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秃子歪传》 第1章 石秃子自打出生就“沾”了共产党的光。 1949年随着解放大军挥戈大西南,到了这年12月下旬末的时候,随着四川、云南、贵州、西康等省的相继解放,整个中国大陆除了西藏,业已解放完毕。 在祖国的西南有一省,它东临陕西、湖北,南靠云南、贵州,西接青海、西藏,北结甘肃、宁夏,这就是——素有“天府之国”美誉的四川。 而阆中,正是位于它北部的一座古老而闻名的小城。 说起这小城阆中的古老,那倒绝没有半分的虚构和夸张。 在远古的传说中,华夏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氏的母亲华胥氏就诞生于此。阆中有文字可考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时代的古巴国时期。据《华阳国志》记载:为了躲避南方强楚的兵锋,就在巴国灭亡的前几年,巴国国君将都城由江都(今重庆)迁至阆中。不几年,为蜀国所灭。 据太史公的《史记》所载:周赧王十四年、秦昭王六年(即公元前241年),蜀反,秦昭王令秦相张仪、大将军司马错领大军定蜀。已而蜀灭,张仪更于嘉陵江畔阆水环绕之滨建筑城池以为治。城起,名曰张仪城。 隋朝时期,隋文帝杨坚统一南北后,重新划分全国的行政区划,始设阆州。后来,更因为它濒临阆水,故又名为阆中。张仪城,大概算的上是阆中城乳名罢。这样看来,阆中城的建城历史至少也可以追溯到了2200多年,说其古自然丝毫不过分了。 自张仪筑城以后,从秦始皇统一灭六国、统一天下,一直到明清时期,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作为四川北部的重镇的阆中同时也是中国的古代民间天文学的重要基地之一。从这块热土上,先后走出了像《太初历》和“浑天仪”的制订者东汉著名天文学家落下衡、唐朝著名天文学家、历算学家李淳风等这样全国知名的人物。因此,谈到阆中的闻名也算是有凭有据,而绝非妄言。 杨家村,恰又是这古老而闻名的县城下辖的一个小山村。 1949年,中国历史上最不平凡的一年,终于还是过去了。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转眼间便又到了1950年的末了。当冬月来临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杨家大院子里的人们又在开始忙活了。 农历冬月24日,天还没亮,小儿山下杨家中间大院里,就扯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婴儿的啼哭,紧接着小朝门内外就是一阵阵犬吠;又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院子西厢下房,一间古老而微微有些破旧的瓦屋的窗阁子里便透亮出了些许光亮来。——那是桐油灯的光。(桐油灯,是乡村里用了很多年的夜晚照明工具。说是油灯,当然也就跟现在不少寺院里佛像前点着的清油灯没什么大的不同,也还是一根适中的或曲或直的灯台上嵌着一个或铜或铁的圆盘,在圆盘上再有上一根或几跟绵质的灯芯便是。唯一有些差别的也恐怕也只不过就是灯盏的精致与否、灯芯的用料以及照明效果微微有些不同罢了,比起现在家家户户用惯了的电灯来,那效果自然是无法比拟的。)那一瓣灯光昏黄昏黄的,在黎明浅淡的牛乳般奶白色的雾色里,在冬夜里纤细而尖利的风中,便觉着有些晃晃悠悠的,似燃欲灭,透过糊纸的木质窗格子照射出来却更是凭添了几分鹅黄、几分缥缈、几分幽远,恰似在这季节深处里、夕阳中,还残留在树枝上摇曳着的最后几点橘黄的枯叶。 “这么早那‘讨口子’家的灯就亮起来了呢。”这阵儿,北厢上房里便也有了些声响,却是一个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在冬日的夜里,那声音更是如同浮在水面上的浮萍,仿佛要飞,紧接着便又是一阵子剧烈的咳嗽声。紧跟却是一个老女人细细的说话声,“小声些,现在他们家可正得宠着呢。”那咳嗽声顿了顿,却听见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继续说道,“宠个屁!再宠也还不就是臭乞丐一个!”紧接着,又是一紧似一阵的咳嗽声。“你也该少抽些烟了,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哎!……”那个细细的老女人的声音哀叹了声,屋子里说话的声音竟渐渐地低了下去。 “讨口子”也就是乞丐,在我们的家乡一带的土语方言里。 就在这一阵子后不大会儿,整个杨家中间大院里仿佛也被搅动了起来似的,陆陆续续前后上下便都有了些微的声响。有几家人的灯,这时候也渐次睁开了眼。 却也就在这时,院子里就有一只两只的鸡开始打鸣了。 很快,院子里的鸡鸣声便响作了一团。 鸡,是山乡里人们流传至今的最古老的计时器。乡里有没有哪一个人会去考证它究竟已经有了多少年的历史了。——吃饱了撑着!乡人才不会那样干!他们只知道那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错不了!你可能觉得好笑,那是你不了解他们!——他们对祖宗有着近乎迷信的崇拜。 很快,鸡又叫过一遍了。 “起来得了。”院子西厢上房内,睡在里间床上的“赤脚医生”罗国明边说着边蹬了他婆娘王红珍一脚,“今天吃过饭后我还得给六村的贾木匠瞧病呢?”。 “赤脚医生”是对乡里医生的俗称。也就是那些,跑乡串户既替人看病,又给牲畜看病的,但同时又不是以看病为主业的那些乡下土医生。“赤脚医生”这个称呼虽然不怎么好听,但是却也绝非有任何的贬义。而且多多少少还有些尊敬的味道在里面——哪个人啦、牲畜的能保证从来就不会生病,也不需要看医生的?! ——没有!绝对没有! 而且,“赤脚医生”们农忙的时候虽然也和大家一样,高挽起裤角,犁田的犁田,挑粪的挑粪,插秧的插秧……可是一旦哪家的人需要他了,除非很紧急,要不,无论你是什么组长、社长的少不得都要来给他背上那个药箱。真够威风的!这个时候,“赤脚医生”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个背药箱的。更要是在路上碰上一个熟悉的人,别人一问:“又往哪家去?”“哎,是某某家的人生病了,三番五次得来请,你看这救人如救火,再远我也是非去不可呀!……”你想想,就那走路的姿势、说话的神情和派头岂能是每个人都能够享受到的么?你想想,要是后面被药箱的是一位乡民眼里的大人物,那可不羡杀多少人的眼球才怪。 罗国明就是这样的“赤脚医生”,这也是他除了搞农业生产以外的惟一的副业。 可也就因为他干这“赤脚医生”的副业,他的地位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整个杨家大院里,就是在整个杨家村里,无形中就比旁人高了不少。 “鸡才叫了两遍,早着呢?——铺盖!”王红珍说完,扯了扯被子,翻了个身,却又自顾呼呼地拉起了鼾声。 “这懒婆娘!”“赤脚医生”骂了一句,又蹬了他婆娘一脚,自己径直地转过身也睡了下去。 冬夜的天,亮得很是有些迟;等鸡叫第三遍的时候,夜雾才开始在浅浅地散去。等雾气渐渐散去之后,天也就渐渐地亮了起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时,杨家大院里慢慢地又开始有了些生气:倒穿着鞋,胡乱系着扣子,闭着眼睛,伸着懒腰,打着响亮哈欠的各色的人们渐次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关门声,开门声,小孩子的啼哭声,还有早起的人们往水缸里倒下水时清脆的流水声┅┅都开始在大院里回荡开来。 院子里的人渐渐地多了。 “天未亮的时候,又是在狗叫,又是‘石秃子’家的娃儿扯起嗓子的在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站在院子东头下房的郭正学对着西厢头的人说,“莫不会是杜女昨天就生了吧?”。杨家院子不算小,却也不是太大,且是那种封闭的四合院落结构,自然哪家人屋子里头有半分的动静,即使在夜里,对任何一家人来说都说不是什么秘密。 “哈哈,能出什么事情?——可不就是杜女又生了么!”倒是西厢上房 里刚走出屋子的“赤脚医生”罗国明一边伸懒腰一边接过了话。 “不是吧,好像日子也不怎么对头呀!”郭正学对着西头的回应了句,“再说,似乎动静也不是那么大。” “人说怀胎十月,可杜女就是不一样!才八个多月呢。嗨!或许这正是那‘讨口子’两个口子行的地方,生活都顾不上,却硬是靠乞讨一窝接一窝地生。你看看,这才几年的光景竟已经养了四个了,要是算上没养活的那两个至少应该是六个了吧。而现在则更是了不得的很,怀了不满九个月却也照样能把孩子生出来,甚而索性连接生婆也不要了!” “赤脚医生”罗国明说这话的时候,他老婆王红珍跟着也总自家的屋里走了出来,斜靠在屋檐下的一个木柱子上,长伸着脖子,一双手放在后脑勺边左右摆弄着她乱蓬蓬的头发边响亮地说:“听听那哭声,准知道杜女又该生了个男娃子。昨天晚上,你们听到那声音没?像猫头鹰的叫声样——刺耳、响亮。” 东厢下房的人听完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哇,哇,哇——”这当儿,院子西头下房又扯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孩子的哭声。 第2章 天渐渐已经大亮了。 “咯、咯、咯”一大群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公鸡母鸡扑腾扑腾地在院子中间跳了几圈,边跳就边有几只鸡伸长了脖子叫了起来。 “看——我们的那只老花母鸡又叫鸣了!这该害瘟死的鸡!”东头下房的赵老太婆骂了一句,顺手抄过一截立在墙角的破竹杆,踮起一双小脚飞也似地追了上去,一边追打还一边继续骂着,“让你打鸣,让你打鸣,打死你这该死的瘟鸡!让你打鸣,打死你这该死的瘟鸡!……” “咯、咯、咯”那只正昂着头叫鸣的老花母鸡和那一大群的鸡冷不丁被人追打,急切之下便整个儿“轰”一声四下扑腾散开了去,带着惊恐尖锐的鸣叫声。正追打的赵老太婆稍稍一愣,便又朝那只老花母鸡追了上去:“我让你跑,我让你跑!——你这该死的打鸣的瘟鸡!” 鸡群四散了,那只老花母鸡便很容易被追上了。于是,东跳一下,西跳一下的老花母鸡便少不得挨上了好几竹杆。到后来,那只老花母鸡被追得实在无处可逃了,终于瞅了一个空子,从已然有些迟缓有些气喘吁吁的赵老太婆的头顶上飞了过去,逃也似的朝院子前面东小朝门外跑了出去。 “那母鸡老叫鸣呢。”正在自家院坝子里扫地的王红珍乘直起腰杆的会儿瞥了一眼那只逃跑出去的老花母鸡,扭过头来再看了看站立一旁还正聚精会神地卷着叶子烟的丈夫罗国明说,“听先前的老人们讲那可是不吉祥的事呢。” “是呀!牡鸡司晨呢!怎能不?!”说这句话的时候,“赤脚医生”头也没抬,站在自家的屋檐下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敢情他“赤脚医生”还是读过几天书的,懂得“牡鸡司晨”就不吉利这对于不少的庄稼汉们来说绝对很是冷僻深奥的学问。 “那倒不假。”他的说话显然赢得了赞同。“赤脚医生”两口子抬头看时,就看见说话的却是在杨家外边院子里住着的刚从东边小便门里急急走过来的杨成碧。 “哦,你老哥子也知道么?”“赤脚医生”一边小心地往自己的烟锅里装着掐齐掐短了些的烟叶,边看着走近的杨成碧问。 “那是当然的了——哪能有假!我可还亲自经历过的呢?” “亲自经历过的?——你?”乍听得杨成碧如此一说,“赤脚医生”正装烟叶的手陡得就停了下来,看了看杨成碧,无不很是怀疑地又问了一句,“不是你哥子逗我们玩吧?” “我们怎么没听说过?!”王红珍睁大了眼睛,跟着也咕哝了一句。 “大清早的,谁会逗你们玩?”杨成碧看了看“赤脚医生”两口子,说道,“你们该是知的我们家素雯的娘家的吧?” “谁不知道华屋村李家。”“赤脚医生”开口道,“那可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杨成碧很是惋惜地点了点头,说道:“是呀!以前她们李家是何等的富有、风光,可这才三四年的光景,好好的一个家还没到解放竟也就给彻底败光了,你们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赤脚医生”两口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杨成碧很是认真地说:“这里面可不就是有这一节么!”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就吸引了院子里不少人的注意,跟着就又有几个人凑了过来,还有几个在远远地听着。 “怎么说来?李嫂子的娘家竟然坏在一只鸡上不成?”人一多,“赤脚医生”的老婆王红珍的兴趣也一下子被吊得老高老高。 李嫂子李素雯就是杨成碧的老婆。 “可不是。就是在上上前年的时候,你李嫂子娘家哥哥家里竟也是有这么一只每天打鸣的母鸡,当初大家也都没太在意。开玩笑的人甚至还说,母鸡打鸣那是地形旺,是好兆头呢。可是,现在想起来,那母鸡叫鸣能是好兆头么?” “哎呀!看来母鸡打鸣真真是不吉祥呢。”听杨成碧这么一说,本来就很有些疑神疑鬼的“赤脚医生”和他老婆王红珍更是惊讶不已,一迭声地在院子里忧心忡忡地感叹,“我们整个院子里恐怕现在该也不会让那不吉祥的东西给影响了吧?” “哪会有哪种事?”住院子北厢上房里刚要准备去挑水的杨世仪首先摇摇头表示不信。 “哦,也不能那么说。”东头上房的邓清芬显然并不同意前者的看法,“人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嗨!妇道人家知道什么?”邓清芬还要说时,丈夫郭正学打断了她的话,“哪能信么?那母鸡打鸣就能预测什么吉不吉祥的事?我们中国人就是一味的封建迷信。没听见人说,迷信,迷信,你越迷你越信;你不迷,也就不信。” “哎呀!还是当干部有水平呀!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实质,看得也比我们透多了。”郭正学的话刚说完,满脸堆笑的“赤脚医生”立即就表示了自己的又一番见解,“哎,我们的水平不高呀!差点,差点就跟着你们几个相信了什么乱七糟八封建迷信的东西了。”不过在发表自己的这一番“高见”的时候,细心的几个人就发现了我们的“赤脚医生”极不自然,手有些抖,甚而自己才装进烟锅里的烟叶抖出了不少也浑然不觉。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赤脚医生”迅速地从裤袋里拿出一盒洋火来,抽出一根火柴,哗一声,划了下去,跟着又忙忙地把自己的烟锅凑到那燃着的火上去大大吸了几口。 这阵儿,旁边的杨成碧自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一味尴尬地笑着。 “哈哈哈”听“赤脚医生”又这么一说,杨世仪笑了笑:“罗国明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一会儿信,一会又不信的。” “我……我……”还没等有些尴尬的“赤脚医生”“我”出什么来的时候,倒是他的老婆王红珍替他说了话:“我们国明当然是和郭干事一致了。郭干事信,他就信;郭干事不信,他也就……” 郭正学当时是杨家中间的大院里的唯一的一名干部——乡工作组干事。 “你懂个屁!我这点水平能和人家郭干事比吗?”王红珍没想到他丈夫“赤脚医生”并不领他的情,借捏捏烟锅的阵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还不去干你的事情。” “你……”于是,王红珍很是委屈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到底没有说出什么来。虽然结婚这些年来,不知怎的王红珍在心底总是有些怯丈夫,可像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无端指责,她的心里自然并不舒服。“不依好的东西人!”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在转过身去的当儿,她也大起胆子低低地用鼻音哼了一句,转身就朝自己家里走去。 院子里一下子就变得沉寂了不少。 “说啥子不吉祥哟?现在不是挺好的么?!——既有这么好的杨家大院的大房子住,又有大碗大碗的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饭吃!”当几个人还在西头院子里愣着的当儿,不知道何时,西头下房的石武勇石“讨口子”笑嘻嘻地手里提了一大串烂布烂巾,“嘎吱”一声,推门从里面走了出来。伴随着他的出现,站在西厢院坝子里的几个人立即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酸酸的尿味,有人立即就走开了。 “你‘讨口子’知道什么?”皱了皱鼻子的王红珍看了那石武勇一眼,撇了撇嘴,“——就知道吃!”说这些话的时候,刚才那阵的委屈和不舒服都不见了,一种鄙视和瞧不起的神情转而出现在她的面上。 “嘿嘿,我才不信呢。不过就一只鸡嘛,能有多神奇?”石武勇石“讨口子”却并没有丝毫地生气,仍旧是一副志得意满、知足常乐的样子,笑嘻嘻地,“我看应该是好事情才对呢。——看看,我们一家可又添一口人呢。‘多子多福呢’。你们说什么不吉祥?我说应该是大大的喜事,大大的吉祥呢!”说到这儿,还要说下去的时候,“赤脚医生”已经再也不能忍受似的,“‘讨口子’你还说够呢?还不赶把你的那些浸满了黄汤绿水的屎布尿片的给提出去!——简直臭不可闻!” “哈哈哈”石武勇石“讨口子”笑了几声,却故意更走近了“赤脚医生”跟前:“你倒是闻闻这是臭是香?”还没等他走近,冷不防却见王红珍早已经扬起了扫地的铁香杆(一种乡间常用来做扫帚的植物)扫帚扫了过来。于是,自个赶紧提着尿布屁颠屁颠地出西边小便门而去了。要出西边小便门的时候,他却又回过头来,朝“赤脚医生”等人做了做鬼脸。 一时间,大家都笑了起来。 “呸!——狗日的‘讨口子’!”后面的“赤脚医生”猛抽了口叶子烟,朝那“讨口子”石武勇去的方向吐一口痰,骂了句。 “哎呀,算了算了,他‘讨口子’能知道什么呢?”杨成碧陪笑道,“好了,我也得赶快回去了,家里还有人等我拿药回去呢。” “拿药——给谁?”“赤脚医生”问。 “怎么?谁生病了?”“赤脚医生”的老婆王红珍跟着也问了声。 “还不是我们家那个小舅子春哓。”杨成碧道。 “怎么会?——昨天上午我都还看见他愣头愣脑在地里干活呢。”王红珍有些不信。 “是呀!昨天早上都还是好好的,谁知道到了下午半天的时候,他狗日的不听我的话,硬是要去河里撒几网,结果昨天傍晚回来后不久人就有些不舒服了,到了今天一大早就更是头晕脑胀的起不了床。” “哦,原来是这样的。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谁家的孩子不是?我们家的罗军还不是一样的,六七岁了,也没上个笼头,整天东晃西荡的,老叫我和他爸爸担心。不过,我们罗军还是很听话的。你们春晓也是。不过,调起皮来却都是一样让人提心吊胆的。” “可不是吗。” “年轻小伙子,身体好,没有什么大碍的。”王红珍说这话的时候,自豪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一眼,“呆会儿,等国明给你开点药,包你儿子一两天就又生龙活虎了。” 杨成碧点头应道:“那是。那是。我国明兄弟的医术是我知道的。” “好!跟我到房间里去拿药。”“赤脚医生”说了句,转身就领着杨成碧进了自家的屋。 院子里围着的人跟着也就散了。 一会儿,等杨成碧拿了药从“赤脚医生”屋子里出来,迎面就看见了站在东厢石阶上花白长须拄着拐杖面如含霜的杨含朝。“含朝爷,早呀!”杨成碧招呼了声。 “咳、咳、咳”这时,站在石阶上的杨含朝却什么也没说,几声剧咳后,却自顾转过身,“砰”一声猛推开关着的门,几步跨了进去,“起来,起来,太阳都快晒屁股了,还在睡懒觉!”他的声音比往日大了许多。其时,屋子里早已经没有了人。 外边站着打招呼的杨成碧有些尴尬地转过身跟着从小便门里走了出去。 第3章 天已经完全大亮了。 又有几家人的门陆续打开了,院子里的人跟着也多了。更多的公鸡、母鸡也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扑腾着,打着迟到的鸣;甚而还有哪家猪栏里的小猪崽子也溜了出来,欢快地叫了起来……杨家大院渐渐变得更为热闹起来了! 院子里停了一会儿的对话又开始了。 “你婆娘又生了一个啥?”一个年青的男人的声音在问。 “狗日的,又是一个带把的。”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在说,言语里透着无比兴奋。 “哎呀,看不出来,你‘讨口子’也好福气呀!——碰上了新政府,还添上了男娃子。”又一个女人的很是羡慕地说。 “你好福气!这已经是第四个了!”又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 “那是,那是,多子多福嘛!”还是那个兴奋的声音在回答,“而且这个娃子命还不同于前几个——尽沾了政府的光呢!” 敢情那是他那不争气的大儿子杨世仪在院子里和石武勇石“讨口子”、东头下房的郭正学的老婆邓清芬、院子南厢上住着的杨世仪他们几个人在说话,坐在北厢上房里正抽着旱烟的杨含品很容易就听的出来。“这个狗日的,起了床,挑了两担水就就没事情做了?”他真想出去骂他儿子一句,再给他一拐杖,教训教训他:“经常和那些臭乞丐有什么好闲扯摆龙门阵的?!”可是转过想了想,他又忍住了,只是对着外边的杨世仪吼了一句:“世仪,一大早起来挑了几担水,你就没事情做了?——实在没事情,那外边竹林里的竹头也该去挖些吧。”语气有些严厉。 “哦——”他的儿子在外边应了声。 院子里的谈话随之也告中断了。 这时,坐在屋子里的杨含品早也已经拿出了自己精致的镶银的旱烟杆子,自顾抽了起来。烟圈在升腾着,烟雾在弥散着,透过镂花雕玉的木制窗阁子朝里望去,旱烟上的星火在清晨微微有些阴暗的屋子里一闪一闪的,有些像午夜的星星,疲倦地在一睁一闭中闪烁着自己的眼。此刻,屋子里的人的思想便也在那一明一暗的火光中活跃闪动开来…… 那时,他可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人物:在农村,他有远近闻名、常年运作的在杨家院子下院的烤酒作坊,他有将近五百亩的土地,他有上百间的房子;在阆中县城里,他有将近一条街的市面,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银号……无论他走到哪儿,别人都是喊他:杨大老板!那时候,他是名副其实的大老板! 可是,一到解放情况全变了:他的土地,他的银号、他的房子、他的数不尽的产业都化为了乌有。现而今,惟一给他留下的就是在杨家大院子里面的这个老宅。这个老宅是杨家的祖上的起家之地;到后来,随着家族的发展壮大,人口的增加,所分到每一户头上的房子却也并不是很多。到如今,杨含品一家人和他弟弟四口人也仅仅就是住在杨家中间大院子北厢一溜的五间房子里。而以前属于自家的整个西厢的房子,现在也是属于石“讨口子”和“赤脚医生”罗国明两家人了…… 每每想起这些,杨含品的心里就觉着异常的难受,暗地里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对着祖宗的灵位黯然而神伤,泪流着忏悔自己的不肖与“罪过”:“我是杨家的不孝子呀!把祖上留下的东西全都没给守住!我死后到地下有何面目见我的先人呀!” 可是,忏悔归忏悔,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有些怀恋从前的日子,可是,那日子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这是历史的上升、发展的必然,是人类社会进步发展的特定的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法则! 这法则的背后必然有它的冲突、有它的阵痛! 杨含品,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这个社会变了!不再是他们的天下了,而是以前那些讨口子、赤脚医生、长工、短工……他自然很是失落、很的痛苦。 这当儿,就听见外边有人喊,“孩子他爹,孩子他爹,快来帮我一下!”声音有些沙哑。杨含品知道那是他婆娘罗老太婆在喊着。他好半天也却也并没答应。 “含品爸,罗婶喊你呢?”过了一会儿,打东面小便门进来的杨兆庆跟着又喊了几声。 杨兆庆是住在南厢杨翰林的大儿子,自己的堂侄儿。 “啥事?——这么急?!”杨含品边说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罗婶叫你帮她晾衣服呢!” “嗨,这点小事也要我做!”丢下旱烟袋,朝东面小朝门外走去的杨含品冲着正在洗衣服的罗老太婆,不知怎么就有些生气,“世仪这会子去干什么了?” “世仪没有闲着。他在外边竹林里忙着挖竹头呢。”正在院子后面大石池子里洗衣服的罗老太婆扭过头来说。 “罗祖祖,洗衣服呀!早上的天气可有些冷着呢!”从外面院子的小便门窜过来的杨小云笑嘻嘻地说。 罗老太婆抬起了头,伸了伸腰,用手轻轻地拂去垂下额际的头发,应声道,“是呀,是呀!很冷呢。可有什么法子呢?都快冬月末了,快过年了呢,再不赶紧洗了,难道还要留到过年的时候?” “是呀,冬月了,快过年了。” …… …… 很久,冬月的太阳渐渐地才露出了脸;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已经是老高老高的了,也很有些明亮了。可这明亮的阳光却依然还是那么的纤弱,懒洋洋的,略带几丝倦慵斜斜地从天宇洒落下来。这时候,在温和的冬日阳光的照映下,杨家院子也明亮了许多。 院子周围很多的乔木的树枝树叶像是被谁摘去了一样,光秃秃的,该是季节之手吧。干瘦的树干上,无数的树枝树干却突突地刺向天宇,像一柄柄的剑,举着,似要刺破苍穹,却又像是一个个久经沧桑的倔强的老人高昂起的头颅,和着那些四季常青的柏树、槐树、竹子,还有些院前院后长满了的不知名的青藤、灌木,密密地把整个杨家大院子里上、中、下、外四重的院子都围了个严严实实。 杨家大院子可是有名的很,在整个的杨家村,甚至是整个的阆中。仅仅它的上、中、下、外四套布局整齐规则的传统梁轴结构的四合大院,就为它获得了不少的名声。在它的上面院子里常年累月不停歇运作的烧酒作坊,以及在它里面的那令人垂涎欲滴酒香也为它赢得了不少的目光;不仅如此,在这四重有上百年的历史的院落中,甚至还出了几个举人、一任县令。 所以不只是当地人,就是不少外地人也知道杨家院子。那里面住得可都是有钱的人呢!外地人如是说。言语里虽免不了有些夸张,但不算太离谱太过分。 有钱自有有钱的好处,却也有它少不了的苦衷。解放后,住在杨家大院子里的有钱人最有体会。 “该做饭了吧?”杨含品看了看还忙着洗衣服的妻子。 这时,罗老太婆抬了抬头,就见杨家大院的四周渐渐的已有了缕缕的炊烟。这时,四周没有风,从各家各户的墙后、瓦上的烟囱里升起的炊烟都袅袅地很径直地没入了还有丝丝雾霭的天空。 快过年了,各家各户的炊烟便都有些窈窕、早熟。 第4章 日子飞快的过着,冬月的最后几天像这个季节里的一阵子风,很快刮过来很快又了无影踪。 冬月末了,就是腊月;腊月来了,新年便也跟着到了! 新年了,无论是欢天喜地还是愁忧的人们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新年是孩子们的新年,对大人来说本已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了。可今年不同以往:“天都变了呢!”。说这句话的就是连那斗大的一个字也不认识的石“讨口子”。他都知道今年不同于以往了呢?——看来,天确是变了。 是呀,也曾经煊赫一时的国民党政府现在已经彻底的寿终正寝了,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已经建立了。 有了全新的天,就应该有全新的地。 这不!大年三十这天,早上,日上三竿的时候,就听见小儿山上大梧桐树下挂着的“大铁钟”敲响了。 提起那“大铁钟”,在杨家村也可以算作一个很有价值的什物了。早先的时候它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铁钟,而是日本人当年轰炸阆中时留下的遗物——航空炸弹壳。 据村里的老年人说,那是1938年夏天,日本飞机在轰炸了阆中后返航,顺便也轰炸了我们村而留下的。当时,日本人就是把它丢在杨家大院的外边院子里头。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外边院子的大半房子都被炸了个底朝天,整个院子都被火光包围着,所幸当时院子里的人都在外边躲着……也就是在那一次的轰炸中,外边院子就被彻底毁坏了。于是,杨家大院子里的杨含朝、杨翰品、杨含德、杨翰林、杨含明等几个兄弟堂兄弟一商量,便又合伙进行了重修。这也使得外边院子,成为了杨家大院子里最后修建的一个院落,一个最好一个院落。 如今日本人早走了,那个大大的弹壳却留下了。杨家村的人是知道“变废为宝”的:不知道何时,那弹壳就被人打了孔,挂在了小儿山山顶上那颗大大的梧桐树上,成了钟,成了杨家村有头有面的人发号施令的工具。 这时,就听钟声传来,铿锵而有力,如同新生的婴儿的啼哭,清新响亮而又韵味悠长。很快,就传遍了小儿山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 钟声就是号令! 在杨家大院子的人都知道,该是上面有重要的事情要传达了。果然,不多久就听见新近才由乡村公所监督,由全村男男女女举手表决选出来的社长杨成光在小儿山上大声地喊话:通知,通知各家各户在今天晚上晚饭前务必在小儿山大坝子里开会,万勿缺席。请听到通知的广大社员相互转告,务必按时参加会议。他接连在小儿山上喊了两遍,最后还特别强调,无论男女老少都必须参加!社长喊话的时候中气十足,声音很是响亮。 社长的声音很大,却也是有些原因的。原来,他也是个苦命的人。从小父母双亡,八岁上下的时候就给杨家大院子里杨含朝家放牛。这一放就是二十几年,二十几年也就是二十几年的牛倌生活。而今随着社会变了,他也变了。如今的他已经是这有二百多号人的大社里的一社之长了。长期的牛倌生活锻炼了他的气势和胆识,当然也包括他那响亮的声音。 新社会带来了他人生的重大转变:以前人们喊他都是直接呼他“杨牛倌”,现在都叫他“成光社长”了。人生的这个转变,使他对新社会、对共产党有说不出的好感和热情。所以,现在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中气十足的他,与其说是他的嗓门大、声音洪亮,倒不如说是因为他心中有着那汹涌澎湃的激情。 “过大年呢?还要开会,真是不让人安心过……”站在外面院子与中间院子巷道间的杨含明边听边往外院里走,嘴上还在不停地小声唠叨着。 “老保长,说什么呢?——你胆子不小呀!” 乍听到这声音,可骇了杨含明一大跳,猛转过头来一看,却是“赤脚医生”罗国明。“嘿嘿……我……嘿嘿……”大概是受惊过度,他居然硬生生地把那未说完的一截话吞进了肚子。“嘿嘿”了半响,他才从嘴里挤出几个不成句的字来,“吓死我了,你——我……” “大白天的,谁吓你了?”“赤脚医生”斜眯着眼,腿抖一抖地,瞧着杨含明,“怕什么?——怕只是心里不舒服吧?” 杨含明只觉着那眼光有如刺刀一样,仿佛是要刺入他的骨髓,看出它里面隐藏的秘密来:“我,——我怕什么?不就是小老百姓一个,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腿有些哆嗦。这一刻,对他来说,说话仿佛也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让他颤抖的双腿似乎有些不堪重负。 “小老百姓?——你?其实你自己清楚,何必装糊涂来着。原先,小儿山上的那个大铁钟是谁人是哪个都能敲打的吗?那可是你大保长的专利呢?想想,你曾经站在小儿山上,高举起钟锤,环视四野,何其英武也!怎么?——不怀恋?!”“赤脚医生”罗国明是读过几本书的,有些知识,说起话来就自然而然的比一般人深刻,也就自然而然的就带有更多更深的刺。 “哦,那——哪能呢?你、你是知道的,我、我也不过就当过一阵子,又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声音低低地,恰若是经历不了寒冬的寒蝉、候鸟的唱鸣,在寒风里打着寒颤,仿佛一阵子清风也能把它们模糊、删除。 “含明爸,你们听见通知没有?”却也就在这时,从外边往中间院子里走的杨世仪招呼道。他小心翼翼地用了个“你们”,想来这也包括站在一旁的“赤脚医生”罗国明。从这里面,我们倒是可以窥探得出他内心的那一丝非比寻常的谨慎与微妙。 “嗯,听到了。”“赤脚医生”回过头来用鼻音应了一声。 “哦,我,我也听见了。”杨含明说。敢情他还惊魂未定呢,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瞟了瞟“赤脚医生”,“我得敢紧回家早做准备了。”嘴里说着,低着头,脚下却乘着这工夫急急地往外院小朝门里迈去。 “老家伙!”赤脚医生在后面低低地骂了一句,转身朝外走了出去。 “老辈子哟,你这是慌什么呀!——差点把我好不容易才借来的上好的东西给撞翻了。” 赤脚医生转过身来,才看见是“石讨口子”从前院子里下来,手里端着满满的一大碗米。“对不起,对不起,” 失魂落魄的杨含明一迭声的道歉,“我是有,有点急事呢。嘿、嘿……” “石讨口子”石武勇却没有看出门道,“啥子事这么急嘛?——难道还有急过大碗大碗地吃饭,大口大口地吃肉过年的?” “嘿、嘿,没……没有什么……”话没说完,杨含明早已一溜烟地拐进外院子的小朝门里去了。 第5章 在山乡,冬天的夜来得很早,吃了午饭后没多久,天渐渐地就暗了下来。 这时,早上好不容易才散去的雾霭渐渐地又从天幕中垂落下来了;很快,杨家大院子里上上下下都笼罩进了薄薄的雾帐里。这时候,微风吹来,薄雾轻轻地荡漾着,杨家大院整个儿像是甜睡在洁白的薄纱里的新生的婴儿。 “当、当、当”夜幕降临后不久,当几家草屋、瓦屋里亮着桐油灯的时候,小儿山上的大铁钟又响了。钟声在冬天的雾帐里,荡荡地,伴着一丝丝凉凉的夜风,缓缓地注入到人们的耳膜里。 ——该开会了! 早早吃过了晚饭的人们,像是一股股淡灰色的时断时续的溪流,开始从四面八方渐渐地向小儿山上汇聚着。小儿山上渐渐地热闹了,如同那几只巨大的熊熊燃烧着的火把一样,流光异彩、气氛热烈。此刻,冬日宁静的夜晚也被喧闹、嘈杂和光亮、火热所包围所充斥了。 “今天晚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呀?”“是不是马上就要开始分田分地了?”“要斗地主吧?!”“妈妈呀!我冷!”“爸爸呀!军军抢了了我的瓜子了。” ……一时间,小儿山上乱糟糟的:有大人们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议论,有婆娘、孩子们的嬉笑、哭嚎和打闹。农村里的大人开会难免就有不少的小孩子跟着来,所以每一次开会热闹是少不了的。 在小儿山唯一一间茅屋外的石墩旁,社长杨成光蹲在火把下,手里不时地翻看着几张小小的纸片,旁边是社里的会计李大志在给他说着什么。 “社长、会计呀,你们在干什么呢?嘀嘀咕咕的,不让我先也听听么?……”这当儿,石“讨口子”石武勇也来了兴趣,从人群中窜了出来急急跟着就把脑袋往杨成光与李大志中间凑上来,还不时饶有兴趣地问东说西的。 “躲开一点儿。”社长说着,顺便用手推开了把光线遮去了不少的“讨口子”的脑袋,“你猴急什么,削尖了脑袋往你钻,等一会儿自然你就知道了。” 一旁站着的会计也没有闲着,立马伸手过去把那翻过的几张纸页翻了过去给合上了。 “球!啥子东西那么保密,在我一个‘睁眼瞎’面前也要遮遮掩掩的。”说完却索性将整个脑袋都伸了过来,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人地,“看,让你们看!让你们看!” “你这人,还三代贫农呢?咋觉悟是那么球低,那么的讨人厌呢?”社长有些愤怒,“腾”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咋,‘讨口子’又怎么了?你们当官的能看,我为什么就不能看了。你们不还是天天在说咱们贫农翻了身,做了啥主人的么?——球!”他倒是像受了极大委屈似的,理直气壮地大声叫嚷开了。人们如同在漫长的黑夜里寻找到了久违不至的一线光明,如同饥饿已久的老虎迎来了一只久盼而至的猎物,无数的声音、眼光立即都被吸引到他们身上。 社长和会计都没说话。那一刻,石武勇就觉着好不得意,心中竟忽地升起了些飘飘然的感觉,一边摇摇摆摆地往人群里钻,嘴里还一边得理不让人的姿势,不停地嘀咕着,“有啥好球看的!还不是和我一样——两眼睛一摸黑着呢,还装得像模像样的。”人群中乱糟糟的,也没几个人听见他说什么;社长稍稍地愣了一下,也不好计较,只好装着什么没听见,看了看,接着又蹲下身去与会计继续商谈些什么。 可这边,没等石武勇挤进去,他的嘴里又开始大声嚷嚷起了:“谁看见我们家的乜儿了?谁看见我们家的乜儿了?乜儿——乜儿!——”他在人群中大声地喊着,可是大坝子里的人太多了,并没几个人听清他在喊什么;于是,他又开始在拥挤的人群中东寻西找起来,一边找还一边不停地呼喊着女儿的名,“乜儿,乜儿。”就这样,在冬天黑暗的夜晚,经石“讨口子”石武勇这么一搅,坝子里本就已经混乱的人群更见混乱了。 约莫好大一阵子,人群中终于有个人挤过来:“石‘讨口子’,拿去——你的宝贝女儿!她刚才在外边和几个孩子玩耍,不知道怎么就哭起来了;想来是被几个大点的孩子捉弄罢,一个人在外边很是伤心地哭着呢,我看见了这才把她抱了过来。”那个人说着,弯下身把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从人群中抱起来给了石武勇。“你看——这丫头!谢谢你呀!谢谢呀!赵三哥。”石武勇笑嘻嘻地对那人道谢着,转过来却又立即照着乜儿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你这个小东西,不让你来,你就是要跟着来,来了又东跑西跑的。现在可好了,受了欺负,我看你以后还跟不跟着来?”说完,他又把手一扬,做了一个吓唬的动作,可还没等他落下去,那在他怀里的女儿乜儿却早已又裂开嘴大声哭了起来。“不要哭了!再哭我以后就不带你来了。” ……坝子里更加混乱了。 “喂,老少爷们儿、大姑大嫂们,我们今天的会议马上开始了!”稍过了会儿,社长杨成光才站起身来,在火把下高声喊了几声,人群中的嘈杂的声音就慢慢的就低了些,“希望大人们把自己家的孩子照看好;下面我们的会议正式开始了。”顿了顿,乘嘈闹的声音再小下去的间隙,他也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今天,已经新中国成立的第二个年头,1950年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天啦!明天就是除夕了。”说完,他重复了一句,又接着说下去:“可这个时候,我们的志愿军战士还在朝鲜战场和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浴血奋战,在这里,首先让我们全体起立,向我们伟大的英勇无畏的志愿军将士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同时,同时,同时,……”说到这儿,他大概“卡壳”了,一连说了三个“同时”,最终却也没说出来。这时,在坝子里开会的人就看见了火把下面红耳赤的社长,自顾忙忙地低下头去翻看手中的那几张纸片。 “同时,同时什么呀!” “哎!该是忘词了,该是忘词了。” “社长不识字呢!” …… …… 这当儿,在下面就有人低声地嘀咕开了,人群中刚低下去的嘈杂声渐渐就又有些高了。 “注意会场纪律!不要讲话!这是一个阶级立场的问题!”一旁急急地在为社长说着什么的会计猛地一抬头就大吼了一声。在这声大吼中,社长跟着也抬起了头。跟着,人们就看见会计和社长那张有些夸大了的异常严肃的脸,在坝子中巨大火把一明一暗地光照之下。 “阶级立场?!——”人们的喉头里咕哝了一声。就是这声,仿佛有一颗颗随时都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立马就悬在了人们的头顶、心头。毕竟,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敢小视“阶级立场”这几个字,在那个时代。 人群中的声音猛然间就低了下去,仿佛这儿从来就没有过嘈杂,却又如刚才的那阵喧闹是被一股大风暴深深得卷去了,丢进了黑夜的深深背影里。 有一阵子,社长洪亮的嗓门又拉开了…… “哇、哇、哇……”却也就在这时候,石“讨口子”怀中的孩子不知怎得又扯起劲地哭嚷了起来。 “石‘讨口子’的娃儿又哭了呢。石‘讨口子’的乜儿哭了呢。”“哈哈哈” ……乘着这会子,刚才才沉下去的那一阵声音忽又倏地一下冒了出来,并开始迅速地在人群中蔓延开了。 “大家安静!安静!”这一次社长不等会计开口就大声吼了起来,“请各位务必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我们这可是在开会!而这里就是会场!是会场就应有会场的纪律!人人都需要遵守的纪律!”经他那样几大声的一吼,人群中的声音渐渐地就又小了下去。接下来,社长很是严肃地说,“今天,我们是有极其重要的任务的,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选择在今天,在除夕之前的晚上都要立即召开这一次会议的主要原因。那我们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干什么呢?这就是:第一,根据党中央、政务院,以及各级领导的指示划分阶级成份;第二,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我们将重新分配全社土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第三,我们也将立即展开对以前那些不法地主的批斗、惩治,从而巩固了工农联盟和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政权……” “啪啪啪 ……好好好……”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小儿山上的这一次大会最终在人们的雷鸣般的欢呼声鼓掌声中结束了。 第6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52年底,这时候,石“讨口子”的儿子已经满两周岁了。 尽管农田里的收成不好,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农村的孩子,命贱着呢。况且还是在那样贫穷的年代。俗话说,富有富的养法,贱也有贱的活法。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贫贱人家也是可以把孩子养好的。这不——几乎天天都是吃酸菜红薯,顿顿吃得都是红薯酸菜的石“讨口子”的最小的儿子照样长得是方头大耳的。 “四个娃儿中,就是这一个。你们看看,——这娃生得可真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的,一副福相呢!”有闲的时候,抱着孩子的石武勇总是不厌其烦对旁人夸耀,有时候为了增加其说话的权威性,他还找出了一个绝对不错的论据,“这可是咱们杨家大院子里最有才学的老辈子杨翰林说过的呢。” 杨翰林的的确确是杨家大院子里最有学问的人,那是杨家村、杨家院子里的人早已经公认了的,但他是否真如此说过呢?大家就不得而知了。杨翰林已经在这年年初的时候在县城被人民政府处决了。当然旁人也就无从去考证这里面的真伪,末了都免不了还要奉承他几句,“哎呀,是呀,是呀,这娃儿命好着呢。”即便如此,也把石武勇两口子逗得乐呵呵的。 新社会了,又添了一个很有“福像”的儿子,对石武勇来说当然是喜上加喜的事情了,我们从他给儿子取名里也是可以看出一些眉目来的。大概还在孩子还未满月的时候,他老婆杜女要他给取个名。“不要老是狗娃子、喜儿、冬儿的,你也该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坐月在床的杜女冲着在一旁抓耳挠腮的丈夫有些怨言。 “怎么,狗娃子、乜儿、秀儿这些名字不好?!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名字贱着才好养呢?!”杜女的话还没说完,石“讨口子”石武勇却早已把话接了过去。不管这有没有根据,石“讨口子”也根本是不需要多考虑这些问题的,为一个儿子、女儿的名字也值得那么去大伤脑筋么?——他才没那些闲功夫!不过嘴上虽然如此说,到底在最后他还是给他的心爱的这个儿子取了个既好听又更见威武的名字——石重贵! 多威武雄壮的名字:“重贵、重贵”,不管是有人无人他都喜欢说上两句,“哎,重贵,重贵,就是贵上加贵;好哇,这个名字!好哇!”无论别人怎么样,倒是他自己首先就有些陶醉了。 就这样,我们的主人公终于有了自己的大名——石重贵! ——这的确是个好名字! 到1956年底的时候,我们的石重贵整六岁的时候,整个中国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主义制度在中国的大地确立了;社会主义经济标志——全民所有制与集体所有制为主体的公有制经济已经成为了整个中国社会的主体;第一个五年计划顺利进行;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的面貌都已经发生了前所未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城市,通过对资本主义公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人民生活安定,经济持续健康发展;在农村,新的土地制度的全面推行,第一次真正实现了千百年来人民所渴望的“耕者有其田”的愿望,而且诸如农村“互助组”、“农村生产合作社”、“农村信用合作社”等一系列制度的推行,所有这些都极大地提高了广大人民的生产和生活的积极性,也真正让广大的农民群众有了当家作主人的感受。 不过,究其根本,那可就是石“讨口子”抠破脑袋也不能想象出来的。不过,他却相信,现在好日子到了,好日子到了,真正地到了,而且他对此亦深信不疑。当然,他自有他的理由:村里原先的很多人,具体说是他曾经上门要过饭的人,包括原先那些鼻孔朝天、财大气粗的地主老财们对他也都是礼数有嘉,非常的客气,不仅仅是客气,那简直就是非常地“尊敬”才对。尽管,他始终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被冠以稀奇古怪的名称,像什么贫下中农呀、小土地出租者呀,富农呀,地主之类的;甚而连自己也没能例外。 “变了!贵了!不可想象,简直不可想象,也不敢想象!”没人的当儿,他总免不了自言自语一番。那语气、那神情,仿佛还是在梦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是他的那一层身份——“讨口子”(实际也就是乞丐),到现在居然成了“香饽饽”,成了围绕在他身上的一道夺目的光环。单凭这一点,“石讨口子”已感觉到今非昔比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有钱并不见得就都是好事情!实在想不出来什么原因的他最后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而自己不也正是因为一无所有才能够在今天如此的风光吗? 他开始有些飘飘然了。 “是不是我的名字本生就好呢?是不是我快要时来运转了呢。”他以前倒是不大注意自己名字的,就像对他自己的脸,只要别人知道是他就行了,却并不需要天天都去洗。况且那也又是一份不必要的麻烦!不过,他倒还是听过别人喊他的名字的,尽管绝大多数的人都喊他石“讨口子”,虽然次数极少,但还觉着很是有些舒坦。“武——勇”、“武——勇”,他自己尝试在心里读了一遍。“——吓!果然满不同凡响——和喊别人的名字不一样呢!”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注视他自己的名字,竟然就有了不少惊奇的发现。 其实他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怎样起笔,又怎样落笔,因为他压根就不认识一个字,包括他的大名;自然就更不可能理解在其中究竟是否有何高深的内涵。更多的时候他倒是凭着他的直觉:“呀,以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以后都会是好日子的。好日子到了!好日子到了!” 白天的时候,他抬头看看太阳;晚上的时候,他透过窗子又看看月亮,这时候他心下就想着,“或许,以前我就是那月亮——冷清、灰暗,人人躲藏着我们;以后我就该是太阳了吧!——火热、明亮,无数的人围绕着我们。” 他这样想确确实实是有道理的。 在社里,每一次开会发言少不了他;选举代表、典型,尤其是受苦受难的贫下中农代表更是非他莫属,尽管他支支吾吾从来都没有讲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是谁也不会反对他——也不敢反对他。谁有他那层光环、那个资格去诉旧社会的苦、道旧社会的难呢?他是谁呀?——他可是有三代“讨口子”的“根红苗正”的身份呢! 不过他并不懂这其中的深层的原委,他才不需要去想那么多的道理;他也不需要知道。“有大碗大碗的白米饭吃,有大块大快的肉吃,而且吃得饱了,这才是正理,才是好。”这是他经常吊在口上的话,也是他信奉的美好社会、美好人生的标准。 饭,现在自然是吃饱了,有全社几百口人给他罩着呢?他能挨饿?他能饿得着?一旦他的米缸空了的时候,他就很是坦然地来到社长家里,“社长,恐怕又要‘借’点储备粮了。”当然,那个“借”上是有个大大的引号的,因为借给他就好比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即使这样,一般说来,他的每一次“出击”无论或多或少必然都是有所收获的。能让他饿着?——他那可是全社贫下中农的代表呢?! 当然,在收获季节之后的三四个月他是不会去“借”的,因为社里才分了粮。可那三四个月一过去,他就是“借”粮的常客了。本来,对他来说,“借”一两次,用不着还,也没人说什么。可是,他老是往社长家里跑,大家渐渐就有些意见。后来,甚至社长一见到他就要去躲——怕他又“借”粮呢!实在躲不过了,社长在又一次“借”给他粮食的时候总免不了要劝他几句,“你也要节约节约嘛,怎么全社就是你一家人老借粮呢?” “社长,你总不能让我们全家人都饿死吧?有那么多的人呢?!每一次分了粮食后,我们还没有‘大思维’呢?米缸、面缸里就空了 。” 石武勇的‘大思维’就是铺张、浪费的意思。说起来,这倒也算是他的一番独创。 就这样,在杨家中间大院子里,石“讨口子”一家人倒真正成了不愁吃、不愁穿的主。他的身体明显的比以前壮了许多,尤其是他的肚皮,有些像目下的一些干部的肚子,非常的“突出”。 不愁吃也不愁穿了,这对于一个三世以乞讨为生的人来说当然已经是大大的满足了。“这个社会好呀,这个社会好!”这是他在每一次“忆苦思甜”大会上必然要说的话,当然也是唯一的一句完整的、大家都还听得出来的一句话。每每这时候,主持会议的社长、村长都会极力地感慨一番,“我们的贫下中农代表多么朴素呀,多质朴呀!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已道出了我们万千贫下中农的心声……”这时台下早已有怀着各色心里的人鼓掌再鼓掌,顷刻间满场的掌声就如潮了。 幸福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转眼又二年过去了。 1958年,“石讨口子”石武勇的宝贝儿子石重贵也已经满八周岁了。 第7章 八岁的石重贵生的依旧是肥肥胖胖的,一脸的福相。有事无事的时候,“石讨口子”总喜拉着自己的儿子石重贵在杨家院子上上下下的转悠,不时还蹲下身来把那满脸的大胡子往孩子身上扎。这对他的前面一个大儿子狗娃子,两个女儿乜儿、秀儿可是绝无仅有的恩宠。 对于杨家大院子里阿公阿婆的笑话:“‘石讨口子’,石重贵已经八岁了,咋还像照料奶娃儿一样的?” 他总是憨憨地笑笑,“嘿嘿,这孩子好福气呢。” “是呀,是呀。你的幺儿有好福气啊,要大福大贵呢!”他那样一说,别人当然也只有附合他的份。 “嘿嘿……当然,当然啦。”他才不管别人是虚情还是假义,依旧是一脸的自信。当然他的自信也并不是无中生有的:一方面固然是缘于石重贵出生的时间以及他的长相;除此之外呢?恐怕他的儿子不同于他们夫妻两个,以及前面的一儿两女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在当时、在现在的杨家大院里,在整个的村子里,石“讨口子”一家人都是很知名的人物,只要他们家的人往外面一走一站,即使隔得很远很远的十里八乡的外社人都知道,那是石武勇家的人。不是这时候或那时候的人特聪明,而是因为石武勇家的人一律都有一个明显的标志,一个与身俱来的标志:秃顶。 外社外村的人,就是本村本社的人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却并不明究竟,有时候自然少不了就有几个“求知欲”极其强烈的人问东问西,“石‘讨口子’和他婆娘杜女是秃子也就罢了,咋生的儿呀女呀的也全都是秃子呢?”对于这个问题,当然没有几人能够回答,更多的人只能是揣测:或许是传染吧?要么就是遗传?或许就是……就是什么呢? 当然,村人有时候就说不出什么原因来了。说不出来的时候,当然也就有人把这一奇特现象归结到“风水”、地形上了,说是杨家大院子里的西厢地形不吉利的缘故。可是说到地形上,知晓杨家大院子底细的人,尤其是年长些的就更有些不信了,杨家大院子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呢?在这上百年的过去中可没听说那家人出现过秃子,更甭说全家人都是。实在说不上来的乡人就只有将这一现象归结到了命运上,这也是今天我们不少人的一种习惯。——该是石“讨口子”和杜女的命中注定了的吧?! 当然,揣测毕竟是揣测。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也闹不清楚,说不明白。 闹不清楚,说不明白的事大家总有些兴趣,隔三岔五的总有好事的拿出来“探究”、取笑一番。尤其是在全村的人集体干活的时候,乘着无聊,总要找些乐子来寻些开心,而对于石“讨口子”全家奇特、少有的现象当然是最佳的材料。 乡人们的玩笑在我们看来似乎有些过于不厚道,更或者说还有些近似残酷。但人们都习以为常了,便有些不为意。 可是,对于当事人却未必如此。 就是因为这显著的“标志”石“讨口子”一家人总觉得低人一等;为了不至于过分的显眼,石武勇全家人,尤其是他的两个女儿,即使是大热天也都是全副武装——以布巾裹头。 现在好了,他家的石重贵不再是秃头了!这对于任何一个作父亲作母亲的来说当然都是一个天大的安慰。石“讨口子”两口子当然也不例外。 自从有了石重贵以后,石武勇可没有少注意他儿子的头顶。“老天保佑呀,我的儿子一定不能再秃顶了!”他的婆娘杜女也和他一样心急,也不知道暗地里究竟许过多少次观音菩萨,求过多少回祖宗。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作“讨口子”的祖宗究竟埋葬在哪儿。 “石秃子”全家这次可是“全民皆兵”。除了,石武勇和杜女两口子外,就是石重贵的哥哥姐姐有事没事的也总喜欢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他的头顶上,又是摸呀,又是揉的。可以这样说对于石重贵的这颗头顶,一度成为全家人关注的焦点,倾注了全家人的希望和心血的。 所幸黄天不负有心人。一直到石重贵长到八岁上的时候脑袋上都没有出现异相;相反,他的头发异常的浓密黑厚,仿佛要把一家人都没有长上的头发全都要补上。 “好呢,好呢,重贵命好呢。”他嘴上说着,心下也有说不出的高兴。 日子过好了,儿子又为石家争了口气,争了光,石武勇当然有高兴的理由。这也更加得坚信了他的儿子石重贵是有福气的人,是会大福大贵的这一信念。 如此,石重贵就这样在全家的那五双眼睛的瞩目中、关切里,在全家人的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起来了。 一直到石重贵八岁的时候! 第8章 可是武勇的自信却并没有维持多久。也就是八岁上的时候,石重贵的那曾全家瞩目的头顶终究还是出了问题。 先是石“讨口子”和杜女夫妻两人对石武勇是关爱倍至,当然居家过日子太过宠爱一个人,势必就会冷落另外的人,尤其是当时的生活条件还是很差。最先不满意他们作法的倒是石“讨口子”和杜女的两个女儿秀儿和乜儿。在背地里她两少不了要抱怨爹娘,“好的都让弟弟吃完了,他倒好。可我们成天不是洗衣服,就是干活,到头来还尽吃些烂稀饭,稀饭里的尽是大砣大砣的菜,米少的可怜,吃饭的时候筷子根本用不着——要往耳朵上架着呢!” 起初,杜女也说,你弟弟小呢;你们作哥哥作姐姐的当然要让着点。时间长了,喜儿和乜儿免不了还是要说。“婆娘家,就知道吃,又不知脸皮厚。”这天,响过钟后,回家吃早饭的秀儿、乜儿又说起那话的时候,杜女也就有些不客气了,“看看你们,都那么大了,还和弟弟争吃的。——瞧瞧你们哥哥!”说这句话的时候,杜女指了指一直默不吭声坐在门上用蓑草编制背篓带的大儿子狗娃子。 “我也有意见呢,都那么大了,还那样将就他。”狗娃子头也没抬就嘟哝了一句。 “你……你们……”半天杜女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没人言语。 却也就在这时候,石重贵从外面跑了进来,“妈,饭好了没有?——我肚子饿了!”到了门口时,他急急地想进屋去,“哥,你让一下!” 狗娃子看了他一眼,没动。“妈,你看大哥嘛。”杜女坐在屋子里没说话。“大哥你把身子挪了挪,让我进去。”说着,石重贵扳了扳他哥哥的肩,挤了进去。一进屋子,他径直去揭锅盖子。八岁的石重贵已经有足够的高度了,对于揭锅盖子。 “妈,怎么全是菜稀饭呢?快给我捞些米上来,我是不吃菜砣砣的。”敢情他是吃惯了从大锅里捞些好的上来吃。“妈,快点!我饿了!”站在灶前的石重贵有些愤愤不平了,一边抓着舀饭的勺子,一边用手去扯他妈杜女的衣服。 “你爸爸呢?”杜女问。 “他还在小儿山看斗地主、右派分子呢?” “又斗了!斗谁呢?” “不就是杨含朝、杨含明、杨翰林、杨含德几个老东西罢。”说完又拉着他妈要饭吃。 “杨翰林?”杜女有些惊讶,“——不是已经早死了么?怎么?——是杨含品罢。” 对于杨含朝、杨含明、杨翰文这几个人,杜女虽然没有文化,没有见识——和她丈夫一样,她也是一字不识,而且在她的左眼睛上还有自小留下的残疾——半睁半闭着,看东西的时候很模糊;但是,她却也稍稍知道些杨家大院子里的这几个人。杨家外面院子里杨含明自然不消说了,解放前当过一阵子国民党的保长;杨家中间院子里的杨含品那可是很些名气的,解放前在杨家上面院子里常年不停运作的白酒作坊就是他家世代拥有、世代管理着的;而杨翰林则更是有名,他曾经当过国民党苍溪县教育局长,国民党的少校副县长。不过,杨翰林在解放后的1952年不是就被枪决了么?现在,整个杨家村,杨家大院子里就杨含明、杨含品和杨含德是地主分子,挨批斗当然少不了他们的份。但绝不会再有杨翰林,倒可能是杨含品…… “管他的呢?我的事都还多着呢?米缸里,从村里头东家西家借来的米眼见又快露底了。今年还要“大跃进”呢。社里的米是不再好意思去借了,分了粮才三个多月,就已经在社里借了四回储备粮了。哎!”杜女心里想着,没有说话,转身喊乜儿舀饭,自己就转身就走了出去。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屋子里石重贵在哭闹,“我不吃这个菜稀饭,我要吃米,我要吃干干的米饭。” 杜女一趟子跑进屋子,就见石重贵倒在地上翻滚着,一边翻滚着,嘴里还没闲着,“乜儿,乜儿,你个大坏蛋,不给我舀米饭;乜儿,乜儿,你是个大坏蛋,不给我舀米饭。” 一见杜女进来,石重贵叫得更大了。 “乜儿,你就给你弟弟他捞些米饭嘛。”杜女转过头来,有些没好气。 “凭什么?我们每天在外边干活呢,只能吃酸菜稀饭,他什么事都不干,咋反而要吃好的呢?” “啪!”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杜女已经冲进了屋子伸手就给了乜儿一个嘴巴。“你咋不懂事呢!”杜女怒视了乜儿一眼。“乖乖,妈妈给你捞白米饭。”弯过身来,杜女就亲自给他的宝贝儿子石重贵捞起了米饭。 这边乜儿早已经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看,姐姐哭了呢。”从地上爬起来的石重贵鼻涕掉得老长,拉着他妈妈杜女的袖子指着外面说。 “管她呢!不听话的东西。” 坐在屋子里一声不吭地纳着鞋底的秀儿就在这当儿丢了手头的活走了出去,门口的狗娃子跟着也出去了。 杜女没有说话,她知道其中的原委。“喊你爸爸回来吃饭。”她冲着后走出去的秀儿和狗娃子喊了一声。 “要喊自己喊。”外边的人丢了一句。 …… …… 第9章 也就在从那天起,石重贵的哥哥姐姐对他再也没有原先那么疼、那么宠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满和怨恨。 “秃了他才好呢。”每次一吃饭,秀儿、乜儿看见石重贵碗里白白净净、直晃人眼的米饭,再看看自己碗里那一大砣大砣的酸菜,手里拿着筷子就有些不想动,心里也觉着极不舒服。 怨恨有时候是毒咒。 也不知道是否是毒咒的灵验,还是其他的原因,就从那一天起,石重贵的脑袋上就开始有了变化。 起初,石重贵对杜女和石武勇直嚷嚷,“爸爸妈妈我的脑壳痒痒呢。”边说着边伸手去抓挠。 当时,要是杜女和石武勇给予足够的重视也许情况不至于像后来那样地糟。可能是由于太忙的缘故,让杜女和石武勇给忽略了;正是这个疏忽带给了石重贵后来不可弥补的缺憾。 几个月以后,等石“讨口子”夫妻两个发现苗头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时候,就见他们的宝贝儿子石重贵的头发在开始大量的掉落了。石武勇和杜女一时间慌了神,又是自己采草药来治,又是请“赤脚医生”罗国明;可是,一个月过去了,石重贵头顶的头发却还是愈来愈见少了;不多久,头顶就已经稀稀疏疏了。 一时间,石“讨口子”夫妻两除了哀叹、后悔外,竟也就没有丝毫的主意了。就在这时候,有一天晚上,就有杨家院子里的“赤脚医生”罗国明的老婆王红珍神神秘秘地来跟杜女和石“讨口子”说了,“以前东边的杨含朝家里养了一只打鸣的老花母,我就说不吉祥,石‘讨口子’他们有些人还不信呢?现在看看,不是应验了么?” “不会吧,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石武勇兀自摇了摇头,有些不信,“再说后来,含朝爷们不是没几天就把那只鸡杀了吗?” “你称什么能?儿子是我的,你不信我信。”一旁的杜女急了,“快告诉我可有救呀?” 王红珍看了看,把自己的嘴凑近杜女的耳朵边,压低了声音,说:“找个人治治吧。就死马当活马医治,说不定还真有奇效呢?”末了,她还反复嘱咐了杜女一番,“要暗地里找人治治;切不可说是我说的。”——解放初的那些年,求神拜佛是被明令禁止的。 接下来的几天,“讨口子”夫妻两积极行动,到处明查暗访,好不容易终于打探到了邻村的一个姓缪的婆娘,据说这女的法力高强,灵魂能上天入地,很是有些能耐。于是,夫妻两个又一次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诚恳把这婆娘请到了家中,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 对于这次的事情夫妻两是抱了极大的希望。杜女甚至已经想象到,在这一夜之后他的宝贝儿子石重贵的头顶上又重新冒起了浓密的黑发,如雨后的春笙呢!——那才惬意呢! 可是,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好。几天后,甚至又几个月后石重贵头顶上并没有出现浓密的黑发再次遍生的奇迹;相反,倒是他头顶愈加的稀疏了。更想不到的是,他头顶头发的稀疏远远比他的爸爸石“讨口子”、妈妈杜女,比他的哥哥狗娃子,姐姐冬儿、乜儿更加的彻底——不到半年,头上再也没有一根头发了,成了彻彻底底的一个秃子了。 对于这个结果,石“讨口子”全家都非常的震惊。石“讨口子”和杜女更是追悔莫急。好久,杜女都想有些气不过,时不时都要骂一回那姓缪的“神仙”婆娘,接下来又骂自己,骂乜儿、喜儿、狗娃子,当然还忘不了骂杨含朝家先前的那只老花母鸡。但事已至此,所有的一切骂和埋怨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的哥哥狗娃子,姐姐秀儿、乜儿也有些后悔——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呢。可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可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现在,石武勇石“讨口子”一家人真正实现了“平等”:都是秃顶了。 秃顶以后,在石“讨口子”家里也就有了相应的变化:石重贵的“尊贵”身份开始丧失去了。 而且由于石重贵太“完全”太“彻底”的秃顶,使村人对他更是“刮目相看”。久而久之,他有了一个更适合他身份的名字:石秃子。 “石秃子”就是我们这篇文章的主人公。 第10章 八岁,石重贵“石秃子”就已经很有名了! 自从有了这么一个诨号“石秃子”后,村人很快就发现了他的非同一般:长相自然还是那副模样,肥肥胖胖的;当然再也没人认同他那是福相,包括他的父亲。可头顶光光的,“寸草不生”,配上那双小眼睛鼓鼓的,小胳臂圆圆的,那副小肚皮挺挺的,小腿短短的、粗粗的,简直就是一副寺院里那裸着上身、腆着大肚皮的罗汉转世。 其次,还在于他在吃的方面有独到的见解,可以说是技高一筹。在家里,当他妈妈杜女一把饭做好,无论他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准时赶在他爸爸、哥哥、姐姐回来之前赶回家。“你洗了膝盖的呢?”杜女每每说。在我们那地方,这句话是有特定含义的,那就是:运气好!有狗屎运。不唯如此,自幼的那一套吃饭办法被他“一丝不苟”地继承下来了——家里穷,经常吃酸菜稀饭,即使不多的一些米,他都要在灶头上一捞再捞。等在外边干活的人回来后,锅里已经只有酸菜疙瘩了。 在家里他无事可做,就经常到外边去晃荡。在杨家大院子里,甚至更远的地方,凡是哪家饭好了,尤其是哪家哪天油烟在冒呀,他知道准又在做好吃的了,他就会在哪里东磨西晃的;那用意是非常明显的:就是有意于别人锅里的饭罢了。 在农村不像在城市,人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的隔膜,更多的是和谐、闲淡,对于吃上一碗饭一般也并没有看的多么的重。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我的妈妈长期生活在农村,凡是哪家的人到了我们家,如果我们正在吃饭,妈妈总是要问人吃饭了没有。要是来人说没有,即使是走乡串户的外乡人,妈妈总也忙过不迭为来人端上一大碗的饭。有时候,饭实在不多,又来不急了,妈妈甚至要把我们的饭都“扣”些下来,“少吃一点,等下顿再吃吧。”然后就还是给人端出一碗饭。有时实在饭也没有了,却还要给人做上一碗面。每当这些时候,我难免就有些不满 。可是每次妈妈总是说:“出门在外,一碗饭算得了什么呢?” 但是,在那时却还是有些困难的,因为大家毕竟都还不富裕。可是,农村人也是讲究个面子,“一个小孩子呢,能吃多少,那么吝啬!”而且大家对于他的明晃晃的秃头多少有些忌讳,“不吉利呢!”所以尽管如此,杨家院子也好,其他的人家也好,总是尽快地满足他的那一点点愿望,好早点打发他走人;尽管可能有的也不是很情愿,这样他倒是每每都会满载而归。 可是日子长了,乡人就有了些怨言。虽然他们可能并没有说出来,但是他们的动作已经替他们说出了一切。当“石秃子”再晃荡来的时候,他们往往就把门掩住。那意思很明显:“谢绝招待”。 可是,“石秃子”才不理会这些。他往往会在这家门外盘亘久久,作一番“持久战”,再来看看“效果”。这是他常常采取的策略。当然,总有几个实在憋不住的,就走了出来看看,其结果当然还是他的“持久战”策略取得了成功。如果实在没有“收效“,他则会大胆地走上前,推推这家的门,要看个究竟。门里的人把门顶的实在太紧了,他自然是推不开了。“他妈的,地主!老财!” 这时候,走得时候就对着门踹上一脚,再朝里面丢下一句肮话。再有他实在太气愤不过的,就在别人的门上洒上一泡尿。“霉死你个狗日的。”说完便转移阵地,扬长而去。 不多久,“石秃子”的名号更响了。 只不过并不是好名声。 第11章 时间在慢慢地走着,情况似乎已有了很大的变化。 就在1958年下半年的时候,为了响应党中央制定的伟大号召,切实贯彻党在八届二中全会上提出的总路线:“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全国上下都大张旗鼓的开展了“七年赶英,十五年超美”的“大跃进”运动。 在杨家村里,全村的大会小会已经连续开了七天。这七天,既是动员又是宣传的:先是村长、社长一系列轮番的“轰炸”,后来就是我们的贫下中农代表热血沸腾、慷慨激昂的在会上发言、表态。总之,这七天的宣传、动员看起来是卓有成效的,全村男女老少在思想上很快就达成一致,惊人的一致。会议还未结束,“坚决贯彻、响应党中央的伟大号召!要使杨家村成为‘大跃进’运动中的的先进村、典型社。”的口号就已经响彻云霄了。 “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大跃进’万岁!‘大跃进’万岁!三面红旗万岁!……”会场上不时响起了一波接一波的震耳欲聋的呼声。 接下来的动手和人们的呼喊声、热情一样巨大。 杨家村里的翻身农民和干部有用不尽的热情和干劲,在响应党中央提出的这场的会战中;为了更好的贯彻落实“大跃进”,社长杨成光在村人的积极支持下,也制定了相应的策略——制定了计划,落实了任务:今年全社的各类粮食产量,包括水稻、玉米、小麦、豌豆等要达到五十万斤!此外,还要养猪二百头,养鸡、养鸭一千只。 “我的妈呀!是不是吹牛皮哟!——我一辈子也没听说过这么多的东西哟!”当社长在台上刚宣布这一项宏伟计划后,石武勇就大声叫了出来。 “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你吼球个啥。大惊小怪的!”社长扫了他一眼,抖了抖手中的报纸,“《人民日报》,听说过吗?看过吗?”台下的人都被镇住了。 “人民吃饱?——好呀!”下面有人在说。 社长有些不悦,“是《人民日报》!”他再次用劲抖了抖手中的报纸。 这时人们的眼光才找到了“着眼点” ——敢情就是社长手里那张不大不小的纸。 “这可是我们党的机关报!”这时,社长从人们的眼光里读出了他想要的东西,就接着下去说,“这可是党中央、毛主席办的报纸。这上面还有毛主席说的话呢!”台下不少的人倒抽了一口气。这阵儿,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问,“他老人家说了些什么呢?”社长抬头,他看见了是村子里的杨承奇在说。 社长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到这个时候,已经当了八年多的社长的杨成光早已经是今非昔比了,他知道等待的时机。 台下的人都伸长了脖子,静静地等待着。 “在这上面,——”停顿了一下,社长的高音又才响起来。“看看,就是在这上面就知道,不只是我们这里,就是全国,就是全国的各个行业都要搞大跃进。”他翻了翻手上的报纸,“这里,看看,福建麻城有一个人民公社,人家的水稻亩产已经达到了三万六千斤;福建海星社的花生产量也创造出了惊人的奇迹——亩产一万零五百多斤!”说到这儿,他抬起了头,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全场,接着又说,“可是别人还不满足呢?人家还要努力争取达到40000斤、50000斤,甚至更多的呢?为什么他们能够做到,我们就不能做到?难道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比我们多长了双手、多生了条腿不成?”下面的人群笑了,“哪能呢?”他顿了顿,抓住时机,很是坚定地作出了他的回答,“——当然不是!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那么他们能干到的,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能干到呢?” 这时,台下,已是掌声如雷。 此刻一切的怀疑和不信任都已经完全地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对那些响亮的“数字”的狂热和崇拜。正是这些响亮的数字压迫着人们的听觉,让他们人几乎是憋着一口起听下来的。到这时,他们终于才舒了一口长气。 一时间掌声拌着呼声此起彼伏:“共产党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三面红旗万岁!”“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各种喊声震耳欲聋,久久回荡在小儿山的上空。 1958年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有些特殊的年份。 当人们还没有完全弄清醒“大跃进”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全国上下又刮起了一场场更大规模的飓风——“人民公社化”运动、“大炼钢铁”运动。 1958年是一个运动频频的年头。 第12章 九月里的时候,夜晚总还是那么的短。 这天刚蒙蒙亮,小儿山上的大铁钟就响了。在清晨的空气里,声音听上去有些朦胧,有些疲惫,有如劳作一天的人们。 飘飘荡荡的声响在空气中弥漫着,如同大海中的水波,在一阵子表面平静之后,紧接着几个巨浪而来,杨家村人民公社里的男女老少都被卷入了巨大的人流的旋涡。 第一道钟声的余音还没有完全地消弭,第二道钟声便又响起来了。站在小儿山上四望,从被窝里爬起的人们这时候都已经早早地跑了出来,手里提着锄头、镰刀等农具。很快,地里、田野里到处都可以见到人们忙碌的身影。 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一个繁忙的季节! “各组的组长清点人数了哟!——”站在高高的小儿山山顶的社长杨成光在发号施令,声音拖得长长的,和弥散在空气里的钟声的余韵交织着,被传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却也有别是一番的异样、清晰和悠长。 这时候的杨成光社长对于乡村的这套管理已经是驾轻就熟了,尽管这时他也就才学会了几个字。 杨成光四处看了看,就开始往小儿山下走。这时几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是杜女?他紧走几步,不错!正是杜女!“杜女!”杨成光对着急匆匆走过来的杜女吼了一声:“你怎么又迟到了?杜女!” 埋头急急赶路的杜女“唬”了一跳,“我,我……”头埋得低低的,脸憋得通红,那只有些毛病的眼睛急剧地忽闪着,像要哭;一直等到社长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也没有“我”出什么来。 “怎么回事,你?”看了看她那有些可怜的样子,杨成光语气放温和了些,“你们还是贫下中农的代表呢?事事要带头,群众可看着你们的呢?现在是什么时候啊,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时候,是大炼钢铁、超英赶美的时候,可你们——”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是那意思却已经是非常的明显。 “我,我——”杜女抬起头,支吾道,“就是重贵嘛,他硬是要些吃的东西才肯起床到学校去,所以才有些耽搁了出工。”她仿佛是发了很大的狠才说出这句话来似得。 “哎,你咋老是这个借口;石重贵已不是小孩子了,都八九岁呢?”社长有些气愤。 杜女望着杨成光,有些平息的眼睛又闪快了,“我,我就知道你不信,我……” “哎呀,不要说了,还嫌早吗?还不赶快去!快去!”社长有些怕看到那只忽闪的眼睛,转过了头走了下去。 这边,杜女还愣愣地站在那儿。“你还站着干嘛?还嫌早吗?”走了几步的杨成光回过头对她嚷道。 “社长,你千不要扣我的工分呀!” “哼!……”社长用鼻音哼了声,转过身就走了。 第13章 石重贵“石秃子”上学了,是在这年的九月。 为了响应党的号召,建设社会主义,培养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在农村,当时兴办了很多的学校。 杨家村原来是没有学校的,倒是有杨家院子原先的老私塾、老学堂。那老私塾是在小儿山顶下的一快很大的平地里,距离杨家大院子不是很远,也就半里都还不到的路程。它和杨家大院一样,有着差不多的一百年的历史。这一点似乎证明了杨家大院的修建者虽说是出于农耕、兴于农耕,但是还是非常的重视文教的。这所专门为了培养杨姓子弟而设立的私塾就是最好的明证。 就因为这个私塾,小儿山岩下的那块地方就成了杨家村里的一个名胜;也正因为如此它也就有了一个不素不雅的名字——“岩里学堂”。 可是,解放后,“岩里学堂”的私塾就被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住了进去。现在要读书,再要在里面是不可能了。于是,村长、社长等和大伙儿一合计,就决定重新修建一所全新的学校。在当时,要修建一所学校可不是太容易的事,既需要木料、砖瓦,又需要地盘和钱。地盘却是现存的,不有操什么心的,因为这时候要找一快地方是非常的容易,毕竟“人民公社”了嘛,所以的土地都属于国家、属于集体,集体要用地当然是不会犯难的。 其他的,最关键就要数木材和砖瓦了。要买,或是自己动手烧制,那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全社没有这个财力;更主要的是没有时间——现在大家整天都在忙着搞“大跃进”“人民公社”了。但是,村长、社长自有他们的办法:拆掉杨家大院子里的一些房子!杨家大院子里不是有的是木材和砖瓦么?而且,在杨家大院子的上院子里,原先的烤酒作坊在解放之初自然已经是停业了;后来一度全社识字班又在里面办。现在,就地取材,一拆下来,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这真是一个一举几得的好办法!一个方面自然是节约了时间和少花些精力,使全社的人有更多的时间来搞“大跃进”,来完成一项项“宏伟”的计划;再一个方面,为修建一所新的学校,有了上好的不需要花一分一厘的钱的建筑材料;更为重要的是,表明了杨家村社广大社员人民的破旧立新的新气象、新举措;同时,也打击了那些地主、富农分子,让他们祖祖辈辈收刮起来的不义之财,真正做到取之于民,还之于民。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不几天,全社的男男女女就把杨家大院子上面院子——原先杨含品家世代烤酒的房子给拆走了一大半,这要修建一所学校早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这时候,社长杨成光见群众有这么大的热情,就建议再多拆些修建一个全社的粮库。当然,能想到这一点实属不易。“大跃进”的宏伟计划里不是有全社产粮五十万斤吗?不知道社长是怎么联想到的。总之,他的计划一提出立即就得到了广大社员的拥护。 就这样,杨家大院子里上院除了几家新迁入住户的住房外,大部份都被拆走了。不仅如此,中间院子、下面院子、外边院子都有不少的房子、小朝门被拆走了。人民公社的社员中有无限的潜力——不到一个月,在小儿山的那边,一所新的学校却站了起来。在它的旁边还有一个足够装下五十万斤的粮库。就在这一点上,当然再一次体现了我们的社长杨成光的卓识远见:以后我们社的计划还要步步跟上,粮库当然不能太小了。 拆了杨家大院子,新修了学校和粮库,自然是很得广大社员拥护的。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那地主分子杨含品、杨含德,旧保长杨含明,还有富农杨含朝还是有些不高兴。可这是新社会了,谁还在乎他们的意思呢?!他们即使有想法、有意见也是不敢说出来的,最多也只能在心下暗地里藏着罢了,这新社会没有他们发言的份! 也许就因为这件事,再一次增加了对他的打击,不多久杨家中间大院子里的杨含品就在一天夜里两腿一蹬——死了。想来,他应该是气急攻心而死的。死的时候,他一直张大着嘴,鼓着一双已经发黄的干瘪的眼,可是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用手指了指下面的院子——那是他曾经的酒厂。 到这年九月份的时候,学校就已经建好了,同时也就开始了它的首批招生。这是杨家村第一所在共产党领导下办起来的学校。 无庸质疑拥有三代乞丐身份的石武勇的儿子——石重贵正是这所学校最理想的培养对象。 从这月的一天早上,“石秃子”石重贵就成了这所学校的第一批学生。 第14章 “石秃子”石重贵进学校了,这自然是石武勇家里的一件大事。 能进人民公社办的学校,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个机会。贫下中农的子弟自然是优先考虑的,其次再是小土地出租者,最后当然也少不了富农份子和地主份子的子弟。毕竟是新社会了,既要教育培养我们的贫下中农子弟;同时,也不能把富农、地主子弟“一棍子打死”,毕竟他们不完全是他们的父辈、祖辈,要给他们机会,也算是为了教育他们、改造他们。 “石秃子”能进学校自然是沾了他祖辈、父辈的光,三代“讨口子”的身份——谁能有这样的金字招牌!那可是真正的“根红苗正”!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石秃子”在学校里的表现却并不怎么样。在学习上,他老是“赶鸭子”的对象,这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太贪吃、贪玩、贪睡,而对于学习他却没有丝毫的兴趣;在表现上,他也极其平常。 在当时,杨家村学校里的老师,也就三个人:一个是识字不多的杨家大院里外院里子任大志的儿子任天友;一个却正是原先在杨家村里“岩里学堂”里的老私塾先生王庆龄王老先生,不过,现在都改口叫作王老师了;再一个却是杨家中间院子杨翰林的儿子杨兆庆。 任天友大家自是很熟悉的,他的父亲任大志还在小孩子的时候就曾拜杨家大院子里的杨含朝做了“干爹”。也就因为这层关系,他才能住进杨家大院子里。他的儿子任天友之所以能识得几个字,也主要是杨含朝有事无事的时候所教的。 而另一位王庆龄老师倒却是位饱学之士,但可惜的是他所学的主要是旧学,也就是“百家姓”、“三字经”,再就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这些到现在自然是有些派不上用场——不能用来教学生的。可是,学校里的师资紧缺,也只能将就将就些,毕竟他还是有知识有学问的。 杨照庆却是学过新学的。他曾经在国民党阆中县立高中读过书,而且还到过省城师范进修学习过三年时间。论起所学,他的知识也是非常的渊博了,而且接受的都是近现代教育知识。惟一不足的是:他是地主兼官僚杨翰文的儿子!——他的出身不好! 这样看来,三个老师各有千秋:任天友虽然教书不怎么样,但是他的家庭成份好;王庆龄和杨兆庆尽管教书不错,可一个是旧有的小知识份子;三十多岁的杨兆庆论起出身来,自然就是地主兼官僚家的少爷,成份不好,在思想上尤其是应该受到彻底改造的对象。所以,在学校里,杨兆庆倒是最谨小慎微、最默默无言人。 无论怎么说,杨家村的学校有了自己的校舍、有了自己的老师和学生。——这是一个完整的学校! 总之,无论怎么说,好吃、懒惰的“石秃子”是进了学校了。可是他并不太珍惜这大好的学习机会,照样的贪嘴、好吃、懒惰,这样自然是学不到什么了。一年以后,他也就才弯弯扭扭的学会了几个字。 这已经是王庆龄、杨兆庆两位老师用了最大力气的杰作了。 “石秃子”读书看来是不行的,可是在其他方面他却是“出类拔萃”的,比如说他的吃和懒,就是无人能及的。 在家里,每次上学前,好吃的东西自然是要带上一些的,实在没有了,就是放在灶里烧出来的黑不溜秋的红薯总要在他的竹制书包里放上一个。在学校里,他除了睡觉,主要的精力就花是寻访哪个同学家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上。一旦被他“侦察”到了有价值的信息,他总会千方百计的去达到目的。可是,自从实行了“人民公社”以后,这条路似乎越来越走不通了。因为现在,一切的东西,尤其是吃的用的东西都被存放到了社里的大粮库里;要在那里面去偷些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就是门上的那把大铁锁,少说也有十几斤重。 每天,摇摇摆摆来上学的“石秃子”总忘不了要到粮库的门前去看一看,他的心里多么希望那大铁锁什么时候能“玩忽职守”一回;可是,那把铁锁却如一个忠诚的卫兵始终如一的执行着它的使命,锁着大门,也锁住了“石秃子”对里面那暗藏的粮食的渴望与臆想。 即使这样,他仍免不了要在门外呆上一阵子,把失落的“希望”寄予他的双目,仿佛他那饥饿的眼光只要触摸到了那个大大的铁锁,而后又折射进那晦暗的粮库里,也能解馋不少。 第15章 日子似乎变得越来越坏了。 到五九年的时候,曾经风风光光的“人民公社”的大食堂里端出来的不再是白花花耀眼的大馒头了,也没有插根筷子也不倒的白白净净的米饭了;取而代之的是顿顿黄橙橙、黑乎乎的窝窝头,外加用不着筷子,一口气也能喝个精光的酸菜稀饭。 这还不是最糟的。从五九年开始,杨家村和全国很多的地方一样,都发生了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先是一年多没有下过大雨;后是虫灾紧至,漫天的蝗虫,遮天蔽日,所到之处庄稼、树木一片疮痍。就这样,到1960年的时候,杨家村人民公社的大食堂里端出来的就更有些惨不忍睹了:上顿是红薯加红薯叶子,下顿是红薯叶子加红薯。白面馒头是不要指望了,甚至是几粒米也是要在特殊的日子里才敢一现的,比如国庆节、劳动节什么的。所以,当时的社员们为了能够吃上一顿还象样的饭菜,成天里不知道有多么地盼望过节过年呢?! 日子这么艰难,在这期间,杨家村人民公社的领导们却在这场自然灾害中竭尽所能的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一方面,他们带领着全社的社员抗干旱、抗虫灾,组织生产自救;另一方面,他们发扬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社会主义精神,尽可能的支持其他的地方社员群众度过难关。在这里面,那个大大的粮库可以说是“功莫大焉”,它里面的粮食远近闻名:不光是杨家村的社员知道它离不了它,就是十里八乡的社员也知道它离不了它。 一时间,杨家村人民公社名声又大噪了。杨家村人民公社重新“占据”了人们目光里的敬畏和渴望:先前是他的杨家大院子的富庶和权势;而现在却是他的那个巨大的粮库。 在饥饿的年代里,粮食调动着人们的每一丝情感和神经。 杨家村人民公社的大粮库有些不堪重负了。五八年“人民公社”制定的“宏伟”计划也不知道完成没有;反正,人们知道刚收获的水稻、小麦、豌豆、玉米立即就装进了粮库,从此就很少见到他们出来过了,所以具体收获了多少竟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社长说,我们计划完成的不错,明年还要制定更大的计划。这样想来,当年的收成应该不错吧。 粮食产量高了,收成好了,自然为国家所做的贡献也就更大了。那时候,国家对全国的粮食实行的是统一收购,统一支配的管理方式。除了留足本社本组人们的口粮,其他的都要上收国家的粮库。杨家村人们公社的粮食产量提高了、丰收了,给国家粮库里送去的自然也就多了。当见到一车又一车的粮食被政府抽调到其他地方支援抗灾的时候,公社的社长、社员的脸上都有了他们自己才看得懂的自豪。 可接下来,他们犯难的就不仅是在脸上、心里了:粮库里存下的大部份的粮食或是被抽调走了或是被借出去了,他们的胃里也就只剩下了极少的粮食和酸菜、红薯、红薯叶了,甚至连这些也越来越成了一种奢侈品了。 在这一年,杨家村光秃秃的小儿山山前山后的荒地就有了一座接一座新垒起来的土堆——坟。那些身体差的、年老的、生病的一天天的在往地堆里走着。从1959年到1961年大约两年的时间,小儿山下的土堆已将近50个了。 在杨家大院子里,几乎每个家里都有人饿死、病死。“石秃子”家里如今也只有四个人了。杜女是在1960年的时候饿死的。乜儿却是在下一年得水肿病死的。水肿病严格上也算不上病,其实也就是长期却少盐和营养等而造成的。家里实在没办法了,“石秃子”的哥哥狗娃子干脆在这年的时候到部队上参了军。 如今的石武勇,甚至他那十来岁的儿子——“石秃子”,原先的那一身肥肥胖胖的“富贵”体形早已经被灾难、饥饿榨干了,变了型:瘦瘦的身体,尖尖的脑袋,配上那一双鼓鼓的眼睛,略往前突的嘴,如同一个复活的骷髅。 第16章 饥饿还在蔓延。粮食、蔬菜、野菜,甚至能入口的地衣、观音土、树皮都渐渐难以寻找了。 公社食堂后面的一大块地里种满了各种蔬菜,当蔬菜才开始从土里冒出来的时候,人们的目光就有些异样。尤其是傍晚以后,总有几个饥饿的乘着黑夜而来的暗影在食堂四周逡巡窥探着出击的时机。 社长现在已经被磨练的异常干练、精细了,他懂得那些黑影的心思。为此,他专门给三个人分配了相应的任务——截断那些饥饿的渴望。只要完成了任务,每天可以得到5个工分;可是,饥饿如同瘟疫,是会传染的。守卫的,也是人。于是,社长只有下令给各种蔬菜猛喷农药,并广而告之——有药,勿食! 可是,在即刻的饥饿面前,一步之遥的死亡有时候也会稍稍被忽略、模糊。 五月的一天夜里,石“讨口子”石武勇和他十岁的儿子石重贵“石秃子”瞅准机会就开始出发了。目的地自然还是公社的那块菜地。 五月的天,黑黢黢的;星光也很淡,有些无精打采的,如同饥饿的人的眼。夜风吹来,光秃秃的树枝在黑夜里摇摆着,在晦暗的星光的照映下,恰如丹青国手闭眼的恣意描摹。 “你在这儿盯着,我到里面去!”石“讨口子”小声对“石秃子”说。 “爸,我有些害怕。”“石秃子”怯怯地道。 “怕什么?”石“讨口子”看了看他儿子,“有我呢?别怕! “那、那——好的。我在食堂这儿等你。”“石秃子”小声应答着。“爸,你小心点。”末了他补充了一句。 “晓得。” 这当儿,“石秃子”就见他父亲提上一个大大的蛇皮口袋悄悄地靠近了菜地。菜地很大,约五亩左右,那可是承载了杨家村人民公社一百十号人的全部的生活的寄托和希望的菜地。 夜还是那样的静,那样的黑,仿佛伸出手,就可以捏出一把浓浓的墨汁。星光还是那样的晦暗,菜地在黑色的夜里,静静的,静静的生长着、呼吸着,在浓黑的夜色下的浸染下,菜地里青色的容颜也已经被涂改了。 但是,对于石武勇来说,却依然万分的清晰。他直接就往菜地中间摸去。——他太了解这块大菜地了,就像了解他头顶有多少根头发丝一样。他知道,菜地的四周栽种着各色的青菜,而只有中间的菜才是最好的,那是白菜。“要偷自然要着最好的。”石“讨口子”心里早就想好了。 夜还是那样的静,守夜的人早已经都回家去了。菜地就像一各大大咧咧的孕妇,敞开着它宽大的胸脯酣睡在黑夜的怀里。这天晚上,石武勇父子自然是满载而归——很容易的就偷了不少白菜回家。 白菜是偷回来了,可是谁都知道那是有毒的。进屋坐定以后,父子两顺了顺气;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石“讨口子”就凑近了他的儿子“石秃子”,小声说,“这是有毒的,你怕不怕?” “石秃子”看了看他父亲,半晌,他才说,“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死——也得要做个饱鬼。”这是他常听他父亲说起的,没想今天派上了用场——直接套用。 “嘘”石武勇对“石秃子”作了作了手势,“小声些。” “石秃子”知道那是不要惊醒了杨家院子里的其他人,还有隔壁房间里熟睡着的他的姐姐秀儿。 “好!有种!——像我的儿子!”石武勇轻轻地拍了拍“石秃子”的肩膀,“那,说干就干;我们连夜把这白菜煮了吃了。” 夜,又恢复了它的宁静。 “爸爸,给姐姐留些吧!”好一阵子,杨家大院子上房里才有了一个细微的声音。 “算了吧!总得多给石家留些后呀!”另一个声音黯黯地在说。 第17章 深黑色的夜终于在渐渐散去,蹒跚的黎明在黑幕远去中缓缓走出了场。 清晨,小儿山上的大铁钟又响了。声音来的还是那么准时,听上去还是那么的清脆悠远。 “出工了!出工了!——”声音拖得老长老长的。 ——那是杨家村人民公社社长杨成光的声音。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社长,社长,你来看看菜地——”食堂那边在有人急急地在喊。杨成光一路小跑,匆匆地赶了过去。这时候就见菜地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的人。 “这是谁干的?——竟不怕死?!”“太大胆了!一定要严惩!”“准又是哪个地主、富农份子干的!”“哎!也是饿急了!”┅┅社员们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社长看了好一阵子,一句话都没有说;好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立即敲打紧急集合钟!找出这个人!”话刚落,任天友立即就跑向了山上那口大铁钟。 “哎呀,救命呀!救命呀!”任天友前脚刚走,后面从小儿山下跑上来了几个人。 “——是‘石秃子’!后面还跟着他姐姐秀儿。”早有眼睛很尖的人叫了出来。 几个人应声跟了过去。 等“石秃子”好不容易说完了,所有的事情都弄明白了:白菜原是石“讨口子’偷的;却也正是他吃了那打了农药的白菜,被毒死了。 人群哑然。 “当当当……”就在这时候,小儿山上的钟声也响了,声音比往日急促了许多——那是集合的钟声。 钟声寥寥,还在空中回荡的时候,任天友已经一趟子从山顶跑了下来。 “社——社长,我敲钟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任天友冲到社长面前,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却早已经就被杨成光喝断了:“你敲个球!——” “不——不是你……”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四周那一双双沉默的眼睛,一双双低埋着的忧郁的脸色给“戕杀”了。 不幸呀,在灾害的肆虐下的不幸!万幸呀!——“石秃子”命大,那夜虽然他也吃了那白菜,却居然没有事。只是可怜他从此以后却再也无父无母了。 这就是天灾!要命的天灾!——从1959年到1961年我国的特大自然灾害。 黑夜漫长,却也阻止不了黎明的降临;尽管这黎明可能是跚跚迟来。 三年自然灾害终于在一个新鲜黎明的背后缓缓地落下帷幕。 到1962年的时候,情况渐渐的就有了些好转。这年,“石秃子”石重贵已经整12岁了。可是,就是在那不长的三年时光里,饥饿和灾难却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道恐怖的伤疤。 公社的学校又开学了,“根红苗正”的石重贵自然又可以上学了。自从那夜的事情以后,笼罩在石家身上的光环并没有减弱多少;乡人毕竟是善良的,他们有着大山一样的胸怀,更何况还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 疲惫、灾难的杨家村人民公社终于又有了一丝丝的生气。小儿山的大铁钟无论是清晨、中午或是傍晚,还是那么准时的敲响;公社的社员们依旧在它的起落中出出进进;“石秃子”还是像往常一样,拖拖沓沓地上学,无精打采地读书学习,懒洋洋地走路回家…… “石秃子”渐渐地长大了,在乡人的照顾下。 到1965年的时候,我们的石重贵和杨家村人民公社的所有社员一样很快融进了中国的又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大运动——长达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中。 这年,“石秃子”已经十五岁了。 第18章 十五岁,该正是人生中最躁动最有激情的季节;而我们的石重贵就从这年开始把他那年青的旺盛的精力和激情,投入了这一场浩大的史无前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 这是一场前无古人的群众性的政治大运动。它不只是整个杨家村人民公社为之沸腾了,为之颤栗了,而是整个中国,整个中国的各个层面、各个角落。 “石秃子”还在学校里;不过,他太差劲了,这时候的他还是一名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谁说人要读书嘛?!读书有什么意思呢?”他心里老是在想。可是,他却舍不得离开学校。因为,他是知道的:不读书,回到公社就要像其他的社员一样每天干活挣工分,养活自己;可在学校读书就不一样了,社里照顾他,书照读,每天还照样给他五个工分。“我不是傻子,我才不干呢?”他自有他的小算盘。 虽然,他读书太差劲了,可乡人是会原谅他的——他是孤儿呢!兼之又有根红苗正的乞丐身份。这些,自然就是他凭借的资本了。 以前,“石秃子”确实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到学校里去,只是迫于无赖;可是,到现在他变了,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喜欢到学校里去的学生——只不过不是为了学习。 这时候去上学的“石秃子”完全显现了一个青少年应有的激情和活力。清晨,当小儿山的钟声响起,往常要他姐姐秀儿千呼万唤的石重贵,现在却异常的积极:一翻身,拉起衣服,提起裤子,穿上草鞋,抓过竹制的书包,就冲向了学校。 起初,秀儿还以为他弟弟现在变了,知道刻苦用功地学习了呢?可是不多久,她就从乡人的言语里知道了,她弟弟是变了,学校也变了。——那里不再是读书的场所了,和公社一样也成了“革命”的又一个战场。 “姐姐,”一天傍晚,刚从学校里回到家的石重贵眉飞色舞地给他姐姐秀儿说,“今天真是过瘾的很呢!”“什么事?值得那么高兴。”知道些风声的秀儿瞥了他一眼。 “嗨!姐姐,你不知道,现在学校里可热闹了。只要把这个——”边说着话,伸手又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本红色的小册子。“看!——这个——红宝书。”他举在手里扬了扬。 “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给”“石秃子”将那小册子递给秀儿。 秀儿拿在手里翻了翻,“这是什么东西?” “你把它拿反了!这上面不写着吗?——《毛主席语录》!”“石秃子”用手指了指封面那几个烫金的大字。 秀儿是没有文化的,不识字,所以问得问题就有些不识大体,“这本小册子现在多着呢。怎么?——在学校,这也有大用不成?” “石秃子”笑了笑,“它的用处可大着呢?课堂上,只要我把这本红宝书一举,读一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两句话,我想怎么就怎么呢。” “那先生不还在课堂上吗?”秀儿毕竟有些不信。 “老师——他算个屁!臭老九!我想骂他就骂他,我想揍就……” “你……”秀儿一时间着想不到说什么好,有些怨恨地看了看她的弟弟,不知怎的,泪水就噙满了眼。 “秀儿,敲钟了呢,还不赶快走。”正在这当儿,院子里“赤脚医生”罗国明的婆娘王红珍在外边喊。 “哎。”秀儿应了声。 “姐,都快天黑了,还有事情么?”“石秃子”问。 “怎会没事?晚上既要‘打夜战’劳动,还要学习语录呢?”秀儿边说边往外面走,“饭我给你留在锅里的,你自己端起来吃。”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匆匆走到了杨家院子里那东头的小朝门里去了。 山村的夜很快就下来了。 第19章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越刮越厉害了。 到1966年的时候,就有不少的传言纷至沓来:说什么毛主席开始在北京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小将们了;邻村人民公社的不少青年也开始了“大串联”,他们甚至已经跑到北京后都回来了呢?再有就是又有哪些“走资派”被打倒了…… 不过“石秃子”最感兴趣的就是能到天安门去见见毛主席。“姐,我也跟他们去北京。”一天他对他姐姐秀儿说。 “那怎么能行?你还小呢?”秀儿的头摇的像波浪鼓。 “姐,我都十六岁了呢,还小哇?况且有很多人都要去呢。”石重贵拉住他姐姐的袖子纠缠道,“姐,我就是要去嘛。” 秀儿见拗不过他,就说,“你要走那么远的路,我们家可是没有盘缠的,看你怎么行?”秀儿的话刚说完,“石秃子”就接过去了,“只要你同意就行;我自个有办法。” “什么办法?”秀儿急切地问了一句。 “姐,你不是没听说过,邻村我们学校里的几个大点的同学,到北京一分钱也没有花吗?”一边说,一边往外跑。到了院子里就听见他在那儿不停的嚷嚷着,“我也可以到北京了,我也可以到北京了。凡是要上北京的就跟我同路哟!” 几天以后,果真就见只带了两件旧衣服的石重贵和一帮子年青人结伴上北京去了。“石秃子”一走,倒让他姐姐秀儿担心了好一阵子。自从父母去了以后,哥哥又在外边当兵,家里就是他们姐弟俩在一起相依为命。要是她都不疼她弟弟,还有谁去疼他呢?农村不就有句俗话,叫着,“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吗。秀儿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她却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石秃子”是在这年八月里走的。这一走就是好长好长的时间,一直到第二年的五月的时候,秀儿才又见到了她的弟弟。 这时的石重贵已经有了大大的改变:身体自然是长高了不少,人却更瘦了。瘦高的身体上配着他那一身明显短小的衣服,大大的脑袋,鼓鼓的眼睛,却越发让他显得更加瘦弱与滑稽。 可是,就是这番形象反而为他赢得了乡人更加虔诚和羡慕的目光。这绝不是夸张!在杨家村,甚至整个杨家大院子里有几个人能够去上一趟首都北京,并当面去瞻仰毛主席他老人的尊容? 就单单能够上一趟北京,对杨家村不少的人来说,已经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了。杨家村自然说不上闭塞,但是,就是这样,仍然有不少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杨家村,就更甭说是北京、上海,甚至还有海外诸国了。即使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在杨家村,不少人的地理知识也几乎还是一片空白。在他们的印象中,外国就是仅仅限于苏联、越南、朝鲜、日本和美国这几个国家。换一句话说,苏联、越南、蒙古、美国和日本就等于外国——而且,后面两个都是鬼子:一个是日本鬼子和一个是美国鬼子。 当然,他们能够知道美国,这绝不是因为美国的超级大国地位,以及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这在很大程度上反而要归功于从1950年到1953年的那场长达三年之久的朝鲜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在那场战争中,杨家村也是有几个人去参加的,只不过等战争结束了,却并没有一个回来;除了,几张金灿灿的“光荣军属”和军功章从上级政府传下来以外。于是,整个村子里人的都知道,那几个人都是在朝鲜与美国鬼子作战的时候英勇献身了,牺牲在了朝鲜战场上,成了烈士,成了那几张金灿灿的“光荣军属”和军功章。于是,在杨家村里就有了几个专为烈士而建立的墓和碑。墓是空墓,一个简单的衣冠冢,算作是家乡人民对自己的英勇儿子的一种纪念。碑却是货真价实的。认识字的人都知道,那上面有乡人民政府题写的大字: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xxx烈士永垂不朽! 从这里杨家村里的人算是知道了外边的一个国家——美国的;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美国鬼子。 对于日本人,他们当然就更不会是因为今天它颇有盛誉的电子产品,松下、索尼什么的。从小儿山那口挂着的大铁钟上,他们就多多少少了解一些。——那是日本鬼子丢下的炸弹! 而他们能够知道的外国除了美国鬼子和日本鬼子以为,就只有苏联、越南、朝鲜这三个国家了。这到不因为其他原因,在他们心目中,它们和中国都是“一伙的”。这个“一伙的”的表述虽然并不怎么准确,却也还有几分道理。当然,他们在早些年也已经听说了,苏联那个社会主义老大哥近来与我们关系已经大不如以前了,最近甚而还听说它已经‘休’了呢。“都是那个赫鲁晓夫搞的鬼!把好端端的一个苏联给变成‘苏休’了。”很多的时候,他们在吹牛摆龙门阵的阵儿都还在替那个曾经是我们老大哥的苏联人民感到愤愤不平。 “‘石秃子’你真见到了毛主席?”所以,自从石重贵从外边回来以后,就总有不少的人这样那样地问他。 他回答倒很是干脆,时常也就是一句话,“不相信就算球了!”“我不仅见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而且还见到了站在他身旁我们常常喊的“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呢?”碰上他心情好,精神头足的时候,他也会甩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当然,无论怎么说,在杨家村里,“石秃子”的这番话对于那些不是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在土地上,就是成天闹革命、搞运动的老百姓来说,却都是一种有着绝对诱惑力和神秘感的事情。于是,每每说过那一番话后,“石秃子”自然少不了几份虚荣心的满足和得意。 究竟他是否真见过毛主席了,我们已经管不了啦。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依然还正在如火如荼进行却是事实。 “石秃子”回来后,自然已经是不能再去上学了。学校里早已经成了“红卫兵”“红小鬼”们的天下,成了“无产阶级大革命”的大熔炉、大战场了。甚至学校四周原先那些空着的一块块用泥糊过的墙壁到儿今也早已经被充分的、完全地利用起来了。在它上面有一个个生动醒目而又不乏鲜红的革命口号:“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将革命进行到底!”“批刘、批邓,反对苏修!”“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等等。这些大大咧咧的标语口号,如同节日里盛大的假面舞会上那一张张鲜活痛快而有些扭曲夸张的脸。 那时,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在杨家村人民公社的学校里,都有一场接一场、一波接一波的“大批判”“大斗争”“大革命”在此进行。到了后来,杨家村的“红卫兵”也跟着全国形式分成了红派和黄派;同时,为了“革命”,为了争夺“革命的领导权”,双方也学起了大城市,开始了“武装夺权斗争”——派性斗争!真枪真刀地干起来。 “石秃子”早先也曾参加了“红卫兵”之间的派性斗争,而且听说还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头儿。可是,没多久,在一次“派性冲突”中,他竟然给对方捉住了成了俘虏。为此,整个的人包括他那光秃秃的头顶不知被多少人狠揍过;他的一只腿也就是那个时候被打瘸的。 看来,他的“革命”意志并不怎么坚定。他哭天喊地,求别人放了他,从此他就再也不敢和他们作对了。有了他的这番保证,后来加上他姐姐求爹爹告奶奶的四处央求人,已经被打折了一条腿的“石秃子”,才被人给放了。但从那以后,他倒是安身了些,再也不敢去参加什么了有关“红卫兵”的事了。 以后,无论“红派”还是“黄派”邀请他加入,他都不敢再去参加了——他不得已成为“逍遥派”。 “他奶奶的,干‘革命’也没了我的份!”他觉着有些窝囊。 第20章 在农村,在广大人民群众之中同样蕴涵着无限的革命潜力;为了革命,人民群众所释放出来的革命热情自然也是无与伦比的。自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火热风暴吹来,杨家村里、杨家大院里的人们,尤其是广大的贫下中农更是积极响应。 “石秃子”家自然是不会落后的,虽然石“讨口子”死了,但是石“讨口子”的衣钵、石“讨口子”的光荣传统已经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被他的儿子石重贵“石秃子”继承下来了,并且也有明显的发扬光大之势了。 石重贵“石秃子”原是远比他的父亲石武勇石“讨口子”的,他上过学的,还认识几个字呢?石“讨口子”可是一个大大的“睁眼睛瞎”,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更有甚者,“石秃子”还上过北京,见过毛主席呢?! 此外,在杨家大院子里的“赤脚医生”罗国明也是不甘落后的。在杨家大院子里,以前是没有,也不可能有外姓人家的。“赤脚医生”自然是外迁户,他能够住进杨家大院,这在以前当然是不可思议的。却也正是“沾”了共产党的光,在刚解放那一阵子他就急急忙忙的从外面搬进来住上了。 “赤脚医生”的到来和入住,对于杨家大院里的人来说自然是显得有些刺眼有些陌生。况且,大家对他也并没有多少的解,只是知道:他姐姐是本村杨成文的老婆,而他本人只是乡里头的一个“赤脚医生”,其它的什么就都不知道了。对于这个不了解他历史、底细的人,杨家大院子里的人自然也少不了对他有些猜测。想来他应该是清白的,是很“无产阶级”的主。当然就单单凭这一点,他也很是有资格来参加这场大“革命”的。 “赤脚医生”是识字的,甚至还懂得“牡鸡司晨”就不吉利这么深奥的学问。他的“革命”当然应该是有些水平的,不会等同于一般的人,这样说来写“大字报”应该是最适合他不过了!不知道是谁最先发明了这一项革命的方法,反正,现在它已经成为了“赤脚医生”进行“革命”的重要手段。 自从有了这一重要的“革命”手段,带给他的就是异常“丰硕”的“革命”成果:全村,不仅是杨家大院子的上上下下里几重外几重里,而且整个杨家村里每家每户凡是空着的墙壁上都少不了他的“大手笔”、“大杰作”。 除了“赤脚医生”以外,在杨家大院的下院里住着的富农杨含朝的“拜干儿”任大志,他在这场大“革命”中也表现出了坚定的立场、义无反顾“彻底的革命英雄主义”勇气。为了显示他的“坚定立场”和“彻底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他把早已经在解放之初就断绝了的与杨含朝的父子关系更加彻底地粉碎了,有些像是破“四旧”那阵子,他要砸烂一切!甚至哪怕是带头造了杨家大院子里所有杨姓人的祖坟!——他也敢干! 那天,在全社社员大会上,任大志硬就是当着全杨家大院子、整个杨家村、整个人民公社的成百双眼睛,揪出了杨含朝,大骂了他。不仅如此,他还当场给了那已经战战兢兢的老头一耳光,嘴里更是以彻底的“革命”的口吻对杨含朝进行了无情的鞭挞,“打死你这个不仁不义的老东西!”、“革你这个老东西的命。”“啪!”就是在他那一个响亮的耳光中,杨含朝所戴的那一顶旧式破布毡帽跟着也就在一个长长的弧线上,被“刮”飞到了半空中;半晌,才落了下来,掉到一堆干柴上。 任大志是要人们相信,他和杨含朝的关系也就像那顶高飞起的破布帽子,被“刮”得老远老远,又高高的从上面落下来,摔得“粉碎”,他才可以获得新生!——只有这样才可以显现出他也是革命的! 他的这番“革命壮举”一时间在杨家村、在整个乡“革命委员会”,甚至是整个区“革命委员会”广为流传,这自然为他赢得了无数惊奇、赞叹的目光和一些阴暗角落里射过来的憎恨。 总的看来,在杨家村,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深入人心的。 到了后来,人们甚至为了“革命”干脆放下了手中的农活,每日每夜的来干“革命”、来搞“运动”。有理由相信:自1966年以来,杨家村人民公社的“无产阶级大革命”是轰轰烈烈的、是成功的、卓有成效的。 和全国各地的运动一样,他又是以生产的极大破坏和人性的扭曲为代价的! ——这绝不是一场真正的革命! 第21章 “革命”的时光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着,到了1971年九月的时候,“革命的气候”就像老天的脸又有了新动向。到这月的上旬末,杨家村人民公社的很多人就听说了那位曾经风云一时被无数的革命群众成天掉在嘴上喊的“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因为谋害毛主席不成乘飞机叛逃国外而摔死了。 不几天,这个消息就已经不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乡人是不可能理解的,他们曾经“爱戴”的,每天早“请示”,晚“汇报”中都要三呼“林副主席好!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的这位“林副主席”、“法定的党的接班人怎么会叛国出逃,而且还摔死外国了呢?为了权利吗?他的权利已经是够大的了:既是国家的副主席,毛主席的“亲密”助手,甚至还是写进了《宪法》的毛主席的接班人呢?!是为钱吗?更不可能了。但是,除此之外那还能有什么呢? 乡人的脑袋是想不出来的,他们也不敢随便的想,当然更是不敢随便去问的。当时社长在全社大会上通报此事的时候,就作了严肃说明的。但是,乡人的脑袋有时候看上去似乎总是少了根经似的,越是不知道的问题他们往往越是感兴趣。 在“革命斗争”的间隙就有同村不少老老少少的坐在田垄地坎上闲聊开了。很快,众人的话题就不约而同的说到那位曾经的林副主席林彪身上。这时候,他们已经习惯了直接呼其大名。一提到这个问题,自然人们的话题就多起来了。话一多起来,人就有些兴奋;而人一兴奋,顾忌自然就松懈了不少,什么话都是可能说出来的了。 这当儿,就见“赤脚医生”环视了一下众人,目光最后就落到了“石秃子”身上。“你们看看我们的年方20岁出头的石重贵,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几年认不到几个字的石重贵了,现在的他可是年轻有为,聪明着呢。”“赤脚医生”说着话,一边伸手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他心爱的旱烟袋,一边却在拿眼睛斜眯着众人。 “你是不是没球事干,乱说什么!”“石秃子”说着人跟着就站了起来,有些一摇一摆的,那自然就是在那场“武斗”中留下的“遗产”。 “别,别——慌球啥子嘛!”“赤脚医生”赶紧也站了起来,走过去,拉住了他,“你坐,你坐;我真是夸你呢。”等“石秃子”又坐下去了,他又接着说,“瞧瞧,在我们这堆人中,谁有你见识多呢?——你可是上过北京,见过毛主席的人呢。” “是呀,是呀!你真不简单呢;比我们都强。”众人都附合起来。 “那是当然啦!”“石秃子”不是白痴,当然更不是圣人,自然也就有抵不住这么一顶顶高高的“帽子”的诱惑。 任天友接过他学生的话茬,“石重贵,你给大家说说为什么林彪会叛国出逃呢?听说还摔在什么蒙古温猪儿汗呢。” 看得出来,他与他的学生的关系确实很是有些生疏了,在众人面前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几分老师的气势,以至于他和很多人一样,也没有把“温都尔汗”这几个字咬得真。——是呀,谁让现在是老师向学生请教呢。 这样一说来,众人停在石重贵身上的目光仿佛陡然间亮了、热了。 石重贵恍然间仿佛竟有了些自知之明,环视了一下众人,好半天才嚅嚅道,“我,我恐怕也说不好。”也就是那一刻,“石秃子”就觉得人们的目光飘过了些别样的意味,冷了些。“看来,今天要是我说不出来真的就太扫面子了,以后还怎样混?绝不能这样!”心里想着,顿了顿,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和思维,便就接着说了下去,“嗨,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就说我吧,那真是见过林彪的,在天安门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时候。” 说这句话的时候,“石秃子”很明显的看见四周围起来的人们那好奇的心情和目光又被“提”了起来。这自然而然也激发了他的激情,“你们不知道,当我和成千上万的红卫兵战士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天安门广场上经过时候,我的心情有多么的激动。谁不激动呀,在天安门城楼上站着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呀!是不是?”末了,他反问了一句,以增强他的讲述效果。 “那是当然啦!”“赤脚医生“罗国明的妻子王红珍忙忙地应声道。 “‘石秃子’,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都听很多遍了,还是拣些没说听过的讲。”小儿山下杨世齐的儿子杨成善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 “你知道个球。”石重贵不屑地瞪了杨成善一眼,接着道,“当我们走到天安门城楼下的时候,冷不丁一抬头,那时候,我就看见了站在上面向我们挥手致意的毛主席,还有站在他身旁,高举着‘红宝书’的林彪。” “林彪长什么样子的?”旁边立马就有人接过茬。 “那有什么好说的,肯定是个奸臣样子。”“赤脚医生”吸了一口旱烟,用手捏了捏那烟叶,很是坚定地应了一句。 “当然,当然。”众人一愣,很快都附和着说。 “吧兹、吧兹”“赤脚医生”点着自己的旱烟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烟圈伴着人们的话语,一圈又一圈地弥散开来,很快又没入空中,淡去了。 “该干活了,革委会组长过来了呢。”这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句,围着的人群刹那间如同刚才升起的那股烟圈一样,很快也都四散开去了。 “革委会”组长就是杨成光。 革命嘛,当然是需要破旧立新的。所以,早在文革之初,全国上下就成立了各级“革命委员会”,简称“革委”的了。社长杨成光,自然也就是如今的“革委会”组长了。 第22章 快乐的时光虽说也不算少,可是总也少不了些心烦的事情。这已经是很久的以来的事了。 如今,石重贵的心思就有些不同以往了:他想讨个老婆,成个家了。 说起来,这一点儿也不过分,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找个对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情理之中的事。按理现在正是“革命”时期,应该抛弃掉一些儿女私情,全身心的投入“革命”大潮中去。可是,石重贵并不是共产党员,觉悟也没有那么高;况且,在他的意识里总认为找个老婆不是更好“革命”么,还可以为“革命”培育下一代接班人呢?“革命”的火种也总还要人来继承来高举吧?! 不过,这些话他是不敢随便给哪个人说的,那会背上“投机革命”的嫌疑的。无论怎么说,贫下中农石重贵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 自从前年他姐姐秀儿出嫁以后,到如今石重贵已经真正成了石家的“孤家寡人了”。 大白天的,人多,热闹,又要“革命”,还要参加社里的生产劳动。太忙碌的生活,倒是可以使人不去想也没有时间去想那些问题的。可是,人总有独处的时候,尤其是在那漫漫长夜里,孤独空虚自然是不可免的了。这时候,他更多的想的就是自己的终身大事情了。 一天晚上,也许是寂寞,也许真应了那句古话——色胆包天,实在睡不着又忍不住的他心思就又活跃开来了。“干脆就找个人帮帮忙,这不就对了么?”他在心里想,“要是姐姐在家就好了,可以帮帮我的忙。哎,可惜姐姐已经出嫁了,而且离娘家又很是有些远,连回一趟娘家也不容易了。那怎么办呢?总得找个人吧?找谁呢?”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对,就找‘革委会’组长杨成光。”……他就这样在床上东想西想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在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自从有了那夜的那个心思以后,私下里,他总在注意要“逮”住过大好的机会给杨成光说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恰好这天休息,杨成光就叫上他一起去区“革委会”去办一点事。“今天是休息天呢,有没有问题耽搁你你半天?”杨成光问他。“绝对没问题!一切都是为了群众为了革命嘛!”他不假思索,慷慨着答。杨成光自然对他褒奖一番,可他并不知道“石秃子”会有自己的心思。“石秃子”当然不是傻子,像这与组长单独相处的绝好的机会他岂能轻易放过。再说,即使不是为了自己的小算盘,在组长面前挣一番表现也是很划算的事情。——这可是很多人都求之不的呢。 这天上午,收拾停当后,两人就匆匆地往区上赶去。当走到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石秃子”就有些忍不住了,心里盘算了老半天的他,终于鼓足勇气就对杨成光说了,“杨组长,是不是照顾一下我们贫下中农,像我这样的。”他边说边注意观察“革委会”组长杨成光脸上的表情。 “照顾你什么?这么多年照顾你还嫌不够吗?”走在前面的杨成光回头来看了他一眼。 虽然杨成光如此的说,“石秃子”还是看的出来:组长依然还是和颜悦色的。这时,他的胆子就又壮了些,“组长,我知道我们家是得了你的不少的好处,这没假。我八辈子都给你记着呢。可是,这,这一次实——实在是……”话未说完,杨成光早已经打断了他的说话,“你这句话是有问题的,怎么能说是得了我的好处的呢?应该是共产党,是党,懂么?” “是、是。我的话有问题,有问题。”“石秃子”一时间只顾着忙不迭的检讨自己,“是我水平低说话没有档次;我该死,我该死。” 这样一来,“石秃子”的话自然也就被半中腰截断了,一时间竟再也找不到说什么好。一句话也不再说,只是喏喏地跟着社长后面走着。自然,人也就显得没了当初那份精神头了。 “刚才究竟是什么事情,不要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走了几步,组长就发觉跟在后面的“石秃子”的情绪稍稍有些变化,回过头来很是关切问了他一句。 “哎呀,是、是——组长,怎么说呢?这、这次真有个大问题要你帮忙呢。”“咳、咳”他干咳了几声,又接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要你帮忙照顾照顾—— 嘿、嘿,也就是讨个老婆……” “讨个老婆?” 杨成光一脸狐疑。 “是呀,是呀!” “你呀,你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竟然要我帮你讨什么老婆的。”杨成光在前面边说边摇了摇头,“你讨老婆这等事情也需要政府照顾呀?” 听杨成光这么一说,“石秃子”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这时候,杨成光就看见石重贵“石秃子”的脸色越发的不怎么好了。可能是为了安慰他,组长走近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我不帮你,这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呀,全国上下现在同心一片‘批林批孔’;你作为贫下中农的代表,更要保持你的贫下中农的本色!保持‘革命’的先进性和主动性,为广大的社员群众带好头呀!等过了这阵子,我再帮你介绍个婆娘。你看这么样?” “好好好!我听你老的。”“石秃子”一时间差点没跪下来给杨成光磕头谢恩。他只觉得社长说了那么多,只有这最后一句话最受听了,最受用了。 到区人民政府路不算短,有三十多里,对于腿有些残疾的人来说吃力是免不了的,可恰恰相反,那天走在路上的“石秃子”只觉着腿上有使不完的劲呢。 第23章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了1976年。这年,是中国现代历史上具有特殊地位的一年——历史在这里将酝酿着一个大大的转折,一个大大的弯。 这年里,中国人民爱戴的领袖周总理、毛主席、朱德委员长都先后去世了,中国人民一次又一次的陷入了无限的悲痛之中。同其它地方一样,在杨家村人民公社里,广大的社员也多次站在小儿山上的石坝里悼念他们敬爱的领袖。 江河含悲时,却也正是豺狼横行日。 就在这时,在中央,以江青为首的又一反革命集团积极准备篡党夺权。在这危机时刻,以华国锋、叶剑英等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人忍着巨大的悲痛,在全国人民的支持拥戴下终于以果断行动逮捕了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等人,彻底粉碎了那个被称之为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反革命集团。 到这个时候,曾经喧嚣一时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人们的视线里也渐渐的露出了它从未如此显露过的的倦容与疲惫。 随着“四人帮”反党集团被粉碎了,那曾经让人们十二万分绷紧的神经却并没有因此而松懈下来。正如任何一种事物,它长达十年的萌芽、生长、兴盛、乃至于没落,无论是偶然性也好,客观性也好,它必然有其存在的原因、存在的因素。古语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现在它已经没落、已经枯萎了,但不可否认:它还有自己或大或小的影响,甚至即使它只是一种潜在的。——这也算的上是一种行为上的惯性,思维上的惯性吧。 思维的惯性,伴随而来的就是行为上的影响,甚至跟从、盲从。而这一切,带给整个中国的就必然是——它依然有着的哪怕仅仅是残存着的未解冻的气候。 这气候也在改变!人们都在等待着一场更大更彻底的改变! ——这就是1978年的对中国影响至深、居功至伟的中国共产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 转眼就到了1978年,这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仿佛有一种预示,预示一个民族崭新的春天的来临。 夏天到了的时候,一场更大的“春天”就来了。那“春风”首先是从北京吹拂而来的,不多久,小小的破旧的杨家村里的人们也感觉到了,那是——党的“春风”,党的政策。 原来,在这年,在首都北京,中国共产党召开了自己的一次重要会议——“十一届三中全会”。在这次具有深远意义的大会上,中国共产党作出了一系列重大的决策:全会重新确定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重新分析了我们社会主要矛盾的问题,认为,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是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与广大人民生活需要的矛盾,而不是阶级斗争,为此我党作出了果断停止了“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方针,并把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重新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还决定开始改革开放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总方针…… ——日子又开始变样了! 杨家村的人们首先感觉到的就是:那曾经一度噤若寒蝉的土地承包制度渐渐地就开始有了些松动。起初人民只是警觉地注视着、议论着。毕竟在人们的心灵中,那些曾经都是“革命”的对象,是“资本主义的毒草”、是“封”、“资”、“休”,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宁要资本主义的草,不要社会主义的苗!”、“坚决斩掉资本主义的尾巴!” ……毕竟以前像这样飞扬跋扈、满脸横肉而又字字如冰似剑的标语、口号、呼声,曾经在大家的记忆里写下了它太多太长太深太厚的恐怖的伤疤。 到而今,对杨家村人们而言,“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似乎正在渐渐远去,可对它恐怖的记忆仍温,寒气犹在,正如同那些历冬而眠的冷血动物,在春天的第一丝阳光的映照下,依然愿意蜷缩在冷冷的洞穴深处,久久地不愿意睁开自己的眼睛。 到如今,已经二十六岁多的“石秃子”石重贵虽然在婚姻上很是不如意——至今也没有讨着老婆。但是,他“高昂的革命热情”却并没有因为这、因为时间的推延而寸寸衰减,反而愈加的强烈。对于土地承包,“石秃子”是有自己的主见的:不好!“文化大革命”是要继续搞的,大集体、大食堂的人民公社也还要继续搞。怎么能不搞呢?以前不是倡导阶级斗争要年年搞、月月搞、天天搞么?现在,现在毛主席他老人家一过世,就能让资本主义的毒草又开始肆无忌惮的生长吗?那不成了资本主义复辟么?但是,他的声音是微弱的;而且,很快就被一种更响亮更巨大的声浪所覆盖、所掩埋。 诗人们说过,冬天毕竟是要过去的,春天还是要来的,尽管可能它的第一缕阳光很温柔,也很微弱。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的时候,杨家村的人们已经习惯了以“包产到户,包干到底”为主的内容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杨家村、杨家大院子里也渐渐地多了些人们自信的、爽朗的笑声。勤劳的人们整天忙碌在自己家的那一亩三分责任田里,快乐地劳作着,欢快地歌唱着。 春天毕竟还是来了。 尽管这对大家来说已经很是有些久违。 第24章 一年之计在于春。 在山乡,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是把希望遍播大地的季节。 小儿山上,那挂在老槐树下的大铁钟已经很久没有声响了,连同那钟锤都已经长满了锈吧?都已经睡着了吧?——毕竟一个旧有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长满了锈,成为了历史的故物,散落在历史的故道里。 ——又一个崭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没有了钟声的人们也更已经习惯于在自己的钟声里里愉快地劳作着。 天刚亮的时候,睡在杨家大院中间院子西厢的石重贵“石秃子”就听见了隔壁的“赤脚医生”和他婆娘王红珍的声音:“今天,我们该去把小儿山上那块空地开垦了,种上些豆子、豌豆……” “哪那么早,这两口子!想发财都想疯了,三更半夜的就在吆喝。真是的。”石重贵迷迷糊糊地嘟哝了一句,翻过身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呀!等“石秃子”醒来的时候,他就见院子里已经没有了人,每家每户都关门上锁的,出了门,干活去了。 春天的时候,天亮得很早,又是农忙季节,很早的时候人们就已经开始忙碌了。 古人说,一天之计在于晨呀! 农忙季节谁还有时间在家里睡懒觉,就连杨家中间院子东厢上房杨含朝才有五岁多的小孙子都不曾在家闲着呢? 不过,石重贵却是个例外。 自从党中央在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把土地包产包干到户之后,“石秃子”就感到极其不适应。 首先,他对干农活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哪有大集体那一阵子,全社的人热热闹闹的。早上,听到钟声响,就起床;中午,听到钟声响,就吃饭;晚上,听到钟声响,就回家。多惬意!石重贵在心里无数次回想着这个问题,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现在要搞什么土地承包到户。“哎,一个人干活有什么意思哟。”早上,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像他读书一样,干事情没有兴趣,怎么能干好呢? 此外,更为重要的是,“石秃子”此刻已经有了深深的心事。都快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奔三十岁的人了,还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怎能没有心事呢?看看同村的,和他年龄不差上下的早已经都是有儿有女人的了;甚至,比他小的人都已经为爹作娘了。 其实,我们的石重贵并不是条件差到没人问津的地步。除了他的头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根头发,屋子里缺少些家俱外,石重贵还是有些“诱人”的条件:他有两间杨家大院子里的房子。仅这个条件就够吸引人的眼球了,那可是有上百年之久的老宅子,屋子上有粗粗壮壮的栋梁、厚厚的瓦,屋子前面有做工精细的窗子,虽然在“破四旧”和“文化大革命”那一阵子受到了些破坏,但是,至今还显得那么的有精神、那么的气派。 还在文革期间,大约也就是在1975年那阵子,好心的社长杨成光果不食言,真真是给他张罗过一个姑娘,一个名叫谢荷莲的姑娘。那姑娘是个孤儿,从小由她的伯父谢国章抚养长大成人;家距杨家村也很近,就在邻村谢家湾。那时候,农村经济条件差,生活紧张;且当时凡事都要看成份,即使是找对象也无一另外。在谢家湾,谢国章的成份是有些不理想的,有些高,是个富农。基于这两个原因,所以当杨家村人民公社的社长杨成光要把谢国章的侄女谢荷莲介绍给“石秃子”的时候,谢国章还是满心喜欢的。 对“石秃子”而言,那欢喜之情自是不言而喻的。 很快,双方找了个时间就决定会会面,看看人。这不仅是当时,也是现在不少农村特有的订婚中的一个步骤,也是一个极其关键的步骤——它决定着双方以后的行动是否还有进行下去的必要。 起初,双方见了面之后,无论是“石秃子”,还是谢家都是很满意的。于是,双方正式确立了关系。 接下来,本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不久,“石秃子”竟然首先提出了要解除婚约。当时,不但社长和谢国章都很不解,就是整个杨家大院子里的人都不理解,当然有一户人是除外的,那就是“赤脚医生”罗国明家。在杨家大院里,大家都知道,与其说是谢荷莲看上他石重贵,倒不如说是她的伯父谢国章同意他的。谢荷莲从小孤苦无依,寄养在伯父家。时间长了,她伯父、伯母就对她多少有些意见,总想把她早早些嫁出去,权当作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了事。而且,最好还能是一举两得:给她找一个对象的同时或多或少能对自己也有些油水可捞的。在当时,最有利的、最好的油水倒不像时下,是房子、是钱,而是出身、是成份。而成份这种东西的好处,在石重贵身上是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他的成份自打出生就有几世乞丐身份的包装,虽说不上是光彩夺目、华光四溢,但也绝非一般人可比。 而能有一个姑娘喜欢自己,愿意嫁给自己,对“石秃子”又何尝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呢?毕竟,好的成份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并不能当饭吃;更何况“石秃子”自身的条件——秃且瘸,这些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上的。可是,为什么“石秃子”到后来还变了卦呢? 后来,慢慢地,大家从“石秃子”的嘴里零零星星的总算知道些原委。村子里对这件事情感兴趣的,有善于想象的人,根据这些情况,再加上自己的合理构想,于是,他们就这样得出了隐藏在这个故事背后的详尽而曲折的故事。 第25章 一年之计在于春。 在山乡,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是把希望遍播大地的季节。 小儿山上,那挂在老槐树下的大铁钟已经很久没有声响了,连同那钟锤都已经长满了锈吧?都已经睡着了吧?——毕竟一个旧有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长满了锈,成为了历史的故物,散落在历史的故道里。 ——又一个崭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没有了钟声的人们也更已经习惯于在自己的钟声里里愉快地劳作着。 天刚亮的时候,睡在杨家大院中间院子西厢的石重贵“石秃子”就听见了隔壁的“赤脚医生”和他婆娘王红珍的声音:“今天,我们该去把小儿山上那块空地开垦了,种上些豆子、豌豆……” “哪那么早,这两口子!想发财都想疯了,三更半夜的就在吆喝。真是的。”石重贵迷迷糊糊地嘟哝了一句,翻过身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呀!等“石秃子”醒来的时候,他就见院子里已经没有了人,每家每户都关门上锁的,出了门,干活去了。 春天的时候,天亮得很早,又是农忙季节,很早的时候人们就已经开始忙碌了。 古人说,一天之计在于晨呀! 农忙季节谁还有时间在家里睡懒觉,就连杨家中间院子东厢上房杨含朝才有五岁多的小孙子都不曾在家闲着呢? 不过,石重贵却是个例外。 自从党中央在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把土地包产包干到户之后,“石秃子”就感到极其不适应。 首先,他对干农活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哪有大集体那一阵子,全社的人热热闹闹的。早上,听到钟声响,就起床;中午,听到钟声响,就吃饭;晚上,听到钟声响,就回家。多惬意!石重贵在心里无数次回想着这个问题,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现在要搞什么土地承包到户。“哎,一个人干活有什么意思哟。”早上,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像他读书一样,干事情没有兴趣,怎么能干好呢? 此外,更为重要的是,“石秃子”此刻已经有了深深的心事。都快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奔三十岁的人了,还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怎能没有心事呢?看看同村的,和他年龄不差上下的早已经都是有儿有女人的了;甚至,比他小的人都已经为爹作娘了。 其实,我们的石重贵并不是条件差到没人问津的地步。除了他的头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根头发,屋子里缺少些家俱外,石重贵还是有些“诱人”的条件:他有两间杨家大院子里的房子。仅这个条件就够吸引人的眼球了,那可是有上百年之久的老宅子,屋子上有粗粗壮壮的栋梁、厚厚的瓦,屋子前面有做工精细的窗子,虽然在“破四旧”和“文化大革命”那一阵子受到了些破坏,但是,至今还显得那么的有精神、那么的气派。 还在文革期间,大约也就是在1975年那阵子,好心的社长杨成光果不食言,真真是给他张罗过一个姑娘,一个名叫谢荷莲的姑娘。那姑娘是个孤儿,从小由她的伯父谢国章抚养长大成人;家距杨家村也很近,就在邻村谢家湾。那时候,农村经济条件差,生活紧张;且当时凡事都要看成份,即使是找对象也无一另外。在谢家湾,谢国章的成份是有些不理想的,有些高,是个富农。基于这两个原因,所以当杨家村人民公社的社长杨成光要把谢国章的侄女谢荷莲介绍给“石秃子”的时候,谢国章还是满心喜欢的。 对“石秃子”而言,那欢喜之情自是不言而喻的。 很快,双方找了个时间就决定会会面,看看人。这不仅是当时,也是现在不少农村特有的订婚中的一个步骤,也是一个极其关键的步骤——它决定着双方以后的行动是否还有进行下去的必要。 起初,双方见了面之后,无论是“石秃子”,还是谢家都是很满意的。于是,双方正式确立了关系。 接下来,本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不久,“石秃子”竟然首先提出了要解除婚约。当时,不但社长和谢国章都很不解,就是整个杨家大院子里的人都不理解,当然有一户人是除外的,那就是“赤脚医生”罗国明家。在杨家大院里,大家都知道,与其说是谢荷莲看上他石重贵,倒不如说是她的伯父谢国章同意他的。谢荷莲从小孤苦无依,寄养在伯父家。时间长了,她伯父、伯母就对她多少有些意见,总想把她早早些嫁出去,权当作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了事。而且,最好还能是一举两得:给她找一个对象的同时或多或少能对自己也有些油水可捞的。在当时,最有利的、最好的油水倒不像时下,是房子、是钱,而是出身、是成份。而成份这种东西的好处,在石重贵身上是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他的成份自打出生就有几世乞丐身份的包装,虽说不上是光彩夺目、华光四溢,但也绝非一般人可比。 而能有一个姑娘喜欢自己,愿意嫁给自己,对“石秃子”又何尝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呢?毕竟,好的成份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并不能当饭吃;更何况“石秃子”自身的条件——秃且瘸,这些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上的。可是,为什么“石秃子”到后来还变了卦呢? 后来,慢慢地,大家从“石秃子”的嘴里零零星星的总算知道些原委。村子里对这件事情感兴趣的,有善于想象的人,根据这些情况,再加上自己的合理构想,于是,他们就这样得出了隐藏在这个故事背后的详尽而曲折的故事。 第26章 春天的农村是一个繁忙的季节,农村人吃饭的时候就比平常的时候晚了许多。 这天,当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的时候,杨家大院东厢下房里的石重贵却酣睡依旧。其实,他也不是真睡——成天的一个人哪里有那么多的觉要睡?那是——闲愁,闲愁最苦呀!更何况他还无倾诉的对象。在家里,成天不是鼻子对眼睛,就是眼睛对鼻子的——“石秃子”怎能不“苦”呢?! 依着文化人的词,石重贵的“苦”那是一种心里苦。可是,文化人孤独寂寞的时候却是可以拿起手中的笔,倾吐心中的块垒的。自然“石秃子”不能算作文化人,他虽然也读了些年的书,可是水平的的确确有限;对什么闲呀、愁呀的东西他就是有,也是说不明、道不出来的。当然更不会留下什么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壮语豪言或是缠绵悱恻。 但是,俗人自然有俗人的乐子,俗人自然有俗人的乐法。这不,每当心情郁闷的时候,“石秃子”自然就会高声哼唱起他那特有的由他自编自演的“曲艺”。 前一阵子,村里不是放映了电影《红楼梦》吗?那电影看得可真过瘾,尤其是那个演林黛玉的,整整大半个月都让“石秃子”难以忘怀。你看人家那脸蛋、那眼睛、那小嘴、那身段、那软玉温香的话语,还有那嫩如春葱的小手,那顾盼有神的姿容……哎呀!啧啧!没有哪一处看上去不是那么舒服,那么妥帖,真正如《西游记》上说得那样,吃了那人生果、喝了琼汁玉浆般。哎呀!啧啧!真真个漂亮的女人呢。每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石重贵的心里就有些神往、有些漾漾的,如同春风拂来,平静的水面荡漾起的一圈又一圈的浅浅涟漪。 当然,“石秃子”还并不至于痴狂,他还是知道自己虽然有那样的想法,也只能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而已。 在《红楼梦》里面,除了印象最深的林黛玉,还有一个情节是石重贵始终都不明白的,那就是——那么漂亮迷人的林黛玉贾府居然有很多的人不喜欢!以至最后,伤情而死,魂归太虚。“哎呀,真真是可惜呀,可悲!怎么能那样演呢?”对于结果他是有些愤愤不平的。 单就点上来说,我们不难看出石重贵还是有些水平的,大集体的几年书没有白读。他大致能看得出《红楼梦》中的一些门道,而且还是真正的投入自己的感情。虽然他并没有为电影里面那不幸的男女主人公洒下哪怕一点一滴的清泪,但是,我们对他不应该太苛刻了,他已经做的够好了。想来古今中外的文艺理论家们所追求的文艺作品的教化功能在“石秃子”身上应该说是得到了比较全面的体现。而且,从他的言行中,高明的文艺家可能已经看出些文学评论的味道来。虽然他的言行距我们某些文艺评论家来说有太大的差距。但不可否认:他毕竟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见解嘛! 从这点上看,“石秃子”还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要下这样的结论很多人肯定是不服气的。这也难怪,你毕竟还不完全了解石重贵。他的本领其实远不只这些,他对文艺作品的领悟力自不必再说了,单是他对“文艺作品”的再创造和再加工能力也是十分的惊人。无论是早上,还是傍晚,他只要把他的那一百多斤往床上一扔,不需要什么感情的酝酿,脖子一伸,就能够吼出越剧里那一段唱腔来: (宝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黛玉):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宝玉):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 (黛玉):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宝玉):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无疑,在这一段唱词中,石秃子一人身兼宝玉、黛玉两重角色,声音唱出来虽然说不上缠绵悱恻,但也绝对是耐人寻味。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他成名曲目,隔三岔五的杨家大院子里的人都会免费“欣赏”一番。 唱腔再好,也有令人厌的时候。院子里的人听久了,就自然很有些厌烦了。“老是发情呢?这秃子!”隔壁里“赤脚医生”和他老婆王红珍不只一次在屋子里嘟哝。嘟哝的声音并不小,他们是故意说给隔壁的“石秃子”听的。可石重贵心里也并不舒服,况且他对罗家本来也有几分恨意的。每当此时,他的声音往往不是停了下来,而是来个更上层楼,拔高不少——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呀!……” 尤其是最后这个“呀”字,更是‘余韵悠长”。用孔老夫子听韶乐而叹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来形容,虽然有些过份,但也还不至于不着边际。 “石秃子”的唱腔很是有些特色的,时而慷慨,时而悲壮;而缠绵,时而悱恻……真正是内涵丰富、广博,极具“艺术魅力”。 当然,可能是他的艺术感染力有限,或是限于他的听众欣赏水平以及个人影响力等原因,到了七十年代末,我们的“民间艺人”,最终也没有喊来出他的“林妹妹”。 看来,艺术是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这句话是不假的。 第27章 时间去的很快,来的也快。转眼间就到了八十年代初,这时,“石秃子”已经是三十挂零的人了。 八十年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渐次吹来,从东到西,从上到下,染绿了中华大地的大小山川和平原。小小的杨家村也如一潭小小的池子,微风拂来,便渐渐荡漾起了阵阵的波澜。 春天来了。 ——中华民族的春天,杨家村的春天。 在万物复苏的日子里,在杨家村人醒过来的日子里,最先觉醒过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原杨家大院子里有名的地主份子杨含品的儿子杨世仪。或许缘于他血液里流淌着的祖上那经商的、不安分的传统,他和他的三个儿子竟然又干起了他老祖宗的老本行——酿酒。 杨家村毕竟还不够开放。 杨世仪又开始办酒厂了?还想当地主老财吗?在“文化大革命”中还没有受够吗?难道政府都不管他们了吗?胆子真不小哇。村子里,院子里的人们纷纷议论着。 可是议论归议论,到了四月的时候,随着噼啪的爆竹声响起,整饬一新的杨家院子的上面院子里又开始人声鼎沸了——杨世仪的酒厂却还是倔强地开业了! 令很多人不解的是,这次政府非但没有管束他们,而且乡长亲自到场,并且还在开业典礼上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大肆表扬了一番,夸奖他们是改革开放的楷模,勤劳致富的典型。 人们开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但是,事实毕竟如此。到这个时候,他们的一切有关酒厂的议论和忧虑都随着那纷飞的烟花而去了。 这时,在杨世仪的酒厂里人数虽然不多,基本上还是属于家庭作坊式的生产经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渐渐地就看到了一个人数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的酒厂。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在杨家村、在整个阆中县的白酒行业中,杨家大院里杨世仪的“世仪白酒”也是大名鼎鼎。这时,杨世仪家的财富随着“世仪白酒”名气的提升也在不断的膨胀着攀升着。 现在,杨世仪又该是杨家大院子,整个杨家村里最大的“财主”了。这时,村里有人说。 ——无疑,这是事实。不过,这次,他这个“财主”是个受到共产党保护和赞扬、鼓励的“财主”。当然,更准确的说他们这类人的名称应该是:私营企业主;他们的工厂、企业也是私营工厂私营企业——社会主义经济的有益和必要的补充。 可能有不少人都认为在整个八十年代,在杨家大院里,所有的目光似乎都应该焦距在杨世仪身上。无疑,在杨家大院里杨世仪是一个光彩夺目的人物;但是,不要忘了这时的“石秃子”同样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在八十年代,整个农村经济虽然开始有了比较大的发展,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我国农村长期贫困、落后的境况。在当时,绝的多数的农民不可能都能走上杨世仪的致富之路。究其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思想问题自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首要的问题。中国农民长期的闭塞的小农意识并没有因为中国的解放、中国几十年时间的发展而完全被摈弃;更不会因为搞几场如“文化大革命”这样的群众性的政治运动就会彻底解决。 思想由“封闭”到“开放”自然是异常的困难,即使是摈弃农村中任何一个狭隘的意识也同样是非常的困难。这不,在乡人的眼里,杨世仪现在又“翻了身”,发了家。这自然也就有不少人不满意了。“富与贫不相往来。”村人是有些相信这条的。 如今,“赤脚医生”家里的人口已经很多了,老两口子加上儿子媳妇以及三个闺女一个孙子,整整一席人了(农村人自然有他们绝妙的计算方法,那就是他们习惯按照家里的四角大方桌上所被占用的位置来计算;满桌,自然也就是八人了。)。 在八十年代之初,在杨家村,像他们这样八个人的家,即使都有能力去干农活,一年到头的,生活也不会好多少。土里毕竟刨不出金子,单纯的耕田种地更不可能发家致富。所幸,“赤脚医生”还有一门手艺,手艺并不高的他文革过后虽然已经有些生疏,但是,多多少少还是能挣些钱回来,补贴家用。所以,在“赤脚医生”的家里,虽然酸菜加稀饭是经常的事,但是偶尔也能够吃上一顿肉。 尽管这样,毕竟他们的日子还是过得有些紧巴巴的。而这时候,他们的眼里却还是看得很明了:同住一个院子里的北厢那家人,生活过得却是越来越好了。他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地主老财又翻了身了!”暗地里他没少说。可是,看着别人大把大把的赚钱,酒厂越来越红火,而且还成了乡上,镇上,甚而县上的致富典型,这些也是不争的事实。这时,他就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就没对人好些呢? 在杨家大院子里有这种思想的人远不止他“赤脚医生”,还有上面院子里的那个任天友、任大志父子两。 可是,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买的。从他们后来的表现可以看出,他们现在试图在改变原先那很是有些僵化的关系。 以前,他们看见了杨世仪才懒得理他呢?心情好的时候,最多就直呼其名了,尽管论起辈分,他们要比人家低很多。现在可不一样了,即使老远见了杨世仪家里人的影子,他们都尽可能的显出他们的尊敬和礼貌。 因为他们知道,每当杨世仪酒厂里的那些糟子一运出来,那股特有的酒糟味就异样的吸引着各家各户猪圈里的猪的胃口——那是猪的最爱吃的东西,养猪的最好饲料,更主要的是不须用钱去买。 拿了别人的手短,吃了别人的嘴短。他们怎么能没有些表示呢?况且,他们也绝不是笨人,他们知道那个万事讲成份、凭出身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还了。 说起来,都是钱的错。 时代在变,人也就在变。这恐怕就是那个叫达尔文所说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吧。不过人毕竟不是动物,他有远非简简单单的那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 “石秃子”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外。 到而今,在整个杨家大院子里,“石秃子”的生活算得上最困难的了。按理,他一个人,光棍一条,人又年青,只要勤劳肯干,是完全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可是,自从文革以来,“石秃子”的脚有多少次是心甘情愿的踩在田地里;手有几次是踏踏实实的沾过了镰刀和锄头呢? 是集体养大了他,他早已经习惯了过那种大集体的生活!——而且比任何人都要彻底,都要深刻,深刻直达骨髓。 大集体养大了他,也养大了他的惰性,并让他的惰性有了极其温和的生长土壤和空间。 惰性有时真是吓人的要命!自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以来,已经将近十年了;可是,“石秃子”还是极其不适应。将近十年来,他的生活完全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混!种庄稼靠混;吃饭混;交上交款、农税还是混,总之,他的一切归结起来就是一个大写的“混”字。 当然,混也有混到无法混的时候,混不开的时候。这时,他就会求爹爹告奶奶的,东家“借”些米,南家“借”些面。但是,他的借也只是所谓的“借”,一般是有借无还的“借”。中国人有句古话,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看来,石秃子并没有被这一句话所束缚。不过,这一点上似乎与他的父亲是一模一样。用台湾著名诗人痖弦在《深渊》的一句话来概括最是恰如其分:一切都没有改变,今天的云抄袭了昨天的云。” 起初,他还能借到,乡人毕竟是淳朴厚道的。可是,渐渐大家就都发觉这个人几乎借遍了杨家院子,但没见过他还过谁。于是,他的跄借之路渐渐就被自己所阻塞了。 为了谋生,他也曾求过杨世仪,想到他的酒厂去“帮忙”。当然,这里的“帮忙”是有代价的,要付报酬的。考虑到同在一个院子里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且酒厂也还需要几个人,于是,他倒是真进了杨世仪的酒厂。可是,没几天,他就因为吃不了那苦,且又极贪睡,终于好好的一个差事又被“赤脚医生”的儿子罗军给顶替了。 这样,他又成了有田有地,却无所事事的“游民”。 第28章 无所事事而又精力旺盛的人有时候难免就会干出一两件出格的事。 如今,三十好几的石重贵“石秃子”更加得有些寂寞了;而且,新近还添了几分恨恨不平。 那日,他从小最好的玩伴杨家村小儿山下杨世奇的儿子杨承善一脸幸福地告诉他说,“我要结婚了”。 “哈、哈、哈,你要结婚?”“石秃子”听了一阵大笑,用手指了指杨承善,“我看你大概是脑袋要昏。结婚,结婚?——就凭你?”“石秃子”当时只当是杨承善一时的玩笑,那里会当真。这也绝不是他门缝里看人——给人瞧扁了,而是对杨承善本人以及对他的家“石秃子”真是太清楚不过了。 在杨家村里,除了他们石家是有些异样的“知名”外,杨世奇家也算别是一家了。 解放前,在杨家村,最有财最有势的其实并不是杨家大院里的人,而是杨含杰,也就是杨世奇的父亲。 打自小的时候,我就时常听见乡里邻里的人时常提起也算是本家的这位,据他们说,这位本家势力最大的时候仅拥有的院落、房子所占有的地盘就是小儿山下那块现在已是整个杨家村人的大约十亩左右的菜地。当然,这也仅是他所拥有的财产的一部分。 占地十亩左右的地方,我不敢想象那样有多少的房间来填充。“就十一重院落吧,”乡里上些年岁的人告诉我,“那时,他家常年可都是吃的“飞箩面”,常年都有一个戏班在院子里给他家唱戏呢。” 我问老人,“——什么是‘飞箩面’?”“就是箩面的时候,飞扑到簸箕边缘的面。”老人说。哦,我总算是知道了,由于当时的人们没有专门的磨面机,要吃面,主要是通过在石磨上碾;石碾碾出的面总有些粗糙,这就必须再经过一道工序:筛,用箩子;自然飞到了边上的总是更细的。 我没有去过四川的大竹,但是我知道那儿曾经有过一个很有名的大地主刘文采。小时候读书从书上也算了解了一些,说刘文采既是当地的一个大地主,兼之他的兄弟刘文辉又是当时四川的一个实力派人物,这样他也就成了一个最具中国特色的官僚地主,他的财势、声望自然显赫一时一方。 有时我就想,不知他的富庶与刘文采相比如何。我是想象不出的:我没有去参观过保留至今的刘文采的庄园,当然也就不能想象出他的庄园曾经有如何的规模和气势;更为可惜的是杨含杰曾经显赫一方的十一重院落早已经灰飞烟灭了,倒是在农村那会儿时常翻地锄草总能翻出几片断瓦残砖的,也算作是一番别样的物证吧。 杨含杰如此的富庶,按理他的两个儿子在解放后至少也得给划个地主当当。但是,事情往往出人意料。杨含杰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名叫杨世勋,长年在外读书;大儿子也就是杨世奇,倒是长年在身边。可巧他的两个儿子长大后性格完全迥异:一个是谨小慎为;一个是好吃懒做、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古语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俗语也说,富不过三代。不知道是否应了这些古话,就是这个五毒俱全的大儿子杨世奇让他曾经显赫富庶一时的家最终走向了彻底的没落。 杨世奇的败家是很有名的——快!乡人告诉我说,最多的时候他在每三天的一个赶集日子里就能吃喝嫖赌一座院落。每到赶集天,很早他就从家里出去了,又要到了很晚才回家;而在他回家之前,前前后后已经有很多人来家里要钱了。拿不到钱,来人往往就自己动手拆起了房子,今天一间房子,明天一间屋子,不多久,一个院落就给报销了。起初,他的父亲对他多少还有些管束;到后来,老头子见他依然故我,且变本加厉,人就有些绝望和死心了:有这么个儿子,这个家看起来是保不住了,与其让你一个人吃呀赌呀地花掉,不如我也挥霍吧,于是他倒也开始与他儿子杨世奇一起大肆挥霍起来。 农村有句俗话:赚钱就如针挑土,花钱就如水冲沙。 再大的家势也经不起长久的折腾、挥霍,不几年,原先富庶、豪华的家就开始衰落了,田地基本上被卖光了,十几重的院落也就只剩下个零头了。这时候,老头子就有些后悔了,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眼见他的不成气的大儿子,他知道要不早想办法,这个家迟早要被那个“败家子”给挥霍罄尽。 为此,他首先就是立马给他的儿子讨了个老婆,希望借此能够拴住他儿子的心;另一方面,他把余下的家当给一分为二了。老头还有一个儿子呢,他得给他留些东西。老头心想,你要“败”你就去“败”吧,总有个时候你就会把你自己那份家业给“败”光,到那时,看你还能去挥霍什么呢? 古人说的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更何况杨世奇打从小压根就没有吃过苦,更不知道“俭”为何物。长久的醉生梦死地奢侈挥霍像那长在河边的柳树,已经习惯了水的滋润,离不开水了。不几年,分给他的那份家业也给挥霍一空了。在一个夜里,实在忍无可忍老头子,终于吞金自尽了。 父亲的自尽并没有让杨含杰幡然醒悟,他的弟弟不是还没会回来吗?他又开始挥霍起不属于他的那份家业来了。等他弟弟杨世勋回来的时候,房子只剩下了两三间了。没了房子和土地去挥霍,杨世奇只有走上了石武勇家的路——乞讨!单就乞讨而言,杨世奇是不能与“石秃子”家相媲美的,毕竟他只能算过半路出家,而“石秃子”家里可是有几世的辉煌历史了。但是,像杨世奇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于乞讨这一条路呢?往往他在乞讨的时候,顺便也做些无本的生意。什么生意是无本的生意呢?在那些年,在农村,像他那样一个老大的爷们就只有干这一行——强盗! 就乞丐和强盗两件事情而言本身并不沾边,但是,在杨世奇身上,这两件事情却得到了最完美的组合。作乞丐是要走乡串户的,而作强盗也是要踩点盘桩的,于是乎,他竟把这两件事做得有声有色。说起作强盗,这却是大大的有名,比起他做乞丐来不逊分毫。 据村里的老人讲,有一年冬月,很久都没有搞到油水的杨世奇带领几个强盗又上路了,像往常一样,他们首先将白天收集到的信息进行分析、商量,大家不是嫌这家没多少油水,就是嫌弃那家粮少肉瘦。最后,杨世奇一锤定音:要抢就抢最有油水的!——我婆娘的娘家。我小舅子昨天来我家给我提了一刀肉,说是家里刚杀了猪呢?岂不正好!于是,在他的带领下,一伙人连夜连晚就向他婆娘刘氏家里摸进了。由于杨世奇对自己丈人的家的熟悉,所以,行事自然很是顺利。人们常说“家贼难防”恐怕就是这个意思。可事情就有那么巧,当一伙人把肉已经从盐水缸里捞了出来,正准备要背出去的时候,偏巧他的老丈人半夜起来小解,门一开,就见有强盗在偷自家的东西,于是,大喊,“有强盗偷东西呀!有强盗偷东西呀!……”一时间,喊声四起,强盗们心里发了慌。作强盗就是这样,无论他的胆子有多大,总是怕被人家发现。当然,杨世奇一伙也不例外。于是,强盗们也顾不得什么了,丢下了已经背在背上的猪肉,纷纷加快了脚步四下里逃开去…… 本来,杨世奇他们丢下肉都跑了出去,人也没被抓住,原也就没了事;既然作了强盗,像这样的场面有时无时总要遇上过一回两回的。可碰巧那天杨世奇丢下的背篓上明明白白的些着:“杨世奇”三个大字!于是,第二天,近处远处的人都知道了,杨世奇昨天偷了他老丈人家的猪肉!还差点没被抓住!…… 就这样,杨世奇当强盗偷到自己老丈人家里的话就一直成为我们当地一段长久的笑话!当然,他作强盗的名头自然也就更响了! 造化真是弄人。 不几年后就解放了,他倒是因祸得福,划分成份的时候,因为他曾经的乞丐身份,他倒成了贫下中农。 像杨世奇这样的人,是最不 被人看起的,即使是同为乞丐的石家的老老少少。 就因为这,杨世奇也成了杨家村里一个反面的典型、一个“败家子”的典型而闻名了。 对于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有着这样一个父亲的杨承善,石重贵是有理由那样想、那样说的。 可是,事情往往就有出人意料之处。 就在几天前,站在小儿山上的上“石秃子”过果真亲眼所见那模样还算整齐的新娘子走下了小儿山又走向了杨承善家。 “凭什么?那小子,他居然也能把婆娘搞上手?”当时他就有些恨恨不平,“我操!”他实在有些想不通了,脏话随口就流了出来。 也就是从这天起,杨家大院子里的人们就更频繁的听到了“石秃子”那更加高亢的绝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呀!……” 第29章 “石秃子”的“悠扬绝唱”就这样一直唱着唱着,时间很快就到了八十年代末,快四十岁的时候,却也还没有见他唱来了“林妹妹”。 记得有人评论《诗经》里的篇章云:所谓劳者歌其事,忧者歌其思。想来“石秃子”的歌虽然说不上高雅,但或多或少还能反映出他那并不复杂的心思。 也就在这年八月的一天,他的姐姐秀儿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并要他第二天去相相面。 “啊!我终于有机会一雪耻辱啦。”他在心里喊道。看得出来,他对杨承善娶上老婆还有些愤愤不平呢。 这天晚上,他破天荒的在上一次洗了澡后的一个月后又洗了一次,算是他对这次看相的高度重视。“一定要成功!”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晚上的时候,吃过饭他早早的就睡觉了——要养足精神呢! 夏天,天很热,躺在床上却老不能入睡。却也就在这天晚上,他的脑海里总是不时的翻动出他的第一次相亲与谢菏莲的情节。“谢菏莲,”一想到起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他的心里就不禁一荡:“她现在不就在隔壁么?可她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生的一窝崽子都那么大了呢。哎!”他叹了口气,“当初要不是罗桂芬说她已经被人……”这时,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忽地就涌出了这一念头:“这个时候她正在干什么?在干那个事吧?”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倏地就涌出有些许恨恨不平。“臭婆娘!龌龊!”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又翻了个身,床立即又在他身下吱吱咯咯地响开了。 伴着这吱吱咯咯的响声,他的思绪就渐渐地渡入了另一个世界。 天,风和日丽;人,精神抖擞。 头戴布帽,坐在茶铺里品茶的“石秃子”猛一抬头看了看从下面走上来一个妇女,“好一个漂亮的女人!” 他咽了咽口水,心下暗说了一句。 “这是小林。”秀儿指了指走上来的那个女人,“你看怎么样?” “林妹妹?给我介绍的对象?” “那当然啦!” “好!好!好!”“石秃子”早兴奋到了极点,一连说了三个好。 “你呢?”秀儿转过身对那姑娘说,“同意吗?” “嗯。”那姑娘点了点头。 “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我看你们明天就结婚吧!” 这时候,就见身着崭新衣装的“石秃子”站在杨家院子东小朝门外,一脸的幸福,朝外张望着,等待着他的新娘,他的林妹妹。 “石秃子”你真运气,娶了这么好的一个老婆!‘石秃子’你这狗日的硬还是让你瞅着了!……”听声音,那正是杨承善从外边边往里走边说,言语里充满了羡慕。 “石秃子”心下一阵惬意,心下里想着,“哼,哼,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呀!——能比你差?”这时,“石秃子”就见各色各样的人的脸在眼前晃动,他们的眼神里无一不流露出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这才爽呢!”“石秃子”满脸笑意,眼波荡漾,直晃人的眼。 霹霹啪啪,爆竹炸响。 爆竹声声,浓酽了无数华丽的赞词和羡慕的目光。 这时,“石秃子”就觉着幸福得有些晕旋。 忽地,他就觉着脸上一阵子骚热。下意思里,他伸手一摸。——是尿!耗子的尿!这时,朦胧中他就见床头,一只老鼠飞快得跑了过去。 他悚然惊醒。 ——原来是南柯一梦! 一场旖旎的梦! 天渐渐的亮了。他竟然第一次忐忑不安起来,毕竟老鼠的尿洒在脸上总是有些不吉祥。 早上,他们终于见面了。 “是个寡妇?”在杨家场的一个小茶馆里,当他姐姐给他介绍对方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待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个寡妇之后,他倒还是有几分满意:那个寡妇虽然头顶也有些秃了,但是那张脸蛋看上去还很是有几分年青,几分水色。 “过了这个村可能就没有这个店呢?将就些吧!”当时他心里这么想。 可是,让他大感意外的却是——那寡妇竟不同意他:“怎么这样大的一个“灯泡”,比我还亮?不行!不行!就是我同意,我的儿子女儿的也不会同意的……”话还没说完,那寡妇的人却已经站了起来,道了声抱歉,跟着转过身,就跑了出去。 这一次,“石秃子”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气死我了!一个老寡妇都如此欺负我!羞杀我了!这个老寡妇!”回家的路上,他一步一骂,直到家里。 就在这天回到家以后,他再一次给大家“献”上的是另一种唱词:“你这……白骨精——请吃我老孙一棒。呀!呀!呀!……”在唱到“这”字和“精”字以及“呀”字的时候,他的唱腔拖得特长,倒还真有点文革时期乡人们所听过的“样板戏”——“三打白骨精”的味道:干瘪、又臭又长。 院子里的人就知道:说不定这“石秃子”受了什么刺激呢?又发情了。 第30章 “石秃子”又发情了。 ——的确!而且这次似乎还来得特猛烈。 这天早上,院子里静悄悄,忙碌的人们还没有回来;像往常一样睡了一大清早才起来的“石秃子”迷瞪着眼靠在门坎上,睡意未消。好半响,他的肚子突然就“咕咕”地响起来——肚子饿了;该做饭了。这时,他才想起昨天连晚饭也没吃。 费力地睁开双眼,懒懒站起来后,他就开始准备做早饭了。揭开米缸,他才发现里面空空如野。“咕咕咕”肚子又吆喝了几声,这时“石秃子”就感觉着更加得饿了。 他咽了咽口水,“还得借些粮来。”他在心里说。可到哪儿去借呢?院子里都已经借过很多遍了,一次都还没有还上呢? 就在这时,就听到“吱咯”的一声,隔壁“赤脚医生”家的门打开了。转过头去,这时,他就看见谢菏莲走了出来,手里端着满满的一盆子衣服,一件白白的衬衣下胸脯上那两砣有些被水浸湿了的地方越发突显得高高突突的,有些晃眼。 伴着谢菏莲挪动的步子,“石秃子”就觉着有两只左摇右摆的小兔子随时都可能从她怀里蹦出来的。这样想的时候,“石秃子”的眼睛却一时半刻也没有闲着。“那是两砣肉球。”他在心里说。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地他的心里竟然有了些异样的蠢动。 好半天,他才嚅嚅得走上前去,“菏莲,”轻轻唤了声的同时,他也一直在小心地注视着对方的脸色。 “什么?——”正在往绳子上晾晒衣服的谢菏莲转过头来看了“石秃子”一眼,眼睛里有几分鄙视。 “我,我……”“石秃子”走近了几步,伸手就拉住了栓在两棵大桉间的绳子。 “走远些!别把我的衣服弄掉了!”谢菏莲有些愤怒,转过身端过盆子钻到绳子那一边。 “嘿嘿,我,我也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想找你借点米。”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至始至终依旧没有挪离谢荷莲的那有些被水浸湿的胸脯。 谢菏莲大概是意识到了“石秃子”那有些异样的眼神。“没有!”谢菏莲边说着话边转过身弯下腰从盆子里提起衣服继续晾起来。 “没有米;面也行。”“石秃子”说这话的时候很是有些厚颜无耻。 “都没有。” “嘻嘻,”“石秃子”笑了笑,“我又不是不还呢?” “说没有就没有嘛!谁给你嬉皮笑脸的。”说完,这时候已经晾完了衣服的谢菏莲弯身端起盆子就要往家里走。 清晨院子里很静,没有其他的人,“石秃子”的胆量就有些大。“别,你别走,菏莲。”“石秃子”紧走两步,忙忙地想去拉住谢菏莲。 前面谢菏莲忙不迭地一阵急走,匆匆地三步并作两步就跨上了台阶,刚进了自己家,紧接着转身就来关自己家的门。 “别,别,你别关门;我真没有一点米了,才想找你借一些的。”早已经一趟子冲上来的“石秃子”嘴上在说着,可他的一双手里却也并没有闲着,两只手紧紧地撑住了已经要关住的门。 “放开你的手!难道你还要抢人不成?赶快放了你的手!”谢菏莲很是有些气愤,语气里便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再不把你的狗爪子拿开,我就要喊人了。” “院子里没有人了,”“石秃子”回头看了看,忽然笑嬉嬉地说,“你喊吧!院子里只有我们俩,没有其他的人了。”“嘿嘿”接着他又干笑了两声。接着,屋子里双手撑着门的谢菏莲就觉着外边推过来的力更大了。“你,你想干什么?”谢菏莲的声音更高了些,却也有些哆嗦,“快放手!你再不放手我真的要喊人了。” “喊人?你喊,你喊,喊人我也不怕。我怕什么,我借米来着呢?”外边的人有些得意扬扬。 就在这时,就听见“砰”的一声响,紧接着又是“啊”的一声…… 好久,院子里又才恢复了平静。 这是一个平常山乡的一个不平常的清晨。 第31章 快十点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 。这时,院子里陆续就有人回来做饭了。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在乡里学校教书的杨兆庆也回到家里来帮他妻子干些农活。自从1978年以来,恢复了工作的杨兆庆已经很少再劳动了。可是,打去年儿子媳妇外出打工以后,家里的活又给他摊上了,周六、星期天,以及节假日的他都要回家来帮帮老婆的忙。 今天这时候,妻子见他有些累了,就让他先回家来做早饭,顺便料理猪圈里的大小猪儿。家里的母猪刚下了猪崽,得有人照顾照顾,那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呢?全家的重要经济来源。 凑巧,他的回来却解救了隔壁的谢荷莲。 “石秃子”的色胆也真是够大的,可这绝大部分却也是因为院子里的无人给他提供了机会和胆气。 院子西厢的事还在进行着,可是“石秃子”的耳朵并没有因此而闲着,毕竟他还是有些心虚。 “嗨!胆子这么大,看我不打死你这个狗东西……”就在这时候,杨家中间院子里西厢上房的“石秃子”就听见一个有些苍老的很有穿透力的声音传过来,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好!有人来了。”“石秃子”暗叫一声,匆匆地就从“赤脚医生”的家跑了出来。 院子里,杨兆庆手里拿着桑树条,一群跑出猪圈的小猪崽儿在院子里东跑西窜着。 “嘿嘿,兆庆爷,我,我借米来着……”出了“赤脚医生”家的门,迎着对面投射过来的目光,慌乱中,“石秃子”就很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半句,转身就钻进了西厢下房自己的屋子。 “这该死老东西!迟不回来,早不回来,回来就坏了我的好事。”进屋以后,他低低地骂了句…… 第32章 乡村的日子还是那样平静的过着,院子里似乎还是那样的平和、安详。 接下来,院子里接连发生了一件事情却让人们“嗅”出了一点异样的味道。 在一天晚上,“石秃子”在家里被一群蒙面的人打了,鼻青脸肿的,好几天都无法动弹,躺在床上一直哼哼唧唧的。院子里就有人问他,谁个人把你打成这样?“我,我也不知道。兴许他们打错了人吧?”他躺在床上懒懒地回答道。“那你为什么不去乡派出所报案呢?抓住这人,至少总可以要些医药费的。”院子里的人就说。“用不着了。派出所那些人哪能查出什么人来呢?我自认倒霉吧!” 他倒是显得有些异样的无所谓。 不可能!这可不是他的性格,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院子里的人如是猜测。 更令人吃惊的并不只这个。不多久,无所事事的“石秃子”又作出了一个令院子里的人大为惊讶的决定:外出打工! 自从八十年代中期以来,农村中的人外出务工的也不在少数;而且,不少的人还大把大把的从远方将辛苦的汗水兑换成的家力量的期盼,邮寄回了家。就这样,在乡村,很多崭新的房子渐渐地就把“头”从瓦屋与茅草屋林立的丛中窜了出来。 按理,一个农村人走上这一步本也希松平常,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的。可对“石秃子”就有些不一样了,一直以来,他比任何人更习惯了呆在家里。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怕吃苦,不愿出力;另一方面,他也算是“有见识”的了:文革期间他也走出了家门,去了趟北京,尽管是和很多的人同行的。其实,“石秃子”是个胆量极小的人,缘于对外边世界的不理解,他更是不敢轻易外出的,虽然他对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大把大把的数钱也少不了羡慕和嫉妒。 等“石秃子”走了出去以后,不多久,院子里的人就有了不少的传言;更有些人就将“石秃子”的被打和他的出走联系起来了。 夏天的晚上,院子里的一大群人吃过饭以后就习惯在一起摆些乱七糟八的“龙门阵”。自然,话题有时候就少不了院子里的焦点人物:“石秃子”。 “听说,前一阵子,‘石秃子’的姐姐给他介绍了个秃子寡妇呢,是不是?”外面院子的杨小云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这时就问。 “哈、哈、哈。那敢情好,一个屋子里两盏灯,亮着呢?谁也不说谁。”众人没有回答,倒是都笑了起来,王红珍一家人的声音最为响亮。 “那是当然的啦,难道还有假?”好一阵子,等大家笑过后,“赤脚医生”很是肯定的作了回答。 “那后来又怎么样了?……”很多人都把目光对准了“赤脚医生”。人们相信:他是有知识,见识多广的。 “还不是没搞成事!”“赤脚医生”光着膀子,一边摇蒲扇,一边含着笑说。 “怎么可能呢?不都是一样的嘛?——都是秃子!”坐在四周的人更是有些好奇。 “是那秃婆娘不要他呢!”“赤脚医生”说,“听说,那秃婆娘对‘石秃子’说,你的‘灯’比我的还亮呢!一溜烟就跑了。” “赤脚医生”的话未讲完,众人早已经笑得前仰后翻了。 院子里的谈话还在继续着。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石秃子”最近两次颇有些反常的事。“你们知道,‘石秃子’为什么被人打了?”杨世仪的大儿子杨勇问。 四周的坐着的人都摇头:不知道。 “一定是“石秃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杨小云说。 “不一定。”有人不那么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大家说不准,既然说不准当然他们就可以凭借自己的想象乱说,乱议论了。 那晚的院子里有些异常的热闹。 可是,细心的人们很快就发现了“赤脚医生”一家人都一言不发,坐了一会儿后,都走了。 莫不是和他家有关? ——谁知道呢? 院子里的议论还在一天接一天的议论着。 当然,这些议论石秃子”是听不见的了,他可是已经去了广州。 从这点事实上,似乎又一次证明:“石秃子”的确是杨家村、杨家院子里的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人们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将他遗忘。 第33章 时光匆匆,转眼间又两个月时间过去了。 清晨,当杨家院子里的人们回到家里准备做饭的时候,就有人看见了“石秃子”的那扇门又打开了—— “石秃子”回来了! “才两个月,来往的路费都没挣够,怎么就回来了呢?”院子里就有人问。 “我已经赚了五百块钱了。”见对方的目光有些异样,他又补充道,“外边太苦了,我很不习惯。不知怎的,到了外边,我就老有些想家呢?” “想家?……”对方摇摇头;无语;走开。 不多久,“石秃子”仅有的两间屋子就少了一间;另一间卖给了杨世仪,作为了他酒厂酒糟的发酵室。仅有的一间屋子里,原先那些踩上去厚实而又弹性十足的木板底不久就也给抽光了。 ——那是他去广东花销的花价。 “石秃子”并未有多少的颓废,卖就卖了呗!那意思多少有些让人想起一个词——物归原主,或者根本就是“屋归原主”。这样说起来,似乎多多少少有点资本主义复辟的嫌疑。不过,天生万物,对人而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谁归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社会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今日之社会早也远非昨日之社会了。 打‘石秃子“回来以后,院子里又热闹了好一阵子;而“石秃子”自己的日子却在这些日子里变得越来越坏了。 村子里的人、院子里的人也没有少劝说他。‘石秃子’你还是应该出去打工挣点钱,现在人还年青,生活都过得这么紧张,你一个人的,老了怎么办?” “不劳你操心,我老了就去找我哥哥。”他倒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你哥哥?——” “是呀!”他抖了抖不知从什么地方拾来的烟屁股,“我哥哥现在虽然已经从成都军工厂退了休,可什么事不干,还五六百块一个月呢?再说他是我哥哥呢?我不找他找谁? ” “你……” 第34章 人生有时候就是一场戏,各色的人物在舞台上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生、旦、净、末、丑。 主角抑或配角到头来都不是很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是否真正尽心竭立的承担着剧本赋予你的角色,是否把自己应有的水平完全都发挥出来了。 可是,在很多时候,人们自己往往并不清楚:是舞台塑造了自己,还是自己塑造了舞台形象。 在人生的舞台上,“石秃子”无疑属于前者,被“舞台”塑造的人。 ——这个“舞台”就是大集体、大食堂、大锅饭,就是那无休无止的“革命”。 如今,他依然活着;靠队里无人愿意再接受的救济粮过活着。在杨家村、在小儿山,他的“绝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偶尔还在那片天空中留下一些碎片。 只不过那碎片越来越稀疏,越来越淡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