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山缘》 第一章 绑架 三月桃花开的时候,缙云大小姐的桃花也开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风和日丽,还有一点惆怅的清晨,缙云大小姐坐在自家府邸的前厅里,看着自家门庭若市,玄关那大排长龙,她忽然觉得帝王选妃也不过如此嘛。 她盯着门外枝头上嘶叫的家雀儿一个劲儿出神儿,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正对着她喋喋不休。 她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额角的青筋越来越紧绷,嘴角抽搐得也越来越频繁。 她暗自捏紧了拳头,不断进行深呼吸。她极度忍耐地抹了一把脸,牙齿咬得咯咯响地重复了第十遍,“我再重申一遍,我叫缙云岚,不叫缙云男!” 对面的男子傻呵呵地笑着,操着一口独特的乡音说:“男小姐!偶明白滴。缙云男,扇风男嘛。” 缙云岚彻底放弃,直接自暴自弃,笑容僵硬地回答:“阿对对对,扇风男,扇风男。您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行吧,去吧,扇风去吧。” 朴实男人被拒绝了,一颗朴素的心登时碎了一地。他被侍女圆满送走时,还挺依依不舍的,老实巴交地还回头求机会:“男小姐,难道偶嗦错了咩?不是扇风男的男,是男色滴男咩。” 缙云岚实在忍不可忍,伸出双臂,仰天长啸,欲哭无泪:“离谱啊,太离谱了,简直离大谱,我爹哪儿借来的神通啊,究竟是从哪个神仙宝地搜罗来的这么些奇人异士啊。” 质朴男子听到这话,忽然转过了身,直勾勾盯着她看了良久。 盯得缙云岚心里直打鼓,一时后悔自己当着人家的面说了这样的话。不能因为自己审美疲劳久了,就将积攒已久的压力发泄在这个无辜的相亲对象身上。她心中顿时几分悔意,方要开口道歉,便看见那朴实的男子脸上冒出两团微妙的红晕,羞怯怯地说:“男小姐,你则样嗦偶,偶会骄傲。” 缙云岚彻底战败,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你赢了。 缙云岚才过十七岁的生辰。她的父亲,缙云一族的族长大人就迫不及待地要她成婚,目的是为了能让她顺理成章地成为族长的候选人。 可族中耆老始终因为她是女流之辈而多加非议。与此同时,她的亲弟弟,缙云崇已过十五。虽然资质上不比她,但亦是人中佼佼者,且胜在是缙云宗室的长子,身份上比她更加名正言顺。只是他年纪尚小,暂时无法担当大任。 而缙云岚的缺陷则在于,她是女子,将来嫁人不免要为夫家操心,重心转移至家庭琐事,如何能再有精力掌管族中事宜。因此他父亲决定找人入赘,以此来向族会证明,缙云岚即使成婚也依旧会以族事为重,家庭绝不会成为她的累赘。 但这也同样意味着,她的丈夫注定只会是一个庸碌之辈。毕竟在这世间,但凡有点本事的男人谁会甘心向女人伏低做小,安心代替妻子之职,料理家事。 是以,即使她一连相亲了七八日,从睁眼相看到闭眼,她一个也瞧不上。奇奇怪怪的人倒让她开了眼界,但尽是些胸无大志,游手好闲的男人,想借她的枝头当凤凰。 以至于她最近看见鸡窝里的鸡,她都作呕。 她趁着晚饭前,离开了会儿,找了个清净地方喘了口气。 说实在的,她压根儿就不想做什么族长,缙云的荣辱与安危她也懒得担负。若非她父亲坚持,对她软硬兼施,她才不屑和这些不务正业的男人们周旋。难道真要在烂柿子里挑个好的,凑合过?然后成天跟族会里那群老头儿斗智斗勇? 这日子,想想都倒胃口。 侍女圆满满府里四处找她,最后在后院的屋顶上发现了她的踪迹。她轻盈一跃,来到她身边,发现好端端的黛瓦已被她家小姐掰成了碎片。她使着责怪又娇憨的语气对她家小姐说:“小姐,您怎么又到处乱跑啊,还有七八号人在门口等着呢。” 缙云岚欲哭无泪,展开双臂,面对漫天的夕阳,大喊道:“老天爷啊,带我走吧。” 话音甫落,从天而降飞来三个大字。 “满足你。” 两只麻袋瞬间将二人兜住,主仆俩眨眼间沦为肉票。 缙云岚见怪不怪地问道:“又来了。第几起了?” 圆满躲在旁边的麻袋中淡定地掰着手指回答她:“第七,哦不,第八起了。” 缙云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罢了。正是厌倦之时,来得时机倒也不错。” 对于恶性的绑票事件,她已司空见惯。 她身份贵重,乃族长之女,洛城周边山脉颇多,土匪山寨也多。她五岁时,被人贩子抱走,却反将人贩子给卖了。一句,人不贩我我不贩人算是将周边的土匪山寨的馆给踢遍了。 之后许多图谋不轨的歹徒慕名而来,甚至以此当作同行间比试的项目。然而至今无一有人能将她拿下。 缙云岚也乐在其中。侍女圆满从起初的惊慌失措到镇定自如也并未花费太多时间。 两人被套在麻袋里,打横抱着不知颠簸了多久。 圆满率先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捆在了一根木桩上,而她家小姐倒在地上,上半身依旧套在麻袋里,貌似并未清醒。 怪了,小姐的修为可比她这强多了,没道理到现在还昏迷着啊。 她环顾四周,发现她们正身处一间柴房之中,四壁并非砖砌,而是以竹子为建筑材料,这倒少见。她凝神嗅了嗅空气,略感稀薄,看来这间竹屋应当是在某处山头之上。若是白日或许还能观察到了更多的细节,只是眼下外头漆黑一片,连朦胧的月光都不肯施舍半分,她只得依靠附近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维持一点模糊的视线。 她压低了嗓音呼唤了几声,小姐。 缙云岚无动于衷。 她不死心又连着喊了几声,依旧没有半点回应。她心中疑窦顿生。 恰在此时,一群人来势汹汹地闯入了竹屋。为首之人捧了一盏油灯,始终为他身后之人照亮前路。 一群人在与她们隔开一丈之地站定,一位背着剑的少年由内走至最前。 两盏灯火将他未遮掩的俊逸面容映照得一览无余。 圆满见之,嘴角难忍上扬,低声呼喊道:“小姐,小姐,快起来,有美男!” 只见缙云岚露在麻袋外头的左脚小幅度地抖动了一下,但身形依旧没有任何动摇。 黎栀冷冷瞥了一眼犯傻的圆满,紧接着将目光投向躲在麻袋里缙云岚。他给身旁之人抛去示意的眼神,两人得令,立马上前将缙云岚扶了起来,背靠在墙壁上,并将罩在她身上的麻袋抽走。 缙云岚露出昏迷的真容。两名副手见状有点犯嘀咕。 “没道理啊,我下手没那么狠啊?” 其中一人伸出一指探了探她的鼻息,若有似无。他大惊失色,“貌似没有气息了呢。” 黎栀半信半疑地来到她眼前,两人立即退去一旁。她托起她的下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倏忽松开手。 缙云岚愣了一下,才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众人,包括圆满,一致露出了鄙夷的目光。 她果然在装死…… 黎棠坏笑道:“既然这主要人质都死了,那她的婢女也没必要留着了。小栀,我带几个人,把这姑娘拉去后山埋了吧。” 黎栀不动声色地瞧了眼脚边这个毫不顾惜容颜,不惜将娇嫩的脸孔赤裸裸按在地上以求演技逼真的女子,刚要说出个“好”来,圆满在旁当场倒戈,气愤道:“小姐!你太过分了!他们都要活埋我了,你还无动于衷。前几日还拉着我的手说什么姐妹情深,全是骗人的!你给我起来!” 缙云岚麻木不仁,没有分毫动弹的意思。 圆满暴跳如雷,瞬间化身成绑架犯的一员,对着她服侍了十年的主子,狠狠威胁道:“是你逼我的!在你梳妆台下,左手边第二层的抽屉里有你私藏的春……” 她话音未落,缙云岚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脸色深沉地道:“圆满是我的好姐妹!我决不允许有人对她下毒手!” 在场众人包括圆满狠狠地鄙视她一眼。 黎栀开门见山地道:“既然你醒了,那我想跟你谈一谈。” 缙云岚闻声而去,借着幽微的光芒见识到了黎栀俊美的姿容以及扑面而来的清冷。 他有着一双十分少见的眼睛,漆黑的瞳孔之外围着一圈墨蓝的光环。他竟有一双蓝色的眼瞳! 他的服饰也不同寻常,透露着一种异域风情。衣襟、衣袂以及下摆处皆绣了奇异的图腾。 危险的信号在她脑中闪过,然而脸上仍旧保持镇静。她假意热情地一把握住了黎栀微凉的手,自说自话道:“谈!马上就谈!” 黎栀当即露出厌恶的眼神。 圆满忍不住插嘴:“小姐,你清醒一点,不是要跟你谈情说爱。” 缙云岚满脸堆笑:“不谈情?不谈情好啊,直接成亲!我知道了,你们是抓我来做压寨夫人的吧。我同意了。什么时候办事儿?” 黎栀冷漠地抽出自己的手,极其厌恶地在衣摆上擦了擦,“我们抓你来,不是让你来耍宝的。我们要拿你作为筹码与缙云谈一场交易。” 第二章 黎栀 缙云岚挑眉,横扫了一圈眼前众人的脸色,热情的态度顿时冷却了不少。她向后退了两步,冷笑了一声,“嚯,了不起。” 众人见她不但分毫不惧,反倒游刃有余,仿若在自家地盘那般淡定自如,甚至还有些嚣张跋扈。 圆满见他们面露疑惑,跳出来向他们解释,“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绑票我家小姐。你们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家小姐在外的名声。女悍匪,岂是你等可以招惹的?” 缙云岚对这个坊间诨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嘴角满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向她挥了下手,得了便宜还卖乖地道:“啧,低调,低调。” 圆满与她一唱一和,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那白龙荡山寨你们可曾说过?上百号人的大寨子,个个都是粗野狂放的彪形大汉。不长眼地把我家小姐掳上了山。结果被我家小姐一个晚上就收拾干净了。把那大当家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啊。”说到此处,主仆俩想起那些满脸横肉的土匪抱头鼠窜的情形便忍不住大笑起来。 黎栀带头冷漠地盯着她们,“……所以呢?” 笑声戛然而止,圆满傲慢道:“赶紧放了我们,要不然我家小姐发了兴,你们这小山头可就保不住了!” 黎栀望着她们沉默了会儿,时间仿佛就此停滞。小半晌后,他向黎棠抛去一个眼神。 黎棠得令,扽着手里的麻绳,气势汹汹朝她走去。缙云岚不躲不藏,主动并拢双手让其捆绑。黎棠诧然,却并未停止手中动作,将麻绳一圈一圈地捆住她的双腕。 缙云岚见之发出恨铁不成钢的感叹:“你这捆法,着实不入流。你得往上多捆几圈儿,要把这两条膀子都绑住。欸,这就对了。”她指点江山的兴头一来,就收不住了,霸气扬言道:“将那绑架信拿来我瞧瞧,我替你们斧正一番。” 闻言,保管绑架信之人呆呆上前。连黎栀阻止他的凌厉目光,他也未瞧见,还真将那信展出来给她瞧。 缙云岚皱着眉头,眯着眼努力识别上头复杂的文字,“这不行啊,完全不行,这字也忒难认了。你这发出去,人家都没耐心看完就给扔了。” “那该如何是好?”那人挠着呆愣愣的脑袋。 “我来替你们写吧。”她保持着淡然的微笑,双臂向外轻轻一挣,毫不费力地将新鲜出炉的捆绑之术崩了个稀碎。 黎棠观之骇然。 她执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挥毫泼墨,眨眼间便完成大作。她将其甩向头领黎栀,还假模假式地捏了捏自己的肩膀,好似费了多大力似的。 黎栀接住一观,上头用斗大的字写着, 无耻之徒。 他虽认得的现行字不多,但这四字的字形以及含义他还是相当清楚的。 得知自己被这女人戏耍,他蹙紧了眉头,狠厉地凝视着她,沉声道:“你在找死。” 缙云岚嗤笑一声,双指夹住自己的发带,拉至耳前,作注目状。她面带微笑,眼神却倏然凌厉,语气由轻渐重:“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我告诉你们,即使你将绑架信送去缙云手中,他们也不会向肮脏的黎氏低头。我也绝不会成为缙云收拾黎氏的绊脚石。”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若是黎氏以她为人质威胁缙云,她会以死相抗。 她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眼中纷纷露出憎恨的凶光。在缙云岚看来,这与野兽的眼睛别无二致。 “果然,空山黎氏尽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鼠辈。靠敲诈勒索发家致富,还真有一套啊。”她极为轻蔑地嘲笑之,全然不惧他们迫人的眼神。 黎氏族人目眦欲裂地仇视着她,喉咙里发出了野性的咆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缙云岚云淡风轻地挂起一个假笑:“难道我说错了吗?当年蚩尤黎贪是何等威风凛凛的人物,炎黄二帝合力才将其击溃。从此黎氏一族归入缙云一脉。不成想当年战神的后嗣只是遗传了他的凶恶,没留下半点枭雄的气魄,竟做起了草寇的行当。烧杀抢掠是你们对未来的展望,还是说为非作歹原本就是你们的天性?” 黎栀敛眸,背上的黎贪剑已蠢蠢欲动,急于出鞘。他举起手,握住剑柄,徐徐抽出。 “小栀。”黎棠向其投去担忧的目光,那黎贪剑邪气过重,曾是蚩尤黎贪之物。剑主若是使用频繁,秉性也会遭其腐蚀,直至完全丧失理智。 缙云岚也绷紧精神,做好应对准备。她脑中闪过许多关于如何应对剑攻的措施,只是她没能预料到的是,黎栀松开了剑柄,剑身又滑落回去。 剑柄与剑鞘契合的瞬间,一丈之外的他如闪电一般出现在她眼前,一拳打穿了她耳侧的墙壁。 三月的夜风呼啸着刮了进来,瞬间冷却了她温热的耳垂。 速度之快,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犹如夜间鬼魅浮游,忽隐忽现一般。 一时间,她忘记了呼吸,那千百种化解方式登时在她脑海中烟消云散。 黎栀毫不费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抵在墙壁上。 “你若再敢多说一句,我即刻拧断你的脖子。”他冰冷的双眸中连怒火也散发着恶寒。 缙云岚在他蛮横的握力下,不由得昂起了头,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心中竟然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 这是何等的战力。 好可怕。 她的咽喉像是被铁钉刺入了一般,痛苦异常。接近窒息的她半句话也凑不出来,自然也无法念诀施术。只能任由黎氏族人指着她的鼻子臭骂,那浑身的火气恨不得要将她生吞活剥。 他怒气冲冲地骂道:“若非你们缙云一族对我们黎氏长年的迫害,我们何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你们缙云才是行事残忍,阴狠歹毒之辈。当年欺骗我们黎氏进入空山,随即便将我们监禁在山崖之上。克扣我们的食物与药物,断绝我们的生路,非要将我们逼死不可。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 他盛怒之下竟然流下泪来,拽着衣袖使劲儿擦去不争气的泪水。 受他影响的其他黎氏族人也纷纷露出凄苦悲凉的神情,暗自啜泣起来,仿佛真的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和委屈。 这是缙云岚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 遥想当年涿鹿之战失败后,九黎部落成为战俘。黎氏融入缙云一脉,由缙云领导两族的共同发展。 然而黎氏天性邪恶,本性难移,他们不服缙云管制,打心眼儿里瞧不起缙云这个族群,因此时常下山作乱,危害洛城百姓。他们烧杀抢掠,恶贯满盈,且相貌丑陋,形同猛兽,是这天底下最残暴,最野蛮的族群。 缙云深受其害,却始终没有厌弃黎氏。 但为了保护洛城百姓,缙云不得不控制黎氏的出行,将他们限制在空山之上,由缙云一族对其进行封锁管理。 但黎氏包藏祸心,并不安分守己,时常下山侵略洛城。频繁的恶事与黎氏的名号挂钩之后,洛城百姓对黎氏的印象也差到了极点。如若听见谁人姓黎,那便是如同听见恶鬼罗刹一般,恨不得立即撒盐驱邪。 缙云也终是狠下心肠,对黎氏所在之地,设下结界,永不许他们出世害人。 这才是她自小接受的教育啊。 然而现下,她从黎氏口中听到了与这十七年的认知完全相反的一套言论。这让她无可避免地感到混乱。 黎栀见她眼珠乱转,以为她还在琢磨什么歹毒心思,五指霎时一用力,扼紧她细长的脖颈,手指点住了她颈部几个重要的穴道,让她无法顺利聚集灵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身气力流散却无挽回余地。 缙云岚当即明白这并非只是力量上的压制,还有气势上的威慑。 这个黎栀,绝非常人。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死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间。 圆满原以为她家小姐只是为了试探对方的路数,故而才不做抵抗,直到她看见她逐渐发白的脸色后,才觉事情不对。 她加快了手中匕首磨绳的速度。当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两人的对峙上时,她顺利从木桩上解脱,攥着匕首直向黎栀冲去。 黎栀轻巧地歪了一下脑袋,轻易躲过了匕首的冲刺,同时伸出空闲的左手,绕过自己身前,稳稳当当地捉住了圆满紧攥武器的那只手的手腕。 他面无表情,左手轻轻一使力。圆满一声惨嚎,五指不得已张开,匕首惊险地刺入距缙云岚身侧一寸之地。 缙云岚忽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黎氏的族人们会对这个少年言听计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只有屈服。 黎栀冷冰冰地嘲讽道:“太弱了。缙云一族就这点水准?” “来吧,选一个。谁活?”他慢条斯理的嗓音犹似从地底下浮了上来,像是主宰生死的判官在宣判死刑。 第三章 蔷薇花 缙云岚眼神涣散地看了圆满一眼。圆满也面容扭曲地看着她家小姐,二人眼中满是对对方的担忧。 圆满仓皇地向黎栀求情道:“我家小姐对你们来说至关重要,你们还要拿她跟缙云做交易。她绝不能死!” 缙云岚见状,也嘶哑着威胁黎栀:“你若是让圆满死了,我定要回来报复。但我若是死了,缙云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你是要将黎氏一族的性命都搭上,来逞你的一时之快吗?” 黎栀并不受她言语上的胁迫,异常镇静地说:“黎氏早已穷途末路。于我们而言,一族的覆灭不过朝夕之间。我们早已做好了以命相搏的打算。”他虽这么说着,但手上还是慢慢松开了两边的桎梏。 缙云岚被遏制的喘息忽然得到解放,顿时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了竹屋中的浊气来,连咳带喘,煞白的脸色一下又涨红,十分狼狈不堪。 圆满无视自己手腕处的痛楚,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给她拍背顺气,眼神中充满了对黎栀的愤怒和痛恨。 黎栀低垂着眼眸,锐利的目光自上而下地逼视着她们,眼中没有丝毫愧疚或后悔的柔软情绪,除了被憎恨裹挟的冷漠阴郁之外,别无其他。 他伸手快速在缙云岚身上又点了几处穴道,限制她灵力的运转。而她身边的圆满,他不屑动手。这个实在不堪一击,不足为惧。 “终有一日,我会取下你的项上人头,以及所有缙云宗室的性命!” 他撂下这狠话便转身离开,留下落魄潦倒的主仆俩紧靠墙头,相互依偎。 圆满赶忙将束缚缙云岚手脚的麻绳解开。 缙云岚总算喘匀了一口气,因为方才猛咳了数次,此刻她的嗓音变得粗重嘶哑,她又怒又笑地道:“可恶,差点命丧于此。没想到此人实力竟如此强悍,毫无还手之力。” “连小姐都无力抗衡,那我们岂非必死无疑了?”圆满跌坐在地,掩面绝望地哭泣起来。 缙云岚也颇为后悔,她何以料到这黎氏落魄至今,族内竟仍有此等实力高强之人,甚至在她之上。 她本以为此次也能将他们轻松收拾,隔天一早便带着圆满安然下山,眼下是不大可能了。 圆满抽泣了会儿又安静下来,一时忍不住心头的烦躁,发起了牢骚:“真真是无妄之灾。这黎氏如传闻中一般可恶无二,谁碰上他们便要倒霉。” 缙云岚闻言却不以为然,方才黎氏那番话仍言犹在耳,饱含委屈的眼泪也历历在目。实在不似是在撒谎。 她扶额头疼,心中思绪思绪万千。 圆满见她家小姐神色惆然,想是方才黎氏族人的那番话动摇了她的内心,令她无端苦恼起来。她张口安慰道:“小姐倒不必将那黎氏的一面之词放在心上,恶人狡辩都颇有一套,我们万不能被他们的三言两语迷惑!” 缙云岚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心乱如麻。 圆满焦急心忧地问道:“小姐,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缙云岚揉按着手腕上被麻绳勒红的肌肤,暗叹一起:“谁知道呢?不过眼下黎氏大约也不知所措吧。双方皆碰上硬茬了。” 圆满气结,把心一横,索性跟她家小姐一样,背靠墙壁,席地而坐,泄气道:“可不是,前有白龙荡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又有空山黎氏欲行不轨。即使求救,说不准也只会被当作一个笑话。” 那便只能自救了。她记得来时路上似是经过了一段逼仄又潮湿的甬道。他们大抵是在某处挖了地道。倒也是聪明做法,既然空山境外有结界阻挡,那便从地下挖出一条生路来。 不过空山地势险要,地质坚硬,地底下又布满岩石,要想挖出一条秘密的通道,辛苦可堪愚公移山了。 不过若是能找到那通道,或许就能逃出生天了。 她仰头瞧了眼门外,似是无人看守。他们竟如此心大,不舍半个人看管,真是有恃无恐。 不过这也正好。 “先探探路吧。或有出逃的生机吧。”她方说完这话,盘腿落座,摆出入定姿态。她聚精会神,试图运转灵力,只是丹田处才开始发热,剧烈的痛楚便从每一处被封印的穴道上蔓延开来,令她全身麻痹。她蓦然睁大双眸,整个人“砰”得一声僵直地倒在地上,掀起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圆满惊喊一声,“小姐,小姐?” 她无助地推了推她一动不动的身躯,并未得到半点回应。她冲出竹屋,借助破晓时的微光,观察偌大四野,无一人影。她冲四周呼唤,唯有回声响应。她回望这座竹屋,仿佛沦落至一座孤岛,除了她与小姐,再无其他人烟可见。 当缙云岚从昏迷中醒来时,已是她们流落空山的第二晚了。 她忽感一股暖流从头顶倾泻而下,逐渐遍布四肢百骸。她僵硬的躯干逐渐能够活动,冰冻的意识也徐徐回归。 她睁开眼,见到的一张圆嘟嘟的面孔,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孩子,秀气可爱得雌雄莫辨。 她捂着胸口,缓缓坐起身来,轻柔地问道:“是你救了我?” 孩子不说话,只默默点头。还未放下传输灵力的小手,证明她并未说谎。 黎氏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孩童便有如此强大的天赋,竟能习得治愈术这等高强本领。 不愧是这世上曾经最强大的群族。 半晌后,孩子稚气地说了声,“好了。” “谢谢。”缙云岚真挚地向她道谢。 女童腼腆地笑了一下,缺了半颗门牙的笑容异常纯真。她站了起来,还不及灶台高。她踮着脚将搁置在台上的食物端放在托盘之上,推至她跟前。 缙云岚却不着急果腹,只是将嗓音放柔,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童蹲在地上,低着头,将自己蜷成一颗球。她含糊地回答:“黎蔷。” “几岁了?” “七岁了。” “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 “那你为何要救我?” 黎蔷静了静后回:“你长得似我阿娘。我觉得亲切。” 缙云岚羽睫一颤,心生伤感。 圆满恰在此时醒来,见她家小姐已然苏醒,她倍感惊喜。又见跟前儿蹲着个面生的孩子,表露疑惑。 缙云岚向她解释了一番。 圆满点头了悟,从碗里捏起一块寒酸的面饼,随手掰下一块儿,放到鼻前嗅了嗅,眉头不由得皱起,她试探着咬了一小块儿,连忙吐了出来,连“呸”三下,嫌弃地喊道:“这什么呀!糠做的饼吗?这也能吃?” 缙云岚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立即收敛,悻悻低下头去。 黎蔷并没有因为圆满的反应而感到伤心,只是歪着头疑惑:“我们从小吃这个长大,不觉得难吃呀。” 缙云岚盯着那品相寒酸的糠饼,胸口沉闷不已。她毫不顾忌地拿起一块,眉头不皱一下,极其自然地塞进嘴巴。 果真,口感和味道都差到了极点,苦涩又粗糙,味同嚼蜡。 黎氏的孩子们竟然以这种食物为生,简直难以置信。 但她装作食欲大开地吃完了黎蔷带来的所有好意,并笑着告诉她:“很好吃,谢谢你。” 圆满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个人小鬼大的小丫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少顷,她凑至缙云岚耳边悄声道:“小姐,这个孩子能发现此处,绝非偶然。她小小年纪,极有本事。说不准她能带我们出去。” 缙云岚眉心一跳,一时之间,不置可否。 圆满却先她一步行动起来,与黎蔷套起了近乎。 “小姑娘,你可知晓我们为何会来此处?” 黎蔷天真地摆首:“不知。” “你可认识一个叫黎栀的坏家伙,是他将我二人绑架而来。“ 圆满的措辞有些辛辣,缙云岚听来颇为不适。 黎蔷闻言,脸色忽然大变,尖声高喊:“小栀哥哥不是坏家伙。他是个好人。他不过是想让我们能吃得上饭而已。我们被缙云害得好苦,走投无路了。” 第二次,这是缙云岚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她猛然想起那封绑架信上写的赎金是,一年二百石粮食。 他们不要金银财帛,要的是不过是能够果腹的粮食。 这意味着什么呢? 圆满方要为自己的族群说话,与这五岁女童仔细辩驳一番,便被缙云岚一个严厉的眼神阻止了。 黎蔷又道:“不过,这种欺负人的行为我也不喜欢。只是小栀哥哥他们是大人,有自己的考量,我也不懂。” 圆满一听这话,似是有转机,便立马装起了柔弱,掩面哭泣起来:“是呀。我们也很无辜。好端端在家,忽然就被掳了来。前儿个夜里,还差点命丧黄泉。碰上个不着调的主子,成天惹祸,没一天安宁日子过。我还未嫁人呢,情爱的甜蜜与苦楚还未享受半分,便碰见这飞来横祸。我的命真的好苦啊。”她说着说着还认真上了。 缙云岚眯眼盯她。喂喂喂,你真心话说出来了,喂。 黎蔷被她的哀戚之语打动,也揉着双眼,惹出些晶莹的泪水来,“那,那我带你们出去吧。” 圆满的哭声戛然而止,欲擒故纵地道:“哪有这么容易,外面有结界出不去的。“ “有密道。”黎蔷说。 “你知道在哪儿?” “知道。” 缙云岚与圆满相视一眼,希望的光芒在各自的眼中猝然亮起。 第四章 剑拔弩张 与此同时,黎氏祠堂内一群人正围一盏油灯,开展作战会议。微弱的灯火均等地照在每一张严肃又沉重的年轻面孔上。出席会议之人皆是年纪轻轻,无一超过三十。 黎氏现任族长缠绵病榻,并未出席,故而一切事宜由黎栀暂时代管。 黎栀将背上的黎贪剑取下,扣在眼前的桌面上,肃穆地道:“眼下的情形我想诸位都已清楚了。缙云岚的态度也很明确,缙云绝不会向我们妥协。所以我依旧主张,集结黎氏现存所有战力,与缙云决一死战。” 众人一阵沉默,个个垂着头,噤若寒蝉。 黎棠担忧道:“可黎氏眼下人丁不胜,何堪与缙云人多势众对抗。以少敌多,恐怕效果甚微。“ 黎梨附和:“黎棠说得不错。局势对我等极其不利。黎栀你这个决定过于冒进,一招不慎,便会满盘皆输。更何况我们避世已久,并不清楚缙云的真实实力,若是无知进攻,面临以卵击石的境况也未可知。” 黎栀坚持己见:“黎氏早已穷途末路。此前你们坚持垂死挣扎,我也顺你们心意,将那缙云族长之女掳上山来,试探缙云态度。如缙云岚所说,即使我们将信送去,缙云麻木不仁,居心险恶,也绝不会为了一名女子向我们妥协。好在绑架信还未送出,我们并未打草惊蛇。现在开始预备作战,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你仍没有正面回答战力不对等的问题,解决方式呢?你莫要自诩实力高强,便毫无顾忌!”黎堇气急,狠狠拍案。 黎栀有些不大耐烦,用森冷的目光应对他的熊熊怒火,“按照现下的情形下去,我们不过是苟延残喘地等死而已。我们高居险山之上,没有粮食,以何生存。与其躲在山中坐以待毙,坐等一族被缙云欺侮直至彻底覆灭的那天来领,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冲下山去,将洛城搅个天翻地覆,也算死得其所了。” “所以你是坚持破釜沉舟,要与缙云决一死战,无论死伤了。” 黎栀回答:“事到如今,我们还有的选吗?” “最差的结果会如何?” 黎栀静默了会儿后,沉声答:“全军覆灭。黎氏一族在这世间彻底绝迹。” 气氛再一次冷凝下来,三月的夜中山风,萧瑟又凄凉,浑似一名流浪汉,身形摇摆地不停撞击着严实的窗户。 黎堇红了眼眶,念起亡妻,不禁悲怆落泪:“那我的蔷薇怎么办?芍药已离我而去,难道蔷薇也要早早丧命吗?她才七岁,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黎棠黯然失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安慰。 黎梨也触动愁肠,抹起了眼泪。 一时之间,屋中呜咽声此起彼伏一度盖过了窗外呼啸的寒风。外头下起雨来。雨脚如麻,刷拉拉砸在地上,一如众人纷乱的心绪。 夜已过半,雷霆在空中肆意横行。闪电如游龙在翻滚的云层中嬉戏。震耳欲聋的雷声穿越忽明忽暗的天地准确无误地打进每一个人耳中。 黎栀便在此时,凝声道:“在座的我们都失去过亲人。我的父亲也即将离开人世。带给我们厄运的并非这个世间,而是缙云。杀了他们,也算是给予我们逝去的亲人最好的交代了。” 台面上那盏油灯终是油尽灯枯,豆大的光点缩小至无形,最后在一记电闪雷鸣后化作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刺鼻的气味先后拂过众人的鼻尖。 黎栀脑中忽而划过一道雪亮,“腾”得一下站了来,“不好。她们要逃跑!”话音未落,他便携剑冲出门外,其余人紧随其后。 一行人在三月的夜雨中一路奔向密道入口。 此时,缙云岚与圆满方抵达入口附近,手刚碰上掩盖入口的巨型石块。一旁站着天真无邪的黎蔷,双手不停抹着满脸的雨水,眼睛被雨珠都打得睁不开了,还在为她们呐喊鼓劲儿…… “蔷薇!”黎堇在远处大喊一声女儿的闺名。 这一声呼唤,将三人的注意齐齐吸引了过去。 缙云岚见行迹被黎氏察觉,眼看他们向这边靠近,她加大了手中力道。然而圆满却在此刻选择转身,将蔷薇拉至跟前,右手穿过其腋下,将她一把提了起来以作人质,威慑来人。 她拔高了声调,大喊:“别过来!放我们离开,否则这孩子性命不保!” 众人果真刹住了步伐,在密雨中,愤恨地瞪着她们。 “果然,缙云族人尽是一群歹毒之辈。”黎栀沉郁地咒骂道。 缙云岚见之诧异。圆满这行事作风令她难受极了,她极为不悦地喊了声圆满的名字,命她放下黎蔷。 圆满却回头劝说她:“小姐,我也是逼不得已。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敌不过的,只能暂时委屈一下这丫头。您放心我绝不会伤她。” 缙云岚依旧脸色铁青,并无半分缓和,“黎蔷救了我们,我们怎能忘恩负义。快放了她!” “小姐!”圆满仍是犹豫,抱着这根救命稻草不肯松手。 黎蔷被捂住了嘴,不吵不闹也不挣扎,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在眼眶里缓慢地转着。她眼中一片水光,不知是渗入的雨水,还是溢出的泪水。当她将受伤的目光无声地投向缙云岚时,缙云岚心如刀割。 她走上前去,从圆满固执的臂弯中抢过黎蔷。她将她轻轻放下,为她整了下散乱衣衫,又掏出手帕替她擦干脸上的雨水,柔声安慰道:“去吧,去你父亲那儿。”说着她轻推了下她的后背。 黎蔷顺势小跑着,奔向黎堇,一把抱住父亲双腿,随后被父亲护在身后。 缙云岚上前一步,横手,高喝一声:“有什么事冲我来,与我的侍女无关。”她虽这么说,其实实力还未完全恢复,她也没有多少胜算。 黎栀立时拔出背后的黎贪剑,汩汩紫气紧紧围绕在银白的剑身周遭,却未被雨水打散分毫。 长剑出鞘之时,黎栀坚毅的眼神中浮现一丝迫人的癫狂之色。 缙云岚当即跃至半空,越过众人头顶,朝崖顶狂奔而去。 “这人交给你们,她交给我。”说罢,黎栀提剑追去。 两人先后迈入竹林。 黎栀霎时停下追逐的脚步,警觉的蓝眸在眼眶中骨碌碌转了数圈。四面八方传来密集而尖细的撕裂声,成千上万的竹叶从天而降,化作锐利的刀锋,划破邪风与雨珠,不偏不倚地朝他刺去。 黎栀立即在雨中挥剑,剑光如流星飞射,将密密匝匝的竹叶全数劈落,却片叶不沾身。 密叶落下,缙云岚忽然现身其后,趁着黎栀还未转身,一掌劈向他心脏处,只是半途忽而犹豫,硬转方向,击中了他的肩头。 只是喜色还未浮现便被惊惧代替。 她缓慢地低下头,诧异地看向自己被长剑贯穿的腰部。 她迟缓的视线沿着被自己鲜血染红的剑身,越过眼前人的腰侧。剑柄正反握在他手中,他甚至都不屑回头,与她抗击。直至刺中她的这一瞬,他才微微偏转脑袋,给了她一抹极其轻蔑甚至暗含讽刺的笑容。 缙云岚猛地后退一步,令冰冷的剑峰退出她的身体。而剑上的血迹则在瞬间便被紫气吞噬殆尽,恢复银白的光亮。 她捂住自己的伤口,勉强使了一招隐身诀,迅速隐匿了自己的身形与踪迹。下一瞬她便出现在百步之外,但她明白,以黎栀的感知力,很快便会发觉她的踪迹。她只能竭尽全力,再跑得远一些。 雨珠如碎玉似的落在竹林的土地上,砸出了一个个凹陷的水洼。而她凌乱的脚步则踏平了每一个雨坑。 她急促的喘息声冲散了竹林内的水汽。狂奔带起的泥点四处迸溅,玷污了下摆。受到重创的她已无力顾及衣衫的平整。血淋淋的伤口被雨水不断冲刷,鲜红的血液被稀释成柔美的粉色,与透明的雨珠一同胡乱地溅在脸颊上。 她咬着苍白的嘴唇,来到空山边沿,在阴暗的天色下,踉踉跄跄地跑进一处隐蔽的岩隙间。挤入两块大石之间时伤口又撕裂了几分。她疼得满头是汗,却仍是强忍着痛楚,维持清醒的意识,为自己施法疗伤。 只是她方将腰部伤口缝合完毕,黎栀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的栖身之所。 饥渴叫嚣着鲜血的黎贪剑,似是对她的血液很是垂涎。包裹剑身的紫气直往她的藏身之处飘去。 黎栀瞅准方向,将剑锋稳稳刺入岩隙间,直冲缙云岚眉心而去。 缙云岚随即下腰。凌厉的剑刃与她的下颚擦过,只剩分毫距离。她顺势向后翻滚,逃出岩隙,紧接着伸出双掌,按住岩壁,使尽了全身力气将两块岩石生生向中间挪去。 “砰”得一声,两石相撞,夹住了黎贪剑,贴得严丝合缝,暂时制止了黎栀迅猛的行动。 黎栀不慌不忙,手腕一转,将剑身硬生生横转过来,两块岩石顿时四分五裂,化作数块大小石块,飞溅出去。 缙云岚踉跄着后退了数步,转身便朝着结界冲去。她攥紧双拳,决心以蛮力打破空山结界,逃出生天。只是她元气大伤,并无几成成算。 第五章 觉醒 黎栀在后紧追不舍。见她瞄准的方向,猜测到她的打算。他自然不能让她得逞。一旦让她破开结界出逃,必然会引起缙云注意。岂非打草惊蛇,那他们预备偷袭缙云的计划便会胎死腹中。 他竭力要赶在缙云岚抵达结界之前拦住她。 缙云岚则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向前奔逃,腰部的伤口已然疼得麻木,却不得不在克制痛楚的同时,挤出精神来对付身后对她步步紧逼的黎栀。她接连使了几招,试图妨碍他的步伐,却被他一一化解。 与此同时,她的胸口“嗡”一声传来一记震颤,意识消失了一瞬。她狼狈的跑姿也垮了一下,差点跌倒,但被她强行拽了回来。只是平安了没多久,心口接连产生锥心之痛。她紧抓衣襟,试图以坚挺的意志捱过这痛楚对意识与四肢造成的麻痹,但仍是无用。 神智被痛苦的浪潮溺毙,她眼前一黑,狠狠摔倒在地。且由于惯力,落地后,她还冲出去了一段。 她全身脱力地瘫软在地,浓重的疲惫令她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黎栀见状亦是奇怪,他慢下步伐,走至她身侧。见她目光空洞迷离,似乎再无招架之力。以防有诈,他始终将黎贪剑对准了她的额头。 与此同时,众人寻迹而来。 圆满双手被黎梨紧紧束缚,在见到她家一向骁勇善战的小姐,满身是血的被人打倒在地,毫无反击之力时,她毛骨悚然地尖叫了声。 缙云岚仰面朝天,嘴唇微张,任由雨水慷慨地滋润她苍白的唇瓣。她依稀瞧见视野中的黎栀嘴唇翕动,似是在对她说些什么。只是她一字也听不见,这世间一切的响动皆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她的听觉。 他收剑归鞘,在她身侧蹲下。 三月的新雨并未厚此薄彼,照样将他如注灌溉。只是他生的一张俊美的面孔,即便被雨水打得透湿,仍是水灵灵的美男子。 若是能忽视他眼中的森冷与仇恨,那她或许能心安理地欣赏一番他的美貌。 他的目光依旧冷漠阴鸷,这一次甚至还带了些许的快意,是大仇即将得报的畅快吗? 他的双手即将沾上缙云的血。 她将会成为他踏上复仇之路的第一滴血。 她将实现放平,见到的是黎栀显露在外的喉结,此刻正随着他不平稳的呼吸,时不时上下滚动一下。 她模糊的视线陡然陷入黑暗,一只手盖住了她的双眸,一股栀子花的香气萦绕在她鼻尖。 黎栀的动作分外轻柔,好似温情的双亲在面临可怕之物时,第一时间蒙住孩子的眼睛,让他们避免面见血腥的场面。 若是他的手指没有暗地里向她两侧的太阳穴攀爬的话,她也许真的会会错他的用意。 看来,这次是跑不掉了。 想来,她这小半辈子过得纵情恣意,洒脱畅快,也算不枉此生了。 能落在这蛇蝎美人的手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黎栀无视她上扬的嘴角,他双唇轻轻翕动,平淡无奇地念了两个字。 “击杀。” 话音方落,他按住缙云岚额头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大拇指与中指精准地按在了缙云岚两侧的大阳穴上,势如破竹的尖锐力量朝她的天庭涌去。 “小姐!”圆满尖利的惊叫声刺破大天。 顿时,竹林内忽然金光大作。光芒从密林缝隙中四散逃跑,前赴后继地爬向天际。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倏然亮了一隅,刺眼的金光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邪风自平地汇聚,席卷而上,花草被连根拔起,在彻底枯萎前自由飞舞了一回。根基深厚的大树也难逃枝叶折断的厄运。茂密的梢头哗哗作响,赶走了正在树洞中躲雨的鸟禽。 待光芒黯下,原本应当身亡殒命的缙云岚却举起了两指,直抵黎栀咽喉。她顺着他凸出的喉结向下在他地脖颈上擦出一条湿漉漉的水痕,期间她的双目始终平静地阖着。 黎栀立即跳开。 缙云岚神色无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额前的碎发微微拂动,频频显露出她光洁的额头。 只见一道金光似火苗一般从她的眉心猝然亮起,在她的天庭中央幻化出一只小小的凤凰纹样,随即光芒各自分成两团,从她的眉心同时向左右两边延伸出去,在她的额头上逐渐勾勒出了一对凤凰的蜷曲双翼。 特殊的金色凤凰图腾在布满她前额的那一刻,非人的力量震碎了她用来束发的玉冠,乌黑亮丽的长发披散了下来。 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吹得众人身形摇晃,衣衫发丝翻飞凌乱。可唯独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闭着眼,神色平静肃然得反常,貌似不受半点邪风影响。 这股风像是特意略过她似的,不,应当说是害怕,故而不敢惊扰冒犯她。 她仿佛本身就带了一股和煦的微风,无形托着她的衣袂以及发尾,让它们始终呈现飘逸浮动的状态。 圆满不可思议地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喊了一声,“小姐?” 缙云岚应声,缓缓睁开双目,一双夺目的金瞳静静地躺在她的眼窝里,流光溢彩。 黎栀眉头一紧:“瞳色变了!” 与此同时,被关押在红莲烈狱中饱受业火焚烧之痛的女子忽然从极刑的痛苦中清醒过来。捆住她右手的锁链轰然断裂,她布满伤痕的面孔浮现一抹动人明艳的笑容。 “总算觉醒了。” 缙云岚五指轻轻一扫,呼啸而过的狂风骤然停下,连雨珠也凝滞在了半空。世间归于平静,拨云见月,深夜恢复至万籁俱寂,一时间竹林内静得可怖。 缙云岚隐藏在散开的广袖下的左手食指开始摆动。貌似在凭空描绘一个无形的图案,像是一个小型的法阵。她慢条斯理的姿态异常庄重优雅。 当她的指尖向下滑落时,一股捉摸不着的风忽然拧成一股绳,不着痕迹地勒住了黎栀的脖颈。 他从容的神情蓦然紧绷。下意识伸手去拉扯这肉眼看不见的风绳,却于事无补。 他当即明白这风绳不仅肉眼无法看穿,并且无法触摸,那他遭受到的压迫自然不是这股风造成的,而是缙云岚将自身灵力融入自然之风中,使得自身灵力可脱离身躯,远程使用。 人可以做到的地步吗? 一旁的黎棠与黎堇见他状态不对,毫不犹豫上前帮忙。他们各自向缙云岚施展拿手的招式。她手指轻弹,轻易化解。两人眨眼也陷落于与黎栀相同的困境。他们面露痛苦地伸手去挥扫那无形的捆绳,可并没有起到丁点儿作用,反倒将自己的脖子抓得赤红一片。 黎栀已经镇静下来,并厉声向伙伴们道:“不要挣扎。你们越是挣扎,它便缠得越紧!” 二人闻言,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圆满见状,并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反倒对自家小姐的反常感到担忧不已。她从未见过她有如此慑人之气势。陌生的眼瞳,冰冷的目光,仿佛并非此世间之人,也非她一贯认识熟悉的小姐。 她忐忑地看着她家小姐,轻声呼唤了一句,“小姐?” 缙云岚循声望去,金瞳朝她慢慢滚去,无情却美丽的眼睛定在她脸上。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了一点笑意。 圆满见之欣喜,她似乎还认识她。 太好了…… 她方要放下高悬的心,一股微不可查的风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一下勒紧了她的脖颈。 圆满不由得瞪出了眼珠,嘴巴也被迫张开,一张极度惊恐的狰狞表情瞬间浮现。 “你不是……小……小姐。” 可惜缙云岚始终无动于衷,甚至还惨无人道地加大了力度。 黎栀趁她注意力转移,在掌上蓄满灵力,一掌切开了风绳。他脱身的瞬间,不忘解开黎棠黎堇二人的枷锁,而后催促他们迅速逃离危险的竹林,由他一人对抗。 黎梨见状,拉着圆满一道远离。 缙云岚欲追赶,黎栀即刻握剑向她飞速刺去,以阻拦她的步伐。 缙云岚面沉如水地伸出两指,轻易地夹住了锋锐的剑峰,迫使他停下攻击。随后她转手,屈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却蕴含巨大威力。“乒呤”一声,剑身震颤不已,剑外弥漫的紫气也瞬间湮灭。 黎栀一时不敌,竟叫手掌被震得发麻。他也使了一招隐身诀,当着她的面隐匿身形,随后退出百步之外。 缙云岚耀眼的金瞳在眼眶里左右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猎物的气息。她广袖一挥,四周的竹子向外大片倾倒而去。 她踮脚轻盈一跳,好似飞起来似的,在空中停留得异常得久。一个大跳令她飞出竹林,站定在入口的羊肠小道前。 黎栀屏气凝神地躲在一座空屋之后,观察着她怪异的动向。 她的动作与先前相比变得异常缓慢,但威力大增。招数也十分少见。从侍女生涩的反应来看,她应当也是头一遭碰上。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区区缙云族人怎可能会有如此强大的实力。 身边的异风又膨胀起来,转了好几圈的砂石早已晕了头,本以为可以睡个安生觉了,又迫不得已起来乱舞。 越是在这不安分的环境下,黎栀越是镇静。他手中捏诀,决心开辟出一片屏障以抵挡她的搜索。却不想缙云岚忽然有了目标感,有的放矢地转过身来,无神的金瞳准确地望向了他们的方向。 怎么回事? 黎栀低头一看,一片不起眼的树叶贴在了他的靴上! 第六章 对战 缙云岚缓缓抬起广袖下的柔荑,轻飘飘地戳出一指,黎栀身前这座用来遮挡的空屋霎时炸裂开来,烂成一片。破碎的竹木裹挟着巨大的推力,迫不及待地飞射出去,根根化作锋利的武器。 黎栀拉开屏障,挡住了那些飞溅的碎片。他跃至半空,远离那片废墟。落下后,孤身与她玩起了捉迷藏。 他在无数遮挡之后闪身,速度之快,可见残影。 缙云岚则眼睛眨也不眨,将他所到之处全部夷为平地,不过一会儿,在十数声撼天动地的爆炸声中,眼前几座空屋已沦为废墟。少了许多建筑的遮挡,视野也跟着开阔许多。 可她似乎是厌倦了这种单方面的追逐。空洞的目光也流露出了一丝不快。无甚情感的嗓音从轻抿的唇瓣中逸出:“将这儿夷为平地,狡猾老鼠就无处可逃了。” 她双脚轻轻一踮,身躯顿时轻盈百倍,她伴着一股朝天而去的夜风,顺利飞至半空。 硕大的明月挂在她身后,好似仙子自带的光环,将她的纤细修长的身影轮廓清晰地刻画在人眼前。 只见她伸出双手,朝着地面张开十指,为一场风暴蓄力。她额头的凤凰图腾开始发光,并且光芒越来越盛,一度盖过了凄迷的月光,可堪比昼日之热,与闪电媲美。使得整座空山犹如沐浴在艳阳之下。 飓风在空山山顶逐渐成型,砂石树叶飞速螺旋升天,点缀出了风暴可怖的形状。扎根不牢的房屋已经开始在风中左右摇摆,靠近她那侧的竹林朝外接连成片的折断塌陷。 方才两人打斗而造出的巨响早已将族人们惊醒。他们原本躲在家中闭门不出,而这堪比天灾的地动山摇让他们无法再安然面对,纷纷从摇晃不定的房屋中撤离出来。 缙云岚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们抱头的奔逃,还真有点鼠窜的狼狈相。她一时高兴,便暂缓了风暴的汇聚,欲再欣赏一番蝼蚁们无助的求饶。 黎栀趁此机会,冲进危险地带,只身站在她最近处,挡在黎氏所有族人之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双手合十,大喝一声,一股沉重的力量自他双掌之中冲天而起,白金之光乍现。他缓慢又吃力地分开双掌,一副赤弓白羽箭在他双臂之间浮空展现。 “射日弓?那女子竟如此难缠,竟将小栀逼到这个地步。”黎棠躲在岩石后方,惊心动魄地低呼了一声。 “什么射日弓?”圆满紧张地问道。 黎棠瞟她一眼,不大情愿地解释:“射日弓乃后羿射日时所用武器,威力非凡也沉重无比。我等黎氏一族中只有小栀才提得起那弓箭。” 她脸色苍白又担忧地睃了他一眼,“这射日弓当真有这么强?” 黎棠顿时自吹自擂起来,好似是他自己掌握了这术法似的,傲然地道:“那是自然!不过这射日弓究竟能发挥多少威力全仰仗执弓人本身的能力。小栀实力超凡,此招一出,那妖女绝无还手之力了。” “什么?”圆满皱紧了眉头,忧愁地望向新月前飘浮的人影,担心不已地低呼了一声小姐。 黎栀的腰背英挺着,握弓的左臂伸得笔直。射日弓已在他无穷的拉力下张满,正咯吱作响。他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直面强敌的激情澎湃,也有胜券在握的自信满满,更有仇视对手的憎恶始终不褪。 缙云岚脸上则浮现出淡淡的欣然,似是遇到了总算可以松松筋骨的对手。平静的面容下,血液像小兔一样在跳跃。 她一声不响地继续凝聚力量,飓风在不声不响中持续放大。 世间被狂风呼啸的巨声淹没,所有人的身形都在狂风中不能自已的颠晃起来,只能死死抱住附近的沉物,任由狂风无情地拉扯他们脆弱的头皮。 黎栀见状便要射出白羽箭,目标正是缙云岚的眉心。 缙云岚也预备抽手,任由飓风彻底毁灭这座山头。 正值剑拔弩张之际,黎蔷忽然逆着风从紧挨着的人群中艰难地爬了出来,闯进了缙云岚的视野。 她双眼中满是虔诚,真挚纯粹地仰望着沐浴在圣光下的女子,忽然双膝一弯,毕恭毕敬地给她磕了个头,然后双手合十,无知地向她祈愿道:“您定是天上的仙子下凡而来。仙女姐姐,求您救救我们黎氏吧,求求您了,我们的日子太苦了。求您怜悯,赐我们一条生路吧。”言毕,她一连又磕了三个响头。 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地忘记了眼前的处境,只定定地看着女孩纯真无邪的表情。或许是被她的行为感染,又或者是屈服于这非人的力量,黎氏族人纷纷跪下俯首臣服,口中呢喃哀嚎着求饶或是祈求之语。 黎氏曾是这世间最强一族,当年蚩尤为首领时,炎黄二帝合力抵挡也鏖战了三年。那样英勇善战的群族在历经千年艰苦卓绝的厄运后,早已磨灭了心中的刚强与荣耀。 漂浮在半空的缙云岚停止了攻击。 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钻入了心口,刺破了蒙蔽双眼的雾气。 她沉稳的心跳陡然加速,恢复了生气。 光彩夺目的金瞳茫然地眨了眨,朦胧的月色如碎帛一般飘进了她空洞的双眸之中,湮灭了那耀眼的金光,恢复至原本的漆黑。额头上的图腾也从边际向中心迅速消褪。 眨眼间,刺眼的光源熄灭,空山恢复幽深静谧的夜色。一时间静得仿佛从未有事发生。 缙云岚回过神来,茫然四顾,只觉己身被一团浓稠的墨汁包围,懵然不知自己是如何抵达此处的。她懵懂地望了眼眼前的明月,傻傻地感叹道:“没想到阴曹地府也能看见月亮……” 只是她话音未落,眼前之景便快速离她而去。她的身体直直地坠了下去,一阵嘹亮凄厉的惨叫如山体滑坡一般从半空向地面飞速落下,在空谷中回响。 “啊啊啊啊啊。” “不好,小姐这样掉下去一定会死的!” 圆满“噌”得一下从岩石身后站了起来,凌乱的脚步刚要迈出去,便看见黎栀瞬间收起射日弓,三两步跳上枝头,随后从茂密的树梢一跃而起,一把接住了从半空中坠落的缙云岚。 紧闭双眼的缙云岚猛然落入一个扎实的怀抱,挤开一只眼睛偷偷地瞧。 不知道是否是夜色浓重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她只睁开了一只眼睛,令发丝纷飞遮挡视线的原因,让她模糊了隔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她直觉自己的归宿最终也会落在这个人手中。 黎栀抱着她稳稳落地,随后将她当成垃圾一般往地上一丢。 腰部的疼痛再次发作,伤处又渗出血来,阵阵刺痛使她额间再次冒出了薄汗,也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肉体还能感受到疼痛。 “我还活着?!”她异常惊讶。 黎栀警惕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想起她方才判若两人的情状,一时起疑。 她的实力高深莫测,不能肆意对待。从方才的情形来看,她突然爆发力量的契机大约是在面临死亡时的自我保护。 若是她因为坠落濒死而再次力量暴走,恐怕整座空山都要沦为虚无。看来还是要从长计议才行。 圆满趁着众人松懈,闯入两人之间。见她家小姐貌似恢复正常后,冲上去就给了她一个欣喜若狂的拥抱,搂着她哭个不停。 缙云岚捂着伤口,皱着眉头,哭笑不得。 黎棠紧接着钻入竹林。他步履匆匆,直冲黎栀跑来,神色紧张地拉住他的手腕,悲痛地通知他:“小栀,族长快不行了。他急着要见你。” 黎栀一听这话,急忙跑出竹林,朝着族长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将缙云岚和圆满丢弃在原地。 圆满仍旧盘算着要逃离此处,她劝说缙云岚,趁此机会,再次前往密道。 缙云岚却说:“没用的。整座空山皆在黎栀的掌控范围内,略有风吹草动,便会有所感应。再怎么逃也是徒劳无功。只是我不明白,方才我为何会出现在半空。” 圆满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猜想,她试探着将方才发生的一切以一种平和无波澜的方式向她叙述。她自诩绝对是用了描述猫捉老鼠那样苍白无趣的词汇来形容她方才的暴行,当然她略过了她变得六亲不认,误伤她一事。但没想到还是令对方脸色发青。 缙云岚一言不发地跟随黎栀他们离开的方向走出竹林,在几处废墟中找到了人员密集之地,想来那里便是黎氏族长所在。 她一瘸一拐地靠近,逐渐可闻悲伤的泣声,此起彼伏。族人们挤在竹屋门前,黑压压跪了一片。 她心中不安,害怕他们见到自己会奋力驱赶。不过他们伤心得厉害,并没有注意到漆黑的夜晚中,一个异族人的身影悄然接近。 她躲在侧边的窗外,抬起一点虚掩的窗缝看见了微弱光芒下,弥留之际的黎氏族长,坐在床沿的族长妻子,以及跪在近处的黎栀。 第七章 三十大限 那黎氏族长长得也是一副绝好的相貌,应当说这几日缙云岚见到的黎氏族人没有一个是其貌不扬的。 这族长貌似三十左右,正值壮年,头发乌黑,眯眼细看也找不出一根白发。皮肤光泽细腻不说,连眼角的细纹也不明显。至多不过是精神不济,看似熬了一夜那般憔悴倦怠了一些。 他身上并无血淋淋的外伤。若说是内伤还有可能。可内伤会外显,绝无没有在得了重病的情况下,身体的状态还看起来如常的可能。 这真是奇怪了。他分明就没病没灾,为何众人却是一副他即将归西的悲怆样子。 黎氏族长躺在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地呼唤着黎栀的姓名。 黎栀膝行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哀戚地回应道:“父亲。” 黎氏族长无力地捏了捏他的手心,柔声宽慰道:“小栀,人总有这么一天的,不必太过伤心。于我们黎氏来说,更是见惯了生离死别。自当年我们入驻空山那日起。千百年过去了,九黎部落的人口也只剩下百户。我这短短一生不过也如历代族长一般毫无建树。我虽有心改变黎氏的命运,可到底能力不济,只能眼睁睁看着黎氏的孩子们食不果腹,饥寒交迫。”他说到此处,咳嗽了一声,眼角流下两行热泪。 身旁的女子紧握着他的手,连眼泪也忘了擦拭。 黎栀哀愁地低下了头。 黎氏族长轻轻地捧起他的脸,眉眼温柔地望着他,嗓音中充满了希望:“小栀,我知道你对缙云一直深恶痛绝。他们虚情假意地诱骗我们进入空山,又不断捏造事端,抹黑我们,让世人厌弃痛恶我们,以达到他们能够光明正大监禁、迫害我们的目的。这千百年来的仇恨扎根在每一位黎氏族人的心底。但我仍想劝解你,不要让仇恨成为驱使你行动的唯一理由。这会使得我们短暂的生命里充满痛苦。” 黎栀摇首:“父亲,您的心太柔软了。与其等待他们真心忏悔,不如以武力征服。若是黎氏可以早日做出强硬的打算,一齐攻出空山,搅乱洛城。我们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黎氏族长回道:“黎氏与世隔绝太久了。一旦我们冲出重围,被天下人得知黎氏重现于世,底下的群族们同仇敌忾,届时拧成一股绳来对抗我们。我们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甚至会提前覆灭也未可知。黎氏早已不是当年的九黎部落了。” 黎栀低头答道:“我们早已穷途末路。黎氏眼前何谈希望,倒不如杀出重围,以命相博。我们终将带着仇恨没入黄土,连时间的审判也会将我们弃置不顾。” 黎氏族长忽然急剧地呼吸起来,像是在竭尽全力推迟最后一口气的咽下,他抓紧了黎栀的手,迫切地说:“你自小天赋异禀,是我们黎氏自蚩尤黎贪之后,最强之人。你的出现让我更加坚信,黎氏悲惨的命运一定会在你手中中止。所以,小栀,从此刻开始,你便是黎氏新一任的族长了。我将一切都交托给你。” 黎氏族长伸出一指点在了他的眉心。无声的语言从他安详的表情与平静的目光传了过来。 “这个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没有什么人或事会永久对立。而缙云,或许也并非个个都是铁石心肠之人。命运的鸿沟对岸也许早已有人在等待。” 他涣散的目光忽然在一个地方聚拢。 黎栀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 缙云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之中,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如纸,不能自已的同情与自责在脸上交替出现。 黎栀再回头时,他的父亲已经永远地陷入了沉睡。 “父亲,父亲!”黎栀高喊起来,强忍着的泪水还是滑落。 女人趴在他逐渐冰冷的尸体上恸哭。 跪在外面的人听见他方寸大乱的喊声又一次哭泣起来。 缙云岚不知为何被黎栀脸上的泪水刺痛了心房,原本要说的话又噎在了喉头。被呜咽和哀嚎声包围的她难以自持地落泪。 “你来做什么?”黎栀强忍狂怒的咆哮,过分的压抑使得他的嗓音无比低沉沙哑。 缙云岚听见这话,有些不知所措:“他并无内伤与外伤,没理由在这个年岁就身亡殒命啊。” 黎栀猩红的双眼似乎要望进她心底,嘴唇也红得滴血。他撕咬着恨意说了一句令她无比震撼的话。 “缙云对黎氏下了血咒,凡黎氏后代无人可活过三十。” 她僵在了原地,内心百感交集,任由黎栀在她这个敌人面前痛哭。 夜色催更,东方既白。这是她在空山上见到的第一抹晨曦,很刺眼。 她坐在一处距离人群较远的石凳上发呆。眼看着黎氏族人们将他们的前任族长匆匆下葬。没有花圈灯笼也没有鸣奏哀乐,连墓地也是现挖的坑。所有人只是默默哭泣,目送自己的同族离去。 这般哀伤的气氛下,他们不免联想到自己,是否将要命不久矣。 缙云岚这两天在空山的际遇简直令她感到窒息。这么多年来,她所处的族群是那么的友善和睦。洛城百姓在缙云的带领下,安居乐业,兴旺发达。她也一直在父母的关爱中成长,尽管族会的那群老家伙们嫌弃她是女子,但在父亲眼里,从来都是待她和弟妹一视同仁,甚至有时还会更偏心她一点。 她哪里知道黎氏族长举办一场葬礼竟如此潦草,还不如她十岁的生辰来得气派。是他们司空见惯了生离死别,还是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能力为自己的亲族风光大葬。 而造成这种状况的究竟是谁? 令黎氏充满怨恨的又是谁? 真的是缙云吗? 是她从小生长到大,友善和谐的族群吗? 那些慷慨大度的微笑里是不是真的藏着刺人的针呢? 她一筹莫展,胡乱地揉弄自己的长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时天蒙蒙亮,天地之间正泛着晦暗不明的青白。圆满恰从竹林里出来。 缙云岚问她去了哪儿,她回答说去查看了包围空山的结界。她见她脸上并无喜色,便也猜到这脱险的成算不高。 她有气无力地道:“罢了,圆满扶我回屋休息吧。累了一夜,我乏得很了。” 圆满颔首,上前将她疲惫虚弱的身躯稳稳地搀扶住,主动地走进了关押他们的牢房。 缙云岚躺在草垛上,一觉睡到了晚间,是一名和善的女子将她唤醒的。缙云岚认识,她是前任黎氏族长的妻子,也是黎栀的母亲。她长了一张美艳却端庄的面孔,黎栀与她很是相像,只是此时此刻,爱人乍然离世,她伤心欲绝,双眼哭得红肿,看着很是憔悴。 她为她和圆满带来了干净的衣物,以及一些微薄的吃食。缙云岚伸手接过时,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指,冷如冰霜,简直惊人。 黎母察觉到她的诧异,嗓音嘶哑地道:“我今年已二十九了,再过半年,便要寿终了。” 缙云岚心里咯噔一下,眸光暗淡下来。 “别告诉小棠和小栀,我骗他们我才二十八。”她嘴角轻扯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缙云岚鼻子霎时一酸,拉住她正要离去的手,趁机为她把了个脉。果真五脏六腑衰竭,有终了之象,但外貌看来却与常人无异。 黎母替她将披散的长发挽了一个简单的低髻,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朴素的钗子,固定她的发髻。 “这便好了。”说着,她抚了下她面善的脸颊,“呀,这样一看你长得好像……” “像黎蔷的母亲是吗?”缙云岚抢言道。 黎母琢磨了一瞬,点了下头:“确实,也像。吃些东西再睡吧,饿着肚子休息不易恢复。” 缙云岚乖顺颔首,目送她离去。 她一面心不在焉地啃食着干粮,一面沉思。她低头看向腰间斑驳的伤口,被黎贪剑贯穿的痛楚仍在体内残留。 她脱去残破的院服,毫无顾忌地换上黎氏的服饰。她悄悄开门出去,留下圆满独自一人在屋中熟睡。 她拎着裙摆找到黎栀的家门,家中只有前脚刚到家的黎母。她礼貌地向她询问黎栀的所在,黎母诧然地将她望住,几乎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低下头,隐瞒神色。 “小栀应当在祠堂议事,你瞧就是那间。”她拉着她走到门前,向外指着一座硕大的房屋。 缙云岚向她匆匆道谢后,便踉踉跄跄地朝那处快步走去。 此时黎栀正在与众位同仁恰好正在探讨关于她与圆满的处理方式。 黎棠认为,缙云岚身份特殊,或可留至黎氏与缙云开战,届时以此女性命挟制缙云动作。 黎栀不以为然,决绝道:“缙云岚实力高深莫测,未免夜长梦多,趁她此时元起大伤,早早了结为好。若待她痊愈,恢复实力,与缙云内外勾结,我们岂非腹背受敌。” 众人也觉言之有理,故而再未发言,只是默认。 门外的缙云岚本人听到这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黎栀果真是蛇蝎美人。 成天盯着她的性命,啧啧啧。 “是谁在外偷听!”黎栀厉声刺向门外。他手一挥,门朝内开来,一道纤细的身形显露出来。 第八章 谈判 “是谁在外偷听!”黎栀厉声刺向门外。他手一挥,门朝内开来,一道纤细的身形显露出来。 她换了着装,众人乍看之下,并未立即认出她的身份。 倒是黎堇见到她幽光下若隐若现的面容时,一颗沉重的心顿时激动地跳跃起来。他不禁向前迈出一步。 缙云岚张口表明来意:“我是来跟你们和谈的。”她表现得很谦卑。 她音色一出,众人识破她的面目,本就凝重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你这话是何意思?”黎梨清丽之声婉转如莺啼,很是动听。 缙云岚心中也很是忐忑,万一黎栀他们拒绝与自己商谈,不但斡旋的目的无法达成,或许还要送出这条小命。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搏一搏。 “我可以帮助你们。”她如此答道。 “呵,你帮我们?”黎栀轻蔑地冷笑一声,似是根本不信赖她的“信口开河”。 “我可以答应你们一年两百石粮食的要求。”她上前一步,彻底迈入屋中。黎栀眼疾手快地关上大门,将她的出路堵住。 黎堇听来有些心动。与黎栀不同,他是不愿打仗的。尽管黎栀确实强悍,可一人敌千,但寡不敌众,落魄至今的黎氏如何与繁荣发展千年的缙云相抗衡,一旦开战,十有八九便到了黎氏的死期。若是有足够赖以生存的粮食,那他宁愿与女儿蔷薇无知地度过这短暂却贫困的生活。 故而在旁人都心存疑虑,不接茬时,他头一个与她接洽:“那你有何要求?” 缙云岚见此事有望,忙道:“放我下山,我保证不将此事泄漏,并将粮食给你们送来。” 四人闻言,面面相觑,纷纷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 此女居心叵测,又是缙云族人。倘或他们答应她这个要求,无异于放虎归山。 因此她这个提议当即便被黎栀拒绝了,“我们不相信你。一旦让你回归洛城,你极有可能将此刻的诺言抛诸脑后,并引领你的族众卷土重来,挞伐我们?” 他们放走了人,还失了先机,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缙云岚理解他们的担忧,若是她自己,考虑到诸多情况也绝不会轻易同意这场交易。她举起三指,郑重其事地道:“我可以向天起誓!若是违背诺言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黎栀仍是不信,挖苦道:“此前是谁说,绝不会向肮脏的黎氏低头,也绝不会成为缙云收拾黎氏的绊脚石。这才过了不到三日,便改了嘴脸了?不愧是狡猾阴险的缙云族人,为了存活,甚至可以当着敌人的面发毒誓。” 这话听来实在刺耳,缙云岚也觉得万般不适,原本还算平静的胸口骤然发闷。 这短短不到三日的时光里,她见识了她这十几年来从未体验过的艰辛。 难以下咽的干粮。 闻所未闻的三十大限。 上到黎氏之长下到无知稚子,他们的一言一行无不透露着对缙云的憎恨。 可她生在缙云,活在洛城,整整十七年。她从未听到关于此事的半点言论,如今她切身体会,虽不说深信不疑,但心中早已疑窦丛生。 她诚恳地剖白:“无论你们信与不信。我仍是要说清楚,在来这之前,我从未在洛城听过半分缙云虐待黎氏的言论。初次见面时,我言辞激烈,也是因为……因为我多年来受到的教育。在我的认知中,在大多洛城百姓的认知中,黎氏并非善类,甚至暴虐无道,残忍至极。” 黎栀闻言,忍不住讥讽:“加害者自然要文过饰非。不过将错误全都归结于受害者的做法举世少见。缙云还真有一套啊。” 缙云岚无视他的嘲讽,不卑不亢地道:“关于缙云是否真的迫害黎氏一事,我还无法完全确定。我不会因为你们的一面之词就定下我族的罪名,但也绝不会因为我身为缙云族人就姑息我族恶劣的行径。待我查清之后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黎棠的语气还算温和,不带任何攻击,只是真实的疑惑:“作为缙云族长之女会不晓内情?” 缙云岚苦笑一声:“我在洛城是出了名的不着调,十七岁还未入族会,未干预过族中事宜,故而并不知其中真相。” 众人见她态度诚恳,不大像是临时胡诹,面色稍缓和了些。黎棠又问:“若是你查明缙云确实对我们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呢?你会如何自处?” 缙云岚目光如炬,坚定不移地答道:“届时,我会踏遍整条盘山路,向你们磕头谢罪!” 众人深邃的目光似乎要透过她的皮囊,钻进她脑中。 缙云岚也并没有逃避他们洞悉的视线,毫不躲闪地直面。 他们说要考虑一番,便将她赶了回去。 她回想最后他们放柔的脸色,想来这事大有希望,心中不免开阔许多。若此事可行,或许她能暂缓两族战役。可她转念一想,若是回到洛城,查明真相后,得知缙云真的对黎氏痛下毒手,她又该如何面对两族。 而黎氏这边则因为与她的这番会谈,而发生了风向变化。黎堇认为缙云岚此言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可信度不低。若是她能信守诺言,送来一年两百石的粮食,那他们便无需历经战争,也可过上安和的生活了。 所以他极力表示赞同。 只是黎栀仍是谨慎,被他捅了一剑的女子真的会有她说的那样不偏不倚吗? 黎梨也有些倾向黎堇的意思,只是她不方便言说,便将问题抛向了黎棠,“黎棠你怎么看?” 黎棠是三人中仅次于黎堇,第二年长之人,虽然年纪也不大,但没有弟弟黎栀那么血性,他为人较为温和。 他望向自己的弟弟,说:“小栀你实力非凡,我等无一怀疑。其他人天赋虽不比你,倒也都有一技之长,连七岁的蔷薇也生得一身好本事。我们人数虽少,却能以一当十。若是开战,未必会很快落败,但结果是一定会败。败了,黎氏一族便彻底灭绝。缙云绝不会心慈手软,恐怕连新生儿也不会放过。这对孩子们确实很不公平。原先是因为事已至此,我们无路可选,才决定以命相博。如今缙云岚提出这条件,正是我们此前未完之目的。若是能将她下山后的风险降到最低,也未为不可。” “如何才能降低风险。让她绝无机会向她的族人们道出她在空山三日的遭遇,并且能够务必让她遵守承诺呢?”黎堇问道。 黎棠答道:“人心难测。仅凭她那席话我们不能全然放心。只能用些其他的法子。比如用黎梨的讳言术。中术之人,一旦有意提及忌讳之事或忌讳之言便会立即失去意识,令她无法张口。” “这是个好主意啊。”黎堇拍案叫绝。 黎梨却依旧愁眉不展:“这主意是不错。不过光靠讳言术恐怕不够。若是她下山之后毁约,那我们岂非吃了哑巴亏。总不能,冲进她家门让她遵守诺言吧。” “用月季丹。”黎栀冷不丁冒出这句话。 他既有意一道出谋划策,便也是默认了他们的一致建议。 黎棠笑颜逐开:“这主意真是不错啊!月季丹虽无毒,可吃下后,便会腹痛难忍,必得服用蔻丹才能缓释疼痛。且月季丹一旦下肚,药性便不容易驱散,每隔二十八日便会复发一次。除非她乃金刚不坏之身,否则绝无可能负担月季丹的威力,便也不敢食言了。” 众人想出对策,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多了起来。 而躺在草垛上,正在休养生息的缙云岚并未思虑过多。应当说她的身体状况不容许她有精力多思。腰间平白无故被穿了个眼儿,伤了元气,不一会儿便陷入疲惫的沉睡。 只是黎氏首脑的到来并为给予她太多安宁的时光。 黎梨轻声将她唤醒。 纷沓的脚步声与凌人的气势亦将圆满逼醒。 黎梨将他们的决定与缙云岚明说。 缙云岚并未犹豫很久,很快便反应过来,并对他们的决定与措施表示理解。 圆满则全然不知这其中经纬,只一个劲儿地用疑惑的目光在她家小姐脸上不断梭巡。 黎梨来到缙云岚眼前,结了一个讳言术的印,她五指张开,将其推入缙云岚脑中,最后在她咽喉处点了三下。 缙云岚非常配合,从头至尾没有流露出半点违抗之意。倒是圆满在面临黎梨的靠近时表现出万分的不情愿。 黎梨淡淡一笑:“不怕,不疼的,只是一个能让你守住秘密的术法而已。”说罢,她再次结印施术。 黎栀从黎棠手中拿过存放月季丹的白瓷瓶,从中倒出一粒,伸至缙云岚眼前,使着不容拒绝的口吻:“吃了它。” 缙云岚从他掌心捏起那粒月季丹,淡紫色的药丸是月季花的形状,雕刻的很精致,栩栩如生,导致入口也不是那么抗拒。 她果断地吞下,没有半点耍心眼儿的意思。 黎栀满意地点了下头,紧接着又在她眉心上戳了一下,并道:“此乃感心印,往后联系,可触发此印,我自会有所感应。“言毕,他带着三人转身便走。 “黎栀,我们何时可以离开?”缙云岚在后问道。 黎栀前进的步伐忽然停下,偏过头,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口吻依旧冷若冰霜:“随时。不过请你务必记住你的承诺。” 缙云岚苦笑一声:“不敢不。” 第九章 逃出生天 待四人走远,圆满才向她挪近详问原委,“小姐,您跟他们做了什么交易,他们愿意放我们下空……”那山字还未亮相,她便如被雷击一般,身体僵直地倒了下去。 “圆满,圆满?”她慌乱地推了推圆满的肩膀,没有半点反应。她探了探她的鼻息,缓慢却平稳,不过多久便听见她小声地打起来了呼噜来。 她当即放下心来,心道这讳言术果真厉害,只是不知除却“空山”为禁忌之词外,可还有其他具体的讳言。 她不再费神去猜测,而是开门出去,欣赏空山之上那轮尤其硕大的冷月。 她坐在门廊上,骤然发现她怎么也忆不起三日前她安坐家中,应付一个又一个相亲对象时那种百无聊赖,却胸中无尘的心情了。 此刻她的心上好像堆满了沉重的木箱,每一口打开尽是纷乱的心绪,却不能与人说。 天擦亮时,她准时醒来,睁眼便见黎蔷站在她跟前。她手中抱着被清洗过的院服,并将它完好地递还给了她。破洞处用针线缝好了,以免突兀,上头各绣了两朵蔷薇花。 缙云岚珍惜地将它抱在胸口,欣然问道:“这是你绣的?” 黎蔷先是点头而后又很快摇头,“是也不是,我绣了一半,还有一半是请小栀哥哥给我绣的。”她坐在她身侧,抱住曲起的双膝,继续道:“我昨夜见他在他父亲碑前偷偷抹眼泪,怕他伤心过了头,便让他替我绣了几针,转转心思。小栀哥哥的针线活了可好了呢。”她从她怀中翻出那两朵花样,柔软的指腹在柔软的棉线上抚过,“你瞧,这两朵花经他手绣得活灵活现的。” 这话听来真叫人意外,可转念一想,他再怎么冷漠孤傲,也不过一名少年而已,也会在不为人知之处,偷偷哭泣。 她摸了摸黎蔷的脑袋,“小蔷薇,治愈人心比治愈伤口更为高强。你一定要好好保存住这份力量。” 黎蔷不明所以,但仍是点了点头。 缙云岚转而换了个话题,问起她可有什么爱吃的,好吃的玩意儿,她下山后给她捎去。 黎蔷低下头,琢磨半天,也没给出半个回答,最后含糊其辞地说:“我没吃过什么好吃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听其他人说外头有那山楂外头包着糖霜的玩意儿,好看又好吃。” 缙云岚心中有数了,留恋地揉了揉她额角上细软的胎毛,“我知道了,务必给你带来。还有,你能替我给你小栀哥哥的母亲带句话吗?” 黎蔷附耳过去。 缙云岚在她耳边低语。 黎蔷点头表示明白,开了门便走了。 缙云岚将院服换回后,便急忙唤醒了圆满。趁着天还未完全亮起,她拉着圆满赶到地道入口。 两人齐心挪开巨石,露出洞口。在离开之前,缙云岚最后回看一遍空山景色。 三月新雨洗涤过的山头闪烁着青翠的春意,辽阔又盎然。隐约可见连成一片的翠浪在山沿的微风中翻滚,与天际的青白连成渐变的色彩。 朝霞远远漫来,如仙子斑斓的披帛横挂天边晾晒。 高山之上住着一群永远年轻的人,只是他们并非修炼得道的世外高人。 “希望我仍有机会再来拜访。”她低声呢喃一句,随后利落地跳入地道。 安坐堂中的黎栀睁开双目,向众人传达,“她走了。” 四人神色各异,希冀与担忧在脸上交织,精彩纷呈。 主仆二人穿越狭长的地道,久违嗅到了空山之外的空气。圆满腿软,一下跌坐在地,拍着胸脯,后怕地感叹道:“天呐,我们终于逃出来了。我一度以为我们要死在山上了。这三天就像一场噩梦一样。”她情绪有些失控,毫不遮掩地痛哭起来。 缙云岚连忙捂住她大张的嘴巴,拉着她赶紧逃离空山脚下,直到走上洛城的长街,她才许她说话。 在拥挤的早集人潮中,她低声向圆满嘱咐:“我们三日未曾归家,难免被人问起我们这些天的去向。我们先串一下口供,若有人问起,便说我们去长白山泡温泉了。” 圆满鄙夷道:“小姐,哪有人泡温泉泡出一道剑伤的啊。” 缙云岚唬了她一眼:“你这倒提醒我了,我受伤一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清楚了吗?” 圆满点头如捣蒜。 缙云岚吩咐道:“你先且回你爹娘那儿住几日,暂时别回缙云府。” 圆满回:“那小姐您呢?” 缙云岚望向前方的岔道口,“我去找珠珠。” 言毕,两人在十字路口分开。 缙云岚朝着坐落在洛城隐秀大道上的缙云书店奔去。 珠珠是她自小的玩伴,亦是她的闺中密友,虽只比她年长两岁,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前卫女子。 珠珠的父母手下有一间书店,珠珠从小帮忙看店。由于常年累月地受到了文学的熏陶。她及笄那年,当同龄女子们都在为了自己的婚事着急上火,为自己的情郎魂牵梦萦时,她却破红尘,决定献身文学了。 缙云岚见她满心壮志,握笔狼毫,挥毫泼墨,奋笔疾书时,她也曾真心期待过能从她的笔下见识到足以媲美《西厢记》,《牡丹亭》一流的旷世绝恋的。 可当她看见满纸简单粗暴的“嗯嗯啊啊”的荒唐情节时,纯洁如白纸的她第一次面红耳赤。她从未想过,一些不起眼的字词经过珠珠的拼凑手段竟有这令人血脉喷张的本事。 让她无数次被露骨香艳的情节雷得外焦里嫩后,她举手投降,心甘情愿地成了珠珠最忠实的读者。 当她闯进珠珠闺房时,她睡得正酣。眼下两团乌青浓重,显然她昨夜又熬夜来着,毫不珍惜这张年轻的面庞。 缙云岚毫不客气地将她推醒,珠珠不满地挥去她的手:“别吵。”随后夹着被子,翻了个身继续回笼觉。 缙云岚别无他法,只得从她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她的著作,随意翻开一页,坐在她的床头,不知羞耻地朗读起来:“霍然将楚心抵在床头。楚心香肩半露,玉颈伸长,以承霍然如雨繁密的亲吻。肌肤相亲之处一路往下,顾大少爷伸手便要解开最后的遮挡。傲人的双……” 她正读到兴头上,手中书籍被人一把抢去,令她话音戛然而止。 珠珠黑着眼圈儿,迷迷瞪瞪地发着起床气,“你这人着实讨厌,我才刚睡下!”说罢,她摇晃着困倦沉重的脑袋便又要倒下。 缙云岚连忙将她支住,谄笑道:“珠珠,借我点钱。” 珠珠白了她一眼:“我便知道,你一大早出现在我家,准没好事。要多少?” 缙云岚伸出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比了个数字。 珠珠惊掉了下巴:“这么多?你当我谁啊,钱庄老板还是土匪头子啊。” “哎呀,珠珠,好珠珠。你家可是洛城首屈一指的豪门,你自己又是话本大家,一定有不少积蓄呢吧。”缙云岚摇着她的胳膊,撒娇似的晃来晃去。 珠珠铁石心肠,仍是不为所动。她拉着缙云岚的双袖展开,回笑道:“你还是族长之女呢,身份高贵,这城中谁人可与你相提并论。” 缙云岚见她决绝,灵机一动,甩袖起身,大叹了一口气:“行吧。那我便去向伯父伯母请个安,顺便和他们探讨一下这书中情节。”她转手翻出一本珠珠所著的早期艳文。 珠珠伸手:“侠女,请留步。” 缙云岚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真真是女悍匪!如今抢到我的头上了,真是造孽。”珠珠骂骂咧咧地下床,在她的梳妆台上下翻找,没一会儿便搜罗出几张大额银票,没好气地丢给了她。 缙云岚毫不客气地将银票折好收起,连声向她道谢,又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出这些银子,我会还你的。” 珠珠瞥了她一眼,“拉倒吧。就你那点可怜巴巴的月例银子,不知要攒到猴年马月。待你做上族长再还也不迟。”她倒慷慨。 缙云岚闻她这话,若有所思起来,“我这样的人能当族长?当上族长又能如何呢?” 珠珠坐回床上,问:“你要这么些钱做什么呢?” “买米。“她脱口而出,心下一惊,转而立马解释:“我听说城外闹饥荒,想着接济一番。” “是吗?你倒仁慈。”珠珠半信半疑,“那不如走我爹的帐,总归他的饭庄每月都要进米。” 缙云岚不假思索地拒绝,此事绝不能让太多人知晓。 珠珠无心再与她周旋,趁她思索,躺回床上,背对着她,伸出一臂晃了晃,“那慢走不送。” 缙云岚有了资金,思考着从哪儿弄那两百石的粮食。在城内购置断然不成。洛城境内,无人不识她面貌。她贸贸然收集大批米粮定会惹人怀疑,想来想去还是得去城外办理此事。届时让店家走水路,与其它货物混在一起,便可掩人耳目了。 她下定了决心,施了一招变身术,乔装成一位名叫郑渊黛的青年,出了洛城。 第十章 糖霜葫芦 丰都米铺的老板手脚很快,短短三日便将二十石粮食送至洛城码头。未免引人注目,缙云岚与粮商签下了一年的合约,以每月二十石的分量分批送至。 她这几日向缙云学院告假,假称自己感染风寒,在家休养生息。好在家中父母并未问起她失踪三日的去向,或许他们早已见怪不怪。唯见她孑然一身归来,并未捅出什么篓子便已是万事大吉。 母亲与小妹时常自嘉兰院而来探视她的病情,为了掩盖自己腰部的创伤,她也不得不赔着笑脸。 母亲见她气色不佳,很是担忧她的情况,急着要请大夫来把脉。缙云岚只得推脱说自己修炼不当,才致使身子虚弱。母亲也无言以对,只是一个劲儿在小厨房里操持,想为她多弄些可口健康的食物。 圆满来报时,恰逢两人正在缙云岚屋中探视。小妹岫岫非要举着勺子给她喂粥,她也耐着性子陪着妹妹过一把照顾人的瘾儿。眼瞅着粥碗见底,她婉转道:“母亲,我有些困乏了,想睡会儿。” 夫人心领神会,立即携带岫岫离开。出门时,碰见行色匆匆的圆满,她担忧地责备道:“要好好照顾大小姐。素日里该规劝也得规劝,岂能叫她玩的过火,弄得这般憔悴。” 圆满忙应下:“奴婢知道了。只是夫人您也清楚小姐的脾气,岂是奴婢能劝解的了的。” 夫人重重叹了一气,拉着岫岫去了小厨房。 圆满见二人走远,这才冲进缙云岚的闺房,向她禀报粮食抵达一事。 她缓慢起身,脑中闪过许多事,“今晚子时,你与我一道将这些粮食伙同其它的物品送去……”她话音戛然而止,“地道”是敏感词,前夜里她已经体会过昏睡不醒的滋味了。她强行咽下这口气,望了眼窗外天色,已至傍晚,她掀被起身说:“我要上街一趟。” 她来到长街上,不费吹灰之力地便找到了糖葫芦的流动摊子。她将那老板拦住,进行了一笔交易。当她举着一根糖葫芦正要离开时,她灵光乍现,转身给了那老板一锭银子,将他那把抗在肩上的草靶子接了过来。 “我全要了。” 快吃晚饭时,缙云岚命圆满给嘉兰院送去了一盘糖霜葫芦,恰巧大少爷缙云崇正在教岫岫小姐写字。圆满并未多逗留,很快便离开了。 岫岫见来了零食,顿时心猿意马,丢了纸笔便要贪嘴。缙云崇却严厉制止她,“写字要专心,你如此三心二意,何时能改掉你那一手的鬼爬字。” 岫岫不大乐意,嘴巴翘得老高。 夫人出来说话,“你让岫岫休息一会儿,再写也不迟。正好你也去你姐姐那儿看看她。她近日病了,你也该去瞧瞧。”她大有责怪他性情凉薄之意。 缙云崇忽然脸色阴沉下来,讥诮道:“病了?怕是只顾玩乐,不知天高地厚,弄了什么莫名的伤口回来。怕被父亲母亲得知,她面上挂不住,才谎称什么风寒吧。” 夫人还未答话,岫岫倒上赶着为姐姐正名:“姐姐那么厉害,怎可能为人所伤。况且姐姐出门从不乱扯什么冠冕堂皇的幌子,想去便去了。” 夫人掩嘴浅笑:“这话是了。岚儿向来是不论虚名,舍得面子的。哎哟!我炉子上还炖着汤,我去瞧瞧。好了,一会儿还得给岚儿送去呢。”说罢,她忙不迭就移去了小厨房。 缙云崇脸色铁青,扭脸看见自家小妹捏着那糖霜葫芦吃得津津有味,满面笑容,他顿时怒上心头,厉声喝道:“吃什么吃!”说着,将那碟子糖霜葫芦狠狠挥扫出去。 白瓷盘子顿时支离破碎,香甜的果子也咕噜噜滚得四处都是。 岫岫被刺耳的尖声惊到,不知所措地呆站着,眼眶瞬间通红,嚎啕大哭起来:“哥哥,是坏蛋!你是坏蛋!” 缙云崇怔愣在那儿,伸手想要安抚却又停住,欲语又还休,始终没有付诸行动。他失魂落魄地后退几步,一言不发地转身跑开。 夜半子时,主仆俩悄然出府。 缙云岚在空山脚下反向使用了感心印,唤起黎栀的注意。 她在脑中措辞:“粮食已到,速来查收。” 山顶上的黎栀脑中忽传来一道声音,他立时觉察过来,在脑中回她:“来了。” 主仆俩在山脚隐蔽处稍稍等了会儿,便见结界之内下来几号人,迅速进入地道。只是最终出现在她们眼前的只有黎栀一人。 缙云岚抓紧时间与他说明这大大小小的包裹中所存放之物,最后又将暂时插在地上的草靶子连根拔起,递至他眼前,“呐。” “这是何物?”他蹙起眉头,貌似不悦。 缙云岚回道:“这是我答应蔷薇的糖葫芦。只买一串,怕孩子们争抢。索性买了一靶子,给大家都尝尝鲜。拿着啊。” 黎栀迟疑接下。 紧接着她又从圆满怀中拿来一只特别的包袱,塞进他怀中,一股中药的苦味扑面而来。她解释道:“这里头都是一些可以延年益寿的丹药。你看着使就成。” “为什么?”他似是疑惑她为何要做这些多余之事,分明不在交易之内。 缙云岚憨笑道:“你便当我多管闲事吧。” 他静立,狐疑地观望她。 缙云岚反观他一手抓着草靶子,一手抱着药袋子,配上他那张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孔,实在滑稽,活像个倒卖假药的算命先生。好在他这张脸孔实在优越,恐怕就算知道他是卖假药的,心甘情愿上当受骗的也大有人在吧。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笑出声。 黎栀却神色不豫地道:“不要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卖假药。” 缙云岚下意识捂住嘴,忘了感心印还未解开,她心中所想皆会传入黎栀脑中。 “抱歉,抱歉。以免被人发觉,我们便不逗留了。”说罢,她解开感心印,拉着圆满转身便走。 “等一下。”黎栀张口将她拦下。 缙云岚转身,疑惑地望向他。 “伸手。”他面色平静。 她乖乖向她摊开手掌,一枚嫣红色,形如蔻丹花的药丸自他指间落入她掌心。 “解药。”他言简意赅地道。 她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要说一声,多谢,又觉不妥。犹豫间,黎栀已背身而去。 她便也不再盘桓,吞下蔻丹后便携带圆离开了此地。 一行人将粮食搬上空山后,当晚跟过年似的,不,比过年还热闹。 大人们忙着分配米粮,孩子们则人手一串糖葫芦,吃的满嘴是糖霜。 黎蔷举着一颗红彤彤的山楂,踮着脚凑到黎栀面前,笑盈盈地道:“小栀哥哥,忙了一晚上,你也吃一个吧。” 黎栀没有拒绝,接过那颗山楂,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顿时入侵他的味蕾,令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得以展开。 “甜吗?”黎蔷问道。 黎栀点了点头:“甜。” “这都多亏了岚姐姐,不是吗?”黎蔷耸起瘦小的双肩,双目炯炯有神地笑望着他, 恰在这时,他脑中传来缙云岚的呼唤。 “孩子们开心吗?”她问道。 他脑中回道:“你别得意忘形,频繁地开启感心印。” “我只是很想知道情况嘛。我答应你,往后不遇大事绝不开启。那现在可以告诉我,孩子们高兴吗?若是高兴,我下次再带些别的去。” 黎栀轻咳了一声,不大自然地回道:“算是……高兴吧。” 那头传来笑声,“那便好,那便好,我心中有数了。那我撤了。对了,替我问候伯母,感谢她的衣裳与簪子。”言毕,她立即消失在他脑海。 黎母从屋中走了出来,脸上也多了不少悦色。见这热闹场景,她不免感叹:“这空山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了。那孩子当真是个温暖之人。”说着,她握紧了藏在袖下那张缙云岚单独送给她的药方。 黎栀静静观望,一言不发,心中却感慨万千,他许久不曾听见这样清脆的笑声了。 此后缙云岚在家修养半月,期间她父亲来看过她数次。只是他事务繁忙,来不及念叨几句,往往只是借着饭点,来跟她一块儿吃个饭。父女俩略寒暄几句,多几次眼神交流外,便别无其他了。 直至她向缙云学院递去返院申请的前一天,她父亲又一次来探病。 吃饭时,她告诉她父亲,她预备明日便去学院上课了。 族长点了点头,对她的决定并无异议。两人安静地吃着饭,他忽然放下筷子,定定地看向她,问道:“岚儿,这些日子为父细想过了。我似乎从未问过你的意见,只是将自己的期望强加于你。想来,你也不大好受。若你真无意入族会,为父也不再强求了,往后你且按你心意过活便罢。” 缙云岚闻言,也搁下筷子。她扭头望了一眼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古书、史书。这些日子她安分守己地留在家中养伤,并非虚度光阴,她从珠珠那儿借来了许多史册,试图从不同时代的文字中寻找到关于缙云与黎氏恩怨的蛛丝马迹。 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这半月来,她求知甚广,几乎将书店中所有相关的典籍翻看了一遍,却未找到半点可用的线索。 黎氏在缙云记录编纂的历史中只有不起眼的只字片语,少得可疑,仿佛这个群族根本不存于世。 她也不免怀疑,是否是缙云有意在掩盖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实。 也许仅凭她局外人的身份,她永远都无法得知真相,接触真实。 此前她父亲无数次对她提出族会邀请,她也无数次以不感兴趣为由拒绝。然而这一回,她肯定地回答道:“不,父亲,我要加入!” 族长微微颔首,唇角暗中微微扬起。 第十一章 触及真相 缙云岚入会一事在族内掀起轩然大波,位居十二长老之首的大长老头一个表示反对。他一向不喜欢缙云岚,往日便对她的行为多加责备。他认为她粗野放肆,贪玩好乐,没有半点责任与担当。族务会需处理一城之事。事关百姓,非认真尽责之人不可担任职务,显然以她此前传扬出去的名声,无人能信服她的加入有益于族会发展。 族长敬重他是自己的亲兄长,向来对他提出的建议十分重视。更何况此次中枢意见难得如此一致,他虽想为女儿力争权利,却也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意见。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允许缙云岚入族会,但只让她留在基层,负责一些无关紧要的案件,暂不令其接触重大事宜。 族长左思右想,觉得也还算妥帖,便将她派去扶老会,专门关照洛城的孤寡老人,想让她借此挣个好名声。 缙云岚原以为这不过是陪孤单寂寞的老人磕嗑瓜子聊聊天,磨磨时光看看天的闲适工作。谁知情况与她预想得全然不同! 她完全是被当成了一个免费的劳动力。每进一户家门,便要为他们洗衣做饭,打扫屋子,甚至还要辅导他们孙儿那烂的不像样的功课。 缙云岚虽说不是个矫情的姑娘,撸起袖子倒也愿意干。可她归根结底也是大户人家之女,哪里做过这些粗活。旁的倒也就罢了,现学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做饭绝非一日可成之功,当她连续三天将三户人家家中的灶眼儿堵死,被人拿着扫帚扫地出门之后,她实在没什么信心了。漏夜赶到珠珠家中,双眼含泪地向她诉苦。 “珠珠,我太难了。”她仰头将一杯清酒一饮而尽。 而珠珠则在对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抖得手中毛笔滴出几滴墨,污了她新创作的文稿。她也无暇顾及,只幸灾乐祸:“你哭什么,该哭得不是那几位老人家吗?他们还得费心通灶眼儿,真是无妄之灾。”她说着说着又来了笑意,捂着肚子,痛笑不已。 缙云岚微醺的双眸将她很狠盯住,“你这坏心眼儿的家伙还笑得出来。投诉都送去扶老会了。如今族中对我恶评如潮,比之前更盛,我都快愁死了。” 圆满因爆笑,腹痛痉挛不止。她不得已掐了自己一把才逐渐缓释膨胀的笑意。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一向对这些繁琐的族务毫无兴趣的吗?怎么忽然就去了扶老会,还心甘情愿地被人差使这么多天?” 她自然不会告诉珠珠,自己是因为在空山上遭遇的种种致使她对缙云与黎氏之间的恩怨的原委有了强烈的疑惑与不解,才不得已进入族会,希望可以获得一些线索。 只是如今看来,若想进入高层,让那些顽固谨慎的耆老们对她推心置腹,知无不言,恐怕是难于登天了。 纵然她父亲就是缙云族长,统领全族,自当无所不晓。她也并非不曾向他旁敲侧击过,然而顿时便被才思敏捷的父亲看穿,并义正严辞地回答她:“为父作为一族族长,肩上担负了整个洛城的安危与荣辱。我的一言一行都无比重要。因此我无法回答你关于黎氏的任何问题。或者说,你此时的身份还无法让我对你畅所欲言。” 非常直截了当的拒绝对话令她感到挫败。 而此刻她也只能告诉珠珠,自己入会仅仅是为了完成父亲的期许。 珠珠最近时常见她满面愁容,长吁短叹,分明从前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恣意洒脱的姑娘。她直觉她有难言之隐,也不非逼她开口倾诉,只是委婉地劝她放宽心。 她打开了书店的后门,引她进去,替她挑了几本当下时兴的话本子。一段段缠绵悱恻,九曲回肠的虐恋情仇在缙云岚的掌中高高叠起,然而她却无半分兴致。 珠珠猝然想起,她近日不看情爱,改攻史书了。她灵机一动,带着缙云岚穿越林立的书架,来到到尽头,一言不发地打开了一扇很不起眼的小门。 缙云岚疑惑跟从。她与珠珠自小相识,这书店她来了不下百次,却从未发现这墙壁上还有一扇小门。 珠珠熟门熟路地在一片漆黑中将墙壁上二十盏灯一一亮起。 缙云岚得以观此宽阔的全貌,她当即大吃一惊,“这么大!” 平平无奇的书店背后竟藏了半个蹴鞠场。 珠珠笑道:“那当然了。这里可是缙云的藏书阁。历来史册典籍皆存放于此。此处只有入了族会之人才可以进入。” 怪不得,这白墙存有暗中流动的力量,似是有术法包围。恐怕此处乃非实地,而是以灵术拓造的空间。但她属实没有想到,缙云的藏书阁竟然就埋藏在珠珠家的书店了。 珠珠从右手边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被拥挤的书海挤得紧实的陈旧书籍,递到她眼前,“这书包罗万象。我缺失灵感时,常拿它解闷儿。你也瞧瞧?” 缙云岚接下,借着明亮的灯火一一读过封面上的字,“《四海志》?” 她找了个椅子坐下,潜心读了起来。 珠珠见她聚精会神,便也不再碍事。难得月亮还未升顶便打了个哈欠,有心今晚早些入眠,便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留她独自一人徜徉奇闻逸事之中。 《四海志》记载了上古时期的各项神话,各种神器,各位名人传记以及各大著名战役,几乎包罗万象。 缙云岚走马观花地浏览目录之后,“涿鹿之战”四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当即有了方向,翻到了指定页码。 上头如此写道:蚩尤为抢夺中原浅耕地带携九黎部落与炎黄二帝联合部落于涿鹿鏖战。 蚩尤势强,可引擎天蛟龙,举黎贪神剑,呼风唤雨,堪与神明比肩。炎黄二帝联军九战九败,三年内节节败退,幸得九天玄女下凡相助,终胜蚩尤。二帝齐心将其斩于坐骑食铁兽四足之下。 此后九黎部落融入炎黄部落。炎黄二帝向天下众族发出诏告,令其献收容之策,凡被采纳者即可为官。 众族多献残害监禁之法,以克制打压为则,不得炎黄仁厚帝心。缙云氏却以纯慈包容之爱得二帝青睐。后九黎入驻洛城空山,缙云也奉旨领夏官之责,得万金之酬,掌四季之事,居万族之上。 底下还有一则编撰者的点评:小小缙云,籍籍无名。一招怀柔,坐拥夏季。朝夕之间,荣耀万千。可叹可敬,可歌可泣。 本可排于名人之列,只因此缙云氏事事不详,暂且收容战役之间。 缙云岚读完此篇,心不由得揪紧。这《四海志》犹如一把钥匙,开启了疑问的宝箱是一切的根源,亟待她继续搜寻。 她兴致勃勃地在巨大的藏书阁中寻找着并不明了的线索,若有似无的直觉指引着她找到了一本名叫《缙云训诫》的手册。 她翻开一看,第一条便是:缙云一族以诅咒术与结界术见长。无特殊情况,族人不得对生灵擅自使用诅咒术。违者,失去双手。 读到此处,她忽然想起黎栀曾说,缙云对黎氏下了血咒。那显然这诅咒术便是新的关键。她顺着这个方向在书架更深处摸到一花名册,名为《血祭名单》。 此书与前两本不大相同,翻开后,映入眼帘的满是以朱砂写就的姓名,甚至有些笔画有意无意地被拉长,仿若血流一般。令人见之,汗毛倒立。 缙云岚忽感一股莫名的阴寒爬上了脊背,直往后脑勺钻去。她将后背贴上墙壁,以得些许支撑和依靠。 她静下心来观察这些名字,很快便发现每一页的名字的数量不一,但在最后都会点明时间、地点与施咒对象。 例如,甲乙丙丁在元武三年春,于陈家庄,对陈三全家施以瘟疫咒术后双手尽毁。 之后数十页皆是如此。由此缙云岚明白了一件事,施展咒术之后,施咒者的双手会就此残废。 代价竟这么大!若是无知者擅自施展,岂非招致无妄之灾,怪不得如今缙云族人不再学习咒术,原是风险巨大的缘故。 待她逐渐习惯了这些可怖的姓名排列后,她火速向后翻看,蓦然发现某一页施术者的名字一直写到了当页最末也未出现被下咒人的身份信息。她狐疑地翻了过去,惊恐地发现,施咒者的人数还在增加。 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一直到第五页依旧没有到尽头。 她心想,这是怎样大的排场能令上百号人牺牲双手来下这个诅咒。 直至在第六页的开头,她看到了真正意义上血淋淋的文字。 ……于洛城空山,对九黎部落全族施以减寿血咒,致使一百二十八号施咒者全数身亡。 一百二十八条人命由黎氏承担。 由黎氏承担?! “啪”得一声,她手中的书籍掉落在地,明亮的烛火因气流波动而摇晃了几下。 映照在她脸颊上的光影摇曳,舔舐不尽她眉宇间的骇然与绝望。 第十二章 雄辩 缙云岚如遭雷劈。她顺着墙壁滑下,蹲在了阴暗的墙角里,血色尽褪的双唇颤抖着:“……真的,真的是真的。”她的心脏好似被人剜了一块,疼得撕心裂肺。 缙云果真对黎氏下了减寿的诅咒,而且还将这一百二十八条人命的消亡全怪在黎氏头上。让世人皆以为是黎氏对缙云下了毒手,彻底地毁了他们的名声。 真是好计谋啊,一箭双雕。 她想起那夜,黎栀的父亲顶着年轻的容颜寿终,留下他的孩子夜夜在他碑前哭泣。 这样的惨案绝非只有那一起。这千百年来,所有的黎氏族人无一例外地承接着这无法逃离的厄运。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个地步不可?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猜想或许其中有隐情也说不定。也许是黎氏作恶多端,惹恼了缙云,缙云才迫于无奈,施以诅咒。 但她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猜想。就算黎氏再怎么恶贯满盈,罪恶滔天,也不该责众。即使黎氏首脑的决策行为有误,无辜的黎民何苦也要付出减寿的代价。而缙云为此竟不惜献出了一百二十八条人命。 究竟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个地步? 莫非是因为涿鹿之战中,蚩尤作战凶猛,生灵涂炭,缙云因此对九黎部落心生怨恨? 不,缙云当时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族群,且涿鹿之战的战场距离洛城甚远。缙云根本没有死伤,何来仇恨之心。 她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坚持在硕大的书架上寻找线索。地上的书本越来越多,待到天蒙蒙亮时,已经垒成了一个小山坡。 她的手指翻得冰冷麻木。抽出那本《万族传》时,僵硬的关节致使她没能很好地握住这最后一本书。她紧握双拳复而展开,活动了一下十指后翻开了目录。第一行便是九黎。她快速翻到指定页,当年九黎部落风头十足的情形跃然纸上。 九黎名声显赫,威震天下,族人个个骁勇善战,可以一当十。涿鹿之战后,败给炎黄二帝,由缙云收容,从此销声匿迹,退出历史舞台。 若说黎氏恢弘的命数从进入空山后开始陨落,那缙云则与之恰恰相反。黎氏的加入为缙云带来了无可匹敌的荣耀与辉煌。 若是将方才所有的信息全部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当蚩尤带领的九黎部落在中原浴血奋战时,缙云还在贫穷的洛城苟延残喘。谁成想黎氏入驻空山后,缙云却因此加官晋爵,一步登天。周边的小族群见其闻名,纷纷前来投靠。短短几年缙云便成了能排得上号的大部落。那照这样来看缙云还得对黎氏感恩戴德才是啊。 可现实是,缙云不仅监控黎氏,还对其下了减寿的血咒。 缙云岚想不通,恨得捶胸顿足。她抱着脑袋反复糅合书中的文字,口中反复呢喃着《四海志》中的那几句,“领夏官之责,得万金之酬。 莫非,缙云打从一开始便瞅准了这个目标! 缙云当时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群族,何敢与其他大族相争,况且黎氏人口庞大,比缙云不知要多上多少倍,缙云不可能不考虑到或许会被黎氏越俎代庖的风险。 可也许缙云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向二帝献策。因为擅长咒术与结界术的缙云恰好能很好地规避这一风险。 结界可以打造这世上最坚固的牢笼。 减寿咒术则可以令其悄无声息地加速覆灭。 而自己则博得了美名,获得了奖酬。 那一百二十八条人命的脏水让黎氏永生永世洗不清。 未免在二帝跟前丢了友善贤良的名声,在天下面前撕破颜面,遭受万族挞伐,缙云不惜牺牲百条人命对黎氏下了减寿的诅咒,继而肆无忌惮地散播他们杀人的谣言,最后顺理成章地将黎氏全族监禁在空山之上,让他们没有机会为自己辩驳,以保住自己的名声与荣耀。 缙云岚无助地抱住了头,眼眶已然通红。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群族竟然如此阴险歹毒? 黎氏无辜的族民又凭何要遭受不公的命运? 她深吸了一口气,抹去泪水,推开藏书阁的大门便跑了出去。她飞速穿过洛城的大街小巷,司空见惯的景象此刻在她眼中陌生又冰冷。 她回到平静的缙云府邸,不打一声招呼地闯入她父亲的书房。她来势汹汹的样子将正在谈话的父子俩吓了一跳。 缙云崇见他长姐打搅,有些不悦:“长姐,是我先来的。” 缙云岚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高声质问她的父亲,言语直白又犀利:“父亲。黎氏与缙云究竟是怎么回事?缙云是否蓄意迫害黎氏?” 族长脸色一下凝重。见她手握史书典籍,想来她仅凭自己便已查到了真相。对上她痛心疾首的目光时,他露出了可谓局促的神色。 缙云岚连珠炮似地提问:“缙云打从一开始就抱着利用黎氏的目的,借他们入驻空山升官发财,却又因为忌惮黎氏,害怕无法管制他们,便剥夺他们的自由,还缩短他们的寿命。是不是?”她说到此处,已情难自已地流下泪来。 “自古罪犯坐牢还有口牢饭吃,更何况黎氏何罪之有?可他们只能被锁在深山之上,自身自灭。您将他们关在那个笼子里,连一点吃食都不肯施舍,这不是铁了心要将他们置于死地吗?难道这就是我们缙云一族该有的做派吗?这就是您作为族长应当肩负的责任吗?”她情绪激动,以至于控制不住地歇斯底里起来。将她的父亲,缙云的族长大人批得体无完肤。 族长脸上波澜四起,脸色复杂地别过头去。 缙云崇却跳出来,从容冷漠地道:“这是从缙云先祖就延续下来的传统。长姐您责怪父亲有什么用?再者说,黎氏族人个个实力强劲,以一当十。若不加以压制,一旦他们有了报复之心,对缙云兵戎相向,这洛城岂非要改名换姓,由黎氏当家作主了。” 缙云岚闻言,万分震惊地看着他的胞弟,十五的年岁,说出来的话竟如此冰冷刺骨,毫无人情可言。她阴恻恻地看向他:“你一早便知晓此事了?” 缙云崇丝毫没有察觉对方强忍的怒火,甚至因为自己早长姐一步得知真相而洋洋得意:“我十三岁就入族会了,自然知晓。族会的长老们不认可你,故而才未将这此事与你说明。长老们已经预测过了,以现在对黎氏的管制来看,再过不到八十年,空山黎氏一族将彻底灭绝。彼时缙云的潜在威胁也将完全被消除。“ 缙云岚攥紧了双拳,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她不时地舔着嘴唇,勉强维持镇定地问他:“你在得知黎氏真相后,就这么坦然地接受了?没有半点愧疚不安?” 缙云崇冷笑一声,仿佛在嘲笑她泛滥的悲悯之心:“先祖们有此举也是为葆缙云长盛不衰。我缙云有今时今日崇高的地位皆仰仗先祖们呕心沥血的筹谋与牺牲。我们作为后辈,只需遵从他们的遗训便是忠孝之举了。在我族荣耀面前,黎氏的几条性命算得了什么? 长姐,你终究只是一介女流,难免妇人之仁。你有这闲情逸致去管他们的闲事,倒不如好好琢磨琢磨自己的婚姻大事。早些嫁人生子,才是女子的本分……”他话还未来得及说完,肚子上就挨了狠狠一拳。他洋洋自得的面孔顿时冷汗直流,扭曲狰狞起来,捂着肚子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缙云岚举着拳头,咆哮道:“一派胡言!缙云的荣耀和地位再怎么重要,也不该踩踏他人的尸体上位。区区几条人命,不必放在心上?你当人命是儿戏吗?曾经九个部落的人群现在不过百户人口了。几万条生命在缙云残忍的手段下加速流失。他们做错了什么?仅仅是因为被阴险歹毒的族群盯上,便要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吗?” “岚儿,注意言辞!”族长大喝。 缙云岚猛吁了一口气。她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胸口也由于情绪激烈而剧烈起伏着。 族长口气稍缓:“你再怎么愤怒,也不要忘记自己姓什么。是缙云将你养大的,你不该出言贬低。你自出去静静吧。” 缙云岚将手中的书籍狠狠摔打在地,一脚踹开门,跑了出去。 缙云崇捂着肚子,脸色难看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恰好对上父亲晦暗的目光。 父子俩在逐渐浓烈的曦光中浸淫许久,族长才沙哑地开口:“崇儿,你真的很适合族长这个位置。” 缙云崇听到这话,异常惊喜。 从小到大,向来都是天资聪颖的姐姐获得更多的赞赏。即使姐姐顽劣不堪,放肆无礼,父亲也永远对其无止境地偏爱与包容。而他只能长久地躲在姐姐阴影下,祈求父亲施舍丁点儿赞许的目光。而此刻,是父亲第一次在他与长姐之间,偏向于他。 他高兴坏了,欢欣即将溢于言表,却又听得父亲展露失望地说。 “但缺失悲悯之心的你始终比不上你的姐姐。” 那个惊喜的笑容终究只是个半成品,被人一句话就打得粉碎。 第十三章 夜半的歉意 缙云岚在酒家二楼喝的烂醉如泥,珠珠被她死死拽着不让走。 这三天她几乎没回家,在客栈开了间房,昼伏夜出。白天闭门不出,晚上就赖在酒楼买醉。 珠珠无比后悔当初带她一起偷尝人生的第一口酒水。她原本想着依靠酒精刺激感受,或许能迸发灵感,但第一次尝过之后,那辛辣的口感直接将她劝退,结果扭脸一看,拉来垫背的缙云岚已经把半个脑袋伸进了酒缸里,双手撑在酒缸边沿,两脚都翘起来了。 然后,嗜酒的毛病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讽刺的是,她酒量极浅,不必三巡,断然酩酊大醉,糟糕起来说不准还要撒酒疯。 珠珠原本只是受邀前来,见她状态不对,连忙借口便想离开。 缙云岚见她要走,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她并未说些什么挽留之语,只是转手变出一本珠珠所著的话本子,没有感情地朗读起来:“楚心腰间的缎带被一点一点地解开,纤弱雪白的肌肤犹如此刻挂在窗前的月光般洁柔如水,清澈明亮的眼眸晕出撩人秋波,柔软的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如温暖的春水环绕,势要将他仅剩的理智溺毙在其中……” 珠珠扶额,一把抢过她手中“武器”,恨恨道:“我今晚真有事儿,书贩子老沙来找我谈生意。” 缙云岚不为所动,转了个手腕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本,又开始念了起来。 珠珠再次将其夺走,缙云岚如法炮制。几轮下来,珠珠没了耐心,按住她灵活的手腕,无奈道:“得了!别转你那个花手了,我陪你,陪你还不行吗?” 缙云岚满意地笑了,“早认命不就成了。来,喝。”她夹着一只酒杯放在她面前,殷勤地给她满上。 在她殷切地目光下,珠珠皱着眉头痛饮一杯,随后掐着脖子,咳嗽起来,“辣得我嗓子生疼。”她嗓音嘶哑地说。 缙云岚望着窗外阑珊星点却鲜红炙热的灯光沉重地笑了两声。脸上地喜色好似被夜色冲刷,覆上了一层压抑的阴翳。 她蓦然惆怅地问道:“珠珠,倘或你父母行恶,你会如何?是揭露罪行,还是装聋作哑,若无其事?” 珠珠抬眸瞄了她一眼,表情也沉着下来,她放下酒杯,洞悉地道:“你指黎氏?” 缙云岚错愕地将她望住:“你也知此事?” 珠珠颔首,“不比你早多久。是我父亲在家小酌时,喝醉了酒说的。他虽不担要职,但在族会中也有一席之地,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那你是何想法?”她迫切地问。 珠珠如实回答:“可怜。“她顿了顿又道:”但也只有可怜。我会选择装聋作哑,因为我明白此事非我一力可改。” 缙云岚阴沉地偏过头去,心烦意乱地饮了一杯酒。 珠珠捻着指肚上的墨迹,表情也并不轻松,“黎氏作为缙云千年来的心头大患,他们是否还具有威胁,我们不得而知。但人们心中的成见早已根深蒂固,根除绝非易事。” 缙云岚强忍怒火,低声隐忍道:“族中长老们若是有心认错,我不信洛城百姓无力接受。不过是死要面子罢了!张口闭口的荣耀地位,难道这些虚名比人命还重要吗?”她怒气冲冲地将酒杯砸在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将酒楼火热的气氛打消了一瞬。 小二以为是自家菜肴酒水不合大小姐的口味,忙舔着笑脸上来赔罪。 圆满向其摆手,从袖中掏出一枚碎银子打发了他,回首又对缙云岚道:“我知你怒不可遏,又何苦拿这死物撒气。喝完这杯酒便回家吧,将这事忘了。” “忘了?你叫我如何能忘。你不知,黎氏他们……”她话音戛然而止,酒醉并未冲昏她的头脑,她敏锐地意识到接下来的话并不能与人说。她将壶中最后一点酒水引饮尽,咕哝一句:“你们不做,我来做。“ 珠珠困惑又担忧地望着她快速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圆月高悬夜空,已至巅峰,到了最是幽深之时。 黎栀是被一声轻微的异动惊醒的。 竹门被夜风吹动,啪嗒啪嗒地敲着门槛,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尤其吵闹扰人。 他记的入睡前他确确实实插好了门闩,怎么回事? 他掀被起身,携剑走出房门。 原本栓好的门闩歪了下来,月光也透过门缝偷溜进来。他眯眼定睛朝门缝外看去,依稀见到一个人影正坐在门前的走廊上。 “是谁?”他警觉地低呼了一声。 那人影身型晃动了一下,恰逢此时,一阵风来得巧妙,将两扇门猛地往里吹开。 竹门大敞,黎栀缓步走出门外,歪头看了眼这不速之客的真容, 这人左右开弓抱着两盆栀子花的盆栽,坐在他家门廊上目光涣散,脸上还挂着两道干巴巴的泪痕。 黎栀骤紧眉头,试探地道出了一个名字:“缙云岚?” 缙云岚举头向其憔悴一笑:“晚上好。 “为何不用感心印……”他话未说完,依稀闻见一股混合着栀子花的酒香。他眉头锁得更紧,“大晚上跑上山来发酒疯?你还有神志吗?” 缙云岚低下头,无精打采。 他回屋取出一枚解药,将其拢进缙云岚的掌心,“赶紧离开。” 缙云岚只管我行我素,她托起夹在怀中的两盆栀子花,伸至黎栀面前,饱含歉意地道:“这送给你。” 黎栀环抱双臂,俯视着她,不大想理会她的闹剧。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了会儿,他举手投降,不耐烦地接过,“行了,我收了。你可以走了。” “我查清真相了。千真万确,是我们的错。对不起。”她哑声道。 黎栀一怔。 她垂下失魂落魄的脑袋,紧握双手,剖白道:“我苦恼了很久,始终一筹莫展。真相我已全然查清。我的族群对你们犯下了滔天大罪,远比我在空山历经的三日所得知的还要过分万倍。 可缙云是生我养我的族群。我冠着缙云的姓氏,便绝不能忘本。我也曾想说服自己,与其他族人一般装聋作哑,权当无知,而后心安理得地在洛城这个安乐窝里过完自己的一生。可我一想到你,一想到有一群人正因为我们饱受苦楚,我便无法坐视不理。 你们本是这世上最强大的族群,《万族传》上排名首位。族人个个天赋异禀,英勇善战,得世人瞩目与崇拜。却因为我们……沦落到这般窘迫的田地。你们得有多恨呐。” 她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她借着酒精的怂恿,一股脑儿将她这些天焦灼煎熬的心声全部倾吐出来,倒出了堵塞心口的苦闷。 黎栀手掌张开,捂住了下半张脸,一双深邃的蓝眸在月光下跳动着异样的情绪光点。 “是啊。恨呐,恨死你们了。做梦都想把你们剥皮抽筋。” 他蹲下,右手不动声色地掐住了缙云岚的后脖颈,迫使她扭过头来直视他满目的杀气与狠戾,“所以你是特地来让我泄愤的?” 他轻巧地碰了下她腰间的伤口,危险地问候,“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缙云岚见他这副迫人的神情,羽睫恐惧地颤了颤。 他纤长的手指在她细长的脖颈上缓慢地摩梭,逐渐绕至前方,不轻不重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冰冷地感慨道:“生命是多么脆弱啊,轻轻一用力便消逝了。” 他转眼,发觉一双手正偷偷摸摸地攀上他肩膀。 目的是他的咽喉吗? 这才像样嘛。 哭哭啼啼地说什么抱歉,怎么听都觉得假惺惺。 黎氏与缙云,挥刀相向才对啊。 他若无其事地等待她的反击,想见识一下她精彩的反击。 可事与愿违,她并未如他所料,扼住他的咽喉,只是似哄睡般轻拍着他的肩膀,像是在驱赶正在侵蚀他内心的怒火与恨意。 “真的很抱歉。若是我的性命能抚平你们心中的仇恨,那我甘愿奉献。”她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眼角渗出泪水来。 黎栀终是忍不住扯动了一下苦涩的嘴角,松手放开了她。 “自大的家伙。” 他对着倒在他脚边,被酒劲儿淹没,烂醉如泥的女子,嘀咕了这么一句。 黎棠举着油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人身旁,问答:“你打算如何处理她。将她送回?” 黎栀扭脸盯他:“你去。” 黎棠挠了挠脸,敬谢不敏。 此时,黎母温柔的嗓音从后传来:“不如将她搬来我的房间,和我一起睡?” 黎栀略一思,便否决了:“不可。此女十分危险,眼下她意识不清,一旦如上回一般暴走,母亲绝无可能抵挡得住。还是将她暂且安置在我那处。” 黎棠耐人寻味的目光立马投向他。 黎栀补充道:“我睡你那屋。” “那我睡那儿?” “你跟我一块儿睡。” “……” 门口多了两盆缙云岚带上来的栀子花,正借着夜风不知疲倦的漫游,肆意飘散它浓郁又热烈的芬芳。 黎栀将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的缙云岚暂时安置在自己的床上。 第十四章 难眠之夜 两人看着呼噜声此起彼伏的缙云岚嘴角已经淌下了一条晶莹的口水。黎栀蹙眉,立即抽出自己的枕头,缙云岚沉甸甸的脑瓜“咚”得一声砸在了床板上。 “哎哟。“她呻吟了一声,头脑也因为这重重的一磕,略清醒了一点。头顶的玉冠极其碍事地顶着她的后脑勺,她伸手摸索着松开自己的辫子。乌黑的长发散开,落了几绺盖在脸上。 稀疏的月光幽暗地在她发丝间筛开,朦胧了她安详的睡容。她闭上嘴巴,脸上挂着释然的轻松,不复有不雅之举,安静地睡去。 黎棠注视了她一会儿,挠了挠脸,露出了一个真挚的笑容:“其实我觉得她长得挺漂亮的。” 黎栀环抱双臂,双眼蓦然睁大了一些,斜视着打量他哥上下。 兄弟俩将她安排好后,便一起去到了哥哥的屋子里就寝。 两兄弟久违地挤在一张床上。比起小时候的亲密无间,年龄渐长的他们变得有些别扭和疏远。 黎棠平躺在右侧,黎栀则背对着他,面朝窗户。 黎氏由于长久的与世隔绝,并未赶上思想热潮的洪流,母系社会转变至父系社会的脚步他们也没有跟上。加之黎氏一族寿命不长,繁衍便成了重中之重,女子的地位也因此被抬得极高。 黎氏男子一生只能嫁给一名女子,但黎氏女子却可以同时拥有数名丈夫。黎氏对男子的苛刻程度,不亚于山下俗世对女子的高要求。 由于黎氏特别的婚姻制度,黎栀的母亲同时拥有两位丈夫。而黎棠和黎栀也并非一父同胞,而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 如今他们各自的父亲都已先后去世,共同的母亲也即将寿终。黎栀也在此时临危受命,成为黎氏新一任的族长。他的实力和品性有目共睹,本也是众望所归,便也没什么异议之处。 黎氏的大家都很依靠他,也很信赖他。他备受期待和瞩目。见到族人们日子困苦煎熬,充满责任感的他内心也相当焦灼。可他似乎从来没有抱怨过。他忍着,或许还是强忍着,所以此时此刻,他才会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绷着,双拳死死地攥着,来压制心中那股强烈的无力感。 作为善解人意的兄长,发现了内心柔软的胞弟正保守痛苦,就该及时劝解安慰。他十指相扣,大拇指互相绕来绕去,纠结了半天想抖个机灵,哄他开心一下。但这大半夜里他又想不出什么好点子,纠结了半天,咳嗽一声后说:“小栀,我好久没听你叫我哥了,叫一声听听。” “哥。” 黎栀意外的坦率令黎棠感到诧异。忽而他笑了出来,提起了睡在隔壁的外族女子:“若是让旁人知晓你的房间睡过陌生女子,看这空山上还有哪家女子肯要你。” 黎栀满不在乎:“爱要不要。” 黎棠猛地盯住他的后脑勺,坐起了身,将他侧躺的身子掰平,惊恐地看着他从容的神情:“你莫不是喜欢她吧?” 黎栀默不作声地在他哥手臂上拧了一下,疼的他呲牙咧嘴,搓个不停。他唬了他一眼:“你原来知道疼啊,我还以你说的是梦话呢?” 黎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重新躺下,换了个语气:“我瞧那缙云岚与旁人不大一样。就凭她能大半夜爬上山来跟我们道歉,便已比那些缙云长老们强多了。她又是缙云宗室的长女,说不准将来还会做族长。若她初心不改,或许我们黎氏还有未来可期。” 黎栀态度坚定,对兄长妄想依托他人的想法表示反对:“我不想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更何况她还是缙云族人,可信程度更要大打折扣。” 黎棠则问道:“那你打算如何?黎氏眼下人丁不旺,若要和缙云硬碰硬,铁定没有好果子吃。耗费多年挖通的地道也不过是让我们与外界多了一点联系,若要想所有族人举家搬迁,上百口人一齐行动,目标太大铁定会被人发觉,况且我们还没有足够的银钱。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们顺利地逃出生天,我们又该去何处定居?” 黎栀不言语了。黎棠所说的这些正是他这些时日来思考却又不得解的问题。无钱无势无人的他们除了空山这个安身立命之所,似乎没有任何的生路可走。 他们无处可去,留在此地也是在贫穷短寿的悲惨命运中痛苦挣扎。 交到他手上的,是黎氏千百年来留下的一个死局。 黎棠忽然道:“眼下或许只有一个办法了。” 黎栀转过头看他,“什么办法?” 黎棠眨了一下他炯炯有神的双眼,眸中的光芒陡然暗淡,蒙上了一层阴翳。他灰心丧气地吁了一气,心虚不安地瞧了黎栀几眼后,嗫嚅道:“向缙云投诚。奉献我们的天赋能力,从此为缙云所用。” 黎栀听他说出这话,勃然大怒。脸上登时浮现愠怒的红晕。他猛地坐了起来,压低嗓音怒气冲冲地道:“绝无可能!缙云迫害我们千百年,你让我带着现存的所有族人给他们当牛做马?你让我怎么对得起黎氏的先辈们。他们的命,我们父亲的命哪条不是死在缙云的诅咒之下。你这么快就忘记了我们的仇恨,等不及要向缙云摇尾乞怜了吗?” 黎棠听见这话也有些窝火。他坐了起来,不豫地反驳道:“我也是为了族人们着想啊。我们命短是耗不过缙云的。若是坐以待毙,不过百年,黎氏一族便要在这世间绝迹了。眼下依靠缙云岚送来的粮食,日子才算松快了一些。但她又不是财神爷,还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吗?迟早是要做打算的,不如痛下决心。” 黎栀坚决地道:“缙云仇视黎氏千年。你以为我们现在投敌,他们便会额手称庆,对我们夹道欢迎吗?不过是羊入虎口罢了。免不了要揣测我们的用心,整日里提心吊胆地提防我们。我们近在咫尺,不是给了他们更容易下手陷害我们的机会吗?把刀子赤裸裸地献给敌人的做法,我无法认同!” 争吵声戛然而止。 这个方案得到了最强劲的驳斥。一个巨大的漏洞被轻而易举地找了出来,将二人逼进了无底的深渊。 没想到,丢掉尊严和底线的法子也依旧无法改变他们可悲的现状。 似乎只有一族的覆灭与消亡才是他们唯一可以确定的结果。 兄弟俩在寂静漆黑的夜晚面面相觑,沉默地品尝着无助绝望的噬心滋味。 光明驱散了一夜的阴暗,清晨照旧前来。 人们一言不发地出门前往竹林,砍伐木材。此前被缙云岚毁去的房屋建筑正在逐步的修复当中。 缙云岚被施工现场的喧闹吵醒。她睁眼醒来,热闹的人声以及锯子摩擦竹竿的尖锐声一下一下,直直地灌入她耳中。 她头昏脑胀的坐了起来,因为宿醉的关系,她此刻头疼欲裂。 黎栀恰在此时进门,面无表情地将一碗黑漆漆的醒酒汤端来她面前,“喝吧,酒鬼。”他冷淡的口气与从前并无差别,好似她昨晚说的那些话并没有打动他半分。 她感到了些许挫败。她倒也并非痴心妄想,妄图凭借三言两语就化解黎氏内心的坚冰。仅仅是希望自己付出的真心可以得到一点回应,哪怕只是微乎其微。 她端起那晚醒酒汤,毫不知情地吞了一口。那酸辣的滋味狠狠刮伤了她的味蕾以及喉咙,难闻的气味直往鼻腔里灌。口鼻同时受到暴击,令她胃里翻腾起来。 她作势就要吐出来,但在看见黎栀犀利的眼神时,她还是强忍住了,硬生生给咽了下去,而后还哑着嗓子,违心地夸赞了一句,“嚎……好喝。” 黎栀依旧横眉冷目,“你之前受过的话还记得吗?” 他意指此前缙云岚当着他们的面,立下的誓言。 她放下汤碗,郑重地回答:“记得。” 黎栀指了指窗外一条通往深处的道路,“那好。后山那儿有一条湖泊。你且先洗去身上的污秽,换上这干净衣裳再来找我。” 缙云岚这才发现与醒酒汤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件质朴的衣裙,她抱着衣裳绕过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往黎栀所指的后山而去。 越往山林深处走去,便越觉得此处荒凉肃杀,方才热闹忙碌的景象恍若别世,嘈杂的声响在身后逐渐远去。 冷清得仿佛这偌大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人独活。 她抱紧了衣裙,加快了步伐,却不知为何总在原地打转。像是进了一个怪圈,无论前往哪个方向都会打回原处。 她观察四野,并没有发现任何奇异之处,附近也没有人在使用灵力的气息,不大像是有人在背后恶意搞怪。 她琢磨了一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并在沿途做上标记,好找出这迷津的破解之道,却不想无意间撞入一片墓区。 天色诡异地阴暗下来。 漫山遍野的灰白墓冢如同飘浮在汹涌潮水上的贝壳无止尽地扩散着。墓碑上以朱砂刻写的名字此刻化做了一只只淌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阵阴风适时刮过,掀起了一片不绝如缕的泣血哀嚎在半空长久萦绕,久久不肯散去。 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缙云岚此刻也直冒冷汗。 她似是听到了有人在哭。 她握了握发麻的手心,向后踉跄了几步,她想逃开,却又忍住。她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惶恐与不安,朝着眼前的所有墓冢鞠了一躬,真诚地道了个歉:“抱歉。误入你们的清静之地,待我改日再来拜访,必带上祭品以作补偿。” 当她站直身体后,眼前之景又恢复至原先的风和日丽。墓冢们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安详又平和。嘈乱的施工声与话音交织着从后传来。 她好像又回到了真实的人间。 第十五章 美人鱼 她松了口气,沿着脚底下光秃秃还泛白的小道往东边拐去。临走前,她的余光注意到距离她最近的一块墓碑上的字的颜色似乎比其他墓碑上的字更深一点。 她抱着敬畏之心向那墓碑主人再次鞠躬,“得罪了。”随后,她缓步靠近,发现这块碑面上刻写的名字并非朱砂所描,更像是干涸的鲜血。 “黎鸢?”她呢喃出碑上姓名。 她的前额忽然短暂刺痛了一下,醉酒的后劲儿让她暂且放下好奇心,还是回到了原路。 大约百步之后,山中湖泊映入眼帘。波光粼粼的湖面散发出如宝石般璀璨的耀眼光芒。四周由大小不一的山石包围,最高的一块足有三丈高,看起来既隐蔽又安全。 缙云岚脱去外衣,穿着秋香色的内衬纱衣便跳进了湖中。 五月的湖水清凉。她在湖心如鱼得水,像一条身姿柔软的美人鱼尽情在水中撒欢儿。 她很喜欢被水包围的感觉。她时常觉得自己上辈子或许就是一条在海中自由遨游的人鱼。时不时冲出水面,和伙伴们在围满水花的礁石上唱着悠远绵长的歌曲。 好自由,真想永远留在这里。 另一边的黎栀左等右等,眼看这日头都要升到最高处了,那位缙云大小姐还不见人影。 快一个时辰了,这都得洗蜕皮了吧。 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 他有些坐不住了,丢了手中的锯子,起身前往那山心湖找人。他抄了近道,没一会儿就到了。 以免冒犯,他站在远处,朝着山心湖的方向喊了几声缙云岚的名字。 除却自己的回声之外,没有任何回应。 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莫不是失足溺水了吧。虽然这儿的水位不过及腰,但不熟水性之人也有溺毙的可能。 他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向湖边靠近。 湖面上一派平静,只有几片树叶跌落湖面荡起的涟漪。他扫视一圈儿,没看见半个人影。 脚边是她换下的衣服以及折叠完好的净衣。他抚摸了一下两件衣裳的干燥程度以及热度,猜测她已经在里面待了半个多时辰了。 “缙云岚!你还活着吗?”他蹙眉,对着湖面呼喊。 一片树叶在空中左右摇晃着落下,轻触水面的刹那,湖心迸溅起半丈高的水花,一抹轻盈纤柔的身影在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中冲出水面。她闭着眼身处浪花中心,激起的水花与飞舞的水珠在这一刻好似皆停滞不动,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她的陪衬。 水花湮灭,朦胧的遮挡散去,真容曝露。她身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雪白的肌肤从细小的纱孔中透露出来。 乌黑亮丽的发丝顺滑地垂下,发尾漂浮在水面上,向外围漫开。她毫无修饰的脸庞上挂着清澈的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点缀着人鱼绚丽的鳞片,闪着耀眼夺目的光彩。 周围高低不一的岩石像是有意将她围困其中,她独自一人在湖心浮出半截儿身子,像极了一条向往自由却又不得不被耽搁于浅滩的美人鱼。 黎栀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忽然明白传说中的牛郎为什么会在第一次见到织女时,就偷走她的衣裳。 大抵也是看到了这副景象吧。 “你未免泡得太久了吧。”他移开目光,张口抱怨道。 缙云岚豁达爽朗的笑声传来:“抱歉。只怪这儿的水温实在舒适,我一时畅游,忘了时间。这便上来了。” 黎栀转身离开,镇定地走了数十步后,猛然刹住脚步,伸手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 缙云岚见他走远,再次伏下身子,将下颚以下的部分都浸入水中,温凉的湖水再次将她包裹。她心生留恋,暗暗道:“机会难得,再游最后一圈吧。” 话讫,她重新埋入湖中。 小半晌后,她恋恋不舍地上岸,换上了嫩白的衣裙。湿漉漉的长发干起来很费劲,她只好将岸边的岩石打湿清洗,然后将长发披散在石块的平面上,脸上再盖上一块手帕,任阳光自然将其烘干。 待她整装完毕后,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她匆匆回到前山,已值正午,家家户户飘出袅袅炊烟,米饭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心情莫名地很好。这是否说明她有真切地帮到这些人。但转念一想,造就他们悲剧的也正是缙云一族。自己虽为后人也难辞其咎,故而那点高兴也很快被愧疚掩盖了。 她小跑着回到黎栀家中,只见黎棠在吃饭,却不见黎栀身影,她站在门口,身子向内探去,问道:“黎栀他人呢?” 黎棠眯着眼看向站在光源里的女子,一刹那他误以为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他很快缓过神来,友好地走上前来替她指路,“小栀他在祠堂等你。” 缙云岚笑着向他道谢,随后拎着裙摆像怀春少女等不及去见自己的情郎那般一路小跑而去。 黎棠望着她的背影,感慨地叹息,“可惜。为什么偏偏是缙云族人呢。” 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缙云岚慢下了飞快脚步,端庄地走起路来。 祠堂这地方是各家各族寄放先辈灵位与精神之地,异常庄重严肃,不得轻慢待之。 怪不得黎栀特地让她去前湖中沐浴,满身泥泞污秽怎能拜见先祖。 她站在门口,只待黎栀虔诚地敬完香,磕完头后,她才轻咳一声,引起他的注意。 黎栀慢慢转过身来,一脸的肃穆与疏远,“进来。”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缙云岚拎起裙摆,轻轻踏入。 不知怎的,她一进门,一股诡异的气息登时弥漫整座大殿。 香炉上三根香火的烟气分别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飘去,仿若有三只无形的手在拉扯这三缕烟的走向。 门外的天气再一次异变,眨眼间便阴云密布。怪异的风涌进大门,在殿内穿梭,抚过每一位黎氏先祖的牌位后朝着她重重地冲来。 她感受到一股极端的怨气化作了无形的两只手,一只握成拳打在了她的腹部,一只张开五指按住了她的头颅。 她被这两股无形的力量捶打着,撕扯着,却毫无还手之力。 她痛苦地咆哮如雷,脑中像是有一团飓风在咆哮,在搜刮席卷她的神志,而腹中则点燃了一味三味真火,在焚烧她的五脏六腑,炙烤她的心脏。 正当她觉得自己将要被这种痛苦折磨致死时,她陡然清醒了过来。 眼前的黎栀正紧皱着眉头,凝重地看着她无缘无故地捂着肚子和脑袋,撕心裂肺地吼叫。 她回头看了眼门外的天气,阳光明媚。眼前的三缕白烟也都袅袅向上。 可那痛苦的滋味似乎还残留在她的体内,久久不肯散去,直至榨干她脸上最后那一点血色。 黎栀暗自揣度她的反应,心中了然。他待他平复一会儿后,才开口说:“缙云岚,黎氏与缙云的恩怨长达千年。虽然你是这千年来,第一个向我们道歉的人。但空口无凭。只凭几句漂亮话,我无法相信你的诚意。”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缙云岚有气无力地问道。 黎栀指着满殿灵位对她说:“你当着我们黎氏先祖的牌位,跪下,磕三记响头。” 缙云岚自然知道她这一跪意味着什么。 她是缙云宗室之女,如今又入了缙云族会,虽说她还并未担当大任,但一言一行也与缙云息息相关。 她下跪容易,当着黎氏先祖的牌位忏悔罪孽也不是难事,她本也就做好了觉悟。但是她一人之举无法代表整个缙云的态度。可总要有人走出第一步,她很庆幸她成为了第一人,但又很悲哀直到现今才出现第一人。 本是他们有错在先,不论时过境迁多久,道歉也不能缺席。 她向黎栀毅然点头,随后走上前去。她将蒲团移开,抹平衣裙,然后屈膝跪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当她弯曲的膝盖触及地面的那一刻,外头突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雷霆在天际咆哮,仿佛在代替黎氏万千英灵诉说冤屈。 缙云岚心绪静得出奇。她无视诡谲多变的天气,不去怀疑这异样的气候是否与她此刻的行为有关。她只是从容庄重地伸出双掌交叠,触地,当着黎氏的列祖列宗,不疾不徐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她每磕一次,雷声便在她头顶炸裂一次。 当她磕完三记响头后,她直起身子,双手合十,诚恳又真挚地说:“我缙云岚在此承认缙云一族犯下的恶行,并由衷地向黎氏全族致歉。望先灵亡魂安息,早登极乐。” 她话音落下,殿内殿外皆恢复宁静。 缙云岚回头一看,发现祠堂外竟围满了黎氏族人。他们个个神色复杂地盯着她,有陌生,有担忧,有戒备。这些眼神齐刷刷地朝她飞来,令她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她不由得向黎栀投去求助的目光,希望他可以说些什么,缓解这凝重胶着的气氛。 黎栀肃穆地往前站出一步,对着他不明真相的族人们,朗朗道:“这位女子是缙云族人,就在方才她承认了缙云一族的罪孽,并向我们下跪致歉。” 众人沉重的脸色并未得到缓解,反倒愈加复杂。 缙云岚更加难以自处,尤其是对上孩子们无辜天真的目光时,她实在张不开嘴告诉他们,她根本不是什么仙女姐姐,而是伤害他们多年的世仇后代。 黎蔷当着众人的面,小心翼翼地跨入了大殿。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她个头不高,只比跪着的缙云岚高出一点。她睁着清澈雪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缙云岚苦涩的嘴角不听使唤地颤抖了两下。她羞愧地低下头。 黎蔷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捧了起来,稚气地道:“我阿爹说了,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你道了歉,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她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无邪的笑容。 缙云岚顿时热泪夺眶,两行滚烫的泪水滑进了黎蔷温暖的掌心。 黎蔷顺势将她的脑袋搂进怀中,像个长者一般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顶,“不哭啦,不哭啦。” 缙云岚抱着她痛哭流涕。 那天,“对不起”三个字响彻大殿,久久弥散。 第十六章 过家家 她在空山额外又多呆了两天,期间她一直住在黎栀家中。 她也不闲着,起先她跟着妇女们一起在厨房帮忙做大锅饭,后来发现她这人实在不是心灵手巧的类型,厨艺也不行,让她掌勺无异于糟蹋粮食。在食物稀缺的情况,她很快便被请出了厨房。 后来她就跟着男人们一起修葺房屋。她力气大得很,这也有赖于她内力深厚,灵力充沛。一掌劈下去,一梱木材就有着落了。 她左右开弓,一人拉两捆,轻而易举,甚至还能即兴唱首山歌。 黎栀时常一扭头就看见她挥着铁锤,或是手握锯子在那儿挥汗如雨,不知疲倦为何物。 只有缙云岚自己明白,她唯有聚精会神地做这些苦力才能暂时忘却胸中浓重的歉疚。 晚间,缙云岚去往山心湖沐浴完毕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黎栀家门口的门廊上乘凉。 六月已过半旬,热辣的夏风有驾临的趋势。蝉声已经预备鸣叫,蚊虫也陆续在人们的肌肤留下鲜艳的序语。 房檐上挂着一串竹子做的风铃,一经风吹就叮当作响。她想若是夏天会说话,那一定是借了风铃的口。 黎栀侍奉母亲喝完药,便举着一把蒲扇,来到缙云岚身侧与她隔开了一些距离一道坐着。 缙云岚走神得厉害,小腿自然垂下,时不时轻晃着。她遥望天边化开的晚霞,像打散的蛋黄。惆怅与烦扰代替螺黛渲染了她的眉宇。 黎栀默不作声地将蒲扇的风扑向她,“想家了,可以回去。”这话冷冰冰的,还没这扑来的风一半暖和。 缙云岚似笑非笑地回答:“空山隶属洛城,这儿也是我的家。” 黎栀瞟了她一眼,又问:“之后打算如何?你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即使她并没有做出蹙眉的动作,可仍能看得出她愁肠百结。她眸中的光芒黯淡得很,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烛火。她叹息一声:“我若是知道就好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保证你们衣食无缺。不过这本来就是你们应得的。” 两人无话,干坐了一阵,各自心绪万千。 道路坎坷还不算什么,难得是连路都找不到,仿佛置身于一片大海,除却虚无的地平线,根本没有任何方向,只能随风飘摇,听天由命。 就在此时,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黎蔷带着两个小男孩飞似地跑了过来,拽着缙云岚的衣袖,说:“仙女姐姐来跟我们一起玩过家家吧。小栀哥哥也一起来吧。”她向黎栀投去期待的目光。 黎蔷方说完这话,便被她的小伙伴扯了一下衣角,“小栀哥哥现在可是族长大人,才不会跟我们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呢。” 三个孩子齐刷刷将热切的目光打向黎栀。黎栀显然扛不住这种殷切视线的攻击,目光游移了会儿,还是缴械投降。他轻叹一口气:“我演什么角色? 三人得逞,乐得笑开了花。 黎蔷笑道:“那小栀哥哥演我阿爹吧。” “那我呢?那我呢?”缙云岚兴奋地追问自己的角色。 黎蔷捏着下巴,思索了一下,“你演我阿娘。” 黎栀脸一黑。 缙云岚掩面偷笑。 她当场入戏,向着黎栀一点一点挪近,笑看着他,猝不及防地喊了他一声:“夫君。” 黎栀瞬间汗毛倒立,睨了她一眼,悄声警告之:“腰伤好了。” 谁知这女悍匪压根儿不惧怕他的威胁,笑吟吟地答道:“好啦,早好了。现在能翻二十个后空翻。” 他叹了口气,方要推脱这场民间著名儿童游戏的邀约,便听得缙云岚在旁无耻地威胁道:“你看看孩子们期待的目光,你舍得伤害他们的童心吗?身为族长就应当与民同乐啊。” 黎栀见那三个红着脸蛋,瞠目结舌的羊角辫娃娃眼里闪着好奇的光亮,终是没能狠下心肠,撂挑子不干。 他没好气地剜了这个女流氓一眼。 缙云岚窃笑,纤长的手指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手掌,在他逃脱之前,紧紧地将其握住。 果然是男人的手,宽大又温暖。 她的指腹有意无意地蹭着他的掌心,感受到了他手指关节上附着的薄茧,看来有是握剑的习惯。 想起她在竹林挥剑时飒沓流星的画面时,她不禁扬起唇角。 而黎栀则真的很想斥责她一句,不知羞耻。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又说不出口了。脑海中忽然飘过她在山心湖出浴的画面。他为自己无耻的思想感到羞愧,故而忘记与她争辩,只张皇地别过脸去。 小蔷薇赞叹道:“小栀哥哥和仙女姐姐关系真好,还牵手呢。” 缙云岚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啊。因为我们是‘夫妻’呀。” 小蔷薇鼓起掌来:“太好啦。那我们可以开始啦。桥段是这样的,我爱上了小兰想跟他成婚,但是阿爹喜欢小薰,想让我和小薰成婚。” 黎栀眉心一跳。 “那自然是选小兰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从长辈,总不会出错。”黎棠从后悠闲走来,发表了自己的一派言论。 黎栀轻哼一声:“我不认同。爱情是婚姻的基石,没有爱情的结合是畸形的。” 黎棠脸色一沉,反唇相讥:“情爱不过过眼云烟,顷刻间便会消散。只有长久忠诚的陪伴才是真实的,且最终能与之偕老的。” 黎栀静静反驳:“情爱与陪伴并不冲突。有爱之人亦能偕老。无情夫妻算不得伴侣,只能算作共同生活的伙伴。” 黎棠冲上前来怒指黎栀,话锋似乎转向了奇怪的地方,“可母亲到底是与我父亲先成婚,先生下孩子。我出生的时候,你爹还没进门呢!” 黎栀也直接挑破,“那又如何。我父亲与母亲成婚后,感情融洽,很快也诞下了孩子。且之后十数年从来都是我父亲更受宠爱。你父亲只能独守空房。”他说完,还骄傲地哼了一声。 缙云岚听见这争吵内容,惊掉了下巴。 这是什么天雷滚滚的桥段。 黎氏的民风这么彪悍的吗? 一妻多夫? 她见这兄弟俩吵得不可开交,本想出言劝和劝和。谁知这兄弟二人不约而同扯住了她一边一根膀子,异口同声地质问:“你是女子你说,若是你,你更看重谁?” 缙云岚欲哭无泪,像风中的一只秋千架被拉扯着左右摇晃。 很神伤。 不是说好是过家家吗? 俩兄弟为了争夺各自的父亲在母亲心中的地位,闹得不欢而散。肩挤肩地谁也不让谁。回房生闷气之前,二人还对视一眼,互相嗤之以鼻,随后“砰”的一声,同时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缙云岚见状只能无奈地耸了下肩,遗憾地对小蔷薇说:“阿爹跑了,只剩阿娘了。” 小蔷薇插着腰,小大人似地也跟着叹了一气,“男孩就是这么幼稚。” 缙云岚见她用稚气满满的嗓音说着成熟的话,忍俊不禁。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暗下,小蔷薇的两个小伙伴面面相觑,琢磨了会儿对小蔷薇说:“黎蔷,我们先回去了,阿娘还在家里等我们吃饭呢。”说罢,俩孩子飞快地跑了。 小蔷薇的脸色变得异常明显,从神采飞扬到怅然若失只在一瞬间。 缙云岚发现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便主动将她揽到自己身边坐下,手指轻抚她眉心的褶皱,“怎么不开心了,游戏可以明天继续。” 小蔷薇摇了摇头,乌黑的眼瞳泛起了泪光。她无措地揉起了酸涩的双眼,嗓音哑哑的,“我阿娘过世了。” 缙云岚的胸口被这几个字痛击了一下,脸色也变得哀伤起来。她搂着黎蔷面对着六月的夜空沉寂了许久。 “我阿娘也去世了。死于难产,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她还算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黎蔷猛地抬起头,悲苦地望着她,“那你伤心吗?” 缙云岚深呼吸了一口:“伤心啊。尽管我的继母很疼爱我。可每当我看见她与我的弟弟妹妹相处时,我总会想起我的生母。” 小蔷薇下意识地搓揉着自己的衣角,与她互诉衷肠,“我阿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寿终了。她生我生的晚,但好在我阿爹还年轻。他很疼我。没了阿娘我本是很伤心的,可空山上有许多人小小年纪都没了父母。大家一块儿伤心,一块儿哭一场便觉得好受些了。” 缙云岚想到此处,不禁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就地砸上一拳。究竟是哪个人想出如此歹毒的法子,害得这些孩子受尽苦楚。 三十大限的血咒,简直人神共愤。 她心疼地看着臂弯里的小姑娘,温柔地问道:“小蔷薇,你知道你母亲的样貌吗?” 黎蔷点了点头:“父亲经常提起。他说母亲长了一张瓜子脸,一双柳叶弯眉柔美地展在杏眼上,小巧的鼻子上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嘴角旁也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她喜欢梳这样的发型。”她说不出发髻的名字,只能用手胡乱地比划,“对了对了,她的耳垂很大,像菩萨。” 缙云岚不住地点头,听着她的描述,心中有了一个轮廓。她轻轻蒙住黎蔷的双眼,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亲人故去后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辰。你遥望她之时,她亦同样在注视着你。当你的思念传达给她之后,她便会下落凡间,来到你的身旁。”说罢,她收回了手。 黎蔷睁开隐含伤痛的双眼,顿时张口结舌。 因为她看见她日思夜想的母亲出现在了她眼前! 第十七章 月夜下的歌谣 女人目光无比柔和地望着她,语气亲昵又温婉,“小蔷薇,阿娘来看你了。” 黎蔷闻言,登时眼眶通红,冲上去抱住她,埋在她的怀中号啕大哭起来,“阿娘,我好想你。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娘也很想你。”女人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轻拍着她的肩膀,替她擦去如玉箸一般的两行泪。 母女俩在漫天星辰下,呢喃着世间最亲密的絮语。 “阿娘,天上好玩吗?” “不好玩。娘还是更想和小蔷薇呆在一起。” “那阿娘你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大家都要一个一个地早早离开呢?” “因为……因为我们的寿命太短了,只有短短三十年。你见不到娘衰老的模样,娘也来不及看你长大。” “是因为诅咒对吗?我听说山下的人能活到百岁呢。是因为我们犯了错,所以才被下了诅咒吗?” “不,不是我们的错。是他们居心不良,对我们下了毒手。” “我不懂。既然我们无错,为什么要遭受惩罚。为什么我们生来就要去憎恨他人。为什么大家不能和谐共处,谁也无需心存仇恨,面对生离死别呢?” 女人无话了,眼中爬满了迷茫的情绪,轻拍肩膀的动作也变得迟钝起来。 黎蔷继续道:“阿娘,我认识了一个姐姐,她跟我想象中的缙云族人不一样。她长得很漂亮,不仅给我们饭吃,还向我们道歉。我想着,若是山下之人皆像她一般,那我愿意原谅他们。” 缙云岚一时间忘记了呼吸,像是一根羽毛落在了心田,胸中阴霾倏忽一扫而光。她举头望向夜幕中横挂的浩瀚星河,璀璨的星光汇聚成一条夺目的星光大道从头顶直直地通向洛城上方。 她闭上双眼,敛起满目星光,开始设想一条光明之路。 夜色愈加浓重。黎栀透过窗户意识到此刻的时辰。他静卧在床上,阖眼倾听两人在外一点一滴的温情对话。 一段舒缓优美的摇篮曲适时飘来,引得他掀被起身。他推开一点窗缝,望见了幻化成黎蔷母亲的女子正在低吟浅唱这世间最美妙的乐章。 不知怎的,见到她抱着昏昏欲睡的黎蔷在这满天繁星下唱着摇篮曲的模样,他的心竟像是被刀割一般,深刻地泛着疼痛。而淡漠的目光也深深地嵌在她的侧影上,逐渐有了一丝温度。 缙云岚将黎蔷送回了家。彼时她父亲黎堇正在门口张望,在见到还未解除术法的缙云岚抱着他女儿回归时,饶是他一个成年男人也忍不住潸然泪下。他颤抖着嗓音,欣喜若狂地喊了一声:“芍药?” 缙云岚心头一颤,将孩子送进他怀中。她无声地摇了摇头,解开变身术,恢复了原貌。 黎堇见状吃了一惊,失望地后退了一步。 缙云岚无奈叹息,转身离开,却在跨出门槛时听到他哭着说:“谢谢你,让我和蔷薇还能再见她一面。” 缙云岚含泪摇头,“是我冒昧,还请原谅。” 她迎着风,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在夜色中盘桓了一阵才收拾好心情,回到了黎栀家中。 她推开房门,只觉得无比疲惫。摸索着便翻上了床。她将脑袋枕在柔软的枕头上,盖在身上的薄被也十分绵软,隐约沁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 她意外地觉得那浓郁热烈的香味与黎栀散发出的清冷气质匹配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和谐感,似是为他凭添了一丝生气。 一想到他与黎棠在门前的那场唇枪舌战,她便想笑,那样正经的黎栀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你笑什么?”有人忽然道。 缙云岚嘴角的笑容僵持在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她机械般偏过了头,黎栀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 她当即如同被弹弓射出的弹药击中了脑门一样,脑瓜子往后狠狠一折,还嗡嗡作响。 她“唰”得坐了起来,抱住棉被与他分开距离,惊慌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黎栀侧躺着,淡淡地瞧了她一眼:“这儿原本就是我的房间。” 缙云岚理亏,掀被就要下床。 黎栀见她作势要走,不由分说便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夜深人静的,你去哪儿?” 缙云岚惊讶地看了看他依旧生人勿近的冰霜面孔,又瞧了瞧拉住自己的手,再三确认这只手是出自这个人的膀子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 “你不是黎栀!你是谁,为什么冒充他?”她凛然地指着黎栀质问道。 黎栀睨了她一眼,收回手:“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喜欢滥用变身术。” 缙云岚这会儿倒羞涩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都看见了啊?” “就在我家门口,我很难不看见。” 缙云岚讪讪笑道:“那你是许我在这儿睡了?跟阿栀一起睡觉,我会不好意思的。”她捧着脸颊,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 黎栀见状,下意识捂紧了里衣的衣襟。 他说:“我方才听你唱歌,倒还算有可取之处。你再唱一遍,我若觉得好,便许你留下。” 这什么青楼嫖客的常用句。光听这话,缙云岚足以想象到,一个膀大腰圆的富豪掏出一把银票,对着花魁娘子大放厥词的场面。然而她价低,唱首曲子只能换来一夜安寝。 好在,她能屈能伸,张口便吟唱起方才她为蔷薇讼过的摇篮曲。 绵柔舒缓的旋律顿时充盈整间屋子,伴随着微茫的月色,在幽静的气氛中缓缓流淌。 她漫无目的的目光从高悬天际的上弦月落至正枕臂倾听乐曲的黎栀。 他浓密的羽睫时不时扑闪一下,时而在眼下映出两片青弧。瞳孔边缘洇出幽蓝之色,一如夜海之色,平静的海面下翻滚着不为人知的情绪暗潮。 曲终之时,缙云岚合上嘴巴,停下歌唱,任由最后一句歌词从唇齿间飘走后在空中回荡。 黎栀下意识看向她的方向,不凑巧地与她的视线接上。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以对。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尤其是两人还正处在一张床上。她动动膝盖就能碰上黎栀的脚踝。 黎栀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自在,随后立即挪开视线,抱着枕头翻下一早打好的地铺上。 “唱得很好,床让给你。”他沙哑的嗓音从下面浮了上来。 缙云岚笑着躺下,对着他背过身去的身影说:“谢谢你咯,阿栀。” 屋里安静下来,两人都开始进入酝酿睡意的阶段。然而俱是思绪万千,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辗转难眠。 缙云岚注意到底下不安分的骚动,想来他也无甚睡意,便轻声开口说:“关于你傍晚问我的问题,我有着落了。” “哦?是什么?”黎栀回答得不算迟缓。 缙云岚说:“若我成为下一任缙云族长,便可统领全族与黎氏握手言和,届时我会代表整个缙云的态度再去给黎氏先祖磕头致歉,还你们一个公道。” “洛城人才济济,要想登上族长之位恐怕不易吧。”说到“人才济济”时,黎栀口气满是嘲讽。 缙云岚叹息:“是啊。若我是男子,以我之天资,必当众望所归。可我是女子,以女子为首,世所罕见,自然不易。可不若如此,便无第二条路可走。” 黎栀沉默片刻回答道:“这可不是过家家,救世主没那么好当。黎氏与缙云剑拔弩张。你这席话若是被他们听见,必然将你视为叛徒。还是好好做你的大小姐吧,别趟这浑水的好。” 缙云岚斜了他一眼:“现在大义凌然地劝我撇清关系,也不知当初是谁将我拉进这浑水里来的?” 黎栀轻咳了一声。 “总之,待我成为缙云族长,进行改革。你作为黎氏族长,与我们握手言和。岂非两全其美?”她补充道。 黎栀对她美好的祈愿完全不看好,“你以为成为族长,你的族人们便能心甘情愿的听你摆布了?若是你的做法不合他们的心意,他们自会将你撤下,另选他人做主。所谓一族之长,是能听取族人们一致意见的领导人,而非独裁者。听你的意思,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茬。” 缙云岚沉默了。 “况且,即使你力压族人物议,将黎氏放出空山。你又如何能让族人们相信黎氏真的毫无危险。不,应当这么问,你真就这么相信黎氏不会对缙云造成任何威胁?”他口吻倏忽紧张危险起来。 他坐起身来,朝着缙云岚的愁容凑近了脸。 “扎根在每一位黎氏族人心中的仇恨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每一根枝桠都是一柄利刃,饥渴叫嚣着仇人的血。” 因为背光的缘故,缙云岚压根儿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眼中的疯狂就像是蓝海汹涌的波涛,溢出眼眶。他迫人的逼视令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胸前的薄被。 “你不该回来的。你把一切都搞砸了。你回去的第一时间就该告诉你的族人们,黎氏罪恶滔天。未免养虎为患,应当全面绞杀,不留活口!这样或许能为你的族长之路添上一笔斐然的功绩。”他的嗓音沉郁又阴寒,如幽冥厉鬼,无丝毫温度。与方才抓着她的手,让她为他唱摇篮曲的黎栀判若两人。 是了,黎栀偶尔会显露出疯狂的一面。许是平日里压抑久了,毕竟时时刻刻要求自己掌握分寸,镇静自若,实在难以自持。 缙云岚盯着他被黑夜覆盖的面孔看了会儿,心中了悟。她紧张的目色逐渐变得柔和,轻声答道:“明白我要做的这件事存在多大的风险。我已经做好了觉悟,若是不成,我便与你们共赴死,绝不后悔。缙云对黎氏造成的伤害不可磨灭。但若我能做出微薄的弥补,我希望你能打从心底相信我。” 黎栀转脸,离开她的掌心,轻嗤一声:“黎氏那么多枉死的生命,你如何弥补?除非你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那或许可以力挽狂澜。” 缙云岚笃定道:“那便就此约定。若是我能让伯母安然无恙地渡过三十大限。我要你的心。” 黎栀默然许久后,应了她。 “好,我答应你。” 第十八章 接二连三 翌日一早,缙云岚便消失在空山境内。何时离开的,连与她同屋的黎栀都未曾发觉。 只是依照往日习惯,他前去林中散步,心中却有怅然若失之感。 他讶异于此种心情的猝然出现。无故心悸,想必是近日修炼懈怠的缘故,因着缙云岚不打一声招呼地闯入,干扰了他一贯的作息规律,他已有两日未曾修炼满四个时辰。 此时,他心中暗暗立誓,要将之前懈怠之精神加倍弥补回来。他一言不发地去了祠堂下的暗房,清净修炼。他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尝试聚精会神了片刻,却始终抵挡不住思绪的纷扰。 他睁开双目,眸中满是无法停歇的浮躁。他索性起身,拿起悬在架子上的黎贪剑,气势汹汹地冲进了竹林。 长剑出鞘,今日弥漫在剑身周围的紫气也在盲目乱跳。这剑气与握剑之人的心境相呼应。显然他此时躁动的情绪感染了一贯平稳的剑心。 他烦躁地挥出一剑,莽撞粗笨的剑气如同泼出去的一盆水,全无往日锋利尖锐的势气。 他不信邪地又试了几剑。剑气如沸腾的滚水不仅难以把控而且炙热滚烫。 他愤然转腕将剑插进地里,手掌被剑气震得一阵一阵地发麻。他追悔莫及地抱怨:“真不该叫她唱那一曲的。” 缙云岚忽然感受到一股来自远方的怨念,猝不及防地在教书先生讲得正慷慨激昂的时候,猛打了个喷嚏。 教书先生洪亮的授课声戛然而止,老迈却睿智的目光如日晷上的影子一般缓慢地转至她脸上,无声无息却又难掩其中阴翳。 他将手中卷成一圈儿的书冲讲台上轻轻一甩。 缙云岚心里“咯噔”一下。 教室中的同窗们纷纷凝神屏息,向她投来揶揄挖苦的目光。 “岚小姐,来,你站起来。”教书先生虽尊称她一声小姐,但口气尽显不畏强权的傲然风骨。 缙云岚扭捏起身,笑容可掬地喊了声:“赵先生。” 教书先生捻着自己花白的山羊胡,眯着眼似是在计算着什么,小半晌后他貌似了然于胸,睁眼说道:“岚小姐,你上月末修了老夫的课,至今过去了十八天。除去公休那几日,老夫不授课,你统共在课堂上露了五次面,其中三次你还迟到早退。是否是老夫的课实在过于枯燥乏味,才叫岚小姐如此难耐,连安静就坐也难以维持?” 如古老磐钟般浑厚低沉的嗓音在教室中翻起滚滚音浪,每一个蕴含怒意的字眼都不偏不倚地敲打着缙云岚的心房。 缙云岚矢口否认,“不不不。先生您讲的课生动有趣。弟子回回听了,都觉得受益匪浅。回家之后,还与父亲再炒上几遍。” “你当炒栗子呐?”教书先生横眉冷目地戳穿。 “不不不,是论上几遍。”缙云岚立马改口,乖巧伶俐地说:“先生若是想吃炒糖炒栗子,待课堂结束后,弟子为先生去跑腿。” 教书先生习惯性“砸吧”了一下嘴,似是闻到了栗子馥郁香甜的气息。意识到失礼后,他轻咳了一声,迅速恢复冷面,说:“岚小姐既认为老夫的课堂有益,却仍旧缺席多日。想来也只有一个缘由了。定是岚小姐天资聪颖,老夫教授的知识,你早已烂熟于心。这书中问题皆难不倒你,那我便来考你一题。” “啊,不不不,弟子才疏学浅,怎能禁得起先生如此郑重的拷问。待弟子学有所成,再……” 教书先生并不理会她的推脱之语,张口扯了一个意外切中要害的问题:“岚小姐,若你是一族的族长,意外发现祖上曾做过不轨之事,且即将东窗事发,你会如何处理?” 缙云岚听到这个应景的问题时,心猛地颤了一下。教书先生洞悉的目光似乎将她看穿。若非她行事还算低调,并未露出什么马脚,她便真要以为这先生已经知晓她暗地里的所作所为,而故意出了这道题来点她。 她冷静下来,肃穆地回答道:“我会向我的族人们说明此事,取得他们的信任,并披露祖上的罪行,带头向受害方致歉,随后引领全族百姓共同弥补和安抚受害方。” 教书先生听她说出此等豪言壮语,不禁瞠目结舌。期间他数次提气却都堵在喉咙里引而不发,直到憋的脸色发青发紫后,他怒到极点,大喝一声。 “愚蠢至极!” 缙云岚治务课的第一次课堂答辩被判了零分。 赵先生当着众弟子的面狠狠训斥了一通缙云岚不服管教,我行我素的处事态度。复而语重心长地叹息她在治务上着实没有什么天分可言,说她眼界过窄,境界浅薄,看待问题如管中窥豹,不以全局为重,再怎么学也成不了气候。又道她一届女流,成日打打杀杀,蛮横重武,不成体统。 先生口才绝妙,三言两语将她批得一文不值。言语中还不忘谴责族长大人对她过于骄纵,非以寻常养育女儿之法对其加以教导,故出此等不肖之女的话他也毫不避讳地宣之于口,想来是愤懑到了极点。 缙云岚脸色铁青,但本着尊师重道的原则,她没驳他的面子。否则以她之口才必要反唇相讥,损他师长颜面。况且这赵夫子是出了名儿的驴脾气,别将他老人家气倒,害的他颜面无存,抹脖子的好。故而只能自行咽下一口恶气。 只是令她烦愁的是,先生对她的回答竟如此愤慨。他担任治务课的讲师二十余载。他的教育理念代表着整个缙云最正统的态度。 他当众反对她的主张,意味着缙云族会也会同样批驳她的意见。 她想做之事违背了多数位高权重之人的意愿。这情况被昨晚黎栀所说之言一语中的。想来这根深蒂固的思想非一两日足以化解,她需得耐心坚持才是。 她颓唐地抱着赵先生特地为她布置的大批作业出了教室。 缙云崇一个招呼也不打地握着剑与她擦肩而过。一股膨胀的热气也一闪而过,想必他方才上了一堂剑术课。 她伸手想要拦住他,话到嘴边又咽下。眼看着他日渐宽阔的背影变得愈发难以靠近,她心中不免失落。 她背着书回到家中,掐指一算她已有五日未归家。门丁见她归来,并无甚惊奇。 缙云书院的学子时常要外出寻历,三五天还算快的,久的话一两年都不在话下。故而她时常游历在外,不明真相之人也不甚清楚她究竟是跑出去玩了,还是去干正经事的。 话说回来,白檀师兄去君眉山没有一年也有半载了吧。 她想起一年前,白檀师兄向她求婚,被她以“不喜欢比自己弱的人”为由给拒绝了之后。他一气之下,前往君眉寒山苦苦修炼,发誓定要突破瓶颈,练就一身本领回来,赢过她,然后再求娶她。 缙云岚想到此处,暗自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抱着书踏入大门。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携带一股寺庙的线香味儿在门口停下。 夫人带着小女儿缙云岫从车上下来。 缙云岚立即停下脚步,向母亲低头问好。 岫岫见到大姐,立马笑颜逐开,张开双臂朝她飞奔过去,像个小麻雀似地叽叽喳喳地唤着姐姐。 缙云岚将她一把抱起,掂了掂她的分量,亲昵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重了。” 夫人也走上前来,亲热地责怪她:“你这孩子成日里忙的脚不沾地,也不知道来嘉兰院看看我。四五日未回了,又去哪儿寻历去了?” 缙云岚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随口胡诌了一个去处。 夫人并未疑心,拉着她上自己院子吃饭。缙云岚心心念念着愁人的作业,原想拒绝。岫岫已经笑盈盈地推着她往嘉兰院去了,“姐姐,你就来吧。你好久不来嘉兰院了。” 她及笄时便与母亲分院别住,有了自个儿的院子之后,与母亲,弟妹相处的时间少了许多。 缙云岚拿这小妹没辙,还是依着她去了。 饭厅已经摆上了饭菜。缙云崇正在厅中等候。见到她来,还算可喜的神色陡然晴转多云。 夫人掩嘴笑回:“好。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难得大家都到齐了。来吧,就坐吧。” 四人坐下,姐弟俩挨在夫人两侧,岫岫挨着缙云岚坐在最外围。 缙云岚一斜眼便能看见缙云崇满头满脸的官司。想来五天前两人在父亲面前吵那一架,闹得不欢而散,此时还未缓过劲儿来。 想起自己弟弟说出那番话时的冷酷嘴脸,她到现在都记忆犹新,不寒而栗。 一桌的美味佳肴暂时缓和了尴尬的气氛。期间夫人不断地给缙云岚夹菜,吩咐她吃这吃那。 她连连接下,美味珍馐不停往嘴里送,连说话道谢的时机都找不到。 岫岫见到姐姐两个腮帮子吃得鼓鼓囊囊的,笑个不停,“姐姐好像松鼠哦。” 夫人听了这话也忍俊不禁,不停给缙云岚抚背,助她吞咽顺利。 一直沉默不语的缙云崇见到这场面,非常扫兴地来了一句:“又不是亲母女,何必演这母女情深的一套。虚伪。” 第十九章 交锋的预告 夫人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手上的动作也骤然停止。 缙云岚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筷子在她手中被她轻易折断。她从鼻腔中呼出怒气,嗓音低沉地问:“你非要说话这么难听吗?” 缙云崇面色无虞地继续夹菜吃饭,“长姐才在赵先生的课上受训,不过眨眼间便将先生的训斥忘到九霄云外,真是好记性啊。” 缙云岚面对他的讽刺,不堪示弱,目色冰冷地道:“我记性再差,还有个好弟弟会来提醒我啊。” 缙云崇冷笑:“旁人挨了师长的训骂,回家后免不了还要被父母责怪一通。怎么长姐偏偏与旁人不同,不仅不知悔改,还有大鱼大肉伺候。”说到这时,他瞧了眼神色凝重的母亲。 “够了,崇儿!是我叫岚儿来吃饭的,这饭菜也是我准备的。你若有意见,大可向我抱怨,何必讥讽你长姐。她好不容易来一趟……” 夫人的话还未说完,缙云崇已勃然大怒。他拍案而起,高声道:“她又并非你亲生,您为何总是偏帮于她。还是您看中她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才一味地讨好献媚。母亲,您别傻了,您对她再好,父亲也不会因此多在乎您一点!” 夫人气得直发抖,蓦然涨红了脸,伸手便要赏他一个巴掌。 缙云岚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缙云崇看着母亲高举的手,眼中满是委屈与愤懑。他看了看一脸阴沉的缙云岚以及受到惊吓的岫岫,眼眶忽然发红。他握紧了拳头,垂着眸悲凉地低语:“你们都和晓晓一样,永远只会围着她转。”说完,他愤恨地拂袖而去。 夫人像是经历一场大战那般,泄下一口气。她跌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煞白的脸色才有所恢复。她无奈地找补了一句,“崇儿想是到了叛逆的年纪。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缙云岚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之后,母女三人气氛还算和谐。小妹十岁生辰在即,夫人张罗着要为她购置物件儿,约她下个月公休那日一块儿出去采买。 缙云岚疼爱地摸了摸小妹的头,张口便应下了。 午饭结束后,她回到自己房中时,心中波涛仍旧未平,坐在书桌前一个劲儿地神游。 一声猫叫从门缝里飘了进来。她扭头一看,一只猫爪已经按上了门角。“吱呀”一声,一道肥硕却矫捷的身影灵敏地跳了进来。它扬起脑袋,一蹙一蹙地拱着鼻子,在空气中嗅出它熟悉的气味。 它顺着气息,朝缙云岚优雅地走来,还不忘张口与她打了声招呼。 “喵~” “晓晓来。”缙云岚冲她招手,任晓晓扭着脖子使劲儿蹭她的掌心。她将它圆润的身体抱起,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轻柔地梳理它褐色的毛发。 晓晓缓缓闭上它懒惰的猫眼,慵懒地趴在在她膝头很快入睡。 “晓晓还真是喜欢小姐呢,想是知道您是它的救命恩人。”圆满走进来说。 缙云岚似笑非笑,抚摸的动作并未停止,“它是小虫子圈养的猫,本不该留在我的院子里。” 圆满拎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是它自个儿不愿回大少爷那儿。送回了几次,它都跑回来了,不怪我们。”她伸手将晓晓抱走,留缙云岚在桌前苦读。 当晚,她苦研咒术至深夜,欲从根源寻找线索。只是咒术失传多年,文字记载也屈指可数,一时难得解法。 眼前的烛火逐暗。她拿起灯罩,挑动了困倦的灯芯,火苗当即蹿高了些。 她推开窗户,欣赏了会儿如水的月色,倏忽间想起昨夜透过黎栀房中的窗柩见到的上弦月,以及他眸中欲滴的墨蓝。 思绪的盒子似是被人凿开了一个大洞,倾泻而出的不仅有烦恼,还有蓬勃生长的情愫。 分明没见过几次,相处时也并无太多美好的时刻,却总是时不时想起他。 她终是感觉到了眼皮的沉重,吹熄了灯火后,一夜乱梦至天明。 很快,到了秋试报名的那天。 一大早,天蒙蒙亮,缙云岚便起床携剑去了校场。 前夜她琢磨清楚了。 若是想当上族长,需得得洛城百姓信任,且有护城之强力才有资格一争。缙云学院每年秋季都会开展大赛。往年她都翘了,今年她决定参加。她要借此向全城百姓证明她的实力。” 今日秋试报名,校场上围了黑压压一群人,挤在报名处争先恐后地报上自己的名号。 缙云岚咬着牙挤进密不透风的人潮,好不容易来到最前沿,声嘶力竭地在此起彼伏的音浪中喊出了自己的名号。 “缙云一族,缙云岚,报名秋试。” 她的声音仿若一阵骇浪朝外翻涌了出去,从里到外逐渐淹灭了所有的喧闹,令场面变得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才响起窃窃私语。 “大小姐也要参加秋试?她不是向来对此不屑一顾嘛。” “跟女人打可没什么意思,再者说她可是宗室女,打坏了谁负责。” 原本热火朝天的氛围因为缙云岚的参与顿时冷却了许多,密集的人群外围开始零零散散地溃散离开。 这时,人群中举起一只手,嗓音冷峻地道:“缙云一族,缙云崇,报名秋试。” 此话一出,众人的口风又有了新的变化。 “缙云大少爷也一起报名。姐弟俩打擂台,看来今年秋天免不了要见证一场手足相残的戏码了。” “缙云大小姐虽然实力高强。可大少爷最近也进步神速,剑术课与术法课的师傅都对他称赞有加。谁赢谁输还真说不准呢。” 缙云岚发觉了缙云崇向她投来的挑战的目光。她心下觉得不是滋味。倒并非说是矫情,不愿意与亲弟弟动粗相争,只是这般剑拔弩张的气氛在他二人之间愈演愈烈,她觉得痛心。 他们之间的关系何时已经糟糕到这般地步了。 可再怎么痛心疾首,她也绝不会为了姐弟之情,在此退缩,将优胜拱手让人。 她昂首挺胸地回应他的视线,走至他面前,目光炯炯,口气坚定地道:“期待与你交手,我必当全力以赴。” 缙云崇勾起唇角,指腹兴奋地摩挲着剑鞘,语气危险地说:“长姐可要小心。大意的话,可是会丢掉性命的。” 缙云岚神色微动,但仍旧竭力维持镇定。 上午她先后上了一堂术法课与剑术课。小虫子的剑法与术法确实大有长进,比年前进步了许多,连她都感叹于他惊人的成长速度,一时心中有些焦躁。这样下去,秋试的优胜恐难以稳操胜券了。 小虫子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若是他成为缙云族长,那黎氏一族恐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赢得第一,打赢这第一场战役。 她需得找个比她更强的人做她的对手。 可惜父亲忙于族中事宜,无暇分身。族中长老更是铁面无私,绝不会徇私帮忙。 她亲大伯,族中大长老乃是缙云最强之人,若是能得他指导,必然事半功倍,只是他一向不喜欢她,见了面也是满口教诲。他貌似更看重小虫子。小虫子自小得他亲传,暗地里学了不少本事。 不过听父亲说,大长老外出巡查去了,没个三两月怕是回不来。 她苦恼叹息,一筹莫展。 下午她马不停蹄地去族会领事,慰问空巢老人。 李老太太有一片瓜田正需要人打理。缙云岚撸起袖子和裤管,在地里热火朝天干了一下午。老太太见她闷头干活也不抱怨,觉得是块好苗子,拉着她的手,直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她在外务工的孙子。 缙云岚干笑两声给婉拒了。 傍晚的时候,老太太给她剖了个西瓜,拉着她坐在门口小板凳上跟隔壁邻居东拉西扯。 临走前,老太太又从树上摘下几串荔枝送给了她,希望她农忙的时候再来给她帮忙。 这精明的老太太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过看在这些荔枝盈润可口的份上,她还是软下心肠答应了她。 “知道啦,奶奶。” 暮色降临时,街上已经冷清许多,饭馆倒正是火热的时候,喧闹的人声以及碗碟酒杯碰撞的声响一阵一阵地从里头传出来。 缙云岚原是打算径直回家,走了几步,忽而脚步一转,直朝着城外的山头奔去。 由于结界的封闭,空山山脉形若虚无。一旦夜深,很难察觉它的存在。她穿越密道,迅速飞上山头,落在密林前。 密林深处的人家有炊烟升起。她总是对他们怀揣着一种莫名的亲密,故而不由自主地接近,怜悯。 她随手捡起一片竹叶,合在掌心中,默念术语。 她松开双手,竹叶自她手心朝竹林那头飘去,进了黎栀家中。它跳上黎栀的右肩,蹦了两下。黎栀有所察觉,扭过头去寻,它随即调皮地躲到他身后,伺机再跃上他左肩,以叶尖搔弄他的耳廓。 黎栀不动声色,只是眼珠迅速左移,余光瞥见一抹细长的翠影。他倏地出手去抓,不想那竹叶异常灵巧,贴着他的掌纹便滑出他手心。 它与他分开些许距离,当着他的面,不断地前后弯折自己柔软的身躯,好似一个人插着腰正笑得前仰后合。 活像某个人。 黎栀眼眸微敛,方要再次捉拿。那竹叶便从他眼前飘了出去。他并未立即跟上,那竹叶便滞留空中,一直候着他。僵持许久,他无奈起身,循着那片调皮的竹叶一路来至林中。 第二十章 荔枝 目的达成,被附在竹叶上的短暂意识就此消亡。这片被灌以生命力的叶子瞬间失去了飞行能力,落在了缙云岚的脑袋上。 黎栀的目光随着落在她身上,一脸的“果不其然”,“我就知道是你。” “这个给你。”她笑着将包袱交到他手上。 黎栀垂目,拆开包袱中的东西,看了一眼。 “无聊,为了这种事还特地上山一趟。”他虽口中抱怨,不过眼中情绪倒并非与他不耐烦的语气一致。 缙云岚见他心情不错,趁机拉起他的手合在掌心里,满脸堆笑地道:“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你能跟我打一架吗?” 黎栀蹙莫名其妙:“什么?” 缙云岚将缘由与他一说。 黎栀想起两人此前撼天动地般的一战,仍心有余悸。只是她实在坚持,想来点到即止也无不可,便应允了。 待他点头,两人当即进入对战状态,各自后退余丈,分开距离。 缙云岚伸出双掌,蓄势待发。黎栀则背着黎贪剑站在林中,超然物外。一阵清风徐来,吹乱了他们的发丝。 缙云岚大喝一声,随即破风而出,朝着黎栀飞速奔去。 黎栀见她攥拳而来,势如破竹,便也举起右手,摸向脑后的剑柄。只是黎贪剑锋芒才露丝毫,眼前目光坚毅,狂奔而来的女子却像是被弹弓打中的飞鸟,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甚至因为惯力,落地后还往前冲了一段,恰落在他脚边…… 黎栀:“……” 她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角,抬起狼狈又落魄的脸孔,可怜巴巴地呻吟道:“我……好饿啊,没力气了。” 黎栀扶额,蹲下身将她扶了起来,“你家不是大户人家吗?连饭也不给吃?” “这些天忙得废寝忘食。仔细想来,我貌似这几天总共就吃了几片瓜。”缙云岚佝偻着自说自话地来到他身后,不打一声招呼就抬起一条腿往他手掌处凑。 黎栀扭头盯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缙云岚厚着脸皮,“我腿软,走不动道。” 黎栀跟稻草人似的坚挺着,不为所动。 她咬住嘴唇挤出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委屈地望着他,眼里的祈求几乎要掐出水来,“求你了,阿栀。” 黎栀咬牙坚撑了一会儿,暗叹一气,屈膝弯腰,向后伸出了双手,“上来吧。” 嘿嘿,作战成功! 珠珠的话本子诚不欺我,果然男人都爱会示弱的女子。她方脑中转过这个念头,便听得黎栀在前说道:“下次别露出这种表情,难看。” “……” 珠珠这个大骗子。 黎栀将她背回家,随后便去厨房给她热饭菜。不肖一会儿,他端着饭菜上桌,将直打瞌睡的女子唤醒。 缙云岚揉着惺忪的睡眼,抓起筷子便开始扒饭。而黎栀则坐在一旁对着包袱里的荔枝发呆,许久,他指着这果壳粗糙的果子问向她。 “这东西,怎么吃?” 缙云岚眨巴眨巴双眼,意外他竟然没有吃过荔枝这种清甜爽口的水果,委实可惜。她放下筷子,当着他的面,剥去外层鳞斑状的鲜红外壳,晶莹剔透的果肉浮现,然后举着这雪白香甜的果肉贴上他的嘴唇。 “张嘴。” 黎栀皱着眉头,矜持启唇咬了一口。当甜蜜的汁水入侵味蕾的那一瞬间,他双眼亮起,露出了一个十分惊艳的笑容。 犯规! 太犯规! 缙云岚见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容,登时心头一动,嘴角不受控地抽动了两下。她豪迈地拉来黎栀面前的空碗,撸起袖子一心替他剥起荔枝壳,“我给你剥,你尽量吃。” 黎栀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干劲是为何,也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笑容虏获了一颗萌动的少女心。但是这水果的口感的确很诱人。 缙云岚捂住自己被治愈的心。若是能每天见到他这幅模样,她便是再辛苦上一百倍也值了。 她单手支颐,笑望他一副满足又开心的少见模样,心想这真是人间绝色啊。 嘿嘿嘿。 若是能将他拐进家门,每天只让他这么对着自己笑,好像也不错。 “你知道这果子叫什么名儿吗?” 黎栀略微摆首。 “叫荔枝。” 黎栀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反应比往常鲜活许多。 缙云岚眯眼浅笑。 一骑红尘妃子笑,她似乎能理解了。 此后,缙云岚借由与黎栀切磋的机会,为他带去一些新鲜可口的吃食,或是东街的新鲜出炉的栗子糕,或是酒楼美名远扬的盐焗鸡,凡管是她这些年吃过的好物,她都一一送上,只为博他一笑。 不过黎栀的笑容实在不好挣,除却头一次的荔枝讨得了他的欢心之外,此后数次他皆是兴致寥寥。 时间久了,她越发觉得他就如那不爱笑的褒姒,自己便是那可悲又笑的周幽王。 次数多了,空山的孩子们谁都知道族长家常有美食出现,整天围着黎栀问她何时上山。 缙云岚死活没想到,原来俘获人心的法子竟如此简单。 只是她今日上山,带来了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她扛了两大箱书籍进了黎栀的家门。 这事儿还要从她参与防汛一事说起。 今年自从入夏以来,雨势强烈。眼瞅着护城河里的水位肉眼可见的上涨。一时排水不利,以免洪水泛滥,殃及全城。族中紧急下令开启防汛工作。 鉴于她近日来工作勤勉,态度端正,族长便推举她负责防汛指挥。族中长老们展开会议,集体探讨后,迅速通过了这个提案,随后毫不知情的缙云岚便火速穿上了蓑衣斗笠在护城河边,与众人一起冒雨束水防汛。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安排完毕。 由于护城河下游水渠临近郊外水田,往日农民浇灌农作物吃了它不少便宜。可一旦洪水决堤,大片的粮食必然首当其冲。 缙云岚心中忖度,眼瞅着正值农忙,恶劣的条件下,大家都加快了收割速度。 那些天她不分昼夜,马不停蹄,在护城河边与众人一起夯筑了一座土石坝,成功堵截已经漫上岸沿的河水。眼看艳阳高升,普照大地,大家也纷纷振臂欢呼,松了口气。 族中上下对她此次表现称赞有加,对她刮目相看。尤其是南北水渠附近的水田主人纷纷感谢她没日没夜的任劳任怨与倾力奉献。 一时间她受到从上至下的不少赞许。 此事也暂告一段落,后续工作则由族中旁人接力。 只是她一直自诩身体强健,却不想多日连轴转的辛劳付出与雨水冲刷还是令她倒下了。 那日她久违上山为黎栀送去吃食后,与他在后山切磋,中场休息时她不过依靠树根小憩了会儿,迷迷糊糊醒来后便觉得天旋地转,全身酸痛,四肢跟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听得黎栀呼唤她,她却像是在土地上生了根,站也站不起来。 黎栀见她面色疲惫,双颊潮红,上手碰了下她的额头,果然滚烫。他只得先将她带回了家。 缙云岚悬心第二天一早的治务课作业。那赵子扬最是喜欢挑她的刺,她但凡有些许不如他意的地方,他扭脸便去她父亲那儿打小报告。可恨的是,族中对她的表现十分关心,个个心里跟明镜似的,专门盯她的优缺,不准父亲有半分偏心她的机会。 若是明日交不出作业,岂非又让赵子扬抓住了她的把柄,他又有噱头可闹了。 想到此处便是心烦意乱,便是被锁进棺材她也得爬出来写完那些课业。 书袋恰巧就在身边。 她扒开自己烧红的双眼,四处摸索,课业没有找到,却碰到了一处柔软之地。她借机揉捏了几下,隔着衣料还是能感受到那紧致的触感。 一只手扼住了她的细腕,将它从自己的大腿上抓起,往旁无情地一丢,“别乱摸。” 缙云岚依稀瞧见他正端着自己的作业看得聚精会神。方想问他讨回,便见他指着一个字,问向自己,“这字念什么?” 缙云岚眯眼,使劲儿集中重影的视线,说:“这字念‘皆’,就是全部的意思。” 黎栀了悟地“哦”了一声,低声嘟囔道:“原来文字已演变成这样了。” 缙云岚意识到,黎氏被锁空山多年,对于知识的普及远远不够,以至于他们的教育程度落后,字体的演变令他们与这个世间无法衔接。 看来为了往后黎氏能顺利融入俗世,文化教育也是个很严峻的问题呢。 黎栀抱着她的作业看得津津有味,他忽然指出她一处错误,认真地道:“这道题的答案应该是,甲丁丙乙。” 缙云岚抬头瞄了一眼那复杂的题目,又是那奇怪的题型,她心烦意乱地捶了一下床铺,只觉得脑袋越发混沌。她情不自禁地合上双眼,失去意识之前,她对黎栀嘟囔了句:“你替我写吧,随便写写,填满就成。” 随后她堕入昏睡。 黎栀见她额角不断泌汗流下,苍白的双唇微微张开,重重地呼着热气。她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似是睡得极不安稳。 他不由得伸手又收手,踯躅了会儿,还是取下她额上的帕子,替她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汗珠,又将帕子重新以冷水浸湿,拧干,放在她的额头上。 他方要离开,手指便被滚烫的掌心包裹。 混乱模糊的呓语从身后传来。 “别走。再陪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黎栀眉心一动,复而缓缓坐回床边,任由她炙热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尾指。 屋内静下,缙云岚再一次陷入沉睡,除却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外,只有偶尔灯油爆花的微微响动。 黎棠背了一捆柴火回来,路过黎栀房间时,恰从虚掩的门缝中瞅见这静谧安详的一幕。他眼角微敛,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波动。 第二十一章 关关雎鸠 隔天一早醒来,缙云岚神清气爽。黎栀人已不在。她翻开治务作业,果然每道题都填满了。她心下开怀,飞奔下山,在赵子扬抵达教室前,将作业交了上去。 赵子扬喜欢当场批改做作业,遇到问题便叫弟子一个一个上去听训。 他有条不紊地翻开搁在最上头的第一本作业。缙云岚的心悬了起来,两条腿已经在课桌下抖动,预备上去接受赵先生的语言制裁。 谁知他竟然笑出了声,且并非讽刺的笑,而是真心赞扬的笑容。他一遍一遍捋着山羊胡,道:“岚小姐果真是大有长进,如此高难度的题目竟然能做到全对,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满教室的同窗们齐刷刷向她投来艳羡又错愕的目光。他们的眼神皆透露着一个意思。 这么恶心难搞的题目,她竟然能全做对,那一定是离疯子不远了。 缙云岚亦是错愕。 黎栀,他简化字还认不全,竟然能全做对。他天才吗? 而今搬来两大箱书籍,想借此机会,提升一下黎氏整体的教育水准。 她让黎栀号召族人们在会堂聚集。她毫不拘束地站上讲台,担任了先生的角色,一本正经地教授众人底下现行的文字与思潮。她大言不惭地告诉众人,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融入俗世而打基础,仿佛缙云与黎氏和解的未来已清晰可见。 黎栀并不排斥他封闭的族群一下被她破开一扇通向外界的大门。他信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一套做法。他甚至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看着她在台上眉飞色舞的授课。 他依照着她的演示,伸出一根手指凭空书写着自己简化过的名字。很是新奇的感受,而带来这股新鲜风潮的人,无疑是台上的女子。 她正声情并茂地朗诵着一首诗歌,诵读时的嗓音生涩得很。她似乎发现了这一点,又奋力粉饰,反倒更显滑稽,不过……也很生动、有趣。 她呼吁大家一起跟读。众人扭捏又红了脸,跟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黎栀清亮明朗的嗓音从角落里传了出去。他天生极具领导力与吸引力,有他做例,大家也一改局促,嘹亮地跟了上来。 缙云岚向他投去感谢的目光,同时口中不忘念道:“窈窕淑女……” 黎栀睨了她一眼,提醒她要专注,口中却也不忘配合地念道:“……君子好逑。” 课后,缙云岚在走廊上坐着休息,黎栀给她倒了杯茶。 今夜无星亦无月,整个天地间一片漆黑,仅靠屋中台面上那盏油灯的些许光亮照明方寸之地。光芒极力扩展却也只是将她的影子扯出去稍许。 “阿栀,我最近一直在研究咒术,我由衷地希望能早日为你们解开三十大限的诅咒。这个世间有许多的不美好,也有许多的美好。谁也不能剥夺你们享受欢愉的权利。”她自说自话地与他碰杯,随后豪情万丈地一饮而尽。 若放在往常,他定然要泼她的冷水,可此时此刻他竟也被她的天真感染,情不自禁地去幻想她口中的“美好”是怎样美好的形象。 和平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太久。圆满抱着伞冲出夜幕,风尘仆仆地闯到黎栀家门口,开口便是晴天霹雳,“小姐,不好了,之前夯筑的土石坝塌了好大一片,眼下河水又泛起来了,恐怕要决堤而入了!” 缙云岚蓦然睁圆了眼睛,震惊地喝道:“什么!” 土堤坝才竣工不过三天。因着这几日天气晴朗,河水并未再有上涨的趋势,缙云岚交差后,上头便让她好好休整,防汛工作由其他人继续跟进,故而她便也未再投注更多的心血,只是吩咐圆满若是下雨便去查看一番。 是夜,她上山时还并未见风雨,空山与外界的晴雨向来不同。她安然于这晴好之地,全然不曾想到结界之外已然暴雨如注。 雨势渐大时,圆满心有不安,前去堤坝处勘查。谁知她方靠近,便听得前方传来塌陷震颤的轰然大响。她冒雨接近,果真发现土石坝垮了一片。 缙云岚听她这话,一时心急如焚,不打一声招呼便拉着她飞快下山。两人在雨夜中狂奔,途中,她急切地问她:“毁坏情况如何,可已有人到场修补?” 圆满回答:“自南至北最低洼处垮了大约有十五丈左右。我到时还并未有人察觉此事。许是他们觉得今日这雨不算厉害,临时堤坝的高度也足够应付,故而并未对此上心。我也是,若非小姐提前吩咐,我想我也不会去看那一遭。” 缙云岚焦急又问:“那你可有将此事告知父亲?让他派人前去补救?” 圆满咬了下嘴唇,迟疑道:“还未。” 缙云岚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那你或有通知继续跟进防汛工作的负责人,让他召集人手前来帮忙?” 圆满摇了摇头,依旧给予了否定回答。 缙云岚见她这温吞反应,口气也不由得严厉起来,“往日里我见你行事也还算伶俐,怎的一逢大事便如此愚钝。你既有时间上山来寻我,为何不早早向上通报此事。如此一来白白浪费了大把时光。”她说着,脚步不由得加快起来,任由豆大的雨珠狠狠砸在她的脸上,浸润她不断张合的嘴唇。 “此前河水已然漫上河岸。这几日虽有退潮之象,但仍与岸沿齐平。眼下最低洼处河堤坍塌,只待雨势再强上稍许,即刻便会冲溃防线,涌进农田。” 她指着缙云府,对圆满下达命令,“你现在立即去通知我父亲,让他集结人手,前去补救!” 圆满挨了骂,一时悻悻不语,待她说完这话,她才道出真相。她的嗓音阴恻恻的,听起来令人汗毛倒立:“小姐,我听见那坍塌的巨响后,靠近时……瞧见了一个人影。” 缙云岚猛地回头,犀利的目光打在她布满雨珠的脸孔上,头顶恰巧闪过一道霹雳,照亮两人无血色的面孔。 圆满继续道:“我查看了河堤坍塌的两侧,决口不像是自然倒塌形成的,倒像是被人以外力击溃的。若我猜的不错,是有人故意为之,针对小姐。” “此话怎讲?”缙云岚的嗓音冷静得听不出半点情绪。 “此前小姐带领众人展开防汛工作,夯筑临时堤坝的事宜由您全权负责,如今竣工不过三日。虽说那新跟进的负责人有玩忽职守的嫌疑,但此时此刻那堤坝出了任何岔子,罪过仍只会由小姐您来担。您好不容易受到了大家的肯定,若这事一旦闹大,闹得全城皆知,岂不是将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了。” 缙云岚静静道:“可若按你所说,是有人故意捣鬼。如何能怪到我的头上?” 圆满苦口婆心:“小姐。此事事发突然,一旦声张来人,修补工作迫在眉睫。夜黑风高的,谁有时间去管那塌掉的部分究竟是被人恶意推倒的,还是小姐您此前……办事不利才导致了这场差池?就算您事后辩驳,不明真相之人也只会认为您在文过饰非。对您的信任也会大打折扣。” 话到此处,两人已经抵达南北水渠的岸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堤坝塌倒的惨状一如圆满所描述,河水也渐有决堤之势。 缙云岚停下脚步,暗含欣慰地看着圆满。她用力捏了下她的肩膀,露出了一点悲壮的惨笑,“好圆满,越发机敏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是洛城的良田大多集中在南北水渠附近。一旦农田被涝害,今年的收成必然损失惨重。我个人的声誉固然重要,但与这万顷良田相比,不值一提。” 圆满劝道:“可是小姐,这坍塌的部分不过十五丈,且眼下雨势并不凶猛。若我们能在天亮之前用沙袋筑造一个简易堤坝,扛过这一劫,即使天亮之后有人来兴师问罪,我们也有足够辨白的时间。我们只需将决口部分的疑点保存好。到时青天白日,请族中长老前来查看公正,便还能守住清白。” 缙云岚仍然犹豫:“可是这太冒险了!我们不能拿百姓的利益来冒险。一旦出现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圆满急迫不已:“小姐!您不想做族长了吗?黎氏还等着您去解救呢。这是您第一次在当众表现,如若出师不利,丢了信誉,恐怕日后步步不顺,再无人会信任您,让您担当大任了。想必那凶手打得就是这个主意,趁着夜黑风高浑水摸鱼。他自可全身而退,但小姐您却无故惹了一身臊。” 缙云岚有些动摇,圆满说得极有道理。这场事故很有可能就是冲着她来的,有人见她一帆风顺很是碍眼,便暗地里使坏。但她此刻无心去思考这幕后黑手究竟是谁,眼前的两条路让她难以抉择。 她捏紧了拳头,关节处甚至变得青白。她内心无比焦灼,好像变成了一只油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破局。 一滴雨飞进来她的眼眶,眨眼的瞬间漫长得犹如沧海桑田。 “哪里有沙袋?” 嘈杂的雨声中,她清晰地捕捉到一道清冷淡然的嗓音。她倏地抬头一看,一把青绿的油纸伞出现在她上方。 第二十二章 筑坝 “阿栀?你怎么……”她错愕地呼唤出声,异常惊喜他会在自己危急的时刻出现。 但不知怎的,他一出现,心底的那些重重顾虑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黎栀情绪不明地斜眼瞥了她一眼,无声地将手中的油纸伞柄移至她手中。随后自顾自卷起了自己的衣袖,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他沉着地向对面的圆满又问一遍,“附近哪里有沙袋?” 圆满急忙回答:“码头!码头的仓库里有!并且离这儿不远。” 黎栀扬了扬脸,言简意赅地道:“带路。” 缙云岚看着二人已然飞奔而去的身影,后知后觉地弃了手中的油纸伞,追随他们而去。 那一刻她才明白过来,黎栀他外表看着从容冷静,实则内心燃烧着一团炙热的火,果断又干脆。 三人来到码头,撬开仓库的门锁,堆叠如山的沙袋映入眼帘,三人走进,仿佛被群山环绕。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赶紧动手。”黎栀说完这话,轻易扛起四包沙袋丢在了一旁的推车上。待将推车装满后,他将手柄移交给圆满,让她使这推车将沙袋送到现场后再返回,继续运送。 随即他又对缙云岚发号施令:“缙云岚,使出你逃命的速度,将这一面墙的沙袋在天亮前全部运至河堤处。” “那你呢?”她问。 黎栀转身走至另一面墙跟前,伸手搭在一包干净的沙袋上,平静地说:“我负责这两面墙。” “再分我一半吧,我可以的。”缙云岚见他工作量翻倍,有意帮他减轻负担,却被他一口回绝,“别废话,快动手。” “喔。”她乖顺地听从,不再与他计较,扛起沙袋就一路飞奔。 黎栀捉起四包沙袋各一角攥在手心里,轻轻松松拎起八只沙袋便也火速前往堤坝坍塌处。 好在码头与这坍塌现场离得不远。三人你来我往,连声招呼和问候都没空互道。 十五丈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三人齐心协力下,很快最下面一层的地基便打好了,紧接着第二层的沙袋在天亮前的一个时辰里也堆叠完毕。第三层,第四层……速度在不断加快。 这也多亏了黎栀的仗义加盟,才能如此顺利。 雨势并未如缙云岚所预测的那般毫无人性。趋近天明时,便小了许多。彼时三人已全身湿透。 圆满背靠在坚实沉重的沙袋墙,举着伞气喘吁吁。 缙云岚忙完手中最后的工作后,便直起腰寻找黎栀的身影。 他正弯着腰,在前方蒙头苦干。河水浸湿了他的鞋子和衣角。于是他索性脱了鞋袜,卷起裤管,又撩起玄色的衣角随意地塞在腰带里,让他小半截儿腿就那么浸泡在泥沙水里。 三个时辰的埋头苦干,终是令他感到了些许疲惫。他坐在沙袋伤,重重地呼吸着了氤氲的雨气,任雨珠从他高挺的鼻梁划过,在鼻尖如注流下。 缙云岚悄悄走至他身侧坐下,掏出已经被拧干数遍的手帕替他擦拭脸上密集的雨珠,口中不忘道谢:“辛苦你了,也谢谢你。若非你及时赶到,我恐怕很难度过这个难关。” 黎栀懒懒地睃了她一眼,从她手中接过帕子,自己揩面。口气不温不火,疲惫令他的嗓音沙哑了许多:“不用。我只是不想欠你的人情。” “什么人情?”缙云岚歪头,不解风情地问道。 黎栀以手帕盖面,颇为羞赧,“荔枝的。” 缙云岚闻言,不住发笑,“我还以为荔枝的人情在我发烧那晚就已经还完了呢。” 她坏心眼儿地去扯他刻意遮掩面目的手,去找他的目光:“那栗子糕和盐焗鸡的人情呢?”她问。 黎栀轻睨她一眼:“别得寸进尺。” 缙云岚粲然一笑,悄然坐近了几分,细心地替他将掉落的发丝捋至耳后。 他没有避开。 圆满躲在不远处,咬着手帕,瞧着那双狼狈却又不失唯美的背影,不禁叹道:若是叫白檀少爷见到这副景象,怕是要将君眉山整个儿给掀了吧。 东方既白之时,堤坝附近传来了交错杂乱的脚步声。圆满如临大敌,踮脚张望从远处跑来的一群人影。她连忙倒退跑了几步,冲到还在“打情骂俏“的两人面前,火急火燎地说:”来人了!” 黎栀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招呼不打一声便背朝她们离去。 大家心照不宣,他不能在这里逗留。 缙云岚静静地看着烟雨蒙蒙中他隐去的身影,眼中满是留恋与不舍之情。她负手身后,貌似下定决心一般将高耸的肩膀放下,两眼放光地对问向身旁的圆满:“圆满,你觉得我跟阿栀有可能吗?” 圆满先是一怔,随后发出一声全然不看好的嗤笑。因为听起来十分逆耳,所以被缙云岚狠狠剜了一眼。 圆满如是回答:“假若将婚姻比作考试,满分是十分的话。以你们现下的状态,大概有……” “有多少分?”缙云岚激动地追问。 圆满眼珠滴溜溜地转,吊足了她的胃口,眼见她等得有些恼了,她才一鼓作气地说:“负一万分!” 缙云岚当即垂头丧气,“可是,我总觉得他对我并非丝毫无意,否则他也不会冒着风险,下山来助我。” 圆满伸出一指在她面前左右晃了晃,一副旁观者清的睿智样,“错错错。挡在你们面前的并非是心意不通,而是立场。小姐,您可是要做族长的。缙云与黎氏关系恶劣,只有您成为族长之后才有力可改。若是被人提前知道你们私相往来,您还有竞争的机会吗?更遑论,要与他谈婚论嫁了。” 圆满说得一点都不错。当时父亲便是为了给她铺路才急着为她安排婚事,以堵住族中长老们的悠悠之口。在大局未定之前,她与黎氏的关系暴露,不仅做不成族长,说不成还会被视为族中叛徒。 为了大局着想,在坐上族长的位置之前,她只得忍辱负重,与黎氏保持明面上的疏远。 她冥思苦想一阵,脑中忽然划过一道雪亮,暗淡的脸色顿时被点亮,“那些长老左不过是怕我被家事所累,无暇顾及族中事宜,那我可以对外宣称独身。待到事成之后,我再以巩固两族友好之谊为由,与他通婚。岂非两全?” 圆满煞有介事地颔首,仿若真心赞叹她的好点子,然而语气却残酷得刺耳,“是是是,小姐您说的对。可是您等得起,黎栀他等得起吗?族长大人正当壮年,可小姐您年龄尚小。即使族长大人有心早日退位,族中长老也绝不会同意将整个洛城交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手中。必然也得等到您身经百战,阅历丰厚之时才会委以重任。届时,您确定黎栀他还活着吗?您是否忘了,黎氏活不过三十啊。” 缙云岚听到最后一句话,不忍地闭上双眼,笑意与希望在一瞬间被一扫而光,陷入深不见底的惆怅之中。她的精神与肩膀一齐垮下,无精打采地跌坐在了沙袋上。 从前闲暇时,也读过类似的话本,身处对立的男女主角在历经艰险,披荆斩棘后仍是未能修成正果,彼时看见他们天各一方,或是天人永隔的结局时,胸中不过是漫起一点淡淡的忧伤,一顿饭的功夫就忘得精光。 如今己逢此事,才知其中心酸不易。 圆满仍在喋喋不休她的警醒之语,只是口气相比之先前的直接残忍,变得柔和了许多,“小姐。眼下困难重重,黎氏与缙云关系紧张暂且不论。这三番两次的陷害,您却不得不警醒着。往日里您行事虽已然十分谨慎,只在夜晚行动。但依照此次事件来看,大长老手眼通天,他虽人不在城中,但城内或有他的耳目留下。咱们不得不提防着,日后行事需得更加小心才是,空山也得少去才行。” 缙云岚挡住疲倦的双眼,黑暗来袭的刹那,苦恼的思绪也瞬间侵占脑海。眼前闪过许多画面与片段,叫她一时之间无所适从,一筹莫展。 防汛大队很快赶到,为首的那位便是接替缙云岚跟进防汛事宜的负责人,陈银。他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将自己并不魁梧的身材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受到一滴雨水的侵害,然而还是遮不住他身上熏天的酒气。 瞧他一脸酡红未消,显然是昨晚宿醉过头,不知昏睡在何处,怪不得彻夜的电闪雷鸣都不曾将他吵醒半分。 眼下他瞧见此处惨状,不禁后脑勺发麻。他惊慌失措地在坍塌的堤坝间来回奔忙,在确定这并非水患冲击造成的倒塌后,他松了一口气。 圆满上前向他解释前因后果,那负责人从起初的点头哈腰到之后的理直气壮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他甚至最后走到缙云岚面前,自以为是地跟她打哈哈,满脸堆笑地说:“您放心,大小姐,这事儿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缙云岚匪夷所思地看向他,隐含怒气地道:“不知道,您所指何事?” 第二十三章 求助 负责人绵里藏针地回答:“何必说得那么清楚,咱们心知肚明就成了。这堤坝是您负责修建的,如今方建成三日,头遭风雨便坍塌……”他忽然咧嘴,笑里藏刀地继续说:“当然,这定然不是大小姐监管不力,肯定是那些工匠们偷工减料。”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在缙云岚湿漉漉的脸庞上游走。 缙云岚对他这蹩脚的暗示不屑一顾。她当着他的面指出那不寻常的裂口,凛然道:“这显然是有人故意使蛮力推倒的,并非粗制滥造导致。您若不信,大可叫族中长老们前来亲自查验,看是否能还我清白。”她作势便要请求人来公正。 那负责人慌了神,原想着她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遭逢此事,他都吓得六神无主,想来吓唬她两句便能将此事一带而过,自己喝酒误事的罪过也能就此被遮掩过去。谁知她倒气定神闲,根本不搭他的茬儿,反倒义正言辞地指责他起来。 “夏季多雨,虽说前几日天气晴朗,并无滴雨。可这夏日到底还未过去,难免疾风骤雨突然来袭。您既然负责跟进这防汛工作,临时堤坝也才筑成,重点堤段派人轮番蹲守,预防险情是最起码的吧。更何况这风雨降临时,第一时间守在现场,随时观察洪峰状况并作出相应对策才是您的职责所在吧。而不是喝得烂醉如泥,待到翌日早晨,才姗姗来迟!” 那负责人不大服气当着一众手下的面,被一个毛丫头训话,但碍于她的身份,又不得不给她几分薄面,故而脸色不软不硬地回道:“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怎能提前预知有人居心叵测,会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缙云岚一时怒极,口气也不由得严厉起来,她抬高了嗓音:“您既领着这差事,就该恪尽职守。我相信若是您有心看护,派人时刻关注,便不会叫贼人钻了空子。那贼人也不敢在严密的监护下,趁黑推掉堤坝。您难道不知,这南北水渠紧挨万顷良田。一旦出了岔子,整个洛城这一年还有粮食可收吗?到时候谁来负责,是当值的你?还是已经完成任务的我?” 那负责人悻悻然低下头颅,不发一语,一双被酒气熏红的眼睛还在不怀好意地乱转。 缙云岚深吸一口气,暂且压下心头的怒火,竭力平静地告诉他:“这事儿我会如实上报,绝不包庇。”言毕,她迅速与他擦肩而过。 那负责人见她走远,怒上心头,一把扯下自己的斗笠,狠狠地摔砸了水泊上。他凶相毕露,口中不断咒骂道:“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在老子面前耍官威。要不是看在族长是她爹的份上,谁搭理她。呸,他娘的,给老子做妾,老子都不看一眼……” 他脏话还未喷尽兴,只听空中传来“嗖嗖”两声,两枚石子先后打中了他的后膝,令他不由自主地屈膝,朝前倾倒而去,最后手舞足蹈地跌进了水坑里。 显然水中的泥沙很好地清洗了一番他肮脏的嘴巴,否则口中不会“咕噜咕噜”不停地吐出土色的水泡来。 一群手下见状,七嘴八舌,兵荒马乱地前去搀扶。 不远处的柳树后传出一声解气的轻笑,一道玄色的身影如烟一般,在破开云层的晨曦下一闪而过。 黎栀顺利在天彻底明亮之前,回到家中。 他方换下他湿透的衣裳,黎棠便破门而入。彼时他上身未着寸缕,水珠从他肩背上不停滚落。 黎棠眯眼,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昨晚去哪儿了?” 黎栀目光转移,看向窗外刺眼的晨光,“没去哪儿,怎么了?” 黎棠扭头看向他脱在门外,沾染了泥沙的湿鞋。昨夜空山晴空万里,他若没有出去,鞋上何来这湿润的土壤。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弟弟始终学不会撒谎,“你是不是下山了?去给大小姐帮忙了?小栀,你什么时候这么大发慈悲了,洛城的闲事你也管?” 黎栀见被戳穿,也不再遮掩,只是不置可否地回答:“私事而已,无关两族。”他换衣完毕,来到被黎棠堵住的门口,面容平静,“让开,我要出去。” 黎棠与他僵持了会儿,还是偏过身子给他让出一条道来。待他走过,他又握住他的小臂,拦住他问:“小栀,什么时候的事?” 黎栀看了眼被紧锁的手臂,目光上移,见到对方脸色严峻,不禁锁眉,慢吞吞地问:“什么意思?” 黎棠洞悉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无稽之谈。”黎栀挣开他的禁锢,“我由衷的希望你能花点精力在修炼上,而不是成天担心这些儿女情长。” 黎棠肃穆地回答:“小栀,我虽天资比不上你,可我到底是你亲哥。长兄如父,我只是在尽我的责任。你是黎氏的族长。无论黎氏处境如何,现况如何,我们皆以你为首,你自当做出表率来。”他说完这话,并未给予黎栀回话的机会,便抱着筲箕走开了。 黎栀清亮的目光中露出点点疑惑来。 “莫名其妙。” 与此同时,缙云岚马不停蹄地回去向他父亲禀报了此事。 族长听闻后,脸色铁青。不过站在父亲的角度上,他还是赞扬了女儿勇于冒险的精神。但又不免好奇,她是如何在不事声张的情况下与圆满两个人在一夜之间就建好了一座简易的堤坝。 缙云岚对此避重就轻,只说上苍垂怜,雨势并未强到步履维艰的地步,加上自己这些日子也勤加修炼,实力亦大有长进,故有此等良好结果。从头至尾,只字未提黎栀冒险前来相助一事。 族长嘱咐她无需绷得太紧,当张弛有度。又说近日族中对她好评颇多,连那吹毛求疵,眼高于顶的赵子扬也跑来他面前,夸赞她学业大有长进。 缙云岚心虚地挠了挠头,扯开了话题,询问父亲对于这个推倒堤坝的歹徒可有头绪。 族长一言不发,一向清明的双眸此刻晦暗不明,既有愤怒又有担忧,更多的还是痛心。 缙云岚起初只是猜测这人是冲着她来的,为了毁掉她的清誉,阻碍她的道路。但此刻她回过味儿来,此人居心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 南北水渠一破,直逼洛城命脉。若是窝里斗的话,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一招不慎,洛城百姓也得跟着遭殃。 究竟是谁不惜两败俱伤也要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难不成真是大长老暗地里操控? 她不确定地问向族长:“父亲,大长老此次外出是否是他自请?” 族长颔首,眉头微动:“你怀疑是他?可他此刻不在城内啊。” 缙云岚心怀忧虑地道:“我听闻,大长老自诩实力高强,对父亲您捷足先登族长之位一事一直心存不满。是否是他妄图以此事来捣毁父亲多年建树,致使父亲失去民心?” 族长毅然决然地否定:“不可能,兄长绝不会做出危害洛城之事。定是他人在背后捣鬼。我会尽力追查,不过希望渺茫。” 缙云岚不死心,“大长老此次外出也许只是一个幌子,故意让你我掉以轻心也未可知。” 族长口吻忽然严厉起来:“岚儿!他是我的兄长,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他亦是你的亲大伯,你不该在背后如此揣测长辈。” 缙云岚见他态度坚决,不禁叹了一气,再无话可说,随口找了个理由,便离开了父亲的书房。 回屋前,她路过母亲的嘉兰院时,碰到穿着骑装的缙云崇气宇轩昂地迎面走来。他连寒暄都没有一句,便与她擦肩而过。 缙云岚心头一颤,抿了抿双唇,尽力扯出一个弧度,转过身,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叫停了他一往无前的步伐,“小虫子,你这是去哪儿?” 缙云崇没有转身,连头也没回,只是微微偏过一点脑袋,用眼角的余光斜视她,冷若冰霜地道:“秋试要比赛骑射,我只是去练习。我不比长姐天资聪颖。若想取得一点成就,只能勤学苦练。”他不忘再冷嘲热讽一番。 “秋试还要考骑射?”缙云岚震惊不已。 “是啊,这是学院的老师新加比试项目。前几日长姐忙着积累声誉,难免疏忽了学院的课程。”他将缙云岚前些日子风雨来雨里去的艰辛全部归纳为她沽名钓誉。临走前还对此嗤之以鼻。 缙云岚并未深度揣测弟弟不逊的言下之意。眼下她已被新加的骑射项目搞得方寸大乱。所有武艺中,禁运岚最不擅长的便是骑射了。她一不掌御马之术,二不具优越眼力。让她背弓上马无疑是人形活靶,任人宰割了。 天呐,这简直就是噩耗! 所以当圆满晨起还提醒她未免败露,少去空山,可到了晚间,她还是忍不住跑上空山。而且这次还是哭着上去的。 见到黎栀的刹那,她飞扑到他跟前,抓着他的手,眼含热泪地向他求救,“阿栀,帮帮我。” 黎栀听完她大祸临头似的一番悲壮之言,无可奈何地领她去了后山一极偏僻的地方。 第二十四章 霸王硬上弓 那处也有一小片竹林,突兀地长在一片光秃秃的平地间,像是被人刻意搬来插在这儿似的。 缙云岚一声不响地跟着黎栀进入,见他吹了声口哨,原本寂静无声的周遭陡然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从四面八方传来。数十只庞然大物的黑影陆续朝他们围了过来。 饶是缙云岚见多识广,也没碰见过这种架势。这些野兽个个身材魁梧,肥硕丰腴,体型似熊,甚至还能直立行走。 她忽然感受到了一记冲撞,回头一看,一匹通体黑白的野兽已经匍匐至她脚边,正嗅着她衣角上的气味。 她顿时汗毛倒立,一下跳起来,抱住了黎栀这根救命稻草,将她整具身体都挂在他身上,语无伦次地喊道:“啊啊啊,它它它它拱我。” 黎栀轻叹一气,挥手让那野兽离开此处。 那野兽被驱赶,貌似很受伤,脑袋垂下,扭着圆滚滚的屁股,慢慢走到一处茂盛的草丛后,将自己硕大的身躯掩藏起来,只剩下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和它那双极有特色的黑眼圈露在外面,偷偷地观察着这边。 这野兽还挺可爱的。缙云岚心下觉得。 “能从我身上下来了吧。”黎栀声音闷闷地道。 缙云岚这才如获大赦地跳下,对他讪讪一笑,“抱歉。” 他向方才冒犯缙云岚的那匹野兽,招了招手。它即刻跃出草丛,兴奋地向他们奔来。 “慢点儿。”黎栀严厉地呵斥。 那野兽当即刹住步伐,一点一点朝他们碎步而来。它喉中发出委屈的呜咽声,黑亮的眼眸中也流露出凄楚的目光。 缙云岚不禁动容地皱起了眉头,用手肘戳了黎栀一下,“你温柔一点嘛。” 黎栀默然不语,从旁劈下一根竹子,递到那野兽面前。那野兽顿时一扫委屈,接过竹子,忘我地啃了起来。 缙云岚蹲在它面前,面带微笑地观察它进食的模样,觉得异常可心。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它毛茸茸的头顶,软绵绵的触感和小猫很类似,两团乌黑的眼圈更是可人。貌似性情也十分温顺,并不怕人。 “这兽我从未见过,叫什么名字?”她问。 黎栀回答:“食铁兽。” 缙云岚傻傻重复:“噢,食铁兽啊,食铁兽?食铁兽!当年蚩尤的坐骑就是它?”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去打量这个啃着竹子,嘤嘤叫的吉祥物,腹诽道:“怪不得涿鹿之战中,蚩尤会输呢。” 黎栀瞧出了她脸上幻变的情绪含义,申明道:“食铁兽从前是食肉动物,舐食铜铁,凶猛无比。只是进入空山之后,无肉、铁可食,只得吃竹子充饥。千百年未经战争,长久的休养生息下,个性温顺了不少。不过你放心,它的爪牙仍旧锋利,动起怒来,照样能将你撕碎。” “是你一直在饲养它们吗?它们似乎对你言听计从。”她问。 他回:“轮流。” 缙云岚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食铁兽毛茸茸的圆脑袋,若有所思地说了起来,“我也养了一只猫……不,是我弟弟养的,叫晓晓。有一天早晨我在院落里碰见了奄奄一息的它,小虫子很疼爱它,所以我连忙送它去看了兽医。不过那兽医是专看马的,其它家畜的疾病不算特别精通。他说晓晓身上没有外伤,应该是寿命到了。”她彻底陷入回忆中,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黎栀好奇后续,看了她一眼:“然后呢?” 她望向了漆黑如墨的半空,几根竹梢点缀在她的视野边缘,“小虫子很喜欢晓晓,几乎与它形影不离。我不愿让他因为晓晓的离开而感到难过,所以我瞒着他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总算是救活了它。后来我欣喜若狂地抱着晓晓去找他,想给他一个惊喜。可晓晓说什么也不肯接近他,而是一个劲儿地围着我打转。我至今还记得他挫败又受伤的模样。也是从那天起,我和他的关系一落千丈。” 黎栀想了想道:“应当不只是这个原因吧。” 缙云岚怅然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谁知道呢?” 黎栀见她惆怅不已,连忙调换了话题。 “我这儿没有马给你骑,你且骑它吧。” 缙云岚颔首,折了根比较脆嫩的竹子,递给这食铁兽,试图收买熊心。她揉着它毛茸茸的脑袋,心情渐好,“铁铁,一会儿难为你,给姐姐骑一下咯。” 黎栀听见她即兴发挥取出这个毫无美感的昵称,无情奚落道:“她是女孩。你这名字取得很没水准。” 缙云岚不服气地“切”了一声,“你还是男孩呢,不是还取了个花名。”她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欸,你们黎氏怎么都是花名啊。是传统吗?还是单纯为了省事儿?” 黎栀趾答道:“我们的名字可不是随便取的。那是看……”他话音戛然而止,脸上莫名出现了一点羞意。他转过身,背对她。 “看什么?”这引起了缙云岚的好奇心,上去追问。 黎栀转向另一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缙云岚扯着他的胳膊,刨根问底,“说嘛,说嘛。” 黎栀不胜其烦,“看胎记!黎氏族人出生时身上都会带有一块花形印记。是什么花就取什么名儿。” 缙云岚闻言,很是诧异,她捏着下巴,思索道:“这么神奇。所以你的印记就是栀子花咯。让我瞧瞧。” 她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一个要求,竟让黎栀满脸通红。 有猫腻。 缙云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伸出邪恶的双手,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黎栀捂住胸口,步履蹒跚地向后退去,张皇道:“你……你要做什么?” 缙云岚笑而不语。她先下手为强,乘其不备,对他使出一个定身术。黎栀摇晃的步伐顿时僵住,并朝着后方倒去。缙云岚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搂着他慢慢平躺在地。 她对着他邪笑数声,那笑容令黎栀汗毛倒立。 她先是查看了他的双手双臂,皮肤细腻光滑,没有半点多余的痕迹。紧接着他又捧住他的脸,上下左右的掰动,仔细检查了一番,连一颗痣都没有发现,何况胎记。 且照他方才的反应来看,必得在隐蔽处,看来是在衣下了。 她立即伸手向着他的腰带而去。 幽蓝的双眼闪过羞赧与惊惶,他低吼道:“缙云岚,你放开我!你别太过分!” 但是女流氓缙云岚她置若罔闻,坐在他腿上,一门心思要扯掉他的衣带。 眼看衣结松散,衣襟也跟着松垮。在贞节不保的压力下,黎栀依靠强大的意志力,冲破了双臂的钳制。他吃力的举起双手,妄图去抵挡她的下流行径。却不想这女人力大无穷,伸出双手一把扼住他的双腕,举过了他的头顶。 “老实点,不然办了你。”缙云岚笑眼弯弯地说出了悍匪一般的强势之语。 黎栀羞恼地逼视着她,“你敢!” 缙云岚原本只是开开玩笑,见他反应如此认真,不免也热血上头,好玩一把。 她将他的双腕交叠在一起,只用一只手固定住,空出一只手来抚摸他的脸颊。在这竹影摇曳的月下风光里,两人四目相对。缙云岚眸中更是柔情似水。她纤长的手指像是几条灵活的小蛇,在他娇好的脸庞上肆意游走。 她蓦然压下脑袋,凑近了,盯着他,坏笑着在他耳边缱绻低语:“照你们黎氏的规矩,我若是把你的清白毁了,你是不是就只能跟着我了?” 黎栀清晰地看见了她眼中的侵略。炙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脖颈,令他呼吸不稳。 连缙云岚自己都诧异,这玩笑话说出口后,心情竟是无与伦比的诚挚。她有些难以抑制心绪地畅所欲言,“那两盆栀子花,你养的很好。听你哥哥说,你每日都给它们浇水,悉心照料。” 黎栀错开她慑人的目光,强撑镇定地回答:“叹生灵可怜罢了。” 缙云岚轻笑,眉眼温柔地望着他道:“阿栀,我这人从小就不信邪。我确定的事,任旁人如何劝说,我都不改分毫。我想我是……”她没有把说完,因为她的注意力一早不在她话头上了。一双亮晶晶的双眸紧紧盯着黎栀红润的嘴唇,缓缓覆了上去。 眼瞅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一枚铜钱那么厚时,铁铁猝然冲了上来,将一鼓作气的缙云岚,撞飞了出去…… 她在地上接连滚了好几圈后,才被一块岩石阻挡住了翻滚。她躺倒在地,搂着受到暴击的腰部,叫苦不迭:“哎呦,痛死我了。” 黎栀连忙坐了起来,捂着心口,听着自己擂鼓的心跳,激烈地喘息着。 若不是食铁兽及时出现,恐怕就被她得手了。 “气死我了,就差一点点,就一点点!” 那头躺地上的缙云岚还有精力气愤,看来伤的也不是特别严重。 黎栀谨慎地朝她那儿走了过去,生怕她一个鹞子翻身,笑着蹦起来,再来一次霸王硬上弓。 第二十五章 寒吻 缙云岚捏着受伤的腰部,仰面朝天,黎栀那张冷脸映入眼帘。恢复平静的他,比起羞恼局促,此刻脸上的愠怒更多一些。 “阿栀,扶我一把。”她可怜巴巴地求道。 黎栀气哼一声,扭头就走。 软的不吃,就来硬的。缙云岚对着他的背影,故意威胁道:“你敢走,明儿我就去跟你的族人们说,你在竹林里委身于我了。我看你还如何守住你的名节!” “你!”黎栀转过身来,怒瞪她一眼,“你无中生有!” “我无中生有?”缙云岚扶着老腰,费劲地坐了起来,腰痛得让她呲牙咧嘴,“定身术一早便我解开了,你若真无私心,为何不逃开?” 黎栀被话击中了要害,眼睛蓦然睁大了些,幽蓝的眼瞳宛若两簇青焰在月光下肆无忌惮地闪烁着光芒。 “你若有心,这结界都困不住你,更何况是我。你心不纯,此事便不能全怪我,你也得付一半责任才是。”缙云岚继续言语蛊惑动摇他。 黎栀被她说的有些理亏,到了还是不情不愿地向她缓步靠近。 缙云岚坐在地上,笑着向他张开双臂,还转了转手腕。 黎栀不情不愿地将她搂着扶起,抱怨地睨着她。 缙云岚熟门熟路地趴上他宽阔的背,由他将自己轻松地背起。她安心地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心。她发自肺腑地说:“你是第三个背我回家的男人。” “第三个?”黎栀脱口反问。 缙云岚见他反应,悄悄乐了一下,“是啊。其他两个,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白檀师兄,不过那也是小时候的事了。” “白檀师兄?” 不得不说,黎栀很会抓重点。 缙云岚笑答道:“是啊。白檀师兄与我毗邻而居,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后来又一起入学缙云学院。他屡次败在我手下后,一气之下跑去君眉山发奋图强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为什么非要打赢你不可?”黎栀又问。 “因为我跟他说,我不会爱上比自己弱的男人。” 黎栀稳健的步伐有了一瞬的停滞,人也有一瞬间的怔愣。他的嗓音有些异样的飘忽,连他自己本人也没有察觉。 “那不是很好吗?待他学成归来,你便不愁嫁了。” 缙云岚咯咯笑道:“别说这种醋话,怪幼稚的。”她向前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吃醋了?别乱扯关系。” “你真是不坦率。我还是很有信心,能将你迷的神魂颠倒的。” 听见这话,饶是黎栀也忍不住发笑,“凭什么?” “当然是凭我的美貌啊。”缙云岚认真道。 黎栀笑得更厉害了,肩膀都在抖动。 “我只是平时懒得去捯饬而已。我打扮一下还是很美的好吗?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对我刮目相看。” 黎栀依旧笑个不停。 那是缙云岚头一次见他笑得那样开怀,故而说了好些傻话来逗趣儿。 月光将那晚两人交叠的身影无限拉长,一如积年长青的翠竹,立誓要永远守候在此。 之后缙云岚仍是时常偷偷上山,假借练习骑射的理由,以公谋私,趁机与黎栀单独相处。 不过她跟铁铁很不对付,尤其是黎栀在场时,铁铁总是黏着他,将她弃置一旁,甚至一言不合便将自己臃肿的身体卷成一个球,给她吃一个铁球攻击。 缙云岚见它总是追着黎栀,求摸求抱那样,她隐约察觉到这食铁兽的“少女情怀”。 她也不甘下风,当着它的面一把将黎栀拉了过来,还极其幼稚地当着它的面做鬼脸,惹的铁铁兽性大发,在林中对其狂追不止。 自那天后,缙云岚与铁铁的关系因为黎栀这个祸水而彻底恶化。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铁铁对它的伙伴们说了她的坏话,导致它们个个不待见她。 坐骑是没戏了,只能先学射箭了。 黎栀亲自教学,很是靠谱。他在竹子上雕刻了微小的靶点,教授了她一些握弓与放箭的技巧和要领后,他当着她的面前,给她演示了一遍,什么叫做势如破竹。 白羽剑携风而出,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微不可见的靶点,挺拔的竹身当即拦腰折断。 缙云岚在旁鼓掌喝彩,“阿栀,好厉害。” 黎栀瞥了她一眼,将弓箭交到她手上,转身捡了根藤条充作教具。 缙云岚已摆出了拉弓的姿态。 黎栀使着藤条点了点她的左手小臂,“手抬高。” 她乖乖听从。 紧接着他又拍了拍她的后背,“挺胸。” 她立即展开双肩。 “瞅准靶心,双手保持稳定,将弓拉满。” 她依次听从。 “放。”他一声令下。 缙云岚随即释放。白羽剑飞出去的刹那,鬓边零碎的发丝也跟着飞扬。 黎栀瞧着她洁白无瑕的侧脸,认真专注的目光,一时出神。 箭击中了靶子,缙云岚异常兴奋,忙不迭与他分享喜悦,却意外发现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黎栀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低下头,假意把玩着手中的藤条。 “阿栀?”缙云岚凑近了去找他的目光。 黎栀矢口否认:“我可不是在看你啊,我只是走神了。” 缙云岚捂嘴偷笑:“我不是说这个。我听圆满说,你有一把后羿射日曾用的弓箭。我想见识一下你的射日弓。” 台阶都送到脚下了,哪有不下的道理。 “哦。”黎栀答应得不算缓慢。 他沉下心,结印念诀,“啪”得一声,双手猛的合十。一股强势的灵力在他掌心迅速蒸腾起来,白金色的光波如烟滚滚,勾勒出他双掌的轮廓,并在眨眼间蓬勃绽开,以他双掌为中心,四射开来,充斥覆盖了整片竹林。 耀目的光芒夺走了缙云岚的视线,她下意识以臂挡眼。待光芒暗下,她复而睁开双目,一张金红如火的射日弓于黎栀双臂间幻化出实体,凭空漂浮。 缙云岚不禁张开了嘴巴,吃惊地观察着射日弓身上张扬的花纹与图案,“我可以摸一下吗?” 黎栀看着她,“可以啊。” 他放掉对射日弓的控制,任由它缓缓下落。缙云岚伸手去接,在触碰到它的刹那,她脸色大变。只是等不及她逃开,那如山一般的庞大重量已然压住了她的双掌。 她深知若是被此弓压过,这山头必被它砸出一个窟窿来,恐怕她单薄的身体也会被强行拉入,就此殒命也未可知。 她咬紧了牙关,竭力在手心蓄满力量以此来承接射日弓那犹如泰山压顶的重量。 黎栀见她脸色憋的涨红,五官也狰狞起来,想是玩笑开得有些大了。他方要伸手替她去接,为她解困,便见她周身灵力波动出现异变,原本平滑的灵气陡然如岩浆一般沸腾起来。 只听她长喝一声,灵力一如火山喷发之势,无穷的力量顿时井喷,飞射出去,横扫四野。 缙云岚突然间发觉手中的射日弓变得轻盈如云。她轻轻一握,便得以将其轻易玩转指间。 她欣喜不已,举着彤弓素矰便向黎栀炫耀,“阿栀,你看,我拿起来了。” 黎栀并未表现出任何吃惊或是不甘的神色,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准确地说,应当是盯着她额头。 那久违的凤凰图腾,缱绻的双翼覆盖住了她整片前额,在她的脸孔上呈现出一种瑰丽亦不失强悍的美感。 只是与她力量暴走那一次不同,这一回她额间的图腾并非金色而是黑色,瞳色也并未有所变化,显然她也没有失去原本的意识。 他指了指她的额头,示意她眉间的变化。 缙云岚疑惑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火热的眉心。“嘶”得一声,她的手指像是触电一般缩了回去,粉润的指腹被灼烧得发红发烫。 她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貌似并不知晓自己身体发生了怎样异变。她冲到潭水前,查看水中倒影。眉宇间壮观的凤凰图腾映入眼帘那瞬间,她两侧的太阳穴猛然狂跳一下,脑中一记剧烈的震颤,痛得她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她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似有一股气体在她脑中不断涨大,压缩她的意识,挤压她的神志,恨不得将她的头颅钻破。 而水中的倒影在不知不觉中幻化成了另一张面孔,一张艳丽又不失圣洁的女子面孔。 那凤凰图腾在她的额间异常契合,好似她才是这印记真正的主人。 “你是谁?”缙云岚急切地逼问。 女子安之若素,徐徐睁开双眸,流光溢彩的金瞳也缓缓彰显。她无声地翕动着唇瓣,缙云岚的嘴唇也因此不受控地开合起来。女子借她鲜活的嗓音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叫倚湘,记住我的名字,刻在脑子里。” “倚湘?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缙云岚才问完这句话没多久,嘴唇又被强行操控地动了起来,说着自己都料想不到的话。 “我乃是天界仙子,是专程来替你实现愿望的。” “我可不是三岁小孩,绝不会被这等拙劣的谎言欺骗。” “你不信?那我证明给你看。” 话音方落,女子的幻影从水下一跃而起,化作一缕金玄交织的灵气钻进了缙云岚的眉心。 黎栀见她趴在岸边久久不曾动弹,便悄然走近察看她的状况。他伸手搭上缙云岚的肩膀,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缙云岚默不作声,只是抬手搭住了黎栀伸出的那只手,似乎在示意他不必担心。 但黎栀却并未放松警惕,只因搭上来的这只手冰得令人打颤。仔细一瞧,她的手指上还挂着异样的冰晶,像是刚从九数寒冰洞中爬上来一般。 “阿栀,扶我一把。”她嗓音一如往常,并未有所变化,只是语气并没有什么温度。 黎栀半信半疑地拉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岸边拉起。 缙云岚借着他的力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只是一个不稳,跌进了他的怀里。 “阿栀。” 她唤了他一声。 他随之低下头来。只是还未等他看清局面,一个极其冰冷的吻,递了上来。 第二十六章 转世 他蓦然睁大了双眼。不知是被唇上的冰冷冻住了,还是被自己加速的心跳剥夺了神志。他像个稻草人似的呆在了那儿,没有推开她,也没有逃避她的触碰。 怀中的女子进一步展开攻势,她紧紧搂住他的窄腰,并在他的嘴唇上隐隐用力,很快便撬开了他的牙关,灵活的舌尖开始攻城略地。 尽管阵阵刺骨寒气不断渡过来,却反倒令他热血上涌。他僵住的手脚逐渐回温,自然垂下的双手缓缓举起,情不自禁地去拥抱怀中之人。 眼看他的双手即将拥住那具单薄的身躯,怀中女子蓦然睁开双眼,陌生的眼瞳令他骇然。一道灵光瞬间划过他的脑海,他连忙将其推开,脸上浮现一丝红晕。 “缙云岚”游刃有余地抹了下嘴角,露出了饱餐一顿的餍足情态。 “我最喜欢年轻貌美还会脸红的男人了。” 饶是黎栀也方寸大乱,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缓了好一会儿后才堪堪说出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你究竟是谁?” 金瞳女子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你猜。” 她一挥手,那遗落在地的射日弓便顺从地朝她飞去。她轻松地接住,观其上下后,赞叹一声:“原来这便是上古神器之一的射日弓。你区区肉体凡胎,竟有举山之力可驾驭此等重器,着实不易。”说着,她眯起流光的金瞳,洞悉的目光上下仔细透视了他一番,在识破他的魂魄后,她轻呵道:“你原是那人的转世,难怪有此撼天动地之力。” “你在说什么?”黎栀紧锁眉头,听她自言自语些奇怪的话。 女子答道:“千年前,人界有蚩尤黎贪,呼风唤雨,可比神明。天帝视其过于强悍,有损天家颜面,便派九天玄女下凡,助炎黄二帝一臂之力。看似人灭,实则天诛。黎贪死后,其灵魂困于冥界千年才许转世投胎,没想到此次轮回依旧没能逃离本家。看来心中遗愿未了,难以割舍旧命。” “黎贪壮志未酬,一统中原之梦破碎。千年后以黎栀之名复生,肩负挽救黎氏命运之任。他始终挂心他的族人,着实可怜可叹。”她低吟叹息。 这话黎栀听来简直匪夷所思,他虽明白眼前人并非缙云岚,可听她高高在上的语气,真身貌似并非凡人。莫非她是天界仙人,还是说只是故弄玄虚。 他冷言冷语地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赶紧离开她的身体,否则对你不客气!” 金瞳女子轻哼一声,嘴角牵起一抹玩味儿的笑来:“我倒要看看你能使出什么招儿来,在不伤到她的情况下,重伤我。” 黎栀预备拔剑的动作猛的一滞。而就在他停顿的刹那间,女子举起射日弓不近人情地朝着他射出一箭。 这普天之下,除他自己之外,无人再能举起射日弓,也无人可射出这追月箭,看来这人的确并非凡物。 黎栀自然清楚这一箭的威力。尽管这箭并非对准了他的要害,但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绝逃不开这一箭巨大的攻击范畴。 他极力远跳,甚至在跃起的状态下拉开了护盾的屏障以抵挡追月箭的威力,但仍是被它击中地面的余威震得粉碎,伸展的双臂也因此受到了剧烈的伤害。 两袖被灼烧殆尽,裸露的皮肤也被烈火炙烤。他忍痛闷哼一声,迅速拔出背后的黎贪剑,猛地向前挥去数剑,锋利的剑气凝练成一道道凌厉的刃,劈散了追月箭释放出来的威力。 落下地面后,他虽逃离了攻击范围,但仍是踉跄着退后了六七步才得以刹住。 他的双臂伤痕累累,原本白皙光滑的肌肤此刻布满了焦红的灼伤,细小的口子里不断地渗出细密的血珠。然而这些血珠并未滴落在地,而是依次飞向了那金瞳女子展开的掌中,汇聚成浓稠的一团。 他还未来得及质问她的目的,她便斗志全消,从缙云岚的身上抽离,化作一缕轻薄的青烟,飞向了天际。 陡然回魂的缙云岚一个不稳,向前倒去。她四肢还瘫软无力着,自己的意识也未完全回归,一时没有做出跌倒的应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双膝触地,脑袋“哐”得一声,砸在了地上…… 好一会儿,她才晕头转向地摇晃着身子,支棱了起来。眼冒金星的她,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看见了漫天的繁星。 她呆呆地适应了会儿,在这个世间的思绪与记忆才一点一点归位完毕。 与上回记忆全失有所不同,这一次虽然也并不是十分清晰,但隐约有些印象。在竭力的回忆中,她看见了她向黎栀射出追月箭的记忆片段。 她连忙起身寻找黎栀的踪迹,很快便在小竹林前见到了他受伤的身影。 她不由分说冲到他眼前,扶他坐在岩石上,检查完毕他的伤势后,她一声不响地捏住了他的双手,为他输送灵力疗伤。 黎栀注意到她紧锁的眉头,以及紧咬的牙关。她极力压制眸中的熊熊怒火,以至于输送过来的灵力清冽如泉,很快便缓解了他双臂的灼痛。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他嗓音虽冷,不过语气却很温和。 缙云岚像是被这话痛击了一拳,脸上反倒浮现更加愧疚的神色。 直到治疗完毕,她始终不发一语。 “我该有所防范的。”她默默自省道。 黎栀又说:“那人大约并非凡夫俗子。”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想她每每前来,都是在你眼前,莫非……”缙云岚站了起来,背对着他,负手深思。 黎栀瞅了几眼她沉思的背影,“你此刻不会是在想,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才引得她前来,故而决定往后要少在我眼前出现吧。” 缙云岚惊诧地回看他:“你对我用了感心印吗?” 黎栀道:“对付单纯的家伙,从来不需要什么术法。胆小怕事,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他沁着幽蓝的眸子将她定定望住。 缙云岚哑然失笑:“你不怕我吗?我总是失控。” 黎栀看着她道:“我也曾刺你一剑,没见你怕我半分。” 缙云岚露出贝齿,咬着嘴唇,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 “那我以后还能来麻烦你吗?”她问。 黎栀瞥了一眼她一本正经的面孔,“就算我说不,你也不会听吧。” 缙云岚一时高兴,冲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阿栀,谢谢你。” 黎栀目色微柔,受伤的双臂才稍稍伸出却又放下,踯躅了会儿,还是说了句冷话。 “别随便碰我。” 一阵地动山摇将睡梦中的黎棠彻底惊醒。他起床出门,路过弟弟房前,轻推开一看,发现床铺空着。他随即来到门前,那两盆栀子花有被浇灌过的痕迹,看来是缙云岚又来了。 最近只要她一上山,他那个傻弟弟一高兴便会给这两盆花浇水。近来她来得有些频繁,故而这两盆花快淹死了。 他当即决定去后山看看情况。他加快了步伐赶到小竹林前,里头倒是寂静,仿若无人。他踩着先前被强力震落的竹叶,一步步踏入竹林腹地,在竹前月下瞧见了两人相拥的画面。 他眉宇间顿染忧愁,摇首苦吟道:“小栀啊,小栀啊,不想你执迷不悟到如此境地,看来只能哥帮你一把了。” 第二十七章 落马 数日后,缙云岚在射箭课上验收了她这几日拜师的成果。虽称不上顶尖,但也绝对名列前茅。 她本就天赋极高,加上又有黎栀这严师教导。每夜凑着些许薄弱的月光练习瞄靶,以掌握手感。待到这青天白日,阳光充足之时,再去瞄准射击,简直易如反掌。 缙云崇与她旗鼓相当,但他并不得意于这成绩。他自认为刻苦勤勉,在这校场挥洒汗水,日日练习,然而缙云岚成日里不过是来学院走走过场,或者是去孤寡空巢老人面前插科打诨。 她每天混混日子,凭什么,那么轻而易举地赶上他,甚至超越他。 他抱着这种极度不平衡的心态在马术课上与御马不善,舔着个脸正在试图跟坐骑摆龙门阵,打算混个脸熟的缙云岚,对上了。 彼时大小姐蹬着马镫子跟刚恢复正常的瘸子差不多,能走两步,但不多。 她坐在马鞍上,马也不听她使唤。她鞭子还没举起来,马蹄就踏了起来。马头乱甩,四蹄纷飞,活生生一副马踏飞燕的狂样。可怜那缰绳都快被她扯断了,也勒不住这马狂野的心。它发了疯似地载着她在马场上一圈一圈的狂奔,口中不忘呼出几声畅快的“咴咴”。 飞扬的尘土风干了她惊惧的尖叫以及恐惧的泪水。她抱着马脖子,一脸的生无可恋,任由自己的马尾辫无情地拍打她僵硬的脸庞。 众人见之,奚落道:“谁让大小姐选了马厩里最烈的那匹马。霸王花虽然是一匹母马,但有一身驴脾气。” “可不,正是因为它脾气臭,谁都不选她。她成日被关着,乍然放了出来,可不得撒开欢儿的玩了。大小姐可有的受了。” 明眼人都瞧的出缙云岚此刻身陷囹圄,风头没出到一星半点,魂儿倒丢了一大半。 缙云崇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调转马头,疾驰上前追赶缙云岚失控的坐骑。 缙云岚见到缙云崇前来相救,心头一暖。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无论在家怎么争吵,到了危难时刻,他总不会见死不救。 缙云崇策马,很快便与霸王花齐头并进。他在疾风中向缙云岚递出援助之手。 缙云岚则满怀感激地伸手去够。正当两人指尖即将相触的刹那,霸王花陡然痛苦的嘶鸣起来,它前蹄扬起,马身纵向起立。 她一双杏眼顿时瞪大,目眦欲裂。 坐骑剧烈的战栗,剥夺了单手抱颈的缙云岚抵挡的时机。在极速的奔途中,她的身体终是被甩了出去,浮空了一瞬后,她重重地朝地面摔去。 只听“砰”得一声,一具身体实打实砸在了坚硬的草地上。好在她紧急之中手紧紧拽住了马尾,没有令惯力肆无忌惮地将自己推滚出去,附加受伤。 发生此事,十数人冲上去救援,马场上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缙云岚也一时不敌,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她已回到家中,伤处已做好了包扎,她迅速摸了摸自己的面孔,在额头上摸到了一块绷带。紧接着她又活动了一下她的四肢,右手手肘以及左腿膝盖处有明显的痛楚,其余并无大碍。她当下弄清了自己的伤势,心中安然许多,只是不知这脸上可会留下丑陋的伤疤。 “镜子,镜子。”她嘀咕着起身,刚抬起头,一面贵妃镜便映入眼帘。她连忙接下,不忘看一眼这有心人的样貌。 “珠珠,你怎么来了?”她很是惊喜。 珠珠淡然地从屁股底下抽出那本被她捂热的书籍,拿到她眼前晃了晃,“也不晓得是谁前几日突然跑到我那儿,问我有没有关于寄身术的书籍。我花了几日盘查,还真被我找到一本。我这刚想着给你送来,便听说你在马场练习御马时被马给甩了下来。” 缙云岚对着镜子左右上下检查了一番自己脸上的伤势后放下贵妃镜,接过珠珠走中的书,忙不迭翻看起来。 她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起来:“不过,你这落马究竟是怎么回事。虽说你确实御马不力,也不至于被马给甩下来吧。”她凑近了小声问:“那母马,发情了?” 不愧是珠珠,见多识广的女人便是这等字眼也可脱口而出。 缙云岚也不逊色于她。她并不避讳这令人面红耳赤的词汇,甚至在回想事发时的情形时,脸上呈现出了惨淡又阴沉的神态。 她恢复神速,卧榻休息了几日便可下床行走自如了。只是额上的创伤使她异常紧张,生怕落下伤痕,始终顶着一块煞有介事的纱布,实则伤口早已落痂。 小妹岫岫生辰在即。她原先约好与母亲和岫岫一道出去采买,只因前些日子修建堤坝一事而不得不耽搁。 如今嘉兰院那儿传来消息,说是夫人今日定好出门。一切都打点好了,马车也候在门外了。 缙云岚想起她吩咐圆满在金石牙路定做的长命锁也到日子出成品了,便赶在马车离开时,登上了车。 撩开车帘的刹那,她还算愉悦的眉眼陡然阴沉下来。 岫岫惊喜地拉着姐姐的胳膊坐在自己身侧。 缙云岚向母亲打过招呼后,夫人也心疼地问候了她的伤势。她云淡风清地提了提,并无大碍后,她便将目光投注在对面的缙云崇身上。 缙云崇沉郁地盯着窗外那十几年来看烂了的风光,仿若置身世外。 马车很快在绸缎庄门口停下。 绸缎庄的老板见族长夫人驾临,表现得十分热情,连忙吩咐人将时新的衣料送了上来,五彩斑斓的布匹挂在衣架上,光泽鲜亮,华光流转,璀璨精细的花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老板口中接连蹦出天花乱坠的专业词汇,夫人则兴致勃勃,同样使用着陌生的字眼与他对答如流。 缙云岚听了一会儿便晕头转向,然后站在后方一个劲儿的走神。 与她情形相同的还有缙云崇。他像是被强拉出来的,满脸写着不情愿,不耐烦这几个字。 两人意外获得了片刻的独处,相对无言的尴尬,度日如年。 缙云岚实则满腹疑问,但却又不知从何开口。这个弟弟对她的抵触情绪竟到了如此境地,竟不惜害她摔下马。 在面对他熟悉又冰冷的面孔时,她不自觉的感到不寒而栗。 若非她亲眼看见她在向他伸出手的刹那,他趁乱踢中了霸王花的马腹,才导致霸王花失控,将她从马背上甩下,她大概还被凉薄的亲情蒙在鼓里呢。 她向他靠近一步,瞧着他跟自己有两三分相似的侧脸,冷冷一笑道:“你不打算跟我道歉吗?” 缙云崇听闻此话,可笑地瞥了她一眼。 缙云岚见他有意装傻,也懒得跟他逢场作戏,当即挑破:“你害我落马受伤,就没有丝毫表示吗?” 缙云崇云淡风轻地耸了耸肩,貌似无奈地道:“长姐何时学会的扣帽子。这黑锅我可不敢背,还是说你需要有人来承担错误以便替你掩盖你御马不力的事实。长姐未免太好面子了。” “是你踢中了马腹,才致使它野性大发。”她嗓音急促起来,隐含着怒气。 缙云崇依旧波澜不惊:“长姐有何证据?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我在你危难之时伸出援手。如今人人都夸赞你我姐弟情深呢。”话尾,他轻蔑一笑,连自己都嘲讽。 缙云岚闭上双眼,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是因为晓晓,你才这么敌对我吗?” 缙云崇游刃有余的神态顿时凝结,麻木的面孔上缓缓浮现一层难以言喻的受伤。 “我一直想告诉你,晓晓它并不是无缘无故要留在我的院子里的。是因为……”她话还未说完,族长夫人的呼唤打断他们之间的谈话。她上前来二话不说便拉着缙云岚就去看那些华丽的衣料。 缙云岚被强行拉走,心中一直挂念着那个话题,只是转眼缙云崇便消失在了门口,她有话也无处诉。 面对母亲选择的烦恼,她只能说,好看好看,都行都行。 族长夫人有些不满她的敷衍,将一块衣料强行塞入她手中,让她品鉴。她心不在焉地抚了抚这些色彩缤纷的料子,柔滑舒适的触感令她大为吃惊,她忽然脑中闪过一道雪亮。 黎栀的那件衣裳被她失手毁了,好歹也该还他一件赔礼道歉才是。 她立即来了兴致,在绸缎庄内挑逛起来。见墙上挂着一件海蓝底子绣月白栀子花的男子样衣时,眼前顿时出现了黎栀的身影。 若是这件衣裳有名字,定唤“黎栀”二字。 她兴致盎然地让老板将这件样衣取下,左右上下的抚摸欣赏,只可惜这尺码不对等,否则现下便可买走了。 老板见她脸色不对,机敏道:“小姐不必担忧,您只需将尺码报给我,五日之内,我将这成衣做好送去您府上。” 岫岫银铃般的笑声在耳畔响起:“姐姐想情郎咯。” 缙云岚蓦然回神,忙捂住她的嘴巴,“没有的事!别胡说。” 岫岫掰开她的手,甜甜地笑:“那姐姐为何要买男子的衣裳?” 族长夫人的目光打了过来,见她隐约有忸怩之态,当即意识到了什么。她连忙打圆场,替她掩饰道:“想是明儿你那远房表哥便要启程回家结亲了,送他件薄礼,聊表心意。” 岫岫天真地戳穿:“什么表哥?我怎么不……” 缙云岚连忙捂住这丫头无遮拦的嘴,心领神会地应下,“对、对!”随后向老板比了一下黎栀的三围以及身高,好在之前酒醉时抱过他一回,心中还算有点数。 族长夫人见状,露出微妙的笑容。她拉过岫岫,在她耳边轻声嘱咐了她几句。岫岫当即捂着嘴,偷笑了一声,眼睛亮亮地打量了姐姐好几眼。 第二十八章 婚约? 交付了定金后,族长夫人发现缙云崇已然不见,与缙云岚抱怨道:“这男孩啊,就是没定性。”说罢,她一手拉着岫岫,一手牵着缙云岚离开了绸缎庄。 缙云岚成功取到了要送给岫岫生辰贺礼,岫岫吵着要提前一观,被她牢牢地藏在身后,严词拒绝。 岫岫撅着粉嫩的小嘴,翘得能挂酱油瓶。缙云岚怜爱地揉了揉小妹的脑袋,让她再耐心等等。 岫岫拉着姐姐的袖子,笑的灿烂:“岫岫知道姐姐平日事务繁忙,但是我生辰那日你可一定要来。” 缙云岚颔首答应。 岫岫与她拉勾作保。 之后三人前前后后又进了几家铺面。买得盆满钵满了,三人才坐上马车回家。 很快到了岫岫生辰那日。 整座缙云府邸一夜之间被装扮的喜气洋洋。缙云岚走出房门,见到家中仆从们也个个喜笑颜开,她心中不免也跟着高兴起来。 她抱着书本,打着哈欠,前去缙云学院上了一上午的治务课。下午又去族会,负责撰写文书。看得出来,她在族中地位有所提升,最近她已甚少出去献爱心,父亲将她安排进中枢也少有人发出异议。 她也暗自庆幸,大长老此刻不在城内,否则他定然颇多怨言,对父亲的决策加以阻挠也未可知。 只是她现下能接触到的文书左不过是些热心百姓的投诉或是建议。她只需要将它们整理在册,若是有重要的,或是刻不容缓的问题则可递交上去,由更高层探讨解决。 只是现今她还未有资格参加会议。她父亲,族长大人告诉她,只要她踏踏实实地在这儿坐稳三个月,便可让她进入早会的大门。 她埋头苦干了一个时辰,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恰在此时,一名小弟子手举一封来信从她面前走过。见他步履匆匆,她将他拦下,询问发生了何事。 小弟子回道:“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只是大长老来信说,不日他便要回来了。” 缙云岚如临大敌,顿时脸色难看起来。她转身回房加速处理文书,却仍是在傍晚时分才整理完毕。 到家时,恰好碰上绸缎庄的老板亲自上门送衣裳。他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缙云岚却如临大敌,将余钱付给他后,便立即抱着衣裳重回闺房,以免被家中仆人发现,起疑。 她拉开衣柜门,刚想将衣裳放入,可转念一想,她这屋子日日有人收拾,若是被侍女发现她衣柜里藏了男人的衣服,传到旁人耳中,那就不得了。 她看了眼天色,尚早,还不到开席的时候。趁现在宾客还未盈门,她快快将衣裳送去,与黎栀知会一声,再速速回来,也不算太赶。 况且,大长老不知何时就要抵达洛城了,还是尽早将事情解决的好,省的夜长梦多。 为了节省时间,她将送给岫岫的长命锁带在了身上,这样一来,她回来后便可直奔嘉兰院,无需费时再回房了。 她下定了决心,即刻便从后门溜了出去,一路走街串巷,专挑偏僻的道儿走。她每次途径这些难行之地时,她心中总是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要正大光明地去见阿栀,而不是这样偷偷摸摸,见不得光。 她穿过地道,进入空山境内,顺利跳上山崖边沿。往日清净苍翠的竹林,今日有所不同,每隔十根竹子便系一根红丝带。清风一吹,满林绸带飘摇,甚是壮观美丽。 缙云岚满腹疑问地穿过喜庆的竹林,来到深处。黎栀家中除了缠绵病榻的黎母之外,兄弟俩似乎都不在。 她将衣裳轻放在黎栀床头,并提笔附上一张字条,告知她此后无法常来的原由,随后便退出房门。 正巧要离开时,听见黎氏祠堂那儿传来几声沉闷的鼓声,庄重又肃穆地穿透而来。 祠堂门口也围着许多人,脸上个个带着祝福的笑意,静默地望着里面。 缙云岚好奇地向拥挤的人潮快步靠近。她才来到祠堂门口,便听见门内的黎棠对着黎氏先祖的排位,郑重道,“黎氏第二百七十九任族长黎栀,于今日生辰,与同为黎氏后代的黎梨缔结婚约。往后二人必当永结同心,绵延后嗣。” 黎棠话音方落,堂外掌声还未响起,一记竹枝被踩裂的清脆声,传入众人耳中。 黎栀还未反应过来,只循声朝外看去。缙云岚顶着一张阴沉沉的面孔突兀地站在人群里,异常显眼。 她愤懑又伤心地刺了他一眼,扭头便走。 黎栀见之,下意识就要跟上,却被黎棠一把拉住,“你去哪儿?还没向祖宗磕头呢。”他的好大哥将黎梨推到他跟前,试图用眼前这个柔婉的女子将他的心留下。 他愤怒地甩开他哥的手,严声质问道:“你在搞什么?你没有告知我有这件事!” 黎棠也一改往日友善和睦的样子,拉住他的胳膊,死活不让他离开,“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每一位黎氏族长都必须当众缔结婚约,为族人做出表率。我只是在帮你尽到你应尽的责任。” 堂外不知其中真相的族人们因为他们兄弟俩剑拔弩张的气氛正深感疑惑。 黎栀狠狠瞪了他哥一眼,“那你也不该随便将我配给旁人,凭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 黎棠看穿了他的想法,叹息道:“小栀,你跟她不是一路人。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当局者迷,泥足深陷。” 夹在二人之间的黎梨,脸色也不大好看,一脸的勉强。她低着头,余光一直瞥向她身侧的黎棠。 黎栀将胳膊从黎棠的虎口中挣出,厉声道:“我看当局者迷的人是你。这事儿不作数,我不同意!”言毕,他不顾他兄长的呼喊,毅然决然地冲出祠堂,挤出人群,在被暮色笼罩的翠色竹林中追上了缙云岚的步伐。 他拉住她的手腕,脱口而出:“等一下。” 缙云岚也始终低着头,盯着脚下的泥途。许久她转过头来,故作平静地望着他:“跑出来作什么,仪式还没有结束吧。” 黎栀静默了片刻后,松开了她的手,凝声道:“婚约取消了,我没答应。” “为什么?。”她惊喜地回答,眼中跳跃着喜悦的光点。 蓝眸在暮色中缓缓转了半圈儿,他如是回答道:“黎梨一直喜欢我哥,他不知道。” 缙云岚眨了眨眼,傻傻地问道:“可是你们黎氏不是可以几人共侍一妻的吗?” 黎栀淡淡地斜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轻哼一声:“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 缙云岚发现自己失言,连忙捂住了嘴,拼命摆首,央求他忘记她方才的那句话。 她重新抬起炯炯有神的目光,直勾勾望着他,万分期待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追出来,又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这些?我们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你分明可以放任不管。” 黎栀一时语塞,目光又习惯性地转向一旁,“我看某个人好像快要哭了。” 缙云岚一听这话,镇定的假面再也无法维持。她鼻子一酸,眼眶一红,嘴角向下一耷拉,说哭就哭。委屈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滚,跟个孩子似的,一边哭还得一边嚎。 黎栀新奇地看着她的哭脸,由衷地赞叹道:“你哭得还真豪迈啊。” 缙云岚揉着婆娑的泪眼,嗓子像填了一把沙子似的嘶哑,“过分。我是真以为你要成亲了。”她拽起黎栀的衣袂毫不客气地插起了眼泪。 黎栀也难得没有说出,让她离自己远一点的凉薄话,并且相当配合地抬起了手,让她借用自己的衣袖。 她抽泣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她拉住黎栀的手,不知是目光炯炯还是泪光闪闪,总之她乌黑的双瞳中一片光亮。 “说这话或许会让你觉得我自私。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等等我。我总能想到办法的。” “你是指?”黎栀扬眉。 缙云岚铿锵回答:“所有!” 黎栀被她时刻保持真诚的目光攫住视线。她额角上那道还未完全淡去的伤疤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了抚那道浅浅的疤痕,指腹处传来凸起的感受。 他皱起眉头,不禁柔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马上摔下来了。没什么大碍,现下都好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这么不小心。”他发了句牢骚,但在她听来却异常欢喜。 “你是在关心我吗?”她当即得意忘形起来。 黎栀将她翘尾巴,没好气地弹了下她的额头,“喝杯长寿茶,再走吧。” 缙云岚看了眼天边的晚霞,掐算了一下此刻的时辰,家中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开席了。 还来得及。 第二十九章 爽约 她跟随黎栀来到位于黎氏祠堂后方的一间竹屋,里头很空旷,只摆了几张八仙桌与十数把配套的竹椅。 每张桌面上都摆着两只壶。一壶是茶,给孩子喝,一壶里面是酒,让大人尝。 眼下屋里挤了不少人,黎梨也在其中。她见黎栀回来,赶忙迎了上去。 黎栀也正巧有话要与她说,便招呼她去门外细谈。 缙云岚伶仃地站在门口,面朝屋内,与不远处的黎棠对上视线,随后很快便被黎蔷引入座位 黎栀站在门外,关切地看了眼屋内的缙云岚。见她在一群孩子中如鱼得水后,他放下心来与黎梨攀谈。 他道:“这事儿是我哥自作主张,你不必在意。我会向族人们说明情况。” 黎梨摇了摇头:“无妨。其实我也理解他的做法。那女孩到底是缙云族人。他只是担心你,怕你受伤。” 黎栀道:“看来他与你无话不谈。” 黎梨苦笑道:“他不过是见我两家住得近,找我吐吐苦水罢了,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黎栀不以为然:“你不必偏帮他。他今日这事做的实在不地道。我想我该给他吃一拳。他才能明白过来。” 黎梨低下头,面上浮现出强忍许久的委屈与悲伤来。她细眉一皱,眼角溢出泪花,泣声道:“我也想揍他。” 黎栀回首狠狠瞪了他哥一眼,他今日这番突如其来的操作,害得两个姑娘接连落泪,属实造孽。他握了握拳头,心中琢磨着,是时候来一场兄弟之间的切磋了。 他正摩拳擦掌着,耳边忽然传来“砰”得一声巨响,紧接着屋内一阵骚乱,一群人皆往角落里看去。 黎栀迅速闯进大门,来到目光聚集之地。在拥挤的人潮中,他看见了醉倒在地,意识不明的缙云岚。 “这是怎么回事?”他紧锁眉头地问向众人。 小蔷薇手足无措地回答:“我只是给她倒了杯长寿茶。她喝了一杯。” 黎栀举起那茶杯一闻,豁然开朗。他叹息道:“这是酒。” 小蔷薇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弄错了。” 黎棠走近,安抚地摸了摸小蔷薇的脑袋,道:“这酒后劲儿大,咱们喝着无妨,不过她是外族人,一杯就倒也正常。将她挪去休息,睡个个把时辰也就无妨了。” 他言之有理,黎栀也暂放对他的怨念,听从了他的话。他弯腰将缙云岚从地上抱起,一路大步流星地将她带回了家。 缙云岚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后半夜。她猛然清醒过来时,四周一片漆黑。她神思还未彻底回归,只是手指在被子上摸索时,触碰到了另一个人温凉的指尖,令她吃了一惊。 趴在床沿的黎栀惺忪睁眼,见到眼前人影晃动,随口问道:“你醒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缙云岚,嗓音已经在颤抖了。 黎栀望了眼窗外的天色,哑然道:“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天亮了。” 一道晴天霹雳在缙云岚头顶“夸嚓”一声闪过。 完了,岫岫的生辰,她完美地错过了。 她不敢想象,在宴席开始前,家人们四处寻找她的身影无果,最后被逼无奈地一一向来宾杜撰她未到场的理由。 她猛地从床上跳下,潦草地绑起自己的长发。 黎栀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一面团团转,一面嘴里念叨着,“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缙云岚连解释的功夫都没有,便破门而出。 黎栀茫然地望着她十万火急,飞奔而去的身影在逐渐变得渺小后,忽然又似一阵风一般折了回来。 她撑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道:“阿栀,生辰快乐。祝君……长乐未央,一世安康。”言毕,她又健步如飞地隐入天明前最后的黑暗之中。 黎栀脸上慢腾腾地浮现一抹笑容。 “傻瓜。” 缙云岚赶在天亮前,落在自己闺房的屋顶上。她悄无声息地跳下,从后窗里爬了进去,方背身关窗,便发觉身后一阵异样的响动。 她双颊发麻,顿时瞪大了双眸,忐忑地转过身去。 圆满提着一盏灯,面色不善地快步靠近,压低了嗓音问道:“小姐,您去哪儿了?” 缙云岚见到来者,当即松了一口气。她拍去身上的仆仆风尘,反问道:“昨夜情形如何?” 圆满不豫地回答:“骚乱倒并未引起。来宾也询问了您的去向。族长大人替您遮掩过去了,说派您去处理紧急事务,一时走不开。” 缙云岚拍了拍胸脯,暂且放下心来。她一面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面心中赞叹父亲随机应变的非凡能力。 圆满瞧她没心没肺那样儿,气不打一出来。她将灯盏往她跟前儿的桌上一砸,插着腰,忍不住训斥她家主子:“小姐,您知道昨晚小小姐因为您爽约未到,大骂您是骗子,哭闹得不成样子。谁劝都不好使,一直闹到晚宴结束才累睡着。” 缙云岚闻言,脸色顿时铁青。她咬住嘴唇,将红润的唇瓣咬得血色全无。她探进衣襟寻找长命锁,却发现空空如也。她随即摸索全身上下,便寻无果。 她颓唐地垂下脑袋,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小姐,您是不是去空山了?您什么时候去不成,非得挑这时候去。去了,早些回来也就罢了,又偏偏一夜未归。您是不是太散漫了。”圆满气急败坏,一时措辞有些过火。 缙云岚心里听得也不大舒服,但仍是平心静气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她详说:“我哪儿知道,事儿都赶到一块儿去了。我想着大长老不知何时便要抵达洛城,恰巧绸缎庄的老板上门送衣。未免夜长梦多,人多眼杂,我上山送衣顺便与黎栀知会一声,往后不再常去。我计算好了时辰。谁知在空山误食了一杯酒,竟让我酩酊大醉,一觉睡到了后半夜才醒来。” 圆满听了这话,也无处指摘,一时败下阵来,陪着她在圆桌旁坐下叹气,“没别的法子了,小小姐那儿您还是赶紧去道歉的好。大少爷已然跟咱们不对付了。这姐妹情要再生分了,不知又要和嘉兰院生出多少嫌隙来。小姐,您到底不是夫人肚子里出来的。面子上的功夫更要做得滴水不漏。” 缙云岚心烦意乱地点了下头。 天亮时,她赶到嘉兰院,去找岫岫道歉。 族长夫人恰巧推门出来。一惯起身的时刻,她今日的神态看起来并不如往日里精神百倍,眼角眉梢挂着倦态,看来圆满所言不虚,岫岫昨夜确实吵闹到很晚。 夫人将她来临,并没有展露责怪的情绪,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和煦。如沐春风的关怀随之而来:“岚儿来啦。昨夜辛苦了,被你父亲支出去处理急务。” 缙云岚心虚地低下头,迟疑地摆首。 夫人心领神会地推开岫岫的屋门,想来昨夜大闹的小孩儿这会儿睡得正沉。夫人上前轻推她的肩膀,柔声将她唤醒。 “岫岫,快醒醒,姐姐来看你咯。” 岫岫眨巴眨巴朦胧的睡眼,费了点时间琢磨了这句话的含义。待她反应过来后,她扯起被子紧紧捂住了脑袋,隔着薄被又踢又踹地叫喊起来,“我不要见她,我讨厌姐姐,姐姐是骗子,我不要见她!” 缙云岚站在门外,听见这话,心头不禁一颤,伤心不已。 夫人连忙劝解道:“岫岫,不许胡说。姐姐办完公务。马不停蹄便来了。你瞧瞧外头天才刚亮,她就站在门外,等不急要来见你了。” “晚了!昨夜我生辰,分明说好了露面。我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现在来了,又有什么用?哥哥说的对,姐姐根本不将我放在心上。我讨厌她!我不要见她,你让她走。” 小孩哭闹起来,那摧枯拉朽的架势绝非夫人那柔软性子的人可以抵挡的。她终是招架不住,退出房门,擦着鬓边的汗,再来宽慰缙云岚,“岚儿,你莫要将岫岫的话放在心上。她只是一时在气头上,我和她好好说说,过两天就好了。”她伸手摘去一片穿插在她发丝间竹叶。 缙云岚勉力一笑,沮丧的心情并未得到多少的缓解。 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便去后厨张罗早饭了。 她一面张望着岫岫的床门,一面缓步离去,迎面碰上缙云崇幸灾乐祸的奚落:“长姐回来啦。长姐如今备受器重,连阖家团圆之日也无暇出席,被公务所扰。不晓得长姐昨夜又在洛城的哪处角落为民解忧呢?不过也是,你何时将我们这些平庸的兄弟姐妹放在眼里呢。你可是万众瞩目的缙云大小姐,我们不过草莽之辈,何以与你相提并论呢。” 缙云岚颓唐地睃了他一眼,苍白一笑,嗓音淡然却无比有力:“缙云崇,你就这点肚量吗?嫉妒使你发狂了是吗?” 第三十章 花期将焉 缙云崇闻言,脸上的得意顿时冰消瓦解。他压下眸子,将犀利的目光抿成一线,直直地刺向她,“你说什么?” 缙云岚压住心底的烦躁,尽量保持冷静,她毫不示弱地对上他阴冷的视线,“我才明白过来。你对我的仇视来自你心底的妒忌,所以你总是敌对我,挖苦我。你被你心中的妒念支配,痛苦焦灼。只能在我不得意之时获取丁点儿愉悦。” 缙云崇被猝不及防地戳中他最不想承认的心事,恼羞成怒的他奋力反击,“长姐真是巧言善辩!分明是你自己做错了事,怎的却将错处都推到我的头上。难不成是我派你外出公干,是我不让你进这嘉兰院的大门,是我让你爽了岫岫的约?” 缙云岚只觉得全身血液轰然倒流那般难以自持地感到羞恼,她彻底舍弃所剩无几的姐弟之情,将窗户纸捅了个彻底:“你敢扪心自问,你未曾在岫岫跟前说过半分离间之语?” “何为离间之语?我不过实话实说。你何曾将我们弟妹放在心上。对父亲而言,母亲,我,岫岫都可有可无,只有你!缙云岚才是他的心头肉!”缙云崇被缙云岚单枪匹马造出的气势鼓舞,将心底积累已久的怨愤全数向她倾喷。 缙云岚闻言犹如五雷轰顶,匪夷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会儿,才回道:“你疯了,你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父亲不过是见我生母早逝才厚待我一些。他到底也未曾薄待嘉兰院中的任何一人。你的生辰,岫岫的生辰,他哪次遗忘过?佳节欢庆,我们收到的礼物何曾有过参差?父亲又何曾厚此薄彼,需要被你如此记恨?” 缙云崇怒上心头,几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母亲是真的喜欢你,才欢迎你来嘉兰院的吗?那是因为只有你在嘉兰院时,母亲才有借口能将父亲请来坐坐,父亲也才愿意看在你的面子上,来瞧瞧他续弦的妻子和她的一双儿女。这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血液仿佛在体内倒流,缙云岚脸上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凝固,震惊,怀疑,痛心如调色板一般在她脸上搅成错杂的一团,呈现出一副异常诡异的面貌,仿若一名技艺拙劣的雕刻师的荒唐之作。 “别傻了。这世间没有一个女人会真心疼爱丈夫原配的孩子。更遑论,这个孩子还剥夺了丈夫所有的关心。”缙云崇恨意绵绵地剜了她一眼,冷笑着撞开她瘦弱的肩膀,一往无前地与她相背而去。 缙云岚失魂落魄地呆站在原地,家中的仆人在这条必经之路上频频与静止不动的她擦肩而过,个个低着头,暗地里向她投去怪异好奇的目光。 许久之后她才如牵线木偶一般被无形的手操控着迈动步伐,魂不守舍地回了房。 圆满从厨房里端来了早饭,正站在门前守候。见自家小姐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地迎面走来,活像一具被抽离三魂七魄的行尸走肉。她不安地唤了她一声小姐,她却置若罔闻。 她心神恍惚地与圆满擦肩而过,径直走向书桌,无声地研墨,一言不发地写起了课业。 此时的圆满只是感觉到了些许的怪异,但连着三天,她家小姐都是这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跟被下了降头的样子。 她忽然发觉,这事儿大发了。 她私自去找了小姐的挚友珠珠,向她透露了她家小姐奇怪的情况,希望她能在百忙之中为她家小姐开解一番。珠珠如临大敌,赶忙从她的书库里搜出一本最劲爆,最刺激人心的话本,作为伴手礼,打算上门“探病”。 彼时,缙云岚刚整理完一天的文书信件。她这几日安坐堂内,静心抄录。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异于常态的沉静气息。即使她身着缙云学院那身干练活泼,飒爽英气到甚至有些男孩儿气的院服,也抑制不住她周身那股扑面而来的死气沉沉。 不过族内的长老却很看好她这种改变,认为她忽如其来的稳重安静,是个极好的兆头。 会堂又收到了大长老的来信,信中说,他途经玉城时被扶光族的族长请去做客,恐怕要耽搁几日,故而不得不推迟抵达洛城的日期。 言语措辞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妥之处,只是这笔迹潦草急促,不似他一贯稳妥严谨的风格。 为着这点异样,族内好几位耆老争相传看后,疑虑丛生,又多生了几根白发。 缙云岚思绪万千,愁肠百结,依旧闷闷不乐。 晚间,她收到了珠珠送来的拜帖,却不见其人上门。她方掀开书本,预备温习课业,珠珠家中的仆从便邀请她去酒楼相见。 她应邀前去,一眼便在生意火爆,人满为患的酒楼二层靠窗的老位置找到了正与人洽谈生意的珠珠。 坐在她对面的大约便是她口中一直常提的书贩子,老沙。 缙云岚一直以为能被珠珠以那等无足轻重的语气提及的书贩子老沙,定是个中年秃顶,其貌不扬的好色大叔,今日一见,竟是个十分英俊潇洒的年轻男子。很难想象他长得这副正人君子,一表人材的模样,竟然会喜欢珠珠的作品。 果然人不可貌相。 两人相谈甚欢。缙云岚识相地没有靠近,只是倚在二楼的栏杆上,耐心等候。 很快男子离开,与缙云岚擦肩而过时,她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墨香。 她缓步向前,接替男子坐在了珠珠对面。 珠珠正盯着窗外发愣,并未发觉她的到来。过了一会儿,她神思松懈,才有所察觉。 “哦,你来啦。怎么不吱声?” 缙云岚摇了摇头,眉眼淡淡,意兴阑珊,“看你入神,不想打扰你。” “我听圆满说,你这几日很不对劲,怎么了?” “她倒成你的耳报神了。倒是你,方才那男子是谁?书贩子老沙?”她反问。 珠珠难得露出局促的笑容:“不是。他是我的相亲对象。” 缙云岚吃了一惊,差点被茶水呛着:“你不是说你看破红尘,献身文学了嘛。” “那是以前。人都会变得嘛。况且我都十九了,再过半年,我便要过二十岁的生辰了。在洛城,二十岁还未出嫁的只有东街李婶家的丁香了。” 缙云岚眉头一皱:“可丁香是条狗啊。” 珠珠露出一个荒唐的笑容:“是啊,丁香是条狗啊!” “他知道你暗地里的动作吗?”缙云岚明锐地问道。 “当然不。倘或他知道他在迈向成人的道路中见识过我的手笔,恐怕连杯茶的功夫也坐不住。”珠珠清醒地自嘲。 “你打算就这么一直瞒着?” “隐瞒有时是为了避免麻烦。而且我以后也不打算再继续了。” “为什么?你分明那样热衷。”缙云岚错愕地看着她,实在难以置信这话竟然会从这个文学发烧友的口中听到。 “沈家是书香世家,沈如一为人单纯善良。既要成亲,还是得身家清白不是。珠珠惨淡一笑,尽力地说服她也说服自己。 缙云岚沉默不语,珠珠亦不吵嚷。生意火爆的二楼只有她们这一桌静的出奇。 许久珠珠才备感惆怅地道来,她喝了不少酒,以致于她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携带着醉酒的昏沉,然而思绪却无锡清晰,“也许我们终将被这世间现有的规则吞没。蜉蝣撼树,个人的力量如何能改变一群人的心之所向。小岚,你还要继续扮演一个救世主吗?”她洞悉的目光凌厉地投向她。 珠珠的话像是僧侣手中频繁敲响的木鱼,每一记都精准地打在她的心上。这无疑戳中了她最不想承认的痛处。 “扮演?你认为我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只是一场滑稽的戏码?”她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不得不承认,她的心底似乎也这样可耻地认为。 她想做的事太多了,可至今一件未成。或许正是因为她想做的事过多,她才如此毫无章法,分身乏术,导致顾此失彼,出现差错。 珠珠平心而论:“你要成的事比登天还难,将它称作戏码或许能轻松些。小岚,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的个性我了解,你要匡扶正义我不拦着,不过要挽救一个族群的命运,你真的认为仅凭你一个人就能做到吗?你别忘了,你是人,还是一个女人。连我们自身都时常感到不公,更遑论还别人一个的公道。” 做个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不好吗?你依旧可以秉持你的善意,只在有限的范围内,这样或许你会轻松不少。”她这样说,倒还真有点搞文学的派头。 难堪的沉默再次来袭。两人目光各置一处,互不干扰。 小二匆忙的身影在她们身边掠过数次,茶水晃起的涟漪扭曲了她萎靡的面容,叫看的她眼晕。她将茶盖扣上,不辞而别。 她抱着双臂,在张灯结彩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她蓦然低头,开始沿途寻找起那块遗失的长命锁,尽管她明白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可她仍旧抑制不住心中汹涌的冲动。 她举头望去,那片险峻的山脉在夜晚宛若无物,若隐若现的轮廓化成一条曲折的银线竭尽全力地在这个天地间勾勒出自己的一处归宿。 半空中飞满了祈愿的孔明灯,不知不觉竟已是中秋了。 原本正在赏月的黎栀眉心微动,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招呼不打一声便走出了家门。 黎棠懵怔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举起他忘在桌上的黎贪剑,在后呼喊:“剑也不背了?”他目光陡然落在门口两盆即将凋谢的栀子花上。 中秋已至,花期也即将终结。 第三十一章 布偶 黎栀慢吞吞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飞奔下山,但在接近山脚时,他又慢了下来,尽量伪装成是无意信步而来,而非早有预谋。 他并未离开结界,只在山脚附近四处张望。 一个弯着腰低着头,正埋头寻物的身影慢慢挪至眼前。她很是专注,并未察觉到那个默默关注她许久的身影,直到一道熟悉的嗓音隔着屏障模糊地传来。 “你在做什么?” 缙云岚吓了一跳,心惊肉跳地冲那发话人的方向望去。见到来者相貌,她沉下了心,对他淡淡一笑:“阿栀,是你啊。你怎么下来了?” 黎栀轻咳了一声,带着点怨气地道:“我散步。倒是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附近乱晃,又不上来。” 缙云岚回答:“我在找东西。” “是这个吗?”黎栀从袖口中取出一枚挂着三枚铃铛的长命锁,展露在她眼前。 缙云岚见之惊喜,连忙点头,认下这失物。她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忘记了结界的存在,手指被坚硬的屏障顶得生疼。她痛呼一声,甩手不断。 “傻瓜。”黎栀隔着结界,笑话她。 缙云岚捂着发麻的手指,因为他的幸灾乐祸而嗔视着他。 黎栀收敛笑容,“手伸出来,我看看。” 缙云岚配合地张开五指,贴在结界上。 黎栀方奚落完她,自己也犯了傻,下意识伸出手指要去揉按她发红的指尖,碰壁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愚蠢的行径。 尽管隔着一层不薄不厚的障壁,缙云岚仍是感受到了来自黎栀温柔的抚摸。指尖的痛楚很快便消解了,心头的郁结也在见到他的刹那消逝了大半。 她静静地将他望住,静好地微笑着。 黎栀怪异地打量着一反常态的她,提醒道:“长命锁,你还要不要拿回去?” 她点头,“我这便进来。” “算了,我出来找你。”黎栀如是道。 缙云岚迟疑着颔首。与此同时,黎栀已沿着山脚向秘道快步而去。她也并未干等着,也循着外围一道奔赴。 两人先后抵达地道内外口。她帮着挪开出口的遮挡物,向通道内伸出手。 “啪”得一声,两只手在地道出口处成功相接。 缙云岚微微一笑,拉着他没入树木掩映的岩壑间坐下。 两人挤在狭小局促之地,悄悄交换着物件儿,活像偷跑出来不想回家的叛逆孩童,胆战心惊却又迷恋这种刺激。 黎栀向她询问这金锁片的来头。她本想着长话短说,却不想开了个头,这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也不管它难堪与否,一股脑儿的,全吐露了出来。 期间黎栀的神色随着她的遭遇而变化,展露了许多少见的表情。听她叙述完毕后,他当即问道:“你向你妹妹道歉了吗?” 她颓然摆首,“她不肯见我。因为缙云崇的话,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 黎栀不以为然:“那话到底是出自你弟弟之口,你继母的想法未必就如你弟弟所言。你应当直截了当地去问她,而非一味听信旁人之言。” 她有些迟疑:“可他们毕竟是亲母子。” 黎栀回答:“那又如何?人心隔肚皮,你弟弟对你有敌意,有意挑拨也未可知。至于你的好友即将步入婚姻这件事,我不明白哪里会使你苦恼。难不成她的相亲对象是你的心上人?” 她闻言惊呼,立时证明自己,“怎么可能?我喜欢的是……” 她话音戛然而止,尴尬地咬住了嘴唇,红着脸低下头去,不自觉地拔起了跟前的杂草。 黎栀的反应亦不甚冷静,他将脸偏向另一边,极力掩饰自己眼中的波动。 两人沉默了半晌,缙云岚脚边很快便光秃秃一片了。 黎栀从袖中掏出一只布偶,小巧地托在掌心映入她的视线。他仍是不看着她,只说:“这个给你。” 缙云岚接过,借着月光观察这个布偶,与其说它是布偶,不如说是棉娃娃。形态也不似常见的老虎,兔子,而是憨态可掬的食铁兽。它那一双独特的黑眼圈实在夺目。 “这不会是,阿栀,你做的吧。”她两眼放光,试探地问向他。 黎栀含蓄地点了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上下端详这栩栩如生的布偶,憨然地坐着。圆滚滚,毛茸茸,还咧着嘴巴,眯眼在笑。它左掌抓着一根翠绿的珠子,这部分貌似是用绿色的棉线缠出来的,其余部分的触感则像是用的真毛。 她赞叹不已:“阿栀,你的手真巧。我若是有你一半的好手艺,女红也不至于被群嘲了。不过,你当真要送给我?” “不,送给你妹妹。”他停顿了一下,“希望她能原谅你。” 缙云岚心头一暖,眉眼也焕发出柔和的光彩,连带着手中的布偶也在掌心窜起一股温热。她轻轻蜷起五指,将它纳入拳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袖口中。她扭头向他提了个要求,“我也想要一个。” 黎栀偷瞄了她一下:“等下次铁铁掉毛的时候吧。” 听他如此熟稔地唤起这个昵称,缙云岚偷乐了一下。她抬头望了眼月色,又踮脚向远处张望。原本辉煌的灯火在长街上依次暗下,只留下几处阑珊。她思忖一番,扭头向黎栀道别。 黎栀情不自禁地拽住她衣袖一角,含蓄地问道:“《关雎》我已倒背如流了,下一次授课在何时?当、当然,我是替孩子们问的,是他们一直吵嚷着。”他强行为自己开脱,只是演技不够精湛,掩饰得很不入流。 他并不明白为何这简单的一句话会让她怔愣在原地。同样,因为她的沉默,也让他感到一阵尴尬。 她忽然展露笑颜,眸中有泪光闪烁。她微微低着头,喃喃自语道:“果然我的坚持没有错。”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如炬地将他望住,微笑道:“很快!下次我们来学《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下次相见的日子一定会很快到来,在此之前,就先忍耐吧。 隔天一早,缙云岚去了嘉兰院。彼时岫岫正在房中练字。她悄然潜入她的房间,蹑手蹑脚地来到她身后,捂住了她的双眼,怪腔怪调地在她耳边道:“猜猜我是谁?” 岫岫心情不错,接连猜了几个侍女的名字,却被一一否定。她有些懊恼,拉开了恶作剧的双手。睁开双眼,重见光明时,一只精致小巧的玩偶吸引了她所有的视线。 “你好啊,岫岫小姐。”缙云岚摇晃起玩偶的身子,向她打招呼。 岫岫惊喜地接下,托在掌心里仔细的观赏,显然这少见却憨厚的玩偶形象一下捉住了她的心,让她一时忘了去瞧那来人是谁。 “喜欢吗?如果岫岫喜欢,那姐姐就把它送给你。” 听到这话,岫岫循声望去。见到了缙云岚的真容,她的第一反应是高兴,但很快便被自尊心支配,隐匿了笑容。 她手中紧紧抓着可爱的玩偶,爱不释手的心情让她无法畅快地抱怨她姐姐三天前的过错。 缙云岚真诚的道歉并没有让小妹的左右为难持续太久。岫岫见她诚恳地认错,满脸都是浓浓的歉疚,她的气焰也冒不起来了,终是被一盆凉水浇熄了怒火。 “那好吧,这次我就原谅你吧。但下不为例,否则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她揪着眉头,噘着嘴巴,童声童气地“威胁”她。 缙云岚连忙给足她面子,给她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是,岫岫小姐。” 岫岫捧着布偶,笑靥如花。 缙云岚笑而不语,她将长命锁悄悄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又陪她写了会儿字,最后在岫岫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嘉兰院。 姐姐走后,岫岫一手捧着玩偶,一手抚摸着长命锁的花纹,如痴如醉。 族长夫人此时进门,见她笑容满面,问她发生了何事。岫岫朝她小跑着迎了过去,撒娇地抱住了母亲,告诉她方才的经过,又神气活现地向她展示了姐姐送给她的礼物。 夫人见姐妹俩冰释前嫌,也不由得感叹起来,“我就说吧,姐姐心里自然是有你的。瞧瞧她多有心,为你寻来这么稀奇的玩偶,还有这金锁片,真是精致。往后可不许胡乱跟姐姐置气了啊。” 岫岫正在兴头儿上,顺从得不行,对于母亲的教导她点头如捣蒜,“其实我也没有多怪姐姐缺席。只是哥哥老说姐姐不念着我,不在乎我,我这才生了她的气。其实,我早就不恼她了。” 夫人暗暗叹气。她将岫岫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岫岫开了话匣子,话题全围绕着缙云岚。她拽着母亲的衣袖,认真道:“那些天姐姐冒雨指挥防汛,我们一道去现场给姐姐他们送饭那次。雨水虽然将她淋得狼狈,可我却觉得她好厉害,指挥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做得一点儿也不比男人们差。那时我便下定决心,来日也要如姐姐那般,做个英勇的女子。” 族长夫人闻言发笑,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咱们岫岫有这志气,不愁成不了事。” “可是哥哥说姐姐放浪形骸,不守规矩,不是个正经姑娘。他还说母亲总是献媚于她,他看着很是恼火。”岫岫一股脑儿将实话吐了个干净。 夫人温和的面容出现了一线裂缝,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心在她眼角淡淡的皱纹中浮现出来。 “我第一次见到岚儿时,她抄着尿布,躺在摇篮里号啕大哭。那时我不过是个刚出阁的姑娘,也不懂她在哭什么,需要什么。我笨手笨脚地将她抱进怀里,很快她便停止哭泣了。我这才明白她这是想她娘亲了。岫岫,你有父亲,母亲,姐姐,哥哥。可是姐姐一出生便没了亲娘,多可怜呐。所以我暗暗决定,要对她好一点,宽容一点。哪怕我做了千千万万,只要她能感受到一点,那也是好的。” 话到此处,她眼中已噙满泪水,颤抖的哭腔使她无法连贯地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却不想竟让崇儿记恨上我,生出这般极端的念头。或许我还是做错了。” 岫岫不明所以,见母亲泣不成声,她掏出手帕不断地为她拭去泪珠。 第三十二章 露馅 族长夫人这些日子常邀姐弟俩来嘉兰院相聚,有意消除二人之间的嫌隙。只是秋试在即,姐弟俩各自忙碌,能凑到一起的时间微乎其微,这还是基于夫人并未告知两人,对方也会到场的情况下。 缙云岚一半的时间几乎都在会堂度过。这几日为着大长老延迟回归一事,高层开会数次,连她一个做文书工作的外围人员都感受到了族内上下严肃紧张的气氛。 她也曾暗地里向她父亲询问详情。 族长并未对她知无不言,只是挤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说了一句不明觉厉的话:“岚儿,这世道不大太平了。” 彼时的她并不清楚这话的含义,也不明白这世道太平与否于大长老逗留在外之间有何渊源。 缙云崇也是如此,他与长姐在中枢相见,姐弟两互不理睬。即使是在同一节课堂上碰面,也形同陌路。 最近缙云岚老实得很,做事滴水不漏,无错出可指摘。他也找不到话头可揶揄奚落,甚是可气。 近日他去嘉兰院略勤了一些。他年纪渐长,与母亲关系冷淡了许多,他又一贯不爽他母亲亲近长姐,故而对她颇多怨念。前几日,缙云岚惹恼了岫岫,兄妹俩同仇敌忾,难得聊得投机。这几天再去,情况又有反转。岫岫又成天将缙云岚挂在嘴边,见他回来便向他打听缙云岚的消息,急切地央求他转告缙云岚一声,让她有空来瞧瞧自己。 缙云崇气不打一处来,严词拒绝了岫岫微不足道的请求,对着年幼的妹妹口不择言地说了重话,惹得她泣涕涟涟。 兄妹俩大吵一架,岫岫大发脾气,抓起手边的箩筐里的玩具就冲缙云崇砸去,边丢还边叫骂:“哥哥是笨蛋,是大傻瓜,是坏东西!”丢完,她便哭着跑出去找母亲主持公道去了。 缙云崇放下格挡的双手,看见落了一地的玩具,满肚子火气无处释放。他凌厉的目光被怒意驱使着四处乱瞟,忽而流转的视线在某处定住。 他俯下身子,捡起一只玩偶,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怪道:“这是什么玩偶,我怎么从未见过。” 岫岫的身影忽然回到门前,冲了进来,一把将玩偶从他手中夺走,“这是姐姐送给我的,还给我!”然后,气呼呼地又跑走了。 缙云崇恶狠狠地瞪了眼岫岫的背影。那奇怪的玩偶形象仍在他眼前盘旋。 若是平常见到这稀奇的玩意儿,他倒也不会放在心上,但一旦扯上缙云岚,他便无法坐视不理。 他对关于缙云岚的一切都分外敏感。 他鬼使神差地来到岫岫的书桌前,依照方才的记忆,执笔在纸上画下了那只玩偶的形态,然后折好,揣进了袖口里。 他久违上了趟街。平日即使出街,也只是去兵器铺转看而已,今日他难得去了次妇孺常光顾的玩偶铺。他对那老板展开了那张画,问他,有没有这种款式的玩偶。 店铺老板的神情很是新奇,眯着眼,凑得极近,不像是在看,倒像是在闻着什么。或许他灵敏的鼻子嗅到了商机吧。他两眼放光地盯着缙云崇,满脸堆笑道:“回少爷的话,小人没见过这种玩偶,不过若是少爷想要,您只需把图纸给小人,小人保准能给您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他伸手便要去夺那图纸,心里盘算着,这稀奇可爱的玩偶形象一经出售,那定然是销售一空,说不准还能蔚然成风。 他心中窃喜,却不想缙云崇压根儿没有跟他一道筹谋做生意的打算。他收回手便冷漠地离开了,将一个大好的敛财机会弃置脑后。 店铺老板腹诽他不通人情,摇着头惋惜不已。 缙云崇接连又辗转了几间铺子,个个都是类似的反应,无人见过这种动物玩偶。 不知不觉他已走至城门口。他望向城外,心想莫非是她从外地寻来的,可近日并未有她出城的消息。他有些气馁,又颇为懊恼,为了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玩偶,浪费了自己宝贵的时间。 他暂且将这事儿放下,回程时途经缙云书店,忽然想去借几本剑谱,便进门同珠珠打了声不冷不热的招呼。 珠珠闻他还是唤自己珠珠姐,未改小时候的习惯,心头一时触动,这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怎么就偏偏跟小岚过不去呢。 他在明面上的书架间走了一圈儿,拧紧的眉头没有得到舒展,显然是没有找到心仪的书籍。他走上前来问:“珠珠姐,能开暗门吗?” 珠珠看了眼外头日暮西山的时分,颔首同意。她为他打开了藏书阁的大门,还为他指引了剑谱所在的区域。 缙云崇向她道了声谢,便利索地进去了。他来到存放剑谱的书架前,依次看过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一一翻开略读挑选。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许久,并未找到心仪简谱的他很是失望,正当他决心败兴而归时,忽然书架前发现一本名叫《奇物志》的书格格不入地挤在其中。 他眉头一皱,抽出一观。目录上尽是些生僻的字眼,读起来十分拗口。他走马观花一般快速略过里面的文字,只在一闪而过的插图上留了点心眼。 一副眼熟的画面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将错翻的书页一张一张往回翻过去,来到了那头眼圈发黑,如熊似猫的物种面前。 他连忙将他袖中的画翻开,将两幅画放在一块儿对比,果然分外形似。他费劲儿地辨起上头的文字,默读上方,对此物种的介绍。 “食铁兽,通体为黑白两色,肥硕丰腴,似熊,眼圈发黑,四爪锋利。曾是蚩尤黎贪之坐骑,为九黎部落单独圈养……”看到此处,他身子一抖,像是获得了某种启发,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脑中闪过许多与之相关的片段,他不禁自言自语道:“九黎部落……黎氏……空山?莫非缙云岚与黎氏有牵连?”他眸中放出激动的光芒来,脸上也浮现出难以遮掩的喜悦。 “长姐,是你自掘坟墓,可别怪我。”他捏紧了手中的《奇物志》,不由分说便离开藏书阁,向珠珠借了此书。 珠珠见之讶然,不是说来借剑谱的吗? 她执笔在借书簿子上登记。 缙云崇等候时,他意外瞥见一个身形与圆满十分相似的身影恰从夜幕之中无意路过。尽管只是一闪而过,却仍是被他敏锐捕捉。他连忙携书离开,隐蔽地跟上那女子,果真是圆满无疑。 这个时辰,她不在府中伺候,在大街上闲晃什么? 她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低头凑近着看的认真。 他悄无声息地跟随她来到依旧繁忙码头,将一场不显眼的交易尽收眼底。 他见圆满站在数十袋粮食旁,与货船老板说了什么,继而货船老板暂时返回船舱去取账簿。 缙云崇灵机一动,借此机会,使了一招变身术,化作那货船老板的模样重新出现在圆满眼前,要求她出示订单票证。 圆满怪道:“方才不是瞧过来了吗?” 缙云崇一时语塞,大脑飞速运转,“天色昏暗,小的眼拙,没太看清。” 圆满半信半疑地将票据交了出去。 这是一张与城外某间粮铺签订的二十石粮食的票据,落款处的签名赫然写着郑渊黛三字。 旁人兴许认不出来,但他却非常清楚这名字的出处。这是缙云岚少时自取的一个颇有男子气息的假名。行走江湖,不便提及真名时,都会以假名蒙混过关。 缙云崇迅速记下上头的重要信息,随后将票据还给了圆满,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这时真正的货船老板捧着账本从反方向而来,请圆满在上面签字。 圆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着头,左右来回的指了指,“欸?奇怪,我看错了?” 隔天晚上,缙云岚随同族长一道去嘉兰院吃晚饭。缙云崇也恰巧露面,一家人久违凑在一块儿,气氛还算融洽。 席间,缙云崇按捺不住的目光时常扫视缙云岚。缙云岚发觉了他异样的目光,但并未戳破,只一味与身旁的岫岫聊天说话。 父母俩聚在一起,难免要关心孩子的婚姻大事。云英未嫁的长女向来是两人的话题中心。族长夫人无意间提及珠珠的婚事,说她待字闺中许久,如今总算找了书香世家的公子沈如一相看。眼瞅着女儿夫家有了着落,珠珠的父母总算放下了高悬的心,笑容也多了起来。 珠珠与缙云岚是闺中密友这事儿,谁都清楚。珠珠父亲家大业大,是洛城出了名的豪商,她父亲在族中又领了闲职。两家向来亲近,如今珠珠大事将定,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缙云岚。珠珠的母亲没少给族长夫人介绍人选,但都被夫人婉拒了。 每每提及婚事,缙云岚从来都是一副无可奈何又无所适从的态度。 岫岫听父母要为长姐张罗婚事,张口便道:“可是,姐姐已经有心上人了呀。” 在场之人俱是吃了一惊,缙云岚自己则是大惊失色。 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那日在绸缎庄,确实是看出了端倪,也是她挺身而出为缙云岚解的围。这会儿她不过是顺着丈夫的话茬敷衍几句,谁知道岫岫心直口快,竟然将这事儿捅破。眼看缙云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为情得不行,她扯了下岫岫的衣袖,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岫岫,别瞎说。来,吃菜。” 族长转念一想,道:“莫非是白家那小子?” 缙云岚连忙摇头。 “那是谁?”族长又问。 “没有谁,岫岫胡说的。”她答。 岫岫见自己的实话不被人听信,秀眉一蹙,又抛出一条有利的证据,“我没胡说。那日姐姐还给那人买衣裳了呢。” 缙云岚生无可恋地闭上双眼,两颊直发麻。 缙云崇暗中观察着缙云岚的一举一动,眼珠一转,慢条斯理地来了一句,“莫不是对方是个不上台面的家伙,长姐才如此遮遮掩掩?” 缙云岚属实想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列举黎栀数不胜数的优点与长处。但理智还是打败了此时的怒上心头,令她没有因此失言,暴露黎栀的身份。 族长夫人见丈夫与长女脸色都不大好看,赶忙出来打圆场,微妙的气氛才有所缓和。 缙云崇早已不在乎父亲偏驳的态度,他此刻满脑子琢磨的都是,该如何让缙云岚露出马脚。 第三十三章 战争的预告 是夜,缙云崇展开那张折痕已然深邃的画,食铁兽丰腴富态的体态跃然纸上。 他从衣襟内抽出那张他凭借记忆仿造的票据,将它贴在了玩偶画的左侧。 书桌上的灯火将他深思专注的面孔映得清清楚楚。 实则,自那日他俩当着父亲的面因为黎氏而大吵一架开始,他便应当意识到,缙云岚是有意偏向黎氏的。 她得知了缙云与黎氏之间的真相后,跑来与父亲争论,与自己雄辩了一番。他记得她那天情绪很是激动,气愤离开后,一连消失了五日,再回来后她又恢复了正常,绝口不提黎氏半字。 她那五日去了何处? 岫岫说她与一神秘男子关系亲密,她默然不语,提及白檀师兄,她又矢口否认。 那人又是谁? 他脑中忽然划过一道雪亮,难不成那男子是黎氏族人? 诚然,眼下他的猜想确实相当丰满有逻辑。只是碍于凭证不足,要想坐实缙云岚与黎氏私相来往,必须要有切实的证据才行。 隔天,他便假借名头,出城了一趟。去了票据上所著的丰都粮铺。他将票据亮出,老板立马认出了上头的名号,与这位大东家的“手下”侃侃而谈:“郑老板何时要提这批粮食,都备着呢。” 缙云崇顺坡下驴,装得也挺像那么回事。他摆摆手:“不急。我家公子吩咐我来跟你对下账,好上报上去。” 老板连忙点头哈腰地唤账房出来对账。 缙云崇仔仔细细瞅着账本上信息,与票据上书写的并无半点出路。他转念又套那老板的话:“我家公子想追加订单,不知现下你这铺面里还有多少存货?” 那粮商露出惊喜的神色,“郑老板不是才跟我签下一年的订单吗?每月二十石,还要再加吗?” 缙云崇心中骇然,一年二百四十担的粮食,她究竟要做什么? 他面上仍保持镇定,口中含糊其辞,企图蒙混过关,“那之前的帐我再瞧瞧。” 粮商似是从他青涩的演技中看出了些端倪,动作犹疑地再次招呼账房出来对账。账房将账簿翻至今年三月,那是缙云岚第一次。之后每月一次,无间断,至今已有七个月。 一百四十石粮食经了缙云岚的手,不知去向了何处。 缙云崇要求账房将这几月的账面抄录一份,由他带回后一齐对账,若有疑问再来比对。 粮商警惕地看着这面生的少年,捻了捻自己的胡须,笑道:“之前一直都是一位麻利的姑娘前来。” 缙云崇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凛然道:“所以,怎么了?” 粮商立马软了脊梁骨,不断赔笑道:“没有,没有。” 缙云崇揣上一叠厚厚的账单,心满意足地回城了。 在那之后,他便暗中关注缙云岚的一举一动。只可惜她表现得循规蹈矩,没有一点错处可抓。白天要么是在学院上课或修炼,要么是在会堂处理信件。晚间,她或早或晚到家,入夜后,便一直在房中读书,写课业,随后熄灯入睡,没有一日彻夜不归。 三点一线的生活作息简单得甚至枯燥,但未见她抱怨。 但就在大长老回归前一晚,缙云岚找来了圆满问话。 她问:“这个月的粮食送去了吗?” 圆满摇了摇头:“您忘了?您说这几日风声紧,让我缓一缓再行动。对了,丰都粮铺的老板来信了,信上说,前几日有个年轻人跑去他那儿查账,举止不大自然。” 缙云岚瞬间眉头隆起,错愕不已:“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圆满属实冤枉:“这信我也是今儿才收到。丰都距离洛城遥远,信件又不走水路,翻山越岭赶了三日才到我手里。” 缙云岚心急如焚地在原地团团转,她焦急地搓揉着双手,烦躁地咒骂道:“大长老明日便回来了,偏偏在这风口浪尖出了事。赶紧派人去查,究竟是谁。” 珠珠忙道:“小姐放心,早就吩咐人去了。小姐也不必着急。退一万步说,就算咱们买粮食的事儿泄露,那又如何,咱们不偷不抢,又不是坏事。” 缙云岚并未因为她的宽慰而放心半分,“族里那群长老个个老奸巨猾,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若叫他们看出端倪,必然会顺藤摸瓜下去。”她捏着下巴,神色凝重地思索片刻后,施令下去:“找个画师,按那老板描述画张画像,我倒要看看是哪张面孔!” 她嘴上虽这么说,但眼前却不经意闪过缙云崇的脸孔,这让不由得让她心头一紧,祈祷着这一闪而过的怀疑不会成真。 翌日,在玉城逗留许久的大长老终于安然无恙地归来。之前在族中流传的各种不利流言不攻自破,紧张的气氛也总还算有所缓和。 大长老一路舟车劳顿,抵达洛城时已是当天的傍晚。 缙云岚在会堂工作时已然知晓此事,她是眼看着迎接的队伍声势浩大地出动的。回到家时,她发现桌上摆着一只从未见过的硕大锦盒。听圆满说,这是大长老托人送来的。 她意兴阑珊地打开盒子,是一件华美的衣裙,可她不屑一顾。她抖了抖身上干练利落的缙云院服,嘟囔道:“大伯就这般看不得我的作风,出个门也不忘提醒我,要有个女孩儿样。” 圆满瘪了瘪嘴:“我瞧大长老也是好心。” 缙云岚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回回如此。” 她心中有事悬而未决,也是如坐针毡,恨不得即刻飞去丰都,亲自查明那人身份。 想起珠珠提到那人是个少年,缙云崇的面孔再次闪过她脑海,心头一股劲儿忽然泄了,跌坐在圆凳上,思索许久。 转念一想,黎栀母亲三十大限将至,冬虫夏草一类的珍贵药材虽送去了不少,黎母也吃了不少,只是不晓得能否延缓生命。 据说长白山的千年人参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现实大抵没有传言说得那样神,但总归比之寻常之物有效果吧。 看来她还得申请去趟长白山。 她兀自思忖喟叹之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是父亲身边的人漏夜前来传话。让她以列席人的身份旁听明天族中的晨会。 她不禁感到诧异,不曾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距离父亲给予她的承诺不过才过去一个半月。但无论如何,她又切切实实向权力中心迈出了一步。 是夜,她早睡了半刻钟。翌日比往常早起了半个时辰。鸡鸣司晨时,她已步入祠堂,头几个进入了会场,默默等待其他出席人与列席人的到来。 缙云崇熟门熟路地来到他固定的位置,无意间发现攒动的身影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快。 她才入族会数月,便已跟他平起平坐。父亲这后门未免开得太肆无忌惮了,族中耆老竟也不拦着。到底是大伯缺席数月,无人制约父亲,竟让他滥用职权,为所欲为至此。 缙云岚发觉了那抹冰冷又锋利的视线。她轻瞥一眼,不屑一顾。 缙云崇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他舍弃了大长老身后的位置,一改往日的形同陌路。这回他主动接近,站在了缙云岚的近处,与她打了个不温不火的招呼,“长姐,早。” 缙云岚受够了他每一次绵里藏针的开场白,实在败兴。她目视前方的眼神向一旁偏转,排斥地远离,口中兴致不高地回了句,“你也早。” 缙云崇并未如往常一般对她冷嘲热讽,互相寒暄之后,两人便并肩而立,静静等候来人坐满。 天际放射出第一缕晨曦时,大长老姗姗来迟。他也算是辛勤之人了,在外颠簸数月,昨夜才抵达家门,安寝一夜,隔天便马不停蹄地参加早会。 饶是缙云岚也不禁对他心生佩服。 大长老落座后,早会正式开始。 族长照例宣讲了近期城内的工作中心。先是提及南北水渠修堤的后续事宜,再是中秋佳节过后,花灯,彩灯以及灯会临时设立的铺面的整理回收问题,最后则是将缙云学院原定下个月举办的秋试相关的一系列准备工作提上日程。 缙云岚仔细听着,整个会场也都噤若寒蝉,悉听族长安排。 族长宣讲完毕后,由其余十二位出席人发表意见,列席人亦可提出建议,最后由族长和十二位出席人共同决定方案。 这便是往日早会的全部内容,总结前期工作,发布后续任务。只是今日有所不同。族长讲话完毕后,向大长老投去一个眼神。 大长老颔首接下话语权。他的双手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在安静的会场发出一记分外清脆的声响。他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目光坚毅地扫视众人,掷地有声地道:“此次在我停留玉城期间,扶光族族长招待我数次。在与他的屡次谈话中,我发现此人气焰嚣张,野心勃勃,且对素魄一族已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我预计,五年之内,扶光与素魄定有一场无法避免的战役!” 此话一出,原本鸦雀无声的会场顿时弥漫起忧心的窃窃私语。 第三十四章 说服 缙云岚暗道不好,原来父亲之前所说世道不平是这个意思。扶光、素魄与缙云呈三足鼎立之势。扶光与素魄不合已久,近十数年大小诊断冲突不断,而缙云夹在中间,选择明哲保身,故而并不与两族亲密来往。 一旦扶光与素魄大战,三族制衡的平衡便会被打破。扶光一向强势,是三族最强,又野心勃勃,一旦他攻下素魄,定会乘胜追击,再来攻打缙云,将中原浅耕地带一气呵成地收入囊中,此后他一家独大。 不过他既然有意向大长老透露自己的野心,大抵也有笼络之意,想着与缙云合作,一来巩固自己的实力,二来避免缙云趁着其余两族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 无论缙云答应与否,以现在的情形来看,一旦战争打响,缙云都难逃被扶光支配的命运。除非缙云的战力能与扶光比肩,那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列席中有人发问。 族长面色深沉地答了简练的八个字:“提高战力,凝聚人心。” 这短短八字,看着笼统,但其实都在点子上。提高洛城整体的硬实力毋庸置疑,而凝聚全城人心,则是在放大精神与意志的力量,毕竟众志成城比各自为政要强悍太多。 故而今年缙云学院的秋试放宽了条件,即使并非缙云学院的学子亦可报名参加。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学院的拳脚表演了,而是整个城池的紧急演练。 就在这沉重的时刻,缙云崇举起手,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发问:“既然缙云已到生死关头。那对于空山黎氏的处决是否应当加快速度?” 缙云岚头顶犹如响起一个闷雷。她猛地扭过头,目眦欲裂地瞪着缙云崇那张漫不经心的面孔,咬紧了牙关。 缙云崇听见身边那沉重又急促的呼吸声,微不可察地露出了一点得逞的笑意,他继续发言,在缙云岚的底线上肆意践踏。 “黎氏虽已穷途末路,覆灭只在朝夕,可难说黎氏中是否还残存巨大的遗留实力。若是他们趁乱冲下空山,攻击洛城,缙云岂非腹背受敌。况且一旦关于黎氏的真相暴露,不仅城内人心惶惶,其它群族或许也会对缙云口诛笔伐,甚至武力挞伐。眼下缙云生死攸关,内忧外患齐发。弟子认为,攘外必先安内。黎氏乃缙云心头大患,应当尽早剔除,以免来日内外掣肘,追悔莫及。” 兹事体大,族长与十二位耆老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决策。 但令缙云岚不寒而栗的是,列席中认为缙云崇言之有理的声音越来越多,如潮水一般,一浪接一浪地将她沉溺在其中。 她将双拳攥得关节发白,只觉得周身鲜血倒流,正一鼓作气冲上脑门,叫她不吐不快。但她清楚的地明白,她若言辞激烈地为黎氏辩驳,定会引人注目。而此时此刻她激动的情绪也不允许她心平气和地阐述不偏不倚的观点。故而她不得不竭尽全力克制心中那强烈无比的反驳欲望。 可尽管她在心中默念千百遍,要忍住,忍住,她还是没能战胜心中席卷而上的恐惧。一想到黎氏的生死只在这些人一念之间,她便无法再坐视不理。 她在排列有序的人群中,还是伸出了手,申请发言。 缙云崇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缙云岚,你死定了。 “哦,大小姐头次参与晨会,便有见解。大家不妨听听。”长老之一如是说道。 缙云岚深吸一口气,满肚的话都在喉头蓄势待发,只是她才张嘴,话音还未起,族长便将她的话头揽了过去,“你若是有相似的见解便不必再说了。”他转头又向众人郑重言之:“黎氏与缙云的矛盾遗留千年,并非三言两语便可根除的。况且扶光虽有意与素魄开战,可到底还未付诸行动,我们仍有时间做好充分的准备。兹事体大,需得从长计议。“ 缙云岚闻言,暂且松了口气,但高悬的心并未真正放下。 缙云崇的那番话,虽然冷血无情,残酷无比,视人命为草芥,可站在缙云的角度上看,不得不说的确言之有理。 而她担忧的也正是族中长老们会因为缙云崇的这番话,将注意力久违地放在黎氏头上。故而族长提出散会时,她却始终阴沉着一张脸,散不去心头的忧愁。连缙云崇在后呼唤她,她也没有听见。 所有参加晨会之人皆是无精打采,满面愁容地离开会场。缙云崇亦是,只是令他不快的并非是眼前危险的局势,而是族长在紧要关头拦住了缙云岚的自曝宣言,没能让他见识到精彩的画面。 不过缙云岚在听到他那番话后展露出的不安神情足以证实她与黎氏之间匪浅的关系。 想到此处,还算是有些得意之处。他快步上前,搭上她的肩,决定乘胜追击,再刺激刺激她。 他假意谦和地主动对缙云岚说:“不知长姐对我方才的提议有何见解?我见长姐似是在隐忍怒火,不知愚弟哪里说得不对,惹得你不快?” 缙云岚停下心乱如麻的步伐,阴恻恻地盯着他,诡异地笑了一下:“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由衷的希望,扶光在看待缙云时,不会有如你这般的想法。” 缙云崇上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长姐这话是在怪我心狠手辣?” “怎么会?你也是为缙云着想。这份忧心岂是我能相比的。”她始终保持笑容,不露一丝破绽,语气也跟他学得阴阳怪气。 缙云崇笑里藏刀地道:“既然我与长姐心意不谋而合,不如你我二人合力劝说父亲早早施行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缙云岚向其作揖,态度谦逊,“族中大事自有长老们商议。他们日理万机,经验丰厚,定胜过你我二人青涩的见解。更何况,你方才那席话已然说的有理有据,又何须再画蛇添足,惹人烦心呢?”她脸上堆满笑容,眼神却冷若冰霜。 她意味深长的语调听得他浑身不爽,却又抓不出她言语中的错漏。他一时语塞,缙云岚也无心再与他纠缠,快步离开了。 她步履匆匆地回到家中,怒气冲冲地推开自己的房门。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她这才将自己强忍的那股交织着愤怒与恐惧的心情发泄了出来。她狠狠地跺了几下脚,如芒刺被地叉着腰在原地乱转。 她愤恨不已地握拳砸桌,竭力压低嗓音地骂道:“可恶!可恶!若是父亲他们真听信了缙云崇的话,要处决黎氏该怎么办?怎么办?可恶的扶光,狼子野心,占山为王还不够,竟还想着要吞并素魄。他真想一统天下不成?”她握拳咬住了食指,内心焦灼不堪,捉摸着是不是该向她父亲透个口风。 另一边,缙云崇与缙云岚在会厅前分道扬镳后,他立即去拜访了大长老。 他认为父亲偏袒缙云岚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仅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将缙云岚打倒了,他只能寻求更为公正的,且与他更为相投的大伯的帮助。 进了大长老的家门,与他短短寒暄一番后,他掏出一只黑白玩偶递到了大长老眼前,直言道:“大伯,您瞧这个。” 大长老眯了眯鹰隼般锐利的双眸,“这玩偶形态甚是少见,何处得来的?” 缙云崇回答:“这是长姐送给小妹岫岫的,洛城并无售卖,且侄儿已查证过此动物正是食铁兽。” 大长老浓眉缓缓蹙起,反应却极其敏锐。他慢吞吞地吐出两字,满是危险的意味。 “黎氏?” 缙云崇郑重颔首,紧接着他又掏出一叠票据,推到大长老面前,“这是长姐长期订购粮食的票据。眼下城内并无饥荒,她购买这么多的米粮,意欲何为?” 大长老看向缙云崇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清明,“你认为她是何目的?” 缙云崇郑重其事地回答:“侄儿有理由认为,私自违逆祖训,她暗中与黎氏来往,协助黎氏,居心叵测。“ 大长老不言语了,本就不怒自威的面孔更显凝重严肃,很是可怕。 缙云崇见之却是心中暗喜,这说明大长老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只是看他眉宇间深锁着顾虑,似有踯躅犹豫之意。未免此事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赶忙进言,制造恐慌,“大伯。若此事放在以往,倒无需如此紧张。长姐任性妄为是她一贯作风,父亲偏爱,自会竭尽全力替她兜底,私底下训斥几句便烟消云散。可今时不同往日。世道不平,扶光与素魄针锋相对,缙云地位岌岌可危。若被洛城百姓知晓缙云宗室女与邪恶黎氏私自来往,对缙云族会的信任也必然大打折扣,那岂非与父亲所说凝聚人心背道而驰。城池之内,人心惶惶,都无需外族攻打,我们已是一盘散沙。此事绝不能掉以轻心,宁可错判,不可放过……” 一提缙云安危,大长老果真坐不住,嗓音雄厚地发出一声:“够了。”他不由自主地揉起眉心隆起的“川”字,却始终无法抹平那几道褶皱。他严厉地下达命令:“今晚将缙云岚来带去祠堂,我亲自审问。” 他再三叮嘱,不许声张。 缙云崇起身,再次向其鞠躬行礼,俯下的面孔满是抑制不住的阴损笑意,但嗓音仍是被他塑造得一本正经。 “侄儿明白,必当完成任务。” 此时的缙云岚对她亲弟弟暗地里的动作还一无所知。 第三十五章 落网 傍晚时分,圆满前去将她这两日调查的结果告知了缙云岚。 “这便是那日前去丰都粮铺,自称是去查账之人的画像。您且看看吧。”圆满说这话时,脸色难看的不是一星半点,担忧的目光不时打向她家小姐。 缙云岚心里一咯噔,从她手中接过一幅画像,展开一观,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迅速闭上双眼,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难以忍受之物。 “他将我们每月在丰都粮铺的账单皆抄录了一份。”圆满补充道。 缙云岚冷不丁笑了声,嗓音寒冷如冰:“怪不得他今日在晨会上咄咄逼人,原是看来他早已瞧出端倪,那些话不过是想逼我露出马脚。” “大少爷真是深不可测。”圆满后怕地喟叹道,“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是您的亲弟弟,所以他才对您了如指掌。即便您特地使了假名,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她将画像折好,收进袖口,疾步赶去了缙云崇的住处。 只是她还未跨进他的院门,她的好弟弟便顶着张扬的笑意,一步步朝她漫步而来。 “你来得正好。小虫子,我有事要问你。”缙云岚指着他,拿出了姐姐的架势,挺直了腰板,疾言厉色地喊道。 “不知长姐所为何事?”缙云崇一面慢条斯理地与她对话,吸引她的注意,一面微不可查地摆动了下手指,几名以速度见长的暗影手握链条,眨眼闪现在她身边。 缙云岚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体已自行做出应对。她一跃而起,立即抽离紧密的围堵。 她翻身落地后,看清这几位手持镣铐的不速之客,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但面上仍保持镇定,“这是何意思?我做了何事需要惊动暗卫?” 缙云崇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在涌动着不安与嘈杂的晚风中,他的嗓音犹如一道清晰可见的利剑直直地向她刺去:“你我心知肚明,莫要声张的好。” 缙云岚漆黑的眼珠一转,转身便朝府外奔逃而去。只是她方跳上屋顶,无数黑影便如雨点一般从天而降。她止步,环顾四周,发现府中各处布满了前来缉拿她的暗卫,且数量可观,乍看之下自身如处罗网深处。 缙云崇幸灾乐祸地背手在下,笑看她身陷囹圄,还说着风凉话:“长姐甭挣扎了,你已身处天罗地网,无处可逃。你若想强行离开,除非将这座府邸夷为平地!而且嘉兰院可就在你的脚下。” 缙云岚低头俯视,见夫人与岫岫手牵手从屋中慌乱地逃了出来,满脸无助地四处张望。 夫人花容失色地喊道:“岚儿,崇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岫岫猝然被丢进被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张小脸顿时扭曲起来,结结巴巴地叫着哥哥姐姐。 缙云岚见状,顿时怒上心头,转身怒骂他:“缙云崇,你真是疯了!竟让母亲与岫岫也牵涉其中!” 缙云崇闻言,冷漠的神色未被歉疚感染半分,一如既往地麻木不仁:“长姐应当为此感到高兴,为了顺利捉拿长姐,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还向大长老借用了百位暗卫。这样大的排场,是给足你体面了。” 缙云岚轻嗤一声:“那我是否还要感谢你如此看得起我?” 缙云崇漫不经心的挠了挠额角,虚伪至极地说:“你我姐弟之间,此等小事,何足挂齿。给我将她拿住,送去祠堂,听候发落!”他忽然脸色一变,严肃非常。 暗卫们听他一声令下,莫敢不从。黑压压的人影立即朝着缙云岚慢慢围了上去。 她下意识做出抵抗姿态,但一听到母亲与小妹张皇的尖叫,难免投鼠忌器,举起的双手,终是垂下。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双腕便被扣上了沉重的枷锁。 她叹惋,眸中流露出难以磨灭的痛心与惋惜,“尽管我们关系不好,见了面也总是针锋相对。你害我从马上跌落,我只当你是孩子心性,也并未真的记恨于你。但现在看来,你是真将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对我痛恶到这般地步。” 缙云崇对她的肺腑之言无动于衷,甚至显露出嘲弄的嘴脸,仿佛在耻笑她这蹩脚的苦肉计,“长姐冤枉我了,我是为了缙云的安危着想,任何有损我族体面之人,我皆一视同仁,绝不姑息。” 缙云岚悲凉地瞥了他一眼:“但愿你言行如一,并未掺杂半分私情。” “那是自然。”他依旧保持虚假的笑容,随后铿锵有力地下达命令:“带去祠堂,交由大长老亲自审问!” 九月的秋老虎很是毒辣,试图在初秋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正卯足了劲儿,塑造如夏季一般的炎炎热势。 缙云祠堂内外灯火辉煌。殿内缙云先祖的牌位层层往上,排列有序,气势恢宏。 缙云岚跪在蒲团上,仰望缙云先祖的灵位,高台上香烟袅袅犹如祥云,轻盈弥漫,恍若置身佛境。她面色凝重,双唇紧抿,全身冷汗涔涔,额角滑下了一颗汗珠。 祠堂四角皆有人看守,八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门外亦是守卫森严,玄关两侧的石子路旁每隔三步便有一个人把守,生怕她有隙可逃。 真将她当作重刑犯看守吗? 大长老不疾不徐地踱步而来。她身后的祠堂大门轰然大开,然而她的身形却纹丝不动,始终保持目视前方的屈膝姿态。直到大长老指名道姓地唤她的名字,她才迟缓地扭过头去,波澜不惊地向其行礼问安。 大长老定定地看着她平静的面孔。不怒自威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嗓音却异常浑厚,甚至在这恢弘宽阔的祠堂内显得有些浑浊。 “你还知道你叫缙云岚?” 缙云岚若无其事地回答:“不知弟子所犯何事,望大长老明说,好解弟子困惑。” 大长老严厉地望着她:“我问你,你是否私自与黎氏往来?” 缙云岚垂眸思索,沉默半晌后她反问:“大长老还未查清事实真相,便将我强押在此,是否不合规矩?” 大长老一一抛出证据,丢在她眼前。 缙云岚不慌不忙地拾起这些凭证,不卑不亢地道:“仅凭这些能说明什么?一个玩偶,几张票据。玩偶是我无意间买来的。这票据上写的更不是我的名字,何以怪到我的头上?” 大长老对她的强词夺理感到诧异又恼怒,不禁拔高了音调:“你还不认错?是非要逼我对你使用读心术吗?” 缙云岚听闻“读心术”三字,心中霎时波澜四起,从容不迫的假面有裂开的趋势。尽管她身中黎梨的讳言术,禁言黎氏相关之事,然而讳言术最大的克星便是读心术。 读心术本就是在中术者的潜意识中获取情报,那讳言术触发的昏睡便毫无意义了。 她极力反抗道:“我并非外族细作,您无权对我使用读心术!” “你有私通外族的嫌疑!又在缙云中枢任职,为护我族安全,我有充分的理由对你施术!”大长老义正言辞地回击。 缙云岚情绪激昂地反唇相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缙云包容宽广之心誉满天下,怎的如今又称黎氏为外族了?涿鹿之战后,黎氏入驻空山的那日起,便是我洛城一脉。” “黎氏包藏祸心,对缙云仇视千年。于缙云而言,它比这天下任何一族都要危险。与黎氏私相授受便是将缙云的安危弃之不顾!” “黎氏究竟是包藏祸心,还是怀璧其罪,你我不是不清楚。缙云打着友善的旗号,处心积虑地获得举世瞩目的荣耀,代价便是要让无辜的族群覆灭。这种做法根本就是违拗天理!” “这个世道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天真与善良根本无法在这个残酷的世间立足。若非缙云先祖精心谋划,哪有你诞生的机会,哪有这洛城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我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互帮互助,和谐与共。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掠夺与虐杀之上才得来的,你让我如何信服。若我的出生是建立在他人的死亡之上,那我宁愿做片浮云,也不来这残酷无情的人间走一遭!” 大长老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人有一瞬间的怔愣,脑中忽然闪过他弟弟年少时的模样,嘴角闪过转瞬即逝的苦笑。 他从鼻孔中呼出沉重的一气,“执迷不悟!”他缓缓抬起布满青筋的右手,横眉冷目地还是结了读心术的印。 他扼腕,向四周守卫的弟子高喝一声:“按住她!” 话音甫落,守卫在四处角落的弟子便朝缙云岚齐刷刷冲来。 缙云岚怎会坐以待毙,她当即伸手施术,只是刚抬起手运转灵力,双碗处便传来钻心刺骨般的疼痛。她痛呼一声,倾倒在地,额上当即冒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大长老的束缚术果真是顶尖的。 她强忍剧痛地直起身子,慢慢站了起来,以蛮力徒手挣开了四指粗的铁链,并利用手中铁链充作武器挥打来人。 大长老见状,怒斥之:“不肖子孙,竟敢在祠堂内动粗。你还将缙云的列祖列宗放在眼里吗!” 缙云岚昂首挺胸地站住,咬牙切齿地向怒目相向的大伯投去不甘的眼神。她瞧也没瞧,张开手便捉住了一名意欲阻拦她道路的同族弟子的衣襟,随后将他猛地向前一推。小弟子狼狈地摔倒在地,致使其余三名弟子不敢贸然上前。 大长老向他们飞去一个眼神,其中一人不得不攥紧拳头,心有余悸地冲了上去。缙云岚方要施掌防御,大长老暗中念诀,手铐中顿时生出两股电流,将她的双臂电得发麻发木,软成棉花,再无力抵挡。 那意志不坚的一拳便如此轻而易举地击中了她的腹部。 电流逐渐遍布她驱赶,全身不受控地发软麻木。可面对来犯,她仍坚挺着双腿,左右摇摆撞开来自四面的挟制,她奋起反抗的姿态很是令人佩服,但到底是困兽之斗,不足为惧。手铐限制住了她灵力的发挥,沉重的锁链亦阻碍了她肢体的敏捷。在这般对她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她仍是想尽办法,反抗了许久,将那四名小弟子斗得气喘如牛后,她才逐渐败下阵来。 在场之人,无不心中暗暗佩服她持久的坚持力。 她不得已弯下腰来,双手因为锁链下沉的力量而不得不垂下,汗珠不断从她鬓边滚落。她尽力抬头举目,尽管疲惫不堪然目光如炬。 第三十六章 读心术 大长老作壁上观已久,见她落败,缓步上前。 在二人只剩一臂距离之时,缙云岚猛然朝着斜上方高举双手,扬起铁链向前飞甩,意图逼迫大长老退后。 谁知大长老不躲不藏,徒手握住强势来袭的锁链,并向后猛地一拽,缙云岚躲避的身姿顿时偏离了她原定好的路线,被动地朝着大长老的近侧迅速靠近。她方扭过头,正视前方,大长老结印的右掌朝她直击而来。 只听得自己的天庭传来“啪“得一声,一股灵力密密麻麻如同水珠一般,迅速钻进了她的头颅。 几乎瞬间,她失去了意识。 她乖顺地跪在大长老跟前,双目虽然还睁开着,可两眼空洞呆滞,面无表情,仿佛田垄上一具用来驱赶鸟雀的稻草人,毫无感情。 才火拼过的祠堂顿时安静下来。弟子们心照不宣地退下,回到四角。 大长老闭上双眼,将探知的力量顺着灵力得灌入,精细均匀地遍布缙云岚脑海中的每一处。 忽然他冷哼一声,“讳言术?狡猾的黎氏。” 他即刻又施展一术,往缙云岚脑中一灌,低喝一声:“开!” 讳言术顿时被解开,无足挂齿的阻挠被大长老轻易化解。此后他在沟壑中行走,畅通无阻。就在即将抵达缙云岚记忆深处之时,他平整的眉心蓦然隆起褶皱,他严肃凝重的面容上顿时布满了疑惑。 他使强力探寻,运转更多的灵力潜入,在缙云岚的脑海深处感受到了一块怪异的空白。那处空白区域貌似被强大的结界给罩住了,无论他如何寻隙,都无法突破。 常人的意识皆为自身控制,她脑中何以会出现如此另类的空白。 “莫非她的脑中竟还有其他人的意识?“他兀自低语出声,极其不可思议。 他试图与这意识真正的主人对话,但她很是神秘,唤了多次也不肯出来相见。他只得先办正事,向缙云岚发问。 “缙云岚,我问你,你与黎氏是何时开始来往的?“ 缙云岚诚实回答,语调不高不低,不疾不缓,毫无感情:“今年三月。“ “你与黎氏的关系进展到何种地步了?可有获得他们的信任?” “黎氏不抗拒我,但并未完全信任我。” “黎氏对缙云是否心悦臣服,或有筹划阴谋?” “黎氏并不信服缙云。假若缙云对黎氏步步紧逼,黎氏极有可能会绝地反击。“ “黎氏中可有强者?” “有。黎氏现任族长黎栀,武艺高强,世间少有。持黎贪神剑,握射日巨弓。” 大长老眉头紧锁,“估算其战力。” 缙云岚答:“以一当百。” 大长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有其他?” “未曾见识。” “你私下可有给予他们什么助力?” “粮食,衣物,书籍,别无其它。” “可有向黎氏透露缙云情报?” “没有。” “黎氏可有主动向你打探缙云的消息?” “不曾。” “你是如何与黎氏联络的?” “……” 缙云岚有问必答的态度陡然转变,张开了嘴却迟迟不回答。忽而她眨了下眼眸,墨瞳放射出金色的光华来,神情也变得鲜活起来,口吻却不似她本人:“你这问题,问得委实刁钻。” 她话音响起的刹那,大长老右掌心感受到一股强劲的推力,一道金光闪过,迫使他的手掌从她的额头弹开。 他握紧发麻的手掌,眼看着她将手铐相互一撞,数十斤重多的铁块顿时化整为零,大大小小的铁块扑簌簌被抖落在地。随后她轻飘飘地举起右手,捻来一缕夜风席卷整座神圣而庄严的殿堂。 高堂之上鳞次栉比的牌位接连扣倒,烛火摇摆了两三下便全数熄灭。 周遭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缙云岚发出的冰冷笑声指引着他们模糊的方向。 当晚,身经百战的大长老在列祖列宗面前狠狠动了一番粗。他自诩缙云最强,可在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面前,他竟然挺不直他的腰板。 她的一招一式皆非凡人之力,看起轻巧不经意,实则内里蕴含了无穷的自然之力。天地间的每一寸风,皆能化作她的武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忆起多年前他与会使这招数的女子曾有过一战,彼时他亦不是她的对手,差点命丧黄泉。 而今,他已不记得与她打了多少个回合,只记得被自己从很小看到大的侄女数次逼入绝境,在眼花缭乱的招式下节节败退,最后失去招架之力。 正当他以为他即将在此英勇就义之时,缙云岚的动作蓦然停了下来,像一座岌岌可危的建筑一般,轰然倒地,激起满地的尘埃。 大长老一时错愕,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他跃至她身侧,迅猛封住她的几处穴道,阻止她再次力量暴走。他将她带回祠堂,趁着她失去意识,无法反抗,对她施以封印之术,将她九成力量全部锁住。以防万一,他在她体内另上了七七四十九条枷锁。 此招一出,她力量全失,与废人无异。 大长老临走时,天已大亮。他狼狈地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从祠堂内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助手玉卿连忙上前将他稳稳搀扶住,满脸担忧地问道:“云沉,我来晚了,你没事吧?” 大长老紧紧抓住他的手,疲惫不堪的面容艰难地挤出一点令人安心的笑容:“没事。” 众弟子头一回见识到大长老如此狼狈的模样,也是初次从他脸上见到笑容这种东西,纷纷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大长老感受到这些不庄重的眼神,顿时板下脸来,厉声嘱咐众人将祠堂严防死守,绝不许她迈出一步。 与此同时,被关押在红莲烈狱中的倚湘眼睁睁看着钳制自己左脚的锁链从中断开,她的笑容又鲜明了几分。她喃喃自语道:“还有三次,再有三次,我便能从这鬼地方逃出去了。”她狂笑起来,尖锐的笑声起先如人鱼的歌声般嘹亮,可随着她愈发癫狂的情绪,优美的嗓音变得犹如厉鬼恶嚎。 缙云岚此事一出,在族内掀起轩然大波。族长作为父亲,教子不善,纵容过度,一时间受到了族中上下许多批驳。他作为生父在此事上需得避嫌,故而族中一致决定,关乎缙云岚的一切事宜由大长老全权处理。 大长老连着三日开会不断。从缙云岚口中得知关乎黎氏的情报他尤其重视。黎栀的存在令他们倍感不安。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黎氏中残留的强大力量总有一天会成为极大的威胁,甚至威胁到缙云的命脉。 缙云崇闻之暗喜。他从未打过如此漂亮的战役。内心的得意令他按捺不住,在缙云岚被关押在祠堂的第三晚,他便假借大长老的名义,前去探望了他的长姐。 而此时,空山之上,黎栀坐在门口掰着手指,做着算术。自从与缙云岚上次见面后,已过去大半月。原本约好月初相见,如今已过三日,却不见她一丝人影。 在这夜深人静时,他心中总会升起一股暗暗的期待。总觉得她会如以往一般,破开昏沉的夜色,携带一身清新,或哭或笑地冲他跑来。 他方转过这个念头,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从侧边传来。他惊喜地转过头去,见到的却是他哥的面孔,一张脸顿时黯了下去。 黎棠见他反应,不大高兴了,“喂喂喂,你这什么意思啊?见到我就这么不乐意?” 黎栀懒得搭理他,起身就要回房。黎棠却快步上前拦住了他,“小栀,我……”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黎栀反问。 “那你得保证,听了这事儿不许激动。”黎棠铺垫道。 黎栀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转过身正视他,“你说。” 黎棠挠了挠额角的汗湿,嗫嚅道:“缙云岚被关进缙云祠堂了。” 黎栀瞳孔皱缩,镇定在迅速流失,“为什么?” “你说呢?自然与我们脱不了干系。能被关入祠堂,断然是犯了大错了。” 黎棠话音方落,黎栀立即大掌一挥,屋内的灯火顿时被熄灭。 “小栀,你要做什么?”黎棠焦急地拉住他。 黎栀也不跟他废话,闪身便消失在他眼前。 “啧,说好了不激动的呢。”黎棠来不及扼腕后悔,迅速跟上他仓促的步伐,与他一道火速下山。 两人飞快地穿越夜深人静的洛城,连月色也无法记住他们一闪而过的身影。 洛城的大街小巷他们并非十分熟悉,应当说相当陌生,但此时此刻他们却知道最快抵达缙云祠堂的路径是哪一条。 黎栀边赶路,边问:“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黎棠回答:“她的侍女来通风报信。” “今日?” “……不,是三天前。” 黎栀怒目圆睁地扭过头地瞪了他哥一眼。 黎棠悻悻解释:“我就是怕你和现在一样激动,我才忍着没说。” “你若是不说,这兄弟也没得做了。”他恶狠狠地道。 黎棠在后嘟囔:“我便是知道你会这样想,我才没能忍住不告诉你。” 黎栀不声不响地在祠堂侧方的屋顶上落脚,稳稳地踮在了一片轻薄的瓦片上。黎棠却因为落地时没有站住,打了个趔趄,踩碎了一片新瓦,发出了细碎的迸裂声。他脑袋上当即流下来一滴汗。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这点小动静足够在戒备森严的缙云祠堂引来大批的围堵。 果不其然,守在门口的弟子听见了顶上的动静,扭头看了过来。恰巧此时有人要从正门进来。大门开启时发出的“轰隆”声暂且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转而趴在房顶上,一动不动地将自己的气息和身型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第三十七章 家法 缙云崇昂首阔步,大摇大摆地迈入祠堂,全身上下散发着高高在上的气场。他嚣张地跨越门槛后,小弟子上前为其关门,他举手阻止,“不必。我奉大长老之命前来,对缙云岚处以十脊杖的家法。大长老特地吩咐,以儆效尤,必须让众人观看。” 小弟子略微迟疑。他朝他伸出双手,问道:“可否有手谕?” 缙云崇自然拿不出这手谕,可他丝毫不怵。只见他负手昂胸,理直气壮地回答:“大长老日理万机,分身乏术,只抽空授予了口谕,并无文书。” 小弟子仍是犹豫,迟迟不肯应下。 缙云崇见之反客为主,先发起怒来,极其严肃地反观这默默无名的小弟子,口吻很是刁钻,难伺候。 “难不成你认为我会用如此重要之事开玩笑?” 小弟子初来乍到,不敢与位高的前辈对着干,连忙低头致歉:“弟子不敢。弟子这便去准备棍杖。”话讫,他逃命似地跑了出去。 缙云崇将傲慢的目光鄙向跌坐在蒲团上的缙云岚。 她垂着脑袋,佝偻着脊背,歪斜着瘫软的身子,即使不看她的面孔,也能想象得出来她此刻的面色有多憔悴难堪。 自他进门后,她便一直保持那狼狈无力的姿态,纹丝不动。仿若已置身世外,徒留一副空壳在人间。 缙云崇挑了下眉,漫步上前。“长姐,长姐?”他幸灾乐祸地上前搭住她的肩膀,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却无意间发现,她的灵力波动甚是微弱,如若无物,与她一贯强悍的气场全然不同。 高手过招,各自的气场碰撞,高下立见。缙云岚自小体内灵力充沛又轻盈,灵力的波动如湍急流水,蕴藏力量。而此刻她的灵力流转如同湖面雾气,又薄又散,根本无法凝聚,仿佛一个从未修炼过的普通人。 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缙云崇讶异地收回手。 大长老审问她那晚,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个自小优越的强者泯然众人,这种落差足以击溃一个人的心智。 他心花怒放,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下她的腰椎,虚情假意地道:“长姐,跪拜列祖列宗要虔诚。你这姿态是否过于懒散了。” 缙云岚无动于衷,对他的“好意提醒”置若罔闻。她纤弱的身躯与灵敏的思绪好似已被冰冻。 见自己被无视,缙云崇有些恼火。一个阶下囚还敢在他面前摆谱,她当她还是从前那个大小姐呐。 想到此处,他不耐烦地再次抬脚连踹了她两下腰杆,语气也逐渐舍弃虚假的谦卑,变得趾高气昂起来:“长姐,你听见没有啊。认错就得有个认错的态度啊。你这样,算个什么事儿啊?” “长姐,你是聋了吗?” “需不需要我给你找个大夫,看看耳朵。” 他说一句,便踢她一脚。缙云岚不反抗,他便越发来劲。起先他还控制力道,到后来压根儿没有收敛一说,全然将她当作一枚人形沙包一般发泄自己的情绪。 躲在屋顶上的黎栀自敞开的宗祠大门中见到缙云岚单薄的身躯因为缙云崇的欺负如风中芦苇般无力地颤抖起来,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惹得黎棠频频瞅着他。 缙云岚终是忍无可忍了。眸中闪过一道狠厉,猛地转过身,徒手抓住了他抬起的脚踝,往上用力一抬。 缙云崇嚣张跋扈的面孔陡然失色,但他反应还算灵敏,顺势向后转了一个后空翻,与她拉开距离,稳稳落地。 缙云岚慢腾腾地站了起来,苍白的面容上满是烦躁与怒意。她挺直了腰板,拍了拍后背的灰尘,毫无血色的嘴唇久违地上下碰了碰:“放肆。” 尽管她此时身处落魄潦倒的境地,可她不卑不亢地吐出这两字时,他仍是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迫。那是她多年凌驾在他头顶,拥有无可比拟亦是旁人望尘莫及的实力的底气。 他怔忪了一瞬,内心痛斥自己的胆小。但他很快重振旗鼓,想着今时不同往日,眼前的天之骄女已与废人无异。现在的她,他仅需一拳便可放倒在地。 他不打一声招呼,攥拳便冲了上去。 鲁莽蛮横的拳风朝缙云岚扑面而来。她镇定自若计算好距离,适时向右边歪了下脑袋,同时伸出右掌轻推他伸直的小臂,偏转他的攻击方向。 她动作尽管迟缓仍是成功躲过了对方的拳击。只是失去了充盈的灵力,对四肢的把控也变得笨重。她拖着沉重的身体顺势向右,似趔趄般小跑了几步后站定,回头不忘讥讽他一句:“祖宗面前,怎可动粗,还不向列祖列宗磕头谢罪?” 缙云崇傲慢扬眉道:“不如长姐一并代劳吧。” 缙云岚抚平衣角的皱褶,俏生生站在他面前,“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依赖我。我可不会时时让着你。小虫子,该学会自理了。” 缙云崇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我早已不是任你拿捏的虫子了。”话音刚落,他摆出一掌,朝她直面挥去。 缙云岚跳出门外,只一味躲避,不与他正面相抗。她元气大伤,此刻实力悬殊,与他硬碰硬占不到丁点儿便宜。她只得一面躲闪,一面使着四两拨千斤的防御招式,来抵挡他强力的每一击。但却不能次次化解,几乎每一次拳脚相碰时,她都会吃下他四成的劲儿。 两人在玄关处打得不可开交。而侧面的房顶上正藏匿着黎氏兄弟。 黎棠注意到黎栀已经悄悄掰下瓦片的一角,在指尖摩挲着,用意不言而喻。他及时按住他按捺不住的手,对着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适时从他们后方刮来一阵风。 正在与自己的亲弟弟斗武的缙云岚敏锐地嗅到风中那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这个季节,栀子花早就凋谢了。 她一时心惊走神,一个疏忽,被缙云崇野蛮的一掌打在肩上。她当即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屋顶上黎栀的身形颤动了一下。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掌颤巍巍地擦去她嘴角的血污。 缙云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眸中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狂妄。 他终于将她打倒在地,踩在脚下了。 “长姐,你输了,是我赢了。”言语中满是难以掩盖的兴奋与狂妄。 这时一直在一旁观战的小弟子携棍棒而来,唯唯诺诺地向他询问:“师兄,这家法还要实行吗?” 缙云崇嚣张地盯着跌坐在地,捂着心口,满脸痛苦的女子,没有流露丝毫怜悯之意。他冷血地一挑剑眉:“当然。”他转身,霸气挥手,下达命令:“上家法!” 几名弟子得令,从井然有序的队列中走出,来到缙云岚身侧,一左一右将她拖至堂前。 堂内灯火通明,火光在她被鲜血染红的嘴唇上跳跃。 “我知道这是你自作主张。”她低声道。 “你想羞辱我。”她直截了当地戳破他的恶念。 缙云崇大马金刀地端坐在她跟前一丈处,从容答道:“何谈羞辱。长姐执迷不悟,知错不改,我作为胞弟只是想帮助长姐认识错误而已。” “我何错之有?黎氏亦何错之有?”她如此反问,亦像是在喃喃自问。 缙云崇冷冰冰地答道:“有些事,有些人,生来便是错的。涿鹿之战的落败早已定下黎氏苟且偷生的命运。败者没有决定生死的权利。”他身子向前倾去,压低了嗓音:“一如你我,只有胜者可活。” 她抬眸与他癫狂的目色相撞,凝视了会儿后不平静地说:“你疯了,疯的厉害,像厉鬼。” 缙云崇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具荣耀的夸奖。他心情大好地问:“长姐是在害怕我吗?我不介意给你个机会,向我求饶。我或许会大发慈悲,饶了你。” 缙云岚问:“你想让我如何做?” 他轻飘飘道:“向我磕三个响头。记得要虔诚一点,别糊弄。”他尾音轻挑,好不得意。 缙云岚嗤笑一声:“需不需要我顶礼膜拜,将你奉若神明,然后再说上几句,‘我比不上你’之类的奉承话?缙云崇,我真瞧不起你啊。你瞧瞧你那副嘴脸,被恶念侵蚀成什么鬼样子。” 缙云崇激荡的心情轻易地被她这三言两语挑拨成怒火,“看来长姐是铁了心要受这苦楚了!”他猛地一拍扶手,大喊道:“来人呐!给我打!” 他号令一出,那小弟子踯躅握杖上前,犹豫了半天,才对着缙云岚的瘦削的后背挥下轻飘飘一棍。 力道不大,缙云岚尚且能承受。 缙云崇瞧出他手下留情,向他飞去一记眼刀,凌厉地道:“你在给她按摩吗?给我重重地打!” 小弟子迫于他的威势,紧闭双眼,极为不忍地下了狠手,重重地打了她一闷棍。 缙云岚登时又咳出一口鲜血来,喷在眼前干燥的地面上。 两杖下去她已匍匐在地。 嘴唇与地面只有分毫距离,嘴角浓稠的血液流到了地上,拉出了一道血丝。 黎栀见状,只觉得血液在体内沸腾,一股怒火从丹田燃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不知不觉中,他的手指已经爬向背上的黎贪剑。 他血气过重,导致黎贪剑微露锋芒,紫气便汩汩溢出,寒冷锐利无比。 黎棠发现他的不对劲,立即按下他的手,令黎贪剑强行归鞘。他无声地怒斥:“你要大开杀戒吗?你若是暴露身份救她,便是将所有黎氏族人的性命弃置不顾!我们还没未做好开战的准备。小栀,忍一忍!你看她。” 缙云岚虚弱地趴在地面上,面朝着那方屋顶,貌似空洞的双眸盯望着那团如墨似烟的黑影。她鲜红的唇角微微翘起了一点弧度,微不可查地对着他摇了摇头。 她嘴唇翕动,无声在说:“别来,别下来。” 一滴泪越过鼻梁,滑进另一只眼眶,两滴泪水化作一颗从她的眼角落下。 泪光亦划过了黎栀的眼眶。 第三十八章 疗伤 缙云岚受了六杖便倒地不起,晕死过去。彼时,她眼前已一滩血迹。她瘫倒在地仿若倒在了血泊之中。 执杖弟子见她没了反应,一时也不敢再继续,停在那儿,等候缙云崇的指示。 缙云崇探了探她微弱的鼻息后,严肃地叮嘱众人:“今夜之事,不许声张!”言毕,他甩袖离去,将遍体凌伤,倒地不醒中的缙云岚独自留在冷寂的夜风中。 小弟子满头大汗,胆战心惊地丢了棍棒,蹲在缙云岚身侧查看她惨白的脸色。他忐忑地舔了舔嘴唇,向他的师兄弟们投去求助的目光。 夜深人静中冒出一道冰冷之声:“甭管她,任她去。她私通黎氏,便是我族叛徒。叛徒该死。既不是我等自作主张,下令杖责,何惧之有?” “可她毕竟是族长之女。施行家法,长辈不出面,令胞弟代劳,大少爷亦交不出手谕,着实怪异。若此事是大少爷私自做主,那我等岂非共犯?” “你若心中有数,为何方才不行阻止,反倒助纣为虐?” “大少爷在族中地位不低,我人微言轻,只能对他言听计从。” “罢了,你将她送去厢房吧,这事儿我们一块担下。” 小弟子得令,连忙将她拦腰抱起,送去了祠堂附近的厢房。 他的几名师兄弟给他出谋划策,说附近关押着她的侍女圆满,让他悄悄将她放了,唤她过来照顾大小姐。 小弟子急忙照做,手足无措地掏出钥匙,解开了屋子的封锁。彼时圆满才刚刚睡下,蓦然被人从床榻上扯了下来,随后不明所以地被带入了一间新房。 那小弟子含糊其辞地嘱咐了她几句,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他便撤了。 她不解地举起圆桌上的灯盏,来到床前。灯光方触及到床上之人惨白的面孔与嘴角惊人的血迹时,她目瞪口呆,紧接着便是一声刺破大天的尖叫声。 她从未见过她家小姐如此虚弱的模样。 她丢了手中的灯盏,忙扑到床前,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汹涌地钻进她的鼻腔。她反手一观自己掌心,满手的鲜红。 她泪水顿时喷涌而出,张着颤抖发麻的嘴唇,哭得满脸是泪,喉咙里却发不出丁点儿声响。她颤抖地脱下她的外衣从上至下检查她的伤势。 那杀千刀的竟将她的脊背打得皮开肉绽,血肉翻张,满背都是肿胀狰狞的红痕,伤处仍在汩汩冒血。那她嘴角的血痕大约也是这棍杖所害。 圆满潦草地擦去泪水,左手狠狠抽打了右手几下,强行稳住颤抖的手指,为她稍稍诊脉。 她的脉象虚浮,五脏皆有不同程度的受损,并且灵力在体内流通时,每隔一段便会受阻,根本无法凝聚成型。那她受这杖刑时,并无丝毫灵力可做护身盔甲,只以这肉体强行去承受脊杖的伤害。 怪不得会有如此严重的伤势。 她定了定心,将被子轻拢在她受伤的背部,随后夺门而出,为她寻药疗伤。 夜半时,缙云岚迷迷糊糊醒来一次,只是背部剧烈的痛楚令她难以忍受,她实在过于虚弱,几乎瞬间,她眼珠一翻又昏了过去。 待到破晓之前,她才真正清醒来。脊背上的灼痛虽并为完全消失,却已有明显的缓释。一股清心透凉的灵力灌入毛孔,使她倍感舒适。 她趴在床上,背部赤裸着,坐在床沿之人正在默默为她疗伤,并未察觉她已醒来。 她借光扭头看了那人一眼,目光在她胸前停留了一瞬,哑声道:“圆满,我要喝水。” 圆满发觉她醒来,脸上闪过刹那的惊喜,二话没说,立即跑去给她倒茶。 缙云岚欲起身,却被她善意阻止,“你躺好,别乱动。你断了两根肋骨。”她吹散了茶水的热气,将其晾至可入口的程度后才送至她唇边。 缙云岚抿了一小口,眉头一皱,脸转了过去,小声抱怨:“烫。” 圆满尝了一口,面露疑惑,不过她还是耐着性子再吹了吹,而后再次递到她眼前,小心伺候她喝了一大杯。 缙云岚别无他求,老实地趴着。圆满坐回床边,继续为她上药。 这药膏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芬芳,即使她并未凑近细闻,也不妨碍这股香气萦绕她鼻尖,“好香的药膏,哪儿来的?” “祖……族中弟子给的。”圆满答道。 “噢。”缙云岚了悟地点了点头,“感觉效用不大,抹了更疼了。要不你给我吹吹?” 圆满略有犹豫地低下头,凑近她的伤口,慢慢向其靠近。一股凉爽拂过她痛辣的肌肤,竟刺激起她眼中泪水来。 “这样可好些?”她问。 她嗓音低沉暗哑地“嗯”了一声。 盆中的凉水已被鲜血染红,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味。 缙云岚瘫软地趴在软枕上,双臂弯曲在头颅两侧,奄奄一息的样子,仿似时刻便会昏睡过去。 正值这静谧沉寂之时,门外陡然传来焦急惊慌杂沓的脚步声,且以极快的速度朝这奔来。 厢房的大门被破开,闯进来一名女子的身影。她见到床前景象时身形一滞,随后才缓缓走进光芒中。 圆满的面孔逐渐显露。 一时间,两个圆满面面相觑,比起诧异,尴尬更多。后来的那个目瞪口呆地盯着前者,质问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看见缙云岚一个劲儿地向她使眼色,还竖起一指抵在唇前,向她作嘘声状,示意她装聋作哑。 圆满见状,不明所以。她只记得自己出去打水时挨了贼人的一记手刀,随后便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待她再次醒来时,自己又回到了原先那间屋子的床榻上。 但眼下她家小姐已然醒来,想来这冒充她的人确实有好生替她疗伤。既然小姐有意顺其自然,那她便退场好了,详情后续再问也来得及。 未免尴尬,她未留下只言片语便转身离去,消失在暗金色的光芒中,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而假圆满则呆在床边,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缙云岚有所察觉,却若无其事地道:“怎么了?继续啊。” 假圆满则异常实诚地说:“你没有看见?” “就当没看见吧。”她苍白又倦怠地笑了笑。 “你何时发觉的?”假圆满没有继续掩饰。 缙云岚吃力地笑了两声,目光落在他胸前,神情认真地道:“圆满的胸没有这么大。” 他嗔了她一眼,“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她反而打趣他:“来便来吧,还使变身术。何苦这般迂回。我又不羞于见你。” 他却一本正经地回答:“在这里,女子名节很重要,不是吗?” 她有些讶异,但更多的却是感动,“是重要。名节于你亦很重要。” 他打趣道:“我早已臭名远扬。”他意指他当众悔婚之事。 她哑然失笑,故意捉弄他:“你没有偷看吧?” 他脸上闪过一瞬的羞赧,嗫嚅道:“不是……有意的。” 缙云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关系。”说着,她捉着被子,围住了前胸,缓慢坐了起来。 他想去扶她,一双手却不知往哪里放,跟耍把戏似的,凭空变换了许多别扭的动作,最后还是堪堪握了她纤弱的臂膀,助她起身。 肋骨骨折,即使坐着,也是钻心刺骨的疼痛。 “解开术法吧,我想见见你。”她说。 他听从,双指竖在胸前,低呼一声:“开。” 眼前的人影模糊后又重叠,随之真容显露。她伸手抚了抚黎栀发红的眼眶,眼波流转地望着他:“是为我落泪的吗?虽然这么说不好,可我很高兴。阿栀,你可知,缙云传说中有云,若是男子为一名女子落泪,那他的一生都会为她而泣。” 黎栀为了掩盖流露出的情绪而垂下眼眸。 缙云岚见他反应,很是心酸。她用她冰凉的手指握了握他温热的掌心,迫使他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 她理清了思绪,缓缓向他娓娓道来:“族中已知晓我与你们暗自来往之事。眼下缙云对黎氏倍加关注。不过你不必担忧,他们忌惮你的实力,若是开战必然两败俱伤。眼下外界动荡,局势不稳。他们绝不会在此刻发动内斗,让外人有机可乘。但你仍需多加小心,眼下局势千变万化,我身陷囹圄,无法为你出谋划策。但我希望,不到生死关头,你不要动武。”她这话说的断断续续,几乎每次抽动一口气都会带起身体的刺痛,不一会儿她便满头大汗。 一旦黎氏动手回击,造成死伤。缙云与黎氏便成了切切实实的对手,大战一触即发。敌人之间,只剩下你死我活,空山与缙云的子民也将无辜受到牵连。那她所畅想的两族和平将永远不可能到来了。 黎栀应了她。这看似轻易的颔首,实则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若放在从前,他绝不容忍,倾全族之力与缙云殊死搏斗才是他一贯的主张。然而现在,面对缙云岚的乞求,他愿意重新考量,即使这会使他们倍受委屈。 第三十九章 身世 缙云崇私自对缙云岚用刑之事到底还是传进了族长的耳朵里。他当即叫了他的好儿子前去问话。 缙云崇却丝毫不惧,还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儿子只是看不惯长姐私通黎氏,一时愤慨,才如此行事。” 族长勃然大怒,怒拍桌子数下,“可她到底是你亲姐姐,你怎能下如此狠手?” 缙云崇轻蔑地转了下眼珠:“无论是亲人还是生人,但凡危及缙云安危之叛徒,儿子绝不姑息。父亲若觉得我行事狠毒,大可叫族中长老前来公正,看看是否要将儿子也关入祠堂。” “你!”族长怒喝,“你姐姐此事尚未分明,便是大长老也从未说过她有向黎氏泄漏缙云机密,何来叛徒一说。倒是你欺侮亲姐,叫她当众受辱,居心险恶。我何曾将你教导成这副样子,真是气煞我也。我今日必得给你一顿教训。来人呐,拿我的鞭子来!”他冲门外大喊一声,侍从麻利的身影立即从门前离开。 缙云崇不动如山,丝毫不惧他父亲的威严,反而冷笑道:“父亲何曾有心思教导我,就连大伯对我的教导也比您多。您眼中只有长姐罢了,何必在我面前摆父亲的架子。” 族长怒吼:“我瞧你是越发放肆了。说话做事如此偏激。我听说你还责怪你母亲,说她亲近岚儿是奴颜婢膝,简直大逆不道!我一直有意容忍,不想你不仅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以公谋私。怎么你以为你将你姐姐踩在脚底,就高人一等了?就你这副狭隘的心肠,一辈子也赶不上岚儿的胸襟。” 缙云崇闻言,暴跳如雷,脸涨得通红,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我安分守己,我为缙云着想,我心胸狭隘。缙云岚她违背祖训,与黎氏私相授受便是胸襟宽阔,这世间还有公理可言吗?” “你是真为缙云着想,还是为了与你姐姐相争,你自己心里清楚!”族长的眼神异常洞悉明朗,当缙云崇触及他看穿的眼神时,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许多,圆睁的怒眼中浮现一线慌乱。 这时侍从提着一条鞭子进门,交到了族长手中。 族长握住把柄,对着地面狠狠甩了一鞭,在地砖上抽出一道灰白的痕迹。 缙云崇不逃也不躲,挺直了腰板,脸色狠绝地等待惩罚的降临。 族长严厉地向他抽出一鞭,方要打中他的肩膀,一只手高举起来,生生拽住了向下而来的鞭子。 族长脸色阴郁地喊了声:“哥,我正教育孩子呢。” 缙云崇感动又感激地看向大长老,委屈地喊了一声:“大伯。” 大长老将鞭子往下一扔,“你这不是教育,是教训。岚儿那事儿是我让崇儿做的,无关他的事。” 族长气道:“兄长,你不必为他开脱。这逆子打得他亲姐姐生生断了两根肋骨。我不给他点教训,他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王法。” 大长老目色复杂地瞅了眼一脸不逊的缙云崇,仍是为他说情:“若论起来,岚儿做事如此我行我素,不顾后果,难道不是你往日纵容的错处?好在崇儿发现的早,此事只在族内流传,若是让城中百姓得知,那缙云族会还有信誉可言吗?崇儿行为虽有不当之处,可借此机会敲打岚儿,让她收敛秉性,往后不敢肆意妄为,难道不是益事一件?这事儿我做主,让她回家禁足,无需再跪祠堂了。” 族长得大长老阻止,狠叹了口气,气得将鞭子怒掷出去。 大长老给缙云崇使了个眼色,让他先且出去。 缙云崇瞧了眼他父亲怒不可遏的神情,心灰意冷地离开。只是他才离开不到百步,忽然调转方向,绕了个圈子,来到了父亲书房外的另一侧的墙根儿底下,偷听。 但这面墙垒得极厚,隔音很强,以常人的耳力而言绝无可能听到其中只字片语。 但对于缙云崇而言,此处却是个极佳的施展之地。 他自小师从大长老。大长老研究的术式多与窃取情报机密有关,无论是他先前对缙云岚施展的读心术,还是他教授给自己的汲听术,无一不是。 汲听术的好处在于,只要与被汲听者之间的距离不超过百步,便可通过选择媒介,将灵力持续附着在此媒介之上,以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的对话借由媒介传递过来。 不过,这对施术人释放灵力的要求极高,需要极其精细的把控,略多一点便会叫被偷听者察觉。 而眼下,这面墙壁无疑是最好的媒介。缙云崇在这面墙壁上摸索,沿着青砖交错的缝隙,将灵力徐徐渗透进去。而墙的另一面则是族长与大长老的对话现场。 这面厚墙壁很好的掩盖了他的气息。他聚精会神了一阵,寂静的耳畔出现了微弱的响声。他大喜过望,攒着劲儿再输入了一些,对话越来越清晰。 大长老道:“我不信你对岚儿的行事毫无察觉,我需要你给我一个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理由。” 族长道:“兄长,旁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大长老严肃回答:“这些年你的做法连我都看不大懂。只是如今出了岚儿这事儿,我愈发后悔自己当年的天真。若我是族长,绝不会造成这种局面。” 族长黯然失色地低下头,丧气道:“是啊,若是哥哥定能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大长老睨的他一眼:“你甭跟我在这儿装可怜。从小到大玩不腻这一套。” 发现自己被看穿,族长立即收起那张可怜兮兮的嘴脸。 大长老语气稍缓和了一些:“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时间和机会,但你交出这样的答卷令我感到很失望。接下来的决策你别再插手,一切由我来安排。” 族长张口欲言却被大长老抬手阻止,“你没有拒绝的理由。你比谁都清楚,岚儿身份特殊,却偏偏还纵容她以身犯险,与黎氏暗中勾结。你是生怕别人不知她是你与黎氏所生之女是吧。” 墙外的缙云崇被这话惊得张口结舌。 天呐,缙云岚的生母竟是黎氏女子! 房中大长老继续言说:“如今局势动荡,此事一旦泄漏,一招不慎,不仅你这个族长没有立足之地,说不准整个洛城都会沦落他人之手。你如此不顾大局,你让我,我们如何信服?” 族长沮丧地跌坐在椅子上,头疼地捏着鼻梁。 大长老看着这个不省心的弟弟,也狠狠叹了口气:“有件事我一直未同你说。岚儿的脑中似是有旁人的意识。我审问她那晚,她忽然判若两人,功力大涨,一度将我逼入绝境。” 族长猛然抬头,担忧不已:“什么?竟有这等怪事?那岚儿可有受影响。” 大长老摇了摇头:“我暂且将她的力量封印了。她身上藏有太多秘密,学着安分守己才是。回家之后,让她静心养伤,不许她再出门。还有,别太偏颇了。我知你亏欠岚儿生母,可崇儿也是你的孩子,一碗水端平才是。”大长老严厉嘱咐了一番后,瞄了一眼落在地面上的鞭子,甩袖离去。 而墙外的缙云崇也满载而归。 很快缙云岚被接回了家,圆满也被释放。 族长夫人与岫岫从早至晚守在她的床前,动辄就红了眼。可怜缙云岚身体不适,还要轮番劝慰两人少流泪,一天下来也费了不少力气。 她并没有告诉她们,是她的儿子,她的兄长对她下此毒手。 一日岫岫帮着给她的伤口擦药时,被她后腰上一块痕迹吸引了目光。她伸出一指,抚了抚这块平坦的印记,怪道:“姐姐,这是胎记吗?” 缙云岚不明所以:“什么胎记?我怎么不知道。” 岫岫回答:“一朵花一样的胎记。” 族长夫人闻言赶来一观,惊讶道:“还真是。分明你小时候,我常给你洗澡,也从未见过这块胎记。难不成是后生的?” 缙云岚不甚清楚。当晚擦了药,趴在床上思绪万千。她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分外担忧族会对黎氏会有的举措,当晚直至夜深她才入睡。 翌日,缙云晨会,众位长老们正在挑选派出代表前去空山与黎氏谈判。鉴于突发情况,与黎氏的会谈刻不容缓。只是缙云与黎氏长久未有联络,对于那位新晋的黎氏族长的实力也不曾真切领教过。为保代表的安全,必须找一位能力出众,又善言辞之人前往。 能正当众人为人选发愁时,缙云崇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 “弟子愿前往空山,与黎氏谈判。” 事出突然,缙云崇被敲定为谈判代表一事并未花费太多时间。 大长老当机立断,通过此案。 族中为缙云崇的出行配置了实力高强的护卫,一共是五名。 在晨会结束后,缙云崇被单独留下与众位长老们在外交辞令上开了一个不长不短的会议。 此次外交只有两个目的,一、确认黎氏是否私设密道。二、确认黎氏与缙云岚来往是否属实。 自然了,这两点是幌子,主要是要观察黎氏的态度。假若他们有丝毫不逊或是不敬,甚至是对缙云诸多怨言的,回来之后便要商定应对计策。 长老们个个慷慨激昂,深思熟虑,将遣词造句的功夫打磨到了极致。然而谈判代表却心不在焉。在他眼中,黎氏苟延残喘至今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何需缙云如此重视。 这些谦逊的用词放在他们身上,他们也配。 但他表面上仍伪装乖巧顺从,对长老们抛出的观点与建议,连连点头。以致于众人皆以为他已领会此次外交的核心目的。全然不知,他在心里已经琢磨了一套自己预备施展的做法。 第四十章 挑衅 会议结束后,外交团马不停蹄地结队出发。在最快脚程下,一炷香的时间便抵达空山脚下。 缙云崇展开地图,根据标记处,成功找到了地道入口。几人上前将堵门的巨石挪开,一股阴冷夹杂着腐朽的气息从深邃幽暗的地道中弥漫出来。 “哼,上不得台面的鼠辈只能躲在这种阴暗处。”他趾高气昂地讥讽了一句。 他回头对五名护卫下达命令:“一会儿上山之后,以摔杯为号。” “是。”众人听从。 六人先后通过密道,进入结界的刹那。黎栀便得到了感应,他赶忙告知其余几位首脑,并吩咐族人们在家静坐,不要出门。 四人在黎栀家中汇合。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缙云的外交团便来势汹汹地上了山顶,越过了竹林,来到腹地。 缙云岚拍去肩上的落叶,环顾四周朴素的竹屋,简陋的设施,傲慢无礼地讥笑道:“简直就是穷乡僻壤。不,说是穷乡僻壤还侮辱了这个词儿。”他故意说的很大声,生怕这群空山人听不见。 黎堇闻言已恨的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压低嗓音,“可恶。这个缙云人说话真是刺耳,真想给他一拳!” 黎梨也攥紧了双拳,强压怒火,“果然缙云并非人人都是缙云岚,也许这本就是他们真正的态度!” 一向血性的黎栀这会儿倒异常沉得住气。他与兄长黎棠对视数次,心中已了然他们此行目的。 缙云崇不可一世地插着腰,极其轻慢地对里头喊话:“黎氏现任族长是哪位?还不出来相见。想是做惯了人人喊打的老鼠,见了猫不敢出来了?” 黎堇一拳打下了桌面上,愤愤道:“我去会会他。非将他那张恶臭的嘴脸打烂不可!” 黎棠无声将其拦下,并给黎栀递去一个眼神。黎栀心领神会,起身,走出门外,气宇轩昂地回应缙云崇的召唤。 “我就是黎氏族长,你有何要事?” 在看清缙云崇的容貌后。他当即便认出他是那晚对缙云岚下毒手之人,故而他特意拉长了音调,在其中添加了许多迫人的气势。 缙云崇原本嚣张的气焰在见到黎栀的刹那顿时矮了许多。明明他仅仅只是站在那儿,距离他亦有五十步的距离,然而他周身的气魄却如此慑人,让他不得不肃然起敬,叫他接下来的每句话都不敢轻易开口。 他的实力该高到何种地步,以一敌百,真不是无稽之谈? 看他的年纪与自己不相上下。这世间真有此等强势之人,一个缙云岚就足以令他大开眼界。这个小小的黎氏族长,一个落魄的族群又凭何拥有这般绝高的天赋。 老天真是不公平! 缙云崇的妒忌之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他不禁捏紧了拳头,一股恶念在他心中疯长。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我等此次前来,是为了两件祸事。不知黎氏族长可否为我解惑。” 黎栀眉头舒展开来,微微扬眉,轻飘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不温不火的态度令他恼火,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不痛快在此刻勃发。但他仍维持着虚假的笑意一步步向黎栀所指方向而去。在与他擦肩而过时,他感受到了黎栀故意外露的灵力,那强势的威力几乎将他的勇气吞没。让他不由得想向这个人曲膝臣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他手底下留下一条贱命。 他控制不住战栗地进了屋,黎栀紧随其后。 两人面对面坐下。缙云崇吞了吞口水,目光刻意错开他,口吻尽量向跋扈上面靠:“那密道是怎么回事?黎氏受罚于空山,此生不得出。你们修建密道岂非有心逃脱,违背缙云命令?” 黎栀淡然回答:“我们是修建了地道,可那又如何?缙云只说不让黎氏离开空山,又没说不让建设设施。你若不信,可比对族谱,看是否有一人下落不明。” 缙云崇僵硬的唇角抽动了一下,“那缙云岚与你们私相往来是确有其事吧。对此我真的很好奇,你们是如何放下对缙云的仇恨,能心平气和地与她交往的?难道你们没有尊严吗?”他讥诮地嘲笑起来,逐渐恢复到了原本自得的状态。 黎栀咬了下牙关,眼底泛起了愤怒的波涛。 “她不一样。”他沉默许久才说了这么一句。 “不一样?”缙云崇讶异地重复了一句,脑中灵光乍现,计上心头,故意顺着他的话道:“是啊,当然不一样。我优秀的长姐可是一名出色的细作。” “你说什么?”黎栀敛眸,狠戾地盯住他。 缙云崇笑意渐浓:“长姐的演技越发精湛了,你们空山这么多口人竟无一人看穿她的真面目?” “你到底什么意思?”黎栀冷冷打量他。 “意思便是,我长姐对你们的种种恩惠,只是她蓄意接近而已。若不是她,我们何以得知,你们狼子野心,私建地道。这密道的地址便是她提供给我们的。你们都被她给骗了。” 气氛冷凝了许久,黎栀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缙云崇见状,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乘胜追击地道:“长姐心思缜密。这次为了骗取你们的信任,她是下了血本了。连我也不由得心生佩服。她常在我们面前说黎氏下贱,略给些好处便对她深信不疑,摇尾乞怜,毫无尊严可言。如今看来,果真不错。”他口若悬河地说完这一通话,心中得意的不行,忙不迭去观察对方的神态。 黎栀微微垂首,沉默半晌,蓦然发出一声嗤笑:“在我脸上看见你想看到的表情了吗?” 缙云崇脸色一变。 黎栀继续道:“这世上没有比黎氏更明白人心难测的群族了。不必煞费苦心地使什么攻心计。我们有眼睛,自己会看。” 缙云崇咬紧牙关,望着他泰然的嘴脸,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情绪的波动。他慢腾腾地回答:“我奉各位缙云长老之命前来通知你们,这地道我们会堵上。且从此往后,你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老老实实地呆在空山上给我等死。别妄图再有二心,想着逃出去。” 他话音方落,黎堇便破门而入,攥着拳头风一般冲到缙云崇眼前。 拳风拂过了缙云崇上扬的嘴角,在即将触碰到他脸颊的刹那被黎栀扼住了手腕,生生拦下。 黎棠赶忙追了进来,从后架住了黎堇,抑制他四溅的怒火。他在他耳边低声劝道:“冷静。他是故意的。别上了他的当。” 缙云崇脸上的笑容没有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而遭受半点的打击,反倒异常期待这一拳的攻击可以顺利降落。 黎堇愤恨不已地指着缙云崇骂道:“混蛋!” 缙云崇冷眼旁观这些人如跳梁小丑一般的挣扎戏法。他站起身来,使着无足轻重地语气,几近嘲讽:“怎么?不服气?你们再不服气又能如何?仅凭你们这个没落的小族群还想与缙云抗衡吗?别自不量力了。你们还以为自己是称霸中原的九黎部落啊?该醒醒了。” 黎棠一面将手舞足蹈,憋得满脸通红的黎堇强拽了出去,一面劝解他:“忍住。一旦伤了他,缙云定会小题大做。以此为由攻打我们。彼时所有族人都会受到牵连,包括黎蔷。” 黎堇一听这话,立马泄了一股气,只剩一点耻辱的泪水挂在眼角。 门口已陆陆续续汇聚了许多黎氏族人。黎蔷躲在人群中,透过窗户瞧见那张与缙云岚颇为相似的面孔说出那样的歹毒之语,心中无端生出一份惋惜。 她走近父亲身边,无声地握住了他因为愤怒而发烫的手。 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当即自掌心传来。黎堇顿时平静了许多。他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谢谢蔷薇。” 黎蔷抬头向父亲灿烂一笑,转而小碎步,来到两人会谈的门口。她将她小小的身体依靠在门框上,朝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问道:“你是岚姐姐的弟弟是吗?” 缙云崇垂眸看着那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是啊,怎么了?” 黎蔷盯着他,笃定地道:“岚姐姐会受到万人敬仰,但是你不会。” 这句话无疑戳中了缙云崇的痛处。他此生最痛恨的便是,旁人在他面前将他与缙云岚相提并论。 他怡然自得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缝。他脸色阴沉地盯着这个萝卜头。 黎堇将蔷薇从那危险之地迅速抱走。 缙云崇心绪不复从容,也无心再与他们周旋下去,骂了他们一句穷酸,便带着五名护卫,拂袖而去。 直等他们走远,众人才怒喝一声,奇耻大辱! 黎栀一拳砸在了桌面上,强压的怒火此刻才得以释放出来,极度的克制令他几乎头晕目眩。 黎母从外走了进来,拍了拍小儿子宽阔的后背,夸奖道:“小栀,你做的很好。这才是一族之长该有的忍耐。” 他转过身,握住母亲的手,却不想抓到了一手冰凉。他顿时心惊肉跳,目光上移,来到母亲脸上,抹着嫣红唇脂的嘴唇经过不经意的舔舐后露出了它原本惨白的底色。 他还未来得及向母亲探寻究竟,母亲纤瘦的身躯已不受控地向后倒去。 他魂不附体地大喊了一声,“母亲!” 第四十一章 谋杀 以免黎氏在密道里暗中伏击,缙云崇令护卫们先一步通过地道,确保安全后,他再进入。 很快护卫们便走出地道并向他发来安全信号。正当他要俯身下去时,一名同样穿着护卫斗篷的男子却低着头从暗处现身,快步上前,将他拉住。 “大少爷慢些。” 他抬起头露出真容,缙云崇见之大惊失色。此人竟是大长老形影不离的近身侍从,亦是助手,玉卿。 没想到那群老家伙还是信不过他,竟暗地里安插眼线,监视他的举动。 两人不动声色地最后跳进地道,并将洞口大石挪回原地。 玉卿在狭长的隧道中刻意降低了音调地向缙云崇递话,语气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大少爷方才措辞是否过于辛辣,冒犯黎氏与诸位长老本意相悖。” 缙云崇从容应对道:“黎氏乃缙云心头大患,早日铲除,缙云才可高枕无忧。诸位长老派我前来与黎氏会谈,表面上是为了确认事宜,实则不过是为了捉到黎氏的错处,好有理由对其发难罢了。” 玉卿并不听信他这套说辞,只大义凌然地道:“晨起的两场会议我皆有在场。在下为大长老办事多年,在族会中枢亦任职许久。据我所知,缙云并未有此想法。大少爷今日言行完全出自本意,全然不将全族利益与安危放在眼里。在下说句不动听的话,您今日做法犹如三岁孩童,毫无章法。” 缙云崇从袖口中翻出一根火折子,在漆黑的密道中依稀照明前路。微弱的光芒晃悠悠打在他脸上,反倒蒙上了一层阴翳,这通道内阴森的环境为他的嗓音也染上了一层阴冷,“所以,你是何意思呢?” 玉卿刚正不阿地直抒胸臆:“在下认为,大少爷您以公谋私,另有图谋。恳请大少爷谨言慎行,您的一举一动皆会对您的族长之路造成影响。岚小姐与黎氏私自来往,虽违拗祖训,但据调查,她对黎氏种种行径皆为善举。从方才的情形来看,黎氏对岚小姐相当信任,若能以此虏获黎氏的心,便是大功一件。” “一派胡言!”缙云崇严峻反驳,“黎氏仇恨缙云千年,怎可能因为与缙云岚半年的相处便冰释前嫌。他们断然居心不良,挖通地道便是为了伺机而动,预备在缙云不备之时,偷袭我们。只有一举将其歼灭才是最为正确的做法!” 玉卿兀自叹了一气:“只是在下想再劝您一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想成为一族之长,光靠铁血手腕是不足以征服人心的。这一点上,您该向您的姐姐学习。她虽与黎氏暗中来往,行为不当。但不得不说,她比您要仁慈许多。” 缙云崇不胜其烦地闭上了双眼。 所有人,所有人,都揪着这句话不放。 他真的受够了,也忍够了! “那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缙云崇吹熄了手中的火光,不动声色地以右手拇指顶起长剑剑柄,昏暗的地道中闪过利刃的光辉。 玉卿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仍旧不偏不倚地回答:“在下会将此事如实禀报。至于族中会对大少爷此行表现打上多少分,在下便不得而知,也无关在下的事了。” “哦,是嘛。”他发音方落,拔出配剑,对准玉卿的胸口便是一件穿心。 那一瞬,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玉卿当即毙命,倒在血泊之中,脸上还挂着弥留之际的难以置信。 缙云崇轻轻地将剑拔出,以免血液飙溅。他慢条斯理地将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后,立即穿越地道,跟上了前方的大部队,与他们一道离开。 长老们没有想到他回来的这样快,赶忙向他询问情况。他将他在空山的遭遇添油加醋,颠倒黑白的说了一通。 他将他与黎氏的态度完全颠倒,将黎氏塑造成目中无人,狂傲自负,甚至是歹毒阴狠。在他的叙述中,黎氏危险到时刻会下山来犯的地步。 众长老闻言,也是半信半疑。大长老朗目四寻,未见到玉卿的踪迹,心中生疑。可他又不好直接开口相问,毕竟玉卿是在缙云崇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插的眼线。 众长老将信将疑,将缙云崇放回后,又开会至深夜。 夜半子时,缙云崇又悄悄来到空山脚下。他挪开地道巨石,将玉卿的尸身从地道中拖了出来,脑中转过了许多种毁尸灭迹的办法。他举头望向寂静的空山,灵光乍现,当即决定抛尸山脚,并将尸体裸露在显眼处。 他回到洛城,发现路边蜷缩着许多无家可归的乞丐。他慷慨解囊,从荷包中掏出一把散碎银子,毫不心疼地撒在了他们跟前。一群困顿的人顿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地趴在地上,拼命地拾起这善意的馈赠,口中喋喋不休,“感谢好心人,感谢好心人。” 缙云崇冷笑一声,仿佛在对玉卿说:“这就是善良吗?可惜他们的感激并不能取悦我。”他缓步向他们走近,理直气壮地接受他们感恩的跪拜。 “有件事,希望你们可以做到。” “善人请说。” …… 翌日,缙云晨会,依旧由大长老主持。鉴于缙云崇昨日之言,族中讨论了一整晚,还是决定由大长老亲自前去空山试探黎氏的态度后再做打算。 尽量不起争端,否则扶光或素魄很有可能会借此机会乘虚而入。 这时,外头便风风火火闯进来一名小弟子,惊慌失措地喊道:“大长老,不好了。今晨前去空山附近巡逻的人方才来报,说是在空山脚下发现了玉卿的尸身,乃剑伤致死。而且不知为何,大小姐与黎氏私相往来之事在坊间传开了。” 大长老拍案而起,大喝一声:“什么?”一阵晕眩袭来,他差点当场栽倒下去。 好在一旁的小弟子将他稳稳搀住,才不至于让他在众人面前不省人事。 大长老强压下心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下令封锁消息,并将空山边界全部封控。散播谣言之人恐怕是捉不到了,眼下只能想尽办法控制舆情。 而外头闹得满城风雨时,身处后院深闺的女子们还懵然不知。 圆满奉缙云岚之命,跟随大夫前去医馆取药。 见圆满欲出门,一名脸生的丫头紧跟了上来,亲热地道:“圆满姐,去哪儿?我陪你一道去吧。” 圆满方要拒绝,缙云岚向她安然地点了下头。她明白过来,这人大抵是专门派来监视她们的。 反正此次出行也并非秘密行动,让她跟着也无妨。 两人出了缙云府邸,上了街。 洛城街上的小摊与从前相比少了许多,门店也关了好几间,街道也不如以往热闹。 她路过一家仍在营业的酒楼,还未进门便听见里头的食客谈及了她家小姐。 只听食客甲说:“缙云大小姐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私自上空山,与黎氏勾结。整日与他们嬉戏玩耍,犹如亲人朋友一般亲密无间。完全不将缙云族法放在眼里,简直无法无天。” 食客乙连连点头:“那不就相当于官兵进牢,与罪犯同乐嘛。听说黎氏偷偷修了通往外界的地道。你没看见,就因为这事儿,今儿好几家店都没敢开门。老钱还跟我抱怨要去别处另谋生路了。” 食客甲怪道:“那老钱不杀猪的嘛,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鬼见了他都得跪下,求他放一条生路。他还怕什么?” 食客乙说:“你不知道。老钱那是出了名儿的斧子大,胆子小。再说了,那黎氏是谁,身如猛兽,音若猿啼,活脱脱就一巨兽。你我不过凡人,怎能与野兽抗衡。咱们啊,还是自求多福吧。”说罢,他安慰一般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食客甲狠狠叹了口气:“你说这缙云大小姐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淌这趟混水?难不成是她自己议亲不顺,遭受非议多了就恼了,拉我们一块儿下水。弄得满城风雨,民不聊生。她这下可高兴了。” 食客乙饮了一杯酒说:“所以说这女人就该本本分分地在家做做女红刺绣,练练琴棋书画。成天如男儿一般在外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怪不得没人敢娶她呢,谁敢要这兴风作浪的瘟神进门。” 食客甲举着油汪汪的筷子点了点:“要我说啊,这女人连读书都多余。就算她们满腹经纶又有个什么用,还轮得到她们去报效国家,打天下吗。反倒叫诗书道理乱了心性,真以为自己可与男人比肩。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伺候公婆,那才是正经女人该干的事儿。” 食客乙抚掌大笑,与他不断碰杯:“不错不错。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正乐着,隔壁桌食客丙闻言,凑上来与他们神神秘秘地道:“二位兄台还不知道吧。今早在空山脚下发现了一具尸体,全身上下满是抓痕,血肉模糊的,别提多瘆人了。” 食客甲听他描述有些犯恶心:“你诚心的吧,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食客乙却煞有介事地道:“尸体满身抓痕,难道是猛兽作案?你别是道听途说的吧。这洛城附近又无森林,何来野兽。” 食客丙道:“真的!山脚附近都封锁起来了,岂能有假。” 食客甲面色发青:“你说事发在空山附近,难不成是黎氏下山犯案了?”他被自己的猜测吓得一下丢了筷子,“那我们的处境岂非很危险?各位兄台,在下这便告辞了。”说完,他风似的跑了。 食客乙也没了吃饭的兴致,痛骂道:“我也该想想新的去处了。还留在洛城那不等死吗?该死的黎氏!”他狠拍了一下桌面,震得碗筷叮当作响。 门外的圆满听到这些言论,只觉得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她双腿发软地在饭庄门前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转了几圈,本想按照原定计划,继续向医馆进发,可走了几步后她陡然转身,并唤那同行的婢女跟随大夫前去抓药。自己则即刻打道回府。 第四十二章 威逼 发现命案至此才过去一个上午,谣言已甚嚣尘上,洛城境内人心惶惶,心惊胆战。城门口出入之人比往常多上数倍,且离开时个个魂不附体,跟逃命似的。 以免谣言四散,传入其余族群的耳中,惹人注目,大长老立即下令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此令一处,民众们叫苦不迭。 玉卿的尸体暂被抬去了义庄。大长老分身乏术,但仍是抽空去了一趟。 血淋淋的伤痕遍布玉卿全身,一张凛然正气的面孔已然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几乎无法辨清真容。 “蠢货!蠢货!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大长老抽动着心痛,痛骂了他两句,随后闭上双眼,深深地,深深地锁起了眉头。随行弟子见状,立即关上了义庄的大门。很快,恸哭声从里面传了出来,久久不曾停歇。令人听之不禁潸然泪下。 许久,大长老才红着眼从义庄内走了出来。他的嗓音沙哑却冷静:“尸体有多处伤口,致命伤乃是利剑穿心所致,爪痕则是死后加上的。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是黎氏所为。” 随行弟子补充道:“可据现场勘查来看,玉卿的尸体是从黎氏的地道中被拖拽出来的。那与黎氏应当有相当大的干系才对。” 大长老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道:“若真是黎氏所为,又怎会特地抛尸山野,引人注目,这岂非引火烧身?” 弟子微微颔首,冥思苦想一番后说:“那凶手是为了故意嫁祸黎氏?” 大长老不置可否,“去唤族长,一同前去祠堂议事!” 小弟子忙不迭跑去了缙云府邸禀报这十万火急的大事。而此时府中已是乱作一团。 圆满将此事禀告给缙云岚后。她顿时煞白了一张虚弱憔悴的脸孔,将这两日好容易蓄起来的一点血气又全部挥散。 她拖着病体便要下床,前去找他父亲为黎氏辩白。 夫人见了,连忙上前阻拦她不顾己身的举动,强行将她按回床上。缙云岚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安危,便是拼了命的挣扎,并疯狂地给圆满使眼色。 圆满知晓自家小姐执拗的脾气,无奈上前对夫人轻声道了句:“失礼了,夫人。”随后便将她一把抱住,钳制住她的双臂,令小姐得以从夫人手下逃脱。 缙云岚抓起架子上的披风,顾不上伤痕弥漫的痛楚,套上了便一瘸一拐地跑去她父亲书房。恰好遇上大长老派人前来向族长转述案件详情。 她在门外顺带听了一嘴,得知族中并未因此对黎氏定下死罪,她这才放下高悬的心,无力地跌坐在地。 她的名声如何,她已然顾不得了,只要能证黎氏清白,她便是死也甘愿了。 族长听完弟子言说,立即随他前往缙云宗祠。他出门时,见女儿跌坐门口,且眉宇间的惊慌失措还未完全消退,想来她也得到了消息。 他向她伸出手,将她慢慢扶起,交给了追赶而来的圆满。临走时,面对女儿殷切的目光,他心领神会地道:“岚儿,好好养伤,一切交给为父。” 当天,所有缙云首脑汇聚一堂,为缙云此次遭遇的信誉危机与杀人事件出谋划策。 由于缙云岚与黎氏往来一事未经任何铺垫与修饰便进入了大众视野,加上此次命案又恰巧发生在空山附近。这让无知的百姓们无法不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导致了惧怕黎氏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局面。 眼下虽然封锁城门,控制谣言外泄,但终非长久之计。还是得尽快给予百姓一个合理的说法,才能平息此事。 但难就难在,此事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如何将真实发生之事精巧地掩饰过去,才是最大的难点。况且,此次命案实在蹊跷,不知是何人所为,杀人动机亦是不明。 玉卿与那五名护卫不同,他是秘密行动,躲在暗处。一问当天同行的护卫,无一人知道他的踪迹。缙云崇也拒不承认见过他。 总之两件事发生的节点实在蹊跷。好似一场巨大的阴谋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甚至有人推测,是否是外族入侵,为打响战役而提前布局。 但是这个猜测很快便被推翻了。因为缙云岚与黎氏往来之事只在内部流传,能将此事泄漏出去的一定是族中之人。 “难不成是有细作混入我族,暗中操纵?”这不经意的一句话惹的众人心惊肉跳,人人自危。不禁互相打量起周围的同僚,草木皆兵起来。 族长出言扫平局面:“在座之人皆是我族子弟,祖祖辈辈都扎根于此,何来外族细作一说。切莫无端猜忌,伤了同仁之心。” 此话一出,众人疑虑顿消。 缙云崇察言观色,见时机成熟,此刻切入话题也不算突兀,便举手发言道:“弟子有一主意。” 族长余怒未消地看了他一眼,“你说。” 缙云崇答道:“弟子认为此事因缙云岚而起。解铃还需系铃人,若要解决此次信誉危机应当从缙云岚身上着手。我们可以美化她与黎氏交往的动机。只要她向族人们亲口承认,她是为了获取黎氏情报才向他们虚与委蛇,施以援手,我想百姓们不会不理解她忍辱负重的心情。” 他此话一出,不少人眼前一亮,纷纷赞同此案可行。 “那命案呢?那凶手逍遥法外,我们该如何向百姓交代?”有人问。 缙云崇理直气壮地道:“自然是黎氏下山犯案。玉卿的尸体在黎氏的密道内被发现,自然与他们相关。此事由黎氏一力背下。我们只需对外宣称是缙云岚煞费苦心从黎氏口中得知了密道的存在,并发现了黎氏的狼子野心,然后由她亲口指认黎氏为杀害玉卿的凶手。黎氏恶名昭著,这个结果无疑是人心所向。若是顺利,我们不仅可以借机铲除黎氏,甚至还能将缙云岚捧为英雄,提升缙云的声誉。” 他此番言论一出,殿内又起窃窃私语。此方法乍然一听,是一石二鸟,可细细一想,却是小题大做了。将祸事引到黎氏头上,那便牵扯两族之争。这与长老们息事宁人的初衷相违背。在这世道不平的情况下,此时内讧无疑是让人有机可乘。 缙云崇瞧出长老们的疑虑,他“妙计”丛生,“长老们是否忘了,我们最为擅长的结界术与咒术。骁勇善战的黎氏之所以会落在我们手中,正是因为我们出色的结界术将他们困在空山之上,又以减寿咒术加速他们的死亡。现下我们可以如法炮制,以咒术悄无声息地夺走他们的性命。” “可是咒术因为风险过大,早已失传了呀?”有人发出疑问。 缙云崇神色泰然地望向大长老。 大长老向众人说出实情:“的确,由于每次施展咒术都需施咒者以双手献祭,故而再不提倡学习,但咒术并未失传。族中每届都会挑选合适的人选学习咒术。历经千年的改进与优化后,如今施展咒术已无需巨大的损失。” “那此提案岂非可以实施。将一切罪过都推到黎氏头上,缙云既可保住良好声誉,又能借机铲除这个心头大患,一箭双雕啊。”一名弟子兴奋地展示自己灵活的头脑。 族长严厉的目光向这名眉飞色舞的弟子打去,很是不悦地道:“你所谓一箭双雕,是以黎氏全族人的性命换来的。孩子,切莫草菅人命,否则终有一日我们会自食恶果。” 缙云崇见那小弟子被族长训责,悻悻然低下了头,很是无地自容。他绵里藏针地劝道:“师弟别气馁。我们的族长大人对黎氏有特别的感情,并非真的恼你。”说罢,他得意洋洋地看见高坐堂上的族长大人眉心猝然蹙起,心中暗自得意触碰了父亲的逆鳞。但他懂得把握分寸,点到即止又不戳破不仅不会暴露身份还能令听者心生不快。 此案并未被立即通过,只是被放入了候选。 这场紧急会议一直开到了天亮,一群人仍是焦头烂额。 这时一场声势浩大的喧闹声透过层层壁垒,从缙云宗祠大门外隐约闯进了殿内。一名看门的弟子急速前来紧急禀报。 “不好了,族长大人,百姓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游行抗议,要求我们赶紧处决黎氏。眼下游行队伍已经到祠堂门口了!” 族长拍案而起,脸色瞬间铁青,“什么?!” 缙云崇在人群中摇头暗喜,这可真是来的妙啊,得赶紧通知他的好姐姐才是。 他连忙召来一名小弟子,让他立即前去缙云府邸,务必将此事事无巨细地告知缙云岚。 小弟子听命,风风火火地赶到缙云府,找到缙云岚所在。他并未直接进门,而是捉住门前的圆满,慌张地喊道:“大事不好了。百姓们联名抗议,要求缙云处死黎氏呢。” 他话音刚落,房内便传出一声清脆的碎碟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第四十三章 跪求 愤怒而无知的百姓将缙云祠堂围的水泄不通。他们纷纷振臂呼求,要么大开城门放他们一条生路,要么立即处决黎氏,剔除这个隐患。 总之他们与黎氏不共戴天。 民愤如潮水一般一浪接一浪地汹涌而来,淹没了清晨的平静。 族长在密集喧嚣的声浪中挺身而出,张开双臂,苦口婆心地安抚人心:“诸位,请听我一言。现今还未有证据证明是黎氏犯案,请诸位不要过于担忧害怕。” 他这不温不火的两句话显然不能熄灭群众心中的不安与恐慌。 “黎氏穷凶极恶,让我们如何能够如常对待。你们既然不能处决黎氏,那便让我出城去,好放我们一条生路。你将我们困在城中,与空山黎氏朝夕相处,岂非将我等性命抛诸脑后?” 此话一出,附和如潮。抗议的潮声愈加凶猛,群众的怒火又被添了一把柴。 族长回答:“关闭城门是为防止大家不明真相便四散奔逃。谣言如虎,传出城外只会永无止境。请大家再等一等,我们很快便会查清真凶,给大家一个交代。” 有人对此强势回应:“有什么好查的!那尸身是在空山脚下发现的,且满身兽痕,凶手不是黎氏还会是谁?” “就是就是。族长大人是否有意偏袒黎氏?大小姐暗中与黎氏来往,是否是缙云授意?” “从前黎氏还算安分守己,几十年甚是上百年不曾下山作乱,怎么缙云大小姐才跟黎氏厮混几日,便是地道也修了,人也动手杀了。难不成是大小姐在背后操控?” 舆论在顷刻间扭转了风向,走至更加可怕的地步。 “让大小姐出来说个明白,给我们一个交代!她是否暗中偏帮黎氏,将我等性命置之度外?” “没错。让缙云岚出来,让叛徒出来……” 群众们摇旗呐喊,呼声震天。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儿,一时骂声如沸。众怒如火焰冲天。烂菜叶子,臭鸡蛋什么的纷纷丢了出来,砸得缙云宗祠锃亮的大门上满是污秽。 缙云崇始终冷眼旁观,心里却恨不得叫嚣着让他们再狂野一些。 他斜眼一瞧,见缙云岚已到拐角处。他眼珠一转,心生一计,走到热火朝天的抗议队伍面前,朗朗道:“诸位误会了。我长姐并非私通黎氏的叛徒。恰恰相反,她是为了窃取黎氏情报才与其暗中勾连。此次若非我长姐忍辱负重,我们也无法得知黎氏暗修地道一事。” 他私自将方才未通过的提议拎了出来以堵住悠悠之口。见民众一时忘记愤怒转而露出纳闷以及惊愕的神色后,不少中枢任职的弟子暗暗夸奖缙云崇睿智过人。 然而族长的脸色却极其难看,分毫不为这一时的风平浪静感到庆幸。 缙云崇露出得意的笑容,指着走近的缙云岚向诸位道:“诸位若是不信,可问我长姐本人。她为获取黎氏情报,身受重伤。此刻她方从病榻上下来。” 缙云岚一脸错愕地看向缙云崇,对他一系列的宣言感到莫名其妙。 缙云崇不动声色地走至她身侧,与她小声递话:“长姐,你现在可是忍辱负重,向黎氏窃取情报的英雄,不要让你的族人们失望。”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英雄,一会儿你得向你的族人们证明是黎氏杀害了玉卿。这样一来,眼下所有的困境便可迎刃而解。当然,黎氏会为此付出代价,就此消亡了。” 他漫不经心的语调一如他传达的内容,在她耳边虚无的消亡。 她疲惫虚弱的身躯在听完他这席话后,猛地颤了一下。 她仔细琢磨了一番,不难猜到他们想借百姓对黎氏长久的积怒,而索性将一切的祸事都推给黎氏,并以这副冠冕堂皇的说辞以保住她,以及整个缙云的声誉。 代价便是,牺牲黎氏全族人的性命。 她被所有人的目光推搡着来到人群中央。大家心照不宣地为她让出一条夹道。 族长在旁满含心疼地注视着女儿在秋日的清晨,煞白的一张面孔。额角的汗珠已经滑过她的鬓边,顺着她清晰的下颌线,落在了苍凉的地面上。她身形消瘦了许多,此刻躯体微微向前倾,呼吸急促得一反常态。在一群扯着嗓子叫骂的男人面前,她是那样的弱小可怜。 他实在于心不忍,那一刻他想放弃所有的坚持,将她拉下那风口浪尖,护在身后。 一生一世护岚儿周全,这是他在黎樱临死前对她的承诺。 可就在此时,缙云岚直起了腰板,向诸位百姓郑重其事地喊道:“诸位。我的的确确与黎氏暗中来往……但并非有所图谋。窃取黎氏情报一事更为无稽之谈,我只是单纯地与他们交好而已。” 缙云岚实在难以忍受心中的狂喜,忍不住嘀咕道:“我就知道她不会撒谎。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百姓们见她毫无悔改之意,还敢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慷慨陈词,顿时怒火中烧,痛骂道:“叛徒!你这个叛徒!你与黎氏交好,引狼入室,残害我们的性命,无耻至极!” 这时一直掩藏在人群中的陈银高举双手,在这如火如荼的势头上又加了个猛料。他粗着嗓子造谣道:“此前,南北水渠夯筑土石坝便是由她负责!结果她从中牟利,偷工减料。不到三天,堤坝就塌陷了。缙云族会为了掩饰她办事不利,竟然将过错推到我的头上,革了我的职!” 圆满一听这颠倒黑白的蠢话,忍无可忍,跳进人群便与他对骂:“放你娘的狗屁!分明是你玩忽职守,在雨夜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才叫人有机可趁,推掉堤坝。诸位,我家小姐那些日子风雨来雨里去,你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千万别被小人恶意蒙蔽。” 百姓却不以为然,嘀嘀咕咕道:“谁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怕只是做做表面功夫,想借此夺得我们的信任吧。我们绝不会被妖女迷惑。” “说得对!我们应该先处死这妖女,然后再灭了黎氏!” “杀了妖女,灭了黎氏!” “杀了妖女,灭了黎氏!” 百姓们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呐喊起这句响亮的号子来,竟比他们在田地务农时还要起劲儿。 气势磅礴的呼声将圆满的底气彻底淹没,她只能时而张皇地环顾四周,再心焦地关注她家小姐越发惨白的侧脸。 一枚鸡蛋从人群中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缙云岚的额角,散发着腥臭味的蛋液顿时玷污了她憔悴的脸庞。 秋日的骄阳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瑟。凉薄的光芒打在她苍白的面孔上并未给予她半分温暖,反倒将那散开的蛋黄照得闪闪发光。 缙云岚挣开圆满的搀扶,从容地抹去脸上的污渍,昂首挺立地面对诸多敌对的目光,丝毫不惧。她默默地扫视一圈后,攒足了一口气后,坚定地道:“这场命案疑点颇多,死者的致命伤乃是剑伤所致,所谓的兽痕不过是以利刃伪装爪牙在死者死后再加上的。大家若信不过我,可听仵作一言。这显然这是一场蓄意的阴谋,为了挑起缙云与黎氏之间的争端而故意设下的陷阱! 我的确与黎氏相交。自今年三月起,我时常会为他们送去一些衣食,给予他们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那是因为黎氏并非洪水猛兽,他们与我们一样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也有父母兄弟,爱人朋友。面临亲人的故去,也会痛哭流涕。过节时他们也会欢聚一堂,吃些微薄的食物,许愿来世可以摆脱这艰苦的命运。 祖辈们的恩怨距离我们太过遥远,我们无法得知先祖当年做下这个决定时是否也有难言的苦衷。可是时代更迭,沧海桑田,我们对待黎氏的态度不能仅仅只按古老的传说行事。 黎氏的孩子和我们的孩子是一样的。他们或许才刚刚出生,对这世间的一切恩怨都不甚了解。便要因为一场凶手不明的命案,面临夭折的厄运吗?假若我的弟弟妹妹面临无辜受难的一天,我便是拼死也会保住他们。” 话到此处,她“扑通“一声,屈膝跪了下去,向百姓虔诚地磕了一个响头。 此举惊呆了众人,一时喧闹的门前鸦雀无声,连缙云崇也怔住了。 族长眼中更是热泪盈眶。 她双手交叠撑地,颤抖着嘴唇,含泪高声道:“我缙云岚对缙云绝无二心,为保洛城平安,即使让我豁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但我还是恳请诸位放黎氏一条生路。案情未明,不可错杀。冤假错案,天下亡魂难安。今日我们以成见杀人,来日轮回,他人必将我等性命视如草芥!” 那是个令人毕生难忘的清晨,一向随和友善的洛城百姓围堵在缙云宗祠门前的狭巷内,从巷口挤到巷尾,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秋日的金风也冷却不了热火朝天的气氛。 一向随心所欲,恣意潇洒的缙云大小姐跪在地上抛却一切的尊严,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只为替黎氏获得洛城百姓的谅解。 只可惜她这三言两语并不能化解人们内心的坚冰。于他们而言无论旁人再如何解释,他们认定之事便是他们想要的真相。 缙云岚面对他们的冷漠与不通情理,跪在地上哭得几欲气绝。 圆满抱着她颤抖的身体亦是泪流满面。 第四十四章 诀别 缙云岚一时急火攻心,体力不支,昏死过去,当场便发起烧来。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将她送回家。 闹事的百姓也暂时撤退,但他们给缙云族会下了最后通牒,一日不处决黎氏,一日不罢休。 晨会上一派死气沉沉。 没想到缙云岚放下尊严的苦苦哀求也没能得到百姓们丁点儿的谅解与宽容。 难不成真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吗? “长老们,别再犹豫了!趁着黎氏还未察觉,我们还好动手。若是让他们冲出空山,杀进洛城,那就糟了。”年轻弟子受够了这无止无休的沉闷气氛,口气很是急躁。 族长扶额,一动不动,眉心的“川”字好似是匠人雕刻的一般坚硬牢固。他显然下不了这狠手,现下很是纠结痛苦。 随着会议上的愤慨之声越来越多,连长老们也坐不住了,纷纷催促族长早做决断。一向喜欢跟族长唱反调的大长老此时却意外的沉默,凝重而担忧的目光时不时打向他的亲弟弟,眼中划过复杂的情绪。 他坐在他近侧,凝声与他耳语:“你已经尽力了,我想黎樱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怪你的。” 族长一听这个名字,顿时流下两行不忍的热泪。他紧攥的双拳终究还是松开,痛下了决心。他颤抖着双唇,痛心疾首地下达了命令,嗓音沉痛无比,每一个字的吐出都在剜他的心。 “准备人手,立时前往空山。” 此话一出,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此事沸沸扬扬闹了这些天,总算要尘埃落定了。 缙云崇更是松快了许多。只要过了今天,玉卿的死便会伴随黎氏的覆灭而烟消云散,再无人会追究真相,那他也能高枕无忧了。 未免白天人多眼杂,引人注目,缙云决定入夜后行动。族中商议了万无一失的计策,以防黎氏察觉后,奋起反抗,四散奔逃。他们决定在施展诅咒之前在空山境外另外加固十一层结界,随后在十六个阵眼处安插施咒者,令其同时画写咒阵,将其推入结界之内。先前释放的结界术会与此咒术相呼应,随后结界之内所有生灵会在顷刻间全数枯萎。 简单却残忍的手段,也许这种方式最大的优点便是不会令受刑者感到丝毫痛苦了吧。 而此刻空山上的一群人对此还一无所知。 母亲突然的病倒令黎栀不知所措。善意的谎言仍是敌不过现实的残酷。 暮色四合时,黎母躺在床上,抓着两个儿子的手,神色从容,似一如寻常。 “真抱歉,母亲骗了你们。母亲只是不希望你们为了我既定的死亡而惴惴不安,闷闷不乐。这是我初为人母时便做下的决定。你看,起码这半年来,你们过得还算愉快,也交到了新的朋友,不是吗?” 兄弟俩坐在床边悲痛不已,泣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喊着“母亲”二字。 她举起乏力的双手,为他们抹着拭不尽的泪水,依次柔声嘱咐道:“小棠,你是个好哥哥。小栀生性含蓄内敛,多亏你照拂。但你也该多想想自己。梨梨是个好姑娘,她自小喜欢你,可你对情爱偏偏迟钝,乱点鸳鸯谱,伤了人家的心。往后可不能这样了。”她连责备都是那样的温柔悱恻。 她扭过头,看向黎栀,又道:“小栀,你从小便不苟言笑,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但母亲最是担心你。因你实力强悍,天赋极佳,族中对你期望甚高,但你也无需要有太多压力,大可从心所欲一些。若是喜欢谁,爱上谁,都是你的自由,无人有权加以干涉。” 兄弟二人的手在她的掌心中重叠,眼中闪着幸福的泪花,她牵起生前最后一抹笑容。那笑容中有她曾为少女时与伙伴在树上同唱的山歌,有与爱人成婚时听到的满夜祝福,亦有为人母后听到的来自孩子们的每一声亲密呼唤。 “我这一生,虽然短暂困苦,但是很幸福。” 兄弟俩低下头,悲痛令他们难以自持地泪流。 门外忽然传来,黎梨紧急的呼喊,“小栀,你出来一下。” 黎栀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母亲弥留之际的面孔,“母亲,我去去就来。” 黎母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我会等你。” 黎栀擦去泪水,出了母亲的房门。黎梨一把将其拉至门外,指着山下焦急道:“小栀,山下不对劲,来了不少人,围着山脚站了一圈儿。” 黎栀顿时脸色大变,立即冲向地道口。黎梨紧跟其后。 结界之外的出口被挪去了堵塞的大石。一群人正手握铁锹,埋头朝里面填埋土石,打算堵上这条唯一通道。 没想到前日缙云崇对他们的警告这么快便实施了。 黎梨隔着屏障,指着外头的人,怒喝道:“你们为何不经过我们的同意便填堵埋我们的通道!缙云便如此小瞧我们吗?” 负责建工的缙云崇听到来者怒气冲冲的质问,带着胜利者的得意,走上前来,使着漫不经心的语气回答:“前日我不是特地上山通知过你们了吗?” “那又如何?我们并未下山作乱,你将这条地道封锁,岂非断了我们唯一的活路?”黎梨据理力争。 缙云崇对此极为不屑,“哼,你们早就没有生机可言了。你们残忍地杀害了我们的同仁,还妄想有命可活吗?” 黎梨闻言目瞪口呆。黎栀却并不意外,只是不由得冷笑一声。 老招数了。 当年他们的祖先们便是被这莫须有的罪名挟制在了这空山之上,不想千年过后,历史会再一次重演。 黎栀在暮色中恰好站在了明暗的交界之间。看着火红的晚霞被逐渐浓重的夜色搅浑,徐徐向天边散去。西升的明月与西下的夕阳挨得极近,几欲擦肩。不禁令人唏嘘,日月亦有同天之时,可黎氏与缙云却始终不共戴天。 黎梨欲为黎氏清白辩驳,他拦住了她,平静地向缙云崇发问:“这次你们决定如何‘惩罚’我们?” 缙云崇蔑视的笑着,眼中满是狠绝。 “要你们的命。” 黎栀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又问:“缙云岚呢?” 缙云崇漫不经心地挠了挠额角,很是不可思议:“你还有心情管她呐。不过看在你们快死的份上,我不介意告诉你们她的情况。今晨,百姓游行抗议,要求缙云取你们的性命。缙云岚当众下跪,向百姓们苦苦哀求,放你们一马。” 黎栀不禁睁大了双眼,瞳孔骤缩。 缙云崇耸了下肩,继续道:“可惜,没人听她的。她也真是愚蠢,分明我给她铺了那样好的道路。只要她亲口承认与你们的交往是有所图谋,百姓必然将她视为英雄。可她顽固不化,死活不肯拿你们性命去换这好名声。现在好了,她自个儿名声不保,连你们的性命她也护不住。这会儿正在病床上垂死挣扎,也不晓得能不能熬过今晚。” 黎栀听完他这席话,瞠目结舌。 他缓缓地低下头,橘黄色的夕阳恰巧扫过他痛苦的脸庞,却没能带走半点悲伤。夜幕彻底降临,又将他白皙的肤色衬得阴郁暗白,笼上一层如薄纱一般朦胧不清的阴翳。他睁开双目,蓝眸中点点光芒又在闪烁,活跃着分外温情的情绪。眨眼间,他的脸上光影转换,呈现出十分精妙的组合,而他刹那的神情流转,却能道尽这天下最不忍与衷爱。 他携黎梨上山,回到这片族人们千百年来赖以生存之地。年幼无辜的孩子们在门前欢快地嬉戏,对即将倒来的噩梦浑然不觉。轻巧玲珑的藤球在他们手中相互传递。那纯真无邪的笑声竟比藤球上挂着的铃铛还要清脆。 黎栀痛心地叹了口气,一脚方踏入家门,边听得屋内传来黎棠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那一刻他听见了信念倒塌的轰然巨响。 只听空中传来沉重震耳的“嗡嗡”声,黎氏族人们纷纷好奇出门。借着天地间最后一丝暝光,他们看见一层又一层的光罩在他们头顶汇集,形成。随着每一层结界的布下,天色便紧跟着黯下一分。 当微弱的月光漫不经心地拂过层层壁垒时,透明的光罩在众人眼中现形了那么一瞬。加上原来的那层结界,一共十二层障壁如同坚固厚重的堡垒一般将他们紧紧包围。只是这堡垒并非用以保护他们,而是为了困住猎物,集中炮火,杀他们于无形。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结界忽然多了这么多层?”有人惊呼。 “是不是缙云来杀我们了?我们要死了?”说这话的人,腿软地跪倒在地。 在这窒息的气氛下,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遗忘了呼救,只是紧握着亲人朋友们逐渐失去温度的手,望着暗无天日的夜空,绝望的哭泣。 “所有人,带着你们的亲人,向我靠近!我会誓死保护你们!”黎栀向所有无助的族人送去最后的希望。 空山境内卷起一股微风。空山与世隔绝,连这股风都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黎栀眼神坚毅地抽出身后的黎贪剑,以自己的鲜血在剑刃上抹出一道骇人的血痕后在众人眼前高举。 “今日我们将获得真正的自由!” 他闭上双眼,深吸了这天地间最后一口纯净的空气。 缙云岚,我们缘尽了。 第四十五章 转圜 缙云岚在高烧中猝然惊醒。烧红的双眼被突如其来的惊恐驱散一切的惺忪与疲倦。她扶着昏沉的脑袋,坐了起来,神色苍白憔悴地拽着一直在她近身侍候的圆满急问道:“黎氏如何了?族中决策可下了?” 圆满勉力一笑,按着她的肩膀让其重新躺下,口中说着平安的话:“小姐您放心吧,族长大人传令彻查此事,绝不会被错误的民意牵着鼻子走。” 缙云岚一瞬不顺地盯着她分明一副泫然欲泣的悲伤表情,与她口中所出温良之言截然不同。她挥开她的双臂,强撑着乏力的双腿,快速起床宽衣。 “小姐,您去哪儿?” “去空山。我听见黎栀唤我。”她匆忙地回答,加快了双手的速度。 当她将腰带佩上后,欲往外走时,圆满哭着说:“小姐,您甭去了。空山这会儿大概已经横尸遍野了。” “你说什么?”缙云岚怔在了原地,犹如五雷轰顶。 “族会扛不住百姓们的强力要求,决定妥协,以诅咒术悄无声息地处决黎氏,给百姓一个交代。队伍半个时辰前便出发,这会儿恐怕已经得手了……” 她话未说完,缙云岚已不见了踪影。 天际泛着一点阴郁的灰白,甚至辨不清这是夜幕初降还是临近破晓。 无人的长街很是冷清,甚至透露着一股肃杀的气氛。若放在往常,各家店铺正是火爆之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此时此刻,整座城池像是做好了万全准备,预备接待一场巨大规模的屠杀。 她一门心思朝着空山跑去,这是她暴露行踪后初次前往空山,也是她第一次正大光明地从洛城大道上进发,不想却是要为他们去收尸吗? 这绝对不行!她绝不能容忍这种天理难容之事再次发生。 然而身体虚弱的状态却跟不上她强大的决心。迎面呼啸而来的风仿佛将她绵软无力的双腿打散成一片片随风飘荡的柳絮。 没有眼力劲儿的雨落了下来。 她头一次发觉十月的雨竟然冷的刺骨。 她发软的双脚一打滑,狼狈地跌倒在路边,冰凉的雨水无情地打湿她滚烫的额头。 她颤巍巍地从水洼中站起,泥水将她半张脸孔玷污。她咬着牙站了起来,继续朝前奔去。她全身的力气在飞速流逝,唯独她的一双眼睛,在这漆黑的雨夜始终透亮着坚毅的光芒。 待她抵达空山脚下时,她已快筋疲力尽。 缙云崇正站在距离她最近的阵眼处,聚精会神地画着诅咒术的复杂阵法。尽管暴雨如注,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走样。 她鼓足劲儿仍是底气不足地高喊一声:“住手!都给我住手!” “岚儿,你怎么来了?”袖手旁观的族长上千阻拦他奋不顾身的女儿。 缙云岚放手捉住他的双臂,哀求道:“父亲,黎氏是无辜的。残害无辜之人,天理难容啊。女儿从小到大没求过您,只这一次,您听我一言。女儿给您跪下了。”她作势便要屈膝跪地。她明知无用,可现在的她除了用这种方式获取他的怜悯外,她毫无办法。她已力量全失。 族长泪水纵横,死死拉住她的双臂,迫使她停止屈膝的动作。 眼看阵法即将画就。她推开父亲的搀扶,冲上去干扰缙云崇的施术。她清楚,只有这十六人一齐将这法阵推入结界,诅咒术才会生效。倘若有一人没有跟上,便会功亏一篑。 只是她不曾料想到,为保施术不受影响,十六位施咒者自身之外便有保护己身的结界。 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冲到缙云崇眼前,张开双臂,以自己的身躯挡住接纳术法的阵眼。 缙云崇恨透了这个碍事的家伙,他向大长老飞去一个眼神。大长老阴沉着一张严肃的面孔示意待命的小弟子上前驱赶。 与此同时,黎栀携带他的族人们冲到山脚附近,恰见底下内讧的场面。 缙云岚瘦弱的身躯被许多只手推搡着,拉扯着。可她死死扒住身后屏障,任谁也无法将她从阵眼处挪开。 “若想施展咒术,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她撕扯着沙哑的嗓子,怒吼道。 一时间在场之人皆默不作声,拉扯她的小弟子也停手。 远处指挥的之人挥旗示意,暂停入阵。 “岚姐姐。”黎蔷站在父亲身侧,担忧地叫了一声。 “小栀。”黎棠看向黎栀。 黎栀阖上酸涩的双眸,启动了感心印。 “够了,缙云岚。我母亲……已经过世了。约定结束,到此为止吧。” 缙云岚悲痛地低下头,顿时泪水纵横。 她回望,十二层结界几乎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埋没。泪水将她的视线模糊,可她依旧能够清晰地看见每一位即将面临死亡的黎氏族人对她展露感激的微笑。 黎栀在她脑海中传声而来。那是她有史以来听过的,他最温柔的语气。 “谢谢你。” 她心痛得难以自拔,整个人如风中芦苇在雨雾中无助地颤抖摇晃。 缙云崇很是不耐烦,分出一只手来,暗地 里 捏诀,对着她的腹部便是毫无预兆的一击。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翻波,意识在一点一点下沉,消亡,即使她极力拼凑也抵挡不住它的溃散。 她终是倒下了。 她的世界陷入一片漆黑,眼前却出现了黎栀的背影。 他义无反顾地朝前迈去,无论她如何呼唤,也不肯回头看她一眼。 她拔腿追了上去,伸出手去搭他的肩膀,却在触碰到他的刹那。他挺拔的身影化成一团烟雾,在她的掌心融化湮灭。 眼前忽然射来一道强光。她立马举臂遮目。待光芒弱下,她重新睁开双眼,一片鲜艳刺眼的红映入眼帘,冲击着视线。 她站在一朵巨大的红莲之中,每一片花瓣都能看得清脉络,它们像是鲜活的血管,时时刻刻有血液流过。她的脚下是一团虚无的红烟,看似轻薄无形,却能实实在在托住她的脚掌,令她得以稳稳站立。 花心处站着一名被镣铐锁住四肢与脖颈的女子,正在受刑,然而只见她痛苦嘶吼挣扎,却看不到任何刑具以及施刑人。 她遍体鳞伤,满脸痛苦。破损的羽衣已看不出原本的光鲜,裸露的肌肤似有层层鳞片覆盖,只不过大多被鲜血给污染了,失去了它七彩的光泽。一头海藻般靓丽的长卷发也黯然失色。 她不断扭动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带血的咽喉控制不住地嘶吼着,咆哮着,尖叫着。她怒火中烧,近有癫狂的趋势。她发了疯似的振荡着全身的锁链,痛苦挣扎,然而她就像猛兽爪下的兔子一样无力反抗,只能任由绝望与无助吞没她的理智和仅剩的良知。 她最终败下阵来,再一次向这绝对的势力低头、但她只是休憩,并非认输。 缙云岚缓步来到此人眼前,好奇地盯着她美艳却狼狈地面庞,诧异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倚湘?” 倚湘闻言缓缓抬起沉重的头颅,在见到来人的刹那,她空洞的双目顿时清亮起来,她也不管受伤的嘴角如何刺痛,发自内心地上扬了唇角的弧度。 那眼神就像是垂死的兔子看见了猛兽更为中意的猎物,那样绽放出来了希望的神采。 “你来啦。”她哑声道,可怜见的,她只能发出一点气音。 “这是哪儿?你为什么会在这儿?”缙云岚问道。 “时间太长了,我也忘了。只记得故人都逝去了,唯独我苟活于世。只因我不甘心。”她勉强支起一个笑容。 缙云岚顿时灵光一闪,想起了俗世未了之事,顿时焦躁起来。 倚湘看穿了她的心事,善解人意地道:“我可以协助你。你需要我的力量不是吗?” 缙云岚蓦然将充满希望的目光打向她,但很快又黯然失色,“我对你此前三番两次将我的身体据为己有的做法很是不满。” 倚湘无视她微弱的愤慨,语气柔和得接近诱骗,“你错了。并非我主动占据你的身体,每次都是你需要我,我才出现。你瞧,就像这次一样。” 缙云岚听了她的话,陷入了沉思。 “你体内的枷锁限制了你的步伐。而我则被这些镣铐困住了自由。我们完全可以互相协助。我起初就告诉你,我是来替你实现愿望的。这一点绝无欺骗。”倚湘继续道。 “我需要怎么做?”缙云岚并未犹豫太久,尽管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并非听起来这样简单,可她的内心迫切地需要这份力量。 倚湘扭着脖子抬起了头,笨重粗糙的镣铐磨破了她的锁骨,露出了皮下的森森白骨,皮开肉绽的伤口如厉鬼张牙,令人见之毛骨悚然。 “斩断我脖子上的锁链。”倚湘如是道。 缙云岚发现她右手与左腿上的禁锢已被冲破。大抵在剩下的三根锁链都被斩断后,她将恢复自由。 她徒手上前去掂量碗口粗的链条,那千斤重的分量绝不是她能轻易斩断的。 “我做不到。”她老实说。 倚湘摇了摇头,眼中对她充满期待。她伸出破败的右手,在她的掌心画下一张法阵。 “你尽管向前奔跑,你的意志会化作巨刃,助我恢复自由……” 指挥接连重举旗帜,十六名施咒者再次蓄力齐发。金光四射的十六面阵法即将融入结界。 眼看就要得手,缙云崇忍不住扬起唇角。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他的小臂,未等他反应过来,脸上便猝不及防挨了一记重拳。 而这一拳直接将他打出十米开外。 缙云岚颤巍巍地撑着双腿,勉强站立。方才那一击让她很是吃力。她低垂着脑袋,气喘吁吁。 她闭上双目,绷紧全身,奋力嘶吼一声。体内的枷锁在她的反向施力下一一绷断,封印的穴道接连被解开,被截断的灵力沿着畅通无阻经脉,贯通全身,释放出她原有的力量,她周身源源不断地腾起白色的蒸气。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要杀黎氏,先杀我!” 她猛地抬起脸,额头上瑰丽的凤凰图腾在夜间闪闪发光,她疲倦的双眼中满是不甘的愤慨之色。 在场诸人皆是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她怎么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额头上的是什么奇怪的痕迹。” 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长老神色凝重,事情变得严峻了。她到底还是挣脱了。 第四十六章 蛟龙入海 雨水冲刷着众人各自散发的气魄。 缙云岚此次的爆发与此前几次不同,这次她保留了自己的意识。但正是如此,她似乎没有获得与先前同等逆天之力。 接受过严格训练的缙云弟子默契十足地将缙云岚围成一个圈儿,手中剑刃齐齐向她刺去,远远一看,俨然一朵绽开的银白剑花。 缙云岚猛地直起腰来,双臂一展,强劲的灵力织成一张铁网在瞬间扩散出去,揉断了这些不中用的利刃,弟子们也被这股强劲的力量推拒了出去,一齐向后倒去。 缙云岚攥紧双拳,使出凤眼拳与诸位同族弟子肉搏。她出拳轻巧迅猛,又饱含力量。重拳击中对手后,便立即对准他们的要害打穴。凤眼拳穿透力极强,被击中者伤处的痛楚会成倍蔓延出去,直至全身麻痹。 只是她一挑数十人,以她此刻虚弱的状态无异于回光返照。她看着很是吃力,一套连招下来,她已扶着腰,大汗淋漓。 缙云崇耻辱地捂着发麻的脸颊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恼羞成怒,顾不得她此刻反常的厉害,二话没说,拔剑向她刺去。 “小心!”黎栀在结界内大喊,可惜声音无法传递过去。 缙云岚感应到危险从后方袭来,可惜她来不及回头应对,迅猛的一剑便刺穿了她的肩窝。 “岚儿!”族长担忧地大喊一声。 大长老眸中浮现一丝清明。 好在这一剑并不致命。缙云岚尚有能力应对。她扭过头,隔空对着缙云崇挥了一掌。无形的力量挤压在他胸肺处,将他硬推了出去。 缙云崇握着剑迅速后退,剑峰抽出时,鲜血顿时喷溅。 缙云岚捂住血流不止的肩头,弥漫的痛楚令她感到晕眩,身躯不禁摇晃起来。但她迅速振作,转身朝着缙云崇一顿毫不手软地猛攻。 缙云崇很快便呈不敌之势。他朝着缙云岚的眉心猛刺去一剑。 缙云岚脑袋迅速往左一偏,同时伸出左掌绕过身前,徒手握住他来势凶猛的剑锋,随后不惧疼痛地握住剑刃一路向前,最后“啪”的一声,将一张血淋淋的手印狠狠按在了缙云崇的面孔上。 鲜血的腥气顿时灌入他的鼻腔,浓稠的鲜血跑进了他眼眶,双眼顿时涩痛起来。 大长老有意上前阻拦,却被族长拦住。 “或许还未到交卷的时刻。”族长目光如炬,眼中跳动着激动之色。 大长老注视着他异样的神色,脑中划过一道雪亮,心想他心中定然筹划着不可告人的计划。 缙云岚意识到持久战对她来说极其不利,故而选择奋力一击。她腾空画阵,金色的符阵无限放大,在天地间荡起撕心裂肺的声浪,一阵飓风携令而来,将所有人刮倒在地,唯独族长与大长老屹立不倒。 缙云岚趁此机会,连忙将目标对准那十二层结界。 她站在结界前,蜷起五指,将金色的法阵紧握手心,将所剩无几的力量全部集中拳心,猛地砸向了透明的屏障。 细碎的迸裂声一路腾空,最外层的结界上立即出现了一层如巨型蜘蛛网一般的裂缝。一次吐纳间,裂成千万碎片,湮灭在半空,如烟散去。 这一击令她的指关节受到了重创,血珠一粒粒前赴后继地冒了出来,但她无动于衷,仿佛感受不到这点微弱的疼痛。她继续重拳出击,很快第二层结界也在众人眼前化作齑粉,消散人间。 只是这一次她足足挥了三拳才得以将其摧毁。她的拳头伤的更加严重了,指骨折了几处。 “够了!”黎栀利用感心印,不断在她的脑海中阻止她。 可她置若罔闻。待到她冲破第四层结界时,她的腕骨出现了断裂的清脆声。可她依旧奋不顾身,拧紧了眉头,大雨将她的脸色刷的惨白,好似荡涤了她全部的血色。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他,木木地道:“我答应过你。若是不成,我会与你们一同赴死。但倘若我能救,我必当竭尽全力。” 黎栀不忍地闭上双眼,剑眉锁紧。他咬紧了牙关,深吸了一口气,眼角渗出了一点晶莹。 他举起双手,结了一串极其复杂的印后双手合十。他周身迅速升腾起灰白色的真气,直挺挺向半空飘去,在乌云下逐渐汇聚成型。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响彻大地,一条体型巨大的蛟龙扶摇直上,横空出世,在满城的黑云之下泛着青白色的光芒盘虬于半空,遮天蔽月,压迫在凡人的头顶,占据了所有人的视野。 缙云岚停下出拳的动作,不可思议地望着半空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兽。 它身如长蛇,但龙头似马。它的每一枚鳞片坚硬无比,削铁如泥,整齐密集地排列拼凑在一起,犹如锃亮的铠甲一番。龙头处张狂的青毛直立,硕大的嘴巴大张,无数锯齿密密麻麻地根生在上下牙槽,锋利如刃。 每个人不约而同地在仰望天空后张大了嘴巴,浑身僵硬的同时又忍不住战栗。 “这是……”族长震惊地望向那名站在众人身前,背着紫气长剑的少年,面色冷峻,气势逼人。他身后是依附于他的族人,以及层峦叠嶂,头顶盘旋着呼风唤雨的蛟龙。 这慑人的威力,好似蚩尤在世。 黎栀紧闭双目,咬紧牙关,额角渗出了薄汗。他聚精会神地控制着蛟龙舒展身躯,这是他第一次成功令灵影化形。这当然并非真正的蛟龙,而是他以自身灵力制造出来的灵兽,可以上天入地,呼风唤雨。 蛟龙在他的操控下,在结界之下的半空中舒展庞大的身躯,掠空游转。同时金色的闪电在上方的云层中穿梭,配合它的一举一动。蛟龙不时扭动着可怖的青面獠牙,一叠声的低吼似乎在咒骂这狭窄的空间不够它活动。 它猛的昂起头,如鞭的胡须在空中拍打挥扫,庞大的身躯顿时朝着上空冲去,意欲腾跃云霄,却迎面撞上了固若金汤的屏障。 它蜷起尾巴为前蓄力,龙头猛地一顶,伴随着一声漫长且撼天动地的巨吼声,剩下的八层结界被绝对的力量层层冲破,瞬间土崩瓦解,化作漫天的碎片,如陨落的火花扑簌簌落下,在彻底落地之前泯灭人间。 空山的草木第一次受到了外界风雨的灌溉。 这一刻,他们迎来了真正的自由,与这个俗世第一次衔接。 蛟龙跳入在云海,消失不见。世间恢复平静,犹如一场盛大的烟火晚会迎来了尾声。 喧嚣由此冷却,寂静得仿若无事发生。 此招一出,黎栀也并不从容。巨大的消耗令他感到疲惫不堪。但他仍旧将缙云岚稳稳地抱在怀中。她各处出血不止,无比虚弱,却仍在坚撑清醒。她靠在他肩头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耳语,“带我……去你母亲那儿,我可以……救她。” “可是你……”黎栀极力阻拦。 “快!”缙云岚低声催促,不容拒绝。 黎栀知道拗不过她,只得依从。他丢给黎棠一个急迫的目光。 黎棠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代替他的位置,挡在众人眼前,他看了眼底下东倒西歪,溃不成军的敌队,对他道:“去吧,这儿交给我,绰绰有余。” 黎栀微微一颔首,抱着缙云岚便一路跳上山崖,回到平静的竹屋。 檐下的风铃被这大步流星带起的风吹动了稍许,左右摇摆碰撞了两下,叮铃作响。 他将她抱去他母亲的床沿坐下。被子下方是他母亲僵硬的遗体。 事不宜迟,缙云岚轻轻掀开她遮脸的薄被,查看了一番,有意将黎栀支开,“阿栀,你去打些水来。” 黎栀无比担忧地望着她:“你别勉强。” 她点了点头。 待黎栀出了屋子后,她开始行动。她咽了咽口水,将湿漉漉地手掌擦干,轻轻放在了黎母的额头上。她天庭上闪着金光的凤凰逐渐暗淡,光芒随同生命力一道钻入黎母冰冷的身躯。 她冷白的面孔逐渐回温,恢复红润。心脏缓速跳动起来,停滞的血液也重新开始流动,胸口平缓地起伏着。 一切生命体征恢复正常。 黎栀匆忙地打水而来,端着水盆方走到母亲房门口便听到一阵紧急地呼唤,“岚岚,你怎么了?” 他猛地冲进房门,见到母亲死而复生,他万分震惊。 “小栀,快将她扶起来!”黎母急道。 他转眼一看,缙云岚已倒落床边,他连忙将脸盆一丢,冲过去将她抱起,快步将她送去榻上休息。 缙云岚躺在他怀中,伸出一只血手抚了抚他的眼角,在他的眼尾留下一道艳丽又苍凉的痕迹,她释一笑:“这次不用再哭了。” 黎栀眉头痛苦一皱,眼泪几乎夺眶。她捏住了他的脸颊,还有心情调笑:“爱哭鬼。我不会有事的,睡上一觉就会好的。乖,帮我盖上被子。” 黎栀听完这话,焦急的神情没有半分松懈。 “你放心,我一定会醒来的。”她以血手为印在他的掌心画押。 黎栀轻扣住她冰冷又潮湿的掌心,近乎哀求地道:“只要你能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缙云岚嘴角牵出一抹疲倦却真心的笑容:“这话听着真让人高兴,便是再美的梦也困不住我了……”她话音戛然而止,瞬间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沉痛地与她十指相扣,迟迟不肯松开。 第四十七章 恳求 与这温情又悲伤的气氛不同,此时山下是另一派面貌。 缙云起初来势汹汹,自信满满,却在见识了黎栀突然爆发的实力后展露出截然不同的嘴脸。 一直袖手旁观的缙云族长走上前来,向其谦逊地鞠了一躬,温和地道:“烦请转告黎氏族长,请他闲暇时前来洛城相谈。还有,我家岚儿就托各位好生照顾了。”说罢,他转身向众人下达命令,脸色蓦然一沉:“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外传,违者,逐出洛城!回城!” 他展臂一挥,引领七零八落的队伍,迅速没入夜幕之中。 缙云崇不情不愿地跟在队伍最后,频频回望寂静的山脉,胸中涌动着不安与不甘的情绪。功败垂成的滋味令他异常苦恼,故而忽视了来自大长老那怀疑的打量。 不知不觉中,风雨停止了。 黎氏族人们在短短的半天内历经了生死一线,眼下怀揣着劫后重生的喜悦,回到各自家中。 黎氏首脑在黎栀家集合。 在见到母亲死而复生后,黎棠顾不得疑惑,喜极而泣地冲上去给了她一个拥抱。 其他人见之个个瞠目结舌,满脸的不可思议。连黎母本人也未曾想到竟还有死后回魂一事。她躺在床上,不断强调是缙云岚救了她。 黎栀坐在床沿,紧握着缙云岚的手,纹丝不动活像个木头人。 黎梨带着黎蔷进屋子,拍了拍黎栀的肩膀,柔和道:“小栀,这儿就交给我们吧,他们在外面等你。” 黎蔷点头如捣蒜,拉着黎栀半干的袖子,懂事地道:“小栀哥哥,你去跟我阿爹他们议事吧。有我在,岚姐姐不会有事的。” 黎栀这才扭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目光不离缙云岚半分,沙哑道:“那就交给你了。”随后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黎梨在房中忙活了半日,才净手离开,拎着裙摆姗姗来迟。不过族内会议并不热烈激昂。屋内一片寂静,三人围坐桌旁,一言不发。 的的确确眼下的情形极其严峻复杂。缙云受到黎栀绝对实力的威慑,一时撤退,不敢刁难。然而燃眉之急虽解,可长远问题依旧存在。况且缙云险恶歹毒的做法的确恶心,任谁也无法咽下这口恶气。 黎栀虽然突破了瓶颈,成功放出了灵影,然而坚持时长却远远不够,要想将其当作长久作战的武器,大抵还要上几年潜心的修炼。眼下至多只有这转瞬即逝的爆发力能够威慑敌人。 黎氏与缙云若真要奋力一战,必然两败俱伤。可笑的是,如今结界已破,黎氏不敢轻易下山,缙云不敢肆意来犯,一时双方皆不敢轻举妄动。 “还没讨论出个结果吗?”黎梨携带一股干劲儿落座空位。 黎栀忙不迭向她询问缙云岚的情况。黎梨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蔷薇在为她治疗。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她伤得严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加之她此前心力交瘁,忧心郁结。这会儿虚弱的不行,恐怕要昏睡上一段时间。至于多久,且看她本人了。” 黎栀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些,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一点。纷乱的思绪也一点一点聚拢回来,他捏了捏鼻梁,深思了会儿后,说:“我有个主意。” 他此话一出,三个人,六只眼睛皆迸发出希望的光芒,直勾勾盯着他。 黎栀将背上的黎贪剑解下,双手捧住,轻轻放置在桌面上。一如他半年前坐在这里,慷慨激昂地舌战群儒,坚持要豁出一切与缙云决一死战。 众人不禁害怕他初心不改,血性依旧。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现实与他们的设想截然不同。黎栀这次,心平气和到甚至一反常态。 “向缙云投诚,将我们的力量贡献给他们。” 这曾是黎棠的主张。他还记得,他提出这个观点时,小栀是那样的愤愤不平,怒火喷溅。兄弟俩甚至在半夜为此大吵一架。 彼时小栀对缙云毫无信任可言,甚至怀抱着巨大的愤怒与敌意。尽管当时缙云岚冒着风险上山向他们诚恳致歉,他也仍心怀警惕。 没想到短短半年的时间,他便有如此巨大的改变。 黎棠一时百感交集,未做感言。 黎梨也隐约猜到他会有这一决定,故而并不感到惊讶。 倒是黎堇,这个和平主义者对自己的族群有着深沉的热爱与悲悯。他无法忍受向缙云这种阴险歹毒之辈低头臣服,尽管他希望他的蔷薇能够平安无事,但这并不代表这要舍弃他们的所剩无几的尊严。 “我不同意!何至于做到这个地步?缙云忌惮我们,仓皇撤退这一点还不够说明问题吗?我们完全可以以此与缙云重新谈判,获取很多的权益,往后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扰,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他强烈反对黎氏族长的主张。 黎梨不以为然,开口反驳:“不可能。缙云敌视我们多年,只要我们在一天,缙云便不可能放我们独自生活。小栀展现的实力眼下已然引起轩然大波,缙云族内此刻定然张皇失措,大约正在筹谋应对之策呢吧。我们若不主动出击,只有待宰的命运。” “可是也无需做到向缙云臣服这个地步吧。退一万步说,向侵害我们的敌人俯首称臣,难道他们就会敞开心扉地接纳我们吗?”黎堇切中的要害无疑是当时黎栀用以反驳黎棠的观点。 而此刻黎栀需要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来反驳他当时的坚持。 “我可以卸任族长一职,唯我一人前去投诚。这样一来此事且关于我个人,不与黎氏相干。” 黎堇闻言,“腾”得一下站了起来,愤愤不平地指着他开骂:“胡扯!你是我们的主要战力。你若是离开了,我们这些人还如何能够抵御外敌。你这是不负责任!” 黎梨出来打圆场:“小栀,别赌气。我们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她扭头向黎堇解释,“缙云岚如今在洛城的身份很是尴尬。此前她为了替我们辩白,惹怒了洛城百姓。眼下洛城人民将她视作叛徒。小栀这么做也是为了能让她得以正名。” 黎堇接话:“正名什么?为了向洛城人证明她与我们来往,向我们示好是为了笼络我们,为了将黎氏的天赋能力收入缙云麾下。以此挽回她此前在百姓面前丢失的信任,所以我们大家故意配合,曲意逢迎?” 黎棠瞧了瞧弟弟逐渐阴沉的脸色,狠狠拽了下黎堇的衣袖,压低了嗓音道:“你话说的过分了!” 黎堇流露些许懊悔的神色,口气略微缓和了些:“我并非恶意揣测。缙云岚所作所为我们有目共睹。我只是觉得何苦要以如此迂回的方式来挽回名声。”他指着黎栀,为他出谋划策:“这样,小栀你娶了她,入我族族谱,照样受人敬仰。我们又不是不同意。” 黎栀一时哑口无言,脸上浮现了一点不合时宜的红晕。 黎棠却涨红了脸,怒拍桌子,一反常态地高喊起来:“我不同意!” 黎堇怪怪地瞧了他一眼:“看不出来你对缙云岚偏见如此之深?” 黎梨脸色阴沉地唬了黎棠一眼,语气酸溜溜的:“他哪里是有偏见,恐怕还多了些私心吧。” 黎栀立马向他投去警惕的目光。 黎棠转移视线,若无其事地吹起了口哨。稍后他将话题拉回正道,“缙云自然不可能立即敞开心扉地接纳我们。可一山不容二虎,若想平安度日,不起争端,唯有融合。不是他们认输,便是我们低头。缙云之狠绝天地可鉴,这个委屈只能我们来受。” 黎堇捏紧了拳头,“缙云迫害我们千百年,最后竟让我们向他们卖身投靠,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叫整个黎氏如何咽得下这口气?难道要将祖祖辈辈受过屈辱一笔勾销吗?” 黎栀强压着心头的激荡的情绪,“在此等劣势之下,为保族人性命安全,我们只能做出牺牲。从前我们没得选,但现在有了缙云岚。若我们能助她成为一族之长,以她的脾气秉性,绝不会苛待我们。那我们便有希望可言了。” 黎堇瞥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敢发誓,你说这话没有掺杂半点私心。你从前那样好战,恨不得将缙云剥皮抽筋。如今认识了缙云岚短短半年,便转了性子。你是否想着,一旦对缙云动手,你与她立场对立,与她的缘分便彻底断了,你舍不得?” 黎栀沉默不语。 黎堇怒上一头,一指头敲在桌面上,大喝道“这不是儿戏!你别叫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他的每个字无疑敲打在黎栀的心头。这个决定实在难做,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事儿不是谁都能心平气和,泰然自若地完成。只是缙云岚总是在他面前吵嚷着两族和平,让他也不由自主地去想象摆脱厄运的滋味。 可化干戈为玉帛注定是要有一方做出牺牲的。从前他模棱两可,举棋不定,可在看到缙云岚如此奋不顾身,拼死守护他们时,饶是再铁石心肠之人也无法不为之动容了。 他愿意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并助她一臂之力。 这也是他们曾经做下的约定,他不能食言。 他披肝沥胆地剖白道:“确实,我从前总想着发泄怒火,为祖先报这一箭之仇,所以坚持主张与缙云挥刀相向,认为慷慨就义总好过苟延残喘。直至后来我成为族长,肩负起一族的安危与荣辱,我才渐渐明白,族人们的性命取决于我的每个决定。 缙云岚的到来,让我们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孩子们能够吃饱穿暖,甚至可以在闲暇时阅经歌唱。我很久没有在空山听过歌声了,也许久不曾见过发自内心的笑容了。这样美好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让人难以忘怀割舍。我这才意识到生命的珍贵并非只是寿数的长短,也终于明白父亲临终前对我的箴言。 我由衷地希望黎氏的孩子们能够永远过上这平安愉快的日子,无需面对战争无情的炮火与无止境的争端折磨。哪怕这一切的屈辱与痛苦由我一人承受。” 他站起身来,头一次向众人卑躬俯首,真诚地恳求道:“拜托了。” “我同意!” 黎蔷踮着脚趴在窗口,她的两根羊角辫摇来晃去。她笑盈盈地高举双手,露出了一个门牙双全的纯真笑容。 她一呼百应,与她结伴而来的小伙伴们纷纷相继举手表示赞同小栀哥哥的决定,尽管他们并不清楚其中原委。 黎棠与黎梨相视一笑,随后将目光一齐投向黎堇。 黎堇仍是坚撑了会儿,只是没多久便被炙热的视线弄得浑身不自在。他看了眼女儿不满的小表情,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道:“好啦,我同意!我同意还不行吗?” 黎蔷头一个在外跳着鼓起掌来,“太好咯。” 第四十八章 下山投诚 天蒙蒙亮时,黎梨前来照看缙云岚的伤势,恰见到黎栀静坐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一双异色的眼眸中沁满了柔和与希望的神采。 那样平和无戾气的小栀自他握上黎贪剑后便鲜少再有了,如今乍然一见,竟叫人移不开眼,心中不免替他高兴。 他的心境显然开阔了许多。 她柔声潜入屋中,温和地唤回了他的神思,“小栀,时辰差不多了,你该动身了。我来照看她吧。” 黎栀望着缙云岚平静的眉眼,微微颔首。他将她的手轻轻塞进被下,转而向接替而来的黎梨投去拜托的目光。 黎梨沉静地点了下头,目送他离开房门。 今天是个大日子,黎栀要代表整个黎氏前去洛城与缙云谈判。 为表诚意,黎栀换下了黎氏的服饰,穿上了缙云岚送给他的生辰贺礼。她定没能料想到,这件衣裳有一日竟会在这种场合派上用场。 他出门时迎面与飞奔而来的黎蔷撞上,小丫头腿短没站住,往后一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黎栀连忙将她扶起,为她拍了拍惹上身的尘埃。 黎蔷难得见到他如此新鲜的形象,不禁张大了嘴巴。 通身的嫩白的重瓣栀子花绣纹一看便是由能工巧匠苦心制作,朵朵盛开于夜海之上,墨蓝色海水荡涤着洁白的花瓣,为其添上了一层淡泊宁静的幽谧。显得他俊俏又高雅,还透着一股意气风发的蓬勃朝气。 黎蔷欢欣鼓舞地鼓了一下掌,毫不掩饰地夸赞道:“小栀哥哥,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活像仙子下凡。” 黎栀被这话说得羞涩,想着这话还好不是出自缙云岚之口,否则他定然更不从容。他面露羞赧之色,不好意思地戳了下黎蔷软软的额头,“油嘴滑舌。” 黎棠抱着黎贪剑走上前来,助他将剑背上,担忧地问:“真不用我陪你去?” 黎栀摇了摇头,“你替我看护族人就够了。” 临走前,他敲响了母亲的房门,在外轻声传递:“母亲,我这便下山了。” 一道温柔的女声从里面传来,“早去早回。” 他露出了一点笑容。 “是。” 年轻的黎氏族长在族人们忧虑的目光下,踏上了下山之路。 空山与洛城的隐秀大道仅仅只隔开六里路。他脚程很快,不一会儿便迎着色彩斑澜的朝霞踏上了大道的开端。 热闹繁华的早集就在眼前,贸贸然见到这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街道,令这个久居冷清深山的年轻人望而却步。 他与世隔绝太久,头一次仔细审视这人头攒动的景象,像是密集的蚁群成群结队地出动,看得他心里毛毛的,脸色有些发白。 这两日城门关闭,百姓们只在早集出门一趟,购置采买些吃食衣物,除此之外再不出门闲逛。 黎栀恰巧遇上了一天内最火爆的时段。他被人群推搡着陷入更加拥挤的人潮,在严丝合缝的人流中他步履维艰。 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团热闹,来到一家尚未开门营业的店铺门前喘了口气。 身后的书店大门猝然大开,看店的珠珠毫无预兆地与他打了个照面,看清他的容颜后,她愣在了那儿。 黎栀直起腰板,怪怪地看了她一眼,默默走开。 许久,珠珠才从他远去的背影中回过神来,痴痴地感叹道:“乖乖,洛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美男子。这要是给咱们城的姑娘瞧见了,那还不得疯啊。说到这个,也不知道小岚那个丫头怎么样了。我也帮不上忙,真让人焦心……”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黎栀沿着街边的小摊,紧贴着墙壁,一路朝缙云祠堂而去。 彼时族长正在主持晨会,昨夜计划功败垂成,黎氏展现的惊人力量令他们信心大跌。眼下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尤其是缙云崇,黑着一张脸站了整个早晨。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分明大长老将缙云岚的力量封印九成,她是如何在那等情况下仍能展现如此强悍的能力。难不成是她故意耍阴谋,此前种种柔弱皆是她的伪装? 还有那个黎氏,蛟龙出海简直匪夷所思,那是凡人能够修炼到的境界吗?若是肉体凡胎能够做到这种地步。那他算什么,自己这么多年日日夜夜,艰苦勤奋换来的是什么? 笑话吗? 他不自觉攥紧了双拳,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弟子间嫉妒得发狂。 大长老不偏不倚地将目光落在他不善的面色上,眼中闪动着纠结与怀疑。 他快速扫过每个人的面孔,最后将注意力落在族长头上。昨夜他的反常举动令他疑窦丛生。让他不自觉地去怀疑,他其实早已心中有数。 此刻族长一手搁在台面上,五指轮流依次在水曲柳实木桌上敲打,另一掌则藏在桌下,握住了自己颤抖的膝头,仿佛在等待什么。 正当大长老欲开口询问其中经纬,小弟子敲门进屋前来通传:“黎氏族长来访。” 此话一出,厅中立即弥漫窃窃私语。 “快请。”族长忙道。 大长老悄悄打量族长激动的神色,发现他膝盖不自觉的抖动,停止了。 黎栀被直接请进了会议厅,众长老纷纷挪动座位,为他留出了一个与族长面对面,且最直接的位置。 黎栀毫不客气地落座,在缙云的地盘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昨夜所有参与暗杀计划的弟子对这位能够凭空放出蛟龙的黎氏族长抱有深深的敌意。尽管黎栀那张面孔是那样赏心悦目,但也抵挡不住他们心中对他的恐惧与警惕。 缙云崇尤其敌视他,他不时地咬合牙关,仿佛在撕咬着骨血。 危险而紧迫十足的气氛在室内升腾,吊高了每个人的心。清晨稀薄的空气在这空旷又紧密之地被迅速分食,叫人喘不上来气。 不知过了多久,族长和颜悦色地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他的态度始终谦逊有礼,不叫人感到丝毫不快,“不知黎氏族长大驾光临,有何目的?” 黎栀站了起来,手摸向了身后的黎贪剑。 他这一举动无疑拉响了在场所有人的警报,个个进入戒备状态,呈防御姿态。 然而接下来黎栀的举动与措辞令众人目瞪口呆。 他解下背后的黎贪剑,双手奉上,低头诚恳地道:“黎氏全族一百五十六口人愿向缙云投诚,甘愿奉献我族所有力量。” 谁也不明白,明明昨夜那场对峙,黎氏以绝对力量威慑住了缙云,然而第二日他们便舍弃了大好势头,向缙云俯首称臣。 唯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穷图匕见,假意投降。 黎栀被请去别院休息后,原本死气沉沉的晨会顿时活泛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提醒族长小心黎氏这一反常之举,切莫轻信他的虚情假意。 族长一时不言,看向众位长老。长老们不似年轻弟子,很是沉得住气,对于黎氏的投诚半信半疑,并非全盘否定。 “我倒觉得未为不可。缙云正是用人之际,若是黎氏得以加入,不仅顺利解决了内部问题,还能大大充盈缙云的军事力量,让我们足以抗衡扶光一族,岂非一箭双雕?” 这话显然说到了族长的心坎上,他连忙接了一个,“有道理!” 然而大长老则代表了大众最普遍的意见,“黎氏前来投诚,用意不明,居心叵测。我担心他并非真心实意,恐是为了借此打入缙云内部,好击中我们的要害。” 某长老说:“未必,黎氏人丁不盛,尽管个人实力再强也无法与缙云人多势众相抗衡。他们大抵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不得不舍弃尊严,向我们低头。” “那岂非更加说明他们并非真心,只是处于逆境,不得已而为之。若他日黎氏强盛,恐怕会立即奋起反抗,一雪前耻,坑害我们。”缙云崇见风向偏转,立即出言反对。 长老回答:“黎氏不过一百五十六口人,且他们不过只有三十年的寿数,要想复兴恐怕难比登天吧。况且,我看黎氏对缙云岚颇为信任。他方才也提到,一切归降基于缙云岚为下届族长的条件。” 另一长老附和道:“用一个族长之位换黎氏诚心,不算太亏。更何况缙云岚确有担当大任之才,能在百姓面前下跪陈词,这气魄与秉性非常人能有。今日能有黎氏投诚一幕,也是她煞费苦心得来。” 缙云崇见长老们执迷不悟,恨的牙痒痒,“可女人为一族之长,亘古未有啊。说出去岂非被万族耻笑。” 众人不语。族长刮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女人为长不可耻,以愚者为长才可耻。” 缙云崇愤愤然低下头去,眼中尽是不逊之色。 这场晨会临近午时才结束,最后得出了一个大可的结论。 他们决定让黎栀参加三日后缙云学院举办的秋试,以此来试探他的实力与诚意。 如若他能取得第一的成绩,那么缙云将不顾一切将他塑造成洛城最强大的秘密武器。 第四十九章 请多指教 傍晚时分,一名剑眉星目的白衣青年,手提长剑,气宇轩昂,面带微笑地背着包袱出现在了洛城门外。 他一手插着腰,一手扶在额间,张望这严丝合缝的城门,眉毛一上一下,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他朝着城墙上站岗的小弟子大肆招了招手,喊话道:“嘿,小兄弟,能否开门放行?” 小弟子身型纹丝不动,闻声只丢给他一枚冷漠的眼神。 白衣青年顿时如临大敌,他抱住脑袋,浮夸地焦虑起来:“他竟然不认识我?难不成洛城已被他族攻占,已然改头换面?那白家可还在,我家岚岚可还安好?”他泪水顿时喷涌,趴在城门上痛哭流涕,一面砸门,一面将他认为重要之人的名字挨个儿喊过。 这时城门上探头下来一名管家模样的人,一下便将这个在城门外撒野的青年认了出来,惊喜道:“白少爷您终于回来了,老奴在此等候多时了。” 白檀糊着满眼的泪水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了自家管家一样。 管家尴尬地笑了笑,心想他出去历练一年多,怎么还是这么个不值钱的样子。 白家少爷寻历归来,立即叫吩咐打开城门。管家疾步从城楼上下来,一把接过少爷的包袱,笑脸相迎,对其嘘寒问暖。 时隔一年,白檀走在洛城街上,觉得与离开时热闹的景象相差甚远,貌似萧条了许多。他方想向管家询问这些奇怪之处,一抹身影迎面而来,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兜头扑面,在见到他的相貌时,他怔忪了一瞬。 与此人擦肩而过时,他通身一僵,仿佛被一股紧密的力量紧紧挤压,让他无法动弹。 他扭过头去观察他挺拔的背影,神色凝重地喃喃道:“这个人……” 管家察觉他神色不对,连忙接话:“怎么了,少爷?” 白檀:“这个人……长的挺英俊的嘛。” “……” 管家:“少爷,咱还是赶紧回家吧,老爷夫人正翘首以盼呢。” 白檀举手,“不急,在此之前,我要先去趟缙云学院。” 管家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道前去学院落牌。寻历架上就数他的名牌摆放时间最久,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他瞧见不远处挂着缙云岚的名牌,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名字,“真不巧,她偏偏不在。” 管家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白檀将牌子取走后,又转道去了秋试报名处。他会选择在此刻回归也是为了参加学院举办的大赛,在他家岚岚眼前展现自己这一年来修炼的成果,然后求娶她,共同迈入婚姻的殿堂,再生上几个孩子…… 他浮想联翩地傻笑出声,从怀中掏出一张报名表交了出去。 负责人接过,看了眼上头的日期,当即便将其打了回去。 白檀从美梦中豁然清醒,指着上头的九月十五的日期据理力争。 负责人推着他的手指往年份上挪去,翻了个白眼,“您瞧瞧,这是去年。” 白檀如梦初醒,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对哦,我去年也打算参加大赛的,没赶上。” 管家在旁暗自叹气,他家少爷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挺身而出,卖了卖老脸,“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吗?” 那负责人阴阳怪气地嘀嘀咕咕:“来得及,黎氏都能参加,还有什么来不及的。”手上也跟着动作起来,找出花名册与笔墨让他在指定处签字。 白檀在落笔前瞧见紧邻的“黎栀”二字,用的是繁复陈旧的字体,像个食古不化的老头子。不过这个黎姓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这个姓在缙云可是禁忌一般的存在。 回家路上,他向管家提及此事。 管家想到这事与缙云大小姐牵涉甚深,他家少爷又心系大小姐多年,若是此时告知他真相,恐怕会扰乱他的心绪。大赛在即,还是得稳定他的情绪才是。 “回少爷的话,并非什么大事。还是安心备战。待到大赛结束后,您自然便会知晓了。” 白檀深觉有理,便不再刨根问底,路过缙云府邸时,他停住了脚步,对着还未紧闭的大门,呢喃细语了一声。 “岚岚,我回来了。” 三日后,大赛照常举行。 当天一早,紧闭的城内,锣鼓喧天,彩旗飘扬,在萧瑟的秋日里打出一抹惹眼的热闹。 黎氏参赛这件事是被故意宣扬出去的。 黎氏向缙云投诚这事儿也被公诸于众。不过族会再三声明,黎氏投诚全因此前缙云岚对他们的示好与帮助,令其心生感动,故而愿意摒弃前嫌,携手与共。 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这是黎氏为了掩盖自己杀人的行径而不得已为之。亦有一群人认为黎氏在下一盘大棋,是假意投诚。缙云族会允许黎氏入城无疑是引狼入室。 然而缙云的态度比之此前任由百姓骑在头上拉屎撒尿的逆来顺受,变得强硬了许多。 缙云族长力排众议,拿出了一族之长的威严。严正声明不许洛城百姓再进行无组织无纪律的游行示威以干扰上层决策,否则严惩领袖,再视其他人情节严重程度依次惩处。为以儆效尤,抓了几个之前作威作福,兴风作浪的领头羊,丢进牢房住了几天。 一时间百姓不得不收敛嚣张的气焰,坐在家中,暗暗咒骂却又不能声张。 与此同时,之前顺利逃出城外的人陆陆续续又灰头土脸地跑回了洛城,说是外头世道不平,暴动不断。 尤其是玉城附近祸事连连,扶光周边山寨强盗大有猖獗之象,不断挑起事端,祸害民间。 如此一来,百姓们倒心软了。洛城忽然成了保护他们的参天大树,靠山似的存在,便也不敢再跟族会对着干了。反倒自觉地反省起来,开始说服自己。心想那起命案或许是外人所为,城门关闭是为了保护城民。 缙云执政多年,统领城中各族,表现得公正不阿,不偏不倚,没道理会为黎氏开后门,且想缙云大小姐当众下跪,那样声泪俱下,卑微乞求,实在不像是蓄意欺骗。或许其中真有隐情。 总之他们对待黎氏仍是戒备,但对于缙云族会,他们突然顺从得几近讨好。 故而学院大赛这日,百姓们也给足了面子,并未令其冷场。比赛还未正式开始,看台上便坐满了人。 有些事闲坐家中多日,感到无趣出来看热闹,有些人则是好奇那下山而来的黎氏究竟长得一张怎样可怕的嘴脸。 在洛城百姓以讹传讹的印象中,黎氏个个身高丈余,满身长毛,形同野兽。 故而当黎栀不言不语地站在擂台下方静静备赛时,无人将这个俊美的少年与丑陋凶残的黎氏联想到一块儿,只是被这个从未见过的漂亮面孔吸引住了视线,纷纷猜测他是哪家的好儿郎,竟如此深藏不漏。在洛城竟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多年都也未曾听说关乎他的半分传言。 底下问了一圈儿,没一个说认识。 黎栀皱着眉头走马观花地扫过看台上那一个个对他十分好奇的面孔,听着关于自己的窃窃私语,只觉得聒噪。 锣鼓齐鸣,第一场,剑试正式开始。 族会迫不及待想要见识黎栀的本事,故而特意将人调整了比赛顺序,将他安排在首位,由他开场。 黎栀轻松跳上擂台,脸上没有丝毫摩拳擦掌的兴奋或是面对敌手的紧张。他始终面沉如水,甚至在他的对手看来,他冷淡的眼神全是对自己的不屑与轻蔑,心底那股火气被挑了起来,显得干劲满满。 族长夫人恰在此时带着小女岫岫前来观战。二人为缙云岚悬心多日,幸得族长宽慰,告知她们具体情况。眼看峰回路转,岚儿名声得以挽回,母女俩也舒心了不少。故而今日出门散心的同时,也为同为参赛选手缙云崇呐喊助威一番。 岫岫指着台上的黎栀看呆了眼,拉着母亲的衣袖,迭声问道:“母亲,母亲,这是谁啊?您认识吗?” 夫人蹙起秀眉,举着帕子擦了擦鼻尖的汗珠,眼前这俊俏的脸庞令她感到陌生,但是他穿着的衣裳却是似曾相识。 她惋惜地摇了摇头,拉着岫岫在热火朝天的看场坐下。 一阵紧锣密鼓后,裁判浑厚响亮地嗓音随之响起。他正式地向选手与观众宣讲了比赛规则以及注意事项后,他挥动手中旗帜,拔高了音调。 “比赛开始!” 他话音刚落,锣鼓声紧紧接上,每一记鼓点都敲打在了观众心房上,不自觉将所有在场之人都卷进紧迫的气氛之中。 圆形的擂台上各站两人,在正式对战之前,选手需站在红线后向对手自报家门。 “洛城高氏,高检,请多指教。”说罢,他毫不客气地拔出长剑,剑指地面。 注意力来到黎栀这边。 他不紧不慢地闭上双眼,从容地运用感官,感受此时此刻天地间一切的鲜活。 飞鸟于头顶掠过长空,他依稀能听见羽翅拍打的声响。 空中弥漫着沙石尘土的干燥气味,以及树梢倾泻而下的桂花清香。 十月的风不算寒冷,但抚过汗毛时,却透着一股清爽却又凛冽的劲儿,果然是个很适合“动粗”的季节。 这便是空山之外的一切,是缙云岚从小到大司空见惯之物。 想来真是讽刺,原是她为了备战才找他做陪练,没想到此时此刻是由他站在赛场上。 从来都是她义无反顾地奔向他们,这次便由他…… 他睁开了异样的双眼。蓝色的眼瞳在晨曦下显得异常清澈透亮。 “空山黎氏,黎栀,请多指教。” 第五十章 露出马脚 黎贪剑在空中划出道道锐利的紫色星痕。然而刀光剑影下,他面容平和,犹如行笔作诗一般雅致闲适。他舞剑姿态迅猛却又不失优雅,步伐矫健可见残影。他沿着直线横穿赛场,从短兵相接那刹那开始便将对手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电光火石之间,剑锋已直抵对手咽喉,只剩分毫距离。 高检身型凝滞,定在那儿不敢挪动分毫,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以及没能尽情发挥便落败的的悔恨。 眨眼的功夫,胜负揭晓。 黎栀淡然地移开剑锋,剑柄在手中行云流水地耍了个剑花后,纳入背后的剑鞘之中。他不骄不躁地跳下擂台,仿佛他早已胜券在握,宠辱不惊。 “第一场,黎栀胜!”裁判公正的裁宣布道。 看台上一时气氛冷凝。众人私心不想为黎氏鼓掌喝彩,然而他方才一套招式实在精彩非凡,呐喊声呼之欲出,只是被内心强行遏制了。 坐在前排的岫岫毫不犹豫地鼓起掌来,小小的双手在安静的观众席上拍出了极其清脆的掌声。 黎栀循声望去,见到那小姑娘容貌与缙云岚与三四分相似,那股子机灵劲儿更是如出一辙,心中一时慨然,漠然的视线柔和了一些,不由自主朝她点了下头。 岫岫与他对上视线,整个人从上至下汗毛倒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夫人见她无故战栗,脸颊发红,连忙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果然热的反常。 “岫岫,你怎么了?”她关切地询问道。 岫岫激动不已地拉住母亲的衣袂,极其亢奋地喊道:“母亲,母亲,他方才看我了,还跟我点头示意呢。”她捂起通红的双颊,显然一副春心萌动的怀春模样,口中喋喋不休地夸赞起来:“他长得真是好看,跟画上的人似的。剑还使得那样赏心悦目,真是完美。” 夫人被这孩子心血来潮的发言弄得哭笑不得。 岫岫跳下看台,不停抚弄着自己整齐的着装,不停询问母亲她今日衣着是否得体,然后也不顾母亲的规劝,拎着裙摆顺着刚才黎栀离开的方向,离开热火朝天的赛场,在一棵安静的桂花树下发现了黎栀摘花的身影。 他举手在低垂的梢头处悄悄掐下一枝泛着点点金光的桂花,凑在鼻前慢慢深吸了一口气。甜蜜的幽香像是个活泼的姑娘,在他鼻尖萦绕跳跃。 空山险峻,许多娇嫩的花朵都难以存活。这是他第一次在外见到桂花,并闻到它的香气,真是沁人心脾。 “这里的花不许随意采摘的。” 岫岫这声警告,将黎栀惊了一惊。他下意识将桂花往身后一藏,脸上一闪而过心虚的神色。他的修养不容许他有片刻的迟疑去道歉。 “抱歉。” 岫岫见状,捂嘴偷笑,觉得他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也十分赏心悦目。 “这样吧,我也摘一枝,那我们就是共犯了。”她背手,活泼地向前跳了一步。 黎栀下意识后退一步,嗓音淡淡地提醒道:“我可是黎氏。” 岫岫耸肩疑惑:“那又如何?难道你会在这里吃了我吗?呜哇。”她张开双手,模仿野兽抓捕猎物时的模样,不过她长得可爱,做出这个动作反倒更加甜美有趣。 黎栀越看她越觉得与缙云岚相似,面无表情的脸孔上多了一丝亲切。他察觉到她腰带上挂着的食铁兽玩偶,猜到了她的身份,“你是缙云岚的妹妹?” 岫岫口吻焦急道:“我姐姐在空山对吧。她还好吗?我听爹爹说她又受了伤,需要在钟灵毓秀处休养生息。” 黎栀轻柔地回答:“她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太累了,还在休息。” 岫岫安心地点了点头,走到他身侧,指着头顶花团锦簇的那枝说:“我要这枝。” 黎栀方要伸手帮她采摘,便被她制止,“我要自己摘。”说着,她张开双臂。 黎栀心领神会地抱起她的腰将她举了起来。 岫岫快速掐下那枝繁茂的桂花,并将它递给了黎栀。 “请你把它送给我姐姐,并转告她,桂花我替她赏了,梅花便轮到她摘给我了。”她说着说着,眼角噙泪。 黎栀将桂花举在眼前,遮住了他半张俊脸。 “务必传达。” 上午的小组赛很快便结束了,下午黎栀一路过关斩将顺利在决赛碰上了缙云崇。 这一天的打斗下来,他已摸清了这些学院弟子的路数,出手倒是光明磊落,都在明面上,只是太过循规蹈矩,模式化的出剑没什么新意,三两回后便被他琢磨出了应对之策。 倒是这个缙云崇,那日在空山脚下刺中缙云岚的那一剑倒是够阴狠歹毒,出其不意。或许是个需要多费一点心思的对手。 只不过缙云崇眼下显然心不在焉,不在状态,一贯嚣张的气焰也在此时偃旗息鼓,似是陷入了浓浓的恐慌之中。 就在一盏茶的功夫前,他正为自己闯入决赛而沾沾自喜。大长老踱步而来,亲切地搭上他的肩膀,为他松了松筋骨,并对他说了些鼓励之言,听得他心花怒放。却不想大长老忽然话锋一转,提及玉卿之死,这令他瞬间汗毛倒立。 大长老摊开他的惯用手,积年累月的练习导致他掌心满是粗砺的茧子,危险的语气在他耳边响起,“虽说缙云学院的学子用的都是一样的佩剑,尺寸与市场上流通的长剑也相差不大。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握剑习惯。你的剑术虽不是我亲授,但我这几场观察下来,发现了一个关键之处。”他顿了顿,“刺人时,你习惯上斜三分。” 缙云崇瞳孔皱缩,呼吸骤停。 “玉卿的胸口被长剑贯穿,然而后背留下的伤痕却要比前胸的高上一些。那晚在空山脚下,岚儿受你一剑,她肩上的伤势与玉卿无二。这真的是巧合吗?崇儿,我再问你一次,你上空山那日当真从未见过玉卿吗?” 缙云崇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失魂落魄,若非决赛的锣鼓敲响,他定然会在大长老面前露出马脚。 此刻他与黎栀互相行礼过后,依旧魂不守舍。 黎栀一改此前干净利落的打法,冲上去围着他打转,不断在边侧挑衅他。缙云崇本就方寸大乱,焦躁不安,被这纠缠不休的攻击弄得更加心烦意乱。他愤懑地甩开手,朝四方挥出气势如虹的一道剑气。 黎栀敏捷地跃至半空,空翻一周,稳稳落地。他如法炮制,再次沿用先前的战术,避免正面对抗,只在不经意处探去恼人的一击,扰乱对方本就不平静的心绪。 很快缙云崇便忍无可忍,举剑主动出击,但他心态不平,挥出的每一剑力量雄厚却无任何技巧可言,仿似一名力大无穷的初学者,只会毫无章法地依靠巨大的力气来压制对手。 只是若要比力气,恐怕这世间无人能与黎栀相提并论。既然要硬碰硬,黎栀也不在话下。他索性也舍弃了一切的技巧,只以力量为核心。 很快缙云崇便感受到了何为泰山压顶之强力,他堪堪抗了七八剑后便失去了招架之力。 黎栀手腕一转,将缙云崇的佩剑挑上了天,与此同时,他也将自己地黎贪剑抛上半空。霎时间,两人同时处于赤手空拳的状态。黎栀立马冲上前去,抱住了他的右臂。 掺着丝丝怒气的清冷的嗓音抵过争锋相对的火热气氛清晰地抵达缙云崇耳中。 “这只手,在缙云宗祠前打了她一掌。” 不等缙云崇反应过来,黎栀抱着他的臂膀猛地向外一折,肩膀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剧烈的痛楚顿时侵占他的头脑,痛彻心扉地惨叫声还未发出,又听黎栀说。 “就是这张嘴,污蔑她,毁了她的名声。” 下一瞬,缙云崇嘴角便狠狠挨了一拳。 “还有这颗歹毒的心,叫她挨了六脊杖!” 他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直接将其打下擂台。 缙云崇当即口吐鲜血,昏倒在地。 “哥哥!”台下的岫岫尖叫了一声。 黎栀昂首挺立地站在擂台上,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举手将黎贪剑接住,手腕转了几圈,将剑归鞘,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台下一阵惊呼,痛斥黎栀违规。 选手离剑则为输,然而黎栀却在对方失剑的情况下,不仅没有即刻收手,反倒重击对方,该当视作违规。 反对的声音传到了族长耳中,族长摇了摇头。裁判组给出判决。认为黎栀此举并未违规。缙云崇失剑时,黎栀并未继续持剑攻击,故而不算违规。 他轻蔑地瞥了眼台下落败昏迷的缙云崇,转身下台。 裁决声响起,黎栀成功拿下剑试的桂冠。 与此同时,白家府邸是一阵兵荒马乱。家中侍女前去收拾屋子,见到床榻上锦衾皱成一团,抓住两角便抖落起来。被子腾空的一瞬,底下睡的正香的白大少爷猛地打了个喷嚏。 侍女倒吸了一口凉气,使劲儿将他摇醒,“少爷,您怎么还在睡啊,您没去参加大赛吗?” 白檀挠了挠头脖子,迷迷糊糊地梦呓:“别闹。什么大赛……大赛!!!”他“唰”得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两只眼睛瞪的像铜铃似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抓着床沿,探头朝外看那朝暮不明的天色。 侍女流汗:“申时三刻了。剑试今日已经全部结束了。” 白檀张着惊愕的嘴,登时僵成一座雕塑。 第五十一章 少时衣裙 当天的比试结束后,黎栀并未允准回去空山。缙云族会特地为他安排了一个住处,让他这三天可以在洛城安心备战,省的来回奔波,浪费无谓的精力。 只是洛城没有一家客栈愿意接纳他,缙云宗祠之内倒是有几间空房,但让他一外族人入住属实不大合适。思来想去,仍是族长挺身而出,请他上门做客,让他在缙云府邸留宿。 族长为人很和善,对黎栀十分照顾,亲自操劳他留宿的事宜。 他被静悄悄地安排在一处远离后院的雅致小院内,那曾是缙云岚幼时的另一居所,嘉兰院住得腻烦了,她便潜入这小院,独自读书习武,打发晨光,故而房中书架上摆放着书籍,角落里还站着许多兵器。 回来年岁大了,分院出去后,她所在的新院子离这处小院远了,便也不常来了。 如今此处空置许久,家中仆役隔三差五来收拾一番,不过也只是明面上扫扫地,掸掸灰,未做深度清洁。故而族长带着黎栀前来入住,见到这灰蒙蒙的小屋与印象中的雅居相差甚远时,有些不悦。 他向黎栀致歉:“此乃小女幼时所居之地,如今鲜少使用。原是想着这儿雅致幽静,你无需过于拘谨,不曾想家中仆役疏忽收拾。我还是另寻一处与你住下吧。” 黎栀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此处甚好。” 族长也不违拗他心意,“你若觉得好,那便最好了。我找人马上给你收拾出来。来人……”他方展臂呼唤,又被黎栀拦下。 “不用,我自己来。” 族长迟疑着笑了笑,“也行。那儿有口井,你自可打水。”他指着几棵芭蕉后一处隐约可见的水井,又指了指偏角处一间矮房,“那里有应当有打扫用具。我一会儿差人将新的被褥给你送来。” 黎栀点了点头:“多谢。” 族长一怔,随之露出笑容:“应该的。” 族长走后,黎栀便挽起袖子,开始清扫。他从井中打了水上来,漂洗抹布,拧干后,将房中各处一一擦拭干净。 叠起的屏风上搭着一件淡蓝色的衣裙,他将其抖落开,比了比它的长度,像是十岁左右的女孩会穿着的裙子。丝绸柔软,触手生凉,上面的刺绣也是云彩霞光,绚丽耀眼得很。然而这件漂亮的裙子却命运多舛,好几处都出现了破损,尤其是袖口上不知被什么利器划破了一道极长的口子,正晃悠悠地荡在下方。 “呀,这件裙子竟然在这里。”抱着被褥的圆满站在门口发出了惊叹声。 黎栀循声望去,见是她,想那缙云族长是个有心之人。叫了个相干之人来帮衬,他也不会过于拘谨。 “这是大长老送给小姐十岁生辰的贺礼。她穿着这条裙子在生辰那日好生显摆,臭美的不行。”圆满一面替黎栀铺床,一面回忆道,“只是小姐毛手毛脚的,恰巧这裙子又娇嫩,穿了不下三五次,便弄的遍体凌伤,袖口破了个大洞后她便决心再也不穿裙子了,怕毁在她手里可惜。” 黎栀眸中晃过少见的欣然。他将其叠好,暂时放在了椅子上。 晓晓闻声而来,“喵呜喵呜”地闯进门,乍然见到一陌生人,它愣了一下,随后挪动着臃肿的身子朝他优雅地走去。 黎栀蹲下身子,伸手靠近,却不急于抚摸,而是给予它足够的时间来甄别他的气息是否具有危险性。 很快晓晓便安心地扭着脑袋磨蹭起他的手心,并很快将自己最重要的头颅托在了他的掌中。 “看来晓晓挺喜欢你的,跟小姐一个样儿。”圆满笑道。 黎栀流露一点浅浅的笑意,如涟漪一般在冰冷的湖面缓缓荡漾开。 圆满讶异,几次碰面都没见他有过什么好脸色,没想到他也有如此温柔的笑容,是心境变化了吗?还是仅仅是因为对小姐的心思变化了呢。 “听说,小姐治好了你的母亲。” 黎栀抬起头,“是。” 圆满倚在圆桌旁:“我原本还不大相信,看来小姐的确是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此话怎讲?”黎栀很感兴趣,应当说他迟钝的好奇心此刻才被真正回想起来。事发突然,后续事宜过多,令他无暇去猜想缙云岚究竟是如何让他母亲苏醒的。 圆满朝着晓晓扬了扬脸,问他:“小姐可有与你提起晓晓之事?” 黎栀微微颔首:“有。” 圆满看着那粘人的猫咪继续道:“小姐在院子里碰见它时,实则它已然濒死。在去求医的途中,它没了气息。或许是小姐执念太重,她向晓晓输送灵力之后,竟鬼使神差地令其复活了,但是小姐因此昏睡了三天三夜。也是自那日起,她发现了自己奇特的能力。但以免此能力为人所知后,会卷入麻烦之中,所以小姐从不示人,也并未向其他人透露一星半点。”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黎栀立即心领神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圆满微笑道:“这事儿不必我说,你自然也想的到。总之小姐在空山,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希望她能早日醒来吧。”她轻叹一气,夹杂了些许哭腔。 “行了,你休息了。若是闲的无事,也可在这院子外头逛逛,早些熟悉熟悉也好。迟早是要进门的。”最后一句话,她小声嘟囔来着,没叫黎栀听清,引得他茫然地看着她。 圆满走后,黎栀继续打扫院子。吃过晚饭后,他独自一人坐在门外的石凳上,一旁栽了一棵枫树,树枝许久无人修剪,旁逸斜出,很是恣意,反倒在他头顶罩出一片红火的静谧。 他将两盏灯并在一起,放在树下石桌上,火舌在微风的鼓舞下反倒蹿高了许多,迸发更强的光亮。他从衣柜中搜出了针线,潜心对着那件破损厉害的小衣裙缝补起来。 当晚所有的参赛选手都在为第二日的骑射焦灼备赛时。黎栀怡然自得地坐在枫树底下,穿针引线,静静地做着针线活儿。他脑中浮想联翩,想象着小时候的缙云岚在这个院子里叽叽喳喳,上蹿下跳的画面。 一定很活泼热闹,令这月色也不舍得再清冷下去。 翌日清晨,她早早出门,前去赛场。 由于头天的比赛导致了部分选手的受伤,其中包括缙云崇,以至于今日的骑射便少了部分参赛者。 赌坊一早开了盘口,原本洛城百姓本着为自家人助威的意思,纷纷投注自己所在群族的选手。然而昨日黎栀在赛场上大放异彩,成了夺冠的大热门。原本一赔十的赔率无人问津,结果才过了一晚便降到了一赔二,但尽管只有二,许多人也冒着被谴责的风险悄悄地在他身上下注。 然而有位料事如神的人物在第一天便对黎栀下了狠注,仅此一日便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人便是黎棠,他对自家弟弟的实力充满信心,自然不能放过这个送钱上门的机会。 而后事情自然而然地就演变成,弟弟在前面冲锋陷阵,哥哥在后面收钱收到手软的场面。 第二日的骑射无疑是黎栀的强项。只是在选择坐骑时吃亏了一点。 其余选手几乎个个都有自己专属的坐骑,而黎栀与缙云学院马厩内的马,不熟。 当其他人都背弓上马后,马厩内只剩下那匹恶名昭彰的霸王花。 上一位栽在它身上的便是缙云大小姐。眼下所有在黎栀手上吃过苦头的选手都暗地里等着瞧他的好戏。 只见黎栀不紧不慢地打开围栏,将霸王花从马厩中牵了出来,拿起刷子替它梳了梳飘逸的鬃毛,轻柔地抚了抚它的头。 霸王花很是受用,执拗狂野的脾气也被这几下抚摸安抚了下来,开心地咴咴喘气,铁蹄在草地上刨了起来。 “乖孩子。”黎栀夸了它一句。 这可不得了,霸王花乐的张开了嘴,前蹄抬起,暴跳起来,随后围着黎栀谄媚地一圈一圈地转悠。 黎栀又拖来一捆草料慢条斯理地投喂。他很喜欢喂养动物,空山上的食铁兽也是他喂得最多。他貌似天生就很喜欢动物,也很受动物的喜爱。 黎棠在暗处悄悄观察弟弟的表现,见他松弛过了头,貌似完全忘了自己身处赛场。身后都马踏飞燕了,乱箭纷飞了。他还搁这儿不慌不忙地饮马。 一枚提醒的小石子从暗处飞来,眼看便要击中黎栀的手肘,马尾巴机灵一扫,将那小石子甩去了别处,“啪嗒”一下滚落在地,黎栀后退几步,将其踩了个粉碎…… 眼瞅着靶子上的箭越来越满,黎栀也终于翻身上马,冲入赛场。 参赛选手会得到十支刻有自己名字的箭,场上总共只有三个靶子。 整片马场容纳了百号选手。一百多匹马同时在场上奔腾,没有特定的路径,统一的方向,完全是逢隙便钻,见缝插针,并且从头至尾不允许停下。 如此混乱的场面,参赛者需要一面控制方向,应对其他选手不在意料之中的冲撞干扰,一面还要对准靶心,尽量在靶子上留下自己的箭,并且获得高分。最后累积得分,从高到低,判名次。 黎栀入场晚,场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且进入了怪异的平衡。他此刻强行挤入,恐怕会直接闹得全场人仰马翻,导致比赛就此终止。 他趁机在外围找了个空隙,奔入的刹那,他便张弓放箭。有人见他意欲捡漏,自然不能让他称心如意,掉转马头便朝他冲来。 只是黎栀没想到这弓竟如此不堪一击,他才稍稍使力便将弓弦拉断了。 而那预备来干扰他的选手见状,窃笑了一声便调马回头。 每人只配一副弓,十支箭。弓弦断,他已无望夺冠了。 黎栀毫不犹豫地将那把破弓朝场外掷去,“哐当”一声,恰砸在了众位长老们跟前。 长老们看着那断了弦的弓,心照不宣地流露出了笑容。 族长十指相扣,支在眼前,呈期待貌。 “来吧,黎栀,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射日弓。” 第五十二章 围攻 黎栀驾马围绕赛场边沿。他失了弓,无人管他死活,任由他挣扎。 他深知缙云长老们让他参加此次学院大赛的背后用意,不过是想借机试探他的能力,以及探寻他是否有诚心能将自己的底牌一一亮出,而非有所保留,伺机而动。 故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当众召出射日弓。趁着众人对他无暇顾及,他在马背上结印。白金光芒自他掌心四射开来。他缓缓展开双臂,金红的射日弓与雪白的追月箭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现。 众人被角落里的异光吸引了视线,接连发出阵阵惊呼。看台上的观众纷纷站起身,踮起脚去张望那鲜见的上古神器。 黎栀镇定自若地架箭张弓。他那气势恢弘的一套弓箭实在令其他参赛者感到绝望。但看不得他出尽风头的人也不在少数,先后驾马朝他直面奔去。 黎栀分毫不乱,双腿夹住马腹,低喝一声:“跳!” 霸王花在极速的奔腾中,抬起前蹄,从迎面而来的人马跟前,一跃而起,跃过众人头顶。 黎栀便趁着这暂时离地的好时机,稳稳地骑在马上。他暂时松开缰绳,挺起腰杆,拉开双肩,将弓拉满,将朝着中心的靶子,毫无保留地射出了一支追月箭。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一阵巨响,整个赛场陷入白晃晃的明光之中,随之而来的便是漫天飞扬的黄沙尘土毫不留情地掺入每个人的鼻息之中。 狂风中夹杂着粗糙的砂砾,在人们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掀起一层密密麻麻的疼痛。 白檀在一阵地动山摇中回魂醒来,抱着枕头,赤着脚便朝门外逃去,口中惊呼:“地震了,地震了。” 侍女迎了上来,镇定自若地向其解释:“少爷,不是地震,是赛场那儿传来的响动。” 白檀迷迷糊糊地问道:“赛场……赛场!第二场比赛已经开始了?!”他瞬间惊醒。 侍女摇了摇头:“非也。” 白檀拍着胸脯,松了口气,“那就好。” “是快结束了。”侍女补充了一句。 白檀迈腿的姿态僵在了原地,侍女宠辱不惊地为这座石雕披上了一件外衣。 马场外围凹陷出了一个直径六丈多的大坑,三张靶子也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当然箭靶上的箭也荡然无存。之前所有人辛辛苦苦留下的成绩全部毁于一旦。 但没一个敢上前与黎栀争论的,显然他展现出来的力量已非常人可抗衡,与他起争执无疑是嫌命太长。 饶是长老们见多识广,在领教到射日弓的威力后也不免张口结舌。 族长喜忧参半,仍是带头鼓掌,为他喝彩。 本场比赛结果不言而喻。 谁也无心去倾听裁判那心知肚明的宣判。 黎棠躲在暗处欢欣鼓舞,心想今日又是大赚一笔。 黎栀淡定地牵着霸王花回了马厩,霸王花依依不舍地蹭了蹭他。黎栀隔着围栏又给它喂了些草料。 其余选手也相继牵着坐骑,引回马房。目光却始终不离这个强得如同怪物一般的男人。 有人从他身后走过时,故意讽刺了他一句,鄙夷的口吻十分刺人。 “黎氏果然是怪物。” 黎栀闻言,将头微微偏转过一点,仅用余光打中说话那人便令其身形一僵。 两场比试下来,黎栀名声大噪。赌坊的赔率是一降再降。然而到了第三日天亮时分,赔率又悄悄上调至五,这令赌徒黎棠感到奇怪。 白檀连着两日因为时差原因导致生生错过了前两场的比赛,于是他索性一晚上不睡,随后直接参加第三日的术试。 最后一场比赛术法,便是不携带任何兵器,只以各种术式对擂。 当天第一场,仍是由黎栀开场。这两日来他的惊艳表现令整个洛城开了眼。现在但凡听到“黎栀”这个名字,心里便要震三震,又是害怕又是期待的。 正经到了这第三日,出门的姑娘明显比前两天多了些,悄默声儿地坐在角落里,掖着裙角紧挨着,举着帕子掩面,偷偷摸摸又不直率的目光频频打向那张英俊又漂亮的脸孔。 若是那张俊俏面孔的主人无意将漠然的目光打向看台,不经意扫过她们时,角落里定会出现一阵压抑不住的清脆笑声,在暗暗透露着女儿家羞臊的悸动。 听得锣鼓声响,黎栀跳上擂台。与他对擂的正是迟到两天的白檀。 按照头天剑试的规矩,对战二人须得自报家门。 白檀被徐来的清风轻拂,唤出了一阵睡意,他忍不住张口打了个哈欠,随后软趴趴地作了个揖:“洛城白氏,白檀,请多指教。” 黎栀没听清他含糊其辞的表达,只是依稀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你说什么?”他说。 白檀愣了一下,再次自报家门,“洛城白氏,白檀,请多指教。” 黎栀闻言,脸色一沉,“你再说一遍。” 白檀眉头一皱,有点不耐烦,懒懒道:“洛城白氏,白檀。” “你再说一遍!” “你聋啊!” 白檀,缙云岚的青梅竹马,独自跑去君眉山修炼,只为赢过她,求娶她。 黎栀在脑中暗暗盘算了一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一定要赢过他! 他满含怨念的报上名来:“洛城黎氏,黎栀,请多指教。”说完最后一字时,他眼眸蓦然向上一抬,敌意抿成一道锐利的视线,刺了过去。 他话音方落,看台角落里传来一阵兴奋的骚动。 而对面的白檀也抱有同样的想法,这个讨人厌的面瘫脸看着就很扎眼,定要锉锉他的锐气,把他打的跪地求饶才行。 正当二人剑拔弩张,预备对战时,族长忽然暂停比赛,并宣布了第三场术试的新规则。 一改往年的双人对擂,今年的第三场术试比赛沿用骑射的比赛模式,乱斗。百位选手同台打斗,能站到最后的便是该场比赛的胜者。 在观众眼里这比赛规则相当残酷,平日的同吃同住的同窗之间挥刀相向,实在残忍。然而对于参赛选手们来说,这场比赛根本不存在同族相残的戏码,他们的对手只有一个,那便是黎氏! 也便是说,黎栀被这充满黑幕的比赛规则推上了以一对百的风口浪尖。 乔装打扮过的黎棠坐在看台上,气得浑身发抖。怪不得晨起赔率上涨,原是改了规则,想让小栀当众吃瘪。 难不成缙云族会那群老奸巨猾的长老们见小栀势强,老毛病又犯了,想借此机会铲除? 他将愤愤不平的目光打向那群安坐在帐下的长老们。 黎棠猜对了一半,的确有部分长老在见识了黎栀这两日的逆天实力后产生的浓浓的担忧之情,害怕此人过于强大,缙云无力掌控。但他这份力量他们又舍不得放弃。 故而连夜想出了这个对策。若是黎栀在这场以一敌百的比赛中就此落败,说明他不过尔尔。但若他能屹立不倒,赢得冠军,自然不可能毫发无伤。此乃一箭双雕之计,既能证明他的实力,亦可借机削弱他的实力。 黎栀自然明白他即将要面临的境况,但他不可能去反抗。自他下山的那日起,他便做好了全天下都会敌对他的准备。 想想缙云岚跪在百姓面前苦苦哀求的无助心情。这点欺负,他又怎会难以接受? 他向长老们点了点头,欣然接受。裁判一举旗,赛场上霎时涌上来百号选手,原本宽阔的场面顿时变得拥挤。 黎栀成了众矢之的,那些手下败将他团团围住,个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想要在他身上施展个一招半式,重振前两日被他狠狠打压的气势。 随着鼓声敲响,场上的选手心照不宣地将矛头对准了黎栀。场上一度陷入混乱,风火雷电各类术法齐发,五彩斑斓的光芒跟随相应的招式被一一展现,电光火石,如流星闪过,叫人看的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不知谁人招来一拢烟雾,模糊了混乱不堪的场面,很快场上便升腾起呛人的气味。 坐在看台上的岫岫捂着口鼻咳嗽起来,她担忧地望着台上疲于应付众人攻击的黎栀,又眯着眼在混杂的人群中寻找她哥哥大病初愈的身影。 缙云崇缺席了第二场的比赛,但第三场他带伤签到了。 忽然紧密的人群瘫倒了一片,跌在地上怨声载道。 黎栀在保护自己的屏障内,还维持着朝外推出强劲一掌的姿势。 白檀的境况则与黎栀恰恰相反,无心以多欺少的他被挤到了外围,懒洋洋地依靠在坚固的栏杆上,不断打着困倦的哈欠。 他眼角噙泪,预备坐下打个盹儿,心中大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眼前却突然闯入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虫子? 他也来参加比赛了? 缙云崇并未意识到他身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境况。他趁着这迷雾漫天,视线不明,打算来一招浑水摸鱼。 眼下黎栀自己设下了屏障,无处可逃,正是他下手的好时机。 他单手结了一个咒术的印,将画好的阵符悄悄捏在手心,朝着黎栀身后进发,却不想被人一把扼住了手腕。 白檀漫不经心的语气在旁响起,“小虫子,比赛使用咒术可是违规的哦。” 第五十三章 落网 缙云崇好事被阻挠,很是恼火,他猛地挣开他的虎口,极阴冷地鄙了他一眼道:“多管闲事!”随后便甩袖离去。 白檀望着他不逊的背影,琢磨不透地挠了挠头,“一年不见,他的气质似乎变了许多。” 黎栀那方很快打了个分明出来,他一人独对百号修炼者显然是吃力的。固若金汤的结界也被打得支离破碎,如同陈旧的砖块一般扑簌簌往下掉。 而场上还勉强站着二十多号人物,他们的情形略比黎栀强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心有灵犀地对上了视线,一一点头示意,决心联合出击,一招制敌。 他们齐刷刷地画起了相同的阵符,虽然只是最普通的雷击,但二十层叠加的威力足够将一个人瞬间烧成黑炭,灰飞烟灭。 黎栀也无力再打持久战,他擦了下嘴角的鲜血,躲在漏洞百出的结界内结了一个漫长而又繁复的印。 正当双方预备决一死战时,白檀傻兮兮地跳到两者中间,像个公正的裁决人一般振振有词地说:“等一下。缙云学院的大赛向来都是点到即止,什么时候演变成血腥厮杀的场面啦。大家冷静一下啦。” 他自作多情地做着和事佬,可惜没一个人听他的。 黎栀在背后恶狠狠地道:“闪开。” 白檀一听这话,心里头不大高兴,扭过头与他好生理论,“你这人真是白眼狼,我在帮你诶诶诶诶……”他忽然惊叫出声,那二十层叠加的雷击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 霎时,他周身金光四射,噼里啪啦的响声如过年放炮一般,攻击化作无数细小的金针,戳刺着他的每一寸皮肤,明暗交错的光影在他身上停留了估摸有三次吐纳的时长才消失。 一股可怕的焦味儿传了出来。 白檀在原地晃悠悠转了几个圈儿后,呈卐字形,瘫倒在地。一张俊秀的面孔被电的鼻歪眼斜,蒙上了一层灰黑。他头发绷直,手脚直打颤。 然而除此之外,他竟无其他伤势了。这无疑展现了他在君眉山刻苦修炼的成果。练就了这副坚不可摧的体魄,实属难得。 与此同时,蛟龙灵影再次出世,盘旋在黄沙迷雾之中,庞大的身躯若隐若现,但丝毫不减它半分的威势。 它张开满嘴的獠牙,朝着地面众人发出一声几乎可以震碎耳膜的龙吟,刺耳的音浪大大的冲击着场上这二十余人的双耳,一个个捂着耳朵,面露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蛟龙冲破沙雾,直奔广阔的云霄。赛场周围遮天蔽日的沙尘缓缓散去。 后半程完全蒙在雾里的观众们终于第一时间看到了比赛结果。 原本干净的赛场上东倒西歪地躺满了人,唯独黎栀弯着腰撑着腿,堪堪立在擂台中央,张着嘴气喘不停,汗流不止。 他情形也不大妙,尤其是最后一击耗费了他所有的灵力。 他眼前一黑,向前倒去。缙云族长闪身出现在他身边,眼疾手快地见他扶住,并当众宣布了本场比赛的胜者。 长达三日的学院大赛在掌声中迎来了尾声。 黎棠在看台上热泪盈眶,“小栀,你辛苦了。发家致富全靠你了。” 之后黎栀在缙云府邸的雅致小院昏睡了一天一夜,他醒来时,枕边摆放这他获得冠军后得到的桂冠,符合当下季节的点点碎金饱含香气地点缀着整个冠面。 桂冠下方是一套缙云学院的院服。 兄长黎棠端着药碗,从容地走进屋子,见他清醒,忙为他解惑:“缙云族会那儿已经同意了我们的投诚。从今日起,黎氏也可加入缙云学院了。” 他们明白进入学院意味着他正式入驻了洛城的军事地带。 黎栀点了点头,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眼下只等缙云岚醒来,一切便才算真正尘埃落定。 迟来的恭贺仪式因为冠军的昏睡而推迟了一日,故而黎栀这会儿刚清醒过来,便被人侍候着整理了衣冠,在良辰吉时被推上了示众的轿子。 这是缙云学院的传统,但凡是取得大赛三场比赛的冠军选手最后都需要登上四面镂空轿子围着洛城的主干道游街示众。 本意是荣誉的展现,虽说招摇过市,高调了些,对名副其实的优胜者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不知道这轿子是哪位人才着手布置的,无比的花俏艳丽,两侧还附有专人手提花篮,抛洒花瓣与金粉。论谁坐在里面,都绝不会被认为是新鲜出炉的武艺冠军,而是风光出行的青楼花魁。 当黎栀第一眼看到这张穷奢极侈的八抬大轿时,他的内心是无比拒绝的。 他下意识往后退去,左右上来几名满面笑容的侍从架着他就往楼梯上爬,口中还劝道:“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啊,岂能辜负?” 黎栀被赶鸭子上架似地推上了轿子的金座。四面无栏,只各挂了一层轻薄的金纱,下两角撩起夹在上两角处,中间部分则由它自然垂下,装饰成棉絮般的云朵。而他面前的纱帘则均匀分成两块,撩开收拢在两侧,方便路人尽情观赏他的真容。 四个顶角外皆挂了一串铃兰花样的金铃,轿子一动便叮当作响。头顶的顶盖亦是雕花镂空,尽是各种各样的花朵图案,顶外也以金纱搭配,扎成精致的绣球连接在一起。 轿子开始向前移动,道路两侧的高楼朱窗依次打开,鲜红的花瓣从里面飘洒出来,随风飞舞,在整座城池晴蓝的半空回旋。 闪闪发光的金粉在空中撒出一片片璀璨夺目的光点。孩子们新奇地伸出双手,捧住了一拢又一拢的金色绮梦。 黎栀黑着脸,全身僵硬地端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双膝上放置着一把极不符合气氛的紫气利剑。 一想到沿路两侧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他便羞愧的无地自容。 他悄悄拽了拽两侧的纱帘,试图再多些遮挡,却发现被那恶趣味的设计者钉得死死的。好像他一早猜到轿子上的人会有如此举动。 珠珠被外头的热闹吸引了注意。她打开窗户,对着湛蓝的天边伸了个懒腰。她趴在自家二层的窗台上,托腮旁观底下的锣鼓喧嚣逐渐走近。 “看来是学院大赛的冠军又在招摇过市了。”她发笑,“那轿子也花哨的太过分了吧。” 她见那飘逸的纱帘内一闪而过的侧脸,蓦然想起那天早晨在书店门外看到的那张面孔。 “原来他就是黎氏。本就长了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漂亮脸蛋,如今荣耀加身,怕是名声大振了。往后这洛城可热闹了。” 朱楼之上是一碧如洗的万里晴空,鲜艳的花瓣在这晴朗的幕布上化作绝艳的色料点缀着粉墙黛瓦。 隐秀大道上热闹依旧,两侧挤满了观看的路人。小孩指着华丽的轿子兴奋地蹦跳,大人们则一面牵住活泼的孩子,一面艳羡好奇地望着轿中人。 妙龄女子有拎着娇嫩裙摆,举着秋花团扇,结伴出来观赏轿中俊秀的男子的,亦有躲在家中,只敢隔着鸾鸟窗棂,悄悄望一眼那美好颜色的。 随着热闹的渲染愈发强烈。黎栀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端坐轿中。在流光溢彩的金纱后,在清脆铃声的萦绕下他捂着涨红的脸颊,羞耻地在洛城百姓艳羡又嘲弄的热闹中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小岚那丫头,还真的做到了啊,真是不可思议。”珠珠长长地感叹一声。 霜降已过,立冬将至。她阖上窗,将凉爽的近乎寒凉的金风拒之门外。她忽然来了灵感,执起笔来,兴致勃勃地构思起新篇章。 “诶,有了!一个俊美无俦,久居深山的高岭之花下山后遇到了各类绝色佳人。不谙世事的他被老道的花楼女老板玩弄后,渐得其法,开始在各种女人之间周旋,逐渐堕入情网深渊,最终难以自拔。这主人公形象嘛……”她望向门外遗落一地的花瓣与金粉露出了一个奸笑:“就你了。嘿嘿,小岚你可要快些回来,一本巨著即将横空出世!” 与此同时,缙云府邸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缙云崇是当着母亲与小妹的面被大长老派来的人带走的。 实则前日大长老跑来对他兴师问罪时,他已料到会有今日。 也是,他亲大伯一向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 母亲与小妹从嘉兰院中追了出去,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粗暴的拖走,却无言以对。 夫人紧紧拉着岫岫的手,热泪盈眶。 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缙云崇被关祠堂了。玉卿的死已被证实与他脱不了干系。而大长老也决定如法炮制,使用读心术套出他的心里话。 缙云崇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便也做好了觉悟。这是他第一次不在旁人面前粉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完完全全以真面目示人。 他使着麻木不仁的语气,将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向大长老和盘托出,包括他杀死玉卿,污蔑黎氏,放出谣言,坑害长姐等等等。 大长老被他缜密而险恶的心思惊得目瞪口呆,汗毛倒立。眼前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竟有如此歹毒心思。 “为什么?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一向从容淡定面对世事的大长老也忍不住颤抖起了浑厚的嗓音。 缙云崇背对着他,冷笑了一声:“为什么?缙云不是为了己身发展,也不惜坑害另一个族群吗?我乃缙云后嗣,遵从先祖之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何错之有?” “这两者岂能相提并论!”大长老怒指他,几乎暴跳如雷。 缙云崇从容应对,满口的大逆不道之语能够毫不掩饰地宣之于口,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为何不能?你们将我与缙云岚多番比较时何曾想过不该将我们相提并论?既然父亲钟爱黎氏女子并与她诞下孩子,就不该另娶他人,蹉跎我母亲的年华,无视我与岫岫,只偏疼缙云岚一人!既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何苦令我出生,遭受这不公的待遇。我只是反抗命运而已,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他潦草地擦去难堪的泪水,兀自重复着他心底坚定的信念。 第五十四章 轻吻 “你纵有千般苦衷,也不该对无辜之人下毒手。你纵容心中邪念蓬勃生长,堕入不知悔改的深渊。你做下这些孽事,你令你的生母,亲妹情何以堪?!” 大长老沉痛不已。 缙云崇仰头叹了一气,目光无情地掠过先祖排位,“恩怨已种下,我已无法回头。” 大长老无可奈何地摆首,转身走出祠堂大门,对门外的弟子下达命令:“此子走火入魔,害人不浅。将他关入地牢,无令不得出!” “是。”小弟子郑重应答。 大长老不得不将此事与族中说明,当然此事他先与族长禀明。 族长得知此事,一夜未眠。他时而拨窗望天,时而井中弄月。他脑中闪过许多人影画面,浓烈的回忆如潮水翻腾,席卷他的神志。 他恍惚间看见了黎樱背对着他坐在盛开的樱花树上唱歌,粉色的花瓣随风飘舞,将她的曼妙的身形围绕,落在她洁白的手心。忽然,那点点粉红化作粒粒血珠爬满她的手背。 他依稀又看见那双满是鲜血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手。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如同梦魇一般的茅屋。 他坐在床头,紧紧搂着才生产完毕的黎樱。 黎樱虚弱地依偎在他怀中,急切的哀诉在他耳边响起。 “那晚你兄长与你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你在族中颇有声望,又是宗室子。若叫外人得知你与黎氏私定终身,还有了孩子,定会被视作叛徒。你知你为我据理力争,他们也做出了妥协,许你去母留子。我知你不愿害我,才带我来这隐蔽无人处生产,试图掩人耳目。我何尝不想与你在世外桃源,厮守终生。可你我终究是这世间浊物,做不到超凡脱俗。你看!你的族人们来捉拿我了,快放开,快放开我!” 门外惊起来人杂乱的脚步声。 黎樱将襁褓中的婴孩送进他手中,一把抓起床头上刚才用来剪断脐带的剪刀,抵住了自己的瘦骨嶙峋的胸口。她泪眼朦胧地将他深深望住。 “云池,这孩子拜托你了,黎氏也拜托你了。一定要成为缙云的族长,改变这一切,莫让这孩子也步上我们的后程。黎氏与缙云就靠你了!” 锋利的刀子义无反顾地扎中了鲜活的心脏。 鲜血喷溅,污了他苍白而恐惧的面孔。他张大了颤抖的嘴巴,心痛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喉咙里不受控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直到他兄长破门而入,他才抱着孩子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哥……哥。” 他兄长连忙弯腰俯身将跪地的他紧紧抱住,心痛地唤着他的乳名,“小池,小池。一切都会过去的。” 黎樱去后三日,他抱着她的骨灰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一向不苟言笑的兄长手忙脚乱地替他抱着柔若无骨的婴孩。兄长的叮嘱之语犹如风中不成形的飘絮从他耳边划过,不着半点痕迹。 整个世间都失去了它应有的颜色。 缙云族会对兄长青睐有加,加之老族长年事已高,有意退位。兄长成为新一任族长的呼声很高。 他也明白“离经叛道”的自己早已失去了长老们的信任与支持。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兄长竟主动放弃了族长的竞选,心甘情愿地助他上位,只行辅佐之责。 那晚他偶然路过兄长书房,听见他与玉卿在房中争论不休。 玉卿捉住兄长的手,阻挠他写下那封弃选信。 兄长回握住玉卿的手,企图用坚定的目光获得他的谅解, “玉卿,我有你,有小池,就够了。” 隔天兄长来看岚儿。 “为什么?”他木木地看向一贯严肃严谨,不徇私情的兄长。 兄长正举着拨浪鼓哄着摇篮里孩子,见她哭闹,只好抱起来哄睡。待这丫头趴在他肩头睡着后,他才背对着他,望着窗外说:“你与黎樱之约自然由你兑现,无人比你更想要化解缙云与黎氏的恩怨。” “我期待你的答卷。” 他当即泪水翻滚,低着头泣不成声:“哥,谢……谢。” 为了这个目标,他不得不快速振作起来。为了顺利坐上族长之位,他听从安排娶了洛城名门望族家的小姐,生下长子后,他从前那段“不堪”的“风流韵事”也逐渐被人们淡忘。 为让身份特殊的长女能在他的羽翼下平安成长,他费了不少心力,难免疏忽了刚出生不久的长子。他对嘉兰与崇儿的亏欠后来悉数补给了岫岫。待他回过神来时,崇儿已与他生了嫌隙,亦与岚儿生分许多。 虽得兄长宽慰,可崇儿会误入歧途,他实在难辞其咎。 这么多年他仍是没什么长进,毁了黎樱,也毁了崇儿。 风呼啸而过,树梢沙沙作响,掩盖了他临近天明时的啜泣之声。 玉卿之死最后怪在了无名强盗的身上。缙云为保声誉,未向百姓承认缙云崇的种种罪行。 而缙云崇则需要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地牢十年以赎其罪孽。 夫人得知此事后,痛心得寝食难安,若非岫岫承欢膝下,成日安慰作伴,她想她定会精神崩溃。 而岫岫也并不清楚哥哥去了何处,父亲只告诉她,哥哥外出游历,要过很久才会回家。 但她明白,这是谎话。因为她还小,所以可以理所应当地被善意的谎言围绕。 她推开窗户,趴在窗口,望着外头一成不变的景色,只觉得北风凛冽刺骨,兄姐不在,心中凄凉,便是再漂亮的红灯笼也暖不了这凄清的院子。 当晚,她做了一场梦,逼真的好似亲临一般。她来到了关押缙云崇的地牢,看见哥哥伤痕累累,满身是血,捉着牢房的栏杆歇斯底里的咆哮着,似乎在向她迫切地传达着什么。 她惊梦醒来,吓到满头大汗。 晚间她难得去了父亲的书房请安。接近年节,族长只以为小女是来问他讨要礼物的,却不想她认认真真地说:“父亲,女儿如今大了,也想进入缙云学院。” 她想她该懂事了。 缙云学院一早便响起了朗朗读书声。黎栀入学已有一月。他每日在空山与洛城之间往来,很是匆忙。 他的课业很优秀,又是带着荣誉入的学。学院甚少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号。只是除了白家那位傻乎乎的少爷敢如常待他之外,缙云学院的学子再无人敢靠近他。 也好,他本也不喜欢吵闹。 那日,对弈课上,他望着窗外一地霜白,等着对面的凝神许久的同窗落子。 脑中忽然响起一声足以令他惊心动魄的呼唤。 “阿栀。” 他噌地站了起来,不由分说便逃出严肃沉闷的课堂,向对手认输了这场稳赢的局面,随后一往无前地奔向空山。 雪花拍打着他温热的脸颊,露在外面的耳垂很快变得冰凉。 他来不及抖落肩上的雪花便撩起门口新支起的暖帘,一股火热的暖流朝他扑面而来。红泥小火炉上架着一口噗噗作响的砂锅,他的母亲与兄长正围坐在旁,二人见他归来,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冬天吃暖锅最棒了。”一道略微沙哑的女声从厨房传来,一抹红色的身影在缭绕的雾气背后凝滞了一瞬,伴随着一声欣喜的叹息,那道身影冲破眼前的浓雾,像一团奔放的火焰飞奔而去,一把将怔愣在原地的黎栀抱住。 “你回来啦!”熟悉的嗓音满是想念的问候与欣喜若狂的重逢。 听到这他日夜牵挂的声音,黎栀不由得眉头一皱,将她紧紧抱住,泪水顿时翻涌起来。 “终于,醒了。” 缙云岚安抚般摸了摸他的头,双眼含泪,笑而不语。 黎栀缓缓松开她,打量起她全身上下。她昏迷前身体多处受伤,肩膀与双手的外伤在昏睡期间已有痊愈的迹象,只是不知道这内伤可还有大碍。 两月下来她的体态又消瘦了些,好在洁白的脸颊血色已回,此刻容光焕发地玉立在他跟前,穿着一身嫣红短袄长裙,衣襟与衣袖上各镶一圈厚厚的雪白兔毛,看着俏皮又喜庆,跟过年似的,充满了希望。 黎栀放心地点了点头,庆幸地念叨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情不自禁地又想展臂与她拥抱。 缙云岚却骤然脱手,转身坐在了火炉旁,端起了饭碗,面对食物的香气,食指大动。 可怜的黎栀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呆呆的站在那儿,手足无措。 黎棠见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噗哈哈哈。” 黎母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太过火,“小栀脸皮薄,别羞他。” 缙云岚掖了掖自己的裙边,扭脸招呼黎栀:“阿栀,来啊,坐啊。”她反客为主,好似在自己家一样自在大方。 黎栀挠了挠自己的颈项,乖顺地在她身侧坐下,只是他此刻没什么食欲,好似只要看着她便饱了。 缙云岚在他炙热的视线中坚撑了会儿后还是举手投降,她难得羞赧地去应对他直白的目光,局促地道:“阿栀,你……别这样一直盯着我。” 黎母扯了扯黎栀的衣袖,替她缓解尴尬,“小栀,不得无理。” 黎栀这有所收敛。 四人热热闹闹地围着暖锅,一面吃喝,一面聊天。 缙云岚得知在她昏睡的这些日子里,黎栀所做的种种,不免为他感到委屈,想他为了给她正名,竟然向世人谎称她对他们确实另有所图,而他亦甘愿落入她的“陷阱”,以此让她重得百姓信任,挣回名誉。 虽然他将他参加学院大赛的过程一带而过,但她哪里不清楚缙云族会的做派,以及洛城人对黎氏根深蒂固的成见,一定让他备受煎熬。 但她明白黎栀不愿意她拘泥这些,故而她也不提,只说些好玩的事儿。提到他乘轿一事,她发笑道:“你当真坐了那轿子?我此前一直没有参加大赛的原因便是不想坐那花哨的轿子。” 黎棠补充道:“可不,小栀那日是捂着脸走完全程的,跟大姑娘上花轿似的。” 想起那日丢脸之事,被人津津乐道,黎栀有点绷不住了,受不了他们的嘲弄,撩帘出去透气了。 缙云岚怕他生气恼了,连忙追了出去。 两人在门廊下站着说话。 “阿栀,你别生气。” 黎栀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而望向远处翠白相接的雪景,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你醒了,这世上便没什么能让我不高兴的事了。你若觉得有意思,那我也不算白上一趟花轿。” 缙云岚身子一颤,受宠若惊地从他脸上快速挪开视线。 糟糕,心好像一瞬间好像被他抓住了。 数月不见,他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会说话。 她玩弄着手指,心绪不宁地盯着地面上的积雪,一阵刺骨的风雪穿过檐下,将她鬓边的发丝吹乱。 她方想伸手梳理,便被身侧之人抢先一步,捋过她的发丝夹在了冰凉的耳后,紧接着一抹含蓄的轻吻如雪花般融化在她温暖的脸颊上。 恰巧寒风吹起风铃,“叮玲”一声,响彻心田。 第五十五章 争风吃醋 缙云岚一时忘记了呼吸,顿在了原地。 黎栀局促转身,率先一步回了屋子,热气在她身后膨胀着冲了出来,燎了她一下,随后很快被这寒气覆盖。 屋内传来黎棠的爆笑声,“小栀,你的脸怎么红的跟猴屁股似的。” 不远处冒出了黎蔷的小脑袋,她穿了一件不大合身的青夹袄,里头是一件嫩黄棉裙,看着像根才抽芽的新笋。 她这会儿正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想来是目击了全程。她兴奋地跑来缙云岚面前,举着两个小拳头激动地说:“在我族,若是男子亲吻女子的脸颊,那便意味着他愿意与她结成婚姻,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 缙云岚闻言,下意识流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回味一般抚了抚脸颊上留有感触的吻痕。只是这个笑并未持续许久,弯起的嘴角不着痕迹地平静下来。恰逢此时,清澈的天空飘来一块洁白的云彩,抛下大片的阴霾,阴影斜过房檐时恰在她清亮的目光上覆上一层阴翳。 临近傍晚时,她预备下山回家报平安。 黎栀主动要求护送她回家,黎棠原本也想跟去,却被黎母差使去后山喂食铁兽。他嘀嘀咕咕,满腹牢骚地抱着畚箕去了。 黎栀安静地跟在缙云岚身边,下山时他主动伸手搀扶,助她跨过险峻的斜坡。 缙云岚对他这接二连三地的温柔相待,受宠若惊,嘴角时不时扬起显眼的弧度,难以克制。 她试着牵起他的手,他也没有躲开。 黎栀将她纤长的手指拢在手心,是那样鲜活温热的存在。她手心长长的一条疤痕贯穿她的生命线,薄薄的凸起。在他们掌心相贴时,一点一点摩擦着他的手心,就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划着他的心口。 他没有说话,沉默得像是在不满。 两人很快进入洛城。黎栀如今风头正劲,他一出现便吸引了路人的各色视线,倒是在洛城土生土长的缙云大小姐还没他来得引人注目。 缙云岚玩味地靠近黎栀,敲了敲他宽阔的胸膛,调笑道:“阿栀,你现在可出名儿了。” 黎栀无动于衷,对这种无用的名堂并不热衷甚至漠视。 二人并肩而行的身影还是引来了许多风言风语,联想到此前发生的种种,民众对待许久不曾露面的缙云大小姐,态度很是模糊不清,甚至有些尴尬。 缙云岚并不在意这些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现在一心想着回家见见家中亲人。 远远看见自家大门时,她的步伐已然忍不住加快。黎栀也理解她归心似箭,陪她一起健步如飞。 家中大门紧闭,她跳上台阶上去敲门,没把门丁敲来,反倒将毗邻而居的白大少爷给唤了出来。 白檀站在自家门前,朝缙云府邸门前探看一眼,惊喜地叫出了声:“岚岚!” 缙云岚闻声望去,见是许久未见的师兄归来,亦是惊喜不已,冲过去便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随后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打了招呼:“师兄!好久不见,你还活着呐。” 白檀尴尬一笑:“岚岚,你说话还是这么好听。” 与此同时,被抛下的黎栀心情跌落至谷底,一张俊美的面目也阴冷到了极点。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嫉妒的酸涩。他如芒刺背地站在原地,心中涌起的波澜不允许他袖手旁观。 他故意大声咳嗽起来,一面咳还一面悄咪咪地张望。 缙云岚果真被这反常的咳嗽声吸引,快步回到黎栀身边,拉着他的臂膀,关切地询问他的状态:“怎么了,不舒服?” 黎栀这才恢复一点喜色。他捂着胸肺,装出不适的样子,故意假惺惺地说:“无妨。” 缙云岚眉头一皱:“你别逞强。走,跟我回家,且先歇一歇。” 黎栀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白檀眼看着许久未见的师妹匆匆与他拜别,然后亲密地携着一名才出现不过月余的黎氏男子理所应当地回了家,不禁胸口一震。与此同时,黎栀也向他投来警告又满含敌意的目光。这让他脑中警铃大响。 他亦向他投去敌对的目光。 白檀本想也跟着进缙云府邸的大门,但此时自家管家领着他父亲的命令,前来唤他去说话,他不得不暂时放下眼前的不平之事。 缙云岚领着黎栀回到家时,正值家中摆晚饭。仆从得见小姐平安归来,高兴极了,连忙跑去嘉兰院通报夫人。 夫人闻言风尘仆仆地便拉着岫岫出来与她相见。 三人在玄关处碰见面。 夫人见大女儿相安无事,顿时热泪盈眶,上来便搂住了她,抽噎道:“岚儿,你受苦了。都是我的错,将崇儿养成这么个不成器的样子,害的你差点丧命。”提及缙云崇,她伤心得难以自持,一度觉得头晕目眩。 缙云岚亦是红了眼眶,不断拍着母亲的肩,宽慰她:“母亲,别这么说。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岫岫也拉着姐姐的一只手,手背猛擦泪水,明亮的音色被哭腔吞没,变得沙哑艰涩,一口一个地喊着姐姐,再说不出其余内容。 娘儿仨抱在一起哭成一团。黎栀静静站在后方,不言不语,面对她们真挚的情感流露并未显露半分厌烦之色,反倒欣慰,缙云岚的生长环境是美好而温暖的。 他怕女眷们会在意自己在外人面前失态,故而体贴地将目光偏向一旁,不去守望。 好一会儿,哭声才随着晚风彻底离去。夫人方才哭的忘我,这才注意到有男子在场,她背过身擦干眼泪后才招呼黎栀一道儿进门用饭。 缙云岚也向他投去邀请的目光,他这才咽下婉拒的推辞,忠厚地点了点头。 他私心想与她多待一会儿。 一家人难得在饭厅摆桌,事先做好的菜色也从嘉兰院的小厨房端了来。 缙云岚热情地指引黎栀坐下,自己则熟稔地坐在他身旁。 她落座的瞬间,黎栀安心地吁叹一口气。 一贯亲近长姐的岫岫忽然在黎栀的另一侧冒了出来,拽了拽他袖子,指着一道离她较远的菜,央求道:“我想吃那个。” 黎栀拾起公筷,与她行了这个方便,替她夹了一块碧绿的莴笋放她碗里。岫岫朝他甜甜一笑,“谢谢。” 黎栀点了点头表示回应,虽然并无其他情绪与言语,但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在面对洛城人时,这个反应已经属于相当鲜活了。 缙云岚看这丫头不大对劲,瞧这样子俩人不像是初次见面,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臂膀,歪头靠近了他一瞬,含糊不清地示意他:“我也要。” 阿栀都没帮她夹过菜。她怨念颇深。 黎栀不明所以地看向她,见她举着筷子戳着空碟,明白过来,立马给她也夹了一块。 缙云岚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岫岫不甘示弱,将一块鱼夹进黎栀碗中,请他帮忙挑刺。 黎栀对待孩子很有耐心,虽然不爱言语,但仍是帮她将鱼刺一一挑出。 岫岫手下那盘被清理干净的鱼肉,粲然一笑:“谢谢,阿栀。” 缙云岚咬着筷子,看着自己碗里完整的鱼肉,心生羡慕。年纪小,就是好,可以理所应当的撒娇。 她心中方转过这个念头,黎栀便悄悄将她的碗挪到自己跟前,安安静静地也为她清理鱼刺。 缙云岚不由得流露出感动的情绪,心头一阵温热。 岫岫察觉二人默契的无声交流,忽然语出惊人:“母亲,我长大了要嫁给阿栀!” 三人俱是一惊。 缙云岚头一个回过神来,一掌拍案,站了起来,斜过身子,将视线递向岫岫,郑重其事地否决:“不行!我不同意!阿栀他……他是我的!他将来是要跟我成亲的!” 黎栀被她这如此大胆霸道的宣言惊得目瞪口呆,脸上闪过丝丝羞意。 岫岫撅嘴轻哼一声,淡淡然道:“姐姐自说自话。阿栀亲口同意了吗?姐姐就这样急不可耐。” 与妹妹的镇静相比,年长许多的缙云岚反倒在此事上反应巨大,略显得幼稚,“哈?你要明白,是我先碰见的他,是我先认识的他!” 岫岫不以为然,小大人似地来了一句:“白家哥哥与你自小青梅竹马还不是得不到你的青眼,阿栀才出现数月便已捷足先登。可见爱情没有先来后到。” 这话听的黎栀很是受用,情不自禁过地点起了头,得到缙云岚一记锐利的眼刀后,他立马摇起头。 夫人见她这俩闺女围着一外男争风吃醋,想这黎栀这等好相貌,又是那样的年少英才,也难怪洛城的姑娘们会对他如此痴狂,与其他夫人小姐闲聊时常从她们口中听到黎栀的名字。只是黎栀在洛城行事低调,族中也有意保密,故而坊间只流传着他的姓名以及他在缙云大赛上的轰动之举,其余的信息一概不被透露,反倒为他增添了许多神秘感,没想到如今就连自家闺女也免不了为他针锋相对。 夫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了句公道话:“既然如此,未免伤了和气,那便公平竞争吧。” 缙云岚与缙云岫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伸出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姐妹俩异口同声,立约一掌在黎栀眼前击成。 第五十六章 追踪 吃完那顿热血沸腾的晚饭后,岫岫便被夫人带回嘉兰院补写课业去了。她近日才入学,学业紧张得很,不容放松,临走时很是依依不舍。 缙云岚向她扮了个幼稚的鬼脸,然后便拉着黎栀在院子里散步。 黎栀的话很少,除了正事之外,他不大说闲话。她给他一一介绍家中花草陈设。他一直附和地点头,实则注意力始终停留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 他踯躅地在两人紧密的距离间晃动着手掌,在想牵又不敢牵之间徘徊不断。 终于当他鼓足勇气向她伸出手时,缙云岚浑然不觉地举起手指着假山上一处突兀的小洞大笑起来,“那个洞是我小时候练习暗器时打穿的。” 黎栀一鼓作气却捞了个空,惯力向前握拳,尴尬地滞留在半空,脸上闪过羞赧之意。 “你怎么举着个拳头?”缙云岚傻傻问道。 黎栀目光游移:“……捉蚊子。” “蚊子?这都腊月了还有蚊子?” “蚊子……长寿了。” “……” 阿栀,看不出来,你蛮会讲笑话的嘛。缙云岚如是想道。 她看天色还早,没必要拘泥于闲庭信步,倒不如去热闹的街上逛逛,便向他提议:“要不咱们去别处逛逛?” 黎栀颔首:“好。” “你想去哪儿?”她笑盈盈地问。 “我想去你的房间。”黎栀一本正经地回答。 缙云岚微微一怔,显然没有料想到他会有这么大胆的提议。 “不行吗?”他拉住她的衣袖一角,眉头微微蹙起,眼波流转,顾盼流连,看起来竟有一点祸国妖姬那楚楚可怜的架势。 这张脸露出这种表情,太犯规了吧,这谁能受的了啊。 要命都得给啊! “行!去!咱马上就去!”缙云岚连声同意,拉着他直往自己的闺房奔去。 她数月不曾在家,但房间仍旧如她离开时那样,并未被整理得井井有条,还是照她一贯的习惯,乱中有序,看着并未有丝毫生疏感。 黎栀踏进门的刹那,只觉得一股亲切感扑面而来,果然与他想象的别无二致。看来她从小到大的生活习惯一概如此,他在那件雅致小院居住时便有所体会。 缙云岚坐在桌旁为自己倒了杯茶。水壶里的水是热的,想必是圆满办的事。圆满向来是不论她家小姐在或不在都烧上一壶热水,以便她家小姐随时回来,随时能喝上新鲜的茶水。 黎栀新奇地在她的闺房里转看,漫无目的地走至床头,见枕下露出书籍的一角,他好奇地抽出,翻开一观。望着上头简化过的文字,一字一句地默念起来:“楚心羞愤不已地将酒醉的霍然一把推开,对于他在熟睡中梦呓其他女子的名字这件事,她无法接受。她低头查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身躯,不住地抽泣起来。她无助地抱住自己红肿不堪的双……” 他面红耳赤地将书合上,犹如膜拜上苍一般,双手合十。他极力平复自己错乱的呼吸与心跳,将那本书又塞回了原地。 他在意地回头看了眼那正在安静喝茶的女子,显然她浑然不觉自己难以启齿的癖好已被心上人无意间得知。 她懵懂地回看了他一眼。 黎栀错开她单纯的目光。 他缓步向她走近,在她身边坐下。缙云岚很有眼力劲儿地为他斟了一杯茶。温热的茶水一入喉,全身上下都暖和了不少。 两人坐在屋里,静静听雪落下的声音,天地间一片冰冷霜白,而他们之间的气氛却在缓缓升温。 黎栀忽然打破了这宁静的气氛。他指腹不受控地摩挲着茶杯上的浮雕花纹,趁着霰雪落地时的契机,道了声迟来的谢谢。 缙云岚静心品茶的心情被这一句感谢荡起了涟漪。她转念一想,猜到他感激之情从何而来。她慢悠悠将杯底茶水喝尽,扬唇露出一个精明的笑,“一句谢谢可打发不了我。你可知这民间盛传的话本故事里,这对待恩人,无非就是当牛做马,或是以身相许这两种。阿栀,你细皮嫩肉的,我可不舍得你给我当牛做马,要不然你委屈委屈,选了第二种吧。”她挑眉道。 黎栀是个单纯的男娃,高岭之花,洁身自好的很。对他来说,缙云岚的出现无疑就是掠夺。而他在黎氏文明中久居,对自身贞操看得极重。联想到他方才在她枕头底下看到的书,约莫就是她所种爱的话本故事。但是那里头的情节实在……羞于启齿。“以身相许”大约就是那档子事吧,看缙云岚实打实一副豺狼虎豹的样子,想是等自己一点头,恐怕就会被当场吃干抹净,随后她事了拂衣,潇洒而去。 她若是穿上裙子,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他深深地担忧起来。 缙云岚见他神色转换频繁,时而担忧,时而羞涩,时而坦然,时而又面露紧张,很是新奇。 黎栀斜眸悄悄瞄了她一眼,墨蓝色的眼眸撞上她等待的目光时,仿似触电一般,令他瑟缩着收回了视线。他抓紧了蓝色院服的衣摆,下定决心地说:“我……我愿……” “小姐!” 他还未来得及表明态度,话音便被站在门外的圆满一声激动的大喊给盖了过去。 缙云岚连忙踏出房门,与情同姐妹的侍女见面拥抱。圆满几乎喜极而泣,按着她的肩头查看她全身上下,“好了?可都好了?” 缙云岚连连点头,笑呵呵地道:“好了,都好了。在山上,黎梨和黎蔷轮番照顾我,想不好都难。” “那就好,那就好。”圆满吸了吸鼻子,胡乱地擦去脸上的点点泪珠,拉着她又东拉西扯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抑制不住这关切的欲望,好一会儿她才忽然忆起大事,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语气也分外慌张:“哦,对了。族中来传话,说大少爷逃狱了!这会儿正召集人手前去缉拿呢。” 叛逃可是罪加一等!她这个走火入魔的弟弟真的是不顾一切了! “缙云的地牢坚固无比,没个百年修为休想打破牢笼。他是如何能逃脱的?”缙云岚错愕不已。 圆满摇了摇头:“不清楚。只说事情败露时,被困笼中的大少爷面孔突然裂开一道缝隙,紧接着脸皮如同瓷片一般碎裂开,待到完全剥落后,竟显露出一张其他人的脸来。异常诡异。” “互容术?”缙云岚瞬间反应过来。 此术与变身术类似,只是互容顾名思义便是需要两人交换面容。施术者对任意一人施展此术后,随即便会获得该人的面孔,而被施术者则会顶着施术者的脸就此昏迷,最长可达七日。 这是专门用来探查敌情的术法,用以获取敌军重要人物身份,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重地。这是大长老的看家本事。缙云崇师从大长老,是学了不少过硬的本领啊。 可是光有这互容术还远远不够,钥匙是由父亲亲自保管的。没有解锁的钥匙,他绝不可能在几人轮番看守的情况下,不事声张地接触到人选。想来定是有人暗中协助他了。 “这下可糟了。”缙云岚低呼一声,她扭头望向已然走出房门的黎栀。 黎栀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快步来到她身边。两人心照不宣地朝着缙云宗祠奔赴而去。 到时,祠堂大门紧闭,两扇门门缝中有一条直挺挺的光斑,想来父亲定在。缙云岚带着黎栀推门进入后,只身闯入父亲办公所在。 族长见到女儿时并不意外,他的眼线一早向他禀报了关于她的一举一动。他见她来势汹汹,想必是收到了消息。 缙云岚开门见山地向他表明来意,“父亲,请允许我前去捉拿缙云崇。” 族长并未犹豫太久,便同意了她的请求,“好吧。方才探子来报,说在城外东南方向捕捉到崇儿遗留的踪迹,我猜想他此行目的或许会是君眉山。白檀对这条路线颇为熟悉,故而已经安排他即刻出发了,你可与他一队。” “好。”缙云岚快速点头。 黎栀推门进来,对着满脸焦急的父女俩,不容拒绝地道:“我也要去。” 族长迟疑了一下,一口气噎在喉头好一会儿才沉沉吐出。黎栀身份特殊,虽然他是信得过他,但族中长老对他颇为重视。若他出城,逃出监视范围之内恐怕会引起长老们过度的恐慌。可是此行危机重重,黎栀武艺高强,有他在,岚儿也有性命保障。 他阖上干燥的双唇,思忖了片刻后,深锁着沉闷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 “好吧,都去。路上小心,保持联络。” 缙云岚与黎栀相视点头,随即立即回家打包行李。 两人约好在码头相见。 缙云岚风风火火地闯进自己的房间,一面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行李,一面呼唤侍女前来帮忙。 身处嘉兰院的岫岫听见隔壁院子传来的吵闹声响,心绪不宁地停下了笔。她张开手心,不知不觉已经攒了一手的冷汗。 她满眼担忧地仰头轻呼一声:“哥哥。” 第五十六章 落难的村落 一炷香的功夫,三人在码头顺利会合。 船夫已停船靠岸,等候许久,见三人到齐,事不宜迟,连忙呼唤他们上船。 缙云岚率先跳上了甲板,身后的黎栀与白檀面色不善地互盯一眼,各不相让地一道挤进了拥挤的船舱。 三人落座时,才意外发觉这艘紧急出动的船只上竟一早有人在等候。 缙云岚凑着渺茫月光看清了此人长相。认出她的瞬间,缙云岚倒吸了一口凉气。 “岫岫?你怎么在这儿?” 岫岫攥着怀中的小包袱朝哥哥姐们苦苦一笑,“我担心哥哥。我也想去找他。” 黎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皱成一团的面孔,脑中闪过一线。 三人正琢磨着要将任性的小孩送回家中,白檀趁机将黎栀推了出去,让他负责将岫岫安全送回。 黎栀用脚后跟想想都能猜到他揣着什么心思,冷冷瞥了他一眼,将决定权交给缙云岚。 缙云岚握住小妹小巧的肩头,柔声哄劝道:“岫岫,我们这可不是出去郊游。沿途会经过许多危险地带。玉城也是重要一站,你也知晓现在外头世道混乱,呆在洛城是最安全不过的。你也不想让母亲担心对不对?” 岫岫双眼含泪,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姐姐是嫌我累赘吗?” 缙云岚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缓缓锁起眉头,面带了一些来自长姐的严厉,“岫岫,不要任性!” 岫岫别过脸,固执地抽泣着,死活不肯妥协。 “罢了,留下她吧。我会负责保护她的。“一直一言不发的黎栀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岫岫向他投去感动的目光。 “你也陪她胡闹。”缙云岚望着黎栀无可奈何地叹了一气,脸色并未有所和缓。 白檀跳出来活跃气氛。他按住缙云岚的肩膀,讨好般捏了两下:“好啦,岚岚。他保护岫岫。我保护你,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缙云岚肩头一耸,逃开他双手的掌控,只身走出船舱,环臂站在甲板上,一言不发。 月光将她娉婷的身影无限拉长。 一叶扁舟孤零零地在深夜的江面上航行。 月亮静悄悄躲在淼茫的水面下,银白的光辉被接连不断涟漪不停揉皱,狠心毁掉了它原本圆满的形状。夜色逐渐浓郁,湖面氤氲而起的水汽令人感到窒息。 夜半之时,黎栀将靠在自己身上熟睡的小女孩轻轻推向同样呼呼大睡,没心没肺的白檀。他拾起手边的毛毯,静悄悄地出了船舱,来到依靠在桅杆上的女子身旁,悄无声息地将温暖的毯子紧裹她冰冷的身躯。 缙云岚吓了一跳,身子明显战栗了一下,在看清来人后她恢复平静的神色,道了声,“谢谢。” 黎栀贴着她坐下,有意给她一些依靠,“你身子才痊愈,不该坐在这儿吹冷风。” 缙云岚也没有放过这个安慰的机会,扭动着自己被寒风吹得略微僵硬的脖颈,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他宽阔的肩头上,又举起他的手臂搂住了自己,小鸟依人似的钻进他宽阔的怀中。她翕动着发僵的双唇道:“痛苦能够令人保持清醒,寒风也是。” 黎栀顺势将她紧紧搂住,试图给她更多的温暖:“缙云崇自己犯的事,你无需自责。”他善解人意地道。 缙云岚轻抬起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好奇他是如何回回都能得知自己心中所想的。 她凝重道:“缙云崇口口声声拿缙云先祖的举措做例,为自己的恶行开脱。我现在愈发觉得祖辈们当年急功近利的做法不仅坑害了黎氏,亦是坑害了缙云后嗣。伪善的招数根本无法引人走上正途。即使缙云竭尽全力地塑造正直完美的形象,可继承真相的那部分人却因此有恃无恐。缙云先祖当年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即将溃烂的脓包,不将它割开,只会越来越严重。祸害遗千年真真是不错。” 黎栀闻她见解得道,只觉眼前一亮,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景仰之情,“那此事只能靠你解决了,未来的族长大人。” 缙云岚“噗呲”一声发出一声苦笑:“这八字还没一撇,早着呢。” 黎栀双手紧握,望着江面清寒的月影,迎着刺骨的江风,静静地道:“无论旁人作何想法,我会永远做你最忠实的拥趸。” 缙云岚僵硬的脸颊被这温暖的话语捂热,抬起额头去蹭他光洁的下巴,笑颜逐开:“有你这天下第一做拥趸,无事不能成。” 小舟在江上漂泊一夜,在翌日清晨靠岸。四人裹着沉沉雾霭着陆。昨夜寒气甚重。岫岫在船上害了风寒,一下船边便发了高烧。 好在附近村镇不少,就近找个医馆农家借宿一晚也非难事。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沿途村寨破败寥落,满目颓垣败壁。房屋在霜雪锤击中摇摇欲坠,封顶的枯茅草化作烟灰飘到四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味儿,随处可见被火烧后炭黑的斑痕,好似前不久才刚经历烧杀抢掠。 别说是医馆了,连个活人都看不见。 白檀大着胆子挨家挨户地问询,从南到北一路上没一户人家有回应。要么是大门紧闭,主人躲在屋里瑟瑟发抖,不敢回应,要么是房门大敞,家中空无一人,满地狼藉,让人一览无余。 毋庸置疑,这些村落必然是遭受到了惨无人道的袭击。 之前也在洛城听说了一点风声,当时虽有动荡,却还未如此猖獗。没成想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 街头忽然冲出来一蓬头垢面的老妇人,站在街心懵懂地环顾四周。她一会儿翻看街角的木桶,一会儿疯疯癫癫地闯进坍塌的鸭架。她动作粗野,毫无分寸,在她的野蛮的行动之下,原本混乱的村落又添新伤。她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口中嘀嘀咕咕一个名字,听着像是个姑娘的闺名。 缙云岚上前与她搭话。 那老妇人猛地一回头,一双浑浊的双眼藏在她凌乱的发丝后,散发出了鬼魅一般的莹莹幽光。直勾勾的慑人目光令缙云岚汗毛倒立。 老妇人倏忽疯了似地越过脏兮兮的鸭架,冲她跌跌撞撞地跑来,一把抓住缙云岚的手。 “岚岚!”白檀上前走了几步。 黎栀背着岫岫也担忧地紧跟而上。 老妇人幽幽的目光顿时焕发柔情,颤巍巍地举起手向缙云岚的脸颊抚去。忽然,她脸色一变,变的力大无穷,攫住缙云岚的手腕,强拉着便要走,口中急切道:“舒儿,快跟娘回家。快走,快走,外头危险!” 白檀正要上去阻拦那疯妇,却被黎栀伸手拦住,“等等。” 白檀眉头紧锁地斜了他一眼。 缙云岚显然与黎栀是一个意思。她顺从地跟着那妇人回了家。白檀与黎栀则与她们隔开一段距离,紧跟其后。 老妇人捉着缙云岚的手欢欢喜喜地进门,口中兴奋地呼喊着老伴儿,“孩子他爹,快出来,舒儿回来了。” 紧接着一名面容苍老,眉眼堆满憔悴的男子从家中混乱的陈设中显现出他弱小佝偻的身影,见到疯癫的妻子身边站着一妙龄女子,忙快步越过她二人,将破败的屋门关上了。 屋子里彻底暗了下来,一股令人感到不适的气味变得浓郁起来。 男子扯开妻子强拽他人的手,将她哄去一旁后,他来到缙云岚面前,面色铁青地扯动了深邃的唇纹,无精打采地道:“姑娘,你别害怕。自从我家闺女被山头那伙强盗掳去后,我那老婆子遭不住,得了失心疯。她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缙云岚怜悯地摇了摇头。 “姑娘,我劝你一句,赶紧离开这儿。”他一字一句,无比痛苦地说。 “这儿就是地狱。” 很快缙云岚便安然无恙地从破屋中出来了。她脸色铁青地归队,愤慨地骂了一句:“丧尽天良!” 此处连脉的村落临近玉城,多年来自给自足,与玉城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 前不久,坐拥玉城的扶光族的老族长生了场大病,将族中事宜交由他的两个儿子分摊。两子同父异母,长子乃原配所生,次子则为续弦所出。 兄弟俩一直暗暗较劲。眼瞅着老族长年纪越来越大,缠绵病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城中也逐渐议论纷纷,这族长之位究竟会花落谁家。 一时兄弟之争被推上风口浪尖。 长子敦厚踏实,按部就班,萧规曹随,虽然显得并不那么伶俐出彩,但胜在尽心尽力,让人放心。可次子性情与兄长截然不同。他激进抢优,迫切地想要做出一些成绩,故而将注意投向了玉城周边的村落上。 玉城想要收服这些村落,扩大领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这些村民们安土重迁,自得其乐。无论扶光开出怎样诱人的条件,他们始终不为所动。在次子眼中,这些钉子户依玉城的山,傍玉城的水,是占尽了便宜。 故而他掌权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让这些不识好歹的村民们心甘情愿地加入玉城。 抱着敬酒不吃就吃罚酒的处事态度。次子恶意纵容甚至是串通周边山寨强盗下山侵袭村落。 往年这些强盗看在玉城的面子上不敢对良民动手,只敢寻摸机会对过路的商户或是镖师下手。如今得了首肯,那还能放过眼前这个有恃无恐的机会,只甘心在和尚寨里干巴巴地啃咸肉吗? 那自然不能! 女人和鲜肉他们都要。 一时之间这一连串的田园乡村成了土匪强盗眼里的香饽饽。互不相让地先后下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第五十八章 扶桑公主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如缕,奸诈猖獗的笑声穿插在漫天遍野的哀哭中。强盗所到之处哀鸿遍野,火焰连天,恨不得将澄澈的天空烧得火红。 曾经如世外桃源般和谐美好的田园化作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炼狱。年轻女子无一幸免,被掠夺,奸杀,死于荒野。壮丁则被拉去做苦力,只留下些童叟死守家门。有幸能够逃出生天的,想也不想便跑去了最近的玉城避风头。 若非一伙土匪说漏了嘴,他们哪里知道这无妄之灾压根就是有人蓄意操纵。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 短短几日,这些村落接连遭受残忍的灾祸,无一幸免。死的死,散的散,很快村庄里人丁寥落。剩下些苟延残喘之人为了保命,也不得不融入玉城,以求扶光一族擎天相护。 次子一下将数个村落收服,立了好大的功绩。玉城中人个个夸他年轻能干,以为是他从强盗土匪手下保住了这些村庄,还好心收容了难民。 而那些逃命而来的难民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只能看次子眼色行事,哪儿敢说出真相,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而这些惨无人道的事情不过在缙云岚一行人踏入此地之前不久才刚刚平息,故而他们恰巧是亲临了最悲惨的现场。 众人得知如此惨事,心情也不免跟着沉重起来。 只是岫岫满面潮红,高烧不退。未免耽误了她的病情,三人无暇陷落扼腕悲悯之情太久,只能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朝着天下第一城的玉城赶去。 约莫半天的时间,四人抵达玉城城门口。 大抵是因为附近村庄大肆遇袭一事,城门外排了很长一队人在焦急地等候入城,瞧他们衣衫褴褛,慌张惊惧,举手投足小心翼翼又畏畏缩缩,十有八九来自那些村庄的难民。 缙云岚看着他们,深深叹了口气,又是一群可怜人。 四人走至城门守卫那儿,依次交出自己的通关文牒。 那城守被这几日被这些大批涌入的难民搞得焦头烂额,心烦不已,难得碰上几个着装显贵的生面孔,不禁眼前一亮。 只见跟前儿立着这一排俊男靓女,个个器宇不凡,尤其是气质最为冷淡,背上还背着孩子的那位,五官俊朗得不似凡人。 他一时惊奇,几乎忘了检阅他们的通关文牒。 缙云岚将一封伪造过的通关文牒递出。此次任务事关重大,她身份特殊,只得隐姓埋名。门吏翻开,仔细一观,并未瞧出什么差错,但仍是例行查问:“来玉城干什么的?” 缙云岚坦然回道:“来旅游的。天下第一城美名遍天下。” 城守得意地点了点头,大手一挥,放行了。 紧接着白檀也递出通关文牒,城守见他们是一伙儿的,也懒得再动嘴查问,很快便放他过去了。 只是轮到黎栀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差错。他久居深山,从未出过城,哪里来的通关文牒。一时疏忽,竟忘记了这一茬,眼下就是立即伪造也来不及了。 城守见他立在那儿纹丝不动,怪异地盯住了他。 缙云岚与白檀对视一眼,白檀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笑着向那城守解释道:“这是我弟弟,出门仓促,忘带通关文牒,还请通融。” 城守半信半疑地在这两人的相貌之间来回打量,好一会儿后,他不甚相信地摆了摆首:“不像,完全不像。”他指着黎栀对白檀说:“说实在的,你俩的相貌,气质真不是一个层次的。”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啊?很显然我长得比他英俊多了好吗?”白檀吊起了眉梢,仰着脖子,横眉立目地自己的正名。 黎栀默默瞥了他一眼。 城守敷衍冷笑:“你说是就是吧。”随后,又将目光打向黎栀。 黎栀不动声色,伸手将缙云岚拉至身侧,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对城守说:“她是我的妻子。” 此话一出,白檀在旁直接傻眼了。 缙云岚瞳孔骤然紧缩,怔了一怔后迅速反应过来。一面捂住张牙舞爪,急于否定的白檀师兄的嘴,一面承认:“是!他是我的丈夫。我是白檀的师妹,那他就是他的妹夫,在我们那儿妹夫也称作弟弟。”她扭头看向白檀,暗地里拧了他一下,满满的警告语气:“是吧?” 白檀像只受了委屈的大狗,呜咽了一声败下阵来,耷拉下了脑袋。 缙云岚放开一左一右的二人,从荷包中掏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城守手中,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还请通融。” 城守不动声色地将银子纳入袖中,嘴脸变得极快,“原来如此,二位果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四人总算有惊无险地入了玉城。不过与那城守擦肩而过时,他对着黎栀神神秘秘地提醒一句:“自求多福吧。” 黎栀回首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方一入城门,白檀便立马气鼓鼓地挤进逢场作戏的两人,大马金刀地隔在他们之间,鼻翼毫不遮掩地向外喷洒着怒气,对方才的那出牺牲他家岚岚名誉的戏码耿耿于怀。 他恶狠狠地瞪着面无表情的黎栀,低声咒骂道:“你这个臭小子,心眼儿真多啊。” 黎栀蓝眸微微偏转,轻描淡写地瞄了他一眼,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白檀顿时火冒三丈,叫嚣着要跟他当场干一架。 “拉倒吧,他一手能将你的脑壳捏碎。”缙云岚在旁说了句风凉话后便抽身而退,无视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细心观察着沿途的路标。她找了个看着面容友善的路人,询问了最近的医馆地址后,便加快了步伐,带着岫岫前去医治。 大夫诊脉后,开了几贴再普通不过的退烧药又奉上几句老套的医嘱便将他们送出了大门。 由于岫岫生病的缘故,他们不得不在玉城暂时寻一客栈落脚,待她彻底康复后再次启辰。但这难免耽误了任务的进程。 掐指一算,缙云崇已叛逃八日。短短八日,以缙云崇的脚程或许就是天涯海角了。如今他们一行人一路朝着东南方向而去,最终目的地暂时定在君眉山。君眉山山势险峻,地势陡峭,确实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处。 不过她了解她父亲,他绝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线之上。大抵在他们出发后,他又另派遣了其他人手进发别处寻找缙云崇的踪迹。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许这玉城之中也有意想不到的线索也未可知。 以缙云岚为首的队伍行走在玉城繁华的街道上,各怀心思的三人无暇去欣赏玉城誉满天下的繁荣街景与软红香土。非但如此,习惯了平静温和的生活氛围的三人很快便被连绵不绝,沸反盈天的喧闹吵的耳朵生疼。 突然,世间的聒噪齐齐灭下,一道沉闷的锣鼓声从后方直线传来,伴随着各色管弦乐器与打击乐器的欢快鸣奏,各具特色的曲调在绵绵小雪天里逐渐成型,丝丝入扣,最后融会交融,创造出一抹火一般热情奔放的异域风情,将这徐徐冷风也调动起来,在半空中施展出热情的舞姿。 在场诸人皆被这奇异又动听的鼓点勾引住了心跳,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一场声势浩大的仪仗队从远远的街头出现,正朝着街心缓缓而来。百八十号随从遍布步辇四周,光是演奏乐曲的乐人便有二十几个,个个都是教坊里个顶个的妙手。 布满轻盈红纱的步辇上倚靠着一位带着鎏金面具的红裙女子。那女子面容虽被遮挡大半,单看她裸露在外的鲜亮红唇以及盈润的下颌,便可猜到她绝色的容貌必定非同凡响,更何况她还有一张异乎寻常的黝黑肌肤,润泽又透亮。这少见的肤色益加衬得她那双琥珀色的双眸,明亮绝艳,妖媚如狐。 她的穿着十分大胆,修长光滑的双腿在轻薄透明的纱裙下若隐若现。双脚上则未着寸履,脚趾上涂抹的殷红蔻丹也一目了然。一袭红纱包裹全身,唯独脖颈处戴着硕大奢华的层层流苏金项圈,沉甸甸地压着松垮的衣襟。 她松散着乌黑亮丽的青丝,鬓边簪着一朵盛开的绝艳扶桑花,斜斜地倚在软枕之上,身姿曼妙柔软,引人想入非非。她举起一旁金樽,轻抿了杯中醇香的烈酒,目色慵懒而厌倦,却又隐隐透着高高在上的威严。 走在最前方的提炉手中的袅袅香烟迷住了过路人的眼,绊住了他们的步伐。这女子似乎天生富有一种魔力,能够吸引所到之处所有人的视线。 很快,仪仗队来至三位外乡人眼前。白檀被这魅惑的美景迷了眼,一时沉醉其中,幡然清醒后,兀自感到失态,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转身向一当地人打听这女子来头。 那人慷慨地为他介绍:“此乃扶光族长唯一爱女,扶光瑶,人称扶桑公主。” “那这气势恢宏的游行是何意思?”白檀又问。 那人降低了音调,低着头与他小声递话:“你有所不知,这扶桑公主喜好男色,每逢初一十五便会乘辇游城,若是碰到中意的男子,便会当街以红绳捆绑其手腕,不择手段地将他掳回她的扶桑殿,成为她众多面首中的一位。” 白檀眉头一紧,重复道:“不择手段?” 第五十九章 斗嘴 那人点头:“是啊。扶桑公主从可不管什么身家清白,或是来头大小。无论是待婚青年还是有妇之夫,只要被她看上,那便难逃一劫。故而这城中许多英俊男子未免惨遭毒手,在这种日子都闭门不出,要么就是掩面示人。所以说,你身旁这位小兄弟实在是个勇士,长成这模样也敢来玉城,这不送货上门嘛?快快将他的面容遮挡起来,否则今天便是他大喜之日了。” 这人说话倒是诙谐有趣,弄得白檀哭笑不得。他扭头看了眼还一无所知的黎栀,见他盯着那步辇看个不停,心想他也不过是个好色之徒,心中陡然一阵畅快,谁知黎栀忽然拧紧了眉头,异常认真地嘀咕道:“她穿这么点……不冷吗?” “……” “这扶桑公主如此霸道,就无人有怨言?”白檀转过头又问。 那人回道:“扶桑公主不仅身份尊贵,而且深受族长偏爱。扶桑殿外设置了重重机关与陷阱。时至今日,无一人从扶桑殿内以完璧之身脱逃过。听说扶桑公主生有异香,闻上一口便会让人丧失理智,心甘情愿沦为奴隶,受她驱使。” “世间竟有如此奇异之事?”白檀眼珠一转,一妙计浮上心头。 他悄悄转至黎栀身后,趁他不注意,从后猛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出了拥挤的人潮。 黎栀猝不及防向前踉跄了两步,再举目时,眼前恰是扶光瑶游行而来的步辇。 扶光瑶百无聊赖的目光不经意朝他挪去,琥珀色的眼瞳在撞上他深邃的蓝眸的刹那,闪过一道难以忽视的光华。 烈焰一般的红唇微微上扬,顷刻间锁定了猎物。 与此同时,黎栀还浑然不觉自己已被危险的猛兽盯上。他见缓缓行动的仪仗因为他的突然闯出而被迫停下,饱含歉意地道了声抱歉后便欲后退让行,只是未等他转身,一道柔软轻盈的红纱从步辇中飘出,拂过他手背的瞬间,化作了坚固的绳索将他的手腕紧紧捆住,将他离去的步伐又拉了回来。 魅惑之声相继传出。 “抓住你了。” 动听的乐声戛然而止,两旁的路人纷纷屏息凝神,好奇地张望着街心那处静默的热闹,心中却为这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哀叹起来。一代天之骄子即将陨落扶桑公主之手,可叹可叹。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这步辇摇铃叮当作响,再无其他吵闹之声。 白檀躲在拥挤的人潮中,捂嘴暗爽。碍眼的臭小子,老老实实给我滚去当扶桑公主的奴隶吧。 黎栀垂眸看了眼紧系腕上的飘带,微微皱眉,莫名其妙。 扶光瑶媚眼如丝,连面具也掩盖不住的娇媚眼神直直盯着一脸漠然的男子。 此时,缙云岚正在街边的客栈中向掌柜的订房,忽觉嘈杂的街道安静得反常。她踏出门外,踮着脚立在客栈门口,望见她的两个同伴还在看热闹,立时招手,高声呼朋引伴,“阿栀,师兄,别看热闹了,快过来!” 她清亮的嗓音在这安静的环境中犹如一道清澈的溪流,显得异常清晰。 黎栀听见缙云岚呼唤,二话没说,将腕上坚硬如铁的红绳徒手挣断,然后欢欢喜喜地朝着缙云岚奔,牵住她伸出的手,与她并肩入了客栈大门。 白檀嘀嘀咕咕地跟着进门。 沿途的百姓脸色精彩纷呈,头一次遇见霸道的扶桑公主吃瘪,又是窃喜,又是惧怕,但又忍不住去窥伺她窘迫的黑脸。 然而扶光瑶却并未展现出半分受挫的窘态,反而兴致勃勃地摘下面具,出尘绝艳的脸庞上绽开如扶桑花般绚烂的笑容。 “真有意思。” 她弯下柔软如水的腰肢,对着近侧的侍从缓缓吐露芬芳,“去查查这个人的身份。” 侍从郑重地点了下头,向整个依仗队高声发出指令。 “回府!” 扶桑公主招摇又恢弘的仪仗迅速消失在巷尾,将人声鼎沸的街道又还了回来。众人不禁松了一口气,而客栈中目睹了方才一幕的客人则将目光紧紧地黏着在黎栀身上。 黎栀视若无睹。 三人将岫岫安顿好,又借了客栈的厨房煎药后,才在一楼找了张不起眼的桌子,坐下吃饭,歇会儿脚。 黎栀与白檀面对面坐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无度升腾。 缙云岚无奈地挠着额角,一人给他俩夹了根青菜,试图安抚一下两人如火如荼的气焰。 “方才是你推的我,是不是?”黎栀冷冷相问。他年纪虽是三人中最小,可最是老成持重,又不苟言笑,板着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好似随时都在生气一般。 白檀被他这当面锣对面鼓的质问吓了一跳,心虚地瞄了眼缙云岚如常的脸色,狡辩道:“你……你有什么证据?分明是你自己将那扶桑公主看呆了眼,脚步不稳,跌了出去。你小小年纪,心术不正,你好色!” 黎栀抓着筷子,气得脸直发青。见白檀在对面无耻的狞笑,他忽而扭过头,扯了扯一门心思正在吃饭的缙云岚的衣袖,指着白檀,幼稚地告状:“他骂我。” 缙云岚立马向白檀投去谴责的目光,上手就在他胳膊上拧了他一下,“你欺负他干嘛?他年纪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檀气愤不已,指着黎栀心机深沉的嘴脸,拍案怒道:“他是年纪小,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一肚子坏水,成天就想着勾引你。我就瞧不上他那样儿,狐狸精。” “瞧不上你可以不瞧,你可以回家。”黎栀傲慢地回击。 “你想的美!毛还没长齐呢,就敢跟大人叫板呐。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儿,赶紧回去多睡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白檀火力全开,言辞激烈,劈里啪啦是一顿叫嚣。 黎栀气得浑身发抖,幽怨的眼神打向缙云岚,倏忽间竟有泫然欲泣的架势。 缙云岚刚要跳出来打圆场,白檀便举掌拦下她的话,面朝黎栀一顿痛骂道:“你敢不敢不装柔弱请外援。是男人就真刀真枪干一架,别跟我整这套虚头八脑的美人计。” 黎栀将虚假的泪水一弹,冷哼一声:“我让你一只手,你也打不过我。” 白檀怒指他:“小屁孩,你敢大放厥词!看哥哥我不打的你屁股开花,哭爹喊娘。”他撸起袖子,摩拳擦掌起来。 “有本事,你就来啊!”黎栀也被他的火爆气势感染,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走走走,现在就打!”白檀拽起黎栀的臂膀就要往外走。 “别吵了!都给我坐好了!”缙云岚怒拍桌子,她一记怒音将方圆之地的食客都吓了一跳,纷纷侧目。 白檀立马认怂,将屁股挪回座位。黎栀也低下头,默默吃米,不敢再有半句怨言。两人暗中挤眉弄眼,继续着明争暗斗。 缙云岚顺势叫来小二,让他上壶茶,给火气颇大的二人灭灭火。她问黎栀想喝什么,黎栀回答:“碧螺春。” 白檀闻言,低低讽刺一笑:“好个绿茶。” 黎栀额角青筋凸起,眼角微敛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你喝你的绿茶吧,你管那么多?”白檀不耐烦地回答。 黎栀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的怒火压了下去。他云淡风轻地抿了口清香的绿茶,嘲弄道:“我建议你改个名字,别叫白檀,叫白搭好了。这么些年都白搭了。” 白檀被戳中了痛处,积攒已久的怒火在这一刻全面爆发。他腾地起身,攥紧了淡定喝茶的黎栀的衣襟,“可恶,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绿茶!”他口不择言的地骂了一句。 绿茶?这是什么新鲜的脏话?缙云岚心道奇怪。 黎栀轻描淡写地睨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息怒啊,百搭兄。” “绿茶!绿茶!绿茶!”白檀气鼓鼓地吼道。 黎栀四两拨千斤地激怒着他:“白搭兄一共白搭了几年啊?算过吗?” 一顿饭的功夫,两人在席上频发开战,吵得不可开交。白檀也就罢了,他一贯是那张扬的性子,反倒是一向稳重的黎栀也一反常态地跟他斗起嘴来。 缙云岚也甩手不管了,酒足饭饱后便向小二要了一张玉城的地图,回屋研究去了,留那两个幼稚鬼在楼下继续斗嘴。 白檀忽然丧失了斗志,胸中苦闷堆积,竟垂头丧气起来。他唤来小二,上了壶烈酒,蒙头喝起了闷酒。 黎栀没有兴趣陪他借酒浇愁,抬脚便要离开,却被白檀拦住,强行按了回去。他默不作声将黎栀眼前的酒杯满上,蛮横地要求他成为他限定时间的酒友。 白檀举着酒杯惆怅起来。三巡之后,他酒醉上头,断断续续诉说起他与缙云岚青梅竹马的这些岁月。 黎栀眉头紧锁,没那个好兴致去旁听其他人对缙云岚的情深意重,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但私心又想从这人口中得知些许不为他所知的缙云岚的过往,尽管这些话是从他的情敌口中得知的。 因此面对白檀的含糊不清的口齿,他也耐着性子,竖着耳朵,侧耳倾听,尽管他全程都蹙着眉头,好似在暗自生气一般。 第六十章 紧追不舍 白檀絮絮道:“因为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我自小体弱多病,药汤不断,三不五时便缠绵病榻。长到十岁,还不如人六七岁小孩的体魄,因此没少受学院同窗的嘲笑。岚岚比我晚上学一年,她是缙云学院第一个女学生。因着她是族长之女,身份尊贵,谁都谦让着她。可她从不摆什么嫡女架子,跟谁都称兄道弟,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她见我被人欺负,没少帮我出头。她天生本事极强,一拳一个小朋友,打得他们抱头鼠窜,屁滚尿流。从那时起,我就想着,长到了我一定要嫁给她……啊不……让她嫁给我。 她及笄那年被白龙荡那伙强盗掳上了山,我担心坏了,生怕她有性命之忧,谁知隔天,她完好无损地下山,还将那作恶多端的土匪窝剿了个天翻地覆。就是那天,我坚定我心中的信念,我要嫁给……啊不……娶她。 我第一次向她表白,她全然不懂情爱之事,一脸茫然地盯着我,以为我是来跟她决斗的。她兴致勃勃地将一把红缨枪塞进我手中,强行与我对打,最后那场表白以我被她丢进池中告终。 我第二次向她表白,她因为珠珠开了窍,沉迷话本子,成了书呆子,我心潮澎湃的一顿剖白后几乎面红耳赤。她懵然地抬起头看着我,说她没听见,让我再说一遍。呜呜呜。”他哭得捶胸顿足。 到了第三回,还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就是去年的七夕。我琢磨了很久,言简意赅地向她求婚,恰逢烟花炸开,将我鼓足勇气的嗓音全数吞没。我以为我又失败了,但没想到这次她却听见了。她怔在那儿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歉疚的微笑,她说她喜欢比自己厉害的男人,我便下定决心,前往君眉山修炼。谁成想,我才走了短短一年,就出现了你这个狐狸精!”他蓦然从美好的回忆中走了出来,悲愤地将颤抖的手指指向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男人。他泪水纵横,趴在桌上竟抽泣起来。 黎栀轻轻挑了下眉,吞下一口辛辣的酒水。这外头烈酒与空山竹酒的烈有所不同,兴许是酿制手法的不同,又或者是体质的差异,他有些承受不住这清酒的滋味。 他放下酒杯意欲悄然离开,只见白檀满脸是泪的抬起头来,看着好生伤心。他抽噎着继续道:“我知道岚岚为你们做了许多,你会对她芳心暗许也在情理之中,但无论她是否真的喜欢你,我都绝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黎栀冷酷地回道:“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白檀擦去脸上横流的涕泗,斩钉截铁地道:“你这是在害她!你知道她的生母是怎么离世的吗?” 黎栀放下酒杯,面色不善地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他。 白檀目光异常凝重地道:“岚岚的生母是自杀的。这是个秘密,连岚岚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生母是黎氏。她母亲与年轻时的族长偷偷相恋,被缙云发现后,缙云为保族长声誉,逼迫族长将其杀害,族长死活不肯。但岚岚的生母为了保住女儿,仍是在生产之后以尖刀自裁。有这样的前车之鉴,我怎么可能允许你与岚岚在一起。更何况,你只有短短三十年的寿命,难道你要让岚岚的后半生带着回忆给你守活寡吗?黎栀,你若识相,就离岚岚远一些吧!这对你们都好!” 黎栀怔在了那儿,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隔天一早,缙云岚张罗着要出门寻人,但是岫岫高烧才退,还未完全康复,需要有人在近旁照料。 黎栀毛遂自荐,“你们去吧,我留下照看她。” 白檀不动声色地瞄了他一眼,不晓得是不是昨天的那番话起了作用。他今天看起来黯然失色,态度比往日更加冷淡,与缙云岚的眼神交流也少了许多。 缙云岚似乎发现了他的反常之处,正担忧地注视着他。白檀并不给予她这个机会,推着她就出了门。 黎栀望着敞开的房门,兀自叹了口气,上前将门关上,转身在房中小桌旁坐下,貌似心事重重。 岫岫前夜里刚服下一贴药,体温降了下来,只是人还有些虚弱,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慢苏醒过来。 她揉着朦胧的睡眼坐了起来,脑袋还有些晕眩,眼前之景也在旋转。 黎栀走近给她递了盏温热的茶水,“感觉如何?” 岫岫接下喝了一口,回答说:“不难受了。” 黎栀默默给她浸湿了帕子,让她净面。被冒着热气的手帕捂过脸颊后,脸上看着恢复了一些气色。 “我们这是在哪儿?”岫岫问道。 黎栀回答:“玉城。” 岫岫暗自点头,又问:“姐姐他们呢?” “去找你哥哥了。”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黎栀说完这话,岫岫无精打采的小脸上浮现了一层明显的慌乱与揪心,而这一切都被黎栀尽收眼底,“你不必担心……” 岫岫低下头,将湿润的手帕紧握手心,“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 “……你哥哥还未被我们抓获。“黎栀将未完之言接上,牢牢地将她望住。 岫岫闻言,脑中当即“嗡”了一声,呼吸也明显急促起来,心虚动摇的神色也溢于言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她目光闪烁地打向他。 黎栀未等她明确表达,继续佐证自己的观点:“关押缙云崇的地牢钥匙由缙云族长亲自保管,能趁他不注意拿到钥匙的只会是亲近之人。而那间地牢就设在缙云学院的地下。那晚你先我们一步上船时我便有所怀疑,你的消息怎么会来的如此之快。只有一种可能,你一早便知道缙云崇逃出地牢,而你坚持加入,还故意染上风寒则是为了拖延我们搜查的时间,是不是?” 他的语气那样平淡却字字沉重,如一座山压在岫岫心口,叫她喘不上气来。她自然知道她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错事,但是当她看到自己的亲哥哥在狱中煎熬挣扎,需要痛不欲生十年之久,她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告诉我,缙云崇逃去哪儿了?”黎栀趁胜追击,步步紧逼。 岫岫一张活泼灿烂的脸蛋此刻苍白如纸,可怜见的,腊月天里她生生冒出一头的冷汗。 黎栀紧接着说:“岫岫,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善举。你待你兄长如故,可缙云崇却并非一如从前。他若真看重你,便不会蛊惑你来冒险,助他越狱了。” 岫岫揉皱了一张不谙世事与人心的面孔,鼻子一酸,泫然欲泣,“我,我……” “咚咚咚”三声,门外响起敲门声,客栈的小二的声音随之响起,“客官,熬煮的药汤出了些问题,您随我去厨房看一看吧。” 黎栀看了眼方寸大乱的小孩,不免叹了声气。孩子是最好套话,也是最难套话的对象,看来还是不能操之过急。 他起身,暂且随那小二出去,留给她一些消化的时间。 出门的刹那,他在空气闻到了一股浓郁到近乎刺鼻的馥郁芬芳。 他跟随小二来到厨房,见汤药正在炉子上好好熬煮着。他打开一闻,并未察觉有任何问题,而引来前来的小二也一早消失在眼前。 他将熬好的药汤倒入碗中,回到客栈二楼。然而进入客房后看见的却是一排陌生魁梧的身影。 一个娉婷柔美的身影从几个彪形大汉背后走了出来。 她着装如昨,只是今日她多穿了一双镶着宝石的锦靴,包裹住了她纤瘦的脚踝与小腿。她踩着那双长靴朝他径直走来,步伐轻盈如踏云一般,摇曳生姿。 “我们又见面了,黎栀。”她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黎栀微微敛眸,心中生疑,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将视线越过这些拥挤的人影,果真不见床上的岫岫。他将药碗放下,暗暗蜷起手指,警惕地望向这群不速之客。 扶光瑶瞧出了他的顾虑,“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昨日街心一见,我对你甚是满意,想请你去我那儿坐坐。“她看也不看便向空无一物的后方坐下,她的侍从眼疾手快地搬出她的宝座,垫在她臀下。 她倒是直抒胸臆,对于不明真相之人来说,或许会将她这些话当成真心的邀请。 黎栀依旧默不作声,始终只用冷漠而敌对的目光逼视着他们。 扶光瑶极有耐心,交叠着双腿,纤长的手指在宝座扶手上繁复的雕花上来回摩挲,似是很满意黎栀那目中无人的态度,这无疑挑起了她的好胜心与征服欲。 “哦,对了。你的小伙伴已经先你一步朝着我的扶桑殿进发了。不过她年纪小,恐受不了我的热情招待,怕是需要你亲自前往将其领回了。” 黎栀握紧了拳头,背上的黎贪剑感应到他情绪的波动而蠢蠢欲动,剑气沸腾,紫气溢出,剑柄也跟着不安地抖动起来,像是被滚水顶起的锅盖。 但这股杀气终究还是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沸腾的剑气迅速冷却,黎栀犀利的眸光也有所缓和,摆出了投降的姿态。 扶光瑶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带着点不尽兴的意味,似乎在抱怨他不够强硬,反抗得还不够厉害。 她弹指一挥,打道回府。 第六十一章 入瓮 扶桑殿的大门朝外敞开,阴森森的冷气从门内向外,扑面而来,竟比腊月雪天还要冰冷刺骨。 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步履蹒跚地冲了出来,久违感受到阳光的他,疲倦而煎熬的俊容上浮现一层天真的喜悦。他伸出双手,四处摸索着,无意来到黎栀眼前。黎栀这才发现此人双目失明,一双漂亮的眼睛空洞而呆滞,一动不动地凝固在眼眶里,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青白。 扶光瑶上前,怜惜地抚了抚他的脸颊,貌似安抚,实则眼中并无丝毫暖意。 男子在被她触碰的刹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紧接着流露出异常惊惧的神色。 扶光瑶面无表情地顺手扇了他一个巴掌,将体力不支的他轻易打倒在地。那架势好似在挥赶恼人的蚊虫。 她都无需向下人使眼色。一群机敏的仆从连忙上前,将这双目失明的可怜男子粗暴的拖走至下堂,甚至连让他呼救的机会也不给。 扶光瑶若无其事地向黎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黎栀却站住不动。他虽不清楚这女子来头,也不知她背后隐情。光从她待人接物的态度举动来看,绝非什么善男信女。恐怕他一旦进门,便难以抽身而退了。 扶光瑶猜到方才那场闹剧让眼前这个待宰的羔羊受到了惊吓。但她并不急于安抚他慌乱的心情,反倒直白地告知他原委。 “情与的一双眼睛在玉城是出了名的。我曾为了他这双眼睛豪掷千金,然而他目中无人,始终不肯以正眼瞧我。我便戳瞎了他的双眼,剥夺了他的视线,叫他痛不欲生,只能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她轻巧地说出这骇人的话语更显得她那张娇美的面庞残酷不仁。不难听出,这同样满含警告。 黎栀眼中闪过嫌恶之色,作为多年被人欺侮,虐待的黎氏,他比任何人都能感同身受这被人踩在脚下,毫无尊严的痛苦。 “你不必害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你和你的小伙伴平安无事。”扶光瑶伸手去拉黎栀的手,却被黎栀狠狠挥开。 “别碰我!” 扶光瑶从容的笑容如花朵一般,枯萎了一瞬又再次绽放。她饶有耐心地再次伸手请他进门,眼中俱是摩拳擦掌的勃勃兴致。显然她受够了奴颜婢膝的屈从。情与的一双眼睛教给了她新的乐趣,而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一定带给她远超旁人的愉悦。 黎栀目色冷峻地看着前方敞开的大门后阴冷黑暗如同牢狱的殿堂,犹豫片刻,还是缓步踱入殿中。 扶光瑶柔指一勾,一名侍从反应灵敏地上前洗耳恭听。她凑在那侍从耳边,小声道:“你将那小姑娘悄悄送回去,别叫他那两个同伴看出来。尤其是那个土丫头,一定要让她认为黎栀是心甘情愿跟我离开的。总归他进了我的门,就再别想出去了。”她自信地挑眉。 “小的明白。” 扶光瑶扶了扶鬓边的簪花,脸上挂着浓情的笑意,袅娜地跟随他的脚步一道进门。待一双身影彻底融化在漆黑之中后,沉重的大门被缓缓阖上。 “砰”的一声,一切喧嚣被隔绝在金门之外。华贵恢弘的扶桑殿犹如一座毫无生气的囚笼冷冰冰地伫立在这冰天雪地之间,安静得如同渺无人烟,从未有人来过。 直到夕阳西下,师兄妹二人才颓唐归来。奔波了一整天,四处碰壁。尽管身心俱疲,却未获得丁点儿线索,真是叫人挫败。 缙云岚风风火火上了客栈二楼。然而房中只剩昏睡不醒的岫岫,不见黎栀的人影。她立即开启感心印,试图在脑海中呼叫黎栀。然而她尝试数次,都不见他有丁点儿回应。 她心生不详的预感,不得不将睡得深沉的妹妹唤醒,询问情况。岫岫朦胧醒来,只觉得那股迷香味儿仍在鼻尖萦绕。她头疼欲裂,眼泪顿时逼了出来,眼前天旋地转的感觉令她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吐。 好一会儿,她才有所好转,说自己被一个蒙面大汉打晕前依稀瞧见了一名身姿窈窕,穿着鲜艳的女子。 白檀顿时联想到昨日在街心见到的尊贵女子。他有迹可循地抬起鼻子,嗅了嗅这房中残留的淡淡香气。 莫非是扶桑公主驾临,将黎栀掳了去。可是黎栀武艺高强,缙云学院百号学员齐心协力也不是他的对手,扶桑公主一个弱女子还能将他制服? 他若有所思地在这屋里打转,并未发现丁点儿打斗的痕迹,楼下的食客与杂役一如往常,似并未有事发生。 缙云岚见他眼珠乱转,似是知道内情,连忙向他追问,”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白檀被这突如其来的询问吓了一跳,心虚地抖了下身子,讪讪地笑着回头,“岚岚,你先别急。也许这件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严重。” 缙云岚脸色铁青地将他望住,那严厉犀利的目光将白檀满肚子的实话给逼了出来。 她心绪不宁地听他复述完他昨日街心发生的闹剧,一张白净的脸孔沉郁到了极致。 “其实,昨日街心二人碰面。黎栀确实得扶桑公主青眼。但他不屑一顾,当场撕烂了那绳索,没被她绑走。可今日不知为何,他便随她去了。难不成……” 难不成因为昨晚自己说的那番话,害得他自暴自弃,甘愿投奔扶桑公主了? “难不成什么?”缙云岚厉声逼问。 白檀只得将实话和盘托出,见她面色愈加阴沉,生怕她动怒,一时懊恼昨晚借着酒劲儿对黎栀说了那些话,眼下心跳如擂鼓,像条做错了事的大狗,睁着无辜的双眼等待惩罚的降临。 “我哪儿知道那狐狸精……啊不,他心灵这么脆弱,禁不起半点打击,稍有人向他示好便摇摇尾巴跟人跑了。” 这话说得缙云岚脸色更加难看,“黎栀不会轻信旁人,必然是那扶桑公主使了手段逼迫他,叫他不得不随她前往。” 白檀低着头,小声反驳:“可是,他俩不过只有一面之缘。昨儿才头一次见面,哪有什么把柄能落在那公主手里。这屋子里也没有半点打斗痕迹,岫岫也安然无恙……” “小二!”缙云岚厉声打断了他逆耳的话,冲着门外大喊一声。 “诶,来了,客官。”小二喜庆的回应从楼下传了上来,只听楼梯上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小二笑容可掬,点头哈腰地进门来,“客观,有什么吩咐?” 缙云岚挤出一点勉强的笑容,尽量不叫外人看出端倪来,她还算平静地问:“小二,我问你,你今日可有见到那位与我们同行的男子?” 小二挠了挠额角的热汗,转着眼珠,将今日所见所闻在脑中快速回顾了一遍,忽然眉头舒展,双眼放光地“啊”了一声,“有了!今日正午之前,扶桑公主突然莅临,临走时就带走了那位好模样的公子。” “他是自愿走的吗?”白檀连忙问道。 小二眨巴眨巴双眼后,自我肯定般重重点了下头,“是!从楼上下来时,我见他与公主有说有笑,谈笑风生,定是自愿的。” 白檀瞧了眼缙云岚难看到极的脸色,给那小二悄悄使了个眼色。小二心领神会,三步并两步地跳出门外,一路小跑下楼,来到拐角隐蔽处,对那藏在角落里的人说:“都办妥了,全是按公主的要求说的。” “很好。”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金子凑到他眼前,“呐,这是公主赏的。” 小二顿时咧开嘴,笑得不知收敛,满目垂涎地盯着那金子黄澄澄的光辉,急切又尊敬地收下。激动之下,还不忘用自己的后槽牙试试它的硬度。 只是他深陷获得这笔横财的喜悦,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快步而来的打手。 猝不及防脖子挨了一掌,小二当场昏迷过去,被人悄无声息地拖了下去。 客房里又是一阵难挨的平静。 白檀看见缙云岚脸上的失落,不知怎的自己也失落起来。 “岚岚你看,小二的话你总得相信了吧。你不必感到失望,没有黎栀,我们照样可以完成任务。” 缙云岚摇了摇头:“那小二定是在说谎。连我都没见过黎栀几次笑容。你能想象得出来,有说有笑,谈笑风生这种场景会发生在黎栀身上吗?” 白檀环抱双臂,鞋尖碾磨着平整的地面,不以为然地耸了下肩:“那可未必,对方可是玉城第一美人,扶桑公主。” 缙云岚凌厉地刺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白檀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赔笑:“我并不是说扶桑公主长得比你好看。岚岚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 缙云岚白他一眼:“黎栀作为一族族长,他还有他的子民,绝无可能心甘情愿地留在扶桑殿,任由扶光瑶驱使。他绝不是那种抛弃伙伴的人,我相信他。” 晚霞凉薄又绚烂的橘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落在了缙云岚疲倦的脸孔上,将她肌肤上细小的绒毛照得根根发亮,将她的嗓音冷却得冰凉。 她来到白檀身边,“当”的一声,擅自抽出他的佩剑,青白的剑光此时也无法比拟她眸中的光亮。 “我这就去救他出来。” 白檀伸手将她拦住,苦口婆心地劝道:“扶桑殿外机关重重,险象环生,他值得你如此冒险吗?万一他的的确确对扶桑公主心生好感,是自愿前往的呢?” 缙云岚一怔,缄默片刻后,她还是按下了他阻拦的手臂。 “那我更要去了。心爱的男子要靠自己争取。闭口不言,拱手让人可不是我的作风。”她脸上总算浮现了一点笑意,那是羡煞旁人的自信。 她举手念诀,闪身在屋内消失。 第六十二章 座上宾 白檀神色黯然地跌坐在岫岫床沿,好似打了一场极其惨烈的败仗,只能无言舔舐伤口。 岫岫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脸色亦不轻松。 缙云岚提剑在玉城境内一路狂奔,步伐迅猛如闪电。她化作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影在街头巷尾一闪而过,难易被人察觉。 她心中不断默念着黎栀的名字。急切的心情无意开启了感心印。 一道模糊的呼唤划过他纷乱的脑海,冷了一整天的面孔忽然焕发了柔和的神采。 扶桑殿内灯火辉煌,四面金壁上排满了跳动的火舌。金黄的火光连成一线,将冰冷的金屋上下割开,分成两层。下层是酒池肉林,纸醉金迷,上层是空洞的金柱搭建的冰冷房梁,偌大的空间里存满了冷寂与荒芜。 偌大的宫殿中央有一口二丈见方的浴池。清澈的池水被金色的光影搅浑,从里到外泛着淡黄色的粼粼水光。侧边有一进水口,汩汩温泉不断向内加注,有序地在池面挤出波澜,活像一座座金色的小山丘在眼前划过。池面上漂浮的各色花瓣则像是随波逐流的小舟。 氤氲而起的白雾很快便被舞姬们旋转翻飞的裙摆尽数挥散。她们的舞裙如夏日菡萏,清丽柔美间翻涌着热情似火的浪花。 每一次旋转都是一朵鲜花的怒放,是对生命与自然最美的讴歌。 可眼下他所处的环境并不允许他放松身心地去聆听这绝妙的礼赞。 一场接一场的歌舞,乐曲,美食盛宴令他应接不暇,眼花缭乱。直至现在,一切喧闹嘈杂一应退场,然而丝竹管弦的鸣奏之声似乎仍躲在这殿中的某个角落,只等他神思一松懈,便狡猾地钻入他耳中放声歌唱。 这期间,扶桑公主热情的目光始终粘连在他身上,见他脸色凝重大半日忽而展眉,甚感惊喜,便立马举起酒杯笑靥如花地向他施施然走来。 眼看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酒水即将递到他唇边。黎栀竖起黎贪剑,拇指轻轻一顶剑柄,紫气剑刃锋芒微露,将她冒犯的接近又吓了回去。 “离我远点。” 黎栀意识到黎贪剑怪异的状态,包裹剑身的紫气忽然柔弱了许多。他握了握双拳,也颇感无力,很是不解。 扶光瑶缓缓直起身子,无情又温柔的目光以后以疏离冷淡打底。尽管权威被挑战,她也并无丝毫不悦,反倒笑意渐浓,“看来你察觉到了。我这扶桑殿的奇特之处便在于,它会吸收除我以外所有人的精气与灵力。你在我这扶桑殿呆了大半日,若换了旁人早就四肢无力,躺倒在地了。可见你武艺高强,我愈发对你中意了。” 黎栀不豫地瞥了一眼她狡黠的笑容:“你原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还真以为你是来带我见世面的呢。” “哈哈哈。”扶光瑶痛快地放声大笑。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将金樽顺手丢进了池中。“咕咚”一声,打碎了平静的池面,水珠迸溅,酒杯缓缓沉底。 她扭动着柔软的腰肢,一面转身走向自己的宝座上,一面道:“我知道你才从山上下来。这凡尘俗世尽管庸俗,可庸俗有庸俗的好处。低等的乐趣定必清冷的高山多得多。你跟着那土丫头,定从未见过这纸醉金迷的场面吧?” “土丫头,你指谁?”黎栀冷冷反问。 扶光瑶坐在宝座上,轻蔑地整了整自己的纱裙,“还能是谁,定然是与你同行的那位不起眼的姑娘咯。跟着她,你受了不少委屈吧。” 黎栀听她措辞辛辣冒犯,顿时心生不快,气愤道:“她是我的妻子,不许你诋毁她!” 扶光瑶得意洋洋地笑道:“骗人。我一早将你的底细打探得清清楚楚。你并无姻亲在身,何来妻子一说。我体谅你入世不久,易所托非人。往后你跟着我,定然你快活似神仙。”她坐回宝座,手肘抵在扶手上,柔荑托腮,眼含秋波,百般柔情地望着他。 黎栀垂眸,强忍不适,与她虚与委蛇,“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除此之外,你还了解什么呢?” 也许是扶光瑶自大过了头,竟毫无察觉黎栀言语中的机锋,被自己的得意嚣张怂恿着破口而出,“我甚至还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你们是来找人的对吧。我在玉城偌大权柄,也不是不能大发慈悲地帮你。只要你够听话,我可以迅速让你心想事成。” “你想让我怎么听话?”黎栀意味深长地问道。 扶光瑶玩味地向他勾人勾手指。 黎栀乖顺地走到她跟前儿。 扶光瑶柔软的手指顺着他衣襟上的两道花纹一路往上,亲昵地搭住他宽阔的肩膀。她踮起脚尖,主动地送上她鲜红的嘴唇。 然而就在她以为她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她脸色陡然一变,将那枚还未来得及送出去的热吻滞留在了半空中。 一道阴寒的剑气直挺挺,冷冰冰地戳着她的腰椎。寒气逐渐向上弥漫,扩散至她整片若影若现的背部,危险的刺痛令她无法动弹,不敢再做出过激的行为。 黎栀目色冰冷地举着黎贪剑越过她头顶,剑锋朝下,直逼她腰上命门。 琥珀色的眼瞳颤了颤,小心翼翼地偏转回头,瞧见她身后凌厉的剑刃紫气沸腾,一改方才柔弱之势。 “这怎么可能?”她难以置信地低呼一声。 黎栀冷不丁冒出个冷笑,手腕一转,耍了半个剑花,一面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一面将黎贪剑架在了她的肩颈上。 “你这是做什么?”她故作镇定地看向他。 面对楚楚动人的目光,黎栀未生半分怜香惜玉之情,反令剑锋又靠近了她脖颈的命脉几分。他笔直的站在她跟前俯视着这个女人,在满壁金色灯火的映照下,反而显得的他目光阴鸷冷傲,从上至下凝聚起来更显锋利,像是站在高处的狼傲视着他的敌手。 火光在他红润的唇上不知死活地跳动,光影将他俊朗的轮廓刻在这一瞬。 “看来他对你有所保留。我可不是你单枪匹马就能拿下的角色。我提醒你,私藏他城逃犯,不利两城之交。” 扶光瑶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仍故作镇定地微笑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并且我要通知你,你的这种行为已经惹恼到了我。”她高高在上的尊严不许她露出惧色。 黎栀道:“我等昨日才隐姓埋名地进入玉城,可你却在一夜之间便查清了我们的底细。旁人暂且不论,我的身份信息在洛城如同机密。可你却对我的名字,年龄,甚至家庭情况都一清二楚。这不难怀疑,你的身边正藏着熟知我们并且了解内情的,我们的同胞。” 付光瑶脸色蓦然一沉,意识到方才因为自己心中的得意而破口而出许多信息,无端招致他的怀疑。她懊悔地将上扬的嘴角缓缓收回,目光下意思朝那暗处扫去。 黎栀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慌乱,也跟随着她的视线朝那阴暗的角落望去。 “所以你是故意跟我来的?”扶光瑶警惕地打量着他那张冷冰冰的面孔,年轻的脸庞却有着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瞳,让人不禁怀疑他的真实年龄。 黎栀异常诚恳,他已没有说谎的必要:“当然,若非你上来便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绝不会跟你走这一遭。” 扶光瑶并未料到他小小年纪,心机便如此深沉,从一开始他假装故意上钩。进入扶桑殿后,他不着痕迹地套她的话,还特地让她见识力量削弱的黎贪剑,令她掉以轻心,说起话来更加肆无忌惮。 她内心狂喜,碰到了这么个尤物,这让她越发中意他。 她浓密的羽睫微微颤抖,眼眸向下,计算着这柄剑刃与她命脉之间的距离。她细眉轻轻一挑,神态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冷静,“你若在此伤了我,亦是不利两城之交。你我何苦这般争锋相对,你若愿以衷心交换,我自可行你这个方便。” 她有意以缙云崇的性命为筹码,诱使黎栀缴械投降,屈从于她,却被黎栀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的心交出去了,没的跟你交易。” “给了那个土丫头?她有什么好的,普普通通,随处可见。以我的眼光来看,她根本就配不上你。”她的语气酸溜溜的,不甘中又满含妒意。 黎栀厉害地剜了她一眼,语气严肃地道:“她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是我配不上她。” 扶光瑶恨铁不成钢地唬了他一眼,见他情牵他人,胸中头一次涌起了从未有过的酸涩情绪。这突如其来的心情令她手足无措,如芒刺背。 失去了起初的淡然,她血气上涌,脸色不善地道:“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对她如此着迷?总之你进了我的扶桑殿,便是我入幕之宾。你就别妄想出去了,我也绝不会让你有机会出去!” “即使你不放我出去,她也会来救我的。” 扶光瑶瞧他一脸的笃定,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自信,“这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我一早安排人前去游说,告诉他们,你是心甘情愿跟我离开的。我就不信,她不动摇。” “若真如你所说。那么即使你戳瞎我的双眼,折断我的双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爬我也要爬回她身边去。” 第六十三章 炫耀 他话音方落,紧闭的大门霍然出现两道交叉的裂缝,漆黑的夜色从缝中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只听一阵细碎的迸裂声后,“砰”的一声巨响,这两扇高门随之直挺挺地朝里倒了下来。一阵强风猛地扑了进来,将四壁上的烛火吹熄了大半,只剩内壁余盏灯火,火舌摇曳了数次仍是坚挺着没有暗下。 初升的明月才稍稍冒出云巅,缙云岚俏生生立在大门中央。冷白的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整个人在黑夜中泛着微弱而圣洁的光芒。 夜风将她鬓边的发丝高高扬起,缕缕青丝在她眼前飘摇却无法蒙蔽她清澈的眼神。 她举着剑,踱步进门,目色坚毅地剑指扶桑殿主人,脸上挂着自信又隐忍的笑:“阿栀,我来救你了。” 黎栀阻挡不住脸上洋溢的笑容,很是得意地对扶光瑶说了句,“你看。”活像在跟她炫耀。 扶光瑶吃了瘪,脸色很是难看。心想难不成是底下人办事不力,露出了马脚,才没能困住她的脚步? “阿栀,过来。”缙云岚向他送去一声温柔又霸道的呼唤。 黎栀二话没说,连忙将剑归鞘,义无反顾地向她奔去,紧紧地躲在她身后,一副弱小无辜,求她庇护的模样。 她握住他一只手,关怀地问道:“没事儿吧,阿栀,没吃亏吧?” “没有。”黎栀乖巧地摇了摇头,下意识亲热地挽住她的臂弯。 扶光瑶见状,脸色瞬间铁青。 “我们回家。”缙云岚牵着他便要离开,却被扶光瑶厉声阻拦。 “等一下!阁下毁了我的扶桑殿,说走便走了吗?” 缙云岚扭头,也没好气地回答:“难道不是扶桑公主您不义在先?威胁我家阿栀,诱他进入扶桑殿,还不肯放他归家?” 扶光瑶双臂环抱,坐在宝座上翘起了二郎腿,试图彰显她的尊贵,“你家的?你们成亲了么?既并未有姻亲在身,我请黎栀做我座上宾,有何过错?” 缙云岚听出她语气中的嫉妒之意,转过身,绵里藏针地冲她一笑。当着她的面,幼稚地将黎栀拉至身侧,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现在是还没成亲,等我们回去了我们马上就成亲,届时我给您发张喜帖,请您赏脸吃席。是不是啊,阿栀。”她故意当着她的面与黎栀亲密交流。 黎栀迟疑地看向他,乖巧地点头,配合地回了句:“啊……嗯。” 一贯从容淡然,不将世事放在眼里的扶桑公主头一次体会到火冒三丈的滋味。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搂着她中意的男子。而这男人还因此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在她面前竟然乖的像只温顺的兔子。这让她难以保持平静。 “放肆!我乃玉城之主的女儿,玉城之中最尊贵的扶光氏。你这个土里土气的丑八怪也敢在我眼前叫嚣。” “丑八怪?你说谁丑八怪啊你。你懂不懂礼貌啊!你这个……你这个黑皮乌鸦!”缙云岚顿时暴跳如雷,像个幼稚孩童一般与她斗嘴。 “你竟然敢说我是黑皮乌鸦!”扶桑公主气得浑身发抖,理智全无,她一改先前游刃有余地的作风,狂拍这宝座的扶手,语气浮躁而急切,“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今夜势不许这二人离开扶桑殿一步!” 她话音甫落,四周顿时“唰唰唰”出现无数黑影,来势汹汹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黎栀立即倾身挡在缙云岚身前,举手拔剑出鞘。黎贪剑剑刃半显,锋芒已是逼人灼目。 “你休息,交给我。”他说。 缙云岚乐得轻松地躲在他背后,异常讽刺地大声道:“千万要记得手下留情。” 她话音才落地,一道迅猛的身影冲身后袭来。黎栀眼瞳一转,几乎眨眼间他便转至她身后,将那不上台面的偷袭之人砍倒在地。 缙云岚从始至终镇定自若,甚至在察觉身后隐藏的危险时也不屑回头。 她将自己身家性命交托在了黎栀手中,而且她清楚的明白,黎栀的实力与性情绝不会辜负她这份信任。 黎栀掐了一雷诀,并将其灌入剑中。蒸腾的紫气瞬间凝结成紫色的电流,噼里作响。 眼见黑压压的敌人迅速逼近。他毅然决然地将电流的长剑插入浴池之中。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原本平静的池水如火山喷发,卷裹着强力的冲劲儿,如弹一般飞射出去。每一颗水珠都蕴含电流,被击中的部位会立即产生麻痹之感。 这密密麻麻的水珠如同一张天罗地网,张向四面八方,将殿中所有敌人一一锁定,击中。 黎栀背身将缙云岚护住,搂着她迅速跳出门外。玄关处亦有大批扶桑公主的护卫把手。黎栀单枪匹马,俯身冲进人群,就是一顿厮杀。 缙云岚负手身后,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漫步在扶桑殿外的鹅卵石子路上。若是忽视四周围绕她的打杀之声与刀光剑影,或许真的会误以为她正在在月下闲庭信步。 几乎每一瞬都有无数攻击向她袭来,却被黎栀一一拦下。他提着一柄剑,为她开拓出一条平安无事,怡然自得的生路。 杂乱的脚步声,低吼声,以及兵器相撞刺耳的当当声,一盏茶的功夫便烟消云散。 扶光瑶阴沉着一张俏丽的面容,施施然站在瘫倒的大门前。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琥珀色的双瞳之中闪过刀光剑影,黎栀在这条路上为另一个女人厮杀拼命的身影仍历历在目。 他在满地躺倒的人影中硬生生被开辟出一条坦途,直挺挺通向生门。 天空飘来一块云彩将本就不鲜亮的月光尽数淹没,琥珀色瞳孔中仅剩的光亮也被无情地湮灭。这一刻,她的愤怒攀至巅峰,柔软的十指蜷起,攥紧了双拳。 一道秘密的人影,快步从角落中现出真身,向她靠近,在距离她两臂远时站定。 扶光瑶目视前方,隐含敬佩地道:“他好聪明,他竟然猜到你在我的身边。” “那扶桑公主打算如何处置在下?” “你向我二哥献的计策很好,短短数日便将周边村落一一拿下,为我扶光一族开疆扩土,二哥也在城中颇受赞誉,你功不可没。” “公主过奖,能为二公子与公主您办事,是在下的荣幸。”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自会保你一命,不会亏待于你。” “有您这话,在下便安心了。只是这黎氏胆大妄为,目中无人,不可姑息养奸?” 扶光瑶怡然一笑,琥珀色的光辉在灵动的眼眸中重又燃起,发出了清脆又动听的浅笑之声,”像他这种目中无人的男人,一旦被驯服,会比狗都忠诚。你难道不好奇这一天的到来吗?” “公主您手段高明,自然万无一失。在下也会倾尽全力,助您马到成功。” 暂且得势的云彩仍是被一阵风给吹远了。月光破开云雾,再次普照大地,将扶桑殿内外的惨状呈现在肉眼之中。 缙云岚与黎栀顺利逃出扶桑殿后,在沿街的房屋上一路飞檐走壁。黎栀趁机将他在扶桑殿短短半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在即将抵达客栈时,缙云岚停下来步伐。黎栀也相继慢下步子,回看她。 “你说的是真的?缙云崇真的在扶桑公主身边?”劫后余生的喜悦在她脸上被一扫而光,反被忧愁代替。 黎栀微微颔首:“不会有假。” “事态严重。以我们四人是无力解决了,得由父亲出面,代表缙云与扶光斡旋才行。缙云崇知晓缙云太多机密之事。他落入扶光之手,于缙云来说无疑是致命打击。”她说着飞踏出去几步,忽然猛地回头,直勾勾地盯着黎栀上下打量。 她迟缓地靠近,在他近侧嗅了嗅,一股浓郁刺鼻的香气猝不及防灌入她的鼻腔,害她打了个喷嚏。 她幽怨地将他望住,醋意大发地埋怨道:“回去把这身衣裳换了,再从头到脚洗一遍,把这个味儿给我去了。”她竖起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指着他,威胁道:“以后若是再敢不声不响跟别人跑了,我……我饶不了你。” 黎栀惟命是从地点了下头,“明白。” “哼。”缙云岚的嘴依旧撅得老高,恨不得能挂酱油瓶。 黎栀轻轻拉起她的袖子,求饶道:“你别生气。我错了。” 缙云岚见他乖巧认错的模样,不知怎的,鼻子一酸,心底一阵苦涩弥漫,眼泪竟泛了上来。月光在她模糊的视线中连成一片刺眼的银白,唯独黎栀的面孔依旧清晰可见。 她倾身将他紧紧抱住,所有的逞强与不安在这瞬间全面崩溃。她气不过地捶了几下他的后背,将泪眼婆娑的面孔埋在他胸膛。 “那小二说的那样振振有词。有一瞬间,我几乎真的以为你是心甘情愿跟她走的,我怕极了。去的路上也担心着,怕你不愿跟我回来,怕你告诉我说,你要永远呆在那座冰冷华丽的宫殿里。” 黎栀听她伤心抽噎,心不由得抽痛了一下,一贯冷酷的面孔也泛起了心疼。他捧起她被伤心揉皱的面孔,一点一点替她抹去逐渐褪去温度的泪痕,毫无预兆地在她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缙云岚一时呆住,举着亮晶晶的眸子痴痴地望住眼前这个脸皮极薄的男人,将他望得双腮生霞,面红耳赤。 他捂着脸,蹲了下去,当场演绎了一番什么叫做无地自容。 第六十四章 屋顶的情话 缙云岚也跟着坐在屋脊上,一时不知方才究竟是谁冒犯了谁。她托腮,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红得几欲滴血的耳尖。无法将眼前这个把脑袋缩进膝头,只顾害羞的男人和刚才挡在她身前,不顾一切地为她将所有危险隔离在外,英勇善战的黎栀联系到一块儿。 可即使他已羞人答答至此,她坏心眼地仍是不肯放过他,不怀好意地火上浇油道:“阿栀,你的吻是加了什么镇定的术法吗?真是了不起,怎么我所有的不安与恐慌一瞬间就消失无踪了。”她撩拨似地挠了挠他的耳廓。 他将脸埋的更深了。 两人缄默了小半晌后,缙云岚抱怨道:“喂喂喂,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缓过劲儿来吗?不过是亲了一下脸颊而已,而且还是你亲的我,你做什么羞成这个样子?” 黎栀扭扭捏捏地将布满红云的脸孔从臂弯中露出来一点,余光正巧撞上缙云岚笑眯眯的眼神,立马像个缩头乌龟似地将脸挡住。 “你别这样看着我。”他近乎撒娇一般祈求道。 “好好好,我不看总行了吧。把脸露出来吧,也不怕把自己闷坏了。”缙云岚上手捏住他的肩头,哄骗般摇了摇。 黎栀听她保证,这才敢重新振作起来,将他那张漂亮的脸蛋重现于世。 缙云岚伸出一个拳头,挤进黎栀迷糊的视线。手掌摊开,是两颗荔枝。 “呐。我从扶桑殿里顺来的。你不是爱吃这个嘛。” 黎栀微微一怔,心口被狠狠揉揉了一下。 缙云岚不明为什么两颗荔枝竟能让他感动成这样,果然还是年纪小,单纯,易受欺骗,看来往后还是得看紧一点。 要不弄根绳子将他拴在腰上? 不行不行,那不成遛狗了嘛。多伤人自尊啊。 果然还是得赶紧登记成亲,往后出门再提起这夫妻关系,也有底气啊。再让珠珠拟本《夫道》好生给他熏陶教育一番,双重保险,才能万无一失嘛。 她看着黎栀低头默默剥荔枝那乖巧模样儿,心头一阵激动,差点没忍住扑上去把他活吃了。 黎栀将剥好的两颗荔枝又回赠给她。她吃了一颗,另一颗留给了他。黎栀没跟她客气,沉浸在即将品尝美食的喜悦中,眸子里都放出了光。 他满含期待地咬了一口,却没能扬起蠢蠢欲动的嘴角。 “不好吃。没有你头一次送我的好吃。”他失望地说。 缙云岚柔柔一笑:“冰窖里藏了半年的水果自然没有新鲜的好吃。等明年夏天,我带你去果园里摘,想吃多少摘多少……还有西瓜!把那西瓜放在井水里泡上一下午,吃完晚饭,坐在院子里乘凉,再切上一片西瓜。哎哟,真是美死了。” 黎栀见她托着下巴,望着月亮,侃侃而谈。尽管夜色模糊了她的面目,然而她眼中盛满的月色光辉使她此时此刻全身上下无不熠熠生辉。 那些他从未历经的美好时光仅仅是她口齿相碰,他便能想象出那恬静的画面。让他不由得去期待在她说描绘的画卷中,自己会处在什么位置。 他悄悄地向她一点一点挪近,听着她从家长里短谈到天文星宿。她指着天上的明星,一一诉说着它们背后的名字与来历,或许是基于丰富的想象力胡诌的,或者确实是她博闻广识,信口拈来的。 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只要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他照单全收。 缙云岚闻他许久不曾有反应,便扭头去找他的目光,意外发现他的脸庞近在眼前,一双澄澈的蓝眸,华光闪烁,近乎痴迷。 她一时意乱情迷,在他微张的唇瓣上轻轻啄了一下。 “这才是大人的做法,小朋友。” 黎栀才恢复平常的面色一下又被红晕覆盖。他立马转过头,捂着嘴,错愕又欣喜。 “阿栀,如若我只剩下五年的寿命,你还愿意与我成亲吗?你或许会因此成为鳏夫,需要独自抚养我们的孩子。余生也只能依靠那些美好的记忆活着。” 她略显悲凉的语气一下将他从怦然心动的气氛中拽了出来。他几乎瞬间便恢复平静,扭过头来看她。 她萧瑟又凄清的脸色令他不由得心慌,他一时分不清她是在打比方还是在说真话。 “别做这种不吉利的假设。”他口气隐含责备。 缙云岚见他当真,连忙挤出一个缓和气氛的笑容,口吻也吊儿郎当起来:“开玩笑的啦……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忽然又变得一本正经,似乎真的很期待答案。 “当然不会!”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啊。”缙云岚喟叹一声。望着天上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星辰,有感而发地说:“尽管天明一到,星辰便会黯然失色。可尽管如此,它们仍会闪耀至最后一刻。所以啊,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她伸手握住了他微凉的指间,眉眼弯弯,眸中逼出了点点星芒。 黎栀兀自长吁一气,这一刻他无比庆幸是他自己拥有这个烦恼,而并不是这个与他并肩坐在屋脊上说着心里话的女子。 但他看得出来她心情低落,一整天的奔波劳碌令她淡淡的眉眼染上了夜色的风尘与疲倦。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只被她握住的手转了过来,手心朝上,与她十指相扣。 “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年到底几岁了?”缙云岚忽然问他。 “……十五岁。” “十五岁?!你十五岁就长这么大了?”缙云岚吓得挣开了他的手。 “黎氏的孩子发育的比较早。”黎栀羞涩地挠了挠脸颊。 “那儿也早?”缙云岚耐人寻味地挑了下眉。 黎栀眨巴眨巴纯真的双眼:“你是指?” “咳咳,没什么。可在洛城男子十六岁才能娶亲诶。” “黎氏男子十四岁便能成亲了。” “那听谁的?” “听你的。” “需要彩礼吗?”缙云岚哑然失笑。 “不用。我会带嫁妆。”黎栀一本正经地回答。 “嫁妆里会有什么?”缙云岚好奇地问道。 “会有我。” “诶?这是情话吗?”缙云岚笑眯眯地打量着他。 “是。”他羞答答地点头。 白檀见缙云岚偕同黎栀安然无恙地归来,欣喜之余,眉宇间寥落神伤之意仍不减分毫。 缙云岚将缙云崇投靠扶光一事告诉了白檀。 白檀顿时机警起来,飞速写下信件,连夜敲响了驿站的大门,将此消息快马加鞭传回了洛城。 此行至此,已有结果,之后种种便全权交由缙云族会处理。 缙云岚今夜大闹扶桑殿,实打实与扶桑公主结下了梁子。未免扶光瑶心怀报复,另行险招,他们决定翌日一早即刻出城。 缙云岚睡前,黎栀来敲了她的房门。人还没进门,一股皂荚的香味扑面而来。想来他刚才那澡洗得卖力,从头到脚再无一丝刺鼻的香料味儿。 缙云岚为了嘉奖他的听话,伸手摸了摸他还有些潮湿的脑袋,“阿栀,真乖。” 黎栀被摸了头也不见气恼,反倒受用的很。他微微垂首,脸颊微红,纯净的眼眸闪着含蓄的光芒,时不时还偷瞄她一下,“你……” 缙云岚脑中警铃大响,他这含羞待放,任君采撷的模样很难不让她想到一些过分的事。她有些心痒难耐,捏了一手心的热汗。可她转念一想他还未到适婚年纪,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忍痛放弃。她强忍心底蓬勃的欲望,咬着牙道了句:“不行,现在还不行!” 黎栀解释道:“我是来拿我的剑的。” 缙云岚猛地回过神来,扭头一看桌上的确大剌剌躺着黎栀的黎贪剑。是方才他在沐浴前交由她保管的。她意识到自己可耻的误解,脸“唰”的一下,脸颊发烫。她连忙将剑双手奉还,低着头急匆匆说了句,好眠,便将他赶了回去。 而另一边,黎栀抱着剑回到自己的房间,想起屋顶上的那个吻,他靠在门上,欢欣地捂住了自己的脸颊,露出了笑容。 翌日一早,同一时间,四人从房中出来,神态各异地聚首。缙云岚办完退房手续后,便即刻离开了玉城。 离开时,城门并未出现阻挠他们的人。缙云岚心有怀疑,那扶桑公主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人物,竟然没有安插人手阻拦他们的去路,还真是意外。 四人顺利出城后,原本想着原路返还,谁知先前行走的那条捷径,因为附近一众村落被扶光下令暂时封锁,而无法从中通过。他们只得绕道而行。一路崎岖倒还算顺利。 日落之时,他们恰巧途径君眉山。眼看天色将晚,再往前走恐怕无落脚之地。正好队伍中最年长的白檀对此地十分熟悉,故而一致决定在君眉山山脚休息一晚,待天亮之后再继续赶路,总归还剩一天的陆路便可抵达来时的那条日还江,届时上了船便无需这么风雨兼程地奔波了。 白檀大摇大摆地走在前方领着他的小伙伴来到君眉山山脚一处人烟罕至的小院。那是他在君眉山修炼这一年里的短居之地。 岫岫年纪小,一整个白天的马不停蹄令她疲惫不堪。见到不远处的小院子,兴奋地冲了过去,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 黎栀紧紧地跟在缙云岚身边,大着胆子偷偷牵住了她的手。 缙云岚扭头给了他一个笑容。 黎栀察觉到她的这个笑有一些勉强。 第六十五章 昏迷 实则,缙云岚自踏入君眉山境地之初,便感万般不适,头晕目眩,胸闷气短,胸中仿佛塞了一团棉花,令她呼吸不畅。她原想咬牙坚撑,可她才转过这个念头,便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下去。 好在黎栀反应灵敏,一把接住了她瘫软的身躯。 队伍后方传来一阵骚动,领队白檀连忙转身查看情况。见缙云岚莫名昏倒,也跟着方寸大乱。 “快,快将她送进屋子里去!” 黎栀赶忙见她拦腰抱起,顺着白檀所指方向,大步流星地进了许久无人问津的山脚小庵。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将一旁折叠整齐的棉被抖落开为她盖上。 岫岫见姐姐突然昏迷不醒,也是心急如焚,立在为姐姐把脉的黎栀身边,焦急地等待诊断结果。 一瞬间,黎栀脑中闪过许多不祥的念头。但他仍是强撑镇定地为她诊脉,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 白檀站在一旁,着急忙慌地询问:“如何?她可有大碍?” 黎栀迟缓地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啊?是不知道还是不行了?“白檀惊恐万分,他总是习惯性将事情往坏处想。 黎栀愁云满面地答道:“诊脉来看,并未有异象。” 白檀闻言,一颗高悬的心稍稍放下一些,“那她怎么会昏倒呢?难不成是之前受的伤又复发了?” 黎栀紧抿双唇地摆首。他脸色严峻起来,又变成一副不大好相处的态度。 他严肃起来的样子连白檀看了都发怵,周边的空气忽然变的稀薄起来,紧紧地压迫着身躯,一种窒息感油然而生。 他不安地道:“那,那你将这些窗户都关严实,我去烧水。”他搓着冰冷的双手赶忙离开此地,出门打水。 岫岫也紧跟他脚步,前去帮忙。 不一会儿白檀抱着好几捆柴火进门,岫岫也拎着一只灌满雪水的铫子紧跟其后。 白檀抽出火折子,微弱的火苗在这大雪天里奄奄一息,根本无法点燃陈腐的木头。他在柴火里挑挑拣拣,找不出一根中用的。他心烦气躁地当空踢了一脚,当即决定外出重新砍柴。 黎栀见状,走上前来,不声不响地捏了个决,在手心画了一张火符对准了那柴火堆。火苗顿时在顶端蹿了起来,并且越来越高,火势也越来越大。 “好主意啊,我怎么没想到。”白檀摸了摸耳垂,脱口而出的赞许令他又心生后悔,夸这臭小子做什么。 “那是因为阿栀可比檀哥哥你可靠多了。”岫岫人小鬼大地刺了他一句。 “嘿,你这小丫头,一年不见,嘴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俐了啊?”他伸手捏住了她肉乎乎的粉腮。 在“噼里啪啦”的火光之中,黎栀的脸色并未有所缓和。 白檀从厨房的房檐上摘下一块布满霜雪的咸猪肉,浸泡在冰冷的雪水中粗略地清洗了一番后,便将它剁成肉泥,丢进了砂锅之中。待房中热水滚开后便将它换了上去蒸煮。 “接下来怎么办?”白檀盘腿席地而坐,托腮望着眼前“劈里啪啦”燃烧自我的柴火,鲜红的火光在他一眨不眨的眼中跳动,一闭眼便出现不可磨灭的光斑。 黎栀扭头看了眼不远处床榻上静静休息的姐妹俩,“待她们醒来,我们即刻离开此处。”他说着冲槽中丢去一根柴火。火焰矮了一瞬,又迅速拔高。 猪肉的香气沿缝钻出,惹得白檀肚子咕咕叫。 黎栀鄙他一眼:“你还真是没心没肺。” 白檀不屑地“切”了一声:“谁跟你似的,小小年纪就苦大仇深的。” 黎栀脸色蓦然一紧,沉默了片刻才有所缓和,“以后不会了。” 白檀侧目瞧他,心中波澜四起,想起昨日缙云岚当着他的面承认她心有所属,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颓唐地也朝火坑丢进一根陈柴,只是湿润的表皮没能将自己引燃,最终成为这火坑中的异物,孤零零滚落一旁。 “我回来的晚,许多事都不甚清楚,连岚岚之前遭受了那么严重的事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我真是后悔,若是我不走这一遭,便不会让你有机可趁。”他幽怨地鄙他一眼。 黎栀得了便宜还卖乖:“缘分来了,谁也挡不住。更何况她想做之事,也无人拦得住。” “你!”白檀怒指他,僵持片刻还只是爆出一个“你”来,再无下文。他甩下不服气的手指,低头气鼓鼓地嘟囔起来。 估摸着过了半个时辰后,岫岫被肉汤的香气唤醒。白檀给她盛了一碗他的自信之作,得到了岫岫一个皱眉和两个“呸”的反馈。 白檀更挫败了,蹲在地上,搁地板上阴暗地画圈儿。 黎栀担忧地望向仍在床上昏睡的缙云岚,摩挲起不安的手指。他起身走至床沿,替她拢起凌乱的发丝,忽见她眉心有光印在跳,忽大忽小,忽明忽暗。联想到她此前数次失控时都与额头上突如其来的凤凰图腾有关。他不禁猜测,缙云岚此刻的不适是否是她失控的前兆。 他灵光一闪,转身问向仍沉浸在失落情绪中的白檀,“这君眉山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白檀目色茫然地望向他,目光缓缓下垂,一面思索一面道:“奇异之处?君眉山 共有三千五百四十二级台阶,海拔高达八百丈,是这世间第一仙山。” “三千五百四十二……你登顶过?”黎栀反应很是灵敏。 白檀骄傲地摸了下鼻子,顿时显露得意的嘴脸,“那是自然,三千多级台阶于我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实则他只登顶过一次,但是攀登次数不下数百回。往往只是爬到二分之一,或是三分之一便宣告放弃了,唯一那一次的有始有终还是因为他半道儿上踩住了一条不长眼的蛇。随后被这地头蛇疯狂追赶。迫于生命的要挟,他本能地闭着眼一路往上冲。待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趴在山顶气喘如牛了。 “那山顶上有什么?”黎栀又问。 白檀冥思苦想,绞劲脑汁地将那唯那一次的登顶境遇从脑海深处调动出来。他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三清殿,观音庙,白云道观,无梁殿……“他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什么,”哦,对了!还有一处无名陵墓,不过里头冷的跟个冰窖似的,深处有一口水晶棺。我远远瞧过一眼,外头罩着一张十分坚固的结界,无法靠近。” 他说这话时,躺在床上的缙云岚忽然睁开双眼,眸中金色的光华一闪而过,随后迅速阖上。 黎栀扭头注视着缙云岚平静的睡容,沉思片刻后做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决定:“我们上山,去看一看那水晶棺。” 白檀一听这话,一张俊秀的面孔顿时揉成一团,五官紧急集合。他哀怨不断:“不是吧,三千五百四十二级台阶呐,而且级级陡峭,如履绳索之上,一招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黎栀漠然地望着他,毫无人性地道:“你不是说小菜一碟吗?怕了?” 白檀哪里抵挡的了情敌的激将法,一心只想着打肿脸充胖子,证实自己方才不计后果说出的大话,“怕?怎么可能。别说是三千级台阶,就是让我再背个人,那也不在话下。” 黎栀露出了一点得逞的笑意,“要的便是你这句话,一会儿你背着岫岫。” “她一小丫头,跟着凑什么热闹,老实在山脚呆着。乖啊,岫岫,山上危险,不能去。”他连忙给自己找台阶下,转身去做岫岫的工作。 但是岫岫压根儿不吃他那一套,毫无眼力劲儿地说:“可是来都来了,我也想去山顶领略一番这天下第一仙山的风光。” 白檀悲痛捂心,后悔莫及。 眼瞅着夜幕降临,外头的鹅毛大雪也漫天纷飞。深夜时,四人挤在还算温暖的木屋中,依靠着火坑里硕果仅存的几个不起眼的火星子,在严寒的冬夜里苦熬。 岫岫缩在棉被中,被一阵冷风扑醒。她睁眼一瞧,一抹人影从她昏暗的视线中迅速移动,一点金光也在漆黑的夜里诡异地跳跃着。她下意识地摸向床板的另一侧,空了。 她立即跳下床,“噔噔噔”地朝外跑去,不经刻意掩饰的脚步声最先将警惕的黎栀唤醒。他恰好面朝屋门,冰冷的雪花如掌掴一般拍打在他的脸上。他立即起身,冲出门外,恰好瞧见不远处的岫岫正赤着脚,高高地仰着头盯着某处。 他循迹望去,眯眼发现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背影在面临破晓的时分,躲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一往无前地踏上了布满冰雪的山路。 他连忙回到屋中,冲到床边,将揉皱的棉被猛地一掀,果真无人。 他脑中警铃打响,跑至仍在呼呼大睡的白檀身边,一脚将他踹醒,随后不由分说,背着剑,便跟随缙云岚的脚步,跳上了那无比陡峭的山路。 白檀依旧懵懵的。被暴力唤醒的他原本是想找那臭小子好好发一通火的,结果嘴还没张开,人已经跑没影了。 岫岫焦急地跑来他眼前,风风火火地道:“檀哥哥,快,姐姐偷偷上山去了。咱们也赶紧去追吧。” “什么?岚岚上山了!她没由来的上山做什么?”他反映迟钝地仍在思考前因后果,而岫岫则机灵地往他后背上爬了。 第六十六章 水晶棺 黎栀死死盯住缙云岚的一路向上的身影,无论他在后方如何呼唤,也无法获得她丁点儿的回应。他想起傍晚时,他在她额上看见的光印,联系她此时六亲不认的步伐。 看来他并没有猜错,这君眉山中的某处或是某物定是唤醒了藏在缙云岚体内中的那个女人的意识。 这倒并非全然是坏事,或许可以借此机会,一举将那人赶出缙云岚体外也未可知。 他加紧了步伐,生怕一眨眼便将她跟丢,然而下方传来的阵阵下大呼小叫亦是让他悬心不已。 他将黎贪剑解下,冲着底下.大喊一声,“接着。”便将剑直直丢了下去。 白檀一只手死死扒住眼前突起的石块,艰难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那坠落的长剑。 很快,黎栀便瞧见腾空的黎贪剑吊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从他眼前“唰”的一下飞了上去。 岫岫依旧挂在白檀背上,伸出一只手去抓那半山腰的云朵,兴奋地喊道:“哇,我飞起来啦。” “啊啊啊,我恐高啊。我好害怕啊,救命啊。”白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渐行渐远,迅速消失在云巅。 一滴恐惧的泪水破开云层,落在了黎栀脸上。 前后夹击的战术是无法期待了。 缙云岚无视着周遭的一切。越是靠近山顶,她的行动越是迅猛,脸上的笑意也越加浓烈,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像是在赶一场迟到的约会。 黎栀紧追不舍,很快便随着她加紧的步伐登上了君眉山的山顶。 饶是眼前事态紧急,不容放松,可黎栀仍是被君眉山气势恢宏的云海雪峰,波澜壮阔的山岭瀑布以及荡气回肠的峰崖天堑惊得目瞪口呆。尽管飞雪将群岭锋锐的棱角覆盖,可漫山遍野,雪白扶疏的野松树仍旧傲然挺立,守着那份举世无双的气概。 放眼过去,目遇之处尽是一片霜白,之前白檀提及的那些建筑错落有致地矗立在连绵不绝的雪峰之间,白雪非但没有遮蔽它们巍峨的气派,反倒为其凝结了历史滚滚的尘埃。它们像是孤独而求败的王者,更像是天地万物虔诚而缄默的守护者。永生永世静坐在云霄之巅,等待来者窥伺它们不可侵犯的威严。 缙云岚并未被这些绵延不绝的旷世奇景迷住双眼。她纵身在道路崎岖的山顶上跳跃,在这些庞大的建筑之间来回穿梭,显得她的身姿是那样的渺小而轻盈,浑似一只修炼成精的花灵。 她的每一次飞跃都让紧跟其后的黎栀胆战心惊。他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恐惧,害怕她纵身一跃,便会羽衣加身,被轻薄漂浮的披帛缠绕,就此飞上九霄,位列仙班,消失在这凡尘俗世,消失在他眼前。 心中这股不安的悸动,迫使他加快步伐。他突然改了主意,他要阻止她! 他飞奔至她身侧,试图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只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方触碰到她的肩头,她便化作一团人形的云雾,迅速消散在他眼前。 障眼法?看来她很是不想被阻挠。 正当他陷入迷津之时,黎贪剑从旁飞来。黎栀伸手将它接住,根据紫气的指示,变更了追踪的方向,来到一座名叫舍命崖的崖底,此处风景如画,树木葱翠,山涧泉水渗入石缝,在此地汇聚成溪。溪水温暖如临仲春时节,与崖上冰天雪地截然不同,此处俨然一副春意盎然之景。 黎栀拽着常青藤的根,一路攀岩而下,在一条绵延不断的小溪旁,碰见了鬼鬼祟祟的白檀与岫岫不断张望的小小身影。 潺潺的流水声盖过了白檀向他凝神传递而来的讯息。在黎栀看来,他挤眉弄眼,张牙舞爪的样子,活像个还不习惯失声,只会胡乱比划的哑巴。总之他领会了他的意思,轻手轻脚地向他们走去,随他们一块儿躲在一棵碧绿的枫树后。 不得不说这儿的确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处。他站在对岸时全部没有料想到这棵枫树的斜面竟是一处山洞入口。 他微微倾身,向前探看了几分,一阵阴寒刺骨的山风瞬间将他的脸颊冻了个半僵。 谁能想到这片春色之中竟藏了这么个极寒之洞。 他朝内定睛一观,冰穴上方的冰凌如犬牙倒立,浅色琉璃般的冰晶镶嵌着洞外清澈的翠色与艳阳的金光,调和出异样的色彩,为这苦寒之地带来些许心情上的温暖。 穴中结构并不复杂,八九根冰柱穿插在其中,筛开了视线,除此以外再无其它陈设遮挡。深处确如白檀所说,有一口水晶棺静静地坐落,底部的边沿已被岁月与冰霜磨砺,与这洞穴连为一体。显然这口水晶棺存放至此,已多年无人问津。 缙云岚的身影在水晶棺前显露出来。她定定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而庄重的哀悼。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挪动些许僵硬的四肢,向前迈了两步,对着封印的结界,结了一个复杂繁琐的解印。众所周知,解印越长说明这个结界越牢固。 黎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漫长的举动,眼看着她迈着庄重却又雀跃的步伐进入结界之中,然而他意识到,结界并未消失,而她方才结的那印似乎只是为自己创造了进入结界的资格。 “轰隆隆”一阵推动石磨般的响声,她缓缓推开水晶棺盖。 那是一名并未蜕皮化骨的年轻男子的尸体,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左右,不过他穿着黎氏的服饰,那么他的真实年龄又得大打折扣。 显然水晶棺将他的尸身保存的很是完美,甚至还保留着他死前最后一刻的状态。 他的躯干有多处被贯穿的箭伤,死前是被万箭穿心不会有错。他眉宇凝结着巨大的痛苦,是在巨痛中挣扎坚持许久才彻底倒下的。 尽管他的血液已经流干,腹部也干瘪凹陷了下去,然而透过他无神空洞的双眼似乎仍能看见他死前所面对的刀光血影。 在见到棺中之人的面貌后,“缙云岚”顷刻间留下两行热泪来,嘴唇翕动着,在诉说着什么? 黎栀已见识过缙云岚数次被剥夺意识后所呈现出的怪异举动。然而躲在洞外的另外两名观众对她在洞穴中的一系列操作与反应,投以最大限度的疑惑不解和匪夷所思。 “岚岚这是在干啥呢?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看着疯疯癫癫的。怎么她跟那棺中尸体认识?他们怎么认识的?”白檀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岫岫也悄悄道:“姐姐的样子有些奇怪,行为举止不似她本人。” 黎栀平静地为他们解释:“她的体内有旁人意识寄居,此刻是以他人的意志在行动。” 两人闻之震惊,面面相觑。 “什么?这不有病吗?我从前看医书上说,这癫症便是如此,好端端的忽然性情大变,跟变了个人似的。偶尔出现的那个还有着截然不同的身份,听说有的性别都不同。岚岚会不会是得了这个癫症啊?”白檀说着说着,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岫岫也捂着心口,忧惧不安起来。 黎栀懒得听他胡言乱语,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洞穴中的身影。这水晶棺中躺的究竟是谁,他已经无暇顾及,他只在乎被他人意志频繁驱使的缙云岚是否会有生命危险。 “狐狸精。她方才好似叫了个名字,你听见没?”趴在稍下方的白檀用手肘推了推黎栀。 黎栀不言语,岫岫却附和道:“是的。好像是叫黎鸢。” “狐狸精,他跟你同族欸。白檀瞄了黎栀一眼,一口一个狐狸精。他不大痛快地道:”你们黎氏怎么个个都是招蜂引蝶的祸水啊。” 黎栀狠狠睨了他一眼,轻飘飘地回击他:“总比某些人白忙活的好。” “你又来,想吵架是不是?”白檀呲牙咧嘴,不由地吊高了嗓门。 黎栀懒得搭理他,脑中不断盘旋着黎鸢这个名字。他低声重复了几遍,终于这个尘封已久的姓名在他的脑中扯出些许记忆,但对于这个在他出生之前便故去的黎氏先贤,他知之甚少。 洞穴中的人忽然停止了哭泣。她站直了身躯,慢慢拭去脸颊上的泪水,眼神坚定起来,似乎内心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她咬破手指,以鲜血在掌心画就阵符,紧接着结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印。 只听“啪”得一声,她十指相扣。一阵怪异又凄厉的惨叫立即从她体内传出,那撕心裂肺的尖利音浪几欲刺穿人们的耳鼓。 门口偷听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缙云岚的身形隐约晃动起来,时而分出三四个虚影,好似在撕扯这个本体。一片异光从她头顶升起,光波如滚水沸腾一般萦纡抖动起来,最终在逐渐弱小的尖叫声中趋于稳定,化成了一张无比熟悉的透明脸容,经由阳光照射,依稀可见七彩光芒从那张悬浮的面孔上闪过。 那是缙云岚的魂魄?! 她的魂魄正在被逼离自己的身躯! 白檀大惊失色,猛拍墙壁,“不好,她要夺舍!” 第六十七章 尘封的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黎栀已冲进洞穴。他一面附身飞奔,一面回忆着“缙云岚”方才结印的顺序,如法炮制地动作起来。 “危险!”在白檀一声刺大天的惊呼声中,黎栀顺利地踏进了结界之中。 在做法夺舍期间,任何来自外界的攻击都会由本人的躯体尽数吸收。黎栀深明这一点,故而他舍弃了一身武艺,徒以肉身冲她扑了上去,一把将其紧紧抱住,阻挠她的行动。 夺舍的进程被强行阻断,此前累计的能量如摇摇欲坠的大厦在顷刻间倾颓,落地的刹那炸裂开来,尽数朝外放射而去,威力如同一团滚烫的火球直直地撞在黎栀怀中。 只听得洞穴内“轰隆”一声,紧接着地动山摇,震了三震。冰凌无眼,砸的满地是洞,平整的冰面被敲得粉碎。 待一切平息,透明的结界上因为喷溅的鲜血而显形,也正是如此,洞穴外的二人再也无法看清里面的全貌,只能冲进来,一个劲儿的砸着结界的屏障,呼叫呐喊着。 黎栀捂着心口的灼伤,堪堪倚靠在寒冷刺骨的冰壁上。护身的金钟罩被这巨大的威力震得粉碎。缙云岚送给他的那件衣衫胸口处被灼烧出一个大洞,边缘很快便被鲜血漫延浸湿。滴滴答答的血珠落在衣摆上,将上头的栀子花染得通红。 他猛咳了一声,肺部抽动,一口腥血猛地涌出喉头,吐在了掌心。他猛地一个震颤,再无法坚持站立,血手强按住冰面,却还是滑落了下去。他双臂撑住地面,急速又短促地呼吸起来,心中不断着呼唤着缙云岚的名字,仿佛在吟唱着一串能够迫使他支撑下去的咒语。 夺舍进程被强行阻止,倚湘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她潜藏在缙云岚体内的意识有挣脱而出的迹象,未免功亏一篑,她只得竭尽全力,将这最后一份希望按回那波涛汹涌的脑海中。 但也正是因为倚湘这忘乎所以的一番举措,导致两人的意识错乱地互换了。一段属于倚湘的记忆阴差阳错地混入了缙云岚的思绪之中。 一段尘封多年的过往再次重启。 天界,九重天。 倚湘静静地坐在天门外,盯着一处云彩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她额头上的淡金的图腾铺张地盘踞在她额间,眉心处只露出朱雀躯干的部分,张开的羽翼则躲藏在她墨绿色的额发后。 她身穿淡金龙绡,遇阳光照耀时会透出浅浅的粉色。原来她在大红莲中的那身伤痕累累的破旧羽衣,竟曾是如此光鲜亮丽的霓裳。 她肘间的批帛仙气满满地飘在她头顶。然而她的脸色却是铁青。 两名仙娥各自踩着两片仙云,从天而降,在后毕恭毕敬地轻唤:“陵光神君,千枝神君唤您回三十六重天。小夜天将近,您需保重身体。” 倚湘在闻见千枝神君的尊号时,露出了隐忍又挣扎的神色,似排斥,又似不忍。 “我知道了。”她不耐烦地打发了这两个扰人的小仙娥,然而她并没有半分挪动离开的意思。她回想着方才那小仙娥恭敬的口吻,不由得冷笑一声,低声嘟囔道:“若是她们知道她们如此敬重侍奉的神君不过是一条鱼,估计得气的几万年都睡不上一个好觉吧。” 她坐在天门外,无聊地晃动着双腿,痴痴地盯着眼前广阔的天空。白的云彩在其中惬意漫游。忽然她静止不动的身子颤了一下,眼中顿时迸发出激动的神采来。她探头向前,左右摇摆,总算在一片积云下找到了那张不起眼的纸鸢。 虽说这天门已是天界最低处,据说是泰山之顶可触天界。然那纸鸢又能升得多高,在倚湘眼中,那纸鸢小的跟个蚂蚁似的,但她还是能一眼就看见。 倚湘愁云惨淡的面容上总算露出了一点悦色。她弹指一挥,一道金光自她指缝飞出,劈开层层积云后,将那细如毛发的风筝线当场截断。紧接着她广袖一扬,唤来一阵风,将那轻飘飘的纸鸢吹向了自己,她伸手接住,展在眼前,满怀欣喜地前后观察。 那是一张祈福风筝,形状是一只展翅的老鹰,羽翼处做成了流苏,飞在空中时显得异常轻盈飘逸。 倚湘将这纸鸢抱在怀里,似是在祈祷一般。她反手一转,身侧出现了一叠完好无损的风筝,个个粘连着被剪断的风筝线。 她截胡了不少。 她将新得来的老鹰轻轻放在风筝堆上,掂了掂腰间那锁风囊的分量,敞开口刮完她今日最后一场东北风后,便打算收工回殿。 天色却在瞬间天翻地覆,黑夜毫无预兆地降临,将一切光芒吞噬殆尽。天界正式迎来为期一月的黑夜。越是仙法强劲的神仙,在这极为阴寒的小夜天内受到的侵害便越深。而在这小夜天期间,任何天灾的出现都不足为奇,甚至常常裹挟巨大的威力出现。故而在小夜天彻底来临之际,大大小小的仙子仙娥皆是早早回宫随后闭门不出。 缙云岚作为局外人自然是感受不到小夜天的威力的。不过且看倚湘一落千丈的状态也可明白一二。在小夜期间,一切天灾的发生都不足为奇。比方说,此刻这位掌管天下风俞的陵光神君正被一场强劲的飓风撕扯着头皮。她海藻一般的卷发被拉的几乎笔直。 她紧紧抱住天门门口的四柱牌坊的柱腿,举步维艰。而那些堆叠的纸鸢也没能幸免,被强风刮了出去。倚湘见之,惊呼一声:“我的风筝!”。随后她不假思索地松开牌柱,顺着那风向追了出去。强劲的风力推搡着她瘦弱的后背,眼瞅着她的指尖即将触碰纸鸢边沿,飓风威力忽然暴涨,一鼓作气将她推下了天门。 她放声的尖叫一飞冲天,顷刻间她单薄的身躯被推进了万丈深渊,迅速湮灭在混沌的星云之间。 倚湘大约是头一个被飓风贬下凡间的神仙。她一路尖叫着落入尘世,穿过一簇茂盛的树梢,一头栽在泥坑里,还是脸着的地,说不出的狼狈。 她费劲巴拉地将自己的脑袋从缝里拔了出来,刚一抬头便看见一群小娃娃咬着手指懵懂地望着她,将她围成了一圈。 倚湘也顾不得此刻自己鼻歪眼斜,只是慢吞吞地抚了抚鬓边零落的发丝。在凡人小孩的注视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姿态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仪表。她拍了拍羽衣上沾染到的灰土,将批帛重新升了起来,随后将一张灰扑扑的脸揉回原本美好的形状,款款玉立在茂盛的树梢下。 这里的阳光很烫,晒得她肌肤焦灼。 作为一个仙子,需要每时每刻都保持端庄的仪态。 孩子们见到她凭空升起手挽丝带,吓坏了,哭着奔逃回竹屋,口中大喊到:“鸢哥哥,鸢哥哥,天上掉下个女妖怪!” 倚湘听见这话,端庄从容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裂痕,正欲与那些不懂事理的人类小孩理论,可一想到天规条例又欲语又还休,张了张口又阖上了,双腿像是生了根一般站在树底下。 “好了好了,听见了,臭小鬼们。” 一名俊俏又带了点玩世不恭的少年被一群孩子簇拥着从屋里走出来。 不得不说,黎氏族人个个相貌出众。这黎鸢也未能逃过这个定律。尽管他素衣薄衫,额上还蒙了一层细汗,然而他那双紫盈盈如鸢尾花般的眼瞳正诉说着他非凡的天赋能力。 他一眼便看见了那苍翠扶疏下亭亭玉立的女子,斑驳的光影织成了一张网罩将她上半张面孔藏在神秘背后。 黎鸢心中大震,一颗心狂跳起来。他立即整了整自己的仪容仪表,走上前去,展现出一枚温文尔雅的假面:“姑娘,你是?” 倚湘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抬起双眸,树荫的阴翳将她金色的眼瞳筛去了一些锋芒。 在四目相对的刹那,黎鸢在触及她异样的眼眸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不解,但很快脸上便浮现安然的神色,他似乎猜到了什么。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黎鸢再次好言相问。 倚湘仍是不作答。她将目光转向一旁,流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情绪。 一旁的孩子们见她默不作声,自说自话地为她下了定论。 “这人是个哑巴吧。” 见倚湘不否认,黎鸢也就此认定她是个哑女,随之面露抱歉。他请她屋中安坐,她紧紧地贴在这树干旁。她眨了眨茂密的羽睫,踯躅着将脚尖伸进光芒中,仅仅一瞬她便缩了回去,像只受惊的兔子。 黎鸢似是发现了她的麻烦,转过身背对着她,面朝里屋。他脱去温文尔雅的假面,恢复他随性的面貌,双臂自然地交叠环胸,朝门内霸道地喊道:“臭丫头,取把伞来!” 平静的屋内顿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声充满活力与干劲儿的女声随那流星似的脚步冲了出来。 “来啦!” 一名拥有粉色眼眸的少女话怀抱着一把油纸伞,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第六十八章 落凡 黎鸢从黎樱手中接过雨天用的油纸伞,还不忘瞪她一眼。他将伞面撑开,慢步走至倚湘身侧,确保将她纤细的身体完全藏入伞荫下,才柔声邀请:“走吗?” 黎樱瞧见她哥那装模作样的嘴脸,恶心的直想吐。 倚湘这才首肯,将身躯全部塞入伞下阴翳,随他迈入屋中。 孩子们见他又借口偷懒离开,在后一个劲儿喊道:“鸢哥哥,树还没栽呢!” 黎鸢掏了掏耳朵,又开始装聋作哑。 黎樱歪头望着那伞下那一双背影,摸着下巴一脸疑惑。她向孩子们打听这身穿奇装异服的女子的来头。 孩子们纷纷摇头,表示不知,只说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头扎在了正预备植树的树坑里。 眼看黎鸢去招待来客了,黎樱袖管一撸,蹲在地上领着一群孩子继续栽树。 倚湘很快便了解了此处的风土人情。生活艰苦但饱含热情,环境贫瘠但人心温暖。譬如说这个黎鸢,对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人极为关照,时不时就给她普及民间故事。总一个劲儿问她,有没有听过,牛郎和织女的故事。 倚湘自然知晓此事。织女跟她还是天庭同僚呢。那阵子她风评不好,为此还歇业了一阵,自己还替她织过一阵子布呢。为这事儿她加了好几天的班儿,私下里没少怨那牛郎误事。 但是眼前这个凡人显然不知,织女之所以与牛郎在凡间有了牵扯,并非只是被偷了件衣裳的缘故,而是因为她向凡人开了口,说了话。 神仙下凡不成问题,与凡人口舌交流便意味着私通的开端。所以在等待天界小夜天结束,她的仙力彻底恢复之前,她决定将她哑女的身份坐实。 黎鸢围着她不停打转,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他戳了戳那升在半空的披帛,随后双手撑膝,弯腰望住她的双眼,笃定地道:“你是仙女!尽管这很不可思议。但似乎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你从天上掉下来这一点。” 倚湘眨巴眨巴眼睛,佯装听不懂他的话。 黎鸢以为她不通人语,自顾自嘀嘀咕咕又说了些傻话,都一字不落地都落入倚湘耳中。 倚湘见惯了无趣冷漠的神仙,这凡人挤眉弄眼,多姿多彩的小表情甚是生动有趣,她一时心生喜爱,想给他些嘉奖。然而眼下不在天界,不在自己的地盘,她不好做主,仙力也还未恢复,否则赏他座金山银山也非难事。 她抬起手,引来一阵微风,强制托起黎鸢的一只手。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摊平的掌心中打下了一张酥麻轻痒的欠条。 “欠条?一座金山?倚湘。原来你的名字叫倚湘啊。”黎鸢小声念出她写下的文字。待她收手,他立即握成拳头,挠了挠发痒的掌心。 倚湘乖觉地点了点头。 黎鸢重新摊开掌心,将温热的手心按在了她的额头上,“这样才算礼成哦,湘湘。”他眯眼笑道。 倚湘摇了摇头,竭力使用肢体语言向他申明她的名字叫倚湘,不叫湘湘。 但显然她碰上了个自说自话的无赖,无视她的解释,只一味遵循自己的喜好,用这个新鲜出炉的昵称来唤她。 “我就是想这么叫你,听着不生疏。”他长得俊俏,笑起来更是唇红齿白的好儿郎,一双眼睛眯成两湾新月,透着股真诚与随兴,让人无法拒绝他的亲近。 倚湘逐渐喜欢上了这个逾矩却亲热的称呼,妥协地点了点头。 “我叫黎鸢。”他拍着胸口自我介绍,又怕她听不懂,便将自己胳膊上的鸢尾花胎记给她瞧,“在我们这儿,长什么胎记,便叫什么名儿,有趣吧。” 倚湘好奇地伸出一指,点了点他平滑的鸢尾花形胎记。当她的指腹触碰那印记的刹那,细密如雾的黑色颗粒从她的指下蔓延开来。 她当即反应过来,这是诅咒的印记。 她站了起来,双手捧住他的双颊,上下左右地打量他的脸孔,并无异常。她又踮着脚,凑上去,闻了闻他白皙的脖颈,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鸢尾花香。 身负咒术之人,非但身上会留有的印记,而且会散发独特的气味。 黎樱恰在此时进门,刚跨过门槛便瞧见她哥跟这名刚认识的女子搂搂抱抱,不成体统,连忙转身关闭大门。 “哥!你干什么呢?大白天的叫人瞧见,你还有脸做人吗?”她怒斥道。 黎鸢一听这话,臊着脸,连忙将倚湘推开,又连着后退两步。刀子似的目光又打向黎樱,“你还说我呢,你少跟外头那小子来往,我就谢天谢地了。” 黎樱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与娇羞,但还是死鸭子嘴硬,不服气地嘀嘀咕咕:“我才没有呢。” 倚湘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她一双清澈的目光紧紧盯在黎樱身上,在她与自己擦肩而过时,一股若有似无的樱花香气一闪而过,并且她在她细长的脖颈上发现了一块樱花胎记。 她本以为身负诅咒的只有这兄妹二人,却不想连隔壁院的黎梅也是通身奇香。甚至连刚生下的婴孩也逃不出这个定律。她逐步确认了一个事实,这整个族群都被诅咒了,只是不知道这咒术的效用体现在何处,这一点还有待观察。 凡间的晨昏结束的很快,眨眼便是日夜交替。 落在空山的第一晚,倚湘久久未等来睡意。待山头静谧,徒剩蝉鸣后,她推门外出,在空山境内快速低飞了一圈儿。她仅存的仙力只够她飞出三十丈的距离,要想飞天,还差的很远。 她来到空山脚下,意外碰上了一处阵眼,结界便由此升立。以她仙体,毫不费力地便穿透过了这厚厚的一层障壁。 她站在境外,仰头观察这被结界罩住一方天地,偌大的山脉在这浩瀚的天地间竟是如此的不醒目。 她眯起双眼,将金眸中的光滑泯成一线,从山脚扫视至山顶,发现其内生命微弱,大有绝迹之象。 倏忽间她隐约听到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混着夜风从她耳边掠过,她听来有些耳熟,却因这风声而辨不清其主。她凝眉一顿,周遭的风便缓缓沉寂下来。 是黎樱与一名陌生男子的声音。 她轻轻飘至那巨石后方,明目张胆地听起了黎樱的墙角。 两人蹲在还算宽敞的石缝间,说着悄悄话。与她对话的少年是张生面孔,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就是看着呆呆的,不大聪明的样子。只见他头带玉冠,眼如点漆,身上穿着的华贵服饰也与黎氏截然不同。 他见黎樱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寒战,连忙将身上的披风解下,包裹住黎樱缩成一团的身躯。 黎樱动心一笑,从头上摸下一根莹润粉红的樱花簪,递到他眼前,“这个给你。这里头我藏了一张护身的阵符。你此次外出寻历,若遇危险,它可保护你。” 少年接下这簪子,笑着点了点头。 黎樱疼惜地抚了抚他微凉的脸颊,嘱咐道:“在外定要保护好自己。莫叫恶人近你身,也别被旁的女子勾了去。你修为不高,可别像上回似的,又被野猪追着跑了。我能救你一回,可不是回回都有我这样的好心人来搭救你的,知道了吗?” 少年点头如捣蒜,乖巧听话的模样甚是惹人疼,“知道了。你放心吧,这次有我哥哥陪同。他虽只比我年长两岁,但是武艺高强,有他在,绝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黎樱听他此言,略略放下心来,又问:“你那兄长也是缙云宗室子?他会做族长吗?” 少年挠了挠头,老实作答:“哥哥文才武略,心性沉稳,备受族中长老青睐,父亲也对其精心培养。族长之位非他莫属。” 黎樱听了这一通话,面露可惜,笑容暗淡了许多。她小声嘀咕道:“若是你能成为缙云的族长就好了。” 少年听见她的自言自语,爽朗地笑出了声:”不可能的。我资质不如哥哥,父亲母亲对我也没什么要求,我也乐得自在。所以……或许父亲会答应我们的婚事。”他低下头,手指缠绕,面露羞涩。 黎樱并没有为此欢呼雀跃,只是勉力一笑,伸手揉了揉他冰冷的耳垂,“这不急。待你凯旋之后,再议不迟。” 少年对她言听计从。 临走时,黎樱将披风脱下,重新为他披上,又伸出左半张侧脸,向他示意,“嗯。” 少年脸红心跳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轻声在她耳边请求:“你要等我啊。” “知道啦,快走吧。”黎樱也不禁面红耳赤。 少年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路上被石块绊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他傻呵呵地向她打手势,向她传达,自己没事。 黎樱好气又好笑,“傻瓜。” 待少年身形彻底没入夜色,消失不见,黎樱才提着裙摆,穿过才挖通的地道,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中。 倚湘无意间身临其境地领略了一场稚嫩的情爱,心中有所触动,腔子里的心换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跳法。 第六十九章 纸鸢 黎氏上下一直忙着地道最后的修缮工作,加上黎鸢保密工作做的不错,堵住了那日在现场的几个小鬼的嘴后,又叮嘱黎樱不许将倚湘到来之事告诉任何人,以至于眼下族中还未有其他人知道他金屋藏娇。 初春很快过去了,迎来了人间四月,地道也总算修缮完毕。黎氏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倚湘始终躲在黎鸢为他腾出的一间空房里,她掐指一算人间的岁月,已过去两月有余。 那一日,几个孩子抱着风筝上门寻找黎鸢,请求他带他们去后山放风筝。黎鸢二话没说便答应了。临出门前,他轻轻推开倚湘的房门,确认她还安在后,放下一颗忐忑的心。 他几乎每天都要来确认一次,生怕一夜过后,这位仙女就消失在了一如既往的清晨。 他经不住门外孩子们连声的催促,匆匆给倚湘献了一个早安的笑容后便快步出了门。 倚湘照旧趴在窗台,望着窗棂外连绵的山脉,而那扇窗户恰好能瞧见后山的风景。而黎鸢也有心,选了一处她能看见的地方。 孩子举着燕子纸鸢朝前一路小跑着,待黎鸢说了声“放”,他便立即松开手,任风将纸鸢送去半空。然而今日空山境内一派安详,一丝风也不见。纸鸢摇摆了两下,便落了下来。之后又尝试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罢了,罢了,今儿这风筝是飞不起来了。”黎鸢放下那截儿风筝线,无奈地道。 孩子们垂头丧气,盼了一整个冬季,好不容易等来春暖花开。 “听说外头的人,每到春天便会外出踏青,赏花,放风筝。为什么我们就不行呢?我们跟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一个孩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灰心丧气得不行。 黎鸢也随之蹲下,用力揉了揉他温热的小脑袋,将他圈进自己臂弯中,洒脱又悲怆地道了句:“这不就是我们无可奈何的命运吗?” “我也好想外出踏青,赏花,放风筝。”一个孩子低头哭泣起来,惹得其他几个也跟着心情低落,抹起了眼泪。 “好啦好啦,别哭了,都把眼睛给我闭上,不许偷看。”黎鸢站了起来,活动了一番筋骨,结了一个特别的印。 当孩子们重新睁开眼睛时,他们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紫色的鸢尾花海,湛蓝的天空下飞舞着各种各样的纸鸢,热闹非凡。清风徐来,花香四溢,眼角的泪水很快便被喜悦之情蒸干。他们欢呼雀跃地在这片美丽的幻境中欢腾,穿梭在漫山遍野的花丛中。 倚湘突然来到黎鸢身边,显然她也进入这场他精心制造的海市蜃楼。 她并没有嘲笑他们自欺欺人,反倒眼中有真挚的光芒在闪烁,情感荒芜的面容上泛起了波澜。 黎鸢随手摘下近处的一枝鸢尾花簪在了她的鬓边。 “好看。”他真心地夸赞道。 倚湘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笑容。她拿起落在地上的纸鸢,手腕一转便在平静的山丘中掀起一场劲风,将那纸鸢推着便上了天。她将那截儿风筝线递给了黎鸢。 黎鸢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番举动,呆愣愣地接过风筝线,难以置信地道:“你竟能控制风!你果然是天上的仙女。”他惊讶的同时也带了些许落寞。 倚湘没有回答,只是仰头盯着半空中翱翔天际的纸鸢,觉得此刻她的心也如那纸鸢一般自由畅快。 黎鸢也跟她一块儿盯着,眼神中流露出了浓浓的向往,他有感而发地问道:“听说这天规天条数以万计,做神仙也累的很吧。哦,我忘了,你不会说话。天上还有不会说话的神仙吗?”他自言自语起来。 倚湘扭头看向他扬起的侧脸,鸢尾花海将他紫色眼眸映照得愈加深沉神秘。 很不凑巧,老旧的风筝线并不给面子,抻长了,被风流折腾了几下就断裂了。黎鸢的脸色愈加沉闷,似有感而发起来。 “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放风筝。他们看似在空中自由翻飞,实则始终被一线牵着。它们飞向何处,如何飞,都得听从手握风筝线之人的命令。它们的命运始终掌握在他人手中,唯一的自由的时刻,只在线断的瞬间。可一旦线断了,风筝只会陨落,被撕烂割破……然而死亡却是唯一的解脱。” 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很快黎鸢兄妹俩的怪异举动便遭到了怀疑,被隐藏许久的倚湘也在无意间被人撞见。 黎氏族长得知此事,连忙将黎鸢招去骂了一通,责怪他将底细不清的女子擅自带回家中。他们向他质问倚湘的来历,可他绝口不提半字,只说她是个哑女,失了忆,对自己的过往一无所知。 黎氏首脑怎会相信他这番话,铁了心认为他私通外族。加上他妹妹黎樱最近形迹可疑,也在关注行列。 地道建成不久,这兄妹俩就忍不住与外界勾连。黎氏族长连夜召开大会,告诫各位族人不许私自穿越地道,离开空山,以免招来缙云眼线,令其发觉他们这暗中的行动。 为了以儆效尤,黎鸢当众挨了一顿板子,在家连躺了三四天。 而倚湘则被单独看管了起来。 尽管他们并没有掌握黎樱与缙云私通的确凿证据,但她的行动也受到了限制。 倚湘在后山上一处狭小的竹屋内度过了一段很无趣的时光,比在天界还无趣。天庭的神仙虽然本身也很无趣,但起码还能说说话,解解闷儿,不像现在这样,连个谈话的对象都没有。 她悄悄运转体内仙力,依旧力不从心。她被这孤寂拗得有些焦躁,在轻薄的地板上不停打转。 就这样煎熬地挨了几个日夜。一天深夜,幽寂的小屋久违地迎来了造访者。 “湘湘,是我。”黎鸢特地压低了嗓音,将其混入呼呼作响的夜风中渗入门缝中。 倚湘连忙开门,迎他进来。 黎鸢风尘仆仆地冲进屋子,着急忙慌地捉住她的双肩,急吼吼地道:“快走!现在就走,回天上去!” 倚湘茫然地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 黎鸢从她脸上读出了无能为力,想来也是。她若能离开,一早便走了,何苦留在这穷乡僻壤吃苦。他一下脱力地跌坐在长凳上,屁股碰到坚硬的凳面时,疼的他抽搐了一下,连忙又站了起来。 妹妹黎樱与缙云宗室之子来往密切被族中发觉,他们由此认定倚湘是缙云借机送进来的奸细,正预备要处决倚湘。 可黎鸢又无法向他们实话实说。他们也绝不会相信倚湘是天上的仙女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或许他们还会认为,这是他为了给她洗清嫌疑而胡乱编造的站不住脚的谎言。 他几番冥思苦想下,灵光乍现。他猛地捉住了倚湘的双手,焦急又含蓄地问道:“你愿意跟我成亲吗?” 倚湘微微一怔,蜷缩在他掌心中的双手瑟缩了一下。 黎鸢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占你的便宜!只是眼前局势紧迫。若是不给族中一个合理的解释,恐怕他们会对你不利。我可以骗他们说,你是我在修建地道时,偶然碰见的路过空山的哑女。我见你单纯,便将你骗上了山。只要你我成亲,并且表示愿意永远留在这里,不出去,或许便能打消他们对你的疑心。” 倚湘仍旧犹豫,她仙力还未完全恢复,飞天是不成的。依照黎鸢所说,她若无法自行逃走,恐怕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或许还会展开一场恶战。神仙在凡间与凡人动粗是违反天条的,更何况她也不想伤害黎鸢的亲族。 眼下似乎并无其他方法可解其困。 黎鸢继续补充道:“你放心,只是假成婚。若是哪日你要回天上去了,随时可以离开。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不辞而别,哪怕只是知会我一声。”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那个场面,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落。 倚湘轻抚他的脸颊,冰冷的手指在触碰到他火热的肌肤时竟然迸发出滚烫的热度。她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仓促的方案。 黎鸢顿时展露松快的笑容。他将她的双手归拢起来,紧紧握着,“那好,你在这儿等着我,我这就去安排。” 黎鸢找到了黎氏族长,将他杜撰的倚湘的来历讲给了他听。族长本就命不久矣,一听他这恶劣的行径,气得差点直接撅过去,指着他破口大骂:“怪不得那天怎么质问你,你都不肯开口,合着这姑娘是被你骗上来的啊。黎鸢啊,黎鸢,你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做这种不法之事!” 黎鸢默默低头,小声道:“我也是看她父母双亡,一个哑巴,孤苦伶仃的。我问过她了,她愿意跟我成亲,一辈子留在空山不出去。” “你还敢狡辩,我看你就是瞧人家长得漂亮,就色心大起!气煞我也,来人哪,把这混小子给我拖出去,再打他三十打板!”族长一声令下,进来两人将他脱下堂去。 黎鸢向两人拜托道:“一会儿别打臀部,还没痊愈,换个地方。谢了啊,谢了啊,万分感谢。” “你这小子,就没个正经的时候。看在你快成亲的份儿上,今儿这顿板子给你打个折,别忘了到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黎鸢笑得合不拢嘴,“多谢多谢,一定一定。” 第七十章 成婚 黎鸢挨完板子的当天,倚湘就被放出来了。彼时,黎鸢正躺在床上叫苦不迭,黎樱沉着一张脸,真给他肿胀的后背上药。她见倚湘来了,二话没说将药膏四塞进了倚湘手中。 “让你媳妇儿给你上药吧。”说完,她便退场了。 黎鸢遮遮掩掩地就要坐起来,倚湘却先一步按住了乱动的身躯。她从未见过这种架势,也不曾帮人抹药疗伤,只是学着黎樱的样子,缓缓在床沿落座,从瓶中挖出一块透明的膏体,没有控制力道就往他背上一甩。 黎鸢顿时发出半声震耳欲聋的尖叫,剩下半声被他用软枕硬生生堵住。他绝不能让倚湘看扁他,让她觉得他是个怕疼的男人。 倚湘怪异地看了一眼他额头上的细汗,奇怪这还未到夏季,他怎么出了这么些汗。想他是热了,打开窗子,顺手牵来一股强风,席卷整间屋子。那夹着沙石的山风无情地刮过他脆弱脊背,在原本的累累伤痕上又添上了密密麻麻的刺痛。好容易有所缓和的痛楚再一次被调动,疼的他是哭爹喊娘。 周边的邻居听见这儿发出阵阵惨嚎,纷纷出门,聊起闲话来。 “啧啧,这小鸢还没过门呢,就被打成这样,真是惨呐。谁去劝劝?” “得了吧。人家没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别跟着瞎掺和。” “男人嘛,挨打是正常的。哪家媳妇儿气急了,不打男人出气的。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一哄而散,不管这闲事了。 黎氏的婚礼简朴得甚至寒酸。一对新人仅仅是在族谱上登记后,去宗祠一块儿磕个头,发个誓便算作礼成了,连件喜服也没穿便被人们送进了洞房。 桌上摆着几样菜和一壶竹酒。床边坐着盖着盖头的新人自说自话将盖头揭了,正撞上倚湘进门来。 倚湘若有所思,方才黎鸢在祠堂对着她许下的誓言实在过于珍贵与庄重,黎鸢认真又诚挚的眼神也让她不由得心生愧疚。 “爱人爱心,矢志不渝。”她默默重复着这句话。 黎鸢抓着红盖头,略感尴尬地问:“你想揭盖头吗?过把瘾怎么样?” 倚湘点了点头。 黎鸢便重新将盖头蒙上。他借着下摆部分的视角,看着倚湘轻缓地脚步逐渐靠近。 倚湘游戏一般将他的盖头掀开。黎鸢故意做了个鬼脸吓唬她。她一时忘我,竟笑出声来。她连忙捂住嘴巴,忐忑观望他的神情,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黎鸢故作神秘地拉着她走出门外。 倚湘好奇地跟随,在踏出门槛的一刹那,原本漆黑的夜晚顿时光芒四射,晴空朗日之下,紫色的鸢尾花开遍山野,挤满眼帘。 黎鸢拉着她一路奔向花海深处,扑进万花丛中,他略感抱歉地望着她说:“委屈你了,只能用幻境圆这场梦。” 倚湘摇了摇头,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黎鸢蜷紧了手指,将她柔软的手指紧紧握入手心。 “开心吗?” 倚湘点点头。 “你开心,我也就高兴了。” 两人成婚后,倚湘的身份也得到了认可,她无需再躲在那一隅之地,不见天日了。 那日,隔壁院儿的黎梅这些天常上门找黎樱谈心,原因是她到了婚嫁的年纪,父母又接连迎来三十大限。双亲一齐倒下,让黎梅无所适从,痛苦不安。 母亲看中了族长家的大儿子,有意在自己三十大限到来之前上门提亲,希望在自己离世前能喝上女儿喜酒。他们去后,也有人能帮衬着自己的女儿。 但是黎梅喜欢的是族长家的小儿子,但是小儿子才十三岁半,还得半年才到年纪结亲,可黎梅的父母左右还剩下月余的阳寿,根本等不起。 那段日子,黎梅常常与黎樱互诉衷肠。黎樱自己心里也藏着难言的心酸,她与缙云池眼前之路何尝不是看不见未来的荆棘丛。眼看着黎梅为了父母爱人潸然泪下,痛哭流涕,她由彼及此,也不禁心酸难过起来。 倚湘静静地躲在隔壁,听着她俩抱头痛哭,胸腔里的心脏又怪异地跳动起来。 弥散在风中的呜咽在她耳边一直盘旋。她陡然想起了三十六重天之上的千枝,威震四海的冷面战神在全面绞杀她鲛人一族后,是否也有过后悔的时刻。 既然他狠心至此,又为何要收养她这个孤苦伶仃,懵懂无知的鲛人遗孤,还不如任由她迷失在海域,客死他乡的好。可他偏偏摘了朱雀神鸟的翅膀安在她的背上,让她再也无法回到深海,听见鲸歌。 她曾无知地将他视作唯一的依靠,对他百依百顺,对他感恩戴德。 他是孤寂的,杀人如麻的他永远枕着旁人的鲜血入睡。在她来到三十六重天以前,那棵千枝树下从来只有他与他在镜湖中的倒影。 也许他是寂寞过了头,又或者是他无聊到了极致,他悄悄收养了一个与他有血海深仇的鲛人。他将她塑造成三十六重天内第二尊贵之神,受千神敬仰,受万灵膜拜。 他对她是特别的,起码只有她见过他鲜见的笑容。那些共同打发过的寂寞岁月,对饮过的琼浆玉露,甚至是小夜天里极寒之中的拥抱,都让她感到无比珍贵。 是他将她一手带大的,从小带到大。 无关情分,无关慈爱,这只是一种依靠,互相的慰藉。在长久的,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岁月中,一件无足轻重,打发辰光的举动。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既有这通天之力,为何不能尽善尽美,将真相彻底湮灭。为何偏偏让她知晓了真相。几万年的相濡以沫,竟是与狼共舞,认贼作父。是他亲手灭杀了她的父母兄弟,亲族好友。 东海海面之上,泡烂的浮尸漫天遍野,血色的波涛连绵不绝,刺鼻的血腥气令她头晕目眩,不断作呕。直至今时今日,当年的惨状仍旧历历在目。 而这一切都出自她最敬爱之人之手。 多么讽刺。 这一刻,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种悲凉与痛心。那被遗忘许久的七情六欲在一点一点回归。不知不觉中,她双眼噙满泪水,沾湿了窗台的尘网。 黎鸢闯入,恰好撞见了她落泪的场面。他微微一怔,连忙找来干净地手帕,心疼地替她擦去泪水,“怎么哭了,是不是樱儿欺负你了?黎樱你给我出来!”他转身去找黎樱的麻烦,被倚湘一下拽住了衣袖。 她向他拼命摇头,黎鸢才放下为妻报仇的架势。 两人关系日渐亲密,尽管并未有夫妻之实,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黎鸢是喜欢倚湘的。他想将倚湘搂进怀中,借故安慰她一番,却不想被倚湘狠狠推开。 她惊恐地望向窗外,风中感染了某种令她心惊的熟悉气息。 黎鸢因为倚湘强硬的拒绝而感到神伤,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当晚,黎鸢仍是抱着被子打地铺,倚湘却破天荒地邀请他上榻。说实在的她是不大明白黎鸢为何不愿与她同寝,天上的神仙是从不在乎今夜宿在何处,与谁同宿,总归只是休息而已。只是她忘记了神仙之间是无法相互触碰的,而眼前的黎鸢则是个完完全全可以亲近的凡人。 黎鸢吃惊了会儿,终是拒绝了她的提议。他歪着头向她勉强笑道:“湘湘,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我不能这么做。” 倚湘不懂他这话的来由,只是紧紧盯着他那张被消沉的光影覆盖的脸孔,令她感到心痛。 不久,黎樱与缙云宗室之子私通被抓了个现形,被现场抓获之后便被彻底关押起来。临近初夏时,黎樱生了场大病。黎鸢每日都去看她,只是每次回来都是愁云惨淡的。 倚湘见他焦头烂额,主动提出替他去照顾黎樱。在她的悉心照顾下,黎樱的病情有所好转,而此期间她与黎樱的关系也愈加亲密。 黎樱以为她不会说话,因此肆无忌惮地向她倾诉自己的苦闷以及她对世仇之子的深切感情。 倚湘总是被她这种直白又热烈的感情震惊。她时常从禁闭室回来后便捂着自己的胸口,试图按下那不规律的跳动。以至于黎鸢一度以为她的心脏出现了问题,没少对她嘘寒问暖。 而他每次亲切问候都会令这不规律的跳动更加错乱的不可理喻。 很快,黎梅与族长之子婚礼在黎梅家举行。因着是族长家的婚事,故而前来道贺捧场的人不少。那一晚,是空山少见的热闹。 倚湘没跟着上去凑热闹,只是被黎鸢带着前去喝了口喜酒。出来时,她发现门外不远处站着一个少年,神情寥落悲伤,依稀能在他脸上看到泪痕。 黎鸢告诉她,那是族长的小儿子。 倚湘渐渐明白,这里的人之所以不快乐似乎都是因为他们身负着无法逃离的诅咒。她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迫切地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回到家后,她有些闲不住,又去禁闭室探望黎樱。进门后她发觉黎樱的神色很是奇怪,急迫又焦躁的,好似有一场正在眼前的约会在等她去赴。 黎樱也并没有可以隐瞒她的意思,见到她便拽着她急切地说:“他来了!他在山下等我。他用感心印告诉我了!他此前外出寻历,受了伤,如今才好些,又见我被关押,不知该如何焦心呢。倚湘,我求你了,你帮帮我,让我跟他见一面,我保证跟他说清楚,从此一刀了断。”她说着便要冲她屈膝跪下,那虔诚谦卑的样子就像是在向神仙许愿。 第七十一章 不告而别 倚湘托着她的双臂,耳中充满了她悲痛欲绝的诉求。黎樱泪如雨下,哭的双眼通红,每一颗泪水如同锋利的石子一般砸在她心头。 她终是软下了心肠,郑重地点下了头。 黎樱惊喜了过了头,呆滞地望着她一向无言的脸庞。她紧紧跟着倚湘冷静的步伐,她什么都不必思考,只是单单注视着她的背影,便觉得此事成了。 倚湘趁着山上热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黎樱送下了山。她看着黎樱与那华服少年在她眼前紧紧相拥的那一刻,她明白黎樱之前对她的承诺是不会实现了。以免黎樱难做,她悄悄转身离开,将那双亲密的背影留在了境外。 一道青光从天际一闪而过,倚湘顺利捕捉,凝望着漆黑的天空,纹丝不动。黎鸢一无所知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拉着她回屋休息。 翌日一早,黎樱出逃一事便被黎氏发觉了。黎鸢与倚湘被族长召去问话。黎鸢满面愁容,面对严厉的质问,一问三不知。他低着头,懊悔,担忧,愤怒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组合成令人心疼的神色。 倚湘见之,心生悔意。她的关注全在黎鸢身上,完全没有意识到黎氏族长锐利的眼光正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他有理由怀疑倚湘协助黎樱出逃,而她“大发善心”的目的就有待考量了。 黎鸢听出了族长的意思,立即开口为倚湘辩解,甚至不惜替她制造虚假的不在场证明。他神色焦急,维护之意溢于言表,族长岂能放过。 短短的一场盘问后,黎鸢与倚湘便被控制在家中,不许四处走动了。只是黎鸢坚持要去寻找亲妹,并且扬言要将那缙云家的小子碎尸万断。 族长自然不会派他外出冒险,甚至因为出了黎樱这事儿,族内上下对这兄妹二人颇为警惕。但黎鸢坚持声称,是缙云池挟持了他的妹妹,并非她有意私通。可族长却说,若无内应,缙云池如何能悄无声息地将黎樱拐去。 这话分明指向突然出现的倚湘。 黎鸢一时难做,妹妹与倚湘,他发现他无法兼顾。 可他并未放弃,一有时间便去游说族长,而倚湘则心浮气躁地留在家中打转。 一晚,黎鸢再次前往族长处。他前脚刚踏出家门,一道青光便从窗棂缝隙中“唰”地一下钻了进来,停在了倚湘眼前。 青光中幻化出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战神千枝镜的仙气与杀气最先破光而出。 倚湘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是静静盯着他那张几千年,几万年没有过丁点儿波澜的面孔上泛起了一丝有违常理的不悦。 “走吧,我来接你回去。”他嗓音暗哑异常,好似一棵千年古树开了口。 倚湘错开他直接的目光,清了清许久未颤动过的声带,“你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处的?” “我在月老的姻缘簿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他说这话时,静若寒潭的面孔上再次出现不豫的涟漪,仿佛在责怪她玩得过火的游戏。 倚湘低下头,不与他正面对峙,心中掐算了一下时间,她落下凡间已有五个月,小夜天为期三十个天日。没想到半个天日不到,便被他找到了。眼下正是小夜侵袭天界最严重之时,他大可等风波平息之后,再召她回去。 却偏偏来的这样快。不知为何,倚湘心中生出些许不情愿来。 千枝镜澄澈如湖水的眼眸盯着她脸上冒出的丰富的情绪,不由得催促道:“走吧。” 倚湘重新抬起头,目不斜视地撞上他的目光,明知故问道:“去哪儿?去天界?你知道的,那儿不是我的归宿。” 千枝镜审视着她含带讥诮的眼神,略重地呼出一气,“谁告诉你的?” 倚湘冷笑道:“这重要吗?重要的是我已经知道了!你是灭我母族的罪魁祸首,而我却被蒙在鼓里万年之久!还将你这个凶手奉为最敬重之人,你让情何以堪!” 千枝镜冷静地处理着她燃起的怒火,只平静道:“当年鲛人一族霍乱东海,我只是奉旨绞杀。” 倚湘接着他的气口,伤心欲绝地拽着他的双臂,质问道:“所以你想说我的存活只是你大发慈悲。你为何不将我一道杀灭,你放过我做什么?还摘了朱雀神鸟的翅膀,助我上天。又将一切掩盖,将我豢养在三十六重天之上的镜湖中。我当你是真心对我好,然而这一切只是你的闲来无事的把戏,是你聊胜于无的戏弄!” 千枝镜的眼中流露出些许错愕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伤心,但他的嗓音听来仍是完美无瑕,“说完了吗?说完了跟我回去。”他拽住倚湘的手腕,用力比以往都强烈。 大抵是因为自己此刻仙力未恢复的缘故,算不得完美的仙人,所以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到他的体温,与镜湖的水温一致,是能够令她感到自在舒适的接触。她焦躁的心也不免平静下来,“你容我再待几日,黎鸢的妹妹刚走,他正心烦意乱,若我也不告而别,他一定备受打击。”她暗自说着,便倾身出门,脚步却不得动弹,显然千枝镜并未同意她的自作主张。 千枝镜将她手腕紧紧攥在手中,不许她离开一步,他强硬地道:“没这个必要。这是他的劫数,你已经打乱了他们的进程,不可再停留!况且你也不能与那个凡人对话。” 倚湘反驳:“不是所有的表达都需要用语言来传递的!” “那即使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我的态度了吧!”千枝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许多,不容拒绝。以至于倚湘借来这句话还未脱口,便被强制带离了空山。 黎鸢恰巧抬头见到一束金光闪过,心中猛地一颤。他双腿失控一般跑回家中,一面呼唤倚湘的名字,一面寻找她的身影。直至他沿着空山找了一圈也无果后,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山头,望着无际的夜空,喃喃自语。 “骗子。明明说好了的。” 时隔半个天日,倚湘再次回归天界,景色与离家时无异,那场将她吹下天界的飓风仍在横行霸道,只是这次在千枝镜的掩护下,她如履平地,顺利地回到了三十六重天的镜湖中。 整个天界唯有千枝镜知道她是需要宿在水中的,而她的真身也从未被察觉。 而千枝则一直隐匿殿中,听侍候他的仙子说,他的状态不是很好。 倚湘自打回归之后,心思浮躁。她记挂着空山里的人,无法安然地在镜湖中畅游。隔天她悄悄去找了一趟司命星君,想前去一观黎鸢与黎樱的命运。 司命星君很是慷慨,收了她两个蟠桃的伴手礼便将命簿借给了她。 倚湘在堆积如山的姓名中找到了黎氏兄妹的命途,略略一观后她神色大变。司命星君见她脸色铁青,了然于心,说:“即使神君不主动来寻我,我也会将此事告知神君的。您落入凡尘后的一系列的举措打乱他兄妹二人的命数。在您将黎樱放出空山后,一切都乱套了。可您落入凡间到底是情非得已,届时我会将您的名字从命簿上擦除,他们二人的死也不会与您相关。” 倚湘听完这番话,只觉得头晕目眩,她急切地问道:“还有多久?” “什么?”司命星君诧异地看着她。 倚湘捂着心口,忍不住大吼起来:“他们还剩多久的时间!” 司命星君茫然地舔了下嘴唇,迅速掐算了一下时间道:“黎樱产子在即。”她话音未落,倚湘便消失在了她眼前。 倚湘清楚地记得命簿上所著的命数,黎樱与缙云池见面后,决定私奔,却还是在他城被缙云抓获。缙云族会要求去母留子。黎樱在产下女儿后,便会以尖刀自裁。而黎鸢则认定自己的亲妹是被缙云所害,并且此前因为倚湘的无故失踪以及黎樱与仇人私奔一事,导致黎鸢在黎氏尽失人心。万念俱灰之下,黎鸢孤注一掷,单枪匹马下山,向缙云寻仇,最后万箭穿心而死。 而这一切的始终正是因为她的介入,是她放跑了黎樱。若非她一时心软,黎氏兄妹必然不会面临这样的结局。 这一切因她而起,必须由她负责,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她冒着小夜天的风雨来到天门之外,义无反顾地一跃而下,却发现自己身上被千枝下了禁制,无法离开天界。 时间紧迫,她只能去找千枝镜商量。 千枝镜见她一脸焦躁地闯入他的寝殿,未守半分礼数,眉头不由得拧了起了起来。未等他问话,倚湘咆哮起来:“解开我身上的禁制!” 千枝镜寡淡地瞧她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图。他微微摆首,动作幅度虽小但意味深长,“天神不可随意下凡,也不可与凡人往来。之前未对你实施惩罚,已经是天尊网开一面。” 倚湘急忙道:“可是我若不去,悲剧一定会发生的!更何况这悲剧还是我造成的。是我放走了黎樱,一切都会因为我。他们都是好人,我流落人间时,他们帮了我许多。” “即使没有你的出现,他们也未必会有善终,顺其自然吧。”千枝仍旧不松口,显得异常凉薄,这无疑刺伤了倚湘的眼,令她不由得想起当年母族覆灭的惨状,胸中涌动起一股早已蠢蠢欲动的疯狂。 她攥紧了双手,利人的杀气在她眸中闪动。她金色的瞳孔中映着千枝虚弱而苍白的面孔,小夜天对他的侵害是实实在在的。 她突然冒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或许这一刻,百战百胜的战神会败在她的手下。 第七十二章 背道而驰 倚湘将千枝殿捅出了一个窟窿,金光毫不节制地破洞而出。 侍候千枝镜的小仙子闯了进来,一把护住了受伤的千枝,面对倚湘的翻脸,吃惊不已。他有意说些什么倚湘并不知情的内容以为两人打个圆场,缓和关系,却被千枝眼疾手快的拦住。 倚湘并未想到自己能如此顺利的得手,可当千枝镜真虚弱地倒在她眼前时,她仍是无可避免地感到心疼。她纠结又痛苦地背过身去,生怕被对方看出自己的犹豫与不忍。 她不断地告诫自己,千枝镜是杀害她母族的罪魁祸首。这些年相伴的时光并不能减轻他对自己的伤害。可尽管她拼命地说服自己,她也无法真的趁虚而入,夺走他的性命。 她犹豫的够久了,到了该了断的时刻了。 “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此后我的任何举动都与你无关。”她定定道。 千枝镜捂着胸口,推开仙子的搀扶,站了起来,抽动着不稳的气息,一字一句地回答:“不可能。你的命是我的。” 倚湘回首狠狠瞪了他一眼。 千枝镜湖水般清澈的眸中跳跃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可怜神色,仿似在哀求她留下这回首的目光。 “你已主宰我万年之久了!你还想如何?” “我要你留在三十六重天,哪儿也不许去。”千枝镜反手唤出千枝剑,作势要将她强行留下。 倚湘从他利落的出招中感受到了他的决心,她这才明白她方才自以为是的胜利不过是对方有意的纵容而已。 战神就是战神,果然难以对抗。倚湘很快便感到力不从心,尽管对方还深受小夜天的侵害,实力大打折扣。 倚湘忽然觉得心口那团郁结之气得到了疏散,若说千枝镜此前对她种种非常的关照令她束手束脚,那眼下兵刃相向的状况顺理成章激发了她心底的痛苦挣扎。她放开手与他大战一场,全然不顾后果,只为尽情地报复。 小夜天很好地掩盖了这场硝烟,当倚湘被千枝重伤后,她反倒畅快地笑出了声,“总算,不欠你了。”她的笑声中满含悲凉。 而千枝则流露出错愕的神色,他似乎并未想到倚湘会打消最后一刻的防御,果断地承受那一击。 她的胸口血流不止,禁制也随之被打破。她转身现出原形,幻化成人身鱼尾的鲛人跃入镜湖之中。 千枝镜猜到她会顺着水流一路游进瑶池,再由天门倾泻而下。他想上前追赶,可刚迈出步伐便剑落,便栽倒在地。小仙子赶忙上前接应,扶着他在这满目疮痍的三十六重天,茫然四顾。 方才与千枝一战,无疑耗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只是她无暇再去找司命星君确认下界的发展境况。她下了天门后,便立即使用仙术追踪黎鸢的所在。一缕仙气指引着她来到了某处她并不熟知的地带。 她环顾四周,在连绵的阴雨中发现了空山的轮廓,而此地无疑是空山附近的洛城。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未被雨水打散,幽幽传来。倚湘灵敏地望向腥气飞来的方向,意外地对上了黎鸢难以置信又惊喜的目光。 “湘湘……”他话未说完,便一头栽倒在她眼前,杂沓的雨珠因为他这一举动错乱的步伐,溅起一地水花。 他倒地的那瞬间,倚湘才震惊地发现他满背的利箭! 她箭步冲了上去。 “黎鸢!”那一瞬间,她忘却了一切刻板的天规,忘情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脑中闪过在空山上为数不多的恬静时光。 她跪在他身旁,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的上半身缓缓扶了起来。 不远处的缙云池跳出来,哭着狂喊道:“别追了,别追了。”追兵这才在雨帘中停住了步伐。 黎鸢堪堪跪着,背部的负伤已让他无法直起腰板了。尽管血流如注,将膝盖周围的雨水不断染红,他仍是强撑起一个顽劣的笑容。 “夫妻对拜。咱们又行了一次礼。”他吃力地说着玩笑话,缓缓举起双手,结了几个松垮的印后,他向倚湘伸出手。 倚湘心灵神会地将自己手掌放在了他摊开的手心中。 食指相扣的刹那,周围的景色瞬间变化。鸢尾花海再一次降临,还是鲜艳浓郁的深紫色,晴空万里的春景,湛蓝的天空中飞满了无所依存的纸鸢。 一派明媚生机之中,黎鸢完好无损地站在她身侧,对她微笑着。 黎樱牵着与她长相相似的小女儿朝她漫步而来。 黎鸢将纸鸢放飞,又将卷轴塞进小女孩手中,牵着她的小手一路走进花海之中。黎樱紧随其后,三人在鸟语花香中有说有笑,洋溢着没有阴霾的笑容。 黎鸢转过身来,笑着向倚湘招手。倚湘便拎起裙摆便同他们一道隐入花丛之中。 黎鸢照旧摘了一朵鸢尾花簪在她鬓边,然后附上一句,好看。 “湘湘,你知道你有说梦话的习惯吗?”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惹得倚湘吃惊地看向他。 “梦里你一直在呼喊一个名字。我听得的出来,他对你很重要。”他说着时,隐含酸涩,“我不知道你与他有怎样的前程往事,但我仍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我承认,说要与你成婚,我是有私心的。若早知你心有所属,我绝不会这么做。对不起。” 倚湘悲戚地望着他逐渐苍白的脸孔,他紫色的眼眸也逐渐褪去应有的色彩。幻境逐渐从边缘褪色,回到了这沉闷的阴雨天。 黎鸢满脸是血地跪在她眼前,向前倾倒下去,下巴抵在了她瘦弱的肩上,游丝般的冰冷气息喷洒在她颈间,令她瞬间落泪。 “风筝线断了,我终于……自由了。” “黎鸢!黎鸢!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倚湘摇动着他僵硬的肩膀,不见他再有任何反应。她抱住他的头颅忍不住恸哭起来,脑中再次闪过东海上万尸漂浮的画面。 雨水将她仅剩的理智冲刷,那一刻,她彻底失控了,她罔顾天条,狞笑着将一群弱小的人类杀的片甲不留,血流成河。 脆弱的身躯如同薄纸一般一捅就破,那样无足轻重,微不足道。 那一刻她再次想到了千枝镜,万年前他奉命绞杀鲛人一族,他是否也看到了如是之景。 她终是被他教导的一般无二。 她带着黎鸢的尸体一路前去君眉山上的舍命崖中,她将她仅剩的良知与黎鸢的尸身一道封存于永垂不朽的水晶棺之中。 …… 缙云岚缓缓睁开双眼,不知为何在眼帘抬起的刹那,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眼角滚落。那段深切的回忆犹如烙铁一般刻印在她的心头,令她久久不得回神。 直到黎栀一声带血的咳嗽声才将她从迷离的画面中唤醒。她翻身而起,只觉得四肢极不谐调,好似刚经过一番脱胎换骨般疼痛不已。 她举止不端地来到黎栀眼前,方要将他扶起,却被他一把推开。直至黎栀瞧出她眼中的心疼,他才意识到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已经回归。他不顾胸口的剧痛,将缙云岚拉入怀中,视若珍宝一般将她紧紧拥着。 缙云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将自身灵力灌入他全身毛孔,为他疗伤。 结界之外的二人还在孜孜不倦地敲着屏障,直至缙云岚搀着黎栀,划开结界出来后,两人才总算松了口气。 白檀还小心翼翼地观察她,时不时问上两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以证明眼前人的身份。 缙云岚微微一笑:“白檀师兄,不必这么拐弯抹角的。你那些糗事我一件没忘。比方说你十岁时被同窗当成女孩,十一岁时被东街李婶家的丁香追着跑了三条街,一路上都弥漫着你的鬼哭狼嚎,以及你十二岁时……” 白檀羞耻地按下她的手指,“够了够了,不必再说了,我确定是你了。” 缙云岚苦笑着摇了摇头,扭头又对黎栀嘘寒问暖。黎栀虽是受了内伤,但好在他内力高深,灵力充沛,并无大碍。这一点缙云岚在为他初步疗伤时便已知晓。 缙云岚指挥下山,她大刀阔斧地站在黎栀身前,举手向前一挥,示意他上背。 黎栀捂着胸口,犹豫不决。 白檀跳出来将缙云岚拉开,口气酸溜溜地说:“岚岚,他人高马大的,你怎么能背得动他。” 缙云岚摩挲着下巴,上下打量了黎栀一番,暗自点了点头:“说的有道理。” 白檀得她回应,得意地朝黎栀挤眉弄眼,随后便听到缙云岚对他说:“那你来背他吧。”她笑嘻嘻地将他推到黎栀身前。 不得白檀同意,黎栀便将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还极坏心眼地说:“那就拜托你了,白搭兄。” 白檀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混蛋!” 借着一腔怒火,白檀背着黎栀一路狂奔下山。 缙云岚则在离开前还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那水晶棺,心情并不轻松,尽管她知道倚湘因为情绪的失控而元气大伤,暂时无暇露面。 第七十三章 归乡 当晚,缙云岚替黎栀疗伤至深夜。黎栀发觉了她的不对劲,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在倚湘夺舍失败后发生了什么。缙云岚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拉着他的手,轻轻抚摸过他手心的每一寸皮肤,避开他胸前的伤口,将疲倦的脑袋抵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疼不疼?”她问。 “不疼。”黎栀坚强地回答。 “可是我疼,我心疼你。” 她袅袅如烟般的缱绻细语钻进黎栀羞涩的耳中,薄薄的脸皮浮上了一层绯红。 “明天咱们就启辰回家。去我家养伤吧,我想时时刻刻都见到你。”她似撒娇一般在他耳边轻语,让他无法拒绝。 “好,都听你的。” 他乖巧的回答令缙云岚心生喜爱,自然地在他微热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翌日一早,缙云岚整装出发。 白檀精神焕发地伸了个拦腰,方要大步跃出,却被缙云岚拦下,“师兄,你留下。” “什么?”白檀错愕地看向小队队长。 缙云岚慢条斯理地向他解释:“你放心,回去之后,我会派一队人马前来与你回合,在此之前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她向他招了招手,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白檀不情不愿的神色并未有所缓和,“非得是我吗?” “除了你还有更好的人选吗?”缙云岚摆了摆手,很是无奈。 白檀看向候在一旁的小孩与伤员,确实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他长长地喟叹了一声,极不乐意地往门口石阶上一坐,“行啦行啦,我知道了,我目送你们离开,总行了吧。” 缙云岚笑着拍了拍白檀的肩膀,“那一切就都拜托你咯,师兄。” 白檀撅着一张嘴,将不友善的目光打向黎栀,大声警告道:“狐狸精,我警告你,别想趁着我不在,就对岚岚动手动脚。” 黎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白檀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副要冲过去与他干架的架势。 “好了好了。我们走了啊。”禁运岚一面将他挡住,一面催促黎栀他们向前出发。 四人在山脚小院分开。 缙云岚挂念着黎栀的伤,特地慢下了脚程,统共花了两日半才抵达日还江。上船后,下了一场春雨,延缓了归家的进程。 借船夫之口,他们才意识到,新年已过,立春将近。缙云岚暗自掰着手指,掰到第五根时,她沉思了会儿,流露出并不惹眼的伤感。 绵绵细雨将江面打出无数交错的涟漪,密密麻麻。她依靠在船舱小憩了会儿,黎栀将她歪斜的身子轻轻搂了过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缙云岚也顺势向他怀里又拱了拱,与他紧密地贴在一起。 黎栀听着她细微的呼吸声,将她遮脸的发丝拢起夹在她耳后,又抽来薄毯裹住她的躯体。怀中持续温热的存在令他感到心安。 一路上默不作声的岫岫在这静谧的环境下似是有自己的考量,她蹙着一双秀气的眉毛盯着江面上纷乱荡漾的涟漪。她的脸色不如以往红润,这些日子的奔波让她娇俏的面容上浮现了疲倦。 她心神不宁地坐在船舱里,双手紧紧捏着那件喜气的棉袄子。她将闪烁的目光打向黎栀时,正对上对方审视的目光,这让她吓了一跳。 她连忙低下头,掩藏自己的自己慌乱,良久才重新振作起来。正当她想开口问一问自己回去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时,黎栀也在此时轻声开口:“你不必担心,这事儿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岫岫吃惊地望着他平静的面孔,“可是哥哥是被我……” 黎栀扭头望向外面青灰色的江面,郑重道:“是他迷惑了你,不是你的错。任何人都会这样认为。” 岫岫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但眉头依旧拧紧:“我怕姐姐会讨厌我,我怕你也会讨厌我。” 黎栀默默盯着她看了会儿,在雨珠砸江的声响中穿插进自己的低吟,“不会。她不会讨厌你。至于我,你是她的妹妹,我也不会讨厌你。” 岫岫勉力一笑,见姐姐在黎栀怀中小幅度地挪动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而黎栀则捧住她斜靠的脸孔,以防她睡沉了,落下来。不知怎得,她见到这场面,心中涌过一道暖流。 “你喜欢姐姐吗?”她问。 黎栀微微一怔,随后目光游移,一改方才的正经从容,变得羞涩慌乱起来。他低下头,直至这股羞臊将他的耳尖染的血红,他才诚恳地颔首。 “是。” 岫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总算绽放了一枚开朗的笑容,俏皮地道:“看来我彻底没戏了。不过如果是姐姐的话,我不会不乐意。” 不知何时,乌云散尽,阳光重扫大地。天地瞬间明亮起来。岫岫伸出手,将指尖探进光芒中,好似在贪恋那为数不多的温暖,久久不肯收手。 近傍晚时,船只靠岸。几日不在,洛城的景观与去时有了明显的不同,春节才过,街道上还残留着热闹的痕迹,随处可见的火红的鞭炮碎片拌在稀释的冰雪里。各商户门口的红灯笼还没有撤下,似乎是想将这喜庆的氛围继续延续下去。 在见识过玉城外颠沛流离的村民,断壁残垣的村落后,缙云岚才意识到洛城的安宁是多么难能可贵。 她将岫岫与黎栀送进家门后,便令圆满前去安排黎栀的暂居事宜,她本人则是马不停蹄地前往缙云宗祠,向她的父亲述职。 虽然白檀早在三天前已经快马加鞭,将有关缙云崇勾结扶光的消息传回缙云,但事态紧急,信中说得仍是不够详细。 当晚,缙云岚与她父亲秉烛夜谈至三更才探讨出一个现下可行的方案,随后父女俩一道回了府邸。 缙云岚直奔卧房。黎栀从床上坐了起来,借着昏暗的月光辨识出了她的身形。 黑暗的那边传出一声抱歉,“抱歉,是我欠考虑,忘了此刻夜深,你已睡下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黎栀心细如发。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在不在。”她回。 黎栀难得发出一声笑来,“你怕我跑了?” 缙云岚发出一声叹息,“不是,是我想你了。” 黎栀被她直白的表达惊得怔愣了片刻。缙云岚便趁机走至他床头,在床边坐下,拉住了他的手,在这夜深人静中与他耳语:“从明天开始我会很忙,恐怕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见面了。你这些天便住在我家,潜心将伤养好了,再回空山也不迟。” 黎栀对她言听计从,她的任何要求在他这里都会得到满足。 “嗯,我知道了。” 在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后,缙云岚心头一动,抱住他温存了会儿后,捧住他温热的脸孔,大胆地吻住了他柔软的双唇。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儿从黎栀的唇齿内渡了过来。 缙云岚明显感受到她掌心下的肌肤飞快地发烫起来,她不规矩的手指逐渐下移,握住他同样滚烫的脖颈,摩挲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黎栀的状态渐入佳境,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缙云岚微微勾起唇角,任他大胆地在她的唇齿间展示他生涩的技巧。她能从他笨拙的动作中感受到炙热的爱意,这便足够令她心花怒放的了。 她松开黎栀湿润柔润的唇瓣,目光下移,在他弥漫着栀子花香的脖颈重重地咬了一口。之前她还觉得这体香怡人,但在知道这是诅咒所带来的后遗症后,她便心有芥蒂了。 黎栀不明白缙云岚为何要咬他的脖子,只是这一举动令他心痒难耐,后背沁出了一层细密薄汗。他下意识地搂住她的细腰,想要与她拉进距离。 缙云岚也配合地朝里挪了挪,与他紧密相贴。黎栀抬起她的下颚,重新占据她的双唇。 他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实在高超,很快他便掌握了取悦她的方式,便在此基础上举一反三,精益求精。 她能感受到他的兴致勃勃,初尝甜蜜的少年是很容易把持不住的,她也是直到自己呼吸不畅时才认识到这一点。 黎栀似乎并没有他的外表那样纯情,他心里始终藏着一团火。缙云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真的惹上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她有些后悔自己不知深浅的撩拨,或许正中了他的下怀。 不过也正如她所愿罢了。 无声的纠缠在月亮高过窗棂后迎来了尾声。 缙云岚微微张开发麻的嘴唇,暗自喘气。黎栀则是半呆滞半羞臊地顿在了那儿,好一会儿才从奇特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只是加速的心跳并没有恢复得那么快速。 缙云岚拽住他的衣襟,将烧红的脸孔埋在他的肩窝。黎栀擂鼓似的心跳传进了她的耳中,她露出一点甜蜜的笑容。 她抬起头望着他那双令人心安的蓝眸,郑重其事地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改变缙云与黎氏的宿命,黎氏的悲剧由我来结束!” 黎栀温柔地扫过她坚毅的眉宇,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我会全力助你,绝不会让你孤立无援。” 缙云岚回之以笑容:“以防再次令倚湘有机可趁,我会请大长老封住我的灵力。你要快些将伤养好,以后就托你保护我了。” 黎栀郑重颔首,无比忠诚地道:“这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