着乡亲们建设社会主义的过程中,也见过一些大领导,有省上的,也有中央的,也干过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可那是为了过上好日月,上面也有政策哩,可这狗日的闯下这祸,要是叫毛主席知道了,那还得了,一家人坐牢不说,弄不好,要枪毙哩。“这这这这,这可咋办呀?”他抖着手里的报纸问候鹏飞。 “这有啥办法,《人民日报》那一级领导都看哩,全国人民都看哩,谁会想到他会动这烂子嘛!” 潘满仓突然想起了潘金寿还在学校里,就急急忙忙地说:“他姑夫,赶紧走,先把这祸给咱从学校叫回来,问问他,到底是咋回事,这么小的碎,他咋会弄这事哩。” 听潘满仓这么一说,倒提醒了候鹏飞,他刚看到报纸时,魂都吓跑了,哪里还想这么多。他急忙转身朝潘满仓的家里跑。“快走,金寿还在你院子关着哩。”潘满仓也顾不上队里的活路了,紧跟在候鹏飞的后边朝家里跑。两个已经不年轻的中年人气喘吁吁跑到家门口,颤抖着手,拿出钥匙,打开院门,一看,院子里光光的,人的影子都没有了。院墙的跟前放着个大板凳,潘金寿已经通过大板凳,翻过院墙,跑了。 俩人的腿一软,不约而同地瘫坐在了院子里。 潘金寿失踪了。 候鹏飞发动学校的学生找了三天,没找到。 潘满仓请村里的乡亲们找了三天,也没找到。 第四天响午,候鹏飞正急得在校门口团团转。突然一阵汽车响,一辆小吉普停在了汉王学校门口,从车上下来了两个穿着干部服模样的人,他们说是省委的。候鹏飞以为是找金禄来了,就说:“金禄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哩,你们去队里找吧。” “不,我们是来找潘金寿同学的。是你们学校的吧?”来人很严肃地说。 候鹏飞弄不清来人的意图,小心翼翼地说:“是我们的学生,可是--,他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 来人一听有些紧张,忙问:“不上学了,那他干啥去咧?” “我们也不知道,家里也在找他哩。” 来人一听,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候鹏飞说:“走走走,赶紧给我们带路,到他家里找他走。” 候鹏飞领着省委的两个干部,找到潘满仓家里的时候,潘满仓正和潘金禄坐在院子里,长吁短叹,见候鹏飞领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朝院子走来,他知道该来的事情终于来了,就硬着头皮迎进了院子,端来凳子让坐下了。候鹏飞相互介绍了以后。一个干部问潘满仓:“你是潘金寿他爸,潘金寿人呢 ?” 潘满仓叹息了一声,说:“唉,我也不知道这狗日的干啥去咧,都找了三天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也正找着哩。” 另一个干部不相信地说:“咋能失踪呢,是不是你们把他给藏起来了?” 不等旁人回答,坐在一旁的潘金禄说:“你们得是因为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日记,才来找他的。按说,应该是教育上来人才对呀。”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说:“潘书记,你也当过领导,现在的形势都变成啥了,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人民日报》不但发表了潘金寿的日记,还配发了编者按,说潘金寿以反潮流的革命精神,提出了教育革命中的一个大问题,就是在教育战线上修正主义路线的流毒还远远没有肃清,资产阶级教育观念还是很顽固的。”另一个接着说:“潘金寿同学提出的问题,不仅仅是师道尊严的问题,在政治与业务的关系、上山下乡、工农兵上大学、五七道路、开门办学、考试制度、教师的思想改造等问题上,存在着十分尖锐的斗争。省上领导说,这正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种思想的斗争。为了推动这种斗争深入发展,省上要请潘金寿同学去西安,向各大、中、小学和报社、电台、电视台等单位进行引导性报告,以后还要继续--。” 不等省上干部模样的人说完,金禄就急忙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啥,请他作引导性报告?你们没弄错吧,叫他还不把教育给引到沟里去咧。”省上的干部立即站了起来,把自己的胳膊袖子朝上一挽,挥舞着胳膊说:“我说你还当过县委书记哩,嗯,你这领导是咋当的?你的阶级觉悟到哪嗒去咧,我看你这人的立场有问题。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啥形势了,批判三自一包都这么长时间了,难道对你的思想灵魂都没有触动嘛?”候鹏飞一看,省上的干部有些激动了,就站了起来,想劝劝他,但不等他开口说话,省上的这位干部就指着他说:“还有你,你是学校的校长,对学校批判三自一包要抓紧些,要抓典型,要以点带面,懂不懂啊,潘金寿同学就是很好的典型嘛。成天钻到书本里,把学生关在教室里,能培养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嘛,啊--。” 潘满仓见这个干部情绪激动,态度强硬,估计他可能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说得唾沫四溅,嘴巴也有些干了,就端起了地上的茶缸,双手递给他,十分虔诚地说:“你说得对,我们马上开会,传达您的指示,借助您的东风,掀起批判三自一包的高潮。”省上的干部听潘满仓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高兴了,他接过茶缸喝了两口,拉住潘满仓的右手说:“我看呐,还是咱们独臂支书阶级觉悟高啊!不愧是全国劳模,毛主席接见的人”另一个干部也站了了起来,着急地说:“其他的咱先不说啦,你们赶紧去找潘金寿去,我们还等着拉他哩。” 大家这才把心思集中到了潘金寿身上,但谁也不知道他在啥地方。这时候,潘金寿的班主任李明强火急火燎地跑进院子,见这么多人在说话,就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说:“哎呀家里来客人了?”候鹏飞以为学校里有啥事情哩,就朝前走了两步,问:“咋啦,学校有啥事啦?”李明强就没管候鹏飞的事儿,径直走到挽袖子的干部跟前说:“你们不是找潘金寿哩吗?” 挽胳膊的干部说:“对呀,难道你知道他在哪儿?” 李明强装着委屈的说:“我哪儿知道呀,潘金寿已经坐到你们的小车上啦。我听车师傅说你们在这里,我就跑来给你们报个信。” 挽胳膊干部对跟前的几个人把胳膊一挥,朗声说道:“走,咱们赶紧走,省上领导还急着哩。”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李明强也急急忙忙地跟上走了。省上的另一个干部和跟前的人一一握了手,嘴里说着“谢谢,谢谢。”也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 潘满仓几个都愣在了院子里。过了一会儿,才说:“这狗日的在哪瘩躲着哩。” 金禄不肖地说:“这还用说嘛,肯定是这个李老师给藏起来咧。唉--”候鹏飞听了,半响没说话,准备朝学校走。潘满仓留他说:“他姑夫,你不再坐坐了?”候鹏飞也叹一声,说:“唉,坐啥哩,你不是要开会去哩吗?” 潘满仓听了,一愣,说:“开会,开啥会?” “你不是要借助那个干部的东风,开会,传达他的指示,批判三自一包哩么?” 金禄嘿嘿地笑着说:“嗨,你还当真呀,我爹那是哄鸡上架哩。”说着,几个人都高兴地笑了。 第二十五章 世事有时候真会作弄人。 庙街公社书记常贵阳突然带着几个民兵,来到汉王村,召开群众大会。大伙儿以为他有啥好事情哩,都期待着他讲话,他拿起了话筒,清了清嗓子,高声喝道:“我们无产阶级的队伍里,竟然隐藏着国民党潜伏下来的反革命特务,而且隐藏了这么多年,最可怕的是,他已经篡夺了革命的领导权。现在,我们要把这个反革命抓起来。”坐在戏台上的潘满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张老虎一脸的茫然,柳继孝两眼平视着前方,脸上似笑非笑。他们看着坐在龙头松下的一百多个天天见面的乡亲们,乡亲们也都互相观看着,谁也不知道哪个是反革命。常贵阳对他带来的民兵们一挥手,喝道:“你们还愣在乌达干啥哩,还不赶紧把他给我抓起来。”他挥动着的手臂,突然指向了坐在他跟前的张老虎。两个民兵愣了一下神,但随即就扑过去,不由分说,把两眼瞪得圆溜溜的张老虎,捆绑了起来。张老虎拼命地挣扎着,叫喊着说:“你们为啥要抓我,我不是反革命。” 常贵阳狠狠地瞪着还在挣扎的张老虎,笑嘻嘻地说:“哼哼,我早就料到你会有这么一招,死都不会承认的。”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在空中抖动着,说:“看看,这是啥。”旁人谁也不知道那信里写的啥。他接着说:“村里的老人们,一定还记得他爹吧,他爹张尚文当年在西安闹革命的时候,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过,叛变过革命,后来,被国民党反动派给放出来咧。这是当年和张尚文关在一个监牢里的反革命分子,写的交代材料。” 会场里顿时炸了锅,有的说:“张尚文不是叫国民党给打死的吗,咋又成了国民党咧?” “张尚文不是共产党的人嘛,是共产党的地下分子么,解放后还评了革命烈士哩。” 坐在台上的潘满仓气得牙齿咬得咯滋滋地响,说旁人谁是国民党,他都不相信哩,何况说张尚文是国民党,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信。他握着右拳,涨红着脸,“呼”地一下站了起来,高声喊道:“张尚文明明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这已经是历史证明了的,咋能说成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哩。”戏台下的秦汉雄也跟着站了起来,喊道:“放你妈鬼儿子的屁,哪里有国民党给共产党干事情的?就是有,也应该是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共产党员嘛,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嘛!”已经被捆绑在一旁的张老虎,看到潘满仓和秦汉雄出面替他伸冤,心里又不紧张了,急忙高声喊道:“我爹是共产党,这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会场上的群众也跟着喊起来,“对着哩,对着哩。他爹就是共产党。” 公社的常贵阳书记也觉得手中的证据不足,但事情已经弄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说变就变,他高声喊道:“乡亲们乡亲们,大家伙儿听着,我们现在就把张老虎带送到县上去,进行审查,如果他爹是共产党,那就算咧,如果是混进我们党内的国民党特务,那咱们也不能放过他。咱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对不对?”说着,挥手叫民兵押着张老虎赶紧走。张老虎一边大声叫喊着冤枉,一边狠命地挣扎着,潘满仓走到他跟前,说:“去吧,咱们共产党是讲理的,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咋也说不成黑的。”张老虎从潘满仓坚定的眼神里看到了希望,就由两个民兵押走了。常贵阳对会场上的群众们喊道:“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汉王村的队长由柳继孝同志担任,村里的大小事务由他负责掌管。”说完,走到一直都没有说话的柳继孝跟前,握着他的手说:“柳继孝同志,上有我们的支持,下面有群众拥护,你就放开手脚,大胆地干吧。”说完了,有些夸张地使劲握握柳继孝的手,急忙回去了。 会场里的群众也不管柳继孝的事了,吱哩哇啦地议论着,四散而去,剩下的潘满仓、秦汉雄和柳继孝互相望了望,啥话也没说,各自回了家。 汉王村的人们糊涂了,到底咋回事嘛?怎么好好的共产党的人,突然又变成了国民党特务,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过了几天,张老虎回来了,说是县上审查来审查去,也没有找到他爹张尚文叛变投敌的确切证据,就把他给放回来了。秦汉雄却坐不住了,要到公社找书记常贵阳说个道道。“有这么当领导的嘛,啊,随随便便的,不讲原则,没得个政策观念,想说谁是国民党就抓,想说谁是共产党就放,这还有没得是非喽?”潘满仓和潘金禄就劝他,不要动不动就原则啊政策的,基层干部懂得政策、原则的人不多,都是凭对共产党的满腔热爱工作的,有时候免不了会出错。秦汉雄就不行,说:“那也不能随便说谁是啥子就是啥子,人都成了变色龙,这个社会不就乱套了嘛。”潘金禄接过他的话说:“难道你不觉得现在的社会已经乱套咧?”秦汉雄听了,愣怔了半天,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说:“是啊是啊,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几个人一时觉得无话可说,就愣愣地干坐着。 社会的确乱了套,而且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可怕。 潘金寿从省上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是省里的小吉普车送到学校门口的。他穿着一身黄军装,戴着一顶黄军帽,胳膊上套了个红袖标,印着金黄色“红卫兵”,腰上还扎着一根皮带。看着送他的吉普屁股冒着黑烟开走了,他整整自己的衣裳,紧了紧腰上的皮带,把左肩右斜的挎包朝胯骨上挪挪。站在校门口,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地看着“汉王村学校”几个大字。 这时,下课的钟声敲响了。同学们一看,潘金寿回来了,都跑来看他,围在他的周围问这问那。他的老师李明强听说潘金寿回来了,也顾不得老师的颜面了,挤开拥挤的学生,到了潘金寿跟前,高兴地说:“潘金寿同学,您可回来咧。咋样,外面的世界精彩吧。”经过在省城历练了的潘金寿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的个头没有多大变化,但人长得似乎比以前精干了,说话的口音也变了,胆子比以前更大了。他高兴地拉着李明强的手,说:“哎呀李老师,真没想到,我们这小山沟里,有您这样站在汉王村,放眼全世界的老师啊,要不是你--。”李明强赶紧堵住了潘金寿的嘴,两眼扫视着四周,说:“快给我们大家说说,外面的学校咋个像?”其实,自从潘金寿走了之后,李明强一直在暗中打听着行踪,特别是广播和报纸上的动向,他暗暗地祈祷着,希望潘金寿能给他带来好运气。 “李老师,清华大学附中的学生们,成立了红卫兵,意思是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我已经想好啦,咱们学校也要成立红卫兵,我要和同学们一起,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潘金寿说着,把手握成了个小拳头,在自己的胸前一挥,好像他的胸中装着百万雄兵似的,毛主席有了难,他就要上去保卫一样。那神态,那眼神,充满了坚定,也充满着幼稚。 李明强激动地握住潘金寿的手,说:“太好咧潘金寿同学,只要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事情,老师我坚决地支持你,你就放开手脚,大胆地干吧。” 潘金寿主意已定,从他带回来的黄挎包里掏出了一个红袖标,对跟前的同学们说:“谁愿意跟我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就回去扯上五寸红布来,在上边写上红卫兵几个黄字,就算是咱们的红卫兵了,就再也不用上课念书咧。”整天在教室里闷坐的学生们,听说当上红卫兵就不用念书了,都高兴得跳了起来,纷纷要求加入红卫兵。 没用两天时间,汉王村学校绝大多数中学生和小学高年级学生,都成了红卫兵。候鹏飞一开始没注意,等他发现教室里乱作一团的时候,潘金寿正领着一帮子红卫兵写大字报哩。他虽然没有到外面去,但他从报纸和广播里也看到、听到了,一场叫做“文化大革命”的运动正在全国兴起。他曾暗暗地祈祷: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叫这样的运动之火烧到咱汉王村学 校。没想到,潘金寿已经把汉王村学校的“文化大革命”点燃了。他走上前去,用足了浑身的力气,大声喝道:“干啥哩,为啥不上课,闹哄哄的弄啥哩。都坐好了,好好上课。”有几个学生回头一看,是校长来了,赶紧像老鼠一样,溜到了自己的桌位上,拿起了手中的书。潘金寿一听到候鹏飞的吼声,也是吓了一跳,手中的毛笔也掉到了桌子上,但他的脑子一闪,就想到李明强老师说的话:“你现在是省里的英雄了。英雄就要有英雄的气概,对不对?要当好革命的小闯将,不管是啥事情,也不管遇到谁,都要有一股革命的闯劲,天不怕,地不怕,敢说旁人不敢说的话,敢干旁人不敢干的事情,只有这样,才称得上是革命的英雄小闯将啊!”是啊,我现在是革命的小闯将了,我怕谁呀,比你候校长大得多的校长,我也不是没见过。想到这里,他镇定地看着候鹏飞,说:“噢,候校长,我们正在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进行文化大革命哩。” “啥文化大革命,你知道啥是文化吗?”候鹏飞拿出了自己少有的威严,喝问。 潘金寿拧着脖子,扬起头,看着候鹏飞说:“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呀?”他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扬起眉头,兴奋地说道:“文化大革命,就是用革命的精神,反对一切封资修和走资派。我们正在写的大字报,就是文化大革命。”候鹏飞从眼镜片后面瞪视着潘金寿,厉声喝道:“别以为你出了一趟山,就啥都知道了。我告诉你,毛主席说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学好文化,为革命贡献自己的力量。”他有力地一挥自己的手臂,喝道:“都回到自己的桌位上去,谁再这样胡闹,谁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对毛主席,学校马上就开除他。”其他学生乖乖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去了,只有潘金寿还站在哪里,看看周围的同学,准备着自己的行动。候鹏飞知道,这个潘金寿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把他搁在教室里,只会影响带坏了其他学生。想到这,候鹏飞突然快步过去,用尽自己的力气,拽着潘金寿的衣裳领子,把他拖出了教室。示意站在门口的老师回教室里上课。潘金寿的手在候鹏飞的身上、脸上乱抓着,双脚在候鹏飞的身上乱踢着,候鹏飞的眼镜被打掉了,脸被抓烂了,上衣口袋里的钢笔也被抓着扔到了很远的院子中间。他顾不上这些,用最快的速度把潘金寿拖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呯”地一声关上了门,这才把潘金寿扔到了地上。用低沉但很威严地声音说道:“你再敢这样胡闹,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潘金寿从地上爬起来,用一双仇恨地眼睛瞪着候鹏飞,说:“你敢打我,我就把你告到毛主席哪儿去。” “用不着你告我,我先告你破坏教育秩序,破坏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 “大字报就是毛主席叫我们写的,你敢阻拦,你就是反对毛主席。” “毛主席咋说的,用不着你说。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个吧。”候鹏飞拿起了自己桌子上的《毛主席语录》,想摔在潘金寿的面前,但高举到空中,又轻轻地放在了潘金寿面前的桌面上。“你自己好好看吧,看毛主席是咋说的。”然后,他摸摸自己脸上的伤,返身出门,把潘金寿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到院子里找到了自己的眼镜,又找了个学生去叫潘满仓立即到学校来一趟。 潘满仓正在地里给苞谷苗儿上肥,听说金寿把校长候鹏飞打伤了,立即给秦汉雄交代了几句,就和二儿子潘金禄来到了学校。看着候鹏飞脸上的抓伤,撕烂的衣裳,潘满仓上前,二话没说,一掌就把潘金寿打翻在地上,脸上立马就肿出了个手掌印。“你个狗日的,叫你到学校念书来咧,你竟敢在学校胡闹,还敢打校长。你简直是没王法了你。”气得潘满仓真不知道该咋骂这个淘气的儿子,潘金寿从地上爬起来,倔犟地摸摸烧痛的脸,嘴里的牙齿咬得吱吱响,握着自己的拳头,两眼瞪着面前的潘满仓。潘金禄一看这阵势,说弟弟:“咋,你还想跟咱爹动手呀得是,你敢动咱爹一个手指头,我今天就替咱爹打死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潘金寿又把仇恨的眼睛转向了潘金禄,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嘴里喘着粗气,憋了半天,终竟没敢动手。 潘满仓和潘金禄给候鹏飞倒了歉。候鹏飞叫把潘金寿领回家去,最近几天先不要上学来了。 领着潘金寿朝家里走,到了半路上,潘金寿突然撒开了脚丫子,朝村子后面跑去。潘金禄眼疾脚快,几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拽着了衣领,抽掉了裤带,脱掉了鞋子,拧着右臂拉回了家。 潘满仓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就把潘金寿反手绑在了家里的柱子上。潘金寿哭闹了一阵,见没人理,也没了力气,就不吭声了。 没过两天,蓝山县文化革命工作组进驻到了汉王村学校。由于红卫兵小将潘金寿的造反行为,没有得到学校领导和老师的支持,所以工作组一进校立即宣布:学校压制了学生,压制了革命,犯了大错误。这使其他的红卫兵大受鼓舞,感觉这是党中央对他们的支持。因此,他们跑到了潘满仓家里,砸开了门锁,把捆绑在柱子上的潘金寿救了出去。回到学校,贴出了大字报《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其实,就是从报纸上抄下来的几句话:“革命就是造反”,“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就是造反”、“造反有理。”。 候鹏飞和几个老师,对大字报的观点,提出了不同看法并持反对态度。潘金寿立即叫上激怒的红卫兵小将,砸了候鹏飞和几个老师的办公室,召开大会宣布:候鹏飞是“反毛泽东思想”的“黑帮分子”。撤销候鹏飞汉王村学校校长职务,由具有造反精神的李明强老师担任校长。 在李明强的主持下,学校形势迅速恶化。红卫兵敢打、敢冲、敢革命、敢斗争的大无畏精神,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潘金寿在校内别出心裁地设立了“斗鬼台”和“斩妖台”。给候鹏飞戴上了高帽子,进行严酷地批判斗争和游街示众,有些红卫兵甚至开始对候鹏飞施以暴力,用拳打,用脚踢。鉴于这种过激行为的出现,进驻学校的文革工作组进行了制止。但没过两天,上面突然一道命令:对工作组要统统驱逐。潘金寿如获至宝,立即领着红卫兵,把在学校住了一个星期的工作组赶了出去。 县上的工作组走了,校长候鹏飞也干不成了。汉王村学校在李明强和潘金寿一唱一合下,学校变得像疯人院一样,他们领着学生们,穿着绿军装,打着小红旗,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跑到哪儿;今天斗争这个,明天造那个的反。搞得学校的老师们人心惶惶,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他们。 首当其冲的是候鹏飞,他们给候鹏飞戴上个纸糊的高帽子,上面用黑毛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黑帮分子”。用绳子绑着他的一双手,让几个同学拉着游街串乡,后面跟着学校里的一百多个大小学生,有的呜哩哇啦地喊着口号,有的“吱--吱--”打着口哨,比村里的人家过事还要热闹。这个时候的候鹏飞,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和风度,一言不发地任由学生们折腾,一声也不敢吭。这一天,他们突然想起了,村里还有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哩。就拉着候鹏飞来到了汉王村的地头。潘金寿指着地里的秦汉雄和潘金禄说:“谁去给咱把那两个走资派揪出来。”几个高年级的学生,立即跑到秦汉雄和潘金禄的跟前,不由分说,连拽带拉地把他们两个拉到了地头,叫他俩站在一块高石头上。“老实交代你们的罪行。” 柳继孝看到学生们要揪斗两个走资派,立即招呼干活的群众。“都把手里的活搁下,参加革命的批斗会去。”社员们互相看看,搁下了手里的锄头,围拢在了地头,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半躺在地上,抽烟的人拿出了烟袋锅子,抽起了烟,妇女们做起了针线活,樱桃气呼呼地瞪着潘金寿,骂道:“狼不吃的东西,又成精呀!”坐在一边纳开了鞋底。徐翠莲见学生们要斗自己的男人 ,赶紧拉着不懂事的立强和立美,走到了不远处的土坑,怀里抱着两个娃,默默地流淌着眼泪,伸着脖子听着上面的动静。自从潘金禄被打成彭德怀反党集团分子后,送回汉王村劳动改造。几年来,一家人小心做人,从不敢高声说话。 潘金禄从怀里掏出了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打开了,摇头晃脑地高声念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对于人民的缺点是需要批评的,……但必须是真正站在人民立场上,用保护人民,教育人民的满腔热情来说话。如果把同志当作敌人来对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了。”然后,他合上《毛主席语录》,对面前的同学们说:“读了毛主席的这段语录,我深深感到,应该引起注意。在我们眼前,就有些同学写大字报,发表谈话,用了不正确的语言,把同志当作敌人来对待。把矛头指向了革命的同学、老师,这样的人虽然嘴里也大喊着,要誓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口号,但实际上是帮了敌人的忙,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这是十分危险的,应该引起严重的注意。” 气得李明强恨不得上去扇潘金禄几个耳光子,他刚把手举起来,潘金禄立即说道:“咋,你还想打毛主席语录哩,得是。给,你打,你打的试火一下。”站在旁边的潘金寿,对他的这个二哥,心里怯火得很,他生怕把潘金禄惹火了,反过来收拾他,就把他的胳膊一挥,说:“是这,先叫这个老走资派交代他自己的罪行。”其他的红卫兵也跟着喊叫说:“就是的,就是的。” 秦汉雄瞪着面前的李明强和潘金寿,理直气壮地说:“老子一直追随着毛主席干着革命的事儿,老子一直在读着马恩列斯毛的著作,难道说这些也有罪嘛?”。 看热闹的社员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潘金寿没想到秦汉雄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于是,一挥自己的拳头,高喊:“打倒秦汉雄!”后面跟着的学生也呼喊着口号:“打倒秦汉雄!” “秦汉雄必须老实交待!” “秦汉雄必须老实交待!” 李明强质问:“你为什么不声援我们造反?” 秦汉雄嘿嘿一笑,用手指着他说:“造反,你要造谁的反?啊,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老子是共产党员,是毛主席的兵,你敢造共产党的反,敢造毛主席反?” 李明强一看,面前的秦汉雄还嘴硬的很,激动地冲上去,挥手把秦汉雄的胳膊打了下去,急急地喊道:“我们就是要造共产党的反,造毛主席的反!” “啊--!”围在跟前的学生们听了,先是一愣,一百多双眼睛立即聚焦到了李明强的脸上。啥,你还敢造毛主席的反?李明强一下子懵了,他也不知道咋会说出这样的话,惊恐地蹬着眼睛,张着嘴巴,不知道该咋办了。队伍里立即就有人喊道:“李明强是反革命。”跟前的学生马上就高喊着:“李明强是反革命”、“打到李明强。” 围在地头看热闹的群众也高声喊道:“谁敢反对毛主席,就坚决把他打倒在地。” “打倒李明强。”跟前的几个红卫兵,不由分说,立即扑上去,把李明强的胳膊扭到了身后,推上去跟秦汉雄站在了一起。潘金寿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明强会说出这样的话,惊愕之后,他气愤地说:“你怎么能造毛主席的反,反对毛主席哩?” 李明强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有啊!” 队伍里的学生立即喊叫说:“啥没有,我们都听到了,他就是要反对毛主席。”接着有个红卫兵高喊:“李明强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走,把他拉到学校关起来。”几个人就扑上去,生拉硬扯,推推搡搡地拉着李明强走了。 柳继孝一看,这场不激烈的揪斗会还没斗起来,就叫李明强给冲击了,觉得浑身没劲,就对社员们喊了一声:“放工放工。”悻悻地走了。听到放工指令的社员们“轰”的一下,四散而去。 看到谁也不管他了,秦汉雄和潘金禄,偷偷地笑着,下了石头,坐在上面,看着一群半打学生蜂拥而去,十分难过,秦汉雄哀叹地说:“不该啊不该,他们应该是坐在教室里朗朗读书才对呀!” “是啊,这样下去,他们可怎么得了,我们的国家可怎么办呀!”潘金禄也是忧心忡忡,可也无可奈何。 刚刚当了几天校长的李明强,就被红卫兵们撤了职,打成了反革命。送到了县公安局,一说事情的经过,公安局二话没说,就把李明强关进了牢房。 事情发展到这里,并没有止步不前。狂热的潘金寿加上春风得意的柳继孝,使得汉王村的造反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先是柳继孝和潘金寿领着一帮子红卫兵,还有一些喜欢闹事凑热闹的人,跑到了候鹏飞的家里,要抄家,说是要“破四旧”,“立四新”,把候鹏飞家里的书籍、字画,还有收藏的一些古董之类,能烧的烧了,能砸的砸了。闹得整个院子乌烟瘴气,哭声、喊叫声、砸东西破碎的响声,使人联想起了过去国民党过队伍的情景。候鹏飞哭丧着吼叫:“你们,你们简直比当年的国民党还国民党。”过去的国民党部队到了家里,只是抢夺吃的用的钱粮之类,对候鹏飞珍爱的书籍、字画从来没人动过手。气得他抓住潘金寿的衣领子,“啪啪”就扇了两个耳光子,疼得潘金寿咧着嘴,刺着牙,嘴里叫着:“哎哟哟哎哟哟--。”瞪着牛一样的眼睛,也不叫姑夫了,嘴里骂道:“你,你你,你这个黑帮分子。”柳继孝在旁边看到了,就势火上泼油,他指着候鹏飞喊叫说:“唉--呀,唉呀呀,你个黑帮分子,不坦白交待,伏法认罪也就罢咧,还敢动手打我们的革命小将,红卫兵领袖,你,你简直是翻了天了。”他指挥着院子里的红卫兵,说:“打,打死这个黑帮分子,给咱们的革命小将报仇哇。”旁边的红卫兵一看,就围拢过来,举着拳头,雨点般的砸在候鹏飞的身上,候鹏飞一时难以招架,赶紧低下头,把身子缩成一团,叫这些往日的学生们,用吃奶的劲来暴打他们的校长。 这时,桃花领着潘满仓冲了进来,桃花一看,男人被打的缩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死活,哭喊着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候鹏飞。潘满仓几步上前,奔到正洋洋得意的潘金寿跟前,抡起他的右掌,“啪啪啪”就抡了几个耳光。“你个狗日的东西,咋就教不到人路上哩,不好好念书,整天跟着一帮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不干一点人事儿,你咋都不怕造孽哩。”柳继孝听潘满仓这么说话,不高兴地走到跟前,问:“我说满仓,你把话说清楚,谁跟谁哩,谁人不人,鬼不鬼的?”潘满仓连柳继孝看都不看,高声说:“谁做的啥事谁知道。”说完,拽着潘金寿的衣领,拉出了候家大院。 走到半路上,潘满仓松开了潘金寿的衣领,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几脚,骂道:“你个狗日的,你还是不是个人,啊,他是你姑夫哩,你咋能这么对他哩。”潘金寿梗着脖子,犟嘴说:“他再是我姑夫,也是个黑帮分子。现在是大革命的时候,我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了。他已经不是我姑夫了。”潘满仓听了,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猛不防又抓住潘金寿的胳膊,“啪啪”在潘金寿的嘴上就是两个耳光子,鲜血立即顺着潘金寿的嘴角就流了下来。潘满仓还不解恨,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嗯,旧社会要不是你姑夫帮衬着咱家,你妈你哥你姐,早就饿死了,哪能有你这狗日的东西。前几年闹饥荒,你姑和你姑夫自己舍不得吃,把橡子面拿给咱,不然,你早就是饿死鬼了。还能活到现在?”潘金寿并不为候鹏飞过去的恩情所动,他抹着嘴角的血迹,嘟嘟囔囔地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闹革命咋能讲情面哩?”潘满仓骂道:“你放你妈的屁。没有过去革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的奋斗,哪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哩?没有你姑夫过去对咱们的资助,哪有你娃今天 的命哩。嗯,人要有良心,要懂得知恩图报。昧着良心,做了坏事,迟早是要遭报应的。”潘金寿还是不听潘满仓说的一套。“我们革命小将,才不信你这些迷信东西哩。” “啥迷信东西,这是做人做事的基本道理。你们现在不好好念书,连做人都不会咧。”潘满仓刚想抓住潘金寿再教训一顿,没想到潘金寿早有防备,几步就穿出几丈远。潘满仓也知道追是追不上的,就大声说道:“狗东西,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往后,你再敢找你姑夫闹事,给他找麻达,我就要了你的狗命。”既然逃脱了潘满仓的手,潘金寿也不敢在他的跟前久留,撒开了脚丫子,朝学校跑了。 潘满仓的教训,并没有阻挡得了革命小将潘金寿的革命脚步,他学得精明了,一个是避开潘满仓和潘金禄进行活动,另一个是有关抓人、叫人等抛头露面的事情,他一般都叫别人去干,他和柳继孝躲在后面,出谋划策,担任指挥。 为了响应上级号召,掀起文化革命运动的新高潮。柳继孝给潘金寿出主意说,应该组织一个更大的批斗会,才能取得更大的革命成果。两人一拍即合,便分头找人,提前打招呼,叫他们提前准备,在批斗会上发言。 第二十六章 寿想来想去,把揭发走资派的事,定在了潘金福两口子身上,半夜时分,他回到家里,动员大哥潘金福和嫂子樱桃说:“我们准备这几天开秦汉雄、候鹏飞和潘金禄的批判会哩。大哥你一直和秦汉雄住在饲养室里,天天都在一起。嫂子也经常去给他做饭呀,干啥的,接触的也多,肯定也了解了不少他的事情。我希望大哥和大嫂能在批判会上,勇敢地站出来,揭发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从小,潘金寿就看不上他的这个大哥,觉得他木木囊囊的,啥都比旁人慢半拍,除了整天钻到牛圈里喂牛,别的啥也干不了。一天说不出三句话,三脚踢不出一个屁。他很少和金福在一块儿。金福知道弟弟金寿看不上他,但他心里明白,嘴里从来不说。自己该干啥就干啥,平日里也从不招惹他。金寿在学校里弄出了日记,上了报纸,到省城里作报告,他既不眼热,也不嫉恨。好像这些都不是他弟弟干的一样。如今,看到弟弟不好好念书,整天领着学生,跑进跑出的搞造反,虽然,他不知道这造反是好事还是坏事,可他看到潘满仓、秦汉雄和潘金禄几个对金寿十分反感,他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听了潘金寿的话,他慢慢腾腾地说:“揭发啥?”潘金寿以为潘金福同意在大会上揭发这些走资派了,就高兴地说:“揭发他们反党反毛主席的罪行呀?”没想到潘金福瞪着牛一样的眼睛,狠狠地说:“你一天放的书不好好念,整天领着一些学生,今个要斗这,明个要斗那。人家老秦小小就跟着毛主席闹革命,连命都豁上了。如今叫奸臣陷害了,你不帮人家,还要斗人家。我看你才反党反毛主席哩。滚,滚得远远的,给你当哥,我都觉得羞先人哩。”潘金福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的心里话,连个磕绊也没打。这也是他长这么大,一口气说得最多的话。说完了,他扭过头去,看都不看潘金寿。潘金寿也不生气,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是有心里准备的。他嘿嘿地笑着,对樱桃说:“大嫂,你不是经常给秦汉雄做饭呀干啥的,接触了好长时间了。你明天给咱--”他的话还没说完,樱桃就打断了,说:“看在咱爹的脸上,我把你叫一声兄弟。你呀,多做些积德行善的好事,少做那些缺德损人的事情。坏事做得多了,会遭报应哩。”潘金寿一看,大哥和大嫂都不愿意在批判会上揭发这些黑帮,气呼呼地指着说:“你们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也不睁眼看看,如今都啥时候了,一点都跟不上形势。真是猪脑子。”樱桃听了,气愤地骂道:“你才是猪脑子哩,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猪狗不如,妄披人皮。滚滚滚,快滚出去。”骂着骂着,连推带搡地把潘金寿推到了门外边,“呯”地一声,关上门。还不解气似的骂道:“没良心的东西,迟早要遭天打五雷轰。” 潘金福静静地躺在炕上,苦苦地寻觅着,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了问题:“斗争姑夫,斗争二弟,他们犯了啥罪?说他们是走资派,又是保皇派,他们保谁来?除了保中央,保毛主席,他们还能保谁?这又有啥罪呢?老秦不是跟着毛主席长征过吗,跟着毛主席打了几十年仗,怎么会反对毛主席呢?”又想,“难道在这场大革命运动中,我真的要落伍了?跟不上形势咧?”在思想极度混乱时,潘金福翻来覆去思来想去,总觉得秦汉雄、候鹏飞和潘金禄是好人不是坏人,是老百姓的贴心人。没做坏事,还揭发什么呀? 在大哥大嫂跟前的不快,并没有影响潘金寿的计划,他还是安排红卫兵,把秦汉雄、候鹏飞两口子、潘金禄两口子押到了村里的戏台上,让他们一溜儿站在旁边,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已经是早上八点钟了,大方的太阳失去了踪影,天上阴云滚滚,伴随着呼呼的阴风,不一会儿下起了小雨,好象有意在衬托着批斗会的气氛。村民们被柳继孝早早地叫到了戏台前,潘金寿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高声宣布:揭批走资派大会开始!柳继孝就领着台上台下的红卫兵们,立即高呼起口号,“打倒秦汉雄!”、“打倒候鹏飞!”、“打倒潘金禄”,四五个红卫兵押一个走资派,从旁边走到了戏台口。他们的头上戴着高帽子,写着“走资派”三个大字。真象解放初土改时斗地主似的,火药味十足。几个男人还好些,桃花和徐翠莲的脸色蜡黄蜡黄的,看上去很疲惫,很无奈,也很恐慌。 批斗会开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揭批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都是一些皮毛的东西。对这样的结果,柳继孝自然不满意,他举起拳头高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周围的红卫兵们和部分群众就跟着他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潘金寿走到台前,指着秦汉雄几个说:“你们再不交代,无产阶级革命小将就不客气咧。”他的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划过了阴暗的天空,“啪啪啪--”一个炸雷凌空爆响,吓得潘金寿和柳继孝的浑身一颤,潘金寿差点儿爬在戏台上。随后“哗啦啦”的大雨从天而降。戏台下的社员们立即四散而去。柳继孝跑到戏台口,高声喝道:“都不准走,谁走了,就是反对毛主席--”,刚跑了没几步的人们,迟疑了一下,慢腾腾地回来了。秦汉雄和潘金禄的头上虽然戴着个高帽子,但腰杆儿还是挺得直直的,眼睛望着远方的天空,站在戏台口上,任凭炸雷响,风雨狂,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这态度把潘金寿给激怒了,他瞪着这几个人,潘金禄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当前的运动和做法,但他用愤怒的眼光扫视着眼前红卫兵,他的目光和潘金寿的目光刚一对接,潘金寿就赶紧把头转到了另一边,他从小和潘金禄几乎没在一块生活过,对他的这个二哥很不了解,当他认识的时候了,潘金禄已经是蓝山县的县长了。他不知道县长是多大的官儿,可听村里人说,县长就是县太爷,想拾掇谁就能拾掇谁。他的心里一直怯火着他的这个二哥,别看他貌似平凡,看似平静,但心里的计谋多得很。在他面前,潘金寿的心思无法躲藏,他的行动无法展开,往往还没露头,就让二哥给掐灭了。但有些少年老成的潘金寿也懂得:“鸡蛋不能碰石头。”他事事、处处能躲开潘金禄的地方,他就想方设法地躲开。今天这个批斗会,他也是想尽量不招惹他的二哥。他走到了秦汉雄跟前,抓住他的领口,厉声问:“你说是不说?” 倔犟的秦汉雄,梗着脖子,高昂着头。“哼,我是毛主席的兵,没啥子说的,坚决拥护毛主席。”这都是潘金禄给他做的工作,不然他才不愿意说这违心的话哩。他正对潘金禄说,拥护以前的毛主席,不拥护现在的毛主席。 “你再不说的话,革命小将就要对你进行无产阶级专政咧。” 秦汉雄瞪着潘金寿,说:“无产阶级专政是对资产阶级的,不是对共产党的。你连个党员都不是,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权力。” 潘金寿终于被激怒了,抬头看着面前的老汉,不但身材魁梧,嘴也硬得很。“好啊,你个走资派,还是个老顽固哩。看我们革命小将们咋拾掇你。”他转身对跟前的红卫兵们高喊:“小将们,叫这个老顽固坐坐喷气式,尝尝无产阶级的厉害。”周围的红卫兵见他们的头头发了话,扑过来几个,抓住了秦汉雄的胳膊,使劲儿朝背后扭,一个在前头使劲地朝下按着秦汉雄的头。秦汉雄无声地抵抗着,想挺直自己的腰,抬起自己的头,可咋也奈何不了几个年轻娃的折腾,他头上的高帽子掉在了地上。在一旁的潘金禄,见红卫兵对老革命动了手,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声:“住手,谁敢对老革命无理!” “狗屁老革命,纯粹就是个老顽固。”柳继孝对潘金禄说。潘金禄一看,再这样下去,秦汉雄就支持不住了,万一弄折个胳膊断个腿,他一个老人孤零零的,可怎么活呀!想到这里,他扑到跟前,怒吼道:“放开他,有啥都冲我来。”几个红卫兵立即放开了秦汉雄,把扑到跟前的潘金禄抓住了,扭胳膊的,抱头的,纠缠在了一起。一直站在旁边胆战心惊的徐翠 莲,发现红卫兵给他丈夫上开了喷气式,她知道哪个滋味儿不是好受的,就想扑过去帮帮潘金禄,她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们放开他,他打仗受过伤,要出人命的!”折腾潘金禄的红卫兵根本不管徐翠莲的警告,还在扭着潘金禄的胳膊,拉扯着他的衣裳,有两个壮实的红卫兵都快把潘金禄给架起来了。徐翠莲急了,挣脱开压着她肩膀的两个红卫兵,像一头受伤的母狮子一样,身子朝下一墩,憋足了浑身的劲儿,用头朝潘金禄跟前的几个红卫兵撞去,几个红卫兵一看,徐翠莲撞过来了,急忙往旁边一闪身,徐翠莲扑了空,脚下的泥水打滑,自己也刹不住了,一头冲出了戏台口,摔在了戏台下面的石头地上。台上台下的人们“啊--”地一声尖叫,全都愣住了。反应最快的还是潘金禄,他看到妻子撞过来的时候,就预感到事情不妙,想喊一声,可还不等他喊出来,妻子已经都栽下去了。他的脑子“嗡”的一响,知道他的妻子出事了。大喊一声:“出人命了。”趁着按压他的红卫兵还在发愣的当口,抡起两只胳膊,把两个红卫兵摔倒在戏台上,自己轻如狸猫一般,一个箭步就到了戏台的沿口,一手在沿口上一搭,双腿一穿,飞身落在了戏台下,再定睛一看,发现徐翠莲侧卧在石板地上,头已经撞破了,一汪鲜血正慢慢地往外涌着。台下的乡亲们明白了事情,都在风雨中喊叫起来。“翠莲,翠莲啊--。” 潘金禄赶紧搬过妻子的身子,呼喊着“翠莲,翠莲,醒醒,你快醒醒呀!”徐翠莲的身子颤抖着,使劲地睁着惊恐的眼睛,紧紧地抓着潘金禄的胳膊,说:“你,没事吧。”一句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潘金禄急切地喊叫着:“翠莲,翠莲。”围在跟前的人有的说,赶紧掐人中啊!有的说,赶紧送医院吧。有人很快就抬来了门板,帮助潘金禄把徐翠莲平放上去,村民迎着风雨,抢着抬上就朝路上跑。 秦汉雄急急忙忙从戏台上下来,徐翠莲已经抬走了。他立马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挥舞着一双大拳头,嘴里骂着:“老子今天砸死你们这些鬼儿子!”红卫兵们一看,斗争会上出了人命,开始还傻乎乎地看着,好像与自己无关似的。等秦汉雄挥舞着拳头要打他们的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再也不管开会的事情了,撒开了脚丫子,四散跑了。潘金禄看秦汉雄要打红卫兵,才想起要惩罚今天的罪魁祸首,他也站起身,握着拳头,眼里汪着泪水,在人群里搜寻着潘金寿。“金寿,潘金寿,你这个狗日的,钻到哪里去了,你给我出来,出来呀--”,可台上台下只剩下了眼巴巴看着他的老人和小娃,红卫兵们都跑光了。 潘金寿跑得没了踪影。 汉王村十几个人互相换着手,一路奔跑,把奄奄一息的徐翠莲送到村口,用队里的拖拉机送到了蓝山医院。潘金禄熟悉的那些骨干医生,全都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潘金禄眼看着妻子的呻吟一声比一声弱,他急得垂手顿脚,没有一点儿办法,眼巴巴地看着徐翠莲嘴里“呼噜呼噜”的响了几声,突然“呼呼”地吐了几口气,头一歪,咽了气。 潘金禄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徐翠莲的尸体失声痛哭。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也不知道立强、立美这两个没妈的娃咋长得大呀。 等潘满仓从省城开完会,回到汉王村的时候,他的儿媳妇徐翠莲已经都埋到土里了。 第二十七章 从汉王村一路逃奔出来,潘金寿啥也顾不上了,不停地朝前跑,不停地看着后面有没有人追他。他知道,二嫂徐翠莲是他整死的,不是他直接整死的,也是间接整死的。这事情,谁都不会放过他,尤其是他爹潘满仓和二哥潘金禄。 他一路狂奔,并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就顺着去县城的大路朝蓝山跑。这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潘金寿突然觉得腹内空空,饥饿难忍,他爬到路边上的河里,“咕咕咚咚”灌了几口凉水,虽然感觉不到饥饿了,可肚子里就像塞进了几块冰,冰的凉的也不好受。看看旁边,除了层层叠叠的大山,就是绕来绕去的大河。也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会有人家。他再也走不动了,索性坐了下来,揉着冰凉饥饿的肚子。“真他妈的倒霉。”他对这次批斗大会倒是不悔,就是后悔不应该听了柳继孝的瞎主意,把二嫂和姑姑弄来批斗,他们两个妇道人家,除了带娃做饭,又不知道啥是运动,何必凑这个热闹,结果弄出了这场人命。“真他妈的倒霉。”他揉揉饥饿的肚子,朝前了一段,实在是走不动了,可看看天色,已经快黑净了。“唉,真他们的的倒霉。”他又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饥饿和困乏一起侵袭而来,他知道走不出去了。就赶紧爬上山坡,找了个山崖窝儿,刚一坐下去,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时分,山上狼崽子的叫声把潘金寿给惊醒了,吓得他坐不是,躺不是,走不成,睡不着。在惊恐、紧张和饥饿中熬过了漫长的一夜。他甚至决定,回家去,不管家里把他怎么样,他再也不搞“文化大革命”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潘金寿忽然发现跟前的山坡上,有各种各样的干野果,昨天晚上都没看见。他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几步就奔过去,抓着就朝自己的嘴里塞。 肚子里有了东西,潘金寿感觉一下子就舒服多了。他站起来,看看高大的山峦,心潮澎湃,突然想起了毛主席的诗:“独有英雄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他抖了抖精神,突然决定,不回家了,到西安去,看看外面的文化大革命是个啥样子。于是,他下了山坡,沿着大路朝西安走去。 西安城里,到处是穿着黄军装的“革命小将”,唱歌的,刷标语的,演讲的,游行的,有些红卫兵在散发传单,满天飞舞,有的人拾起来看,有的闲人伸着胳膊在空中抓抢。潘金寿拾起几张,一看,只见上面印刷着: 强烈要求交通部门把红绿灯颠倒过来。红色是革命的颜色,怎么能表示禁止通行呢? 现行的《毛泽东选集》是用白纸黑字印的,白色和黑色都是象征反革命的颜色,因此我们强烈要求《毛选》用红纸金字印刷。 广大的革命群众注意,西安市吉利塑料厂生产的凉鞋,底部的花纹是一个毛字,穿上这种鞋,就是把毛主席踩在脚底下,我们强烈要求公安机关抓获设计、生产这种鞋的反革命分子! 请大家注意,10月2日,《陕西日报》头版的毛主席像,在阳光下透过去看,背面的三支红缨枪戳在毛主席身上,这暗示着要谋害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我们全国、全世界人民坚决不能答应的。 副食品店卖点心蛋糕,是提倡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勒令从即日起只能卖符合工农大众的窝窝头食品! 唉呀,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真奇妙。潘金寿原来以为自己搞的文化大革命已经是真正的革命了,现在才发现,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听人说,西安钟楼跟前最热闹,他就上了一辆公交车,身上没钱,也没人叫他买票,他也就坐着不管了。半路上,上来两个女学生,扎着小辩儿,潘金寿一看,就知道是初中学生。两丫头手拿《毛主席语录》,一本正经上了车,就堵在车门,一个翻开《毛主席语录》,高声朗读:“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念了两条,忽然又唱起了《造反歌》: 老子革命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的, 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 你就滚他妈的蛋! 车内多是成年人,都装作看不见听不着。当俩丫头声嘶力竭喊出“就滚他妈的蛋”时,终于有一位工人模样的男人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说:“啥玩意儿!”声音很大,全车都听见了,人们会意地笑着,但没有敢搭腔的。俩丫头气势虽凶,但显然是初次上阵,就装着听不见。车到站,连呼两声“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便下车去了。 到了西安钟楼,就更热闹了。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红卫兵,发明了一种宣传车,在汽车上装着高音喇叭,走到哪儿喊到哪儿。人们都机灵了,一听宣传车哇哇叫,就知道是革命小将过来了。潘金寿转到了东街上,只见锣鼓喧天,过来了一伙人,穿着古装戏服,官帽子上的两个帽翅,还颤颤地晃动着。他们有的敲着锣,有的打着鼓,敲几下,喊一声“我是封资修。”、“打倒走资派”,摇摇摆摆地游着街,两旁零零散散地站着看热闹的群众,只是冷冷地看着,也没人不喝彩。 正在潘金寿注目观看的时候,旁边有个戴着红卫兵袖标的学生,拍拍他的肩膀,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赶快加入到我们八一战斗队来吧。”潘金寿回头看,见是个红卫兵,戴着红袖标。他不知道,为啥旁人的红袖标上的字是黄色的,而他的红袖标上面印的是黑字。“我--。”不等潘金寿说啥,哪个红卫兵接着说道:“噢,我叫强解放,不不不,我现在叫强卫兵,是捍卫毛泽东思想司令部的,也叫八一战斗队。只有红五类才能参加,你爸是干啥的?” “我爹--”潘金寿不知道说啥好,他突然想起了他爹潘满仓还是个八路军哩,就高兴地说:“我爹是个老八路,打过日本鬼子,还叫日本人砍掉了一只胳膊哩。”强卫兵听了,高兴地拉住潘金寿的手,说:“太好咧太好咧。这么说,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哩。我爸也是个老解放。走吧,一起为捍卫毛泽东思想战斗吧。”说完,不由分说,拉上潘金寿就走,潘金寿犹豫了一下,但觉得自己也没啥事,就跟着去了。走到半路上,强卫兵问他:“你叫啥名字。” “潘金寿。” “潘金寿。”强卫兵惊讶地笑着问:“你该不是那个红色日记的潘金寿吧?” 潘金寿自豪地笑着,说:“就是的就是的。”强卫兵听了,定睛看着面前的潘金寿,见他一米五几的个头,有些偏瘦的身子,里面穿着长褂长裤,外面套着绿军装,胳膊上戴着个红袖标,脸不大,眼睛也不大,显得比他的年龄要成熟些,看着看着,强卫兵笑了,说:“这么说来,你也是个老革命咧。不过,你这名字也太老土咧。现在时兴叫文化大革命的名字。我看你呀,还是改个名字吧,就叫--,叫,潘红卫吧。毛主席的红色卫兵,你看咋样?” 潘金寿一时拿不定主意。“毛主席的红色卫兵?潘红卫。”他想想,也好,就答应了。 过了两天,强卫兵给了潘金寿一个红袖标,上边的“红卫兵”是黑字,正在他疑惑之际,强卫兵说:“北京最先起事的红卫兵,是用墨在袖标上印的红卫兵仨个字儿,是从在毛主席的题词中扒下来的字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黑字兵。毛主席在天安门检阅红卫兵,戴的都是黑字袖标。戴黑字袖标,说明是最正宗的红卫兵,资格最老,一般组织不让用。咱们造反大军有几个人跟他们北京黑字兵是哥们儿,因此获准用黑字。你看看,多精神。他们那些黄字、白字,全都是咱们的儿孙辈了!”脸上尽是得意满足之色,似乎黑字袖标就高人一等。潘金寿仔细看看他的红色黑字袖标,果然有贵族气,就越发珍视这份儿荣誉。 潘金寿加入“八一战斗队”后才知道:强卫兵那么热心,其实是在拉队伍。八一战斗队的司令部设在强卫兵学校的教室里,摆 了桌椅。他看看屋子脏兮兮的,就把打成黑帮的语文老师叫来了。语文老师被剃了阴阳头,穿一身黑衣服,天天在“黑帮队”里待命。强卫兵喝道:“对你的罪行有新认识吗?”语文老师低着阴阳头,鸡啄米似地点头:“有,有!我有罪。”强卫兵问:“你为啥要反对毛主席?”语文老师说:“不反啊,噢,过去反过,我有罪,我现在不反咧。”强卫兵指指脸盆和抹布:“现在,你把这屋子好好收拾一遍!”语文老师原以为又要批斗游街,没想到是打扫卫生,他先是一怔,明白后如蒙大赦,连忙是是是的答应着,动手干活。 强卫兵说:“别偷懒啊!”语文老师说:“放心,一定让革命小将满意。”强卫兵拉着潘金寿,说:“走,潘卫兵,咱们出去,叫黑帮给咱打扫干净了再进来。”他们走出屋子,让语文老师打扫。一会儿,收拾干净了。语文老师出来打了个立正:“报告强司令!打扫干净了,请革命小将检阅。”强卫兵立马昂头、挺胸,仿佛真司令一般,进去看了看,出来拉着腔调,说:“行咧,滚回去吧,”语文老师“是是是”地答应着,低头便走。 在西安的日子里,潘金寿整天跟着强卫兵的“八一战斗队”,白天出去游行,散发传单,开批斗会,抄家,砸四旧,贴大字报。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反正都不要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住在教室里,睡在课桌上,都是城里人送来的被子,各色各样的布料花色,一屋子人,白天到处跑,晚上不洗脚,脚和袜子臭烘烘的。大家好像无所谓,谁也不说谁的臭。常跟潘金寿一桌吃饭的,有个不知道哪个省的学生,陕西话说的不标准,人还有点儿二百五。有的同学忍不住,就学他说话。气得那个同学红头涨脸,险些打起来,负责接待的老师连忙劝住了。那个同学一生气,抓起他的小书包,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上别的山头去。”那个学生走后,强卫兵把开玩笑的学生一顿收拾,说他削弱了革命力量。 在西安胡逛了十几天以后,潘金寿觉得没啥意思。不像在汉王村学校,他是造反的头头,说啥就是啥,说干啥一声招呼,身边就会拥着几十个红卫兵小将,十分有气势。他打算回汉王村去哩,强卫兵却说:“回村里干啥去,现在的红卫兵都在全国串联哩,咱们也串联去吧。”潘金寿听了,心里很是高兴,就问:“咱们到哪儿串联去?” “那还用问,当然是北京咧。说不定还能受到毛主席接见哩。” 潘金寿听了,一下子激动起来,说:“那还等啥,咱们快走呀。” 两个人说走就走,招呼了一声,后面就跟上了一大帮子。赶到西安火车站,才发现人山人海,转身都难。全是串联的红卫兵。挤得像上下班高峰期的公交车。不久,潘金寿就和强卫兵失散了,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潘金寿刚挤进车厢,一个高中学生模样的女生挤在潘金寿前面,浑圆的屁股挤着他的肚子,躲也躲不开。他那时情窦初开,虽然在汉王村的时候,也看上过班上的一个漂亮女娃,但没生理要求,也不知道该怎么要求。像这样与异性亲密接触,还是第一回。跟前的这个女生,比汉王村学校的同学好看多了。潘金寿心里高高兴兴地和那个女生紧贴着,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儿不知不觉就站了一个多小时,脑子里的理智与欲望反复地斗争着,最后,还是忍不住,轻轻摸了一下那浑圆的屁股。好在车上人太拥挤,那个女生并没发觉。身边还有几个学生,哇里哇啦说着听不懂的言语。他们身上背着袋子,袋子里装着碗,上面印着学校名,模糊得看不清是什么学校了。潘金寿问:“你们是哪里的?”旁边的学生说:“娥们是四川的,听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哩,准备到北京去,也想叫毛主席接见一下子。”听到他们的四川口音,潘金寿想到了村里的秦汉雄老汉,不过现在是打倒的黑帮分子了。路途长,不停地有人喊叫着“借光借光”去上厕所,有的过不去,就踩着椅子背和人的肩头来来往往,被踩的人也不以为然,反而伸手扶住。情景有点儿像“四海之内皆兄弟”。到了晚上,有人挺不住,开始找地方睡觉。非常状态下,人的适应力简直非凡,不少人就睡在座椅的靠背上面,那么一线窄窄的地方,居然可以不掉下来。还有钻到椅子底下的,爬到行李架上的。乘务员发现有人在行李架上睡觉,压得架子吱吱作响,赶忙往下撵,说:“行李架怎么能睡人,塌了怎么办?”众人也附和说行李架上不能睡人,行李架上的学生只好羞愧地下来了。潘金寿早早就在椅子底下抢到一个位置,就地一滚,睡过去了。 终于到了朝思暮想的北京,潘金寿随着学生洪流出了车站,在站前广场上,有不少红卫兵接待站,潘金寿说了自己的情况,接待站就把他安排在了北京四中。站外的汽车把潘金寿和其他串联的学生们拉到了四中,床铺就是课桌,被褥是当地居民拿出来的,五颜六色啥样的都有。据说来北京串联的学生,多的时候一天就有三百多万,都快赶上北京城区的人口了。人多不多,挤不挤,潘金寿都顾不上了,他的心里除了激动还是激动,终于来到中国的心脏了,终于能住在毛主席住的地方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荣幸。虽然住的有点简陋,但也冻不着,每人有一床被褥,也没多冷。学校里还给发了饭票,吃的也解决了。 一想到不久就能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潘金寿常常激动得睡不着。 接待站的人说,要见到毛主席可不容易。你想想,毛主席他多忙呀,全国那么多人,要吃饭、穿衣、睡觉,要生产、运输、销售,多少事情啊!要见到毛主席,恐怕得等上好几天,几个月也有可能。耐心等着吧,如果毛主席要接见了,上头会通知的。潘金寿不管他,反正也刚来,坐在家里等,还不如出去逛逛,看看北京的大好形势。 潘金寿逛着逛着,就有了意外发现:王府井新华书店要卖毛主席像章。“毛主席像章,太金贵咧。”他只看见极少的学生戴着。红红的圆圈里有一个毛主席的侧面浮雕头像。“托毛主席的洪福啊,我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哩。”激动地潘金寿突然说了一句陕西话,周围有几个学生看了看他,转身走了。潘金寿自个自的激动着,这机会太难得了。只要能戴上毛主席像章,比戴上红卫兵袖标还要神气哩,走到哪儿,咱不用开口说话,谁都能知道,咱就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书店门口贴的告示说,明天早上八点请毛主席像。那时候,是不能说买毛主席像的,而要说请。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七点多了,书店已关了门,但长队已经排起来了。其它红卫兵都有熟人,几个人换着排队,潘金寿和人家谁都不认识,只好一个人硬拼,站在潘金寿后面的,一身黄军装,也是个红卫兵,不过没戴袖标,从面相上看,像是个正直人。一谝,知道他是湖南的学生,这可是天涯遇知己,两人立刻亲近了不少。那学生分析天下大势头头是道,鼓励潘金寿要坚定信念,说来日天下,必是造反派的。 第二天8点钟,新华书店的门一开,等待了一夜的学生们,潮水一般地涌了进去。潘金寿在大学生的夹裹下,挤到了前台,“请”到了三枚珍贵的毛主席像章,出了门马上在胸前别上了一枚。看看四周,不少人用羡慕的眼睛看着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就昂首阔步向天安门广场走。一路上,不断有人看他,眼光里甚至还有敬畏。 1966年10月17日,在京串连的红卫兵终于接到了令他们欣喜若狂的通知:明天,毛主席要接见红卫兵了!按理说,明天要接受检阅了,头一天夜里要好好休息一下才对,但红卫兵们个个兴高采烈,根本就没心思睡觉。一边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边跳着忠字舞,还时不时地狂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和潘金寿住在一起的红卫兵,激动地颂扬着伟大统帅毛主席的丰功伟绩。潘金寿把拳头攥在胸前,激动地 说:“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亲眼见到了毛主席。”听他这么一说,屋子里的红卫兵“哗啦”一下就围了过来,抢着拉住潘金寿的手,说:“快说说,当时的情景。”潘金寿眨巴着不大的眼睛,一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边深情地说:“那是七八年前的夏天吧,我们队里吃集体食堂哩,食堂就在我们教室的旁边。那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学校里突然来了很多人,有人喊叫着说,毛主席来咧毛主席来咧。老师也顾不得上课咧,我们都急着跑出去看毛主席。我跑到食堂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我从人们的大腿中间钻过去,挤到了最前面,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穿着灰色裤子,白袜子的人,他很胖。看到我后,用手摸着我的头,问,公共食堂饭好吃还是家里的饭好吃呀?我当时没听懂毛主席说啥哩,旁边有个人又说了一遍,我说,这里的饭好吃,还好玩。毛主席听了,高兴地笑了,又问,能不能吃饱呀,我回答说,吃得饱,吃得饱饱儿的。毛主席笑了,摸了摸我的头,到里头的伙房看去咧。”旁边的红卫兵说:“就说了这两句?” 另一个有些惋惜地说:“咋才说了这么两句哩?” 马上就有人说:“两句也是很幸福的事情哩,你也不想想,全国几亿人哩,能跟毛主席说话的有几个。” 后面有个南方的红卫兵喊叫着问:“你有啥感想没得?” “感受。”潘金寿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每当我遇到了困难,受到了打击,毛主席就出来讲话,为我们撑腰;每当我遇到了困难,看一眼毛主席像,浑身就会充满力量;每当我遇到了困难,毛主席的书就给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屋子里的红卫兵立即鼓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所有的红卫兵马上都对潘金寿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了。 在潘金寿的提议下,红卫兵们找来了笔墨,没有白纸,他们就用报纸代替,连夜写出了上千张斗大的标语“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谁敢反对毛主席,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凡镇压群众运动的人,绝没有好下场!”等等,他们把这些表达战斗决心的大标语,连夜贴在古老的城墙上,有的贴到大路两边的建筑物上,有的贴到天安门前的观礼台和金水桥旁。 10月18日,首都北京碧空万里,灿烂的阳光普照全城,当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喷出万道霞光的时候,英姿焕发的红卫兵们,高举红旗和毛主席像,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天安门广场,小将们佩带着红色的“红卫兵”袖章,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本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整个队伍绵延几十里,从空中看,像一条极其壮观的绿色点缀着红色的巨流。小将们迎着冉冉升起的红太阳,一遍一遍地朗读毛主席语录,高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唱着“举红旗,擂战鼓, 赤胆忠心闹革命,早晨的太阳光芒万丈,我们是主席的红卫兵”。 中午十二时五十分,庄严的《东方红》乐曲声响起来了,人们日夜盼望的最最幸福的时刻来到了! 第二十八章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以及中央其他领导同志分乘九辆敞篷汽车,来到了广大红卫兵中间。天安门广场和宽广长安的大街上,立即响起震天的声浪,千万双手臂挥舞红光闪闪的《毛主席语录》,千万双眼睛迎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金水桥那边突然传来了“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紧接着,跟前的人也欢呼起来,“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震响云霄。 潘金寿个子不高,站在人群后面,根本就看不见。情急之下,他从学生们的腰腿间穿过人墙,挤到了前面,看到远处过来了几辆敞篷的吉普车,毛主席身穿绿色军装,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站在第一辆敞篷车上,从夹道欢呼的革命大军面前缓缓驶过,不停地向红卫兵们招手致意。潘金寿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小时候在村里见到毛主席那次,只记得毛主席很高,很胖。这几年,都是从纪实电影上看到毛主席神采奕奕的光辉形象,而今天在首都北京亲眼目睹了他老人家的风采。 毛主席的敞篷吉普开过去了,已经看不见了,大家还在伸长着脖子,遥望着远远的地平线。随后,就听有人问,快快,快看一下现在的时间。有人马上就回答说:“一点三十五分。” “毛主席过去有五分钟了吧?” “差不多。” “赶快记住这个伟大时刻。一九六六年十月十八日下午一点三十分,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我们红卫兵。”还沉浸在幸福和激动中的潘金寿听了,已顾不得说啥了,立即蹲下身子,掏出笔来,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在《毛主席语录》的扉页上写下了这个时间。他写完了,站起来,看到有的红卫兵蹲在地上,有的红卫兵趴在别人的脊背上,还有的在一起比着争吵,看谁在“伟大领袖”的前面写的“最”字最多,“最”字最多的人就意味着“最忠于毛主席”。 受到毛主席接见的潘金寿,更加激动,身上装着《毛主席语录》,跟着不知道是哪里的红卫兵们,在大街小巷穿来跑去。不过,北京的消息传得多,传得快。不断地有消息说,工厂里的工人,商店里的营业员、汽车司机等各行各业的人们也跟着文化革命了。元旦过后没几天,又听说全国兴起了夺权运动,到处在成立“革命委员会”,成了当地最高领导机构。 这一消息,又一次刺激了潘金寿,他觉得整天在北京跑来跑去的,斗这个斗那个,似乎离他心里的目标太遥远了,根本就没有啥响动,他想要的是轰轰烈烈地革命运动,影响越大越好,就像他几年前在报纸、广播上发表的日记一样,在全国全省都有很大影响的。他忽然想起了西安,他觉得西安比北京小,红卫兵也少,自己又受过毛主席的接见,到了西安说不定会闹出些名堂。 潘金寿急急忙忙收拾起自己的红宝书,毛主席像章,奔到了火车站,爬上了一辆路过西安的火车。反正火车已经不要票了,不管啥人,只要你想坐,上车就成了。 到了西安,潘金寿觉得,潘金寿这个名字太不革命了,应该有个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新名字,想来想去,给自己起了个潘红升,是他从东方红,太阳升里取来了两个字。在西安转了一圈,潘红升发现,西安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早已经轰轰烈烈,想要夺权,必须先拉起一帮子队伍才行。他像当初的强卫兵一样,跑到了西安钟楼,见了学生模样的人,就介绍自己,说自己是从北京回来的,是受到毛主席亲自接见的。说着,就指着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打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讲说当时激动人心的热烈场面,年轻的红卫兵们被他打动了,不少人跟在了他的后面。随后,他又收服了西安的小造反派张红亮和赵喜红。算是聚集了一班人马。可是,一打听他才知道,西安刚刚叫造反派夺了权。而且,那个造反派力量强大,在西安有很大的势力,潘红升和他的造反派分析了形势,最后感到在西安夺权难度很大,他又想起了蓝山县。就领着他的造反派连夜乘车跑到了蓝山县。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潘红升带着造反派们冲进了县长李悦农、书记王石山的办公室,他高声说道:“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让我们共同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他身后的造反派们跟着喊叫说:“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文化革命齐造反,革命路上当闯将。忠于毛主席,忠于共产党,党是我们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呼号一毕,潘红升宣布:“蓝山县革命委员会成立,潘红升担任革委会主任,张红亮和赵喜红担任副主任。对李悦农、王石山等一伙当权派实行管制。副主任张红亮。” “到。”站在旁边的张红亮立马立正站端,高声应答。 “你马上带着革命小将,彻底清理县委县府大院人员,凡是县级干部统统押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潘红升以革委会主任的身份开始在蓝山县发号施令。“是。”张红亮高兴地答应一声,对几个手下一挥手,出去了。造反派们在县委县府刚开始行动,不少人就闻风而逃,回自己家里去了。只有一个叫王卫红的小青年,领着几个人,据说是锅炉房烧火的,要求要加入潘红升的造反派,潘红升十分高兴,立即任命他担任了革委会副主任。 潘红升夺权的事,很快就叫蓝山造反派知道了,他们风头一转,不再针对原来的县委县政府了,把斗争的矛头对着潘红升们来了。他们带着自己的红卫兵包围了县委县政府的大院,喊叫着叫潘红升的红卫兵撤出大院,交出政权。见过世面的潘红升当然不会答应了。副主任赵喜红吓得不知所措,跑来问他:“咋办哩咋办哩。”这个时候的潘红升,就像是战场上的将军,他不慌不忙地命令:“你马上找几个人,在大楼上架起大高音喇叭,我马上就上来。”赵喜红还在发愣,潘红升说:“你还愣在这里干啥哩,快去呀。”赵喜红才赶紧出去了。 楼顶上的大高音喇叭架好后,潘红升上了楼顶,他扫视了一遍大院外面的人群,对着扩音器高声念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红卫兵和造反派的夺权运动,这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这是一场大革命。你们这一系列的革命行动,为全国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为一切革命群众,树立了光辉的榜样。林副统帅也非常支持我们的夺权行动,他说,无论上层、中层、下层都要夺,有的早夺,有的迟夺,或者上面夺,或者下面夺,或者上下结合夺。”他放下了手中的文件,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们,八年前,在庙街公社的汉王村里,毛主席曾经摸着我的头,跟我说过话,毛主席摸过你们谁的头咧,跟你们谁说过话?啊,去年十月十八日下午一点三十分,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亲切接见过我,你们谁受过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啊?我们这次的夺权行动,就是根据他老人家的指示行动的。你们谁反对这次夺权行动,就是反对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顽抗的人,我们将对他们进行严厉的无产阶级专政。”他看到院子外面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就接着喊叫说:“我们也非常欢迎革命的小将们,立即站到我们这边来,站到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这边来,坚决捍卫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谁敢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坚决和他斗到底。”潘红升的攻心战术,很快就奏效了,院子外面不少的红卫兵喊叫着:“坚决保卫毛主席。”、“永远跟着毛主席。”跑进了大院。潘红升立即放下了手里的扩音器,下楼接见了这些倒戈的造反派。 在蓝山夺权之后的潘红升,立即在蓝山搞了几个的动作。他先找来了县铸造厂的造反派,拿出了他在北 京请来的毛主席像章,说:“这是我在北京请到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章,你们必须在三天之内铸造出二十万枚,全县每个人一枚。全都要佩戴在胸前。” 铸造厂的造反派头头,嘻嘻的笑着:“潘主任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毛主席和县革委会对我们的信任,保证三天完成任务。”他转身就要出门,潘红升叫住了他,交代说:“这是当前最伟大的政治任务,你们不能出一丁点差错。不然的话,小心你的脑袋。”铸造厂的造反派头头是是是的答应着走了。 三天之后,潘红升一声令下,蓝山县上到县革委会的头头,下到刚出生的娃娃,每人胸前都戴上了一枚毛主席像章。当然,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是没有资格戴的。潘红升又要求县铸造厂,铸造出了钢质、铝质、铜质、塑料海绵质、陶瓷质,造型各异,大到像锅盖一样,小到纽扣一般,中间印有毛主席各个时期的头像,大都精美绝伦。一般人戴着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都戴着好几个,潘红升戴的最多,左半胸全都挂满了毛主席像章,以示对毛主席的忠诚和尊敬。只要他一走动,身上就“哗啦哗啦”地响动着。 纪念章成功之后,潘红升又叫来了印刷厂的头头,安排印刷了二十万本《毛主席语录》。全县每人发一本,必须随身携带,随时学习背诵。专政对象副县长安广辰有一天上厕所,刚蹲下去,《毛主席语录》从衣裳兜里掉出来,掉到了茅坑里。这如果被人发现,告发给革委会,潘红升就会定他个极端仇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罪,或许会被判死刑。安广辰吓得浑身哆嗦,面如土色,马上爬到茅坑边往外掏。因他刚刚被捆绑打斗,手脚不听使唤,加上害怕着急,伸着手咋也没能够着。他心想,若不掏出“红宝书”,如何向造反派们交代?这时,在县委大院看门的郝老汉来上厕所。见副县长趴在茅坑上,以为他栽倒了,就过来扶他,却发现茅坑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吓得他厕所也不上了,马上就转身朝出跑。副县长以为他要去告发。急忙喊叫:“老郝老郝啊--。”老郝这才转身,马上就明白了咋回事?看看外面,没发现有人,这才爬到坑沿上掏出了《毛主席语录》,擦拭干净,交给了吓得目瞪口呆的老县长,老县长急忙装进怀里。半天不知道该咋感谢,当下跪在地上,“咚咚咚”,给老郝连磕了三个响头。 时间不长,中央下令,各级革委会必须实行工农商学兵、老中青结合。蓝山县革委会经过改组,吸收了几个新成员,但潘红升还是县革委会的主任。这使潘红升搞的政治运动更加狂热,他要求这些过火的政治运动,必须覆盖到全县所有乡村,角角落落和每一个人。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老家汉王村,却在悄悄地搞着另一套。 汉王村的队长柳继孝,几年前和潘金寿也就是现在的潘红升,一唱一和地斗争村里的几个走资派,出了人命,从此和潘家结下了仇冤。潘红升一走了之,几年都没回来。有人传说,县革委会主任潘红升就是潘金寿,不过是改了个名字。尽管潘满仓和潘金禄听了也半信半疑,想到县城去看个究竟,但他们两个都很为难。对潘满仓来说,三儿子斗争二儿子,斗死了老二媳妇,他心里确实生气,恨不得把潘金寿抓住一掌打死。可慢慢地,他的气也消了一些,想想,把三儿子抓住能咋,打死了三儿子,老二媳妇就能活过来?潘家不又白死一个?他盼望着,三儿潘金寿这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他也就这么慢慢地过着。所以,他就放出话来,说不管是谁,只要看到了潘金寿,打死也成,抓回来也成,他都感激不尽。这咋能是他的心里话哩?对潘金禄来说,固然老婆的死与三弟有关,可毕竟不是他一个人所为,也有柳继孝的份儿,把所有的账记在三弟一个人身上,是不公平的。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啊!从内心来讲,他更恨柳继孝。 柳继孝的威风耍了不到两年,上面又搞起了“清理阶级队伍”,公社书记常贵阳被“清理”出来了,说他是漏网的走资派、当权派。柳继孝也被查出来了,说他在管理汉王村集体食堂的时候,贪污了集体的粮食和钱,在大饥荒的时候,贪污了队里的粮食,还给秀珍栽赃,迫使袖珍投河自尽;他跑到西安弄假证据,诬陷张老虎的爹是叛徒;他还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迫使村里的春花,暗地里常和他发生男女关系等等。这一清二查,把柳继孝就关进了县大牢。那时候,县里的公检法都已经叫造反派给砸烂了。有人犯了罪的话,都是革委会说了算。在蓝山县,其实就是潘红升说了算。柳继孝当然不会放过这机会,托人捎话给潘红升,请他手下留情。潘红升想说,该咋办就咋办,判了柳继孝八年有期徒刑。 柳继孝进了监狱,张虎娃又当了队长。 如今的潘满仓也学聪明了,他在通往蓝山路口的大场边上,建了个“主席台”,正中塑了一尊八尺高的毛主席塑像,在村外的路口上设置了一道民兵卡子,进村的、走亲戚的人要背毛主席语录才让进村,背不出来就别想进村。他们在卡上插着高高的红旗,如果遇到外面有人来了,要么民兵回来报告,要么在高卡子上挥舞红旗,看到这样的信号,张老虎立即就组织社员们放下手里的活儿,坐在地头,学习上头的文件。每次出工前,他把全队社员都集合起来,站在“主席台”前,手举“红宝书”高喊:“让我们敬祝:七亿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台下的群众就挥舞着手中的“红宝书”喊叫:“万寿无疆!万寿元疆!万寿无疆!” 张老虎再接着喊道:“再祝愿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台下的群众跟着喊叫:“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祝愿”结束后,张老虎给社员们分配活路,一块儿下地干活。 张老虎在秦汉雄和潘满仓的调教下,学会了不少应付上级的真真假假,有的做的相当好。比如,上头要求,家家要有主席像。其他公社的社员都贴在街门上,张老虎叫社员们,把毛主席和林彪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的像贴在堂屋正中,那儿原来是供奉先人牌位的地方,上头来人一看,嗯,真是不错,把毛主席当先人供奉哩。可见汉王村的社员对毛主席是多么忠心啊!他们还创造性地在领袖像下面贴个纸剪的桃形忠字,以示“忠于毛主席,忠于林副主席”。堂屋正墙上剪纸的大红太阳上贴上主席像,用红纸条贴出光芒四射的效果来。不管哪一级来检查,都很满意。 这种两面派的做法,给汉王村人带来了好处。很少有人被揪斗,很少有人热衷于政治运动,他们埋头苦干,踏踏实实地在地里耕耘着。当然,他们的庄稼也就比周围的村里种得好,日子自然就比他们要过得好,虽然喝的稀汤汤,但没有一家像其他村那样,经常烧锅断顿,四处逃荒要饭。 第二十九章 春暖乍寒的三月天,汉王村的社员们正在饲养室里出牛粪哩,突然有人跑进来喊叫说:“快快快,红旗愣地飘哩,外人要进村咧。”正做活的社员们“噗嗵”、“噗嗵”地扔掉了手上的镢头和铁锨,奔出饲养室,坐在外面的大场上,掏出了怀里的《毛主席语录》,有模有样地读起来。不一会儿,一辆大卡车就开进了汉王村,公社革委会主任张立名从驾驶楼里跳了下来,他的身后,还跳下来十二个活蹦乱跳的青年男女,张立名高喊:“潘支书,来客人咧,赶紧赶紧。” 潘满仓从人群里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张主任,您咋来咧,也不先打个招呼,像鬼子进村一样。” 张立名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毛主席语录》,拿在手上,说:“为人民服务。给你们送来了十二个北京知青。” 人们朝他的身后看,十二个青年娃穿着一色的绿军装,戴着没有五角星的黄军帽,其中有两个后脑勺扎着小辫子的女娃,更加引人注目,他们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像训练过的军队一样。潘满仓对学生们挥挥手里的“红宝书”,说:“抓革命,促生产。欢迎你们来锻炼。”学生们也整整齐齐地说:“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他们说话的时候,秦汉雄慈祥的眼睛潮潮地一遍遍地扫视着面前的学生,心里翻腾着热浪,似乎看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潘金禄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但不失严肃,不大的眼睛里好像在思考着啥。只有候鹏飞悄无声息地坐在一旁抽着烟,没任何动作和表情。倒是候鹏飞的大女儿候国花,惊喜又慌恐地看着这帮来自遥远大城市的洋学生,突然目不转眼地盯着一个清瘦戴眼镜的小伙子,那个青年的眼睛也在社员群众里扫视着,突然看到了与众不同地候国花,喜不自禁地咧着嘴对她深情地一笑,在目光相交的那一刻,候国花也笑了,却羞得红了脸,低下了头。谁能想到,两个年轻人感天动地的戏剧人生就从相互凝望的这一刻开始了。 队里把这十二名知青安排在学校的一个空教室,把另外两个姑娘安排在候鹏飞原来的办公室里。 北京知青的到来,让这个贫穷闭塞的小山村充满了活力,村里的年轻人愿意干活了,每天和知青在一起说说笑笑,单调的日子也过得丰富了。村里的小伙子也像知青那样学会了刷牙,姑娘媳妇也爱打扮自己了。过去一直不太出门的候国花突然变得爱出门了,常常朝学校的知青点上跑。当然,知青们也很喜欢这个大眼睛的姑娘,只是后来听说他家里的成份不好,有几个男知青不大愿意和他往来了,为此,候国花十分难受,好在她喜欢的那个“眼镜”倒是没有明显地嫌弃她,这叫她的心里还好受些。 这天傍晚,走资派秦汉雄也走进了学校里的知青点。不过在汉王村里,没有人叫他走资派。人们都跟着潘满仓叫他老秦。这个时候,学校已经都放学了。毛主席关于教育要改革的最高指示发出后,汉王村学校也和所有的学校一样,上午在学校学习,下午到村里劳动。劳动收工了,学生们也就不到学校来了,跟着他们的爹娘回了家。晚上,学校里只有知青了。秦汉雄迈着激动地步子,走进了院子,看到知青们正吱吱喳喳地做饭哩,就走到跟前,说:“你们是早晨八九点的太阳。做饭嘞。”听到他说话的知青,抬起头,见是村里的黑五类,就没吭声。秦汉雄当然也知道,这些知青是不愿意和他这个黑五类打交道的,但他不在意,他的心里正高兴着哩。终于见到从北京来的人了,不管他们是咋样的人,他都觉得很亲切。“我也是从北京来的,不过比你们早了几年。”有几个知青听说他也是北京来的,站起身,看着他,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闹革命来的?” “我是被鬼儿子们打成彭德怀的人了,送到这儿劳动改造来了。”秦汉雄从来不向别人隐瞒自己,他发现话音刚落,知青们的眼睛又冷了起来,忙说:“不过我是冤枉的,我是一直跟着毛主席闹革命的。” “哼。”知青的嘴里哼了一声,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秦汉雄看看,没人理他,就悻悻地转身朝回走。刚出学校门,碰上了来这里找人的候国花。候国花也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进了学校。一股辛酸涌上了秦汉雄的心头,你们这些鬼儿子,好像老子做了啥子见不得人的事情喽,老子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一辈子跟着毛主席东打西杀,南征北剿,为你们打下这幸福的生活,还是为了你们能生活得更好些,才弄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你们还这样子对待老子?秦汉雄慢腾腾地走着,想着想着,眼眶里竟有了些许眼泪。 回到小牛棚,秦汉雄提着个空瓶子,从合作社打来了一斤散酒,坐在门槛上,思想着妻子儿女,一边流泪,一边喝起了闷酒,不一会儿,就靠在门框上睡着了。 直到天亮,潘金福来喂牛,才发现他睡了一夜。好在他的身体还成,没病倒。 过了没几天,七八个北京知青突然高喊着口号,冲进了小饲养室,手里拿着个纸糊的高帽子,要抓秦汉雄进行批斗。刚好遇到了潘满仓也在这儿,他立即朝前一站说,“你们干啥?” “我们要抓黑帮分子秦汉雄去游街。”一个胖乎乎的小知青说。他从小习武善斗,总是冲锋在前。成天喊叫知青点的伙食差。前两天,他偷柳继孝家里的鸡,被逮住了。柳继孝的媳妇十分生气,要打他,刚好潘满仓碰上了,他无奈地说:“都是十五六的孩子,还不懂事哩,算咧算咧!”柳继孝的媳妇指着胖知青说:“今儿个要不是老英雄说情,我非打断了你的狗腿不可。跑到汉王偷东西,也不问问,汉王村几千年啥时候出过贼娃子。下次再叫我抓住,看不剁了你的手着。”潘满仓一看,又是这个胖知青,断定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就拉下脸来,说:“抓老秦去游街,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他不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吗。”胖知青理直气壮地说。 “胡说八道。他是老红军,十三岁就跟着陈毅闹革命。参加过长征、打过日本鬼子,打过蒋介石,还打过美国鬼子。他一直是毛主席的好战士。你们敢拉他游街,还想批斗,都不问问你们的爹和娘,要不是他这样的人为革命拼死拼活,你们怕还在你爹的腿肚子里转筋哩。”胖知青还没把面前的秃子独臂人放在眼里,根本不管潘满仓秃子独臂高声喊叫说:“你少管闲事,给我滚开。”潘满仓突然一声冷笑。“哈哈,哈哈哈哈--。”声如洪钟,就像革命样板戏里的李玉和。一声没笑完,右手突然一挥,旋即握成了拳头,说时迟,那时快,电光一闪就带着“呼呼”地风声,点到了胖知青的眼前,吓得胖知青“啊呀--”一声叫,转身就跑,跑出十几米,才停下脚步,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嘴里喘着气,旁边一个知青拉住他,说:“算了算了,听说他十五六岁就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在国民党的县政府里,赤手空拳打得真枪实弹的民团近不了身,他用一把大刀,砍死了十几个日本鬼子。是八路军的特级英雄哩。”胖知青听了,正在犹豫着,潘满仓喝道:“你们听着,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咱们这里从来都不丢东西,人出门连门都大开着,从来没人上锁。大人小孩,从来没有人偷东西。你们谁再敢偷鸡摸狗,乱生是非,抓谁斗谁的话,汉王村的贫下中农绝不轻饶。”胖知青瞪着大大的眼睛,瞪了潘满仓半天,终究没敢动弹,打了败仗一样的回去了。 秦汉雄站在他的身后,无不忧虑地说:“这一代可怎么得了啊!”潘满仓叹了口气说,“对这些爱捣蛋的碎,你不拾掇他,他就会闹出事情来。” 从此,北京的知青老实多了。 四月的山,树木绿了,四月的地,花也开了。年轻人的心也像春天的草木一样生机勃发。傍晚时分,北京知青“眼镜”端着一个花洋瓷盆子,蹲在河 边,艰难地搓洗着脏透了的衣裳。金叶看到“眼镜”的动作十分别扭,偷偷地笑了几声,就来到“眼镜”身后,道:“你这是洗衣裳哩还是演戏哩。”“眼镜”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身下的小水潭里,他急忙从水里爬起来,扶住鼻梁上的眼镜,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金叶一双白玉般的嫩手轻轻地捂着红润的小嘴,“嘻嘻”地笑着,蹲到“眼镜”旁边,端过了他的洗衣盆子,把衣裳按在平板石上,轻轻地搓揉起来,边洗边说:“洗衣裳得搓,得揉,这样才能洗得干净。像你那摸摸揣揣的,咋能洗干净哩。”知青“眼镜”呆呆地看着,金叶一双灵巧魔法似的玉手,把衣裳按在石头上,上下滚动,左右翻滚,搓揉一阵,在前边的流水里摆动几下,再翻个过儿搓揉起来。“眼镜”看得入了迷,顺着金叶那一双灵活的玉手朝上看,两只修长的胳膊像两根白生生的莲藕,细细的腰身一上一下的起伏着,粉色的耳朵像个一片开放的桃花花瓣,粉里透红的脸蛋儿水嫩嫩的,直看得“眼镜”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伸出手去,想轻轻地摸摸那粉嘟嘟的脸儿。就在这当儿,金叶转过脸,把手里洗好的衣裳递给他,说:“给,拿着。”看到“眼镜”伸着的手,觉得奇怪,就问他:“咋咧,要啥哩?”羞得“眼镜”的脸“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后边,慌忙说:“没事儿没事儿。”又结结巴巴地说:“就是,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 金叶低着头,边洗着衣裳边说:“我叫个金叶。” “金枝玉叶的金叶?” “就是的。你哩,叫个啥?” “眼镜”摸着羞红的脸,说:“我叫何文斌。文化的文,文字旁一个武装的武。” 金叶听了,羡慕地说:“你们城里人起名字就是讲究,不像我们农村人,随随便便起个名字就完咧。” “你的名字也好啊,既有文化内涵,又好听好记。有一部古戏,叫打金枝,你知道吗?” “咋不知道,小的时候,年年过年的时候,都要唱戏哩。村里还唱过打金枝哩。”金叶说着,就站了起来,把水里洗好的衣裳递给了何文斌,说:“好咧,回吧。”两个年轻人就相跟着朝村里走,何文斌问着金叶家里的事情,到了学校路口,两人分手了。 回到了知青点,何文斌的脑子里还在过电影一样,回忆着刚才和金叶在一块洗衣裳的情形,想着想着,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她要是我媳妇该多好啊!这个念头叫他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有了这个念头以后,何文斌经常有事没事就朝潘满仓的院子里跑,找金叶给他缝衣扣,补鞋子,纳书包,反正是得找点堂而皇之的理由,坐在金叶的身边,那是他最高兴最幸福的时候。 三年多都没有回过家的潘金寿,收麦之前突然回来了。这个蓝山县的革委会主任,既没有带随从,也没有坐他的小吉普车,在村外的路边上坐到了后晌,才悄没声息地走进了院子。当时,潘满仓正在院子里用双脚和一只手配合着编草鞋,他没想到三儿子金寿会回来。虽然说他对金寿又气又恨,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没见,心里多多少少也想得慌。当他听到有人喊叫“爹,我回来咧。”他回头看看,见是朝思暮想的金寿时,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准备站起来,可他的耳边立即响起了孙子立强的声音:“他们都说,是我三叔斗死了我妈!”潘满仓刚刚直起的腰身又坐了下去,装着没看见似的。潘金寿当然知道他爹的心里恨着他哩,这次回来,他就是负荆请罪的。这几年来,他虽然在蓝山县呼东唤西,但每当热闹过后,他躺在床上,就会想起他的二嫂翠莲。虽然他和二嫂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可翠莲对他比自己的亲弟弟还好。表面上他在外头风光了三年多,其实他的内心十分痛苦和后悔。潘金寿“噗嗵”一声跪在了潘满仓面前,痛哭着说:“爹我错咧。爹我真的错咧。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我的罪孽太深重咧。”潘满仓回头看看,跪在面前悔过的潘金寿,心一下子软了。还能怎么样呢,他毕竟是个不懂事的娃哩。谁的娃小的时候不淘气呀?可怜他七八岁就没了娘,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长这么大也真不容易啊!他举起了右手,想打儿子一巴掌,可不知怎么的,轻轻地落在了潘金寿的肩上,他一把搂过金寿,老泪纵横地说:“你个狗日的东西,还知道回来呀!”潘金寿抱住一只胳膊的潘满仓,哭着说:“爹,我天天都在想你,天天都想回来哩,有时候想得我,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可我不敢回来呀!”父子哭过了,心里也都轻松不少,金寿对潘满仓说:“爹,我想去看看娘,看看二嫂,她的坟在哪瘩哩?”说着,从提着的黄提包里朝外掏着带回来的火纸。潘满仓看着儿子,说:“走吧,我领你去,我也想看看她娘俩哩。” 潘满仓在前面走,潘金寿跟在后边,父子俩谁也不说话。 到了坟头,潘满仓拿过了火纸,先给潘有财和潘吴氏的坟上烧了,他坐在桃花、大金枝和翠莲的坟前边,看着潘金寿给每个坟头上都烧着纸,过去的一幕幕,电影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 不知不觉,父子俩已经泪流满面了。 潘金寿跪在桃花的坟前伤心了一会儿,又跪在了徐翠莲的坟前,他越想心里越是后悔,不由得哭泣起来。他想起了二嫂第一次到家里来的情景,那时他才五岁多。二嫂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妹妹金叶,到庙街镇上的合作社买洋糖,她把洋糖外面的包裹纸撕开,轻轻地给他和金叶放在舌头上,他的嘴一抿,那丝丝的甜味儿,慢慢地顺着咽喉淌进了心里。那个时候,他就在心里说:“这个嫂子真好,不光长得好看,对我和金叶这么好,我一定要一辈子对她好。”可是,我,我,我这个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东西,还要斗争她,连她的命也送终了。他越想越伤心,不停地在坟前撞击着自己的额头,嘴里一遍遍地向徐翠莲忏悔着:“对不起二嫂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个人,我不该对你无情无意,我不该听信柳继孝的话,拉着你和二哥去批斗,我不该在批斗会上对你们那么狠心,我不该呀!”潘满仓看着金寿撞击着自己的头,忏悔自己的过去,他老泪纵横,再也看不下去了,悄悄地离开了坟园。 哭完了,潘金寿又在坟园里坐了好半天,直到天黑了,他才回到家里。走进院子的时候,大哥潘金福在院子里挽着牛笼嘴,二哥坐在凳子上呆呆地发愣,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哥,二哥,我回来咧。”潘金福抬头看了看他,算是打过了招呼,二哥潘金禄“呼”地一下站起来,扑到了他的跟前,举起了拳头,可犹豫了一下,又慢慢地放下了。潘金寿知道,二哥的心里还恨着他,他抓住了潘金禄的手,说:“二哥,我知道是我错咧,是我害死了二嫂,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拼命地打,打死我也悦意。”潘金禄的手还在空中举着,立强和立美从屋里跑了出来,扑到潘金寿的跟前,抡起拳头,边打边哭叫着:“你害死了我娘,你还我的娘来,你还我的娘来。”潘金寿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任凭眼窝里的泪水奔涌,任凭立强兄妹两个的拳头击打着自己的肩膀、脊背和胸膛,他心里默默地说,打吧打吧,打死我也就解脱了。可立强、立美的拳头被潘金禄挡住了,他眼里滚动着泪水,轻轻地说:“算咧算咧,你们就是打死你三叔,你娘也活不过来咧。”立强和立美瞪着两双仇恨的眼睛,慢吞吞地回屋里去了。 潘金禄指着跟前的凳子说:“坐吧。”潘金寿坐在了凳子上。沉默了半天,谁也不知道说啥。还是潘金寿打断了难过的沉默,说:“哥,你再娶一房吧。两个娃总得有人照顾呀!这都是我造的孽啊!”潘金禄安慰弟弟说:“算咧,事情都已经过去几年咧,是这个不正常的社会造成的。即就是你不开那个斗争会,旁人也会开的。该出事的时候还是要出事。唉,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 能结束啊!”潘金寿也跟着潘金禄的话题说:“唉,该结束了,人们早都已经疲惫不堪咧。”潘金禄突然问潘金寿说:“你该成个家了,都二十二了吧。”潘金寿说:“我也不知道,先不管他,过几年再说吧。”兄弟两个说了半个晚上,老大潘金福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悄没声息地把挽了半截子的牛笼嘴,提在手里,到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去了。 为了缓和兄弟两个心中的恩怨,当天晚上,潘满仓始终没有出现,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想这想那,思想了大半个晚上。 第二天,潘金寿要回县城去了,在村口碰到光棍喜成和北京的女知青郑爽拉拉扯扯的,他走到跟前,说:“咋回事,有啥话好好说,拉拉扯扯的多难看。”喜成一下子红了脸,站在旁边不做声了,女知青转身就走,圆圆的屁股一扭一扭的,一下子点燃了潘金寿的情欲,已经走出了很远,他还不停地回头,望着已经进了村的女知青。 回到县里没几天,正在人们忙着夏收的时候,潘金寿回汉王村参加夏收来咧。 火红的太阳热情地喷射着过分的光和热,天空蓝莹莹的,看不到一丝儿云彩,地上热浪滚滚,连刮的风也是烧灼的热流,人们挥汗如雨,脸上、脖子、脊背上全都流淌着汗水,男人们光着膀子,任凭自己的汗水流淌,女人们在脖子上围着个毛巾,叫汗水流淌到毛巾上。但谁也顾不上歇息,得抓紧时间和天气赛跑,在还没有下雨的时候,把地里的麦子抢收到大场上。潘金寿也和大伙儿一样,穿着个背心,拿着镰刀在地里和大家一起抢收麦子。毕竟他过去在地里干得少,割麦的技术就赶不上村里的农民了。所以,他和知青一样,都是割着一垄。到了地头,张老虎说:“潘主任,你歇一会儿,擦擦汗,喝口水。”潘金寿接过了张老虎递过来的大茶碗,“咕咕咚咚”地灌了几口,一回头,发现女知青郑爽被远远地甩在了后边。他就弯下身子,在郑爽这一拢的另一头割了起来。潘金寿的心里想和郑爽拉拉近乎,旁人看成领导关心女知青哩,就没人在乎。两个人割到了跟前,郑爽抬头一看,见是革委会主任,很是惊讶,心里涌动着感激。潘金寿叫她坐下歇歇,喝口水,郑爽高兴地坐在了潘金寿跟前,潘金寿问:“咋像,过去没干过吧?” 郑爽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这还是头一回。” “家里还有啥人?” “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郑爽说着,翻过了自己的手,潘金寿发现她的手被割破了,正在流血,就一把抓过来,看着,说:“咋,手都割破了。”说着,就抓起了地上的干土,用手捏成粉末,敷在郑爽的伤口上,说:“唉,我看你呀,也不是干庄稼活的人。”郑爽听了,眼里的泪水就涌了出来。伤心地说:“有啥办法,都怪我父母无能,怪我自己命苦。”说着就哭出声来了,潘金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她,说:“别哭别哭,叫旁人看见了,该说你怕苦怕累哩。”郑爽突然抓住了潘金寿的手,压低了声音,说:“潘主任,求求您,帮帮我,只要能叫我离开这农村,不干农活,叫我干啥都成。”潘金寿的眼睛一亮,看着郑爽:圆圆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大大的眼睛圆溜溜的,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真是好看,他想都没想,立即接口说:“如果叫你嫁给一个人哩?”郑爽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只要能离开农村,不干农活。”潘金寿笑着说:“那你嫁给我吧。”郑爽听了,一惊,瞪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潘金寿,潘金寿以为她会大骂几声:“流氓--。”然后起身跑掉哩,如果这样的话,他的人就丢大了。赶忙摆摆手,笑着说:“开玩笑,开玩笑。”没想到,郑爽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我没开玩笑,真的,只要你能办,我就嫁给你。” 第一章 时令已经到春天了,可给人的感觉还是阴冷的,寒风吹在脸上,有一股麻嗖嗖的冷。连绵的山脉和冰封的大地依然在沉睡着。 张虎娃身上穿着个黑色的破棉袄,腰里扎着个布腰带,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棉窝窝,手里提着个大破锣,在汉王村的街巷里“咣咣咣”地敲打着。锣是过去唱戏用的大锣,已经烂了边儿,敲打起来,伴随着“啪啪”的震动声,声音特别刺耳。刚合作化的时候,潘满仓在村中的龙头松上挂了个大钟,要上工的时候,就拉着下面的绳子“噹噹噹”地敲打几下,社员们就上工了。大饥荒以后,人们听到了上工的钟声,也不出来了,在家里磨叽磨叽这个,再磨叽磨叽那个,才懒洋洋地朝队里走。到了田间地头,男人又坐下来摸出旱烟袋子,慢悠悠地抽着烟,女人们拿出了鞋底子、麻绳子“嗡嗡嗡”、“吱吱吱”地做着针线活,嘴里还不停地这个长那个短的唠叨着。时间长了,龙头松上打铃的绳子也不见了。张虎娃干脆把锣放到了自家屋里,要上工的时候,提到村巷里敲打一阵子,再喊叫上一阵子。回到家里抽上一锅子旱烟,到了地里,还是头一个。 深入揭批“四人帮”运动搞了两年多,汉王村还是老样子。村里的山还是过去那光秃秃的老模样,河水也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庄稼地里还是收不下粮食,社员们的日子,照样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糊汤。 “下放自留地咧--,到戏台前集合喽--,下放自留地咧--。”张虎娃按耐着心里的激动,“咣咣咣”地在村里敲打了一圈,喊叫了几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的这个院子,说是个院子,其实就是围了一圈断断续续矮小的土墙,既没门楼子,也没门墩子。他家的院子和潘满仓家的院子还不同,潘满仓的院子有院墙,有门楼子,只是没有门框和门扇,还有两个门墩子哩。刚解放那几年,张虎娃家的日子过得也不错,村里多数人家都忙着翻修房子,盖院子哩。张虎娃的娘急着给虎娃找媳妇,东找找,西找找,媳妇找到了,也结婚了,但只翻修了三间新屋子,还没来得及收拾院子,就忙上了大跃进。这一忙,就再也没抽出时间。到了后来,虎娃和他娘也没心劲再折腾了。院子也就撂下了。这样的院子倒也出入方便,要出门跨过矮墙,从大豁口就出来了。要朝东走,就从东边的小豁口出去,如果朝西走,就从西边的豁口出去。村里像他这样的院子还有几家,所以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张虎娃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看,小矮墙上长出了墙头草,在春风里摇头晃脑地摆动着,一边的猪圈早就搁荒了。家里的粮食人都不够吃,喂个猪一年一年过去了,还是那么大一点点,人看了都心慌。队里的社员们也都在喊恓惶。今春上来了一次回销粮,就再也没消息了。他已经给公社社长说了几回,也没见动静。 张虎娃叹了口气出了院子,朝戏台跟前走。远远地就望见了戏台下已经聚拢着几个人,他故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不等他走到跟前,潘金禄、柳叶和张驴儿等人就撵到了他的跟前,急慌慌地问:“得是下放自留地哩?”张虎娃故意卖着关子,说:“你们想得倒美,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要求收自留地哩,谁敢下放自留地呀。”潘金禄急了,指着张虎娃说:“不是你刚才在村巷里喊叫说,下放自留地哩么?”张驴儿也附和着说:“就是的,我也听得真真的。就是你说的下放自留地哩,叫我们都到戏台跟前来。”张虎娃高兴地把手搭了个凉棚,望望蓝莹莹的天,红彤彤的太阳,放声笑着说:“这白天红日的,你们做梦哩吧。”几个人正说笑着,潘满仓也急冲冲地走过来了,看见他们几个人,问:“得是下放自留地哩?”几个人都看着张虎娃,在潘满仓面前,张虎娃可不能说笑,那是他从小就非常敬重的英雄好汉。张虎娃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报纸,是最新的《人民日报》,一声不响地递给了潘满仓。潘满仓一时没明白过来,潘金禄急忙从张虎娃的手上接过了报纸,一看,报纸上刊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再一看,报纸上说,五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通过了新宪法。潘金禄说:“新宪法肯定有修改的新精神,赶紧看看。”几个人急忙把报纸铺在地上,崛起了屁股,把脑袋挤在一起,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了地上的报纸。潘金禄带头喊叫起来,“快看快看,第七条明文规定,在保证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占绝对优势的条件下,人民公社社员可以经营少量的自留地或家庭副业,在牧区还可以有少量的自留畜。”潘满仓听了,也高兴了,说:“你们再看清白些。”几个人用手指头指着,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张虎娃说:“没错,我都看了几十遍咧,已经都背过了。它的意思就是说,允许农民有自己的自留地,可以经营家庭副业咧。” “新宪法说出了咱们的心里话,这一下咱们就可以明着种自留地,养家畜咧。”潘满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放下了千斤重担一样。 “对着哩,只要允许咱们干,咱们的好日子就不远咧。” 张驴儿着急了,催促着说:“那咱还等啥哩,赶紧干呀,我还等着生儿子哩。”老光棍张驴儿在汉王村偷偷地种地责任制以后,人一下子也变得勤快了。他不但把自己负责的地种好了,还帮着村里缺劳力的姚玉娥、王淑芬种责任地。玉娥和淑芬把生产队的奖励粮留下了,用钱给张驴儿付报酬。他们两家的男人在外面工作,有钱没劳力,张驴儿有力气种地,没钱。他们这么一交换,双方都得到了自己需要的钱和粮。日子好起来的张驴儿,收拾了自己的破房子。邻村有的人想把闺女嫁给汉王村的人。张驴儿也就娶了上马石的寡妇赵玉莲。不到一年光景,赵玉莲就给张驴儿怀上了娃,就等着生娃哩。他想叫自己的娃生出来后,能过上比自己更好的日子,正想甩开膀子大干哩。听说要下放自留地了,也可以搞家庭副业了,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高兴地跳了起来,喊叫说:“下放自留地喽--,下放自留地喽--。”村里有些懒洋洋才来开会的人,有些没精打采的人,听说要下放自留地了,可以搞家庭副业了,精神突然为之一振,随即就加快脚步,跑了过来,纷纷围拢在张虎娃跟前,叫他赶紧说说咋个弄法。张虎娃看着潘满仓的眼睛,说道:“我想是这,过去队里收了大家的自留地,现在都还给大家。”张驴儿一听,就急慌慌地问:“那过去没得的人咋办哩?”张虎娃说:“过去没有的,在生产队的地里划出一份就是咧。”这么一说,大家都高兴了。谁家过去的自留地在哪儿,多大的地块儿,大家的心里都清白着哩。有人就急忙叫着家里人,“走,快走,回去种咱的自留地去。” 不到半天,整个汉王村就把所有的自留地下放到了个人名下。有的地块里已经种上了冬麦,队里也决定,用了多少麦种个人认多少,用了多少化肥,也由个人认下。当下,就有人回家挖来了麦种,拿来了现钱,全交给了队里。说:“现时可给队里该交的钱也交上咧,该还上的麦种也还上咧。这地可就是我的咧,谁也不准耍赖。”张驴儿笑着说:“那可说不定,共产党的政策就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潘金禄挥着手说:“不会不会,这回是国家的宪法上写明了的,谁也改不了咧。”大伙儿信了潘金禄的话,都一蹦三尺高地回去忙自留地了。 天气并没有因为汉王村下放了自留地就转暖,天还是昨天的天,气温也还是昨天的气温,可汉王村不少的老少爷们妇女娃娃,都高高兴兴地跑到自留地去了。还没到锄草的季节,麦地里的杂草也没长起来,可人们都等不急了,就站在自留地边上,兴奋地看着地里的麦苗,就像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娃一样,看到刚刚冒出地面的杂草,立即伸出手去,毫不犹豫地连根给拔掉了。还有人掏出了不多的鸡粪送到地里,撒在麦地里,有的撒在了麦苗上,他们都要用手扑打到地面上,生怕把麦苗压坏了或 是叫鸡粪给嚑臭了似的。 这高兴地日子还没过几天哩,县上突然来了人。说是县农委主任,县委李书记听说汉王村把自留地下放了,十分生气,叫他们来纠正,立即收回到生产队里。闻讯的社员们,立即把县农委主任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张虎娃说:“国家的宪法都允许社员有自留地哩,蓝山县为啥不允许?” “县委已经学习了新宪法,认为自留地集体经营是对的,符合社会主义大方向,在中央没来新政策之前,还是由集体耕种。”农委主任急忙解释。 潘满仓上前几步,说道:“社员们经营自留地符合新宪法,汉王村把自留地下放给社员,也是按照宪法办事哩。县里叫你们来阻拦,是县里不对,如果不成的话,我和你们到县上说理去。”他的话音刚落,张驴儿就高声问道:“到底是国家的宪法大,还是你们县上的领导大?” 潘金禄也接着说道:“‘四人帮’都批判了两年咧,你们的流毒还没肃清哩。你们不按宪法办事,上是对抗中央,下违背了民意,这是完全错误的。”县农委主任半天说不上话,就后退了几步,大伙儿以为他要回去哩,就喊叫说赶紧回去给县上领导汇报去,叫他们好好学学新宪法,没想到,农委主任退了两步,却说:“县委李书记说了,凡是重新分了自留地的,就是复辟倒退,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坚决打击,轻的要拉到县上去参加学习班,严重的要定成反革命,判刑蹲局子。”潘满仓听了,气愤地喊道:“蹲局子就蹲局子,谁也不是没蹲过。”跟在旁边的老百姓喊叫说:“就是的,我们是吃糠咽菜长大的,又不是吓大的。”县里的工作组看看,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他们已经看出来了,问题就出在潘满仓的身上,就准备拉住潘满仓到县里去,他们刚抓住潘满仓唯一的右胳膊,跟前的乡亲们“哗啦”一下围了上来,几把就推开了县上来的工作组,把潘满仓围了起来,喊叫着说:“咋,要抓人哩得是,要抓就把我们一村人都抓去,反正在家里也都快饿死咧。到县上还有人管饭哩。”气得农委主任张了几次嘴巴,却没说出话来,愣怔了半天,对手下的几个一挥手,说:“走吧,县里管不了咧,叫省上来管吧。”几个人转身出村回去了。 看着县里的工作组走了,张驴儿几个紧张地问:“这可咋办哩,如果省上也不叫咱种自留地,咱的日子真没盼头咧。”潘满仓脑袋一扭,倔犟地说:“不管他,咱也自己种着。等省上人来咧再说。” 汉王村的人虽然种着自己名下的自留地,但心里老是觉得不踏实,好像偷了旁人的东西一样。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见到省上的人。汉王村下放自留地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章 汉王村的人又炸了锅。 不是汉王村出了事儿,而是中央出了事儿,传到了汉王村。中国的权威媒体《人民日报》刊出了一篇文章,名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本来,《人民日报》到了村里,谁也没在意。农民们已经对报刊上的批来斗去失去了热情,虽然看到了文章标题,谁也不懂它的重要性,也就没认真去看。直到过了好几天,秦汉雄却突然跑到队里,喊叫着要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翻来翻去,张虎娃说:“已经叫谁拿去卷了纸烟咧。”秦汉雄一听就火了,指头捣着张虎娃说:“你呀你呀,怎么不长脑子啊,这么重要的报纸都敢拿去卷烟。”说得张虎娃张大了嘴,用粗大的手指头抓挠着头,看着秦汉雄说:“咋啦,咋不长脑子咧,上头没说,我又不知道这张报纸有多重要?”秦汉雄说:“那么重要的文章,你竟然叫人拿去卷了纸烟,你说说你,还当支书哩,唉--”听秦汉雄这么一说,张虎娃真有些生气了。说:“我当支书咋啦,我又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秦汉雄也高了声,说:“你还没反党反社会主义呀,那么重要的一篇文章,你都叫人拿去卷了纸烟。”张虎娃见秦汉雄这么说,就更不把那篇文章当回事儿了,说:“一篇破文章,又不是中央文件,有啥了不起的。”听到秦汉雄和张虎娃嚷仗了,跟前的乡亲们也都来看热闹,秦汉雄也不管他理解不理解,急急地说:“赶紧找赶紧找,说不定塞到哪儿了。”张虎娃听了,也不说啥,赶紧和他满屋里找,从炕上的被褥里翻到了那张报纸,秦汉雄急忙扑过去,一把夺了来,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检验真理的标准是什么?这是早被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解决了的问题。但是这些年来,由于四人帮的破坏和他们控制下的舆论工具大量的歪曲宣传,把这个问题搞得混乱不堪。为了深入批判四人帮,肃清其流毒和影响,在这个问题上拨乱反正,十分必要。检验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实践。……” “哎哎哎,我说老秦啊,你在这里叽里呱啦地嘟囔啥哩,这上面都说了些啥?”张驴儿平日里也没多少事儿,就爱凑个热闹,见秦汉雄拿着报纸,像个宝贝似的,就上前问。秦汉雄其实已经在广播里听了这篇文章,大概内容他也都知道了,现在找到书面的,就是想认认真真地学习、研究一下。他感觉到,这篇文章的刊出不是一件简单事情,预示着中央的政策可能要出现大改变,而且不会是一般的改变。它会改变中国,改变中国的每一个人。想到这里,他对张驴儿和跟前的乡亲们说:“这是一篇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文章。”他见跟前的人都睁大着眼睛,不理解地看着他,才突然发现跟前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都没多少文化,也理解不了这么深奥的理论问题。想了想,说:“就是说,啥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实践。”跟前的乡亲们还是理解不了,他就用更通俗的语言说:“这么说吧,我们干的事情,到底是干对了还是干错了,谁来检验呢,只能用实际效果来检验。”张驴儿急了,说:“秦老头,你能不能说得清白些,你那鬼话,咋就听不明白哩?”对张驴儿这种无理的态度,秦汉雄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地笑了,说:“好好好,我就再说得明白些。就是说上头不叫农民有自留地,不准农民养鸡、种树等等这些事情,到底对还是不对,这得看农民的实际生活怎么样,农民的生活好了,饭吃得饱,吃得好,衣裳穿的好,手里有钱花,就说明这个事儿干对头了,这就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老秦啊,照你这么说。这几年打着农业学大寨的旗号,搞的这些东西都不是真理咧?”谁也没注意潘满仓啥时候也站在了大伙儿的跟前,他虽然早就不当村支书了,还因为反对农业学大寨那一套,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可在汉王村人的眼里,他还是过去那个潘满仓。他一直觉得现在搞的农业学大寨,根本就不是学真正的大寨。 秦汉雄高兴地看着潘满仓,说:“这还得看搞的这些事儿,是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还是降低了农民的生活水平,如果提高了,农民的生活好了,就说明是对了,也就是真理了;如果农民的生活水平降低了,那肯定就不是真理了。” 潘金生也急忙问:“如果不是真理的话,得是要改正哩?”秦汉雄说:“当然得改正,共产党人是知错必改的政党,有了错误就应该改正嘛。”柳继忠从人群后面挤了过来,急急地说:“咱们现在的这些政策,都是毛主席在世的时候定下的。华主席都说了,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你们现在要改这个,要改那个,那是反对中央,反对华主席哩,那是要判反革命罪哩。”他从监狱里放出来后,头上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在村里不声不响地生活了几年,开始还有些孤独,打倒“四人帮”以后,这两年也慢慢地融入到群众中了。他仍然和过去一样,还是爱管集体的事情,只是比过去谨慎得多了。潘金禄也来了,他拦住了柳继忠的话头,说:“还反革命哩,你也不看看,这些年光咱们汉王村已经多少反革命了,可老百姓的日子还不照样过得苦巴巴的。”潘金生说:“苦是苦,但苦得革命,我们就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张驴儿听了,不乐意地指着潘金生说:“你这个闷怂,连个瞎好都分不清白。你得是吃草长大的,人不是牲口,人是要吃饭的,不是吃草的。”潘金生气愤地说:“你才是吃草长大的。”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扑到跟前,扭打在了一起,旁边的人有的喊叫着拉架,其实是在凑热闹,有的跟着吆喝,有的站着看热闹,还有的跟着打了起来,秦汉雄、潘满仓和潘金禄几个急忙上前拉架,把这个拉起来了,那个又掺和进去了。最后,还是潘满仓吼叫了一声,“住手--,都住手--。”一伙打架的才住了手,潘满仓挥着右手,说:“得是稀糊汤喝得肋子疼哩,整天喝着稀溜溜的光糊汤,劲还大的不成。有啥话不能好好说?话还没说上三句就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话说得真真儿的。实践是啥,就是咱现在过的这日月,屁沟子整天露在外头,饿的前胸贴着后背,难道这日月就好?毛主席也是想叫咱老百姓过上好日月哩,不然他领着咱们闹革命做啥哩。刚解放那阵儿,日月过得多好,哪家不吃粘面蒸馍,不盖几间大瓦房?如今,咱的日月过烂包咧,说明前边的事情没弄好,没弄好咱重来就是了。要我说,还是那个时候的政策好。”秦汉雄听着潘满仓的话,心下对他更佩服了。佩服他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么大胆的话。他也对跟前的乡亲们说:“老潘说得对,真理标准的问题,对咱农民来说,其实就是一句话,啥政策能叫农民过上好日子,啥就是真理。”旁边的人都跟着说:“对着哩对着哩。” “毛主席说的话,就是真理。他说叫咱咋办,咱就应该咋干。虽然他现在不在了,但他说的话,我们还得听。”柳继孝还是抱住过去的老思想不放。潘金禄拦住了柳继孝的话头,说:“也不见得毛主席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如果他老人家说对了,我们当然照他说的办,如果他说错了,我们还是要看能不能办哩。”潘金生听了,就高声喊道:“毛主席说的还能有错,二哥,你得是看毛主席把你打成了反革命,你对毛主席有意见哩。”潘金禄辩解说:“我对毛主席啥意见也没有,我从小就跟着毛主席闹革命,毛主席说叫干啥我就干啥,从来没有犹豫过。但你看看现在,咱们的日子都过成啥咧,这能说毛主席啥事都对,啥话都对吗?”柳继孝说:“咋不对咧,毛主席说的话,字字是真理,句句闪金光,一句能顶一万句。”潘满仓用烟袋捣着柳继孝说:“你呀你呀,都到现在咧,把林彪四人帮都批判了这么多年了,你咋还是林彪的那一套。” 旁边的柳继孝不愿意和潘满仓理论,跟前的几个也是不停 地摇着头,无声地抗议着潘满仓和秦汉雄的说法。谁也说不清谁的对,谁也弄不清真理的标准是啥意思。 农民的文化都不高,说说日常的琐碎事情,道理都清白,谁都知道啥事情该咋办,可说到了深奥的理论问题,就谁也说不清白,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他们的心里都清白,这个问题是个大问题,牵扯到后面的政策哩。谁都想知道后面的政策会咋变,就都想把真理的标准问题弄清白。所以,只要有时间,汉王村的人们就聚集在戏楼跟前的龙头树下,争论着真理的标准问题。 争论来争论去,在汉王村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观点,一部分人说中央和上面定下的政策是真理,另一种说老百姓的日月状况是真理。两种观点就形成了两个阵营,到了一块就尖锐地争论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秦汉雄觉得这是个大事情,报纸上也在激烈的争论着。可光看报纸,用理论问题解决不了汉王村的争执。他找到了潘满仓和张虎娃商量,想找几个人给大家讲一讲真理的标准问题。潘满仓也觉得很有必要,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由秦汉雄、潘满仓和候鹏飞分别给大家讲一讲,候鹏飞从哲学的角度讲,秦汉雄说他从中国革命的角度讲,潘满仓说他从汉王村的过去和现在讲。说好了,才发现张虎娃也应该讲一讲,张虎娃说:“我讲啥呀,讲革命没老秦的资格深,说理论没候校长的文化深,说感受没满仓叔的经历多。我就不说咧。” 秦汉雄说:“是这,虎娃你是支书,给咱主持会,我们三个讲完了,你给咱总结一下,把大家的思想朝真理这边引引。” “能成能成,就这么说定咧。”三个人商量好三天后开群众大会。 当大伙儿集中到队里的时候,说到真理标准的问题,争吵得更热闹了。连过去很少说这个问题的妇女们,也加入到了争论的行列,有的家庭出现了两种意见,女人赞成实践是标准,男人却赞成领导讲话是标准,男人女人们争论得成了一锅粥,张虎娃高声喊叫着制止了他们的争论,说:“开会咧,关于真理的标准问题,咱们已经都争论了好长时间咧。谁也说服不了谁,咱们今天请老秦、满仓叔和候校长给咱们讲一讲,说说他们的理解和感受,然后大家再讨论。”还不等秦汉雄开口说话,下面的柳继孝就喊了起来:“不行,看看你叫的这三个都是些啥人,都是现行反革命和右派分子,他们能代表贫下中农说话吗?”底下的几个人一听,就跟着喊叫起来。“喊叫啥哩,你不也是反革命嘛。” “就是的就是的。” 张虎娃一看,就站起来说道:“你们不少吵,也不要闹,咱们今天本来就是讨论会,谁都可以说,谁都可以讲,有啥想法都可以讲。继孝叔,你要有啥想法,也可以给我们大伙儿说说,你是现在说还是等一会儿再说?”张虎娃的几句话把柳继孝将住了,他愣愣地说:“叫他们先说,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说个啥。”张虎娃知道柳继孝也讲不出个啥,就回头对秦汉雄说:“老秦,还是你先说吧。”秦汉雄就高着声儿讲说起来。他讲了中国共产党是咋成立的,刚开始革命为啥失败了,毛主席是如何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中国革命闹了几十年,为啥子孙中山闹不成,共产国际派来的王明闹不成,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等人为啥闹不成,他们这些人不管中国的实际情况,就知道跟着外国学。毛主席为啥就闹成了?关键是,毛主席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性真理,和中国革命的特殊性结合起来了,找到了符合中国实际的革命道路。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对不对哩,是不是真理哩,要看实践,革命成功了,实践检验对头,说明毛主席找到的道路是真理。我们现在进行的社会主义建设也一样啊,完完全全照搬苏联的条条框框,肯定是不成的,必须和中国的实际相符合。这些年来,有的人忘记了检验真理的标准,制定的政策脱离了中国的实际,从实践效果上看,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成了,有的过不下去了,说明经过检验,政策是不对的。”秦汉雄刚讲到这里,下面就有人喊叫起来了。“反革命反革命,他反对中央的现行政策哩。”旁边立即就有了反对的声音。“啥反革命啊,人家说的对着哩。中国革命不是毛主席领导咱闹成的吗?”柳继孝喊叫说:“咋,革命是毛主席闹成的,难道现在的政策不是毛主席定下的?”潘满仓站起来,说:“是毛主席定下的,没错,毛主席定的政策很多,为啥有的叫执行,有的就不叫执行。”潘金生问:“哎满仓叔,你可要说清白哩,毛主席制定的啥政策没叫执行?”潘满仓说:“毛主席制定的农业六十条,里面允许农民有自留地,提倡农民搞家庭副业,提倡农民自产的东西上集市交易,这就没落实。”潘金生转过身去,看着柳继孝说:“得是有这政策哩?”柳继孝无言地点着头,默认了。潘满仓说:“远的咱也说不了,就说解放后吧,刚开始把地分给农民,一家一户的种,家家都有余粮,户户都有活钱。那时候,咱一天吃的啥,白米白面白蒸馍,穿的也不差,谁家一年不置办几身新衣裳,再穷的人家,过年也给老人和娃置办一身新衣裳哩。那时的日子过得多舒心啊!”几个中老年人不住地点着头。“可自从大跃进开始,咱们的日子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弄得吃的没吃的,穿的没穿的。人还是汉王村的人,地还是汉王村的地,这恓恓惶惶的日子,说明了啥,为啥汉王村的地过去能长庄稼,现在就长不出庄稼了?汉王村的人过去会种庄稼,现在不会种庄稼了?乡亲们,你们说这到底是为啥呀?”潘满仓的话刚落地,满村的人都议论开了。有的说:“为啥,上头的政策不对头啊。”有的说:“农民不专心种地,整天呼隆过来呼隆过去,地里能自己给你长出庄稼来?”反对的人说这些人的说法不对,观点不同的双方就高喉咙大嗓门地争吵了起来,有的还站起来,互相指责着骂了起来。张虎娃“咚咚咚”地拍着桌子,叫他们坐下说话,几个人才坐了下去,嘴里还在争吵着。 张虎娃觉得这样争吵下去,谁也说服不了谁,还会打起来,就又拍着桌子,制止了社员们。请候鹏飞讲一讲。候鹏飞习惯性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说:“关于这个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问题,正像文章里说的,早就是已经解决了的问题。那为啥现在还要再讲哩,就是这些年来,好多人已经忘了实践这个标准,或者说不用实践来检验了,离开了实践标准,出问题是正常的,不出问题那才叫怪事情哩。”社员们听候鹏飞说这话,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候鹏飞没笑,继续说道:“解放前,咱村的张尚文,也就是虎娃支书他爹,偷偷地给了我两本书,都是毛主席的书,一本是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就是对当时的社会上各个层次的人群进行了分析,那分析可真是入木三分哪,就像马克思分析资本家的剩余价值一样。还有一本书,叫论持久战,是写抗日战争既不会很快取胜,也不会亡国。从那时候起,我就坚信,这天下肯定是毛主席的天下。我对毛主席佩服得五体投地呀!我也知道,毛主席是想叫老百姓过好日子哩,所以,他看到老百姓的日子好了,他也高兴。但他不知道,他看到的都是人家提前弄好的,哄他哩。咱就说这共产主义吧,你说好不好,一百个人都会说一百个好。但这样的好日子会不会那么快就能建设好,我看不可能。乡亲们想想,猪下崽崽马下驹,人怀娃娃十个月,是不是也得有个过程哩?咱们在地里种一料庄稼,也得有半年过程吧,把种子种到地里没几个月功夫,哪能收获到粮食?这些年来,搞的这些政策,不管是从唯物主义看,还是从历史唯物主义讲,都是不对的。但这明明不对的东西,有人就偏偏说这是对的,这才会引起全国的真理标准讨论。” 几个人讲完了,会场里还是争执得放不下,张虎娃总结说:“老秦、满仓叔、候校长从不同的角度谈了自己的看法,其实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老百姓的日子才是检验政策的唯一标准,凡是实践检验是正确的东西,我们就要坚持,凡是实践检验是不对的东西,我们就是要坚决地反对。” 激烈的真理标准讨论,在汉王村先后持续了几个月。从烈日炎炎的夏天争论到满山红叶的秋天,又争论到了白雪皑皑的冬天。始终都没个一致的结论。但这场争论打开了人们禁锢了多年的思想,人们发现,可以放开说话了,即就是说错了,也不要紧,再也没人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了。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汉王村大山、房屋和土地都埋在了严严实实的雪底下。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让搞家庭副业,男人们有的在家里喝烧酒,有的睡大觉。潘金禄和一般的农民不一样,他既不喝酒,也不睡觉,他从候鹏飞的家里翻出了一些历史方面的书,捧在手里,一页一页地啃了起来。只有一刻也闲不住的潘满仓,在家里打着草鞋。 一群娃娃突然跑进了潘满仓的院子,高声喊叫着说:“金叶回来咧--,金叶回来咧--。” 斜躺在炕上的潘金禄愣住了,看着旁边的王霞,眼睛里满是疑问;正在堂屋里打草鞋的潘满仓,停住了右手,放下了帮忙的双脚,愣愣地看着挤在门口的一群娃。这时,门口传来了一声脆脆男童的喊声:“爷爷--,爷爷--我回来了--”。喊叫声刚落,一个半大子小娃从门外跑着进来了。潘满仓用粗糙的手背擦擦眼睛,果然是个熟悉又不认识的娃,正要问话哩,何文斌和金叶从外面进来了。 屋里的几个人一听,都涌到了门口,王霞跑过去接过了金叶手里的小提包,说:“金叶你可回来咧。”金叶哭喊了一声“二嫂--”,就抱住了王霞。闻讯出来的樱桃也拉住了金叶的手,眼里滚动着泪花,说:“你们可回来咧,家里人成天熬煎着哩。”何文斌好像高兴地样子,说:“哭啥哩,咱们回来了,应该高兴才对嘛。”潘满仓的眼里也涌动着少有的泪花,但他强忍着,始终没叫眼泪滚出来。几个侄子、侄女们都跑了出来,这个叫姑姑,那个叫姑夫,忙得金叶从提回来的提包里,掏出了水果糖,给这递几个,给那个塞。何文斌也从包里拿出了“大前门”烟,给潘满仓、潘金禄和潘金福散发着。 这叫汉王村的人都吃了一惊。人们都挤到潘满仓的院子里,争相看着过去熟悉的几个人。几年没见,何文斌明显地比记忆里的老了不少,本来就不胖的身子显得更消瘦了,脸也比过去长了,眼睛就更大了,但比过去有神了。他不停地给进来的男人让着北京的“大前门”,金叶给妇女和娃娃们散发着水果糖。金叶的人也瘦了,再也看不到过去那叫姑娘媳妇们羡慕的乌黑头发了,圆脸也变成了瓜子脸,只是穿戴的衣裳比过去齐整些,布料的质地也比村里的粗布高档些。挤在院子里的男人女人们,一边接着他们递过来的纸烟和糖果,一边亲切地问她,这些年都跑到哪里去咧。潘满仓坐在自家的屋檐底下,嘴里噙着旱烟锅子,烟早就抽完了,他也忘了装,一双滚动着泪花的眼睛,一会儿看看何文斌,一会儿又看看金叶,一副慈祥又幸福的模样。潘金禄手里拉着金叶的儿子何涛,问:“知道我是谁吗?”六岁多的何涛一边看着潘金禄,一边摇着头,脆生生地说:“不知道。”潘金禄用用摸着何涛的脸蛋儿,正要告诉他自己是谁,旁边有人等不及了,说:“看这娃也,连你二舅都不认识咧。”何涛听了,偏着小脑袋,定定地看着潘金禄,脆生生的问:“您就是二舅?”潘金禄点着头说:“是啊。”何涛又问:“您像我这么大,就当了解放军,打过蒋介石,还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潘金禄说:“对呀。”何涛听了,急忙撂起了他的衣襟,说:“叫我看看你的伤口,长好了没?”潘金禄高兴地笑着,说:“早就长好咧。”何涛立即抱住潘金禄的胳膊说:“您快给我讲讲打鬼子的故事吧。”潘金禄笑着说:“好好好,我一定给你讲打鬼子的故事。不过现在不成,你看,院子里这么多人,他们不是也听见了吗,等啥时候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我再讲给你听。”何涛有些不满地看着院子的人,听话地钻在了潘金禄的怀里。这个小何涛,出去才三年多的功夫,说话和村里的娃娃都不一样了,把我(娥)说成我,把你说成您,这叫潘金禄十分高兴,把何涛抱在怀里,耳朵听何文斌讲说着北京的事情。 张驴儿拉住何文斌的胳膊,说:“文斌呀,你不是在天安门事件中被抓了吗,听说你成了反革命咧。咋这么快就回来咧?” 不等何文斌说话,金叶就高声说道:“谁说文斌是反革命?你还不知道吧,北京已经给天安门事件平反了,说在天安门广场上纪念周总理是革命行动哩。”旁边就有人拉住金叶的手,问:“这几年你在北京是咋过来的,说说北京是个啥样子,华主席住的啥房子?。”不等金叶说话,潘金禄就高着声儿说:“好咧好咧,还是先叫文斌给咱们说说北京的形势吧。”院子里的人都跟着喊叫说,就是的就是的,快说说北京的形势。 何文斌站在院子中间,高着声儿说道:“北京热闹得很,每天有几十万人到北京上访,中央组织部门口挤满了人,都是要求平反的。听说,十年文化大革命,全国制造了很多冤案,我听说有的一个案子就冤枉了几十万人。我还听说,全国被打成反革命的有几千万人哩。这些都可能要平反昭雪哩。” 秦汉雄听了,急忙挤到何文斌跟前,问:“听没听说,彭德怀的案子是不是也要平反哩?”何文斌疑惑地摇着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秦汉雄听了,一下子像泻了气的皮球,回身坐在了自己的凳子上,从怀里掏出了旧报纸和烟丝,卷起了烟卷儿。何文斌和金叶被村里的乡亲们挤在中间,这个问这,那个问那,忙得他俩一会儿说北京的模样,一会儿说北京人的吃食,一会儿又说北京人的穿戴。满院子的人都忙着想知道北京。等听说的差不多了,天也黑下来了,才说说笑笑地回去了。 第三章 谁也没想到,何文斌刚回来没几天,人们都忙着准备过年哩。一辆黑色的“红旗”小轿车,屁股冒着白雪烟雾,如一叶小舟一样,漂摇着向汉王村开来了。进村后,一路打听着秦汉雄,找到了潘满仓的院子里。当时,秦汉雄正在和潘满仓谝闲传哩,潘家的大大小小都在忙着扫灰除尘。要过年了,当地俗话说:“有钱没钱,干干净净过年。”所以,到了年关,不管是穷人家还是富裕人家,都要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樱桃、王霞和孙子孙女们高高兴兴地哼唱着歌儿,扫房梁的,扫楼枕的,刷墙的,擦家具的,连平时很少说话的金福,嘴里也哼哼唧唧唱着词儿:“办了三尸神,天下太平人。感谢灶王爷,叫咱除灰尘。”屋里屋外的人听他唱着怪怪的调儿,还把词儿也唱错了,都哈哈地笑了,金福倒也不在乎,谁也不管,照样独自擦着他的牛拽子。他的闺女立莹说他,“爹,你唱错咧。不是叫咱除灰尘,是救了咱凡人。”金福抬起头,看着自己的闺女,慈祥地笑了一下,又哼着歌儿擦他的牛拽子了。气得立莹一拍小腿,气呼呼地擦她的柜子去了。过年除尘的习俗来至远古,相传,玉皇大帝为了掌握人间的情况,专门派三尸神到人间视察情况。到了年跟前,三尸神回去向玉皇大帝汇报的时候,为了表功,说人间十分粗野,经常有打架闹仗的,骂人更是家常便饭,连你玉皇大帝人们也随口就骂哩。玉皇大帝听了,勃然大怒,他叫三尸神再去查看,把骂他的人名都写在墙上或房梁上,到了年三十,他要派出天将天兵挨家挨户地抓人。心善的灶王爷知道后,就给人间捎话,叫大家在年关前都要打扫卫生,清除墙上、房梁上的人名。人们为了防住三尸神,就在年关前把屋里屋外的旮旮旯旯都清扫的干干净净。秦汉雄听了,笑笑,说,不管咋说,有这个传说也挺好,督促人们把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好过年。他也没啥可打扫的,想回家过年,上面又不准,他就找潘满仓谝闲传来了。刚好,潘满仓一只胳膊,虽然平常的生活自理没问题,但干活还是比不上四肢健全的人。就借此机会,坐在院子里,和秦汉雄喝着茶水,说着闲话。这时,门外一阵汽车的响声过后,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中年人,穿一身灰色的中山服,不高的个头,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急冲冲下了车,看看潘满仓的院楼门,愣怔了一下,觉得没有大门的楼门子挺怪的。走进楼门洞子。问:“请问,秦汉雄同志是不是在这?”秦汉雄当时背对着门,潘满仓面向着门,看见有人进来,还穿着干部服,就急忙站了起来。问:“同志,您找谁?”胖“眼镜”又说:“我找秦汉雄。”潘满仓朝秦汉雄挥挥右手,说:“老秦,找你的。该不是--。”这当儿,秦汉雄转过了身子,看着门口的人,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愣怔了一会儿,就“呼”地一下,几步跨到胖“眼镜”跟前,突然叫了一声:“顾秘书长啊,你咋才来啊,我的头发都等白啦。” 被秦汉雄称着顾秘书长的人,也激动了,抱住秦汉雄,哭泣着说:“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您。”两个人突然抱住就哭了起来,惹得潘满仓也有些伤感,有些想哭,屋里打扫卫生的人也都跑了出来,看着两个老男人抱在一起,哭成那个样子,心里都酸酸的。 哭过了一阵,秦汉雄像才想起啥一样,急忙把顾秘书长拉到潘满仓跟前,说:“顾秘书长,这是老潘,潘满仓,大名鼎鼎,打过日本鬼子,他的那只胳膊就是叫日本人的东洋大刀砍掉的。他是全国劳模,毛主席接见了几次哩。这十几年,如果没有老潘一家人照顾,你就见不到我了。”又对潘满仓说:“这是北京市委原来的秘书长顾良同志,是个大理论家。”潘满仓急忙拉住顾秘书长的手,说:“别听他胡吹咧。我头上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哩。”他这么一说,顾秘书长才看到他的头上光溜溜的,一根头发都没长,在冬天刺骨的白光里闪着亮光,想笑却不敢笑,就忍住了。说:“谢谢,谢谢您这么多年照顾秦书记。”潘满仓高兴地用一只手拍着秦汉雄的肩膀说:“哎呀老秦啊,看样子你该回去当你的书记咧。”秦汉雄惋惜地说:“唉,可惜啊,我为党和人民工作的最好年龄已经过去了。回去恐怕也该退休了。”说着,抓过了一个板凳叫顾秘书长坐了,拉住他的手,叫赶紧给他说说北京的情况。潘满仓转身安排做饭。 说是最好的饭,其实也没啥。还是土豆丝、土豆片,萝卜疙瘩,豆腐、白菜粉条,还有一瓶潘金寿十几年前拿回来的秦川大曲酒,几个男人围坐在桌子前,秦汉雄、顾秘书长、司机、潘满仓、潘金禄,叫潘金福来一块喝上几杯,他不来。秦汉雄把立志和立强叫来了,两个娃不喝酒,但看到大人高兴,他们两个也跟着兴奋。几个人一高兴,一瓶酒很快就完了。潘金禄赶紧叫儿子立强到邻居家去借酒,跑了一圈,也没借到。秦汉雄知道了,说:“金禄,你鬼儿子,这就太见外了。把你爸藏了十几年的老酒喝了,我这心里啥都有了,你就是现在给咱舀上一瓢凉水,我喝着,心里也是甜的,我也会醉的。”说着,他拉住潘满仓的右手,眼里含着泪花,说:“老弟啊,你是我秦汉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就是死了,我也会把你记在脑子里。”潘满仓被秦汉雄的情绪感染着,说:“老哥啊,组织给你平了反,我真为你高兴啊。”秦汉雄像个热情的青年一样,拉住潘满仓的手不放,不停地拍打着说:“你还记得不,我刚到汉王村那天,张虎娃那小子,真的把我安排到饲养室去蹲牛棚,我当时看着屋里飞舞的苍蝇、臭虫和牛猛子,牛粪、牛尿的臭味熏得我喘不上气,说真的,我当时自杀的想法都有了。幸亏你及时赶来了,把我从饲养室拉出来了。”潘满仓诚恳地说:“虎娃人年轻,当时刚当上队长时间不长,工作也没经验,人家叫他咋干,他就咋干。你千万不要见怪,他绝对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秦汉雄把身子朝潘满仓的跟前倾着,说:“我从来也没怪过虎娃,他是个实诚人,你们都是实诚人。这十几年,汉王村的人对我那是没啥说的,特别是你们一家啊,真的,如果不是你们这么照顾,我真的坚持不到今天呀!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啊!”说着,秦汉雄凄然落泪,他拉住潘满仓的手,说:“老弟啊,我要走了,走之前,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潘满仓抹着眼里的泪水,说:“你说,我一定答应。”秦汉雄说:“我要带走立志和立强,我要把他俩带到北京去,愿意上学就上学,愿意当兵就当兵。你的孙子就是我的孙子,我一定会比照顾我孙子还要好,你愿意不?”一屋子的人,谁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连在座的顾秘书长、潘金禄都没想到,其他人就更觉得意外了。坐在里屋的樱桃听了,急忙跑到堂屋,说:“秦伯,娃太小,又不懂啥,到你那里给你丢人现眼的。”秦汉雄看着樱桃,说:“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娃还是你的娃,不管他将来干啥,都是你的娃,他也会回来看你们的。我是想带他们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世事,对娃将来有好处,叫娃的日子过得好一些。金禄你的意思哩?”潘金禄看了一眼王霞,见王霞没反对,就说:“我没啥意见,只要你不怕麻烦。”秦汉雄坚定地挥舞着胳膊说:“不麻烦。我麻烦了你们十几年,而且是我最可怜的时候,知恩必报,这是我做人的原则。老弟,你的意见哩?”潘满仓看看屋子,金福不在,樱桃的态度是不想叫走,金禄和王霞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就说:“我没啥,只要你悦意带。”秦汉雄高兴地一拍大腿,说:“那好,问问两个孙子,看看他们的意见。”潘金禄把立志和立强叫了过来,把事情给他们一说,两个高兴地跳了起来,说:“悦意悦意。”秦汉雄说:“你们是愿意上大学念书还是愿意当兵。”立志和立强脱口说道:“我要当解放军。”秦汉雄高兴地说:“好,那就这么定了,到北京当兵去。” 几个人坐着说着,一直说到了半夜,秦汉雄才领着 顾秘书长回饲养室睡觉去了,他说,要在饲养室睡最后一晚,明天天亮就走。 第二天一大早,秦汉雄挨家挨户打招呼,感谢乡亲们的照顾。大家听说老秦要走,都有些舍不得,纷纷拿出家里的土特产,叫他带到北京去。秦汉雄眼里滚动着泪花,嘴里说着谢谢,郑重其事地这家拿上一个核桃,那家拿上一个大枣,有的拿的柿饼,有的拿着豆腐干。送行的人越来越多,都涌到了村口上,在村口的毛主席像前,秦汉雄恭恭敬敬地向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告了别。然后拉拉这个的手,摸摸那个的肩,不停地擦着眼里涌动的泪水。直送到312国道上一里路了,秦汉雄才拦住了村里人,给大家鞠躬致谢,一手拉着立志,一手拉着立强,哭着上了车。司机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慢慢地发动了汽车。车开动了,秦汉雄扭过头来,在后窗里不停挥着手。 秦汉雄走了,人们在为他高兴又舍不得的复杂心情中迎来了年三十。按照往年的惯例,潘满仓把金福一家、何文斌一家都叫到了金禄家里,把一年来舍不得吃的都拿了出来,核桃、花生、柿饼、松籽、油饼、面叶、苹果、水果糖等,摆在堂屋的桌子上,任凭大人娃娃们拿着吃。樱桃、王霞、金叶带着几个闺女在锅屋做年夜饭。 趁着年夜饭还没做好的功夫,潘满仓拿着香和火纸,领着金福、金禄和孙子到了坟园,给潘有财、潘吴氏上坟,又叫儿孙们去给杏花上了坟。想起过去的日子,潘满仓不免又感叹了一番。 回到家里,饭都做好了。潘满仓先在堂屋的柜盖上,给潘家的先人们烧香磕头,敬献了饭菜,点上了长明灯。然后在屋里的四角点上红蜡烛,把屋里照得暖融融的。又叫金禄给几个娃弄了个小桌子,把菜做好了,先给娃们的小桌上上菜,几个娃你喊我叫,你争我抢,一会儿抢着吃菜,一会儿男娃娃又跑出去放炮,大人们显得比平时宽容了许多,任凭几个娃打闹,倒也显得热闹。潘满仓看着孙子辈的人多,就把立莹、立美叫到了大桌子上,和大人们坐在八仙桌上。一家人慢悠悠地吃着菜,樱桃和王霞不停地给潘满仓的小碗里加菜,两个媳妇到了一起,比着孝敬老公公,这叫潘满仓的心里很是受用,喜滋滋笑眯眯地谦让着,金禄和金叶、何文斌则不停地给他敬酒,每次他都高兴地端起来,美滋滋地喝上一小口。只有金福坐在桌子上,闷头吃菜,啥也不管。吃了一阵,潘满仓端起酒杯说:“是这,瞎好也一年咧。这一年咱们家也还不错。老大家里几个娃都大咧,日子慢慢就好起来咧。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过得去咧。老二家哩,立强、立美都大了懂事咧,也都不用大人操心咧,立柱和立凤也用不了几年,就大咧。老秦平反咧,看样子,老二的事情也快平反咧,你们就等着好消息吧。文斌和金叶也回来咧,也算是苦尽甘来,以后也会好起来的。我看这局势,今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事喊叫的不那么紧了,以后的政策恐怕会松泛些。我说这话的意思哩,是希望你们每家把自己的日子都谋划一下。只要你们的日子过好咧,我就是去见了你娘,也好说咧,你娘也就放心咧。”一家人一边说着,一边喝着吃着,一顿年夜饭,慢腾腾地吃了两个多小时。 吃罢了年夜饭,大人们忙着收拾大桌子、小桌子,孙子们就围了过来,个个叫着要给爷爷拜年。潘满仓也知道,娃娃都在操心着压岁钱哩,其实,他也早就准备好了。他拿出了红包,每个里面都装有五毛钱,孙子孙女们从大到小,依次给他磕头,他给红包。到了金叶的娃何涛时,何涛刚伸出手,见金叶在瞪他,就把手缩了回去,撅着嘴说:“我妈不叫我要。” 潘满仓拉住何涛的手说:“你妈不叫你要,你就不要啦,这是爷爷给你的呀!”不等他的话说完,立柱抢上前去,从潘满仓的手里抢了过去。潘金禄看见了,过去抓住了立柱的小手,说:“这是爷爷给弟弟的,一人一个,你咋能多占哩。”夺下了红包,递给了潘满仓。潘满仓把红包塞到了何涛的小兜里,抱在怀里,把几个孙子叫到一起,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老天爷为了叫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每到大年三十晚上,就把天门打开,用手里的魔杖把人们院子里的石头、木头、砖块都变成金子和银子。但是,有一条规矩人们必须遵守,就是谁都不能贪心,不是自家的东西,虽然也能变成金银,但会害了自己。李家庄有俩个兄弟,老大叫狗崽,老二叫狗蛋。老大为人尖酸刻薄,爱财如命;老二心地善良,为人忠厚。有一年的年三十晚上,老大为了得到更多的金银,趁着天黑,把村里的磨盘和路边的大石头弄到了自家院里。到了半夜,院里的东西果然都变成了金银财宝。老大高兴极了,把磨盘和石头都弄到了自己家里。高兴的老大一会儿摸摸大石头,一会儿又摸摸磨盘。他忘记了人不能贪心,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的规矩。第二天早上,太阳一出来,金银财宝放出的万丈霞光刺瞎了老大的双眼,老大成了瞎子,屋里的金银也变成了原来的大石头和磨盘。而老二,把自己院里变出来的金银拿出来,救济了穷人。他自己的日子也越来越好咧。 “爷爷,你给我们讲这故事是啥意思?” 潘满仓说:“爷爷是想告诉你们一个做人的道理,是咱的东西咱拿上,不是咱的东西,就是再金贵,咱说啥也不能要,拿了就会召祸哩。”看到孙子们点着头,他慈爱地一个个地摸着他们的头,重复着说:“你们一定要记住,好东西要自己通过劳动来挣,旁人的东西再好,咱也不能要。” 过了春节,从蓝山传来了好消息,潘金禄的案子平反了。地委组织部把他叫去,谈了话,说彭德怀的案子是冤案,中央已经平反,遗体也移到了八宝山。他的冤案是因彭德怀的冤案而起的,自然也就平反昭雪了。组织已经恢复他的正县级干部职务,补发这些年应得的工资,叫他暂时先在地委组织部帮忙,主要是调查处理“文革”造成的冤假错案。潘金禄给家里捎了个话,就投入到工作当中去了。 时间不长,又从蓝山传来了好消息,中央对过去错订的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分别予以平反,之前有工作的都恢复原来的工作和职务,补发应该发给的工资。就这样,候鹏飞的右派帽子摘掉了,还补发了工资。候家大院也还给了他。 随后,潘满仓的反革命帽子也摘掉了,恢复了他的党籍。 村里只有柳继孝的头上还戴着个“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他的案子是个别形成的。见旁人都平了反,柳继孝着了急,他到蓝山县跑了好几趟,反复诉说,最后也给他摘掉了“反革命”帽子。 第四章 第四章 土改以后,汉王村的人很快就走上了富裕路。 村里原来最好的地,一年的收成不过二百来斤。土改以后,虽然各家各户的产量都不一样,有的可能还高产低报,但亩产普遍都在三百多斤以上,给国家上缴的公粮一亩地只有三十五斤,剩下的全是农民自己的了。比起旧社会,那家都能收个几百斤粮食,人口多的家庭还有上千斤的哩。 短短两年时间,家家户户都能吃饱肚子了,人们再也不用为吃饭穿衣发愁了。 有了土地的人们,把土地看得像宝贝一样,有的把地种完了,也没啥干的,但就是喜欢坐在自己的地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庄稼“叭咯叭咯”拔节伸长,心里洋溢着无法说出的激动。潘满仓也是这样的庄稼人,这不,坡地上的洋芋下了种,地里也没啥可干的。但他还是天不亮就起来了,朝川道里自家的麦地里走。远处墨绿色的山峦,在黎明中慢慢地变清晰了,汉王村的多数人也都起来了,有的提尿罐,有的端尿盆,急急忙忙地钻进了自己的茅房,有的人家打开了自己的猪圈,刚醒来的公猪母猪大猪小猪们,撒开了四蹄,在猪圈里撒着欢儿;有的人家放开了鸡笼,飞出了鸡笼的公鸡母鸡花花鸡,“扑楞楞”煽动着翅膀,大呼小叫地四处奔散;有的人已经挑起了水桶,到村里的水井担水了。 整个汉王村一派生机勃勃地景象。潘满仓看着,脸上高兴地笑着,嘴里噙着烟袋,来到自家的地畔,看着黑呼呼地土地上,绿油油地麦苗已经都一匝多高了。 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一道道红光照射着青绿的麦苗,麦苗的边缘散射着一圈红红的光芒,清晨的露珠儿静悄悄地伏在麦苗叶儿上,在晨光里闪动着,圆圆地露珠四周也放射着红光,有些不安分的露珠儿“哧哧哧”顺着麦苗叶儿滚到了土地里,“嚅”地一下就消失了。潘满仓忍不住蹲下身子,用他那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嫩绿的麦苗叶儿,像当初轻轻地抚摸儿子金福一样。他心里涌动着从来没有过的满足,干啥事都浑身是劲儿。 这时,村里的独孤老人赵五爷肩上抗着锄头,手里提着个板凳,急匆匆地朝自家的地里走。潘满仓急忙和他打招呼。“五爷,您老这么早就到地里做活呀?”赵老汉一边急着朝前走,一边跟他说:“不早咋成哩,麦地里的草都长疯了,不赶紧锄,怕要把麦子给吃了哩。”潘满仓看看自己的地,还好,不等草长起来,他就叫上金福、金枝两个,加上杏花有时候也来帮忙,老早就把草锄干净了。回头看看赵老汉,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自己的地头,放下凳子,坐在凳子上,握着锄头吃力地在麦苗的缝隙里锄着草。潘满仓走了过去,一看,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五爷的麦苗没有他的高,也没有他的壮,稀稀拉拉一点也不精神,麦苗中间长了不少草,有的草比麦苗还高。这样的麦子可不成,地里仅有的一点肥力都叫草给吃干净了,麦苗非饿死了不可,将来哪能收到麦呀!看到这里,潘满仓走过去,蹲在赵五爷的跟前,一边用手帮着拔草,一边和五爷谝起来。他这才知道,五爷前一段时间病了,地里的活儿就没人管了。 “你说这共产党好是好,无代价地给咱穷人分了地,只要有劳力,吃的不用愁了。搁在旧社会,像我这孤老汉怕早就饿死咧。” 潘满仓十分同意五爷的观点,说:“共产党的政策,就是叫大家都自己动手,搞生产,人人都劳动,不准人剥削人。” 赵五爷把自己的凳子朝前挪了挪,接过潘满仓的话头说:“你们家的劳力多,地里的活不愁没人做。你们可赶上好社会了,好好干吧,把你们的日月过得红红火火的,也不枉到人世上来一回。可惜新社会这么好,我倒没几年的活头了,唉,老了。”潘满仓也朝前挪着,继续用手拔着草,赵五爷拦着他说,不要干了,说拔的时间长了,把手弄的绿呼呼的,洗都洗不下来,多难看呀!五爷这么一提醒,潘满仓看看自己的手,除了满手泥,手掌已经都绿汪汪的了。他就对五爷说:“您先锄着,我回去拿把锄头就来帮您。” “不了不了,你赶紧忙你的日月去。”五爷推辞着。 潘满仓高兴地说:“日子还长得很哩,咱们得慢慢地过哩。”说完,回到家里,拿了一把锄头,刚要出门,看金福在院子里转着,好像没事干的样子,知道他已经把牛放到山上了,就叫金福也拿上锄头,和他一起给五爷帮忙除草去。 金福也不吭声,就拿上锄头跟在了潘满仓的后头。来到五爷的地里,用了一个早上,就帮五爷把地里的草锄完了。 回到家里,潘满仓匆匆地吃过了饭,就朝候鹏飞的家里走。一进门,看到候鹏飞和候太太也刚吃完饭的样子,看他来了,候太太端起了桌子上的盘子到里面去了。候鹏飞问潘满仓吃饭了没,潘满仓说刚刚吃过了。候鹏飞拿过了一个小凳子,叫潘满仓坐了,又拿出旱烟,叫他自己抽。潘满仓就从后腰带里抽出了自己的旱烟锅子,装上了候鹏飞的旱烟叶儿,点上火,自己抽了起来。候鹏飞这时候才问他,有啥事情? “这解放了,老百姓的日月比过去好多了,要说人应该满足了。可你看看咱村里,有几户老人和柳叶这样缺劳力的人,种地怕是不行哩,咱们是不是叫上几个劳力多的人,农忙的时候帮帮他们,种种地,收收庄稼。如今是新社会了,咱们不能光顾着过自己的日子,你说对吧。” 候鹏飞也有同感,说:“对着哩,咱们的社会是叫大家都要过上好日子哩,虽然地分到各家各户了,但咱们对那些有困难的人家,也不能不管。我看这事你就给咱多操心,我经常要去学校,队里的事情怕是照看的不周全哩。” “那成,你悦意了,我就给咱找上几个壮劳力,再看看谁家有牛和犁,就先说好,到了收麦农忙,给几户没劳力的人家帮帮忙。”潘满仓见候鹏飞同意了他说的事情,就高兴地站起来,准备回去了。候鹏飞却拦住了他,说:“哥,你再坐会儿,我给你说个事。”潘满仓以为是家里的事情,就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妹夫。候鹏飞却显得有些为难,用手推着鼻子上的眼镜,磨蹭了半天,才说道:“是这,我不想当这个支部书记和会长了,我想把它交给你。你来给咱当。” 潘满仓先是吃惊,后来就笑了,说:“你干的好好的,咋不干了。是遇到啥为难的事情了吧?” “没有,我除了村里的事情,还有学校的事情哩,两边的事情经常忙得人拉不开拴,两厢比较,我还是想把精力集中在学校的事情上,培养下一代是大事情,我想好好地抓抓学校的教学。希望你能理解,也希望你支持我的想法。”潘满仓看着他的妹夫,候鹏飞的脸比过去憔悴了不少,人也像瘦了很多,眼睛似乎更近似了。他想了想,理解了妹夫的心,就说:“你不干这事倒能成,但交给我恐怕不好,汉王村就这么一个支部书记,不能你不干了交给大舅子干,这不好吧。”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说:“不行叫柳继孝干吧。” “你为啥不干哩?”候鹏飞看着潘满仓,觉得他的这个妻哥,大眼睛里滚动着坚定和兴奋,额头上意气风发,满脸春风,过日子的尽头十足,浑身透视着一股子闯劲,为了村里人的事情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他觉得潘满仓干这个正合适。潘满仓说:“党支部书记这个角儿,除了能带领大伙走富裕路,还要有很高的政策水平和文化,你看我,没多少文化,念个文件可能都念不下去,将来耽误了大事就不好啦。还是柳继孝文化高,叫他干,我完全拥护。”候鹏飞不同意他的说法。“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这个事,柳继孝这个人的文化是比你高,可论起为乡亲们谋幸福,关心大伙的日子方面,就没有你那么细致、周全了。以后,咱们还要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没有一个好领头人,是不行的。是这,你当书记,我给你当副书记。咋样? ” “不成不成,汉王村不是咱俩的汉王村,是一百多口人的汉王村,不能咱俩兄弟联手,在汉王村呼来唤去的,这不是共产党的政策。” “你再考虑考虑吧。”候鹏飞还是劝说着,希望潘满仓能把汉王村的担子担起来。 后来,候鹏飞把辞职的事提到了党员大会上,向党员们说明了辞职的理由,提议由潘满仓接任党支部书记。经过党员大会选举,还是把潘满仓选成了支部书记。潘满仓不想干的主要原因,是担心干不好,耽误了汉王村乡亲们的好日子。但大家信任他,相信他能干好,就把他给选上了。如此以来,潘满仓就在汉王村里名正言顺地安排着大伙儿的事情,谁家有了难事,他就主动上门,帮助大家想办法解决。 潘满仓在汉王村的威信越来越高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汉王村的川道和沟岔里到处弥漫着热烘烘的气浪,村里村外的大树小树上,到处都能听到“算黄算割”鸟儿的叫声,麦地里的蚂蚱也到处乱蹦着。村里的男人们都忙着赶集,买些收麦需要使用的镰刀、架子车、连枷等农具,有的在自家的场院里推动着碌碡碾场;女人们都忙着推磨子磨面,蒸蒸馍。收麦的时候,一般人家都是全家老少全上阵,没人会闲在家里。潘满仓除了安排好自家的收麦活儿外,他还挤着空儿,把村里的几户孤寡老人和柳叶的麦地转了转,看看麦子的成熟情况,哪家的麦子要先收,哪家的麦子放到后边,做到了心中有数。 开镰时节,潘满仓先领着柳继孝、张老虎、吴闻天几个,把柳叶家的两亩多麦地给收割、运送到她家的场院里,晒着,回去领着金福、金枝收自家川道里的四亩麦子,杏花叫五岁多的金亮领着两岁多的金叶,在院子里玩耍,她在家里烧好了茶水,把蒸馍放在竹篮里提着,赶到了地里,帮着收麦来了。“你咋来了,就这么点麦,有啥可干的,还不够我们三个练手哩。”潘满仓慎怪着自己的老婆。金福不说话,只知道埋头割麦。他可能小的时候营养没跟上,加上生活在山洞里的环境不好,长大了很少说话,干活也有些木囊,但干活很踏实,从来不偷懒。闺女金枝就不成了。这个金枝其实是他的二闺女,老大闺女叫国民党军杀害后,他们又生了个闺女,还是起名叫金枝,心底里想叫死去的闺女永远活在自己的心里。金枝干活虽然利索,也是个勤快娃,但她嘴里不饶人。见她爹不叫她娘来,就有了意见。说:“一大家子人哩,都知道张着嘴吃,这个不干那个不干,那这些活儿都叫谁干呀?”潘满仓知道这闺女的脾气,她说是说,但心里从来不记事,多干了也就多干了,你不说,她就过去了,你越说她的意见越大。他听金枝唠叨,就没吭声。杏花就不行了,站在麦地里说:“咋咧,那俩娃还小哩么,难道也叫到地里来割麦、捆麦来?亏你还是娃的姐哩,多干点活儿把你给咋咧。” 金枝听娘这么说,她的心里就有了气。顶嘴说:“咋咧,我像你金亮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照样提着笼笼,给猪弄草哩。咋,到了你儿这,就啥也干不了咧。” “你这个死女子,寿儿不是在照看你妹子哩么,咋啥也不干咧。”杏花一边割麦一边说着金枝。 潘满仓知道这样争执下去,一个上午的时间也不够,到头来也争不出啥名堂,就站起身,高声说道:“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了早些滚,别在这吱吱呜呜的,像个啥!”他的一句话,制止了娘们俩个的争论。 到底是人多了好干活,四个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四亩多的麦子割倒,捆好,拉到了自家的场院里。潘满仓急急忙忙地吃了几口蒸馍,喝了一碗凉白开,就出了院门。 他已经给那几个人说好了,晚上加班给五爷收割麦子。考虑到五爷的年纪大了,晚上行动不便,几个人就没给他说,好在五爷的麦地大伙都熟悉,收麦的镰刀也都带来了。潘满仓来的早,到了麦地,用手摸摸麦穗,刚好成熟,还不焦。天上的月亮亮堂堂的,照得整个大地一片银白,远处的麦地好像是巨大的金毯子,眼前熟透了的麦穗泛着金色的朦胧,像是用金子打造出来的一样,经微风轻轻一吹,发出了“唰啦唰啦”小声儿,好像在和割麦的人说着丰收的悄悄话,加上麦地里的虫子主唱,好一派田园月色啊! 潘满仓有些陶醉了,就坐在了地边上,看着这美丽的景色。掏出了他的旱烟锅子,装上旱烟,点了火,一边抽着烟,一边欣赏着丰收的美景。 抽完了一锅烟,村里的路上传来了说话声,柳继孝和张老虎来了,打了个招呼,就干了起来。割到地头,潘满仓捆麦子时,却发现地的另一头,有个人影儿在捆麦子。柳继孝说:“不是不给五爷说嘛,他咋来了哩。”潘满仓说:“没说呀,他咋会来咧。”想了想,说:“不对吧,要是五爷来了,能不给咱打招呼?”张老虎弯下腰,仔细瞅了半天,说:“好像不是老年人,是个年轻娃。”潘满仓说:“管他是谁哩,咱们捆到那头不就知道了。”张老虎说:“那要是偻拮油德笞樱窃鄄皇歉逡锪说姑α恕!奔父鋈讼胂耄褪堑模蛞皇歉鲑娃子,不就把瞎事给做下了。急忙朝地的另一头走,到跟前一看,才发现是候鹏飞。“候校长,你咋来咧?”候鹏飞直起腰,笑笑说:“你们为老人做好事哩,咋不叫我哩。”潘满仓说:“本来想叫你哩,他们几个说你学校的事情也挺忙的,叫你晚上多歇息歇息。”其实他们都知道,候鹏飞从小就没干过农活,这些事儿不适合他。来不来无所谓。几个人说着笑着,把割倒的麦子捆好了,把小捆子捆成大捆子,担的担,背的背,跑了三四趟,就收割完了。看看,天也快亮了,几个人就势靠在场院的麦捆上歇下了。 第二天,五爷起来,拿着镰刀一出门,发现门前的场院上堆着一捆捆麦子,他吃惊地走近一看,见几个给他割麦的人睡的正甜哩。老汉的鼻子一酸,流下了两行混浊的老泪。 他正怯火着收麦的事哩,没想到,潘满仓几个一夜就给他把难题解决了。老汉心里过意不去,就想,咋报答一下这几人。突然想起,这几个人忙乎了一晚上,连口水都没喝,应该给他们烧碗热水。想到这里,他赶紧回去,在自家的锅灶下点了火,又给锅里倒了几瓢水,拿出了家里仅有的十个鸡蛋,准备打个荷包蛋,表表自己的心意。他又没想到,他的风箱刚一拉响,就惊醒了门外睡觉的几个人,他们先后揉着惺忪的眼睛,候鹏飞忙着擦着眼镜上的雾气。张老虎见门开着,就对屋里喊道:“五爷--,五爷--。”五爷听到喊叫,就赶紧放下手里的风箱,跑出来。感激地说:“你们醒啦,你看,害得你们收了一黑来麦,还睡在这露天地里,你叫我这心里咋过意得去哩。”潘满仓说:“五爷,您不要太客气了。咱们都是邻里邻居的,谁家里没个难缠的事儿。我们年轻,人多,没多长时间就割完了,还美美地睡了一觉哩。” 五爷忙的搓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该咋感激,忽然他想起了锅灶上的事儿。就说:“你们先进屋歇歇,我给你们烧些喝的。”柳继孝还忙着回去收自己的麦哩,就说:“算咧算咧,我们还忙着哩。走咧噢。”说着,就朝外面走,其他几个人也都打着招呼走了。 “唉呀,你看这,这,这--。”五爷搓着手,感激地看着他们走远了,才进了屋。 等家里的麦子在场上晒着,坡地上的麦子还没成熟。潘满仓和张老虎来到了柳叶的麦地边上。柳叶小的时候虽然干过几天农活,还没学会哩,就被国民党县长逼得做了七姨太。后来又流落了几年,现在回来,虽然能吃苦,但还是不会干农活。她抓过了一把麦子,抱在怀里,然后用镰刀从麦秆的半中腰上往下割,由于动作不对头,咋也割不断,一个上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割掉了几丈远。气得她正坐在地头哭鼻子。潘满仓来了,见柳叶正在流眼泪,知道她正在为收麦子 的事情伤心哩,就开她的玩笑说:“咋咧,这么好的麦子还不满意呀!”柳叶不好意思,赶紧用手抹眼泪,潘满仓这才发现柳叶的手叫镰刀割破了,还在流着血哩。他急忙朝跟前走了两步,拉过她的左手,看看,见是一个不大的口子,就从地上抓了一把黄土,抹在柳叶的伤口上,边抹边说:“叫娃娃叫蛋蛋,给娃抹些药面面。”惹得柳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其实,柳叶比潘满仓还要大上几岁哩,按理,他应该把她叫姐哩。他以前也这么叫过几回,柳叶死活不悦意。说是她不配当他的姐,潘满仓说,咋不配,你是穷苦人,我也是穷苦人,咋就不成哩。难道是你嫌弃我穷,是个受苦的人。柳叶忙说,不是的不是的,反正你甭叫我姐就成了。潘满仓看柳叶真的有些生气,也就不叫了。但他对柳叶的照顾,比柳继忠、柳继孝要周到,细致。柳家两兄弟总是嫌弃柳叶当过伪县长的姨太太,又是县长的儿子杀了他爹娘,为这,一直都不肯原谅柳叶。而潘满仓对柳叶的感情就不一样了,他后来知道,是柳叶在国民党伪县府的大院里,救了他的命。如果不是柳叶那天叫民团开了牢房的门,说不定他早就死了多少年了。人得知恩,人还得报恩。古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这还是救命的大恩哩。 张老虎也跟着柳叶笑了起来。 两个人说着笑着,张虎娃挥舞着镰刀割起了麦子,看着他左脚朝前一跨,左手“哗”地一收拢麦子,右手的镰刀顺着地皮,朝怀里一收,随着“噼噼啪啪”地一阵爆响,一大把的麦子就乖乖地倒在了左脚面上,随后,右脚朝前一步,左脚再朝前一步,一个完整的割麦动作就完成了。一大把的麦子也顺着他俩的左脚面被带到了前面。看了一会儿,柳叶拿着镰刀跟着学起来,可她怎么也学不会。手脚总是别别扭扭的不协调。潘满仓看了,就过来教她,啥时候动脚,啥时候动手,怎么做,不大一会儿,柳叶的动作就好多了。可她还是没有两个男人割得快,还累得气喘吁吁。潘满仓劝她说:“算了你也别费劲了,这么一点地,还不够我们两个施展哩。你就坐下歇一会儿。”柳叶看看自己确实费劲不出功,就放弃了。看了一会儿,她转身朝村里走去,准备给两个割麦的男人准备些吃食,送到地里来。 别看柳叶做农活不拿手,家里抓锅燎灶的事那可不在话下。不大一会儿功夫,她就做好了几张鸡蛋饼子,凉拌了洋芋丝儿,还熬好了绿豆稀饭。收拾停当,用个竹篮子和瓦罐提了,就朝自家的地里走。到了地边,刚好潘满仓和张老虎已经把满地的麦子割完了,正在捆麦个子哩。她心里一下子舒坦了,好像很大的一个事儿解决了,就高兴地对潘满仓喊:“满仓兄弟,快过来喝口水,歇息歇息。” 潘满仓笑呵呵地招呼张老虎到地头去喝水,走到了柳叶跟前,笑着问:“你不是不准我把你叫姐么,那你咋能把我叫兄弟哩?”柳叶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在心里把潘满仓当成自己的兄弟了。面前的这个不亲的兄弟,倒比她亲亲的两个哥哥要厚道得多。说起来,她和柳继忠、柳继孝是亲亲的兄妹哩,可他的哥哥不但不和她来往,还不叫她的侄子侄女跟她来往。想当初,如果不是为了救自己的爹,她咋能落到这步天地哩。每每想到这些,她都禁不住泪湿衣襟。“叶儿婶,你这是咋咧,咋发愣哩。”张老虎的话,把柳叶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哦。”她看着的面前的潘满仓和张老虎,又看着自己带来的吃食,急忙说道:“你看我这忘性,咋没拿辣子哩。”潘满仓接过了柳叶已经卷好洋芋丝儿的鸡蛋饼子,慎怪她说:“你也真是的,就做这么一点活儿,你还这么老远的送吃的。这反倒叫人不好意思了。” “这三夏大忙的,你们也都不是闲人,要忙着收自家的麦子,还要给村里没劳力的人家帮忙,也真够你们累的。再不叫你们喝口水,那我成了啥人咧。” “这你也不用客气,再怎么说,咱也是一个村里的邻居,谁家里还没个难缠的事。虽然说如今的日月好过了,总不能啥事都能办得了。”潘满仓说着,已经狼吞虎咽地把一个鸡蛋饼子吃完了,又端起地上的绿豆汤,“咕咕嘟嘟”地灌了下去,在嘴上抹了一把,站起身,说:“太好吃咧。”柳叶听了,高兴地说:“你们哪天想吃了,就到我家里来,我再给你们做。庄稼活儿我做不来,也就剩下会做饭咧。”潘满仓掏出了烟袋锅子,装上了旱烟沫子,点上火抽了起来。见柳叶要去捆麦,就拦住她说:“柳叶, 我有句话不知能不能说。” “有啥话,你自管说。” “如果说错了,你可不要生气呀。” 潘满仓思谋了一下,说道:“是这,你看咱们都三十多了。你老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不是个办法,如果有合适的人,你还是再成个家,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年轻还不大要紧,将来年纪大了,自个儿干不动了,咋办哩。” 柳叶有些难为情地说:“你看我这样子,连自家的哥都看不起,谁还能看上咱。” 潘满仓真诚地劝导柳叶说:“你千万不要这么想,现在是新社会了,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靠自己的劳动种地吃饭哩,哪有谁看起看不起谁的。再说,如今的婚姻讲究自由哩,只要你自己愿意,人家男方悦意,谁能把你咋?”见柳叶两眼定定望着远处的山坡,潘满仓知道柳叶也想成家哩,可没个人从中间搭桥,她一个女人咋能说出口。“是这,我听说牛圈沟有个人,老婆得病死了,留下一个一岁多的男娃,人也是个诚实本分的人。如果你不反对,我忙罢了,托人说说。叫他进咱的门来。你看咋向?” 柳叶听了,定定地看着潘满仓,眼里滚动着泪花。她真的想哭,想抱住跟前这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哭哭心里的委屈。可她抱谁哩,爹没了,娘亡了,哥不认了。孤零零的,连个说话、诉心肠的人都没有。世上人儿千千万,谁的命也没她的命苦,谁又知道她心里的苦哩? 潘满仓知道她心里的苦,都是孤苦伶仃,四处飘零过的人。知道没家的人,对家的眷恋和渴望。 他站起身,看看张老虎已经把麦捆子捆完了,就赶忙把小捆子捆成大捆子,用扁担挑着,送到了柳叶门口的场上。一切收拾停当了,这才和张老虎回家去了。 第五章 第五章 忙完了夏收秋种,杏花也忙着淘麦子,磨了面。把面发在了瓷盆里,然后剥出了些核桃仁,炒了些芝麻,油炸了些花生米,买了些红糖,拌在一起做成了馅儿,在面里包上馅儿,把外面做成各式各样的小动物,有的像猪,有的像兔子,有的像牛,有的像羊,蒸好后,用红画上眼睛、眉毛,用墨汁画上猪的毛身,给篮子里装上八个,提着到了候鹏飞的家里。这是当地人的风俗,叫“看忙罢。”一般都是女儿回娘家看娘,娘到闺女家看女。有的是姊妹几个互相看。所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不是桃花回来看杏花,就是杏花过去看桃花。姊妹两个见了面,“嘀嘀喳喳”地说上半天话,有时候吃顿饭,有时候不吃,就回了家。 在杏花忙着看忙罢的时候,潘满仓忙着看牛买牛哩。他在庙街的牛市上转了好几个圈子,终于看上了一头骨架粗壮、腿肌发达,皮毛紫红的牛犊子。他把手伸进牛的嘴里,摸摸牛的牙齿,刚好三颗。他的心里一阵欢喜,“三岁牯牛十八汉”。接着看牛旋,他知道,牛旋分为落耳旋、晒谷旋、望山旋、锁富旋、锁仓旋,长在额头、耳朵上方最好,如果是打鼓旋、空仓旋、叹气旋就不好。他看到面前的牛却长着十分罕见的穿棕旋,心里都有些激动了,常言说得好,“牯牛穿棕,到老英雄。”再搬开牛蹄看看,刚好四个蹄趾,回头看牛的花派,约有两寸宽,刚好一条线。他拉住了牛的缰绳,和主家攀谈起来,通过一番要价、砍价之后,潘满仓答应成交了。卖牛的老汉高兴地笑着,给牛挂了红,又在红布上缝上了几条白线和青线,俗称“绕长命线”。他也希望他的牯牛能体强力壮,长寿不老。老汉有些依依不舍地拍着牛的脊背说:“四蹄端正,水草通行,耕田田兴,耕土土兴,过上三五年,子孙满圈圈。”潘满仓高兴地给了老汉一个红包,牵着牯牛回到了汉王村。 到家门口的时候,金福兴高采烈地拿出了一挂子鞭炮,点燃了“噼噼啪啪”的响过之后,潘满仓牵着牛一直走到了上房堂屋的神位跟前,从牛头上取下了红布和长命线,放在堂屋的神位下面,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事先画有牛皇大帝和耕牛的黄纸贴在牛皇大帝的神位下,跪在地上烧纸敬香,乞求保佑。接着起身拿过一个圆形的竹盘萁,口朝下放在了屋中央,叫金福牵着牛,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出门前,潘满仓舀来一碗水,用清水淋着牛头、牛腰、牛尾和牛脚,边淋边说: 清水淋头,自去自回;清水淋腰,口粗吃啥都长膘;清水淋尾,钉铁毛不起;清水淋脚,四蹄端正满地跑。 这一系列的程序弄完了,才叫金福把牛拉到了房山墙边的牛圈里。 汉王村的人闲了下来,有手艺的人忙着挣点钱,有的做木活,有的打土坯,有的走村串乡做小生意。大家都想把自己的日月过得好一些。 这是一段相对较闲的日子,潘满仓也和其他人一样,把家里的事儿交给了金福。他自己挑起了担子,进山收买山货,又挑到西安城里去卖,跑了那么几趟,就赚够了给金福娶亲的费用了。 快到收秋的时候,潘满仓在汉王村成立了第一个帮工组。通过夏收抢种,他深深地感到没有劳力的无奈,在和几个党员、青年帮助这些困难户的时候,使他萌生了组织一个帮工组的想法。于是,他走访了几个党员和壮劳力,说了他自己的想法,大家都认为这法子不错。那天晚上,他把几家困难户和壮劳力请到了一起,商议帮工的事情。几个青壮的劳力人倒没说啥,反而是柳叶提出了问题:“人人都有自家的日月哩,你们这样帮咱们,咱们也得帮你们点啥吧。”这倒把潘满仓和几个青壮年人给难住了,是啊,帮忙要相互帮才能成,如果单方面的帮,时间怕也长不了。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达成了一致意见,青壮年在夏收抢种和种麦的时候,帮助几个困难户,干一天活儿,由被帮的给几斤粮,给啥粮哩?五爷说给麦子,说人家给咱下苦哩,咱也不能亏待了人家。青壮年们说,还是给苞谷吧,你们本来就很困难,我们是为了帮你们才做这事的,不是为了挣那几斤麦子。双方争执不下,都不想叫对方吃亏。潘满仓说,是这,夏天给麦子,秋天给苞谷。接下来又说给的数量,青壮年们说给一斤,柳叶要给三斤,又争起来了,潘满仓又给折中了一下,说谁也别争了,统统两斤。这么说定了,几个困难户和柳叶走了。张老虎反倒有了意见,说:“满仓叔,咱们不是说好的,无代价帮工哩么,你咋又同意拿粮了?” 潘满仓高兴地笑着说:“我原先和你们想的一样,无代价帮工哩。可他们提出来无代价心里过不去,要给就给,至于到时候要不要,那不就是咱们的事情了嘛。再者说,我也担心无代价,怕这帮工时间难长久。” 就这样,汉王村在潘满仓的主持下,成立了第一个帮工小组。 谁也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事情,竟然叫汉王村的名声大震,成了远近闻名的先进村。 秋天的阳光充沛,雨量充足,苞谷苗儿长得很快,不到半个月,就到了间苗的时候了,潘满仓领着金福、金枝在自家的地里忙着间苗哩,五爷来到地头找他,几句客套之后,五爷咧着嘴笑着说开了正题。“我来给你道喜来了。” 潘满仓一愣,不知道他有啥喜事。 “你们家金福也不小了,该给娃说个媳妇咧。”说完了这句话,五爷高兴地眯着眼睛,看着潘满仓,等待着他的态度。潘满仓想想,金福已经都十七的人了,是该说亲了。他高兴地问:“五叔,你该不是有下家了吧。”五爷嘿嘿地笑着,说:“葫芦岔有个有个胡三,他有个女子,比咱金福小一岁,娃很实诚,也很能干,跟金福很合适哩。你如果悦意的话,我给咱娃跑上一趟。”潘满仓当然悦意了。“好是好,只是我担心葫芦岔要翻山越岭,您老的身子骨能成不?”五爷听潘满仓这么一说,高兴地一拍大腿说,“这你就不操心了,我给咱娃跑一趟去。”说完又哈哈地笑着走了。 潘满仓也高兴地笑了,看看正在前面间苞谷苗的金福,心里笑笑说:“这瓷锤也不知听见没有,一点反应也没有。”又埋头做活了。 没想到,五爷第二天就上了葫芦岔,找到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一说,亲戚也很热心,马上就放下家里的事儿,和五爷一块跑到胡三家里,说是潘满仓叫他来给娃提亲哩。胡三听说是潘满仓请来的,心里自然也很高兴,对潘满仓他是知道的。但对潘满仓的大儿子,他就知道得不很详细了。他问了问,五爷一一作了回答。胡三也同意和潘满仓结亲。两人就说下八月十二逢集日,先暗看家,如果双方家长和娃都满意了,再择日订亲。 说是暗看家,其实两家人的心里都明白,就提前做准备。杏花把金福领到柳叶家里,请她给金福量了身材,做了一套衣裳。还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到了八月十二,天不明,潘满仓就跑到庙街的集市上,买了几样菜,割了几斤肉,又备下了几样礼物,急急忙忙赶回来了。杏花也早早地起来,把里里外外的家具擦拭干净,叫金枝把场院也扫干净了。这时,金福把牛赶到了屋后的山坡上,进了院门,杏花赶紧拿出了衣裳,叫金福穿上。金福穿上了新衣裳,定定地站在院里,动都不敢动弹了,连走路的样子都变了,惹得金枝嘻嘻地笑他。“真是没出息,不就是给你说个媳妇吗,看把你能的,连路都不会走咧。那将来给你娶回来,还不把你张狂成啥咧。” 杏花也说他。“你就连平常一样,该干啥干啥,别死盯在院子里。” 金福也觉得浑身难受不自在,见大家都这样说他,就嘟囔说。“乃我现在干啥哩吗?” 杏花忙着要到锅屋准备饭菜,就挥着手,说:“去去去,快去给咱担两担水去。”金福这才觉得有事情可干了,就拿起了扁担,担上两个水桶出去了。 这时候,潘满仓和五爷回来了,刚准备停当,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五爷说,怕是来了。出门一看,果然是葫芦岔的人。他急忙接过了胡三手里提的挂面、红糖和糕点,招呼道:“他三叔,你来咧。快快,进屋来。”潘满仓也跑出了院门,五爷指着其中一个男人说:“这是他三叔。”胡三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板,头上光遛遛的,没有一根头发,倒是瘦瘦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刚刚刮过,留下了齐刷刷的胡茬子。五爷又指着旁边的女人,说:“这是他三婶。”胡三的婆娘倒是收拾得很干净,一看就是平常比较喜好干净的人,头上的头发黑遛遛一丝儿不乱,身上的衣裳不是最新的,但穿在她的身上十分妥切,平整,大大的脸盘子,一双眼睛也很大,给人一种善良的好感。五爷最后指着站在三婶跟前的女娃,说:“这是樱桃。”潘满仓就注意看了一下,只见樱桃身材长得像她爹,高挑的个子,脸上长得和她妈有些像,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珠,水灵灵的,一看就是个聪明娃。潘满仓的心里很是满意。最后,五爷指着潘满仓,说:“这是咱汉王村的潘支书,金福的爹。”几个人都相互问候了,来到了院子里,潘满仓急忙拉过几个板凳让坐。五爷已经把潘满仓放在小凳子上的旱烟锅子递给了胡三,胡三也不说啥,拿在手里,坐在板凳上装旱烟,抽了起来。三婶和樱桃没有急着坐下,而是环视着这个不大的小院子,还把头朝上房的屋里伸,试图看看屋里的家什,可院子里的光线亮,屋子里的光线暗,咋也看不清。这才慢慢地坐下了。 潘满仓急忙朝屋里喊叫。“哎,娃他娘哎,来客人啦。”不大一会儿,杏花就急火火地从家里出来了。潘满仓给他一介绍,杏花就热情地一手拉着三婶,一手拉着樱桃。嘴里和三婶拉着家常,眼睛滴溜溜地在樱桃的身上转着,看模样长得倒是端正,收拾得倒也利索,看样子操持家务还成。想一下子看透樱桃是个啥样的人。潘满仓见杏花脸上笑眯眯的,知道她对樱桃还算满意,就说:“娃他娘,把他婶请到上房里坐坐,扯扯闲话。”这时候,金枝从家里蹦出来了,看着院子里的人,一下子就跑到了樱桃跟前,说:“嫂子,走,跟我耍走。”樱桃看了一眼娘,三婶示意她去,樱桃这才跟着金枝,刚要进屋,金福挑着一担水回来了。他见院子里这么多客人,也不知道跟客人打招呼,担着水停顿了一下,就绕着客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水挑到上房去了。 潘满仓和五爷在院子里陪着胡三说话,杏花一边忙着锅屋的饭菜,一边陪着三婶说着家常话,金枝和樱桃在厦屋里,金枝吱吱喳喳的说个不停,樱桃只是静静的听着,一句话也不说;金福好像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了,就在堂屋、锅屋和院子中间来来回回地转,杏花怕丢人,就赶紧跑出来把金福拉扯到了厦屋,对樱桃说:“叫金福陪你说说话。”又一把拽过金枝的胳膊说:“走,跟我到锅屋帮忙走。”金枝还有些不大愿意,杏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拉到上房门里,小声说:“你这娃一点眼色都没得,给你哥说媳妇哩,你不叫她俩见面说话,你在哪里持戳啥哩。”金枝这才跟着杏花到了锅屋。 金福被杏花扯到了厦屋,静静地站在屋中间,不知道干啥,也不敢抬头看樱桃。樱桃坐在炕边上,也低着头,手里抓着衣襟的下摆,不住地搓揉着。好半天没人说一句话。最后,谁也没有打破沉默,直到吃了饭,两个人都没说过一句话。 吃过饭,胡三和三婶说,还要到集市上转转。潘满仓说:“那我陪着你们去吧。”胡三摇着手,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这时,杏花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条手绢,里面包着十块钱,塞到金福手里,金福死活不要,杏花压低声音说:“咋,你还看不上人家?”金福憋了半天,才说了两个字。“能成。”杏花在金福的前额上戳了一指头,说:“看你这点出息。”就转身出门来,把手绢塞到樱桃手里,樱桃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扭扭捏捏地接过去,装在了自己的怀里,顺手就掏出了一个手绢,准备送给金福哩,可院子里不见人,杏花一看,就赶紧喊叫:“金福,快来送送你叔你婶呀。”老半天,金福才红着脸出来了,大家一看,就笑了,说:“都是大男人了,还害羞哩。”等他走到了院子中间,樱桃把手绢递给他,他接过手,慌忙装到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赶紧低下了头。惹得大家嘻嘻地笑了起来。杏花用眼睛示意他说:“你叔你婶要走了,你也不知道说个啥。”金福的脸就更红了,低着头,蚊子似的声说:“乃你们再来噢--。”说着笑着出了院门,杏花把手里的一截布料子和香皂、皂盒、头巾和手帕递给了三婶,说:“也没个啥好的。”三婶高兴地笑着说:“唉呀这多不好意思,吃了喝了,临走还拿呀。”话没说完,就把礼物接在了手里。她看了一眼樱桃,樱桃的脸就飞上了一片红晕,羞羞答答地说:“三爷,叔、婶,金福,你们有时间,就到我屋里游来。”杏花高兴地笑了,说:“你看你看,还是我樱桃娃大方。”几个人说着笑着告别了。 晚上,天早就黑静了。只有圆圆的月亮高悬在蓝莹莹的天上,无数的星星们嘀嘀喳喳地眨着眼睛,说着悄悄话儿。劳累了一天潘满仓和杏花收拾完毕,就爬上了炕。潘满仓睡在这一头,杏花睡在另一头。虽然劳累,也还是阻挡不了杏花心里的兴奋,她问男人:“他爹,你觉得樱桃娃咋样?”潘满仓说:“看上去人挺本分的,长得也好,配咱金福是绰绰有余了。”杏花不无忧虑地说:“我咋看,樱桃娃是个能娃子。你说金福这么老实的,将来还不叫樱桃给扣下一辈子。”潘满仓想了想,说:“你看你想到哪儿去啦,就算樱桃是个能娃,她能把金福欺压到哪儿去,毕竟是她的男人哩么。”杏花说:“不信你就看,将来金福有受不完的气哩。”潘满仓困乏得张着嘴,说:“唉呀,你也真是的,说不下媳妇你愁,如今说下了,你也愁,你这愁到哪里是个头呀。算咧算咧,快睡觉吧。”说完,扭头睡去,只留下杏花在想心思。 事后,五爷又到葫芦岔去了一趟,商量看家的事,胡三和三婶说,不看了不看了,家里咱也去了,两个娃也悦意了,潘家的为人在汉王村也是响当当的。过程咱就不走了,等亲家订好了日子,咱们就送樱桃过门。五爷听了自然很高兴,和胡三那边商量好了彩礼钱,回来给潘满仓和杏花一说,潘满仓和杏花都很高兴,说准备好了礼钱就给人家过花布,后季子或者明年选个好日子给娃成亲。 家里的事情刚说好,还不等潘满仓着手准备哩,省上突然来了几个人,说是中央下发了一个文件,叫《中共中央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提倡搞农业互助哩,听说汉王村的互助搞的很不错,就来看看。几个人听潘满仓汇报了情况,又找候鹏飞、柳继孝和五爷、柳叶几个人做了调查。随后,召开了村民大会,大张旗鼓地宣讲互助合作的好处。汉王村的互助合作组全建起来了,省上的人才回去宣传去了。 第六章 第六章 潘满仓兴致勃勃地走在蓝山通往汉王村的大路上。 他刚刚在蓝山开完三级干部会,急急地朝回赶,是想早一点把中央的指示传达给全体村民哩。越来越热的艳阳拨逗着春意,飞来飞去的蜜蜂翅上驮着薄薄的东风,在川道的花草上飞舞。路两边的望春花已经开放得金灿灿的,格外换发着人的精神,燕子呢喃着搭建着新窝,准备开始一年新的生活了。 潘满仓的心情也像这春天一般,春情荡漾。 到了村里,他没顾上回家。先敲响了龙头松上的钟,召集各家各户开会,他先传达了中央《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然后说:毛主席说了,个体农民增产有限,要发展农业生产,提高粮食产量,就必须发展合作社,帮助农民解决生产资料上的困难,如牲畜、农具、籽种等等,减少水灾、旱灾和虫灾等,以逐步改进生产技术,提高农业产量。 张老虎听了,很是赞同,就问:“既然毛主席说农业合作社好,咱们就搞农业合作社。满仓叔,你说,咱们汉王村咋搞?” “搞农业合作社,还是要贯彻自愿的原则,现在的互助组一块加入能成,不是一个互助组的也能成。加入到农业生产合作社以后,土地和大型农具,比如犁、风车、碾子和耕牛等,都登记在个人名下,大家共同使用,小农具比如镢头、铁锨、连枷等还是你个人的,要用的时候带上使用就成了。还有就是大家最关心的土地,还是登记在个人名下,参加农业合作社的分配。等将来收了粮食,土地分六成,劳动力分四成。”潘满仓刚说到这里,五爷就高兴地问:“满仓,你是啥意见?” “要我说,这肯定是个好事情。你想啊,毛主席把咱们农民从水深火热的旧社会解救出来,又无偿地分给咱们土地,叫咱们有饭吃,有衣裳穿。为了叫咱们穷苦人过上好日月,如今想出了农业合作社这个好办法,这对咱们农民来说,肯定有好处没坏处。我觉得咱们还是听毛主席的话,搞农业合作社的好。” “这好这好,我报名参加。”五爷当即表态。 张老虎也说:“我也参加。”柳叶紧跟着说:“我参加。”潘满仓接着说:“我当然也参加,至于其他人,咱们还是自觉自愿,悦意参加的就报名,不悦意参加的,咱也不勉强。”大伙儿问着,潘满仓给解答着,说着说着,就把潘满仓围在了中间。 没几天的功夫,汉王村成立了蓝山县第一个农业合作社。村里的大多数人都参加了。 参加了农业合作社的人们,生产的积极性更加高涨,他们每天上工时,你喊叫我,我喊叫你,显得格外亲切和热闹。在地里做活时,一边干着活儿,一边谝着闲传,不知不觉中就把手里的活儿做完了。遇到了重力气活儿,男人们主动上前,有了轻松的事情,妇女们就多干一些。大家在一块干活,热热闹闹,说说笑笑,连人的性格都变得活泼了。变化最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柳叶,过去她几乎不出门,怕见人,如今她也和旁人一样,有说有笑,再也没有过去的自卑感了。还有一个就是潘满仓大儿子潘金福,他是个默默无言的人,有时候几天都不说一句话,见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只知道默默地做活。好在村里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格,也都不说啥。参加了农业合作社的劳动后,他刚开始也还是默默地做活,谁说啥他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听到好笑的时候,他就悄悄地笑一笑。后来就笑出了声,再后来冷不丁也能冒出一句话来。 天热得连蜻蜓都只贴着树阴处飞,好像怕阳光灼伤了自己的翅膀似的。炽热的火伞高张在空中,热得河里的鱼沉入了水底,鸟儿也不敢飞出山林,村里的狗也是伸长舌头喘个不停。到了中午,人们热得受不住了,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只好到树阴下去乘凉。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在烈日的蒸晒下,都显得没精打采。只有知了还在枝头一个劲儿地叫着,好像在喊:“热咧,热咧!” 这样的天气,叫庄稼咋能受得了,麦子马上就到了灌浆的时候了。眼看着麦苗的叶子黄了,尖尖上也干了。再看看天,只见万里晴空,飘浮着几朵淡淡的白云,根本就没有要下雨的意思。要是再没有雨水的话,今年的夏天就会颗粒无收。 人们着急,潘满仓更急。他是农业合作社的社长,是这个大家庭的领头人。再不想办法,这么多的人口,一年到头吃啥,喝啥呀!他急忙找来了社里的柳继孝、张老虎几个人商量。他们只是闷着头抽烟,一筹莫展。潘满仓知道,靠人手端肩挑来抗旱,那简直是做样子哩。解放前,他和他爹潘有财为了抢救干旱的庄稼,肩膀磨烂了,胳膊也端肿了,也没有多大的效果。他思考了几天,觉得必须依靠农业合作社这个集体组织,利用人多力量大这个优势,抗击突如其来的旱情,绝不能眼看着庄稼旱死。“我想从村后的老牛坡根开挖一条水渠,把大柴打柴沟引到庄稼地里。” 柳继孝听了,惊奇地看着面前的潘满仓,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挖水渠,亏你想得出,咱汉王村人老几辈子啥时候挖过水渠?” 潘满仓说:“过去没挖过,因为都是一家一户地干哩,没那力量。如今不同了,咱们是社会主义的农业合作社,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咱们有的是人,有的是大牲畜,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张老虎对潘满仓的想法也提出了异议。“满仓叔,咱们汉王村祖祖辈辈都是靠天吃饭,靠人挖水渠抗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潘满仓的脸上透视着坚毅的神色,不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坚定,他的手在空中一挥,划出了一到弧线,好像那就是一条挖出来的水渠似的。“现在是啥年代了,是毛主席领导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想干啥就能干成啥。咱们就是要靠农业合作社的人力物力,创造出祖祖辈辈也没干成的事情。让他们看看,干社会主义的人,就是能够创造出人能胜天的奇迹。”他越想信心越足,当即召集农业合作社的男女劳力,开会,把他的想法给大家一说,五六十号男女立即炸了锅一样,嘀嘀喳喳议论起来。有的说:“挖水渠,人老几辈子都没想过,哪有挖一条水渠就能救活庄稼的。” “咋不成,人家山外不是就用水浇地哩么,庄稼长得比咱们的好得多哩。” “难道修个水渠,麦子就有救了?” 着急的潘满仓,挥挥手,制止了大家的议论,说:“修渠引水,浇灌庄稼,从古代就有了,大禹治水,不就是修水渠放水哩嘛。咱们闲话少说,大家如果想过好日月,听我安排就是了。五爷给我牵牛,我扶犁在前边开沟,潘婶给张老虎牵牛,张老虎扶犁,在我开出的沟里再朝深的开。其他男劳力由继孝哥领着,把犁出的沟朝宽的挖,剩下的女劳力,在后面把水渠里面抹平,踏实,不要叫水漏掉了。咱们说干就干,大家立马回去拿工具,到村后老牛坡来,咱们开渠放水救庄稼。” 男人女人们疑疑惑惑地回去拿来了工具。刚好,老牛山坡边上,原来种地的人家,害怕山上下来的水把地冲了,都在地头修了个排山上洪水的小水沟,引水渠只要在这小水沟的基础上开挖,就会省下不少的功夫和体力。 天上的太阳好像是故意要考验他们似的,把过量的光和热尽情地喷洒在这些出力流汗人的身上。走在前面的五爷头上滚动着汗珠,顺着他脸上的皱纹虫子一样的朝下滚落着,他一手拉着两个牛的缰绳,一手抓起衣裳的前襟擦着脸上的汗水;跟在他后面的潘满仓,几乎是用唯一的胳膊和身子夹着一副木犁,倾斜着身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压着犁的过桥,希望通过他的努力,把水渠开挖得深些,修建的快些。他的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脸上的汗珠子雨点一样滴落在他扶着的犁杖上,翻起的黑土里,他已经顾不上管这些,一门心思地盯着眼前翻起的沟漕。跟在潘满仓后面的张老 虎就没有潘满仓那么难了,他在潘满仓已经犁起的基础上,再朝深的犁一些,好让后面的人们能修建的快些。剩下的男人们,在柳继孝的率领下,前面的部分拿着镢头,看哪里的沟渠高了,就赶紧挖一下,后面的部分男人用铁锨把已经翻松的土铲起来,把已经犁开的松土,铲起来堆在向着坡下麦地的一侧,再后面的女人们有的用铁锨拍打,有的用小木板拍打,有的用镢头砸,有的用脚踩,力争把水渠整修的光溜些,让水流淌得快些。 第一天干下来,潘满仓的胳肢窝就磨破了,鲜血浸透了他的马夹,也染红了他扶着的犁把。几个小伙子要换他,他坚决的谢绝了,甚至都拉不下来,说:“别耽误功夫咧,麦苗儿等着喝水哩。再耽搁就救不了麦子咧。”杏花心疼得掉着眼泪,潘满仓却装着轻松的样子说:“真是个女人家,真是没见过啥,当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一只胳膊叫日本鬼子砍掉咧,我都没流一滴眼泪,照样砸死了那个鬼子。如今干这算个啥,不就是磨破点皮肉嘛,有啥哩。过几天就长好咧,麦子要是干死咧,可就再也救不活咧。”潘满仓的劲头带动了大家,进度比他预想的快了些,他看着即将修成的水渠,估计再有两天就修好了,干渴的麦苗就能喝上水了。想到这里,他对大家说:“妇女都回去做饭,男人在干上一会儿,咱们争取明天把水渠修好,明天晚上通水浇地。成不成?” 张老虎高兴地抹着脸上的汗水,说:“能成么,那怕咱今黑来不睡觉都能成,只要能救了麦子的命,人累些没啥。” 妇女回去后,男人们把妇女们还没干完的活路接着干完了,天已经全黑了,大家这才喊叫着这疼那疼的回去了。 第二天,整整一天,男人们除了吃饭,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到了下午,一条三里多长的水渠终于修好了,虽然看起来还很简陋,但放水是可以的了。潘满仓就叫张老虎和潘满屯到大柴打柴沟挖开缺口,放水下来,张老虎高兴地说:“好咧。”扛起一把铁锨和潘满屯走了。 到了晚饭前,紧紧张张劳累了两天的人们,有的躺在地上歇息,有的坐在地上抽烟,有的在争论着水能不能下来的时候,张老虎从上面跑来了,喊叫着说:“快来看啊,水下来了。”几个年轻人跑到刚修好的水渠一看,一股不小的水头,像一条蛇一样,扭动着身子,冲刷着水渠,朝下流淌而来。几个年老的太劳累了,也坐在地上高兴地笑着,五爷说:“还是满仓说得对,新社会人多就是好,只要想干,就能干成啥事。”王友仁也说:“就是的,多亏当初没听有些人的意见,不然咱们就剩下吃麦杆了。”旁边一个接着说:“你还吃麦杆哩,再不浇水,连麦杆也长不起来,你就吃你老婆的奶去吧。”另一个接着说王友仁。“他老婆的奶还抡不到他吃哩,他儿子还霸着哩。”潘满仓见大伙儿都很高兴,说:“是这,现在把人分成两班,每班两个人,轮流浇水,剩下的全都回去睡觉。今晚上第一班,我和谁?”张老虎立即喊叫说:“我。”潘满仓看看,说:“能成。那就咱俩晚上前半夜。后半夜谁呀?”大家都喊叫说我我我,潘满仓就指定了两个精力比较充沛的小伙子,叫其他人都回家去歇息,明天早上再来换班。柳继孝说:“第一班还是我和张老虎来,你的胳肢窝磨破了,你先回去吧。”潘满仓说,“我是个人,又不是豆腐渣捏下的。这么点皮伤,能把咱咋?你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已经连续干了两天了。”他们又推让了一番,潘满仓还是留了下来。 天依然是蓝蓝的天,依然飘着几朵薄薄的云彩,密集而灼热的太阳光依然尽情地喷射着,大地上的热浪滚滚,即就是早上起来,也很少看到过去的露珠了。没有参加农业合作社的人们的心啊,焦急得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眼看着麦苗儿黄了,就赶紧担水浇,看到一瓢水倒下去,“吱”地冒一股热气,只留个黑湿的印迹,土地还是干得冒烟哩。没几天的功夫,庄稼全枯死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而潘满仓的农业合作社由于修建了一条水渠,把大柴打柴沟引到了地头,麦苗儿“呼呼”地喝了够,似乎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麦收后,人们一算账,这么旱的天,农业合作社的收成几乎没有减产,有些地块还比往年增产了。所有的人都对农业合作社另眼相看了,参加了合作社的人暗自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参加合作社的人,安然神伤,后悔莫及。王富贵见人就说:“简直把人的肠子都悔断了。”他们找到潘满仓,提出要参加他们的农业合作社,潘满仓却说,要和社里的人们商量商量,只要大家悦意了,他没有意见。结果,社里的人都说,参加可以,得到秋收后,那样才好结算呀。 到了秋后,汉王村的人全都加入了潘满仓的农业合作社,成了蓝山最大的农业合作社。 有了粮,农闲再挣点钱,农村人的日月就算过好了。村里有的人家就把过去的草房拆了,盖成了瓦房。汉王村也成了附近有名的富裕村,有女子的人家都想把自己的闺女嫁到汉王村里来。村里有几户人家给儿子订亲,都要把潘满仓请去,说是做个证见哩,其实是觉得潘满仓带着他们走上了富裕路,想感谢他。每每说到这个事儿时,潘满仓总是一句话:“这不是我,是共产党的政策好,是毛主席领导的好。我们都要记住共产党的恩,只要永远跟着毛主席,以后的日月会比现在还要好得多。” 柳叶也来找潘满仓,说是潘满仓托人给她介绍的人,她悦意了。“我想来想去,像我这条件,也找不到更好的。背锅子(驼背)就背锅子吧,反正除了难看,也不影响啥。”潘满仓说:“你这么想就对了。咱农村人,只要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就比啥都强。我这两天就去说说,如果人家也悦意,咱就趁热把事儿给办了。”柳叶心有不甘,觉得委屈,想想,当姑娘的时候,她也是这七村八乡的一支花哩。可人的命天注定啊。最后费尽了周折,受了那么多的磨难,落得今日这个下场,她咋能甘心么? 但她还是点了头。 过了两天,潘满仓把牛圈沟的背锅子牛铃接到他的家里,准备叫他和柳叶成亲哩。虽然说,已经解放几年了,政府成天叫人们破除旧陋习,树立新风尚。可在农村,有些风俗习惯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改得了的。他把牛铃一岁多的儿子叫金枝给带着,杏花已经到柳叶的家里去了,做些结婚准备。按农村人的习惯,寡妇或骡夫结婚,必须到了晚上才行。参加婚礼的人也要少,一般都是最重要的亲戚和婚姻见证人,其他的亲戚和街坊邻居都不请。就是请了,人家也不会来。牛铃这边准备好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潘满仓就和牛铃坐在堂屋里说闲话。他这才认真地把牛铃观察了一番:他背上长了个脸盆大的疙瘩,是乡下人常说的背锅子,脸也很长,是乡下人常说的马脸,脸上的五官倒也端正,眼睛不大鼻子挺高,还算说得过去。从到家里这一会儿看,人还是本分的人,也很活泛,不是那种木呐人。听说他还会木匠的手艺,有了时间,给人家做做家具,也能挣几个零用钱。就是住在牛圈沟上头,山高路远,没人悦意嫁到那上面去。从表面上看,牛铃还算平静,看不出有啥紧张或者不自在的地方。但有时会低下头,不敢正视旁人。也许是背锅子的自卑吧。 看看天色已晚,潘满仓对牛铃说:“天不早了,那咱朝家里走吧。”牛铃站起身,他比潘满仓就矮了一头。他把手里的旱烟锅子别在了裤腰上,拿起身后的一个包袱,说:“走。”潘满仓对金枝说:“你们几个乖乖地在家里蹲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咧。”听到金枝“哎”的一声应答后,他等牛铃出了门,从外面把门挂了锁。转身在前面领着路,朝柳叶的家里走。到了半道上,潘满仓听到后面“噗噗唼唼”的声音,回头一看,见牛铃蹲在地上,解开了手里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了几件女人穿的衣裳,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你走吧 ,走吧。你好好过你的日月,我跟牛棚也该有个新家咧。你就不用再操心咧。”说着,把手里的衣裳一件件地扔到了山坡上,河沟里,又急匆匆小跑了几步,这才跟上了潘满仓。到了柳叶的家门口,门外的场院里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个香炉,柳叶先递给牛铃三根香,自己也拿了三根,先后点燃了,一块儿插在了香炉里,一块儿跪倒,磕头,作揖,转身在火盆里烧了几张火纸,然后叫牛铃从火盆上跨了过去。柳叶从旁边端起了一只木升子,里面装着包谷,到了碾房里转了三圈,把木升里的包谷给房屋的四周撒了一遍,这才回到了屋里。潘满仓进了屋,发现柳继忠和柳继孝两个坐在房子里,谁也不说话。潘满仓进去打招呼说:“哟,你们比我还早哩。”他们两个赶紧站起来,跟潘满仓打招呼说:“支书来咧。”潘满仓笑笑,在炕边上坐了,说:“柳叶的事情一办,你们的心病也就去掉了。”柳继忠似乎没听见,柳继孝头一低,叹息了一声。这时,柳叶领着牛铃进来了,说:“这是咱大哥,二哥。哥,这就是牛铃。”牛铃赶紧给柳继孝和柳继忠递上了手里的纸烟,说:“大哥,二哥,我是山沟里长大的人,没经过啥事,柳叶和我朝后的日月,还得请两个哥哥多照应哩。”两兄弟还是叹息了一声,啥也没说。柳叶转身对潘满仓说:“潘支书,你先和我哥坐着,我和牛铃去把娃接回来,咱好吃饭。杏花妹子把饭菜都弄好了。说完,也不等别人说啥,转身就出了房门。细心的潘满仓看到了柳叶眼里滚动的泪珠。 晚上,潘满仓和柳继孝、柳继忠、柳叶、牛铃他们一块吃了饭,柳叶就算结了婚。 忙完了柳叶的事,潘满仓拿出了家里的积蓄,到庙街的商店买了布料,棉花,给葫芦岔的樱桃过了花布,说下了阴历十月十二给金福成亲。 紧赶慢赶,十月十二到跟前了,潘满仓的院子里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这是他给大儿子娶媳妇,也是他主持家务以来第一次办这么大的喜事,还因为他是支书,是农业合作社的社长。所以,他不能把这事办得太寒酸,再说,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也不像旧社会那样穷了,他和杏花的意思,都想办的差不多,也借此机会热闹热闹。去年给金福把婚事说定后,杏花就专门养下了一头大肥猪;潘满仓种秋的时候,专意多种了些办事要用的麦子、洋芋、萝卜、白菜等;到了跟前,又买了孺米;老早就请背锅子牛铃趁着种了秋,收之前的空档儿,做了一个大木柜。他和金福把厦屋的房子重抹了一遍,又刷了一遍白灰,盘垒了一个大炕,杏花也早就准备好了炕上的被褥铺盖。到了跟前,又在院子里临时垒了两个桶子锅灶。十月初十,潘满仓就请下了村里做菜的厨师和帮忙的人。 到了十二,天还没亮,杏花就抹黑起来了,把昨天已经刮皮插成片的洋芋片煮熟,把粉条泡好,把米倒在锅里熬着米汤。这时,天才朦朦亮,潘满仓起来了,金福和金枝也起来,各人在忙乎各人的事情。七岁的金寿也爬起来了,他的任务是领好四岁多的妹妹金叶。候鹏飞和桃花也带着四个娃来了。解放后,他把几个娃的名字全给改了。大儿子国栋要去帮忙抬陪嫁,大女子国花要在锅上帮忙做饭。桃花把小儿子国良和闺女国蕊的肩膀一拍,说,“快去,看你金叶妹子和金寿弟弟起来了没,和他们耍去。”他们刚刚把屋里屋外的阵势摆开,村里帮忙的人就进了院门,也带来了自家的桌子和凳子,摆在了院子里。金枝拿着抹布把几个要用的桌子擦干净了,杏花和柳叶帮着做菜师傅摆上了四个菜一壶酒,端来了蒸馍和米汤。婚事总管柳继孝急忙安排帮忙的吃饭,大家喜气洋洋喝着酒,吃着菜,嘴里也闲不住说着笑话。 这时候,柳继孝到处也找不到金福在哪达,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就问潘满仓,潘满仓一想,说:“这狗日的,肯定在牛圈里喂牛哩。”他说着,跑到牛圈里一看,金福果然在牛槽里给牛拌料哩。他二话没说,拽着金福的胳膊就拉到了院子里,张老虎看到金福大喜的日子,还在牛圈里喂牛哩,就说:“金福呀,你咋还忙着喂牛哩,你是跟牛成亲哩还是跟人成亲哩,还不赶紧歇息,把劲儿攒足,黑来哪有劲儿弄事哩。”旁边的人也笑着说:“就是的就是的,第一黑来可费劲的很。”金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咧着嘴嘿嘿地笑着,其它人也都跟着“哈哈”地笑了。刚好杏花从院子里走过,急忙拉住金福说:“唉呀,好我的爷哩。你还不赶紧吃些饭,人家抬家具的马上就走咧。”金福愣着,不知道该到哪里吃饭,柳叶给他端来了一碗米汤,拿了一个蒸馍,金福接过来,就势蹲在了院子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第七章 第七章 金福的饭还没吃完哩,帮忙的就喊叫着“走走走,赶紧走,新娘子早就等不急咧。”杏花听了,把金福的饭碗给夺过来,拉扯着他进了上房里屋,拿出了她早就给做好的一套粗布黑衣裳,叫金福换上了,又从箱子里拿出了几个红纸包,装在他的衣裳口袋里,说:“记住了,到了你丈母娘家,如果有人拦住了你,不叫你进门的话,你就给人家掏个红包,给给。记住,一次只给一个。”金福刚要出门,杏花又一把拉住了他,叮咛说:“到了你丈母娘家,嘴放勤勤些,见人就打个招呼,别像个木头人似的。今儿个,不管在哪儿,可千万不敢喝酒。”边叮咛边把红绸子做好的大红花斜戴在金福的身上,推出门,说:“快去,人家都上路咧。”金福这才嘿嘿地笑着,赶上去了。 十多里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升到三杆高的时候,金福和帮忙的来到了葫芦岔。 胡三的家里也是人来人往的,忙得不可开交。从地势看,葫芦岔的两个山包好像是两个连接着的葫芦。人家都分散在葫芦腰上。这里的人少,一家子基本上种十几二十多亩地。也基本上是靠天吃饭。如果风调雨顺的话,收成还不错,吃饭不成问题。他们种地也和汉王村的川道里不一样,到了春天去把种子种下,到了夏天,麦子黄了收麦,到了秋天,苞谷、豆子熟了,收苞谷豆子。到现在了,他们都还没入社哩,都是一家一户地干着。胡三在葫芦岔也算是个能人哩。解放的时候,蓝山县成立了建筑工程队,他在那里干过两年,练就了一手高超的泥瓦匠技术,由于家里地多劳力少,负担太重,媳妇一个人维持不下来,他这才回到了葫芦岔。呆到家里,他也没闲着,那里有了泥瓦匠的活儿,人家都喜欢请他干,只要家里的活儿能脱开身,他都去做。完了,多多少少都要给他些工钱,这就让他的手上有了活泛钱。比其他的农民强了许多。他的家坐落在葫芦岔的半山腰上,门前整出了一块大场,用来收获碾晒庄稼。樱桃出嫁的这天,他门前的场上放着油漆得红亮红亮的一个大木柜,一对红亮的箱子,还有一个立柜,一个吃饭的小桌子,梳妆台和两个大椅子、脸盆架子。每个箱子上面放了两床新缝制的绸缎被子,红柜子上面摆着两个脸盆,镜子、毛巾等等。这都是胡三给闺女的陪嫁。这样的陪嫁在葫芦岔还是比较齐全的。陪嫁旁边剩下的地方,摆满了从村里借来的桌子凳子,桌子上的荆条蓝蓝里,放着炒熟的包谷豆子,核桃、板栗、柿饼等吃食,还有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已经碾碎的上等的旱烟末子,供前来贺喜的人们闲坐时吃的。吃食都是给女人和娃娃们准备的,男人们很少有人坐在那里吃这些东西,都是坐在一块抽烟谝闲传。 接亲的队伍刚从山洼口一露头,娃娃们就喊叫起来。“接媳妇的来咧--,接媳妇的来咧--。”屋外的人俯身看看,赶紧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屋里的人也都跑出来看,主要是看来了多少人,架势有多大。快到胡三家里的时候,张老虎拿出了一串子鞭炮,提在手里“噼噼啪啪”地放了,意思是告诉亲家,我们接亲的人到你门口了。胡三家的总管是他的弟弟胡四。他长着大胡子,看起来高达魁梧,脸颊上悬着两块嘟噜嘟噜的肉,挤得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没多少地方了。他走到出入的路口边上,先递上一支纸烟,拉住了五爷的手,张开小小的嘴巴子,笑眯眯地说:“五叔,您老来咧。”五爷嘴里喘着粗气,点着头说:“来啦。”金福就跟在五爷的后头,楞了半天,才叫了一句“四叔。”就赶紧朝边上溜。抬陪嫁的人高声喊叫着,“哎哎哎,让让,让让。”站在旁边的胡四赶紧着,给前来抬陪嫁的人递烟。把大家都招呼着在场上的桌子上坐下了。 这个时候,胡三和媳妇从家里出来,朝汉王村的人一一打了招呼。女方家的席面就拉开了。这时候,谁也不管谁了,接亲的、送亲的、帮忙的、送礼的,都围坐在桌子上吃席哩。先上了四个小碟子,里面是油泼辣子,油泼蒜泥,精盐和酱醋水儿。接着上来的是一个精制的铜酒壶和一个酒杯,等不及的人们就把酒倒在酒杯里,自己喝完了,把酒杯再传给自己右手的人喝。随后,上来了一盘凉拌洋芋片,白生生的洋芋片里加杂着红萝卜片、青辣椒和油炸豆腐片,看起来五颜六色,闻起来香味扑鼻。 “来来来,各位请。”每个桌子上都有个招呼人的人,菜一上来,他先请大家吃菜,他才能拿起筷子跟着吃。 在人们忙着吃席的时候,樱桃已经在家里的房子里打扮着哩。伴娘给她脱了里面的裤头子,穿了一条大红的裤子,上身穿了一件大红的夹袄,头发已经洗过了,乌黑发亮的。她的脸上已经擦了胭脂,脸蛋看起来有红有色的,嘴唇也用红纸给轻轻地沾了,比平时看起来红了很多,头上插了一朵花儿。看起来可比平常好看多了。她今天可不能随便抛头露面,收拾打扮完了,她的二姨给她端来了一碗挂面,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说:“樱桃,快,先把饭吃了。”樱桃心里有些难受,一想到就要离开自己的爹和娘了,也不知道潘金福会对她怎么样,心里就空落落的。她说:“我不想吃。”二姨劝她说:“好娃哩,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一直要折腾到半夜里,你现在不吃些饭,咋撑得住哩。听话,快吃吧。”樱桃想想,也是,今儿个无论如何也要撑到天黑哩,现在不吃饭,再就没时间了。就接过了二姨手里的碗,慢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在樱桃吃饭的同时,金福的丈母娘让人把金福悄悄地叫到了另一个房子里,给他端来了一碗挂面,里面还有几个荷包蛋,叫金福快吃。金福看了一眼丈母娘,见她的脸上高兴地笑着,满脸的慈祥,啥话也不说,就接过面碗吃起来。胡三婶一边看着金福吃饭,一边给金福叮咛说:“回去咧,你们两个要好好的过日月,俩口子要互相体贴,都放的好好的,千万不要闹仗打锤,叫旁人笑话。”金福也不吭声,只顾吃着饭,点着头。 等金福吃罢了丈母娘的的荷包蛋,外面抬陪嫁的人已经做好了走的准备。他们用两根木椽绑在大柜的两边,椽头上横绑一根绳子,再用一根扁担穿过绳子,四个人就把一个大木柜抬起来;抬箱子的人就简单得多了,只要用绳子把扁担捆在箱子上就成了,挑椅子的就更简单,扁担的一头挑上一个。这些都准备好了,胡四来到樱桃的屋里,说:“外面都准备好了,等着启程哩。”樱桃一听,当下就扑到了胡三婶的怀里,叫了一声:“娘--”,眼泪“哗哗”就涌了出来,她二姨赶紧拉住她,说:“好娃哩,不敢哭,今儿个是你的好日子,甭把脸上的妆哭瞎了。想你妈了,就回娘屋来走走。”胡三婶也抹着眼泪说:“娘会去看你的。走吧,噢--。”旁边送亲的给樱桃盖上了红盖头,换上了新红鞋。等在门口的堂哥进来,背起樱桃朝门外走,放到了屋外的花轿跟前,花轿的地上放了一块红布,叫樱桃的脚踏在红布上,上了轿子。 场院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看着樱桃的陪嫁和花轿嘀嘀喳喳地议论着。 “走喽--。”张虎娃一声高喝,接亲的队伍启程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碎娃,主要负责燃放鞭炮,走一截路,他就从衣裳的口袋里掏出个鞭炮,点着了,朝空中一抛,随着鞭炮“叭--”地一声爆响,他的小脸上就乐开了花。走在他后面的是潘金贵,他担着随礼。担随礼的一般是新郎的弟弟或本家兄弟。他用一根精致的扁担担着两个同样精致的篮子,一头的篮子里装着一碗包谷,一碗谷子,一碗米,一碗小麦等粮食,粮食里伴有核桃、板栗、糖果等。这叫送粮,意思是闺女嫁到婆家后,粮食吃不完;一头挑的是一块木柴,一块红线包扎着的银元,还有一些锅碗碟子等,是娘家人想叫闺女到了婆家不缺财,吃用不完。新娘的轿子跟在担随礼人的后面,新郎跟着花轿。过去的新郎身上还得带一把刀,碰到了 土匪,新郎就要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媳妇。新社会没有土匪了,新郎就再也不用带刀了。抬陪嫁的人都跟在新郎的后面,还有娘家送亲的亲友们,跟着陪嫁的后面。远远望去,接亲、送亲的队伍至少也有几十人,离离拉拉的足有半里长。 接亲的队伍快进汉王村的时候,一个年轻媳妇突然跑了出来,把一条长凳横在了路中间,在长凳上一坐,一副不准通过的架势。这也没啥恶意,民间的这一习俗,一个是朝娶亲的人家要个红包,图个喜庆。另一个是为了叫抬陪嫁的人,乘机放下肩来,歇息歇息,喘口气。金福看见后,也不说啥,走到跟前,做了个揖,掏出了他娘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了这位大嫂,她这才笑哈哈地把长凳挪开了。接亲的队伍继续前行。 接亲的队伍还没到潘满仓的院子门口,早就有人跑到院子喊叫开了。“来咧来咧,新媳妇到门口咧。”涌在院子里的人们,立即朝院门外面走,想先看看接亲的队伍到底有多大的阵势。担随礼的潘金贵把随礼担里的银元交给了总管柳继孝,然后把担子里的粮食一古脑儿抛洒在院子里。碎娃们就挤着抢拾着抛在了地上的糖果和核桃。这当儿,花轿就进了院子,早就有人给下轿的地方,铺上了红布。村里的张美英走过来,揭开花轿帘子,把樱桃扶了下来,走过了院子中间的火盆,到了上房的堂屋。 在堂屋,要举行繁琐的拜堂仪式,司仪候鹏飞一声吆喝:“婚礼开始,日生上下本天星,福禄寿喜挂中厅,红字对子分两旁,祖宗积德挂上方。大字顶一本是天,八仙红桌摆堂前,大红喜烛分两边,喜气袅袅透上天。新郎新娘跪--。”潘金福和樱桃一前一后跪在了地上的草垫子上。“一拜天地--。”金福和樱桃就磕头。候鹏飞又喊:“二拜高堂--。”,旁边的人赶紧把潘满仓和杏花拉到了八仙桌的两边坐下,杏花还没忘了整整自己的衣裳。金福和樱桃低下磕头,潘满仓和杏花的眼睛都有些潮。潘满仓突然想起了死在日本人手里的父母和妹妹,还想起了潘有财和潘吴氏,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他的今天。杏花也想起了自己的爹和娘。虽然她后来知道了,潘有财和潘吴氏不是她的亲爹亲娘,可她的心里没有一点儿不亲的感觉,直到现在还时常会想起她们。候鹏飞再喊:“夫妻对拜--。”旁边的人就笑着,把金福和樱桃的身子转过来,把两个人的头按在了一起,两个头碰得“咚咚”响,樱桃还轻轻地叫了一声:“唉哟娘呀!”惹得跟前的都笑得前仰后合的。 随后,旁边的喜娘给金福和樱桃递上了酒杯,自己唱着歌儿,叫一对新人敬酒。樱桃就跟着金福,一敬了天,二敬了地,三杯洒在了大门外,四杯敬双亲,五杯敬来宾。下来新人互敬。金福和樱桃先把两个酒杯进行交换,喜娘上来,把两个杯子里的酒倒在一起,再分成两杯,递给两个新人,高声唱着交杯歌儿,金福和樱桃慢慢地喝下了酒杯里的酒。周围的人都噢噢地叫着,为他们喝彩祝福。 接下来,喜娘把一个大红的绸子被面,中间打上“同心结”,一头交给了金福,一头递给了樱桃。由金福牵着在前头走,樱桃跟着在后面,在人们的簇拥下,出了上房,来到他的新房里。 到了厦屋里,两个人坐在炕边上,谁也不说话。张美英笑呵呵地说:“这两个都瓜着哩。金福,你还不把你媳妇的盖头揭咧,看看你媳妇长得舒坦不。”金福这才颤抖着双手,轻轻地从樱桃的头上揭下了红盖头。樱桃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张美英看了,高兴地说:“哟,我的天呀,这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么,长得这么心疼的。金福呀,你真有福气呀,娶了这么个心疼的媳妇。”金福只是咧着嘴,笑着,也不吭声。 就在这个时候,国良从门外跑进来,喊道:“外面来了两个穿黄制服的人。”人们都以为是公安上来人了,村里又出啥事了,就赶紧涌出院门,想看个究竟。一看,一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脸膛,但眼睛很大,炯炯有神,穿着一身退了色的黄军装。旁边还跟着一个姑娘,高挑的个儿,也穿着一身黄白色的军装,样子更好看,一头齐耳的短发,又黑又浓,圆圆的脸盘子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高高的鼻梁子十分生动,厚厚的嘴唇红润润的。小伙子高兴地对大家笑着,问:“这是谁的家,在干啥哩?”围观的一个人说:“这是潘满仓的家,给他大儿娶媳妇哩。”小伙子听了,脸上立即兴奋起来了,拉着姑娘的手,大踏步地朝院子里走。看到院子中间的柳继孝,小伙子放开了姑娘的手,上前拉住柳继孝的手,说:“继孝叔,你不记得我咧?”见柳继孝盯着他的脸,半天没反应,就接着说:“我是金禄啊,潘满仓的老二啊。”柳继孝还在迟疑着,张老虎走上前来,拉住了小伙子,说:“唉呀金禄啊,你可回来啦。把你爹你娘都想死了。”潘金禄看看张老虎,一下子抱住了他。这时,金叶已经跑到上房里对潘满仓说:“爹,我金禄哥回来咧。”潘满仓的心思还在准备着给大家开席哩,他弓着腰,正在地上的老笼里找着啥东西,就没注意听,就说:“你说啥哩,那里要啥哩。”金叶又说了一遍。“我金禄哥回来咧。”潘满仓惊讶地站起身,抬起头,问:“你说谁?”金叶有些不耐烦地高声说:“我二哥金禄,回来咧。”说完也不管潘满仓了,赶紧跑到院子里看热闹了。 潘满仓急忙出了上房门,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高个子青年,穿着一身黄色的军装,就愣怔住了。潘金禄一抬头,看到上房的屋檐台站着一个人:高个子,穿着一身崭新的黑粗布衣裳,头上全是白发,连方盘脸上两道眉毛也是白的,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闪动着惊喜和刚毅,刮过的白胡子茬子隐隐约约。潘金禄心潮澎湃,这就是他的爹,把他推到革命道路上的爹。他来不及想别的,赶紧拉过女军人的手,走到了潘满仓跟前,高声叫了一声。“爹,我回来啦。”又扭头对身旁的姑娘说:“这就是咱爹,敬礼。”潘金禄的话音刚落,俩人齐刷刷地举起了右手,向他的爹致以军人的最高礼节。潘满仓没想到潘金禄会给他敬礼,这叫他一下子想起了八路军,那里就是兴敬礼哩。他急忙把自己的右手也抬了起来,可是,他已经不会敬礼了,手指也岔开着,挥手不像挥手,敬礼不像敬礼,惹得院子里的人哈哈地笑了起来。他放下了自己的手,说:“回来咧好,回来咧好。”话没说完,眼泪就淌下来了。这时侯,杏花从里屋扑出来了,险些把潘满仓撞到了,她琅琅仓仓地扑到了潘金禄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两眼急急忙忙地扫视着金禄的脸,完了,又把金禄浑身上下齐齐摸了一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珠泪滚滚。她用拳头在金禄的胸腔上捶打着。“你这个没良心的,这些年跑到哪瘩去咧。把娘都急死咧。”她还没打几下哩,旁边的姑娘拉住了她的手,说:“大娘,可不敢打他,他腔子上有伤哩。”杏花听了,愣愣一下,就赶紧住了手,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潘金禄的衣裳,只见还算白净的胸腔上有一道几寸长的口子,还有几个小伤疤。杏花轻轻地抚摸着这些伤疤,问潘金禄。“疼不?”潘金禄握住了杏花的手,说:“不疼了,娘,早就好了。”站在跟前的几个人,也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潘金禄身上的伤疤,都知道那是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中留下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虽然年龄不大,却已经为革命付出了这么多,都不由在心里对潘金禄肃然起敬。杏花拉住了姑娘的手,说:“呀,看人家这姑娘长得多俊啊,像刚开开的桃花一样好看。”潘金禄急忙给杏花说:“娘,她叫徐翠莲。是我的女朋友。”杏花一时还弄不清女朋友是啥意思,旁边有人给她说,就是未来的儿媳妇,杏花听了高兴地笑着,连声说:“好好,好好。”这时,桃花和候鹏飞也来到了跟前,不等他们开口,潘金禄就拉住了候鹏飞的手,说:“姨父,你和我姨都好吧。”候鹏飞高兴地扶着 眼镜,说:“好好,好着哩。”桃花站在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金禄和徐翠莲,金福拉着樱桃也到了跟前,金福看着金禄,只知道笑,不说话,还是樱桃大方,有些羞怯地叫道:“兄弟,你可回来咧,把咱娘都想死咧。”她的话还没说完哩,金枝、金叶和金寿也都挤到了跟前,杏花一个个地拉着,给金禄和徐翠莲介绍了一遍。潘满仓又把樱桃娘家来的人介绍了一遍,金禄和徐翠莲一一问好。柳继孝见时候不早了,就喊道:“好啦好啦,后边的日子还长哩。大家赶紧准备,咱们准备开席啊--。”帮忙的,干活的,都恋恋不舍地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吃完了席,天就快黑了。樱桃的娘家人都赶回葫芦岔去了。 汉王村的人还都不想回去,也不像往常那样闹着耍媳妇了。他们都围坐在潘金禄的跟前,听他给村里的五爷、柳继孝和潘满仓等老人讲说,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鬼子的事情哩。 张老虎急急地问:“你见过美国人没,他们长得啥样子,得是个个都凶神恶煞一样,凶得很?” 潘金禄笑了说:“我和美国鬼子面对面地打了四年多,还能没见过?他们也是人呀,一个身子上长着一个头,两个胳膊两条腿。他们个子高大,鼻子也大,行动没咱们人灵活。他们老早就想打这一仗哩,吃的饼干、罐头,穿着衣裳,坐的车,运货的轮船,飞机大炮,枪支弹药啥都准备的齐齐的。倒是咱们,啥都没准备,就开过去了。没飞机没大炮,缺枪支少弹药,连起码的吃的,用的,穿着的都没得。唉呀,这五年打的真是艰苦啊!” “听说你在朝鲜都当到团长咧,得是的?”候鹏飞问。 潘满仓笑着说:“我刚到朝鲜的时候,当的是营长。后来,当了团参谋长、团长。现在回来了。” “乃你回来干啥呀?” “我已经调到了咱们蓝山县,担任县长工作了。从今往后,我就和你们一起,建设咱们的国家,叫大家都过上天堂一样的好日月。” 谁也没想到潘金禄这个时候会回来。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人,晚上睡觉都成了问题。好在桃花家就在村里,潘满仓屋里屋外乱糟糟的,怕金禄领回来的徐翠莲住不下。就想叫金禄领着她到桃花家里住几天,可金禄说要跟爹和娘说话哩,杏花听了,很是高兴,就叫金枝和金叶、金寿都到桃花家里住去。让金禄和徐翠莲住在了金枝的屋里。 第八章 第八章 应该说,汉王村的自然条件并不好,村子的前面有一条河,名叫灞河。顺着河道是一个川道,不宽,不到一里地。川道的平地很少,村里的多数土地都在村子的后面,七沟、八梁一面老牛坡上。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坡上,每块地面积都不大,有的几分,有的只有几厘,小得可怜。这些坡梁地缺边少堰,人老几辈子就生活在“三天无雨苗发黄,下点急雨地冲光”的日子里。由于耕地面积小,又缺肥缺水,十分贫瘠,产粮自然就很少。过去,一家一户各种各的地,谁也不会想到把这些地都整修成大块平整的肥地。 成立了合作社以后,潘满仓觉得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他酝酿着汉王村的《十年造地规划》,要将七沟八梁坡地变成肥沃平整的良田。潘满仓有他的道理:山区有山区的好处,沟多坡多潜力大,深沟筑坝能淤成“刮金板”,山坡里切外垫就能造出好梯田。没有长流水,蓄住洪水保住底墒也能种地打粮食。他的具体设想是,在坡的下斜面垒起一层层石坝,把坡的上斜面挖下去,把高出的土垫到低处,使斜坡变成平地,使小块地变大块。 为了动员大家共同奋斗,识字不多的潘满仓,从候鹏飞那儿找到了愚公移山的故事。然后,他把社里的主要干部集中起来开会,给大家讲了愚公移山的故事,讲了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大家一起带领群众完成这个《十年造地规划》,他用愚公移山里的话表述着自己的思想:“咱们三年不行用五年,五年不行用十年,我们这一辈子不行,还有我们的子孙。叫他们接着干下去。” “满仓哥,你这想法好倒是好,恐怕弄不成。”柳继孝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说。 潘满仓和其他人都惊奇地问:“咋咧?” 柳继孝说:“你们也不想想,按说哩,这事是个好事情,把小坡坡地变成了大块平地,旱涝保收哩。但要把这后山坡都改造了,那是个多么大的工程,咱们村里统共才有多少劳力?地里的庄稼还种不种了?再说,就是咱们悦意干,群众不一定都悦意干,得是的?” 潘有贵听了,提出了相反的说法。“群众干不干,关键看干部。这事情要人人都同意,那是不可能的。只要多数人悦意干,乃咱就干。毕竟这是个对大家、对子孙后代都有好处的事情嘛。” 张老虎、张翠兰几个听了,也都表示,这是个世世代代受益的好事情,哪怕在咱手里干不完,也要把这事情干下去。 汉王村的决策层经过了一番讨论之后,做出决定,要落实潘满仓提出的《十年造地规划》。 修坡造田的消息一传出来,就在汉王村里引起了反响。 汉王村不大,庄稼人都没什么好饭食吃,但吃饭时的乐趣却不小。到了吃饭的时候,男男女女端上一个大碗,聚集在学校门口,庙堂跟前,边吃饭边谝闲传,人们都把这种场合叫做“饭场会”。在最近的饭场会上,他们议论最多的就是修地、造地的事。大家又想起了潘有财和潘满仓河边造地的事。人们都说,如今地主打倒了,又办了农业社,40多户人家合成一家,难道这么大的集体,就治不了汉王村这点山? 有人说,山大沟深,满村不过才50多个劳力,哪年哪月才能把地修好?潘满仓又用他所学到的愚公移山的故事回答说:“山再大,沟再深,治了一山少一山,治了一沟少一沟。地哩,造出一亩是一亩,造出一分是一分。多一分地总比少一分地好吧。况且,十年规划做成了,可以造出几十亩地,一家能多一亩多哩。按咱现在的产量,一亩收成三百多斤,等于一家一年多三四百斤粮食哩。再加上旱涝保收的产量,哪家不多分五六百斤粮?” 潘满仓的产粮账,说得大家的心里忽悠忽悠地动了起来,党员思想统一了,干部的思想统一了,村民的思想也统一了。于是,改造汉王村山川的第一场战斗在1956年的冬天开始了。 第一个改造的对象是茅草沟。那是一个斜挂着的山槽,有一里多长,十几丈宽,是汉王村后山最小的一条沟。它虽然小,但改造起来也不容易。他们数了数,为改造茅草沟并把这条槽砌成梯田,共需筑二十多道堤坝,其工作量不算不大。 改造茅草沟的行动在冬天开始,这也是汉王村人“修地”工程的特点,他们从来都是利用冬季农闲时节改造山梁。在合作化以前,依靠个人的力量造地、修地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人们冬季就只能闲着,依靠少运动,多睡觉,少吃饭来减少粮食的消耗。只有在走上集体化道路的情况下,集中大家的力量,才能向恶劣的自然环境宣战。 秦岭山区的冬季,寒风刺骨,滴水成冰。但走上集体化道路的汉王村人,劳动热情空前高涨,对冰天雪地毫无畏惧之情。50多个劳力全部上阵,就连五十多岁的潘有贵也乐呵呵地到了劳动工地。人们见他年纪大了,劝他回去,他却说:“我做了一辈子修地的梦,可一辈子也没能修出一亩地。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就是没有工分,能挖上几镢头,我也高兴哩。” 隆冬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地下开了。茅草沟里大雪纷飞,劳动工地上却热火朝天,人人干得浑身淌汗。每天天刚亮他们就出了村,星星眨眼才收工。他们吃在地里,憩在地里。潘满仓领着四个壮劳力垒坝打先锋,二三百斤的大石头,两人一努劲就垒上去了。石头把潘满仓冻得麻木的手碰破了,血一点一点滴在石头上,一圈一圈的散漫在白石头灰石头和灰白石头上,就像雪地里盛开的朵朵梅花。张老虎劝潘满仓说:“满仓叔,你的手都碰流血了,你回去歇着吧。” “这点伤也算伤。旧社会我和你三爷修大河边上的地,把脚砸伤了,烩脓了,肿得像个大蒸馍,也没停下歇息。还甭说这么点伤,就能把我咋。”他像没有伤手那么回事,连眼都不眨一下,就忙乎着干了起来。 在冰天雪地里筑坝造地,饭都要由村里的妇女们做好后送到沟里。天冷路远,刚出锅的热饭,挑到工地上,饭的上面冻上了一层冰,这就是汉王村人常说的“冰碴饭”。他们从山坡上拾来干茅草,点上火,把盛饭的磁缸子、磁盆子放到火上烤一下,就狼吞虎咽地把中午饭解决了。 困难没有压倒汉王村人,相反,是汉王村人战胜了困难。人们一直干到腊月二十九才收工,刚过完年,正月初三,他们就又上了工地。 冲天的劳动热情使工程进度大大提前,原计划用三个月时间完成的工程,结果只用了两个多月就干完了。完工后经过丈量,他们新造了3亩耕地。这个数字与后来的造地数字相比还是很小的,但它毕竟是汉王村人破天荒地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力量,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取得了胜利,对于坚定村民改天换地的信心意义重大。为了纪念合作社依靠集体的力量所取得的这个胜利,人们将茅草沟改名为“三亩台”。 汉王村人治理茅草沟的行动,很快就引起了蓝山县的重视。县长潘金禄带着县里的几个头头脑脑们,参观了“三亩台”。人人都说,是社会主义激发了人民群众的力量。汉王村造地的事很快就上了省里的报纸。这年年底,蓝山县推举潘满仓出席了关中地区劳模大会,潘满仓还在会上作了典型发言。这是潘满仓第一次在大型会议上发言,他讲得客观实在。会后,在吃饭的时候,地委书记在总结讲话时说:“希望其他合作社也像汉王村那样,不仅要搞好当年的生产,而且也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这样,集体经济才能逐步壮大,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才能逐步体现出来!” 地区的劳模大会激发了汉王村和潘满仓的干劲,他们把《十年造地规划》修改了,提出了更高的目标:条条荒沟变良田,块块坡地变梯田,跑土、跑水、跑肥的“三跑田”变成保土、保水、保肥的“三保田”,使汉王村的土地旱涝保收。 潘满仓把这个规 划先拿到支委会,又拿到支部会讨论,征得支部大会同意后便在社员大会上宣布。他对乡亲们说:“十年规划是长远之计,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目标。比如眼下我们要大战老牛坡。尽管山大沟深,可山是死的,人是活的。垒了一条坝是一条坝,垫了一块地是一块地,为什么干不成呢?能干成一个三亩台,就能干成三个三亩台,八个三亩台,十个三亩台。”他又说:“工程倒是大一些,但工程越大,越要及早动手。只有干才能变。不敢动手,消极等待,就是再过几辈子,汉王村还是老样子。所以,不要有任何幻想,要有长期战斗的准备。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二十年;这一辈子不行,还有儿孙后代嘛!只要像老愚公那样,挖山不止,总有一天汉王村会变样的!” 村民的激情被潘满仓点燃了,一场更大规模的造地行动紧接着就展开了。 修好了茅草沟,汉王村人又乘胜前进,连着两个冬天,把老牛坡修成了五亩台,把牛圈沟修成了四亩台,牛槽沟也给修成了两个两亩台,牛奶山也修成了五亩台。 但是,哪一棵树不经过风吹雨打?哪一条船不经过浪击潮颠?汉王村人在改造山川的第六个回合,修建牛奶山的时候,就一连失败了两次。 牛奶山,顾名思义,地形就像个牛奶堆放在地上,高低落差约六七十丈,是汉王村最高最险的一条,山高坡陡,乱石堆积,野草杂生。 最凶险的时候是每年的夏秋时节的雨季。由于山高坡陡,高低落差大,每逢大雨时节,雨水就会沿着两旁的牛奶山泄入到牛沟子里,整个山沟便如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大大小小的石头在洪水的冲击下顺势乱滚,肆虐横行。如果不是有了潘满仓,汉王村肯定不会有第二个人想要治理牛奶山。 在治理牛奶山的会战中,汉王村的劳动力全部上阵。还没干两天,突然张虎娃喊叫着跑来找潘满仓,说:“满仓叔,你赶紧看去,牛奶山挖出死人头了。” 潘满仓听了,先是一惊,接着,看着张虎娃的脸,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谁会把死人埋到这么高的山上?不可能。“再甭胡说咧。”张虎娃见潘满仓不相信,就拉着他的胳膊到山上,一看,果然是个人头骨,还有几块腿骨。人们一下子炸了锅。潘满仓请来村里最老的潘有贵,问他知道不知道,是谁把先人埋到这半山上了?潘有贵也没听说过。这一下,人们都不干了,嘀嘀喳喳地回了家。 事情传到了候鹏飞的耳朵里,他给潘满仓说,可能是过去埋下的。如果是古墓,要给国家报告哩。潘满仓想想,就是的,不管是不是古墓,报告给县里,请专家来看看,有个说法,村里人也就踏实了。 省里的考古专家一看,说是很早很早的古代人埋的。他们挖了周围,又挖出了一些死人的头骨等等,就用塑料袋子都装了,拿到省城检验,研究去了。 后来从省城传来消息说,挖出的骨头已经快一百万年了,这让世界吃惊,因为这是发现元谋猿人和北京猿人之后的第三次发现,时间比北京猿人还要早三十多万年哩。 这让汉王村的人吃惊不小,也感到骄傲和自豪。 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他们拿出了冲天的干劲,到了年三十才收工,刚过年就又接着干了起来。依然是起早贪黑,依然是吃着冰碴饭。经过艰苦奋战,他们筑了三十八道堤坝,填了几万方土,造出了三十八块地。量了量,足足二十一亩地! 开春以后,汉王村人高高兴兴地在新造的地里播下了种子,眼看着种子破土出芽,长成禾苗。社员们在地里施肥、松土,期待着秋天的收获。 然而雨季来了,一场暴雨冲垮了大坝,也冲走了地里的土、肥和禾苗。社员们心痛,潘满仓更是心痛。但是他只能把痛苦埋在心里,而不能表露出来,因为他还要带领大家再次上阵,二战牛奶山。 这年冬天,牛奶山第二次响起了劳动的号子。这次他们总结了第一次失败的教训,认为是坝基不深,坝身不厚,石块太小,阻挡不住洪水的冲击。于是这一次,他们便加深了坝基,条条石坝的基础挖到四尺多深,坝身由一层加到四层, 石头也全找那些一个人搬不动的大石头用。为了减缓洪水的冲击,他们还在沟的上方修了一个一亩地大小,约两丈多深的“水库”,并在山坡上刨了些鱼鳞坑。 整整一个冬天,汉王村人终于在春耕前,牛奶山再次呈现出喜人的景象:三十多道大坝整齐排列,二十多亩耕地平平展展。春耕播种时,他们在鱼鳞坑里栽上了树木,在沟沟沿沿上种上了霸地龙草。夏季,他们给庄稼锄草时,汉王村人心情激荡,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番丰收在望的景象,风中摇曳的小树,翠绿如墨玉的苞谷苗儿,沟沟坎坎上,霸地龙草郁郁葱葱,像一张绿色的大网罩住了牛奶山。他们又一次期盼着,在昔日野狼出没的地方,能收获粮食。 老天爷又一次给汉王村人出了一道考试题。一阵电闪雷鸣之后,接着便是倾盆大雨。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潘满仓从睡梦中被大雨唤醒,他穿上衣服,提着盏马灯就奔牛奶山去了。在暴雨中,他仍能听得到那一条条石坝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这一声声的巨响告诉他:牛奶山是制服不了的,这里长不了庄稼。 苍天这一次给予汉王村人的打击不能算不重,除了潘满仓外,许多人都哭出了声,信心也动摇了,各种风凉话、泄气的话、讽刺挖苦的话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什么:“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水有水道,要把这么大的水闸住,水往哪流?”什么:“人不和水斗,猫不和狗斗,人能有多大本事,还能斗过龙王爷!”还有人说这是“千日打柴一火烧,三冬辛苦一水漂”,还有人说潘满仓:“卖豆腐置下河湾地,浆里来,水里去”。更有人说:“跟上你们白白挨了两冬冻,往后守在家里闲一冬,八抬大轿抬,也不去牛奶山挣工分了。” 潘满仓非要创出一番好日子来,他不会半途而废,他一定要干下去,而且一定要干成功。这种性格在以后的岁月里,助他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当然,也给他惹下了不少麻烦。 在第三次会战牛奶山之前,潘满仓又上山来了,头上裹着毛巾,身上披着夹袄,腰里别着烟袋,坐在牛奶山上,他那干裂、粗糙得像松树皮一样的手,捏着他的旱烟锅子,不停地装着,抽着,活像童话里的老仙翁。看起来,他平静如水,其实,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不是滋味,他的心痛啊,看着满目疮痍的牛奶山,黑紫的脸庞扭曲得像个干扁的地瓜,哀伤的眼窝里涌动着苦涩的泪水,他咬着牙齿,嘴唇紧紧地闭着,脸颊上的颧骨坚硬地向外突出着。他的心在颤抖: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开眼哪,难道你还嫌中国人遭受的苦难不够多吗?日本鬼子烧杀抢掠,国民党横征暴敛,死了多少活蹦乱跳的人呀!毛主席好不容易叫我们活得像个人咧,我们就是想过几年好日子,你就这样跟我们过不去呀,他右手抓起一把冰冷的沙土,嘴里怒吼着:“为啥,为啥呀?你不想叫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偏偏要过好日子,你不想叫牛奶山上长庄稼,我们偏偏要叫他长出更加茂盛的庄稼。我们是共产党人,在共产党的面前,从来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擦掉了眼里的泪,藐视了一眼乱石丛生的牛奶山,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下了牛奶山。虽然他不知道这次修整之后会是个啥结果,但他知道,修整了就有土地,农民有了地,就啥也不愁了;不修整的话,将来的土地会越来越少,慢慢的,子孙后代就没吃的了。他又想到了那天去西安,路过灞桥走过的那座石桥,那桥是什么年代修建的,潘满仓不知道,反正很早了。这么多年,天天那么多的人、车负重从桥上通过,但桥却从不会倒塌,为什么?他想来想去,觉得是拱形石条在起着作用。如果将牛奶山里的石坝也筑成拱形的,洪水来了不 是也不会被冲垮吗?想到这里,他跑步进村,和汉王村党支部的干部们一起总结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分析失败的原因,制定了新的方案。这个新方案变直线坝为拱形坝,拱背朝着来水的方向,以增加石坝承受洪水冲击的能力。 潘满仓虽然没有学过什么物理力学,但他勤于观察,肯动脑筋,能够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问题,想出别人想不出的办法。这是他的过人之处。 有了主意,他还要说服党支部委员和全体党员。潘满仓又召集了支部会议和党员大会。他把自己拿定的主意说给大家听,让人们讨论。潘满仓激动地噙着眼泪说:“白米饭好吃,五谷田难种。百日连阴雨,总有一朝晴。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干。世上的啥事都不会那么容易的,咱们豁出这条命,也要叫老天爷看一看,是天能胜人,还是人能胜天!”他还特别强调:我们走的是前人没走过的路,怕摔跤还能爬山!不能从牛奶山撤退,不能挫伤人们的革命锐气,不能给共产党、集体经济脸上抹灰!他坚定地挥舞着右臂,吼叫着说:“我们是共产党人,为了叫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宁可少活二十年,也要叫汉王村的日月换新天!” 大家的劲头又被他鼓动起来了。关键时刻村党支部支持了潘满仓。 第三次大战牛奶山的劳动号子又吹响了。这次的任务更艰巨,全沟要筑三十二条大坝,最高的大坝是两丈多,灌浆用的石灰就要三万多公斤。打坝用的石头要从山上开,要从山上运下来。几万方土被水冲走,几万方土又要重新垫起来。这样巨大的工程只能靠人的两只手、两个肩膀来完成。计划一公布,大家都争着要上“前线”。开工那天,全村十七对夫妻一起进了沟,七户社员全家上了阵。当时,只有六十多个劳力的汉王村,就有七十多人出了工。 潘满仓把三战牛奶山当成了一场战役,他就像个战场指挥官一样调兵遣将。所不同的是,作为一名指挥官,他永远是身先士卒,出现在最危险、最艰难的地方。潘满仓是个垒坝的能手,石头不论大小、方圆,只要到了他的手里,就变成了听凭摆布的东西,放在哪里都合适。秦岭山区的冬天,北风刺骨,但有潘满仓带头,人们个个奋勇争先。潘满仓一边干活还一边鼓舞士气,他说:“天冷冷不了热心,地冻冻不了决心,寒风吹不倒信心。”村里最老的共产党员潘有贵,在旧社会给候耀祖扛了半辈子长工,他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还吃不饱肚子。如今他担负着开凿石头的任务。每天启明星一露头,他就背着工具上了山,严酷的冷风把他的双手冻裂了,手上的血染到了石头上,头上的汗珠也滚到石头上,而他还是干得那么欢。 开工第十天,一场大雪下了几寸厚。潘满仓像往日一样,早上起来,拿了一把扫帚进了山,把工地上的雪扫开,打碎了冰凌,又叮叮当当干了起来。太阳升起来了,上工的社员给他捎来饭,揭开一看,这可不是冰碴饭了,而是整个冻成了冰疙瘩。潘满仓感到肚子饿了,拿起饭来就啃。有人劝他点火烘一烘,他说:“这算什么!旧社会逃难,饿极了,连河里的冰疙瘩都啃哩。咱这苦里生穷里长大的人,没那么娇嫩!”大家听了,更感动了,议论说:“潘支书,有朝一日你下世咧,我们一定为你立个碑。”潘满仓笑着说:“牛奶山二十多条大坝,条条都是我的碑,不用再立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的八月,汉王村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已经很长时间没下雨了,地里早就有些旱了。刚开始下雨时,如丝的小雨从空中降落,雨点是那样小,雨帘是那样密,给群山披上蝉翼般的白纱。雨丝很细,很绵,像春天飘浮的柳絮。大家都还高兴得很。说,这一下子可有了睡觉的时间了。有的人就钻在被窝里,“呼隆呼隆”地打起呼噜。下到第二天的时候,人们觉得差不多了,河里的水已经涨了起来。到了第三天,雨点连成了线,“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天地之间像挂上了一幅巨大的珠帘,迷蒙蒙的一片。透过窗子往外望去,屋檐底、大树下,满是躲雨的人,可大树似乎一点也没有庇护他们的意思,一会儿向东摇,一会儿向西摆,让雨点儿把他们一个个变成了落汤鸡。人们有些着急了。潘满仓再也坐不住了,就穿上了雨衣,上了山,先看了看老牛坡,三亩台,都没啥,可到了牛奶山,他一看心里就急了。原来在上面修建的小水库,已经都灌满了,再下雨水就没地方去了,很有可能会冲了下面的几十亩庄稼。他抬起头,看看天,像天河决了口似的凶猛地往下泄,看不透云层到底有多厚。线一样的雨水密集地浇灌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像这汉王村的沟沟滩滩一样,雨水顺着他的脸颊、鼻子两边朝下流,到了嘴边上,有的顺着嘴边流走了,有的灌在了他的嘴里。前两次的景象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有个不吉祥的预感,像草丛里突然穿出的一条蛇,在他的心里“跐溜”一下闪没了。睁眼看时,旁边的小水库已经胀满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扑到了水库边上,用瘦骨嶙峋的右手挖开了水库边上的土,让水顺着山坡的边边流淌下去。就在这时,张老虎也来了,他的手里提着个铁锨。潘满仓一看,二话不说,一把抢过来,顺着平整的地边挖开一条水渠。由于潘满仓的脚上早就被泥水浸透了,挖起来一滑一滑的,张老虎就上来接他手里的铁锨。潘满仓着急地说:“你别管我,赶快去叫村里的壮劳力,都拿上铁锨上山来。”张老虎看着下雨这阵势,也不敢耽搁,嘴里叮咛潘满仓说:“叔你自己小心点。”潘满仓已经顾不上说话了,手脚配合,挖开了绿油油的苞谷杆儿,挡在了挖出的水渠边上,让洪水猛兽们从旁边下山去了。 时间不长,队里的青壮年都来了,潘满仓赶紧把他们都分开,几个人负责一条沟,他说:“咱们现在只能采取丢卒保车的办法,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一定要顺着山坡挖个沟出来,让水淌出去。整地咱费了力气,庄稼也长得这么好,但大家一定要记住,舍不得娃娃打不住狼。该损毁的庄稼也不要心疼。”他吩咐完了,就赶紧叫大伙儿分头去挖沟。 就这样,在狂风暴雨的七天七夜里,汉王村人在泥里、水里搏斗。妇女队长张翠兰领着一些姑娘和年轻媳妇,刚刚把几十头大牲口从快要倒塌的圈里救出来,忽然听见潘有贵喊:“抢救粮食呀,仓库快塌了!”张翠兰看看眼前的女人和几个老人,知道很难把粮食抢救出来,就派了个人一边去山上通知潘满仓,一边领着跟前的人们直奔仓库。夜色如漆,放着粮食的老房,土皮一片一片地掉下来,抢救粮食的工作十分危险。但是,张翠兰毫不犹豫地冲进去了,柳叶也随着冲了进去,随后赶来的候鹏飞和几个老师也冲了进去。他们冒着房子随时都可能倒塌的危险,虎口抢粮。扛的扛,担的担,只用两个小时就把上万公斤粮食运到安全的地方。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轰隆一声响,集体的仓库裂开了一尺宽的大缝,泥土哗哗地塌了下来。 七天七夜,汉王村人没合眼。他们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村民潘满贵的房子塌了,全家五口人没有地方住,潘满仓就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还帮他们砌好火坑。杏花宁肯自己吃些苦,也要把房子让给更加困难的人家。随着被冲毁的房子越来越多,大家就干脆挤在一块住。 天降大雨的时候,潘金禄正在省城开人代会。会议期间,暴雨自天而降,会议也就临时增加了一项议程:讨论如何组织人民抗灾自救,恢复生产,重建家园。但潘金禄此时的心思已经不在会场上。县里把电话打到西安城里向他汇报灾情,话刚说到半截就断了,原来洪水冲倒了电线杆子,蓝山与省城的联系也中断了。 第九章 散会后,潘金禄心急如火地往回赶。但途中的灞河正发洪水,滚滚洪流冲毁了小桥,冲得石头满河床乱滚。作为在山区长大的农家汉子,潘金禄不会游泳。再说像这样的河流,即使会游泳也无济于事。但是,人一旦坚定了意志,办法还总是能想出来的。在几个年轻人的帮助下,前拉后推的他总算过了河。 潘金禄回到县里,开了个简短的抗洪抢险会,就把县上的领导和机关干部分到了各个乡村。他来到最偏远的汉王村,在洪水面前坚强不屈的汉王村的乡亲们,见到潘金禄后一个个都哭出声来。人们七嘴八舌地哭诉道:“潘县长,咱们的庄稼冲了!”、“仓库也塌了!”、“往后,这日子咋过呀!”。潘金禄看着面前的乡亲们,个个衣衫褴褛,满脸愁苦和疲惫。他高声说道:“乡亲们,由于咱们汉王村抗洪行动早,安排得好,损失是最小的。大家放心,有共产党在,有毛主席在,这样的困难是吓不倒汉王村人的。咱们人人都有一双手,能把沟沟坎坎的山坡改造成肥沃的良田,当然会把倒塌的房屋和冲毁的土地再建设好。”他的一番话给汉王村人又鼓起了生活的勇气。 其实,最难过的莫过于潘满仓,汉王村的山山水水都凝聚着他的汗水与心血,艰辛毁于一场大雨,他比谁都难过。但他已经成为一个见过世面,当了劳模的村支书。他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他是汉王村人的主心骨,他的一言一行一个表情都会在他的村民中产生重要的影响:如果自己表现出悲伤,汉王村人就可能灰心丧气,那就真正是前功尽弃了;而如果自己能够挺住,汉王村人就会信心不倒,汉王村的山水就可以重新得到治理,汉王村这个先进就可以再放异彩。 潘满仓没有更多地谈论梯田、大坝和房屋,因为谈论那些会使人越谈越泄气,而气可鼓不可泄是毛主席教给他的一种最基本的领导方法。于是,他便向着没有受到损害的方面说:“人都在,牲畜也都在,粮食也都抢出来咧。” 潘金禄知道,有他坚强不屈地爹在,啥困难都压不垮的。突然,他想起了毛主席说的话,世间万事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于是,他站到了村中间的戏台上,给大家鼓气,说:“人在就是大喜!山是人开的,房是人盖的,有了人,一切都会有!遭了这么大一场灾,一个人没有死,人在就是大喜事呀!遭了这么大的灾,几十头牲畜没有损失,这是不是喜?咱们的粮食保住了,饿不了肚子,土地刮了,我们重新修;房塌了,我们重新盖,走了旧汉王村,来了个新汉王村,大伙儿说是不是呀?” 本来是一场大灾,经他这么一说,人们真的开始转悲为喜了。潘满仓给乡亲们搞“忆苦思甜”,他说:“要是这次大灾发生在旧社会,那就算完了,不知有多少家要死人,要卖儿卖女,要去逃荒要饭。咱们上了点年纪的,不都还记得民国二十三年那场灾吗,满贵他爹卖了三口人哩,村里死了那么多人,逃难走了那么多人。那时我和我爹拼命地保地呀,结果还是叫水冲了。我和我爹、我娘和杏花四个人,整整一个冬天,不还是把地修好咧。如今,咱们合作社这么多人,如果有人张罗着卖老婆孩子,大伙儿不把他当疯子才怪哩。” 潘满仓的乐观态度感染了大家,人们从他的话中得到了力量,一个个新的希望又向他们走来了。 安排完村里的事,潘满仓又到牛奶山上转了一圈。地里的损失确实严重,他估计,有近两百亩地不仅当年收不了粮食,第二年的庄稼也不好种。其余的六百多亩地里,庄稼倒的倒、歪的歪,还有的被埋在泥里。他走到一块玉米地里,蹲下身子把一颗倒伏在地上的玉米苗轻轻地扶起来,又用脚壅起一堆土,埋在苗的根部,轻轻地踩了踩,玉米苗还能够站住。这说明,只要抢救及时,粮食还不会绝收。 救灾先从哪里入手。潘满仓很快就制定了他的方针:先集中力量把地里被冲倒、被埋起庄稼扶正、培直,保证当年的收成,然后再修整房屋。 把倒伏的青苗扶起来是生产自救的当务之急。汉王村人紧急动员起来,在地里一株一株地扶起倒伏的庄稼,扶不起来的就几株合起来捆扎,他们戏称这是“组织起来”。 后来,在一次汉王村的社员大会上,张老虎又提出了一个改进意见。他提出,咱们白天干地里的活,晚上点上汽灯给新房平地基、抬石头。他的这个主意获得了大家的赞成。于是,大家便在白天到地里去扶苗修地,晚上则集中在规划好了的宅基地上抬石头,垒砖头,为建设他们的新家园而加班苦干。张老虎提出的这个新方法,后来被报纸的记者概括为白天救苗,晚上救房。 第十章 第十章 刚过完年,天上还刮着泠洌的寒风。阳坡面上的积雪开始消融了,阴面坡上的积雪还静静地沉睡着,四野的树木还像冬天一样,瘦骨嶙峋地在寒风里摇曳着。地里的农活还没法干。勤快的潘满仓正领着社员们出牛圈,一个学生跑来叫他,说:“大地主候耀祖回来咧,区长叫你赶紧到学校去哩。”这可是个爆炸性的消息,别说汉王村人没想到,就是汉王庙里的汉王、萧何怕也想不到哩。 人们立即涌到了汉王村学校,想看个究竟。潘满仓赶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平常是校长候鹏飞坐的办公桌后面,坐了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人,穿着四个兜兜的黑色中山装,大大的方脸盘子,浓浓的黑眉毛向两边上挑着,嘴也大得很。他就是庙街区的区长常贵阳。潘满仓跟常区长打过招呼,又跟办公桌跟前坐的一个公安打招呼,候鹏飞站在旁边,只见候耀祖直直地站在屋中间,低着脑袋,看不清他的样子。 常贵阳高喉咙大嗓门,说:“潘书记,是这,你现在就去通知群众,叫大家到戏台前开大会,请咱们刘公安把情况给大家说说,我再提个要求。既给大家是个交代,也便于你们以后开展工作。”潘满仓答应着说:“那好,我现在就去通知。”说完,从屋里出来,有人问他:“潘书记,咋回事,候耀祖咋回来了?”还有的问:“候耀祖回来咧,是不是分了他的地,还得给他退回去呀?”潘满仓心急火燎地说:“我也不知道,等一会儿开了会,就知道咧。”他拨开拥挤的人群,叫几个青年娃赶紧去村里喊叫人,集合开会。 人们听说候耀祖回来了,弄不清是咋回事,不大一会儿,村里的男女老幼都涌到了戏台前。 潘满仓陪着常贵阳和公安上了戏台,把候耀祖也叫到了戏楼上,叫他站在一边。候耀祖还是低着头,谁也不敢看。潘满仓对着戏楼下面的人挥挥手,喊道:“大伙儿静一静,下面请蓝山公安局的刘科长讲话。”他没有叫大家欢迎。从内心里讲,他不想叫公安的人到村里来的太多,公安来了能有啥好事?不是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就是抓偷鸡摸狗犯事的。这对一个村来说,不是给大家争光,而是给大家的脸上抹黑哩。 刘科长站在戏楼中央,对着下面的人群大声说:“乡亲们都看到了,旁边站的这个人叫候耀祖,是咱们村的大地主,解放的前几天,他跑到西安,隐姓埋名开了一家店铺,隐藏了起来。在咱们进行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的过程中,他向人民政府自首了。经过我们调查,候耀祖在当伪保长的时候,没有犯下人命案子,也没有做下反对共产党的事儿。人民政府考虑到他的这个情况,又能够自首,就对他进行了宽大处理。让他回到家里来,进行劳动改造,重新做人。虽然说,对他宽大了,但地主的成分改不了。希望乡亲们监督他,改造他,使他早日成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人。我说完啦。” 下面的人群立即嘀嘀喳喳地议论起来。潘满仓又挥挥手说:“大伙儿静一静,下面请常区长讲话。” 常贵阳站在戏楼中央,粗大的双手插在腰上,高声说道:“刚才刘科长已经给大家说了,候耀祖是咱们村里的大地主,过去靠剥削咱们贫下中农过日月哩。解放前一段,突然跑到了西安,隐姓埋名还做起了生意。就是这样一个大地主,咱们共产党并没有和他过不去,没有杀他,没有枪毙他。这说明咱们共产党是个与人为善的党,毛主席是个仁慈的领袖。在这里,我希望候耀祖能记住共产党的大恩大德,记住毛主席的大恩大德。好好改造,好好做人,早一天回到咱们新社会的怀抱里来。也希望咱们各位乡亲们能负起责任,监督他,改造他。”常贵阳讲完了,会议就结束了。候太太听说候耀祖回来了,和桃花一起来到会场上,会议结束后,候耀祖走下台来,走到了候太太跟前,这才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吭声。候太太盯着候耀祖看了半天,突然,抡起拳头,在候耀祖的身上乱打起来。边打边骂他说:“你咋还知道回来呀,你这个没良心的老东西,吭都不吭一声就不见咧,害得我娘们子好苦啊。”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站在跟前的桃花拉住了候太太的胳膊,说:“娘,别打咧。既然爹都回来咧,你就别怪他咧。咱们赶快回去吧。”桃花和候太太一边一个,搀扶着候耀祖朝家里走,候鹏飞低着头,远远地跟在后头。 开春后的汉王村,到处是一片绿色。山坡变得翠绿欲滴,各色花草竞相开放,村庄四周的杏、桃、李花相互争艳,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麦苗儿已经快一尺高了,在春风的吹拂下,“嘎巴嘎巴”地唱着歌儿,争先恐后地朝上伸张着胳膊;路边上的小草也不甘落后,朝四周伸长着身子,生怕旁人看不见自己似的。 村支书潘满仓背着手,急冲冲走在蓝山县到汉王村的路上。一条宽宽的黑大裆裤子,在春风里“哗啦哗啦”地响着,上身的褂子早就脱了,搭在肩膀上,头上已经出汗了,热气蒸腾,细密的汗珠子密密麻麻地趴在他的脸上,随着他走路时上下颠簸,有的汗珠子相互融合,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沟向下滑落着,他也顾不得擦一擦。他的心里急呀,县里的三级干部会开完了,会上传达了毛主席提出的总路线,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是咱农民自己的事情,咱得朝头里赶呀,虽然说上级不搞啥评比竞赛,但咱不能落在了旁人的后头。 走到村里的老龙头松下,他没有多想,伸手揭开了树干上打铃的绳子,“咣咣咣”地敲响了村里的大钟。 钟声响过,潘满仓这才感到有些热了。从肩头上取下褂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汗水。正准备掏出烟袋抽上一锅子烟哩,柳继孝就跑来了。老远就给他打招呼。“满支书,从县上回来咧。” “刚进村。”潘满仓急急忙忙地说:“是这,县上开会传达了毛主席的指示,叫多快好省地建社会主义哩。区上不再开会了,咱也就不开啥干部会了。直接传达到全体村民,看看咱们村咋样落实毛主席的指示,大干快上呀。你说得成?”柳继孝笑着说:“能成能成。” 村里的两个干部还没说上几句话,村民们就呼呼啦啦地集拢在他的跟前了,有的和他打着招呼,有的直接就问:“毛主席咋说,叫咱咋干哩?”潘满仓也顾不上一个一个地说,就转身上了旁边的戏台,站在台口,高声说道:“乡亲们,我刚刚从县里回来,参加了县里的三级干部会。会上传达了毛主席的指示。毛主席说,我们是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要改变过去一百多年落后的那种状况,被人家看不起的那种状况,倒霉的那种状况,要赶上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我们完全应该超过它,这是一种责任。毛主席还说,咱们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大的地方,资源那么丰富,又搞了社会主义,如果搞了五六年还不能超过美国,那像个什么样子呀?那就要从地球上开除你的球籍!”潘满仓挥舞着右手,激情振奋,好像他就是毛主席一样,正在指挥着全中国的人民赶超美国哩。“所以,超过美国,不仅有可能,而且完全有必要,完全应该。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中华民族就对不起世界上的其他民族,我们对人类的贡献就不大。毛主席还说,我们要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提高现在的农作物的产量。我们要做前人从来没做过的事情。” 潘满仓传达的会议精神,把汉王村的激情燃烧起来了。但到底怎么赶超美国,潘满仓也不知道有啥好办法。他叫来了柳继孝、张老虎几个种庄稼把式,商量,咋样才能提高产量。柳继孝说:“毛主席的想法对着哩,咱们人老几辈子都种地哩,也都想多收些粮哩。如今粮食多了,咱们也不想了。唉,还是毛主席老人家站得高,看得远啊。如今,他老人家号召咱提高产量,咱们就赶紧想办法。”潘金生说:“按照咱种地的想,要想多打粮,乃就得多多种地,如今这地的亩数是定数咧,就只有增加每亩地的株 数,株数多了,自然就收的多了。”柳继忠跟着说:“这要多收庄稼哩,就得把地肥跟上,多拥肥,才能多打粮呀。”潘满仓听了,和自己心里想的差不多,嘴里说:“对着哩,就是的。” “还有就是要密植哩,下的种子越多,长的苗就越多,收的粮食自然就越多了。” 张老虎坐在旁边,想了半天,补充说:“要多打粮食,还得深翻耕,庄稼的根才能扎得深,才能抗旱抗涝。”大家听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夸他说:“哟,咱老虎年龄不大,种庄稼还是个老手哩。”大家都笑了,这一笑,张老虎反而不好意思了。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潘满仓让柳继孝把大家说的都记录下,整理好,完了,开个群众大会,给大家讲讲这样种庄稼的道理,叫大家都按照这些好办法去种。 对种地的庄稼人来说,谁不想多收粮食?听说队里有办法提高庄稼产量,都高兴得不得了,老早就跑到地里来了,潘满仓叫柳继孝和张老虎给大家先示范咋深耕、咋密植。柳继孝赶着牛,在前边犁出一条深沟,张老虎在后面用铁锨把犁沟翻出来,给大家看,说:“深耕一定要深至一尺到一尺五,不能少于一尺,这样的话,才能叫庄稼吸收到深层的营养,庄稼才能长得壮实,长得好。”张老虎讲的深耕比较简单,社员们一看也就明白了。 上地肥也比较简单,潘满仓给大伙儿说了说:“往年咱们地肥不足,今年咱们上地肥要比往年翻上一翻,也就是给庄稼准备好一生的口粮。要生个壮壮实实的好娃,男人自己先要壮实哩得是?”他的拟人化说法,惹得大伙儿哈哈地笑了起来。 潘有贵接着给大家讲说密植,他说:“要密植就得多下种子,以往咱们一亩地下种多在二十多斤,收成大概是三百多斤,如今大伙儿就朝百十斤上瞅,如果籽种能下百十斤,将来就能收上千二三,好的能收到一千五哩。”他说着,就把手里的洋芋种子几乎是一块挨着一块地埋在了地肥跟前。 对庄稼人来说,这几样技术都不在话下,一看就明白了。有的说:“这有啥嘛,不就是比往年翻深些,肥足些,籽种下稠些嘛。” 潘满仓听了,高兴地说:“对对对,就是这,翻深些,肥足些,种稠些。记住这九个字,做好就成咧。”说完,叫大伙儿“开始做活吧。”大家“轰”地一下散开来,按照已经分配好的搭配干开了。 集体在一块做活就是有气势,远远望去,运送地肥的庄稼人,拉架子车的一边高兴地朝地里奔跑着,一边高声唱着歌儿,后边跟着担粪的,迈着欢快地步子,呼呼生风,扁担在肩膀上一上一下的忽闪着,有的还吱呀吱呀地发出了响声,人的脸上洋溢着虎虎生气,边走边高声地说着笑话,犁地拉沟的人兴奋地在空中挥舞着鞭子,嘴里“喔喔”吆喝着牛,上肥的一会儿嫌弃点种的种稀了,点种的一会儿嫌弃上肥的少了,就一边干活一边斗嘴。王兴旺不满地批评栗子说:“支书说了,翻深些翻深些,你看你翻的窝沟,还没得女人的屄深哩,那能长出好庄稼。”栗子笑了,说:“我当然知道你媳妇的屄有多深,这沟比你媳妇的屄深多了。”王兴旺并不生气,说:“说没你媳妇的屄深,你还屄犟的跟一样,叫你媳妇来脱下来比一下。”栗子听了,哈哈地笑着,站起身,对地里高声喊道:“张翠兰哎--,你男人叫你哩。”正在另一边下种的张翠兰听到了,也站了起来,问:“叫我弄啥呀,得是饿了要吃奶哩。你媳妇不是在跟前哩嘛。”栗子高声说:“你那奶咱到晚上再吃,你男人说我挖的坑没得你的屄深,叫你过来比一下哩。”张翠兰听了,也不生气,还是高声还击说:“你媳妇得是没长屄,难怪把你憋闷的,这不是现成的么,地里好几头母牛哩,牛屄也能用,就是大了些,你就将就将就算咧。”他们如此这般地说着粗话,叫金福的媳妇听了,觉得很不好意思,她已经有身子几个月了,自己先红了脸,和金福在一块做活着哩,就悄悄地对金福说:“呀,你看翠兰嫂子,咋啥话都敢说哩。”金福听了,就是抿着嘴笑,啥也不说。 农村人就是这,一边辛苦地劳作,一边说着粗话。解着自己的烦闷,活跃着自己单调的生活。 潘满仓的深耕、足肥、密植还没搞两天,也就种了十几亩,候鹏飞就找到了地里。他着急地拉着潘满仓的胳膊,说:“哥,庄稼不能这么种,这是违反科学的。”潘满仓不以为然地说:“啥科学不科学,毛主席啥不懂,难道还没你懂得多?毛主席说叫咱提高产量哩,你说,提高产量还不就这几条道道。”候鹏飞极力地劝说道:“提高产量对着哩,也就是这几条道道,这都没错。可毛主席也不是啥都懂,他又不会种地。”潘满仓立即打断了妹夫的话说:“没错就成,我就知道,毛主席说的还能有错?”说着,就准备转身去检查种植哩,候鹏飞拉住他的胳膊说:“好哥哩,你听我把话说完么,任何事情都有个度哩,超过了它的限度,就会走向它的反面,就要出问题哩。”潘满仓有些生气了,说:“鹏飞,不是我说你,论起文化,哥比不上你,这我知道,我也会听你的。可论起种地,这地里做活的那一个人都比你强,人家哪个不是种了几十年、十几年的地咧,你虽然岁数不小咧,但你种过几天地?” “这不是种过几天地,种过几十年地的问题,科学就是科学,对谁都是一样的。” 在潘满仓的心里,毛主席是无所不知的,毛主席说的话永远都是对的,绝不会错。解放后给农民无偿分地,号召搞合作化高级社,搞社会主义,到朝鲜打美国鬼子,哪一庄哪一件不是都说的着着的。他也不允许其它人说毛主席的不是。“你快去好好教你的书去,地里的事你就不要管咧。” “你这么干,是要招祸哩。从古到今,哪有把种子给地里铺一层的种地法,这浪费种子不说,将来长都长不出来哩。”潘满仓一下子不知道该咋说了,不要说他不懂那么多,就是懂他也说不过候鹏飞。候鹏飞几十年来看的书,都能装满几辆架子车,古今中外、文化教育、农业科技,没有他不懂的。潘满仓当然辩不过他。两人由争论变成了争吵,旁边的人就赶紧劝,越劝,他们争吵的越凶。正在地里做活的桃花见男人到地里来了,又和娘屋哥吵起来了,就赶紧跑过去劝。还没劝几句,就叫候鹏飞骂起来。“滚一边去你,你个农村婆娘懂个啥。”桃花在众人面前,也不好说啥,只是拉着男人的胳膊,把他朝地外头拉,生气的候鹏飞一甩,就把桃花摔倒在地里了。旁边的潘满仓没看清桃花是咋摔倒的,认为是候鹏飞打倒的,就从后面扑上来,一拳打在了候鹏飞的脸上,候鹏飞朝后退了几步,鼻梁上的眼镜片子碎了,镜片把脸也擦破了。没了眼镜的候鹏飞,看啥都是朦朦胧胧的,平常唯唯诺诺的他,今儿个好像脾气也大得很,看着前面的人模模糊糊的,好像是潘满仓,就扑过去用头顶他的肚子,没想到一下子顶在了张翠兰的肚子上,一下子把张翠兰顶了个四脚朝天,还爬在了张翠兰的身上,半天爬不起来。王兴旺本来是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一看,候鹏飞把自己的媳妇顶到了,还爬在她的身上不起来,觉得太丢人了,就扑过去,拽住候鹏飞的衣领子,拉起来,抡起拳头就打。边打边骂说:“你狗日的得是吃了屎啦,疯狗胡咬哩。”从地上爬起来的桃花,见王兴旺拽着自己的男人打哩,立即像发了疯的母狮子一样,扑过去抓住王兴旺的头发。潘满仓一看,他们打起来了,就过去拉架,可他把谁也拉不开,后面赶来的杏花一看,男人、姐姐和王兴旺俩口子打着哩,二话没说,也扑过去加入了打架队伍。一时间,有的用拳头打,有的用脚踢,有的抱着在地里滚,手脚一边打着,嘴里一边骂着,吐着,煞是热闹,加上村里拉架的人,就有十几个人卷入了这场争斗。 从地上爬起来的候鹏飞,影影糊糊地看 着面前的一群人影,打着骂着,不知道谁在打谁,骂谁。 直到柳继孝赶了过来,指挥着几个男人,把打架的男女一个个的拉开,一场因深耕、足肥、密植引发的“战争”才停战了。 事后,打了架的几家人像是结下了冤仇,相互之间也不说话了,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了。 打锤并没有影响深耕、足肥、密植的提高产量法。潘满仓还是像以前一样,领着大伙儿把队里的地种完了。 洋芋籽种刚种到地里,常区长就来了。他找到潘满仓和柳继孝说:“去年反右搞的不扎实,没有完成中央的任务。上级要求,要再深入,扩大战果哩。”潘满仓几乎把这事都忘了,去年他从报纸和广播上知道了一些消息,说是文化届、文艺届和知识届有部分人,对共产党的意见很大,还有人提出说要和共产党轮流坐江山哩。这当然是不能答应的,共产党历尽牺牲奋斗,才赶走了日本鬼子,赶走了蒋介石,清剿了土匪,社会刚刚安定下来,就有人问共产党要江山哩。报纸和广播上虽然说了好长时间了,但潘满仓觉得那都是城里人干的,农村没啥可反的。今年一开春,一头扎到毛主席提出的大跃进上了,把反右的事情早就忘到脑后去了。常区长说:“上头的文件来了,要在全党全国巩固和深化反右运动哩。你们这里的情况咋样?”潘满仓漫不经心地说:“咱们这里没啥可反的。” “我说潘满仓同志,你可不能对这件事情满不在乎,掉以轻心,你们去年的动静就不大。你下去认真查查,如果发现有人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要立即采取果断、坚决的态度进行处理。坚决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你先组织党员、群众学习中央的文件,叫所有的人进行对照,至少要上报一个右派候选人。”常区长风风火火,给潘满仓和柳继孝交代了一番,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看着常区长高大的背影,潘满仓对柳继孝发牢骚说:“啥,满不在乎,掉以轻心?还上报一个右派候选人,这又不是开人大会哩,还分派名额。”他挥舞着右手,说:“咱们这,都是些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贫下中农,对共产党感恩还来不及哩,哪里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哩?真是的。去年没得,今年照样没得。”柳继孝说:“区长叫咱报一个,是不是他心里已经有想法咧?”潘满仓若有所思地说:“不会吧,有右派咱坚决反,可咱们没有啊,咋反哩。”柳继孝提醒他说:“你别忘了,你妹夫候鹏飞可是个知识分子啊!”潘满仓听了,抬头看柳继孝,他的脸上怪怪的,似笑非笑,眼光闪烁不定,好像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心下一惊,难道他已经从区长那里得到了啥信息,或者给区长汇报啥事情了?哼,不管咋样,村里不能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想到这里,他拉下脸来,严肃地说:“不对呀,候鹏飞可是咱们共产党的老党员,地下工作者,给共产党出过力流过汗的人,他从来也没反对过共产党,也没有反对过社会主义啊。”柳继孝提醒潘满仓说:“咋没有,就前几天,他还反对咱们搞赶超美国那个种植哩,跟你打了一锤,你忘了?”潘满仓听了,觉得柳继孝是不是对候鹏飞有意见,想借机整他,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们之间也没啥矛盾和冤仇。他看看柳继孝,柳继孝也正盯着他,他就故意高声说:“嗨呀,就哪点破事,能说明啥?”他拍着柳继孝的肩头说:“我说老哥啊,咱们做人哩,还是多种花,少栽刺的好。你说,村里多个右派,对咱们有啥好处?你得整天教育他,监督他,改造他。多泼烦人呀,你说有的话,咱也没办法,如今就没得,咱何必非要弄个出来,对汉王村人有啥好啊?”不等潘满仓说完,柳继孝就打断了他的话,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咋能怕麻烦哩,你这思想可不对头啊。”说罢,扭身走了。 潘满仓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晚上,回到家里,潘满仓忧心忡忡,但又不好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必要给妹夫提醒一下比较好。于是,他披了一件外套,就到了候鹏飞的家里。前几天刚在地里打锤哩,他到了候鹏飞家里,候鹏飞冷冷地说了一句。“哥你来咧。”就坐到一旁不吭气了。桃花毕竟是妹子哩,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了,问:“家里都好着哩吧?”其实,桃花这话也问的多于,都在一个村里住着,又整天在一搭理做活哩,好不好的还能不知道?潘满仓嘴里也就随便应答着说。“好着哩。”就坐在了候鹏飞跟前,把自己的旱烟锅子拿出来,说:“你的旱烟哩,我这咋没烟咧。”候鹏飞就拿出了他家里的旱烟盒子,他平时是不抽烟的,随身也不带烟袋。潘满仓装上烟,点上火,抽了两口,才对候鹏飞说:“今儿个,常区长到村里来咧,说是去年反右搞的不彻底,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盯住你了。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哩。”他没有把柳继孝可能对他有意见的事说了出来,怕引起是非。候鹏飞听了,没好气地说:“我是个啥样的人,旁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共产党闹革命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出钱出力,偷偷地为党工作。共产党号召无偿分我家的地,我没说过二话,共产党对我爹宽大了,我感激还来不及哩,难道我现在还会反党不成?” “这我当然知道,我是怕,万一--。” 候鹏飞打断了潘满仓的话,说:“事实总归是事实,还有啥万一不万一的,黑的就是黑的,还能把它说成白的不成。你就不要操这个闲心了,得成。”潘满仓和侯鹏飞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没说两句,就觉得别别扭扭的。潘满仓感觉没意思,就站了起来,准备回去,候鹏飞和桃花也没留,潘满仓就悻悻地回家了。 没过几天,常区长就来到了村里,他亲自召开了党员大会,清查右派分子。进行了简单的动员后,他两眼紧紧地盯着候鹏飞,让大家说,村里的右派是谁。这样面对面地,谁能当面说谁是右派啊。常区长就点了潘满仓的名,叫他先说,潘满仓说:“按照上级文件的要求,经过我们反反复复地对照检查,我觉得,我们村里--没有右派。” 没想到,柳继孝一下子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地说:“咋没有,候鹏飞就是典型的右派。”其他的党员一下子呆住了,谁不知道候鹏飞是村里最老的党员,还没解放就入了党。惊得候鹏飞一下子站了起来,问:“我怎么是……”他的话没说完,常区长就拦住了,说:“候鹏飞同志,这是党员大会嘛,你要允许每一个党员表达自己的意见对不对。坐下坐下。”他指着柳继孝说:“你继续说你的。” 柳继孝得到了常区长的鼓励,心里就更有底了,他说:“我说这话并不是和候鹏飞同志有啥仇恨,没有。完全是为了执行中央的文件,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候鹏飞同志对解放后被划定为地主成份,无偿分了他家的地,心怀不满,对共产党、毛主席充满了仇恨。他反对毛主席提出的总路线。” 听了这句话,在场的党员更吃惊了,有的直起了腰,有的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愣愣地看着柳继孝,连常区长也有些怀疑地盯着柳继孝。柳继孝的脸微微地红了,他说:“毛主席叫我们提高粮食产量哩,我们就开会做了研究,准备通过深耕、足肥、密植的办法提高产量,可候鹏飞同志连学校的书都不教了,跑到地里拦挡。我们不听,坚持要干,潘支书说这是毛主席的号召,他说毛主席懂啥,能知道多少,又不会种地。这不是污蔑咱毛主席,这是做啥哩?” 常区长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潘满仓问:“潘书记,得是有这事哩?” 潘满仓支支吾吾地说:“候鹏飞同志是到地里拦我们咧,说我们不懂科学,这么个种法,要招祸哩。好像没说毛主席不懂啥,不会种地的话。”常区长又指着张翠兰问:“你说,有没有这事,说没说这话?” 张翠兰断断续续地说:“有这事,好像是说了。” 潘满仓刚想解 释,常区长“啪”地把桌子一拍,高声喝道:“胆大的候鹏飞,你竟敢说毛主席不懂啥,不会种庄稼。你这是典型地右派分子向共产党进攻的事件,是反对毛主席哩你知道不。就凭这一点,可以叫坐几年牢哩给你说。我看你就是汉王村的右派。你们谁还有意见。”他这几句话,吓得在场的几个党员都有些胆战心惊,潘满仓又站了起来,刚张开嘴,还没出声哩,常区长就挥手拦住了他,说:“大家都没啥了,咱就散会。” 候鹏飞的脑子“嗡嗡”地响着,会咋结束的,他是咋回家的,都不知道了。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其他几个人急急忙忙朝回走,耽怕区长叫住了说啥或做啥。潘满仓故意落在后面,他请区长到家里吃饭。常区长说,他刚好有事情要给他谈谈哩,就一边走一边批评潘满仓警惕性不高,立场不稳,村里出了右派还有袒护的意思等等。又说提高粮食产量的事儿,必须走在全县、甚至全省的前面,全省最早的农业合作社不能落在了别人后头。潘满仓不管区长说的对不对,他悦意不悦意听,嘴里都是是是、对对对的答应着。到了家里,潘满仓叫杏花赶紧弄了几样菜,叫金福到村里的烧酒坊买了两斤散酒,陪着常区长喝了起来。喝着喝着,高兴了,就提起了候鹏飞的事儿。潘满仓说:“区长,请您手下留个情,他是咱区里最老的地下党,为共产党做过贡献哩。千万不敢把他弄成右派了。”常区长的脸红红的,声音更粗了,说:“啥右派不右派的,你以为我想弄呀,是你儿子,潘县长下的死命令,分的硬指标,我这个当区长的,必须完成。你说我找谁去,找你,成不?”潘满仓说:“好区长哩,人都要有良心哩,人家在共产党最困难的时候,帮了共产党的忙,如今,共产党掌了权,就把人家弄成右派,踩到脚底下,影响共产党的威信哩。”常区长喝下一口酒,嘴里喷着难闻的酒气,说:“你以为我想弄哩?我也没办法,上面下的任务,我必须完成啊。”潘满仓又给区长倒了一杯酒,放到他的跟前,说:“区长,只要你这里放手,我到县里找金禄去,我给那个狗日的说。”常区长当然知道潘县长就是潘满仓的儿子,所以才没在党员会上批他的立场问题,他也跟着说:“就是的,找他狗日的去,谁叫他弄下这事情。”两人说着喝着,喝着说着,直到酒醉的差不多了。潘满仓把金福叫来,叫他把结婚时金禄送给他的军大衣拿来。金福站着不动弹,那是他最爱的一件物件。潘满仓瞪着眼珠子,低声吼道:“你狗日的得是脓啦,叫你把那军大衣拿来哩。”金福转身走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潘满仓赶到厦屋一看,金福怀里抱着那件军大衣,眼泪汪汪的。樱桃挺着个大肚子,在旁边站着。潘满仓到了跟前,一把扯过军大衣,说:“不就是一件大衣吗,用一下给咋咧。”转身出去,常区长刚好起身,准备走哩,潘满仓就把军大衣给他穿在身上,说:“春寒了,晚上冷,把这件军大衣穿上。”常区长虽然喝了酒,脑子还不是很糊涂,看见是件军用大衣,黄亮亮的,就高兴地穿在身上,说:“好好,军用大衣,太好咧。我一直想弄一件哩,就是弄不上。”说完就出门走。到了院子,又回头对潘满仓说:“那事儿只要县长同意,我没啥意见。”潘满仓高兴地说:“好好好,没麻搭。” 第二天,潘满仓天不明就起来了,他给谁也没说,就出门走了,穿过了村子,走上了去蓝山的大路。 走进蓝山县政府大院,潘满仓只觉得似曾相识。院门两边多了两条标语,“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院门里边,多了一个照壁,上面写着毛主席的手迹:为人民服务。院子里边还是那几排平房,不过用白灰粉刷了,显得干净整洁多了。院子里人很少,他等了好大一会儿,才碰到个小伙子,一问,小伙子很热情,直接把他领到了县长办公室,里面有两三个人,正在里边商量着啥。潘金禄见是潘满仓来了,急忙叫小伙子先领到隔壁的屋里坐一会儿,他把会开完了就来。功夫不大,开会的人说着笑着就出来了。潘满仓也不等人叫,自己就进了县长的办公室。这是一间不大的房子,中间摆着一张三斗的旧桌子,坐的还是贾子善坐过的太师椅子,靠里墙放了一张木床,上面铺着简单的褥子和被子,办公桌的外边,有几把简陋的凳子。潘金禄把潘满仓让到了一张独凳子上,坐下,给他从暖瓶里倒了一杯开水,问他:“爹,你咋来咧,家里出啥事咧?”潘满仓想想,也算是家里的事情吧。嘴里就应答着:“哦,噢。”潘金禄还以为是杏花出了啥事,就问:“得是我娘……。”潘满仓急忙打断了儿子的话,说:“你娘好着哩,没事没事。”但他又不好意思给儿子说候鹏飞的事情,就犹豫着,直到儿子催得不成了,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是这,区里分了几个划右派的指标,就把你姑夫给划上咧。你看能不能给取掉。”潘金禄听了,心就放下了,他最担心的是家里出啥事情。“我姑夫有啥事情咧?”潘满仓说:“他一个教书的先生,能有啥事情。”潘金禄说:“没事那你怕啥哩,并不是所有的教书先生都会划成右派的。只有那些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的人,才会划成右派哩。”潘满仓吞吞吐吐地说:“可是,你姑夫他说,说--。”就是说不出来。 “说啥咧?” “说,说--,说毛主席。”潘满仓第一次感到说话咋就这么难的,他站了起来,准备朝外面走,回家去算了,这话不能多说,说的多了,没有的事儿,也可能会说出事情的。潘金禄一看,潘满仓要走,就拉住他的胳膊说:“说啥咧,你倒是把话说完呀,真是急死人咧。”潘满仓看着潘金禄的眼睛,见那双不大的眼仁里透视出了善良和刚毅,这才回身出门,对两边看了看,转身关上门,小声说:“你姑夫说,毛主席不可能啥都懂,他就不会种庄稼。” “说啥?”潘金禄不会想到这句话。 “他说毛主席不可能啥都懂,他就不会种庄稼。” 潘金禄一听,就睁大了他的小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爹,好像不认识了似的。心里埋怨候鹏飞说,年龄不大么咋就糊涂咧,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全国人民谁不热爱和拥护,谁敢说毛主席的坏话,咋就说出了这话哩。他在办公室里转着圈圈,思考着这事咋办哩。 潘满仓见儿子这么为难,知道这事情不好办,就说:“你看能不能,不划成右派。你看,去年个划的那些右派,啥都撸的光光的咧。你姑夫如果不教书,他还能做啥,啥都不会做,咋办哩。”潘金禄看着他爹说:“不行,谁敢反对毛主席,那就是自寻死路。你回去吧,这事儿,就是亲娘老子也不行。” “真的不行?你姑夫对共产党有功,对咱们有恩呀。要不是他,你们早就饿死了。” 潘满仓的一句话提醒了潘金禄,他脑子里闪过了小时候,候鹏飞给他家里送钱、送粮的情形了。应该说候鹏飞是个拥护共产党、毛主席的人,他不会做出这种反对毛主席的事情啊!他盯住潘满仓的眼睛问:“我姑夫他真的说咧?” “真说咧。” “这事儿都有谁知道?” “村里的党员知道,常区长知道,噢,还有几个群众也知道。噢,常区长说了,只要你同意划掉,他没意见。” 潘金禄的脸上异常严肃,眉头紧锁,一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也安然无光了。他对潘满仓说:“行啦,这事儿我知道咧。”潘满仓见儿子没给他个准话,就问:“那你姑夫的事情咋办哩?”潘金禄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先回去吧,叫我再想想。”说着,就把潘满仓送出了大院。 爷父两个都有些紧张,潘金禄都忘了叫他爹到家里去看看,吃上一顿饭,潘满仓也忘了去看看他的孙子,就急急忙忙地回了汉王村。 三天后,区长常贵阳来到汉王村,他找到潘满仓,把披在身上的军用大衣还给了他。潘满仓说:“还啥哩,送给你的。”常区长把眼睛一瞪,说:“潘书记,你这是干啥哩。想贿赂我哩得是,你看清些,我是党员,共产党党员。”随后,他召开村里的党员大会,宣布:候鹏飞划成右派,但考虑到他解放前给共产党做过很多事情,有功,就不下放了,还在学校里当校长,教书。希望他能好好改造思想,重新做人。 洋芋陆续出苗了。满地翠绿翠绿的洋芋苗儿,绿汪汪,毛绒绒的,看起来实在可爱。潘满仓和柳继孝几个天天都要到地里去,看了就高兴地咧着嘴笑着 。心里说:“哼,你候鹏飞不是说我这不科学吗,这咋长出来咧。”人们都高兴地到地里来看洋芋苗,兴奋地讨论着今年的产量能翻几个跟头。 常区长也来看,他站在地头上,看着绿汪汪洋芋苗儿,兴奋地说:“看来你们的洋芋一亩收个两三万斤是不成问题了。”潘满仓和柳继孝几个高兴地估算了一下,觉得差不多。潘满仓高兴极了,说:“咱们收下这么多的洋芋,吃不了也是个问题呀!” 张老虎说:“早知道是这,咱那会儿还不如少种些洋芋,再种些其他的。”常区长说:“吃不完,你可以给城里人送,叫他们也感受感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柳继孝说:“对呀对呀,还是区长站得高,看得远,想得好。”张老虎听了不高兴了,眼睛瞥了一眼势利的柳继孝说:“人家城里人才不稀罕这烂洋芋哩,人家的大鱼大肉都吃不清白哩。”潘满仓突然说:“咱们可以搞加工呀,把吃不了的洋芋加工成粉条,就可以储存了。到了冬天,咱们来个大肉白菜粉条,多好。”区长说,“也对,咱不能光顾着眼前的,还得想想后面的事情哩。” 第二天,《陕西日报》上就刊登了一篇文章:《汉王村一亩地产量3万斤》。 妈妈呀,汉王村的事情又上了报纸啦,还是省上的报纸里。人们奔走相告,都觉得这是件光荣的事情。随后,大喇叭里也在播送着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汉王村里放卫星,粮食亩产三万斤。”人们都拥挤在戏楼下的喇叭下边,听着汉王村的事儿,高兴地连吃饭都忘了。 潘满仓更是高兴,一个晚上都没睡着。 他们还没高兴上几天,也还没把加工粉条的事情落实好,事情就发生了逆转。洋芋苗儿烂叶子了。 发现这个事儿的还是潘满仓自己,他整天都在谋划着粮食高产的事儿,就天天到队里的地头去看,好像不看他就睡不着觉一样。这天下午,他又到了地头,蹲在地边,看着洋芋苗儿的叶子越来越大了,一片挤着一片儿,密密扎扎的,谁也不让谁。他还觉得好笑:这洋芋苗儿咋也跟人一样,喜欢朝热闹处挤,越挤长得越欢实。他就用手去摸那嫩得可爱的叶片儿,这一摸不大要紧,吓得他一下子缩回了手指头。他摸到了一把黏呼呼的东西,开始他以为是虫子,看看手,绿汪汪水涤涤的。他觉得奇怪,十几天都没下雨了,下面咋会有水呢?他用手翻开了上面的洋芋叶儿,想看个究竟。这一看,吓得他不由得喊出了声。“哎呀妈呀!”下面的洋芋叶儿已经溃烂了。他赶紧挪了个地方,一看,也是烂的,挪个地方再看,还是烂的。难道整个洋芋地里全都烂了?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一闪,他的两腿就软瘫了。 潘满仓失去了往常的稳重,日急忙慌地跑进村,大声喊叫着:“快来人呀,快来人呀!”社员们都不知道出了啥事情,也都扔下了手里的活儿,奔出屋来,一问,才知道是地里的洋芋出了事儿,就赶紧朝地里跑。到了地里,看了这块,不相信,就看另一块,块块地里的洋芋苗儿都烂了。谁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大家一下子没了主意,有的皱着眉,有的捏着手指头,有的蹲在地上抽着旱烟,有的抱着胳膊瞪着眼,有的开始抱怨。潘满堂说:“先人种了几千年的地,谁不想叫地里多收粮食,难道就不会想到用密植的办法。”王友仁说,“肯定想到了,也试火了,不成,才这样传下来的么。”柳继孝说:“老人早都说么,一口吃不成胖子,一镢头挖不成个井。你们都不听,这下瞎了,看着吃屎呀。”张老虎不悦意了,说:“继孝叔,你也是个男人哩么,嘴咋长着哩。当初力主密植的是你,如今说风凉话的也是你。你这嘴比女人的屄都松。”柳继孝一听,张老虎骂他哩,扑上去抓住张老虎的前胸衣裳,说:“你的嘴还不如女人的屄哩。咋,事弄瞎了就是我来。我当初主张提高产量,并没说深耕、足肥、密植的话。”张老虎年轻力气大,一把推开了柳继孝,说:“你当初说没说,你心里清楚。”柳继孝还是争辩着。“说来就是说来,没说就是没说,咋,你还想给我捏上哩,得是。”张老虎说:“我就不是你歪人,有的说上,没的捏上。”两个说着说着,就要打起来了,潘满仓对他们吼了一声。“都少屁干两句得成,有本事就说这事咋办哩。” 这时,候鹏飞从村里跑着来了,他急急地说:“赶紧,赶紧间苗,种的太稠了,密不透风,庄稼苗儿不烂才怪哩。”柳继孝上前拦住了他,说:“候右派,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你快滚回去改造去。”张老虎还是顶着柳继孝,说:“咋咧,右派咋咧,右派就不是人咧,右派的心也比你的好。”气得柳继孝握着拳头,嘴里的牙齿“咯咯”响,但没敢上手。潘满仓看着候鹏飞的眼睛,哪里面汪着泪水,但没流出来,还有纯清和无奈,知道他并没有因为被划成了右派,放弃了助人为乐的本性。就高声喊道:“快,所有社员全部间苗,隔一个棵间一棵。”正在焦急中看热闹的人们,赶紧扑到了地里。潘满仓又走到候鹏飞跟前,说:“谢谢,我代表全村所有社员谢谢你。你能不能把学校的课停下两天,叫学生娃也帮忙间苗,我怕社员来不及呀!”看着潘满仓满脸的焦虑之色,候鹏飞无声地点着头,急急朝学校去了。 经过了整整两天两夜,汉王村的男女老幼没喘一口气,总算是把所有的洋芋苗儿间了一半,但还是显得稠密,加上春天的风小得很,对庄稼透风作用不大,还是有叶子继续出现溃烂。潘满仓一看不行,又组织社员把洋芋苗儿间了一些出来,这样苦战了十几天,才算保住了庄稼。 救活了洋芋苗儿,潘满仓又领着人在麦地里种苞谷。这也是他们发明的提高粮食产量的办法,趁着麦子灌浆还没黄的当儿,用锚头、长矛之类的尖器,先在麦地里扎个眼儿,顺着眼儿把化肥和籽种灌到地里,十几天后,麦子刚一收割,苞谷、豆子就出土了,这可以增加苞谷、豆子的生长期,提高产量。他们把这种套种的方法叫三熟套种法。这一次,他们吸取了种洋芋的教训,虽然也贯彻了深耕、足肥、密植的增产法,但比春天种洋芋稀疏、科学多了。 又是这个常区长,得知汉王村在潘满仓的带领下创造出了套种法,立即给省报的记者打了电话,领着他们来了。正是麦子泛黄的时候,潘满仓忙着准备收麦哩,但还得领着他们到地里参观庄稼。天空朗朗,热浪滚滚,记者到了地头,挑选了几棵最好的麦穗儿,看了看庄稼的长势,又问了问预计产量就回去了。 过了几天,报纸上又是一篇文章:《社会主义创高产,亩产粮食三万三》。聪明的记者采用了“偷梁换柱”的办法,把种洋芋的亩产,种小麦的亩产、种苞谷豆子的亩产加在一起,成了亩产三万三的亩产量。 这一下不得了啦,这篇稿子登上《人民日报》的时候,标题成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在编发的编者按中,不仅对汉王村的三熟套种法大加赞赏,还提出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的口号,狠狠地批判了一些人的“唯条件论”,说汉王村不仅是实现多快好省的典型,还是毛主席要求的“三年超过英国五年超过美国”的好典型,全国人民要学习汉王村。像他们这样,加快大跃进的步伐,早日实现赶美超英的伟大目标。报纸上一刊登,一下子引起了轰动。 县长潘金禄领着全县机关干部和各乡镇、村社的干部来了。汉王村人正在割麦子哩。常区长早就安排人做好了准备,实事求是地说,汉王村搞的深耕、足肥、密植的种植法,的确提高了粮食产量。但根本不可能像报纸上说的那样,亩产三万多。为了应付好潘金禄,常区长不准打晒已经收割回来的麦捆子,全都堆积在大场上,一捆挤着一捆,连大场的边边上也堆满了。就这,常区长还嫌不够,叫周围的几个村,小麦收割后,把麦穗剪掉,把麦秆 捆好,也拉来堆积在汉王村的麦地里,给参观的人说是汉王村碾打过的麦草。潘满仓对这做法有意见,常区长说他:“事到如今,你不这么做咋得了哩。人民日报上都说了,你们汉王村亩产三万多斤,那报纸是谁看的,全国人民都看咧,中央领导看咧,毛主席都看咧,知道咧。现在不这么做,那就是欺君之罪,你知道吗,搁在旧社会,够砍你一百次头咧。” “那亩产三万多又不是我说的。” “咋不是你说的,哪天,在你们的洋芋地边上,你、柳继孝,还有谁哩,都是当着面,扳着指头算下的产量。你现在不承认,由得了你吗。再说了,叫其它人看了,学了,粮食的产量提高了,不也是给社会主义做贡献哩嘛。”常区长的软硬兼施,叫潘满仓进退两难,就算把洋芋也算成粮食产量,怕也不够哩。 潘金禄领着全县的大小干部,看着小小的汉王村,堆积了这么多打了的、没打的麦捆子,有的人扳着指头估算着,有的嘀嘀咕咕地议论着。有个干部模样的人,小声说:“球,咋能打下这么多麦哩,除非是一棵挤着一棵。”另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说:“一棵挤着一颗,连苗儿都长不起来,还能长出麦子?”他们的议论没叫潘金禄听到,他双手叉腰,激动地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粮食,激动地挥舞着双手说:“从汉王村的粮食产量,我们看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看到了共产党、毛主席的英明伟大。我们全县所有的村、乡都要像汉王村这样,发动群众,出主意,想办法,不断提高粮食产量。跟上全国的跃进形势。在这一方面,汉王村已经走在了全县的前面,你们其它乡镇、村队都不能落后。参观回去以后,只能比他们干得更好,产量更高。”潘金禄消瘦的脸上流淌着汗水,在炎炎烈日下闪闪发光。“我看你们哪个不争上游能成?党中央在看着你们,毛主席也在看着你们,看你们谁走了前头,谁落在了后头。落在了后头的,就不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潘金禄富有煽动性的讲话,点燃了参观者的激情,他们在炽热的太阳底下抹起了袖子,准备回去超过汉王村哩。潘金禄看到大家都在认真地听他讲话哩,就放开了思想,说:“等咱们的农业跃进得差不多了,咱们的科学技术也要跃进,用科学来种地,叫黄豆长得像洋芋,洋芋长得像西瓜,芝麻长得像包谷,包谷长得比咱的锤头大。到了那个时候,啊,秋后粮食堆成山,压得地球打转转。”下面听的人,高兴地笑了起来,潘金禄自己也笑了,说:“咱们的文化建设也要大跃进,要实现人人能读书,人人能写会算,人人会唱歌,人人能画画,人人能跳舞,个个会表演,个个会创作。咱们县也要出那么几个鲁迅,出上几个郭沫若。叫毛主席也知道,咱们蓝山的人,不光能种地,还能写会算,能歌善舞,人才辈出哩。”听得大伙儿热血沸腾,有的人摩拳擦掌的,好像要立马干起来似的。有的竟然急着要回去干哩。 散了会,急得有些人连个招呼也顾不得打了,“轰”地一下四散而去,忙着回去大跃进了。 开完会的潘金禄前脚刚走,全国各地参观学习的人就来了,少的三五人,多的三五百,偏僻的汉王村一下子忙碌起来了,像赶集一样热闹。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汉王村在农业合作社、大修农业梯田和农业大跃进中,成了农业战线的明星。汉王村人不管走到,哪里,只要说自己是汉王村的,人们便有了一种羡慕的神情,这叫汉王村人很是受用,感到了无比的荣光和自豪。他们觉得这都是潘满仓带领他们得到的,他们觉得潘满仓是个人物,对他也都有了一种敬仰之情,更悦意跟着潘满仓,潘满仓说干啥,他们就跟着干啥。 潘满仓呢,在外面作了几个月的报告,一下子成了全国的名人,谁都知道,有个白头发白眉毛的独臂村支书,带领全村创造了农业奇迹,关中地委决定,潘满仓担任蓝山县委委员,享受副县待遇。但潘满仓不在乎这些,他在全国各地转了一大圈,看到了其他地方建设社会主义的巨大热情,心里的激情也被点燃了。准备领着村里的乡亲们继续大干快上哩。 这时候,潘金禄回来了。他对潘满仓说:“爹,中央有了新精神,要马上传达给社员群众哩。你赶紧叫乡亲们都到戏楼前开会。”潘满仓听说中央有了新精神,也不敢怠慢,赶紧敲响了戏楼前的大钟,平常都是“咣--咣--咣--。”敲哩,今天不同了,潘满仓敲钟的速度都快了。“咣咣咣咣咣”一声赶不得一声,社员们一听,是有重要的事情了,都扔下了手里的事情,一路小跑着到了戏楼跟前。一看,戏楼上站着县长。 潘金禄站在戏楼的中央,把袖子挽了起来,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他看看下面的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道:“乡亲们,最近中央在北戴河召开了扩大会议,号召全党和全国人民立即行动起来,大炼钢铁,要从现在的五百万吨提高到一千零七十万吨。用两年时间超过英国,用五年时间超过美国。”他的手臂迅速地向前一挥,好像那就是速度,就是在赶超英美。他发现下面的人群有些骚动,有的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手臂从左到右一挥,下面“唰”地一下就安静了下来,潘金禄说:“乡亲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超过英国,两年是可能的。你们说,可能不可能啊?” “可能--。”戏楼下面的人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一声呼喊,同时爆发了雷一般的掌声。潘金禄又说:“大炼钢铁的任务一吨都不能少,少了就是失败。乡亲们,能不能失败。”台下又是震耳欲聋地一声。“不能--。” “咱们蓝山县,也和全国人民一样,要迅速行动起来哩。全县要完成三千六百吨钢铁的任务,具体到咱们汉王村,要完成二百吨钢铁的冶炼任务。” 台下的人群发出了惊呼:“啊,二百吨呀!”,“咱们到哪里去炼二百吨钢铁哩。” 潘金禄又把手从左向右一挥,说:“其它村都是一百五十吨,咱们为啥是二百吨哩。因为咱们是农业战线的明星,是一面旗帜,是上过人民日报的村,是有光荣而伟大历史的村。在大炼钢铁问题上,咱们也不能熊,也要成为大炼钢铁的明星,成为大炼钢铁的一面红旗,乡亲们说对不对?” “对--。”狂热的人群里又爆发雷鸣般的吼声,他们并没有理解,这二百吨钢铁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啥。 潘金禄满意地看着戏楼下激动的人们,高兴地喊:“好,准备战斗。” 一心要按毛主席的指示,赶超英美的人们,立即从自己家里拿来了镢头、铁锨,潘满仓把大家集中到了村后的老牛坡上,就是原来修了水渠的上边,柳继孝说:“这达咋能成哩,炼铁的矿石都拉不上来,再说场子也展不开呀!还得放在场边上的平地里。” 潘满仓说:“有啥拉不开的,多大个地方呀,借着这个坡儿好箍炉子呀,这样省事。又不糟践种好的麦地。两全其美的事情,多好啊。”在他的心里,地是最重要的,把地破坏了,将来靠啥吃喝呀。 柳继孝说:“你这人,现在是一切为钢铁元帅让路哩,糟践一点儿麦地有啥大不了的。” 两个人正在争执,潘金禄来了,他觉得放在队里的大场上,是最好的,顺着大场四周,修建起几十个炼钢的炉子,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潘满仓突然想到,炼钢炼铁不得有原料吗。“铁矿石从哪里来?”他的一句话把柳继孝等人给问住了,是啊,从古到今,汉王村的人谁会想到炼铁的事情呀,也从来没有想过这坡上的石头有没有铁的成分。可是谁懂找矿的事哩。潘金禄想到了县里的物资局,哪里可能有懂这个行当的人。他说:“是这,爹,你在家里领着乡亲们准备炼铁高炉,我带着继孝伯去县里找人。”潘满仓见儿子这么有把握,就高兴地说:“那你们快去吧。”潘金禄就用自己的小车拉着柳继孝去了蓝山县。 在家里的潘满仓为了赶出进度,他把队里的劳力分成了四个连队:男人分成两个连,他带着一个连建炼焦炉子,张老虎带着一个连砸坩子土、捏坩锅,年轻的妇女们一个连,上坡砍柴,年龄大的妇女一个连,砸矿石。 群情振奋的汉王村人,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能动弹的人全出动了。 分工一毕,趁柳继孝不在家里,他和张老虎领着男人们上了老牛坡。他们先把原来垒好的石坝拆开,顺着坡势挖了二十个大坑,从社员家里收了二十个大水缸,箍在了坑里,在缸底钻了四个窟窿,让炼制好的铁水流出来,流到炉子口的坩埚里,凝结成铁块。在缸体的外面箍上了一层砖石,在炉子顶部做了高高的大烟筒。不到一个星期,二十个一丈多高的炼铁炉子就修建起来。妇女们也从大柴打柴沟来了几百捆干柴和湿柴火。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潘金禄领着一个缺了一条腿的专家到了村里。相互介绍以后,潘满仓才知道他叫杨立柱,是蓝山生产资料公司的职工,原来在西安地质学校上过学,抗美援朝的时候,去了朝鲜。和美国鬼子争夺阵地时,叫炮弹击中了大腿,被截肢了。他问潘满仓说:“你们后面的坡上有没有黑石头?” 潘满仓说:“坡上表层都是土,前几年修梯田挖过,好像没有黑石头。” “咱是这,潘县长您在家里歇着,我和潘书记带上几个人,上坡去挖挖看”。杨立柱对潘金禄说,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是县长不能跟着爬上爬下的,再说,他去了也帮不了啥忙。可潘金禄不听,他说:“全国人民都在忙着大炼钢铁哩,我怎么能坐得住哩。还是跟着你们去咧,心里踏实。”说着,跟上杨立柱、潘满仓就上坡。杨立柱就一条腿,上坡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总是跌跌撞撞的,潘满仓父子两个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杨立柱到了坡上,累得两个人张着大嘴直喘气儿。喘息了一阵子,潘满仓一只手拿着镢头,吃力地在坡上挖了一阵子,露出了地下的石头,他撬起了一块,拿起来递给杨立柱看。杨立柱用他身上带着的小铁锤敲敲,打打,放在耳边听听敲打的响声,又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急得旁边的潘满仓父子头上直冒汗,但还不能催促他,只好站在旁边陪着他看。其实,他们两个是啥也看不出来,就能看出那是一块灰色的石头罢了。杨立柱把手中的石头,放在地上的大石头上,砸碎了,用手碾成粉末状,吹了几口气。然后,失望地对潘满仓父子说:“没铁,炼不成。” 潘满仓仍然不死心,说:“是这,杨技术,您先歇会儿,咱们再朝上走走,说不定上边的石头就能成哩。”潘金禄也跟着说:“就是的,你既然来了,就把这一片子都看看,说不定还能找个大铁矿哩。”杨立柱就势坐在了地上,潘满仓把自己腰上的旱烟锅子抽出来,递给杨立柱。说“咱农村人就抽这哩,你也来一口。”杨立柱也不客气,接过了潘满仓手中的旱烟锅子,老练地装上旱烟,点上火抽了起来。坐在一边的潘金禄感到嗓子干干的,想喝水,可这半坡上,哪来的水哩,他只好忍着。歇息了一会儿,潘满仓父子又架着杨立柱朝大柴打柴沟了几里,在一边的山坡上挖了起来。杨立柱还 是看得很认真,看完了,又是失望地摇头哩。这时候,已经过了中午饭的时间了,潘满仓不好意思叫杨立柱继续干下去了,就叫回去吃饭。其实,他是客气客气而已,倒不是舍不得给杨立柱吃饭,而是他的心里着急哩,想赶快找到炼铁的矿石。幸好,杨立柱说:“算了,跑啥哩,忍忍吧。”又觉得不妥当,回头对潘金禄说:“潘县长,您回去吧,这里有我和潘书记就成了。”潘金禄的肚子也饿了,但他爹都在哩,他不好意思回去。就说:“忍忍,忍忍。咱们都忍忍。炼铁是正经事儿。”看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他们又朝沟里走了几里,石头已经露出了地面,杨立柱说:“潘县长,您俩就坐在这歇息一阵,我给咱在这周围看看。”不等潘满仓说啥,潘金禄说:“能成,那你就给咱辛苦辛苦。”他倒是想跟着看哩,又心疼他爹跟着跑了大半天了,想叫他歇歇,就拉着潘满仓坐在了半坡上。潘金禄看着他爹的脸,由于连年劳累,四十多岁的人,脸已经被晒成了紫红色儿,额头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眼角上的鱼尾纹就更明显了。只是他那白头发给人一种振奋,一种精神。他知道,他爹从十几岁起,就为家里的日月操劳着,特别是旧社会,受了很多罪,精神上一直被压抑着。熬到解放了,他的精神也解放了,换发出了自己的青春。又忙着带领乡亲们进行土地改革,互助组合作化,反右,大跃进,直到现在的大炼钢铁,他一刻也没有清闲过。虽然白了头,剩下了一只右臂,但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过好日子的追求,想到这里,他对潘满仓说:“爹,你能不能不当支书咧。” “为啥?”潘满仓没想到儿子会说这样的话。 “太劳累了,我想叫你过得轻松些。” 潘满仓轻松地笑笑,说:“不累,我的精神头好的跟啥一样,从天明忙到天黑,从来都不觉得累。”他看着远方的汉王村,眼里闪动着希望的光芒,说:“只要咱跟着毛主席,多快好省地干,用不了几年,建成了社会主义,咱住着高楼大厦,一切都是电器化自动化,粮食吃不完,物件用不尽。到那时候,我就啥也不愁了,再好好歇息歇息,享受享受共产主义的好日月。” 看着父亲幸福的向往,潘金禄也受了感染,觉得自己也好像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他拉住潘满仓的手,说:“那也成,到了那时候,你就跟我住到城里头,天天在剧院里看戏,公园里散步,行走坐着小车,回家泡着盆池子洗澡,没事了听着喇叭收音机,想吃羊肉煮馍咧,手按一下电钮,自动做饭机给你做好咧。吃完咧,碗一推,自动洗碗机就洗干净咧。”听儿子说着将来的幸福生活,潘满仓一点也不怀疑,相信那样的日子,也就是几年后的事情。他的脸上现出了向往的神色,好像他已经走在了共产主义的花园里一样,微微地咧着嘴,甜甜地笑着。 潘金禄也跟着父亲尽情地向往着即将到来的好日月。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杨立柱的一声呐喊:“潘县长,找到铁矿了,你们快来看呀。”潘满仓父子听了,稍一愣怔,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谁也顾不上管谁了,连爬带滚地朝杨立柱的跟前走。父子俩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杨立柱拿着手上的一块石头说:“潘县长,你们看,这里的矿石都是紫黑色的,用铁锤敲打,能听到一种磁性的声音。你们再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吸铁石,放到石头的跟前。说:“两个产生了相互吸引的力量。这就说明石头含有铁的成分,就可以炼出铁咧。”潘金禄激动地接过杨立柱手上的石头和吸铁石,试了试,就是感觉到了一种相互的力量,他高兴地递给潘满仓说:“爹,你快看看,咱们找到铁矿石咧。”潘满仓接过了儿子手中的东西,也照着他们样子,试火了一下,就是感觉到了相互有一种力量。他相信杨立柱说的是真的,他颤抖着声儿说:“这下好啦,咱们可以大炼钢铁了。” “不过。”杨立柱看着潘家父子喜悦难掩的脸,说:“不过,这矿石的含铁量很低,开采的成本太高,用它炼铁是不划算的。”潘金禄瞥了一眼杨立柱,说:“哎小杨啊,你这思想可有问题啊。大炼钢铁,赶美超英,这是当前最大的任务,毛主席都着急的跟啥一样,难道你就愿意叫美国、英国跑到咱们前头去?只要咱们能超过英国,赶上美国,有啥成本不成本的。要站在蓝山县,放眼全世界,你知道吗?”杨立柱马上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给潘金禄道歉,说:“对不起,潘县长,我只是害怕到时候成本高了您批评我,我也没想那么多。”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说:千万不敢叫潘县长把这记到心里了,万一有了运动可就遭殃了。 三个人异常激动地朝汉王村里走,潘满仓父子在盘算着明天开工炼铁的事儿,杨立柱的心里盘算着赶紧离开这里,时间长了,还说不定出啥差错哩。 第二天,天不亮,潘满仓奔出门去,要组织社员们上山挖矿石去。潘金禄也要跟着去,看现场炼铁。杨立柱赶紧向潘金禄告别,说家里媳妇病了,要赶紧回去,就走了。 找到了矿石,炼铁的事情就好办了。干劲十足的汉王村人把开矿看得十分简单,张老虎领着几个人就上了山。用钢钎、铁锤这些简陋的工具把山上的矿山挖开,滚到山下,等人们搬运。为了加快进度,他们先从坡度较大,石头相对松散的山崖开辟。人还没到齐哩,潘满堂手拿着钢钎,自奋告勇打头阵,张老虎说:“本来我想先干哩,你打头阵,也成。但你小心些。”潘满堂高兴地说:“你就放心吧,我在这山上跑了几十年了,哪里有啥情况我都清白着哩。”说完了,把手里的钢钎朝紧的攥了攥,走到了最陡的山崖跟前,看着一个不十分明显的崖缝儿,就把钢钎插了进去,先是轻轻地用了些劲,山崖一动不动,看看,就把钢钎攥紧了,用力一压,没想到轻轻地就撬起了一块皮,由于用力过猛,把他自己抡了个跟头,顺着山坡就滚下去了。正在望着远处的张老虎,听到山石滚落的声音后,回过头,才发现潘满堂已经和几块石头、砂土滚到了山下。他的脑子懵了,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等他清白过来的时候,潘满堂已经滚到了山下。他已经顾不得开矿石的事情了,声嘶力竭地喊叫:“不好咧,有人滚坡咧--。”几个和他一块儿开挖矿石的人听到喊声,赶忙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互相喊叫着,连爬带滚地扑下山去,只见潘满堂倦缩着身子,脸上、头上、身上到处都是血,他痛苦地挤着双眼,咧着嘴,嘴里慢慢地朝外涌动着殷红的鲜血。“满堂叔,满堂叔。”张老虎焦急的喊叫着,其他几个人也扑到了跟前,把潘满堂抬到了平坦的地方,发现他的腿已经折断了,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肚子。“快看看,是不是肚子摔日塌咧。”几个就动手撕开了潘满堂的衣裳,发现肚子上只擦破了一点皮,这才放心了。有个人说:“还等啥哩,赶紧朝医院送吧。”张老虎这才急忙背起了潘满堂,一步一拐地朝村里跑。 后面的人也顾不上开矿的事情了,一声紧似一声地喊叫:“快,快,满堂叔滚坡咧。” 跑到了队里的医疗站,赤脚医生候鹏翔简单地检查了一下,说:“不行,赶快朝县医院送吧。”旁边的人就赶快卸下了医疗站的门板,把潘满堂放到上面,抬起来就跑。 刚刚跑出汉王村,潘满堂就没气了。 潘满堂的媳妇听说男人滚了坡,连哭带嚎叫地扑到了生产队的大场上,抱住男人没哭出几声,就昏了过去。 等潘满仓赶到跟前,人们已经把满堂的媳妇抬到医疗站打针去了。 这也没法子,潘满仓和队里的几个干部商量,潘满堂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大炼钢铁出事的。咋也得算是因公牺牲。得好好安葬。潘有贵老汉说:“我那副棺材好好的,就叫满堂睡了吧。”张老虎说:“咱还要像中央一样,给他开个追悼会。”张翠兰说:“满堂是家里的顶梁柱哩,他这一死,家里就像 塌了屋,队里起码也得给人家补助些吧。”潘满仓说:“这对着哩,咋也是因公牺牲的人,按照国家政策,也应该有优抚金。”张老虎说:“那就按照国家规定,该给人家多少,就给人家多少。”研究好了这一切,汉王村人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潘满仓致了悼词,给满堂媳妇送去了三百元的优抚金。潘满堂的媳妇看着潘满仓手里的一叠子钱,兴奋地睁大了红肿的双眼,但眼里的光亮很快就熄灭了。她说:“满堂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才死的,他的死像刘胡兰一样,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我们不能要这些钱,你们还是把它用到大炼钢铁上吧。”潘满堂媳妇的话,叫潘满仓和几个队干部十分感动,潘满仓说:“满堂有你这样的好媳妇,汉王村有你这样的好女人,我们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潘满堂的死,并没有让大炼钢铁的热度降温,反而激发出了他们更高的热情。 潘满仓动员了全村所有的力量,除了老的动不了,除了小的跑不动,除了上学念书的娃娃,男女老幼一起上阵,拉着车的,有架子车,独轮推车,牛拉车,肩上挑的,有铁框,有柳条框,还有粪笼,还有的老年人,像五爷,拉不动的,挑不了的,就拿着一条钩绳,捆着一块石头,背在肩头上。几百口人,从汉王村后一直延续到了打柴沟顺着山坡根的长长的十几里的小路上,有来的,有往的,有老的,有少的,像蚂蚁搬家一样,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都对将来的共产主义充满了希望。县长潘金禄也挑着一副担子,艰难地走在坡跟下的羊肠小道上,不断地有人和他打招呼:“唉呀,潘县长,你也来啦。”他就高兴地应答着,“赶美超英,人人有责,不来就没机会咧。”然后喜滋滋地朝下走。柳叶可能是妇女里面最势单力薄的一个了,她挑着一副不大的小粪笼,一会儿东摇,一会儿西摆,一会儿前头重了,一会儿后头拖到地上了,总是走不顺路。他的背锅子男人牛铃跟在她的后头,他知道媳妇做这样的活儿不成,就劝她不要来了。她说:“全中国人都在建设社会主义哩,我能坐在家里?将来大家建设好咧,叫我刚跟着享受呀。”牛铃说:“享受就享受吗,也不是你一个人享受哩,老的,小的,没干的,将来都不是要享受哩。”柳叶不同意男人的说法,说:“人家都是干不了活的,我是能干的。我能不去?”就跟着来了,牛铃看她这样受罪,就叫她:“停下停下。”柳叶正在心里生气哩,想放下来吧,觉得不好意思。牛铃叫她放下,她就把肩上的担子放在了路边上。牛铃也挑了一担笼,但他的个子虽然小,可力气却不小,不比一般的人挑的少。他把柳叶担子里的矿石朝自己的担子里放了一些,把两头给调整停当了,这才举起来放在了柳叶的肩上,叫她试火。“咋样?”见柳叶点着头,他说:“刚开始担担子,不能装得太多了,等你慢慢学会了担担子,再增加也不迟。”他扶着柳叶走了一程,见柳叶比刚才好多了,这才转身去挑自己的担子。地主候耀祖也在这运矿石的队伍里,他低着头,鞠搂着腰身,肩膀上也挑着一副担子,担子里装的矿石还不算少,他本来就跳不动这么重的担子,但他怕旁人说他对建设社会主义有意见,就装得多了些。他咬着牙关,瞪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珠子,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两手使劲地朝上举着扁担,试图减轻扁担对肩膀的压力,就这样,他还是落在了别人的后头。跑的快的人,已经都是第二趟赶上他了,他还是第一趟哩。 不过,人们都知道他干不了这活儿,所以,没有那一个人对这个解放前的大地主说三道四。 矿石运到了炼铁炉子跟前,潘满仓组织了几个干活利索心又细的汉子,在已经箍好的炼铁炉子里装矿石,他们先装上一层柴火,再装上一层矿石,一个人在窄小的炉子里得慢慢地才能转过身子来,外面有一个人递矿石。两个人必须配合得很好,如果装的人不细心,装的炉子将来不好烧,如果递的人不小心,就会叫矿石砸了装矿石人的头。所以说,装矿石是个细致的活儿,那些手脚毛糙的人是干不了的。潘满仓没有递,也没有装,他来回不停地在各个炉子跟前跑着,主要是检查、指导装炉子。 整整三天哪,才装好了二十个炼铁炉子。潘金禄临走的时候,说三天后,带着县上的领导来现场点火。为了这事,潘满仓提前做了一些准备,倒不是为了儿子说了要点火,金禄虽然是他的儿,代表了一级政府哩。他叫柳继孝赶紧回去写上一条大横幅,拿来张贴在炼铁炉子上;叫牛铃在现有的柴火里选出了几根一尺多长的木棍,将一头打磨得光溜溜的,在另一头上缠上些破棉絮,作为点火的火把。他又安排了几个人在中间平整了一块小平地,叫领导们来了有个站立的地方;他还叫人给装好的炼铁炉底层浇上了柴油,好让点着的火能迅速的燃起来。准备好了这一切,他安排了几个民兵看守着炼铁炉,叫大家都回家去歇息,等明天精神百倍地参加点火仪式。 走到了回家的路上,张老虎突然对潘满仓说:“满仓叔,明天这么大的场子,不得把锣鼓家什拿出来敲打敲打,给领导弄个热闹,咱们也图个吉祥。” 潘满仓听了,一拍自己的脑瓜子,说:“唉呀,看我都忙糊涂咧。快快快,你赶紧去通知咱们那几个敲锣打鼓的人,明天早上把锣鼓家什都带上。”等张老虎走了,潘满仓又找到柳继孝,叫他买上几挂子鞭炮,明天早上好用。 安排好了这一切,潘满仓才回到家里。 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哩,潘满仓就早早的出了门。他先来到炼铁的场子看了看,检查了一下准备工作。这时候,柳继孝、张老虎、张翠兰几个积极分子就来了。还没说几句话,就听村外的大路上有人喊叫,回头看,是乡长常贵阳。几个人赶忙就下去接。国家对基层的政府机构进行了改革,撤销了县下面的区,改成了乡镇,大区叫镇,小区叫乡。庙街区在蓝山不算大,就改成了庙街乡。常贵阳就成了庙街乡的乡长。 常乡长到了现场,看了看炼铁的炉子,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听大路上有小吉普车的轰鸣声。一看,两台小吉普车朝村里开来了。车到了跟前,从第一个车上下来的是县长潘金禄,随后还下来了一个胖墩墩的小伙子,潘金禄给大家介绍说:“这是咱们省报的大笔杆子,胡记者。”又把在场的常乡长等几个人介绍给胡记者。潘满仓刚要朝他的跟前走,胡记者已经跑过来拉住潘满仓的手,说:“你就是那个白头独臂支书喽,你可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呀。”潘满仓笑着说:“见笑见笑,咱农民么,长得有些窝囊。”他看见胡记者的脖子上挂了个照相机,胖胖的脸上堆着两疙瘩肉,大头蒜一样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片儿的眼镜,透过透明的玻璃片,可以看到两个咪咪成缝儿的眼睛。几个人正寒暄着,第二辆小吉普车到了跟前,从上面下来了个瘦瘦的高个子。潘金禄给大家介绍说是县里人大的李主任,又指着后面的胖子说是政协的张主席。几个人见面,免不了又是一阵握手,问候和寒暄。 点火仪式是常乡长主持的。他扯着粗大的喉咙高声说道:“庙街乡汉王村炼铁炉子点火仪式现在开始--。”早就等候在旁边的锣鼓家什“叮叮咚咚”地敲打起来了,几挂子鞭炮也“噼噼啪啪”地炸响起来,站得近的老人、妇女和小娃都急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潘金禄带头鼓掌,其它人也跟着鼓起雷鸣一样的掌声。 等鞭炮响完了,锣鼓家什也停住了,常乡长又喊叫说:“下面请蓝山县潘金禄县长、人大李主任、政协张主席和省报记者为炼铁炉点火--。” 又是一阵震天的锣鼓和雷鸣般的掌声。 潘满仓和柳继孝急忙把已经点燃了的火把一个一个递给了几个县上的领导。领导们笑着,谦让着,走向了他们心中圣神的炼铁炉,点燃了炉子底部的引火柴。 霎时,一股股浓浓的黑烟从一溜儿的炉膛烟筒里冒了出来,飘飘荡荡地朝大柴打柴沟面去了,看烟的形状,有的像杀人的恶魔,有的像吃人的豺狼。但在现场的人,没一个注意到这些,都激动地拍着自己的两个巴掌。 胡记者看到一溜儿二十多个高炉火光冲天,很是有气势,突然诗兴大发,顺口吟道: 天上星光点点,地上红光闪闪,王母惊呼玉帝打颤,感叹天上不如人间。 众人听了,很是高兴,不管听懂听不懂的,都热烈地鼓掌,直夸胡记者才气冲天。 点完了火,李主任对胡记者说:“咱们县大炼钢铁之所以如此神速,多亏了咱们潘县长,他贯彻落实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从来都是十分坚决,果断迅速啊!”政协张主席也附和着说:“咱们潘县长贯彻毛主席的指示不过夜哩,连夜组织我们学习,连夜研究落实措施,连夜带着工作队就下来抓落实。”潘金禄在这些老同志面前,显得更加谦虚。他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李主任和张主席鼓励我哩,也是对我进行传帮带哩。要不是前面有他们在撑腰,出主意想办法,我刚来时间不长,哪有这么多经验呀!”几个人正说话哩,胡记者突然说:“咋不见白头独臂支书哩?”大家一愣,就赶紧找,喊叫了几声,也没见人答应。有人说到东边的炉子上去了。胡记者就跟着朝东边走,有人在前边给喊叫着“潘支书潘支书。”潘满仓听到喊叫声,从一个贴着“大炼钢铁,赶美超英”标语的炉子底边上爬起来,脸上尽是灰土,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这时,胡记者大喊一声“别动。”吓得潘满仓一愣怔,不知道咋回事。就在这个当口,胡记者调整好了角度和姿势,“咔嚓”一声,就把潘满仓的样子给照下来了。潘满仓这才知道胡记者给他照了相,就更不好意思了,说:“唉呀对不起胡记者,这不成,这丢咱新社会农民的形象哩么。”胡记者高兴地说:“没啥没啥,新社会就需要你这样大干快上的农民哩。”他又对潘满仓说:“你们在不具备炼铁基础的前提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点燃了炼铁的炉火,你作为领头人,心里有啥想法?” 潘满仓想了想,说:“咱是个农民,就想过上个好日月。如今毛主席叫咱过上了好日子,咱一定听毛主席的话,大干快上,好好奔日子。”胡记者高兴地听着,把这些话记在了他的小本本上。 采访完了,胡记者急着要走。潘金禄说:“唉呀,我家就在这哩,我还想借这机会,请几个领导到我家里吃个饭哩。你咋能走哩?”胡记者说:“我得赶回去发稿子呀,明天就得见报哩。”潘金禄说:“那咋办?”李主任也想走,就说:“潘县长,既然是这向,我看咱还是回去吧。我还得到南湖看看去哩。”政协张主席也说:“就是,县长家里有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吃饭的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几个人说着话儿,就和潘满仓几个握手告别。潘满仓说:“我们已经把饭都安排好啦,咋能说走就走哩。”胡记者说:“你们忙,我们也忙着哩。以后有机会我专门到你家里吃饭。”潘满仓高兴地说:“那好,我可记着哩。”说着,潘金禄几个都上车走了。 这儿的领导刚走,就有人来找潘满仓,说是几个炉子的火势咋不旺哩,叫赶紧去看看。潘满仓就急忙和张老虎来到了炉子跟前,一看,里面的火是着着哩,但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照这样下去,弄不好会耽误炼铁哩。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困难像一座山一样挡在人们面前。 几个人就坐在炉子跟前分析起原因来了。有的说是不是柴火不干,火烧不旺;有的说是不是咱的炉子有啥问题。潘满仓想想说:“我估计是风道不畅造成的。你想啊,咱们家里烧锅做饭得是有风箱不停地吹风,火才烧得旺,如果不吹风,火得是烧不旺?”大家一想,忙说:“就是的就是的。” “那就赶快叫人回家拿个人的风箱去。”潘满仓着急地说。其它几个人也都表示同意,张老虎立即叫队里的社员回家去拿。听到了命令的社员们很是高兴,他们都以为集体作贡献为荣哩。 第一个风箱扛来了,他们赶忙放到炼铁炉子跟前,这才发现家里的风箱出风嘴太小,没办法把风吹到炼铁炉子里去。 又一座困难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就不信这个邪!”潘满仓两眼盯着面前的风箱和高炉,双手在不长的白头发上抓弄着,脑子在想着咋样才能把风箱里的风送到炼铁炉里去。突然,他的眼前一亮,双手在大腿上一拍,激动地说:“嗨呀,真是的,管子呀,用管子把风箱和高炉连接起来不就成咧。”众人听了,也都恍然大悟,急忙叫人去找铁皮管子、胶皮管子。 找来了铁皮管子,可是比风箱的出风嘴还粗,他们用剪刀剪开个口子,包在风箱的出风嘴上,另一头塞在高炉的进风口上,后面一个人拉起风箱,随着“呼呼”的风声响,眼看着高炉里的火势旺了起来,人们高兴地笑了,有的还喊出了声。 虽然解决了鼓风的问题,炉子也烧起来了。但这种办法鼓风不仅占用劳力多,而且劳动强度大,棒小伙子拉上一段时间,就双臂发麻,汗流浃背,气喘嘘嘘,精疲力尽了。加上要不断地给高炉里加柴火,还得有人破柴火,还得有人不断地运送矿石,还得有人不断地开矿石。潘满仓叫牛铃带着几个人,连夜制作了几个牛拉车,拉运矿石,节省了人力,还装的多;他又组织了几个人,连夜加班,研究改进了高炉通风道,加高了烟囱,把人工鼓风改成了利用自然吸风增加炉膛风力,才将风箱淘汰了。 潘满仓带领社员们创造的炼铁办法,被回来看炼铁情况的潘金禄知道后,他十分高兴,立即通知在汉王村召开了大炼钢铁现场会。全县各单位、各乡镇、各大小队的干部几百人参观了汉王村的炼铁高炉。参观完了,潘金禄把大家集合起来,喊叫着说:“洪姬兴--”下面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答应说“来咧。” 潘金禄说:“站到前面来。”洪姬兴磨磨蹭蹭地站到了大家的面前。潘金禄又喊叫了两声:“华一弄--,鹿野--。” 下面一粗一细两个声音,一前一后的答应着。“来咧”、“来咧” “你们两个也站到前面来。”两个人也是磨磨蹭蹭地站在了大家面前。 潘金禄挥舞着胳膊,严肃地说:“赶美超英,大炼钢铁,是党中央、毛主席的重大战略决策,是我们全党、全国人民当前的重大任务。在这个任务面前,我们县中学用操场上建起了炼铁炉,蔺家墩、蔡家墩砖窑、石灰窑改建成了炼铁炉。炼铁炉在县城周围已经遍地开花,大有村村点火、处处冒烟之势,到处都在放炼铁卫星哩。但是,我们有的干部头脑不清,思想跟不上形势,不是积极地克服困难完成任务,有消极怠工的现象。这是不允许的。城关镇炼铁厂的支部书记洪姬兴、义庄的党支部书记华一弄,还有李庄乡乡长鹿野在大炼钢铁运动中不积极,消极对抗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县委已经研究,开除他们的党籍,撤销这几个人的一切职务,发配到老家去接受劳动改造。各级领导要大反右倾保守思想,开展大评比、大辩论、大批判,插红旗、拔白旗,批判观潮派、算帐派,扫清大炼钢铁道路上的绊脚石。咱这是头一回,处理从轻。今后,如果再有这样的人,咱们要坚决法办,送到大牢里改造去。” 潘金禄的现场会,点燃了蓝山县的炼钢之火。到了晚上,整个蓝山大地烟雾缭绕,繁火点点,不管白天黑夜,到处是一派忙碌地炼钢景象。 一个星期后,汉王村的炼铁炉子陆续出铁了。稠呼呼黑呼呼的黏稠的液体从高炉里流到了坩埚里,冷却后,人们给平地上洒上一层干灰。从坩埚把这东西倒在干灰上,就成了一块圆形的黑铁疙瘩。谁也不去想这黑铁疙瘩的成分是啥,到底是不是他们要的钢铁。反正炼出来的就是铁。潘满仓们在激动兴奋之余,让张老虎秤了每个铁疙瘩的重量,一算总共才出了两吨多。这叫潘满仓的眉头皱了起来:二十多座高炉呀,炼了整整一个多星期,才炼出了两吨。这二百吨的任务,咋也得一百个星期啊!“妈呀,这不就是两年吗?”他的心里一惊,不由得叫出了声。他对跟前的柳继孝、张老虎和张翠兰说:“这样下去不成呀,毛主席叫咱们大干快上哩。咱们炼两百吨铁就要两年时间,这咋能赶美超英哩。你们说咋办?” 柳继孝说:“还能咋办,炼铁的时间你又不能提前,只有增加炼铁的炉子么。” 张老虎也同意说:“就是的,咱们再修上二十个炼铁炉子,不就能在一年完成了吗。” “要是再修三十个,四十个哩?”潘满仓的心里比谁都急,他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能完成炼铁任务,一夜之间就能赶美超英。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唉,咱们要是有天上神仙的本事,该多好啊!”张翠兰平常研究队里的问题时,基本上不太说话,他听潘满仓说请天上的神仙帮忙,就说:“就是的,人家七仙女给董永织布,两年的布,一黑来就织好咧。”张老虎就说张翠兰:“你说的话,那是神话。你一黑来给咱生个娃看一下。得是刚日弄完,就得把娃生下来?”柳继孝听了,哈哈地大笑起来,潘满仓不由得也笑出了声,说:“赶紧说正经事,这么大的事情咋办哩。”他沉思了一下,说:“我的意思,咱们再修它四十个高炉。你们觉得咋个向?” “四十个?”柳继孝吃惊地说:“四十个高炉,加上咱现在的就是六十个,得多少人哩。” 张老虎也觉得多了,说:“六十个高炉,就是咱所有的人都上手,恐怕也不得够?你还有开旷的,运矿石的,弄柴火的,看炉子的。得多少人哩。”潘满仓说:“大炼钢铁是全党和全国人民的头等大事,必须叫所有的人,全都参与进来。我看这事能弄成。”其他几个还是不同意。再修四十座高炉的事还没最后定下来哩,潘金禄就来了,他是来督促汉王村加快炼铁进度的。从他在这里开了现场会之后,全县大炼钢铁的形势越来越好了,他不能叫老典型汉王村落后了。听了队里几个干部的意见后,他说:“我支持再修四十个高炉。毛主席叫大干快上哩,像目前这样的速度能叫大干快上吗?你们是上了报纸的典型,只能走在前面,不能落在后面了。”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了《陕西日报》,说:“看看,汉王村又上了报纸。你们不走到前面,叫人家学啥哩。”张老虎急忙从潘金禄的手里接过报纸,其它几个人就赶过来看报纸,只见上面登了一张大照片,就是潘满仓在高炉跟前照的那张,旁边是胡记者写的文字,张老虎一眼就看到报纸上已经划了杠杠的,他念道:“支部书记潘满仓说,咱们虽然是个农民,旧社会过的苦日月。是毛主席从水深火热中把咱们救了出来,咱们就要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叫咱干啥,咱就干啥。我这一辈子都要跟着毛主席,一直跟到共产主义。”张老虎抬起头,看着潘满仓说:“哎呀满仓叔,没想到你的觉悟真高的,还这么能说的。”潘满仓听了,说:“我好像没有这么说呀。”潘金禄说:“不管你说不说,登在报纸上,就是你说的。这事咱先不说了,你们赶快组织力量,修炼铁炉子吧。” 潘满仓和张老虎对劳力重新进行了调整,叫张老虎去给候鹏飞说:“叫学校里上午念书,下 午组织学生担任运矿石任务。” 张老虎跑去找候鹏飞,说了潘满仓的话。没想到候鹏飞说:“这咋能成哩。你们瞎整哩,农民不好好种地,搞啥大炼钢铁,简直就是劳民伤财哩么。也不算算,一斤铁才几分钱,花这么大的代价,炼出的东西铁不像铁,石头不像石头,豆腐都搅成肉价钱了。” “乃你的意思,叫学生运送矿石的事弄不成?” “当然弄不成么,人家学生娃本来就是念书的,要做活人家还不如就在家里做活哩。”候鹏飞理直气壮地说。 张老虎一看,候鹏飞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就嘟囔了一句:“真是个牛板筋。”就回去了。他把碰钉子的事给潘满仓一说,潘满仓很是吃惊。他没想到,候鹏飞还不吸取教训。就找到学校里去了,走进校长办公室一看,发现候鹏飞不高兴,满腹心思的模样,他没说张老虎来的事。熟人相见,也没啥客气的,他说:“你看,咱们炼铁任务十分紧火,人手也不够用,叫咱的娃们子,每天用一个下午给咱帮忙--”他的话还没说完哩,候鹏飞就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好我的哥哩,你们胡成精哩,也就罢咧。咋能把这么碎的学生娃也搅和到里头哩。学生娃们就是念书学习哩。”潘满仓愣怔地看了候鹏飞半天。候鹏飞却不看他,眼镜后面的神态一点儿也看不到,只看到他的脖子硬硬地挺着,把个侧身对着他。他的心里十分着急,也就不在乎候鹏飞的态度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其实,对娃们也没啥多大的影响,做上半天活,如果念书时间不够,可以用晚上的时间来弥补呀。” 候鹏飞急急地说:“那是用晚上弥补的事吗,你们胡整的这些事,叫学生们咋看,心里咋想,对学生幼小的心灵会造成多大的伤害,这些你知道吗?” “啥叫胡整哩,啊,赶美超英,大炼钢铁是中央和毛主席的号召,是全党和全国人民最大的事情。你咋能说这是胡整哩,难道中央胡整哩,难道毛主席在胡整哩?” “这可是你自己的说的,我可没说啊。你赶紧回去大炼你的钢铁去,我还忙学校的事情哩。”说完,候鹏飞也不管潘满仓了,径自出门走了。 看着候鹏飞远去的背影,潘满仓心里的一股无名之火“呼”地一下就串上来了,这狗日的怕是疯咧!竟敢和中央、毛主席对抗,大炼钢铁这么大的事情,全国人民都干的热火朝天的,今天这里放卫星哩,明天哪里传捷报哩,哪个人不是把自己的所有都拿出来,投入到这伟大的运动中去?看起来,候鹏飞的思想已经跟不上形势咧,整天只知道闷头教书,对国家的大事漠不关心,难怪毛主席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看起来,毛主席就是伟大,啥事情都叫他看得清清楚楚。对,就是要开开候鹏飞的批判大会,叫群众都来帮助他,叫他好好看看国家的事情,跟上国家的大好形势。想到这里,潘满仓气呼呼急匆匆地出了汉王村学校的大门,准备利用晚上时间召开群众大会,批判候鹏飞。 走在汉王村的路上,两边是早就成熟了的苞谷和豆子,苞谷叶子早就发黄变白了,杆杆上结的苞谷棒子还不少,多数都是两个,有的一个也长得棒槌一样壮实,有的头头上的胡须已经变红发黑,有的包谷粒儿已经都露出了胞衣。豆子也成熟了,有的豆壳儿已经等不急了,自己张开了嘴吧,把怀里的豆粒儿露出来,展示给人看,有的豆子干脆就跌落在了地上。看到这些,潘满仓的心里阵阵疼痛,他是个农民,奋斗了几十年,知道粮食对人的重要性。把这么好的粮食放到地里不收,糟蹋了多可惜呀!都怪自己,最近几个月来,一门心思忙着大炼钢铁哩,把地里的活儿给忘了,眼看着一年的辛苦就要烂在地里了。 “得想个办法,既不耽搁大炼钢铁,又能把地里的庄稼收回去。”潘满仓自言自语地说。 他把张老虎和柳继孝叫到地边上,让他们看了地里的情况,说了自己的想法。“我的意思,咱们抽调些会垒炼铁高炉的继续垒高炉,剩下的人,集中几天时间,把地里熟了的庄稼赶快抢回来,时间不够的话,咱们两边的人都要白天黑来连轴转,既不能耽搁了大炼钢铁,也不能糟践了这成熟了的粮食。” 柳继孝有意见了。“收啥粮食呀,咱们修了十个炼钢炉子,用了七八天,再修四十个高炉,得多少天,啊,如果再抽调一部分人去收庄稼,那到啥时候才能修好啊!你没看报纸上,有的单位把炼铁的任务都完成了。”张老虎不同意柳继孝的意见。说:“我的意见,同意满仓叔的安排,咱们炼钢、秋收两不误。把辛苦了一年的庄稼糟践了,这么多的嘴明年吃啥喝啥哩。”柳继孝生气了,说:“你就知道吃呀喝呀。你都不看看,周围的几个村里,谁还顾得收庄稼哩。都忙着炼铁哩。”张老虎说:“人不吃不喝还能干啥,还能干成个啥?”两人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了。潘满仓也生气了,过去那么心齐的,如今咋都变成这样了,叫这个干啥不悦意干,叫那个干啥不悦意干。这人到底是咋回事啊?他拦住了张老虎和柳继孝的争吵,说:“好咧好咧。咱们就这么定了。继孝你给咱负责修高炉,老虎你给咱收庄稼,我给咱两头跑着,哪里忙了,我就到哪里帮忙,你们看得成?” 他们俩个知道再争吵下去,谁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吭声了。 汉王村主要的男劳力在柳继孝的带领下,白天不回家,怕吃饭耽搁时间,不管谁的家里送来了饭,大家都吃上几口;晚上连轴转,瞌睡得不成了,就在工地上眯上一会儿。 原先的二十个高炉还在炼着铁矿。炼铁的柴火不够了,原来负责弄柴火的人,都忙着收庄稼去了,炼铁炉子又不能停,潘满仓就让人就地砍树,把树砍倒,用斧子劈开,就朝炼铁的炉子里塞,先是小树,小树没了砍大树。后来,随着新修建的炉子相继烧开,炼铁烧的柴火就更缺了,潘满仓和柳继孝就动员社员,把家里的木桌子、凳子、柜子、门板等,凡是能烧的东西都拿来炼铁了。 由于这次修建高炉已经有了经验,所以比原来设想的要快了几天。六十个炼铁高炉一起烧炼,整个汉王村的人都在连轴转。没过两天,炼铁炉子上就出了事,看守炉火的王友仁实在困得招不住了。就倒在炉子旁边睡着了。冶炼好的铁水从炉膛里淌了出来,流淌到了他的大腿上。滚烫的铁水从他的左大腿上流过去了,这才把他给烫醒了。可他也叫红通通的铁水烧伤了,腿上的皮肉化成了铁水,露出了白白的骨头。 送到县医院后,就把王友仁的左腿给锯掉了。 王友仁剩下了一条腿,再也干不了重活了。前面潘满堂死后,队里把人埋了,决定给三百元的优抚金,潘满堂的媳妇没有要。这次,王友仁的腿残了,生产队经过研究,决定每年给王友仁二十元的救济金,王友仁的媳妇还是没有要。他说:“我和我们家男人商量好咧,人家潘满堂为大炼钢铁献了身,媳妇都能做到不要优抚金,我们也能做到不要救济金。把这些钱给队里的孤寡老人用吧。”在场的人无不为他们的精神感动。 一死一伤的惨剧,并没有阻挡得了汉王村人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斗志。村里男女老少齐出动,也满足不了大炼钢铁的需要。开矿山、运矿石已经都来不及,潘金禄就号召社员们把家里的铁床、铁门、铁锁、铁条、铁链、铁栏杆、铁丝网……铁钉、铁皮,凡是铁的东西,除了铁锅和水瓢,其余的全部上缴,投入土制小高炉。炼制出来的黑铁疙瘩子越来越多。堆放在村后的老牛坡上,像一座座铁山。潘满仓请示乡里,乡里请示县里,县里请示地区,谁都不知道把这些炼制出来的铁石块块子,运送到哪里,交给啥地方。 汉王村炼制出来的近二百吨土铁石,就像山一样地堆积在老牛坡了,再也没人过问了。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汉王村干活的人手越来越紧张了。六十座高炉日夜不停地在炼制钢铁,为了保证炼铁不断线,就得有开矿的,运矿石的,预备烧柴的,看守炉火的,这就把主要的劳力捆住了。张老虎领着村里的老弱病残,白天晚上连轴转着收苞谷豆子,但还是来不及。候鹏飞得知庄稼快要烂到地里的讯息后,停下了学校的课程,带着老师和学生来到地里,帮着村里收庄稼。 就这,柳继孝不停地找潘满仓,一会儿说矿石跟不上了,一会儿说烧的柴火不够了。潘满仓就找张老虎,想叫他调整一些收庄稼的妇女到高炉上帮忙弄柴火去。 走到半路上,忽然看到不远的路边上,有几个娃娃在烧火。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他的三儿子潘金寿和学校的两个同学,正在烧火烤苞谷棒子哩。潘金寿的脸叫灰土抹得脏兮兮的,刚好烤熟了一个,掰成两半,给其他的同学分配,说:“这是你们俩的,一人一半啊。”两个学生娃看到了站在跟前的潘满仓,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潘满仓,不敢去接潘金寿手上的烤苞谷棒子,潘金寿催促着说:“快呀,等那几个烧好了,我再给你们分呀!”他的两个同学还是不敢接,潘金寿见两个同伴的眼睛盯着他的身后,就抬起了他的头,这才发现了站在跟前的潘满仓,见他爹正瞪着不大的眼睛怒视着他,潘金寿愣怔了一下,突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路边上的苞谷地。儿子一跑,这才气坏了潘满仓,他高声骂道:“你这个狗日下的,你给我回来。”这个时候,潘金寿哪里会听他爹的话呀,恨不得跑到天边边去哩。一辈子不见才好哩。潘满仓也知道,儿子是不会回来了,就叫其它两个把火弄灭,把烤熟的苞谷棒子拿去吃了,他看着火星子也灭了,不会有啥问题了,这才去找张老虎。 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哩,张老虎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满仓叔啊,你能不能赶紧从高炉上调整二十个人过来,豆子都炸到地里了,苞谷棒子也才掰了一半,这眼看着就要种麦哩,地还得翻吧。现在就是不吃饭不睡觉,恐怕都来不及咧。” 潘满仓听他这么一说,就不好再说啥了,只好转身回到了炼铁场子。和柳继孝坐在炉子旁边,他把收庄稼的情况给柳继孝说了,“咱们这边把人员再调整一下,你看噢,咱们现在是每人看守两个炉子,咱们调整成每人看守三个炉子,这样不就可以腾出十个劳力了么?”柳继孝生气地说:“一个人看守三个炉子,正常时间就是要脚下跑的勤快些,倒也没啥,可到了吃饭的时候,两班倒,一个人就得看守六个炉子,咋能跑得过来哩。晚上还得轮流睡觉哩,不然人咋能撑得住哩。”潘满仓想想,也是。人不吃饭、睡觉,那也撑不住呀!他的心里愁啊,大炼钢铁不能停,地里的庄稼也不能不收,不能不种啊! 真是愁煞人了。潘满仓掏出了他的旱烟锅子,装上烟,抽起来。“人要是有孙悟空的本事该多好啊,从头上拔根汗毛,嘴一吹,噗,五百个人就变出来了。那该多好啊!”他恨自己没有孙悟空的本事,却要干出孙悟空的事情来。柳继孝听了潘满仓的话,“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说:“你呀,得亏没得孙悟空的本事,不然,你的头早就成了葫芦了。”潘满仓说:“是啊,如果我有那本事,我宁愿自己的头成了光葫芦,也要把咱共产主义的大事弄成哩。”柳继孝说:“你算了吧,还是想想眼前的事情咋弄呀?”正在这时,潘金禄的小吉普车“呜呜”地叫着,开到了炼铁的场子上,他从车上跳下来,走到了潘满仓和柳继孝跟前,高兴地说:“继孝伯,爹,你们哥俩在谝啥哩?”突然发现两个人的兴致都不高,知道有了为难的事情了,就接着问:“咋咧,有了啥为难的事咧,看把你们俩愁的?”柳继孝就把缺劳力的事情给他说了,潘金禄听了,高兴地笑了,说:“嗨,这有啥难的。不就是缺几个人嘛,有的是人。”潘满仓和柳继孝听了,惊奇地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面前的潘金禄,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娃,整天乐呵呵的,脸上从来就看不到愁容。别看他的年纪不大,革命的资历却不浅,经验也很丰富,干起事情来风风火火,劲头十足。潘满仓对他的这个儿子很是满意,也很是骄傲。相比之下,老大金福就没有老二的气势了,整天就知道闷头做活,旁人说个啥,他就答应个啥,除了做活,就是看牛,把几头牛倒是喂得滚瓜溜圆的。他有时候想想,也成了,老大踏实肯干,能吃苦,这样的娃虽然过不了富贵的日子,靠力气也饿不下。老二干不了地里的农活,可他能做官,能领着大伙儿奔好日子,这也就成了。就是老三金寿叫他愁心,整天俏皮捣蛋,不知道将来能成个啥人儿。潘金禄见柳继孝和潘满仓那两双疑惑的眼睛看着他,就说:“县上张书记在北京开了个农业方面的会,他从北京打来了电话,说是中央准备在农村建设共产主义的公共食堂哩。” “公共食堂!是个啥?”两个汉子长了几十岁,还没听过这词儿哩。就伸长了脖子。潘金禄说:“听张书记说,就是一个村建一个大伙房,全村的人都在这个大伙房里一块儿吃饭。”柳继孝吃惊地说:“好家伙,一个村里的人都在一搭理吃饭,乃就连咱村里人过事一样,这能成吗?” “咋不成,有专门的人做饭,到时候大家来吃就成了。这样一来,现在在家里做饭的妇女,不就可以腾出来做活了吗?”潘金禄这样一说。潘满仓听明白了,他高兴地一拍大腿,说:“哎呀,中央就是英明,毛主席就是伟大,这办法一下子就把咱们缺少劳力的问题解决咧。好好,咱们也搞这个啥食堂。” “公共食堂,也叫集体食堂。” 潘满仓站了起来,坚定地说:“中央想的这办法就是高啊,他咋就知道咱们缺人手哩。中央就是高明,毛主席就是伟大,咱们就按中央和毛主席说的,搞个集体食堂,把剩余的妇女都叫到地里干活来。”按照潘满仓的意思,说干就干,潘金禄却说:“这事儿牵扯到每家每户,咱们还是先召开个群众会,给大家说明白了再搞也不迟。”柳继孝也同意先开会,省得搞开了麻搭。 当天晚上,潘满仓就在炼铁的场子,组织召开了社员大会,讨论开办集体食堂的事。潘金禄也参加了村里的会议。队长张老虎把开办集体食堂的事情给大家一说,会场上一下子安静了,谁也不说话。 天虽然黑了,可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照耀着蓝蓝的天,带领着闪闪的星星。远处的群山朦朦胧胧,像是睡着了一样。汉王村里也都安静下来了,鸡猪牛羊也都睡觉了。炼铁的高炉还在呼呼地烧着,负责看守炉子的男人,除了开会,还得给炉子里添加柴火。 可能是觉得县长潘金禄在场的缘故吧。平常一开会,村里的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今天怪了,男人们闷着头抽烟,女人虽然没人做针线活儿,也没一个人说办食堂的事儿。 潘金禄也估计到他坐在这儿,大伙儿可能有些话儿不好说。就高着声儿说道:“各位乡亲们,大家不要拘束,有啥话都可以随便说。我虽然是个县长,可也是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你们就当这儿坐的,是你自己的娃一样,有啥话都放开说就是咧。” 女人堆里胆子最大的张二嫂,突然低声对杏花说:“我要能生个当县长的娃,我早都屄干开咧。”还不等杏花说啥哩,旁边的光棍张驴儿抢先说:“就凭你窝黑毛屄,还能生个县长,能生个黑猪娃子就不错咧。”会场里立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气氛也就好多了。但还是没人说吃食堂的事儿。大伙儿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咋开口,最后还是柳继孝开了头,他说:“搞集体食堂不方便,人的口味都不一样,集体吃食堂,大家吃啥就得吃啥,不想吃的也得吃。”潘有贵老汉也提出了不同意见,说:“这咋能成哩,人和人的饭量不一样,有的人一顿能吃旁人两顿 甚至三顿的饭,大家都拿一样的粮了,一样的钱,饭量小的人不就吃亏了吗。”潘金声也说:“把粮食都集中到食堂了,家里也做不成饭了,来个亲戚,办个红白喜事咋弄哩。”柳继孝又站了起来,说:“集体吃食堂好倒是好,这不是又搞平均主义了么,这和社会主义的多劳多得,按劳取酬的分配原则有了矛盾了吗,啊,干瞎的干好的,都搅到一个锅里吃饭哩,乃谁还悦意出力干活呀?”张老虎一看,大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难以取得一致意见,就看着潘满仓的脸,问:“满仓叔,你是咱们的主心骨哩,说说你是咋想的。”潘满仓把旱烟锅子从嘴里取下来,在他的鞋底上磕磕,抬起头来,月光下的白头发泛着清亮的光,从轮廓上看得出,有一种坚定的神色。他说:“吃食堂的事吧,我也想着哩。我觉得吧,既然中央有这意思,说明这个集体食堂肯定好处多,比如,大伙儿一搭理吃饭,一搭理出工,学习开会,就不用再相互等待了,可以节省时间,做活就多咧。比如,可以把女人从锅屋里解放出来,参加劳动生产。再比如,光棍汉们有了大家,再也不用做就能吃上热乎饭。我想,好处还是很多的,至于大伙儿刚才说的问题,我想,咱们在开办的过程中,想办法解决就是了。”张驴儿高兴地喊叫着说:“就是的就是的,还是办食堂好啊。” “对,咱们不能因为有这问题,有那问题,就停止社会主义的脚步啊!”一直坐在桌子跟前,听着大家发言的潘金禄这时开口说道:“毛主席和刘少奇同志在谈到我国几十年以后的情景时,曾经说过,现在是家家做饭,家家洗衣,家家带小孩,家家做衣裳,要把妇女从家里解放出来。因此,我们要建立很多的托儿所、公共食堂,办很多的公共服务事业。河南有一个农业社,五百多户人家,其中二百多户搞了公共食堂,家里不做饭了,把这些妇女组织起来以后,出工人数增加了三分之一,从前是二百多人做饭,现在是四十多人做饭,看看,这是多好的事情啊!”潘金禄见大家都在认真地听着,就又说:“咱们现在建设的社会主义,只是个低级阶段。”潘金禄说到这里,张二嫂插嘴说:“啥是低级阶段,咱个女人不知道么?”潘金禄笑了,说:“低级阶段嘛,就是比较简单,就像,像,刚上学念书的娃娃,像一加二等于三。就是毛主席说的,叫咱们穷苦人都能有地种,有饭吃,有衣裳穿,有房子住。这不是实现了嘛,咱们过去世世代代谁敢想这事,在毛主席手里,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嘛。按照中央和毛主席的设想,不久的将来,就要实现共产主义了,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农村人都不在农村住了,都住在城里,住的楼上楼下,用的电灯电话,想啥有啥,要啥有啥。”张驴儿又打断了潘金禄的话,问:“咱想要个媳妇哩,能给咱不?” 顿时,炼铁场上爆发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潘金禄也不由得笑了,说:“当然能了,国家可以给你造个机器媳妇。不光不要家里做饭,连吃饭都有机器给你喂哩。大家想一想,那是个多么美好的社会呀!毛主席领着咱中央的人,到苏联老大哥哪里去了一趟,人家苏联老大哥,犁地有拖拉机,种地有播种机,收庄稼有收割机。听说美国鬼子才厉害哩,几个人就能种几万亩的地,种地的时候,开上飞机呼的过去把种子一撒,人就回到城里耍去咧,到收的时候,开着联合收割机,后面跟着个汽车,装上车的都是烘干了的干净粮食。”开会的人有的开始匝着嘴巴,感叹着人家外国的发达,张驴儿羡慕地说:“看人家外国,多美呀,啥都有机器,人就剩下揲活(夫妻生活)咧。”潘金禄听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就是因为我们现在比不上外国,毛主席才叫咱们大干快上,多快好省,用几年的时间赶上甚至超过苏联、英国和美国。咱们要干的第一,就是要在钢铁产量上赶上他们,所以叫大家大炼钢铁哩。第二,就是要办好集体食堂,这也是实现共产主义的一个重要内容哩。” 听到这里,潘满仓接过了潘金禄的话题说:“因此,咱们一定要明白,办不办食堂,不仅仅是个吃饭问题,关系到走社会主义的路,还是走资本主义的路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悦意不悦意走社会主义,实现共产主义的问题。”潘满仓这么一说,会场上立即安静了下来,在走啥路的问题上,谁也不敢走资本主义的路,那不把你批死,也得把你斗死。虽然在汉王村,潘满仓只想领着大伙儿奔好日月,没有像其他村里那样,动不动就批斗谁,但也不能朝批斗的枪口上撞,如其那样,还不如办食堂哩。 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人们啥话也不说了,稀里糊涂地跟着潘满仓办起了集体食堂。全村除了候耀祖和一户富农外,全都参加了集体食堂。 潘满仓和张老虎、柳继孝商量后,抽调了五爷和柳叶等二十个人,由五爷负责,在食堂里做饭,把其他的妇女全都安排地上了工地。 经过紧张的施工后,汉王村在学校的后面盖了几间房,作为食堂的伙房,用学校的教室当饭厅。因为吃饭的时候,学生们都放学了,刚好就在学校里吃饭。男女老幼二百多口人,同时吃饭伙房里忙不过来,张老虎就规定了,学生娃们一放学,就可以和老人、病人、客人先吃饭,半个小时后,做活的人们再吃饭。他们有的端着瓦盆,有的拿着打水勺子。潘满仓说:“刚开始这几天,谁能吃多少,也拿捏不准,就多蒸些蒸馍,把菜分成份儿,每人一份,主食就不管了,谁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你们做饭的和我们队干部,到最后了再吃,如果饭少了咱们就少吃些。” 没想到吃食堂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两起事。 到了开饭时间,一百多个学生娃一下子涌了进来,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碗、盆、瓢,乱糟糟地挤着要饭吃。后面的要朝前挤,前面的又不让,你拉我拽,拥的挤的,叫的喊的,哭的笑的,在食堂里闹成了一锅粥。候鹏飞和几个老师闻讯,急忙跑进来,高声喊道:“停下停下,停下--。”、“排队排队,排队--。”、“按照一年级到六年级的顺序,排好队,一个接着一个舀饭。”学生们又挤着闹着开始排队了。潘金寿一看,低年级的先舀饭,就“噌”地一下,从六年级的队伍里穿到了四年级,几个同学看见了,就喊了起来。“潘金寿插队,不是我们四年级的。”、“潘金寿回到你们六年纪排队去。”候鹏飞见了,就过来拉住潘金寿的胳膊,说:“到你们班里去,你咋能在这排队哩。”潘金寿瞪着眼珠子说:“排队么,我排到这儿咧。”候鹏飞听了,就生气地说:“那你也得到你们班里排去,你排到人家四年级队列里干啥哩。”潘金寿梗着脖子,说:“我就要排到这。”候鹏飞说:“不行。回你们班里去。”他拉潘金寿,潘金寿垂着屁股就是不动弹,潘金寿的班主任王老师也来拉,他还是不回去。就在僵持的当口,就听“啪”的一声响,潘金寿的脸上挨了一巴掌,他惊恐地回头,发现潘满仓正怒目瞪着他,怒骂道:“你个狗日下的东西,凭啥不到你们班里排队,啊?”潘金寿捂着火辣辣生疼的脸颊,两眼瞪着潘满仓,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还是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候鹏飞和班主任见潘满仓打了潘金寿,就劝他说:“有啥话你就说嘛,打娃干啥哩。” “这狗日的不打就不得成。”潘满仓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他用手指着潘金寿的鼻子问:“你回不回去,不回去我砸烂你的狗头,你信不信。”潘金寿一看,潘满仓的确是发了脾气,就把手里的碗“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幸亏是刚刚垫出来的土地,结实的黑瓷碗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儿,还没烂。 潘金寿扭头跑出去了,连饭也不吃了。 可没过半个小时,餐厅里又打架了。 吃食堂时,主食不用管,想吃多少就打多少,可第一天做饭,做饭的人员没经验,拿不住这么多人该蒸多少蒸馍,就按照每天人均 一斤的量算下的。谁也没想到,第一天,大家的饭量都出奇的大,有的一把能抓四五个蒸馍,有的干脆用筷子穿上好几天,有的妇女手里抓不住,就用衣裳的前襟兜着。抢到张驴儿了,他叫正给社员们打菜的柳叶:“给我再取几个蒸馍去。”,柳叶说:“没得蒸馍咧。”张驴儿把眼珠子一瞪,说:“我才不信哩,赶紧到后面取去。”柳叶说:“真的没得了。”两人就争吵了起来,还没吵几句,张驴儿突然伸手夺过柳叶手里的打菜勺子,朝菜盆里一砸,溅起的菜水一下子烫了柳叶的脸。疼得柳叶捂着脸就蹲在了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背锅子牛铃正在另一个窗口排队打菜,见张驴儿打了自己的媳妇儿,哪里能饶了他,举起手里的瓷碗,扑过去砸在了张驴儿的头上,鲜血顺着张驴儿的头淌了下来。两个人还要扑过去打对方,被周围的人给拉住了。刚好,村里的赤脚医生也在食堂吃饭,还背着自己的药箱,就跑过去,先看了柳叶的脸,见脸上已经起了几个水泡,就拿出了烧伤烫伤的药膏,给抹上了。到了这个时候,柳叶也没有开口骂张驴儿一句。赤脚医生给张驴儿上红伤药的时候,张驴儿的嘴里不停地骂着柳叶和牛铃。吃饭的人们都说张驴儿,不是个东西,本来就是自己不对,打了人,还骂骂咧咧的,无理骂三分,真比麻糜子婆娘还难缠哩。 事情过后,村里对张驴儿和牛铃都进行了处理,各自负担了对方的医疗费。村里开会的时候,对张驴儿无理取闹进行了批评教育。规定:做活的男人还是一大勺菜,任何人不能多要。潘满仓叫食堂做饭的时候,增加三十个人的饭量,他说:“最近的活重,特别是矿上的、炼铁的,都是重活,给大家把饭做扎实些,油水重些,每天中午和晚上要保证有荤菜。另外呢,咱们做饭的人还得有值班的,炼铁炉子上的来了也要有热饭,晚上值班的半夜再加个夜餐。” 经过这样的处理以后,集体食堂里平静了一段时间。通过一段时间的摸索,集体食堂制订了比以前的富裕中农生活还要好的食谱,说是要一个星期不重样。食谱刚在饭厅的墙上一张贴,进门排队打饭的人们“呼啦”一下就围了上去,指指点点,潘满仓上前一看,只见一张红纸上写着: 星期一:早:米汤、蒸馍,四个小菜;午:米饭、银丝菜、豆腐、烧肉、青椒肉丝;晚:捞面、炒韭菜、红烧肉、窜汤丸子 星期二:早:菜汤、枣馍,四个小菜;午:油馍、炒肉片、洋芋丝、拌黄瓜、牛肉;晚:烩面、炒豆腐、红丝菜、粉蒸肉 星期三:早:醪糟、烧饼,四个小菜;午:香米饭、芹菜肉丝、粉条肉、洋芋片,白菜;晚:稀饭、五花肉、凉粉、炒茄子 星期四:早:糊汤、灌包,四个小菜;午:拉条面、过油肉、炒酸菜、豆芽、烧牛肉;晚:搅团、酸臊子、烧菜、豇豆 星期五:早:小米、油饼,四个小菜;午:干饭、葱爆肉、炒春笋、炒鸡块、糖醋藕丝;晚:炒面、木耳炒肉、炒三鲜、炒玉兰片 星期六:早:榛子、罐罐馍,四个小菜;午:杂面、炒豆角、丝瓜肉片、鱼香肉丝、炒菠菜;晚:漏鱼儿,萝卜烧肉、红花菜、醋熘卷心菜 星期天:早:拌汤、千层饼,四个小菜;午:包谷米、香椿煎豆腐、香菜鸡丝、怪味海带、西葫芦炒头;晚:会餐:五荤五素两主食一汤 看完了食谱,潘满仓脸上绽放出了少有的微笑,这样的饭食,放在过去,不要说一般的穷苦人,就是富农、地主的家里也都达不到。解放前,他到大地主候耀祖家里去过,吃过饭,一顿也就是一盘辣椒一盘蒜,外带两个菜,来了重要人物,才吃四个菜哩。真没想到,毛主席领导咱们闹了革命,这才没几年,就超过了地主老财们人老几辈的生活。还是社会主义好啊,如果到了共产主义,那生活还不比天上的神仙好?他的脸上洋溢着满意的幸福,不深的皱纹也舒展开了,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光亮,嘴巴也合不拢了,露出了不大白的牙齿。他坐在了靠近伙房跟前的一个桌子前,抽出了他的旱烟袋子,装上旱烟,点上火,满意地抽几口,笑眯眯地看着人们在食谱前嘻嘻哈哈地议论着,他知道人们都很满足这样的好日月。心里突然一激动,高兴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咱们现在还只是放开肚皮吃饭,只要大家鼓足干劲生产,实现了共产主义,咱们就住在城里,睡在炕上,想啥就有啥了。” 人们听了潘满仓的话,都高兴地笑了,张老虎蹦起来,说:“等到了那一天,我要吃一下毛主席吃的饭。”后面一个人喊叫说:“我要睡一下毛主席睡的那种炕。”还有人喊叫说:“我要坐一下潘县长的吉普车。”整个饭厅里嘀嘀喳喳地讨论起来,有的坐在桌子跟前,跟潘满仓一样想象着那一天的样子。潘满仓高兴地说:“快了,快了,赶上了美国,超过了英国,咱的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人们对公共食堂的伙食越来越满意了。一天中午饭前,张驴儿拿出了旧社会讨饭的本事,编出了一段快板,一边用筷子敲着大黑的瓷碗,一边说道: 往日收工回家来,先挑水来后劈柴; 眼看太阳偏西坡,我在锅上还忙活; 如今吃饭不用忙,收工回来进食堂; 蒸馍白来饭菜香,揲得肚子鼓囊囊; 只要出工喊声响,尽头十足把工上。 张老虎一看,一边敲打着自己的瓷碗,一边接着说道: 男人吃饭不要钱,浑身干劲冲破天; 女人吃饭不要钱,做活赶在男人前; 老汉吃饭不要钱,不服年老也争先; 小娃吃饭不要钱,勤工俭学成绩显; 光棍吃饭不要钱,满面春风笑开颜; 懒汉吃饭不要钱,连声检讨就转变; 放开吃来随便吃,越吃心里越喜欢; 问咱为啥这么甜,共产主义快实现; 往后啥都不要钱,想啥有啥就是搀(美好)!就是搀! 围在周围的人们,高兴地拍着巴掌,有的喊着“好,好啊--。”张驴儿有些不好意思了,看到柳继忠也站在旁边笑着,就赶紧把他拉到中间,说:“继孝叔是咱村里的大文人哩,大伙儿请他给咱做上一首诗,咋个向?”大伙儿立即鼓着掌,高喊着说:“好好。”、“太好了。”以往人们请柳继忠做个啥事情,他都不情愿,队里的事情,他基本上不说不谝,对社会上的事情更是闭口不言,潘满仓估计他不会像这些青年人一样激动和癫狂,没想到柳继忠还有模有样地走到了中间,咧着嘴,摸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闭上咪咪的眼睛,做出沉思状。人们一下子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就摇头晃脑地吟道: 放开吃饭不要钱,几曾听说几时见? 盘古开天所没有,寻遍世界也不见; 过去穷人真可怜,当牛做马肚饥寒; 革命烈士流鲜血,换来今日好茶饭; 吃饭不要钱,粮食吃不完; 消息传出去,世界要震撼; 放眼看世界,中国不简单; 跟着毛主席,幸福万万年。 餐厅里的人们又是一片欢呼声。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欢呼声过了没多久,省报的胡记者来到了汉王村,他这次来好像熟人走亲戚一样,给谁也没打招呼,找到了几个人,叫大家说大办食堂的好处。人们都忙着要干活去哩,就失急慌忙地说了一堆,胡记者也不吭声,只埋头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录着,记完了,连饭也没顾上吃,就回西安去了。 一天中午,大伙儿正在食堂里吃饭,乡里的邮寄员来到了村里,他高声叫喊着说:“快来看,你们汉王村又上了报纸喽!” 吃饭的人们听了,都看着邮递员和潘满仓,一般来说集体的事情,大家都习惯了潘满仓出头露面。这天,他也许是对汉王村上报纸有些麻木了,也许是他自己感觉累了,反正是坐着没动弹,看了一眼张老虎。张老虎立即心领神会,快步跑到邮递员跟前,从他的手中接过了报纸,邮递员说:“在红旗杂志上,快看吧。”张老虎对厨房里喊道:“柳叶,给邮递员同志打上一份饭菜来。”柳叶就在厨房里应答了一声。这边,张老虎把《红旗》杂志递给潘满仓,潘满仓说:“你给大伙念念。”张老虎就翻开了手里的《红旗》杂志,念道: 陕西省蓝山县汉王村大办集体食堂,呈现出了十二大好处,即:一、解放了妇女;二、节省了劳动力;三、改善了伙食;四、节省了柴火;五、节省了灯油;六、节省了家具;七、免得失火;八、免得家里吵嘴;九、好除“四害”;十、好监督二流子;十一、便于开会、便于领导;十二、好割资本主义尾巴。 张老虎费劲费力地念了半天,旁边的人也没记住到底有啥好处,柳继孝哼了一声,不屑地说:“还用他说,公共食堂真是好,省劳力来节约粮;锅屋饭厅宽又大,男女老少喜洋洋;老汉吃饭请上桌,娃娃喝汤又揲馍;老老少少照顾到,人人都能揲得饱;感谢领袖毛主席,引咱走上阳光道。”大伙儿听了,饭堂里立即想起了一阵掌声。潘满仓笑着说:“哎呀,看把咱们一天愁的,好像找不到有文化的,咱们柳会计,比那个胡记者水平高多咧。”张老虎就推着柳继孝的胳膊说:“继孝伯,以后咱就不叫那个胡记者写咧,咱们有了啥好事情,你给咱一写,把我的名字也按上,拿到报纸上一发表,叫我也跟着你出个名,你看咋个向?”平常不善于言笑的柳继孝,一本正经地说:“你得是想出名的很?”张老虎没注意到柳继孝的意思,就说:“当然么,这谁能不想,不想才是瓜哩。”柳继孝说:“古人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等你出了名,也就没你的小命咧。”旁边还有人说:“其实出名也不难,你也像黄继光、邱少云一样,堵个枪眼啥的,不就出名咧。”大伙儿高兴地哈哈笑了。张老虎有些不好意思了,挥了一下手,说:“走走走,上工去。” 队长这么一吆喝,大伙儿也就不再说笑了,懒洋洋地朝外走,准备上地里做活了。 汉王村在全国出了名了。出名之后的汉王村,不光经常在报纸上有了名,广播里有了声,还迎来了他们日夜想念的毛主席。 事先,谁都不知道毛主席要来,也就啥都没有准备。潘满仓想了想,没准备就没准备吧,就叫主席看看咱们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吧。 这是全国集体食堂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毛主席在省上、县上几个主要领导的陪同下,出现在了汉王村的农田里。省上领导拉着潘满仓朝前面走,好给主席介绍情况。潘满仓到了跟前,见毛主席高高的个子,身材很是魁梧,满脸红光,宽阔的前额在雨后刚晴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穿着着灰色的裤子,显得很宽大,上身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个白草帽,不紧不慢地扇着凉风,一边高兴地看着面前绿油油的庄稼,一边问粮食比旧社会增产了多少,人们一年要吃多少粮等等,潘满仓一一作了回答,毛主席高兴地笑了,好像对汉王村的景象很是满意。 看完了农田,毛主席就来到了汉王村学校,学生们正在上课,有个领导提出叫学生停下课,欢迎一下毛主席。毛主席听到后,制止了。“欢迎啥嘛,人家娃子上课上得好好的,为啥子要停下来欢迎我?”就从教室旁边悄悄地走过去了。走到了汉王村的集体食堂。 毛主席来到汉王村,这可是个天大的喜事。汉王村的男女老少全都涌到了食堂里,争着看毛主席长得啥模样,看到毛主席长得高大魁梧,红光满面,很是健康的样子,非常高兴和激动,听毛主席跟人说话,毛主席问到谁,谁就说,问个啥,就说个啥,有的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不少的妇女抱着自己的娃,有的把娃扛在肩膀上,不管是谁,都静悄悄的,连大气也不敢出,似乎害怕打搅了毛主席。毛主席站在食堂中间,握着老人潘有贵的手,笑着和他说话。潘有贵激动地滚动着泪花,没牙的嘴里颤抖着,就是说不出话来。潘金寿却从人们的大腿间钻了进来,挤到了毛主席跟前,静静的抬头盯着毛主席的脸。毛主席拍着他的小脑袋,问,公共食堂里的饭好掐还是家里的饭好掐呀,潘金寿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毛主席说的啥意思,旁人有个人给他又说了一遍,他才明白了,说:“食堂里好,好玩。” “能不能吃饱啊?” 潘金寿说:“吃得饱,饱饱儿的。”毛主席笑着摸摸他的头,走进了厨房的操作间,这里面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平常有的吃食摆了一些,平常没有的吃食,也是刚刚从县上拉来的,也摆了一些,还有平常给病号、老人做的吃食都摆在了中间的大案板上,上午就蒸好的蒸馍还放在蒸笼里,毛主席拿起来,摸了摸感觉,问道:“这里面有没有山药面?” 潘满仓赶紧回答:“没有。” 毛主席又看了看一旁要吃的各种蔬菜,环顾左右笑着和大家点头示意,显然对社员们的生活感到很满意。毛主席又走到一边的墙跟前,看着墙上贴的食堂规则和价目表,一句一句地念着,笑着。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赶紧朝后退让着,他离开的地方,人们马上就涌了上去。毛主席看完了墙上的规则和食谱,突然转身,问:“县长是哪个?”潘金禄听了,愣怔了一下,赶紧朝毛主席的跟前走了两步,说:“主席,我就是。”毛主席看了看他,问:“办集体食堂老年人愿意不愿意啊?” “刚开始有些不愿意,担心吃大锅饭,吃过头粮,来年遭饥荒。后来吃了几天,就愿意了。” “这种想法普遍不普遍嘞?” 潘金禄如实回答说:“还不少哩。” 毛主席笑着说:“那你们怎么解决这问题嘞?” 潘金禄说:“我们正在进行共产主义思想教育。” 毛主席听了,满意地点着头,说:“吃公共食堂,一来呢,可以节省时间,省去了吃饭往返;二个呢,节省了粮食,节省了柴米,还有经费嘞。三来呢,解放了围着锅台转的妇女嘛,增加了干活的劳动力。你们说是不是啊?”围在他跟前的人,有的急忙说就是的就是的,有的是是是的点着头。毛主席这才朝外走,人们兴奋地欢呼起来,跳起来,有的兴奋地在场地上奔跑起来,更多的人涌向了毛主席,把自己粗糙甚至有些脏的手掌伸在了毛主席面前,毛主席边走边笑着,不停地握着伸过来的手掌,他那集中了古今劳动人民智慧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热烈的人们,点燃了跟前的每一个人。在省上、县上领导的陪同下,毛主席稳健地走上汽车,坐好后,还回过头来,挥手向人们致意。汽车慢慢地起步,随后加大了油门,“呜呜呜”地开走了。 毛主席走了,人们都静静地站在地上,谁也不说话,都在回味着刚才那幸福的一刻。 晚上,蓝山县连夜召开了干部会,机关部局和各乡村都在会上,向毛主席像宣誓。潘满仓也和其他人一样,站在毛主席的画像跟前,庄严地举着紧握的拳头,神圣地说道:“请毛主席放心,我们汉王村的粮食保证达到亩产上万斤,群众饿了就吃五顿饭, 半天生产半天学习。” 吹牛的大话是说出去了。叫群众一天吃上五顿饭,本来集体食堂就吃不到一堆儿,这个来了那个去了,不断地有人要吃饭,算来算去,还不止吃五顿饭哩。半天学习半天生产,咬咬牙,这都好办。可要真正实现亩产粮食上万斤,潘满仓是个农民,种了半辈子的地了,这地里能打出多少粮食,他不比谁清楚。这简直就像登天一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潘满仓心里这个悔啊,他“啪啪啪”地用手掌扇着自己的嘴巴子,狠狠地骂着自己说:“臭嘴烂嘴,叫你胡说八道。”可恨归恨,他还得想办法把一亩地的粮食产量给弄到一万斤。他整天愁眉不展的,吃也不香了,睡觉也不踏实了,总觉得既然在毛主席的像前夸下了海口,就无论如何也得做到才成哩。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天刚亮,街上的行人还不是很多,他们行色匆匆,多是给单位做早饭的人。 已经提升为蓝山县县委书记的潘金禄,胳膊窝里夹着个公文包,迈着急匆匆的步子,朝蓝山县府大院里走。将近二十年的革命,使他养成了两个习惯,一个是连续作战的战斗作风,只要是革命工作,他可以连续工作几天几夜不休息;另一个是做啥事情都是风风火火的,紧张而又严谨。 潘金禄到了办公室,顾不上收拾桌面,打扫地面,急急忙忙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那是毛主席的文章《大社的优越性》,又一次读了起来。其实,他昨天晚上已经学习了好几遍,心里总怕还没有全面理解。看着看着,他情不自禁地读出了声。“现在办的半社会主义的合作化,为了易于办成,为了使干部和群众迅速取得经验,二三十户的小社为多。但小社人少地少资金少,不能进行大规模的经营,不能使用机器。这种小社仍然束缚着生产力的发展,不能停留太久,应当逐步合并。有些地方可以一乡为一个社,少数地方可以几个乡为一个社,当然会有很多地方一乡有几个社的。不但平原地区可以办大社,山区也可以办大社。” 毛主席的话,似乎像一盏明亮的灯盏一样,照亮了潘金禄的心灵。他曾经疑惑过:大炼钢铁搞完了,大跃进也搞过了,集体食堂也办了。下一步该咋办哩,该干啥呀,朝社会主义的啥地方走哩。这一下好啦,其实毛主席早就给咱们设计好了社会主义的路,就等着咱们去走哩。那还有啥说的,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大社--”他的手在空中有力地挥了一下,好像在动员全县人民似的。回过神来,才发现是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就对着门外喊叫:“王主任--,”不见答应,他又喊叫了一声,还是不见答应,抬起手腕看看表,才发现是吃饭时间,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哩。他这才想起,他自己还没吃早饭哩。往常,他都是在家里吃饭。他和徐翠莲结婚后,就在县委分的平房里安了家。那是个陈旧破落的小院子,是旧社会的县长贾子善住过的。听说贾子善被大火烧死了。觉得那房子不吉利,谁都不悦意在那房子里住。潘金禄觉得,贾子善虽然是烧死的,但也不是在这房里,这房子是他的大老婆住的,和徐翠莲一商量就住进去了。他结婚后,一天三顿饭,就由妻子承包了。妻子在县妇联当副主任,平常的事情不是很多,所以家里的事情基本是靠妻子做的。他忙得很少回家,就是回了家,还是忙着看文件,学毛主席的书和经济建设方面的书籍。徐翠莲把饭做好了,三番五次地叫他,他才坐在桌子跟前,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把筷子朝碗上面一架,转身又忙他的工作去了。对这,徐翠莲从来不在他的面前说个不字,就是现在有了儿子潘立强,家里的事情多得多了,她还是无怨无悔地一边工作一边干家务,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办公室王主任进来了,一看他在办公室里,问:“潘书记,您咋来得这么早的,吃饭了没?” “噢,是这样的,你赶紧叫办公室通知,一个小时后,开全体干部会,学习毛主席大办人民公社的指示。”潘金禄一看院子里的人员陆陆续续地上班来了,就忘了自己吃饭的事情。 “能成,我这就通知。”办公室主任听说是学习毛主席的指示,也不敢耽误,立即走出去通知人去了。 一个小时后,县上所有在家的干部集中到了过去的老礼堂里。礼堂里没有凳子,大家来的时候都带着小凳子。也没有暖气,给人的感觉凉飕飕的。但谁也不说冷的问题,把手拢在袖筒里,坐在凳子上听潘金禄转达了毛主席关于大办人民公社的指示。潘金禄说:“落实毛主席的指示必须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今天下午,所有的干部必须赶到自己工作的点上,一个星期内所有的乡镇都必须办成人民公社。” 开完了会,潘金禄叫办公室通知工作组,让县机关的干部全部下乡,组织指导全县人民大办人民公社。 潘金禄自己也不甘落后,回到家里,徐翠莲已经上班去了。儿子潘立强已经送到托儿所了。屋里空荡荡的,他才感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像打仗一样冲进厨房,抓了个凉蒸馍,掰开了,给里面夹了些油辣子,大口大口的吞起来。他手里的蒸馍还没吃完,办公室王主任就带着车和农牧局的局长来了。他抓起自己的包,说了声,“走。”出了门,上车,朝汉王村去了。 收完了秋的大地上,一片金黄,从县城到汉王村的路上,到处可以看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炼铁炉子,有的还在冒烟,有的已经废弃了。田野里的人来去匆匆,刚刚种上的冬麦,早的已经冒出了绿色。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也吸引不住潘金禄的眼光。他的心里急着哩。这个时候,他也没弄懂人民公社是个啥东西,和社会主义是啥关系。但他知道,毛主席说人民公社好,那就肯定是好。既然好,咱就得按照毛主席说的大干快上,让人民早日享受到人民公社的好处。在这个大干快上的年代里,你不朝前走,人家就会走到你的前面去。当初,参加革命不就是为了今天的好日子么,现在眼看着好日子就到眼前了,不赶紧朝前赶,还等啥哩。 潘金禄的小吉普车进了汉王村,他顾不得喝上一口水,给潘满仓和张老虎简单说了毛主席叫大办人民公社的事儿,就叫赶紧集合群众,进行学习。正在地里做活的,正在炉子上炼铁的,全都叫到了戏楼跟前。潘金禄站在戏台上,挥舞着胳膊给大家说:“毛主席说,我们的方向,应该逐步的有次序地把工业、农业、商业、教育、民兵组织成一个大公社。名字就叫人民公社。从而构成我国的基层单位。在这样的公社里面,工业、农业和商业是人们的物质生活,文化教育反映人们的精神生活;全面武装是为了保卫这种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在全世界还没有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之前,成立人民公社是完全必要的。所以,我们要在一个星期之内在全蓝山县建立这种共产主义的人民公社。”台下听的人们,热血立即沸腾起来了,张驴儿弄不懂啥是人民公社,就高声问道:“啥是个人民公社吗,咋弄哩吗?” 潘金禄看看台下的人们,激动地说:“人民公社,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大,一个公。”戏台下面的张驴儿喊道:“潘县长,照你这么说,乃只能是公的才能参加人民的公社,乃这么多的母的咋办哩?”台下的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潘金禄没有笑,脸上十分严肃,毛主席说的人民公社,是多么伟大,多么圣神的事情,是向共产主义迈出的又一步伐,竟然有人把它想到公的还是母的上头去。他脸色一变,大声喝道:“谁在这喊叫哩,啊,毛主席说的人民公社,你也敢说是公的还是母的,你这就是反对毛主席。”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潘满仓,见他爹也是一脸的愤怒,就挥手喊道:“村里的民兵哩,马上把他给我捆到台上来。”站在会场外边的民兵,立即在潘志杰的带领下,把开玩笑的张驴儿用绳子捆绑了。张驴儿使劲地叫着,“冤枉冤枉啊,我就是不知道啥是公社,啥是母社,才问你哩,向你学习哩么,唉--我比窦娥还冤呐。”旁边的民兵哪里肯听他说这,领导叫绑咱就绑,三锤子两棒子就把他捆绑了,拉到了戏台上,叫他站在了一边。潘金禄怒目而视,说:“你再敢乱说一句,我马上把你送到监狱里去。”两腿抖得筛糠似的张驴儿,上嘴唇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不敢吭声了。潘金禄接着说道:“乡亲们,咱们都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就是要听毛主席的话,走毛主席指引的路。谁要反对毛主席,咱们绝不能答应,就要和他斗到底。我接着刚才的话说,这个大呢,是说人民公社是由很多的高级社合并的,就像咱们庙街乡,成立一个公社,就叫庙街人民公社。有的哩,好几个乡成立一个公社。这公哩,是说所有的东西都是人民公社的。像土地、家具、房屋 、牲畜等等,凡是吃的用的花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全体人民的,归公社所有的成员所有。参加了人民公社以后,就能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拖拉机犁地,自流化灌溉,一按电钮长庄稼;穿着绸缎子,出门坐车子,吃饭不用掏票子,鸡鸭鱼肉满肚子的生活咧。”潘金禄在台上解释了半天,台下的多数人,还是没弄明白啥是人民公社。一边的潘满仓急了,说:“别的啥也不用说咧,我相信咱汉王村人民群众是有觉悟的,是愿意跟着毛主席走的。你就给大伙说,咱咋弄呀?大伙儿说得是的?” 台下的人们心里就是有疑问,也懒得问了。问不问,清白不清白都得这么干,还不如不说清白哩。就高声喊道:“就是的。” 潘金禄想想,也对。就对台下的人群说道:“乡亲们哪,咱们汉王村的乡亲们觉悟就是高。那咱们就这么办吧。咱们这个汉王村哩,从现在开始就叫汉王村生产队,鉴于咱们这里地方偏僻,也不搞大队小队咧,就叫个生产队算咧。高级社支部书记潘满仓现在就是咱们汉王村生产队的支部书记,社长张老虎就是咱们的队长,会计柳继孝就是队里的会计,张翠兰就是咱们的妇女主任。咱们汉王村生产队就算成立了。”说着,他自己带头鼓掌,表示对这些人任职的欢迎和祝贺。台下的人们见县长在台上鼓掌,就跟着在台下鼓掌。潘金禄接着说:“咱们队里的班子一成立,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咱汉王村所有的东西进行逐一登记,造册,准备加入庙街人民公社;第二件事,就是要把耕牛、农具、房屋等等东西,都集中到队里来,集体使用。因为所有的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全都归人民公社所有咧,谁都可以拿去用,如果我们没有的东西,还可以从公社的其他队里无偿地给咱们调拨。”潘金禄把公社化的过程说得通俗、易懂,简单明了。 开完了大会,人们都回去了,准备加入人民公社哩。谁也没想到,加入人民公社的事,首先在潘满仓家里受到了阻拦。 那天,队里的张老虎和柳继孝几个人,带着民兵挨家挨户地登记财物,登记完了,就叫跟在后头的民兵抬东西拉牛哩。当民兵到牛圈里拉牛的时候,潘金福手举着一把砍柴的斧头,怒气冲冲地站在牛圈门口,头里的民兵对他说:“公社要拉你的牛哩,看你把牛喂得这么好,个个都膘肥体壮滚瓜溜圆现在不照样交到生产队去咧,现在要公了社哩。”潘金福听了,不吭声,也不动弹,还是死死地挡在牛圈门口。那个民兵说:“嗨呀,生啥气哩嘛,人民公社都成立咧,以后啥事都有公社哩。你要这牛还有啥用嘛。”见潘金福没动弹,另一个民兵上去说:“这牛现在是公社的牛了,杀牛还得公社同意才成哩。再说,你也不是集体食堂做饭的人,还抡不到你杀牛哩。”他的话还没落地,潘金福高举的斧头,照着他的头就劈了下来,幸亏他眼疾,腿脚麻利,躲开了金福的斧头,抱着头就朝院子外头跑,一边跑一边喊叫:“哎呦我的妈也,杀人咧杀人咧。”正在屋里生气的杏花和樱桃,听到喊叫声,赶紧跑了出来,一看,金福手里举着斧头,正把两个拉牛的民兵追得满院子乱串,杏花赶紧喊叫叫金福住手,樱桃却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怀里抱着二小子立德,高兴地哈哈地笑着。柳继孝也急着喊叫:“金福金福,赶紧把斧头放下,有啥话坐在说嘛,你这是干啥哩。”张老虎趁金福从跟前过的时候,一把抱住了金福的双手,把他手里的斧头夺了下来。说:“金福,有话你就说么,这是干啥哩。” 潘金福在张老虎的怀里挣扎着,气喘吁吁地说:“谁敢拉我的牛,我就剁了他的头。”柳继孝过来,对金福说:“牛又不是你家的,你说不拉就不拉咧。”金福梗着脑袋,说:“牛是我喂的,不是我的,还是你的不成。”柳继孝说:“这牛现在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它是公社的。人民公社你知道不?公社的东西就要公社统一管理哩么,你能挡得住?”金福也不跟柳继孝理论,突然从张老虎的手里抢过了斧头,头也不回地跑到了牛圈门口,又站在哪里挡住了拉牛的人。张老虎一看,金福的脾气犟得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今儿个这牛是拉不出去了。他一想,反正牛也登记了,金福不叫拉,就叫他给养着,反正也跑不了。就准备叫大家到其它人家里登记去。这时候,潘满仓回来了。他的大孙子立志看到人要拉他家的牛,他爹不叫拉,就跑着到村里把潘满仓给叫回来了。潘满仓见金福这阵势,知道他的心里舍不得牛。也许旁人理解不了,但他理解他的这个儿子。在山洞里出生的金福,从小就没个玩伴,刚刚懂事了,该是上学念书的年龄就到候耀祖家里给人家放牛了。从那个时候起,牛就成了金福离不开的伴儿。自从家里开始养了牛,谁也没说叫他去养,可他一有了空儿就蹲在牛圈里,给牛喂草,给牛拌料,给牛饮水,给牛垫圈。牛长得好了,牛高兴,他也跟着高兴,牛有了麻达,牛没了精神,他也跟着难过。他结了婚,有了儿子,可对儿子也没有像对牛一样的照顾过。在他的心里,牛是他的一切,牛是他的命啊!你现在叫他离开他的牛,他能答应嘛?潘满仓走到张老虎的跟前,说:“金福是舍不得牛啊!我看是这,公社把牛收了,不还得人喂牛哩得是,干脆叫金福给队里喂牛去算啦,你看咋向?”张老虎高兴地一拍脑袋,说:“对呀,在咱队里,没有谁比金福喂牛喂得更好了。对着哩,叫他喂牛是再合适不过了。”潘满仓满意地点着头,走到了金福跟前,说:“你现在拉着你的牛,到队里的饲养室去,队里的牛都归你养咧。”张老虎也走到金福的跟前说:“金福,咱可说好咧,队里的几十头牛,可不比你这四五头牛,你只能养好,不能养瘦咧,能成不?” 潘金福这才转怒为喜,憨笑着点着头,说:“能成能成。”扔了手里的斧头,拉开了牛圈门,拍打着牛的脊背,说:“走咧走咧,咱们搬家咧,去住公社的大房咧!” 樱桃站在旁边,生气地说:“真是个没出息的货,只能戳一辈子牛沟子咧。” 村里的候耀祖也不大赞成人民公社,他不想把自己祖上传下来的家财“共产”到公社去。但他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他不敢和人民公社发生正面冲突。就教唆他的老婆候太太拦着登记搬东西的民兵,他自己躲在了后面。民兵们对这个地主婆,可不那么客气了。他们把候家的东西登记完了,就指示民兵把土地改革时没有没收的财产,朝队里的仓库里搬。候太太上前阻拦,民兵一把把她推倒在地,就要搬家具。桃花从她的房子里跑了出来,一把拉住民兵的胳膊,说:“干啥干啥,你们干啥,得是土匪抢东西哩。”一个民兵把她一摔,说:“一边去,现在是人民公社咧,哪还有你的东西,都是共产主义的咧。”桃花上前抱住民兵的腿,哭泣着说:“我就不让你抢走我家里的东西。”另一个民兵上前来,拉住桃花,“啪啪”就抽了她两个耳光子,骂道:“狗地主的儿媳妇,右派婆娘,还敢阻挡人民公社的脚步?要不是看你哥为国家立了功,非开你的批斗会,叫你蹲几年监狱不可。”柳继孝走了过来,对候太太和桃花说:“我看你们是在仇恨人民公社哩,反对人民公社,就是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旁的咱也不说了。你们两个从明天开始,到炼铁场子义务背上一个星期的矿石,以观后效。”桃花听了,不服气地说:“我凭啥义务背一个星期矿石,凭啥呀?”柳继孝瞪着桃花说:“凭啥,就凭你对人民公社的态度,再加一个星期。”桃花还要争辩,柳继孝盯着他的眼睛说:“说,你再敢说一句话,就再加一个星期。”气得桃花牙齿咬得“滋滋”地响,嘴唇张了几张,终于没说出第三句话。柳继孝这才指挥着民兵抬着家具走了。 候鹏飞从学校回到家里,听候耀祖和候太太、桃花把发生的事情一说,气得心里的怒火直烧。他一跺脚,就冲出门去,找县委书记潘 金禄说理去了。 候鹏飞找到队里的大院里,见潘金禄正在和几个他不认识的人说话,好像是说收潘满仓家里的牛,咋回事,就站在了大门里面,远远地看着等他。潘金禄看到门口有个人掬搂着腰身,站在哪里看着他,好像是候鹏飞。他就叫其它人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他走到了候鹏飞跟前。高兴地说:“姑夫,是您呀,最近咋样?”候鹏飞见周围还有人,就说:“好着哩。”潘金禄知道他姑夫没有参加集体食堂,上面有规定,地主、富农和右派一般不得参加集体食堂。候鹏飞既是地主家庭,又是村里的右派。按理,他潘金禄是蓝山的一县之长,本不该和这些地主富农右派混在一起。但他记得,小的时候,他爹潘满仓打日本鬼子去了,遭遇了旱灾,眼看家里断了顿,是他这个唯一的姑夫,每过那么一段时间,就给他家里送来些粮食和银钱。又把大哥金福叫到了他家里,名义上说是放牛哩,其实是帮家里解难哩。这才渡过了饥荒年,救下了他和娘的性命。人都是有良心的,虽然他的姑夫现在对大炼钢铁和大跃进有不同看法,他倒觉得,人的思想不可能想的完全一样。他在朝鲜打仗的时候,每次研究作战方案的时候,都会有一些不同的意见和声音。正是这些不同的意见和声音,使他们对已经形成的作战方案作了修改,赢得了一个个胜利,把强大的美国鬼子赶过了三八线。想到这里,他问候鹏飞:“姑夫,有没有想过吃集体食堂?”候鹏飞摇摇头,说:“还吃食堂哩,你看你现在弄的这叫啥事情。”他本来想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对潘金禄说哩,可转念一想,如今搞的这人民公社,又不是动了一家的东西,就把话咽了下去。潘金禄说:“你现在不参加,过上几年,我们都进入共产主义咧,你咋办哩?”候鹏飞扶着他的眼镜,看了看潘金禄,突然停住了脚步,又看看周围,发现没有其它人,这才边朝院子外面走边轻声说道:“还进入共产主义哩,看你活得到那一天?”潘金禄一愣,没明白候鹏飞的意思。 “金禄,你都是经过了枪林弹雨的人,为了革命成功,为了保卫胜利果实,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你应该懂得一点,干啥事儿都要实实在在的哩,千万不敢弄虚的。你领着大家建设家乡,想叫大家都过上好日子,这是对的,也是应该的。但其他人脑子发热,你可不能发热啊!”他看到潘金禄的身子轻轻地一颤,停住了脚步,两眼突然睁大了,他就停住了自己的话题,也停下了脚步。潘金禄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姑夫,心中突然串起了一股怒火,真是个顽固,到了现在还在反对社会主义。他突然两步跨到了候鹏飞面前,两眼瞪着他的姑夫。那个似乎无所不知的人,那个他从小就敬佩的人:腰杆子挺得没有以前那么直了,头发虽然梳得齐整,但已经没有过去那么乌黑发亮了,有了不少的白发,脸颊上有了明显的皱纹,眼睛比以前更近视了,细看还有些怕人哩。他的心里突然一动,有了一丝哀怜,就放缓了语气,说:“你咋,还是这么反动?”候鹏飞两眼也死死地盯着潘金禄,一字一板地说:“反动?你可以说我反动,可我是个实诚人,不会玩弄虚的。你也不想想,十月革命胜利都四十年了,苏联搞社会主义,已经搞了四十年,他们原来的基础比我们的还好,工农业比我们还发达,他们的社会主义搞成了吗。我们建国才短短的九年啊,就想搞成共产主义哩。你自己说成吗?”候鹏飞一口气说完,拨开了面前的潘金禄,径直朝前走去。潘金禄追上去,拉住了候鹏飞的胳膊,说:“我要去告你,你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共产主义,反对毛主席。”其实,潘金禄是想叫他把话说透些,可候鹏飞以为他的侄子是要拉他去批斗哩,就一摔胳膊,气愤地说:“难道你是闷不成,一口能吃个胖子吗,一镢头能挖个井吗?如果共产主义是个简单的事情,从古到今多少能人咋不弄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了潘金禄定定地站在了路当中。 候鹏飞的话虽然难听,可引起了潘金禄的思考。他领着乡亲们热火朝天地干社会主义,难道干错了? 他把全县跑了个遍,这才弄清现状,也发现了一个很可怕的事情,农民们都在大炼钢铁,没几个人种地了,庄稼已经歉收;热火朝天地公共食堂,浪费了不少粮食。照这样推理下去,明年一旦饥荒!想到这里,潘金禄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潘金禄,一夜未眠。 一夜未合眼的潘金禄急匆匆地赶回了蓝山县,立即召开会议,安排部署了两件事情,一是立即通知所有的集体食堂,加强管理,节约粮食;二是立即组织水利部门勘查蓝山县能修水库的地址,组织群众修水库,以防明年的干旱。 这是庙街人民公社成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组织所有的社员开进大柴打柴沟水库。 这是人民公社建立后组织的第一次群众大会战。常贵阳已经当了庙街公社的社长。他是大柴打柴沟的直接指挥。按照潘金禄的意思,在水库工地上,实行了严格的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所有参加修水库的人们被编成了“庙街公社作战团”,下边的十个生产大队被编成了十个营,每个生产小队被编成了连队。汉王村的人最少,就编成了第三十四连。潘满仓是连队的党支部书记,张老虎是连长,柳继孝是连队文书,张翠兰是妇女十七连的连长。军事化的管理还把男女分开居住。不管是那个生产队的,都严格按照连队的编制住宿,就是一家人,两口子也得分住在两个地方。为了会战,公社动员了所有的力量,樱桃放下了还在吃奶的娃和杏花被编在了女子连里,潘金福的牛叫赶到了大柴打柴沟坡上,自己吃草去了。有的连队为了赶到前面,在广播里受到表扬,就强迫人们每天除了吃饭,大干快上十几个小时。 几十个连队的人们一下子摆在了十里长的大柴打柴沟起来非常有气势。常贵阳陪同潘金禄站在大柴打柴沟顶上,看着远远近近急匆匆做活的人们,十里长的一个大山沟,没几天,就被人们把两面坡上的林木砍了个精光,像是个巨大的洋芋被从中间切开了,只留下了光溜溜的坡面,坡顶上插着红旗,在微微寒冷的风尘里招摇着;一边的坡面上用白石头切成了一溜儿大字:多快好省,大干快上,一天等于二十年;另一边的坡面上也是用白石头垒成的一溜儿大字:苦干三个月,建成旱涝保收田。沟底的人们按照连队的安排,拉架子车的排成了长队,一辆跟着一辆,把坡上铲下来的土朝沟口的大坝跟前运送,担着笼担的人们一个跟着一个,把高处多余的土石朝地势低洼的地方担运;已经垫平的地方,打夯的人们几米远就是一伙,喊叫着劳动的号子,巨大的石夯有的起来了,有的砸下去了。架设在坡顶上的几个高音喇叭,不断地播送着各连队的战况,震得人们的耳朵嗡嗡响。靠近沟口的拦水大坝上,一些能工巧匠正在用石头垒大坝。人们的说话声,干部的吆喝声,劳动的号子声,加上大喇叭的广播声,整个工地在初冬的寒风中显得格外热火朝天。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和景象,潘金禄的脑子里浮现出了激战的朝鲜战场。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硬仗啊!”潘金禄感叹道。 “啊?潘书记,你说啥?”常贵阳没有听清潘金禄的话。 潘金禄信心百倍地说:“打完了这一仗,咱们又向共产主义迈出了一大步。” 常贵阳附和着说:“是啊,到了共产主义,咱们就该好好坐下歇歇咧。” 潘金禄回过头说:“咋能歇哩,就是咱们到了共产主义,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一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得去解救他们哩。咱们当领导的,一定要像毛主席那样,站在新中国,放眼全世界。看样子,毛主席的著作你就没好好学?” “学着哩学着哩。就是没有书记您理解得深啊,也没您想得那么远。”不学毛主席著作,那还得了!常贵阳的心里一下子紧张了。他没想到,潘金禄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社长同志,咱们都是领导干部,不能啥事情到了跟前再去想该怎么办,要像毛主席那样,站得高,看得远。领导新中国,想着全世界。虽然咱们永远也不可能像毛主席想的那样多,想得那么远。但咱们起码要走一步,看两步,想好第三步。这才是一个领导干部应有的能力和水平。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潘书记说得对,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学习。”常贵阳嘴里说着,心里也很是佩服身边这个比他年轻的书记。 “走,咱们也下去和大家一块儿干去。”被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感染了的潘金禄,手里有些痒痒了,想把自己也融入到这热闹的劳动里,他虽然是个县委书记,但他始终没忘记自己是个穷苦人,没忘了小时候受的那份苦,他决心跟着毛主席,领着大伙儿,通过几年的努力,让大家都过上幸福满足的共产主义好日子。 潘金禄和常贵阳下到沟底,见工地边上有几副担土的笼,就挑起了一担,和大家一块干了起来。他们也担着一担土石,走在运送土石的队伍里,大家一边和他俩打着招呼,一边高兴地说笑着。潘金禄肩上的扁担随着他的脚步,一上一下的闪着,他高兴地叫着部队上的号子,“一二一,一二一。”前后的人,也都跟着他叫了起来,于是,整个担运土石的队伍都喊起了“一二一”的号子,比在部队上训练更雄伟,更壮观。时间不大,潘金禄也和大家一样,头上冒着白腾腾的热气,脸上却高兴地笑着。 “工地休息喽--”,随着一声号令,人们唉呀哎呀地叫着,赶紧放下了手里的工具,就势坐在工地上组织起来。常贵阳走到潘金禄跟前,问:“咋样潘书记,感觉不错吧?”潘金禄高兴地擦着脸上的汗水,说:“美的很,咱也是劳动人民,经常干活哩。这根本就不算个啥。”突然,他们听到里面有个营,在组织大家利用休息时间进行革命大批判哩。虽然说多数人对大干社会主义,实现共产主义的态度是积极的,但也有少数人,态度上不积极。所以,工地上常常有的营连在这个时候,组织大伙对自己营里、连里出现的一些问题进行批评教育或批判,以达到统一思想,鼓足干劲的目的。对群众创造的这种好形式,潘金禄曾在全县进行推广。可今天,走到跟前一看,站在中间,低着头的竟然是他的大哥潘金福和大嫂樱桃。常贵阳刚要上去阻拦,被潘金禄拉住了,他趴在常贵阳的肩膀上,小声说:“不管是谁,有了问题都要批判。”常贵阳理会地点点头,就站在了潘金禄的跟前。就听柳继孝说:“夜黑来,咱们查铺的时候,发现男的和女的,都少了好几个人,不知道都干啥去了。我们一核对人名单,嘿,就发现问题咧。男的里面有潘金福,女的里面有胡樱桃。当然,还有其它几个两口子,也都不见咧。我们派民兵顺着回村的道儿追了半天,把其他几个都追回来咧,可就是不见潘金福和胡樱桃,我们就到处找啊。最后在牛群里找到了他们两个。你们知道,他们两个在牛群里干啥哩?”他故弄玄虚,突然问道。 周围的人群里嘻嘻地笑了,说:“两口子么还能弄啥,弄乃个事情哩么。” 积极分子张翠兰突然瞥见潘金禄就站在人群外面,就高着声儿说:“人家是两口子,弄个那事情咋啦,人家又没弄你的媳妇子。” 另一个村里的男人说:“那不成,咱们现在过的是军事化的生活,那部队里男兵和女兵,随随便便地跑去弄到一块,那不乱套咧。” 张翠兰指着潘金福和胡樱桃说:“人家是两口子么,不弄外事情还能弄啥事。你爹和你妈不弄那事情,你从哪达来的。”在大伙儿的哄堂大笑中,那男人还是不依不饶,说:“两口子也不成,咱们现在是建设共产主义社会哩。弄那事就是就是反对共产主义,就是反对毛主席。”张翠兰也不示弱,说:“胡说啥哩,噢,建设共产主义人就不弄那事了,乃把我们都死了,这共产主义给谁建呀?”围在四周的人,有的在哈哈地笑,有的闭口不言,有的在观望事态的发展。 被捆绑了的潘金福倔强地挺着头,旁边的两个民兵过一会儿,就把他的头朝下压一压。双手被捆绑在身后的胡樱桃低着头,清亮的泪水搅拌着鼻涕流淌着,似乎能听到她的啼哭声。他们的旁边,还低头站着候耀祖、候太太和 桃花,说是他们干活不出力气,明显是对建设共产主义不满。 潘满仓和杏花两口子已经躲在了一个架子车背后,潘满仓在抽烟,如果是旁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这个当支书的肯定会出面处理,可金福是自己的儿子,他和媳妇违犯了人民公社的章程,他又怎么去说哩。杏花在悄悄地流眼泪,她用力地抱住桃花的大儿子候国栋,他好像挣扎着要去找柳继孝拼命的样子。 柳继孝高声喝道:“好啦好啦,你们不要再吵了。他们两个在整治集体的牛哩。”人们一听,“啊”惊叫出了声,“他们两个抱得紧紧地,在两个牛的中间躺着哩。”人们又是“噢--”地叫了一声,弄不清他们俩个躺在牛的中间的干啥哩。柳继孝指着潘金福的鼻子,喝问:“老实说,你们一对狗男女躺到集体的牛堆里干啥哩。”潘金福挺着头,脸上平板板的,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柳继孝又指着樱桃喝道:“你说,你们为啥要这么整治集体的牛哩。啊--?”樱桃突然抬起头,满脸泪水,高声儿说道:“金福说,说。” “咋整的,快老实交代?” “金福说,说这两个牛病着哩,怕冷,叫我跟他给牛暖暖哩。”樱桃这么一说,金福当即转过头去,用眼睛瞪着樱桃,想说啥却没张开嘴。樱桃对自己的男人吼道:“咋,是你叫我帮你暖牛哩。咱做的是好事,还怕啥,说了就说了,咱又没做啥羞先人的事儿,是为集体做好事哩,还有啥不能说的。”周围的人群立即爆发出一片责备声。“人家两口子是给集体做好事哩,咋也拉出来批斗哩。真是没个是非了。” “是啊,坏人受批判,好人也受批判。这成了啥咧。” 柳继孝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站在中间,不知道该咋办了。常贵阳走了进来,指着柳继孝骂道:“你长没长人脑子,好事坏事都分不清咧。”他看柳继孝站在地中间不知所措,上去踢了他一脚,说:“咋,还不向金福俩口子赔不是,叫人家原谅你。” 柳继孝结结巴巴地对潘金福和樱桃说:“对,对不住,对不住咧。误会咧,你们为集体做好事哩,应该表扬才对么。”急忙给金福和樱桃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看了这一切,潘金禄一脸的无奈,他不知道该表扬谁,又该批评谁。只好默默地走了。 不等庙街人民公社修好大柴打柴沟水库,就接到了上面的通知:所有劳力全部出动,再打大会战,修建312国道。大家一打听才知道,国家规划了一条从连云港到新疆乌鲁木齐的公路,刚好从一箭穿经过,这就要从汉王村通过了。为了国家公路,顺着灞河边上的土地都要占用一部分。谁也没说二话,他们都说,国家的事情是大事,需要贡献啥就奉献出啥。 潘金禄领着群众,打着红旗,拉着架子车,挑着笼,扛着铁锨、镢头,开进了一箭穿。他们要在半年内,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肩,完成一项更加神圣的国家建设任务。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蓝山县《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向共产主义迈进规划》正在审议,在听取了方方面面的发言后,潘金禄开始讲话。他站在主席台上,挥舞着双手,手里也没有讲话稿,但他讲得激情勃发,使得台下听讲的人不由得热血沸腾。他说:“现在的高级社改成了人民公社,就是共产主义的基层组织。建设人民公社,要把人民的生活、政治、经济、文化教育都包括在内。” “共产主义是啥哩,毛主席说共产主义是全民所有制,我的理解,共产主义就是共同财产。大家共同拥有所有的财产。火车、汽车、牲口全要公有,粮食很多,有机器,哪个是个人的?存款还算自己的?都是大家的,这就叫共产主义。共产成不成?”台下的人喊道:“成!”潘金禄高兴地笑着,继续说道:“越共越好,一共大家都富裕了,这就是共产主义,大家说好不好啊?”台下又是一声喊:“好啊--。” “所以,我们要把这个《规划》,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在全县实行起来,过渡到共产主义。到那个时候,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吃到四个盘;家里水果吃不完,衣裳一天三次换;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共产了。”他的眼睛发亮,充满了对共产主义的向往。 制定规划的人也都热血沸腾,想通过自己的规划,让共产主义社会早些实现。县委组织的《规划》审议,说是审议,最后变成了评功摆好会,变成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部署动员会。 开完了会。人们都急了,恨不得让规划上的东西立刻就变成现实。潘金禄又带着共产主义建设规划来到了汉王村,他想通过汉王村这个点,实现他的共产主义梦想。他把社员们集中在戏楼跟前,兴致勃勃地大谈县上的共产主义过渡规划。他说:“咱们要在今明两年实现收割机械化和加工机械化,在第三年,也就是1962年实现高度机械化和电器化,现在的体力劳动都要被机械化所代替。到了三年以后,劳动就不再是咱们的谋生手段了。今年,咱们计划人均占有粮食两千斤,食油二十斤,肉五十斤,到了共产主义以后,咱们每人每年要占有粮食两千斤,食油五十斤,肉三百斤,糖二百四十斤,文化程度达到高小水平。”他从怀里掏出了他的小本本,翻过了几页后,看着说道:“在工业方面,咱们规划新建300台机床的机械厂,联合钢铁厂,化肥厂、纺织厂,水泥厂,糖厂,酒厂,淀粉厂、人造石油厂,化工厂、炼焦厂,热电厂。在咱们各个公社还要修建机械修理厂、化肥厂、棉纺厂、食品厂、服装厂、鞋厂、砖瓦厂。农业方面,亩产粮食要达到万斤以上,果树达到两千万棵,马牛达到十三万头,养羊一百万只,养猪三百四十万头,养鸡八百万只。在交通方面,修建铁路六十公里,实现村村通上柏油马路。在文化上,兴建高等大学一所,两年内所有文盲都要脱盲,三年后,大学毕业要达到一半以上。咱们每个村还要修建中小学、幼儿园、医院、图书馆、体育馆、电影院、大商场等等。到那时,咱们工厂林立,绿树成行,马路宽展,一年不吃重样饭,一天不穿重样衣裳。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吃到四个盘;家里水果吃不完,衣裳一天三次换;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共产了。” 潘金禄的最后这几句话,激起了群众的欲望。潘满仓高兴地笑着,嘴里的旱烟锅子早就熄灭了,他都不知道;杏花和桃花坐在一起,高兴地咧嘴笑着,不时地低声说着啥;柳继孝两眼紧紧地盯着面前的潘金禄,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啥东西一样;张老虎挺直着腰身,双手握着拳头,似乎浑身都是力量,准备随时冲上去干啥一样;张翠兰的两眼都直了,愣怔发呆的样子;潘金福满脸的茫然,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冷淡;樱桃坐在他跟前,纳鞋底的双手悬在半空里,出神地望着讲话的潘金禄;张驴儿都听得入迷了,大张着嘴巴,嘴边上流淌着细长细长的口水。 潘金禄的共产主义规划,把汉王村的男女老少都给迷住了。 “潘县长,听你说的倒是美得很,乃啥时候能实现吗?”有人似乎等不急了。 潘金禄的脸上洋溢着激动,高兴地说:“有的项目咱们要在一两年内实现,有的东西可能有个十天半月的就实现咧。”人群里的张二嫂说:“到了共产主义,你说咱都不用做活了,乃咱一天到晚干啥呀,总不能连猪一样,睡了吃,吃了睡吧。”张驴儿高着声儿说:“那还不好办,你就和我二哥,早上弄一回,歇歇,响午弄一回,再歇歇,晚上再弄一回,再歇歇。如果我二哥撑不住了,还有我哩么。”张二嫂刚要骂张驴儿哩,张翠兰接过了话茬,说:“你二嫂说来,人家看不上你乃毬,说是太小了不受活。”张驴儿毫不示弱,说:“你看二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这毬小不小,它的能耐可不小。不信你问问翠兰嫂子,上回她用了以后,嘴里不停地夸哩,连说了几声,哎呀好宝贝呀好宝贝。”人们都哈哈地大笑起来,笑毕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说:“是不是好东西,整出来叫大伙儿看看,到底是驴鸡巴大还是人鸡巴大。”这么一提醒,有几个爱开玩笑的人,就扑到了张驴儿跟前,把他压倒地上,准备解他的裤带哩。潘满仓见这么严肃的会上,还有人开玩笑,就高声喝道:“好咧好咧。一点塄水都没得,也不看看,咱这是开啥会哩。是共产主义的会,你们就这态度?”潘满仓这么一说,几个正准备热闹的人,立马住了手,回到了自己坐的地方。潘金禄见这些人打闹起来了,也想说几句,可他虽然是个县长,在汉王村里,他和这些打闹的人都是平辈,也不好太拿架子了。正好,他也讲得口干舌燥的,趁着这机会,喝上几口水。见他爹制止了乡亲的打闹,就笑笑说:“咱们继续开会。刚才说的是咱县上的规划,具体到咱们队里,这共产主义咋搞,还得大伙儿拿主意哩。”他望着一旁的张老虎,意思是队里的事情咋办,还得他这个队长主持哩。张老虎也明白了潘金禄的意思,说:“潘书记,我们准备这样哩。先学习县里的规划,然后再研究我们队里的规划,等规划出来了,组织社员们讨论实行。满仓叔,您看这样成不?”潘满仓从嘴里取出了旱烟锅子,点点头,没说话。潘金禄说:“就是的,先把县上的规划精神吃透了,村里的就好办了。” 接着张老虎领着大家把蓝山县《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向共产主义迈进规划》,又学习了一遍,一边组织学习,一边组织大家讨论,对不明白的地方,请坐在旁边的潘金禄给大家说明解释,让社员们对过渡共产主义有了初步了解。 晚上,汉王村生产队干部和积极分子加班开会,整整一个晚上,才按照县上的要求制定了汉王村向共产主义迈进规划。 第二天一个早,汉王村就召开了社员大会,公布汉王村进入共产主义方案。会计柳继孝自豪地看了社员们一眼,念道: 根据县上的规划要求,和我们汉王村的实际情况,我们村计划建设钢铁厂一个,年炼钢铁两百吨;建化肥厂一个,年产化肥一百五十吨;建水泥厂一个,年产水泥两百吨;建淀粉厂一个,年产淀粉一百吨;建食品厂一个,年产食品两百四十吨;建服装厂一个,年产服装十万套;建砖瓦厂一个,年产砖瓦四百万块。建影剧院一个,每周放电影两场;建医院一个,供社员们随时免费看病;建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各一所,年内扫除文盲,两年内,也就是六一年所有人员达到高小水平,一半达到中专水平;建澡堂一个,保证村民随时洗澡;建面粉厂一个…… 柳继孝刚念道这里,下面的社员就议论开了,有人小声说:“一下子建这么多的厂子,得花多少钱呀?” 张驴儿就接着说:“啥钱不钱的,不是进入共产主义了吗,咱们的是国家的,国家的也是咱们的。钱不够可以到国家的 银行里拿呀。” 张翠兰反对说:“你胡说啥哩,大家没钱了都到国家的银行里去拿,那国家得有多少钱,不乱套才怪哩。” “你看你这人,就没好好学习,共产主义是啥?”张驴儿问。 有人问张驴儿。“你说是啥?” 不等张驴儿回答 ,柳继孝用指头点着周围的几个人,说:“你看你们就不好好学习,共产主义是按需分配对不对。啥叫按需分配哩?就是你需要啥国家就给你分配啥。不信,你问问满仓。满仓,你说得是的?” 潘满仓嘴里吐出了一股浓烟,笑着说:“就是的,就是的。” 潘有贵若有所思,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你说,咱们建这么多的工厂,单位,那得多少人呀?” 潘满仓眼里闪动着期待的光芒,说:“不是给大家说了嘛,到了共产主义,基本上都是机械化、电器化、自动化,都是人的指头操作机器生产哩。劳动只不过是人们解闷的一种需要。咱们也像城里的工人一样,上班的时候到厂子里上班,下班了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啥都不要钱,想啥有啥。”他突然发现,开会跑题了,就挥挥手说:“好咧好咧,还是叫柳会计赶紧给大家念咱们的规划吧。” 柳继孝看了看刚才争论的几个人,接着念道: 从现在起,汉王村实行共产主义全民供给制,施行标准和办法是:一、实行供给制的范围:汉王村所有的农民、工人、教师和学生。也就是全体人员。 二、全民供给制的等级划分标准和具体办法是:一个是伙食标准。做活的农民、教师、工人、中学以上学生每人每月五元,幸福院老人、小学学生、幼儿园幼儿每人每月四元,伙食标准由队里统一核算,不发给本人,由集体食堂掌握。二一个是服装和日用品标准。服装以国家棉布定量为标准,日用品根据需要适当发给,具体是,农民每人每年单衣两身,棉衣两年一身,衬衣两件,单鞋每年四双,棉鞋每年一双,袜子每年两双,肥皂两块,香皂一块,毛巾两条,牙膏牙刷每人每月一支;幸福院的老人和学生标准稍低一些;工人比农民每年多一套工作服,多两条肥皂;村干部和农民的标准一样。三一个是津贴费标准。农民每月一至三元,做活多的重的多些,做重体力活的工人每人每月八元,轻活的两元,村干部不管做轻活重活都是三元。对革命有贡献的人或干部每人每月加一块,咱们村研究了一下,给满仓支书每月多一块。 潘满仓立即打断了柳继孝的话,站起来说:“不不不,我还是那意见。我虽然打了几年日本鬼子,丢了一个胳膊,但这都是应该的。也是我自己自愿的。我不能因为这,就比旁人特殊,多拿钱,这一块钱我不要。” 张老虎也站了起来,高声说道:“乡亲们,我说一句,满仓叔多次说了这话,我们就尊重他的意见吧。让我们为满仓叔的这种共产主义高尚精神热烈鼓掌。”说着,他带头鼓了起来。随即,牲口棚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只有一个人,悄悄地坐着,但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热烈地鼓掌,她就是潘满仓的大儿媳妇胡樱桃。上次她爹来看她,食堂没给她爹加菜。后来在修水库挨斗,潘满仓都没出面,樱桃就有了意见。 就这样,汉王村宣布进入了共产主义。村里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全民所有,吃的大家都来吃,用的大家都可以用,住的房子也成了集体的,谁都可以住。 从第二天开始,蓝山县的所有公社都先后宣布进入了共产主义。 随后,整个蓝山就乱了套。杨庄公社党委书记召开全体乡民大会。在会上,党委书记神采奕奕地宣布:“今天,也就是11月7日,是我们公社社会主义结束之日。明天,也就是11月8日,是我们公社大喜日子。从此,我们公社进入了伟大的共产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财产不分你我,一切按咱自己的需要重新分配。”公社领导还没说散会,社员们一哄而散,直奔公社商店。见什么拿什么。商店货物被洗劫一空后,那些没得到财物的人就联合起来,直冲当地比较富裕的地主家。地主家里的人赶紧把门死死堵住。但没用,人们翻墙而入,把地主家的东西全部掏空,连地主女儿放在枕头下的裤头子、奶罩子也被拿走了。还有人明目张胆地捉邻家的鸡,抓村里人的狗,当场活杀煮了吃,谁也不敢说。邻家看没人管,跑到集体房顶上把瓦溜下来,朝自己的家里拿。 更绝的是,张庙公社有个张秃子,跑到公社幼儿园,把刘兴贸放在幼儿园的儿子抱回家,说自己一直想要个儿子,偏偏老婆就是生不出来。都共产主义了,旁人的儿子也是自家的儿子了。刘兴贸也不是省油的灯,急急忙忙地跑到张秃子的家里,把张秃子的老婆骗到自家屋里,拴上房门,非要和人家的老婆睡觉。刘兴贸的老婆不愿意,张秃子说,都共产主义咧,啥都是大家共同的,谁的老婆都一样,咱俩弄,弄出个儿子来,叫我原来的老婆也看一下。两个人为这事打闹到了公社,公社书记抓着头皮,说:“孩子领养回家,没问题。但老婆也成了大家的,我吃不准,叫我请示一下县领导。”他给县委书记潘金禄打电话,把这事一说,就叫潘金禄臭骂了一顿。 抢归抢,闹归闹,丝毫没有影响共产主义步伐。 蓝山县都沸腾起来了,都在庆祝着共产主义的伟大胜利。县政府门前的大街上,人山人海,连街道两旁的店铺门口都挤着人。不时地有人在街上点燃着过年才燃放的鞭炮,县机关已经抬出了大鼓和锣鼓家什,“咚咚仓仓”地敲打起来,人们都抢着上前,想甩开自己的臂膀表达一下自己心中的喜悦。手上没东西敲打的人们高兴地喊着叫着欢呼着,不管是工人商人市民还是农民,也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家一见面都兴奋地拥抱着,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拥挤的人群里不知是谁,突然挥臂高呼“共产主义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街上的人就跟着呼喊起来了,声音高亢激昂,震荡着蓝山县城的房屋、树木和电线杆子,也回荡在蓝山县城周围的山山岭岭。县城附近几个公社的社火队很快就进了城,走在最前面的人打着横幅,上面写着“胜利跨入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永放光芒”的巨幅标语,后面紧跟着锣鼓队、彩旗队、高跷队、秧歌队、旱船队、舞龙队等。耍社火的人使劲地敲打着手中锣鼓,做动作的人不断地变换着夸张的动作,都想把自己兴奋的心情表现出来;更多的人自动挤在了两旁,把街道中间留给了耍社火的人,自己就站在街道两边的铺子门口,不停地高呼着口号,或者用力地鼓掌,这样就可以把自己融入到这欢乐的海洋里。 县城周边的社火耍了不长时间,庙街公社的社火队坐着拖拉机、牛拉车就来了。他们一夜没睡,在拖拉机两边的箱板子上张贴着大标语,有“共产主义好!”、“毛主席万岁!”、“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等口号。他们下车后迅速在街道边上排成队,公社社长常贵阳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个指挥棒,指挥着游行的队伍变化,敲打锣鼓和社火的花样。跟在他后面的就是汉王村社火队,他们把一面打鼓架在架子车上,两边有两个人推着,潘满仓和张老虎站在架子车辕上,潘满仓头上的白发在刚刚升起的太阳下闪烁着亮光,两道白白的眉毛兴奋地上下跳跃着,他挥舞着右臂,看看大伙,用手中的鼓槌在大鼓的边上轻轻地敲打两下,随后所有的锣鼓家什便一起跟着他敲打起来,“咚咚仓仓仓”的响声犹如巨大的爆竹一般,和人们的口号声、欢呼声混合在一起,震得人的耳鼓忽里忽外的煽动着,有的老年人嘴里一边哈哈地笑着,双手忙着捂住自己的耳朵。耍高跷的队伍里,分成了武跷和文跷,潘有贵老汉和平日里不喜欢动弹的男人扮演着戏角里的刘备、关羽、许仙、孙悟空、猪八戒等,张翠兰、张二嫂 等人则扮演着白娘子、小青、白骨精等人物,一边在街道上行走,一边表演着《桃园三结义》、《断桥》、《三打白骨精》等情节;柳继孝、张驴儿等青壮的男人则扮演着武跷,一边走一边翻着跟头、飞翼子、腾空跳跃,动作惊险,花样翻新,看得街道两旁的人不停地鼓掌,喝彩着。跟在高跷队伍后面的依次是秧歌、舞龙、旱船、竹马子,他们身穿古装戏服,手执彩扇、绸巾,柳继忠手里拿着个大喇叭,边走边唱: 公社社员笑呵呵,共产主义没麻搭 住着楼房安电话,有鸡有鱼有鹅鸭 穿着绸子挂缎子,骡马成群满院子 咱想啥来就有啥,共产主义美扎啦…… 他们边走边唱,一会儿绕着圈子,一会儿走“8”字,边扭边跳,时开时合,有几个小年轻扮演着小丑,他们忽而跌扑在地,忽而迅速跃起,时不时地做一些既惊险又滑稽的动作,逗得街道两旁的人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不止。 耍着笑着,走着,社火队伍来到了县府大院门口,门口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边下边摆着吃的喝的,不管是谁,只要你想吃想喝,上前去拿就是了,没人管你,也没人说你。潘金禄和县上的领导们,高兴地看着,指点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潘满仓看到县上领导们看得很是开心,就带头急促地抡起大鼓槌,其他人一看,知道白头独臂支书要变换花样哩,就跟着大鼓炒爆豆似的敲打起来,耍社火的人听到变换了的鼓点子,立即在表演上不断地翻新着花样,动作也越来越繁多,柳继孝领着几个年轻人拿出了他们的绝活儿,在表演阵势上变出了大小篱笆、巡回插花、里外罗城、控回门等,在表演技巧上,做出了堆山子、拉骆驼、叠罗汉,抱日头、蝎子爬等等高难度动作,赢得了四周震天般的不断喝彩。旧社会,柳继孝也表演过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但表演几下子就累得气喘吁吁。今儿个也不知是咋的,他虽然也大喘着粗气,嘴里不停地吐着白雾,但似乎浑身有劲儿了,潘满仓示意他歇下,他却示意还要耍一会儿,潘满仓就放慢了手中的节奏。就在这个时候,跑马公社的社火队,敲打着锣鼓,插到了他们的队伍里,潘满仓看到也耍得差不多了,就在鼓边上“帮帮帮”地敲了几下,汉王村的社火队“哗啦”一下收了场,退出了县府大院门口的表演场子。 潘金禄见汉王村的社火歇下了,就一手端着一个大黑的瓷碗,走到了潘满仓面前,说:“爹,累失塌咧吧,喝口水歇歇。”他把一碗水递给了潘满仓,把另一碗递给了张老虎,又跑去给其他几个人端了几碗。有几个自己去端水喝了起来。潘满仓突然想起了啥,问:“你们大院西边那几排小平房还在不在?” 潘金禄不知道潘满仓是啥意思,疑惑地说:“早不在了,听说那地方过去是关押老百姓的地方,前几年就拆了。” “拆了好啊,是该拆了。”潘满仓若有所思地说。“走,你陪我去看看。”潘金禄不知道他是啥意思,就问:“看那干啥呀?”潘满仓问:“你现在得是没事?”潘金禄说:“没事是没事,但你看那地方干啥呀?”潘满仓转身给张老虎交代了几句,就径直进了大门,朝大院西边的几排平房走去。潘金禄急忙跟在了后面。 当年,潘满仓被县民团抓到这里来的时候,因为时间是黄昏,他看不清院子里的情况,只听张二能叫另一个说,关在最西边的平房里,他记得从房里夺了贾县长的枪,出门就是个大场院。他来到大院西边的平地前,发现过去的平房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八角凉亭,画廊飞檐,画绿描红,不算雄伟,但也很有气势,四周已经成了花园,有散步的走廊,也有歇息的坐凳。在深冬腊月的季节里,虽然看不到它百花争艳,但能想象得到它的美丽。 站在花园边上,潘满仓一句话也不说,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然后突然说了一句,“还是共产党好啊,过去关押老百姓的地狱,如今成了人们歇息、游玩的地方咧。”转身对潘金禄说:“从这里就能看出,共产党不同于国民党,她是人民的党,是叫人民过好日子的党,把国民党的牢狱变成人民的花园。这就对咧。”说完,径直朝大门外走。快出门了,突然回身,问潘金禄说:“立强在屋里不?” 潘金禄正弄不清他爹是啥意思,听到潘满仓问话哩,就说:“他们学校里也在搞庆祝活动哩。” “你媳妇哩?” “肯定也在外面哪个地方看热闹哩。” “那好,你跟走一趟。” 潘金禄不知道他爹到底要干啥,就问:“爹,你要到哪里去,远不远?” 潘满仓说:“老孙家煮馍,不远。”说完,扭身就走,他本来不想叫金禄去的,但他既然没事,跟着去也成,看看老孙家有没有啥事。路过大门口的时候,门口的社火还在耍着哩,他们也顾不上看,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一家商店门口路过的时候,他想应该给老孙带点礼物,就走过去看,选了一包水晶饼,老板高兴地说:“想吃就拿吧,共产主义了,也不要钱了。想吃啥就拿。”潘满仓想想,也不客气,反正都是咱自家的,拿了就拿了,提了水晶饼,又拿了一包红糖和一包上好的烟丝,朝老孙家牛羊肉煮馍馆走去。 老孙家牛羊肉煮馍店也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了,过去低矮破烂的小木板脸面变成了蓝砖垒了半截子的大门面,砖墙上面装着玻璃窗子,显得干净整洁又好看,但门额上的招牌还是过去的老木牌子,显得有些古色古香的味儿。走进店里,里面用砖铺了地,几张桌子也还是过去的老八仙桌,凳子也是过去的长条凳子,不过墙面比过去亮堂了很多,墙上贴着毛主席的画像,两边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吃水不忘掘井人”,下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另一边的墙上贴着“大干快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店里坐了不少人,有的在吃煮馍,有的在谝着闲传。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腰上系着个围裙,肩膀上搭着个毛巾,兴高彩烈地招呼潘满仓说:“两位同志,想吃牛肉的还是羊肉的?”他突然认出了潘金禄,高兴地说:“哎哟,是潘书记啊,您想吃啥?” “我们找人。”潘满仓不等儿子回答,就急忙说:“你们家老掌柜在哩么?” 中年人有些迷惑,说:“在哩,咋,你找我爹做啥呀?” “我来看看他,他在哪里?”说着,就急不可耐地朝里面的厨房里走,胖男人拦住了,说:“大叔,我爹在外头看热闹哩,你和潘书记先坐坐,我给你叫去。”他给潘满仓和潘金禄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就赶紧跑出门去。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不大一会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慢悠悠地进门来了。胖男人说:“爹,就是这人,潘书记领来的。”潘满仓急忙上前两步,用手搀扶着老人,仔细地打量着他:瘦瘦的脸庞,瘦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不同的是过去的胡子碴儿变成了一撮子山羊胡子,鼻梁上还多了一副石头眼镜。潘满仓“噗嗵”一声跪在了老人面前,颤着声儿喊道:“老叔啊,我是来谢恩人来啦。”他突然发现潘金禄也站在他的旁边,就拉住了儿子的手,说:“快跪下,给恩人磕头。”潘金禄叫他爹给弄懵了,不知道咋回事,也不知道面前的老人是谁,就叫跪下磕头哩。正在他为难的时候,老人的儿子拉住了他,说:“乃不成乃不成。大叔,你先起来,说说这是咋回事?”老人也使着劲儿把潘满仓从地上拉起来了,说:“你到底是谁呀,咋能给我下跪哩?”潘满仓颤抖着手,把老人扶了坐在跟前的凳子上,说:“您不记得啦,民国二十一年秋天,县民团捆绑了一个小伙子,傍晚时分,到了你这店里,他们吃了三碗泡馍,不给钱,把我打了一顿,是您给我喂了一碗羊肉汤啊。要不是您那碗救命的羊肉汤,叫我撑了那几天,我早就奔上黄泉路咧。”老人用手摸着他的山羊胡子,在努力地搜寻着过去的记忆,半天,还是没想起面前的潘满仓是哪一个。潘满仓说:“他们把我扔到了牢房里,几天都没人管。后来,伪县长的七姨太发现了,叫开了门,给我喝了热乎水,我有了这么一点力气,夺了狗县长的枪,从大院里跑掉了。” “噢---。”老人一下子想起来了,用指头捣着潘满仓说:“你就是那个打死了老虎,又从那么多民团枪口下逃走的飞人?” “就是的就是的。”潘满仓为老人能想起过去的事情而高兴,眼里的泪水在打着转转。潘金禄和孙老汉的儿子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细节,但听出来了,他们之间有过救命之恩。老人指着儿子说:“这是我儿,兴盛。”老人虽然年纪大,但眼力不错,一下子就认出了面前的潘金禄。“你是咱的潘书记,还到咱店里来吃过煮馍。”潘金禄点着头说:“就是的就是的。”老人急忙让他坐下,又招呼儿子说:“你去给咱弄上两个菜,叫我和他们爷父俩好好谝一下。”孙兴盛高兴地答应着进到里间去了。老人又高兴地把潘满仓父子俩个叫到了里面,坐在了他住的屋里。三个人高兴地说起社会的发展,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现在的共产主义。孙老汉无不忧虑地说:“我这个人耿直,说话无遮无拦的,如果说错咧,你们爷父俩可千万不要告我。”他似乎忘记了坐在他跟前的就是县委书记,还用告吗,只要说一声就成了。潘满仓说:“你说你说,他是我儿哩。他敢把你告了,我就替你去坐牢。”他转过身,对潘金禄说:“这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哩。如果没有孙爷当年救我,我早就是一把黑土咧,也就不会有你们几个咧。你们对孙爷,一定要比对我还要孝顺才成哩。古人都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千万记住咧。”看着儿子郑重地点了头,潘满仓又对孙老汉说:“你说吧叔,没事。”老汉犹豫了半天,才说道:“我经过清朝、民国和共产党的社会,中国已经乱了一百多年了,是该好好安静下来了,叫老百姓过上几天安静的好日子。发展生产,弄个好社会,这都对着哩。可我总觉得,像现在这么个弄法,怕是弄不成。”潘金禄听了,心里就不悦意了。搞社会主义,搞共产主义,不就是想叫老百姓过好日子哩嘛,咋弄不成哩。毛主席说的那件事情弄不成?共产党刚诞生的时候,很弱小,毛主席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对了吧;攻打城市遇到挫折的时候,毛主席说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的胜利,对了吧;打日本的论持久战,对了吧;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对了吧;抗美援朝,把美国鬼子赶过三八线。等等等等,这一切的一切,毛主席哪有说错的?看来,这老汉的思想有问题。正在潘金禄胡思乱想的时候,孙老汉手捋着他那花白的胡子说:“从历史上看,那朝那代都想叫老百姓过好日子哩。咱说实话哩,那朝那代也没得如今的社会好。过去过好日子的是少数人,多数人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窟窖日子。如今共产党叫人人都要过上好日子。这社会还能不好吗,当然好,可照现在这个弄法,把人畜的粪便蒸煮了,再用薄土把表面密封了,在上面栽庄稼。有的给庄稼注射葡萄糖、白酒、生长素或者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说这样可以大大提高粮食产量。听说河北徐水县有个公社,把全公社的狗杀了,将带血的狗肉煮烂,用肉汤浇灌庄稼。还吹牛说狗肉汤能叫每株苞谷结十个以上,能叫谷子穗长到五尺长。听说河北的狗都绝迹了。还有更绝的哩,听说咱北边的蒲城县有个发明,叫公鸡去孵化小鸡,叫母鸡腾出更多的时间来下蛋。还有更残忍的哩,西北农学院畜牧系的几个学生,把猪的耳朵、尾巴、甲状腺和部分胸腺割了,秃头秃尾的形状惨不忍睹,说是这样做,能叫猪在一天长十几斤膘。你说说,这样的猪肉你能吃得下去吗?”听得潘满仓父子目瞪口呆,惊奇地问:“能有这事?”孙老汉说:“可不嘛,听说照片还到处展览哩。说是学生们向国庆十周年敬献的礼物哩。” 一时间,潘满仓和潘金禄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孙老汉停顿了一会儿,说:“毛主席的想法是对着哩,叫大家都过上想啥就有啥的好日子,可这样的好日子得咱慢慢地奋斗才成哩,啥事都有个过程哩得是的,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实现得了哩。谁不想有个小车坐上舒服舒服,可中国这么多人,得生产多少小车,生产这么多小车,得用多少钢材,生产这么多小车、钢材得用多长时间啊,这都得有个过程哩得是,哪能一口吃个胖子,一镢头挖个井哩。唉,照目下这么个弄法,过不了多长时间,鸡没了,猪没了,狗没了,牛也长不了,庄稼也耽误了,看人到时候吃啥呀,不喝西北风才怪哩。” 孙老汉的一席话,像一盆冷水,从潘满仓父子的头上浇到了脚跟上,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几个人正尴尬着哩,孙兴盛进来招呼他们出去吃饭,潘满仓和儿子就站了起来。 吃了饭,潘满仓和潘金禄告别了孙老汉父子,谁也没有多余的话,潘满仓回到了汉王村,潘金禄回到了他县城的家里。 尽管孙老汉给潘满仓父子泼了凉水,可他们一心跟着毛主席的决心,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还在积极推进着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在潘金禄的推动下,蓝山县商业局对以往坐在店里等顾客的经营模式进行革新,进行串乡、串社、串户,把商品送上门,送到田间,送到工地,送上山坡,固定的商业网点也都做到了天亮就开门,半夜才关门,随叫随时开门;邮电把乡村的电话改成了电话会议,使县委的声音同时传达到村队社员的耳朵里。 潘金禄在全县紧急电话会议上说:“我们要在全县发动一场共产主义生产方式的大革命,要实现共产主义大协作,通过行动军事化、田间管理工厂化、思想共产主义化、领导方法群众化,把社员培养成为有集中有民主,有纪律有自由,意志统一,心情舒畅,有高度共产主义思想、文化素养和技术水平的新型农民。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共产主义目标,各公社要成立跃进兵团,公社书记就是司令员,大队成立营,小队成立连,队长就是营连长。” 汉王村立即相应县委号召,把生产队改成了连队。潘满仓担任连长,下面还有张翠兰的妇女突击排,张老虎的青壮年突击排,潘金寿的少年先锋排。 为了叫村里的乡亲们过上共产主义的好日子,潘满仓和连队的其他人商量,要盖楼房,要像城里人一样,住高楼,用电灯电话。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容易了。村里谁也没盖过楼房,谁也不知道楼房是咋盖起来的。正在大家愁眉不展的时候,有人想起 了村里的三娃子,他不是在县建筑队里盖楼房哩,叫他给咱教一下,咱不就会盖了么。大家一听,高兴了,潘满仓就派张老虎赶紧到城里去找三娃子。 张老虎就去了蓝山县城。 到了第二天下午,张老虎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了。潘满仓急忙问:“这么说,你会盖楼房咧?” “差不多吧。” “那你说,咱们现在咋干?” 张老虎犹豫了一下,说:“我在回来的路上也想过了,盖楼房得用砖哩,咱们过去打的土墙可弄不成,咱得先烧砖,然后得买钢筋,水泥,灌楼板,把这些都弄好咧,才能盖楼房哩。” 张老虎这么一说,大家觉得盖个楼房咋这么麻烦的。潘满仓说:“嫌麻烦就建不成共产主义。咱是这,共产主义不能等。现在咱就干,老虎你领着中青排,马上在后山箍窑烧砖。继孝你给咱辛苦一下,到县里找找,给咱买些钢筋、水泥回来。我领着其他人给咱挖庄基,咱们同时行动。”柳继孝两手一滩,说:“你说的倒轻巧,嘴皮子一张一合就完了,拿啥买哩。咱们队里,噢不,咱们连队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啥钱都没得,咋买钢筋、水泥哩?”这么一说,大家一下子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潘满仓拍着桌面说:“这有啥难的,一会儿吃饭的时候,给乡亲们说说,叫大家把家里的钱拿出来不就成咧。” “那咋能成哩,那是人家私人的钱。再说,大家的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分一分攒起来的,还想给娃说媳妇哩。谁愿意拿出来。”柳继孝说。潘满仓摆摆手,说:“现在都啥时候咧,马上就是共产主义咧,吃的不要钱,穿的不要钱,还留着钱干啥?叫大家都拿出来。再说,买钢筋、水泥盖楼房,不也是大伙儿都要住的吗。”旁边的人觉得潘满仓说的有道理,就同意了。 当晚,柳继孝就挨家挨户地收钱了。其实,蓝山县在搞共产主义的时候,说给每人每月几块钱的津贴,第一个月还真发到了大家手里,到了第二个月就迟迟发不出来了。蓝山县是个穷县,县财政哪有那么多的钱给社员们发津贴?汉王村要给大伙儿盖共产主义新楼房,大多数人心里有想法,但也不敢说出来,就极不情愿地把自己的钱拿了出来,但有些人说啥也不愿意。牛铃和柳叶就不愿意,他们本来就没有钱,还想留着这钱给儿子娶媳妇哩。虽然说,要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可说媳妇还得掏彩礼钱。不管柳继孝咋说,牛铃和柳叶就不悦意。说得急了,牛铃说:“你们的楼房我不住咧,得成?”柳继孝说:“当然不成,共产主义是要解放全人类的,当然也包括你们。大伙儿统一住楼房了,你不住,你还能住到天上去?”说到共产主义,牛铃俩口子也不敢多说话,一旦说错了,轻者批判,重者法办。他们当然也说不过柳继孝,就一声不吭,反正就是不交钱。牛铃和柳叶这里不交,其他的人也不交了。事情弄到了潘满仓这里,潘满仓也觉得为难,就对柳继孝说:“你们不会想想办法,做做工作?”柳继孝一听潘满仓说这话,就叫了几个民兵,把牛铃绑了,非叫他交出钱不可。牛铃也来了牛脾气,打死也不交。柳继孝一气之下,又叫了几个民兵,一声令下,要拆了柳叶他们家的房子。柳叶跪在了柳继孝跟前,哭着说:“好哥哩,你就放了我们吧。我们家的成份不好,牛犊又不是我亲生的。将来给娃娶不了媳妇,你叫我这后娘咋活哩呀--。”柳继孝哪里肯听柳叶解释,他本来就看不起这个妹子,如今大家都在搞共产主义哩,他哪里能徇私情,况且,这正是他要表现自己的时候,将来传出去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不徇私情的人,他就会有机会当队长、社长了。他一挥手,高喝一声,说:“天王老子也不成,拆。”几个民兵就上了房,“稀哩哗啦”一阵响动,房上的瓦就溜在了地上,“噼噼啪啪”一阵响动,瓦全碎了。柳叶再也看不下去了,高喊道:“别拆房别拆房,给你们钱,给你们钱就是咧。”说完,抹着脸上的泪水,冲进屋里,拿出了几块零零碎碎的钱,摔在了柳继孝的面前。高喊着说:“滚--,拿上钱滚吧。”柳继孝从地上捡起一张张钱,拿在手里晃晃,吹了吹钱上的尘土,对着房上的民兵一挥手,说:“走。”又对站在门前的柳叶瞪着眼,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大步走了。 收钱的队伍又到了候鹏飞的家里。候鹏飞在学校里,候耀祖和太太、桃花在家,柳继孝说明了来意,候耀祖并没有停下给园子菜苗浇水的活儿,面无表情地说:“好,好,好。”候太太狠狠地瞪了柳继孝一眼,一声不吭地出去了。桃花也是满脸地不高兴,说:“好继孝伯哩,你没看哪里有钱哩么,这么一大家子人要过活哩,从哪里来钱哩么。”柳继孝也一本正经地扳着面孔说:“人不是常说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家要是没钱,那蓝山县可就没谁有钱了。”桃花冷笑一声,说:“看继孝伯说的,我又不是印钱的银行,哪来的钱呀?”柳继孝不悦意和候家的人啰嗦,就不耐烦地说:“别啰嗦咧,有钱就拿来,没钱就拆房子。”桃花当然不会眼看着叫他们拆房子的,就拦在了柳继孝的面前。柳继孝对桃花他们就不像在牛铃家那么客气了,他一挥手说:“拆。”几个民兵就扑上来,准备上房揭瓦哩。桃花扑上来,抱住了柳继孝的腿,哭着喊叫着:“哎哟我的妈呀,你们抢占了我们家的房,霸占了我们家的地。如今还要拆这房,你们还叫人活不活咧?”桃花拉着柳继孝不让拆房,两个人就厮打到了一起,正在园子给菜苗浇水的候耀祖听见屋里闹起来了,就进来看个究竟。见几个民兵正要上房,儿媳妇抱住了柳继孝的腿厮打着,候耀祖嘴里喊着“别打啦别打啦,有话好好说嘛,打啥哩。”疾步上前,从后面抱住了柳继孝的两个胳膊,给桃花腾出了机会,按照候耀祖的本意,他拖住了柳继孝,叫桃花去拉住上房揭瓦的人,没想到,桃花腾出手来,从旁边的墙边上抓起了一个扁担,朝着柳继孝就打了过来,候耀祖赶紧放开了柳继孝,柳继孝一闪,躲过了桃花的扁担,上前一步,把扁担另一头抓在了手里,使劲一抡,本来想把扁担从桃花的手里夺过来,没想到,桃花见柳继孝抓住了扁担的另一头,就放开了手。柳继孝抓着的扁担就抡起来了,刚好打在了身后的候耀祖的头上,只听他“唉呀”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头上的血慢慢地冒了出来。 桃花和柳继孝当时就吓傻了。刚刚上了房顶的民兵们也愣住了。 桃花突然大叫了一声:“你,你,你把我爹打死啦。”她扑过去,见候耀祖耳朵边“噗噗噗”长出了一个大包,鼻子、嘴里和耳朵里都在淌着血,喉咙管子里“呼隆呼隆”地响着。她叫了几声“爹,爹--,你醒醒,快醒醒呀。”候耀祖闭着双眼,除了喉咙里的呼隆声,啥反应也没有。柳继孝看看自己手上的扁担,立时就松了手,扁担“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房上的民兵见出了人命,也就不再溜瓦了,赶紧下来,其中一个说道:“还愣着干啥呀,赶紧朝医疗站送呀。”另一个民兵说:“送啥呀,一个狗地主,死咧就死咧。”柳继孝一看,不行呀,人是他打的,真的出了人命可不好办。就吼了一声“还愣着干啥哩,赶紧送人。”大家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候耀祖背在一个民兵身上,朝村里的医疗站跑。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跑。 到了医疗站,村里的赤脚医生潘金生到后山箍窑烧砖了。几个人急得又是搓手有时跺脚,干着急也没啥好办法。眼看着候耀祖“呼隆”了几声,没了气息。柳继孝一看人已经没命了,两腿一软,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不知道咋办了。桃花扑在候耀祖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哭了几声,又扑过来打柳继孝,一边抡换着双手打柳继孝的头,一边哭喊着说:“你打死了我爹,你得抵命。”旁边的民兵拉住了桃花的手。 有人赶紧去找潘满仓和候鹏飞。候鹏飞先到了医疗站,他扑倒候耀 祖的尸体跟前,见候耀祖的脸已经白了,脸上的血也都快凝固了,他扑过去抓住桃花的胳膊,说:“咋回事,啊,谁把爹打成了这样子?”桃花停止了哭泣,指着柳继孝说:“是他,是他这个没人性的,用扁担把爹打死的。”候鹏飞听了,二话没说,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攥在手里,准备扑过去和柳继孝拼命,被旁边的几个人拉住了。就在这时,潘满仓急火火地跑来了,桃花赶紧跑到潘满仓跟前说:“哥,你可得给我做主啊,他柳继孝用扁担打死了我公公。”潘满仓顾不上跟桃花说啥,先喊了一声,“住手。”走到候鹏飞的跟前,声音不大,但很威严地说:“咋,你还嫌事情弄得不大,想把一个事情整成两个事哩?”说着,从他的手里夺下了石头。进到里屋,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候耀祖的尸首。柳继孝跟着进来了,低垂着眉眼,颤抖着声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说:“我又不是故意的,谁叫他不交钱哩。阻拦咱们的共产主义道路。”潘满仓看看他,心里说道:柳继孝啊柳继孝,你可真行,惹出了这样的乱子,还倒会给人扣帽子的。“叫你收钱,也没叫你拆人家的房,更没叫你打人呀,还把人打死咧!”柳继孝悲怜地说:“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气得潘满仓哼了一声,用指头捣着柳继孝说:“你呀你呀,啥时候能替旁人着想,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柳继孝乖巧地点着头,说:“就是的就是的,我往后一定改正,改正。”潘满仓说:“你先在对过的屋里呆着,不管这里发生啥事,都不要出来。”柳继孝也怕再惹出啥事情,就乖乖地到对面的屋里去了。潘满仓这才走出来,从几个民兵的手里把候鹏飞拉到了一边,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先别闹腾,冷静冷静,咱们把事情的经过先弄清楚了再说不迟。”又把桃花叫到跟前说:“你先把当时的情况,给我和鹏飞说一下,一定要说实话,是啥就是啥,毕竟在现场的还有几个民兵哩。”桃花哭哭啼啼的,还是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个大致。潘满仓这时才对候鹏飞说:“鹏飞啊,出这样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谁也不愿意出。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我看还是息事宁人的好。毕竟柳继孝是咱们连里指派去干公务的,你也知道,如今全党全国的大事,是建设共产主义。而柳继孝是在桃花不悦意交钱的情况下,发生了纠缠,误伤了干爷的。他刚才已经说了,干爷是想阻拦共产主义道路的,如果真的把事情弄大了,把柳继孝朝公安局一送,他又这么一说,干爷的成份本来就不好,真落下这样的罪名就更麻缠咧。”候鹏飞瞪着血红的眼睛,哭叫着说:“他这明明是草菅人命,横行乡里。就是告到北京,我也要叫他给我爹抵命哩。”站在旁边的桃花也说:“就是的就是的。”潘满仓生气地瞪了一眼桃花说:“你悄悄的,完了我再收拾你。”他又对候鹏飞说:“你告也能成,告赢告不赢咱先不说。是这,咱先把干爷抬回去,安埋了,叫干爷入土为安咧。咱再说其他的事。”候鹏飞愤愤地说:“我不管,我得叫公安局的人来看看,看看我爹是怎么被人活活打死的。”潘满仓有些生气了,说:“我说你这人咋就这么犟的哩。你就是再闹,能顶个啥事嘛,干爷已经死了,你能把他折腾得活过来?”候鹏飞接口说:“那我也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毕咧。”潘满仓问:“乃你还想咋?”候鹏飞说:“我得有个说法,得叫柳继孝抵命。”潘满仓一看,候鹏飞是豁出去了,转身走了。 候鹏飞又捡起了一块石头,扑进屋去,要找柳继孝算账哩。潘满仓叫几个民兵拦住了,强行把他送到了学校里。让人看守起来了。 潘满仓安排民兵们把候耀祖的尸体抬回了候家大院。又把桃花叫到跟前,想叫她回去安抚住候太太,没想到桃花瞪着眼睛说:“旁人打死了自家人,你是我哥哩,不向着自家人,胳膊拐子朝外拐,就知道收拾自己人。到底不是你的亲妹子,就是不知道出力帮忙。”潘满仓气愤地说:“你胡说啥哩,我是你哥还是旁人的哥,嗯,我不向着你,不帮你的忙,你得进监狱坐牢你知道不。”桃花一听这话,立时吓得睁大了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潘满仓,潘满仓换了个口气,说:“我的命是咱爹娘还有你救下的。如今你有了事儿,我能不管吗?我那样做还叫人吗?这事情的经过你也说了,你得明白一点,人虽然是柳继孝打死的,但扁担是你拿的,事情也是因你不给钱引起的纠缠。你口口声声说要叫柳继孝抵命,就算柳继孝抵命咧,枪毙咧,你也脱不了干系得是的?你恐怕也得坐上几年监狱吧。”桃花听得浑身颤抖起来,声音立马就小了,说:“照你这么说,我该咋办哩?”潘满仓说:“你再也不要说抵命的事情了,劝说劝说鹏飞,也不要再告谁了,真告了,对谁也没好处。你现在赶紧先回去稳住你婆婆,小心她再出个事情。”桃花点着头,哭哭啼啼地回去了。 这边的事情还没安排完哩,候太太就哭天喊地地扑来了。拦住了抬着尸体的民兵,一看满头是血的候耀祖,立马就哭得昏死过去了。潘满仓又赶紧叫人把候太太抬回了候家大院。 在潘满仓的帮助下,候鹏飞和桃花请了几个帮忙的,挖了个坑,伤伤悲悲地埋了候耀祖。 候耀祖的死并没有影响汉王村建设共产主义的脚步,他们日夜奋战,烧砖窑箍好的时候,另一伙人已经把土砖做好了。很快就烧出了合格砖。只是盖楼用的钢筋和水泥到处都买不到,潘满仓专门跑到城里,找到了儿子潘金禄,找了不少单位,就是没有钢筋和水泥。国家供应的一点钢筋水泥,国营单位的建设还不够哩,作为县委书记的潘金禄,也不为他爹走后门,潘满仓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没有钢筋水泥,他们照样能盖起楼房来。 张老虎说楼房要在四角和吃力的地方打上柱子,用砖头垒墙,离了水泥和钢筋就不结实。那咋办?潘满仓对着连里的一班人,右手臂有力地朝前一挥,大声说道:“任何困难都休想挡住咱们的共产主义脚步。”其他人都瞪着眼睛望着他,潘满仓说“看我干啥,没有水泥咱们不会自己烧,没有钢筋咱们不会找代替的东西。”经他这么一说,大伙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于是,各自带着人马上了山,满山遍野地找水泥石,他们还真的找到了可以烧制水泥的石头,就把过去炼钢用的高炉改造了一下,烧制起了水泥。没有钢筋,他们从山上砍来木椽,放到砖墙里面当钢筋。灌制楼板时,他们把藤条编制好的篱笆灌制到楼板中间,代替了钢筋。对试制出来的楼板,先把两端支起来,上面站上几个人,一起用力向下闪一闪,看看能不能折断。一看,还没有断裂。激动地张老虎一下子抱住了潘满仓的脖子,在他胡子拉茬的脸上亲了一口,说:“满仓叔,你真伟大,你简直就是一个发明家。”潘满仓也高兴地笑了,说:“不是我伟大,是劳动人民伟大,群众的智慧无穷啊!” 解决了钢筋和水泥的难题,汉王村的人们一下子爆发出了巨大的热情和力量,他们日夜奋战,只用了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就建成了汉王村第一座三层楼房。闻讯而来的县委书记潘金禄和公社社长常贵阳,兴奋得像个娃,高兴地上来下去地看了好几趟,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站在三楼的屋子中间,总觉得好像忽闪忽闪地晃荡着,潘金禄突然说:“我咋觉得这楼房有些动静哩,能不能住人呀?”张老虎高兴地说:“楼板都是我们试验了的,上面站了好几个人,闪着都没事。”潘金禄心里还是有些怕,万一倒塌了,可就把人塌死了,那就弄出问题了。他想了想,说:“你们还是先别急着住人,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咱们全县的干部在这里开个现场会,让大家都来学习参观一下,完了再叫人住进来。” 可是,村里有人还是等不及。整天闹着潘满仓要过共产主义日子,要住队里盖好的楼房。潘满仓经不住纠缠,就和张老虎、柳继孝、张翠 兰几个开会商量,住还是不住?如果住,谁先住?柳继孝说:“那还有啥说的,当然是队里的干部先住咧。”张翠兰说:“全都叫队里的干部住咧,群众肯定有意见哩。我看还是抓阄的好,谁抓上了谁住,这样,谁也不会有意见。”张老虎说:“如果叫我说,咱们还是得叫群众先住。至于群众谁先住,那就用张翠兰说的,抓阄,谁抓着了谁住。”潘满仓把他的旱烟锅子放在桌子上,说:“我原先想,这楼房虽然盖好咧,但不一定结实。咱还是先不要住人咧。”张老虎听到这里,就打断了潘满仓的话,说:“这你就放一百二十条心,我们那么多人试验下的,咋能不结实哩。”柳继孝说:“咋能不住人哩。在咱们庙街公社,还没有住楼房的哩。咱们先住上咧,说明咱们的共产主义比他们建设的快,建设的好。”潘满仓无奈的笑笑,说:“既然大家都觉得住人好,那就住,分配房屋哩,我的意见,把这一楼的六套屋,空出四套,先叫村里的孤寡老人住上。再叫王友仁住上一套,剩下的房屋,我也同意大家的意见,抓阄,谁抓上咧谁住。” 生产队里研究的意见一出,立即在村里引起了骚动。有人说抓阄好,有人说按照贡献大小分配好。正说着话哩,王友仁的媳妇跑来了,缠住几个队干部,非要把楼房让给旁人住不可。她说:“如果说起功劳,我男人是有功劳的人,为了咱们村里的建设,连腿都锯咧。咋说也该着住上一套楼房。可是,我们商量,还是叫其他的群众先住吧,等村里后面盖的多咧,我们在住不迟。”潘满仓劝导她说:“友仁是队里的功臣,这谁都承认。咱们这次也是先尽着孤寡老人住,也叫你们先住上一套。这是大家对你们的照顾。”王友仁的媳妇就笑了,说:“我们不要这样的照顾,我们甘愿把这楼房让出来叫其它人住。”张老虎急了,说:“你看这方案都定咧,也都公布出去咧,大伙儿谁也没说啥,你们就赶紧搬进去住去吧。再这样高风格,我可要住进去咧。”王友仁的媳妇听了,高兴地说:“乃能成么,不管是你住,还是谁住,反正等旁人都住上咧,我才住。”这时候,拄着拐杖的王友仁一瘸一拐的进来了,对几个干部说:“你们再甭争咧,是这,把这房屋也放到队里去抓阄,谁抓上咧谁住。”潘满仓有些不安地说:“放到队里,你们就不一定能抓上咧。干脆是这,抓阄,你们也去抓,抓上咧你就住,抓不上咧,下次吧。”王友仁高兴地说:“成,成。”说完,赶紧拉着媳妇回去了。 村里先组织人把四个孤寡老人接到了楼房里,剩下的经过抓阄,十四户人住进了新楼房。 还不等潘金禄说的开现场会,刚住进新楼房的人就出了事。吴闻天的家里娃多,几个娃刚住进新新的楼房,激动的不得了,在房屋里又是蹦又是跳,没几下子,把楼房给跳塌了。从二楼上塌了下来,砸死了一楼的两个孤寡老人,家里的四个娃,一个腿折了,一个脚崴了,两个头破了。吴闻天和媳妇子也从二楼摔到了一楼,摔伤了腰。 楼上的住户赶紧搬回了自己的老屋,再也没人住这“摇摇楼”了。 塌楼事件后,时间不长,上面突然传来指示,轰轰烈烈的共产主义运动结束了。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从反右开始,人们都热衷于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几年都没人正儿巴经地种地了。地里的庄稼也越来越不像话了,长得越来越瘦,个头越来越小,产量也越来越低。潘满仓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关注过地里的庄稼了,他忙着领大伙儿炼钢、吃食堂、办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眼看着没有粮食吃了,只能喝上一点稀得能照见人影子的包谷糊汤,或者喝上面水子。干活的人们都喊叫说,现在吃的饭,简直就是哄人哩,只要把人能哄到地里就不管了,人还是得干活哩,哪来的力气?对大家的意见和不满,潘满仓已经听到了,其实他自己也和大家一样,老早就感到肚子饿,只是他和旁人不一样,旁人能喊叫,但他不能喊叫。他是干部哩,人们在看着他哩。 嘴上不说,并不是肚子不饿。他找到了管食堂的柳继孝,问起了咋回事,柳继孝说:“还能咋回事,队里没粮咧。”潘满仓听了一惊,问:“咱们不是有二十多个粮囤哩么,那个屯里不装着几千斤粮食?”柳继孝说:“好我的支书哩,你都不想想,咱们这集体食堂开伙以来,每天是多少人吃饭哩,每天得多少粮?可以说,自从开始吃食堂,谁都觉得共产主义了,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吃饭哩,能吃半斤的吃八两,能吃八两的吃一斤。队里的水磨就没闲过,天天在磨面着哩。磨出一千斤麦面,最多两天就吃完咧。你算算,吃食堂到现在,吃掉多少粮。” “这样下去可不行,离收麦子还有三四个月哩,这样下去会饿死人的。” “谁说不是哩,所以啊,我才安排食堂里不要吃蒸馍了,把稠的也改成了稀的。” 两个人正在说着话儿,忽听外面的饭厅里一片吵闹声。潘满仓和柳继孝赶紧一前一后的跑了出来,原来是在窑上烧砖的张驴儿和窗口打饭的炊事员骂起来了。一个说做饭的哄人哩,给人喝的稀汤汤,哪来的力气做活哩。另一个说队里不给粮食,我给你拿啥做哩,就是屙屎,也得有才成哩么。两个人还没吵闹几句,就打起来了。潘满仓和柳继孝急忙上前,把两个人给拉开了,潘满仓说张驴儿。“有啥吃啥就行咧,你咋那么多事哩。”张驴儿愣愣地看着潘满仓,半天,说:“我说满仓叔,你这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啥叫我多事,窑上的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看,喝这样的稀糊糊,咋干活哩。”旁边王友仁接口说:“是啊,刚叫马儿跑,不给马儿草。世上哪有这道理哩。”潘满仓知道是自己急了,话说得不对了,就赶紧拉住张驴儿的胳膊说:“有些情况你不知道,这事儿不能怪人家做饭的。”张驴儿睁大了眼睛,不明白潘满仓的意思,还想再说几句哩,潘满仓觉得队里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必要隐瞒大家了,就对张驴儿说:“实话给你说吧,队里已经没有粮咧。”张驴儿听了,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喊道:“满仓叔,你再不要开玩笑咧。这么大的生产队,还能没粮了。”潘满仓急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说:“别喊叫别喊叫,其他人还正吃饭哩。小心大家听着了乱了套。”说着,就把张驴儿到了外面。 吵架的事情解决了,但队里马上就没粮的事情得赶紧解决。潘满仓叫来了队长张老虎、会计柳继孝、妇女队长张翠兰等骨干,坐在生产队的大场边上,商量没有粮食了怎么办?妇女队长张翠兰说:“队里不是还有籽种哩么,万一不行就先应应急。”张老虎马上就反对说:“你咋不嫌造孽哩,就是饿死也不能吃籽种呀。”柳继孝提出:“朝公社或县里申请救济粮。”潘满仓说:“如果咱们这里没粮了,估计其他公社也都没粮了。县里的粮食是国家的,咱怎么能要国家的粮食哩,我看,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但不管咋说,地里的麦子还得等三四个月才能收哩。最后,潘满仓说道:“我看是这,咱们还是自己解决问题吧。不要给国家添麻烦了。”大家一看,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就催着他快说。潘满仓说:“咱们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节约粮食,找粮食,省粮食。所以,从现在开始,一个要关闭集体食堂,把队里的余粮按照人头分到社员家里,叫社员自己开伙做饭,这样以来就可以节省些。二一个,盖楼的烧砖的这些重体力活儿,咱们先停了,叫大家先干些省力气的活儿。三一个,就是要组织青壮劳力上山,挖野菜,摘野果,反正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只有靠山了。翠兰你发动妇女们在地里剜野菜,搭到现有的饭食里。另外,队里赶快到集市上买些生长期较短的菠菜、油菜、白菜等籽种,发动社员种在田间地头,尽量多种些。成熟了,就分给社员们吃。还有,从现在开始,每天晚上,民兵要巡逻,防止有些人饿急了,偷队里和社员的庄稼和东西。” 如此这般的刚把队里的事情安排完了,其他人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老党员潘有贵骂骂咧咧地找潘满仓来了。他坐在潘满仓的跟前,“叭哒叭哒”地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数落着潘满仓。“刚土改那几年,哪家不是好日子,谁家没余粮,哪家没得钱,盖房的,给娃说媳妇的,你不也是那几年翻修了瓦房,还围了院子。你再看看现在,唉,我都没心思说咧。”他见潘满仓一句不吭,觉得再说下去也没啥意思了,就站起身来,准备走。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潘满仓说:“满仓啊满仓,你好好想想吧,大伙儿为啥悦意跟着你,就是想跟着你过好日子哩,可是你想想,你这支书是咋当的嘛,你不是都搞共产主义哩么,还能没吃的了?难道共产主义就是叫人饿肚子的社会?再这样折腾下去,你还有啥脸面面对汉王村的父老乡亲啊?”按说,潘有贵是潘满仓的本家叔叔,也是老早就响应共产党的政策,积极支持潘满仓搞互助组、合作化和人民公社的,可是他慢慢地发现,这大跃进也好,大炼钢铁也好,办集体食堂也罢,还有这两年搞的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越干集体的财产败完了,私人的家当没有了。他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也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但有一条那时铁定的,就是要过上好日子,人们的财富必须越来越多才成哩。这几年折腾的,集体的没有合作化的时候多了,个人的也没有刚解放那几年多了,日子当然也就过得没有那个时候好了。人都想过好日子哩,谁愿意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是啊,潘满仓也想过好日子,也想领着大伙儿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为了这样的日子,他心没少操,力也没少出,也流过血,淌过汗,可为啥越干日子越不行了?到如今,还要叫大伙儿跟着他饿肚子了?这是为啥,到底是为啥呀? 潘满仓“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其实,他的旱烟锅子里早就燃烧完了,该换烟叶子了,可他并不知道,还是把旱烟锅子噙在嘴里,嘴唇一张一张的,也不见有烟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漫步走出村,潘满仓抬头看看天,仍然是过去的天,虽然正是春天,艳阳高照,却不曾有他记忆里的蓝天白云,也没有记忆里的光鲜;看看远处的山,大炼钢铁砍光了山林,秃头秃脸,就像长满了脓疮的癞蛤蟆,已没有了过去的富饶和丰满,再也看不到过去的群山环抱,苍山翠绿,五彩缤纷了;再看看地,失却了往日的肥沃,干瘦荒瘠,地里的麦杆儿低矮、瘦骨嶙峋,一副没精打采懒洋洋的模样。唉,难道说这些年干错了,连那慷慨的苍天、大地都不悦意?他的想法刚一闪念,另一个他立即跳到了他跟前:胡说啥哩,这些年都是跟着中央干的,难道中央会错?他一边想着事儿,一边顺着村里的巷道,慢慢地上了老牛坡,走上了三亩台,又从五亩台走上了牛奶山。坐在牛奶山上,看着春天的汉王村,一条弯弯曲曲的灞河从村前流过,左边大柴打柴沟淌出来的河水,在村头和灞河水汇聚在一起,你争我嚷的吵闹着,一起奔向东南去了。顺着河边,四百多亩平整的土地里,绿油油的麦苗儿已经开始长个子了。顺着老牛坡和麦地,村中间是学校,学校门 口有个大场,场边上卧爬着那个巨大的龙头松,龙头松的一侧,是经常聚集开会和演戏的戏楼。从戏楼对面的学校后面,依石而上,爬几十纪石台阶,在老牛坡的半山腰上,坐落着几个大房的殿堂,里面供奉的汉王、萧何等神仙,已经在那里站立了几千年,汉王庙的东西两边,一层层环绕着十年前修建的梯田,有三亩台,五亩台……。突然,旱烟锅子烫了潘满仓的手,让他把目光又投向了学校和戏楼周围,那里,依山而建的四十多座瓦房,用弯弯曲曲的小路连接着。过去,大伙儿的房屋四周种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有核桃树、柿子树、杏树、桃树、梨树、苹果树、樱桃树、桑树、泡桐等等,一年三季,绿树掩映,郁郁葱葱,遇到有雾气的日子,绿树、黑瓦、白山墙,若隐若现,真像仙境一般。如今,房屋的四周已经空空荡荡,所有的树木都叫砍去大炼钢铁当柴烧了。村里的每一个山头,每一块土地,每一块石头,他都是熟悉的,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他摸着黑也照样能知道那个地方有个啥物件。就在这片土地上,他领着大伙儿进行土地革命,使大伙儿都有了自己的土地,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了,也就在那个时候,村里的多数人把过去的草房换成了瓦房;他率先成立的互助组,成了县上的劳动模范;他领着大伙儿成立了初级社,领着大伙儿搞大跃进,又领着大伙儿大炼钢铁,搞人民公社,跑步向共产主义迈进。所有的这一切,他没有少费心思,就是想叫大伙儿都能早日过上有吃有喝,有穿有住,有玩有乐啥都不愁的好日子,他相信报纸上说的,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他曾经那么的相信,中国老百姓离那个色彩斑斓的天堂已经不远了。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如今弄成了现在这样子,不但没有看到无数次幻想过的天堂,不但没有出现那么好的日子,连过去的富足日子也没有了,还要面对即将到来的大饥荒。 “唉--,这到底是咋回事嘛?”潘满仓回想着自己的一生,特别是解放后,他带领汉王村的父老乡亲们奋斗的这些年,他是跟着人民的救星毛主席走的,这没有错呀,上面咋说他就咋干,从来没有偏离上级的政策,弄成了现在这样子,到底错在哪儿咧?难道是上面错了?中央错了?毛主席错了?!想到这里,惊吓得他的旱烟锅子都掉到了地上,他用右手拍打自己的嘴,又拍打着白乎乎乱糟糟的头,他为自己想到这个问题惊讶、后悔、羞愧。惊慌地扫视四周,空无一人,他这才放下了惊慌的心。怎么能怀疑中央,怀疑毛主席呢,那可是人民的大救星啊,是毛主席把劳苦大众从水深火热的旧社会解救出来的,他为老百姓设计的日子咋能错了哩? 可是,他的脑子里还是放不下已经想到的这个问题。 这时,学校放学了,学生们吱哩哇啦地说笑着,追逐着,打闹着朝四周走,他们该回家了。潘满仓看到学校门口站了个大人,看起来那么瘦小,连他的脸也看不清。但他从身影上能判断出来,那就是候鹏飞。每天放学的时候,候鹏飞都要站在学校大门口,目送着所有的学生都走了,他才回家。 他忽然就想起了候鹏飞对他说的话,难道他比中央和毛主席还英明,还正确?潘满仓又让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又把右手举起来,准备打自己嘴巴的时候,才发现牛奶山上就他一个人,便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手。看到候鹏飞鞠搂着腰身朝候家大院走了,潘满仓突然产生了个想法:找候鹏飞谝谝,那是个有文化有判断见识的人,说不定会解开他心里头的疙瘩。 潘满仓从地上拾起了他的旱烟锅子,别在了后腰上。斜着身子,一步步地下了山,朝候鹏飞的家里走去了。 候家大院已经成了名义上的了。土地革命的时候,地主候耀祖的房屋分配给了村里最穷的十家人,只把最里面的三小间留给了候鹏飞。叫他从原来上茅房的后门出入,他们再也不走原来的大门了。 潘满仓走进候鹏飞家门的时候,桃花正坐在门口收野菜哩。她把从地里剜回来吃不完的野菜晒干了,装起来以备今后的饥荒。桃花见潘满仓进来,先是有些紧张,但随后就放下了手里的簸箕。吃惊地说:“哥,你咋来了?” “噢,我后晌没事,看鹏飞放学了,想找他谝谝。他在不在?”最近这几年来,潘满仓一直忙着生产队里的这个那个,几乎没到他这个妹妹的家里来过。走进门,他才发现,这几年,桃花的娃也都大了,候鹏飞家里的住房也就不那么宽展了,甚至都显得有些拥挤。桃花把潘满仓让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给他倒了一杯开水,笑笑说:“哥,你先坐着,我给你叫他爹去。”说完,朝外面去了。这时候,桃花的二儿子和小闺女从外面进来了,看到堂屋里坐着潘满仓,高兴地喊叫道:“舅舅,你咋来了。”看看潘满仓跟前的大桌子上,空荡荡的只有家里的一只水杯,兴奋的眼睛里闪出了失望之色。他们还以为潘满仓会给他们带点啥吃的哩,没想到,潘满仓是空着两手来的。候鹏飞从外面进来了,他本来不想回来,不想见到潘满仓。过去,他们曾经为共产党夺取政权互相支持过,在土地革命和建立农业社过程中,关系一直都比较亲密,自从大跃进开始,两个人的分歧越来越大,到后来连亲戚也很少走动了。“哥,你来咧。”候鹏飞礼貌性的问了一句,看得出来,他的心里不是很高兴。潘满仓噢了一声,说:“有些事情我越想越糊涂,就想找你谝一谝。”候鹏飞听了,讽刺潘满仓说:“你还有啥想不通的。上头叫你咋弄你就咋弄,还有啥想的。”他的眼镜度数又提高了,镜片后面的眼睛好像眯缝着,再仔细看,他的眼睛没有了任何光彩,只有两个眼睛珠子在玻璃镜片后面转着,不熟悉的人看着还有些害怕哩。 潘满仓知道候鹏飞心里对他有意见,可他装作骗不来,继续说:“你说的对着哩,过去我一直都觉得上头说的,都是对的,上头叫干啥我就干啥,从来没想过后果。可是现在你看,咋越搞越没好日子咧。这到底为啥吗?” 候鹏飞看了一眼潘满仓,见他的脸黑瘦了许多,皱纹又多了一些,也比过去深了不少,只是他的眼神比过去深邃了些,精神头也比过去差了不少,有气无力的样子。但候鹏飞的心里没有一点怜悯,他看着他的脸,一字一板地说:“为啥,都是你胡整造成的么。” “我胡整造成的?”潘满仓又一次吃惊了。 候鹏飞取下了他的眼镜,从衣兜里掏出了擦镜的小布子,慢慢地擦了起来,眯缝着眼睛望着门外空旷的院子,说:“想知道为啥不?” “想。” “你不怕我这个右派,会说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 潘满仓机警地走出屋门,对外面看了看,见门外都很安静,才进来坐下,刚要开口说话,候鹏飞说:“不用看了,自从我被打成右派后,就没有人到我家里来咧。连你这个大舅子都怕连累哩,谁还敢到我家里来。在成份决定命运的社会里,谁悦意和地主的崽子、右派分子来往?”潘满仓知道候鹏飞的话是说给他听的,就说:“我不是成天忙哩么,不管旁人咋看你,咱们是兄弟哩,我虽然没到你家里来,可我心里一直当你是我的兄弟。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你对我们家的恩情,我们祖祖辈辈都会记着的。”听了潘满仓的话,候鹏飞的脸上奇怪地笑了一下,说:“我说是你胡整造成的,你恐怕还想不通哩。”他见潘满仓诚恳地点着头,继续说:“不管是啥样的社会,对农民来说,如果离开了自己的土地,连在哪里吃饭的自由都没有咧,你说他还是农民吗?农民的家里竟然被民兵搜尽了最后一粒米,一两粮,甚至连锅碗瓢勺都搜腾完了,几百人吃大锅饭,谁能心疼碗里的饭食?农民不老老实实地种地,却大炼钢铁,搞啥大跃进,人哄得了人,地却不哄人,你都种了一辈子地咧,你相信世上有一亩地产几万、几十万 斤粮食的事情吗?鬼怕都不会信哩!”他见潘满仓定定地看着自己,知道他在认真地听着,就接着说:“任何社会,对人都是有分工的,谁该干啥就得老老实实地干啥,就像是一部机器,不,给你说机器你也不懂,就像马拉车,车轮有车轮的作用,车厢板有车厢板的作用,连拉车的马也有主驾和副驾的区别哩。如今搞成啥咧,大家都乱了套,该种地的农民不去种地,去炼钢,你说这不乱套才叫怪哩。”他见潘满仓不言语了,就停住了话头,想看看他的反应。潘满仓正听着候鹏飞的话,边听边想着哩,等了半天,却不见他说话了,就抬起头来,说:“你说你的,我听着哩。”候鹏飞顿了一下,说:“其实也没啥说的,人类社会的发展有它自己的规律,人必须按照规律办事。说到咱村里,就是农民的事情,农民就得老老实实好好种地,多打粮食,再搞上些农副业,有吃有喝有住,慢慢积累些财富,日子就过好了。”潘满仓见候鹏飞不说了,他说:“你讲的这些,有的我听明白了,就是农民要好好种地,不要胡承办。这几天我也在想咧,你说,是不是上头的政策弄错咧?”候鹏飞避开了潘满仓的话题,说:“具体到咱村里,事情都是你领着大伙儿干下的。土改后那几年,咱村里的人过的啥日子,哪家都有吃不完的粮食,用不清的钱,破草房也换成了新瓦房,你再看看现在,过的又是啥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提着裤子找不到腰,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那几年还旱哩涝哩,但那时的日子为啥过得富足啊!我刚才说现在过的这烂日子,都是你胡整下的,这么说你还是轻的哩,说你是汉王村的败家子,一点都不冤枉你。你把汉王村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败光咧!”潘满仓听得膛目结舌,无言以对。 两个人默默地望着外面的夜幕,想着各自的心思。 门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外面的几户人家已经在闭门,准备歇息了。成天喝着稀糊糊饭,一点都不耐饥,人们就早早地躺在炕上,省得消耗体力。潘满仓站起来,说。“我回去咧。”在里面闻听的桃花急忙出来,说:“你急啥哩哥,再坐坐,我给你拾掇些饭吃。”候鹏飞讥讽着桃花说:“有吃的咧,你不是说没吃的咧,咋,咱哥一来,你又有咧,还不赶紧拿出来。叫我也跟着咱哥沾个光。”桃花生气地瞪着候鹏飞,说不出话来。潘满仓边朝出走边说:“不咧不咧,你们要是有空,也把娃领上回来看看。杏花他们都想你们哩。”说着,他觉得鼻孔有些酸,眼睛有些潮,好在天已经都黑了,也看不见。 走在路上,潘满仓回味着候鹏飞的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错了吗,难道真的是我错啦?他又想起了县城里老孙家羊肉泡馍馆里的孙老汉,想起了他当初对他和老二金禄说的一段话。 是想过好日子的想法不对,还是想过好日子的路走得不对?一连几天,潘满仓叫这个即简单又复杂的问题,搞得吃不香,也睡不着。干啥事都有些恍恍惚惚的。也就在这个时候,县上通知说,叫他参加全国的劳动模范大会,还要到全国去介绍经验哩。他觉得他不能去,他把汉王村的日子搞成了这样子,还有啥脸面去参加全国的劳模会?他给蓝山县委宣传部的人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不能去参加这个劳模会,人家问他咋回事,他说他还不够格。宣传部接电话的人说,够格不够格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要省上和中央确定哩。全省、全国谁不知道有个白发独臂的村支书,既然已经把你定上了,就说明你是够格的。你还是不要再谦虚了,认真准备准备,到了北京开会,说不定还会见到毛主席哩,好好想想,报告说些啥,别把咱蓝山的人给丢到北京了。潘满仓还想再解释,宣传部的人说,好咧好咧,再别谦虚了,过份的谦虚可就不好了。 推辞不掉的潘满仓只好把队里的事情交代给张老虎和柳继孝。他也想趁机出去看看,看看人家的共产主义是咋样建下咧。他潘满仓按照上头说的干的这,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潘满仓这一走,反而走好了。如果他留在汉王村,第一个饿死的肯定是他无疑了。 潘满仓走了时间不长,汉王村就出现了大面积的粮荒。连拌着野菜和山上的干果,也没支撑多少日子。杏花一看不成了,就赶紧叫樱桃领着儿子潘立志、立德和闺女立春到葫芦岔的娘家去。听说哪里的情况稍微好一些。当初,因为葫芦岔山高坡陡,人口稀少,加上居住分散,搞大跃进和大炼钢铁的时候,他们哪里就没人搞,土地又多,都忙着种地哩。到了这荒年,葫芦岔的人反倒有吃的粮食了。虽然说没有过去那么富足,混饱肚子还是不成啥问题的。 生产队按人头分的粮食都差不多,一家吃完了,其他的也都差不多完了。村里的日子过得好的还算是候太太,她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脑子清楚着哩。她早早就叫桃花和候鹏飞拾掇下了不少野菜,还有山上的橡树籽儿等干果子。听说,潘满仓家里已经断了几天粮了,到了晚上,她叫桃花把家里的橡树籽儿给杏花送上一碗去。桃花把家里收拾利索了,看看外面已经都黑静了,就用头巾包了一碗橡树籽儿,悄没声息地朝娘家走。自从潘有财和潘吴氏去世后,桃花回娘家的次数明显地少了。一个是她的心里对娘家的牵挂少了,另一个是她的婆婆也不想叫她经常回娘家。加上这几年,候鹏飞和潘满仓的分歧越来越大,两个人就是到了一块也说不到一块了。 其实,桃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时候,村里还有谁悦意在外面跑,都早早地关门闭户,躺在炕上了。谁也不悦意没事在外面瞎转悠浪费体力。到了杏花家门口,院门只剩下个楼门子了,大门早就被潘满仓卸去大炼钢铁了。桃花穿过没有大门的院门洞,径直走到了上房门口,轻轻地拍着门板,原来的门上安装的门环也被潘满仓卸掉炼了钢铁。桃花轻轻地叫着门:“杏,开门,是我。”杏花刚刚把闹腾着要吃的潘金寿哄着睡着了,听到有人叫门,听了听,知道是桃花回来了,就起身,摸索着下炕打开了门拴。姊妹两个互相也看不清对方,桃花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杏花说:“这是一点橡树籽儿,你和娃垫垫饥慌。”杏花已经连续几天没见过五谷的面了,站立都有些不稳了,她急忙推着桃花的手,说:“姐,你们家也都饿着哩,我们没事,你拿回去吧。”桃花把手里的东西塞到杏花怀里,埋怨她说:“你看你,都啥时候了,还给我装哩。我娘说你已经几天没烧锅了。”杏花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她拉着桃花地手,走到里屋,见潘金寿坐在炕沿上,双手捂着肚子,对桃花说:“姨,饿死我咧。”说着,一把抢过了杏花手里的头巾,朝炕上一滩,抓起几个就朝嘴里塞。桃花和杏花几乎同时拉住了他的手,说:“慢一点,慢慢嚼,嚼碎了再咽,小心噎着咧。”看着潘金寿狼吞虎咽的样子,桃花和杏花鼻子直发酸,眼眶里也泛着泪花。桃花问:“我哥也没啥信儿。”杏花听了,叹口气,说:“这都走了一个多月咧,啥音讯都没得,谁知道活着哩还是早就饿死咧。”桃花拍拍杏花的胳膊,责怪地说:“看你说的这啥话吗,咱就这一个哥咧。你还这样咒他。再说咧,他是去北京开劳模会,又不是出去逃难去咧。吃呀喝呀的都有人管着哩,还能把他饿下。” 两姐妹手拉着手,唠说着家常闲话,桃花说:“听说,庙街都饿死了不少人咧。公社常社长不准随便说。” “我也听说了,他们说,有不少人要出去逃荒要饭,都叫公社的民兵给抓回来咧。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得饿死多少人哩。” 桃花叮咛杏花说:“有些事你知道了,出去可不敢乱说,小心叫人听见咧,给你扣个反革命的帽子,你就有了受不下的罪咧。” “听见了谁还能把我咋,也不知道是咋弄的,前几年好好的日子,弄着弄着,就弄成这咧。还说是要过好日子哩。” “给你说了,叫你不要乱说, 你还不听。我娘倒是啥也没说,叫人家拉去开斗争会,一站就是半天,回来都不成人样子咧。” 潘金寿吃得噎住了,就溜下炕去到锅屋喝水,杏花叮咛他说:“你慢点喝,多喝些。”桃花对杏花说:“你知道不,我娘说,河里的鱼儿也能吃哩。”杏花听了一愣,说:“只知道鸡、马、牛、羊、猪能吃,谁还说河里的鱼儿也能吃。”桃花说:“咋不能吃,谁说树皮能吃,不照样吃哩么。前个后晌,我和我娘在河里逮了几条鱼,回去熬成汤,还好喝得很,就是腥得受不了。不成咧,咱们明天去大柴打柴沟看看,我娘说,那里肯定有大鱼哩。”杏花咧着嘴,说:“我嫌鱼腥的,我才不去哩。”桃花劝杏花说:“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啥腥不腥的,只要能救命,啥都得吃,你不为你想想,也得为娃和孙子们想想。听说,有的地方连红土都吃咧,不少人得了浮肿病,死了不少人哩。”桃花嘴里劝说着杏花不让她出去乱说话,她自己却忍不住把知道的对杏花说了出来。杏花趁潘金寿喝水的当儿,赶紧把炕上的橡树籽儿收了起来。两姊妹说了一会儿话,桃花说她该回去了,几个娃还没睡哩,说着话儿就朝出走。“明儿后晌,我来叫你,咱们到大柴打柴沟看看去。”杏花想了想,除了桃花说的,真没得其他办法,就答应了。 杏花把桃花送到院门外,叮咛说:“姐你慢些,黑来小心些。”桃花边走边说:“我知道,你回去吧。”看着桃花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杏花回到屋里的时候,发现潘金寿正在到处翻找着啥,就问:“你还不睡觉,翻腾啥哩。”潘金寿一边翻找着一边说:“我刚吃的,明明在这搁着哩,咋不见咧。”杏花生气地说:“翻你的心哩,我都拾掇了。你就知道自己吃,也不想想家里还有其他人哩。”说着,准备上炕睡觉,想了想,觉得不成,就起身把刚才放的橡树籽儿拿出来,抓起一把,用手捧着,叫潘金寿给她开了门,到了厦屋,叫开了门,把手里的橡树籽儿递给樱桃,说:“你姨刚拿来的,给你和金福救救命吧。”黑暗里,樱桃看不请杏花的脸,但她知道,婆婆一定没舍得吃,就说:“娘,你留着吃吧,我俩个不饿。”杏花把手里的东西塞到樱桃的怀里,说:“你两个又没吃铁,咋能不饿哩。还有哩,你们吃吧,慢些嚼,小心噎着。”说完转身回到了上房,见潘金寿站在炕边上,两眼盯着面前的橡树籽儿,一双小手悬停在半空中。杏花知道他还饿着哩,又拿出一粒,递给了他,说:“好咧,这些给你姐和你妹子留下。”潘金寿眨眨眼,正要把手里的橡树籽儿吞到嘴里,手刚到嘴边,停住了,问杏花:“娘,你哩,你咋不吃哩。”杏花苦笑着说:“娘不饿。快睡吧。”潘金寿拿着那粒橡树籽儿,想了半天,爬到杏花的跟前,塞到杏花的嘴里,说:“娘,你吃吧,我都吃饱咧。”杏花伸手把儿子搂在怀里,慢慢地无声地咀嚼着那橡树籽粒儿,眼里的泪水顺着脸颊溜进了嘴里,她感到了丝丝的苦,伴随着丝丝的涩。 第二十一章 眼看着汉王村就要饿死人了,张老虎和柳继孝坐不住了,他们赶紧找来了张翠兰和潘有贵,商量着咋办?柳继孝说:“前一阵子,咱们磨房还存了一些麦麸子,当时准备卖给酒厂哩,但还没来得及卖。”不等他把话说完,张老虎就急急地说:“那还卖啥哩,赶快拿出来救命呀。”柳继孝看着潘有贵和张翠兰想听听他俩的意见,潘有贵说:“看你妈的屄哩,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赶紧拿出来给社员们分了,有的人几天都没见五谷的面咧。”他也饿了几天了,走路摇摇晃晃,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柳继孝赶紧去找人拉麦麸子,张老虎赶紧去通知,叫每户来一个人,分粮食。大伙儿听说队里有粮分了,都跑到了队部,看到拉来的是过去喂猪的麦麸子,虽然有些失望,但知道这也能救下人的命,就迫不及待地挤着想早些分到手,张老虎拨开拥挤的人群,站在高凳子上喊道:“乡亲们乡亲们,别挤别挤,前后都一样,前面的不会多分,后面的也少不了一两。”有人高声问他:“那要是到了后头没有了咋办哩?”张老虎说:“如果没有的话,就把我的那份给你。”又有人问:“要是连你的也没有了呢?”张老虎笑笑着说:“咋可能哩,都是称好的,按人头算出来的。”大家这才不那么拥挤了。桃花和杏花手里提着个大布袋子,以为能分多少哩。听说,一个人才一斤多,杏花说:“有这一斤多也能对付几天哩。”她和桃花拉着候太太,已经悄悄地跑了一趟大柴打柴沟,抓了几条鱼回来,在候太太的指导下,把肚子里的内脏挖了出来,用盐水煮了煮,吃了,虽然不抵饿,但好歹肚子不饿得慌了。分到麦麸子的人,有些等不急了,从柳继孝的手里接过自己的袋子,就把手伸到布袋里,抓出一把麸子,朝自己的嘴里就塞,像过去吃炒面一样,噎得瞪大着眼睛,伸长了脖颈,干燥的麦麸子还是下不去。要是在以往,这个时候是队里最热闹的时候,分到粮食的人兴高采烈,等待的人不慌不忙,相互都开着玩笑。可今天这时候,分到的人急不可耐,想早点把这救命的麦麸子赶紧吞到自己的肚子里,还没分到的人们,则不停地踮起脚尖,看着前面的人,希望能分得快一些。牛铃和几个男人,干脆就躺在旁边等着,谁也不想说一句话。 饥饿的肚子不让他们说笑了。 分来分去,分到最后,果然不够数了。张老虎一双牛铃一样大的眼睛盯住柳继孝,咬着牙关问:“你不是说还富余几斤哩吗,咋没咧?”柳继孝急急忙忙地翻看着自己的账本子,说:“对着哩对着哩。我的账没错呀。”张老虎瞪着眼睛说:“没错没错,没错东西到哪瘩去咧?”柳继孝也急了,盯着看秤的潘有贵看了半天,又盯着装粮的姑娘秀珍,发现她的大腿肿了个大疙瘩。心想,一定是秀珍偷了麦麸子,害得我的秤短斤少两。他趁秀珍没有防备,一下子扑过去,抓住了秀珍的大腿,喊道:“她偷了,秤才不够咧。”秀珍家里上有公公婆婆,下有一个痴呆弟弟,还有三个半大的娃,个个都是吃饭的人。队里分的粮食,根本就不够吃。前几年,旁人家接到了新粮还有陈粮哩,她家里早早就借粮,等着吃新粮哩。如今遭了饥荒,公婆已经躺在炕上好几天了,眼看就没气了,痴呆弟弟和几个娃也都饿得走不动路。她听说分麦麸子的消息后,第一个拿着口袋跑来了。刚好缺个给大伙儿装粮的人,柳继孝就先给她把麦麸子分了,叫她给帮着装粮。看着救命的麦麸子,她装着装着,就起了贼心,一边装着旁人的口袋,一边给她的裤子兜里装。柳继孝这么一扑抓,一喊叫,把秀珍给弄愣住了。她定定地站在大伙儿面前,不知道该咋办了。柳继孝把手伸到秀珍的裤兜里,一把一把地朝外掏着麦麸子,放在了过秤的木斗哩。 人们都惊呆了,张老虎愣在地上,不知道该咋办,潘有贵简直不敢不相信眼前的景象。谁也没有想到,平日里忠厚老实的秀珍会做出这样的事。分到了麦麸子准备离开的人们,听说有人偷了队里的麦麸子,不知道是谁偷的,偷了多少,以为还能再分一点哩,就围了过来。一看,是平日里最老实本分的秀珍,就惊讶地说:“呀,咋是她哩。她可是队里最老实的人哩。” “就是呀,谁会想到她是个贼娃子。”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往后可得小心着她。” 秀珍的脑袋“嗡嗡”地响着,她没有听到旁人说的话,也不想听到。但她的心里是清楚的,偷麦麸子的事情暴露了,村里的人都看到了,都知道她是个偷东西的贼娃子,往后,她不管走到哪里,旁人都会指着她的脊背说,就是她,她是个贼娃子,小心啥叫她偷了。一想到今后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该咋样面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面对?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赶快离开这个把她叫贼娃子的地方。她三下两下地把自己裤兜里的麦麸子掏干净了,哭着转身就跑。 当天晚上,秀珍的男人和娃就到处呼叫着秀珍。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后晌,有人在大柴打柴沟发现了秀珍的尸体。她当时漂在水面上,据说,脸都泡肿了,白囔囔的,十分怕人。 闹出了人命的那点可怜的麦麸子,也只能帮助人们渡过三天的危机,有的家里连三天也不到。饥饿就像魔鬼一样纠缠着人们的身体。 汉王村并不是蓝山县饿得最重的村子。当初,庄稼熟到地里的时候,人们都疯了一样的忙着炼钢哩,幸亏潘满仓安排了部分劳力,加上候鹏飞带着老师学生的帮助,抢回了部分,损失没有其他的乡村严重。后边又留了些麦麸子和麦糠,延缓了饥饿的侵袭。其他地方早就饿死不少人了。 情况反映到了县里,书记潘金禄坐不住了。他知道人们都缺粮,没想到这么严重。他叫来了粮食局长,问他说:“咱们县里的粮库还存有多少粮?”粮食局长是个戴着近视眼镜的中年男人,他身材瘦小,也饿得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说:“大约有百十来吨吧。”他说话的声音很小,有些像蚊子似的。潘金禄有些听不清楚,他在部队里养成了高声说话,办事干脆利索的习惯,平时最看不管哪些说话哼哼唧唧的人。看着面前的粮食局长,他心里就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很想收拾这个粮食局长一顿,可他自己也饿得浑身发软,腹内空虚,底气不足,虽然说话还像以前那么坚强有力,但力度已经小了很多。他看着粮食局长的脸,有些不满地问:“多少?”粮食局长的眼镜耷拉在小小的鼻梁上,他很想扶扶自己的眼镜,可胳膊沉重的抬不起来,他也懒得动,就叫眼镜那么耷拉着。眼睛看着县委书记的办公桌,说:“一百来吨吧。”潘金禄这回听清楚了。他的心里不免有些生气,粮库里存有这么多的粮食,一个蓝山县就饿死了上千人?他恼怒地说:“人都饿死了,你们还存着那么多的粮食干啥哩?”粮食局长的回答还是那么小小的声音。“粮食是国家统购统销的,没有上级的文件,就是酶了烂了,也不能动一粒啊!”潘金禄想想,到上级要粮食指标恐怕是不可能的,如果在拖上个十天半个月,蓝山县的人就饿死的差不多了。他对粮食局长说:“县里马上给你发文件,调出一些粮食来救救急,你看得成?”粮食局长把他的头慢慢地摇了几摇,还是像个蚊子似的说:“不成。”潘金禄想想,又说:“那我们县里先借你几十吨,你看咋样?”粮食局长还是摇着头说:“不成。” “那你说咋样才能成?” “只有省粮食局的文件才成哩。” 潘金禄这回真生气了。他指着粮食局长鼻子骂道:“你他妈的长的猪脑子还是狗头啊,啊,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眼看着已经饿死了那么多人,你这个粮食局长压着库房里的几百吨粮食,就是不肯拿出来救命,你说你还是个人嘛?”短短的几句话,已经把潘金禄累得气喘吁吁的了,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和 全县的普通老百姓一样,也是一天靠着树叶、草根充饥的,好在他有时候到乡下,趁着翻山越岭的时候,能在山上找一些橡树子儿等东西充饥,还没有饿死。他看看面前的粮食局长,觉得和他再磨牙也是白的,就朝他摆摆头,叫他回去。粮食局长晃荡着自己瘦弱的身躯,一步一晃地走出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刚出门,就赶紧用手扶住了墙。 粮食局长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 粮食局里还有粮的信息像个魔鬼一样地纠缠着潘金禄,他靠在椅子背上,脑子像个高速旋转的机器,想用办法把粮食局里的粮弄出来救县里群众的命。现在的关键是咋样弄通粮食局长,这家伙是个牛板筋,脑子里死认政策和原则,如何把他的思想做通了,就能把粮库门打开。到底用个啥法儿哩? 这念头折腾得潘金禄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肚子饿得也睡不着,他就不停地喝水,喝了尿,尿完了再喝。在不断地喝水和尿尿的过程当中,一个绝妙地办法在他的脑子形成了,只等天一亮,他就准备实施了。 为了蓝山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他已经管不了更多的了。心里的主意已定,瞌睡一下子就来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他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他像神仙一样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飞过了层层叠叠山峦,飞过了五彩斑斓的云层,来到了一个富丽堂皇地大宫殿,到处是高大的楼房,宽阔的街道,他走进一套房门口,高级玻璃门就自动打开了,一看,里面窗明几净,屋顶上亮着电灯,茶几上摆着电话。他觉得自己饿极了,看看屋内无人,就赶紧溜进了厨房。屋主人好像知道他要来似的,在厨房的餐厅里摆好了菜肴,篮子里盛着一股麦香味儿白生生的蒸馍,碗里有香喷喷的白米饭,还摆着几瓶香味扑鼻的白酒。他顾不上吃菜,也来不及喝酒,抓起篮子里的蒸馍就吞。三下五除二,一个白蒸馍就吃到了肚子里。当他去拿第二个蒸馍的时候,突然发现,篮子里的蒸馍又满了,和他刚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拿起一个,篮子里就跳出一个,他再拿起一个,篮子里又跳出一个。他惊喜地扑过去,把篮子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没看出有啥特别的地方。想着县里还有几十万人快要饿死了,他一把把面前的蒸馍篮子也抱到自己的怀里,跪在餐桌前,说,对不起主人,我们县里几十万人马上就要饿死了,把您的魔法篮子借给我用用,等我救活了蓝山的百姓,我一定给您再送回来。他顾不了别的,抱住蒸馍篮子转身就朝回走,没想到,刚转身出门,一脚踏在空中,掉了下去。 潘金禄一惊,醒了过来,正想着自己的梦哩,就听到外面有人叫门。“潘书记,潘书记。”他睁眼看看,天早已大亮,他一个骨碌翻身坐起来,听听,外面就是有人在叫他。等他一开门,“咚”地一声,一个人从门外滚了进来,吓了他一跳,细看,正是他要找的粮食局长。粮食局长像个干扁的窝瓜,脸上尽是一道道的皱纹,双手抱在怀里,手里还握着一串钥匙。潘金禄上前,摸摸他的鼻息,已经没气了,人已经都凉了。他看看靠门站着的办公室主任,说:“粮食局长都,饿死咧,你说说。”他被感动了,粮食局长掌管着上百吨的粮食,自己却是被活活饿死的。上哪里找这样恪尽职守的人哩,只有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人们的觉悟才会出奇的高啊!他对办公室主任说:“通知粮食局,叫他们把局长安葬在粮库旁边,一定要好好安葬他。到时候开个追悼会,我也去参加。”他明白粮食局长的心思了,他深深地向粮食局长鞠了一躬,从粮食局长紧握的手里,取出了那一串钥匙。 那可是救命的钥匙啊。 潘金禄打开粮仓,让各单位领导写下了生死状,化悲痛为力量,想尽一切办法,搞好粮食生产,秋后把借去的粮食一粒不少的归还到粮库来。 粮食局平房顶上悬挂着黑色的挽联,门前摆着粮食局长的尸体。他家里的老娘,媳妇和儿子也都在几天前饿死了,已经没了亲人。按照潘金禄的要求,全县的部局和公社领导全来了,在低沉的哀乐中,他们默默地为粮食局长鞠躬,默哀,潘金禄流着眼泪,为粮食局长致了悼词。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要记住,记住这个恪尽职守,救几十万人于危难的好局长。 潘金禄开仓借粮,虽然冒了很大的风险,但还是没能挽救得了饿死人的趋势,只不过起到了一定的延缓作用,使有些可能被饿死的人有了存活的机会。他也知道,凭借给全县的这些粮食,分到每个人的嘴里,也不过两三斤,管不了多长时间。就赶紧跑到了地区,直接找地委书记和专员要粮救命。 在潘金禄忙着要粮救人期间,他并不知道,他汉王村的家里已经断粮一个星期了。杏花把队里分的一点儿麦麸子,熬成了汤水,她自己舍不得喝,给儿女们喝麦麸子汤的时候,她自己端着一碗白开水,躲在锅灶后面,悄悄地喝了。金福、金寿两个心粗,没在意她娘的举动,金枝明知道她娘没喝麦麸子汤,她也不问,她知道,问了,娘也不会说。金叶几次询问杏花,杏花都说:“我也喝着哩。”就把六七岁的金叶哄过去了。 眼看着家里要饿死人了,潘满仓还是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为了叫娃都能活命,杏花托人在上马石给金枝找了个婆家。上马石虽然山高路远,出入不便,但给金枝找了个富有家庭,不愁吃穿的人家。听说,小伙子是个机灵人。 时间就是命啊!杏花立即叫上马石的人来接金枝。 闺女要出嫁了,杏花一件新衣裳都没做,连一碗离娘饭也没吃,晚上,杏花把金枝搂抱在怀里,娘儿俩不知道该说啥,也没力气说啥,默默地流了一夜的眼泪。 第二天早上,上马石的人来了,介绍人说是叫姚秘书。杏花看看面前的小伙子,精瘦的个子,浓眉大眼,嘴唇敦厚。见了杏花,媒人给他介绍说,这就是你丈母娘。姚秘书叫了一声娘,有些害羞的样子。媒人拉过了金枝的手,交给了姚秘书,说:“饥荒年馑,咱啥仪式也不过了,你们两个跪下,给你娘磕个头,就算,拜了堂咧。”话没说完,就转过身子,抹起了眼泪。 金枝听话地跪了下去,一声:“娘--。”还没叫出口,就昏倒了。姚秘书一把抱在抱在怀里,杏花和媒人赶紧蹲下身子,喊叫着:“金枝,金枝。”几声之后,金枝才醒了过来。姚秘书看着怀里的金枝,心里一阵阵揪心的疼啊,瘦瘦的瓜子脸,十分苍白,浓浓的黑眉显得更黑,高高的鼻梁,圆圆的小嘴,长得十分心疼。他的心里也涌上了一股辛酸。为金枝,也为自己。要不是饥荒年馑,婚姻这样的人生大事,咋也不能这么办呀!媒人说:“怕是把娃饿昏咧。”杏花赶紧挪到屋里,倒了一碗水,叫金枝喝了下去,脸上才慢慢地有了一点颜色。杏花流淌着眼泪,从怀里掏出了一粒橡树子儿,交给金枝,说:“金枝,你也知道,咱们家里啥也没有咧。这粒树籽儿,就算是离娘的饭咧。都怪娘没本事,对不住我娃咧。”说着,又抱住金枝嚎啕大哭。媒人一看,这么下去,咋也走不了,就对杏花说:“她娘,你别难过咧,先逃命要紧,叫金枝赶紧走吧。” 金枝跪在地上,重新给杏花磕头,哭喊了一声:“娘,记得来看我。”说完,跟着姚秘书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去打柴沟。 金枝出嫁了好几天,金福和樱桃、金寿、金叶才知道,他娘把金枝嫁到上马石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啥啥都不知道。 看看实在撑不下去了,杏花把金福、金寿、樱桃和金叶叫到跟前,说:“都这样窝到屋里,非饿死不可。你们都出去逃命吧,啊,金叶,你去你姐那看看,看看你姐家里的景况咋样,樱桃,你也该去娘家看看三个娃咧,不知道他们还活着没?金福,你领着金寿,上山一趟,找一找,看山上有啥能吃的东西,弄点回来。”还是樱桃懂事些,感觉到婆婆好像在安排后事一样,心里隐隐地作 痛,但她又不好当着婆婆的面把事情说破,就问了一句:“娘,那你哩?” “我给咱在家里守着,等着你爹回来。”杏花的眼窝里汪着泪水,心里涌动着一股焦虑,急切地盼望着潘满仓能赶紧回来。 樱桃明明知道,家里啥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叫婆婆一个人呆在家里,她实在有些不放心,可她的心里也惦念着自己的三个娃,搞不清他们在娘家活得咋样了。爹和娘倒是没说的,但他们毕竟年纪大了,家里的事情也不太管了,她的弟弟生性软弱,家里就靠弟媳妇张罗着。家里也不是很宽裕,弟媳妇咋能喜欢咱这几张吃饭的娃哩。想到这里,她觉得无论如何,她都得回一趟娘家。她对杏花说:“娘,乃我明天早上就去,明晚上就赶回来。”杏花说:“不忙不忙,去了好好跟你爹你娘唠唠家常,你也好长时间没回去咧。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几个娃都有些不舍得离开娘,但饥饿的肚子又鼓动着他们,第二天,他们早早地就告别了杏花,各奔向东西而去。 第二天晚上,杏花饿死在家里了。在她微弱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她的眼前闪现出一笼屉一笼屉白生生的大蒸馍,她用游丝一样的声音呼唤着:“他爹,快来,来,快给娃,拿,拿蒸馍--。”可惜,汉王村谁也听不到她那弱小的声音,即就是听见了,谁也没得力气到她的家里来救她。 回家来的樱桃发现了死去的杏花。她躺在炕上,眼窝里涌着眼泪,手里紧紧地抓着一面崭新的小镜子和一把小木梳。樱桃不知道这镜子和木梳的来历,还以为婆婆要梳妆打扮哩。急忙告诉了桃花和候鹏飞,他们虽然心里悲痛欲绝,但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没等到金福和金寿回来,就给杏花头上抹了些水,把头梳得整齐些,把小镜子和木梳放到了杏花的怀里,请人帮忙,用炕上的破席卷了,颤着腿儿,一走三歇息,才抬着杏花埋在了潘有财和潘吴氏的坟旁边。 金福留下自己给生产队里喂牛,叫樱桃领着金寿和金叶要饭去了。 饿死杏花的讯息,并没有在汉王村引起多大震荡,在这之前,村里已经饿死了十几个,包括潘有贵、背锅子木匠牛铃、秀珍的公婆和男人。面对越来越凶的饥饿,会过日子的候太太也显得无能为力了。她的三个孙子孙女饿得连哭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着就要断气,候鹏飞坐在家里,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桃花急得挪出挪进,不停地摔倒在地上,也找不到一点填肚子的东西。强烈的求生欲望使候太太心一横,眼一睁,怀里揣了一把砍柴刀,拄着个拐棍上了一箭穿。在山上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能吃的东西。她曾记得,过去这时候,这山上的樱桃、野杏等山果都可以充饥了,可现在,山上能吃的东西都叫人过了好几遍,连能吃下去的野草、树皮都找不到了。累得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饥饿的肚子直往紧里缩,她爬到一汪水潭跟前,想喝几口山泉,却猛然发现水里游动着十几条小小的蝌蚪。就这,她也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似的,毫不犹豫爬下去,慢慢地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捧住小蝌蚪,狠命地张开小嘴,一口就吞了下去。顿时,感觉肚子里好像爬进了千万条蛇一样,翻江倒海地翻腾起来,一阵阵恶心直涌咽喉。她知道,那些吞下去的蝌蚪还没有死,把自己的肠胃当成了游泳的水塘,正在胃液里挣扎着哩。她用手按住干瘪的胸,使劲地咬着牙关,不让刚吞下去的蝌蚪们吐出来。过了一会儿,肚子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她又爬下去,狠劲地喝了几口水,把自己的肚子灌饱了。这才站起来,准备回去。可猛然想起,咋把蝌蚪全吃了,咋没给家里的孙子孙女们带回去?“哎哟,你这个老不死的,咋就知道自个儿饿哩。”她懊悔地抽打着自己瘦得仅一张皮的脸颊,慢腾腾地朝山下走。快到山下的时候,候太太突然看到不远处躺着个女人,身上还爬着个小娃。她定睛一看,才发现他们早就死了。她走到跟前,在他们的身上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能吃的东西。就在她转身刚要离去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涌上了心头:人肉!人肉也是肉啊!她为自己产生这个可怕的念头而惊讶,这是她从来不会想到的问题,怎么就这么容易地在她的脑子里产生了? 不敢,不但不能这么做,想都不能这么想,这可是作孽呀! 她强迫自己扭过头去,赶快离开这里。可不听使唤的腿走着走着,又走到了他们母子跟前,耳边不停地响着一句佛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的心里也在不停地应答着:就是的就是的,何况这是几条人命哩。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可手却不由自主地从怀里抽出了砍柴刀,神差鬼使地从女人的胸、腹、臀,从娃的臀上,割下了几块已经失去了水分的人肉,胡乱地扯下了女人身上的破衣,把几块人肉裹住了,塞进自己宽大的上衣襟里,跌跌撞撞地摸黑回到了家里。候太太像做贼一样,溜进门,听到桃花问:“娘,你回来咧?”候太太颤抖着声音说:“噢,你睡你睡。”桃花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也早些睡吧,娘。”候太太嘴里噢噢地答应着,慢慢地摸进了锅屋,摸着黑,流着泪水,把怀里的人肉掏出来,放到锅里,散了盐,悄没声息地在锅下点了火。 时间不大,桃花就闻到了锅屋里的肉香。她知道是婆婆在锅屋里,就点上灯,慢慢地走到了锅屋。心神不定的候太太,忽然看到一团亮光慢慢地向锅屋移来,立即跪在地上,边忙着磕头边哭着说:“饶了我饶了我吧,我没办法呀!”桃花急忙说:“是我呀娘,你咋啦?”她快步走到候太太跟前,见她满脸泪水,惊恐不已地跪在地上。她急忙上去抓住婆婆的胳膊问:“娘,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娘?”不大一会儿,候太太从惊恐中清醒过来,拢拢自己的头发,说:“没啥没啥。”强烈地肉香味儿刺激着桃花的鼻腔,她已顾不得婆婆了,揭开了锅盖,见正煮着肉,就转惊为喜,高兴地问:“娘,你这是从那弄来的肉?”候太太转过脸去,结结巴巴地说:“在,在山,里。”饿极了的桃花没有注意候太太神情,高兴地说:“乃我赶紧把他们都叫起来。”说着,转身要走,身后的候太太说:“你和他们吃吧,我累了,想睡去。”桃花急忙转过身,问:“那你不吃啦?”候太太说:“我吃过咧,你叫他们吃就行咧。”说完,头也不敢抬,就摸到了自己的房屋里。 这一夜,候太太翻来覆去,坐卧不宁,噩梦不断。不等天亮,她就疯了。满村道里乱跑,见人就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候鹏飞和桃花把她找着,拉回屋,一转身就又跑出去了。 第三天后晌,人们发现候太太从一箭穿上跳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失去了人样子。候鹏飞和桃花揭了候太太炕上的褥子,把候太太的尸骨拾掇到一起,包好,埋在了候耀祖的坟边。 眼看着地里的麦子在灌浆了,为了防止人们到地里偷吃青苗,柳继孝和张老虎一商量,给正在灌浆的麦田喷上了农药。有几个为了活命的,晚上躲过了巡逻的民兵,偷着把灌浆的麦穗洗洗,吞吃了,不大功夫,就死在了水渠边上。 第二十二章 在汉王村遭受着历史上最严重的饥饿时,潘满仓正在北京开劳模会,后来又在全国各地参观,一趟子跑了三个多月。 回到西安,省上又是欢迎,又是座谈,等他回到蓝山县的时候,已经快收麦子了,饥荒已经接近了尾声。他先到了儿子潘金禄的家里,儿子不在家。儿媳妇徐翠莲怀里抱着孙女立美,领着孙子潘立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哩。徐翠莲已经没了过去的风采,瘦得剩下了皮包骨头。她怀里抱着的潘立美也饿得没了力气,失去了儿童的顽皮。过去,潘满仓来的时候,立强老远就爷爷地喊叫着,扑到他的怀里撒欢。如今,见了他连抬头看一眼都不大情愿了。潘满仓高兴地叫着孙子的小名。“虎子,虎子。”潘立强抬了一下头,小声叫了一声“爷爷。”又把头靠在了墙上。徐翠莲双手从潘立美的胳肢窝下捞着她,想把她抱起来,可努力了几次,险些把自己摔倒,也没把娃抱起来。潘满仓急忙上前,扶了一把,徐翠莲才勉强站住了。她两眼无光地看着潘满仓,问:“爹,你回来咧?”潘满仓忧伤地说:“刚回来,这不,来看看你们。金禄人哩?”徐翠莲有气无力地说:“他呀,要饭去咧,都半个多月了吧。”潘满仓听了,吓了一跳,急忙问道:“啥,要饭去咧!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哩。你怎么也不拦住他。”徐翠莲苦笑了一下,说:“不是真要饭,是到地区和省里,给县里要救济粮去咧。”潘满仓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徐翠莲把旁边的小凳放到潘满仓的跟前,说:“爹,你坐。我给你倒水去。”她差一点就说出我给你做饭去的话了,如果潘满仓真的饿了,她还真不知道该给公爹做啥吃的哩。转身回屋里去了。潘满仓坐在凳子上,一手拉过已经六七岁的虎子,一手拉过四岁多的立美,放到自己怀里。看看,明显地感觉到虎子瘦多了,过去胖嘟嘟的脸蛋儿已经不见肉了。立美本来就瘦,现在更是皮包骨头了。徐翠莲端了一碗水出来,放在了她刚才坐的凳子上。说:“爹,给您把水放到这儿了。”潘满仓看着,答应了一声,又去看怀里的孙子、孙女,俩娃都饿得没了力气。虽然说潘金禄一家都是公家的人,每月有十八斤粮食的标准,可最近两个月,粮店关了门,有买粮的指标,也没有粮食买呀。她没办法,到处给娃找能吃的东西,树叶、树皮、草根,啥能吃的她都给娃吃了。 潘满仓巡回全国作报告,也听到看到了全国的饥荒。但他每到一地,都有人接待,管吃住,他对饥饿的感受也就不那么深刻了。他问徐翠莲。“咋啦,娃咋没一点精神,病咧,赶紧给娃看看呀!”徐翠莲心疼地看着一双儿女,眼里涌动着泪水,哽咽着说:“爹,娃不是病,是饿的。”潘立强的小胳膊拉住潘满仓的右胳膊说:“爷爷我饿。”潘满仓听了,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提包,赶紧抓过提来的帆布提包,拉开拉链,“哗啦啦”一阵响,从里面抓出了一把干馍疙瘩,说:“来虎子立美,爷爷这里有馍哩,给,快吃。”小立强一听潘满仓说有馍吃,一骨碌从他的怀里爬起来,从潘满仓的手里接过了干嘣嘣的馍疙瘩,二话不说,塞到嘴里就啃。孙女立美先是看着,见哥哥抢着啃起来,也赶紧抓过潘满仓手上的干馍,学着哥哥的样子大嚼起来。徐翠莲急忙说:“慢点慢点,小心噎着了。”潘满仓也接着说:“慢点吃慢点吃,爷爷有的是,够你俩吃的。”他端过小凳子上的水碗,把手里的几块干馍放到水碗里,泡得软乎了,让立强、立美慢慢地吃下去。 看着孙子孙女狼吞虎咽的样子,潘满仓心里一阵阵绞痛。他知道,儿媳妇肯定是饿得不成了,就又从帆布包里抓了一把,递给徐翠莲说:“给,你也吃些,压压饥。”徐翠莲本能地伸着手,嘴里说:“我不饿爹,留着你自己吃吧。”就又把手缩了回去。她怎么好意思接过公爹给的馍哩,平日,公爹很少到家里来,一年半载的来一回,也是匆匆忙忙地来,看看他们,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她和潘金禄结婚七八年了,她还没正儿巴经地给公爹做过一顿饭哩。她也知道,遇到了这样的饥荒,农村的日子比城里难过多了。上北京开劳模会的公爹,提着一包干馍回来,可见他也知道,家里饿死人的事情了。徐翠莲没接,但潘满仓知道,儿媳妇早就饿得恓恓的了,只是不好意思罢了。就把手里的干馍泡在了面前的水碗里,看着虎子吃的差不多了,他对潘立强说:“虎子,差不多了,不能吃得太多了,小心撑着。”潘立强摸着已经不在饥饿的肚子,说:“不,我还要吃。”潘满仓拦住孙子的手,说:“听话虎子,爷爷还有那么多哩,歇歇再吃噢。”潘立强听话地靠在潘满仓的怀里,不吃了。潘满仓说:“翠莲,你把这些吃了吧,一会儿泡脓了,就吃不成咧。”徐翠莲推让着公爹说:“爹,你吃吧。”潘满仓说:“哎,我这一趟出去,吃香的喝辣的,肚子里的板油都长了不少哩。你快吃咧吧。”徐翠莲犹豫了一下,说:“乃成,我给您换水去。”急忙从凳子上端起了水碗,急切地转身进了门,避开了潘满仓,几口就把泡开没泡开的干馍吞进了肚子,噎得她鸭子一样伸了伸脖子。 潘满仓在潘金禄的家里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老孙家牛羊肉泡馍馆的孙老汉。就对徐翠莲说,他要去看看孙老爷子。他是那种受人之恩永不忘的情意人,每次到蓝山县城来,只要时间允许,他都要去看看他的救命恩人。 他来到老孙家牛羊肉泡馍馆的时候,孙老爷子的儿子孙兴盛斜躺在门前,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潘满仓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睁开了朦胧的双眼,看了看眼前的老汉,闭着眼睛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了。他朝起抬了抬身子,对潘满仓说:“你来咧。” 潘满仓说:“噢,我来看看老爷子。”孙兴盛叹息了一声,说:“唉,你来晚咧,他已经走咧。”潘满仓听了有些惊奇,走了,走亲戚去咧?“他已经饿死两个多月咧。” “饿死的!”潘满仓吃惊不小,一个开着红红火火饭店的老板,还能饿死,这话说给谁,谁都不会信。孙兴盛大概看出了潘满仓心里的疑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三晃地回到屋里,转眼,拿来了一张麻纸,上面有几个毛笔写下的大字:民以食为天。孙兴盛说浑身乏力,说一句话也要喘息上大半天。这叫潘满仓又吃一惊,他印象里的孙兴盛热情大方,精力充沛,连走路都带着“呼呼”的风声。如今都饿成这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他告诉潘满仓,自从开始闹饥荒,他爹就不言不语好几天。头天晚上,听说街上又有个人饿死了,他突然对孙兴盛说:“这世道不死人,怕是难以逆转呀!与其看着别人饿死,还不如自己先死。”从那天开始,他就绝食了。不管是谁,咋样劝说,他都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直到咽了气。在他的桌子上,就放了这么一张纸,上面就写了这么一句话。 孙老汉的死,就像是一闷棍,重重地打在了潘满仓的头上。 从老孙家回来,潘满仓把帆布提包里的干馍给徐翠莲挖了几碗,徐翠莲推让了半天,潘满仓还是给留下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汉王村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村子前面的河水依然清澈见底,路边上的麦地里,齐扑扑的麦子已经灌了浆,四周一片寂静,似乎能听到小麦说话的声音,“快长吧快长吧,长熟了赶紧救人呀!”有的麦子好像生气了,闷声闷气地说:“饿死了活该,饿死了活该!谁叫他们胡整哩。”。空气里没有风,田野里平展展,没有一点儿生机。穿过村巷,有的家里关着门,有的门扇大开着,村巷里没有一个人影。潘满仓的心里犯着嘀咕:就是再大的饥荒,也不至于荒无人烟吧。怎么会成了这样。看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出门都两个多月了,真不知道家里人都饿成啥样子了。想到这里,他几乎是跑着到了家门口。 望着熟悉的院子,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低矮的土墙 上架着个门洞,大门都拆的炼了钢了。走进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他的心里一沉,疾步上了上房台阶,推开门,急切地喊叫了一声。“杏花--,我回来咧。”,屋子里还是那么寂静,急忙转身在几个房屋里转着,堂屋、炕上、锅屋,那个屋里都没人。他急了,冲出门来,站在屋檐下,刚要喊叫,厦屋的门“吱--”一声打开了,樱桃出现在门口,问:“得是爹回来咧?”声音轻微,潘满仓都有些听不清楚,他急忙下了台阶,朝厦屋里走。“我说哩,上房咋没人哩,都在这干啥哩?”樱桃也不吭声,慢慢地挪动身子,让公爹进了屋。 潘满仓进了房门,看到金寿和金叶躺在炕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见了他也不问候,翻了翻眼皮,又把头耷拉在了炕边上。一问,樱桃才说:“几天都没吃东西了,饿的。”潘满仓急忙跑到院子里,把他提的帆布提包拿来,从里面掏出了干馍,叫樱桃赶紧倒水泡上,叫金寿金叶吃些。樱桃赶紧倒了一碗水,把潘满仓手里的干馍放进去,不等馍泡软乎,潘金寿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抓着吞吃起来,金叶也赶紧爬过来抢。樱桃一看,公爹也回来了,金寿金叶也有救了,心里一下子宽松下来,就晕倒在了炕底下。潘满仓赶紧和潘金寿把樱桃抱上炕,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凉水,又是喂泡好的馍馍,折腾了好半天,才把樱桃救了过来。 清醒过来的樱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哭泣着。潘满仓觉得家里有事,就问:“你娘哩,咋不见你娘人哩?”樱桃不知该咋样回答公爹的问话,只是啼哭。吃了些东西,缓过劲儿的金寿哭着对潘满仓说:“我娘死了,是饿死的。” “你娘,饿,死咧?” 樱桃哭着说:“我娘,饿死了。”然后双手捂着脸颊,失声痛哭起来。 潘满仓头脑“嗡”地一响,一阵目眩,如同平静的水里扔进了一块巨石,向空中激起了个水柱,随之,眼睛也像是失去了功能,突然就啥也看不见了,身体也像倒塌的土墙一样,塌在了屋里。樱桃和潘金寿一看,他爹吓死了,也顾不上哭泣了,急忙扑到潘满仓的跟前,“爹--,爹--”地喊叫起来,樱桃不停地摇着潘满仓的两个膀子,潘金寿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潘满仓的脸上,又是拍打,又是掐人中。折腾了一会儿,潘满仓才慢慢地睁开了双眼。他见自己坐在地上,跟前围着儿媳和三儿,问他们说:“你们这是干啥,我又没咋。”说完,两手支撑着站起来,坐在了炕边上。他突然想起了刚才,两个娃说他们的娘饿死了。他这才感到心里剧痛起来,一阵紧似一阵,他强忍着巨痛,对樱桃和金寿说:“你们两个睡吧,我回上房去咧。”樱桃担心地说:“爹,你没事吧。”潘满仓摆摆手,说:“没事,你们三个睡觉吧。”说完了,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到了他和杏花睡觉的房屋里,连房门也没关。樱桃担怕他们的爹会出事,就拉着潘金寿和金叶来到上房,坐在潘满仓的炕前,给他说了他走后,村里的大概情况,当然也说了村里的秀珍跳了河,候太太跳了崖,饿死了牛铃、魏二、潘有贵、赵跛子等十几个人的名字。 听了儿女的述说,潘满仓虽然心里有准备,还是感到很吃惊。开会前从家里走的时候,村里已经都开始闹饥荒了。没想到,就这么三个多月时间,就饿死了这么多人。他走的时候,他们还是活蹦乱跳地人哩,回来的时候,他们就成了地下的饿死鬼!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这到底是为啥!为啥呀? 潘满仓叫几个儿女到厦房去睡,他坐在炕边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没有想到这么一出去,就再也见不到娃他娘了。突然,家里唯一的木箱盖“喀嗒”响了一声,像是有人把打开的箱子给关上了。声音其实不大,可把潘满仓吓了一大跳,他惊恐地回头看,箱子静静的,一动不动。他端上煤油灯,慢慢地走过去,打开箱盖,见里面是他平常穿的几件衣裳,折叠得方方正正,衣裳的上面放了个彩色的鸡心形荷包。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把荷包端在手里,回身坐在了炕边上,在油灯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过去还没认真看过的荷包来,看着看着,和杏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电影一样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黑瘦的脸颊上,流淌着两条弯弯曲曲的明亮的小河。 他一直坐在炕边上,直到窗户发白,屋里透亮。 这一晚上,他想了很多,想起了东北的爹娘,想起了他爹潘有才,他娘潘吴氏,孙老汉,候太太,还有汉王村的过去和现在,也回想起这次的劳模会。在北京开了几天会,又是听报告,又是谈经验,等着毛主席和中央领导接见,他一直处在激动和兴奋之中。在北京开完了会,开始在全国参观。他们先到了河北省徐水县大寺各庄公社,他们把共产主义搞得轰轰烈烈,农民的吃穿住用全都由人民公社包着,每月还给大家发几块零用钱,公社里实行的军事化管理,一切都是直线加方块,庄稼地都是方方正正一块一块的,家里的东西也是千篇一律的方块放置,连洗脸的白毛巾也干干净净,折叠得方方正正。参观的人们激动地到处转着,看着,赞叹着,好多人都说,如果中国所有的村庄都能建成这样子,那叫不叫共产主义都一样,反正都是好日子,叫啥都是一样的。他们到了村里的小学,学生们都穿着新灿灿的白衬衫和蓝裤子,潘满仓激动地问:“你们中午吃的啥饭食?”学生们整整齐齐地回答:“吃的油馍,喝的鸡蛋汤”,话没说完,他看到几个学生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使劲地咽着口水。这个细小的动作看得潘满仓的心里直犯嘀咕,他趁着人们四处转着看的机会,跑到了他们食堂,查看了炸油膜的锅灶,锅灶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油的痕迹,他又寻找用过的鸡蛋壳儿,垃圾堆里没有一个破蛋壳。他对另一个参观的人说了自己的疑问,那个人厉色地批评他说:“少胡说八道,这里是毛主席看过的,还能有假?”吓得他立即闭了嘴。在山东历城县北园乡,到处挂着大红的标语,插着飘扬的红旗,欢迎他们的人们手里拿着小红旗,嘴里呼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号子,走在后面的潘满仓,突然听到欢迎的人群里说:“欢迎个屁,全都是鬼哄鬼的把戏。”他听了一惊,再仔细看,敲鼓的几个人,头上滚着汗珠,黑瘦的胸脯上肋骨暴得老高,肚子忽闪忽闪地缩胀着。他不明白,一个农村汉子,敲打这么几下鼓,就能累成这样子?县委书记介绍说:他们公社的小麦亩产上万斤,日产钢锭三万吨。他们不但物质生活非常富有,精神文化生活也非常发达。说着说着,把一个农民汉子拉到跟前,说,这是我们公社的农民诗人,一天能写出三十多斤诗歌哩。听到的人们有的笑了起来,这位农民诗人突然诗兴大发,说,天上星星多又多,北园星星最亮豁;小麦卫星上了天,这头没了人,那头顶着天!参观的人群里有人笑着问,你也太夸张了吧,谁家的麦子顶着天,不怕吹掉了下巴骨?农民诗人生气地说,你懂个啥,我描写的小麦其实不到一尺高,关键是你没弄清我的位置,懂不懂,我是趴在麦地里写的作品,明白了吧?参观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潘满仓也看出来了,看到的都是他们早就摆弄好了的,弄虚作假,糊弄人哩。此后,每到一个参观的地方,潘满仓就躲开参观的人群,自个儿钻到村里去看,也看到了很多难以言说的真实情况。到了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公社,哪里的人们在陈永贵的领导下,“立下雄心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依靠集体的力量,把个贫穷的小山村,建设成了富裕的新农村,但听说他们的大跃进、大炼钢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都搞得不咋地,可潘满仓却发现,大寨的农民生活比其它地方好得多,人们都能吃饱饭。 两个多月的所见所闻,村里饿死人的残酷现实,叫潘满仓渐渐地理解了孙老汉和候鹏飞的话。 天刚亮,潘满仓就到了爹娘和 杏花的坟上,他又想起了旧社会的日子,又想到了解放后的生活。从坟园回来后,他又到村里转了一圈,那个人见了他的面,都是失声痛哭啊!潘满仓感到自责,他一遍遍地给大家道歉,村里成了这样子,他有逃不脱的责任啊!他安慰着大家,劝慰大家树立信心,战胜饥荒,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却不知道以后会是个啥样的日子。 后晌,潘满仓拿着剩下的两碗干馍,走进了候鹏飞的家。候鹏飞已经叫学校放了假,他害怕在学校里把哪个学生饿死了,他可负不起这责任。他没事做,也饿得浑身无力,就软弱无力地躺在躺椅上;桃花正在院子里砸着槐树枝儿,想砸碎了当饭吃哩。国栋媳妇李玉梅在旁边给桃花当下手。大儿子候国栋懒洋洋地抱着一动不动地儿子,像没气人儿一样。见潘满仓来了,桃花没精打采地问了一句:“哥,你回来咧。”李玉梅叫了他一声舅,给他让了坐,端来了一碗水。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让人感到有些害怕。还是桃花开了口。“你说说哥,不是当妹子的说你哩,你是个啥男人嘛,成天只想着上面咋说来,上面咋说来,你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上面干。有了饥荒,沟子一拧,跑到北京享福去了。硬把杏花在家里饿死咧。”潘满仓低着头,眼眶里涌动着泪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候鹏飞又取下了他的眼镜,用一小块布子擦着,一双无光的眼睛里充满的气愤、埋怨和哀怜。他知道村里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潘满仓的心里会有所震撼的,也会检讨自己的过去。是该叫他幡然醒悟的时候了。他刚张了张嘴,还没说啥哩,潘满仓突然张开大嘴“哇哇”地哭了起来,头上雪白的头发颤抖着,那压抑了很长时间的哭声,像低沉的闷雷,从很远的地方轰隆隆地滚动着。“我心里难受啊,一下子饿死了这么多人,我的心里疼啊。你们知道吗?” 潘满仓一哭,倒把候鹏飞一家给吓住了。在他们的记忆里,潘满仓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哭嚎过,谁也不知道该咋样安慰他。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潘满仓的情绪稳定了。他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你们在埋怨我,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是想带着大伙儿大干苦干,叫大伙儿都过上富裕的日子,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啊!唉,我呀,我倒能对得起谁嘛”潘满仓实在憋不住了,他无法顾及自己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他们的哥和舅舅,也忘记了自己是汉王村的领头人。他的脸扭曲着,脸色疲倦,皱纹纵横,张着大嘴,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一边哭诉说着心里的委屈。潘满仓的眼泪十分金贵,从来没有向谁屈服过。当年,他被凶猛的老虎啃了一口,险些丢了性命,他没有流过泪;后来,他叫贾乾坤一伙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没有流过泪;再后来,他在晋中打日本,左胳膊叫日本人的大洋刀砍掉了,他没有流泪;再后来,他娘潘吴氏和大闺女被国民党的兵打死在院子里,他没有流过泪。解放后,他为了过上好日子,和乡亲们大战牛奶山,手被砸伤了,也没流过泪。今天,这个刚强的汉子,看到这么多人活活地被饿死,他心里难过呀!早上在杏花的坟头上,他想哭,但忍住了;在村里看望乡亲们,他想哭,还是忍住了。可现在,经桃花这么一说,他就再也憋不住了,张着大嘴嚎啕大哭起来,就像是汹涌的黄河、长江被封堵了好些天,终于冲破了江堤,飞泻而去一样。男人的哭相看起来真是有些可怕,张着黑窟窿似的大嘴,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沟沟壑壑里流淌着眼泪和鼻涕,加上鼻子一抽一颤,再伴随着闷雷似的吼叫声,实在叫人不敢看,也不忍看。不管有多么可怕,毕竟是自己的哥哥,虽然不是亲生,但感情和亲哥一样。桃花一看,潘满仓哭得这么伤心,就示意玉梅和国栋回到屋里去。她又劝着说:“哥你甭伤心了,我不该说你,我是想起了饿死的杏花,心里憋屈。你甭怪我噢。”桃花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 “我不怪你桃花。我是怪我自己,我没本事领着大伙儿过好日子,没这金刚钻,我为啥要揽这瓷器活儿。不但害了我自己,害死了杏花,还连累了一村的乡亲们哪!死了那么多人,你说,这么深的罪孽,我到哪里去赎罪呀,我咋能赎得了这么大的罪呀!”刚刚歇住的潘满仓又放开了哭声。 见潘满仓哭成了这样子,候鹏飞也不好意思批评他了,就劝说道:“满仓哥,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常言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已经过去的事情再也无法挽回了。你也是好心啊,想把大家的日子过好哩,弄成现在这样子,这也不完全是你的责任,你也是按人家上面的要求干的。”潘满仓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了,他难过地说:“咋说我也脱不了干系啊。” 候鹏飞正色说道:“你说的对,你是脱不了干系。但这种局面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左右的。再说,如果说这种结果有罪的话,罪不在你,你不是主犯,因为你不是这件事情的决策者,你也不是这件事情的纵蛹者,你不过是被人家推动着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潘满仓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红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满脸虔诚地看着候鹏飞,在听他讲说着。他心里后悔极了,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听从候鹏飞的劝告,一意孤行,造成了如今的后果。候鹏飞说:“不过哥,咱一定得明白,咱是个农民。农民是个啥,农民就是以土地为基本的生产资料,从事农业生产,以种粮食和农产品为职业的人。不管到了啥朝代,也不管到了啥时候,农民如果离开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农民只能挨饿,直到饿死。”候鹏飞的几句话,像村里铛铛作响的大钟一样,敲在了潘满仓的耳边,他一字一句地听着,心里突然恍然大悟,明白自己为啥弄成了目前的现状,就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农民,是个在地里以种粮为生计的农民啊! 几个人又说起了家常话,不等潘满仓说啥,候鹏飞说:“外面的情况和咱们这里差不多吧,很多地方可能比咱这里还严重吧。”潘满仓惊讶地看着候鹏飞,他真不明白,面前的这个妹夫,也没有到外面去,咋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他是神仙,在这里都能把外面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说:“从我这次参观的北京、河北、山东、山西四川、安徽、广东、江西等地方看,全国和咱们这里差不多,搞大跃进虚报粮食产量,饿死了不少老百姓。有的地方比咱这地方严重多了,有的村里家家死人,有的全家都死绝了,真惨啊!”候鹏飞说:“过日子是个实实在在的事情,哪能胡吹冒聊哩,哄得了人,咋哄得了自己的良心啊!”两人没说一会儿,天色暗了下来,潘满仓起身告辞。候鹏飞和桃花把他送出了候家大院,望着潘满仓的背影,桃花眼睛潮潮的,说:“咱哥其实也很可怜,出了大力,流了血汗,落个这结局。”候鹏飞叹息一声,说:“唉,心是好心,可结果不一定能如人愿啊!” 潘满仓回来了,大家好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围绕着他,吵吵着要求赶紧割麦,先给大伙儿分点儿,救救命。潘满仓说:“如今的小麦刚灌了浆,割了损失就太大了,还是在坚持几天,等麦熟得差不多了再割。”有人问他,人快饿死了,还说啥损失不损失的,救命要紧。潘满仓和几个队干部商量,动用队里的黑豆饲料,每人一斤,再支撑几天,等着麦子成熟。 汉王村的男女老少,在家里喝了黑糊糊苦涩的黑豆糊糊,便晃荡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尻子里“噗嗵”、“噗嗵”放着响屁,来到最阳火的地边,看看天上的太阳,再看看地里的麦子,看看地里的麦子,再看看天上的太阳。有人嘟嘟囔囔地说:“咋弄着哩,往年熟得快的很,人都收不及,这今年是咋啦,一天又一天的,咋熟得这么慢的。”有的人,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镰刀,准备干部们一声令下,就下地割麦哩。 在大伙儿焦急地等着麦子成熟的时候,潘满仓召开党员大会,他对自己最近几年犯下的过错,进行了诚恳地反思和批评,要求辞去支部书 记职务,请大家选举候鹏飞担任。柳继孝一听就急了,说:“这咋能成哩,鹏飞还戴着右派的帽子哩,咋能当书记哩?” “我觉得,支部书记是乡亲们的头儿,只有看得远,想得全,干得准,才能带领大伙儿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在咱们汉王村,这样的人只有鹏飞最合适。再说,他的右派帽子是咋戴着,大伙儿谁不清楚,并不是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戴上的,是因为乡里、县里为了凑人数,硬给他戴上的,他根本就不够右派资格。”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其他的党员有的说潘满仓说的对,有的说柳继孝说的有道理,争执了好半天,最后决定叫公社决定。 庙街公社当然不同意潘满仓辞职,理由很简单,潘满仓是县、地、省和全国的劳动模范,是带领群众大干社会主义、迈步共产主义的典型,不当支书,咋带领群众哩。潘满仓找到了公社书记常贵阳,反复解释。常贵阳请示县委,县委说不但叫潘满仓要当好村支书,县委委员,省上已经准备叫潘满仓担任省委委员、副省长哩。 潘满仓敲响了戏楼前龙头松上的大钟,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戏台,跪在了台口边上。 听到了钟声的社员们,以为村里来了国家救济粮,都拄着拐杖、棍子,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栽了跟头,赶到戏台跟前一看,见潘满仓跪在戏台上,人们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弄不清村里出了啥事情。 见村里的人来的差不多了,潘满仓眼含热泪,先给台下的乡亲们,磕了三个头,然后高声说道:“这位乡亲父老们,今天请大伙儿来,不为别的,我要给大伙儿谢罪哩。”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汪汪,望着台下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心里悔恨交加,哭诉着说:“我是大伙儿的领头人,这个头我没领好,辜负了乡亲们的期望,没有带领大伙儿过上富裕的好日子,让大伙儿本来好端端的日子弄得吃没吃的,穿没穿的。活活饿死了十七个人哪,我是个有罪的人,我有罪呀,我罪孽深重啊,我对不起大伙儿,请大伙儿惩罚我吧。”一想到饿死的人,他心如刀绞,悲痛欲绝,话没说完,就昏倒在了戏台上。 台下一阵骚动,张老虎、候鹏飞和樱桃几个奔上戏台,掐人中,拍打脸颊,又喊叫,不见动静,赶紧背到了医疗站。救醒后,潘满仓两眼痴呆,一言不发,一个劲儿流眼泪。赤脚医生潘金生说,没啥大事儿,就是心力交瘁,承受不住现实的打击,修养几天就好咧。乡亲们听医生这么说,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把潘满仓送到了家里。 第二十三章 几天之后,潘满仓下了炕。他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头上的白发一下子全脱落了,成了光秃秃亮闪闪的光头子,脸上的皮肉松不拉塌的,皱纹多了,也深了,只有细密地小眼睛似乎比以前更有神了。走路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坚定急促,慢了很多,似乎有些迟疑不决的样子。几个儿女请来了队里的赤脚医生潘金生,想叫他想个办法,叫潘满仓头上的头发长出来。潘金生想来想去,说没啥好办法。他们又找了蓝山县、西安的中医、西医,都没有好办法。他们只好作罢了。 从此,潘满仓由白发独臂支书,变成了秃子独臂支书。传来传去,他的名声就更大了。 村里的乡亲们也都知道,这样的饥荒并不是潘满仓造成的,但他的赤诚之心还是深深地打动了乡亲们。他的威望更高了。 终于熬到了开镰收麦的时候,汉王村这边割了麦子,那边场上就打,接着就晒,磨,然后给每家都分了十几斤麦面。如果在过去,收麦抢种的时候,家家都要蒸蒸馍哩,但今年,谁也不敢大吃大喝了,最多就是吃个烩面,挺着半饥半饱的肚子,抢着夏收秋种哩。 饥荒毕竟过去了,人们又看到了好日子的希望。 刚刚忙完了夏收,交上了公粮,留足了籽种,剩下的都分给了社员。这个时候的男女老少,都把粮食看得比啥都金贵,晒粮食都专门有人看守着,不是怕鸡猫猪狗给糟践了,一个饥荒,人们除了生产队的耕牛没人敢吃,把能吃的大小动物全都吃干净了。 人们刚想喘口气哩,几个公安局的人就来到了村里。他们带着一个老汉,有五十多岁,长得高大魁梧,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四个兜兜的中山装,下身穿着灰色的裤子,脚上是黑圆口粗布鞋。他梳着农村很少见到的大背头,有些像毛主席的背头,两道黑粗黑粗的眉毛下,转动着两只大大的黑眼睛珠子,鼻头高挺,嘴唇厚实。他背上背着个被子卷儿,手里提着个黄提包。公安局的人把老汉领到了潘满仓的院子门口。老汉看着没有门板门框的门楼子,十分稀奇地看着潘满仓,潘满仓说:“噢,大炼钢铁的时候,没柴炼铁,就卸下给炼了铁咧。”他从老汉的肩上取下了被子卷儿,招呼他们先坐在院子里,叫樱桃给倒了几杯开水。公安局的干警说,这老汉是个反革命,县里专门安排到汉王村,叫潘支书好好改造改造他。原来,这老汉是北京的一个老干部,好像官儿还不小哩。因为替彭德怀说了话,就被打成了彭德怀集团的人,下放到汉王村劳动改造来了。公安局的干警说:“秦老汉是来接受改造的,你们安排他住在牛圈里,参加集体劳动,好好改造。”又转身对秦老汉说:“你要在这里改造一辈子了,再也不可能回到北京去指手划脚了。要老老实实劳动改造,不准乱说乱动。特别要好好向潘支书学习,他是全国的劳动模范,毛主席借鉴了好几回哩。”说完,就回去了。 根据公安局的要求,张老虎把秦老汉安排到了队里的饲养室,落实上头要求的“蹲牛棚”。他对潘满仓说:“满仓叔,你是老先进了,秦老汉的改造你给咱看着,得成?”潘满仓想想,就答应了。他知道,那饲养室里是不能住人的。如果叫秦老汉和牛住在一起,那对人是一种没有人性的折磨。做人可不能那样。他想到这,赶紧朝饲养室里跑,到了饲养室一看,秦老汉正站在中间的空地上,瞪大着两眼,看着两边的牛在反刍嚼草,牛嘴里的“咔呲咔呲”的声音听得人的心里渗得慌。他边看边骂着:“妈来个巴子的,老子把脑壳儿提在手里闹革命,革命闹成了,叫老子住在这人不住的鬼地方,啊!”这是成立高级社的时候,社里匆匆忙忙盖成的饲养室,三大间敞开的大屋子,进门正对的是冬天给牛铡草的地方,夏天出去放牛,这里就空下了,两边搭建了两排牛槽,两侧的后墙上各开了个大洞,以方便把里面的牛粪出到饲养室外边,把外面的干土倒进来,垫圈。队里的二十多头牛成天在这里吃着,拉着,又是屎又是尿的,腥臊臭味儿刺鼻,苍蝇、臭虫、蚊子满天飞舞。这样的环境,叫一个高级干部如何能住得下。潘满仓进门后,二话没说,抓起地上的被子卷儿,拉起秦老汉的手,说:“走,这里那是人住的地方。”秦老汉甩掉了潘满仓的手,气呼呼地说:“老子不走喽,你们不是叫我要老老实实蹲牛棚儿么,你要把老子拉到哪里去?”秦老汉拖着浓重的四川口音,把书记说成署记,但潘满仓还是听懂了,他劝秦老汉说:“老秦,别生气。年轻娃么,考虑问题不周全,你就别计较咧。”他把秦老汉拉到了隔壁的小房子,这里是饲养员值班的地方。他的大儿子潘金福就住在这里,这里虽然比旁边的饲养室好得多,但比家里还是差了很多。他把秦老汉的被子卷儿,放在了里面的土炕上。说:“这是我老大儿子住的,你就和他住在一起吧。”秦老汉不解地问:“你的大儿子,也是走资派?”潘满仓嘿嘿地笑了,说:“啥走资派,走资派得掌权,他哪里有权?他是饲养员,负责喂养旁边的那些牛哩。你和他住着,有啥不方便的,叫他照顾你。”秦老汉看了看,屋里很小,一个大炕就占去了一半,进门只有个小柜子,墙上挂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牛笼嘴。他正看着,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人,三十来岁的年纪,个头不高,看起来骨节很瘦,身上也没肉。他没想到屋里会有人,愣怔了一下,也没吭声。秦老汉觉得他有些木呐,脑子反应慢。潘满仓拉过潘金福说:“老秦,这就是我的大儿子,叫金福。”又对潘金福说:“这是你秦大伯,来咱们队里体验生活。从今往后,他有啥不方便的,你要好好地照顾他,知道不?”潘金福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秦老汉觉得不管他懂了没懂,反正有人照顾总要方便些。潘满仓看看,都安排好了,就对秦老汉说:“我先走咧,还要到队里做活哩。这两天你先歇着,如果要干活,我来叫你。”他刚转身要走,秦老汉叫住了他,问:“你怎么能走哩,我是吃派饭,还是固定在谁家里吃饭呀?”潘满仓听了,拍拍自己的脑袋,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不说我倒忘了。生产队得给你分口粮,你自己做饭吃。”他对潘金福说:“完了,你领着秦大伯到队里把他的口粮领回来。这两天,你先把他领到家里吃饭。”秦老汉瞪着大眼睛珠子,摊着双手,气呼呼地说:“老子朗格会做饭嘛?”潘满仓也摊着他的一只右手,说:“那咋办哩,你先在我家里吃两天,然后再慢慢学着做。”秦老汉唉声叹气,但也没办法,只好默认了。 看着潘满仓走了,秦老汉的嘴里骂着,“妈来个巴子的,顾秘书长,顾秘书长。”站在旁边的潘金福听他喊叫“谷糜子长谷糜子长”,也不知道他是啥意思,气呼呼地说:“喊叫啥哩,这里没得谷子,也没得糜子。连黑豆都叫他们分的吃光咧。”秦老汉看看,才猛然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北京了,这里是乡下的牛棚,就闭了口,不做声了。 第二天,潘满仓从队里找来了一些碎砖烂瓦,给秦老汉在进门的脚底下垒了个小灶,东家要个锅铲,西家要个案板,给秦老汉凑齐了生活用具。他发现秦老汉就不会做饭,有时候从家里给端来一碗,有时候叫樱桃过来帮着做饭。得空了,来跟他坐坐,说说队里的情况,说说村里的人。秦老汉的心里对潘满仓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他,他真不知道该咋过活哩。 时间不长,秦老汉觉得潘满仓一家都是诚实,勤劳的人,没事了,就到潘满仓的家里坐坐,谝闲传。潘满仓这才知道,秦老汉名叫秦汉雄,老家是四川乐山的。十几岁就跟着陈毅闹革命,从土地革命、第二次国内战争、长征、抗日、解放战争,到后来的抗美援朝,他都是拼着一条性命,冲锋陷阵。在朝鲜战场上,他是彭德怀的副参谋长。从朝鲜回来后,担任了北京市的副书记。庐山会议后,彭德怀被打成了反革命,他站出来,替彭德怀说了些公道话,就被打成了彭德怀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 ,剥夺了一切待遇,押送到蓝山县劳动改造来了。把他老婆发送到了北大荒,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四川,一个在新疆,他的女儿发配到了江西。一家人东拉西扯,互相联系不上。两个人谝着谝着,就说到了现在,秦汉雄也不回避啥,直通通地说道:“疯子,全都是疯子。”吓得潘满仓急忙拦他说:“小声些,小声些,小心叫旁人听到了,你要召祸哩。”秦汉雄把脖子一拧,摆着头说:“哼,怕啥子嘛,砍头不过碗儿大个疤儿嘛。革命几十年喽,我怕过哪个?”潘满仓说:“你是不怕,在北京,你是书记,当然不怕咧。可在这儿,你啥也不是,人家要整你,你也没办法。”秦汉雄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整啥子整,要整的反倒是他们,是那些吹牛屄的人。你说说,中央有个叫康生的家伙,狗屁不懂,跑到一个农学院去做报告,说,把红薯接在西瓜秧上,红薯长得像西瓜一样大,把辣椒嫁接到树上,长得四层楼那么高,一棵辣椒树就能生产多少吨辣椒。还说啥子,我们就是要创造书本上没有的东西。这不扯他娘的稀屄嘛,当有人向他汇报说,一些老教授不相信一亩地能收几万斤粮食时,他竟破口大骂,把教授们训斥了一通,打成右派,弄到北大荒去了。 河南舞阳县大跃进修的水库崩塌,淹没了好几个县,死了十几万人,可他们给中央报了几百个人,你说说,这样子下去,可怎么得了啊?”潘满仓当然不知道这些高层的事情,就问:“那毛主席咋不管哩?赶紧拾掇那些胡成的人嘛。”秦汉雄气呼呼地说:“老毛,哼,他发烧喽!”潘满仓一听,急忙问:“咋咧,毛主席还感冒哩?”秦汉雄也不管他,径直说道:“烧得不轻哩。他叫那些鬼儿子给骗得晕晕糊糊的。老毛跑到河北徐水县,人家把几个公社的小麦堆在一起,明明亩产才四百多斤,明明社员们肚子还填不饱,饿得咕咕叫,可是省里、县里的鬼儿子却告诉老毛,小麦亩产达到了九万多斤,粮食已经吃不完喽,他竟然相信了,高兴的说,你们粮食吃不完,怎么办呀!粮食多了,以后就少种一些地,一天做半天的活儿,另外半天搞文化,学科学,闹文化娱乐,办大学、中学,你们看好吗?老毛都信了,哪个敢不信?” 潘满仓又问:“照你这么说,中央那么多领导,难道就没个明白事理的人咧?” 秦汉雄听了,盯着潘满仓的脸看了好半天,说:“明白事理的人,当然有的是喽。鬼儿子心里清白得很,只是一些人怕给自己惹麻烦,怕丢了自己的乌纱帽,嘴里不说话。当然喽,也有说话的,主持北京工作的中央委员刘仁同志,见到报上的“卫星”之后,跑到郊区农村,指着长势不错的一块地问老农,说你这块麦子长得这么好,一亩地能打五千斤吧?老农来气了,说,放你龟儿子的屁,只有傻蛋才会相信哩,老刘又问,那你说,究竟能打多少嘛?老汉回答说,三百五十斤顶了天喽!刘书记把这些说给中央,给打到喽。武汉大学校长李达同志,和老毛的资格一样喽,党的一大就是中央的领导人,为这事儿和老毛吵了一架,被打到喽。国防部长彭老总,到南方几个省去,发现亩产最高才八百斤,回来给老毛说,老毛不信,就闹腾得很不愉快,庐山会上,硬说他是反党派,就把他也打到了。那个还敢说话嘛?” 潘满仓小心翼翼地问:“听说,彭德怀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主席哩,得是真的?” “真他妈的个屄儿,全是胡说八道。”秦汉雄一下子站了起来,两眼瞪着潘满仓,挥舞着两条胳膊,好像要打潘满仓的样子,看看,又冷静了,左手插在腰上,把右手端在潘满仓面前,上下颠簸着,说:“你信吗,啊?你个鬼儿子,你也不想想,老彭他为啥子要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嘛,啊?难道他不是在共产党?难道社会主义不是他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在他的心里,共产党就像他的爹娘,就是爹娘有错,有说的,有打死爹娘的人吗?啊?”他激动地用指头,点着潘满仓的脑袋说:“你呀你呀,脑壳太简单喽,人家说个啥子,你就信个啥子,也不用自己的脑壳想一想。唉,在我们中国,你这样的人太多喽!” 正在潘满仓感到尴尬的时候,潘金禄急匆匆从门外进来了,把正在说话的潘满仓吓了一跳。秦汉雄倒是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坐在了刚才的凳子上。刚坐下去,又突然站了起来,两眼紧紧地盯着进了门的潘金禄。潘满仓赶紧站了起来,准备给秦汉雄介绍儿子。潘金禄进了门,发现家里有客人,就叫了一声爹,说家里来客人了。完全是无意识地朝秦汉雄看了看,突然发现面前的人面熟,就仔细地观察起来:头比旁人的大,留着小平头,倒显得人十分精神,浓浓的粗眉下一对大大的虎豹圆眼,高挺的大鼻子,显得十分有力量,厚厚地嘴唇给人一种诚实的感觉。与此同时,秦汉雄也觉得面前的这个人有些面熟,除了和一旁的潘满仓长得有些像外,高个头,瘦肩膀,瘦脸蛋,显得眼睛更大,只是脸上充满了疲惫。从刚才进门的情势看,像是个风风火火干事的人。 两个人都互相观察了一会儿,脑子里都飞速的旋转着,搜寻着记忆里的名字,可想了半天,两个人都没想起来,都用手指着对方,不约而同地说:“你,是--。”就是叫不出来。潘满仓很是奇怪的看了两个人一阵,给两个人介绍了对方。潘金禄试探着问:“您是不是在志愿军参谋部里。”不等他说完,秦汉雄就打断了他的话,说:“对头对头,你好像也参加过志愿军嘛?” “是啊是啊。”潘金禄突然一拍脑袋,说:“对咧,您是志愿军参谋部的秦副参谋长吧?” “对对对,你是--。”秦汉雄还是想不起来面前的潘金禄在志愿军是干啥的,肯定是个干部。 潘金禄兴奋地上前,拉住秦汉雄的手,激动地说:“唉呀呀,真没想到,会在我家里见到老首长。”他使劲地握着秦汉雄的手,不停地摇着。秦汉雄还是没想起来,疑惑地问:“你是啷个团的,哪个?”潘金禄紧跟着说:“首长不记得我啦,我叫潘金禄,是四十军一二零师三六八团的团长,第一批入朝的,我们军长是温玉成,政治委员是袁升平。”看到秦汉雄回忆的样子,潘金禄就停住了,等待着老领导问话。“三六八团的啷个团长,不是在第五次战役中牺牲了么?你这是--” “噢,我在战斗中受了重伤,经过抢救,又活过来了。五五年七月回国后,休养了一段时间,就转到地方工作了。” 高兴地秦汉雄伸出自己的大手,在潘金禄的肩膀上砸了一拳,说:“你个鬼儿子,命还真是大哟!五三年春天的反登陆作战参加了没有哇?” “参加了参加了。”秦汉雄的一拳头,疼得潘金禄呲牙咧嘴地朝后退了一步,秦汉雄立即朝前跨了两步,拉过了潘金禄,一把就抱在了怀里,突然“呜呜哇哇”地哭出了声。“活着好啊,活着好。只要活着就能为党为人民干工作,做贡献。”秦汉雄的激动,引发得潘金禄的眼里也滚动着泪水。他们两个热热闹闹地演绎着战友重逢的喜悦,把潘满仓给凉到了一旁,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看着儿子和秦汉雄,为他们的相逢高兴地抹着眼泪。 当晚,潘金禄就让潘金福回家去了,他和秦汉雄睡在队里饲养室小屋的土炕上,高高兴兴地唠扯了一个晚上。他们从朝鲜战场说到了国内建设,说到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和三面红旗,更多的是讨论了共产主义的建设问题和刚刚过去的大饥荒。从秦汉雄的嘴里,潘金禄才知道了中央一些重大问题的发生经过,才对自己以前强行推进的共产主义建设问题产生了怀疑,才深深地担忧着彭德怀。 到了第二天早上,潘金禄才想起了他这次回家的主因,他娘杏花都饿死一个多月了,他这次是回来祭奠他娘杏花的。就赶紧告别了秦汉雄,买了些火纸,到杏花的坟头上,烧了纸,磕了头,也抹了几把眼泪 。 从家里临走的时候,他还没忘了对他爹说,叫对他的老首长要多照顾些。他又跑到队里,找到了张老虎等几个队干部,叮嘱他们说,秦参谋长是长征过来的老干部,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对革命有大贡献,一定要把他的生活体验照顾好。他对队里的干部使用了体验生活这个概念,而没有使用关牛棚,劳动改造这样的说法,就是想叫队里的干部们明白,不能对秦汉雄过分了,更不能刁难他。 张老虎和柳继孝几个干部的头点得就像鸡啄米,一个劲儿地说:“放心放心,我们一定按潘书记说的办。” 等潘金禄回到县委的时候,县委办的王主任正在等他哩。王主任一边给他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边汇报说:“省委组织部来了两个人,说是要和你亲自谈谈哩。会不会是大家都说的,你当副专员的事,他们来给你谈话来咧。”潘金禄一边脱着外套,一边问王主任:“他们人来?”王主任说:“我已经安排在县委招待所了。今儿个上午刚好没多少事,您是不是先过去看看他们。”正说话儿,门外走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戴着一副近视镜,一个胳膊底下夹了个公文包。王主任一看,急忙说:“噢,李处长,你们咋来咧,潘书记刚刚回来。”戴着近视镜的李处长,满脸严肃地说:“我看到潘书记回来了才来的。”潘金禄和王主任赶快就招呼李处长两个坐下,又忙着倒水、泡茶、递烟。说:“李处长,对不起,我也没接到通知,不知道两位要来,就回家去了一趟。”手里拿着公文包的问潘金禄:“你娘的丧事处理完了。”潘金禄听省委的人说出他回去奔丧的事情,就惊奇地看着王主任,王主任没说话,但用眼睛告诉潘金禄是他说的,潘金禄的眼里闪着悲哀,说:“唉,老娘在大饥荒中饿死都一个多月咧,先是忙着全县的大饥荒,后来又忙着组织夏收秋种,一直都没顾上回去。这不,刚刚闲了点,就赶紧回去看了看。再不回去,乡亲们就该骂我不是人咧。”省委的两个同志都理解地点着头。李处长叫王主任去忙他的,他们要单独和潘书记谈话。王主任高兴地笑笑,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王主任一走,屋里的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了。潘金禄觉得这两个人不像是谈话的,也不像考察干部的,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心里就有些打鼓。脑子飞快地旋转起来:从大跃进、炼钢、建立人民公社到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蓝山县有好几次都上《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了,在地区的几个县里,也算是走在前头了,没啥事情呀?大饥荒饿死人的事情?全中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那个县里没死人?蓝山还没其他几个县死的人多哩!那他们两个为啥哩,咋这么严肃的,叫人看着阴森森的。他的心里突然一跳:唉呀,是不是开仓借粮的事情,叫人给告下了。潘金禄正在胡思乱想着哩,李处长叫他坐在了他们当面,说:“潘书记,我们两个今天来,是根据省委领导和咱们组织部刘部长的指示,有几个事情想找你核对一下子。”潘金禄听了,忐忑不安的心才稳定了,笑着说:“好好好,你们尽管说。”李处长从怀里掏出了个小本子,看着上面开始提问题,旁边拿公文包的,就赶紧拿出了信纸记录起来。“你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对吧?” 潘金禄轻松地笑着说:“对。” 李处长又问:“你还担任了三六八团的团长?” “是的。”潘金禄回答。 “听说你们打仗都是按彭德怀说的打?” “是的。” “你经常和彭德怀在一起吗?” “也不常在一起,就是开过几次会。”李处长一下子来了兴趣,紧接着问:“开会?开啥话,你们都在会上研究些啥?”一提起打仗,潘金禄一下子来了兴趣,也没多考虑,就说:“当然是打仗的会喽。就是研究仗咋打,先打啥,后打啥,都由谁来打,相互之间怎么协调等等。一般都是他布置任务,我们受领任务。” 李处长听了,突然又问:“你觉得彭德怀是个咋样的人?” 潘金禄略微想了想,说:“彭总是个身经百战的帅才,他很会打仗,也很能打仗。战场上只要有了他,再难打的仗,我们都会打赢的。” 李处长又问了其他几个问题,对潘金禄说:“你看看记录的对不对,有啥出入没有?”潘金禄看了看,说:“对着哩,没啥出入。”李处长站了起来,和潘金禄握手告别。潘金禄问:“这就完咧?”李处长扶扶眼睛,说:“完咧,你难道还有啥说的。”潘金禄想问问他提副专员的事情,犹豫了一下,就没问,一边挽留着,一边朝外送客人。 送走了省委组织部的两个人,回到屋里,潘金禄想起了刚才谈话的内容,他的脑子突然一闪,突然觉得事情不妙。他两腿一软,坐在了凳子上。 第二十四章 教室里一片寂静。汉王村学校正在组织期末考试。 这时的潘金寿,是汉王村学校初中二年纪的学生。 他看着桌面上的试卷,才答了不到一半的题,就不会了。两眼看着试卷: he told us a most touching story。 一片迷茫,不知所云。 他又看看题目的要求,“把下面的英语句子翻译成汉语。”嘴里轻轻地嘟囔着。“他,他,他干啥呢。”看着后面的几个英语单词,一点儿也不知道说的啥意思。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偷偷地瞅瞅监考老师,发现并没在意他,就从抽屉斗里翻出了英语书,想找到答案抄上去算了。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答案,索性不答了。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钢笔,等待着考试结束的铃声。对学习上的事情,他越来越不重视了,虽然潘满仓经常在查问他的学习情况,可他倒觉得学习越来越没意思了。啥之乎者也,名词、代词、语气词。能代我考试,答卷子吗?把古文译成现代文,既然古文都没用了,还把它译出来又有啥用处哩。直接用现代文不就成了吗,真是闲得蛋疼哩,还不如把狗拉到河里数毛去,还不如把土坯拉到河里洗泥哩。 “当当当。”潘金寿正在胡思乱想哩,候鹏飞走到了他的桌子跟前,用手指敲打着他的桌面,示意他不要发愣了,赶紧答题。潘金寿一惊,见是姑夫,就嘻嘻地笑着,又装模作样地拿起了笔。他知道,他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干个坏事,立即就能传到他爹的耳朵里。等待他的就是一顿严厉的训斥。 校长候鹏飞看到侄子趴下答题了,就从他身边走到前头去了。 看着姑夫的背影,潘金寿突发奇想,拿过试卷,写下了这样几句话: 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当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 写完了,他看了看,想象着老师看到他这个答案时的反应,心里偷偷地乐了一下。到了交卷的时候,潘金寿若无其事地走到讲台前,像其他同学一样,把自己的卷子放在了其他卷子的上面。 潘金寿的英语答案让判卷子老师大吃一惊,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个小事情,就把这事说给了校长候鹏飞。候鹏飞听了十分生气,找到了潘金寿的班主任李明强,对他管理学生不严进行了批评。还当着他的面,叫来了潘金寿,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李明强觉得很没面子,碍于校长,只好作罢。 随后,候鹏飞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潘满仓。潘满仓听了,气得肺都要炸了,回到家里,捞起一根木棍,就把潘金寿打了一顿,潘金寿的腿跛了好几天。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潘金寿虽然对候鹏飞心里有气,但毕竟是一校之长,还是他唯一的姑夫,想想,也就算了。可在这时候,一天放学后,李明强把潘金寿叫到了办公室,关好门,拿出了一张《人民日报》,说:“金寿,你看看这,跟你考英语的答案差不多,可人家的学生已经成了大英雄咧。你拿回去好好看看吧。”潘金寿先是吃惊,看看班主任,不像是收拾他的意思,就犹犹豫豫地接过了报纸,当着李明强的面也没敢看,问:“李老师,我拿回去看成不成,看完咧,明天我就还给你。” “成成成,你拿回去看吧,好好看,认真看,仔细看。看完咧好好想一想。报纸就不用还咧,送给你咧。”潘金寿一听,就把报纸装在了书包里。 出了学校,穿过了村子,潘金寿没敢把报纸拿回家,就跑到了屋后的山坡上,从书包里掏出了那张《人民日报》,只见头版一个大大的标题: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他从头看到尾,才知道,辽宁锦州市一个公社的生产队长,叫张铁生,在参加高考时,多数题目都不会答,就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封信,抄在了试卷的背面,说自己成天为了人民在忘我的劳动,像黄牛一样,虽然考大学是他从小的愿望,但绝不为个人前途而成为大学迷,书呆子。报纸的编者按说张铁生是“反潮流的勇士”,“英雄。” 看完了报纸,潘金寿生气地把报纸扔到了地上,骂道:“日他妈的,人家不会考试,写个啥就成了英雄,咱不会考试,写了几句话,还叫人给训了一顿,打了一顿。”站起来刚要走,又突然想到了班主任让他好好看,认真看,看了好好想一想的话,就又从地上拣起报纸,坐下来,又看了一遍。慢慢地高兴起来了,他的心里一动:咱这事和他那事差不多呀,他都能当了英雄,咱咋不能哩。想到这里,他激动地站了起来,高喊了一声:“我也要当英雄--。”喊叫完了,他兴奋地朝家里跑,到了半道上,却突然感觉不能回家。回家不但成不了英雄,还得受爹的一顿暴打。那么,这事情,谁能帮忙哩。他忽然就想到了他的班主任李明强。他一定是对这事已经有了主意了,不然为啥叫咱看这报纸哩?还叫咱要好好看,认真看,还要好好想一想哩?就是的,他肯定能帮忙。想到这里,潘金寿的心里只有这个事儿了,撒开脚丫子朝学校里跑,还没有到学校哩,就看到学校门外的路上有个人在散步,近前一看,正是他要找的班主任。他高喊一声:“李老师。”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到了李明强的跟前,说:“李老师,我把报纸看完咧。” 李明强高兴地拍着潘金寿的肩膀说:“看完了,有啥想法没有。” 潘金寿看看李明强,见他的眼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就壮着胆子说:“张铁生能当英雄,我也想当英雄。” “你也想当英雄了?”李明强按住心头的兴奋,问:“好样的,那你准备咋当英雄?” “我也不知道。”潘金寿的心里就是想当个学生们崇拜的英雄,至于怎么当英雄,他还真不知道哩。李明强启发他说:“人家张铁生当英雄,是因为人家在考试卷子上写的那封信,叫中央的一个领导看到了,领导看了,一高兴,就把他定为英雄咧。可你就写了那么几句话,咋能当英雄呀。” “那我也写上一封信,叫那个中央领导看。” 看到潘金寿着急的样子,李明强继续引导他说:“人家已经写了信,你再写信就没啥意思咧。你还是想想别的吧,比如,日记呀啥的。”不等李明强的话说完,潘金寿就急忙说:“写日记我会,只是一直也没有写呀,这可怎么办哩呀!”急得他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后悔自己没有先见之明,早早写上些日记,到现在不就用上了么。李明强开导他说:“所谓日记,就是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写下来嘛。你前头没写,但你前头也看到了一些事情,肯定在心里也有了很多想法,比如,你考试的那天到现在,经过这些事情,心里都有些啥想法,现在把它补写到日记上,不就是了么。”潘金寿听了,激动的拍了自己脑袋一巴掌,骂自己说:“唉呀你看我这个猪脑子呀,我咋就想不到哩。”他忘情地拉住李明强的手,说:“还是老师厉害,高明的很。”李明强看着潘金寿的眼睛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啊。将来的世事是你们的。”说着,从裤子兜里掏出了几张报纸,递给潘金寿,说:“这是最近的报纸,你拿上看看,或许对你写日记有帮助。不过有一点,你得记住了,我给你帮忙的这些事情,你到了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能说出去。” “那是为啥呀?” 李明强说:“这一来,我是你的班主任,帮助你是应该的;二来,过不了几天,你肯定是英雄无疑。如果旁人知道我帮了你,这不有损英雄你的形象哩吗。” 潘金寿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深深地被李明强的无私精神打动了。 “不过,我希望你在心里不要忘咧,将来有机会不要忘了老师。” “那还用说吗,我潘金寿就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当然不会忘了老师您的大 恩大德。” 李明强看看目的差不多达到了,就拍拍潘金寿的肩膀说:“好啦,再别耽搁时间咧,你赶紧回去补你的日记去,争取今天一晚上就写完。” 潘金寿表决心似地,说:“您放心,我就是今天晚上不睡觉,也要把这些天的日记写完哩。”李明强又对潘金寿叮咛了一些注意事项,这才回学校去了。 潘金寿回到家里后,急急忙忙地扒拉了几口晚饭,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照着报纸上的事情,开始写自己的日记。一直写到第二天天快亮了,一点儿瞌睡也没得,不等天亮就背着书包到学校去了。他找到班主任,请他看了自己连夜赶写的日记。李明强从前到后给看了一遍,在几个不太合适的地方叫他改了一下,然后就帮潘金寿撕下了日记,邮递给了《人民日报》。 潘金寿在激动中等待着当英雄。李明强在揣揣不安中,盼望着潘金寿早日引起上面的关注。 这样的日子等了长长的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下午,刚上学的潘金寿,一进校门,就叫候鹏飞给叫到了办公室,他铁青着脸,拍打着桌面上的《人民日报》,愤怒地说:“你这个狗日的,胆子也太大了,太不知天高地厚咧,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得是的。你咋能干这事儿哩,唵--。你,你你--”气得候鹏飞竟然不知道说啥了。对他的这个侄儿,他是寄予了厚望的。他妻哥潘满仓一口气儿生下了三个儿子,老大潘金福生性木呐,反应迟钝,只会干些粗糙的农活,最喜欢干的就是放牛;老二潘金禄有出息,已经是蓝山县的县长了;唯有这个三小子,看起来还是很机灵的,他就想叫他好好地念些书,将来也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可这小子念书不用功,三天两头惹是非,不是把学校的这个拆了,就是领着一帮子同学,跑跑颠颠,根本不把学习当回事。他知道潘金寿是个捣蛋鬼,可没想到,他会捅出这么大的漏子。平常,潘金寿有了毛病,他还能骂几句,但今天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骂了。这可是通天的漏子啊!弄不好会坐牢,甚至会送命哩。他实在想不出骂潘金寿的话了,走到跟前,抓住了他的衣领,一下子摔到门外,怒吼了一声:“滚--。你被学校开除了。” 潘金寿被姑夫校长的一顿骂,从懵懂骂清醒了,他想到他写的日记,那就是个炸弹,终于爆炸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阵激动,但细想,又觉得有些后怕,咋没人说自己是英雄哩,反倒叫姑夫骂了一顿。他正想着,还没走出多远,听到后面有人叫:“金寿--。”回头看,是他的姑夫校长,脸上阴云密布,一双大眼睛瞪得像个红灯笼一样,嘴唇紧闭,看得出,他用着很大的劲儿咬着牙关。潘金寿一看,姑夫校长好像还在发怒哩,现在去了,可没啥好事情。他突然撒开了脚丫子,朝校门外头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候鹏飞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如离旋之箭,几个箭步就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潘金寿的领脖子,小鸡一样提在了手里。连拖带拉,就把潘金寿扯到了校门外。一直拽着拉到了潘满仓的家里。见已经安了大门的楼门敞开着,喊了几声:“哥,哥,哥。”又喊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应声。知道都上队里劳动去了,他把潘金寿摔倒院子里。狠狠地骂道:“你狗日的老老实实呆着,敢胡动弹,叫你爹打断你的狗腿。”他也知道大门的钥匙就门脑上放着,伸上去,摸到了钥匙,锁了楼门。转身赶紧去找潘满仓。 候鹏飞已经有些预感了,他从最近报纸和广播里看到和听到的,都是些学而不用论,考试交白卷有理的论调越来越盛。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为啥,他只知道,这样下去,国家将变得更加贫困,更加落后,但他不敢乱说。虽然说他是村里最早的地下党,老革命了。但面对这样铺天盖地的形势,他也不敢乱说啥。他越想越有些后怕,就加快了步伐。 潘满仓正和社员们在给苞谷锄草哩,听到候鹏飞叫他,就放下了手里的锄头,走到了地边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问:“哎我说鹏飞,这正是上课的时候,你咋跑这来啦,有事哩吗?” 候鹏飞看看四周,凑到潘满仓跟前,小声说:“哥,你金寿给你动下烂子了。” “咋咧?”潘满仓一听就紧张了,他知道金寿不是个省油的灯。 候鹏飞说:“他把自己的日记登到《人民日报》上咧。” 潘满仓紧锁的浓眉一下子展开了,他高兴地笑着说:“嗨,我还当啥事哩。这不是好事情嘛。” “还好事情哩,他在日记里说,现在的教育路线不对头,是五分加绵羊,培养不出革命事业接班人,要彻底砸烂这些旧体制,还说张铁生考白卷是革命的英雄。你说这这这--,《人民日报》可是毛主席和中央领导都要看的呀,你娃这一下把天捅了个大窟窿,给你把烂子动大咧。”说着,把怀里的《人民日报》掏出来,递给了潘满仓,潘满仓听了候鹏飞的话,预感到事情弄大了,如果是小事情,他姑夫是不会找他的。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报纸,只见上面一个大大的黑粗题目:一个中学生的日记。整整一个版面,他怀着侥幸心里,想着,该不是这狗日的吧,会不会是重名的学生。但他看看署名,陕西省蓝山县汉王学校初二学生潘金寿。他的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虽然说,解放后,他在领着乡亲们建设社会主义的过程中,也见过一些大领导,有省上的,也有中央的,也干过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可那是为了过上好日月,上面也有政策哩,可这狗日的闯下这祸,要是叫毛主席知道了,那还得了,一家人坐牢不说,弄不好,要枪毙哩。“这这这这,这可咋办呀?”他抖着手里的报纸问候鹏飞。 “这有啥办法,《人民日报》那一级领导都看哩,全国人民都看哩,谁会想到他会动这烂子嘛!” 潘满仓突然想起了潘金寿还在学校里,就急急忙忙地说:“他姑夫,赶紧走,先把这祸给咱从学校叫回来,问问他,到底是咋回事,这么小的碎,他咋会弄这事哩。” 听潘满仓这么一说,倒提醒了候鹏飞,他刚看到报纸时,魂都吓跑了,哪里还想这么多。他急忙转身朝潘满仓的家里跑。“快走,金寿还在你院子关着哩。”潘满仓也顾不上队里的活路了,紧跟在候鹏飞的后边朝家里跑。两个已经不年轻的中年人气喘吁吁跑到家门口,颤抖着手,拿出钥匙,打开院门,一看,院子里光光的,人的影子都没有了。院墙的跟前放着个大板凳,潘金寿已经通过大板凳,翻过院墙,跑了。 俩人的腿一软,不约而同地瘫坐在了院子里。 潘金寿失踪了。 候鹏飞发动学校的学生找了三天,没找到。 潘满仓请村里的乡亲们找了三天,也没找到。 第四天响午,候鹏飞正急得在校门口团团转。突然一阵汽车响,一辆小吉普停在了汉王学校门口,从车上下来了两个穿着干部服模样的人,他们说是省委的。候鹏飞以为是找金禄来了,就说:“金禄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哩,你们去队里找吧。” “不,我们是来找潘金寿同学的。是你们学校的吧?”来人很严肃地说。 候鹏飞弄不清来人的意图,小心翼翼地说:“是我们的学生,可是--,他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 来人一听有些紧张,忙问:“不上学了,那他干啥去咧?” “我们也不知道,家里也在找他哩。” 来人一听,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候鹏飞说:“走走走,赶紧给我们带路,到他家里找他走。” 候鹏飞领着省委的两个干部,找到潘满仓家里的时候,潘满仓正和潘金禄坐在院子里,长吁短叹,见候鹏飞领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朝院子走来,他知道该来的事情终于来了,就硬着头皮迎进了院子,端来凳子让坐下了。候鹏飞相互介绍了以后。一个干部问潘满仓:“你是潘金寿他爸,潘金寿人呢 ?” 潘满仓叹息了一声,说:“唉,我也不知道这狗日的干啥去咧,都找了三天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也正找着哩。” 另一个干部不相信地说:“咋能失踪呢,是不是你们把他给藏起来了?” 不等旁人回答,坐在一旁的潘金禄说:“你们得是因为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日记,才来找他的。按说,应该是教育上来人才对呀。”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说:“潘书记,你也当过领导,现在的形势都变成啥了,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人民日报》不但发表了潘金寿的日记,还配发了编者按,说潘金寿以反潮流的革命精神,提出了教育革命中的一个大问题,就是在教育战线上修正主义路线的流毒还远远没有肃清,资产阶级教育观念还是很顽固的。”另一个接着说:“潘金寿同学提出的问题,不仅仅是师道尊严的问题,在政治与业务的关系、上山下乡、工农兵上大学、五七道路、开门办学、考试制度、教师的思想改造等问题上,存在着十分尖锐的斗争。省上领导说,这正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种思想的斗争。为了推动这种斗争深入发展,省上要请潘金寿同学去西安,向各大、中、小学和报社、电台、电视台等单位进行引导性报告,以后还要继续--。” 不等省上干部模样的人说完,金禄就急忙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啥,请他作引导性报告?你们没弄错吧,叫他还不把教育给引到沟里去咧。”省上的干部立即站了起来,把自己的胳膊袖子朝上一挽,挥舞着胳膊说:“我说你还当过县委书记哩,嗯,你这领导是咋当的?你的阶级觉悟到哪嗒去咧,我看你这人的立场有问题。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啥形势了,批判三自一包都这么长时间了,难道对你的思想灵魂都没有触动嘛?”候鹏飞一看,省上的干部有些激动了,就站了起来,想劝劝他,但不等他开口说话,省上的这位干部就指着他说:“还有你,你是学校的校长,对学校批判三自一包要抓紧些,要抓典型,要以点带面,懂不懂啊,潘金寿同学就是很好的典型嘛。成天钻到书本里,把学生关在教室里,能培养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嘛,啊--。” 潘满仓见这个干部情绪激动,态度强硬,估计他可能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说得唾沫四溅,嘴巴也有些干了,就端起了地上的茶缸,双手递给他,十分虔诚地说:“你说得对,我们马上开会,传达您的指示,借助您的东风,掀起批判三自一包的高潮。”省上的干部听潘满仓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高兴了,他接过茶缸喝了两口,拉住潘满仓的右手说:“我看呐,还是咱们独臂支书阶级觉悟高啊!不愧是全国劳模,毛主席接见的人”另一个干部也站了了起来,着急地说:“其他的咱先不说啦,你们赶紧去找潘金寿去,我们还等着拉他哩。” 大家这才把心思集中到了潘金寿身上,但谁也不知道他在啥地方。这时候,潘金寿的班主任李明强火急火燎地跑进院子,见这么多人在说话,就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说:“哎呀家里来客人了?”候鹏飞以为学校里有啥事情哩,就朝前走了两步,问:“咋啦,学校有啥事啦?”李明强就没管候鹏飞的事儿,径直走到挽袖子的干部跟前说:“你们不是找潘金寿哩吗?” 挽胳膊的干部说:“对呀,难道你知道他在哪儿?” 李明强装着委屈的说:“我哪儿知道呀,潘金寿已经坐到你们的小车上啦。我听车师傅说你们在这里,我就跑来给你们报个信。” 挽胳膊干部对跟前的几个人把胳膊一挥,朗声说道:“走,咱们赶紧走,省上领导还急着哩。”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李明强也急急忙忙地跟上走了。省上的另一个干部和跟前的人一一握了手,嘴里说着“谢谢,谢谢。”也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 潘满仓几个都愣在了院子里。过了一会儿,才说:“这狗日的在哪瘩躲着哩。” 金禄不肖地说:“这还用说嘛,肯定是这个李老师给藏起来咧。唉--”候鹏飞听了,半响没说话,准备朝学校走。潘满仓留他说:“他姑夫,你不再坐坐了?”候鹏飞也叹一声,说:“唉,坐啥哩,你不是要开会去哩吗?” 潘满仓听了,一愣,说:“开会,开啥会?” “你不是要借助那个干部的东风,开会,传达他的指示,批判三自一包哩么?” 金禄嘿嘿地笑着说:“嗨,你还当真呀,我爹那是哄鸡上架哩。”说着,几个人都高兴地笑了。 第二十五章 世事有时候真会作弄人。 庙街公社书记常贵阳突然带着几个民兵,来到汉王村,召开群众大会。大伙儿以为他有啥好事情哩,都期待着他讲话,他拿起了话筒,清了清嗓子,高声喝道:“我们无产阶级的队伍里,竟然隐藏着国民党潜伏下来的反革命特务,而且隐藏了这么多年,最可怕的是,他已经篡夺了革命的领导权。现在,我们要把这个反革命抓起来。”坐在戏台上的潘满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张老虎一脸的茫然,柳继孝两眼平视着前方,脸上似笑非笑。他们看着坐在龙头松下的一百多个天天见面的乡亲们,乡亲们也都互相观看着,谁也不知道哪个是反革命。常贵阳对他带来的民兵们一挥手,喝道:“你们还愣在乌达干啥哩,还不赶紧把他给我抓起来。”他挥动着的手臂,突然指向了坐在他跟前的张老虎。两个民兵愣了一下神,但随即就扑过去,不由分说,把两眼瞪得圆溜溜的张老虎,捆绑了起来。张老虎拼命地挣扎着,叫喊着说:“你们为啥要抓我,我不是反革命。” 常贵阳狠狠地瞪着还在挣扎的张老虎,笑嘻嘻地说:“哼哼,我早就料到你会有这么一招,死都不会承认的。”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在空中抖动着,说:“看看,这是啥。”旁人谁也不知道那信里写的啥。他接着说:“村里的老人们,一定还记得他爹吧,他爹张尚文当年在西安闹革命的时候,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过,叛变过革命,后来,被国民党反动派给放出来咧。这是当年和张尚文关在一个监牢里的反革命分子,写的交代材料。” 会场里顿时炸了锅,有的说:“张尚文不是叫国民党给打死的吗,咋又成了国民党咧?” “张尚文不是共产党的人嘛,是共产党的地下分子么,解放后还评了革命烈士哩。” 坐在台上的潘满仓气得牙齿咬得咯滋滋地响,说旁人谁是国民党,他都不相信哩,何况说张尚文是国民党,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信。他握着右拳,涨红着脸,“呼”地一下站了起来,高声喊道:“张尚文明明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这已经是历史证明了的,咋能说成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哩。”戏台下的秦汉雄也跟着站了起来,喊道:“放你妈鬼儿子的屁,哪里有国民党给共产党干事情的?就是有,也应该是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共产党员嘛,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嘛!”已经被捆绑在一旁的张老虎,看到潘满仓和秦汉雄出面替他伸冤,心里又不紧张了,急忙高声喊道:“我爹是共产党,这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会场上的群众也跟着喊起来,“对着哩,对着哩。他爹就是共产党。” 公社的常贵阳书记也觉得手中的证据不足,但事情已经弄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说变就变,他高声喊道:“乡亲们乡亲们,大家伙儿听着,我们现在就把张老虎带送到县上去,进行审查,如果他爹是共产党,那就算咧,如果是混进我们党内的国民党特务,那咱们也不能放过他。咱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对不对?”说着,挥手叫民兵押着张老虎赶紧走。张老虎一边大声叫喊着冤枉,一边狠命地挣扎着,潘满仓走到他跟前,说:“去吧,咱们共产党是讲理的,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咋也说不成黑的。”张老虎从潘满仓坚定的眼神里看到了希望,就由两个民兵押走了。常贵阳对会场上的群众们喊道:“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汉王村的队长由柳继孝同志担任,村里的大小事务由他负责掌管。”说完,走到一直都没有说话的柳继孝跟前,握着他的手说:“柳继孝同志,上有我们的支持,下面有群众拥护,你就放开手脚,大胆地干吧。”说完了,有些夸张地使劲握握柳继孝的手,急忙回去了。 会场里的群众也不管柳继孝的事了,吱哩哇啦地议论着,四散而去,剩下的潘满仓、秦汉雄和柳继孝互相望了望,啥话也没说,各自回了家。 汉王村的人们糊涂了,到底咋回事嘛?怎么好好的共产党的人,突然又变成了国民党特务,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过了几天,张老虎回来了,说是县上审查来审查去,也没有找到他爹张尚文叛变投敌的确切证据,就把他给放回来了。秦汉雄却坐不住了,要到公社找书记常贵阳说个道道。“有这么当领导的嘛,啊,随随便便的,不讲原则,没得个政策观念,想说谁是国民党就抓,想说谁是共产党就放,这还有没得是非喽?”潘满仓和潘金禄就劝他,不要动不动就原则啊政策的,基层干部懂得政策、原则的人不多,都是凭对共产党的满腔热爱工作的,有时候免不了会出错。秦汉雄就不行,说:“那也不能随便说谁是啥子就是啥子,人都成了变色龙,这个社会不就乱套了嘛。”潘金禄接过他的话说:“难道你不觉得现在的社会已经乱套咧?”秦汉雄听了,愣怔了半天,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说:“是啊是啊,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几个人一时觉得无话可说,就愣愣地干坐着。 社会的确乱了套,而且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可怕。 潘金寿从省上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是省里的小吉普车送到学校门口的。他穿着一身黄军装,戴着一顶黄军帽,胳膊上套了个红袖标,印着金黄色“红卫兵”,腰上还扎着一根皮带。看着送他的吉普屁股冒着黑烟开走了,他整整自己的衣裳,紧了紧腰上的皮带,把左肩右斜的挎包朝胯骨上挪挪。站在校门口,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地看着“汉王村学校”几个大字。 这时,下课的钟声敲响了。同学们一看,潘金寿回来了,都跑来看他,围在他的周围问这问那。他的老师李明强听说潘金寿回来了,也顾不得老师的颜面了,挤开拥挤的学生,到了潘金寿跟前,高兴地说:“潘金寿同学,您可回来咧。咋样,外面的世界精彩吧。”经过在省城历练了的潘金寿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的个头没有多大变化,但人长得似乎比以前精干了,说话的口音也变了,胆子比以前更大了。他高兴地拉着李明强的手,说:“哎呀李老师,真没想到,我们这小山沟里,有您这样站在汉王村,放眼全世界的老师啊,要不是你--。”李明强赶紧堵住了潘金寿的嘴,两眼扫视着四周,说:“快给我们大家说说,外面的学校咋个像?”其实,自从潘金寿走了之后,李明强一直在暗中打听着行踪,特别是广播和报纸上的动向,他暗暗地祈祷着,希望潘金寿能给他带来好运气。 “李老师,清华大学附中的学生们,成立了红卫兵,意思是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我已经想好啦,咱们学校也要成立红卫兵,我要和同学们一起,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潘金寿说着,把手握成了个小拳头,在自己的胸前一挥,好像他的胸中装着百万雄兵似的,毛主席有了难,他就要上去保卫一样。那神态,那眼神,充满了坚定,也充满着幼稚。 李明强激动地握住潘金寿的手,说:“太好咧潘金寿同学,只要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事情,老师我坚决地支持你,你就放开手脚,大胆地干吧。” 潘金寿主意已定,从他带回来的黄挎包里掏出了一个红袖标,对跟前的同学们说:“谁愿意跟我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就回去扯上五寸红布来,在上边写上红卫兵几个黄字,就算是咱们的红卫兵了,就再也不用上课念书咧。”整天在教室里闷坐的学生们,听说当上红卫兵就不用念书了,都高兴得跳了起来,纷纷要求加入红卫兵。 没用两天时间,汉王村学校绝大多数中学生和小学高年级学生,都成了红卫兵。候鹏飞一开始没注意,等他发现教室里乱作一团的时候,潘金寿正领着一帮子红卫兵写大字报哩。他虽然没有到外面去,但他从报纸和广播里也看到、听到了,一场叫做“文化大革命”的运动正在全国兴起。他曾暗暗地祈祷: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叫这样的运动之火烧到咱汉王村学 校。没想到,潘金寿已经把汉王村学校的“文化大革命”点燃了。他走上前去,用足了浑身的力气,大声喝道:“干啥哩,为啥不上课,闹哄哄的弄啥哩。都坐好了,好好上课。”有几个学生回头一看,是校长来了,赶紧像老鼠一样,溜到了自己的桌位上,拿起了手中的书。潘金寿一听到候鹏飞的吼声,也是吓了一跳,手中的毛笔也掉到了桌子上,但他的脑子一闪,就想到李明强老师说的话:“你现在是省里的英雄了。英雄就要有英雄的气概,对不对?要当好革命的小闯将,不管是啥事情,也不管遇到谁,都要有一股革命的闯劲,天不怕,地不怕,敢说旁人不敢说的话,敢干旁人不敢干的事情,只有这样,才称得上是革命的英雄小闯将啊!”是啊,我现在是革命的小闯将了,我怕谁呀,比你候校长大得多的校长,我也不是没见过。想到这里,他镇定地看着候鹏飞,说:“噢,候校长,我们正在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进行文化大革命哩。” “啥文化大革命,你知道啥是文化吗?”候鹏飞拿出了自己少有的威严,喝问。 潘金寿拧着脖子,扬起头,看着候鹏飞说:“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呀?”他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扬起眉头,兴奋地说道:“文化大革命,就是用革命的精神,反对一切封资修和走资派。我们正在写的大字报,就是文化大革命。”候鹏飞从眼镜片后面瞪视着潘金寿,厉声喝道:“别以为你出了一趟山,就啥都知道了。我告诉你,毛主席说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学好文化,为革命贡献自己的力量。”他有力地一挥自己的手臂,喝道:“都回到自己的桌位上去,谁再这样胡闹,谁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对毛主席,学校马上就开除他。”其他学生乖乖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去了,只有潘金寿还站在哪里,看看周围的同学,准备着自己的行动。候鹏飞知道,这个潘金寿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把他搁在教室里,只会影响带坏了其他学生。想到这,候鹏飞突然快步过去,用尽自己的力气,拽着潘金寿的衣裳领子,把他拖出了教室。示意站在门口的老师回教室里上课。潘金寿的手在候鹏飞的身上、脸上乱抓着,双脚在候鹏飞的身上乱踢着,候鹏飞的眼镜被打掉了,脸被抓烂了,上衣口袋里的钢笔也被抓着扔到了很远的院子中间。他顾不上这些,用最快的速度把潘金寿拖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呯”地一声关上了门,这才把潘金寿扔到了地上。用低沉但很威严地声音说道:“你再敢这样胡闹,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潘金寿从地上爬起来,用一双仇恨地眼睛瞪着候鹏飞,说:“你敢打我,我就把你告到毛主席哪儿去。” “用不着你告我,我先告你破坏教育秩序,破坏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 “大字报就是毛主席叫我们写的,你敢阻拦,你就是反对毛主席。” “毛主席咋说的,用不着你说。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个吧。”候鹏飞拿起了自己桌子上的《毛主席语录》,想摔在潘金寿的面前,但高举到空中,又轻轻地放在了潘金寿面前的桌面上。“你自己好好看吧,看毛主席是咋说的。”然后,他摸摸自己脸上的伤,返身出门,把潘金寿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到院子里找到了自己的眼镜,又找了个学生去叫潘满仓立即到学校来一趟。 潘满仓正在地里给苞谷苗儿上肥,听说金寿把校长候鹏飞打伤了,立即给秦汉雄交代了几句,就和二儿子潘金禄来到了学校。看着候鹏飞脸上的抓伤,撕烂的衣裳,潘满仓上前,二话没说,一掌就把潘金寿打翻在地上,脸上立马就肿出了个手掌印。“你个狗日的,叫你到学校念书来咧,你竟敢在学校胡闹,还敢打校长。你简直是没王法了你。”气得潘满仓真不知道该咋骂这个淘气的儿子,潘金寿从地上爬起来,倔犟地摸摸烧痛的脸,嘴里的牙齿咬得吱吱响,握着自己的拳头,两眼瞪着面前的潘满仓。潘金禄一看这阵势,说弟弟:“咋,你还想跟咱爹动手呀得是,你敢动咱爹一个手指头,我今天就替咱爹打死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潘金寿又把仇恨的眼睛转向了潘金禄,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嘴里喘着粗气,憋了半天,终竟没敢动手。 潘满仓和潘金禄给候鹏飞倒了歉。候鹏飞叫把潘金寿领回家去,最近几天先不要上学来了。 领着潘金寿朝家里走,到了半路上,潘金寿突然撒开了脚丫子,朝村子后面跑去。潘金禄眼疾脚快,几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拽着了衣领,抽掉了裤带,脱掉了鞋子,拧着右臂拉回了家。 潘满仓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就把潘金寿反手绑在了家里的柱子上。潘金寿哭闹了一阵,见没人理,也没了力气,就不吭声了。 没过两天,蓝山县文化革命工作组进驻到了汉王村学校。由于红卫兵小将潘金寿的造反行为,没有得到学校领导和老师的支持,所以工作组一进校立即宣布:学校压制了学生,压制了革命,犯了大错误。这使其他的红卫兵大受鼓舞,感觉这是党中央对他们的支持。因此,他们跑到了潘满仓家里,砸开了门锁,把捆绑在柱子上的潘金寿救了出去。回到学校,贴出了大字报《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其实,就是从报纸上抄下来的几句话:“革命就是造反”,“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就是造反”、“造反有理。”。 候鹏飞和几个老师,对大字报的观点,提出了不同看法并持反对态度。潘金寿立即叫上激怒的红卫兵小将,砸了候鹏飞和几个老师的办公室,召开大会宣布:候鹏飞是“反毛泽东思想”的“黑帮分子”。撤销候鹏飞汉王村学校校长职务,由具有造反精神的李明强老师担任校长。 在李明强的主持下,学校形势迅速恶化。红卫兵敢打、敢冲、敢革命、敢斗争的大无畏精神,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潘金寿在校内别出心裁地设立了“斗鬼台”和“斩妖台”。给候鹏飞戴上了高帽子,进行严酷地批判斗争和游街示众,有些红卫兵甚至开始对候鹏飞施以暴力,用拳打,用脚踢。鉴于这种过激行为的出现,进驻学校的文革工作组进行了制止。但没过两天,上面突然一道命令:对工作组要统统驱逐。潘金寿如获至宝,立即领着红卫兵,把在学校住了一个星期的工作组赶了出去。 县上的工作组走了,校长候鹏飞也干不成了。汉王村学校在李明强和潘金寿一唱一合下,学校变得像疯人院一样,他们领着学生们,穿着绿军装,打着小红旗,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跑到哪儿;今天斗争这个,明天造那个的反。搞得学校的老师们人心惶惶,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他们。 首当其冲的是候鹏飞,他们给候鹏飞戴上个纸糊的高帽子,上面用黑毛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黑帮分子”。用绳子绑着他的一双手,让几个同学拉着游街串乡,后面跟着学校里的一百多个大小学生,有的呜哩哇啦地喊着口号,有的“吱--吱--”打着口哨,比村里的人家过事还要热闹。这个时候的候鹏飞,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和风度,一言不发地任由学生们折腾,一声也不敢吭。这一天,他们突然想起了,村里还有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哩。就拉着候鹏飞来到了汉王村的地头。潘金寿指着地里的秦汉雄和潘金禄说:“谁去给咱把那两个走资派揪出来。”几个高年级的学生,立即跑到秦汉雄和潘金禄的跟前,不由分说,连拽带拉地把他们两个拉到了地头,叫他俩站在一块高石头上。“老实交代你们的罪行。” 柳继孝看到学生们要揪斗两个走资派,立即招呼干活的群众。“都把手里的活搁下,参加革命的批斗会去。”社员们互相看看,搁下了手里的锄头,围拢在了地头,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半躺在地上,抽烟的人拿出了烟袋锅子,抽起了烟,妇女们做起了针线活,樱桃气呼呼地瞪着潘金寿,骂道:“狼不吃的东西,又成精呀!”坐在一边纳开了鞋底。徐翠莲见学生们要斗自己的男人 ,赶紧拉着不懂事的立强和立美,走到了不远处的土坑,怀里抱着两个娃,默默地流淌着眼泪,伸着脖子听着上面的动静。自从潘金禄被打成彭德怀反党集团分子后,送回汉王村劳动改造。几年来,一家人小心做人,从不敢高声说话。 潘金禄从怀里掏出了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打开了,摇头晃脑地高声念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对于人民的缺点是需要批评的,……但必须是真正站在人民立场上,用保护人民,教育人民的满腔热情来说话。如果把同志当作敌人来对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了。”然后,他合上《毛主席语录》,对面前的同学们说:“读了毛主席的这段语录,我深深感到,应该引起注意。在我们眼前,就有些同学写大字报,发表谈话,用了不正确的语言,把同志当作敌人来对待。把矛头指向了革命的同学、老师,这样的人虽然嘴里也大喊着,要誓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口号,但实际上是帮了敌人的忙,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这是十分危险的,应该引起严重的注意。” 气得李明强恨不得上去扇潘金禄几个耳光子,他刚把手举起来,潘金禄立即说道:“咋,你还想打毛主席语录哩,得是。给,你打,你打的试火一下。”站在旁边的潘金寿,对他的这个二哥,心里怯火得很,他生怕把潘金禄惹火了,反过来收拾他,就把他的胳膊一挥,说:“是这,先叫这个老走资派交代他自己的罪行。”其他的红卫兵也跟着喊叫说:“就是的,就是的。” 秦汉雄瞪着面前的李明强和潘金寿,理直气壮地说:“老子一直追随着毛主席干着革命的事儿,老子一直在读着马恩列斯毛的著作,难道说这些也有罪嘛?”。 看热闹的社员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潘金寿没想到秦汉雄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于是,一挥自己的拳头,高喊:“打倒秦汉雄!”后面跟着的学生也呼喊着口号:“打倒秦汉雄!” “秦汉雄必须老实交待!” “秦汉雄必须老实交待!” 李明强质问:“你为什么不声援我们造反?” 秦汉雄嘿嘿一笑,用手指着他说:“造反,你要造谁的反?啊,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老子是共产党员,是毛主席的兵,你敢造共产党的反,敢造毛主席反?” 李明强一看,面前的秦汉雄还嘴硬的很,激动地冲上去,挥手把秦汉雄的胳膊打了下去,急急地喊道:“我们就是要造共产党的反,造毛主席的反!” “啊--!”围在跟前的学生们听了,先是一愣,一百多双眼睛立即聚焦到了李明强的脸上。啥,你还敢造毛主席的反?李明强一下子懵了,他也不知道咋会说出这样的话,惊恐地蹬着眼睛,张着嘴巴,不知道该咋办了。队伍里立即就有人喊道:“李明强是反革命。”跟前的学生马上就高喊着:“李明强是反革命”、“打到李明强。” 围在地头看热闹的群众也高声喊道:“谁敢反对毛主席,就坚决把他打倒在地。” “打倒李明强。”跟前的几个红卫兵,不由分说,立即扑上去,把李明强的胳膊扭到了身后,推上去跟秦汉雄站在了一起。潘金寿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明强会说出这样的话,惊愕之后,他气愤地说:“你怎么能造毛主席的反,反对毛主席哩?” 李明强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有啊!” 队伍里的学生立即喊叫说:“啥没有,我们都听到了,他就是要反对毛主席。”接着有个红卫兵高喊:“李明强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走,把他拉到学校关起来。”几个人就扑上去,生拉硬扯,推推搡搡地拉着李明强走了。 柳继孝一看,这场不激烈的揪斗会还没斗起来,就叫李明强给冲击了,觉得浑身没劲,就对社员们喊了一声:“放工放工。”悻悻地走了。听到放工指令的社员们“轰”的一下,四散而去。 看到谁也不管他了,秦汉雄和潘金禄,偷偷地笑着,下了石头,坐在上面,看着一群半打学生蜂拥而去,十分难过,秦汉雄哀叹地说:“不该啊不该,他们应该是坐在教室里朗朗读书才对呀!” “是啊,这样下去,他们可怎么得了,我们的国家可怎么办呀!”潘金禄也是忧心忡忡,可也无可奈何。 刚刚当了几天校长的李明强,就被红卫兵们撤了职,打成了反革命。送到了县公安局,一说事情的经过,公安局二话没说,就把李明强关进了牢房。 事情发展到这里,并没有止步不前。狂热的潘金寿加上春风得意的柳继孝,使得汉王村的造反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先是柳继孝和潘金寿领着一帮子红卫兵,还有一些喜欢闹事凑热闹的人,跑到了候鹏飞的家里,要抄家,说是要“破四旧”,“立四新”,把候鹏飞家里的书籍、字画,还有收藏的一些古董之类,能烧的烧了,能砸的砸了。闹得整个院子乌烟瘴气,哭声、喊叫声、砸东西破碎的响声,使人联想起了过去国民党过队伍的情景。候鹏飞哭丧着吼叫:“你们,你们简直比当年的国民党还国民党。”过去的国民党部队到了家里,只是抢夺吃的用的钱粮之类,对候鹏飞珍爱的书籍、字画从来没人动过手。气得他抓住潘金寿的衣领子,“啪啪”就扇了两个耳光子,疼得潘金寿咧着嘴,刺着牙,嘴里叫着:“哎哟哟哎哟哟--。”瞪着牛一样的眼睛,也不叫姑夫了,嘴里骂道:“你,你你,你这个黑帮分子。”柳继孝在旁边看到了,就势火上泼油,他指着候鹏飞喊叫说:“唉--呀,唉呀呀,你个黑帮分子,不坦白交待,伏法认罪也就罢咧,还敢动手打我们的革命小将,红卫兵领袖,你,你简直是翻了天了。”他指挥着院子里的红卫兵,说:“打,打死这个黑帮分子,给咱们的革命小将报仇哇。”旁边的红卫兵一看,就围拢过来,举着拳头,雨点般的砸在候鹏飞的身上,候鹏飞一时难以招架,赶紧低下头,把身子缩成一团,叫这些往日的学生们,用吃奶的劲来暴打他们的校长。 这时,桃花领着潘满仓冲了进来,桃花一看,男人被打的缩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死活,哭喊着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候鹏飞。潘满仓几步上前,奔到正洋洋得意的潘金寿跟前,抡起他的右掌,“啪啪啪”就抡了几个耳光。“你个狗日的东西,咋就教不到人路上哩,不好好念书,整天跟着一帮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不干一点人事儿,你咋都不怕造孽哩。”柳继孝听潘满仓这么说话,不高兴地走到跟前,问:“我说满仓,你把话说清楚,谁跟谁哩,谁人不人,鬼不鬼的?”潘满仓连柳继孝看都不看,高声说:“谁做的啥事谁知道。”说完,拽着潘金寿的衣领,拉出了候家大院。 走到半路上,潘满仓松开了潘金寿的衣领,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几脚,骂道:“你个狗日的,你还是不是个人,啊,他是你姑夫哩,你咋能这么对他哩。”潘金寿梗着脖子,犟嘴说:“他再是我姑夫,也是个黑帮分子。现在是大革命的时候,我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了。他已经不是我姑夫了。”潘满仓听了,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猛不防又抓住潘金寿的胳膊,“啪啪”在潘金寿的嘴上就是两个耳光子,鲜血立即顺着潘金寿的嘴角就流了下来。潘满仓还不解恨,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嗯,旧社会要不是你姑夫帮衬着咱家,你妈你哥你姐,早就饿死了,哪能有你这狗日的东西。前几年闹饥荒,你姑和你姑夫自己舍不得吃,把橡子面拿给咱,不然,你早就是饿死鬼了。还能活到现在?”潘金寿并不为候鹏飞过去的恩情所动,他抹着嘴角的血迹,嘟嘟囔囔地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闹革命咋能讲情面哩?”潘满仓骂道:“你放你妈的屁。没有过去革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的奋斗,哪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哩?没有你姑夫过去对咱们的资助,哪有你娃今天 的命哩。嗯,人要有良心,要懂得知恩图报。昧着良心,做了坏事,迟早是要遭报应的。”潘金寿还是不听潘满仓说的一套。“我们革命小将,才不信你这些迷信东西哩。” “啥迷信东西,这是做人做事的基本道理。你们现在不好好念书,连做人都不会咧。”潘满仓刚想抓住潘金寿再教训一顿,没想到潘金寿早有防备,几步就穿出几丈远。潘满仓也知道追是追不上的,就大声说道:“狗东西,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往后,你再敢找你姑夫闹事,给他找麻达,我就要了你的狗命。”既然逃脱了潘满仓的手,潘金寿也不敢在他的跟前久留,撒开了脚丫子,朝学校跑了。 潘满仓的教训,并没有阻挡得了革命小将潘金寿的革命脚步,他学得精明了,一个是避开潘满仓和潘金禄进行活动,另一个是有关抓人、叫人等抛头露面的事情,他一般都叫别人去干,他和柳继孝躲在后面,出谋划策,担任指挥。 为了响应上级号召,掀起文化革命运动的新高潮。柳继孝给潘金寿出主意说,应该组织一个更大的批斗会,才能取得更大的革命成果。两人一拍即合,便分头找人,提前打招呼,叫他们提前准备,在批斗会上发言。 第二十六章 寿想来想去,把揭发走资派的事,定在了潘金福两口子身上,半夜时分,他回到家里,动员大哥潘金福和嫂子樱桃说:“我们准备这几天开秦汉雄、候鹏飞和潘金禄的批判会哩。大哥你一直和秦汉雄住在饲养室里,天天都在一起。嫂子也经常去给他做饭呀,干啥的,接触的也多,肯定也了解了不少他的事情。我希望大哥和大嫂能在批判会上,勇敢地站出来,揭发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从小,潘金寿就看不上他的这个大哥,觉得他木木囊囊的,啥都比旁人慢半拍,除了整天钻到牛圈里喂牛,别的啥也干不了。一天说不出三句话,三脚踢不出一个屁。他很少和金福在一块儿。金福知道弟弟金寿看不上他,但他心里明白,嘴里从来不说。自己该干啥就干啥,平日里也从不招惹他。金寿在学校里弄出了日记,上了报纸,到省城里作报告,他既不眼热,也不嫉恨。好像这些都不是他弟弟干的一样。如今,看到弟弟不好好念书,整天领着学生,跑进跑出的搞造反,虽然,他不知道这造反是好事还是坏事,可他看到潘满仓、秦汉雄和潘金禄几个对金寿十分反感,他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听了潘金寿的话,他慢慢腾腾地说:“揭发啥?”潘金寿以为潘金福同意在大会上揭发这些走资派了,就高兴地说:“揭发他们反党反毛主席的罪行呀?”没想到潘金福瞪着牛一样的眼睛,狠狠地说:“你一天放的书不好好念,整天领着一些学生,今个要斗这,明个要斗那。人家老秦小小就跟着毛主席闹革命,连命都豁上了。如今叫奸臣陷害了,你不帮人家,还要斗人家。我看你才反党反毛主席哩。滚,滚得远远的,给你当哥,我都觉得羞先人哩。”潘金福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的心里话,连个磕绊也没打。这也是他长这么大,一口气说得最多的话。说完了,他扭过头去,看都不看潘金寿。潘金寿也不生气,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是有心里准备的。他嘿嘿地笑着,对樱桃说:“大嫂,你不是经常给秦汉雄做饭呀干啥的,接触了好长时间了。你明天给咱--”他的话还没说完,樱桃就打断了,说:“看在咱爹的脸上,我把你叫一声兄弟。你呀,多做些积德行善的好事,少做那些缺德损人的事情。坏事做得多了,会遭报应哩。”潘金寿一看,大哥和大嫂都不愿意在批判会上揭发这些黑帮,气呼呼地指着说:“你们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也不睁眼看看,如今都啥时候了,一点都跟不上形势。真是猪脑子。”樱桃听了,气愤地骂道:“你才是猪脑子哩,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猪狗不如,妄披人皮。滚滚滚,快滚出去。”骂着骂着,连推带搡地把潘金寿推到了门外边,“呯”地一声,关上门。还不解气似的骂道:“没良心的东西,迟早要遭天打五雷轰。” 潘金福静静地躺在炕上,苦苦地寻觅着,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了问题:“斗争姑夫,斗争二弟,他们犯了啥罪?说他们是走资派,又是保皇派,他们保谁来?除了保中央,保毛主席,他们还能保谁?这又有啥罪呢?老秦不是跟着毛主席长征过吗,跟着毛主席打了几十年仗,怎么会反对毛主席呢?”又想,“难道在这场大革命运动中,我真的要落伍了?跟不上形势咧?”在思想极度混乱时,潘金福翻来覆去思来想去,总觉得秦汉雄、候鹏飞和潘金禄是好人不是坏人,是老百姓的贴心人。没做坏事,还揭发什么呀? 在大哥大嫂跟前的不快,并没有影响潘金寿的计划,他还是安排红卫兵,把秦汉雄、候鹏飞两口子、潘金禄两口子押到了村里的戏台上,让他们一溜儿站在旁边,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已经是早上八点钟了,大方的太阳失去了踪影,天上阴云滚滚,伴随着呼呼的阴风,不一会儿下起了小雨,好象有意在衬托着批斗会的气氛。村民们被柳继孝早早地叫到了戏台前,潘金寿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高声宣布:揭批走资派大会开始!柳继孝就领着台上台下的红卫兵们,立即高呼起口号,“打倒秦汉雄!”、“打倒候鹏飞!”、“打倒潘金禄”,四五个红卫兵押一个走资派,从旁边走到了戏台口。他们的头上戴着高帽子,写着“走资派”三个大字。真象解放初土改时斗地主似的,火药味十足。几个男人还好些,桃花和徐翠莲的脸色蜡黄蜡黄的,看上去很疲惫,很无奈,也很恐慌。 批斗会开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揭批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都是一些皮毛的东西。对这样的结果,柳继孝自然不满意,他举起拳头高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周围的红卫兵们和部分群众就跟着他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潘金寿走到台前,指着秦汉雄几个说:“你们再不交代,无产阶级革命小将就不客气咧。”他的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划过了阴暗的天空,“啪啪啪--”一个炸雷凌空爆响,吓得潘金寿和柳继孝的浑身一颤,潘金寿差点儿爬在戏台上。随后“哗啦啦”的大雨从天而降。戏台下的社员们立即四散而去。柳继孝跑到戏台口,高声喝道:“都不准走,谁走了,就是反对毛主席--”,刚跑了没几步的人们,迟疑了一下,慢腾腾地回来了。秦汉雄和潘金禄的头上虽然戴着个高帽子,但腰杆儿还是挺得直直的,眼睛望着远方的天空,站在戏台口上,任凭炸雷响,风雨狂,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这态度把潘金寿给激怒了,他瞪着这几个人,潘金禄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当前的运动和做法,但他用愤怒的眼光扫视着眼前红卫兵,他的目光和潘金寿的目光刚一对接,潘金寿就赶紧把头转到了另一边,他从小和潘金禄几乎没在一块生活过,对他的这个二哥很不了解,当他认识的时候了,潘金禄已经是蓝山县的县长了。他不知道县长是多大的官儿,可听村里人说,县长就是县太爷,想拾掇谁就能拾掇谁。他的心里一直怯火着他的这个二哥,别看他貌似平凡,看似平静,但心里的计谋多得很。在他面前,潘金寿的心思无法躲藏,他的行动无法展开,往往还没露头,就让二哥给掐灭了。但有些少年老成的潘金寿也懂得:“鸡蛋不能碰石头。”他事事、处处能躲开潘金禄的地方,他就想方设法地躲开。今天这个批斗会,他也是想尽量不招惹他的二哥。他走到了秦汉雄跟前,抓住他的领口,厉声问:“你说是不说?” 倔犟的秦汉雄,梗着脖子,高昂着头。“哼,我是毛主席的兵,没啥子说的,坚决拥护毛主席。”这都是潘金禄给他做的工作,不然他才不愿意说这违心的话哩。他正对潘金禄说,拥护以前的毛主席,不拥护现在的毛主席。 “你再不说的话,革命小将就要对你进行无产阶级专政咧。” 秦汉雄瞪着潘金寿,说:“无产阶级专政是对资产阶级的,不是对共产党的。你连个党员都不是,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权力。” 潘金寿终于被激怒了,抬头看着面前的老汉,不但身材魁梧,嘴也硬得很。“好啊,你个走资派,还是个老顽固哩。看我们革命小将们咋拾掇你。”他转身对跟前的红卫兵们高喊:“小将们,叫这个老顽固坐坐喷气式,尝尝无产阶级的厉害。”周围的红卫兵见他们的头头发了话,扑过来几个,抓住了秦汉雄的胳膊,使劲儿朝背后扭,一个在前头使劲地朝下按着秦汉雄的头。秦汉雄无声地抵抗着,想挺直自己的腰,抬起自己的头,可咋也奈何不了几个年轻娃的折腾,他头上的高帽子掉在了地上。在一旁的潘金禄,见红卫兵对老革命动了手,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声:“住手,谁敢对老革命无理!” “狗屁老革命,纯粹就是个老顽固。”柳继孝对潘金禄说。潘金禄一看,再这样下去,秦汉雄就支持不住了,万一弄折个胳膊断个腿,他一个老人孤零零的,可怎么活呀!想到这里,他扑到跟前,怒吼道:“放开他,有啥都冲我来。”几个红卫兵立即放开了秦汉雄,把扑到跟前的潘金禄抓住了,扭胳膊的,抱头的,纠缠在了一起。一直站在旁边胆战心惊的徐翠 莲,发现红卫兵给他丈夫上开了喷气式,她知道哪个滋味儿不是好受的,就想扑过去帮帮潘金禄,她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们放开他,他打仗受过伤,要出人命的!”折腾潘金禄的红卫兵根本不管徐翠莲的警告,还在扭着潘金禄的胳膊,拉扯着他的衣裳,有两个壮实的红卫兵都快把潘金禄给架起来了。徐翠莲急了,挣脱开压着她肩膀的两个红卫兵,像一头受伤的母狮子一样,身子朝下一墩,憋足了浑身的劲儿,用头朝潘金禄跟前的几个红卫兵撞去,几个红卫兵一看,徐翠莲撞过来了,急忙往旁边一闪身,徐翠莲扑了空,脚下的泥水打滑,自己也刹不住了,一头冲出了戏台口,摔在了戏台下面的石头地上。台上台下的人们“啊--”地一声尖叫,全都愣住了。反应最快的还是潘金禄,他看到妻子撞过来的时候,就预感到事情不妙,想喊一声,可还不等他喊出来,妻子已经都栽下去了。他的脑子“嗡”的一响,知道他的妻子出事了。大喊一声:“出人命了。”趁着按压他的红卫兵还在发愣的当口,抡起两只胳膊,把两个红卫兵摔倒在戏台上,自己轻如狸猫一般,一个箭步就到了戏台的沿口,一手在沿口上一搭,双腿一穿,飞身落在了戏台下,再定睛一看,发现徐翠莲侧卧在石板地上,头已经撞破了,一汪鲜血正慢慢地往外涌着。台下的乡亲们明白了事情,都在风雨中喊叫起来。“翠莲,翠莲啊--。” 潘金禄赶紧搬过妻子的身子,呼喊着“翠莲,翠莲,醒醒,你快醒醒呀!”徐翠莲的身子颤抖着,使劲地睁着惊恐的眼睛,紧紧地抓着潘金禄的胳膊,说:“你,没事吧。”一句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潘金禄急切地喊叫着:“翠莲,翠莲。”围在跟前的人有的说,赶紧掐人中啊!有的说,赶紧送医院吧。有人很快就抬来了门板,帮助潘金禄把徐翠莲平放上去,村民迎着风雨,抢着抬上就朝路上跑。 秦汉雄急急忙忙从戏台上下来,徐翠莲已经抬走了。他立马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挥舞着一双大拳头,嘴里骂着:“老子今天砸死你们这些鬼儿子!”红卫兵们一看,斗争会上出了人命,开始还傻乎乎地看着,好像与自己无关似的。等秦汉雄挥舞着拳头要打他们的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再也不管开会的事情了,撒开了脚丫子,四散跑了。潘金禄看秦汉雄要打红卫兵,才想起要惩罚今天的罪魁祸首,他也站起身,握着拳头,眼里汪着泪水,在人群里搜寻着潘金寿。“金寿,潘金寿,你这个狗日的,钻到哪里去了,你给我出来,出来呀--”,可台上台下只剩下了眼巴巴看着他的老人和小娃,红卫兵们都跑光了。 潘金寿跑得没了踪影。 汉王村十几个人互相换着手,一路奔跑,把奄奄一息的徐翠莲送到村口,用队里的拖拉机送到了蓝山医院。潘金禄熟悉的那些骨干医生,全都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潘金禄眼看着妻子的呻吟一声比一声弱,他急得垂手顿脚,没有一点儿办法,眼巴巴地看着徐翠莲嘴里“呼噜呼噜”的响了几声,突然“呼呼”地吐了几口气,头一歪,咽了气。 潘金禄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徐翠莲的尸体失声痛哭。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也不知道立强、立美这两个没妈的娃咋长得大呀。 等潘满仓从省城开完会,回到汉王村的时候,他的儿媳妇徐翠莲已经都埋到土里了。 第二十七章 从汉王村一路逃奔出来,潘金寿啥也顾不上了,不停地朝前跑,不停地看着后面有没有人追他。他知道,二嫂徐翠莲是他整死的,不是他直接整死的,也是间接整死的。这事情,谁都不会放过他,尤其是他爹潘满仓和二哥潘金禄。 他一路狂奔,并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就顺着去县城的大路朝蓝山跑。这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潘金寿突然觉得腹内空空,饥饿难忍,他爬到路边上的河里,“咕咕咚咚”灌了几口凉水,虽然感觉不到饥饿了,可肚子里就像塞进了几块冰,冰的凉的也不好受。看看旁边,除了层层叠叠的大山,就是绕来绕去的大河。也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会有人家。他再也走不动了,索性坐了下来,揉着冰凉饥饿的肚子。“真他妈的倒霉。”他对这次批斗大会倒是不悔,就是后悔不应该听了柳继孝的瞎主意,把二嫂和姑姑弄来批斗,他们两个妇道人家,除了带娃做饭,又不知道啥是运动,何必凑这个热闹,结果弄出了这场人命。“真他妈的倒霉。”他揉揉饥饿的肚子,朝前了一段,实在是走不动了,可看看天色,已经快黑净了。“唉,真他们的的倒霉。”他又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饥饿和困乏一起侵袭而来,他知道走不出去了。就赶紧爬上山坡,找了个山崖窝儿,刚一坐下去,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时分,山上狼崽子的叫声把潘金寿给惊醒了,吓得他坐不是,躺不是,走不成,睡不着。在惊恐、紧张和饥饿中熬过了漫长的一夜。他甚至决定,回家去,不管家里把他怎么样,他再也不搞“文化大革命”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潘金寿忽然发现跟前的山坡上,有各种各样的干野果,昨天晚上都没看见。他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几步就奔过去,抓着就朝自己的嘴里塞。 肚子里有了东西,潘金寿感觉一下子就舒服多了。他站起来,看看高大的山峦,心潮澎湃,突然想起了毛主席的诗:“独有英雄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他抖了抖精神,突然决定,不回家了,到西安去,看看外面的文化大革命是个啥样子。于是,他下了山坡,沿着大路朝西安走去。 西安城里,到处是穿着黄军装的“革命小将”,唱歌的,刷标语的,演讲的,游行的,有些红卫兵在散发传单,满天飞舞,有的人拾起来看,有的闲人伸着胳膊在空中抓抢。潘金寿拾起几张,一看,只见上面印刷着: 强烈要求交通部门把红绿灯颠倒过来。红色是革命的颜色,怎么能表示禁止通行呢? 现行的《毛泽东选集》是用白纸黑字印的,白色和黑色都是象征反革命的颜色,因此我们强烈要求《毛选》用红纸金字印刷。 广大的革命群众注意,西安市吉利塑料厂生产的凉鞋,底部的花纹是一个毛字,穿上这种鞋,就是把毛主席踩在脚底下,我们强烈要求公安机关抓获设计、生产这种鞋的反革命分子! 请大家注意,10月2日,《陕西日报》头版的毛主席像,在阳光下透过去看,背面的三支红缨枪戳在毛主席身上,这暗示着要谋害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我们全国、全世界人民坚决不能答应的。 副食品店卖点心蛋糕,是提倡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勒令从即日起只能卖符合工农大众的窝窝头食品! 唉呀,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真奇妙。潘金寿原来以为自己搞的文化大革命已经是真正的革命了,现在才发现,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听人说,西安钟楼跟前最热闹,他就上了一辆公交车,身上没钱,也没人叫他买票,他也就坐着不管了。半路上,上来两个女学生,扎着小辩儿,潘金寿一看,就知道是初中学生。两丫头手拿《毛主席语录》,一本正经上了车,就堵在车门,一个翻开《毛主席语录》,高声朗读:“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念了两条,忽然又唱起了《造反歌》: 老子革命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的, 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 你就滚他妈的蛋! 车内多是成年人,都装作看不见听不着。当俩丫头声嘶力竭喊出“就滚他妈的蛋”时,终于有一位工人模样的男人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说:“啥玩意儿!”声音很大,全车都听见了,人们会意地笑着,但没有敢搭腔的。俩丫头气势虽凶,但显然是初次上阵,就装着听不见。车到站,连呼两声“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便下车去了。 到了西安钟楼,就更热闹了。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红卫兵,发明了一种宣传车,在汽车上装着高音喇叭,走到哪儿喊到哪儿。人们都机灵了,一听宣传车哇哇叫,就知道是革命小将过来了。潘金寿转到了东街上,只见锣鼓喧天,过来了一伙人,穿着古装戏服,官帽子上的两个帽翅,还颤颤地晃动着。他们有的敲着锣,有的打着鼓,敲几下,喊一声“我是封资修。”、“打倒走资派”,摇摇摆摆地游着街,两旁零零散散地站着看热闹的群众,只是冷冷地看着,也没人不喝彩。 正在潘金寿注目观看的时候,旁边有个戴着红卫兵袖标的学生,拍拍他的肩膀,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赶快加入到我们八一战斗队来吧。”潘金寿回头看,见是个红卫兵,戴着红袖标。他不知道,为啥旁人的红袖标上的字是黄色的,而他的红袖标上面印的是黑字。“我--。”不等潘金寿说啥,哪个红卫兵接着说道:“噢,我叫强解放,不不不,我现在叫强卫兵,是捍卫毛泽东思想司令部的,也叫八一战斗队。只有红五类才能参加,你爸是干啥的?” “我爹--”潘金寿不知道说啥好,他突然想起了他爹潘满仓还是个八路军哩,就高兴地说:“我爹是个老八路,打过日本鬼子,还叫日本人砍掉了一只胳膊哩。”强卫兵听了,高兴地拉住潘金寿的手,说:“太好咧太好咧。这么说,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哩。我爸也是个老解放。走吧,一起为捍卫毛泽东思想战斗吧。”说完,不由分说,拉上潘金寿就走,潘金寿犹豫了一下,但觉得自己也没啥事,就跟着去了。走到半路上,强卫兵问他:“你叫啥名字。” “潘金寿。” “潘金寿。”强卫兵惊讶地笑着问:“你该不是那个红色日记的潘金寿吧?” 潘金寿自豪地笑着,说:“就是的就是的。”强卫兵听了,定睛看着面前的潘金寿,见他一米五几的个头,有些偏瘦的身子,里面穿着长褂长裤,外面套着绿军装,胳膊上戴着个红袖标,脸不大,眼睛也不大,显得比他的年龄要成熟些,看着看着,强卫兵笑了,说:“这么说来,你也是个老革命咧。不过,你这名字也太老土咧。现在时兴叫文化大革命的名字。我看你呀,还是改个名字吧,就叫--,叫,潘红卫吧。毛主席的红色卫兵,你看咋样?” 潘金寿一时拿不定主意。“毛主席的红色卫兵?潘红卫。”他想想,也好,就答应了。 过了两天,强卫兵给了潘金寿一个红袖标,上边的“红卫兵”是黑字,正在他疑惑之际,强卫兵说:“北京最先起事的红卫兵,是用墨在袖标上印的红卫兵仨个字儿,是从在毛主席的题词中扒下来的字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黑字兵。毛主席在天安门检阅红卫兵,戴的都是黑字袖标。戴黑字袖标,说明是最正宗的红卫兵,资格最老,一般组织不让用。咱们造反大军有几个人跟他们北京黑字兵是哥们儿,因此获准用黑字。你看看,多精神。他们那些黄字、白字,全都是咱们的儿孙辈了!”脸上尽是得意满足之色,似乎黑字袖标就高人一等。潘金寿仔细看看他的红色黑字袖标,果然有贵族气,就越发珍视这份儿荣誉。 潘金寿加入“八一战斗队”后才知道:强卫兵那么热心,其实是在拉队伍。八一战斗队的司令部设在强卫兵学校的教室里,摆 了桌椅。他看看屋子脏兮兮的,就把打成黑帮的语文老师叫来了。语文老师被剃了阴阳头,穿一身黑衣服,天天在“黑帮队”里待命。强卫兵喝道:“对你的罪行有新认识吗?”语文老师低着阴阳头,鸡啄米似地点头:“有,有!我有罪。”强卫兵问:“你为啥要反对毛主席?”语文老师说:“不反啊,噢,过去反过,我有罪,我现在不反咧。”强卫兵指指脸盆和抹布:“现在,你把这屋子好好收拾一遍!”语文老师原以为又要批斗游街,没想到是打扫卫生,他先是一怔,明白后如蒙大赦,连忙是是是的答应着,动手干活。 强卫兵说:“别偷懒啊!”语文老师说:“放心,一定让革命小将满意。”强卫兵拉着潘金寿,说:“走,潘卫兵,咱们出去,叫黑帮给咱打扫干净了再进来。”他们走出屋子,让语文老师打扫。一会儿,收拾干净了。语文老师出来打了个立正:“报告强司令!打扫干净了,请革命小将检阅。”强卫兵立马昂头、挺胸,仿佛真司令一般,进去看了看,出来拉着腔调,说:“行咧,滚回去吧,”语文老师“是是是”地答应着,低头便走。 在西安的日子里,潘金寿整天跟着强卫兵的“八一战斗队”,白天出去游行,散发传单,开批斗会,抄家,砸四旧,贴大字报。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反正都不要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住在教室里,睡在课桌上,都是城里人送来的被子,各色各样的布料花色,一屋子人,白天到处跑,晚上不洗脚,脚和袜子臭烘烘的。大家好像无所谓,谁也不说谁的臭。常跟潘金寿一桌吃饭的,有个不知道哪个省的学生,陕西话说的不标准,人还有点儿二百五。有的同学忍不住,就学他说话。气得那个同学红头涨脸,险些打起来,负责接待的老师连忙劝住了。那个同学一生气,抓起他的小书包,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上别的山头去。”那个学生走后,强卫兵把开玩笑的学生一顿收拾,说他削弱了革命力量。 在西安胡逛了十几天以后,潘金寿觉得没啥意思。不像在汉王村学校,他是造反的头头,说啥就是啥,说干啥一声招呼,身边就会拥着几十个红卫兵小将,十分有气势。他打算回汉王村去哩,强卫兵却说:“回村里干啥去,现在的红卫兵都在全国串联哩,咱们也串联去吧。”潘金寿听了,心里很是高兴,就问:“咱们到哪儿串联去?” “那还用问,当然是北京咧。说不定还能受到毛主席接见哩。” 潘金寿听了,一下子激动起来,说:“那还等啥,咱们快走呀。” 两个人说走就走,招呼了一声,后面就跟上了一大帮子。赶到西安火车站,才发现人山人海,转身都难。全是串联的红卫兵。挤得像上下班高峰期的公交车。不久,潘金寿就和强卫兵失散了,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潘金寿刚挤进车厢,一个高中学生模样的女生挤在潘金寿前面,浑圆的屁股挤着他的肚子,躲也躲不开。他那时情窦初开,虽然在汉王村的时候,也看上过班上的一个漂亮女娃,但没生理要求,也不知道该怎么要求。像这样与异性亲密接触,还是第一回。跟前的这个女生,比汉王村学校的同学好看多了。潘金寿心里高高兴兴地和那个女生紧贴着,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儿不知不觉就站了一个多小时,脑子里的理智与欲望反复地斗争着,最后,还是忍不住,轻轻摸了一下那浑圆的屁股。好在车上人太拥挤,那个女生并没发觉。身边还有几个学生,哇里哇啦说着听不懂的言语。他们身上背着袋子,袋子里装着碗,上面印着学校名,模糊得看不清是什么学校了。潘金寿问:“你们是哪里的?”旁边的学生说:“娥们是四川的,听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哩,准备到北京去,也想叫毛主席接见一下子。”听到他们的四川口音,潘金寿想到了村里的秦汉雄老汉,不过现在是打倒的黑帮分子了。路途长,不停地有人喊叫着“借光借光”去上厕所,有的过不去,就踩着椅子背和人的肩头来来往往,被踩的人也不以为然,反而伸手扶住。情景有点儿像“四海之内皆兄弟”。到了晚上,有人挺不住,开始找地方睡觉。非常状态下,人的适应力简直非凡,不少人就睡在座椅的靠背上面,那么一线窄窄的地方,居然可以不掉下来。还有钻到椅子底下的,爬到行李架上的。乘务员发现有人在行李架上睡觉,压得架子吱吱作响,赶忙往下撵,说:“行李架怎么能睡人,塌了怎么办?”众人也附和说行李架上不能睡人,行李架上的学生只好羞愧地下来了。潘金寿早早就在椅子底下抢到一个位置,就地一滚,睡过去了。 终于到了朝思暮想的北京,潘金寿随着学生洪流出了车站,在站前广场上,有不少红卫兵接待站,潘金寿说了自己的情况,接待站就把他安排在了北京四中。站外的汽车把潘金寿和其他串联的学生们拉到了四中,床铺就是课桌,被褥是当地居民拿出来的,五颜六色啥样的都有。据说来北京串联的学生,多的时候一天就有三百多万,都快赶上北京城区的人口了。人多不多,挤不挤,潘金寿都顾不上了,他的心里除了激动还是激动,终于来到中国的心脏了,终于能住在毛主席住的地方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荣幸。虽然住的有点简陋,但也冻不着,每人有一床被褥,也没多冷。学校里还给发了饭票,吃的也解决了。 一想到不久就能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潘金寿常常激动得睡不着。 接待站的人说,要见到毛主席可不容易。你想想,毛主席他多忙呀,全国那么多人,要吃饭、穿衣、睡觉,要生产、运输、销售,多少事情啊!要见到毛主席,恐怕得等上好几天,几个月也有可能。耐心等着吧,如果毛主席要接见了,上头会通知的。潘金寿不管他,反正也刚来,坐在家里等,还不如出去逛逛,看看北京的大好形势。 潘金寿逛着逛着,就有了意外发现:王府井新华书店要卖毛主席像章。“毛主席像章,太金贵咧。”他只看见极少的学生戴着。红红的圆圈里有一个毛主席的侧面浮雕头像。“托毛主席的洪福啊,我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哩。”激动地潘金寿突然说了一句陕西话,周围有几个学生看了看他,转身走了。潘金寿自个自的激动着,这机会太难得了。只要能戴上毛主席像章,比戴上红卫兵袖标还要神气哩,走到哪儿,咱不用开口说话,谁都能知道,咱就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书店门口贴的告示说,明天早上八点请毛主席像。那时候,是不能说买毛主席像的,而要说请。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七点多了,书店已关了门,但长队已经排起来了。其它红卫兵都有熟人,几个人换着排队,潘金寿和人家谁都不认识,只好一个人硬拼,站在潘金寿后面的,一身黄军装,也是个红卫兵,不过没戴袖标,从面相上看,像是个正直人。一谝,知道他是湖南的学生,这可是天涯遇知己,两人立刻亲近了不少。那学生分析天下大势头头是道,鼓励潘金寿要坚定信念,说来日天下,必是造反派的。 第二天8点钟,新华书店的门一开,等待了一夜的学生们,潮水一般地涌了进去。潘金寿在大学生的夹裹下,挤到了前台,“请”到了三枚珍贵的毛主席像章,出了门马上在胸前别上了一枚。看看四周,不少人用羡慕的眼睛看着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就昂首阔步向天安门广场走。一路上,不断有人看他,眼光里甚至还有敬畏。 1966年10月17日,在京串连的红卫兵终于接到了令他们欣喜若狂的通知:明天,毛主席要接见红卫兵了!按理说,明天要接受检阅了,头一天夜里要好好休息一下才对,但红卫兵们个个兴高采烈,根本就没心思睡觉。一边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边跳着忠字舞,还时不时地狂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和潘金寿住在一起的红卫兵,激动地颂扬着伟大统帅毛主席的丰功伟绩。潘金寿把拳头攥在胸前,激动地 说:“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亲眼见到了毛主席。”听他这么一说,屋子里的红卫兵“哗啦”一下就围了过来,抢着拉住潘金寿的手,说:“快说说,当时的情景。”潘金寿眨巴着不大的眼睛,一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边深情地说:“那是七八年前的夏天吧,我们队里吃集体食堂哩,食堂就在我们教室的旁边。那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学校里突然来了很多人,有人喊叫着说,毛主席来咧毛主席来咧。老师也顾不得上课咧,我们都急着跑出去看毛主席。我跑到食堂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我从人们的大腿中间钻过去,挤到了最前面,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穿着灰色裤子,白袜子的人,他很胖。看到我后,用手摸着我的头,问,公共食堂饭好吃还是家里的饭好吃呀?我当时没听懂毛主席说啥哩,旁边有个人又说了一遍,我说,这里的饭好吃,还好玩。毛主席听了,高兴地笑了,又问,能不能吃饱呀,我回答说,吃得饱,吃得饱饱儿的。毛主席笑了,摸了摸我的头,到里头的伙房看去咧。”旁边的红卫兵说:“就说了这两句?” 另一个有些惋惜地说:“咋才说了这么两句哩?” 马上就有人说:“两句也是很幸福的事情哩,你也不想想,全国几亿人哩,能跟毛主席说话的有几个。” 后面有个南方的红卫兵喊叫着问:“你有啥感想没得?” “感受。”潘金寿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每当我遇到了困难,受到了打击,毛主席就出来讲话,为我们撑腰;每当我遇到了困难,看一眼毛主席像,浑身就会充满力量;每当我遇到了困难,毛主席的书就给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屋子里的红卫兵立即鼓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所有的红卫兵马上都对潘金寿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了。 在潘金寿的提议下,红卫兵们找来了笔墨,没有白纸,他们就用报纸代替,连夜写出了上千张斗大的标语“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谁敢反对毛主席,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凡镇压群众运动的人,绝没有好下场!”等等,他们把这些表达战斗决心的大标语,连夜贴在古老的城墙上,有的贴到大路两边的建筑物上,有的贴到天安门前的观礼台和金水桥旁。 10月18日,首都北京碧空万里,灿烂的阳光普照全城,当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喷出万道霞光的时候,英姿焕发的红卫兵们,高举红旗和毛主席像,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天安门广场,小将们佩带着红色的“红卫兵”袖章,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本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整个队伍绵延几十里,从空中看,像一条极其壮观的绿色点缀着红色的巨流。小将们迎着冉冉升起的红太阳,一遍一遍地朗读毛主席语录,高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唱着“举红旗,擂战鼓, 赤胆忠心闹革命,早晨的太阳光芒万丈,我们是主席的红卫兵”。 中午十二时五十分,庄严的《东方红》乐曲声响起来了,人们日夜盼望的最最幸福的时刻来到了! 第二十八章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以及中央其他领导同志分乘九辆敞篷汽车,来到了广大红卫兵中间。天安门广场和宽广长安的大街上,立即响起震天的声浪,千万双手臂挥舞红光闪闪的《毛主席语录》,千万双眼睛迎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金水桥那边突然传来了“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紧接着,跟前的人也欢呼起来,“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震响云霄。 潘金寿个子不高,站在人群后面,根本就看不见。情急之下,他从学生们的腰腿间穿过人墙,挤到了前面,看到远处过来了几辆敞篷的吉普车,毛主席身穿绿色军装,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站在第一辆敞篷车上,从夹道欢呼的革命大军面前缓缓驶过,不停地向红卫兵们招手致意。潘金寿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小时候在村里见到毛主席那次,只记得毛主席很高,很胖。这几年,都是从纪实电影上看到毛主席神采奕奕的光辉形象,而今天在首都北京亲眼目睹了他老人家的风采。 毛主席的敞篷吉普开过去了,已经看不见了,大家还在伸长着脖子,遥望着远远的地平线。随后,就听有人问,快快,快看一下现在的时间。有人马上就回答说:“一点三十五分。” “毛主席过去有五分钟了吧?” “差不多。” “赶快记住这个伟大时刻。一九六六年十月十八日下午一点三十分,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我们红卫兵。”还沉浸在幸福和激动中的潘金寿听了,已顾不得说啥了,立即蹲下身子,掏出笔来,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在《毛主席语录》的扉页上写下了这个时间。他写完了,站起来,看到有的红卫兵蹲在地上,有的红卫兵趴在别人的脊背上,还有的在一起比着争吵,看谁在“伟大领袖”的前面写的“最”字最多,“最”字最多的人就意味着“最忠于毛主席”。 受到毛主席接见的潘金寿,更加激动,身上装着《毛主席语录》,跟着不知道是哪里的红卫兵们,在大街小巷穿来跑去。不过,北京的消息传得多,传得快。不断地有消息说,工厂里的工人,商店里的营业员、汽车司机等各行各业的人们也跟着文化革命了。元旦过后没几天,又听说全国兴起了夺权运动,到处在成立“革命委员会”,成了当地最高领导机构。 这一消息,又一次刺激了潘金寿,他觉得整天在北京跑来跑去的,斗这个斗那个,似乎离他心里的目标太遥远了,根本就没有啥响动,他想要的是轰轰烈烈地革命运动,影响越大越好,就像他几年前在报纸、广播上发表的日记一样,在全国全省都有很大影响的。他忽然想起了西安,他觉得西安比北京小,红卫兵也少,自己又受过毛主席的接见,到了西安说不定会闹出些名堂。 潘金寿急急忙忙收拾起自己的红宝书,毛主席像章,奔到了火车站,爬上了一辆路过西安的火车。反正火车已经不要票了,不管啥人,只要你想坐,上车就成了。 到了西安,潘金寿觉得,潘金寿这个名字太不革命了,应该有个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新名字,想来想去,给自己起了个潘红升,是他从东方红,太阳升里取来了两个字。在西安转了一圈,潘红升发现,西安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早已经轰轰烈烈,想要夺权,必须先拉起一帮子队伍才行。他像当初的强卫兵一样,跑到了西安钟楼,见了学生模样的人,就介绍自己,说自己是从北京回来的,是受到毛主席亲自接见的。说着,就指着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打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讲说当时激动人心的热烈场面,年轻的红卫兵们被他打动了,不少人跟在了他的后面。随后,他又收服了西安的小造反派张红亮和赵喜红。算是聚集了一班人马。可是,一打听他才知道,西安刚刚叫造反派夺了权。而且,那个造反派力量强大,在西安有很大的势力,潘红升和他的造反派分析了形势,最后感到在西安夺权难度很大,他又想起了蓝山县。就领着他的造反派连夜乘车跑到了蓝山县。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潘红升带着造反派们冲进了县长李悦农、书记王石山的办公室,他高声说道:“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让我们共同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他身后的造反派们跟着喊叫说:“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文化革命齐造反,革命路上当闯将。忠于毛主席,忠于共产党,党是我们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呼号一毕,潘红升宣布:“蓝山县革命委员会成立,潘红升担任革委会主任,张红亮和赵喜红担任副主任。对李悦农、王石山等一伙当权派实行管制。副主任张红亮。” “到。”站在旁边的张红亮立马立正站端,高声应答。 “你马上带着革命小将,彻底清理县委县府大院人员,凡是县级干部统统押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潘红升以革委会主任的身份开始在蓝山县发号施令。“是。”张红亮高兴地答应一声,对几个手下一挥手,出去了。造反派们在县委县府刚开始行动,不少人就闻风而逃,回自己家里去了。只有一个叫王卫红的小青年,领着几个人,据说是锅炉房烧火的,要求要加入潘红升的造反派,潘红升十分高兴,立即任命他担任了革委会副主任。 潘红升夺权的事,很快就叫蓝山造反派知道了,他们风头一转,不再针对原来的县委县政府了,把斗争的矛头对着潘红升们来了。他们带着自己的红卫兵包围了县委县政府的大院,喊叫着叫潘红升的红卫兵撤出大院,交出政权。见过世面的潘红升当然不会答应了。副主任赵喜红吓得不知所措,跑来问他:“咋办哩咋办哩。”这个时候的潘红升,就像是战场上的将军,他不慌不忙地命令:“你马上找几个人,在大楼上架起大高音喇叭,我马上就上来。”赵喜红还在发愣,潘红升说:“你还愣在这里干啥哩,快去呀。”赵喜红才赶紧出去了。 楼顶上的大高音喇叭架好后,潘红升上了楼顶,他扫视了一遍大院外面的人群,对着扩音器高声念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红卫兵和造反派的夺权运动,这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这是一场大革命。你们这一系列的革命行动,为全国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为一切革命群众,树立了光辉的榜样。林副统帅也非常支持我们的夺权行动,他说,无论上层、中层、下层都要夺,有的早夺,有的迟夺,或者上面夺,或者下面夺,或者上下结合夺。”他放下了手中的文件,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们,八年前,在庙街公社的汉王村里,毛主席曾经摸着我的头,跟我说过话,毛主席摸过你们谁的头咧,跟你们谁说过话?啊,去年十月十八日下午一点三十分,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亲切接见过我,你们谁受过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啊?我们这次的夺权行动,就是根据他老人家的指示行动的。你们谁反对这次夺权行动,就是反对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顽抗的人,我们将对他们进行严厉的无产阶级专政。”他看到院子外面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就接着喊叫说:“我们也非常欢迎革命的小将们,立即站到我们这边来,站到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这边来,坚决捍卫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谁敢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坚决和他斗到底。”潘红升的攻心战术,很快就奏效了,院子外面不少的红卫兵喊叫着:“坚决保卫毛主席。”、“永远跟着毛主席。”跑进了大院。潘红升立即放下了手里的扩音器,下楼接见了这些倒戈的造反派。 在蓝山夺权之后的潘红升,立即在蓝山搞了几个的动作。他先找来了县铸造厂的造反派,拿出了他在北 京请来的毛主席像章,说:“这是我在北京请到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章,你们必须在三天之内铸造出二十万枚,全县每个人一枚。全都要佩戴在胸前。” 铸造厂的造反派头头,嘻嘻的笑着:“潘主任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毛主席和县革委会对我们的信任,保证三天完成任务。”他转身就要出门,潘红升叫住了他,交代说:“这是当前最伟大的政治任务,你们不能出一丁点差错。不然的话,小心你的脑袋。”铸造厂的造反派头头是是是的答应着走了。 三天之后,潘红升一声令下,蓝山县上到县革委会的头头,下到刚出生的娃娃,每人胸前都戴上了一枚毛主席像章。当然,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是没有资格戴的。潘红升又要求县铸造厂,铸造出了钢质、铝质、铜质、塑料海绵质、陶瓷质,造型各异,大到像锅盖一样,小到纽扣一般,中间印有毛主席各个时期的头像,大都精美绝伦。一般人戴着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都戴着好几个,潘红升戴的最多,左半胸全都挂满了毛主席像章,以示对毛主席的忠诚和尊敬。只要他一走动,身上就“哗啦哗啦”地响动着。 纪念章成功之后,潘红升又叫来了印刷厂的头头,安排印刷了二十万本《毛主席语录》。全县每人发一本,必须随身携带,随时学习背诵。专政对象副县长安广辰有一天上厕所,刚蹲下去,《毛主席语录》从衣裳兜里掉出来,掉到了茅坑里。这如果被人发现,告发给革委会,潘红升就会定他个极端仇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罪,或许会被判死刑。安广辰吓得浑身哆嗦,面如土色,马上爬到茅坑边往外掏。因他刚刚被捆绑打斗,手脚不听使唤,加上害怕着急,伸着手咋也没能够着。他心想,若不掏出“红宝书”,如何向造反派们交代?这时,在县委大院看门的郝老汉来上厕所。见副县长趴在茅坑上,以为他栽倒了,就过来扶他,却发现茅坑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吓得他厕所也不上了,马上就转身朝出跑。副县长以为他要去告发。急忙喊叫:“老郝老郝啊--。”老郝这才转身,马上就明白了咋回事?看看外面,没发现有人,这才爬到坑沿上掏出了《毛主席语录》,擦拭干净,交给了吓得目瞪口呆的老县长,老县长急忙装进怀里。半天不知道该咋感谢,当下跪在地上,“咚咚咚”,给老郝连磕了三个响头。 时间不长,中央下令,各级革委会必须实行工农商学兵、老中青结合。蓝山县革委会经过改组,吸收了几个新成员,但潘红升还是县革委会的主任。这使潘红升搞的政治运动更加狂热,他要求这些过火的政治运动,必须覆盖到全县所有乡村,角角落落和每一个人。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老家汉王村,却在悄悄地搞着另一套。 汉王村的队长柳继孝,几年前和潘金寿也就是现在的潘红升,一唱一和地斗争村里的几个走资派,出了人命,从此和潘家结下了仇冤。潘红升一走了之,几年都没回来。有人传说,县革委会主任潘红升就是潘金寿,不过是改了个名字。尽管潘满仓和潘金禄听了也半信半疑,想到县城去看个究竟,但他们两个都很为难。对潘满仓来说,三儿子斗争二儿子,斗死了老二媳妇,他心里确实生气,恨不得把潘金寿抓住一掌打死。可慢慢地,他的气也消了一些,想想,把三儿子抓住能咋,打死了三儿子,老二媳妇就能活过来?潘家不又白死一个?他盼望着,三儿潘金寿这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他也就这么慢慢地过着。所以,他就放出话来,说不管是谁,只要看到了潘金寿,打死也成,抓回来也成,他都感激不尽。这咋能是他的心里话哩?对潘金禄来说,固然老婆的死与三弟有关,可毕竟不是他一个人所为,也有柳继孝的份儿,把所有的账记在三弟一个人身上,是不公平的。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啊!从内心来讲,他更恨柳继孝。 柳继孝的威风耍了不到两年,上面又搞起了“清理阶级队伍”,公社书记常贵阳被“清理”出来了,说他是漏网的走资派、当权派。柳继孝也被查出来了,说他在管理汉王村集体食堂的时候,贪污了集体的粮食和钱,在大饥荒的时候,贪污了队里的粮食,还给秀珍栽赃,迫使袖珍投河自尽;他跑到西安弄假证据,诬陷张老虎的爹是叛徒;他还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迫使村里的春花,暗地里常和他发生男女关系等等。这一清二查,把柳继孝就关进了县大牢。那时候,县里的公检法都已经叫造反派给砸烂了。有人犯了罪的话,都是革委会说了算。在蓝山县,其实就是潘红升说了算。柳继孝当然不会放过这机会,托人捎话给潘红升,请他手下留情。潘红升想说,该咋办就咋办,判了柳继孝八年有期徒刑。 柳继孝进了监狱,张虎娃又当了队长。 如今的潘满仓也学聪明了,他在通往蓝山路口的大场边上,建了个“主席台”,正中塑了一尊八尺高的毛主席塑像,在村外的路口上设置了一道民兵卡子,进村的、走亲戚的人要背毛主席语录才让进村,背不出来就别想进村。他们在卡上插着高高的红旗,如果遇到外面有人来了,要么民兵回来报告,要么在高卡子上挥舞红旗,看到这样的信号,张老虎立即就组织社员们放下手里的活儿,坐在地头,学习上头的文件。每次出工前,他把全队社员都集合起来,站在“主席台”前,手举“红宝书”高喊:“让我们敬祝:七亿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台下的群众就挥舞着手中的“红宝书”喊叫:“万寿无疆!万寿元疆!万寿无疆!” 张老虎再接着喊道:“再祝愿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台下的群众跟着喊叫:“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祝愿”结束后,张老虎给社员们分配活路,一块儿下地干活。 张老虎在秦汉雄和潘满仓的调教下,学会了不少应付上级的真真假假,有的做的相当好。比如,上头要求,家家要有主席像。其他公社的社员都贴在街门上,张老虎叫社员们,把毛主席和林彪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的像贴在堂屋正中,那儿原来是供奉先人牌位的地方,上头来人一看,嗯,真是不错,把毛主席当先人供奉哩。可见汉王村的社员对毛主席是多么忠心啊!他们还创造性地在领袖像下面贴个纸剪的桃形忠字,以示“忠于毛主席,忠于林副主席”。堂屋正墙上剪纸的大红太阳上贴上主席像,用红纸条贴出光芒四射的效果来。不管哪一级来检查,都很满意。 这种两面派的做法,给汉王村人带来了好处。很少有人被揪斗,很少有人热衷于政治运动,他们埋头苦干,踏踏实实地在地里耕耘着。当然,他们的庄稼也就比周围的村里种得好,日子自然就比他们要过得好,虽然喝的稀汤汤,但没有一家像其他村那样,经常烧锅断顿,四处逃荒要饭。 第二十九章 春暖乍寒的三月天,汉王村的社员们正在饲养室里出牛粪哩,突然有人跑进来喊叫说:“快快快,红旗愣地飘哩,外人要进村咧。”正做活的社员们“噗嗵”、“噗嗵”地扔掉了手上的镢头和铁锨,奔出饲养室,坐在外面的大场上,掏出了怀里的《毛主席语录》,有模有样地读起来。不一会儿,一辆大卡车就开进了汉王村,公社革委会主任张立名从驾驶楼里跳了下来,他的身后,还跳下来十二个活蹦乱跳的青年男女,张立名高喊:“潘支书,来客人咧,赶紧赶紧。” 潘满仓从人群里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张主任,您咋来咧,也不先打个招呼,像鬼子进村一样。” 张立名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毛主席语录》,拿在手上,说:“为人民服务。给你们送来了十二个北京知青。” 人们朝他的身后看,十二个青年娃穿着一色的绿军装,戴着没有五角星的黄军帽,其中有两个后脑勺扎着小辫子的女娃,更加引人注目,他们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像训练过的军队一样。潘满仓对学生们挥挥手里的“红宝书”,说:“抓革命,促生产。欢迎你们来锻炼。”学生们也整整齐齐地说:“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他们说话的时候,秦汉雄慈祥的眼睛潮潮地一遍遍地扫视着面前的学生,心里翻腾着热浪,似乎看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潘金禄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但不失严肃,不大的眼睛里好像在思考着啥。只有候鹏飞悄无声息地坐在一旁抽着烟,没任何动作和表情。倒是候鹏飞的大女儿候国花,惊喜又慌恐地看着这帮来自遥远大城市的洋学生,突然目不转眼地盯着一个清瘦戴眼镜的小伙子,那个青年的眼睛也在社员群众里扫视着,突然看到了与众不同地候国花,喜不自禁地咧着嘴对她深情地一笑,在目光相交的那一刻,候国花也笑了,却羞得红了脸,低下了头。谁能想到,两个年轻人感天动地的戏剧人生就从相互凝望的这一刻开始了。 队里把这十二名知青安排在学校的一个空教室,把另外两个姑娘安排在候鹏飞原来的办公室里。 北京知青的到来,让这个贫穷闭塞的小山村充满了活力,村里的年轻人愿意干活了,每天和知青在一起说说笑笑,单调的日子也过得丰富了。村里的小伙子也像知青那样学会了刷牙,姑娘媳妇也爱打扮自己了。过去一直不太出门的候国花突然变得爱出门了,常常朝学校的知青点上跑。当然,知青们也很喜欢这个大眼睛的姑娘,只是后来听说他家里的成份不好,有几个男知青不大愿意和他往来了,为此,候国花十分难受,好在她喜欢的那个“眼镜”倒是没有明显地嫌弃她,这叫她的心里还好受些。 这天傍晚,走资派秦汉雄也走进了学校里的知青点。不过在汉王村里,没有人叫他走资派。人们都跟着潘满仓叫他老秦。这个时候,学校已经都放学了。毛主席关于教育要改革的最高指示发出后,汉王村学校也和所有的学校一样,上午在学校学习,下午到村里劳动。劳动收工了,学生们也就不到学校来了,跟着他们的爹娘回了家。晚上,学校里只有知青了。秦汉雄迈着激动地步子,走进了院子,看到知青们正吱吱喳喳地做饭哩,就走到跟前,说:“你们是早晨八九点的太阳。做饭嘞。”听到他说话的知青,抬起头,见是村里的黑五类,就没吭声。秦汉雄当然也知道,这些知青是不愿意和他这个黑五类打交道的,但他不在意,他的心里正高兴着哩。终于见到从北京来的人了,不管他们是咋样的人,他都觉得很亲切。“我也是从北京来的,不过比你们早了几年。”有几个知青听说他也是北京来的,站起身,看着他,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闹革命来的?” “我是被鬼儿子们打成彭德怀的人了,送到这儿劳动改造来了。”秦汉雄从来不向别人隐瞒自己,他发现话音刚落,知青们的眼睛又冷了起来,忙说:“不过我是冤枉的,我是一直跟着毛主席闹革命的。” “哼。”知青的嘴里哼了一声,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秦汉雄看看,没人理他,就悻悻地转身朝回走。刚出学校门,碰上了来这里找人的候国花。候国花也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进了学校。一股辛酸涌上了秦汉雄的心头,你们这些鬼儿子,好像老子做了啥子见不得人的事情喽,老子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一辈子跟着毛主席东打西杀,南征北剿,为你们打下这幸福的生活,还是为了你们能生活得更好些,才弄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你们还这样子对待老子?秦汉雄慢腾腾地走着,想着想着,眼眶里竟有了些许眼泪。 回到小牛棚,秦汉雄提着个空瓶子,从合作社打来了一斤散酒,坐在门槛上,思想着妻子儿女,一边流泪,一边喝起了闷酒,不一会儿,就靠在门框上睡着了。 直到天亮,潘金福来喂牛,才发现他睡了一夜。好在他的身体还成,没病倒。 过了没几天,七八个北京知青突然高喊着口号,冲进了小饲养室,手里拿着个纸糊的高帽子,要抓秦汉雄进行批斗。刚好遇到了潘满仓也在这儿,他立即朝前一站说,“你们干啥?” “我们要抓黑帮分子秦汉雄去游街。”一个胖乎乎的小知青说。他从小习武善斗,总是冲锋在前。成天喊叫知青点的伙食差。前两天,他偷柳继孝家里的鸡,被逮住了。柳继孝的媳妇十分生气,要打他,刚好潘满仓碰上了,他无奈地说:“都是十五六的孩子,还不懂事哩,算咧算咧!”柳继孝的媳妇指着胖知青说:“今儿个要不是老英雄说情,我非打断了你的狗腿不可。跑到汉王偷东西,也不问问,汉王村几千年啥时候出过贼娃子。下次再叫我抓住,看不剁了你的手着。”潘满仓一看,又是这个胖知青,断定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就拉下脸来,说:“抓老秦去游街,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他不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吗。”胖知青理直气壮地说。 “胡说八道。他是老红军,十三岁就跟着陈毅闹革命。参加过长征、打过日本鬼子,打过蒋介石,还打过美国鬼子。他一直是毛主席的好战士。你们敢拉他游街,还想批斗,都不问问你们的爹和娘,要不是他这样的人为革命拼死拼活,你们怕还在你爹的腿肚子里转筋哩。”胖知青还没把面前的秃子独臂人放在眼里,根本不管潘满仓秃子独臂高声喊叫说:“你少管闲事,给我滚开。”潘满仓突然一声冷笑。“哈哈,哈哈哈哈--。”声如洪钟,就像革命样板戏里的李玉和。一声没笑完,右手突然一挥,旋即握成了拳头,说时迟,那时快,电光一闪就带着“呼呼”地风声,点到了胖知青的眼前,吓得胖知青“啊呀--”一声叫,转身就跑,跑出十几米,才停下脚步,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嘴里喘着气,旁边一个知青拉住他,说:“算了算了,听说他十五六岁就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在国民党的县政府里,赤手空拳打得真枪实弹的民团近不了身,他用一把大刀,砍死了十几个日本鬼子。是八路军的特级英雄哩。”胖知青听了,正在犹豫着,潘满仓喝道:“你们听着,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咱们这里从来都不丢东西,人出门连门都大开着,从来没人上锁。大人小孩,从来没有人偷东西。你们谁再敢偷鸡摸狗,乱生是非,抓谁斗谁的话,汉王村的贫下中农绝不轻饶。”胖知青瞪着大大的眼睛,瞪了潘满仓半天,终究没敢动弹,打了败仗一样的回去了。 秦汉雄站在他的身后,无不忧虑地说:“这一代可怎么得了啊!”潘满仓叹了口气说,“对这些爱捣蛋的碎,你不拾掇他,他就会闹出事情来。” 从此,北京的知青老实多了。 四月的山,树木绿了,四月的地,花也开了。年轻人的心也像春天的草木一样生机勃发。傍晚时分,北京知青“眼镜”端着一个花洋瓷盆子,蹲在河 边,艰难地搓洗着脏透了的衣裳。金叶看到“眼镜”的动作十分别扭,偷偷地笑了几声,就来到“眼镜”身后,道:“你这是洗衣裳哩还是演戏哩。”“眼镜”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身下的小水潭里,他急忙从水里爬起来,扶住鼻梁上的眼镜,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金叶一双白玉般的嫩手轻轻地捂着红润的小嘴,“嘻嘻”地笑着,蹲到“眼镜”旁边,端过了他的洗衣盆子,把衣裳按在平板石上,轻轻地搓揉起来,边洗边说:“洗衣裳得搓,得揉,这样才能洗得干净。像你那摸摸揣揣的,咋能洗干净哩。”知青“眼镜”呆呆地看着,金叶一双灵巧魔法似的玉手,把衣裳按在石头上,上下滚动,左右翻滚,搓揉一阵,在前边的流水里摆动几下,再翻个过儿搓揉起来。“眼镜”看得入了迷,顺着金叶那一双灵活的玉手朝上看,两只修长的胳膊像两根白生生的莲藕,细细的腰身一上一下的起伏着,粉色的耳朵像个一片开放的桃花花瓣,粉里透红的脸蛋儿水嫩嫩的,直看得“眼镜”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伸出手去,想轻轻地摸摸那粉嘟嘟的脸儿。就在这当儿,金叶转过脸,把手里洗好的衣裳递给他,说:“给,拿着。”看到“眼镜”伸着的手,觉得奇怪,就问他:“咋咧,要啥哩?”羞得“眼镜”的脸“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后边,慌忙说:“没事儿没事儿。”又结结巴巴地说:“就是,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 金叶低着头,边洗着衣裳边说:“我叫个金叶。” “金枝玉叶的金叶?” “就是的。你哩,叫个啥?” “眼镜”摸着羞红的脸,说:“我叫何文斌。文化的文,文字旁一个武装的武。” 金叶听了,羡慕地说:“你们城里人起名字就是讲究,不像我们农村人,随随便便起个名字就完咧。” “你的名字也好啊,既有文化内涵,又好听好记。有一部古戏,叫打金枝,你知道吗?” “咋不知道,小的时候,年年过年的时候,都要唱戏哩。村里还唱过打金枝哩。”金叶说着,就站了起来,把水里洗好的衣裳递给了何文斌,说:“好咧,回吧。”两个年轻人就相跟着朝村里走,何文斌问着金叶家里的事情,到了学校路口,两人分手了。 回到了知青点,何文斌的脑子里还在过电影一样,回忆着刚才和金叶在一块洗衣裳的情形,想着想着,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她要是我媳妇该多好啊!这个念头叫他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有了这个念头以后,何文斌经常有事没事就朝潘满仓的院子里跑,找金叶给他缝衣扣,补鞋子,纳书包,反正是得找点堂而皇之的理由,坐在金叶的身边,那是他最高兴最幸福的时候。 三年多都没有回过家的潘金寿,收麦之前突然回来了。这个蓝山县的革委会主任,既没有带随从,也没有坐他的小吉普车,在村外的路边上坐到了后晌,才悄没声息地走进了院子。当时,潘满仓正在院子里用双脚和一只手配合着编草鞋,他没想到三儿子金寿会回来。虽然说他对金寿又气又恨,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没见,心里多多少少也想得慌。当他听到有人喊叫“爹,我回来咧。”他回头看看,见是朝思暮想的金寿时,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准备站起来,可他的耳边立即响起了孙子立强的声音:“他们都说,是我三叔斗死了我妈!”潘满仓刚刚直起的腰身又坐了下去,装着没看见似的。潘金寿当然知道他爹的心里恨着他哩,这次回来,他就是负荆请罪的。这几年来,他虽然在蓝山县呼东唤西,但每当热闹过后,他躺在床上,就会想起他的二嫂翠莲。虽然他和二嫂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可翠莲对他比自己的亲弟弟还好。表面上他在外头风光了三年多,其实他的内心十分痛苦和后悔。潘金寿“噗嗵”一声跪在了潘满仓面前,痛哭着说:“爹我错咧。爹我真的错咧。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我的罪孽太深重咧。”潘满仓回头看看,跪在面前悔过的潘金寿,心一下子软了。还能怎么样呢,他毕竟是个不懂事的娃哩。谁的娃小的时候不淘气呀?可怜他七八岁就没了娘,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长这么大也真不容易啊!他举起了右手,想打儿子一巴掌,可不知怎么的,轻轻地落在了潘金寿的肩上,他一把搂过金寿,老泪纵横地说:“你个狗日的东西,还知道回来呀!”潘金寿抱住一只胳膊的潘满仓,哭着说:“爹,我天天都在想你,天天都想回来哩,有时候想得我,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可我不敢回来呀!”父子哭过了,心里也都轻松不少,金寿对潘满仓说:“爹,我想去看看娘,看看二嫂,她的坟在哪瘩哩?”说着,从提着的黄提包里朝外掏着带回来的火纸。潘满仓看着儿子,说:“走吧,我领你去,我也想看看她娘俩哩。” 潘满仓在前面走,潘金寿跟在后边,父子俩谁也不说话。 到了坟头,潘满仓拿过了火纸,先给潘有财和潘吴氏的坟上烧了,他坐在桃花、大金枝和翠莲的坟前边,看着潘金寿给每个坟头上都烧着纸,过去的一幕幕,电影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 不知不觉,父子俩已经泪流满面了。 潘金寿跪在桃花的坟前伤心了一会儿,又跪在了徐翠莲的坟前,他越想心里越是后悔,不由得哭泣起来。他想起了二嫂第一次到家里来的情景,那时他才五岁多。二嫂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妹妹金叶,到庙街镇上的合作社买洋糖,她把洋糖外面的包裹纸撕开,轻轻地给他和金叶放在舌头上,他的嘴一抿,那丝丝的甜味儿,慢慢地顺着咽喉淌进了心里。那个时候,他就在心里说:“这个嫂子真好,不光长得好看,对我和金叶这么好,我一定要一辈子对她好。”可是,我,我,我这个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东西,还要斗争她,连她的命也送终了。他越想越伤心,不停地在坟前撞击着自己的额头,嘴里一遍遍地向徐翠莲忏悔着:“对不起二嫂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个人,我不该对你无情无意,我不该听信柳继孝的话,拉着你和二哥去批斗,我不该在批斗会上对你们那么狠心,我不该呀!”潘满仓看着金寿撞击着自己的头,忏悔自己的过去,他老泪纵横,再也看不下去了,悄悄地离开了坟园。 哭完了,潘金寿又在坟园里坐了好半天,直到天黑了,他才回到家里。走进院子的时候,大哥潘金福在院子里挽着牛笼嘴,二哥坐在凳子上呆呆地发愣,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哥,二哥,我回来咧。”潘金福抬头看了看他,算是打过了招呼,二哥潘金禄“呼”地一下站起来,扑到了他的跟前,举起了拳头,可犹豫了一下,又慢慢地放下了。潘金寿知道,二哥的心里还恨着他,他抓住了潘金禄的手,说:“二哥,我知道是我错咧,是我害死了二嫂,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拼命地打,打死我也悦意。”潘金禄的手还在空中举着,立强和立美从屋里跑了出来,扑到潘金寿的跟前,抡起拳头,边打边哭叫着:“你害死了我娘,你还我的娘来,你还我的娘来。”潘金寿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任凭眼窝里的泪水奔涌,任凭立强兄妹两个的拳头击打着自己的肩膀、脊背和胸膛,他心里默默地说,打吧打吧,打死我也就解脱了。可立强、立美的拳头被潘金禄挡住了,他眼里滚动着泪水,轻轻地说:“算咧算咧,你们就是打死你三叔,你娘也活不过来咧。”立强和立美瞪着两双仇恨的眼睛,慢吞吞地回屋里去了。 潘金禄指着跟前的凳子说:“坐吧。”潘金寿坐在了凳子上。沉默了半天,谁也不知道说啥。还是潘金寿打断了难过的沉默,说:“哥,你再娶一房吧。两个娃总得有人照顾呀!这都是我造的孽啊!”潘金禄安慰弟弟说:“算咧,事情都已经过去几年咧,是这个不正常的社会造成的。即就是你不开那个斗争会,旁人也会开的。该出事的时候还是要出事。唉,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 能结束啊!”潘金寿也跟着潘金禄的话题说:“唉,该结束了,人们早都已经疲惫不堪咧。”潘金禄突然问潘金寿说:“你该成个家了,都二十二了吧。”潘金寿说:“我也不知道,先不管他,过几年再说吧。”兄弟两个说了半个晚上,老大潘金福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悄没声息地把挽了半截子的牛笼嘴,提在手里,到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去了。 为了缓和兄弟两个心中的恩怨,当天晚上,潘满仓始终没有出现,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想这想那,思想了大半个晚上。 第二天,潘金寿要回县城去了,在村口碰到光棍喜成和北京的女知青郑爽拉拉扯扯的,他走到跟前,说:“咋回事,有啥话好好说,拉拉扯扯的多难看。”喜成一下子红了脸,站在旁边不做声了,女知青转身就走,圆圆的屁股一扭一扭的,一下子点燃了潘金寿的情欲,已经走出了很远,他还不停地回头,望着已经进了村的女知青。 回到县里没几天,正在人们忙着夏收的时候,潘金寿回汉王村参加夏收来咧。 火红的太阳热情地喷射着过分的光和热,天空蓝莹莹的,看不到一丝儿云彩,地上热浪滚滚,连刮的风也是烧灼的热流,人们挥汗如雨,脸上、脖子、脊背上全都流淌着汗水,男人们光着膀子,任凭自己的汗水流淌,女人们在脖子上围着个毛巾,叫汗水流淌到毛巾上。但谁也顾不上歇息,得抓紧时间和天气赛跑,在还没有下雨的时候,把地里的麦子抢收到大场上。潘金寿也和大伙儿一样,穿着个背心,拿着镰刀在地里和大家一起抢收麦子。毕竟他过去在地里干得少,割麦的技术就赶不上村里的农民了。所以,他和知青一样,都是割着一垄。到了地头,张老虎说:“潘主任,你歇一会儿,擦擦汗,喝口水。”潘金寿接过了张老虎递过来的大茶碗,“咕咕咚咚”地灌了几口,一回头,发现女知青郑爽被远远地甩在了后边。他就弯下身子,在郑爽这一拢的另一头割了起来。潘金寿的心里想和郑爽拉拉近乎,旁人看成领导关心女知青哩,就没人在乎。两个人割到了跟前,郑爽抬头一看,见是革委会主任,很是惊讶,心里涌动着感激。潘金寿叫她坐下歇歇,喝口水,郑爽高兴地坐在了潘金寿跟前,潘金寿问:“咋像,过去没干过吧?” 郑爽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这还是头一回。” “家里还有啥人?” “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郑爽说着,翻过了自己的手,潘金寿发现她的手被割破了,正在流血,就一把抓过来,看着,说:“咋,手都割破了。”说着,就抓起了地上的干土,用手捏成粉末,敷在郑爽的伤口上,说:“唉,我看你呀,也不是干庄稼活的人。”郑爽听了,眼里的泪水就涌了出来。伤心地说:“有啥办法,都怪我父母无能,怪我自己命苦。”说着就哭出声来了,潘金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她,说:“别哭别哭,叫旁人看见了,该说你怕苦怕累哩。”郑爽突然抓住了潘金寿的手,压低了声音,说:“潘主任,求求您,帮帮我,只要能叫我离开这农村,不干农活,叫我干啥都成。”潘金寿的眼睛一亮,看着郑爽:圆圆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大大的眼睛圆溜溜的,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真是好看,他想都没想,立即接口说:“如果叫你嫁给一个人哩?”郑爽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只要能离开农村,不干农活。”潘金寿笑着说:“那你嫁给我吧。”郑爽听了,一惊,瞪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潘金寿,潘金寿以为她会大骂几声:“流氓--。”然后起身跑掉哩,如果这样的话,他的人就丢大了。赶忙摆摆手,笑着说:“开玩笑,开玩笑。”没想到,郑爽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我没开玩笑,真的,只要你能办,我就嫁给你。” 第三十章 收完了麦子,种完了秋,郑爽的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潘金寿回到了汉王村,和郑爽举行了一个革命化的婚礼。 那天上午,潘金寿和郑爽在地里锄完了苞谷苗儿,收工后,也没啥热闹可看的社员们,都涌到了潘满仓的院子里,这个冷落了多年的院子又热闹起来了。潘满仓叫人在上房堂屋的正墙上,换了一张崭新的毛主席像,画像上边写着:“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画像的左边写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另一边写着:“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警惕,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潘金寿和郑爽到家后,匆匆忙忙地洗了手和脸,身上还是劳动时穿着的旧军装,知青们给郑爽拎着包扛着被,送到了里屋。毛主席像下的桌子上,摆放着生产队送的“红宝书”,毛主席像章。队长张老虎宣布婚礼开始,屋里屋外的人们,立即站正,高唱《东方红》,然后,张老虎高声喊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把新郎、新娘带上来!”大伙儿簇拥着潘金寿和郑爽,走进拥挤的堂屋,旁边有人拿出了两块纸糊的牌子,一个上面写着:“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新郎”,另一个上面写着:“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新娘。”大家七手八脚,给潘金寿和郑爽挂在了脖子上。 张老虎喊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向伟大领袖毛主席鞠躬。”潘金寿和郑爽赶紧立正站好,向毛主席像鞠九十度躬,说:“敬祝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向贫下中农鞠躬。” 潘金寿和郑爽转过身来,鞠了躬。说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向雷锋同志学习。夫妻对拜。” 潘金寿和郑爽面对面站好了,鞠躬,说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接着老贫农柳继忠开始忆苦思甜。“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结婚那时候,老地主候耀祖还在哩,那狗日的,给我弄了个花桥,把我媳妇从磨岔沟抬回来咧,那个热闹劲儿,你们现在比不了,光席面就摆了十几桌。咱不过是个长工么,人家东家对咱就这么好么。”一旁的张老虎一看,老汉全说的实话,就赶紧打断了,说:“好咧好咧,忆苦思甜就到这。最后我说两句:“潘金寿和郑爽结革命的婚,好得很,毛主席、党中央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你们不要低级下流的蜜月,要照常出工干活。你们俩要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婚礼就结束了。潘金寿和郑爽坐在炕边,樱桃端来了一碗“幸福面”,看着潘金寿和郑爽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欣赏着她们的新房:东山墙挂着毛主席像,两边贴着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爱。” 两人相互看着,刚想说啥哩,外面的哨音响了,这对革命伴侣,立即放下了饭碗,扛起锄头和社员们一起出工去了。 到了第二天,潘金寿就给郑爽办理了招工手续,接到县城去了。郑爽激动地哭了,他终于离开了苦吊的农村。 没想到,潘金寿和郑爽过得还十分美满,不到三个月光景,郑爽的肚子就鼓了起来。听到这个消息,潘满仓的心里十分高兴,毕竟最小的儿子也有儿子了。如今,最叫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金叶了。他知道,金叶最近和北京知青何文斌来往哩,他也曾劝过金叶,说人家何文斌虽然在村里的学校教书,可人家是北京人,迟早都要回去的。可女儿金叶就是不听,说:“文斌已经说啦,他就在咱村里教一辈子书,再也不回去咧。” “好娃哩,说是说,做是做,世事没变哩,等世事变咧,就不一定咧。” 金叶信誓旦旦地说:“我信,我相信文斌不会骗我的。”潘满仓见他说服不了金叶,只好不管了。 那年的秋天来得早,人们早早就睡了觉。那天半夜时分,队里的电话突然“嘀呤呤嘀呤呤”地叫了起来,潘满仓一把抓起话筒,就听到公社革委会主任急促的声音:“你们马上到公社办公室拿文件,连夜组织群众学习,林彪叛国投敌了。”惊得潘满仓张大了嘴巴,不等他说啥,电话就挂断了。潘满仓挠着头上白白的头发,想了半响:“林彪叛国投敌,这可能吗,林副统帅,毛主席最最亲密的战友,叛国投敌,不可能吧,难道我刚才听错咧。”他想问个清楚,就抓起电话的摇把“嗡嗡嗡”地摇了十几下,公社的话务员说:“革委会的电话正忙哩。”张老虎就问话务员,说:“得是林副统帅--。”他的话还没说完,话务员就打断了他。“啥林副统帅,卖国贼林彪。”潘满仓一听,应该没有错,林彪叛国投敌了。他急忙翻身坐起,穿上衣裳,跑到柳叶家里,叫醒了牛棚,叫他骑上村里的自行车,到公社去把文件拿回来。牛棚也不敢问啥,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等牛棚拿来了文件,潘满仓草草翻了几页,天就亮了。赶紧对牛棚说:“快快快,赶紧敲钟,叫社员们立即到队里开会。”牛棚也不敢说话,拿起铁棒,敲打着队里的大钟。村里的狗们一个跟着一个叫成了一锅粥。随后,社员们三三两两地都来了,集中在戏楼跟前,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正面墙上,是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和林彪在一起的像,潘满仓也来不及查人了,高声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现在叫虎娃给咱学习中央的紧急文件。” 张老虎就接过潘满仓手中的中央文件,念起来: 一九七零年,林彪加紧进行“抢班夺权”的罪恶活动。在中共九届二中全会上,林彪企图攫取国家主席的位子,最终失败。篡权失败后,林彪反革命集团开始策动武装政变。一九七零年十月,林立果组成了武装政变的秘密骨干力量,取名为“联合舰队”。一九七一年三月二十一日至二十四日,林立果、周宇驰等人在上海制订了武装政变计划《“五七一工程”纪要》,《纪要》指责毛泽东是“现代秦始皇”,是当代暴君;并阴谋策动武装政变。一九七一年三月三十一日,林立果召集王维国、陈励耘、周建平秘密开会,指定江腾蛟为南京、上海、杭州进行联系、配合和协同作战的负责人。九月,林彪察觉其密谋夺权之事即将败露,决定谋杀毛泽东,发动武装政变。九月七日,林立果向“联合舰队”下达了一级战备命令。八日,林彪下达了武装政变手令:“盼照立果、宇驰同志传达的命令办”。九月八日至十一日,林立果、周宇驰先后分别向江腾蛟、王飞以及“联合舰队”的其他骨干分子传达林彪手令,具体部署杀害毛泽东。他们企图乘毛泽东专列停留上海之际动手杀害毛泽东,后又密谋炸毁苏州附近的铁路桥谋害毛泽东,制造第二个“皇姑屯事件”。林彪、叶群同时还为南逃广州,另立中央作准备。正当林彪反革命集团紧张地策动武装政变的时候,毛泽东对其阴谋有所警觉,突然改变行程,于九月十二日安全回到北京。林彪慌忙中作出决定,十三日带领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等人南逃到广州,企图另立中央,分裂国家。九月十二日,林立果、周宇驰分别布置南逃。胡萍等安排了南逃广州的飞机八架,于九月十二日晚派二五六号专机送林立果去山海关,供在北戴河的林彪、叶群和林立果使用。九月十二日深夜,林彪、叶群、林立果得知周恩来追查专机去山海关的情况后,十分惊慌,他们判断南逃广州另立中央的计划已不可能实现,遂于十三日零时左右不顾警卫部队的拦阻与刘沛丰等驾车由北戴河向山海关机场急驶。零时三十二分,飞机强行起飞,企图外逃。途中油料用尽,凌晨两时半,在蒙古人民共和国温都尔汗 东北的草原上机毁人亡。九月十三日凌晨三点十五分,周宇驰等劫持三六八五号直升飞机企图外逃。中央及时采取拦劫、迫降措施,六点多该机在京郊怀柔县境内降落后,周宇驰、于新野开枪自杀,李伟信被活捉。从直升飞机上缴获了大量国家机密文件和策划武装政变的材料,包括林彪九月八日的手令。其后江腾蛟等“联合舰队”其他成员也一一被捕。 张老虎一句一句地念着,底下的社员们一个个都张着大嘴,瞪着眼睛,生怕哪一句听错了,完全没了平常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地气氛了。 传达完了中央文件,社员们的反应和张老虎一样,先是惊愕,接着就相互询问着:“这是真的吗?” “林彪真的想谋害毛主席?” “这人呀,真是人心隔肚皮,看不来呀,你说,林彪经常站在毛主席跟前,手里挥舞着红宝书,嘴里喊叫着毛主席万岁,心里咋就想着谋害毛主席哩。” 张老虎对这事也把握不准,就没再说话,学完了文件,就叫大家回去了。 第二天,秦汉雄找到了潘满仓,两人说了一阵子林彪的事情,秦汉雄说:“林彪的事情这么一出,马上就得搞运动了,你给张老虎说说,最近要抓紧时间收庄稼哩,不然,运动一开始,又把地里的庄稼毁了。” 潘满仓无不忧虑地说:“整天运动来运动去,老百姓的日子可咋过哩。”他们两个给张老虎说了,张老虎马上安排社员们,先从山坡上成熟的地块开始收割苞谷,后面紧跟着就翻地,准备种冬麦。整整一个礼拜,整个汉王村男女老幼齐上阵,白天抢着地里的,晚上挑灯收拾场上的。终于把该收的收回来了,把该种的也种到地里了。 不等人们喘口气,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就来了。“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 全国人民又开始挖战备工事,准备打仗了。 这一下,“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秦汉雄可派上用场了,论起打仗,没有谁能比得上他,按照他的规划,汉王村家家户户用地道连通,再通过后山的地道,就可以进入秦岭,开展游击战了。 又是全村齐动员,男女老少都忙着挖地道。刚刚挖了个半截子,上头突然来了工作组,说是要搞批林批孔运动。批判林彪这谁都知道,可是批判的孔子是个干啥的,谁也不知道。连县上来的胡工作组也弄不清楚,问几个从北京来的知青,只有“眼镜”何文斌知道孔子就是孔老二,是个古代人,其他的啥也不知道了。正在为难的时候,有人喊叫说:“哎呀,咱们不是骑着驴找驴哩吗,村里不是有个大文豪哩吗?”张老虎忙问:“谁呀?”那人说:“候鹏飞呀。” “噢--。”人们突然恍然大悟。“就是的就是的。” “牛棚,赶紧给咱叫候鹏飞去。”牛棚的爹在闹饥荒的时候饿死了,队里对他和他娘柳叶也很照顾,他的手脚也勤快,常常让张老虎叫着给队里跑腿。不大一会儿,候鹏飞就跟着来了,他进了队里的仓库,见所有的社员都用一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心里就觉得暖暖的。他走到张老虎跟前,问:“队长,得是找我有事哩。” “赶紧给大伙儿说说,这孔子是个干啥的。” “孔,孔子。”候鹏飞没想到叫他来是问这个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人一看,失望地说。“咋,你还能不知道?”候鹏飞扶扶自己的眼镜,说:“知道知道。”大伙儿高兴了,说:“就是的么,你是大学问哩,肯定知道。”侯鹏飞笑笑说:“孔子就是个人。”旁边的人就问他:“他是干啥的,得是跟着林彪叛国投敌咧?”侯鹏飞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这哪儿跟哪儿呀,林彪是现在的人,孔子是两千多年前的人。”有个社员立即惊讶地说:“唉呀我的天爷呀,两千多年前的人,还活着哩?”屋里的社员们“轰”的一下大笑起来,说:“能活到现在那还不成了妖精咧。”有个社员立即接口说道:“林彪和妖精鬼混在一块,那还不是个妖精呀,你说毛主席跟前老站着个妖精,多怕人呀!”惹得社员们又是满堂大笑。 候鹏飞等大家都笑完了,才说道:“孔子和林彪,他们两个谁跟谁都不沾边呀。孔子是两千多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的大儒,也就是个教书先生。他爸一共娶了三个老婆。”他刚说到这里,社员们又是一阵惊呼:“唉呀,他爹一下子就娶三个老婆,也怪有钱的。”另一个社员就开他的玩笑说:“你不服气,那你也娶三个老婆么。”后面跟着个社员说:“还三个呢,一个没看把他的身子都抽干咧,三个还不抽的冒了烟咧。”社员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等社员们笑毕了,候鹏飞说:“孔子他爸的第一个老婆生了九个闺女,没生儿子。”有个女社员听了,就笑着说:“那他媳妇也真够倒霉的。”这回没人笑了,候鹏飞接着说:“到了他爸的第二个老婆,生了个儿子,可是个傻子。他爸又娶了第三个老婆,这才生下了孔子。因为他排行老二,所以就叫他孔老二。他教了一辈子书,跑了好几个国家,到处讲学、传授恢复旧礼和做人的道理。他有七千多个学生,其中有七十二个都很有成就,也叫七十二贤人。” 有个社员听了,不高兴地说:“把他家的,闹了半天,孔子就是教书先生么。” 社员们就纳闷了。“那批判林彪就批判林彪么,咋还把几千年前的死人也要拉出来批判哩?” 候鹏飞低下头,说:“我,我不敢,说。” “有啥不敢说的,我来说。”秦汉雄和潘金禄突然从门外进来了,按照上头的要求,除了批判会,队里都不叫秦汉雄、潘金禄和候鹏飞参加会议。今天,秦汉雄高兴,他觉得出头的日子就要来了。他和潘金禄的冤案是彭德怀案牵连的。在庐山会议上,因为彭德怀替老百姓说了实话,奸贼林彪极力唆使毛主席打倒彭德怀。如今,林彪叛国投敌了,彭德怀的问题也就要翻案了,他的冤案也就快昭雪了。所以,他来到了生产队的会场。潘满仓先是感到惊讶,接着就赶紧起来,把自己的凳子让给秦汉雄坐。秦汉雄激动地坐不住,他站在屋子中间,挥舞着自己的胳膊,高喉咙大嗓子地说:“林彪这个鬼儿子,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呀!林彪是湖北人,是九头鸟啊,聪明得很。他个鬼儿子知道嘞,大树底下好乘凉,为了借助毛主席的肩膀,爬上权力的最高峰,他想方设法鼓吹对毛主席的个人崇拜。就是这个鬼儿子,以独特的语言创造了四个伟大,说毛主席是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还是这个鬼儿子,用这些鬼话欺骗了毛主席,咱们老百姓的真实情况,毛主席根本就不知道。所以,我们要批判林彪。那为啥子还要批判孔老二呢,因为在林彪的卧室里,发现林彪写了一首诗,诗里有韬晦这个词儿,而这个词儿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孔子的《论语》里来的。就因为这个,说林彪和孔子是一伙的,批判林彪也要批判孔子。”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社员们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对秦汉雄更加敬重。 按照县上的要求,必须放下其他所有的事情,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每个人不但要批判自己,认真检查受林彪毒害的事实,还要检举和揭发其他人为林彪做的事情,男女老幼人人过关。这些平常老实巴交的农民们,跟林彪的事情有多少联系呢,况且他们做的事情都是上头叫做下的,有啥好说的。一到开批林批孔会,他们要么乱开玩笑,要么就扯些与批林批孔无关的事情。这天后晌,又是批林批孔会,县上的胡工作组坐在仓库中间的桌子上,手底下铺着纸和笔,准备做纪录。可张老虎喊叫了好几声,也没人发言。潘满仓坐在一旁,“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一言不发。爱说话的张驴儿终于忍不住了,问赤脚医生潘金生,说:“你说这林彪,一个月拿多少钱的工资?”潘金生想了想,说:“恐 怕得四五百哩。”张驴儿又问:“那他老婆哩?”潘金生说:“应该差不多吧。”张驴儿皱着眉头,说:“那你说,毛主席给他发这么高的工资,还是双职工,钱多的都用不完,他们咋还反对毛主席哩?”潘金生笑着说:“看这瓜,人家哪瘩是要钱哩么,人家是想要毛主席的权哩。你看看你,都批判了几天咧,都不顶。”跟前的几个人就嘻嘻地跟着笑。 这样扯来扯去,一个后晌就差不多了。听说晚上庙街有电影,还是《红色娘子军》,大家都嚷嚷着叫赶紧散会,晚上赶到庙街看电影去哩。潘满仓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胡工作组,说:“晚上公社有电影,是不是早些散会?”不等胡工作组说话,人们“哗啦”一声,洪水一样的拥挤着出去了。 那时候,人们的文化生活十分清贫。城里人还有个电影院,一年能看上几次电影。农村人只有盼着电影队下乡,只要听说哪儿有放电影的,跑得动的就十里八乡地撵着看。《青松岭》、《艳阳天》、《地道战》、《地雷战》,后面才有了《春苗》、《决裂》《闪闪的红星》等,电影都是在露天地里放映的,一般都在生产队的大场上,这就决定了看电影必须是晚上。 汉王村离庙街公社将近二十里,一路上,本村的、邻村的、男的、女的、少的、老的,摩肩接踵,都是赶去看电影的人流。到了庙街,公社门前那片空场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连墙头、大树的枝杈上都被淘气的小青年占据了,估计有上万人。夏天夜长, 九点多钟天才黑下来,刚把放映机打开,“嗡咙嗡咙”地叫了几声,就灭掉了。放映员打开白炽灯修理放映机,人们一边伸长着脖子等待着,一边“嘀嘀喳喳”地说着闲话。“眼镜”何文斌站在人们的后边,金叶站在他的身旁,悄悄地说着啥。这时候,他俩身后的一个女人恶狠狠地骂道:“臭不要脸的,卖屄的骚货。” 金叶听到了,觉得声音挺熟的,回头一看,果然是表姐候国花和村里的几个青年娃。她再看看周围,没看到谁对候国花咋样呀,觉得奇怪。候国花还在高声地骂着:“骚屄货又看谁哩,又看上那个男人了,赶紧拉到炕上去。”金叶走到候国花跟前,问:“这黑天半夜的你骂谁哩?”候国花气呼呼地说:“我骂不要脸的哩,我骂卖屄的哩。”金叶一看,候国花心里的气大着哩,就不再劝说,刚回到何文斌跟前,候国花又骂开了,她越来越觉得表姐好像是在骂她哩,就又转身走到候国花跟前,说:“表姐,我咋觉着你好像骂我哩得是?”候国花没好气地说:“我骂你哩吗,你卖屄了么。臭不要脸的骚屄。”说完,不等金叶还口,一步扑过去,抓住金叶的头发就扭打在了一起。何文斌赶紧奔到跟前,把两个人朝开拉,晚上的光线不好,看不清对方,候国花的两手像老虎的爪子一样,拼命地朝金叶的脸上撕抓着,但他没想到,何文斌已经夹在了她和金叶之间。 正等着看电影的人们,听到这边有人打架,一下子就围了上来,也看不清谁在打谁,只听到两个女人的声音在骂着,打着,中间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劝着,拉着。 修理放映机的白炽灯突然灭了,银幕上出现字幕了,全场顿时寂静,人们被电影吸引过去了,候国花和金叶也被何文斌拉开了。何文斌拉着金叶转到了另一边,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他顾不上自己的疼,忙问金叶,说:“咋样,没伤着吧。”老实的金叶不知道,何文斌的脸上都叫候国花抓破了,说:“没有。”两人才开始看电影。 金叶的心里越想越着气,她突然想起了候国花几次去找何文斌的事儿。心里骂道:“也不想想,一个黑五类的后代,还想跟人家北京知青哩,做梦去吧。”又想着自己的将来,嫁给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生活该是多么的幸福。想着想着,银幕上出现剧终的字样。 人们如梦方醒,男人喊着女人的名字,女人喊着孩子的乳名,同村的人相互呼唤,好恶作剧的毛头小伙子乘机在小媳妇身上偷偷拧几把,招来一阵阵斥骂。人流象一队队长龙,向四面八方蜿蜒,手电筒的光亮在田间跳跃,忽明忽暗,很快四散在夜色中。当何文斌回到青年点,已经是后半夜了,全身上下都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鞋也粘满了泥巴,脚都没洗,一头扎到炕上酣然入睡,因为第二天起早还得出工哩。 金叶和候国花争风吃醋的事情,很快就在汉王村里传开了。潘满仓对他的这个小女儿,真是又气人又疼爱,叫到跟前,问完了情况,他说:“虽然说有知青跟当地人结婚的,这也是国家政策允许的。可你不想想,人家是城里人。咱们国家这政策随运动变哩,初一和十五都不一样,谁也不知道后面是啥政策。如果将来的知青要回城里去咧,撇下你,看你咋过活呀!”金叶犟嘴说:“不管国家的政策咋变,文斌说了,他一辈子都不离开我。” “唉,你咋这么实诚的,说是说哩。政策没变,说啥都成哩,政策变了,说啥也是白的。” “反正我想好了,除非何文斌,其它谁我都不嫁。”潘满仓看看,劝不住金叶,就生气地说:“你可想好啦,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这一步走出去,就回不了头咧。”金叶坚定地说:“我想好咧,就是以后吃糠咽菜,出门要饭,我认咧。” 潘满仓劝不了金叶,就去找何文斌,他把自己的想法一说,何文斌轻松地笑着,说:“你说的我俩个早都想到咧,要说回城,现在不是也有知青回城哩。我觉得汉王村这地方挺好,人也好,我准备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再也不回去咧。我要和金叶结婚,我要和她生活一辈子。” “将来国家的政策变了,叫你们知青回城。到那个时候,你们结了婚,有了娃。一个住到北京城里,一个住在汉王村来来回回地扯。要么就得离婚,到那个时候可咋办哩。再有了娃,娃到跟谁呀,跟了爹没得娘,跟了娘没得爹,你得为将来想一想,长痛不如短痛,我看你俩分手算咧。” “就是政策允许,我也不走了。我就是要和金叶过活一辈子,大叔,你就不要再阻拦我们了,成不成啊!”何文斌说着,跪在了潘满仓跟前,弄得潘满仓也很为难。他扶起何文斌,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回到家里,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这事儿不成,就叫潘金禄劝劝金叶。潘金禄劝说了几次,都没用。潘满仓又对秦汉雄说了金叶的事,秦汉雄高兴地笑了,说:“劝个鬼儿子,人家娃娃的婚事,你搀和个啥子嘛,叫娃娃自己做主嘛。” 过年的时候,何文斌和金叶举行了革命的婚礼,成了汉王村第一对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恋爱夫妻。 第三十一章 樱桃和候鹏飞的二儿子国良头天商量好,悄悄把家里的鸡蛋装在了一个篮子里,到了半夜,两个人悄悄地摸出村,沿着通往蓝山县城的路走了。 初冬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刮在樱桃的脸上,冷刺刺的,她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薄棉袄。 整整走了大半天,樱桃和候国良的脚上打了泡,疼得受不了,走路一拐一拐的。但他们还是咬着牙,坚持走到了县城。他们也不敢随便乱卖,更不敢摆在街上,想来想去,只好提着个篮子,在蓝山县城的大街小巷转悠着,遇到过往的人了,就悄悄地问上一句:“要鸡蛋不?”想买的人就急忙看看四周,见没人了,才问:“咋卖哩?” “三分钱一个,随便挑。”樱桃眼明嘴快,急忙回答,把胳膊上的篮子放在地上。这个时候,候国良就提着篮子,朝小巷的两头张望着,担任放风任务,一旦发现有不对的人出现,就赶紧咳嗽一声,这边立即就停止交易,各走各的路。 一般的人听了,都会蹲在篮子跟前,急急忙忙地挑拣上十个八个的,给了钱,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 樱桃和候国良就这样,用了两天时间,卖掉了带来的鸡蛋,算算账,两个人都卖了三四块钱。高兴得流下了眼泪,这才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就跑到国营食堂里,候国良用二两粮票二分钱买了个蒸馍,就着要来的面汤,几口就吞着吃下了肚子。樱桃看了半天,问了好几遍,想了半天,才掏出钱来买了两个油坨坨馍,但她只掰下了一小块,就着要来的面汤吃了两口,就把剩下的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篮子里,盖好了破棉絮,还用手按了按,准备拿回去给家里人尝尝。然后给要来的面汤里沾了些盐,几口喝完了。和国良迈着大步朝汉王村走。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后晌了,家里人正急得团团转着哩,她走的时候,给谁也没说,谁也不知道她干啥去了。往常,她很少回娘家,即就是要回去,都要给潘满仓说一声,安排好家里的生活。可这次,她给谁都没敢说。金福见她回来了,先是吃惊,后来又瞪着大眼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啥也没说出来。潘满仓见她回来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樱桃见了家里人,啥话都没说出来,两腿一软,就昏倒在了堂屋里。“咋咧咋咧,嫂子你咋咧?”潘金禄喊叫了一声,立志、立强、立春、立美几个娃立即扑过去,从地上把樱桃扶起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立春用手摸着樱桃的额头,紧张地说:“娘,你咋这烫的先?”几个娃赶紧上去一摸,都叫着说:“就是的就是的,烫得很哩。” 潘金禄立即对立志说:“立志,快去医疗站给你娘买些退烧的药去。”立志答应了一声,赶紧跑着出去了。 “我饿,累死我咧。”樱桃轻轻地叫着说。 潘金禄到锅屋里倒了一碗水,端到樱桃跟前,让樱桃喝了下去。樱桃觉得身上有些力气了,她指着篮子,立强把篮子拿到跟前,揭开上面的破棉絮,大家一看,见是两个油坨坨馍。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几个娃看了半天,立即上前抓在了手里,潘满仓看看,疑惑地问:“这不是油坨坨馍吗,哪来的?”樱桃说:“我买下的。”大家又一次惊奇了,潘满仓又问:“买的,在哪买的?”樱桃说:“在县上,我到县上去了。把咱家里的鸡蛋拿到县上卖咧。这是剩下的钱。”说着,她把在衣裳兜里用手绢包了几层的毛毛钱,递到了潘满仓的手里。惊得潘满仓看看手上的钱,又看看面前的樱桃,一时不知道说啥好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你去卖鸡蛋,咋不说一声,叫抓住了咋办哩。” “不去咋办哩,家里的盐、碘、煤油,哪样不得花钱。再说,一家老小几年都没置办过衣裳了,拆下冬天的棉絮改成夏天的,补上夏天的窟窿,塞上套子当棉衣穿。大人也就算咧,几个娃冻得浑身冰凉,我的几个娃咋过旁人都说不出个啥,二弟的两个娃,穿的破破烂烂的,知道的,说咱没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娃哩。”樱桃抹着眼泪,说得很是伤心。自从潘满仓开始消极对待上级的政治运动,狠抓生产以后,虽然说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再也不挨饿了,可还是不敢放开了肚子吃饭,更没钱置办衣裳。这么一大家子人,吃穿住用都得靠樱桃一个人谋算哩。 听得潘满仓的眼里竟有些发潮,他喃喃地说:“大媳妇,真难为你咧。都怪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叫你们跟着受苦咧。” 潘金禄急忙打断了潘满仓的话,说:“爹,这咋能怪你哩。是政策捆住了咱的手脚,有力气没地方出。如果要怪,那也怪我,几个娃有娘生,没娘教养,拖累了家里人。” “二弟,你说这话我可不悦意听。啥叫有娘生,没娘教养,好像我嫌弃哪个娃来着。”樱桃擦着泪水说。 “不是不是。嫂子,你多心咧。我是说,我和两个娃眼看着你为这个家操劳哩,却帮不了忙,心里着急哩。”潘金禄感激地看着樱桃嫂子,发现她脸上充满着忧伤。他对樱桃说:“辛苦你了嫂子,这事应该我们男人来做,你就别再卖鸡蛋去咧。你如果出个啥事,咱这一大家子可咋办哩。至于家里的日月嘛,上头有咱爹,下头有我哩,你放心,咱们家不会过不下去的。”樱桃听了,鼻子发酸,眼里又涌出了泪水。心里不由感叹:唉,农民呀,真是太容易满足了,几口馍都叫人落泪哩。 潘金福端着饭碗,蹲在旁边的门槛上,“呼噜呼噜”地喝着糊汤,好像这事与他无干似的。 过了几天,樱桃用赚来的钱,从村里用两分钱一个买来鸡蛋,准备再到县城卖去。潘金禄思来想去,拦住了樱桃,他决定自己去贩卖,他是家里的壮劳力,他得出头,把家里的日子过起来,过富裕。仅靠生产队的劳动工分,靠种地是不行的。 潘金禄又串通了村里的几个可靠人,收买了村里所有的鸡蛋,挑着担子,到了蓝山县城,把担子放在孙兴盛家里,然后和几个人都收拾打扮了一番,乘着城里人下班吃饭的档口,在机关的家属院门口,低声叫卖着。卖了几次鸡蛋后,手里赚了几块钱,慢慢心里的想法就变了,想把手里的几块变成十几块。他把自己的想法给几个人一说,大家都觉得是个好主意,但蓝山县的人口少,买鸡蛋的人有限。几个人就挑着鸡蛋到了西安,也采取了在蓝山县的办法,两个人一伙,当一个在卖鸡蛋的时候,另一个人就担任放哨警戒任务。 冬天的西安城里,街上行人很少。天上阴气沉沉,有时候还飘着雪花,地上也灰蒙蒙的,街上的“东方红商店”、“工农兵饭馆”、“人民”商场等店铺门口也是车少人稀,冷冷清清,偶尔走过几个人,也是谁都懒得搭理谁。潘金禄头上戴着一顶两边扇着牛舌头的棉帽子,穿着当地农民清一色的黑色大棉袄,腰上紧着个布腰带,下身也是黑色的大裤裆棉裤,脚上是樱桃自己做下的棉窝窝。从穿戴上看,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当地农民,不过,他和农民还是有些区别的,他腰带上没有别农民不离身的旱烟袋子,走路不像农民那样弓腰,背手,挺着胸,昂着头,“噔噔噔”地迈动着步子,活生生一个军队里派来的“特务”探子。他快速地走到一个家属院门口,看看外面,望望里面,把盖着破棉絮的柳条笼笼放在脚下,双手插在袖筒里拢着。见人走到跟前了,便快速地说:“卖鸡蛋。”声音很轻,但清楚明白。想卖的人就停下脚步,问:“咋卖?” “三分钱一个,随便挑。”他嘴里回答着,眼睛便快速地扫视着四周。有时候,想买的人会把他叫到一个偏僻的拐脚,很快挑拣好了鸡蛋,匆匆忙忙地把钱付了,迅速地扫视着四周,提着鸡蛋一闪身,回家了。从卖鸡蛋的过程看,潘金禄是机敏的,也是很有些智谋的。他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判断出,哪个地方是最安全的,啥样的人会买鸡蛋,并在很短的时间里接近,说好价钱,达成交易。所以,即 使潘金禄提的篮子里的鸡蛋比其他人多,也是第一个卖完。这叫其他几个望尘莫及,也羡慕不已。 这样的生意做了几次之后,潘金禄的手里赚了十几块钱,也摸出了一些门道,胆子就大了起来。问题也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那天是个下雪的天气,又刮着“呼呼”的西北风。望望四周,一片银白,街上的行人就更少了。但白色的背景下,更容易发现黑色的人影。潘金禄抓住这个特点,选在人们必经之路的一个避风的拐脚里,把装鸡蛋的篮子放在脚下,双手筒在袖子里,见到过来人就悄悄地问:“买鸡蛋不,便宜。”人们也不看他,问:“咋卖?”他也非常简单。“三分一个。”想买的人就会转身,躲在拐脚里,潘金禄一弯腰,揭开了盖在篮子上的破棉絮,让顾客挑拣,他就站在跟前,踱着双脚,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等人家挑好了,说出数目,他也不检,接过人家给的钱,朝衣裳兜里装了,就算做成了一笔买卖。他的感觉越来越好,眼看着一篮子鸡蛋就要卖完了,来了个粗壮的男人。潘金禄迅速上前,问:“买鸡蛋不,不多咧。”想快速成交,然后回家。那人看看他,说:“叫我看看。”潘金禄就蹲下去,弯腰把篮子里的棉絮拿了起来,突然,身后扑过来了三个男人,迅速架住了他的胳膊,说:“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投机倒把。”潘金禄像众多的商贩一样,一面挣扎,一面解释,说:“我不是搞投机倒把的,我是走亲戚,看病人的,在这里等人哩。”粗男人嘿嘿地笑着,说:“少来这一套,带回去再说。”几个人就把潘金禄推推揉揉地带到了东城革委会。里面有个穿着黄军大衣的人,抓潘金禄的粗男人高兴地报告说:“强主任,抓了个搞投机倒把的。”说着,把篮子放到了“黄军衣”的面前,又在潘金禄的身上搜了一遍,搜出了他身上所有的钱。这一下,潘金禄不但没挣到钱,连以前挣的也赔了个精光。他还不知道哩,面前的这个强主任,就是当年和他三弟潘金寿串联时,在西安火车站跑散了的那个强卫兵。由于他没能挤上火车,北京就没去成,当然就没见到毛主席。但他还是拉起了一帮子人,造了东城区委的反,当上了革委会的副主任。 “嗯。”强卫兵先是很随意的瞥了他一眼,接着又走到他跟前,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问:“你叫个啥?” “潘金禄。”潘金禄说。 强卫兵自言自语地说:“潘-金-禄。”他突然一转身,说:“哪儿的人。”潘金禄说:“蓝山县。”强卫兵想了想,说:“蓝山县,潘东升你认识不?”潘金禄说:“不认识。”潘金禄已经都忘记了,他弟弟潘金寿在文化大革命造反的时候,把潘金寿的名字改成了潘东升。他当然不知道,他弟弟改的那个名字,还是面前的这个强卫兵给起下的。在北京串了几个月,后来在蓝山县城造反,用的都是潘东升的名子。只是当上县革委会主任以后,又改回潘金寿的原名了。时间过去了七八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潘东升是谁了。但强卫兵还是觉得他和潘东升长得像,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和潘东升有关系。正在他思虑的时候,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说:“强主任,不好啦,邓小平当了国务院第一副总理了,批林批邓的事怕是搞不成咧。” “谁说的?”强卫兵也有些慌乱起来。 那人拿出了一张报纸,说:“你看,这是七三年三月的《人民日报》,报上都登了,说是毛主席和周总理一致提议的,还能有错。” 强卫兵接过报纸,看了半天,感到纳闷,说:“咋回事嘛,这一会儿运动过来,一会儿运动过去,叫人都不知道咋弄咧。”他烦躁地把报纸朝桌子上一甩,闷头想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得是林彪死了两年多,叫邓小平出来顶林彪的角儿哩。”又抓起桌子上的报纸,看着念道:“邓小平提出,要安定团结,要消除派性斗争。”就生气地把报纸扔到了桌面上。抬头看到了面前的潘金禄,气呼呼地挥舞着胳膊说:“你是个干啥的,去去去,滚一边去。”潘金禄赶紧抓过地上的篮子,正要朝出跑,粗男人拦住了他,说:“咋,想走哩得是,我们送你回去。” 粗男人把潘金禄,还有几个人推上了一辆大卡车,送到了一个大院子里,没收了身上所有的钱,说是要参加三天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潘金禄想想,也没啥其他办法,只好叫干啥就干啥。 办完了学习班,粗男人又用大卡车把潘金禄送到了蓝山县收容所,由收容所把他送回了汉王村。在生产队办公室里,收容所的人派人叫来了潘满仓,说:“你儿子搞投机倒把哩,你也不管管。”潘满仓陪着笑脸说:“管,管,我一定好好管。”收容所见潘满仓的态度挺好,“念你担任着省上的领导,又是全国劳模,态度挺好的,咱就不开批斗会咧,你回去好好教育吧。”潘满仓是是是的点着头,把收容所的人送上车。等汽车一走,潘满仓转身对跟前看热闹的人说:“看啥哩看,我娃一没偷,二没抢,就是想靠力气赚些钱,过个好日子,有啥不对的。”说着,拉起潘金禄的手,说:“走,挺起胸膛抬起头,跟我回走,这又不是啥丢人的事。” 潘金禄的眼泪“哗”就淌了下来。学习班的三天成果,叫潘满仓一句话就给瓦解了。 潘金禄再也没心思卖鸡蛋了,急急忙忙跑到生产队的饲养室,把邓小平复出的消息告诉了秦汉雄。秦汉雄听了,也很高兴,说:“邓小平出来好啊,邓小平出来好!小平一出来,这个社会就有希望喽。”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吗,听说毛主席的身体不太好,周总理也有病了。要是邓小平再不出来,咱这社会真要完蛋喽。”他高兴地翻腾起来,说:“来来来,我给咱弄个花生米,把你爹叫来,咱们好好喝上一杯,庆贺庆贺。” 庆贺过后,已经很长时间了。可上面的政策还是没有一点儿要变的意思,这叫秦汉雄和潘金禄有些失望。失望归失望,日子还得朝前过。潘金禄又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一起,跑到西安偷偷地贩卖了两次鸡蛋,准备挣钱买些年货过年。 第三十二章 这天后晌,潘金禄回到家,见家里坐了个女人,见他进门,就站了起来。说:“你回来咧。”正在他纳闷的时候,潘满仓指着女人说道:“你回来的正好,这就是你有贵婶说的王庄的王霞。”又对王霞说:“这就是我那老二。”潘金禄这才想起,前几天,他爹给他说,村里的有贵婶说,她娘家有个侄女,嫁给王庄的一个人,结婚都八年了,也一直没有娃,男人在大饥荒里饿死了。准备找个人家哩。她觉得和金禄挺般配的。有机会的话,叫俩人见上一面,如果觉得满意,就娶回来,两个娃也有个人照看了。潘金禄当时听了,说这辈分都不对么?潘满仓说,那有啥哩,都是挂搭子亲戚,看看也成,如果悦意咱成亲,不悦意就算了,也没啥。潘金禄抬眼一看,面前的女人有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儿,瘦弱的身子,穿着个蓝布斜襟的褂子,脸上倒也白净,眼睛大大的,浓浓的一道粗眉,厚厚的红嘴唇里长着两排雪白的牙齿。从面相上看,人还算是个善良实诚的人。也就在这同时,王霞也在偷偷地看着潘金禄:中等个子,有些偏瘦的身材,脸不大,有些瘦小,不大的眼睛但很有神,仿佛你心里想的一下子就能看穿了似的。她和潘金禄的眼神刚一碰撞,脸上“轰”的一下就烧了起来,她赶紧躲开了潘金禄的目光。从进门走路的情势上看,倒也是个干脆利索的人。虽然穿着打扮和村里的农民没啥两样,但毕竟是从部队上出来的,又是当过县长的人,就是和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王霞却是看出说不出。潘满仓知道,两个人需要相互谝谝,了解了解。就打着幌子说:“我去找老秦有个事儿说一下,你们两个先说说话。王霞,你甭急着到你姑家去噢,我一会儿就回来咧。”说着,也不管他们两个悦意不悦意,就径直出门走了。 王霞又站了起来,看着潘满仓出去了,才慢慢地坐下了。潘金禄给王霞倒了一碗水,说:“我的情况都给你说咧吧?” “说咧。” “家里情况就是这,你也看到咧。我从小就出去咧,对农村的活儿也不太在行,挣的工分也没得人家的多,生活也就艰难些。对我来说,成家不成家都问题不大,也没个啥,关键是我成天在外头忙哩,家里的两个娃没人照看,就是想给娃找个娘。你看这家里人多娃稠的,我嫂子一个人也照顾不过来,我就是担怕往后和娃不好处。俩娃心里毕竟记着他们的娘哩。”潘金禄一边看着王霞的反应,一边说着自己的想法。 听了潘金禄的话,王霞的心里挺感动的。她跟着姑姑到这里来之前,以为潘金禄在部队上当过大官,后来又当过县长,虽然现在不当了,肯定有官架子哩。没想到,潘金禄这么实在,还是这么平易近人的人。她心里感到潘金禄是个好男人,跟上这样的男人,就是生活难些,心里也踏实。她笑着说:“有娃怕啥哩,其实我也很爱娃哩,可就是结婚好几年,也不知道咋回事,一直就没怀上。如果你不嫌弃,我会把这两个娃当成自己的亲娃,比对自己的亲娃还要好。”两个人正说着话,立强和立美从外头回来了,进门就对王霞喊叫说:“你走,你走,我有娘哩,我不要你给我当娘。”潘金禄一看,立强和立美进门就说这样的话,也太没礼貌了,就站起来说:“胡说啥哩,咋这么没礼貌的。”王霞却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没啥没啥,娃还小着哩。”立美就过去拉着王霞的胳膊,说:“你走你走,我不会要你这个娘的。”这一下,王霞有些尴尬地站起来,看着立美,想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来,没想到立美用劲一推,一下子把她推的坐在了地上,墩得屁股阵阵生疼,但她忍着疼痛,脸上还是笑着的。潘金禄朝前走了两步,一把拉过立美,举起手刚要打,被从地上爬起来的王霞拦住了,说:“咋能打娃哩,她还小,又不是故意的。”说着,把立美拉到了自己身后,想护着她。但立美并不领她的情,气呼呼地嘟囔了一句啥话,对立强说:“走哥,这屋里不要咱咧,咱走。”潘金禄生气地说:“你们两个干啥去呀?”立强也是气呼呼地说:“找我娘去。”潘金禄高声喊叫说:“回来,回来。”但立强和立美并没有听他的话,手拉着手,哭哭啼啼地出去了。王霞一看事情弄成了这样子,就想追出去,潘金禄拦住了,说:“我老觉得娃没娘咧,怪可怜的,把娃惯成啥咧。头一回见面,就叫你见笑咧。”王霞说:“看你说的啥话,娃么,都这样,往后熟咧就好咧。”说着,就起身准备到她姑家去。 潘金禄也不留,说:“我看是这,你回去咧,再考虑考虑,结婚毕竟是个大事情。完咧,我给两个娃再说说,刚才可能知道得太突然咧,你别见怪。” “看你说的,谁的娃都这样。”王霞走出了院子,朝村里去了。潘金禄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是个贤惠女人。 过了几天,有贵媳妇给潘满仓说,她侄女悦意了。她的意思,如果金禄也悦意,年前就把婚结了算了,也好喜喜欢欢地过个年。潘满仓说,就是的就是的,他也有这意思。回来给潘金禄说了,潘金禄也悦意。潘满仓就叫他在腊月十八叫上王霞,到庙街去,买上两身衣裳,到公社办个手续,回来吃顿饭,就算结了婚了。按照约定的日子,潘金禄装上钱,在庙街的供销社门口,见了王霞。先到供销社买衣裳,王霞看来看去,总是不满意。又说潘金禄跟着她转来转去,怪累人的。叫他在供销社的门口坐着,她自己去买,潘金禄就把钱递给王霞,王霞推让了一下,就接到手里又进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王霞胳膊上挽着个包袱出来了,说是衣裳买好了。潘金禄问:“钱够不够?”王霞高兴地说:“够咧够咧。”两个人又一块儿到了公社,办理了结婚证。直接就回到了汉王村。吃饭的时候,王霞打开了她的包袱,给潘满仓、潘金禄和立强、立美各拿出了一套衣裳,给金福、樱桃和立志、立春各拿出了一双鞋。有了多年没见过的新衣裳,立强和立美再也不说啥了,一家大小都很高兴,说王霞是个贤惠人。 腊月二十三,潘满仓叫樱桃和王霞烙了几个坨坨馍。虽然说潘满仓背着公社全力抓生产,可不知道咋回事,地里就是收不下粮。日子也就过得恓恓惶惶的,处于半饥饿状态,平常就不吃稠的,也不敢吃馍。可不管平常的日子咋过,给灶王爷可不敢不烙馍呀!他从锅屋灶台的后墙上,揭下了那张灰尘满面的旧灶王像,把新买来的新灶王像贴上去,在灶王像的两旁贴上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下界降吉祥。横批是:一家之主。还在灶王的嘴唇上抹了些苞谷糖,樱桃和王霞把烙好的坨坨馍献给灶王爷,把剪好的纸马、纸车和喂牲口的草料一起点火烧了,嘴里念念有词地说: 年年有个二十三, 灶王老爷要上天。 有大马,有草料, 路途平安顺利到。 供上糖馍把你甜, 玉皇面前进好言。 立志、立强几个惦记着那几个坨坨馍,樱桃和王霞就是不给吃,说:“这是献给灶王爷的,人不能吃。”立美指着墙上的灶王像说:“它是一张纸像,又不会吃东西。”吓得王霞赶紧捂住了立美的嘴,说:“好娃哩,可不敢胡说,小心招祸肚子疼哩。”立志问潘满仓说:“爷爷,为啥要给灶王爷献坨坨馍哩?”潘满仓想了想,把几个孙娃子叫到跟前说:“来来来,爷爷给你们说说灶王爷的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个两口子,生了个儿子,叫张郎,长大后,给张郎娶了个媳妇叫丁香。一家人种了十几亩地,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但张郎非要出去经商挣钱,一去就是十几年,回来的时候,张郎已经是个大富翁咧,屁股后头还领了个妓女。”立春打断了潘满仓的话,问:“爷爷,妓女是个啥呀?” “妓女是--。”潘满仓想想,说:“妓女是专门干坏事的女人。” 立春若有所思地说:“噢,怪道啥 ,他们都说柳婆婆是妓女。” 潘满仓听了,立即用右手在孙子们面前一煽,说:“可不能听他们胡说八道,你柳婆原来给县长当过老婆,也是个正经人哩。” 立志忽然说:“我二叔不就当过县长吗,难道柳婆给我二叔当过老婆。” “我爹才不叫她当老婆哩。”立强马上就反对着说。 潘满仓挥手拦住了孙子们的争吵,说:“我说的是解放前的县长,那个县长早就死咧。”几个娃又闹着问那个县长是咋死的,立强拦住了说:“先叫爷爷把灶王爷的事情说完咧。”几个娃就停下来听潘满仓讲说:“张郎进了家门,扔给他媳妇一纸休书,一匹马,一辆木车,说,我把你休咧,回你娘家去吧。丁香再三恳求不要赶她走,张郎就是不答应,丁香没办法,只好哭着回了娘家。张郎也就娶了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妓女海棠。村里人都骂张郎说,张郎,张郎,心地不良,前门休丁香,后门娶海棠,无情无意人,日子好不长。果然,没过多长时间,那年冬天,张郎家里起了一场大火,啥都烧的光光的。他媳妇也跑了,他只好出去讨饭过活。有一天,要到了丁香门口,丁香看他冻得浑身打颤,就把张郎叫到了锅屋,坐在灶火门口,给他吃了两碗饭,吃完了饭一说,张郎才发现是自己原来的媳妇,他羞愧难当,觉得没脸见人,一头钻进了锅灶底下,憋死咧。玉皇大帝听说后,因为和张郎都是一个张家的,觉得张郎也有悔过之心,就封他做了灶王。张郎死的那天,刚好是腊月二十三,人们就把这一天作为灶王节。贴上灶王像,是时时刻刻提醒人们,注意防火,小心火灾。献上坨坨馍和纸马、纸车,是为了祈求过上富裕的好日子,有吃有喝,出门有车坐。”听了潘满仓讲的故事,立志说:“爷爷,那就是提醒我们不要耍火,不要把好日子过烂包咧。”潘满仓高兴笑着说:“就是的就是的,看我娃灵醒的。” 过了灶王节,紧跟着就是年。上头号召人们要过革命化的春节。三十初一都上班劳动。人们到了地里,都无心做活,挤在阳坡地里,有的抽烟、谝闲传,有的在地上刨个坑坑,玩起了游戏“牛蹄窝”,妇女们就挤着一堆,有的做针线,有的东家长西家短的,扯着闲话。几个知青找个地方,耍起了扑克“斗地主”。这时,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队长回来咧。”大伙儿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乱七八糟地坐在地上,等着队长传达新指示。 张虎娃参加县里举办的农业学大寨培训班去了。根据中央文革小组指示,要在全国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普及大寨县。蓝山县就举办了这次培训班。组织各公社和大队的干部,到大寨参观学习,回来在蓝山县又学习了几天。大伙儿一看,张虎娃回来了,就围上来问:“省上给你们过年,得是喝着大碗的酒,揲的大块子肉。”不说还好,张虎娃还高兴着哩,这么一问,他反倒生气了,说:“揲哩,说是要忆苦思甜哩,过年吃了两天忆苦饭,三十吃的是窝窝头,连个咸菜都没得,初一吃的菜拌糠,一碗面水子都没喝。几百个人都骂哩。” “听说你们还到大寨参观去咧?” “快说说,去大寨都看到啥咧?”张虎娃笑笑,说:“大寨那儿外国人可多咧,那些非洲人,浑身上下乌黑发亮,就像我们穿的乌胶雨靴似的,只有牙长得白白的。婆娘们那奶子,好家伙,胸口上就像鼓着两个猪尿泡,一走路,嘟喽嘟喽的晃荡,唉呀好家伙,咱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哩。”汉王村的人谁也没见过外国人,更没有见过黑人,觉得奇怪极了。刚想叫张虎娃说说外国人哩,潘满仓笑着拦住了,说:“算咧算咧,别成天男人的俅婆娘的屄了。还是说说培训班的事情吧。”见潘满仓这么说,大伙儿都觉得有些扫兴,但谁也不好意思硬叫张虎娃说外国女人的奶子,就站在没精打采地四散而去。张虎娃知道大伙儿这几年学大寨都学腻歪了,就简明扼要地说:“这次学大寨,有三条要求。一个是以粮为纲,只能种小麦和包谷,其他的洋芋、豆子、萝卜、麻等都不叫种了。” 张虎娃刚说到这里,就有人高声骂了起来,“放他妈的黑毛屁,咱们这地儿就适合种洋芋、豆子,小麦包谷的产量都不高,刚种这,叫咱喝西北风呀!”其他人也都跟着叫骂起来,“出这主意的根本就不是好,是人能出下这瞎瞎主意。” 潘满仓挥挥他的独臂,拦住了大家的骂声,示意张虎娃继续往下说。 张虎娃就接着说道:“二一个是不准搞任何副业经营搞家庭副业,养猪养鸡,打猎、采药等等,都不允许。”张虎娃的话刚一落音,社员们一下子炸了锅,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地叫骂声,还是潘满仓挥手制止了大伙儿,叫张虎娃继续说。 张虎娃说:“三一个,就是收回所有的自留地。” 地里的社员再也忍耐不住了,抡起了手里的农具骂了起来,有的说,这不准那不准,得是叫咱们农民都把嘴缝上哩。有的说,这简直就不想给咱农民活路么。等大伙儿骂完了,张虎娃说:“咋不叫活路,人家还叫咱天天要唱学大寨的歌儿哩。”说着,就从挎包里掏出了两张纸,喊着说:“赵燕赵燕。”知青赵燕赶紧从打扑克的人堆里跑了过来,问:“队长,您叫我有啥事儿,又要批斗地主了?”张老虎脸一沉,说:“正经些,给,把这两首歌儿给大伙儿唱唱。完咧,还得给大家教着唱哩。”赵燕就接过了张老虎手里的两张纸,看了一会儿,手就打着节拍,轻轻地唱了起来: 学习大寨呀赶大寨 大寨的红花遍地开 他是咱公社的好榜样 自力更生改造那穷和白 坚决学习大寨人 敢把那山山水水重呀么重安排 干起来呀干起来 大寨的红花遍地开 嗨罗罗嗨嗨,嗨罗罗嗨 大寨的红花遍地开 听完了,张驴儿不以为然地说:“赵燕唱的倒是好听着哩,就是学大寨该干的事儿不叫干,不该干的事儿叫冷的干哩,整天刚唱歌,吃的穿的用的从上来呀?”张老虎说:“我也一直在想,出这主意的人,肯定不是农民出身,不然也不会出这骚主意。”潘满仓说:“大饥荒那年,我就到大寨去过。人家不管你上头搞啥运动,既没炼钢,也没搞大跃进,就是发展生产,过日子。”张老虎高兴地说:“满仓叔说得对,从咱们村里的经验和教训看,只有发展生产,大伙儿的日子过好咧,肚子吃饱咧,穿暖咧,再说其他的事情。” “对着哩,对着哩。”跟前的社员们都齐声说他的主意好。 有的社员都急了,说:“你快说说看,咱们到底咋办呀?” 潘满仓说:“我想是这,学大寨咱啥都不干也不成,得是的?过去咱们把这些坡地都改造咧。那些梯田这么多年也都好好的,咱们现在烧上些水泥,把那些大坝的缝子钩出来,再把那地平整平整,这学大寨一件事情就了结咧。这唱歌的事情,咱们利用开会学文件的时候,叫赵燕给咱们教教,如果上面来人检查咧,咱们主要靠知青和青年娃给咱唱,我们这些老汉老婆们跟上溜溜就成咧。各家各户的自留地,咱先不收。至于地里种啥庄稼,咱该种啥还种啥,不是不让搞家庭副业吗,咱们集体搞,我的想法,家里三到四口人的,一年养一头猪、十只鸡,家有五口以上的,一年养上两头猪,二十只鸡就成咧。每家每户的猪和鸡都在队里登记造册,以队里的名义,养在个人家里。每隔十天,队里收一次鸡蛋,以集体的名义卖给供销社,把卖的钱给给养鸡的人家。每户积累五十块给队里抽五毛,积累一百块给队里抽一块。卖猪的话,等上三五户都差不多咧,一块去猪场卖。也是卖的钱归个人,积累五十块给队里抽五毛。只要大伙儿把日子过好咧,就成咧。” “好--,好--。”围在跟前的社员们都高兴地欢呼起来 了。 知青赵燕拦住了潘满仓说:“哎,支书,你们有家有户的好干了,将来也有钱了。我们这些知青咋办哩?” “哎哟。”潘满仓挠着光溜溜的秃顶,说:“你们如果悦意养咧,就算上一户,叫知青户。挣了钱,你们自己再看着分去。” “好好好。”来的这些知青们,经过几年的生活锻炼,多数已经懂得了生活。和周围的知青们相比,他们的生活算是好的,在村里也和大伙儿处的很和谐。他们既不扰民,村民们对他们也很照顾。 可是,生活并没有按照潘满仓的安排来,时间不长,上面就来人检查汉王村学大寨的情况,发现他们并没有落实上级关于学大寨的要求,硬是逼着他们翻了地,全部种了小麦。 他们叫个人打着队里的旗号,搞养猪养鸡挣钱的事儿,也叫公社来人给制止了,还把潘满仓叫到县上的学习班里学了半个月。念他是革命英雄,全国劳模,多次受到毛主席接见,这才没撤了他的支部书记,定他的反革命罪,真算是网开一面了。 第三十三章 蓝山县革委会主任潘金寿,上串下跳,造反革命,爬上了蓝山县的“头把交椅”。可几年下来,他发现,整天喊叫的文化大革命并没有叫老百姓的文化生活发达起来,物质生活越来越不如他小的时候了。尤其是他的儿子立国出生后,娃想吃糖,没卖的,娃想耍个玩具,没卖的,就是有,他的兜里也没多少钱。那时候,所有的干部都是一个待遇,一个县上的头头,并不比乡村供销社的售货员拿的工资多。这使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革命热情也慢慢地下降了。上头喊叫“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他猛然发现,抓革命是虚的,促生产才是真的。于是,他在蓝山县大力推动着生产运动,人们的生活也慢慢地好起来了。 批林批孔运动热过一阵之后,上头又来了“学习小靳庄”,美其名曰: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主要是唱歌跳舞、写诗歌唱样板戏。要村村有戏,人人会唱。蓝山县革委会立即下发最高指示:每个生产队都必须排练一台样板戏。 接到上头指示后,张虎娃气愤的说:“还胡日鬼哩,肚子都混不饱,谁还有心思唱戏哩。”他说是说,怨是怨,可也不敢怠慢,立即安排人从县剧团要来了剧本,准备排练。 可谁会演戏呢?这可急坏了队长张老虎,他找到了支书潘满仓。潘满仓正在饲养室里和秦汉雄谝闲传着哩,听张老虎这么一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还是旁边的秦汉雄给他出主意说:“唱戏么,朗格简单,有啥子难的吗?”张老虎听秦汉雄这么说,先是感到奇怪,急忙问他:“难道你会唱戏?我咋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秦汉雄笑着摆摆手,说:“我一个老头子,朗格会唱戏哩?我是说,咱村里有那么多的北京知青,还愁没人唱戏?”张老虎听了,一拍自己的大腿,说:“嗨,我咋就没想到哩。”说完,就站起身,朝学校的知青点跑去。 在知青点上,张老虎进门就问:“你们谁会唱戏?” “唱戏?”知青们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就高声喊叫说:“我会,我会。” “会唱啥?” 知青们“嘀嘀喳喳”,有的说《红灯记》,有的说《智取威虎山》,反正他们心里想着,不管咋样,唱戏总比在地里干活要容易得多,只要能唱戏,就不用到地里做活了。反正,对他们来说,唱戏比地里做活要容易得多。经过商议,他们决定排练《红灯记》,由王世贞扮演李玉和,唯一的女知青赵燕扮演李铁梅,可是还有个李奶奶没人扮演。再也没有女知青了,有人说,把嫁给潘金寿的郑爽叫回来,有的说那不成,人家已经是县革委会主任的老婆了,在县里上着班哩,咋能回来演戏哩。有的说,郑爽已经有娃了,还忙着上班,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吧。《红灯记》里总不能没有李奶奶吧,那就只好在村里的姑娘小媳妇中寻找,找来找去,把候鹏飞家的候国花给选中了。 张虎娃去给候鹏飞一说,他有些不悦意。可候国花死活都要去唱戏,这叫候鹏飞心里十分生气,但又不敢说出来。他就是不想叫闺女出去在小伙子堆里黏糊,上次为了何文斌的事,和金叶在庙街看电影的时候,大闹了一场,传得沸沸扬扬的,他本来就很生气。可这个时候,桃花突然跑到堂屋来了,说:“他爹,闺女想去唱戏,你就叫他去么。”在桃花的心里,她也想叫国蕊找个优秀的男人,能出去当然最好。如果她的闺女能和那个北京知青结婚的话,将来说不上还能到北京去哩。张老虎见桃花都悦意了,就说:“候校长,你看桃花婶都悦意了,你就不要阻拦了好不好。听说上头还要搞样板戏汇演哩,咱汉王村咋说也不能不去呀。就算你帮我一个忙成不成?”话说到了这儿,候鹏飞不悦意也不成了,放下闺女的事情不说,单单张老虎的面子就不能不给。虽然他被打成了右派,经常被批斗,可不管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张老虎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右派对待,这叫候鹏飞的心里很是感激。他只好同意叫闺女去唱戏了。 很快,村里把角色分配了,几天时间,这些知青们就背过了台词,然后就开始排练了。 有一天走台,扮演李玉和的王世贞突然发现,扮演李奶奶的候国花和自己的身高差不多,这严重影响了李玉和的高大形象,于是,他叫候国花给自己做了一双高跟鞋,将自己的身高骤然升高了几厘米,这才感觉好些了。 叫这些知青们唱戏,的确是人尽其才。他们非常用功,在庙街公社的调演中,得到了第一名,跑到蓝山县,又是第一。还要到省上去参加汇演哩。这可忙坏了这些知青。为了在省上得到好名次,潘金寿从县剧团叫来了几个唱戏的专家,给汉王村的《红灯记》会诊,指导。 这几个专家里面,有个长得特别帅气的小伙子,叫刘玉山,他高高的个头,不胖不瘦的身材,长方脸,宽额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眉毛,一抬脚,一投手,都像是唱戏似的,十分有风度。他主要是指导王世贞的戏,可看得候国花常常入迷。为了引起刘玉山的注意,候国花在排演痛说革命家史的戏里,常常走到王世贞的前面表现自己,刘玉山从台子底下上来一看,心里不由一惊:呀,这个李奶奶长得真是太清纯了,苗条的身材,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两根粗壮的辫子,甩在后背上,瓜子脸上的眼睛乌黑乌黑,溜溜地转着,不擦胭脂不擦粉的脸上,粉嘟嘟的泛着红润,真像是春雨过后的鲜花,透着新鲜透着嫩。他的心里“扑腾扑腾”地跳着,走到候国花的跟前,拉了一下的她的手,浑身就触电一般的颤栗了一下,麻麻的酥酥的甜甜的感觉真是十分的美妙。他的心里有些慌乱,但当着大家的面,他还是得说戏。“国蕊,你一定得记住,红灯记里所有人物的安排和情节的处理,都要服从于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李玉和,所以,必须叫李玉和站在舞台中间,你在他的旁边,虽然你扮演的是她妈,但他是一号人物,你要配合他演戏,知道吗?”候国花两眼深情地看着刘玉山,心里也在扑腾扑腾地跳着,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但嘴里就是说不出来。他只好点着头,顺从的表示自己理解了他的意思。 从此以后,刘玉山和候国花悄悄地用眼睛交流着感情,时间不长就发展到了悄悄地约会,每次的时间都比较短。谁都不说情呀爱呀的字词,但谁的心里都明白是啥意思。每次约会,刘玉山都要给候国花说说演戏的技巧,候国花虽然是个农村女娃,但受她爹候鹏飞的遗传和影响,理解能力很强,经过刘玉山的指点,演戏的水平很快就得到了突飞猛进的提高。 汉王村排演的《红灯记》,经过蓝山县剧团专家的指点和排练,很快就以更专业的水平排演出来了。参加省里的汇演后,轰动很大。省革委会的一个领导指着候国花说:“你这个李奶奶演的非常好,唱腔、动作都很到位,特别是身上穿的服装,补着方块补丁,非常真实,那像省城里演的,弄个梅花图案,说是啥艺术性,狗屁,我看他们是想耍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情调,根本就不懂无产阶级的生活,这下好咧,你把无产阶级演活咧。还有,你把李玉和送出门后,随手关了门,这就非常好吗,表现了李奶奶很有阶级警惕性,像这样的动作,省城剧团的专家们也演不出来。”等等,省革委会主任的高度评介,报纸和广播的宣传,轰动了整个蓝山县。 他们又到北京、天津、广州、上海等地演出了一圈,都引起很大的轰动。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小山沟里的农民,能演出这么好的戏来。回来后,蓝山县剧团就派人给候国花办理了招工手续,调到了县剧团唱戏去了。扮演李玉和的王世贞、扮演李铁梅的赵燕,也因为演出革命样板戏有功,调回北京去了。 就这样,从北京到汉王村来的知青,只剩下了六个人。 时间不长,从县城里传来消息说,候国花在县剧团里和一个叫刘玉山的结了婚。 候鹏飞和桃花听了,气得在家 里骂了好几天,他俩不是反对候国花嫁给了一个唱戏的,而是觉得这两个娃都太不懂人情世故了,结婚这么大的事情,给父母连个招呼都不打,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们的父母一样。 第三十四章 世事已经变得不可捉摸了。三年前出来工作的邓小平,刚当了两年的国务院副总理,又一次被打倒了。在他的努力下,人们的生活刚刚有了一点改善,刚刚发展起来的生产形势,又一次被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所代替。这次不但要批林批邓,还要捎带着批周公,说是比孔老二还早的周公公,把周朝给搞乱了。要广大的群众擦亮眼睛,认真批判,千万不要上了这些人的当。 汉王村的人还没弄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上头来了新指示,说不叫批林批邓了,这次叫“反击右倾翻案风”,邓小平带着一伙右派闹着要翻案哩,必须进行彻底的批判。 有了上边的尚方宝剑,村里的五六个知青也坐不住了,他们穿着黄军大衣,戴着黄军帽,腰里扎着军用皮带,有的还架着一幅黑墨镜,闯进了候鹏飞家里,揪出了候鹏飞,又从饲养室里揪来了秦汉雄。说他们是右倾翻案风,非要批斗不可。候鹏飞和秦汉雄当然不能穿大衣了,想穿也没得,脖子上戴了个纸糊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用黑墨汁写着“右派分子候鹏飞”、“右倾翻案风分子秦汉雄”,还在候鹏飞和秦汉雄的名字上用红笔打上个又粗又红的叉,好像这样就把他俩给制服了一样。然后像赶牛一样,又踢又打的赶着,在村子里游街,呼喊着“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打倒右派翻案分子秦汉雄”、“打倒右派翻案分子候鹏飞”的口号。 正是隆冬季节,寒风呼啸 ,雪花飘飘,四野里早就白茫茫一片了。人走在雪地上,脚下发着咯吱咯吱的响声,就像行走在风洞里,脸上刺麻刺麻的疼,不一会儿,就发麻了。秦汉雄和候鹏飞的脚倒不要紧,不停地走着哩,可身上已经冻得冰凉了。潘满仓听说后,一步紧着一步赶到村里,拦住了五六个知青,挥舞着右拳头,喊叫着说:“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几个知青一看,连老英雄潘满仓也来参加了,高兴地拉着潘满仓的手,说:“老英雄,还是你的阶级觉悟高,不愧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潘满仓的嘴里噢噢地应答着,说:“我觉得咱们别用这老一套了,来个新鲜的。”知青问:“啥新鲜的,你说。”潘满仓装出思考的样子说:“咱们过去一开批斗会,总是咱们发言哩,批判哩,从来都没听他们是怎么交代的。哎,你们知道右派是咋来的么?” “右派是咋来的,我们咋知道哩。” “你看你看,连你们这些知识青年们都不知道,我们这些贫下中农就更不知道咧。连咱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说咧,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得是的?咱们现在应该叫这个候鹏飞给咱们讲讲,哎,不,是交代交代,右派到底是咋来的。”潘满仓在腰上搓着他冻得发麻的右手。几个知青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阵,同意了潘满仓的意见,就把候鹏飞和秦汉雄赶到了学校的教室里,屋里没了刺骨的寒风,没了雪飘,他们的身上一下子暖和了很多。他们两个站在讲台桌子跟前,秦汉雄还是和往常一样,高昂着头,候鹏飞则低着头。 知青们又叫张老虎把正修农田的社员也叫来了。潘满仓突然“啪”地一拍候鹏飞的桌子,吓了候鹏飞一大跳,他一看潘满仓,正在给他使着眼色,心里就清白了。潘满仓嘴里吼道:“老老实实交代,从那个古代的那个孔老二说起,说详细些。”候鹏飞会意地点着头,说:“是是是,我一定详细交代。”然后看了看站在旁边的知青,就从孔老二字仲尼说开了。 下面的社员们,男人在抽着烟,女人在纳着鞋底子,有的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儿,没有一个人细听。张驴儿戳点着李兰英分开的双腿,说:“好好听,叫你弄清白孔老二哩,你叉着个两腿弄啥呀?”李兰英打了张驴儿一锤头,骂道:“你少屄能,才不管你孔老二孔老三哩,只要叫大伙儿过上了有吃有穿的好日子,他们是孔老几都成。”张驴儿故意提高了嗓门,说:“哎我说,人家现在可是反击右倾翻案风哩,小心把你放到案板上,把你翻过来咧。”李兰英也不饶他,骂道:“我是贫农,根红苗正,管他案板风还是门板风,哪怕是羊羔疯抽麻风哩,谁想抽咧谁抽去。”旁边的胡麦香接上了话茬子,说:“尻子都露到外头咧,谁还关他抽案风的事哩。”坐在墙边的潘金锁,也跟着喊叫说:“快叫我看看,谁把我嫂子的尻子给弄到外头来咧,叫我给你捂住。”屋子里的社员们立即哄堂大笑起来。一个胖知青站了起来,说:“胡说啥哩,这是在开批斗会,严肃些。”潘满仓突然喊叫着说:“批斗个怂哩,整天批来斗去的,叫老百姓喝西北风呀。”胖知青挥舞着手里的报纸,质问潘满仓:“你敢反对中央,反对毛主席?”潘满仓一把扯过胖知青手里的报纸,几下就撕成了碎片,扔到了地上。 “你这是啥态度,想当反革命哩得是的?”胖知青指着潘满仓说。 “你才是反革命哩。上头明明叫抓革命,促生产哩。你们只知道批来斗去的,你这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你知道不知道。”胖知青指着潘满仓,喊叫:“反革命反革命,没想到你这个老支书,老模范也敢反对右倾翻案风!把这个反革命抓起来。”整个屋子里都跟着喊叫起来,“抓起来抓起来。”十几个起哄的男人女人喊叫着站起来,拉拉扯扯地拥着潘满仓出门而去。骂道:“抓你妈的屄哩。”四散而去。屋里的人一看,这么多的人走了,都喊叫着说:“快看去,快看去。”也跟着涌到候鹏飞和秦汉雄跟前,拉着他俩跑了出来。怕那几个知青追来,就拉到他们家里去了。 知青们气哼哼的,也没有办法。眼看着好好的批斗会给冲散了。 人们再也没有开批斗会的热情了。 谁也没想到,过了没几天,村里的胖知青领着省上的几个公安,急匆匆跑到正在领着社员修地潘满仓跟前。胖知青指着一个胳膊拉着架子车的潘满仓说:“就是他,就是这个秃驴,他撕碎了毛主席像,扔到了地上。”几个公安立即掏出了衣裳兜里的麻绳,三下五除二就把潘满仓给捆绑了。不明事理的潘满仓惊慌了一阵,随即就镇静了。省里一个穿着四个兜兜干部模样的人,爬上了土坎,站在土坎上对惊慌失措地群众喊道:“乡亲们,咱们现在就开个现场批捕大会,大家都过来。” 地里的群众却“呼啦”一下,把潘满仓从两个公安的手里抢了过来,围在了中间,保护了起来,有人很快就给他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四个兜兜一看,掏出了腰上的手枪,朝社员跟前的架子车放了一枪,“嘣”的一声响,在严寒的冬日里显得更加清脆。下面的几个公安也都端起了怀里的枪,把枪口对着面前的社员。潘满仓愣怔了一下,几个箭步就冲到了前面,一闪电的功夫,就把几个公安的长枪打落在地上,踩在脚下,高喊道:“大家别动,谁也不要动。”然后回过身,急忙对乡亲们喊道:“乡亲们,不要怕,公安的同志找我是了解情况的,不会有事的。就是有天大的事,有我潘满仓在哩,你们都不要管我。”在潘满仓的劝说下,地里的群众才放弃了敌对情绪。 四个兜兜站在高高的土坎上,对现场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由在心里暗暗佩服着潘满仓。这时,潘满仓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扬起光秃秃的脑袋对他说:“你说吧,公安同志,有啥话你就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谁也不会乱动咧。” 四个兜兜咽着嘴里的唾沫,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念着说“现行反革命分子潘满仓,受彭德怀反党集团分子秦汉雄、潘金禄的影响,对批林批邓运动心怀不满,多次极力阻挠和破坏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更为反动的是,他极端仇恨伟大领袖毛主席,撕碎报纸上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省委决定,撤销潘满仓省委委员、蓝山县委委员,撤销他汉王村支部书记职务,开除出党,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地里的群众听了,又是一阵骚动,几个公安急忙握紧了手里的枪。潘满仓挥挥右手,冷笑着说道:“这算不了个啥,我 潘满仓一辈子经的大风大浪多的很咧。乡亲们都在这,可以给我作证,我潘满仓从来不反对毛主席。至于撕报纸的事情,我承认,我是撕了报纸,但我并不知道我撕的报纸上有毛主席的像,如果知道,就是把刀架在我的头上,我也不会撕的。” 四个兜兜觉得,在这样下去,还不定会出啥样的事情哩,就赶紧高喊着说:“将现行反革命分子潘满仓押走。”几个公安也不容潘满仓分辨,就拉拉扯扯地把潘满仓押着就要走。潘满仓站着没动,说:“虎娃,我走后,你要当好村里的支部书记,领着大伙儿好好过日子。” 跟前的群众目瞪口呆,傻乎乎地看着公安把潘满仓押走了,立志、立强几个孙子、孙女哭喊着朝村外追。金福傻傻地蹲在地上,眼里充满了悲哀;金禄拄着镢头,望着远去的父亲,也不知道该咋办;儿媳妇樱桃和王霞哭哭啼啼,像塌了天一样不知所措。 张虎娃当了村里的支部书记,他习惯了跟着潘满仓干,从来没想过潘满仓会离开他们。如今潘满仓被押在了省城里,他只好学着潘满仓过去的样子,领着群众朝前干着。 潘满仓虽然走了,秦汉雄却还是像以前一样,过几天就到潘满仓少了楼门的院里来转转,有时候和金禄说几句话,有时候默默地转转,就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抽烟。 快过年了,知青们也想着自己的亲人,就想着各种法子,以叫人难以推托的理由请假回家。张虎娃想,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是些年轻娃,跑到这几千里外的乡村,咋能不想自己的亲人哩。就给张老虎出主意说,给他们都批假,叫他们回家过年去,咱们也就安生咧。张老虎就叫他们回北京去了,也没说多长时间的假,反正回去比呆在村里好。 知青们刚走了没几天,广播里突然说周总理逝世了。人们一下子涌到了生产队的广播跟前,听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根据周恩来同志的遗愿,中央决定,不开追悼会,不接受吊唁,不搞其它的一切纪念活动。 汉王村人的心里难受极了,他们好像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一样悲伤。特别是秦汉雄,竟然当着潘金禄的面,恸哭失声:“总理是最讲大局的人,他为了我们这个国家,为了我们人民,啥都能舍得。你知道嘛,他一辈子没儿没女,他奋斗了一辈子,忍辱负重了一辈子。就这样走了,连个追悼会都不开,你说,叫我们的心里怎么能过得去呀!”潘金禄也眼泪巴巴的,说:“真是个好人呐,光着身子来,光着身子去咧。实在叫人心里难受啊!”秦汉雄抹着眼泪,哭泣着说:“其实,在长征以前,周总理是中央的领导核心,但他为了中国革命的胜利,心甘情愿地辅佐毛主席闹革命。解放后,为了国家的经济建设,他是呕心沥血呀,一天才睡四个小时的觉。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他想方设法,保护了不少老干部呀,为了这事,他肯定得罪了中央一些奸臣,这些人不叫我们纪念周总理,他们没良心呶--。”他说着说着,哭得说不下去了。 潘金禄和秦汉雄就坐在饲养室旁边的小屋里,望着门外茫茫的白雪,默默无语,直到天黑净了,才回到家里。 这年的春节,汉王村人是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渡过的。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要是放在往年,地里早就热闹了。可今年已经快清明了,天气依然有些寒冷。人们早早就把粪送到了地里,潘金禄挑着一担粪笼,从山上往回走。准备顺便到供销社买几张白纸,叫王霞剪个柳絮子,准备清明给爷爷奶奶和娘上坟哩。这时,他听见村里的高音喇叭说: 连日来,不断有人打着纪念周总理的幌子,在天安门广场聚集。3月19日,朝阳区一个小学的几名教师,带着学生,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敬献花圈,花圈很快被警察没收。25日以后,献花圈的人越来越多,并出现了“敬爱的周总理,我们日夜想念您”的巨幅横匾,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以献花圈、贴悼念诗词、发表演说等方式进行抗议,公然把矛头指向了党中央、毛主席。 听到这里,潘金禄惊讶地张大着嘴巴,半天明白不过来,这到底是咋回事:纪念周总理的人还反对毛主席哩嘛,不应该呀,周总理是毛主席最忠实的辐臣,咋能纪念一个反对另一个哩? 潘金禄转身朝生产队的饲养室里走,他必须问问秦汉雄,这到底是咋回事?他推开饲养室旁边小屋的门,见秦汉雄半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被子,双眼紧闭,眼里好像滚动着眼泪。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他的小收音机,里面的播音员也正在播送着天安门广场的事情。见潘金禄进来了,秦汉雄坐起了身子,指指收音机说:“要发生大事情喽。” “啥大事情。” 秦汉雄悄悄地说:“革命人民要起来喽,要捉鬼拿妖喽。”潘金禄一下没听明白,说:“捉鬼,拿妖?马列主义不是不信鬼神的么,咋还捉鬼拿妖哩。”秦汉雄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说:“唉呀,你咋就不明白呀,中央出了奸臣了。” “奸臣,中央出了奸臣咧?”这可是潘金禄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惊得他叫出了声。秦汉雄急忙拉住他,说:“小声点小声点嘛,小心叫旁人听见了喽,不就把老子出卖了喽。”潘金禄明白了咋回事,却突然对秦汉雄说:“好哇你个秦汉雄,竟敢说中央出了奸臣,我要马上去揭发你。”说完,转身就朝门外走。秦汉雄一下子给愣住了:这个潘金禄,交往了快十年了,一直是他可以交心的朋友,怎么突然要告发自己?他来不及多想,对门外就喊:“金禄你个龟儿子,真去呀!”他急忙下炕,冲出门外,已经看不见潘金禄的人影了。“唉哟完喽完喽,这一下老子成了死罪喽。”他摸摸额头上的冷汗,转念一想,去他妈的,打了一辈子仗,枪林弹雨里跑了多少个来回,该死早就死喽,还在乎现在死么?想到这里,他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告就告去,老子才不怕哩。”转身回了屋,重新躺在炕上,闭上眼睛,想他的心思去了。 潘金禄从屋里出来,一闪身就躲进了旁边的大饲养室里,听到秦汉雄回去了。他还在想着:中央出了奸臣,这奸臣到底是谁呀。想来想去,他也想不出来,就转身进了秦汉雄的小屋,秦汉雄“呼”地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见是潘金禄,便指着他骂道:“好你个龟儿子,你把老子的魂儿吓跑喽。”潘金禄嘿嘿地笑着,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问:“你说中央出了奸臣,奸臣是谁呀?”秦汉雄连着叫潘金禄吓了两次,胸口还“咚咚”跳着哩,听潘金禄问这话,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又没在中央住,我朗格知道那个是奸臣。”潘金禄说:“我知道你没在中央住,但你对中央的事情看得清楚着哩。你说,到底是谁呀?”秦汉雄说:“老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反正中央有奸臣。”不管潘金禄咋个问,秦汉雄就是不说。 潘满仓在省城监狱里被关了不到半年,又被送回了汉王村。监狱里的粮食也不够吃,犯人常常为了吃饱肚子打架。监狱为了减轻负担,就把一些不重的,对社会没啥危害的人放了回来。就这样,潘满仓和柳继孝两个都叫放回来了。人虽然回来了,潘满仓的头上戴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送他的公安交代了,在村里只能老老实实劳动改造,不许乱说乱动。 不说就不说,戴着反革命分子帽子的潘满仓,队里劳动一放工,就钻到秦汉雄的小屋里,和他一块做饭,听收音机里的新闻: 中央政治局召开紧急会议,会议指出:最近几天,南京出现了矛头指向中央领导同志的大字报、大标语,这是分裂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扭转批邓大方向的政治事件。天安门广场等地张贴的所谓“总理遗嘱”、“总理给主席的诗词”是敌人造的谣言,干扰破坏了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中央要求:要警惕别有用心的人,对已出现的大标语全部覆盖,要追查这次事件的幕后策划人和谣言制造者。 本台消息,中央政治局会议结束后,北京市革命委员会立即开会,贯彻中央的指示精神。首都民兵、警察、卫戍部队的联合指挥部已经成立。决定抽调民兵、公安干警各三千人以及部分卫戍部队组成机动力量,随时准备出动。 一连几天,潘满仓和秦汉雄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除了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就是坐在收音机前收听广播: 中央认为,天安广场的纪念活动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反革命政治事件。昨天上午九点三十分,数万首都工人民兵接到了北京市革命委员会的命令后,在人民警察和警卫战士的配合下,采取了果断措施,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把仍在纪念碑一带作案、闹事的反革命分子,团团围住,将其中现行犯和重大嫌疑分子,拘留进行审查。这一小撮张牙舞爪的反革命,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不堪一击,一个个如丧家之犬,蹲在地上直打哆嗦;有的慌忙把身上的匕首、三角刀和抄有反动诗词的本本交出来;几个拔出匕首妄图行凶顽抗的罪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听到这里,坐着的秦汉雄“噗嗵”一下倒在了炕上,失望地说:“完喽完喽,国家要完蛋喽。”话没说完,竟然失声痛哭。见秦汉雄伤心成这样子,潘满仓的心里也不好受,但他的感受毕竟没有那么深,对国家的前途命运也没有秦汉雄知道得多,也就没有秦汉雄那么难受,他劝说秦汉雄。“你也甭那么难受了,总理虽然不在咧,但毛主席还在哩,只要毛主席在,国家就有希望,咱们也就有希望。”秦汉雄抬起头,泪流满面,一边哭着一边说:“你哪里知道,毛主席这么长时间都没见出来过喽,如果不是病喽,就是叫奸臣给软禁了,还可能给谋害喽。”秦汉雄的话,把潘满仓给吓住了,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有人把毛主席软禁了,或着谋害了,那中国真的就完蛋了,人民可能连这样的苦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都不知道下去该咋办了。 这种难熬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后,北京的知青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有的高兴,有的忧愁,有的拿着从北京抄写的诗歌,偷偷地在村里传看着。过了好几天,也不见何文斌影子,这可急坏了金叶,她不好意思明问,没事就到知青的点跟前转悠,却发现几个北京回来的知青看见她都躲躲闪闪的,心里一下子起了疑心,心想:该不是这没良心的把不要她和娃了?这个念头在她的心里“忽悠”一闪,就吓了她一跳,一下子就跌坐在了雪地里,悄悄地抹起了眼泪。 “咦,这不是金叶么,你怎么坐在雪地里呀?”北京知青王宏走到了金叶跟前,盯着金叶的脸看着,说:“咋回事,有人欺负你了?”金叶急忙抹着脸上冰冷的眼泪,从雪地里爬起来,颤着声儿说:“不是的,刚才滑了一跤,把沟子跌疼咧。”王宏也没细问,就把怀里的小提包,递给金叶说:“这是何文斌叫捎给你的。”金叶一把拉住王宏的手,急急地问:“文斌哩,他咋没回来?”王宏像当地农民一样,把双手拢在袖筒里,紧张地望望四周,悄悄地说:“文斌他在北京还有些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了。”然后不等金叶再问啥,就赶紧回去了。 金叶愣愣地在雪地里站了半天,看着王宏已经消失到村里了。才猛然想起了怀里还有个文斌捎来的小提包哩,就赶紧蹲在雪地里,拉开了提包的拉链,见里面有一捆衣服,还有两盒饼干,一包洋糖,一包红糖,一条大前门烟。她有些失望,懒得再把拉链拉上,就提着小提包回到了潘满仓家里。 回到家里,金叶把大前门烟分给了她爹和二哥金禄,拿出了拿出了一盒饼干一多半洋糖分给了立志、立强几个娃,把一包红糖分成了三份,给了两个各一份,大嫂樱桃和二嫂王霞都推让着说,我们的娃都大了,你拿回去给何涛吃吧。金叶说:“还有哩还有哩,也只有这么一点,给娃都甜个嘴。”把东西都分得差不多了,金叶才解开了那捆衣裳,都是些已经穿过的旧衣裳,有大人的,也有小娃的,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她一件一件那起来看着,却突然从一件衣裳里面掉下来个日记本,把她吓了一跳。急忙抓起来,看了看,是个很普通的塑料皮日记本。她翻开了封皮,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三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和二十块钱,她看了看全国通用粮票,一股暖流涌了上来。拿在手里,凝视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装在了贴身的衣裳兜里,又急忙拿起信封,从里面掏出了信瓤,展开了,是何文斌那熟悉的笔迹: 岳父大人、金叶吾妻: 你们好,春节过得可好? 也许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还在很远的地方办事。也许会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希望你们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何涛。等他长大成人了,告诉他,我希望他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对不起金叶,我无法兑现我的诺言。你还是嫁个好人吧。 何文斌即日。 文化程度不高的金叶,手里拿着信,急急匆匆看了两遍,也没弄清白何文斌到底是啥意思。就拿着信奔出屋子,递给潘满仓,说:“爹,你看看这个,文斌他是啥意思?” 潘满仓接过信,看了半天,也看不清白。就递给二子金禄。潘金禄看了,还是不知道何文斌是啥意思。金叶一看,家里没人能弄清白,一把从潘金禄的手上抓过信瓤子,奔跑着出了屋子。她跑到学校门口,刚好碰上了准备回家的候鹏飞,就把手上的信递给了他,说“姑爷,你赶紧给我看看,文斌他咋啦?” 候鹏飞愣怔了一下,接过了信瓤,一边看一边问:“咋啦?”金叶说:“姑爷你赶紧看吧,文斌回北京过年,人家知青都回来咧,就是不见他的人。这不,他叫人捎来一封信,写的啥呀,谁也看不清白。”候鹏飞看完了,有些疑惑地说:“这,他好像有了啥事情咧。又不好明言。” “该不是在北京成家娶媳妇了吧?”金叶不无担心地问候鹏飞。 “不会。”候鹏飞和这个从北京来的小伙子交往了几年,发现他和潘金叶结婚生子后,慢慢地已经变成了汉王村的一个农村人,说话、办事都像个地地道道的当地人。候鹏飞给金叶分析了半天,只说何文斌肯定有事了,但也不知道是啥事情。金叶心里着急,告别了姑夫,就找到了知青点,把王宏叫到屋子外面,哭哭啼啼地哀求着他,王宏这才道出了实情:北京知青们回到北京不久,就传出天安门广场有人纪念周总理哩,他们就去了,没想到,何文斌也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去了。何文斌的字不是写得好吗,就忙着给他们写横幅、标语和诗歌。后来,天安门广场上的大喇叭说这是反革命事件,出动了公安和警察,我们就回来了。有一天,何文斌拿来了一个小提包,说先放在他那里,如果不能一块回汉王村,就叫我把小提包交给你。等我们大家要走的时候,就找不到何文斌了。家里到处打听,才知道他在天安门被抓走了,关起来了。 听了王宏的话,金叶只觉得一阵阵昏眩,但她强撑着自己,没有在王宏面前倒下去。 回到家里,已经晚上了,其他人都睡觉了。金叶走到了潘满仓的屋里,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哭了起来。一家人叫金叶的哭声给吓醒了,来到上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谁也没啥好办法,只好劝说金叶不要着急上火,说不定过几天,何文斌就回来了。 金叶和潘满仓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她抱着何涛回到了她和何文斌的小屋里,收拾了一下东西,留下了一封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和涛涛上北京找文斌去了。”就上了西安,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第三十五章 金叶走了好几天,潘满仓才从她的门缝里看到了那封信。知道闺女去了北京,也知道闺女的前途未卜,但他拦住了要去找的人。 潘满仓犹豫了半饷,才把何文斌的日记揣到怀里,去找秦汉雄看。他的文化不高,有些看不明白,又不敢给旁人看。秦汉雄听说是天安门诗抄,一把从他的手里抢了过去,把潘满仓凉到一旁,自己急急忙忙翻阅起来。 潘满仓就静静坐在一旁等候着,他已经抽了几锅子旱烟了,猛然一回头,却发现秦汉雄把何文斌拿来的日记抱在怀里,白发苍苍的头颅颤动着,脸上也在激动地抽搐着,两行清冽的泪水轻轻在脸颊上流淌着。潘满仓不知咋回事,急忙摇摇他的身子,问:“老秦,老秦,你咋咧?”秦汉雄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这把潘满仓吓住了,该不会出了啥事情吧,这么个日记就能叫他变成这样子?他拍拍秦汉雄的胳膊,喊叫说:“你咋咧?老秦,老秦,你咋咧吗?”又是半饷,秦汉雄突然一把抓住潘满仓的胳膊,急急地说:“有希望喽,有希望喽。我们的国家还有希望啊。”潘满仓不明白地看着秦汉雄,他弄不明白这小小的一本日记和国家的前途命运有多大关系,正在他疑惑的时候,秦汉雄拉住他说:“老潘,你看你看。这首,昔日妲己毁一商,今朝艳妖舞蹁跹。这首,豺狼何所惧,虎豹咱敢降。识破假马列,怒斥妖婆娘。再看这首,京城处处皆白花,风吹热泪撒万家。从今岁岁断肠日,定是年年一月八。还有这首,素纸黑纱含恸剪,苍松翠柏和泪扎。谁言献花是旧俗,明朝她死定无花。这才是我们中国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有良心有思想的中国人哪,你看看这首,写得多好啊,叫人在悲痛中产生了无穷力量!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胆儿最大的还是这一首,向总理请示,你看,黄浦江上有座桥,江桥腐朽已动摇。江桥摇,眼看要垮掉;请指示,是拆还是烧?它暗示着奸臣的姓名,也暗示着奸臣快要垮台喽,这首诗把几个奸臣的姓连缀在一起,巧妙地运用了谐音隐喻的手法,让人心领神会,拍案叫绝呀。”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是到汉王村蹲牛棚以来,说得最连贯,也最多的一次。潘满仓还没有完全理解诗抄里的内容,但他感觉到,这个小小的日记本子里,记载着不同寻常的东西。 回到家里,夜深人静之后,潘满仓悄悄地点上油灯,一字一句地看起了日记上的天安门诗抄。他慢慢地感觉到了中国老百姓在想啥,在要啥。他突然感到,中国要变,不但要变,可能还会大变哩。 每次想到中国可能要大变,潘满仓的心里就有些颤抖,他不知道会怎么变,也无法预测这种变会给老百姓带来幸福还是灾难。 从这时起,潘满仓除了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就在诚惶诚恐中等待着,焦虑着。 阳历七月,广播里传来了朱总司令去世的消息。随后又听说河北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几十万人死的死,伤的伤。潘满仓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着,但愿这就是他心神不安的事情吧。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便会安稳一些。 可是,9月11日上午,一个惊天的炸雷在潘满仓的心里炸响了。 那天上午,潘满仓正和队里的社员们在苞谷地里掰苞谷哩,他的孙子立冬从学校跑回来了,老远就喊叫说:“爷爷,爷爷,毛主席死咧,爷爷,爷爷,毛主席死咧。”潘满仓先是愣怔,看看社员也都愣怔住了,他几步冲到了立冬跟前,“啪啪”就扇了他两个耳光子,立冬没想到爷爷会突然打他,愣愣地站在地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潘满仓也顾不上管他,“噗嗵”一声,就跪在了地里,对劳动的社员们说:“娃还小哩,不知道啥胡说哩,请乡里乡亲的多多原谅他,千万莫要告了他。我给大伙儿磕头咧。”说毕,“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回身,拉住立冬的胳膊三步并作两步,逃跑似的离开了苞谷地。立冬一边跟着潘满仓朝回走,一边强辩着说:“是广播里说的,又不是我胡说哩。”潘满仓用手捂住立冬的嘴说:“可不敢胡说,毛主席咋会死哩,小心你的头叫公安局给割掉咧。”立冬还在辩解着,说:“我没有胡说,广播里还在广播哩,不信你听嘛。” 劳动的社员们立即扔掉了手里的镰刀,疯了一样的朝生产队的广播室里奔去。 果然,广播里传来了播音员沉痛的声音,社员们眼里涌出了眼泪,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会去世?在老百姓的心里,毛主席永远是健康的,长寿的,怎么会去世哩? 心情沉重的社员们,在广播下呆坐了很长时间,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播音员的广播,谁也不说话,脸上全都流淌着泪水。 第二天,大家又围在了广播跟前,听说中央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潘满仓悲伤地说:“咱们给毛主席搭个灵堂吧,让我们大家悼念毛主席有个地方”。跟前的几个人无声地点着头,就紧张忙碌起来,拿来了黑布、白纸,扎花,在大场边上的主席台上面搭棚子,这样,就把毛主席挥手的塑像放到了棚子里。张老虎刚把黑纱朝毛主席灵堂的墙上一挂,潘满仓突然哭喊了一声:“毛主席呀--。”就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惹得其它的社员们也都停止了手里的活儿,跟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不一会儿,还没搭好的灵堂前就跪下了一大片,汉王村的一百多口个个都哭成了泪人儿。 黑素的挽幛上写啥哩,谁也定不了。张老虎说:“候校长不是文化人么,他一定知道这上面写啥。”潘满仓急忙说:“对对对,快去把候校长请来。”旁边一个老贫农说:“给毛主席的挽联哩,咋能叫一个右派写哩。” 站在跟前的何文斌说:“这你就把人看错了,候校长出身地主是没错,但毛主席说啦,一个人的出身无法选择,但他走的路却可以选择。候校长选择了共产党、毛主席,虽然咱们把他硬划成了右派,但他对毛主席却从无怨言。记得我刚到学校的时候他就对我说:毛主席是最无私的,他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最危险的朝鲜战场,还牺牲了。就凭这,咱就跟着他一辈子。我说,不是有人说那是毛主席想让他儿子做接班人吗?侯校长生气的说,胡说八道,毛主席的伟大岂是小人所能诬蔑得了的。再说,以老人家的恩情和威望,就算真是那样我们也不会不服。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对毛主席有啥不敬重的地方。”潘满仓有些激动地说:“真金不怕火炼,亲娃不怕试验。奸臣就是奸臣,忠臣就是忠臣。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咧,我敢用我的脑袋担保,他对毛主席绝对没有二心。快去叫去。” 牛棚赶紧跑着去了。不一会儿,候鹏飞跑来了,手里拿着一根平常很少用的大粗毛笔,在白净的纸上挥笔写下了一长串黑字:党和国家的缔造者、中国人民最最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伟大的领袖和导师,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写完了,候鹏飞问潘满仓和张老虎,说:“你们看成不?”他们两个也拿不定,站在旁边的秦汉雄一字一句地念了几遍,点点头,说:“就是这,和中央的提法一样。”其他人也都说不出个啥,就轻轻地把挽幛挂了起来。 汉王村的人又一次想起了毛主席来到村里的情景。潘满堂的儿子潘金秋说:“那时候我是个小娃哩,我记得那是个下午,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们班当时正在上体育课,我们看到一大帮子人朝学校的食堂里涌。那边有个老师喊叫说,毛主席来咧。我们都有些不信,没有听说毛主席要到咱们这里来,但看到那么多人都朝学校里跑,我们也跑了过去。到了食堂,人们早都里三层外三层把食堂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挤不到跟前去,就赶紧跑到校门口,爬上龙头松。毛主席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我就看到咧,我记得毛主席的个子比一般的人高,也很胖,前额头上亮亮的。” 张老虎说潘金秋。“ 那是你没用,人家金寿那个时候才多大点,人家就挤到了毛主席跟前,好像毛主席还摸着他的头问,食堂的饭好吃还是家里的饭好吃。金寿仰着头,声音细细的,脆脆地说,这里的好吃,还能玩。得是的满仓叔?” “就是的就是的。我就站在毛主席的跟前,我记得毛主席摸着咱们那笼屉里头的蒸馍,问我,你这里面有山药面没有啊,我说,没有没有。毛主席还说,你们的粮食多了,吃不完,咋办,一天吃上五顿饭。唉,那个时候,毛主席看起来多健康啊,红光满面的,我们都为毛主席的健康高兴哩。”张老虎说潘立秋,“我记得毛主席好像还拉着你爹的手问这问那的。说起来,我们都是沾了毛主席的光哩,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一连几天,汉王村人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毛主席的灵堂来,磕头,烧纸,默哀。然后坐在灵堂跟前,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毛主席到村里来的事情,今天说的这儿,明天说的哪儿,就是同一个地方的事情,不同的人也说的不一样,昨天和今天说的又不一样。 老人张四季拄着拐杖,泪流满面地说:“你说阎王爷咋不长眼哩吗,要收人,把我收去就是咧,咋能收毛主席哩嘛。中国这么多人,谁能离得开他老人家呀!”潘满仓听了,痛哭失声,说: “毛主席啊,你这一去世,我们可怎么办呀,中国老百姓可怎么办哩么?你不在咧,谁管我们哩呀,你可不能叫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呀!”他的这句话像炸雷一样,震颤了人们的心灵。 人们都沉浸在悲痛中,秦汉雄每天就坐在饲养室的小房子门口,手里捧着《毛主席语录》,看着扉页上的毛主席像,看着看着,就流眼泪,擦干了眼泪,再看,又流泪了。他虽然叫毛主席打入彭德怀反党集团了,但他从来就没有埋怨过毛主席,他始终认为,那是奸臣们耍了阴谋诡计,并不是毛主席的本意。 潘满仓每天从生产队的灵堂里吊唁回来,就呆呆地站在家里的毛主席像前,望着毛主席那伟岸、矫健的身形,庄严慈祥的面容,悲伤地说:“毛主席啊,您老人家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我们不会忘记您!您的教导我们会谨记,您的遗志我们会继承,您的恩情我们更要祖祖辈辈地记着。毛主席啊毛主席,您听到我们的心声了吗?您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9月18日下午,中央在天安门广场给毛主席举行追悼会。汉王村的所有群众,只要是能动的,都来到村里的灵堂前,收听着收音机里的实况,他们跟着收音机默哀时,潘满仓轻轻的啜泣声,像个导火索一样,引发得整个大场上一下子像开了闸的洪水,哭号声响成了一片…… 所有人的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毛主席去世咧,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第一章 时令已经到春天了,可给人的感觉还是阴冷的,寒风吹在脸上,有一股麻嗖嗖的冷。连绵的山脉和冰封的大地依然在沉睡着。 张虎娃身上穿着个黑色的破棉袄,腰里扎着个布腰带,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棉窝窝,手里提着个大破锣,在汉王村的街巷里“咣咣咣”地敲打着。锣是过去唱戏用的大锣,已经烂了边儿,敲打起来,伴随着“啪啪”的震动声,声音特别刺耳。刚合作化的时候,潘满仓在村中的龙头松上挂了个大钟,要上工的时候,就拉着下面的绳子“噹噹噹”地敲打几下,社员们就上工了。大饥荒以后,人们听到了上工的钟声,也不出来了,在家里磨叽磨叽这个,再磨叽磨叽那个,才懒洋洋地朝队里走。到了田间地头,男人又坐下来摸出旱烟袋子,慢悠悠地抽着烟,女人们拿出了鞋底子、麻绳子“嗡嗡嗡”、“吱吱吱”地做着针线活,嘴里还不停地这个长那个短的唠叨着。时间长了,龙头松上打铃的绳子也不见了。张虎娃干脆把锣放到了自家屋里,要上工的时候,提到村巷里敲打一阵子,再喊叫上一阵子。回到家里抽上一锅子旱烟,到了地里,还是头一个。 深入揭批“四人帮”运动搞了两年多,汉王村还是老样子。村里的山还是过去那光秃秃的老模样,河水也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庄稼地里还是收不下粮食,社员们的日子,照样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糊汤。 “下放自留地咧--,到戏台前集合喽--,下放自留地咧--。”张虎娃按耐着心里的激动,“咣咣咣”地在村里敲打了一圈,喊叫了几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的这个院子,说是个院子,其实就是围了一圈断断续续矮小的土墙,既没门楼子,也没门墩子。他家的院子和潘满仓家的院子还不同,潘满仓的院子有院墙,有门楼子,只是没有门框和门扇,还有两个门墩子哩。刚解放那几年,张虎娃家的日子过得也不错,村里多数人家都忙着翻修房子,盖院子哩。张虎娃的娘急着给虎娃找媳妇,东找找,西找找,媳妇找到了,也结婚了,但只翻修了三间新屋子,还没来得及收拾院子,就忙上了大跃进。这一忙,就再也没抽出时间。到了后来,虎娃和他娘也没心劲再折腾了。院子也就撂下了。这样的院子倒也出入方便,要出门跨过矮墙,从大豁口就出来了。要朝东走,就从东边的小豁口出去,如果朝西走,就从西边的豁口出去。村里像他这样的院子还有几家,所以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张虎娃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看,小矮墙上长出了墙头草,在春风里摇头晃脑地摆动着,一边的猪圈早就搁荒了。家里的粮食人都不够吃,喂个猪一年一年过去了,还是那么大一点点,人看了都心慌。队里的社员们也都在喊恓惶。今春上来了一次回销粮,就再也没消息了。他已经给公社社长说了几回,也没见动静。 张虎娃叹了口气出了院子,朝戏台跟前走。远远地就望见了戏台下已经聚拢着几个人,他故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不等他走到跟前,潘金禄、柳叶和张驴儿等人就撵到了他的跟前,急慌慌地问:“得是下放自留地哩?”张虎娃故意卖着关子,说:“你们想得倒美,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要求收自留地哩,谁敢下放自留地呀。”潘金禄急了,指着张虎娃说:“不是你刚才在村巷里喊叫说,下放自留地哩么?”张驴儿也附和着说:“就是的,我也听得真真的。就是你说的下放自留地哩,叫我们都到戏台跟前来。”张虎娃高兴地把手搭了个凉棚,望望蓝莹莹的天,红彤彤的太阳,放声笑着说:“这白天红日的,你们做梦哩吧。”几个人正说笑着,潘满仓也急冲冲地走过来了,看见他们几个人,问:“得是下放自留地哩?”几个人都看着张虎娃,在潘满仓面前,张虎娃可不能说笑,那是他从小就非常敬重的英雄好汉。张虎娃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报纸,是最新的《人民日报》,一声不响地递给了潘满仓。潘满仓一时没明白过来,潘金禄急忙从张虎娃的手上接过了报纸,一看,报纸上刊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再一看,报纸上说,五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通过了新宪法。潘金禄说:“新宪法肯定有修改的新精神,赶紧看看。”几个人急忙把报纸铺在地上,崛起了屁股,把脑袋挤在一起,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了地上的报纸。潘金禄带头喊叫起来,“快看快看,第七条明文规定,在保证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占绝对优势的条件下,人民公社社员可以经营少量的自留地或家庭副业,在牧区还可以有少量的自留畜。”潘满仓听了,也高兴了,说:“你们再看清白些。”几个人用手指头指着,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张虎娃说:“没错,我都看了几十遍咧,已经都背过了。它的意思就是说,允许农民有自己的自留地,可以经营家庭副业咧。” “新宪法说出了咱们的心里话,这一下咱们就可以明着种自留地,养家畜咧。”潘满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放下了千斤重担一样。 “对着哩,只要允许咱们干,咱们的好日子就不远咧。” 张驴儿着急了,催促着说:“那咱还等啥哩,赶紧干呀,我还等着生儿子哩。”老光棍张驴儿在汉王村偷偷地种地责任制以后,人一下子也变得勤快了。他不但把自己负责的地种好了,还帮着村里缺劳力的姚玉娥、王淑芬种责任地。玉娥和淑芬把生产队的奖励粮留下了,用钱给张驴儿付报酬。他们两家的男人在外面工作,有钱没劳力,张驴儿有力气种地,没钱。他们这么一交换,双方都得到了自己需要的钱和粮。日子好起来的张驴儿,收拾了自己的破房子。邻村有的人想把闺女嫁给汉王村的人。张驴儿也就娶了上马石的寡妇赵玉莲。不到一年光景,赵玉莲就给张驴儿怀上了娃,就等着生娃哩。他想叫自己的娃生出来后,能过上比自己更好的日子,正想甩开膀子大干哩。听说要下放自留地了,也可以搞家庭副业了,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高兴地跳了起来,喊叫说:“下放自留地喽--,下放自留地喽--。”村里有些懒洋洋才来开会的人,有些没精打采的人,听说要下放自留地了,可以搞家庭副业了,精神突然为之一振,随即就加快脚步,跑了过来,纷纷围拢在张虎娃跟前,叫他赶紧说说咋个弄法。张虎娃看着潘满仓的眼睛,说道:“我想是这,过去队里收了大家的自留地,现在都还给大家。”张驴儿一听,就急慌慌地问:“那过去没得的人咋办哩?”张虎娃说:“过去没有的,在生产队的地里划出一份就是咧。”这么一说,大家都高兴了。谁家过去的自留地在哪儿,多大的地块儿,大家的心里都清白着哩。有人就急忙叫着家里人,“走,快走,回去种咱的自留地去。” 不到半天,整个汉王村就把所有的自留地下放到了个人名下。有的地块里已经种上了冬麦,队里也决定,用了多少麦种个人认多少,用了多少化肥,也由个人认下。当下,就有人回家挖来了麦种,拿来了现钱,全交给了队里。说:“现时可给队里该交的钱也交上咧,该还上的麦种也还上咧。这地可就是我的咧,谁也不准耍赖。”张驴儿笑着说:“那可说不定,共产党的政策就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潘金禄挥着手说:“不会不会,这回是国家的宪法上写明了的,谁也改不了咧。”大伙儿信了潘金禄的话,都一蹦三尺高地回去忙自留地了。 天气并没有因为汉王村下放了自留地就转暖,天还是昨天的天,气温也还是昨天的气温,可汉王村不少的老少爷们妇女娃娃,都高高兴兴地跑到自留地去了。还没到锄草的季节,麦地里的杂草也没长起来,可人们都等不急了,就站在自留地边上,兴奋地看着地里的麦苗,就像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娃一样,看到刚刚冒出地面的杂草,立即伸出手去,毫不犹豫地连根给拔掉了。还有人掏出了不多的鸡粪送到地里,撒在麦地里,有的撒在了麦苗上,他们都要用手扑打到地面上,生怕把麦苗压坏了或 是叫鸡粪给嚑臭了似的。 这高兴地日子还没过几天哩,县上突然来了人。说是县农委主任,县委李书记听说汉王村把自留地下放了,十分生气,叫他们来纠正,立即收回到生产队里。闻讯的社员们,立即把县农委主任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张虎娃说:“国家的宪法都允许社员有自留地哩,蓝山县为啥不允许?” “县委已经学习了新宪法,认为自留地集体经营是对的,符合社会主义大方向,在中央没来新政策之前,还是由集体耕种。”农委主任急忙解释。 潘满仓上前几步,说道:“社员们经营自留地符合新宪法,汉王村把自留地下放给社员,也是按照宪法办事哩。县里叫你们来阻拦,是县里不对,如果不成的话,我和你们到县上说理去。”他的话音刚落,张驴儿就高声问道:“到底是国家的宪法大,还是你们县上的领导大?” 潘金禄也接着说道:“‘四人帮’都批判了两年咧,你们的流毒还没肃清哩。你们不按宪法办事,上是对抗中央,下违背了民意,这是完全错误的。”县农委主任半天说不上话,就后退了几步,大伙儿以为他要回去哩,就喊叫说赶紧回去给县上领导汇报去,叫他们好好学学新宪法,没想到,农委主任退了两步,却说:“县委李书记说了,凡是重新分了自留地的,就是复辟倒退,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坚决打击,轻的要拉到县上去参加学习班,严重的要定成反革命,判刑蹲局子。”潘满仓听了,气愤地喊道:“蹲局子就蹲局子,谁也不是没蹲过。”跟在旁边的老百姓喊叫说:“就是的,我们是吃糠咽菜长大的,又不是吓大的。”县里的工作组看看,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他们已经看出来了,问题就出在潘满仓的身上,就准备拉住潘满仓到县里去,他们刚抓住潘满仓唯一的右胳膊,跟前的乡亲们“哗啦”一下围了上来,几把就推开了县上来的工作组,把潘满仓围了起来,喊叫着说:“咋,要抓人哩得是,要抓就把我们一村人都抓去,反正在家里也都快饿死咧。到县上还有人管饭哩。”气得农委主任张了几次嘴巴,却没说出话来,愣怔了半天,对手下的几个一挥手,说:“走吧,县里管不了咧,叫省上来管吧。”几个人转身出村回去了。 看着县里的工作组走了,张驴儿几个紧张地问:“这可咋办哩,如果省上也不叫咱种自留地,咱的日子真没盼头咧。”潘满仓脑袋一扭,倔犟地说:“不管他,咱也自己种着。等省上人来咧再说。” 汉王村的人虽然种着自己名下的自留地,但心里老是觉得不踏实,好像偷了旁人的东西一样。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见到省上的人。汉王村下放自留地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章 汉王村的人又炸了锅。 不是汉王村出了事儿,而是中央出了事儿,传到了汉王村。中国的权威媒体《人民日报》刊出了一篇文章,名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本来,《人民日报》到了村里,谁也没在意。农民们已经对报刊上的批来斗去失去了热情,虽然看到了文章标题,谁也不懂它的重要性,也就没认真去看。直到过了好几天,秦汉雄却突然跑到队里,喊叫着要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翻来翻去,张虎娃说:“已经叫谁拿去卷了纸烟咧。”秦汉雄一听就火了,指头捣着张虎娃说:“你呀你呀,怎么不长脑子啊,这么重要的报纸都敢拿去卷烟。”说得张虎娃张大了嘴,用粗大的手指头抓挠着头,看着秦汉雄说:“咋啦,咋不长脑子咧,上头没说,我又不知道这张报纸有多重要?”秦汉雄说:“那么重要的文章,你竟然叫人拿去卷了纸烟,你说说你,还当支书哩,唉--”听秦汉雄这么一说,张虎娃真有些生气了。说:“我当支书咋啦,我又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秦汉雄也高了声,说:“你还没反党反社会主义呀,那么重要的一篇文章,你都叫人拿去卷了纸烟。”张虎娃见秦汉雄这么说,就更不把那篇文章当回事儿了,说:“一篇破文章,又不是中央文件,有啥了不起的。”听到秦汉雄和张虎娃嚷仗了,跟前的乡亲们也都来看热闹,秦汉雄也不管他理解不理解,急急地说:“赶紧找赶紧找,说不定塞到哪儿了。”张虎娃听了,也不说啥,赶紧和他满屋里找,从炕上的被褥里翻到了那张报纸,秦汉雄急忙扑过去,一把夺了来,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检验真理的标准是什么?这是早被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解决了的问题。但是这些年来,由于四人帮的破坏和他们控制下的舆论工具大量的歪曲宣传,把这个问题搞得混乱不堪。为了深入批判四人帮,肃清其流毒和影响,在这个问题上拨乱反正,十分必要。检验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实践。……” “哎哎哎,我说老秦啊,你在这里叽里呱啦地嘟囔啥哩,这上面都说了些啥?”张驴儿平日里也没多少事儿,就爱凑个热闹,见秦汉雄拿着报纸,像个宝贝似的,就上前问。秦汉雄其实已经在广播里听了这篇文章,大概内容他也都知道了,现在找到书面的,就是想认认真真地学习、研究一下。他感觉到,这篇文章的刊出不是一件简单事情,预示着中央的政策可能要出现大改变,而且不会是一般的改变。它会改变中国,改变中国的每一个人。想到这里,他对张驴儿和跟前的乡亲们说:“这是一篇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文章。”他见跟前的人都睁大着眼睛,不理解地看着他,才突然发现跟前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都没多少文化,也理解不了这么深奥的理论问题。想了想,说:“就是说,啥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实践。”跟前的乡亲们还是理解不了,他就用更通俗的语言说:“这么说吧,我们干的事情,到底是干对了还是干错了,谁来检验呢,只能用实际效果来检验。”张驴儿急了,说:“秦老头,你能不能说得清白些,你那鬼话,咋就听不明白哩?”对张驴儿这种无理的态度,秦汉雄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地笑了,说:“好好好,我就再说得明白些。就是说上头不叫农民有自留地,不准农民养鸡、种树等等这些事情,到底对还是不对,这得看农民的实际生活怎么样,农民的生活好了,饭吃得饱,吃得好,衣裳穿的好,手里有钱花,就说明这个事儿干对头了,这就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老秦啊,照你这么说。这几年打着农业学大寨的旗号,搞的这些东西都不是真理咧?”谁也没注意潘满仓啥时候也站在了大伙儿的跟前,他虽然早就不当村支书了,还因为反对农业学大寨那一套,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可在汉王村人的眼里,他还是过去那个潘满仓。他一直觉得现在搞的农业学大寨,根本就不是学真正的大寨。 秦汉雄高兴地看着潘满仓,说:“这还得看搞的这些事儿,是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还是降低了农民的生活水平,如果提高了,农民的生活好了,就说明是对了,也就是真理了;如果农民的生活水平降低了,那肯定就不是真理了。” 潘金生也急忙问:“如果不是真理的话,得是要改正哩?”秦汉雄说:“当然得改正,共产党人是知错必改的政党,有了错误就应该改正嘛。”柳继忠从人群后面挤了过来,急急地说:“咱们现在的这些政策,都是毛主席在世的时候定下的。华主席都说了,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你们现在要改这个,要改那个,那是反对中央,反对华主席哩,那是要判反革命罪哩。”他从监狱里放出来后,头上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在村里不声不响地生活了几年,开始还有些孤独,打倒“四人帮”以后,这两年也慢慢地融入到群众中了。他仍然和过去一样,还是爱管集体的事情,只是比过去谨慎得多了。潘金禄也来了,他拦住了柳继忠的话头,说:“还反革命哩,你也不看看,这些年光咱们汉王村已经多少反革命了,可老百姓的日子还不照样过得苦巴巴的。”潘金生说:“苦是苦,但苦得革命,我们就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张驴儿听了,不乐意地指着潘金生说:“你这个闷怂,连个瞎好都分不清白。你得是吃草长大的,人不是牲口,人是要吃饭的,不是吃草的。”潘金生气愤地说:“你才是吃草长大的。”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扑到跟前,扭打在了一起,旁边的人有的喊叫着拉架,其实是在凑热闹,有的跟着吆喝,有的站着看热闹,还有的跟着打了起来,秦汉雄、潘满仓和潘金禄几个急忙上前拉架,把这个拉起来了,那个又掺和进去了。最后,还是潘满仓吼叫了一声,“住手--,都住手--。”一伙打架的才住了手,潘满仓挥着右手,说:“得是稀糊汤喝得肋子疼哩,整天喝着稀溜溜的光糊汤,劲还大的不成。有啥话不能好好说?话还没说上三句就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话说得真真儿的。实践是啥,就是咱现在过的这日月,屁沟子整天露在外头,饿的前胸贴着后背,难道这日月就好?毛主席也是想叫咱老百姓过上好日月哩,不然他领着咱们闹革命做啥哩。刚解放那阵儿,日月过得多好,哪家不吃粘面蒸馍,不盖几间大瓦房?如今,咱的日月过烂包咧,说明前边的事情没弄好,没弄好咱重来就是了。要我说,还是那个时候的政策好。”秦汉雄听着潘满仓的话,心下对他更佩服了。佩服他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么大胆的话。他也对跟前的乡亲们说:“老潘说得对,真理标准的问题,对咱农民来说,其实就是一句话,啥政策能叫农民过上好日子,啥就是真理。”旁边的人都跟着说:“对着哩对着哩。” “毛主席说的话,就是真理。他说叫咱咋办,咱就应该咋干。虽然他现在不在了,但他说的话,我们还得听。”柳继孝还是抱住过去的老思想不放。潘金禄拦住了柳继孝的话头,说:“也不见得毛主席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如果他老人家说对了,我们当然照他说的办,如果他说错了,我们还是要看能不能办哩。”潘金生听了,就高声喊道:“毛主席说的还能有错,二哥,你得是看毛主席把你打成了反革命,你对毛主席有意见哩。”潘金禄辩解说:“我对毛主席啥意见也没有,我从小就跟着毛主席闹革命,毛主席说叫干啥我就干啥,从来没有犹豫过。但你看看现在,咱们的日子都过成啥咧,这能说毛主席啥事都对,啥话都对吗?”柳继孝说:“咋不对咧,毛主席说的话,字字是真理,句句闪金光,一句能顶一万句。”潘满仓用烟袋捣着柳继孝说:“你呀你呀,都到现在咧,把林彪四人帮都批判了这么多年了,你咋还是林彪的那一套。” 旁边的柳继孝不愿意和潘满仓理论,跟前的几个也是不停 地摇着头,无声地抗议着潘满仓和秦汉雄的说法。谁也说不清谁的对,谁也弄不清真理的标准是啥意思。 农民的文化都不高,说说日常的琐碎事情,道理都清白,谁都知道啥事情该咋办,可说到了深奥的理论问题,就谁也说不清白,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他们的心里都清白,这个问题是个大问题,牵扯到后面的政策哩。谁都想知道后面的政策会咋变,就都想把真理的标准问题弄清白。所以,只要有时间,汉王村的人们就聚集在戏楼跟前的龙头树下,争论着真理的标准问题。 争论来争论去,在汉王村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观点,一部分人说中央和上面定下的政策是真理,另一种说老百姓的日月状况是真理。两种观点就形成了两个阵营,到了一块就尖锐地争论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秦汉雄觉得这是个大事情,报纸上也在激烈的争论着。可光看报纸,用理论问题解决不了汉王村的争执。他找到了潘满仓和张虎娃商量,想找几个人给大家讲一讲真理的标准问题。潘满仓也觉得很有必要,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由秦汉雄、潘满仓和候鹏飞分别给大家讲一讲,候鹏飞从哲学的角度讲,秦汉雄说他从中国革命的角度讲,潘满仓说他从汉王村的过去和现在讲。说好了,才发现张虎娃也应该讲一讲,张虎娃说:“我讲啥呀,讲革命没老秦的资格深,说理论没候校长的文化深,说感受没满仓叔的经历多。我就不说咧。” 秦汉雄说:“是这,虎娃你是支书,给咱主持会,我们三个讲完了,你给咱总结一下,把大家的思想朝真理这边引引。” “能成能成,就这么说定咧。”三个人商量好三天后开群众大会。 当大伙儿集中到队里的时候,说到真理标准的问题,争吵得更热闹了。连过去很少说这个问题的妇女们,也加入到了争论的行列,有的家庭出现了两种意见,女人赞成实践是标准,男人却赞成领导讲话是标准,男人女人们争论得成了一锅粥,张虎娃高声喊叫着制止了他们的争论,说:“开会咧,关于真理的标准问题,咱们已经都争论了好长时间咧。谁也说服不了谁,咱们今天请老秦、满仓叔和候校长给咱们讲一讲,说说他们的理解和感受,然后大家再讨论。”还不等秦汉雄开口说话,下面的柳继孝就喊了起来:“不行,看看你叫的这三个都是些啥人,都是现行反革命和右派分子,他们能代表贫下中农说话吗?”底下的几个人一听,就跟着喊叫起来。“喊叫啥哩,你不也是反革命嘛。” “就是的就是的。” 张虎娃一看,就站起来说道:“你们不少吵,也不要闹,咱们今天本来就是讨论会,谁都可以说,谁都可以讲,有啥想法都可以讲。继孝叔,你要有啥想法,也可以给我们大伙儿说说,你是现在说还是等一会儿再说?”张虎娃的几句话把柳继孝将住了,他愣愣地说:“叫他们先说,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说个啥。”张虎娃知道柳继孝也讲不出个啥,就回头对秦汉雄说:“老秦,还是你先说吧。”秦汉雄就高着声儿讲说起来。他讲了中国共产党是咋成立的,刚开始革命为啥失败了,毛主席是如何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中国革命闹了几十年,为啥子孙中山闹不成,共产国际派来的王明闹不成,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等人为啥闹不成,他们这些人不管中国的实际情况,就知道跟着外国学。毛主席为啥就闹成了?关键是,毛主席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性真理,和中国革命的特殊性结合起来了,找到了符合中国实际的革命道路。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对不对哩,是不是真理哩,要看实践,革命成功了,实践检验对头,说明毛主席找到的道路是真理。我们现在进行的社会主义建设也一样啊,完完全全照搬苏联的条条框框,肯定是不成的,必须和中国的实际相符合。这些年来,有的人忘记了检验真理的标准,制定的政策脱离了中国的实际,从实践效果上看,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成了,有的过不下去了,说明经过检验,政策是不对的。”秦汉雄刚讲到这里,下面就有人喊叫起来了。“反革命反革命,他反对中央的现行政策哩。”旁边立即就有了反对的声音。“啥反革命啊,人家说的对着哩。中国革命不是毛主席领导咱闹成的吗?”柳继孝喊叫说:“咋,革命是毛主席闹成的,难道现在的政策不是毛主席定下的?”潘满仓站起来,说:“是毛主席定下的,没错,毛主席定的政策很多,为啥有的叫执行,有的就不叫执行。”潘金生问:“哎满仓叔,你可要说清白哩,毛主席制定的啥政策没叫执行?”潘满仓说:“毛主席制定的农业六十条,里面允许农民有自留地,提倡农民搞家庭副业,提倡农民自产的东西上集市交易,这就没落实。”潘金生转过身去,看着柳继孝说:“得是有这政策哩?”柳继孝无言地点着头,默认了。潘满仓说:“远的咱也说不了,就说解放后吧,刚开始把地分给农民,一家一户的种,家家都有余粮,户户都有活钱。那时候,咱一天吃的啥,白米白面白蒸馍,穿的也不差,谁家一年不置办几身新衣裳,再穷的人家,过年也给老人和娃置办一身新衣裳哩。那时的日子过得多舒心啊!”几个中老年人不住地点着头。“可自从大跃进开始,咱们的日子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弄得吃的没吃的,穿的没穿的。人还是汉王村的人,地还是汉王村的地,这恓恓惶惶的日子,说明了啥,为啥汉王村的地过去能长庄稼,现在就长不出庄稼了?汉王村的人过去会种庄稼,现在不会种庄稼了?乡亲们,你们说这到底是为啥呀?”潘满仓的话刚落地,满村的人都议论开了。有的说:“为啥,上头的政策不对头啊。”有的说:“农民不专心种地,整天呼隆过来呼隆过去,地里能自己给你长出庄稼来?”反对的人说这些人的说法不对,观点不同的双方就高喉咙大嗓门地争吵了起来,有的还站起来,互相指责着骂了起来。张虎娃“咚咚咚”地拍着桌子,叫他们坐下说话,几个人才坐了下去,嘴里还在争吵着。 张虎娃觉得这样争吵下去,谁也说服不了谁,还会打起来,就又拍着桌子,制止了社员们。请候鹏飞讲一讲。候鹏飞习惯性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说:“关于这个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问题,正像文章里说的,早就是已经解决了的问题。那为啥现在还要再讲哩,就是这些年来,好多人已经忘了实践这个标准,或者说不用实践来检验了,离开了实践标准,出问题是正常的,不出问题那才叫怪事情哩。”社员们听候鹏飞说这话,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候鹏飞没笑,继续说道:“解放前,咱村的张尚文,也就是虎娃支书他爹,偷偷地给了我两本书,都是毛主席的书,一本是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就是对当时的社会上各个层次的人群进行了分析,那分析可真是入木三分哪,就像马克思分析资本家的剩余价值一样。还有一本书,叫论持久战,是写抗日战争既不会很快取胜,也不会亡国。从那时候起,我就坚信,这天下肯定是毛主席的天下。我对毛主席佩服得五体投地呀!我也知道,毛主席是想叫老百姓过好日子哩,所以,他看到老百姓的日子好了,他也高兴。但他不知道,他看到的都是人家提前弄好的,哄他哩。咱就说这共产主义吧,你说好不好,一百个人都会说一百个好。但这样的好日子会不会那么快就能建设好,我看不可能。乡亲们想想,猪下崽崽马下驹,人怀娃娃十个月,是不是也得有个过程哩?咱们在地里种一料庄稼,也得有半年过程吧,把种子种到地里没几个月功夫,哪能收获到粮食?这些年来,搞的这些政策,不管是从唯物主义看,还是从历史唯物主义讲,都是不对的。但这明明不对的东西,有人就偏偏说这是对的,这才会引起全国的真理标准讨论。” 几个人讲完了,会场里还是争执得放不下,张虎娃总结说:“老秦、满仓叔、候校长从不同的角度谈了自己的看法,其实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老百姓的日子才是检验政策的唯一标准,凡是实践检验是正确的东西,我们就要坚持,凡是实践检验是不对的东西,我们就是要坚决地反对。” 激烈的真理标准讨论,在汉王村先后持续了几个月。从烈日炎炎的夏天争论到满山红叶的秋天,又争论到了白雪皑皑的冬天。始终都没个一致的结论。但这场争论打开了人们禁锢了多年的思想,人们发现,可以放开说话了,即就是说错了,也不要紧,再也没人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了。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汉王村大山、房屋和土地都埋在了严严实实的雪底下。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让搞家庭副业,男人们有的在家里喝烧酒,有的睡大觉。潘金禄和一般的农民不一样,他既不喝酒,也不睡觉,他从候鹏飞的家里翻出了一些历史方面的书,捧在手里,一页一页地啃了起来。只有一刻也闲不住的潘满仓,在家里打着草鞋。 一群娃娃突然跑进了潘满仓的院子,高声喊叫着说:“金叶回来咧--,金叶回来咧--。” 斜躺在炕上的潘金禄愣住了,看着旁边的王霞,眼睛里满是疑问;正在堂屋里打草鞋的潘满仓,停住了右手,放下了帮忙的双脚,愣愣地看着挤在门口的一群娃。这时,门口传来了一声脆脆男童的喊声:“爷爷--,爷爷--我回来了--”。喊叫声刚落,一个半大子小娃从门外跑着进来了。潘满仓用粗糙的手背擦擦眼睛,果然是个熟悉又不认识的娃,正要问话哩,何文斌和金叶从外面进来了。 屋里的几个人一听,都涌到了门口,王霞跑过去接过了金叶手里的小提包,说:“金叶你可回来咧。”金叶哭喊了一声“二嫂--”,就抱住了王霞。闻讯出来的樱桃也拉住了金叶的手,眼里滚动着泪花,说:“你们可回来咧,家里人成天熬煎着哩。”何文斌好像高兴地样子,说:“哭啥哩,咱们回来了,应该高兴才对嘛。”潘满仓的眼里也涌动着少有的泪花,但他强忍着,始终没叫眼泪滚出来。几个侄子、侄女们都跑了出来,这个叫姑姑,那个叫姑夫,忙得金叶从提回来的提包里,掏出了水果糖,给这递几个,给那个塞。何文斌也从包里拿出了“大前门”烟,给潘满仓、潘金禄和潘金福散发着。 这叫汉王村的人都吃了一惊。人们都挤到潘满仓的院子里,争相看着过去熟悉的几个人。几年没见,何文斌明显地比记忆里的老了不少,本来就不胖的身子显得更消瘦了,脸也比过去长了,眼睛就更大了,但比过去有神了。他不停地给进来的男人让着北京的“大前门”,金叶给妇女和娃娃们散发着水果糖。金叶的人也瘦了,再也看不到过去那叫姑娘媳妇们羡慕的乌黑头发了,圆脸也变成了瓜子脸,只是穿戴的衣裳比过去齐整些,布料的质地也比村里的粗布高档些。挤在院子里的男人女人们,一边接着他们递过来的纸烟和糖果,一边亲切地问她,这些年都跑到哪里去咧。潘满仓坐在自家的屋檐底下,嘴里噙着旱烟锅子,烟早就抽完了,他也忘了装,一双滚动着泪花的眼睛,一会儿看看何文斌,一会儿又看看金叶,一副慈祥又幸福的模样。潘金禄手里拉着金叶的儿子何涛,问:“知道我是谁吗?”六岁多的何涛一边看着潘金禄,一边摇着头,脆生生地说:“不知道。”潘金禄用用摸着何涛的脸蛋儿,正要告诉他自己是谁,旁边有人等不及了,说:“看这娃也,连你二舅都不认识咧。”何涛听了,偏着小脑袋,定定地看着潘金禄,脆生生的问:“您就是二舅?”潘金禄点着头说:“是啊。”何涛又问:“您像我这么大,就当了解放军,打过蒋介石,还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潘金禄说:“对呀。”何涛听了,急忙撂起了他的衣襟,说:“叫我看看你的伤口,长好了没?”潘金禄高兴地笑着,说:“早就长好咧。”何涛立即抱住潘金禄的胳膊说:“您快给我讲讲打鬼子的故事吧。”潘金禄笑着说:“好好好,我一定给你讲打鬼子的故事。不过现在不成,你看,院子里这么多人,他们不是也听见了吗,等啥时候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我再讲给你听。”何涛有些不满地看着院子的人,听话地钻在了潘金禄的怀里。这个小何涛,出去才三年多的功夫,说话和村里的娃娃都不一样了,把我(娥)说成我,把你说成您,这叫潘金禄十分高兴,把何涛抱在怀里,耳朵听何文斌讲说着北京的事情。 张驴儿拉住何文斌的胳膊,说:“文斌呀,你不是在天安门事件中被抓了吗,听说你成了反革命咧。咋这么快就回来咧?” 不等何文斌说话,金叶就高声说道:“谁说文斌是反革命?你还不知道吧,北京已经给天安门事件平反了,说在天安门广场上纪念周总理是革命行动哩。”旁边就有人拉住金叶的手,问:“这几年你在北京是咋过来的,说说北京是个啥样子,华主席住的啥房子?。”不等金叶说话,潘金禄就高着声儿说:“好咧好咧,还是先叫文斌给咱们说说北京的形势吧。”院子里的人都跟着喊叫说,就是的就是的,快说说北京的形势。 何文斌站在院子中间,高着声儿说道:“北京热闹得很,每天有几十万人到北京上访,中央组织部门口挤满了人,都是要求平反的。听说,十年文化大革命,全国制造了很多冤案,我听说有的一个案子就冤枉了几十万人。我还听说,全国被打成反革命的有几千万人哩。这些都可能要平反昭雪哩。” 秦汉雄听了,急忙挤到何文斌跟前,问:“听没听说,彭德怀的案子是不是也要平反哩?”何文斌疑惑地摇着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秦汉雄听了,一下子像泻了气的皮球,回身坐在了自己的凳子上,从怀里掏出了旧报纸和烟丝,卷起了烟卷儿。何文斌和金叶被村里的乡亲们挤在中间,这个问这,那个问那,忙得他俩一会儿说北京的模样,一会儿说北京人的吃食,一会儿又说北京人的穿戴。满院子的人都忙着想知道北京。等听说的差不多了,天也黑下来了,才说说笑笑地回去了。 第三章 谁也没想到,何文斌刚回来没几天,人们都忙着准备过年哩。一辆黑色的“红旗”小轿车,屁股冒着白雪烟雾,如一叶小舟一样,漂摇着向汉王村开来了。进村后,一路打听着秦汉雄,找到了潘满仓的院子里。当时,秦汉雄正在和潘满仓谝闲传哩,潘家的大大小小都在忙着扫灰除尘。要过年了,当地俗话说:“有钱没钱,干干净净过年。”所以,到了年关,不管是穷人家还是富裕人家,都要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樱桃、王霞和孙子孙女们高高兴兴地哼唱着歌儿,扫房梁的,扫楼枕的,刷墙的,擦家具的,连平时很少说话的金福,嘴里也哼哼唧唧唱着词儿:“办了三尸神,天下太平人。感谢灶王爷,叫咱除灰尘。”屋里屋外的人听他唱着怪怪的调儿,还把词儿也唱错了,都哈哈地笑了,金福倒也不在乎,谁也不管,照样独自擦着他的牛拽子。他的闺女立莹说他,“爹,你唱错咧。不是叫咱除灰尘,是救了咱凡人。”金福抬起头,看着自己的闺女,慈祥地笑了一下,又哼着歌儿擦他的牛拽子了。气得立莹一拍小腿,气呼呼地擦她的柜子去了。过年除尘的习俗来至远古,相传,玉皇大帝为了掌握人间的情况,专门派三尸神到人间视察情况。到了年跟前,三尸神回去向玉皇大帝汇报的时候,为了表功,说人间十分粗野,经常有打架闹仗的,骂人更是家常便饭,连你玉皇大帝人们也随口就骂哩。玉皇大帝听了,勃然大怒,他叫三尸神再去查看,把骂他的人名都写在墙上或房梁上,到了年三十,他要派出天将天兵挨家挨户地抓人。心善的灶王爷知道后,就给人间捎话,叫大家在年关前都要打扫卫生,清除墙上、房梁上的人名。人们为了防住三尸神,就在年关前把屋里屋外的旮旮旯旯都清扫的干干净净。秦汉雄听了,笑笑,说,不管咋说,有这个传说也挺好,督促人们把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好过年。他也没啥可打扫的,想回家过年,上面又不准,他就找潘满仓谝闲传来了。刚好,潘满仓一只胳膊,虽然平常的生活自理没问题,但干活还是比不上四肢健全的人。就借此机会,坐在院子里,和秦汉雄喝着茶水,说着闲话。这时,门外一阵汽车的响声过后,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中年人,穿一身灰色的中山服,不高的个头,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急冲冲下了车,看看潘满仓的院楼门,愣怔了一下,觉得没有大门的楼门子挺怪的。走进楼门洞子。问:“请问,秦汉雄同志是不是在这?”秦汉雄当时背对着门,潘满仓面向着门,看见有人进来,还穿着干部服,就急忙站了起来。问:“同志,您找谁?”胖“眼镜”又说:“我找秦汉雄。”潘满仓朝秦汉雄挥挥右手,说:“老秦,找你的。该不是--。”这当儿,秦汉雄转过了身子,看着门口的人,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愣怔了一会儿,就“呼”地一下,几步跨到胖“眼镜”跟前,突然叫了一声:“顾秘书长啊,你咋才来啊,我的头发都等白啦。” 被秦汉雄称着顾秘书长的人,也激动了,抱住秦汉雄,哭泣着说:“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您。”两个人突然抱住就哭了起来,惹得潘满仓也有些伤感,有些想哭,屋里打扫卫生的人也都跑了出来,看着两个老男人抱在一起,哭成那个样子,心里都酸酸的。 哭过了一阵,秦汉雄像才想起啥一样,急忙把顾秘书长拉到潘满仓跟前,说:“顾秘书长,这是老潘,潘满仓,大名鼎鼎,打过日本鬼子,他的那只胳膊就是叫日本人的东洋大刀砍掉的。他是全国劳模,毛主席接见了几次哩。这十几年,如果没有老潘一家人照顾,你就见不到我了。”又对潘满仓说:“这是北京市委原来的秘书长顾良同志,是个大理论家。”潘满仓急忙拉住顾秘书长的手,说:“别听他胡吹咧。我头上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哩。”他这么一说,顾秘书长才看到他的头上光溜溜的,一根头发都没长,在冬天刺骨的白光里闪着亮光,想笑却不敢笑,就忍住了。说:“谢谢,谢谢您这么多年照顾秦书记。”潘满仓高兴地用一只手拍着秦汉雄的肩膀说:“哎呀老秦啊,看样子你该回去当你的书记咧。”秦汉雄惋惜地说:“唉,可惜啊,我为党和人民工作的最好年龄已经过去了。回去恐怕也该退休了。”说着,抓过了一个板凳叫顾秘书长坐了,拉住他的手,叫赶紧给他说说北京的情况。潘满仓转身安排做饭。 说是最好的饭,其实也没啥。还是土豆丝、土豆片,萝卜疙瘩,豆腐、白菜粉条,还有一瓶潘金寿十几年前拿回来的秦川大曲酒,几个男人围坐在桌子前,秦汉雄、顾秘书长、司机、潘满仓、潘金禄,叫潘金福来一块喝上几杯,他不来。秦汉雄把立志和立强叫来了,两个娃不喝酒,但看到大人高兴,他们两个也跟着兴奋。几个人一高兴,一瓶酒很快就完了。潘金禄赶紧叫儿子立强到邻居家去借酒,跑了一圈,也没借到。秦汉雄知道了,说:“金禄,你鬼儿子,这就太见外了。把你爸藏了十几年的老酒喝了,我这心里啥都有了,你就是现在给咱舀上一瓢凉水,我喝着,心里也是甜的,我也会醉的。”说着,他拉住潘满仓的右手,眼里含着泪花,说:“老弟啊,你是我秦汉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就是死了,我也会把你记在脑子里。”潘满仓被秦汉雄的情绪感染着,说:“老哥啊,组织给你平了反,我真为你高兴啊。”秦汉雄像个热情的青年一样,拉住潘满仓的手不放,不停地拍打着说:“你还记得不,我刚到汉王村那天,张虎娃那小子,真的把我安排到饲养室去蹲牛棚,我当时看着屋里飞舞的苍蝇、臭虫和牛猛子,牛粪、牛尿的臭味熏得我喘不上气,说真的,我当时自杀的想法都有了。幸亏你及时赶来了,把我从饲养室拉出来了。”潘满仓诚恳地说:“虎娃人年轻,当时刚当上队长时间不长,工作也没经验,人家叫他咋干,他就咋干。你千万不要见怪,他绝对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秦汉雄把身子朝潘满仓的跟前倾着,说:“我从来也没怪过虎娃,他是个实诚人,你们都是实诚人。这十几年,汉王村的人对我那是没啥说的,特别是你们一家啊,真的,如果不是你们这么照顾,我真的坚持不到今天呀!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啊!”说着,秦汉雄凄然落泪,他拉住潘满仓的手,说:“老弟啊,我要走了,走之前,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潘满仓抹着眼里的泪水,说:“你说,我一定答应。”秦汉雄说:“我要带走立志和立强,我要把他俩带到北京去,愿意上学就上学,愿意当兵就当兵。你的孙子就是我的孙子,我一定会比照顾我孙子还要好,你愿意不?”一屋子的人,谁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连在座的顾秘书长、潘金禄都没想到,其他人就更觉得意外了。坐在里屋的樱桃听了,急忙跑到堂屋,说:“秦伯,娃太小,又不懂啥,到你那里给你丢人现眼的。”秦汉雄看着樱桃,说:“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娃还是你的娃,不管他将来干啥,都是你的娃,他也会回来看你们的。我是想带他们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世事,对娃将来有好处,叫娃的日子过得好一些。金禄你的意思哩?”潘金禄看了一眼王霞,见王霞没反对,就说:“我没啥意见,只要你不怕麻烦。”秦汉雄坚定地挥舞着胳膊说:“不麻烦。我麻烦了你们十几年,而且是我最可怜的时候,知恩必报,这是我做人的原则。老弟,你的意见哩?”潘满仓看看屋子,金福不在,樱桃的态度是不想叫走,金禄和王霞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就说:“我没啥,只要你悦意带。”秦汉雄高兴地一拍大腿,说:“那好,问问两个孙子,看看他们的意见。”潘金禄把立志和立强叫了过来,把事情给他们一说,两个高兴地跳了起来,说:“悦意悦意。”秦汉雄说:“你们是愿意上大学念书还是愿意当兵。”立志和立强脱口说道:“我要当解放军。”秦汉雄高兴地说:“好,那就这么定了,到北京当兵去。” 几个人坐着说着,一直说到了半夜,秦汉雄才领着 顾秘书长回饲养室睡觉去了,他说,要在饲养室睡最后一晚,明天天亮就走。 第二天一大早,秦汉雄挨家挨户打招呼,感谢乡亲们的照顾。大家听说老秦要走,都有些舍不得,纷纷拿出家里的土特产,叫他带到北京去。秦汉雄眼里滚动着泪花,嘴里说着谢谢,郑重其事地这家拿上一个核桃,那家拿上一个大枣,有的拿的柿饼,有的拿着豆腐干。送行的人越来越多,都涌到了村口上,在村口的毛主席像前,秦汉雄恭恭敬敬地向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告了别。然后拉拉这个的手,摸摸那个的肩,不停地擦着眼里涌动的泪水。直送到312国道上一里路了,秦汉雄才拦住了村里人,给大家鞠躬致谢,一手拉着立志,一手拉着立强,哭着上了车。司机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慢慢地发动了汽车。车开动了,秦汉雄扭过头来,在后窗里不停挥着手。 秦汉雄走了,人们在为他高兴又舍不得的复杂心情中迎来了年三十。按照往年的惯例,潘满仓把金福一家、何文斌一家都叫到了金禄家里,把一年来舍不得吃的都拿了出来,核桃、花生、柿饼、松籽、油饼、面叶、苹果、水果糖等,摆在堂屋的桌子上,任凭大人娃娃们拿着吃。樱桃、王霞、金叶带着几个闺女在锅屋做年夜饭。 趁着年夜饭还没做好的功夫,潘满仓拿着香和火纸,领着金福、金禄和孙子到了坟园,给潘有财、潘吴氏上坟,又叫儿孙们去给杏花上了坟。想起过去的日子,潘满仓不免又感叹了一番。 回到家里,饭都做好了。潘满仓先在堂屋的柜盖上,给潘家的先人们烧香磕头,敬献了饭菜,点上了长明灯。然后在屋里的四角点上红蜡烛,把屋里照得暖融融的。又叫金禄给几个娃弄了个小桌子,把菜做好了,先给娃们的小桌上上菜,几个娃你喊我叫,你争我抢,一会儿抢着吃菜,一会儿男娃娃又跑出去放炮,大人们显得比平时宽容了许多,任凭几个娃打闹,倒也显得热闹。潘满仓看着孙子辈的人多,就把立莹、立美叫到了大桌子上,和大人们坐在八仙桌上。一家人慢悠悠地吃着菜,樱桃和王霞不停地给潘满仓的小碗里加菜,两个媳妇到了一起,比着孝敬老公公,这叫潘满仓的心里很是受用,喜滋滋笑眯眯地谦让着,金禄和金叶、何文斌则不停地给他敬酒,每次他都高兴地端起来,美滋滋地喝上一小口。只有金福坐在桌子上,闷头吃菜,啥也不管。吃了一阵,潘满仓端起酒杯说:“是这,瞎好也一年咧。这一年咱们家也还不错。老大家里几个娃都大咧,日子慢慢就好起来咧。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过得去咧。老二家哩,立强、立美都大了懂事咧,也都不用大人操心咧,立柱和立凤也用不了几年,就大咧。老秦平反咧,看样子,老二的事情也快平反咧,你们就等着好消息吧。文斌和金叶也回来咧,也算是苦尽甘来,以后也会好起来的。我看这局势,今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事喊叫的不那么紧了,以后的政策恐怕会松泛些。我说这话的意思哩,是希望你们每家把自己的日子都谋划一下。只要你们的日子过好咧,我就是去见了你娘,也好说咧,你娘也就放心咧。”一家人一边说着,一边喝着吃着,一顿年夜饭,慢腾腾地吃了两个多小时。 吃罢了年夜饭,大人们忙着收拾大桌子、小桌子,孙子们就围了过来,个个叫着要给爷爷拜年。潘满仓也知道,娃娃都在操心着压岁钱哩,其实,他也早就准备好了。他拿出了红包,每个里面都装有五毛钱,孙子孙女们从大到小,依次给他磕头,他给红包。到了金叶的娃何涛时,何涛刚伸出手,见金叶在瞪他,就把手缩了回去,撅着嘴说:“我妈不叫我要。” 潘满仓拉住何涛的手说:“你妈不叫你要,你就不要啦,这是爷爷给你的呀!”不等他的话说完,立柱抢上前去,从潘满仓的手里抢了过去。潘金禄看见了,过去抓住了立柱的小手,说:“这是爷爷给弟弟的,一人一个,你咋能多占哩。”夺下了红包,递给了潘满仓。潘满仓把红包塞到了何涛的小兜里,抱在怀里,把几个孙子叫到一起,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老天爷为了叫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每到大年三十晚上,就把天门打开,用手里的魔杖把人们院子里的石头、木头、砖块都变成金子和银子。但是,有一条规矩人们必须遵守,就是谁都不能贪心,不是自家的东西,虽然也能变成金银,但会害了自己。李家庄有俩个兄弟,老大叫狗崽,老二叫狗蛋。老大为人尖酸刻薄,爱财如命;老二心地善良,为人忠厚。有一年的年三十晚上,老大为了得到更多的金银,趁着天黑,把村里的磨盘和路边的大石头弄到了自家院里。到了半夜,院里的东西果然都变成了金银财宝。老大高兴极了,把磨盘和石头都弄到了自己家里。高兴的老大一会儿摸摸大石头,一会儿又摸摸磨盘。他忘记了人不能贪心,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的规矩。第二天早上,太阳一出来,金银财宝放出的万丈霞光刺瞎了老大的双眼,老大成了瞎子,屋里的金银也变成了原来的大石头和磨盘。而老二,把自己院里变出来的金银拿出来,救济了穷人。他自己的日子也越来越好咧。 “爷爷,你给我们讲这故事是啥意思?” 潘满仓说:“爷爷是想告诉你们一个做人的道理,是咱的东西咱拿上,不是咱的东西,就是再金贵,咱说啥也不能要,拿了就会召祸哩。”看到孙子们点着头,他慈爱地一个个地摸着他们的头,重复着说:“你们一定要记住,好东西要自己通过劳动来挣,旁人的东西再好,咱也不能要。” 过了春节,从蓝山传来了好消息,潘金禄的案子平反了。地委组织部把他叫去,谈了话,说彭德怀的案子是冤案,中央已经平反,遗体也移到了八宝山。他的冤案是因彭德怀的冤案而起的,自然也就平反昭雪了。组织已经恢复他的正县级干部职务,补发这些年应得的工资,叫他暂时先在地委组织部帮忙,主要是调查处理“文革”造成的冤假错案。潘金禄给家里捎了个话,就投入到工作当中去了。 时间不长,又从蓝山传来了好消息,中央对过去错订的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分别予以平反,之前有工作的都恢复原来的工作和职务,补发应该发给的工资。就这样,候鹏飞的右派帽子摘掉了,还补发了工资。候家大院也还给了他。 随后,潘满仓的反革命帽子也摘掉了,恢复了他的党籍。 村里只有柳继孝的头上还戴着个“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他的案子是个别形成的。见旁人都平了反,柳继孝着了急,他到蓝山县跑了好几趟,反复诉说,最后也给他摘掉了“反革命”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