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际》 第一章 故事发生在1940年日本发动的全面侵华战陷入僵局时期。 那时候,由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战和敌后抗日队伍的不断发展壮大。尤其日本侵略者在1938年战领广州、武汉后,战线延长,兵力和国内经济出现严重不足等原因,迫使侵略者不得不停止了对国民党的战场战争攻略,而逐渐转入了战略相持的阶段。 侵略者在仍坚持灭亡,并进一步占领中国领土的方针下,把过的“武力解决”、“速战速决”,调整为“以战养战”、“以华制华”的政策。他们提出了“日、满、华三国合作,建设东亚和平新秩序”的口号,实则分片分段,对中国的领土和经济进行疯狂扫荡和大肆掠夺。 由于战线延长所带来的兵力不足,日本政府以“提携满州政府,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名益,一次次往中国领土大规模地输送军队,仅1938年武汉战役,就向中国增兵40余万。 禹水,就是这一历史阶段,处在日军“囚笼”政策下的一个县城。 这个县城位居皖北,地处险要,是个连接豫、皖、苏、鲁四省的要冲。于南京遥遥呼应和徐州并肩相衡。势如单关之角,是兵家必争的回旋之地。从战场战略上来讲,只要此处稳部一子,从山东济南沿途泰安、济宁、徐州这一段津浦战线,也就如同蛇扼七寸,可守可攻。只可惜,在1937年8月间,日本华北方面军沿津浦线向南推进、伺图进击徐州时,当时的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渠无心抵抗,率第十五军部,从济南开始节节败退。把这一段重要的津浦战线拱手让出。致使日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徐州北大门洞开。不久之后,南路日军攻克蚌埠,安徽沦陷。原本国民守军的驻军要塞,禹水县城,也就随即在战火里沦为日寇统辖下的“皇军治安区”。 1938年10月间,日军第十一军一0六师团重镇皖北。其中的横滨次郎联队驻扎禹水县城,并设立了联队司令部。自此之后,这个原本山青水秀、商贾云集的好地方,就完全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再无天日。 横滨联队及其所属第一0六师团,是半年前才组建的新队伍。其中半数的成员都是退伍多年的老兵。有的甚至长年散落在东京、长崎一带,擦皮鞋、贩鱼干。队伍组建后,即没有经过战前培训,也没有受过正规的军纪管束。就被东京作战部匆匆派往中国。这部分人,说好听点是日本皇家军队,说实在点,其实就是一伙乌合之众。他们入驻禹水后,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彻头彻尾的烧、杀、抢、掠,而且还拢断了县城中诸如面粉厂、剿纱厂、冶炼厂、银行等行业。对县城中进进出出的大买卖什么粮运啦,盐业啦,布区等等,更是实施封锁控制,低买高卖,大抽油水;县城内外大办烟馆,贩售鸦片。整个禹水,完全成了鬼子肆虐的天下。国民县政府在汪精卫代理主席“投降”、“亲日”的政策下,也是即不敢怒又不敢言。一时之间,禹水县城那真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处处凄惨。 正当百姓们对这个横滨联队恨之入骨、几欲啖其肉,啜其血的时候,可巧横滨次郎在豫西北随师团对飞速发展的新四军队伍进行大扫荡时,被反扫荡的革命队伍乱枪毙了命。他的联队,除县城司令部及城郊禹阳火车站留守的几十个人外,其余日军、伪军千余号人几乎尽被歼灭。 这一下,禹水县城登时象炸了锅。兴高彩列的老百姓大街小巷的奔走相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爆竹齐鸣。那热闹的情景,直胜似过年。可好景不长,就在百姓们还欢天喜地的庆贺时,新的日本驻军队伍又在国民县政府大开城门,强迫县民们列队举着一枚枚小太阳旗,和写着“和平共处”、“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条幅下,浩浩荡荡地入驻进来。 新日军司令官矢野正仁,是年三十二岁。身个儿挺拔,长相有几分俊秀。只是双目之中透着一股深深的沉郁。此人谈吐斯文,待人也见和气。单凭这一点,跟以前那个趾高气扬.飞横拔扈的横滨次郎就有区分。 矢野正仁,论军阶可比横滨次郎高得多。乃是第十一军一0一师团中将师团长。在今春早暮时分,第十一军军团长冈村宁次荣升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后,矢野正仁原可接任第十一军司令官的职务。但东京作战部长桥本考虑其年纪还是轻了些,在华时间亦不长。就把这一职务落在了关东军齐齐哈尔第七师团,五十二岁的中将阿南头上。阿南嫉贤妒能,素与矢野正仁不睦。这次横滨联队所属的皖北驻军,第一0六师团在大扫荡中,以接近半个师团的兵力覆灭。师团长松蒲淳六郎找不到了踪迹。阿南也就借此机会称禹水“治安区”乃皇军重地,又是共产党、八路军虎视眈眈的地方。不可一日虚空。就把矢野正仁堂而皇之地调离了武汉军部,派驻皖北。 矢野正仁率领来的第一0一师团,下辖三个旅团万余人马。他身边留守的这一部分,是第四十七旅团的两个联队。其中一个联队由旅团长山本纯一郎带领,驻守县城南郊的禹阳火车站兵营。另一个边藤联队一千二百人,随师团长矢野正仁驻扎县城第一0一日军司令部。这部分人马,装备尤其齐整。士气昂扬,军容严谨。一看之下,就知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正规军。且从官佐到士兵,约有三分之二的人员,胸前都佩戴有富士勋章。自打那天他们高头大马,旌帜飞扬地穿过县城古老的长街,胆战心惊列在街道两侧“热列欢迎”的老百姓,就觉得他们和以前的那个横浜联队大有不同。尤其他们的严谨,更加让人觉得可怖。除第四十七旅团的两个联队外,第一0一师团其余七千余官兵就驻军在皖北三省交界的山套子里。重扼着津浦战线的七寸咽喉不说,还把连结豫、皖、苏、鲁的这一方水土,牢牢控制在手中。 日军司令部原是县城国民中学,分前后两院。自打前年横滨联队占据后,学校的布局被大大地做了改变,校门两侧砌起了四个青石岗楼。岗楼之后,是早已寸草不生,黄土地被军靴踩得硬光光的操场。后院窄小,为军需后勤之用。司令部的办公室就设在原先的教师楼上。铁丝电网围圈之中,一幢两层的小洋楼。楼下兼后来挖掘的地下室,是军需物资贮备,卫生医护用品,楼上就是司令官兼参谋长的卧室及书房。 新来的矢野司令官,其办公室还是横滨以前用过的。横滨次郎中佐军街,其人心性粗野,腹中也无多大笔墨,办公室中除了一张批阅军文的书桌外,其余一塌糊涂。横滨好女色,所以办公室及及卧房里,女人遗落的小物什倒是找到了好几件。矢野正仁入驻的当天,办公室洗新革面,立了一架本县出名的琅琊坊柴檀书橱,放了几盆芝兰,挂了两副山水。要不是西墙上鲜红的膏药旗的确扎眼,倒也是平添了不少的书香之气。 第一0一师团边藤联队入驻县城的第二天,天还没亮,矢野正仁就带了参谋长田中秀夫并渡边池小分队,去皖北军营视察安扎情况。第一0一师团的先头部队,早七天到达皖境,直到前天上才在各个方面布署妥当。矢野正仁带领随行官佐,对军营各个方面巡察完毕,马不停蹄,七拐八折出了山套子回返县城。才进了司令部大门。国民县政府那边就急不可待地差了两个官员,送来了金折子请柬,隆重邀请矢野正仁及辖下官佐,夜幕时分,赏赴佳宴。其实,就在矢野正仁一行入驻的当天晚上,国民县政府的头把交椅徐大人,就紧急召集了各部官员,郑重商议要为“皇军”接风洗尘,以显国民政府在汪精卫主席的领导下,对“友好联帮”的亲善与忠诚。 盛宴想当然安排在徐县长的官邸。洋房内外火树银花,出入之间,那真是谈笑皆洪儒 ,往来无白丁。只县长徐大人的姨太太,云花相簇就大小列了四个。 席间宾客,但凡有头有脸的,无不擎杯,全神贯注只为接近那个一身戎装,气宇不凡的日军司令官,以求他日可获得某些关照。只可惜,这 个司令官一直板着的面孔,丝毫不被席间的红妆粉黛、美酒佳肴所瓦解。就连县长徐大人从邻县请来的旧相好,一代名妓小梅香,倾其媚术,竟也未递得上半式艳招。倒是那个自从随师团在长沙前线撤下来,就整日里牢骚不断的第四十七旅团长,个头跟个炮蹲儿似的山本纯一郎大赏其脸,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菜不说,还搂着小梅香让县长请来的各社新闻记者,给“捏”了几张代表“大东亚共荣”的合影。 矢野正仁向征性地喝了几杯酒,发表了一番“建设东亚共荣圈,维护和平新秩序”的演说辞,就率领随行官兵,挽着醉醺醺的山本纯一郎,有秩有序地匆匆撤去。眼见他把国民县政府劳民伤财、耗了几天心血才研制出来的豪华大宴毫不动容,潇而洒之地弃之脑后,县长徐大人那个恨呀!心想,总不成这满满一厅美酒佳肴,就这么白白侍候了剩下的这一屋子酒囊饭袋啊?他一把推开娇滴滴的新宠四姨太,将手中的紫水晶高脚酒杯摔个粉碎,操着安徽腔骂道:“他奶奶的!小鬼子还挺拽!呸!要不是上头压着,大爷我怕你个毬 !” 第二章 忙乱了几天,第一0一师团日军司令部终于按部就班,尘埃落定。大门口的岗楼上,膏药旗随风猎猎。戴着铁盔抱着步枪的哨兵往返巡索,又向人们展示出了那个熟悉却又望而生恨的场面。 这天早上,师团长矢野正仁在操场上亲自集合千余名官兵列队整纪、训练完毕,在官兵们齐声高喊着“皇军必胜”的口号里,回了书房。刚除下军装在椅子上落坐,只见一个身穿藕白色偏襟小褂,着黑纺绸学生裙的姑娘轻轻走了进来,不言不语给他沏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一般来说,日军司令部里慰安妇倒是有的,但基本都是随军而来的帝国军妓。偶尔也有掠来的朝鲜或中国妇女。但眼前这位清爽爽的中国姑娘显然不是。矢野正仁不由一愕。正待询问,那姑娘却已转身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苗条俊美的背影,伴着案前袅袅茶雾,在矢野正仁的眼前半天不散。 这姑娘名叫金贺,原是这所县城中学校长金文的千金。金文祖籍山东临清,亡妻是禹水人,姓贺。所以女儿取名为贺,人都称之阿贺。横滨次郎带领联队占据县城国民中学后,师生们被逐出校园。一年多来,校长金文亲率几百名师生举行过好几次大规模的学生会抗日救亡游行活动。这不,在最近的一次游行示威中,金文和几名师生不幸被强行镇压的日军宪兵队扫射身亡,其余百十名学生也被国民县政府的保安团拘捕关押。其中就有金贺。是时,横滨次郎正驱车经过长街。无意之间,看到学生群中正悲恸亡父的金贺,顿觉眼前一亮。当天下午,就亲自从保安团的手中把金贺带回了日军司令部,暂充入后院的“勤务”之中。金贺来时,这里已有了三人。一个是中年妇女,夫家姓李,人唤李婶,做得好一手千张结红烧肉。原来横滨次郎特爱吃中国料理,专门从小馆子里把李婶掳来,给他开小灶的。另两个一个叫云秀,是个营养不济,弱质楚楚的农家女。还有一个叫小翠儿,原是县城一家大财主的丫头,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只是头脑略见简单了些。金贺来后,搭眼一瞧,就知道自己和这两个年龄想仿的姑娘被好色成性的横滨次郎掠来,指定了不会有什么好事。她本想饲机逃走,但思量再三却又留了下来。她并不是不敢反抗,而是从心底里盘算了一个计划:爹和十几名老师同学被鬼子凶残射杀,横尸街头,这个仇恨可是绝不能忘的。如果留在日军司令部,虽然步步危机,但总可以找到报仇血恨的机会。可机会还没找到,横滨次郎就被新四军送上了黄泉。金贺本想一逃了之,但这时新的驻军队伍和司令官又接踵而来。虽然此人不是自己的切肤仇敌,但日本鬼子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个个手上都沾满了老百姓的鲜血,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仇敌。金贺思量自己若留下来,没准儿以后还会有用处。能够为抗日救亡做些贡献,可是爹生前一直殷殷教授她的。 这不,刚才在后院儿,小翠儿和云秀退退缩缩,都不敢去新司令官的书房,例行横滨留下的怪例,即沏茶倒水,扫地抹桌的“勤务”。金贺说,鬼子再鬼也不会生吞了人。你们不用推托,我去就是。金贺果真凭着一股子牛犊稚气,昂昂然上了二楼,来到矢野正仁的书房例行“公务”。顺便也瞧瞧这个“鬼子”倒底是个什么角色。 当金贺再次进来往茶杯里添水时,矢野正仁这才看清楚了,这是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女学生,眉清目秀,白皙俏丽。齐肩的黑发,干净利落中透着活泼机敏。眉宇间一股清高傲人的书卷气,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 “你叫什么名字?”矢野正仁放下手里的钢笔,饶有兴趣地用一口略显别扭的中国话问:“你怎么会在皇军司令部?”。 金贺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黑眸不卑不亢地正视着矢野正仁。俊俏的脸上含着一抹淡淡的不屑和鄙夷。她如实作了回答。 矢野正仁没有言语。只静静看着面前的这个姑娘。在短暂地沉默之后,他锁起双眉,低下头,挥挥手示意金贺离去。 这个女学生突然的出现,说实话让矢野正仁的心里有一种被涓涓清流冲过的感觉。可她随之而来的鄙夷和不屑又让矢野正仁的心头罩上了一层惨淡的忧云。这种鄙夷和不屑的神情,他不知道曾在多少铁骨铮铮的中国人脸上读到过。就在去年,武汉战役前夕,当时身为第四十七旅团长的他,率部血洗一个渔村时,还被村中一位舍身救护国民守军将领的老太太当众啐了一口,骂了一句“小日本,不得好死!”老太太当时的神情历历在目,就是这种鄙夷和不屑。现在想来,矢野正仁仍不禁不住微微冷战,象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矢野正仁被日本作战部派遣进入中国已近两年。从踏上中国领土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摸爬滚打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当年十月间,他随师团在原第十一军司令官冈村宁次的指挥下,参加了攻陷武汉的战役,且战功赫赫。不久,冈村宁次回日本受天皇赐封,他也相同并往,且荣升为中将军衔。紧接着又正式接替第一0一师团长伊东政喜的职位,亲力指挥了数次冀鲁、豫西南地区,针对八路军和新四军武装抵抗力量及抗日游击队的战斗活动。其中尤以盘龙岭、关帝庙等战役最为显著。大肆扫荡和围剿也有几宗。随着一次次残酷的掠杀与摧毁,矢野正仁的心里渐渐冷却了战斗的喜悦,反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和阴影困挠起来。一个巨大的问号在他脑中渐渐形成,迫使他不得不在这夜深人静时一遍遍地思考:他进入中国,从平津到武汉,他都干了了些什么?所到之处生灵涂炭,田园荒芜,无数美好尽被扼杀。这就是他曾经的建设东亚共荣圈,维护和平新秩序的凌云壮志? 矢野正仁于昭和十一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在该校任两年军士教官后,又在驻神奈川步兵十八联任两年大佐联队长。临行前以第一0一师团第四十七旅团少将旅团长的身份接受了“日满华三国合作,建设东亚新秩序”的军事政治学习。可是,来到中国领土之后,他才逐渐发现所谓的“合作”与“新秩序”,根本就是一次次的烧、杀、抢、掠,一遍遍地涂染无辜百姓的鲜血。尤其在那场由他的同乡、第十一军第六师团的谷寿夫参予指挥、持续六周、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之后,他心中震惊尤如惊涛骇浪。别说是中国人,就连同乡的他,看着谷寿夫都象一个十足的恶魔。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们共同的家乡,想到了民风淳朴、终生务农的父老乡亲。他从此模糊了原本的信念,折损了初来中国时的锐气。他亲眼目睹着曾和他抱有同样信念的战友,在反反复复、毁灭性的杀戮中渐渐失去理智、沦为禽兽。有的甚至因承受不了精神的巨压而开枪自尽。矢野正仁斗志昂扬的心里终于形成了一道无法负荷的良心重责。他仿佛失足掉进了一个无边无底的黑色漩流中,再也把握不住正确的方向。他的双眸里,从此就缠绕上了凝结不散的沉郁。而在刚才,那个看起来清秀文弱的姑娘,居然都用那种令人不寒而粟、充满咄咄仇恨的目光逼视他。逼视得他无以遁形,他才低下头,慌忙挥手将她支走了。 金贺离开矢野正仁的书房回到后院,小翠儿、云秀和李婶都赶紧凑了上来。小翠儿说:“那个新来的司令官,他没怎么样你吧?”。 金贺皱了皱眉,说:“这个‘鬼子’很奇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蛮沉稳的。跟从前的那个横滨小胡子极不一样。我一时到没看出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云秀笑笑,说“那是他装得好”! 李婶恨恨地说:“是鬼子都一样,早晚得露出狐狸尾巴!” 第二天一早,金贺照例来打扫矢野正仁的书房。只见矢野正仁训练完毕,额头汗浸浸的走了进来。他黑亮的头发整理得一丝不乱,军装上衣搭在胳膊肘上,洁白的无领军衬衫整齐有致的扎进宽大的军裤里,脚上套着一双没膝军靴。他清俊的脸上目光沉郁,神情有几分冷峻。要不是日本 鬼子的确让人恨,他在两个卫兵中间这么一站,倒真有点英俊潇洒的气度。他无形的霸气让金贺的心头莫名其妙的一慌。匆匆收拾完毕,掠过两个一直拿她当贼盯着的士兵,向门外走去。 “金贺姑娘!”矢野正仁叫住了她。 金贺心里“咯”的一响,暗道:“鬼子的花招真要来了”。她站在门口没有回头,给了矢野正仁一个倔硬的背影。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矢野正仁边说,边将军装搭在椅背上坐了下来,“我走在县城的街道上,所有的人都避退三舍,慌不择路。就连你们的云秀,还有那个叫小翠儿的姑娘也不例外。可是你看起来却极不相同,为什么?” “为什么”!金贺转过身来,一股怒气“腾”地冲上心头。她冷笑着说:“我为什么要怕你?我爹和我的十几名老师同学都已经惨死在你们日军刀枪之下了,我横竖一条性命,还有什么可怕的?如果哪一天老天爷开了眼,给我报仇雪恨的机会,我死都不含乎,还会怕你?”。 说完这番话,门口的两个警卫“咣”地就架起枪来。金贺心中警备,以为桌前的那个司令官即便不象原先的“小胡子”横滨次郎一样,抽出军刀来叽哩呱啦地张牙舞爪,此刻也定会暴跳如雷采取行动了。不曾想这个矢野正仁除了示退警卫,眼光沉郁得有点吓人之外,却仍静静端坐案前,双手十指交插支在桌上,一动不动。金贺一怔,心中犯嘀咕,赶紧走了。 矢野正仁岂料到自己纯粹好奇的问话,却招致来这么一番声色俱厉的勃斥。一肚子愠火充塞起来。尤其金贺指责之下他原本就逃脱不掉的深深自卑,更使他压抑难当。他“砰”地一拳击在书桌上,叽哩咕噜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那团解不开、化不去的忧云郁雾,又魔鬼一样把他死死包围起来。 第三章 日军第一0一师团长矢野正仁的为人,虽和原先的第一0六师团,联队长横滨次郎有着天壤之分,入驻县城后,一时半会儿也未见有直接骚扰百姓的举动,但他安扎好之后,头一件事,也是对“治安区”分散潜藏、时隐时现的武装抵抗力进行清乡。所以,县城内外街头巷尾,时常有零星的枪声响起。追捕和反追捕耗子戏猫般频频上演。而县城的东南、西北两道城门更是岗哨密集,只门下的守卫,日军兼“二鬼子”就有几十人。十人一班轮流上岗,严密监查往来行人,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角色。饶是如此,那些短小精悍的武装抵抗力量还是敏若游鱼,不但少有被捕反而时常悄悄解决掉一些零散行动的日军。尤其在禹水县所辖六十里开外的沙河湾乡一带,更有一支由八路军苏皖纵队组织成立的敌后区队,由一个叫王定一的人指挥领导着神出鬼没。还在横滨次郎时期,他们就几次成功地劫获过鬼子的卫生医护用品及征粮,并结合后方主力军成功地粉碎过敌人的“扫荡”计划。所以沙河湾一带,一直就是鬼子的心头大病。矢野正仁入住后,对沙河湾当然也不会掉以轻心,分遣巡逻队三番五次地下乡村排查摸底。然而,在敌后区队八卦阵般的迷惑下,所获也是了了。 而在第一0一师团日军司令部里面,师团长矢野正仁则每天亲率千余名官兵勤于操练。“皇军必胜”之类的口号,天天喊得震天价响。每次逢这个时候,金贺、小翠儿、云秀、李婶娘四个就聚在后院的小木门旁,悄悄地向操场上观望。 李婶说:“瞧这个矢野正仁,比以前的那个横滨次郎可勤奋不少,要搁了横滨,早就带头跑到香荷巷去了。” “香荷巷”是禹水县城有名的烟花巷,据说从清朝光绪年间就盛誉远播。自打前年日军占据县城后,挣钱不挣钱先别说,各家门庭可是空前的热闹。只可惜横滨次郎的队伍一溃散,这条烟花巷顿时又清萧下来,每天除了本地的那几个常客,剩下的就只有横滨次郎溃落下来、才被矢野正仁收编的这几个散兵游勇。无奈矢野司令的军纪颇严,不象横滨次郎般动不动就“大解放”。所以,这几个散兵游勇来的也不敢这么勤了。且每次来了都是提上裤子匆匆就走。用他们的话说,这个师团长真他妈的“八格”。 金贺看着操练的日军队伍前一身戎装的矢野正仁,对李婶说:“婶儿,你别急呀!咱们倒要看看这个鬼子能如此这般地支撑多久。你不说了嘛,是鬼子都一样。早晚得露出狐狸尾巴来。” 小翠儿撇了撇嘴,说:“我看倒未必呢!这个人比起‘小胡子’来可强得多,你单看他往那儿这么一站,多精神!”说着,一脸甜蜜的笑容,远远看着矢野正仁的目光里,竞有几分傻傻的痴迷。 云秀拧了小翠儿一把,义正辞严的说:“你羞不羞!居然看上个日本鬼子!你忘记了咱们的国仇家恨了!” 小翠儿白了云秀一眼,不屑地说:“你懂什么?中国人里还出汉奸哩,就不兴鬼子里面出个把好人?” 后院中这一老三少四个女人,在矢野入驻时,千余官兵的忙乱间,他未曾多加注意。本来日军司令部里面有几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可自打金贺这么突兀地一露面,矢野正仁就留心了一下她们的“编制”。这四个女人,说好听点儿,就是留在司令部干杂活的,说实在点儿,除了那个中年妇女李婶,其余的那三个姑娘,当时横滨次郎把她们掳来,根本就是另有企图。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好在横滨死得及时,要不然,还真无法给这下一任驻军司令官在后院里留下这么一抹小小的风景。 四个女人当中,人称李婶的中年妇女想当然是她们的“首领”。此人温和内敛,城府深沉。早年间丈夫病逝,她就一个人开了家小餐馆,寡居着了度营生。她膝下无子无女。自打来了日军司令部,这三个孤伶无依的女孩儿,几乎就成了她的孩子。娘几个相互照应着彼此保护。尤其是她和这个女学生金贺,那更是亲密无间,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 这天一大早,李婶带了金贺来到街上,奉命给司令部的“长官们”买些精细菜。娘儿两个购足了东西,待要原路返回时,忽听人声鼎沸,长街的拐弯处浩浩荡荡涌来一队学生。持着“抗日救国,驱除强虏”的条幅,齐声呐喊,士气昂扬地走过来。自从日军强占了县城,学生们就不止一次地举行过“学生会抗日救亡”游行活动,也不止一次地伤亡过人员。队伍越来越小,可气焰却越来越高,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开始国民县政府的保安团还认真严肃地对待此事,生怕学生们惹恼了那帮“皇军”,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眼见屡治不爽,保安团也就逐渐松懈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算了。 这一队年轻气盛的抗日救亡游行队伍,在他们的学生会主席柳靖的带领下,高喊着口号,有秩有序地拐过街角,慢慢涌向通往日军司令部的那条大街,显见是为了“欢迎”第一0一师团的驻军而来。 当游行队伍经过李婶和金贺的身边时,眼尖的同学发现了金贺,不由分说把她拽进来,兴高采烈地嚷道:“好久不见你了!躲到哪儿去了!还瞎愣着,快随我们去日军司令部示威啊!”。 面对这热血沸腾的熟悉场面,金贺心里好一阵激昂,不由又想起了父亲金文,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激动又悲伤的泪水,不由自主就随着游行队伍走出百十米远。刚走到下一个路口,忽见街道两侧驻足观望的人群轰地乱散,原来是保安团的人又来了。 新一轮日军司令官的带兵入驻,让一度有些疲软的国民保安团不得不又“支生”起来,生怕一不留神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影响了“大东亚的和平新秩序”,让那个“太君“一把火燎到头上。是以,面对今儿这次学生会游行示威活动,保安团迅速予以认真对待。 保安团吹着哨子,冲散了游行队伍,折断了小旗,撕毁了条幅,大肆逮捕了几十名未逃及的学生,一溜押到捕房。这一次,金贺只顾帮忙疏散同学,不幸又“落了网”。 这下可吓坏了一直尾随的李婶。保安团为讨好新来的日军司令官,指不定会拿这些学生做出点什么新鲜事来,以显治安严谨。 李婶一个妇道人家,左右思量实在别无门路,只好挎起菜蓝子,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回了日军司令部,径直冲上二楼书房去找矢野正仁。可巧矢野正仁和田中秀夫带了一队人马出城巡视地形还未回来。只有边藤中治联队长挎着军刀,梗着脖子,在训斥几个失职的士兵。李婶热锅上的蚂蚁般在走廊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边藤中治的中文翻译包先生奉命过来问了两遍,都被她一个白眼给顶回去。直到晌饭过后,矢野正仁的部队才踏尽黄尘,勒马而回。 李婶急忙凑上前,将事情始末告诉了矢野正仁。并把保安团毫不顾忌“皇军”情面,如何整治人的手段添油加醋了一番。矢野正仁皱了皱眉头,二话没说,把马缰往士兵手中一交,唤了两个警卫,驱车直去保安团。 矢野正仁来到保安团,团长吴起赶忙轰走了几个正陪他神侃的兄弟,手忙脚乱地招待了他。这个日方“贵宾”的突然造访,显见是为了上午的学生会游行一事。吴起心里“咯噔”、“咯噔”响了好几下。虽然他的头顶上司在为“皇军”接风洗尘的宴会之后,又专程备了厚礼登门拜访了矢野正仁,摆明了两不干涉和平共处的原则。但他还是心惊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了纰漏,惹这个日军高级将领来自己这小衙门兴师问罪。面对眼前这个从容冷峻、气度不凡的日本军官,吴起有极度的低声下气的感觉。不待矢野正仁发话,他已捧上热茶,恭恭敬敬地说:“太君,您放心!学生会的事我一定严加办理。那帮学生我定会好好惩治,不劳您操心”! 矢野正仁说:“那是你的事,我不过问。我来只是要问你要个人。” 吴起一愣,直了直腰说:“太君请讲,是谁?” 矢野正仁说:“一个女学生,叫金贺。” 吴起不敢多问,立刻指派手下去捕房带人。 金贺被两个团兵带到走廊时,只见保安团长的办公室门口立了两个日军。她认得是矢野正仁的警卫。其中一个个头矮些的姓中村。金贺进得门来,只见矢野正仁正负手立在窗前。 吴起一见金贺,不由一愣,心想“怎么又是她?上回横滨次郎来要人是这个女学生,这回新司令官来要人,居然又是这个女学生,可见这个小女子不是凡人。” 吴起不敢怠慢,忙说:“太君,您要的是不是这个女娃儿?” 矢野正仁转过身来,只见两个团兵的身前正押解着金贺。她衣衫有些凌乱,一边脸颊高高肿起,上面赫然五道指印。 矢野正仁双眉一拧,喝问:“你们打了她?” 别说是吴起,就连金贺自己都没料到矢野正仁会突如其来的问这么一句。吴起登时就呆了,不知如何应答。好在矢野正仁再没说什么,径直掠过金贺身边,说:“跟我回去”。他已走到门口,却不见金贺动静,回头一看,金贺还呆呆的伫在那里。矢野正仁又倒回来,站在金贺身前,不容反勃地说:“你还不走?”。 金贺双眉一蹙,说:“我的同学都还在里面,有的已经负了伤,你要我如何走?” 矢野正仁沉呤了一下,转头向吴起说:“一往这种事情,你会如何处理?” 吴起说:“次数多了也就松懈了。关几天,饿几天,领头的尤其是那个柳靖打几天,也就算了。” 金贺说:“我不要你关几天,饿几天。更不要你打几天。你现在就放人。” 矢野正仁说:“照她的话去做” 吴起一时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头说:“这就放人?” 矢野正仁说:“那帮孩子的行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吴起才领过神来,连声应:“是,是”! 金贺一直看到所有的同学一个不落地被释放出来,这才在他们莫名不解的目光里上了矢野正仁的军车。军车驶出保安团的大院,矢野正仁问道:“你的脸还痛不痛?” 金贺看着车窗外军车掠过的街上,行人都在慌不择路地避退。冷冷说:“你用不着假惺惺,被人掴一巴掌算什么?你怎么不问问,当你们罪恶的子弹穿透我们的胸膛时,我们的人民痛不痛!” 约摸十来分钟,军车驶过洪远巷的街角。才要拐弯,车前头飞也似地掠过一个人。军车“吱”地迫停。紧跟着六个日本巡逻兵吆吆喝喝打洪远巷里追出来。金贺心里惊叫道:“咦,刚才那个人,怎么好象国文老师李毅?日本兵追他干什么?” 矢野正仁下了车,用日语向巡逻兵问道:“怎么回事?” 巡逻兵说:“皇军得到情报,说有八路军在洪远巷这边接头,我们正在抓捕。” 矢野正仁说:“很好,尽力留下活口。”他待要返回车上,转头见金贺不知什么时候也下了车,正冲巷子飞快地跑去。矢野正仁几步赶上,拉住她胳膊,喝道:“你要干什么?” 金贺猛不了被矢野正仁拉了个趔趄,一头撞在他怀里才稳住身形。回头间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已杳然不见。她呆呆望着深巷,怅然若失,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心想一年多不见李老师,好不容易碰上他,却又白白错过了机会,她恨恨地一甩矢野正仁的手,说:“你算什么?要你来管!” 矢野正仁怒道:“我不想管!只是你没看见那边危险,随时都会开枪伤人!” 金贺不服气地抬起头来横了他一眼,两个人四目相对,短短时间,竟是谁也没能把目光挪开。 若非此处离日军司令部的确还很远,尤其李婶还在那边提心掉胆地等着,金贺绝不肯再上矢野正仁的军车。她暗怀心事,一双眼睛骨碌碌不放过车窗外任何一个看得到的角落,希望再次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只见前面的大街上那个身影倏忽一闪进了一座酒楼。金贺土生土长在禹水县城,虽然谈不上二十年来足迹遍布, 但于城中的一草一木,一角一隅,却也烂熟于心。此际不用细看,就知道那座酒楼是县城中有名的阔绰场“高朋酒楼”。金贺不及犹豫,脱口说:“停车!” 矢野正仁倒是十分听话,立即用日语向司机传达了命令,军车“吱嘎”一声,当从街心泊下来。矢野正仁问:“你又要干什么?” 金贺笑笑,说:“我在保安团关了一天,饿了还不行?前边高朋酒楼做得好一手荷叶粉蒸肉,极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矢野正仁说:“我不感兴趣”。 金贺心道:“要的就是这句话”。待要推门举步,不想矢野正仁紧跟着说:“不过,我倒可以去看看”。 金贺一愣,双手连挥,说:“使不得,使不得!你身为高级将领,警力不足岂可以身涉险?你还是赶紧回你的司令部去吧!”她正忙不迭出言相阻,矢野正仁已神情笃肃地下了军车。金贺万般无奈,只得悻悻随上。 正值下午茶点时分,“高朋酒楼”高朋满座。矢野正仁带着两个警卫,这一全副武装地登门现身,立时使得酒楼内上下喧张、热闹非凡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喝茶的也不敢喝了,挟菜的也不敢挟了。倒是店小二反应快极,一怔之际忙不迭斗胆迎上来。作了个揖唱了个喏,顺口报了一溜儿菜谱。 好在这伙不速之客倒不见得想怎么的,安安静静、文文雅雅就随店小二上了二楼。矢野正仁和金贺在靠楼栏杆前的方桌前坐了,两个警卫的确因警力不足而略显紧张。抱着枪在他们长官身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金贺心怀机虑,全没有矢野正仁来得气定神闲。她点了荷叶粉蒸肉,乘着上菜的当儿,借口要去茅厕,一径离开矢野正仁的视线,就满酒楼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旮旮旯旯里都找遍了,却不见人。金贺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己下楼来了索性找到底。刚摸到后院,忽然一只大手从身后伸来捂住她嘴,将她拖到了柴房。金贺扭过头,只见身后站了个一袭灰袍的青年男子,眉清目秀气宇俊朗,果不其然就是她要找的国文老师李毅。 金贺惊喜之下,险些跳起来。叫道:“李老师,果然是你!” 李毅伸指嘘了一嘘,笑说:“你满酒楼乱窜,是不是在找我?” 金贺说:“是!我看见鬼子在追你,就跟着找了进来。李老师,鬼子追你干什么?” 李毅说:“自从咱们学校被日军占据,我就弃笔投戎,在苏皖纵队参加了八路军,现在在沙河湾区队辅佐王定一队长发展革命队伍。刚才,我跟一个叫大展的联络员在洪远巷口接头,想是情报泄漏了,鬼子冲散了我们。阿贺,好久不见你了,我还真牵挂你。听说金校长已不幸谢世,留下你一个女孩儿家孤苦零丁,可怎么过活?” 金贺鼻子一 涩,泪水流了下来。正待开口诉苦,只听人声喧嚷,刚才那一队巡逻兵又鸡飞狗跳地搜来。 李毅一惊。金贺忙说:“我来掩护,你乘机会快走!” 李毅一把握住金贺双手,急切地说:“阿贺,你回头来沙河湾乡齐家集村找我,象老师 一样参加八路抗日救国!”。 金贺使劲点点头,泪水又骨碌骨碌滚落下来。她推开柴房的门,只见六个巡逻兵正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气焰嚣张地满院子翻挑。 金贺迎面走过来,说:“矢野先生正在楼上用饭呢,你们这么大呼小叫地,就不怕搅扰了他?” 巡逻兵识得是“后院”的姑娘。因长官对“后院”有所关照,他们对金贺也不敢无礼。其中一个竟向金贺深鞠一躬,说:“八路的逃到这边,我们的正在搜捕!”。 金贺说:“你们长官都来半天了,哪有什么八路?快别处找吧!再耽搁,八路连县城 都要出了!”。 巡逻兵将信将信将疑,叽哩咕噜地交换一下意见,然后背起枪列队而撤。金贺没料到鬼子这么好唬弄,兴高采烈地跑回柴房。却见柴房的木门大敞着,李毅早已走了。只有土坯墙上留着他刻下的“精忠报国”四个大字。 金贺一肚子苦水没得诉,凄楚不甘,抹着眼泪又回了二楼。迎面只见饭桌前椅子上也空空的,矢野正仁竟也走了。倒是他的警卫,那个小个子中村还背着枪象模象样地侯在那里。 金贺无精打采地说:“你们长官呢?”。 中村用生硬的中文说:“司令部的有急事,长官的先走了。” 金贺说:“你也赶紧走吧,你一个日本兵站在我身边不合适。你没见满酒楼的人都拿我当汉奸盯着吗?”。 中村伸长了脖子,显见听不懂金贺说了些什么。但感觉到她似乎是在撵自己走。急忙说:“长官的吩咐,要我的保护姑娘!” 金贺冷笑道:“请你弄清楚了!我是个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你们是侵略者,我用得著你来保护!这不跟你们的大东亚共荣一样,欲盖弭章吗?” 眼见中村眯着一双小眼睛,一脸的莫名其妙。情知说了也是对牛弹琴。无可奈何地摆摆头,权当看不见他,自顾吃起桌上余温尤存的荷叶粉蒸肉来。一边吃,一边在肚里骂矢野正仁那个“鬼子” ,叫了这么一大桌好酒好菜白白晾在这儿。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其实她哪里知道,矢野正仁自打城外巡视地形回来,马不停蹄赶往保安团保釋了她,到这会儿都过半晌了,中饭还没吃呢。点好了菜正准备补上,可左等右等不见那个上“茅厕”的金贺回来。矢野正仁不好先行动筷,已免失了礼节。正饥肠辘辘地忍着,可巧又接到了司令部的急报,只好摞下一桌子诱人的酒菜匆匆离去。 金贺与中村返回日军司令部时,日已偏斜。一大片绚丽的彩霞近在咫尺地挂在禹水县城的上空。 两人走到大门口的岗楼下,只听马蹄急骤,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泼剌剌从司令部里冲出来。为首一个正是矢野正仁,接次就是小队长渡过池。 原来刚才在高朋酒楼,矢野正仁接到急报,说是沙河湾流沙河桥头一带,修工事的那边民工闹事,其中有一人还和“皇军”拼了刺刀。此人以一敌五,浴血奋战,最后硬是被捅成了马蜂窝,才拉着两个“皇军”做了垫背的,一齐见了阎王。监工的河野小队长眼见劳工群起按捺不住,怕事情闹大,自己兜不了。一边鸣枪示警一边电话报知了县城第一0一师团司令部。田中秀夫接到急报,不敢耽搁。立即派人去保安团沿途寻找矢野正仁。可巧士兵看到了高朋酒楼门前,师团长的军用吉普。一抬头透过栏栅,可不那个艺高人胆大的师团长正在上面坐着。 矢野正仁情知流沙河桥头自己亲自设计指挥的工事,于禹水治安区的防御有着重大关系。即刻驱车回了司令部。钦点了渡边池小分队,十万火急赶赴沙河湾。大门口经过金贺身边时,矢野正仁微微勒了勒马绳,战马似是而非地顿了一顿。两个人四目交视,打个照面匆匆而过。 第四章 矢野正仁的这一番流沙河桥头工事巡察,直折腾到第二天的早上才狼狈返回。渡边池的小分队七十五个步兵,明显少了一半不说,剩下的这一部分还都缺胳膊残腿。就连他们的师团长,一向以能攻善战、精于领兵而著称的矢野正仁,右臂上都血迹斑斑挂了彩。 原来,昨天下午矢野正仁巡察完工事,安抚处理妥当劳工们那场小小的暴动后,与傍晚时分策马返程中,中了八路军沙河湾区队的伏击。对方在区队长王定一的安排指挥下,集中了齐家集、八里屯等四个分队的主力,把矢野正仁一行堵在一条狭长的壑道里打了个措手不及。渡边池的小分队在慌乱中恢复过战斗力时,已经伤亡过半。区队人员在壑道两边占领着制高点,居高临下火力密集。致使敌方人马只有情着挨打而毫无反抗的余地。 终于,战斗在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的时候,伤亡残重的小分队才成功掩护一士兵脱离包围圈,返回流沙河桥头工事基地。一面紧急调集基地十几名士兵临时增援,一面电话报知禹阳火车站兵营山本纯一郎。山本纯一郎最愁得就是入驻禹水后没有仗可打。此际一听师团长身陷囹圄 ,精神抖擞。立马调兵遣将,集中了一个中队的兵力,以每小时30公里的急行军速度,开赴沙河湾。若非山本纯一郎来的及时,矢野正仁一行铁定了就要葬身沙河湾流沙河壑道。饶是如此,山本纯一郎还在击退了区队的围击后,轻而易举、顺手牵羊掳获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装扮非同于一般区队人员。头上没裹“羊肚子”毛巾,身上也没穿对襟褂子。而是着了一身摞着几块补丁、灰白整洁的旧军装。竟是个才从第五战区下来,联络苏皖纵队和区队组织的八路军干事。 矢野正仁在山本官兵的簇护下,先是于郊外的火车站兵营做了简单休整,而后于第二天的早上返回第一0一司令部。医护人员给他重新清理包扎了右臂上伤口。仅半小时的功夫,他就精神抖擞,气宇轩昂地坐回了办公桌前,丝毫看不出激战半夜劳顿相加的疲惫。 参谋长田中秀夫穿了身和服,从自个儿书房中搬了把椅子,在矢野正仁书桌一侧坐了,手指笃笃地敲着桌面,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八路军“干事”。书房中肃穆威严站了一圈荷枪实弹的士兵。明晃晃的刺刀反射得屋中一团寒气。正中一把椅子上就端坐着那位“干事”。 矢野正仁打了个指示。侍从沏上一杯热茶,恭恭敬敬端在“干事”面前。 矢野正仁说:“一直以来,我对英勇不屈的八路军将士就十分钦慕。只可惜以往作战中,对手都是些不堪一击的国民守军。我为至今未能和有钢铁战士之称的八路军真正交战沙场而深感遗憾。今天能请得阁下过来,也是鄙人一大幸事。我有心和你交个朋友,不知阁下肯不肯赏这个脸?” 他在书桌前微一欠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接着说:“一杯家乡的清茶,不成敬意”。 “干事”撇了一眼这杯矢野正仁“家乡的清茶”又撇了一眼矢野正仁,冷冷哼了哼,将头侧过一边,说:“你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吧,交你这个朋友,我高攀不起。” 矢野正仁在书桌前站起身,慢慢踱过来。才要说话,只见金贺拎着两个暖壶冒冒失失走来。门口的警卫刺刀一架,才将她阻住。 金贺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在脚下放好暖壶,打眼皮底下盯着那“干事”瞄了两眼,然后转身离去。她当然知道书房中这“别具一格”的场面容不得她进去,之所以会冒冒失失的前来,自然有她的道理。 昨夜里小翠儿和云秀上茅厕时,无意间听到“隔壁”的两个协军在议论矢野正仁沙河湾遭伏击一事。回房一说,娘几个兴奋得一眼没合眼,就此事你言我语地说了大半宿。 李婶说:“这倒痛快。新司令官来了没几天,又见阎王了。可见小鬼子的尾巴的确长不了。” 小翠儿和云秀的意见几乎相同,那就是日本鬼子没一个好东西,当然不会有好下场。这个矢野正仁当然也不能例外。中国的天下,始终就是中国人民的,任何侵略者休想在咱们的国土上讨得半分便宜! 金贺抱着膝盖坐在炕上。兴奋之余,心中忽然掠过一个意外的念头:难不成这个矢野正仁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了?事情不应该会这样吧? 第二天早上,以李婶为首,娘四个打好了谱儿准备全身而退。可收拾停当,一出后院的小木门,大伙就傻了。只见矢野正仁和山本旅团长带了一队伤兵残勇正涌进岗楼下的门洞。 金贺远远看着战马之上,浑身沾满了血渍与沙尘的矢野正仁,觉得此情此景竞好象是曾经见过。正自迷惑,只听李婶“哎呀”叫了一声。原来她在失望之余看到了那个被山本掳来的八路军。 自打1937年禹水沦陷,李婶耳闻目睹中日军的种种恶行,早就让她心中的新仇旧恨积压得千钧般重。虽然她只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普通妇人,却也懂得惩恶扬善的道理。她只恨自己无法手刃那些狰狞恶魔,还可爱的禹水以宁静的天空。早在横滨次郎驻军期间,她就誓死如归,成功救助过一个落入日军魔掌的八路军。若非垂涎着她的拿手好菜“千张结红烧肉”,那一次,她铁定了就要被横滨一枪毙死命。而不是从严刑拷打中勉强拣回一条老命。直到如今,她的两臂上都还残存着横滨亲自用烙铁烙下的焦印。此刻,一看到八路军“干事”那身代表着正义与崇高的旧军装,李婶的心里由不得又烈烈燃烧起来。眼中蓄满了晶亮的泪水。就连她干瘦的双颧,都蓦地绽放出鲜艳的赤红。 金贺情知端倪。娘几个回房一商量,决定由金贺以送水为由,先去探探风声。 待金贺返回后院时,李婶正站在门口,迫不得已地给鬼子缝“开裆裤”。见金贺走进来,一把将她拉到门后头,问:“怎么样?鬼子没向往常一样把八路军关起来拷打,请到矢野书房干什么?” 金贺笑说:“矢野正仁要和那个八路军交朋友呢,想是要诱他投降。” 李婶说:“那八路军怎能样说?” 金贺说:“瞧他神情蛮坚硬的,看样子不要紧。” 李婶说:“共产党、八路军是铁打的骨头钢铸的胆。他们为了给咱全中国的老百姓谋活路,死都不怕,还会怕鬼子这点小把戏”。 娘儿两个正说着,忽听一阵嘈杂。出门去看,只见办公楼梯上五六个日兵簇拥着那个八路军干事,正磕磕坢坢地往下来。 金贺讶然道:“不会这么快就交成朋友了吧?” 眼见日兵喝喝斥斥,枪托子推过来搡过去,全然不是对待上宾的样子,情知这位同志勃了矢野正仁的美意,正押往牢房准备吃苦头呢。 原来就在金贺放下暖壶离开后,书房中椅子上的那个八路军干事忽然说了句与眼前的场景风、马、牛极不相干的话。这话一出口,矢野正仁和田中秀夫均自一愣,山本旅团长却骂了一句“八格牙鲁”。 田中秀夫立即喝令撤出屋中除矢野正仁外所有官兵。书房之外,十步之里,不许有半个人影。官兵们只道此“共党”身份了得,用处大大的,长官要拿出金条来利诱。为了给人家留点面子,才把他们全部撤出去。不想才十来分钟的功夫,师团长就声色俱厉地喝令“来人”,让他们把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押往牢房侯审。 士兵押着那人走到牢房,突然“ 砰 !”一声枪响,最前面的鬼子应声而倒。其余几人未等反应,紧跟着枪声连作,这几人也随即效忠了天皇。 只见墙头上、马厩里,神迹般地现出来几个头裹“羊肚子”的“土八路”,挟了那个“干事”就向司令部大门闯去。这边枪声一响,四下里的鬼子兵潮水一般“呜呀呀”地汹涌而出。把“土八路”连同那个“干事”,一行七人围在操场。 这突如其来的巨变,让小木门旁的金贺和李婶直了眼。子弹呼 啸着掠过耳畔“扑!扑”地击入土坯墙里。小翠儿和云秀从房里跑出来,一见这景,登时就呆了。她们虽然在鬼子身边呆了已有不少时日,但眼前这种真枪实弹的激战场面,却还是头一回见。 矢野正仁、田中秀夫、山本大佐、边藤联队长也闻声从楼上冲下来。矢野正仁用日语高叫道:“通通给我捉活的,一个也不许放掉!” 几个八路显见是豁了出去,勇猛异常。硬是杀出来一条血路,逼向司令部的大门。 昨天下午,沙河湾区队大队长王定一接到矢野正仁率一个小分队的兵力,去流沙河桥头巡察工事的情报后,立即调集四个分队的主力三十余人,潜伏在流沙河返回县城必经的壑道里,准备伏击矢野一行。他们的队伍当中,有个刚揣着八路军苏皖纵队,大队长吴法宪的转介信而来的八路军干事,姓和名永圣。特派任务还没指派,就自告奋勇参加了区队的壑道伏击战。 本来这场小小的伏击战在蒙蒙月光里打得即狠且准又漂亮,眼见就可活擒了日军的高级将领矢野正仁。不想天空“嗖嗖嗖”划过三颗照明弹,把个里把长的黄沙壑道照得如同白昼,随即就半路杀出了个山本纯一郎。若非区队人员撤得迅速,就要被山本的队伍“包了饺子。” 山本纯一郎不光援出矢野正仁及其残部,还顺手牵羊,把个和干事给掳了来。 区队鸣金收兵,回齐家集村听侯大队长王定一定夺。王定一盘腿坐在炕沿上,咂吧着旱烟袋半天不说话,心里却在想:“大部队下来的任务还没接洽上呢,倒先丢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特派员。传出去不是笑话才怪!你说你个和永圣,你抗敌情绪积高昂,我们也理解。可这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您亲自去督战啊!” 王定一前后一盘算,在炕沿上磕了磕烟斗说,没别的法子,豁出去牺牲,也得尽快把这个和干事给抢回来。否则,万一任务落到鬼子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这王定一虽然果决,却并不莽撞,他料定矢野正仁一行伤亡惨重,回到司令部一时半会儿休整不过来。趁此虚空,险中求胜。抽派了六个有勇有谋的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日军司令部。果不其然攻了敌人个措手不及。 六个人当中,为首的是八里屯分队的队长乔铁锁。此人三十出头,精悍勇猛。在区队伍中是个出了名的铜胆铁手豹子心。早在37年日军攻陷禹水时,当时尚无“组织”的乔铁锁,就曾单枪匹马捉获过一个日军中佐大队长。他因不知如何处理这个鬼子军官,就把此人关在了自家地瓜窑里,粗茶淡饭地照应。盘算日后若有机会就把他交到国军手中换两个赏钱。然一来二去,他于此日军军官熟捻了,两人时常在地瓜窖里就着榨菜疙瘩喝两盅淡酒。而且这个日军军官在乔铁锁纯粹农民式的憨厚朴实中,突然良心发现。有一次,他趁乔铁锁疏忽越“狱”而去。半年之后,乔铁锁意外收到一封勉强可辨的中文信简,才知道这个夕日的中佐大队长已解职回国。此人在信中声称,他已痛改杀戮前非,真心忏悔。决心回老家,当一位终生务农的合格农夫。有生之年,绝不再涉足疆场。这件事,当时在八里屯乃至整个沙河湾乡,传为美谈。乔铁锁因此扬名。 此际突袭日军司令部,这乔铁锁在六个人当中担负的使命最大。用大队长王定一的话说,他不但要成功救出和永圣干事,还要尽最大可能带领同志们全都突围。是以,乔铁锁抱着必死的决心,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在已然身中七弹的情况下,硬是凭着一股顽强不倒的毅力,率队伍杀出重围,直冲向司令部岗楼洞下的大门。眼见成功在即,候在大门外的哨兵端着枪“突!突!突!”一阵迎面狂扫。乔铁锁登时就在雨点般的子弹下成了血人。他勉强说出一句“救出和同志,”就双目眦睁,倒在血泊里。 乔铁锁的卒然牺牲,让战士们的突围立即缓滞下来。迟疑的功夫,门洞外的日兵汹涌而入,又把几人逼回操场。眼见就要如矢野正仁说得那样,统统给捉了活的。区队员当中的一个大个头儿突然扯开了对襟褂子,赫然就露出齐刷刷码了一腰的手榴弹。 和永圣吓了一跳,叫道:“大展同志,你干什么?” 大展浓眉一轩,叫道:“鬼子若再不让开,咱们就和他们同归于尽!” 和永圣拉住他胳膊,说:“不要鲁莽,总会有法子冲出去的!” 大展朝前跨了一步,横眉怒目地冲围过来的鬼子兵叫道:“爷爷我说到做到!你们要不怕死,就他妈放马过来!” 大展威风凛凛的气势把步步压紧的日兵震慑了住。虽然效忠天皇是每个日军的精神支柱,但面对那齐刷刷一腰手榴弹,他们也不得不重新权衡。就连他们的师团长,刚冲过来准备收胜利果实的矢野正仁,也不禁被眼前这一发千钧的场面震住了脚步。 李婶急得跺起脚来,说:“老天爷,这可怎么办?难不成他们几个人就这么死在这里?” 一直默不作声惊观巨变的金贺忽然说了一句:“有了”,转身向屋中跑去。不一会儿功夫,她携来一抱东西。竟是三个扎成一捆的手榴弹! 李婶叫道:“阿贺,你干什么?这东西不管用的!” 手榴弹怎么还有管用不管用之说?原来金贺抱来的这一捆,其实是用木头做的。上面涂着黑漆划着红杠,若不用手来掂,根本看不出是假的来。 金贺被横滨次郎掳来时,为了以防万一,她就用木头刻了一只手榴弹每天揣在身边。横滨次郎在随师团进行大扫荡的前一天,他将金贺堵在办公室欲行不轨。金贺情急之下摸出腰里藏的手榴弹,要和横滨同归于尽,这才吓退了那只大色狼。事后,金贺一不做二不休,又刻了两只,分发给小翠儿和云秀以此防身。自打矢野正仁的部队入驻后,因这帮鬼子军纪严谨,危险因素相对减少。这三颗手榴弹就“退伍”在了炕洞里。不想这会儿竟又被金贺给拎出来。显而易见,她是想重施故技。可是眼前这真枪实弹的场面,如何跟横滨次郎的欲行不轨相提并论? 娘几个正在愣怔着,金贺已抱着手榴弹箭一般地冲出去。 她一径冲到矢野正仁身旁,抱住他胳膊。矢野正仁一惊之下,才要挣脱,金贺已不顾一切地搂住他腰,将“手榴弹”抵在他的背后。 矢野正仁大惊失色,叫道:“阿贺,你干什么?” 随即而来的山本大佐、田中秀夫、边藤联队长也相继失色,齐刷刷钉在当地。山本纯一郎举起手枪,就要朝金贺射击。田中秀夫一把按下他枪口,说:“不可,会伤及师团长!” 金贺举首望着矢野正仁,泪水迸流,说:“你放他们走,否则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矢野正仁说:“阿贺,你不要冲动,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金贺将箍着他腰的手臂紧了紧,手指扣着“手榴弹”的拉弦儿,说:“我不要听你说什么。你只管放他们走。接下来,我任凭你处置。” 她虽然知道“手榴弹”就如李婶所说的那样不管用,但此举之后的结果却是十分明白,那当然是被鬼子当场毙命。她不由为自己的穷途末路泪水涟涟,一时倒也显得情真意切。 矢野正仁似是乱了方寸,词不择意地说:“阿贺你、你、我…。。” 金贺声色俱厉,叫道:“还不下令!” 田中秀夫向前走了两步,说:“矢野君,你先听她的,先放过这几个人。为天皇陛下效命,不在乎这一时。” 矢野正仁转头望了一眼田中秀夫。目光从山本旅团长、边藤联队长的脸上一一掠过。然后,他注视着金贺,缓缓举起右手,用日语大声说:“所有士兵听令,立刻放下武器,让这几人安全离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开枪!” 场中士兵正愁不敢面对大展那一腰手榴弹。此际听到长官赦令,正中下怀。“哗”地让开条通道。 沙河湾战士挟起乔铁锁尸体迅速撤离。 矢野正仁额头已然流下汗来。他眼睁睁看着几只到手的“肥羊”就这么全身而退。无限懊恼地对金贺说:“这下你满意了,是吗?你若还想跟我同归于尽,现在可以拉弦儿了!” 金贺被自己荒唐的举动紧张得虚乱不堪,汗流浃背。大展、和永圣他们已然安全撤离,可接下来面对这一院子凶神恶煞的鬼子,她的命运又将如何?她倒想跟眼前的矢野正仁就此同归于尽,可手中的手榴弹不争气呀!一股强大的恐惧和绝望死死撮住了她的心。虽然是她在挟持着矢野正仁,实则上是她整个的人都虚软无力地靠进了矢野正仁的怀里。此时此刻,她反倒希望事情不要这么快结束,那么,她的小命也许还能碰上转折的机会。她无望地抬头看了一眼矢野正仁,双眸里一片泪光一片迷惘,然后,她松开箍着他腰的双臂,向后退了一步。“手榴弹”扑地落在地上。 矢野正仁心中一震,只觉得“手榴弹”落地之际,声音极其不对。他狐疑地转身拎起,这才发现手中这捆东西,居然是用木头做的! 矢野正仁爆红了双眼,将手榴弹狠狠一抛,抓住金贺两只肩膀疯狂摇撼着,力竭声嘶地叫:“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胡闹!” 金贺情急之下,做出这足以令鬼子将她碎尸万段的“罪行”,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虽然心中害怕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闭着眼皱着眉,任凭矢野正仁将她的泪水哗哗地摇落。 她脸上痛苦却又视死如归的神情,令矢野正仁忽然松开双手倒退一步。他的神情间,一下子充满了疲惫不堪和痛苦万状。他拧起眉,缓缓地摇了两下头,似乎也要落下泪来。 这功夫,山本大佐、田中秀夫等人也发现了“手榴弹”的玄机,山本纯一郎“噌”地抽出军刀,叽哩呱啦嚎叫着扑来,冲金贺当头劈去!他这一举动实出突然,场中众人本来目光都落在矢野正仁和金贺身上,待见寒光骤闪,所有人都料定金贺必死无疑。 金贺登时就呆了,张大嘴巴却没叫出声。倒是矢野正仁一声惊吁。紧跟着“咣!”一声巨响,矢野正仁已格开山本的军刀。,这“咣“的一声,竟是他们双刀齐断!饶是他反应快极,金贺额角上的头发,却也被山本的刀风切了下来,飘飘散在地上。金贺怎料绝路之上,再逢杀机。双目一黑摇摇欲倒。李婶一步抢上将她抱在怀里。 山本和矢野正仁重力相撞之下,各自“蹬、蹬“倒退几步。矢野正仁因用力过猛,右臂伤口挣裂,殷红的血液顺着军衣袖口滚落下来。 山本纯一郎气急败坏,抛下断刀挥双拳冲矢野正仁咆啸几句,然后大手一招,带领兵营兄弟大踏步决然而去。 矢野正仁望着山本的身后,士兵“咣咣”踏起的黄尘,几乎就要委顿下来。他又望了一眼李婶的怀中,面若灰土,尤如惊弓之鸟的金贺,慢慢转了身,有气无力地对士兵说:“把她关入牢房。多加警力严密监护,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半步!” 他捂着伤臂垂着头,默不作声地掠过田中秀夫和边藤中治的身边,一步步向楼上走去。 金贺稀里糊涂死里逃生,靠在牢房中的草堆上,脑子里还乱糟糟一团懵。矢野正仁疲惫不堪的身影和他复杂的神情,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摸不着边际。牢房外面果然“多加警力严密监护”,十二个士兵往复巡梭,空前绝后地拥挤。李婶几次过来看慰,都被士兵毫不客气地一推几步远,边儿都近不得。金贺心想这次是结了。看鬼子这阵势,还不知要如何处置她呢?不过,死得其所倒也安心。想想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在“那边”见到父母,不由得又是心酸又是高兴。 熬过一个冷浸浸长夜,迎来几道温暖的阳光,已是第二天的上午。牢门前还是十二个士兵,虽然换了三班却不见丝毫懈怠。 自昨中午到现在一连三餐未进,金贺头晕眼花。可士兵除给她端来一碗白开水外,丝毫没有让她吃饭的意思。 过了正午,李婶又挨过来。十几柄刺刀寒光闪闪地拦着仍近不得身。李婶噙了泪,叫道:“阿贺,你要不要紧?” 金贺的眼泪热辣辣地滚出眼窝,扑在栅栏上,道:“婶儿,夜里好冷,冻得我直发抖。又没饭吃,我好辛苦!你去告诉那个矢野正仁,他要杀要剐我金贺绝不皱皱眉,只是他别跟我绕弯子!” 李婶老泪纵横,说:“阿贺,好孩子。你等着,婶儿这就去找矢野正仁,左右一个死,婶儿陪了你就是!黄泉路上咱娘儿俩做伴!”说着,抬袖子抹抹眼泪,三寸小脚蹬!蹬!蹬冲办公楼跑去。 矢野正仁默默立在窗前,神情郁闷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就在刚才,参谋长田中秀夫已然来过一次。他的目的,自然也是问矢野正仁,关于金贺他打算如何处置。眼见矢野正仁一脸沉默两眼忧郁。田中秀夫直言不讳,说以她的行为完全可以就地处决,还犹豫什么。 不想矢野正仁斩钉截铁吐出来两个字;“不可!“ 田中秀夫眉心一蹙说:“一个小小的支那女子,却将大日本皇军玩弄于股掌,传出去于你于我、于我第一0一师团还有何颜面?” 矢野正仁不语。田中秀夫在他身侧踱了两步,疑虑重重地说:“你不想杀她,难道是因为………” “是因为”,矢野正仁截断他的话,说:“她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不是我们的敌人!” 田中秀夫道:“她的行为,对于我们来说跟八路军、共产党还有什么区别?” 矢野正仁倏地转过身来,目光凌锐地说:“请你不要将事情越说越复杂!” 田中秀夫冷冷一哼,说:“你如果不忍心,大可不必为难自己,反正这件事,全军上下也只有你说了算!我不过提个参谋意见!” 田中秀夫愤然拂袖而去,就在此时,李婶跑进来,理直气壮地说:“矢野先生,你先是拼了命从山本刀下救了阿贺,别人看不出来,可逃不过我老妈子的眼睛!可是这会儿,你又怎么忍心活生生饿着她呢?你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阿贺横竖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如今闯下这大祸你生气也必然。可你要杀要剐就痛快一点,不要慢刀子锯溜人!你若觉得阿贺一条小命不够,还有我老妈子呢,你尽管动手!” 她声色俱厉一番连珠斥问,矢野正仁就仿佛没听见。仍是那么一动不动负手立在窗前。过了半响,他缓缓转过身,探询地望着眼前这个中年妇人。直到此时,李婶才猛然发现,从昨天正晌到现在,短短一天一夜,矢野正仁竟出奇地瘦了一圈。神情疲惫、沮丧到了极点。他这副样子,反倒让李婶一怔。 矢野正仁欲言又止。踱到书桌边略一站定,又转身走回窗前。 李婶突然想起,从窗口往下看,正可以看到老槐树下的牢房。矢野正仁站在那里,竟是一直在看着牢房!昨天夜里,她就不经意间看到书房的灯亮着,而矢野正仁就伫在窗前。他是在观察牢房门前的警力,还是在…在…。。 李婶激伶伶一抖。正没底儿,矢野正仁口气沉沉地说:“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李婶岂料等了半响竞换来这么简单的几个字。正不甘,矢野正仁又冷冷下了逐客令。 李婶忙说:“可是阿贺呢?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矢野正仁回过头来,慢慢拧紧了双眉,说:“你不明白吗?我若想处置她,会等到现在?” 他几步跨到李婶身前,气势逼人地说:“你不是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吗?怎么这会儿又糊涂起来了!你即然看出了什么,好!那我就再明白告诉你。昨天,面对阿贺那三颗手榴弹,你以为我在想什么?以为我真的被她唬住了,是吗?笑话!为大日本天皇尽忠效命,是每一个帝国军人的光荣职责,我当然也不例外!我之所以会放那几个八路走,只是不想阿贺那小东西就这 么稀里糊涂地陪我送命!可是,可是她竟然是在拿自己的性命来跟我开玩笑!以她的行为,山本那样待她一点都不过份。换作我也会一枪把她崩了!我现在把她关起来,充其量只是掩人耳目。她若还不服气还这么顽劣,你就代我去问问她,严刑拷打或就地处决,她可以承受哪一个?我成全她!”。 李婶吓了一跳,说:“你,你不会真这么做吧?” 矢野正仁盯着她长长地看了一眼,突然将身一转,爆喝道:“出去!” 李婶急忙退出书房。矢野正仁左右两可的话让她一脑子浆糊,但同时却又觉得十分明白,然究竟明白了什么?想想却又是一脑子浆糊。 金贺一连饿了两天。第三天中午士兵送了饭来。金贺天生一副倔脾气,心想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你小鬼子几口饭菜就想夺我金贺之志?哼!我倒宁愿饿死!我虽一介女流,为人的骨气却还是有的! 第四天,金贺软软倒在草秸上只剩下喘息的气力。 不多久,矢野正仁就来了。金贺冷冷一睨,对着墙壁说:“你要杀我就尽快动手,有什么好磨蹭的!” 矢野正仁微微一笑,说:“我不杀你,留着你我还有用。” 金贺冷冷哼一声,说:“别做梦!我跟八路军、共产党一点关系都没有,留着我也钓不来大鱼!” 矢野正仁说:“这个我知道,所以我现在就放你出去。” 金贺转过头来,虽在极度虚弱之下,两只眼睛却精亮而凌锐。她斜睨着矢野正仁,狐疑地说:“你不杀我?我做了一件对于你们来说多么罪大恶极的事呀!你做为领兵逾万的日军师团长,岂有不杀我之理?”。 矢野正仁蹲下身,说:“我若要杀你,你长十个脑袋也不够!” 他忽然笑了笑,神情柔和了许多,接着说:“我读过你们《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你呆在司令部的情形,倒有点象荆轲”。 金贺蹙着双眉,仍旧狐疑地看着矢野正仁,说:“你现在不杀我,就不怕我若逮着机会真的会刺杀你?” 矢野正仁苦笑了一下,说:“你虽然是个姑娘,却十分英勇无畏,只可惜天真了些。我知道大日本军国主义的确对你们造成了极大伤害,你若把这笔帐统统算到我一人头上,我也没办法。只是……。”他顿了一顿,双目直视着金贺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相信你会刺杀我。”说完这句话,他嘴角边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然后站起身对警卫中村说:“送她回后院,交给那个姓李的女人。” 矢野正仁高深莫测却又十分笃信的目光,尤如一柄莫名其妙的利器,一下刺入金贺的心底,搅得她心乱如麻。她看着矢野正仁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有种想叫住他的冲动。但忍了一忍,还是把即将脱口的叫声咽了下去。 第五章 眨眼之间,日军第一0一师团在禹水的驻扎已近两月。天气渐渐从春寒的料峭进入了温暖。 这一段时间,沙河湾王定一的区队活动又十分频繁。几天前,日军六个巡逻兵在城外连人带车不见了踪影。山本旅团长派人找了四天,才在流沙河畔刚长起来的青纱帐里发现他们已经腐烂的尸体。士兵忙着收尸时又中了区队的埋伏。双方借着青纱帐打了一场小而激烈的近距离战。最后日兵以再搭上两条性命的代价,怆惶逃回火车站。 山本旅团长七窍生烟。点了兵就要去把沙河湾“铲个平”。却被闻讯赶来的师团长矢野正仁给挡了下来。用矢野正仁的话说,沙河湾一带地形复杂,“八路”隐藏严密且行踪不定。敌暗我明盲目出击,只怕未把沙河湾“铲平”,“皇军”就被他们牵住鼻子,引入八卦阵。所以剿平沙河湾一事还得从长计议。山本纵管一万个沉不住气,也只能生生忍了。 一般来说,日军旅团长都是少将军街,但这个山本纯一郎却是个大佐。此人未进过军校,全凭从一个二等兵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提着脑袋晋升起来。矢野正仁继前任师团长伊东政喜成为第一0一师团的司令官后,四十二岁的山本纯一郎也随着苦尽甘来,从大佐联队长升任矢野正仁原先的位置,成了第四十七旅团的大佐旅团长。所以,他一直感激矢野正仁的引荐之恩,对他的命令当然是言听计从。 第一0一师团边藤联队的大肆入驻,两个月来不仅着实忙乱了国民县政府的各路人马,对县城中以前因“孝敬”得紧,而未被横滨次郎洗劫一空的财绅大户,那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且一旦激起就久久无法平息。尤其这两个月来,日军司令部那边除了针对县城内外的武装抵抗力量大肆活动,对他们这些“流油”的财绅大户竟迟迟不见动静。这可不象鬼子的行径。这部分人物,心中就愈发没了底。心想不怕贼抢,就怕被贼惦记着。为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保住累积的家业,他们终于按捺不住,连夜凑头密议,制定了再去“孝敬”现任司令官的方案。 大家推举出来的领头人物,就是县城中首屈一指的大财绅马奎龙。在禹水这不大不小的地方,马奎龙也算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他的儿子马幼虎,在孙桐萱第三集团军任一营之长。如今,他又成了本县四分之一个县长大人的老丈人。他的女儿半年前做了县长的第四房姨太太,仅两天功夫,县长徐大人就在新宠的唆使下,将本县直接和“鬼子”挂钩的粮运大权交到了这第四老丈人的手中,虽然说在鬼子的封锁控制下,粮价压得一直就极底,但买卖大了积少成多,总是有得赚。所以说这马奎龙是愈发财大气粗,意气风发。 马奎龙领了使命,亲奉众财绅、官眷的联名拜贴及厚厚一打礼单,马不停蹄接连跑了三趟日军司令部。矢野正仁均未接见。 矢野正仁越是这般,马奎龙一等众人就越是毛脚。今天这第四趟上,马奎龙改变了策略。随行的人员不再是家丁奴仆,而是个艳光四射的女人。这女人二十五、六岁,细挑个儿,丹眉风眼,乃是个唱越剧的戏子。人唤柳烟。是马奎龙得意一时的新宠。两人在司令部门口,眼见着矢野正仁从火车站兵营驱车而回,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马奎龙又请了卫兵通报。这一次皇天不负苦心人,矢野正仁竟恩准接见。 矢野正仁趁这功夫正伏案疾书。案头一杯香雾袅袅的热茶。一边的金贺正在给几盆芝兰浇水。这几盆芝兰当中,有一盆金边吊兰,原是金贺的国文老师李毅所植。横滨次郎占据校舍后,对学校里的设施烧的烧、砸和砸。破天荒的,这个大老粗居然留下了这盆金边吊兰。而且还煞有介事地把它供在窗前的柴藤花架上。横滨覆灭,矢野正仁接踵而至。他对横滨的遗物也是烧的烧、砸的砸。无独有偶,他竟然也留下了这盆吊兰。自横滨时期起,两年的时间,这盆吊兰长势旺盛,垂绦数簇分外有形。给这个充满了武士道精神的书房,平添了不少宁静与雅致。也就因了这盆吊兰,金贺一进入这间面目全非的“办公室”,心里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亲切,仿佛旧时气息还在身边暖暖残存。 马奎龙携着柳烟轻手轻脚进了书房,捧上拜贴及礼单,客客气气寒喧了,说:“太君,您许是忘了,我们在为您接风洗尘的宴会上见过面,我还给您还有山本太君敬了几杯酒呢,山本太君直夸我‘幺西’。” 矢野正仁从书桌上抬起头看了看他,说:“我没什么印象。” 马奎龙忙应承:“那是!那是!您贵人多忘事。不过您记不住我不打紧,这个姑娘您一定还记得吧?”说着把身边静候的柳烟往前推了推。柳烟袅袅婷婷福了一福,哝声软语唤声“官爷。” 那日徐县长亲设的筵席之上,曾向矢野正仁频频献媚的名妓小梅香,矢野正仁倒还记得。那女人确实是俊。就在刚才火车站兵营,山本还拿出他和小梅香的“大东亚共荣”合影给他看呢。可眼前这个柳腰款款的女子,他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矢野正仁搁下手中的钢笔,径直向马奎龙说:“说吧,你找我几次了,究竟什么事?” 马奎龙一喜,心道:“还是女人来的管用,”忙将柳烟又往书桌前推了推。柳烟借着势,就要往矢野正仁身上挨。却被矢野正仁不动声色地伸手挡住。正尴尬,马奎龙打个圆场,说:“太君,她可是红极三县的名角儿,唱得好一路‘梁山伯与祝英台’,不知迷倒了多少痴情男女呢。刚好鄙人在舍下安排了戏台,司令官先生若肯赏脸,不得不屈驾一观哪!” 矢野正仁蹙眉看了看柳烟,拗口地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什么东西?” 一句话说得马奎龙和柳烟面面相觑愕在当地。旁边的金贺“扑哧”就笑了。矢野正仁情知话说得唐突了,赶忙把目光求救似地转向金贺。 金贺自打两个月前因“手榴弹”一事触怒了矢野正仁,在牢房里关了四天三夜却莫名其妙地风平浪静后,就一直待在书房例行端茶倒水、扫地抹桌的“勤务”,两人相处到也无事。 金贺说:“这梁山伯与祝英台不是东西。乃是中国民间传颂的一个爱情故事,说一对痴情男女苦苦相恋却无缘结合,最终双双殉情。这在中国可是家喻户晓的。” 矢野正仁恍然大悟,又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说:“即是你们中国的爱情故事,那倒该去了解一下。” 第二天下午,马奎龙的车子载了柳烟,早早静候在日军司令部的大门外。马奎龙长袍马褂文明杖,大腹腆腆;柳烟粉色旗袍西式披肩,风情万种。惹得大门口、岗楼上的哨兵象看景儿似的,频频往这边瞅。 矢野正仁备了两辆军用吉普,带了连同司机六名警卫。以及临时“聘请”的“戏文翻译”金贺,收拾齐整就要出发。 金贺原本不想去,但想想和矢野正仁相处两个月来,这个“鬼子”除了高深莫测老是阴着张脸外,还真没拿她和李婶几个怎能么的。相反,到是对她们包容、照顾了不少,相形之下,自己却时常没轻没重逮着机会,就拿他讥讽戏谑。可每一次,这个矢野正仁都好话孬话一股脑地听了,并不见得翻脸,丝毫没有领兵逾万的师团长应有的威严与气势。要知道,中将师团长在日军当中可是个绝对不小的角色。 碍于种种情面,金贺只得经李婶认同,勉强应承。临出后院的小木门,小翠儿酸不溜溜地说:“矢野正仁应该让我去才对,你一个学生娃如何应酬得了那些场面?” 李婶照小翠儿额头戳了一指,笑骂说:“就你丫头能!” 两辆军车一前一后慢慢驶向司令部大门。未等出去,迎面有个士兵揽了个妖冶女子一头撞上车来。中村按了两下喇叭。他非但不躲反而一口秽物吐在车上。 这士兵名叫小寅义村,原是横滨次郎的小分队长。此人张横乖戾,是个满眼里瞧不见人的角儿。 不过他这脾性倒深得横滨赏识,一直就拿他当心腹使唤。横滨毙命后,此人失了靠山知己,整日里压抑难当,老想找茬儿磨火。前一段时间他还气不顺,在司令部门口捅死了一老一少两个庄户。 那是矢野正仁入驻禹水的第二天。司令部军需处指定给伙房送蔬菜的姚氏爷孙,才推着菜车子通过大门口的岗哨,迎面就被这小寅义村挡了住。几句话不合适,这一老一少就在小寅的尖刀下送了命。适时正赶上矢野正仁皖北视察军营安扎情况策马返回。他气冲冲下了战马指着地上一老一少两具尸体,厉声对小寅义村说:“这是什么行为,你给我个解释!” 小寅打了个立正,理直气壮说;“皇军只不过杀死了两个支那敌人,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大日本皇军不能怜悯这些支那猪!”。 矢野正仁原本沉郁的脸上泛出一股铁青。他盯着小寅义村,说:“我不是怜悯这两个支那人,而是在为你的行为感到可耻!你是大日本帝国的皇家军人,不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我不管你以前是不是在东京擦过皮鞋,做过生意,你即已被我收编,就是我第一0一师团边藤联队的正规兵!若你再象以前那样毫无军纪地胡闹下去,我会立即上报作战部,请你给我滚回去!来支那之前,你不也曾发过誓,要誓死报效祖国尽忠天皇,有朝一日好把名字刻到靖国神社的墙上去吗?如果你还想这样做,从现在开始,就得遵从我矢野正仁的指挥,服从我第一0一师团的军纪!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恨恨地对身边的联队长边藤中治说:“这个人,你给我好生看着,我不管他在横滨次郎那里带来了多少恶习,在我的军队里就得一点点改!” 此际,这小寅义村非但不见得“改’’,反而趴在车头上呕呕狂吐,弄得酒秽冲天。 矢野正仁不由来了火气,推门下车一顿喝斥。不想这小寅揩揩嘴,斜睨着醉眼,说:“你亲口说过,后院的的姑娘谁都不许碰,可你还带着这个金贺出去风流快活!你自己立下的规矩你带头违反,还转过脸来训斥我?要换了横滨联队长,他才不会这么做。横滨联队长说过,支那的花姑娘大家都有份儿!”说着“叭唧”一口亲在怀中的女子脸上。他这番没轻没重没头没脑的醉话,让矢野正仁怒不可遏,“啪”的一声,凌利的耳光已抽在脸上。 小寅一个趔趄,酒登时就醒了。揽在女子肩上的手也松下来。双腿不听使唤地并了并,打个软沓沓的立正。他虽然极不想服面前这个司令官的管治,一颗心还没有从失去“横滨联队长”的阴影中脱离出来。但眼前这个司令官,论军阶可比横滨高得多。论军纪,那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搞不好,挨鞭子的份儿都有。小寅只得整整军装,象模象样地道歉、认错。 经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搅,矢野正仁原本轻松愉悦的心情一下又陷入了经久不变的郁闷中。金贺原本想问他,那个醉醺醺的士兵究竟说了些什么,惹他这么大火。但只见他一脸的铁青,双目之中透着狠而冷硬的光芒,也就没敢开口。 马奎龙的场面安排在自家偌大的花园里,三尺高的红妆戏台,张灯结彩罗幔飞舞。宽阔的廊檐下,一溜八张大红木桌子,朱漆耀眼。桌上备足了各色糕点、酒水、鲜果。玲琅满目。 正厅里用过晚宴,已是夜暮时分。花园里点起一溜十几排“气死风”的大灯笼,烛火通明亮如白昼,映着一派奢华。 矢野正仁和金贺在廊下正中大红木桌前坐了。六个警卫背着枪左右排开。与马奎龙摆这奢华场面的商友、僚属,在马奎龙红光满面的荐引下,献礼的献礼,敬茶的敬茶。大伙儿忙不迭你来了我往,都想借此良机,把自个儿这一张亲切笑脸,烙印在这个掌握一方平安的“大人物”脑子里。说实在,矢野正仁身边出现的这个一身素衣,眉清目秀的女学生,让大伙儿在恭敬之余,暗生无限纳闷与鄙夷。就连马奎龙,本安排柳烟陪在矢野正仁身边的,但不想这个女学生却占据了此举足轻重的位置。竟让柳烟在矢野正仁身边转过来转过去,就是找不到落脚点。众人虽然都在极度讨好矢野正仁,不惜一次又一次在他身前奴颜卑膝。但这个极不合场景的女学生,真是让他们十二分的瞧不惯。大家一致心想,这要是个烟花女子也便罢了,可一个清水芙蓉般的学生,竟也这般堕落?这跟汉奸、走狗又有什么两样!早在餐桌上时,大伙儿就私底下议论纷纷,这会嘴闲着了,那更是窃窃揣摩个没完没了。好在笙竹齐鸣锣鼓开场,才把大家的注意力从金贺身上转移开来。 唱的是“同窗三载”一折。柳烟扮祝英台。矢野正仁静静看了半天,眉头皱起又舒开,舒开了又皱起来,终于忍不住问金贺说:“那个‘梁山伯’,怎么也像个女人?” 金贺说:“本来就是个女人嘛。” 矢野正仁一听,如坠雾里。一脸愕然地看着金贺,那神情说,这就是你们中国的爱情故事? 金贺忙解释:“越剧就是这样,男人也用女人来演。” 矢野正仁奇怪地问:“为什么不用男人?两个女人搂搂抱抱谈情说爱,多别扭!” 金贺答不上来,急红了脸。嗔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一直就这样!” 正说着,忽见矢野正仁缓缓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紧跟着他身后的六个警卫哗啦啦端起了枪。 金贺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跑堂打扮的男子紧紧贴在矢野正仁的身后。他腕上搭条白毛巾,很显然毛巾下有枪抵住了矢野正仁的后心。士兵警觉,荷枪实弹却不敢妄动。通明的烛光之下,金贺赫然认出,那男子二十七、八岁,眉目俊郎,却是两个月前在高朋酒楼匆匆分手的国文老师李毅! 李毅也万没料到鬼子司令的身边,一直坐着的女孩儿居然是一向清高自傲的金贺。一怔之下,脱口疑问:“阿贺”? 乘此当口,矢野正仁一个转身击落了李毅的手枪。李毅抽身疾走。矢野正仁一把抓去却没抓着。正这时,花园方向有几颗子弹呼啸着飞来。原来戏场当中,还有接应李毅的同党。眼见金贺也处在对方子弹的袭击范围内,矢野正仁无瑕多想,一把将金贺按在桌下。与此同时,子弹呼啸着掠过金贺肩头,“扑”地嵌入红木桌子边缘。矢野正仁举起枪,还是击倒了正跨桌而过的李毅。登时,花园里枪声大作。“梁山伯与祝英台”苍惶退场。宾客满园惊散哭爹叫娘乱成一锅粥。马奎龙怎料戏场变战场,巴结还没巴结上呢,倒惹来了有通共之嫌的杀身之祸。“扑嗵“一声栽倒在桌子底下,嘴眼歪斜气走了风。 李毅的两个同党眼见计划落空,边战边撤已退到门口,一个大个儿叫道:“李老师!“ 李毅叫道:“大展同志!别管我,快走!”原来这个大个儿,竟是两个月前绑了一腰手榴弹,随沙河湾分区队长乔铁锁闯入日军司令部救和永圣干事的那个大展。 矢野正仁的警卫一路追袭。可宾客散乱,还是被大展他们跑了。 金贺从矢野正仁的手臂下抬起头,两个人几乎同时说道:“你没事吧!” 矢野正仁定定看着金贺,嘴角边闪现出一丝笑意。他说:“他们是你们的人,我是你们的敌人,你居然关心我?” 金贺脸上一热,有些无奈地说:“毕竟你曾在山本的刀下救过我,而且、而且刚才子弹不长眼睛,你也一直护着我!” 矢野正仁低声说:“你知道就好。” 李毅负伤被擒,被士兵绑上军车。矢野一行在马奎龙哆哆嗦嗦涕泪交零的恭送下驱车离去。 眼见国文老师被抓,金贺的心里就象是吊了十五只水桶七下八下的,正魂不守舍,矢野正仁忽然问:“若换了你是祝英台,你会不会为爱殉情?” 李毅老师的突然出现,刚才在马府一番激烈的交战,早就让金贺把梁山伯与祝英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际听矢野正仁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不由愕了愕,瞪大眼睛说:“长这么大,我还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 矢野正仁见她迷茫的脸上充满了纯真无邪,不由地心中一动,一股爱怜之意油然而生。伸出手臂就要揽金贺的肩膀。但指尖才触及她肩头的衣裳,他立即缩了回去,掩饰似地干咳一声说:“若换作我是梁山伯,我会。” 金贺心不在焉地说:“你是日本人,不是梁山伯。不同的。” 矢野正仁低叹一声,说:“不管哪国人,若爱上一个人,感觉都是一样的。” 第六章 回到司令部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李毅交由小队长渡边池押牢房侯审。矢野正仁亲自将金贺送回后院,这才转身离去。 小翠儿为金贺打开门,立即对金贺和矢野正仁的出双入对大表醋意。金贺正为李毅的被捕和矢野正仁略有所示的言谈话语,尤其是他复杂的眼光而烦燥不安如坐针毡。可巧逮着了机会,立即对小翠儿说:“好得很,从明天开始我们换班,你去书房侍候那个‘鬼子’我留在院里洗衣服。” 云秀一旁插嘴说:“你一个娇滴滴的学生,如何受得了这清苦?洗衣服很累的,尤其那帮鬼子的衣服!” 金贺若所有所思地说:“好歹院子里空气新鲜。再说…再说我还有别的事。你弱不禁风的尚且能干,我怎能么就不行?” 云秀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打小受苦惯了,洗几件衣服算什么?你没经受过在乡下辛苦收点粮,转眼就被鬼子给屯去。那滋味,才摧心呢!” 小翠儿一把抱住金贺胳膊,说:“阿贺你别听云秀唆使!说好了明天我去书房,你不许反悔耍赖。” 金贺不耐其烦,说:“有什么好赖的!你以为咱们呆在这鬼子窝的心思,都跟你一样只一条筋?” 深夜大伙儿都睡熟了,金贺又著衣起床。小心翼翼避过岗楼上探照灯的巡索,她慢慢摸到前院角落里由原先修理课桌椅的木工房改建成的牢房边。只见铁棱子的牢窗内透着灯光,原来矢野正仁和他的参谋长田中秀夫正在亲审李毅。 田中秀夫用一口纯正的中文说:“你若老实交待出县城中八路的联络点,我可以免你再受皮肉之苦。否则,接下来的苦头,可真有得你吃了!” 李毅啐了一口,说:“我倒是想老实交待,只是一看见你们日本法西斯的丑恶嘴脸,我就恨得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有苦头也只能情着吃了!” 矢野正仁说:“你有你的使命,我可以理解。我们都是军人。虽然职责不同,道理却是一样的。只是以你们微薄的力量,我劝你还是不要跟大日本的铁骑皇军斗下去,否则,吃亏的还是你们!” 李毅冷笑道:“你别说得这么斯文!再好听,也掩饰不住你们法西斯的野蛮行径!我要怕吃亏,就不当共产党八路军了,还用得着等到这会儿让你来劝我!你说我们力量微薄,那你也忒鼠目寸光了!你没见过野火燎原的声势吗?你们八十万大军生生吊在我们的国土上,进不得,退不得,垂死挣扎。教我说,还是你们趁早滚回去吧!否则,恐怕你们的‘铁骑皇军’真没命再踏回自己的国土了!” 田中秀夫霍地站起来,说:“你一个文弱书生,最好不要讨嘴皮上的便宜!我倒要看看,是你们八路军共产党的骨头硬,还是我们皇军的烙铁硬!” 他话音方落,小队长渡边池就把两块殷红通透的烙铁提了出来。紧跟着滋滋的微响伴着皮肉焦灼的气味,以及李毅一声低低的呻吟传了出来。 金贺正要冲过去,忽然一支手严严实实捂住她嘴,将她拖到老槐树下的黑暗里去。金贺一看,原来是李婶。她低声问:“婶儿,你怎么也来了?” 李婶说:“你一直在炕上装睡,以为婶儿听不出来啊!就你那点小心思,不说婶也明白。怎么,你还不改啊。” 金贺说:“要改就不叫金贺了!” 她还要往前挣,李婶说:“傻孩子,要救人也不能急在这一时呀!就牢房里那个情形,你如何救?还是等明天看准了情况再说吧。” 第二天,牢房里兵来将往一整天没见消停。可审训李毅的结果丝毫没有着落。依联队长边藤中治的意见,就要把这个软硬不吃的家伙押到火车站兵营,让他去尝尝山本纯一郎层出不穷的用刑花招。可田中秀夫不赞同,觉得以李毅这样的人才,还是以劝降投靠的为好。必竟,拢络一颗人心,总比竖立一个强敌来得划算。 金贺站立不宁地待候了大半天,也没得着摸去牢房探询的机会。只好心不在焉地洗着衣服继续静候。她洗一件骂一句。心想,怪不得云秀说我受不了呢,原来受不了的不是累,而是给鬼子洗衣服的这种憋屈和气恨! 洗完衣服,金贺一边没好没歹地往衣绳上搭,一边盘算:等我救出李毅老师,我就跟他投奔八路军,抗日救国去。也省得再受这份憋气和面对矢野正仁那个莫名其妙的‘鬼子’。这样想着,却觉一股异样的感觉轰地袭上心头。一颗心宛似被开水氽过似的。她正为自己何来这种奇怪的感觉而思潮翻涌,手中的衣服忽然被一只大手接了过去。回过头,只见矢野正仁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 矢野正仁说:“你在躲我?” 金贺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我躲你干什么?你又不是老虎,再说…院子里空气好点儿。” 矢野正仁盯着她两只黑亮的眼珠,说:“在许多人的眼中,我比老虎还可怕,所以书房里的空气对你来说就有些紧张了。是吗?” 金贺避开他的目光说:“我要洗衣服去了。”端起地上的洋瓷盆抽身就走。 矢野正仁一把握住她手腕,将她手中的的洋瓷盆放下,说:“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不由分说拽着金贺来到书房。迎门只见书桌上摊着张宣纸,纸上墨迹未干墨香流溢。金贺走上前来,搭眼一看,不由失笑,原来纸上绘的居然是她的头像! 金贺受父亲金文影响,颇通笔墨丹青。此际一见难免技痒,说:“你画得倒还神似,只不过下笔差远了。中国画讲究运笔。中锋、侧锋、逆锋、拖锋要运用得当。行笔、枯笔用墨更要浓淡兼施。这样绘出来的物景,才会虚实相生,形神得体。” 她一时来了兴致,说:“你且看我的。”重又铺了张宣纸,持笔运墨,挥洒而起。寥寥几挥,已将矢野正仁的头像勾绘出来,果然下笔有致,笔笔传神,正待撂笔,又一沉吟,饱墨在矢野正仁头像侧上方题了“军国”两字。 矢野正仁一蹙眉,说:“你为何题这两个字?” 金贺说:“军,乃一国之中护国、安家、佑民的正义之师;国,如果用我们中国的字解开来讲,应该是说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有操戈的士兵保护一定的人口。可是这两个字用在你们那边,就全翻了个儿。军无正义,国出范围,就是侵略。而侵略所来带的就只有不幸。我把这两个字题给你,是因为我在疑问:在这样的前提下,你还算不算真正的军人?而你们的国,在你的心目当中又如何?” 矢野正仁黯然说:“武汉战役后,我也一直在扪心自问,我还算不算个军人?但实事上,我想用军人应有的思想控束自己,控束自己的军队,但是…但是……”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颓丧地说:“你似乎一直在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我一个人,这样对我不公平。千军之中,我只是一卒。将相帝王,岂是我用军之正义就可左右得了?” 金贺见他一脸认真而又异常严肃的无奈,心中一动。逸笔飞墨,又在他的头像上方“军国”之侧,题道“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矢野正仁没读过《红楼梦》,于这两句诗读不太懂。但从字义上看却有十二分的感触。 他将这两幅意骇笔简的画带回卧房,参谋长田中秀夫说:“矢野君,你似乎一下又恢复了不少情趣。” 矢野正仁说:“从军打仗,生里来死里去,心已生硬如铁了,恢复点情趣不好吗?” 田中秀夫意有所指地说:“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说说还不错。只是跟我们皇军千里波折来到支那的目的,相差太远了。你若想做‘军国’之中的孤标,恐怕……”。他原本想说“恐怕连命都得搭上”,但话到嘴边却没出口。 边藤中治听取田中参谋长的意见,把李毅软硬兼施又审了两天两夜,可仍没能审出个豆来。田中秀夫一扫稳坐军中帐的儒雅风范,蔫蔫地 泄尽底气。 中饭后,牢房门前终于松懈下来,只留下那个横滨次郎的遗勇,小寅义村在那儿吊儿郎当地把守。 金贺心想机会来了。来到牢房门前跟小寅打个招呼,说:“我跟里面那人说句话,你走开点!”小寅一脸的不睬。 金贺说:“你信不信我去告诉矢野正仁,让他再抽你一巴掌。” 小寅深知金贺是师团长眼里的红人,觉得还真有点得罪不起。反正只是说句话,没什么大不了。不情愿地哼了一哼,退开七、八步。 审讯结束时,李毅被气极败坏的边藤中治用浸了水的牛皮鞭抽得皮开肉绽,破裂的衣衫下爆着纵横迭错的淤痕。毕竟是相处了多年的老师,金贺一见,泪水刷地就涌满脸颊。 李毅艰难地挪过身来,说:“阿贺,你怎么会在鬼子司令部?而且还跟那个矢野正仁搅在一起?” 金贺说:“李老师,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没做汉奸走狗。我是被鬼子掳来的。不过我想我呆在这儿,没准儿哪天会为咱们的抗日救亡留点用处。这不,用处还真来了。李老师,那天你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马府,而且还挟持矢野正仁?” 李毅说:“阿贺,你的本性我清楚,我相信你的为人。只是我看到你跟那个鬼子在一起,心里好生难受。保护你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那个鬼子。不过,总之你没事就好。” 他瞅瞅四下无人,又往前挪了挪,低声说:“鬼子最近有一批军火要经由禹水运往北平,你有没有听到确切消息?” 金贺摇摇头,说:“没有。不过你跟我说了我会多加注意。” 李毅说:“那就好。为了得到这批军火,粉碎敌人进一步控制北平的计划,我们后方来了支主力部队,不久之后就会到达沙河湾。我们考虑军火经过的那一天,矢野正仁肯定会派兵前往护送,为了牵制住他们,我和大展还有大部队派下来联络我们跟苏皖纵队的和永圣同志,才潜来县城打探消息。那天,我们无意间看到矢野正仁去了马府,而且他自负得很,居然只带了六个士兵,我们思量着若乘此机会活捉了他,岂不就可以要挟鬼子啦?要知道,这人可是份量不轻的中将师团长。不想我们不但没得手,我还负伤被擒。” 金贺说:“李老师,你别着急,我这就想办法救你出去。等出去了,我就跟你一起去沙河湾参加八路军!” 李毅握住金贺双手,说:“那好得很。金校长不在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这两天我注意到了,鬼子晚上岗哨特别多,反不如白天来的松懈。钥匙就在刚才那个鬼子身上。只是阿贺你要千万小心,我就是死在这里,也决不要你出半点差错!” 金贺使劲点点头。看了一眼远远蹲在墙根里抱着枪抽烟的小寅义村,心里已然有了定夺。她对李毅说:“你等着我”,起身跑回后院。 李婶迎上来问:“怎么样?有机会没?” 金贺一把握住李婶双手,切切地说:“婶儿,你要帮我,只我一个人不行的。” 李婶说:“傻丫头,只要能救出八路军,要我死都行,还用你来说客套话?” 云秀和小翠儿见她娘俩手握着手,神秘兮兮地私语,凑过来问什么事? 金贺一把扯住云秀,怏求说:“好妹妹,你就说有忙要帮,去把那个小寅给哄了来,好不好?” 云秀一头雾水。金贺只好将事情跟她说了。 云秀为难地垂下头,说:“我很怕那个鬼子的,他老是贼溜溜地瞅我。” 李婶说:“好孩子,万事有婶儿在跟前,他不敢把你怎么样。”云秀这才答应了。 金贺又对小翠儿说:“矢野正仁的书房从窗户可以看到牢房。你现在就上去尽力牵住他,不要让他往窗前靠,可以吗?” 小翠儿干别的不行,这种凑托的活倒挺在行。心想这还不简单,缠着他不就是了? 牢房原本就和后院一墙之隔,又在老槐树下,是个偏僻的角落。 云秀忐忐忑忑来到了小寅跟前,冲他招招手笑了笑,早把小寅乐去了一半的魂,涎着脸就往跟前凑。云秀退了一步,说:“小寅哥哥,你去我房里帮个忙好不好?东西放得高了,我够不着。” 小寅一听,登时动了邪念。忙不迭应承:“嗨,嗨!” 云秀引小寅来到房里,小寅一见四下无人,狼一样就扑上来。躲在门后的金贺狠狠一棍子敲下去,登时将小寅敲昏了头,“扑嗵”栽到地上。云秀在门外放哨,李婶进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小寅的衣服扒了。金贺将衣服包成一裹,取了钥匙,又来到牢房。李毅麻利地换上小寅的军衣,由金贺掩护着两人慢慢出了司令部。 待出了县城来到官道上,两人大出一口气,手挽着手正高兴,忽见远远的县城门外一阵骚乱,跟着尘土飞扬,有人策马奔来。 原来小寅被云秀哄进屋后,金贺那当头一棒毕竟是女孩儿家,力气小些。小寅蒙过去只几分钟就缓醒过来。他见自己只穿着内衣裤,钥匙也没了,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到办公楼上。可巧矢野正仁对小翠儿不温不火又似是而非的纠缠正不耐烦。一听小寅急报,来不及定夺,拉了隔壁的田中秀夫就冲下楼。两人一人一骑直追出县城。 金贺说:“好家伙,发现得到蛮快。”拉着李毅跑下庄稼地。只可惜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庄稼地里也实无庄稼。根本没有可遮掩的地方。两人只得抄了田间小径没命地奔跑。可人快不如马快,不一会儿功夫,矢野正仁和田中秀夫就发现了目标,策马扬尘,直追过来。 李毅的小腿那天在马府中了矢野正仁一枪,本就跑不甚快,此际伤口挣裂,鲜血迸流,眼见举步艰难。而矢野正仁和田中秀夫的烈马,已然追到近前。 李毅一个跟跄跌倒在田里,说:“阿贺,你快跑,不要管我了!” 金贺挽住他胳膊急得哭了起来,说:“我不要扔下你,要跑一起跑,要死一起死。” 矢野正仁在马上叫道:“再跑我可要开枪了!”说着“砰!砰”冲天放了两枪。 金贺眼见脱不了身,伸臂挡在李毅身前,声泪俱下道:“矢野正仁,你要开枪就先打死我!” 矢野正仁勒住马缰,马在金贺身前扬蹄打个旋儿。矢野正仁说:“你跟我回去!” 金贺拔郎鼓一样摇着头,说:“不!我不回去!我不要人家以为我是汉奸走狗!” 矢野正仁说:“你几次三番跟我作对,我都放过了你!唯有这一次,你必须服从,跟我回去!” 金贺眼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泪水迸流无奈地说:“好!我跟你回去,只是你要放过李老师!否则,我宁死也绝不再回日军司令部!” 李毅说:“阿贺!你不要管我!” 矢野正仁看了一眼李毅,不假思索地说:“好,我放他走!你跟我回去!” 金贺仍然伸臂护着李毅,说:“你要说话算数,不许带我离开又开枪杀人!” 矢野正仁愠道:“我是你们敌对的日本军人,但我个人什么时候骗过你?” 田中秀夫说:“矢野君,你不能再放走这个人!这个人对皇军大有用处!” 矢野正仁挥手制止了田中秀夫的话。翻身下马,将金贺从李毅身边带过来,扶上马背。 李毅手无寸铁,眼睁睁着看着矢野正仁将金贺揽在挽着马缰的臂弯里,在他面前调转马头扬尘而去。心如刀绞,叫道:“阿贺,鬼子没一个好东西!你莫要上当!你要记得我在高朋酒楼柴房里留给你的那几个字:精忠报国!” 回去的路上,矢野正仁已不象来时那般十万火急,而是放慢了马速,由压了一肚子愠火的田中秀夫一人先走了。他收了收手中的缰绳,将双臂紧了紧,在金贺耳畔低声唤道:“阿贺。” 金贺垂着头不言不语,耳中仍在嗡嗡响着李毅刚才那一番话:莫要上当!精忠报国!矢野正仁只觉有两颗大大的泪珠“扑簇、扑簇”砸到自己手背上。他突然间憋足了火气,双腿一夹马腹,爆喝一声:“驾”策马狂奔。 回到司令部,矢野正仁将金贺带进书房,“砰”地关了房门,坐在书桌前就陷入深深的静默里。过了好半响,他沉郁地问:“他是你什么人?” 金贺原本以为矢野正仁会声色俱厉地责问她为何救走那个八路。岂料他一开口,竟是这么一句话。她虽不十分的通谙人情世故,却也听出了矢野正仁郁闷的口气里,隐含的醋恨之意。颊上一热,说:“哪里什么人啊,他只不过是我的国文老师,就我是我曾向你讲过的,木架上那盆吊兰最初的主人。” 矢野正仁说:“好一个年轻英俊的国文老师!” 金贺穹红了脸,急道:“就算我跟他素不相识,他落到你们日本人的手里,我一样还会救他!” 矢野正仁一拳击在桌子上,“呼”地站了起来,说:“你在我的眼皮底下屡屡救人,你当我是什么?再这样下去,当心我都保不了你!” 金贺将头一扭,愤愤说:“你本来就是鬼子,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死也用不着你来保!” “放肆!”矢野正仁铁青了脸,怒不可竭地走到金贺身边,强压着怒火说:“一直以来,是我太纵容你,才让你在我身边没轻没重。你以后跟我说话,有点分寸!” 金贺打心底里就没料到一向对自己温和有加的矢野正仁会突然间爆跳如雷。她虽然对鬼子抱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心里似乎从未把他跟那些丧心病狂的禽兽相提并论。尤其难过的是,她已对此人生出了暗暗的依恋。方才矢野正仁将她从李毅身边带过来,扶上马背,她靠在他的胸前一路颠簸而来,虽然心中仍在惦记着李毅,却也同时蓦然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想就此离开矢野正仁。此际被他这么专横霸道地一顿喝斥,不由万分屈辱,眼泪唰地就涌满腮颊,心头才升起来的那股隐隐依恋,顿时化作烟消云散。她一梗脖子,冷冷说:“我不是你的士兵,你用不着对我大呼小叫,我们本来就是不可两立的敌人,你大可一枪把我崩了,省得再费口舌!” 矢野正仁的火立时熄了,声音也缓和下来。说:“阿贺,我其实根本不想骂你,我只是气不过,你居然要跟那个国文老师一起离开……。”他原本要说“离开我”但话到嘴边,又改成了“离开这里,而且还不肯跟我回来。” 金贺何尝听不出来?心里一阵涩涩的酸楚。抹抹眼泪说:“你骂完了,我可以出去了。” 矢野正仁握住她手腕,说:“请你留下来,跟我一起吃晚饭。” 他不说还不打紧,这一开口,登时又让金贺想起了那天在马奎龙府上赴宴赏戏时的情景。她一个清新朴素的女学生,却不伦不类地陪在日军将领矢野正仁的身边。引来了多少人的非议!虽然那些人看在矢野正仁的面子上,都跟她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但她却分明感觉到那一张张笑脸之下,隐藏的却是一颗颗鄙视的心!那种奇耻大辱的感觉“轰”地又袭上心头,金贺冷冷地说:“跟你在一起吃饭,我不自在!”然后,她夺门而去。 金贺跑出来后,书房里“砰”地一声巨响。门口的警卫中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探过头来看,却见他们的师团长将那盆金边吊兰摔得粉碎。 第七章 小寅义村因玩忽职守逃脱八路要犯,被窝了一肚子火的矢野正仁打了个半死。田中秀夫在一旁看着,也只有摇头叹息的份儿。 金贺再一次有惊无险过了生死关,庆幸之余却也埋下了一块心病。尤其面对李婶那双慈爱却又雪亮的眼睛,她不由自主地就发怵。就连一向心思不拐弯的小翠儿,似乎都瞧出什么端倪,时不时添油加醋逮着金贺讥讽一番。金贺心中愈发没了底,一连十几天,不敢在矢野正仁面前出现。 而矢野正仁比以往也更加沉默了,一张清瘦里透着俊气的的脸庞,就仿佛六月连阴天,不见一丝睛朗的阳光。他不但少有开口,而且一天到晚眉头都绝不舒展一下。就连他的老同学参谋长田中秀夫,都觉得他象换了一个人。 小翠儿倒是如愿以尝地待在了矢野正仁的身边,伶俐而殷勤地为他端茶倒水。可面对这块冷冰冰的石头,她心中远没自己想象中来的甜蜜,一颗心忐忑不安,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触及那个看起来随时都会奔雷走电的司令官。 小翠儿在财主家当丫头时,财主的少爷曾十分钟慕她。只可惜那个大烟鬼一口黄板牙满身贱骨头。整个人提溜提溜不足八十斤。即便给他穿上龙袍,也绝没有眼前这个司令官来得半分俊气,小翠儿于是乎宁可安安份份做丫头,也决不给财主的少爷一丁点沾边的机会。她在财主家从十五岁待到十八岁。虽然进出豪宅的人也让她见多识广,但几年里她少有出过财主的家门,对县城中百姓深受鬼子迫害,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事,也是只有耳闻鲜有目睹。虽然大财主在横滨的人马入驻后就被打开大门,洗劫一空,沦为丧家之犬。然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家。那种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凄凉,她还是不曾体会。倒是在失去了主家于街上流浪的日子里,横滨部队的一桩桩野蛮行径,让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东洋兵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他们的行为根本就不象是军人,而是一种远比豺狼还可怕远比魔鬼更无道的野兽!可就在此时,横滨的联队溃散了。新驻军司令官矢野正仁别具一格的出现,又让她懵懂的心里生发出对人生美好事物的深深渴念。她默默注视着矢野正仁的一举一动,在他纯粹军人风范的举手投足里一次次芳心怦动,自我迷失。虽然矢野正仁并不见得理会她,但她却分明感觉到,能呆在这样一个孔武俊逸、气度不凡的男人身边,也还是比较甜蜜的。 傍晚时分,矢野正仁收到一封来自南京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冈村宁次那边的绝密电令。电令说,为有效保证皇军军火运经之日的安全,进一步控制北平局势。在军火抵达之前,要他调集第一0一师团部分主力,对准备潜入沙河湾地区,企图巅覆皇军治安区的一股八路军主力进行剿袭。并借此机会,彻底消灭沙河湾那股顽强抵抗的武装力量。使皖、苏两地及豫东、鲁南,在第一0一师团的强力重镇下,进一步拓展成为皇军以点到面的治安统控区。 这封预料之中的密令,由不得又让矢野正仁的眼前萦绕出他曾领兵参战的一幕一幕。炮火中倒塌的房舍,枪口下毙命的老人、妇女、孩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座座焦土狼烟的家园,一声声悲哀凄切的呼唤……。。 进入中国作战近两年来,矢野正仁就鲜有睡过好觉。非但如此,还时常在噩梦中惊醒。不是身体上过度的操劳,而是良心上深深的自责和不安。经过无数不眠的长夜,他猛然明白,原来做为一个人,最难承受的负荷,其实就是自己的良心。 他一把将密令揉成团,狠狠抛在地上。抛在地上,却又不得不再捡起来,重新舒展好,小心翼翼地藏在抽屉里。他深知这封他一直在心里逃避,却又如期而至的密令其重要性。深知做为一个优秀的帝国军人,他应该也只能怎样去做。 晚饭过后,金贺和小翠儿在伙房里帮李婶整理碗筷。自打横滨死后,李婶就无了做饭的特权。一是现在这帮鬼子警觉性高,二是他们的长官矢野正仁没什么特殊口味,用不着她来开小灶。不过,偶尔她也会听令给他们的长官,尤其是田中秀夫包顿饺子或是捏碗混饨。田中秀夫吃了,也照样抿着嘴直“幺西”。据说田中秀夫后来还写过一篇关于中国面食的美文,其中就隐隐有对当年李婶的感触。总之掺和久了,炊事兵和李婶也就由熟捻到多少建立起了点信任。李婶每次出入伙房,士兵也盘问一句,却也只是开口白走个过场。 今天是联队长边藤中治的生日,士兵们都跟着沾了牙祭。所以杯盘碗盏的特别多。娘几个忙里忙外地拾掇,唯独不见云秀的身影。原来云秀因感了风寒,此际正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发汗。 自从小寅义村因受了云秀哄骗乃至逃脱八路要犯李毅,被矢野正仁借机泄火,打得遍体鳞伤后,这小寅义村就一直在暗地里瞅侯云秀的动静。他原本对娇弱可人的云秀就垂涎三尺,无奈着实害怕矢野师团长的军纪,一时半会儿也没敢怎么样。自打矢野正仁亲自用皮鞭把他抽昏过去又泼醒过来,他就对那个小小的云秀恨得咬牙切齿。此际借着边藤联队长的生日宴多喝了几蛊酒,恨意、淫意、酒意一股脑冲上头来,他终于按捺不住摸到后院。 小寅村摸进屋,见云秀正蒙着被子睡在炕上,急不可待和身一扑,把她死死压住。云秀惊醒,一见是小寅,心里已然十二分明白。拼命地撕打叫骂起来。但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儿,究竟不是那个强悍粗野的鬼子的对手。渐渐地力不从心只剩下泪水涟涟,苦苦哀求的份。小寅“嘿嘿”狂笑,兽性大发,把云秀撕扯了一番给强暴了。 金贺几个隐隐听到云秀在房中嘶喊,情知出了事。李婶操起把菜刀就赶去援救,不想房门被小寅在里面死死拴了住,怎么撞也撞不开。情急之下,倒是小翠儿多了道心眼,只片刻功夫,就把矢野正仁叫了来。 矢野正仁原本正在边藤中治的生日宴上借酒消愁,虽不至醉,却也比平时盛了几分血气。一听小翠儿的哭诉,二话没说,顺手握了把军刀,气势汹汹地就跑出来。边藤中治醉醺醺地说:“由他吧,由他吧。”拦了两拦却没拦住。 矢野正仁冲到房门口,依哩哇啦怒吼了几句。小寅这才在里面慌了手脚,拎着裤子打开房门。只见寒光一闪,矢野正仁抽出军刀,手起刀落,小寅的一条臂膀齐肩斩了下来。小寅只哼了半哼,就扑倒在地。断臂之处,鲜血喷溅了矢野正仁一身。门口聚集的金贺、小翠儿、李婶以及跟随矢野正仁跑步而来的边藤中治和两个警卫,登时就被这场面惊呆了。 矢野正仁抛下军刀,说:“作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你的本事应该是上前线杀敌立功,而不是在这里欺侮女人!对你的惩治,我自会上报冈村将军,我甘受处分。只是你小寅义村,从今后再不是我一0一师团的士兵。滚回长崎,擦你的皮鞋去吧!” 云秀凌乱地披好衣服,惶恐万状地瑟缩在炕角里抽泣。 矢野正仁走进来,在炕前站定,默默地望着云秀久久地一句话不说。过了半响,他从衣兜里取出一把大洋递到云秀面前,说:“对不起!是我的责任!我没有更好的方法安慰你。这些钱请你拿去。如果你要离开,我会亲自送你。如果你仍想留下,我保证,以后再不会有类似的事发生!” 云秀缓缓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看着矢野正仁。矢野正仁用日本人一贯的方式将头重重一颔,说:“我保证!” 云秀呆滞散乱的目光落在矢野正仁手中托着的大洋上。突然,她目光一敛,豹子般扑过来,逮住矢野正仁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警卫叽哩咕噜地扑上来。矢野正仁挥手制止了他们,皱着眉,任凭云秀将尖尖的利齿一点点切入他臂上的肌肤。直到嘴角边溢出咸咸的血液,云秀才松了口,目光里含着狞而狠的冷笑盯着矢野正仁。矢野正仁把大洋“哗啦啦”地放到炕上,捂着血淋淋的 胳膊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金贺和李婶一时陷入了震惊和糊涂,娘儿两个面面相觑,不相信刚才那一幕会是一向杀人不眨眼的鬼子所为。自打日军进入中国,耳闻目睹中惨遭他们凌辱的妇女比比皆是,却从没听说过有哪个鬼子会为他们的兽行俯首认罪。就在横滨驻军时期,他和他的士兵还不止一次地把县城内外的妇女掳来司令部供他们蹂躏。有一次,有个男人,也就是日军司令部曾指定给伙房送蔬菜的那姚氏庄户的儿子,因不甘妻子在送菜的过程中,被横滨的炊事长堵在伙房里摧残,而操了把菜刀去和横滨拼命。可没等上楼,就被警卫乱枪击毙。打那以后,这往司令部送蔬菜的任务,才落到姚老汉的身上。姚老汉本想忍辱偷生,帮儿子拉扯大独苗儿,不想到头来爷孙两个还是死在了横滨的遗兵小寅义村的手里。相形之下,眼前这个矢野正仁……。。 小翠儿再一次被那个捂着胳膊渐行渐远的日军师团长毫不留情地撮去了心魂,居然忘记了去安慰炕上惨遭不幸的云秀。她双手捂着怦怦狂跳的胸口,呆呆地目送矢野正仁转过后院的小木门。 终于安抚好了云秀,金贺踽踽地来到矢野正仁的书房。只见他正坐在书桌前用手帕擦拭胳膊上的血水。伤口已经包扎过了,但缘于伤得太深,还是不断有血液渗出来。 金贺默默伫在门口,竟没有抬脚迈进去的勇气。近日来接连发生的混乱,让她自己都不知见了矢野正仁该说什么好。她只觉得一颗心里充满了愁云惨雾,纷乱的思绪无从理起。 矢野正仁冲她笑了笑,说:“你终于肯来见我了。那个姑娘,她好些了没有?” 金贺轻蹙着眉,淡淡地说:“云秀痛不欲生,但她留下了。” 云秀虽然是个薄弱的姑娘,但头脑还是蛮清晰的。透过矢野正仁沉静坚毅的目光,她心里已然得出一个结论,眼下她继续留在日军司令部,远比离开了矢野正仁的势力范围要有保障的多。 金贺没听到矢野正仁有什么反应,抬起头来,见他正用痛苦里充满了无限怜爱的目光盯着自己,心中一慌,急忙别开头。 矢野正仁走到她身边,柔声说:“阿贺,我们讲和好不好?我跟你道歉。” 金贺说:“鬼子有跟我们讲和吗?有跟我们道歉吗?你们做下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罪行,岂只一个讲和,一个道歉,就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开脱?” 矢野正仁皱起眉头,说:“请你不要这么顽劣。我们抛开那些事情,眼下只说我和你。” 金贺冷笑道:“铁定的事实,血染的历史。你们日本人说抛开就抛开,我们千千万万遭受苦难的中国同胞,能这么简简单单把一切都抛开吗?”她没有接受矢野正仁所谓的讲和,而是理直气壮地转身而去。 田中秀夫迎面碰到双眼里泫满了悲愤泪水的金贺。他站住身,看着这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姑娘,倔犟地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他心里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因为透过金贺的倔犟,他看到了矢野正仁已呈现无疑的弱点。自打入驻县城,这个看起来心高气傲的女孩儿,就少有跟他田中说话。然而,她那种应该是目中无人的傲漫,田中秀夫却一直没法用“不懂礼貌”来形容。他觉得那种“目中无人”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力量,一种足以击垮他田中秀夫乃至一支帝国军队的力量。他曾在心里想过,如果所有的“支那人”,都有那种对他们的帝国军队“目中无人”的力量,那么,他们的铁骑还能在中国的领土上横行多久? 夜色很快笼罩下来。前院的营房里,隐隐传来边藤中治和士兵们“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的歌声。窄小的后院,终于陷入了平静。小屋里灯火晕暗,摇曳着淡淡的凄凉。 金贺、小翠儿还有憔悴不堪的云秀,依偎在李婶的脚边,娘几个“享受”着一天来,这份凄楚的安宁。 李婶搂着云秀,又为她擦擦眼角渗出的泪水,说:“甭再想了,秀儿。这种年月摊上这种事,除了忍也只能认。即你反抗,你一个女娃家又能咋样?” 云秀没吱声。只在脑子里又闪现出矢野正仁望着她,沉静里透着坚定还有那么一丝怜惜的目光。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读懂了这个人。是的,她留下了,因为那目光。但是,她不能认。 金贺为云秀说尽了所有安慰的语言。她在昏暗的灯影里暗想着自己的心事。李毅老师回到沙河湾了吗?他要我留意军火运经的事宜,我该如何着手呢?再回到矢野正仁身边吗?可是,可是自打那次从马府回来,满大街的人都在拿我当汉奸走狗议论纷纷。我还有胆量再往他身边靠吗?唉,其实他对我倒还不错的。我那么不近人情,是不是有些过份?可他终究是个双手沾满了我们同胞鲜血的鬼子呀。我倒底该怎么去面对他呢? 正想着,李婶猛不丁拍拍她肩膀,直接了当地说:“丫头,鬼子始终是鬼子,愈是别具一格的就愈是危险。你不要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金贺一听,脸腾地就红了。 小翠儿这次反应得颇快,说:“阿贺,你别听婶儿的。要是能跟这么一个男人天涯海角,死都值了!” 李婶拧住小翠儿的耳朵,说:“痴丫头,那不只是个男人!更重要的,那是个日本军人!” 第八章 自从马奎龙那天和众乡绅邀请矢野正仁府上赏戏,不想被无端冒出的李毅、大展他们给搅翻天后,马奎龙的心里就象揣了只兔子,终日里忐忑不安坐卧不宁。日军司令部那边越没一点兴师问罪的动静,他就越觉得鬼子快找算上了门。心想先下手为强,礼多人不怪。就备了礼赶去县政府衙,求那四分之一个女婿前去司令部说情。岂料县长女婿对那个特拽的日军司令官虽也奴颜卑膝,却打心眼里十二分的不喜欢他。再者说,就老丈人这件有通共之嫌的事,也不知道矢野正仁心里怎样盘算的。毕竟小鬼子不好惹,竟未给老丈人面子。好歹还是女儿心疼亲爹。四姨太备了礼挽着老爹亲自来了日军司令部。 中村警卫对矢野正仁报告说有人求见。矢野正仁头也不抬一口回绝。 中村说:“不是求见您的。是请您赏个脸求见金贺姑娘的。” 矢野正仁一听,来了兴致。忙问是怎么一回事。 中村说:“县长的四姨太也就是那个马奎龙的女儿,说是自打从前就认识金校长的千金金贺姑娘。她见金贺人长得漂亮,又聪明伶俐,早就心慕得不得了。她本人又曾在金校长的门下做过几天学生,觉得有缘,想来跟金贺认个干妹妹。问长官您肯不肯赏个脸,代为引荐一下。” 矢野正仁听完,心里已然明白就里。不禁莞尔,说:“你带她去见阿贺,若阿贺赏她脸,我没话说。不过,我想那个小阿贺可绝对不会把脸赏给她。” 中村领了命,带马奎龙及他女儿去后院面见金贺。金贺听了四姨太这番贴心贴肺、热血柔肠的表白,起初还一头雾水,略一思考也随即明白了缘由。心想,马奎龙你坑蒙拐骗榨人鲜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矢野正仁找不找你算帐关我什么事?立马给了那个娇滴滴、柔媚媚,左一声好妹子,右一声亲妹子的四姨太好大一个闭门羹。四姨太万没料到送上门的贵亲戚居然还有傻到不肯攀的,大跌门面。哼了一声,悻悻挽了老爹回了府。免不了又在县长大人跟前哭诉撒嗲一番。直到县长徐大人拗不过,第二天又备了厚礼亲自来了趟日军司令部。马奎龙那颗高悬的心脏方才安安稳稳卧在肚子里,叫道:“好险!差点儿就兵临城下!” 其实,马奎龙的劫数并不算到此为止。他解决了“兵临城下”的危机,洋洋自得在府上喝了没两天的清闲茶,就被火车站兵营第四十七旅团的山本旅团长派兵给揪了去。 禹阳火车站兵营有个供皖北驻军日常所需的军需处。前几天军需处长购进一批由马奎龙从苏州贩运来的粮米,今天开仓准备往司令部送时,才发现这批粮食之中竟有十几袋全部都是沙子!军需处长报告了山本大佐,山本大佐二话没说,就把马奎龙给拎了来。 马奎龙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左右想了好几遍,也想不出究竟哪个茬口得罪了这帮“太君”。正没底儿,两个士兵抬着粮袋子扑地扔到他面前。马奎龙一看,知道今天的事情是从粮食上出了纰漏。然则自从横滨次郎那时起,日军收粮的价格就低得不能再低,跟明抢似的,当然有时也明抢。他马奎龙全指着在收购贩运的过程中坑蒙拐骗讹一点。在日本人这边他可没敢往腰包里多赚一分钱。 马奎龙双掌一张一脸苦相,就要解释。刚喊了一声“太君”,椅子上的山本纯一郎就“啪”地一撂茶碗。跟着两个士兵合脚向马奎龙膝弯一踹,马奎龙肥胖的身子就撂面袋似地“咚”跪了下去。跪下归跪下话还得说。马奎龙就用膝盖往前挪了两步,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太君,您瞧瞧这事儿,您老也知道苏州那边的粮价,我可没多赚您一块大洋哪!充其量也就代太君们跑了跑腿,费了费嘴。可您这是……” 山本纯一郎于中国话半拉不熟,待翻译转讲了,他又“啪”地一撂茶碗,生硬地说:“你的嫌钱赚的少,就用沙子的坑害皇军!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坏了坏了的!” 马奎龙一听这话惊出一身冷汗,厚厚的双掌在面前乱摇,说:“太君,您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山本“哼”了一声,一茶碗砸了过来。士兵揪住马奎龙,从粮袋子里按了他一脸沙。马奎龙抬起头,两只一线眼成了铜铃般大。但他既然曾是个成功的商人,脑袋瓜子也就不是浆糊灌的。头一个念头就是:小鬼子你也别蒙我,坑害我马大老爷还没这么容易!第二个念头可就让他又冷冷出了一身汗。心想粮食在苏州收购时一点差错也没有。可回来时,火车在沙河湾的大拐弯处因铁路故障停了个把时辰,而那一处正是“土八路”频繁出没的地方。莫非……莫非……想到这一层上,马奎龙的心里已然雪亮。沙河湾的“土八路”劫粮也不是头一回,劫他马奎龙的粮,那更不是头一回。 马奎龙又着膝盖往前挪了两步,说:“太君,不关小人的事。您就是打死小人,小人也不敢做这等坑害皇军的事。这粮食是沙河湾八路的干活,八路的干活。” 他原以为把“八路”招出来,“太君”们就可免了他的罪。不想山本纯一郎大有定夺,说:“你的和八路共匪串通,合伙儿坑害皇军,罪过大大的!”一招手,士兵不由分说就把马奎龙拖出去,关进了木头栅栏。 马奎龙被山本扣押一事,第二天早上被管家传到县长府邸。四姨太立即上诉给了正在花园打太极的徐县长。徐县长一边慢吞吞来了招“怀中抱月”一边心里骂道:“他奶奶的这帮鬼子,真不给情面!净往我头上找茬儿!还不如原先那个横滨次郎凡事来的好商量呢!要搁横滨,单冲我这小四儿,他也跑来找我喝酒了。” 徐县长心想这区区粮食小事,不好也不敢亲自出面。就哄顺了四姨太,派给她两个警卫,带了马府的管家,一辆小车送去禹阳火车站兵营。 四姨太扭啊扭地去见了山本,本想媚眼一抛好有个说话的余地,岂料山本对这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视若无睹。几句话下来,就冷冷地抛了底:粮食中掺沙子一事可以不再深究,但他马奎龙可要付出应有的代价,以显和皇军协作的诚意。也就是说,此次的购粮款,皇军统统的不付! 四姨太一听这话,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下来。掐指头一算,深知她老爹这回是赔大法了。日本人收粮食价格虽然低,但数量却不低。二百多麻袋粮食四千多块大洋哪!四姨太心想救人要紧,钱重不如人重。再说日本鬼子不是人说翻脸就翻脸。趁没什么变化,一口应承下来。不想山本紧跟着说,据付粮款只不过皇军不再追究马奎龙串共一事,若要马奎龙平安出去,还需交换一个人。 四姨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想就爹这圈子里,哪有什么出色的人物值得交换?待山本纯一郎不紧不慢地吐出“小梅香“三个字,四姨太先是恍然大悟,跟着就苦下脸来,说:“山本司令,这小梅香可不比往日,自打那日给你们接风洗尘的宴会之后,这小梅香就随了一位广西军国民党将领南下去了。这山高路远又不摸底儿,你叫我往哪儿去找?”眼见山本脸色一沉,四姨太灵机一动,又说:“不过我倒记起一人来,比这小梅香有过之无不及。山本司令您若是乐意,我就把此人给您带来过过目。” 山本想了想,捏捏鼻子下的小胡子,说:“你说的,是谁?” 四姨太笑道:“这个人您是见过的,就那次宴会之上,陪在我爹身边的那位,叫柳烟。您记起来没?” 山本略一思考,影影绰绰倒真有这么一女人。虽不太情愿,但小梅香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只得应承下来。四姨太一看事情有眉目,马不停蹄只半个时辰,就驱车从越剧团里把柳烟给哄了来。 柳烟只道过兵营来,就象四姨太说的那样,陪“太君”们聊聊天喝喝茶,大家逗乐唱段曲子,拿点钱也就散了,不想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见四姨太挽个那个憔悴不堪,显见不是来做客的马奎龙马大老板,对山本说了一句:“人我送来了, 咱们这厢先告辞了。”就要匆匆离去。 柳烟一看势头一对,拉住四姨太胳膊,说:“这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这就走啊?” 四姨太掰开柳烟的手指,皮笑肉不笑地说:“柳烟,你也没少花我爹的钱,这会儿就当是报恩吧。有什么事儿不明白,回头你问山本司令。” 柳烟一听这话,心里愈发没底儿,叫道:“马大老板,您不要丢下柳烟!” 马奎龙凄哀哀地回过头,才要说话,却被女儿一把按进了小车,车子“吱”地一声,喷出一屁股青烟,扬场而去。 柳烟一看不妙,跟着也要走,却被士兵架枪拦住。士兵将她往屋里一推,“咣”就带上门。 山本嘿嘿笑道:“县长的姨太太,用你的来交换马奎龙,马奎龙走了,你的留下。” 柳烟惊惶失措,说道:“太君,我跟马奎龙没一点关系,请你高抬贵手放我出去。” 山本说:“我本来要的不是你。是那个马大小姐非得把你送来。却之不恭,却之不恭。”一把搂住柳烟的腰,说:“你虽不如小梅香来得美妙,却也不太差。听我吩咐,皇军不会亏待你。” 柳烟虽听懂山本说些什么,却也明白他意欲如何。情急之下扬手甩了他一耳光,怒道:“我虽是个不值钱的戏子,却也容不得你来糟贱!你若逼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山本捂着火辣辣的腮膀子,用生硬的中文叫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从我,我把你交给士兵,他们的可不象我这样沉得住气!” 柳烟羊入虎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正进退无路,忽见山本的书桌上架了把军刀,一把抓在手中,脱下刀鞘指着山本说:“你若逼我,我会跟你拼命!” 山本哈哈大笑,说:“一个支那女人,要跟大日本皇军拼刺刀,有趣!有趣!”不紧不慢从墙上又摘下把军刀,“咣”一声,就把柳烟手中的军刀挑上了屋梁。他搂住柳烟纤腰,将臭哄哄的嘴拱在她脸上说:“你的,服不服我?”只听“扑”一声,柳烟扳过山本手中的刀尖,刺入自己腹中。山本一惊,松开搂着她的双臂。柳烟捂着肚腹,汩汩的鲜血从指缝中涌出来。她说:“不错,我是个戏子,没人拿我当人看。可是你、你们日本鬼子,却休想夺了我做人的尊严。”她“扑嗵”倒了下去,眉目如画的脸上仍然含着美丽的笑意。 马奎龙惊恐交加,又挨了日本兵没轻没重的一顿揍,再加上此次粮运净赔四千大洋,回府上没两天就憋屈至病卧床不起。县城洪远巷保和堂的老中医,人称杏林绝手的李修甫,前来搭了搭脉望了望苔,一个劲地摇头叹息。开了一处聊以补慰的方子。钱也没要就再请不来。 几天之后,马奎龙听到柳烟因不甘受辱,已在山本刀下惨死。毕竟疼痛自责,新伤旧病雪霜交加,遂一命呜呼。偌大家业眼见成无主之势。幸而他的独子孙桐萱第三集团军某营长马幼虎,从瑞昌带了二十几名部下奔丧及时,才不致于上下家资被山本冠以通共之名充了公。 这马幼虎送殡之余,虽也无限悲愤,但碍于兵小力弱不敢和山本抗衡。只得忍一时之忍,待君子报仇,十年后再说。 第九章 眼见日军军火运经时日在即,围剿沙河湾的计划迫在眉睫,矢野正仁舒展了没两天的眉头又蹙在一起。为了保证军火安全经过顺利抵达北平,并且在此次的剿袭行动中,成功歼灭据线报说是从一二0师下来的这股八路军主力部队,以及沙河湾区队的抵抗力量。矢野正仁抽调皖北驻军第一三七旅团少将旅团长佐佐木规秀,少将军参谋青木俊彦,以及参谋长田中秀夫,四个人趴在禹水周边地图上,指指划划不知研究了多少遍。可做战计划始终不尽人意。就连矢野正仁的老同学,一向足智多谋,曾被冈村宁次戏称为“大和诸葛亮”的参谋长田中秀夫,面对沙河湾沟沟坎坎、丘丘岭岭的复杂地形,也是一筹莫展。 一晃又是几天。这天下午,矢野正仁趴在书桌上继续写写划划,不觉过去个把时辰,可他笔下文章还是没有做出。面对满眼里横七竖八的红蓝箭头,一股憋闷了许久的无名业火终于渐渐冲上心来。矢野正仁“啪”地将笔一扔,咕哝了一句日语,双手抱住头把十指深深掐入头发里。 小翠儿正在一边有搭没一搭地擦著书厨。矢野正仁因时常失眠,别说是晚上,就连下午都不敢再有喝茶的习惯。所以少了沏茶倒水,故意磨蹭在书房里的小翠儿就觉得时光特别难对付。矢野正仁“啪”地一扔笔,把正静静想着心事的她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书桌前的矢野正仁满脸焦燥一身疲惫。她想也不想放下手中的抹布,就象在财主家当丫头时那样,轻轻绕到矢野正仁背后,伸出纤纤十指就要给他捏揉肩背。不想指尖才触及矢野正仁的肩,矢野正仁就象被蝎子蜇了似地一抖,接着低吼一声:“出去!” 小翠儿一愣,没反应过来。矢野正仁重复道:“出去!你没听到!” 小翠儿这才“哇”一声,大哭着跑出去。门口的中村心想又出了什么事?探头看时,却被矢野正仁叫了住。矢野正仁青硬着脸,说:“不管用什么理由,你去把那个金贺给我叫来!” 中村深悉师团长一直以来的心思,赶忙“嗨”了一声,跑去后院传达旨令。 金贺正在给“鬼子”洗衣服,听了中村火烧火燎的通告,来不及擦手就跑上楼。她站在书房门口,高高挽起衣袖的胳膊上,还有晶莹的水珠,白皙的脸庞因过度的劳作涨起了饱满的嫣红。 矢野正仁抱着头还闷坐在书桌旁,原本搭在椅背上的军装也掉在地上。说实在,他一身的疲惫和数十日不见迅速的憔悴,让金贺心底里涌起一阵楚楚的恻隐。她默默走过去拣起地上的军装。原本,她是想说一两句安慰至少是不带刺的话,但手中沉甸甸的军衣却让她心里倐地一堵,到口的话变成了冷冰冰的一句,“把我叫来有什么指教!” 矢野正仁沉默似山,一动不动。金贺将军衣搭在椅背上,背过身再不开口。两个人僵持了五六分钟,矢里正仁忽然站起来,一把拉住她凉浸浸的手腕说:“你不是想要呼吸新鲜空气吗?我知道县城效外有个地方,风景很好,空气更好。我带你去!” 金贺尚未明白过来,已被矢野正仁半抱半拽拖出书房。 半个钟头之后,他们来到县城效外金顶水库的大坝上。坝上一大片郁郁青青的嫩草地,繁花点缀,烂漫如锦。坝下的金顶水库,波光粼粼,一碧万顷。水与山环绕相映,分外秀美。远远的水库南岸,一座小小的白衣庵隐然山水间,柳暗花明里疑若仙境。 矢野正仁把军用摩托停靠地草坡上,将外衣往草地上一扔,盘腿坐下来。微风夹着花草的清香轻轻拂过,他脸上一扫阴霾,有了淡淡的笑意。望着不远处的水光山色,万分感慨地说:“抛下那些硝烟弥漫的军务,出来做个普通人,原来感觉竟这么好!” 余贺在矢野正仁身边两三步远的地方坐了,望着坝下迷人的景致和山水之间那座小小的白衣庵,心想这么美好的地方,居然没被鬼子糟踏,真是奇迹!忽想起两年前曾和父亲、李毅老师,还有一大邦同学来此采过风,写过生。可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不由黯然神伤。再看看身边端坐的日军军官矢野正仁,心中惨然苦笑:这是哪跟哪呀!整个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却偏偏命运使然,扯到了一块。 矢野正仁倒是来了兴致,也不问金贺有没有在听,就中文里夹着日语,讲他在军校读书、受训,讲和他同学田中秀夫的友谊,讲他阔别父母,被东京作战部派往中国的前前后后。他兀自滔滔不绝,金贺就呆呆触景生情,一颗心完全陷入家国沦陷的悲愤里。眼泪不知不觉顺腮滑落,对矢野正仁的长篇大论,竟是充耳未闻。转头之间,她忽见矢野正仁抛在草地上的衣服下,赫然露着半截手枪的把柄。想也不想,扑过去将手枪握在手中。矢野正仁尚在感慨万千铺述往事,只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实实在在抵住了自己的后脑勺,立即明白过来。将说了半截的话生生吞下肚去。他挺住脖子,一动不敢动,只沉声说:“阿贺!” “卡!”地一声,子弹上了膛。金贺轻描淡写地说,“你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矢野正仁镇定下来,笑笑说:“我记得我曾说过,我不相信你会刺杀我。但我同时也说,你若把所有的帐统统算到我一人头上,我也没办法。只是我想知道,你若就此杀了我,你会不会有点难过?接下来你又会如何?” 金贺一腔悲愤之下,原本想不管三七二十一,闭上眼开枪算了。但就在她微微扣动板机之际,一股强烈的心痛与不舍瞬间就征服了她。她怎么也无法把新仇旧恨,统统加到面前这个令自己一再心动的男人身上。她缓缓松开食指。虽然手枪仍在抵着矢野正仁的脑袋,实则心里已充满了顽皮。她说:“我若打死你,我就去投奔八路军,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还有得赚。再说那些鬼子远比你更该死。” 矢野正仁叹了口气,黯然心想:我又何尝不该死呢?我手上不知已沾染了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父母一生忠厚善良,却出了我这么个刽子手,真不知道我若还能活着回去,该怎么去面对他们。 金贺见矢野正仁默不作声,情知他当了真。心中好笑,说:“我今天若不杀你,他日当了八路军,我们再见面时你会如何?” 矢野正仁说:“我虽然是个必须与八路军为敌的帝国军人,但你却永远是我心中的小阿贺。从我在山本旅团长军刀之下救出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里发誓,只要有我在,我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所以我宁可自己去死,也决不会象你现在对我这样,把枪抵在你的头上。” 金贺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又郑重其事,不由“扑嗤”笑了,心想日本天皇让这么一个人到中国来领兵打仗,也合该他倒霉。遂将手枪远远抛出。只听“砰”一声,手枪走火突鸣。饶是矢野正仁一直心沉似水镇定自若,此时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天边吹来了乌云,阴冷的风飒飒而起。坝边上风夹水气,凉意袭人。夏初的天,眼见风起云涌便要落雨。 矢野正仁把外衣披在金贺肩上,说:“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金贺一斜肩,将衣服抖落下来,说:“不要把你们的日本军装往我身上披。” 矢野正仁皱起眉,黯然说:“你好象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我。这根本是一件普通外衣。” 金贺这才低头看去,可不草地上一件褐色的俄式上衣?面对地上摊落在衣服,尤其矢野正仁受伤的目光,她赫红了脸颊讪讪地无言以对。他们面对面僵持了片刻,矢野正仁情不自禁,伸出手臂揽住她腰,就要低头吻去。却被金贺狠狠推了个趔趄。 回来的路上,果然瓢泼大雨,把两人淋成了落汤鸡。眼见城门在即,矢野正仁停下车来用外套罩住金贺的头,在雨瀑里一脸歉意地看着她。金贺衣衫单薄,承受不住大雨直喇喇地袭击,“乞嗤!乞嗤”连打了两个喷嚏。矢野正仁转过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那 一瞬间,金贺的心“轰”地溃化了,是非恩怨倾刻里乱成一锅粥。她只觉得有两行温热的泪水,悄悄滑落在矢野正仁的怀中。但仅此一刹,她就被冰冷无情的大雨浇灌而醒。她想推开这个她发现被自己一下子眷恋上的温暖怀抱,可双臂却怎么也使不出一丝气力。她在大雨中泪流满面,在心里说:“天,就由我这一回吧!就由我喘一口自由的气息! 就在这时,掠过矢野正仁的肩,她忽然看到茫茫雨雾里站了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冒着雨,定定地看着她。金贺心里一紧,才要确定那是谁,那人已飞快地转过身,消失在雨瀑中。 数十日前,李毅得金贺相助,返回沙河湾齐家集村区委后,向大队长王定一汇报了情况。王定一琢磨着有消息说日军军火不久经由禹水运往北平,那么县城日军司令部里一定有有关方面的密令。为了得到确切情报,以便大部队下来后提前作好布署,还得再深入虎穴。 本来李毅自告奋勇,说自个儿的家反正就在县城,出来进去的也方便,这个任务,非他莫属。但王定一见他小腿上的枪伤已然化脓,需要及时医治,就把这一任务交给了联络员大展。是时,和永圣干事也在身前,就说:“眼下我留在区委等侯大部队,也不能老是闲着。大展同志一人深入虎穴,毕竟势单力薄,不如就由我和他一同前往,也好有个接应。再说县城各联络点,我还有等熟悉,好为下一步开展工作提前做好准备。” 王定一想想也妥,就点头允准。 于是大展就和和永圣进了县城,先是静候了几天时机。终于在这一天下午,天公作美下起了瓢泼大雨。大展借着雨势,由和永圣在外面接应着,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了日军司令部。 矢野师团长带了金贺城外散心还未回来。士兵们乐的忙里偷闲。正松懈时,忽听办公楼角上,警铃“嘀!滴!嘀”地炸响起来。 原来大展正躲在矢野正仁的书房中翻找密令。不想矢野正仁狡猾的很,竟在抽屉里自置了警铃。这边红灯一亮,整个日军司令部都被他警觉了。 田中秀夫正在自己的书房中研习《孙子兵法》。听到警报将书一撂,提着枪冲出来。他一脚踢开矢野正仁的书房门,大喝一声:“奥开拉(不许动)!” 大展打开后窗就要往下跳。田中秀夫一枪击去,射中了他大腿。大展一个斛斗没翻出去,跌落在地上。正想出枪反击,田中秀夫迎面而来,将他手枪踢到书橱底下。紧跟着士兵荷枪涌入,大展寡不敌众束手被擒。但擒归擒了,嘴上却不服气。亲娘祖奶奶地破口大骂。士兵听不懂他吆喝什么,但料定了不是好话。一枪托子砸去,大展登时就晕了。士兵七手八脚把他一捆,拖下楼去。司令部外面的和永圣一看接应不上了,只得先行在大雨中撤离。 李婶刚好撑了把油布伞,奉命给田中秀夫买了点“文宝斋”的笔墨回来。只见地上的雨水里淌着一条殷红的血线,情知又出了事。遁着血线跑去,只见几个士兵拖了个受伤的大个子男人,骂骂咧咧地往牢房拽。一见之下,李婶差点就叫出声。原来两天之前,她还和这大个子男人,也就是大展碰过面。 那是前天下午。大展把和永圣留在客栈里,一个人到司令部去探风。本来依和永圣的意思,是要大展把他带去联络点的,但大展说时机不宜,不可随便给联络点的同志惹麻烦。宁可花点钱,还是住客栈来得机动灵活。和永圣老大不愉快,直说大展不信任他。大展也没说什么。心想这些识文解字的人心眼儿就是小。芝麻大的事儿,也当成个西瓜。 大展独自去行动,可不知怎的鬼子似乎未卜先知。竟设好埋伏等君入瓮。幸而大展机警,看出破绽及时抽身。鬼子咬住不放。敌我双方在大街小巷激烈角逐。 当时李婶正挎着篮子奉边藤之命去买包饺子的菜料。她见小贩的菜筐里韭菜青灵灵的鲜嫩,就拎了一捆出来。不想菜拎起来了,下面竟露出个人头。李婶正想叫,那人仰起脸冲她眨眨眼睛。李婶定睛一看,妈呀!这不那个缠了一腰手榴弹,硬闯日军司令部救八路军干事的那个人吗?叫什么来着?李婶想不起来。原本那天的混战之中,她也没听清楚人家叫他什么。眼见得鬼子正满大街地搜捕八路,李婶心中明白,就把韭菜放下,将大展又盖住。鬼子东翻西找地搜过来,见李婶在给长官们买菜,问了一问,也就避过去。待鬼子走后,大展从菜筐里跳出来,两只大手握住李婶,说:“大嫂,谢谢你!谢谢你的掩护!” 李婶说:“你是八路吧。我见过你的。刚才鬼子在抓你?好险!” 大展挺了挺槐伟的脊背,憨厚地一笑,说:“我叫大展”!转身消失进小巷。 此际大展被捕,李婶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焦急地想:“阿贺才冒死救走了个李老师,怎么这个大展又来了?”想和一向鬼点子特多的金贺商量吧,可铺天盖地的雨中,金贺也不知去了哪里。正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小屋里乱转,小翠儿冷不丁说,“等着吧。金贺被那个鬼子司令带出县城了。赶上这大雨,一时半会是回不来喽!” 李婶睨她一眼,没有搭腔。心说:“这孩子,怎么这德性。” 好歹等到天色将黑,水淋淋的矢野正仁才挽着水淋淋的金贺,狼狈万分地回来。 李婶瞧着金贺,好生心疼。埋怨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出门也不看看天!” 矢野正仁此时倒全无了日军司令官的气势。连连鞠躬,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李婶斜着头,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眼。心里突然“咯噔”一响。两个月前金贺因“手榴弹”一事被关进牢房,她跑去找矢野正仁理论时,他憔悴沮丧的神情,蓦地展现在眼前。她一下雪亮了心中自那时就埋下的一个疑问。然问题是明白了,可接踵而至的,却是深深的担忧。 矢野正仁说:“请你帮阿贺擦擦干,再煮碗姜汤给她喝,或许会好点。”他向呆呆的李婶又象模象样的鞠了一躬,这才转身在大雨里跑出后院。 金贺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只觉得气息凝塞,烦燥难当。身体也开始痛隐隐的难受。 李婶一边给她擦着头发,一边忧虑重重地说:“这个人,你可要当心。再怎么着,他也是个鬼子!” 金贺脸上一赧,说:“说什么呢?他是他,我是我,我没忘记他是个鬼子!” 李婶说:“那就好。今天下午有个八路潜进来,被鬼子逮着了。” 金贺抽了口凉气,问:“怎么样了?” 李婶说:“听鬼子议论,这个人躲在矢野正仁的书房找什么东西,触动了警报,这才失手被擒的。而且还受了伤。唉!这个人,两天前我还见过他,叫大展。就是那次绑了一腰手榴弹,闯来司令部救人的那个大个儿。” 大展?金贺一下瞪大了眼睛。她当然记得这个人!就在那次,她用“手榴弹”挟迫矢野正仁,要他放那几个八路安全离开时,大展还那么深深地、感激而又担扰地看过她一眼。再有,不久之前李毅于马府突袭矢野正仁时,其中接应的,不就有大展?他躲在矢野正仁书房中翻找东西,莫非……莫非就是在找李毅老师要她注意的日军军火运经禹水的有关密令? 金贺的心“突突”狂跳起来。夺门就要往外冲。 李婶一把拉住她,说:“丫头,你要干什么?” 金贺说:“我要去见大展。” 李婶说:“你没见外面黑了,又下着大雨。你湿成这样当心生病!” 金贺被李婶硬按在椅子上,这才感到身体在一阵彻骨的冰凉之后,渐渐炙热起来。一股昏涨涨的病气袭上额头,不由地就有些手脚酸软,力不从心。李婶见她脸色不对,急忙将她扶上炕。只片刻功夫,金贺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十章 昨天的雨忒也大了些,牢房低矮的墙基挡不住浩浩汤汤的泥水,被灌了个满地满。大展蜷缩在墙角的草秸上,半截身子被泥水浸得漉漉湿。 因为接受了上次审训李毅的教训,再加上前晚吃了李婶包的饺子,想是对禹水的特产大叶子韭菜不服,边藤中治一个劲地泻肚子。丝毫不想再对那个“土八路”费丁点精力。边藤心想关他两天,饿他两天,等肚子好了就亲自送他去火车站兵营山本纯一郎那边,顺便也瞧瞧山本用刑时的热闹。在山本旅团长的刑罚下,还真没听说有谁能逃得脱。 李婶一早起来,乘鬼子在老槐树下换岗的功夫,挨过牢房,低声叫道:“大展兄弟!大展兄弟!” 大展受伤之下,仍然十分灵敏,一骨碌爬起身,惊喜地道:“大嫂,是你!我们又见面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婶从衣襟底下拿出两个馒头,说:“先别那么多话,快吃点东西,等吃饱了我想法子帮你脱身。“ 大展接过馒头,还想要说什么,两个换了班的士兵走过来。李婶急忙溜了。 小翠儿把两根辫子梳得油光光亮,扎了两只才买的蝴蝶结,对着从大财主家一直保留至今的菱花小镜,眨眨眼,扭扭头,心想我这么好看,不信就不能把那个矢野正仁的目光吸引过来。金贺清水吧叽的,没一点儿色彩,有什么好? 小翠儿收拾停当,看金贺还在炕上昏沉沉地睡着,云秀也不在身边。就精神抖擞、气宇轩昂地来到矢野正仁的书房。 矢野正仁才在操场上下来,正坐在书桌前翻书。他习惯地着一件雪白的无领军衬衫,黑亮的头发往脑后梳理得一丝不乱。见小翠儿走来,他一边打理着桌上的几本书,一边说:“阿贺昨天淋了雨,夜里有没有怎样?” 矢野正仁此言一出,不亚于当头棒喝。小翠儿登时就蔫了下来。怏怏地说:“金贺病了。发了一夜高烧。”她原本还想说,“金贺在高烧中喊了几次你的名字,吵得我都觉都没睡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矢野正仁几乎没做任何停顿,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就走。房门口迎面碰到田中秀夫拿了一卷纸稿,说:“矢野君,照你的吩咐,佐佐木旅团长和青木参谋的方案送来了。我的也在里面。你来看一下。” 矢野正仁行色匆匆地挥挥手,说:“我的还没出来。你先收好,回头我会看。” 田中秀夫眼看着矢野正仁与他碰肩而过,冲下楼梯。这才转回头,迎面又见小翠儿正蔫耷耷地倚在栏杆上。心有疑虑,问:“刚才矢野君是怎么回事?” 小翠儿翻了翻眼皮,没精打采地说:“还不是因为那个金贺!” 金贺陷入昏迷之中尚未醒转。持续不退的高烧,让她白皙的脸颊如涂丹般赤红。李婶彻夜守护在她身边,湿毛巾换了一块又一块,不见金贺好转。正焦急的时候,矢野正仁推门而入。李婶说:“你快看看吧!瞧把孩子折腾成什么样!” 矢野正仁在炕前俯下身,摸了摸金贺额头,轻唤了两声。金贺缓缓睁开眼睛,似是而非地看到一张清俊的脸庞。她微弱地笑了笑,说:“是你么?”她本能地伸出手,想在病痛中握住矢野正仁的依靠,但指尖才一伸开,她立即又缩了回去。 矢野正仁说:“我送你去医院。你这样会感染肺炎。” 金贺一颗心始终拴在大展身上,就连夜里昏睡之中,满脑子翻来转去也是大展、密令。她皱了皱眉,不想应答。可身体却被矢野正仁不容反勃地扶了起来。 他将金贺倚在炕头上,先是给她披好衣服,然后蹲下身,把两只鞋子给她穿上。金贺头重脚轻地坐在那里,只觉天旋地转两眼金星。炕前蹲着的这个白衬衣黄军裤的男人,在眼前一会近,一会远。近时情真意切,远时恍如隔世。正自迷离,胃中一阵翻搅,一口污物涌吐在矢野正仁身上。 李婶吓了一跳。矢野正仁站起身,默不作声地取出手帕擦试干净了,然后将金贺拦腰抱起,对怔怔看着他发呆的李婶说:“快去叫中村备车。” 做为矢野正仁的贴身警卫,中村和另一名士兵自然鞍前马后不离左右。这会就站在门外。未等传令,两人已听到吩咐,即刻备车。 本来李婶要一同前往。可一出后院的小木门,就看到云秀打扮得齐整俏丽,从临时弹药库房那边转出来。李婶才要迎上去询问,云秀却低垂着头,打伙房那边的胡同里跑了。李婶心里老大一个疙瘩。迟疑的功夫,矢野正仁的军车已然走了。 军车出了岗楼洞才一拐弯,就迫停下来。只见六七十名学生,鳞次栉比,把唯一的路口堵得水泄不通。为首一个,正是他们的学生会主席柳靖。 两个多月前,矢野正仁去保安团保释金贺的时候,中村曾见过这个柳靖。他打开车门走下来说:“你的让开,皇军要过去。” 柳靖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反更向前几步,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 中村从车窗里端出步枪,说:“退后!退后!” 柳靖说:“我们要把金贺带走。” 中村向车里望了一眼,说:“金贺姑娘病了,要送去医院。你的,带着你的人即刻让开。” 柳靖厉色说:“金贺生病,那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请你把她交出来,由我们自己去解决!“ 金贺昏沉沉中,觉得声音有些耳熟。挣扎着抬头从车窗看去,只说话的人,竟是她的同班同学柳靖。才要推门,却被矢野正仁揽了住。矢野正仁说:“你最好不要露面。” 眼见得双方僵侍不下,另一名警卫也持枪下车。群生骚动起来。有人叫道:“把金贺交出来。” 两名警卫“哗”地拉开枪栓。与此同时,金贺勉强支撑着走下车,说:“慢着。” 柳靖冷冷说:“金贺,你终于露面了。你现在跟我们走,咱们即往不咎。” 金贺皱了皱眉说:“柳靖,你在说什么?你最好马上带同学们离开。这边危险你不知道么?” 柳靖“啐”了一口,说:“你不要装无事人。金校长为抗日救亡连命都搭了进去。你做为他唯一的血脉,居然要和他老人家背道而驰,做出这等丧身辱国、卖辱求荣的事来!倘若金校长泉下有知,何以瞑目!你如果还有兼耻,还懂得自尊,就即刻离开日军司令部,洗心革面。那么,金校长还会含笑九泉,咱们还可以再续同窗之谊。否则,禹水国民中学全部师生,将永远以你为耻!” 金贺踉跄了一步,不堪地倚在车头上,眼泪刷刷地模糊了双眼。说:“柳靖,我知道我爹的后事我没有来得及亲手料理。那是因为我先是被抓入保安团,后是被横滨带去了司令部。可是事情不至于象你说的那样。” 柳靖说:“你勿须狡辩!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清楚!满县城的人都很清楚。昨天的大雨之中,你跟那个日军军官在干什么,我看得更清楚!” 金贺脑中“轰”地一响,一股血热冲上头来,瞬间里天旋地转,无法自持。她勉强稳住身形,在心里叫:“天!昨天的大雨之中,那个身影居然是他!我,我只不过就懈怠了那一刹,就天下皆知了!我做错了么?我做错了么!” 柳靖说:“是!昨天你们在大雨中滞留,不幸被我看到了。你对与我们不共戴天的日本法西斯投怀送抱,让金校长蒙羞,让国民县中学蒙羞,让我们在抗日救亡游行中惨遭不幸的老师、同学蒙羞!你忘记了我们的誓言:驱除强虏,还我河山!” 金贺摇摇头,眼泪扑簇、扑簇而下。她说:“我没有。驱除强虏,还我河山,壮我民族尊严!我永远记得!只是、只是……”她想起李毅老师关于日军军火运经情报的嘱托,想起落狱的大展,又摇了摇头,把话生生咽了下去。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慢慢转过身,又要步入军车。 柳靖在她身后叫道:“金校长尸骨未寒,你就这么 甘愿令他继续蒙羞吗?” 金贺脚下一软,只觉心里被倏地堵进去一块铅锭,堵得疼痛愈裂,堵得噎塞难忍。那感觉仿佛只有呕出血来,才会好受些。 有个女学生哭着叫道:“阿贺!我们曾是好姐妹,我知道这不是你,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金贺泪眼凄迷地回过头,微微苦笑,说:“乱世之下,人心会变,没有应不应该。我事已至此,无法回头。你们就当金贺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汉奸、法西斯走狗,是你们不共戴天的仇人!所以,不要为我费心了,赶快离开这里吧!” 就在这时,矢野正仁走下车来,把摇摇欲坠的金贺轻轻揽在肩前。他只是想给她一些安慰和支撑,可他的此举,却尤如捅了马蜂窝。六七十名学生“轰”地就如潮水般涌过来。两个警卫才要鸣枪,已被学生们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砰”地一声枪响,柳靖倒在金贺脚下。混乱立即停止下来。只见田中秀夫持着手枪带了一队步兵,已然包围在圈外。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金贺猛然产生的巨大力量,让她把矢野正仁推了个趔趄。她冲到田中秀夫面前,一把握住他尚在发烫的枪筒,按在自己的咽喉上,说:“你若再开枪,就冲着我来!不要伤害他们!” 田中秀夫冷冷说:“请你让开。我在执行军务。” 金贺说:“我知道全军上下,只有你这个军参谋长可以不听矢野正仁的命令。但是我告诉你,除非你把我打死,否则,你若再朝他们开枪,我金贺就此发誓,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将世世代代与你田中为敌,绝不姑息!” 田中秀夫握着枪的手微微一抖。透过金贺冰冷的目光,他感到他面对不是一个清弱无力的姑娘,而是一团炽烈不息的复仇火焰!他又感觉到她身上那股不可摧抵的力量了。他想把手枪收回来,可抽了一抽,居然没抽动!刹那间,他得到一个铁定的事实,他输了。输给了这个一向就对他“目中无人”的女学生。他正不知如何收场,金贺却松开了他的枪筒,仰面倒下去。浓重的病气,终于将她吞没了。 田中秀夫眼睁睁看着矢野正仁又将金贺抱上军车,在他面前绝尘而去。他在心里叫道:“矢野正仁,你会被那个女人毁掉的!” 第十一章 当金贺醒来的时候,她已在县城中和保安团大院相隔壁的洋医院里。国民政府素对英、美极献友好,所以这禹水县城也设立了一家由英国教会开办的医院。 金贺以往生病,父亲都是带她到县城中有名的保和堂,“杏林绝手”李修甫那边诊治。这种洋医院,她还是第一次进来。她好奇地张大眼睛四处打量。身穿白大褂的英国医生和中国的护士小姐,静悄悄地出出入入。房间里充溢着一股奇怪却好闻的味道。床前一支铁丝架,挂着个透明的药瓶。清凉纯净的液体正涌过一根长长的管子,点点滴滴注入她体内。 这种液体使金贺觉得脑中清醒了许多,身体也不那么酸痛无力了。她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发现整洁的病房里居然没有矢野正仁的身影,不是他送她来的吗?她记得她正握着田中秀夫罪恶的枪筒,却不争气地倒了下去。有人扶住了她。对,是矢野正仁。她在恍惚里看到他焦灼、怜惜的目光,听到他对田中秀夫说,“让这些学生自由离开。”这一切,好象就发生在刚才,可是矢野正仁呢?他的警卫中村呢?病床前倒是趴了个人,只不过这是她的李婶,正在沉沉地打着瞌睡。 金贺想坐起身,却又无力地躺了下去。矢野正仁,矢野正仁。此时此刻,她忽然强烈地渴望见到他,渴望他守在自己的身边。她忽然觉得,她已少不了这份暖暖的依靠和关爱。但是,但是她的耳畔又响起柳靖和同学们愤怒的斥责:丧身辱国!卖国求荣!法西斯走狗!如一把把生冷的利刃,把她剥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淋。她自问:“我是吗?就因为我爱上那个人?”她旋即又想起柳靖口中尸骨未寒的慈父,不觉泪流满面。她在心里说:“爹,阿贺不是!不是!阿贺只是义不容辞要去完成一件无人交付的使命!你最了解你的小阿贺,我是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爱的人,但我不是法西斯的走狗!日军军火向北平的运达,也许就在旦夕。可是我直到现在都无从做起。爹,你要在冥冥之中保佑我,指点我。告诉我应该如何去做,如何去做!” 一个念头突然袭入她的脑中,至使她一下子静止了所有的心思,她在心里飞快地想:我要利用矢野正仁对我的柔情,向他骗取什么吗?骗取了,再出卖他!金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她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看起来有点龌龃的想法,慌乱无措中,只好推醒了正打着鼾的李婶。 李婶揉揉眼睛说:“姑奶奶,你睡了两天一夜,总算醒了。可把我熬死了。” 金贺对自己睡了多久倒并不在意,只问:“矢野正仁呢?不是他送我来的吗?” 李婶嗔道:“丫头,你给那个鬼子吃了什么药?让他在这儿守着你转了一天一夜!要知道,如今这大街小巷都在拿你议论纷纷呢,你可要当心,别招出什么祸来!” 金贺心中锥痛,黯然说:“我知道大家都在骂我汉奸、走狗、卖辱求荣!可是,我还得留在司令部。” 李婶说:“阿贺,你的每一寸心思婶儿都明白。婶跟你想的一样。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和那个日军司令官产生纠葛。那个人是有点不一样,可是归根究底,他还是个来侵略咱们的日本军人。是军人,就得服从。所以,有些行为他自己根本作不了主。这不,就因为你,他被一个什么官儿叫去南京了。阿贺,日本人说翻脸就六亲不认。婶说过,你不要对他抱任何幻想!就算婶儿明白你的心思,满县城的老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足把你淹死!” 一番话说得金贺哑口无言。好半响,她赧了双颊,说:“婶儿,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有些事情我心中又不是没数!” 李婶叹了口气,说:“孩子,只怕你再有数,到时也身不由已。” 眼见得幕色将临,最后一抹柔亮的晚霞透过玻璃窗照在金贺的脸上,使她病弱的脸颊平添了一抹淡淡的晕红。看着她清秀俏丽的面庞,无限疼爱之余,李婶的心中又凝聚起那团因云秀而系的疙瘩。这个孩子一连两天都很反常,频频出没在临时弹药库房不说,还跟两个当班的士兵往来密切。她究竟在干什么?难道说,小寅义村的那次暴行,竟使一个原本温柔矜持的姑娘,变得从此放任堕落?可面对她闪烁的眼光,似乎又不太象。唉,但愿她也不要惹出什么事来。还有那个一条筋的小翠儿,这两日来也一反常态。没象往常那样成天把矢野正仁挂在嘴边,而是又跟田中秀夫掺和在了一起。田中秀夫看上去是个非常自律的人,那个傻丫头幸许吃不了什么亏。但是,以田中秀夫的修为,何以会跟小翠儿那样的丫头走在一起?此人城府深沉,功于心机。他的此举,一定有他的目的。莫非,他是想通过小翠儿,找到娘几个尤其是她和金贺的突破口?这个人对金贺可是一直就怀有疑虑的。 娘儿两个各怀心事再不说话。半响的宁静之后,洋医生来听了听诊,护士小姐取下输液的针头,这一天的用药算做完结。毕竟牵挂着司令部里那两个姑娘。眼见天色灰蒙,李婶只得走了。又片刻的宁静之后,走廊里传来铿锵有力的军靴声。金贺的心“怦怦”狂跳起来,脸上不由自主地涨起一股潮热。不一会儿功夫,矢野正仁轻轻推开了门。他的脸色十分青晦,目光里充满了浓重的郁闷。好在看到病床上的金贺,一张小脸上又泛起了淡淡的嫣红。他的神情,才有了微弱的笑意。他俯下身来轻声问:“好些了吗?” 金贺心中一热,一股柔暖的气息充盈了整个心房。她用黑亮的眼眸注视着矢野正仁,说:“我听李婶说,有人把你叫去了南京。” 矢野正仁点点头,说:“这些事你不要过问。” 金贺说:“可是你的心情看起来十分糟糕,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矢野正仁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说:“如果有人要我离开你,你说我会怎样?” 金贺说:“你是个军人。如果说这话的人是你的长官,你只有服从,然后执行。” 矢野正仁微微笑了笑,没有啃声。摘下白色的手套,反身在床沿上默默坐下来,一副思虑重重的样子。过了好半响,他长长出了口气,说:“南京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冈村将军,不知缘何听说我因为一支那女子松懈军务,屡次逃脱八路。把我叫去严厉警示了一番。” 他搓弄着手中的白手套,低低地用日语骂了句什么。然后冷不丁一拳击在床沿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近日来的作战计划,已经让我十分头痛,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任何一次战争。尤其是现在,我一点打仗的心思都没有。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居然向我提到了你!司令部里不知是谁如此多嘴,把关于你的一切都上报给了冈村宁次!” 金贺淡淡说:“我们本来就势不两立。这种事无可厚议。” 矢野正仁“腾”地站起来,盯着金贺说:“你这样认为”! 金贺说:“这原本就是实事。你们是侵略者,我们是被侵略者。你是侵略者当中的高级将领,我是被侵略者当中的小女子。这不明摆着势不两立,两不相干的道理!” 矢野正仁定定看着金贺,胸口凝噎一时竟无法言语。只是脸色由原本的晦暗,一下变成了愤郁之极的铁青。 金贺看着他激愤这下微微发抖的肩膀,心里刹时生出楚楚的柔情与懊悔。其实,就在那次他们从金顶水库归来,矢野正仁在大雨之中将她紧紧维护在胸前,她就觉得一颗心轰然溃化了。纵管她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这份即已破土的情感,却无论如何也再难扼制了。她想伸出手,去安抚矢野正仁的悲愤与无奈。但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他们把他叫去南京,除了因为我至使他屡次逃脱八路,是不是还要他亲自领兵去围剿沙河湾,以保正日军军火顺利运经?心里正一紧,只听矢野正仁说:“我中文不好,说不过你,我也不跟你计较。此处离高朋酒楼不远,我带你去吃东西。” 金贺心不在蔫“嗯”了一声。矢野正仁就象上次那样,把她轻轻扶起,将她两脚拿下床沿,然后蹲下身,把两只圆口青边的鞋子,一只一只、认认真真给她穿好。他纯粹不经意的再次这般举动,让金贺的心里泛起一股沸腾的酸楚。满涨的柔情与万般的矛盾,瞬间轰袭了她的心头,眼泪不听使唤地涌落下来。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在矢野正仁的头发上,然后将她柔软的手指,深深抚进他浓密的发丝。 矢野正仁如遭电击般一震,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金贺泪水凄迷的脸上,含着温柔若水的笑意,正明眸楚楚地望着自己。他先是一呆,然后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金贺拥在怀里,有些不能自己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虽然一直在跟我敌对,但你的心里其实是爱我的,对不对?” 金贺伏在矢野正仁胸前,听到他的心脏在强有力地狂跳。纵管这份情感她还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但她实在不想再冷冷回避了。她渴望这个温暖的怀抱,就让它天崩地裂吧!她泪流满面,说:“是!是!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颗心就莫名其妙地依恋上你。自从父亲去世,再没有人象你这样疼爱我,纵容我。可是,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难过,越是害怕。那次,我跟李毅老师一起逃走,原本就是想逃开你,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抵制不住你。要知道,你的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诱惑,也是一种毁灭!毕竟,你是践踏我国土涂炭我生灵的人!我岂能接受,又岂敢接受?” 矢野正仁捧起她泪水痕痕的脸,眼中一扫往日的沉郁,放射出奕奕的神彩来。他说:“有你这番话,我就不再陷入一团黑暗和绝望里了。你别难过,再等我一段时间,等我完成这最后一次使命,我就辞去军职。带你离开。我们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仇恨的地方,安安静静过普通人的生活。” 安安静静过普通人的生活,这是多么美好的诱惑啊?可矢野正仁那句“等我完成这最后一次使命。”却象一枚炸弹,“轰”地就把金贺所有的希望炸得粉碎。她身体晃了一晃,手心里两把浸浸的冷汗。她强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说:“什么最后一次使命?你,你能不去参加吗?” 矢里正仁说:“本月二十八日,皇军有一批军火要经由禹水运往北平,八路军那边听到了消息,已经从豫西北地区下来一支主力部队,准备对军火进行劫袭。我须于二十六日带部开赴沙河弯,一方面牵制住他们,保证军火顺利通过,一方面乘此机会,歼灭这股八路军主力和沙河湾的武装抵抗力量。我要保证这次任务胜利完成,这样,我就有机会向南京作战总指挥中心申请辞去军职,带你离开。否则,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不会放过我!” 金贺颓然挣脱了矢野正仁的怀抱,无力地坐在床沿上,只觉一颗心尤如坠入了万丈冰渊。耳中嗡嗡轰鸣,所有的思想、情感,都混成一团。她在心里说:“天!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我只要接受他,你就会惩罚我,立刻安排这样一个结果来等着我!难道我去爱他,真的不可以吗?”、 矢野正仁见她脸色惨白,神情痛苦而恍惚,两鬓上汗水涔涔,捧住她脸,问:“阿贺!你怎么了?又不舒服吗?” 金贺软软靠在他的臂弯上,绝望地哽咽说:“你才答应要带我远离战争,可是你却立即又要在我们的国土上制作战争!你要我如何再去接受,再去面对!” 矢野正仁说:“以我的作战经验和周密的布署,最多四、五天,战争就会顺利结束。等我一回来,事情就全都不一样了。” 金贺痛苦地闭上眼睛,心想:“对你来说战争顺利结束,岂不就代表着沙河湾的军民惨遭不幸?但是,反过来说,岂不又说明了你…你…”她突觉心脏里被倐地刺入一把无形的尖刀,痛得她冷汗涔涔,失口呻吟,她无力地躺回病床上,拉过床单蒙住头,再也不想面对任何事情。 矢野正仁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离开医院。参谋长田中秀夫夜里派边藤中治来接了他两次,他都烦燥不安地不予理会。第三次上,边藤中治索性在病房外陪着中村和另一各警卫,一直站到天光大亮 第十二章 矢野正仁走后,李婶接踵而至,用竹篮挎了几个煮鸡蛋来。洋医生迎面堵住她,用硬茬茬的中文说:“我这里是医院,不是会馆,你们再这样人来人往,会影响我的病人休息”。 李婶翻了他一眼,说:“你的病人?还是我的阿贺呢!”洋医生在她身后无何奈何地摊摊手,耸耸肩,说:“你跟那邦日本人一样,不可理喻!” 李婶进得病房来,迎面只见金贺倚在床头上,神情呆呆的。脸上两道深深的泪痕已被风干,就问:“阿贺,又怎么了?” 金贺木然说:“心痛得很,心脏好似裂开了”。 李婶不满地皱皱眉,说:“昨夜里矢野正仁没有回去,是不是在你这里?怪不得心痛,有心事了吧?” 金贺不语。李婶愤愤地放下篮子,还要说什么,金贺伸手掩住她嘴,说:“婶儿,你不用为我费心,我在做什么我十分清楚。现在你要赶紧回去告诉大展,说情报得到了,本月二十八日鬼子的确有一批军火要经由本县运往北平。二十六日矢野正仁会亲自带部突袭沙河弯。要他们提前做好防备”。 李婶骇大了眼睛,不相信似地呆了半响。军火运经的事宜,她事先并未听到任何风声。她一直以为金贺和她一样,牵挂的只是大展落狱后的安危。实是不晓里面还有这么一层文章。她拍了拍金贺手背,几许愧疚又几许难过地说“好孩子,真难为你了!真难为你了!婶还小肚鸡肠,你别怪婶儿老糊涂。” 金贺苦笑一下,两行泪水畅然而落 李婶揩了一下眼角,说:“消息再重要不过。可告诉了大展又能如何?他还在牢里关着。听说今天下午就要送到火车站兵营山本那边。” 金贺说:“我们要赶在他们面前行动。用硬拼救大展,咱们做不到。救李毅老师的那一招,也不能再使。你昨天不还说过,我给鬼子下了什么迷药吗?这也许就是办法,你回去买点蒙汗药,把牢房里的鬼子蒙倒。取了钥匙,就可放走人。只是此举十分危险,弄不好,反把你牵连进去。你要当心!” 李婶说:“瞧如今这情形,再危险也只能这么做了。否则,大展一旦被他们押到火车站兵营,咱们再有好法子,也使不上了!” 她拿起篮子就要走人,金贺一把拉住她,将煮鸡蛋又放回去,说:“你来的时候矢野正仁知不知道?” 李婶说:“我出司令部的时候,他刚回去。在楼梯上跟田中吵架呢?应该不会知道。” 金贺说:“那就好,你不要跟任何人说你来看过我。尤其是矢野正仁。这样,如果出了意外你还好圆谎。否则,一旦让矢野正仁知道是从我这里走漏了风声,那么我们所有的努力就付诸东流。大展即便逃出去,情报也没用了!” 李婶领命而走。不久之后,走廊里又传来军靴声。跟着就是西洋太夫极其礼貌却忍无可忍的阻拦。金贺张大了眼睛,心想:“难不成矢野正仁又回来了?不对!这声音不是他,也不是一个人。”她狐疑地坐起身,才要下床,门已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进来的倒是三个日本军人,但却不是第一0一师团边藤联队的任何一个。这三个人,衣着尤其齐整,神情肃重。为首一个中等身材,气度不凡。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小的官。此人五十出头,双目炯炯。眉宇间透着一股老辣精干。金贺不识得此人,当然不知道此际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日军侵华史上赫赫有名,曾率百万军团企图挽回战事局面,却仍以失败告终的现任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冈村宁次。 这三人一跨进屋,西洋大夫就被毫不客气地“砰”堵在门外。两个士兵训练有素,准确极至地自各站好方位,充分显示出了冈村宁次不同凡响的身份和地位。 金贺看势头不对,翻身下床。脑筋飞速转了一圈,却找不到脱身的方法,只得镇定下来,说:“你们是何人?” 冈村宁次先是绕着金贺审视了一圈,肯定地“嗯”了几声,然后踱到金贺面前负手站定。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本来你的事我无 暇过问。但我很奇怪,以矢野君如此优秀、又深得大日本天皇陛下赏识的军官,缘何会被一个支那女子迷惑得如此之深?今日一见,你倒果真不俗。也难怪矢野正仁,那天会因为你而跟我大动肝火。” 金贺心想:怪不得矢野正仁昨天回来时脸色那么难堪,心情那么糟糕,原来他们果真胁迫过他。而他,一向恪守军规,居然会因为我跟他的上司发火。可见他对我…他对我…一颗心里登时充满了甜蜜,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微微的笑来。 冈村宁次猜不到金贺微妙的心思,但见她在一团紧张的气氛中,脸上反到现出甜蜜的神情,双眉一蹙,说:“看在矢野君对你的情份上,我不会为难你。但是我会让你离开他,离开禹水县城。否则,我下次再见到你,可绝不会象今天这般客气!” 他向士兵一肘头,士兵走上前一边一个架住金贺。金贺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冈村宁次说:“跟我走,到时候你自然明白!” 士兵不由分说,把金贺架出病房。西洋医生伸臂阻拦,却被推了个趔趄。西洋医生气愤难奈,用七平八仄的中文叫道:“你们这些日本人,太野蛮,太没教养了!” 士兵将金贺推进冈村宁次的轿车,溜烟儿自东南门出了县城。城门口下得车来,。冈村宁次对金贺说:“从这一刻开始,你不许再踏入县城半步。所有的岗哨都已经我安排,对你实行封锁。你若不听劝告,他日我再听说你出现在矢野正仁身边,我不仅会对矢野正仁采取军纪严惩,还会对你格杀勿论!你好自为之!” 冈村宁次说完这番话。甩袖上车。轿车卷起一屁股烟尘,驶向远方。 金贺眼睁睁看着车子渐渐消失在黄尘漫漫的官道尽头。回头再看看岗哨严谨的城门,心中气苦,自言自语说:“我招谁惹谁了?给我唱这一出!我逐出来不打紧,可李婶她们怎么办?大展怎么办?他能给李婶救出来吗?”忽想起李婶曾说今天下午鬼子要把大展押送火车站兵营。而去火车站要从西北门出县城。如果去那边守上一个下午,不见鬼子出洞,也许就表明李婶已经得了手。 这功夫,李婶一路小跑返回日军司令部。她照金贺出的点子,在路上药铺里配了蒙汗药。临了多道心思又向掌柜买砒霜。可砒霜这东西药铺里向来备货不多。她干脆就照单全收。 回到后院,她将蒙汗药泡了水,把两块香喷喷的卤狗肉浸个透。然后带上两个馒头,挎着篮子来到牢房。掠过两个守卫的身边,她径直对牢房里的大展说,“喂,来吃个馒头吧。好歹别饿坏了身体。” 士兵吆喝说:“干什么呢你?他是个八路!” 李婶翻了个白眼说:“你们皇军是人,八路也是人。不吃饭都得饿死。我给他个馒头,大东亚共荣,有什么不对?” 李婶在司令部时日已久,虽和鬼子“中日关系”不很友好。但她个人的人缘却还不错。鬼子但凡有个裤子开裆、褂子掉扣,都找她老人家代针。所以,她这么一“大东亚共荣”,两个守卫也无话可说。 李婶说:“看见馒头馋得慌,篮子里还有好东西吃哩。”说着掀开白毛巾,露出两块被蒙汗药浸透的熟狗肉。两个士兵双狗扑食一人抢了一块,大口大口撕啃起来。李婶忙给牢房中抱着馒头傻眼看的大展施了个得意的眼色。 两个士兵啃完了狗肉,只觉得口有余香。肚子饱了,困意却袭上头。抱着枪杆子倚在墙根下,晒着暖哄哄的太阳,不一会儿就梦见了樱花。 李婶四下瞅瞅没人,取了钥匙打开牢门,和大展一人一个,把两个鬼子拖进去。然后就把默背了不下百遍的密令内容,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大展。大展激动得脸色赤红,握着李婶的双手抖啊抖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婶说:“甭迂磨了。快脱身 吧。再等,怕鬼子发现。” 大展使劲攥了攥李婶的手,说:“大嫂,这次又亏了你。我来就是为了此事。这个消息太重要了。关系着北平方面眼下的局势和咱们沙河湾老百姓的生死存亡。我们不会忘记你!我先走了。以后要再有什么情况,麻烦你到十三街茶叶铺找钱忠钱老板。接头暗号是''玫瑰香片发了霉,我要换茉莉炒青。''”说完,他迅速地换好衣服,抱着枪拉低了帽沿,大摇大摆出了日军司令部。 可好景不长,只二十来分钟功夫,鬼子就发现牢房里换了人。两个守卫趴在潮湿的泥地上正睡得憨。其中一个还被剥得只剩下裤衩。待冷水泼醒了守卫,李婶理所当然就落了网。 好在看在金贺的情面上,矢野正仁对她也没怎么不客气。只是阴沉着脸说:“你自己交待吧,怎么回事?那个八路呢?” 李婶早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此际矢野正仁一问话,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天哪,哪里怎么回事呀!你们这帮人也忒狠心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打得半死不活的,谁看了不心疼啊!” 矢野正仁说:“你准备妥当,是不是提前就有预谋?” 李婶狠狠擤了把鼻涕说:“哎唷唷,我一个烧水做饭缝补丁的老妈子,懂得什么叫预谋呀!都怪那个八路,长得跟我死去的老冤家似的。我一个不忍心,就把他放了。反正人也走了,矢野先生你要杀要剐全随便了。只是阿贺回来不要让她知道,免得孩子伤心。” 提及金贺,矢野正仁心里一动。一股温软袭上心头。想想看面对一个鼻涕一把泪一把坐在地上撒泼耍赖的老妈子,还真没什么办法。好在那八路也没窍了什么去,密令还好端端藏在抽屉里。逃就逃了吧。再去抓。 矢野正仁于是对身边的中村说:“传令下去,全城禁严搜捕那个八路”。他对地上的李婶摆摆手,那意思说:“忙你的去吧。”田中秀夫见此情景,抽身就走了。 李婶一溜烟儿跑回后院,抚着怦跳不已的胸口,一个劲儿地叫:“好险”。屋门口迎面碰到云秀,只见她小脸儿蔫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李婶心中一揪,说:“秀儿,怎么了?” 云秀皱着眉说:“心跳得慌,许是生病了。” 看着云秀戚戚艾艾的神情,李婶脊梁上“生”地冒出冷汗来。暗自惊道:“莫非……莫非秀儿坏了事!” 正想着,小翠儿唱着“郎呀,咱俩永远不离分”,两条花辫子甩啊甩地回了来。她先是瞄了瞄病厌厌的云秀,而后径自冲李婶说:“金贺还不见好啊?都好几天啦!瞧那个司令官,眼见当兵的心思都没了。田中秀夫恨铁不成钢,就差把牙咬下来嚼嚼吃了!” 李婶责备地说:“你最近好象跟那个田中走得很近么,什么都知道。当心别多了嘴,说了不该说的话。” 小翠儿抬了抬眼皮,说:“田中秀夫比那个矢野正仁可是和气多了。我跟他多说几句话,大家相互解解闷。有什么不好。眼下他正在写一本什么书,有些问题,还向我请教呢!” 李婶冷冷地说:“他要问你大姑娘小媳妇是怎样裹脚的,你到蛮可以教教他。日本鬼子对这个问题一向就挺感兴趣!。” 下午,矢野正仁换了身纯白色的中式便装,亲自驱车要去洋医院接金贺回来。金贺住进医院这几天,但凡他必须呆在司令部的时间里,他是六神无主如坐针毡。全无以往运筹帷帷,决胜千里的气度。田中参谋长苦口婆心,不知劝了他几回,可矢野正仁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一丁点也不住心里去。其实,面对案头等待定夺的一三七旅团长和军参谋送来的两份沙河湾袭击战战略布署的卷宗,他并不是不着急。现在好歹把金贺接回来,安顿在咫尺后院,他也好平静下虚浮不定的心神,该干嘛地干嘛。自从那天金贺向他敞开心扉,接纳了他一腔默默的痴情。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力量和希望。仿佛一下子卸去了沉重的盔钾,他整个的人都变得轻松愉悦起来,眼眸里那种凝聚了近两年的沉郁也阳光驱走阴霾,烟消云散。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心里快乐地说:“阿贺,阿贺,等着我。等我完成这最后一次任务,我就带你离开。离开这毫无人性这毫无道理的战争,我们就可以长厢厮守了。”可等他一路欢快地赶到医院时,金贺已是人去房空。好在矢野正仁说得几句还算能听得懂的英文,向洋医生一径询问,心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就在几天前,南京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冈村宁次接了一个对矢野正仁的检举电话。电话里说,矢野师团长自被军团长阿南从长沙前线撤下来,入驻皖北后,思想状态就发生了极大变化。非但如此,还与一支那女子频频产生情感纠葛,以至屡次逃脱八路。禹水第一0一师团司令部上下官佐,对此事深表忧虑,谨请派遣军司令官冈村将军,予以定夺。希望能使矢野师团长及时警醒,悬崖勒马,以免误入岐途。 冈村宁次一听此事非同小可,一个电话将矢野正仁亲自召了去。就他与支那女子的“情感纠葛”而至对大日本战事利益与不顾的问题,审时度事狠狠批评了一番。 矢野正仁心想你训斥我松懈军务我承认。这一段时间我是不上进。但阿贺一个清水如玉的姑娘家,可断不容许你说得这么难听。什么逢场作戏,聊慰情怀,玩过去就算了,万不可当真。可他矢野正仁不但当了真,而且还把这种当真、认认真真、义正辞严地告知了冈村宁次。 面对矢野正仁史无前例的激烈反应,冈村宁次愈加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本来日军军官娶个支那女子为妻,这在他们的侵华部队中也不是没有的事,就在前年,现任第五师团的师团长中村,还娶了个漂亮的广西姑娘。可眼下这个只有耳闻未曾目睹的金贺,显然不是一般的“漂亮姑娘”,单从那个检举电话及矢野正仁的言辞流露中,就足以嗅到这个金贺一身的“赤色”气息。才仅两三个月的功夫,她就把这个一向恪守军规,循规踏距的矢野正仁影响得偏离了正常轨道。 冈村宁次当时就极不服这个“金贺”的气。然而他再不服气,矢野正仁也绝没料到一向做事情谨慎严密、张驰有度的冈村宁次会为了这个“小小的支那女子”,不远几百里,悄悄驱车亲往,将金贺劫了去。这和他以往的习性,可是大相径庭。 在冈村宁次任第十一军司令官期间,每逢战事,他也只是把任务详细交派给各师团长,然后就戴上个大斗笠,打扮得跟个农民似的找地儿钓鱼去。这种亲力而为的现象,还真是头一次。 矢野正仁深知冈村宁次为人城府深沉,做事情不露声色。此番金贺落在他的手中,当真吉凶难料。他先是驱车,明知徒劳却也在整个禹水县城大街小巷疯狂寻找一番。而后就象头被触怒的狮子一般,气焰汹汹地返回司令部。一声令下将除田中参谋长外所有人马包括汉奸和伪军,统统召集到操场上。他气急败坏地扯开中式上装的核桃疙瘩领扣,声色俱加地发表了一番倒底是何许人吃了豹子胆,把他抖擞给了华中派遣军司令部的问话。然后高喝一声“立正”,就沉着脸,杀气腾腾地开始走过每一个人的身边,用足以至人死地的眸光,慢慢巡扫每一张脸庞。他所到之处,所有的人都紧张得屏住呼吸,生怕稍有一丝动静,师团长质疑的目光就会落到自己身上。 矢野正仁这般往返巡视了两遍,千余官兵屏气凝神鸦雀无声。但他一无所获。他不是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而是他看着每一个人都可疑。他总不能把所有的人都关押起来严刑拷打。最后,矢野正仁铁青着脸,沮丧地回到原地。大手一挥爆喝:“解散!”所有官兵倾刻散得馨净。从第一0一师团边藤联队入驻司令部列队操练、整纪以来,头一次散得这么即干净又迅速。小队长渡边池因为实在紧张,干脆就自个把自个儿绊倒。相形之下,那个一向就和矢野正仁气不顺,险乎乎被他断臂之 后解遣回国的小寅义村,反而镇定自若一副胸襟磊落、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功夫,李婶娘几个也听到了金贺失踪的消息。李婶站在小木门边,矢野正仁这一番疯狂举动,一息不落全落入她眼中。她在心里说:“这个人对阿贺显见是动了真情。倒也难得。可是这怎么行呢?他虽然看起来还有点良心,有点人性,但他必竟还是鬼子啊!他跟阿贺是两个天下的人,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虽然眼下阿贺下落不明,日后我也得想法子阻止他们,不能让他们再这样不明不白地纠缠下去。唉,阿贺这孩子,也真苦了她,明知这鬼子是真心爱自己,可不得已还是出卖了他。这世道,摊上这种事,也是没法。换作我,也只能这么做。只是此时此刻,这个丫头到底被带去了哪里?会不会有事?” 矢野正仁垂头丧气,一步一步挪动双腿挨到书房。田中秀夫穿着松松绔绔的和服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地说:“正仁,你不要这样……” 矢野正仁在书桌前坐下,不耐其烦地挥手制止了田中的话,有气无力地说:“你帮我给冈村宁次去个电话,好歹让我知道金贺是死是活。” 田中秀夫说:“她活着怎样?死了又怎样?” 矢野正仁抬起头,缓缓说:“她若好好活着,什么都好说,她若死了……”他忽然把头转向田中秀夫,说:“你怎么还不打电话!” 田中秀夫说:“我在等你的下文。” 矢野正仁“腾”地站了起来说:“她若死了,根本就没有下文。你我相处这么多年,我会如何做,你应该很清楚!” 田中秀夫心中一凛。他当然知道矢野正仁会怎么做。记得他们刚考上陆军士官学校那一年,矢野正仁拣到了一只坠檐的小麻雀。几经悉心照料,小麻雀羽翼渐丰,眼见得就可翱翔蓝天。可在一次查房中,这只小麻雀不幸被他们的教官发现,当场给摔成肉饼。为此,一向文静少语的矢野正仁大发雷霆,对教官跃跃动武,一副要造他反的样子。并说如此不懂得尊重生命的人,根本不佩做一名军人,更不佩做他的教官。这种人,若上了战场,充其量也是个毫无人性的屠夫!这位教官,就是后来南京大屠杀的总指挥松井石根辖下第十六师团某旅团长武藤守一。他在松井石根的默许下,并其他军官,史无前例地解放军纪三天,致使部下在南京城里烧杀奸淫,做下了累累滔天罪行。 当天,“麻雀”事件被武藤守一恼羞之下,捅到了校长室。若非校长实在喜爱这个眉清目秀,心气极高又极具军人特质的少年,当时的矢野正仁,铁定了就要被逐出校园,回乡务农。 田中秀夫一面摇头叹息,一面拔通了华中派遣军司令部的电话。一番娓婉相询后,田中挂断电话说:“冈村将军说了,他并没把金贺怎么样,只是将她逐出了县城,不许她再跟你见面。他还是劝你,要你及早回头,免得落个楚霸王的结局。” 总算知道了金贺好歹还活着,矢野正仁这才觉得一颗心又复苏过来,血液也会流动了。他重又系好领口的纽扣,二话也不说,又冲下楼去。田中秀夫拧住了眉叫道:“正仁!” 矢野正仁回过头来说:“是好兄弟,就帮我找她回来。” 田中秀夫一脸的不情愿说:“你要考虑清楚,冈村将军说了,金贺若再出现在你身边,他会对她格杀勿论,而且还会对你采取军法惩治。你要三思。” 矢野正仁说:“我若就此失去金贺,我会放弃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田中秀夫素知矢野正仁说一不二的性格,万般无奈。心想:“莫非我做错了吗?”他看着意愿已决的矢野正仁,心里说:“金贺,我若先他找到你,我会告诉你,矢野君为了你,性命都可以不要,你切莫反将他引上绝路。” 矢野正仁率田中秀夫,连同渡过池的小分队策马出城,远近几个村落寻找打听,直折腾到午夜返回,却一无金贺的消息。 如此三番,矢野正仁疯狂寻找了八天,整个禹水乃至周边境地,几乎被他翻了个底儿朝天,就连皖、豫交界,麒麟山上新四军的军分区都惊动了。以为鬼子在摸底,悄悄待战。金贺却杳如黄鹤,音讯全无。 第九天上,矢野正仁就在与司令部遥遥相对的东西大街上,字号英雄居的的酒馆里,烂醉如泥。 第十天上,矢野正仁带了中村仅两名警卫,亲自驾车直驱南京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就象十年前对摔死小麻雀的武藤守一那样,不惧高权,大肆光火。好在冈村宁次也是个性情中人,深知这个一向就非常优秀的青年军官、小兄弟的心性,虽然也是气得铁青了脸,险乎背过气去,但待两个人都熄了火,还是锅归锅,碗归碗,握手言和。 金贺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可把李婶、云秀给担心死了。尤其忐忑的是小翠儿。冈村宁次召了矢野正仁去训话,事后又劫走金贺的事情,小翠儿心里其实有数。原来那天,她无意间听到在司令部大门口给矢野正仁从群生中解围,却狼狈收场的田中秀夫,一番气恨交加的劳骚。话语中充斥着他对矢野正仁被金贺所惑的不满。小翠儿心想这事儿还不简单?在财主家当丫头时,下边有了事还偷偷向主子汇报呢,这不一个理儿?一句话提醒了田中秀夫。他想矢野正仁一向格守军规,我劝他不行,保定了上司劝他他就听。为了让他及早悬崖勒马,田中秀夫一时也别无他法,就给上边挂了个检举电话。他们的第一0一师团从属第十一军。十一军司令官阿南和矢野正仁素有不睦。尤其两人都是中将军衔,在作战方面常有分岐。所以阿南对矢野正仁也就积怨颇深,大有成见。田中秀夫倒是知此情明此理,所以这一个电话挂去,不是给武汉第十一军部的阿南,而是就近给了冈村宁次。他想矢野正仁曾随冈村宁次攻克武汉,两人交情不错。而且矢野正仁能继伊东政喜当上第一0一师团长,也是因冈村的荐举。冈村若出面劝他,多半还是奏效的。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冈村劝是劝了,却又出其不意地把金贺亲自给劫了去。到如今落得个音讯全无。他田中秀夫也倒罢了,反正再担心,要的也是这个结果。但小翠儿却着实慌了手脚。她借田中秀夫之手驱走金贺,充其量只是想让矢野正仁多看她两眼,可绝没有要将金贺赶尽杀绝的意思,此际眼见得矢野正仁找一遍又找一遍地空手而返,她就愈发紧张不安,生怕金贺真会给自己无意间出的馊主意给害死了。 第十三章 金贺被冈村宁次挟出禹水县城丢在官道上后,究竟又去了哪里?其实,她原本也没走多远。 那天,她在县城东南门眼看着冈村宁次的军车渐行渐远,就马不停蹄赶往县城西北门,在城外高梁地头守候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将黑,也没见鬼子押大展出来。不但如此,反而各岗哨分外严紧。看情形,应该是大展得以逃脱,鬼子正忙着禁严呢。 金贺有得有失,心里也算踏实下来。眼见天色已黑别无去处。忽想起那日她和矢野正仁出西北门二十里路去金顶水库大坝上散心的情景。记得水库南岸,水山之间有座小小的白衣庵,是个清净所在,眼下倒正可以容身。 白衣庵的主持是位五十岁开外的老尼,法号慧心。金贺风尘仆仆赶去白衣庵的时候,慧心师太正在给她唯一的第子净玉做周年祭。净玉一年前下山购物,被横滨的巡逻兵奸杀在青纱帐里。这原本异常僻静的白衣庵,从此就只剩下慧心师太形影相吊。金贺猛不丁这么一推庵门,星月之下依稀就是净玉。慧心老泪纵横,低喃了句佛号,就待扑前相认。却发现庵门口的女孩儿,夜风里一头飒飒长发,是个方内之人。 白衣庵水山环绕人迹罕至。是个极佳的清修场所。金贺安顿下来,每日里洒水扫院,拭殿添香,或静静聆听慧心师太讲几篇佛经。倒也刚好借机定定虚浮不宁的心神,稳稳杂乱无章的思绪。依她的年龄和修为,她自然还参不透世间生死情劫。虽有时端坐蒲团上聆听慧心师太“愿同念佛人,感应随时现”的娓娓讲传,实则一颗心早已飘飞到县城日军司令部,矢野正仁那里。 她想,如果那天李婶成功救出大展,而大展也已顺利回到沙河湾,也就是说沙河湾区队已然设好埋伏,只等矢野正仁入瓮。那么日军军火向北平的运送,也就不会再达目的。北平一时的危机是缓解了,可矢野正仁呢?他岂不等于同时也毁在了自己的手中?不行!佛说,善一念,若菩提。虽然他是个鬼子,但总算得上良心末泯。而且,而且他对自己一往情深,屡次舍命相救。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自己设的陷阱里跳。定要想出办法,让他脱离这次沙河湾的战争行动。他手下也有旅团长也有联队长,都是不小的军官,末必就非指着他亲自领兵不可。 金贺在慧心师太身边呆了几天,这念头就反反复复冲击了她几天。终于在第十一天上,眼见得矢野正仁围剿沙河湾的出兵日期指日可数。金贺忍无可忍,再也坐不住了,拜别慧心就要离庵。慧心师太并不知晓她缜密的心思,但见她虚浮不宁,料想总也脱不过一个“情”字。就讼了佛号,说:“小施主,万象虚幻不可执着。无边烦恼断,方可无量宏门修。及早回头,免得误人误己为时晚矣。” 金贺去意已决,心想我再不下山那才叫误人误己为时晚矣。遂换了净玉原先的小尼衣帽,离庵而去。 她一径来到禹水县城,远远站在一丛高梁秸下。只见城门垛子下的日军伪军,左右两排站了约摸十几人。荷枪实弹严密临查往来行人。就连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要看了良民证,然后再搜查盘问一番。看此情形,十日前冈村宁次所说各岗哨经他安排,对金贺实行封锁一事,确是正在执行。 金贺不敢冒然行进。只得在东倒西歪的高梁地头磨蹭来磨蹭去静侯时机。眼见日头偏斜,可还没有能混进去的机会。金贺焦灼难耐,自草丛中慢慢潜到城墙根下,顺手拔了根草放在嘴里咀嚼。一面观察岗哨动静,一面凝神思考策略。 转头间,忽见墙根下的干草垛里,一个肮脏不堪的小叫花子晒着斜阳睡得正憨。金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爬到小叫花身边,轻轻拍醒了他,两块明晃晃的大洋伸手摆在他面前。小叫花睁开睡眼,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怎么面前两块大洋?揉揉眼睛再一看,可不光灿灿真切切两块大洋?他待要伸手去抓,金贺却缩回了胳膊,说:“想不想要?” 小叫花眼巴巴地说:“想。” 金贺说:“把你的破衣烂帽给我,这钱就是你的了。” 小叫花愣愣看着面前眉清目秀的“小尼姑”,心想天下竟有这等好事,一身烂身衣服卖两块大洋!怪不得刚才梦到观世音菩萨呢,原来是神明眷顾!三下五除二把破衣烂帽扒下来,生怕金贺反悔,抓起大洋溜墙根就跑了。 金贺四下瞅瞅没人,躲在草丛中把衣服换了,用破帽子把头发拢起来,就着墙壁抹两把灰尘,脸蛋儿、胳膊都涂上。壮壮胆子走到城门口,试量着就要进城。 正这时,忽听身后官道上烈马嘶鸣,一行奔来了十几骑。 金贺扭头看去,只见群骑当中出类拔萃地显出一个人来。这人着一件布满了汗渍与黄尘的军衬衫,俊秀清瘦的脸上汗水淋漓,双眸里充满了深深的忧郁。正茫然无助地看着骆驿不绝的城门,不是矢野正仁又是谁? 金贺只觉胸口“砰”一声,心脏跳进喉咙里塞了住。她惊喜交集地注视着矢野正仁,两行热泪“唰”地奔落。远远看着矢野正仁,竟觉前所末的亲切。她真想就此奔过去,纵身跃入他怀中。但脑中却飞快地闪过冈村宁次的句句威逼。矢野正仁身边耳目众多,她不敢近前。她只能钉在当地,蹙着眉,噙着泪,呆呆注视着勒马不前,犹豫不决的矢野正仁。 矢野正仁翻身下马,在道旁田埂上坐了。田中秀夫在马上说:“矢野君,回去吧,又一整天了。” 矢野正仁看了看暮色里的城门,紧锁双眉,说:“现在对我来说,那儿根本就是一座空城,我回不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田中秀夫有些愠恼地说:“正仁,请你振作点好不好?你已经这样找了十几天了,还不死心!到底那个金贺给你施了什么魔法,让你为她颓废到如此地步!瞧你现在这副样子,我真怀疑我还认识你!” 矢野正仁嘴角上居然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来。双目之中充满了无限柔暖的甜蜜。他说:“我也不知道那个小阿贺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让我义无返顾地爱上她而且不可自拔。也许,她才是我远涉重洋来到中国的真正目的。若非她在我面前的突然出现,直到现在我都无法逃脱长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黑暗和绝望。是她猛然唤醒了我的人性和良知。让我一下记起来,我不只是一个只会听令打仗的帝国军人。更关键,我还是个有血有肉,有爱的人!” 他忽然间好象找到了动力的源泉。在田中秀夫莫明不解的目光里翻身上马。当他策马经过金贺身边时,他瞟了一眼这个衣衫褴褛满脸脏泥的小叫花,心头突地一动,宛若被针尖扎了一下。 眼见矢野一行在城门守卫的毕恭毕敬下,渐渐拐过哨楼下的街角。金贺这才踽踽地走到城门口。“咣”一声,当前头两个伪军架起刺刀,喝道:“干什么的?” 金贺垂下头,压低了嗓音说:“乡下要饭的。来城里找点吃食。” 伪军不耐其烦,说:“去!快去!”两枪托子把她搡进城门。 金贺进得县城,先是在日军司令部大门口徘徊了一阵子,想想还是不能直接进去。悻悻走到“英雄居”的门坎下,在石阶上坐了,远远望着司令部的动静。心想要是能碰上李婶也好说啊,可直到天色渐黑,也没见着李婶出来进去。 其实自打金贺宣告失踪,李婶就卧病在床少有出过司令部的大门。几天前,她在街上买菜时,心想小贩们来自四面八方,幸许听到过金贺的消息。有心打听。不曾想不开口也倒罢了,这一开口,小贩就一脸鄙夷地说:“你是说那个不要脸的小女人?她原本一个清清爽爽的学生,却甘愿随了日本人做汉奸走狗。这种人别说找不到了,就是死了那才叫干净。” 李婶没料到自己无意间的询问,竟招致来这么一番难听的话,不由怒道:“你知道什么!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贩起了哄。走街窜巷的都围过来看热闹 。小贩说:“不是这回事又是哪回事?难不成,她还是潜在鬼子窝里的八路军、共产党?她和那个鬼子司令官出双入对,合县城里外的人都看到了,不是汉奸走狗那倒奇怪!” 李婶还想申辩,“扑”,一个菜梆子砸到脸上,有人叫道:“你也呆在日军司令部,指定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快滚吧!别在这里现摆!” 人群里炸了哄笑。李婶万般委屈无从释,噙了满满两眼泪水,逃一样地回了日军司令部。她看着几座青石砖的岗楼,岗楼上高高飘扬的膏药旗,恨不得一把大火将这里烧个罄净。正气恨交加,偏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翠儿打田中书房中出来,咯咯笑得好不开心。李婶心中堵了个疙瘩。推开后院的小木门,迎面又见云秀扶着墙,在那里呕呕待吐。这一个气,一个恨,又加这一惊,登时让李婶头晕目眩虚汗淋漓,“扑嗵”栽倒在地。 金贺正眼巴巴望着日军司令部,只听一陈嘻嘻哈哈地吵闹声,跑来了三个和自己一般邋遢的小叫花。 三个小叫花上得英雄居的台阶,见门坎上坐了个陌生的“帮中人”,大点的一个叫道:“喂,哪来的!不知道这地儿是哥几个的地盘?” 金贺吓了一跳,心想做叫花还有欺行霸市的!赶忙站到一边去,说“乡下来的,混口饭吃!” 三个小叫花围着她转了一圈说:“怪不得面生不懂行规。这地儿是包我哥儿个打点的,识相的滚远点。” 金贺说:“我只不过在这边坐会儿,不得你们打点。” 小叫花说:“哥儿几个,他不识相,扁他!”三个人一哄而上,就要抡拳打人。 金贺一看这阵势,急忙跳下台阶,双手连挥说:“别,别!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家别伤了和气。” 她情急之下露出了女孩儿腔,大点的叫花一听“扑”地就笑了,说:“如今这禹水县城可真是热闹。来了个鬼子司令官别具一格。今儿一个要饭的,文绉绉不说,开口还这么别扭。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金贺听他提及矢野正仁,试探着问:“鬼子司令官?他怎么了?” 叫花说:“真是乡下来的。如今这大街小巷谁不知道那个鬼子司令千里迢迢跑到咱这儿来,跟一个女学生动了真情!这不,县城因为那个女学生,都被他的上司棒打鸳鸯给封锁了。你要是闲着没事儿,就去打听打听。包你听了艳羡得觉都睡不着。” 金贺一下子想起那天清晨,矢野正仁送她去医院时,柳靖和同学们的那番斥责,心中憋痛,转身戚艾艾地走了。她来到三里街一座年久失修,供奉关羽的忠义祠里,在幽暗的神殿中伴着关公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照旧象个真正的小叫花,懒懒散散在“英雄居”的门坎上倚了,遥遥望着日军司令部的大门。好在天气阴沉晦暗,那三个“同帮”没来。阴冷冷的风刮过,街上的垃圾纷纷扬扬。不一会儿下起雨来。雨点起初稀落无声,转而急骤密集。“英雄居”的台阶下,倾刻功夫就汇聚了一层深深的浑水。 金贺蜷缩在廊檐下,呆呆望着纷纷雨链落地生花。只觉一颗心扶扶摇摇全无依靠,大脑之中空空如也一无思想。正自魂游千里,感念那次金顶水库归来,矢野正仁在大雨中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那种温暖,那种安全……忽听得雨瀑声中马蹄急骤,竟又是矢野正仁带了他的属下,一行十几骑策马冒雨,沿街奔去。 金贺站起身,呆呆望着矢野正仁的身影转眼消失在雨雾中,止不住泪水潸然。自言自语说:“你这是何苦呢?用得着这么认真么?你若知道我已经把你出卖给了八路军,你还会这么找我吗?” 大雨下了几近一天,黄昏时分才算稀稀落落的停了。空气清新湿润,天空在暮色里呈现出一片干净的灰蓝。 缘于昨夜里蜷缩在幽森的关公庙,一夜担惊受怕末曾和眼。金贺竟是在风雨声中,倚着“英雄居”的木板墙不知不觉睡了一觉。醒来后身上奇冷,腹中也饿,心想到里面暖和暖吧。刚要抬脚进去,“英雄居”的掌柜冲了过来,一把将她推出门,嚷道:“死叫花子,蹲这儿一天了,不嫌晦气!快滚,快滚。”说着抬脚就要踹。正这时,里面有人醉醺醺地说:“何必呢!何必呢!他不过一讨饭的,怪可怜。你不要欺侮他!”跟着脚步声踉踉跄跄走来一人。一身酒气,两眼惺松却是矢野正仁。他一把揽住金贺肩膀说:“别怕他,小兄弟,有我呢!来,我请你喝酒,你听我讲故事!” 掌柜的一见“太君”插了手,赶忙换了副嘴脸把“小叫花”让进去。 矢野正仁一把将“小叫花”按在木凳上,拿起只鸡腿塞到她口中说:“吃!吃!别跟我客气!我请你!” 金贺不动声色,逮住鸡腿狠狠咬了一口。矢野正仁看着她,“嘿嘿”地傻笑说:“这才乖。小兄弟,我来给你说个故事,你来给我评评理。你说,我给大日本天皇忠诚效命,几次作战都死里逃生。临了,他们却让我连心爱的女孩儿都保不住。你说,你说,这是不是太暗无天日了”。 金贺啃着鸡腿心想:“你只不过找不到了一个小小的阿贺,就觉得暗无天日了。我们的同胞被你们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又该向谁去评理?”心中这么想,但看看矢野正仁一脸的痛苦潦倒,想想自己离开他的这段时间不也是如此?不由地一阵心酸,眼泪扑簇、扑簇落了下来。 矢野正仁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小叫花”泪水之下,冲出两道雪白粉嫩的肌肤,不由一愣。正想看个究竟,无奈酒气醺头,眼皮一沉不醒人事。 金贺心想机会来了。忙把矢野正仁搀扶起来,对掌柜的说:“我送他回司令部。” 掌柜的一脸不情愿说:“他还没给钱呢!回头我可不敢去司令部要。” 金贺心想我那有这么多钱?就两块大洋还用来买了这身破衣服。 掌柜的一脸死兴说:“这个‘鬼子’倒是一向不赊帐。我想这回他也不例外吧!” 金贺嘀咕道:“换了横滨次郎,你也就这样”。摸了摸矢野正仁裤兜,掏出来两块大洋,扔在掌柜的手中,这才踉踉跄跄出了“英雄居。” 此际天已黑沉,街上行人寥落。墙旮旯里一只土蛙,在积存的雨水中快乐地鸣叫。 金贺搀扶着矢野正仁,几个拐弯抹角来到三里街。三里街,顾名思义,就是街长直通通的三里。街里连个叉巷都没有,异常僻静,而供奉关羽关老爷的忠义祠,就在街的当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个冷僻的所在。据说当年太后老佛爷曾在此秘密会晤过袁世凯,所以此地又名御三里。 来到忠义祠,金贺点燃了香案上半截残余的红烛。她将矢野正仁倚在墙下,摸摸他萌出胡茬的脸庞,摸摸他尚泛着潮湿,粘着泥渍的衣衫。心中又是喜又是痛。她默默端详他良久,在他颊边轻轻吻了吻,将头靠在他的肩前。闭上眼睛在烛光推曳里静静体味这从未有过的温馨与安全。一阵风吹来,蜡炬成灰。大殿陷入梦境的黑暗。 第 十 四 章 第十四章 天朦朦亮,矢野正仁终于醒过酒来。忽见自己处身在一座荒芜破败的庙宇中,香案前布满灰尘的红脸关公正义凛然双目炯炯。而怀中赫然趴着个肮脏不堪的小叫花。矢野正仁被这情景吓了一跳,一把推开小叫花站起身。 金贺跌在地上睁开睡眼,只见矢野正仁正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心中好笑却不言语。 矢野正仁说:“我怎么会在这儿?又怎会跟你在一起?我们好象在哪儿见过面。” 金贺忍俊不禁,“嗤”地笑出来,说:“这是忠义祠,是我把你带来的。你昨天不是请我喝酒了吗?” 她此言一出,矢野正仁几乎跳起来,一把抓住“小叫花”双肩,情急之下叽哩咕噜吐出一大串日语。金贺咯咯而笑,数十几日来压抑在心中的苦楚辛酸一下子全没了。 矢野正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跑去院子里用积存的雨水沾湿了手帕,然后捧住金贺的脸,将她脸上的灰痕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擦去。渐渐地,他的面前现出来一张白皙明丽的脸庞,浅笑如花。黑亮的双眸里充满着顽皮和喜悦。不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金贺又是谁? 矢野正仁一把将金贺拥入怀中。百感交集,心潮澎湃久久不息。在他一遍一遍寻找金贺却屡屡无望的日子里,他以为他真的从此失去她了。失去这个他在异国他乡,最灰暗的时期所遇到的生命中唯一的亮点。然而此时此刻,金贺却实实在在、完完全全在他的怀抱里。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直不相信这一刻会是真的。他使劲拥住金贺双肩,生怕一不留神她又会突然消失。 “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又怎么扮成这副模样?” 矢野正仁问。 “不这样我能进得县城来吗?那个什么司令官曾威胁我,说我若再出现在你身边,他会对你采取军法惩治,而且还会对我格杀勿论。” 矢野正仁说:“怪不得那天县城门口,我在马上看到那个小乞丐,心里就莫名其妙地一痛,原来就是你!”他将金贺轻轻揽在肩前,长叹一声,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金贺笑笑,说:“还不知道是谁在连累谁呢?总之见到你,我就放心了。” 矢野正仁捧住她脸颊,感慨万千地说:“你真是我命里的救星,总是在我最灰暗最绝望的时候神迹般地出现。再见不到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金贺脑中倏地掠过那道沙河湾之战的密令。神情一黯,心道:“我倒真想做你的救星,但眼下能救你脱离灾难的,恐怕只有你自己了。唉,又是两天过去了,沙河湾那边的八路,也该做好应战准备了吧?”想到这里,心头“嗖”地一痛,宛被利刃飞快地划过一样。不由皱起眉头,将到口的呻吟硬生生咽下喉去。 不觉天色大亮。初夏的朝阳亮亮地照在院中一盘古旧的石磨上。不知何处飞来一片白色的蛱蝶,在石磨上一触,“呼”地飘飞了。 矢野正仁说:“我彻夜末回,司令部里一定找翻了天。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出乱子。我必须回去了。”他看着金贺两只黑亮的眼睛说:“你在这里乖乘等我,哪也不要去。我会过来找你。”金贺思虑重重地点点头。矢野正仁这才在她额角吻了一吻,转身奔出祠堂。 其实,就如金贺所期待又担心的那样。在她被冈村宁次挟出县城,于白衣庵听慧心师太讲佛经的第二天上,逃出禹水县城的大展,就把日军拟定本月二十六日袭击沙河湾,二十八日军火运经禹阳火车站的消息,报知了沙河湾区队大队长王定一。 这王定一是沙河湾乡齐家集村人,是年四十八岁。虽然是个农民,却颇有几分儒气。原来此人幼时读过私塾。早几年又在大地主家做过帐房,耍过笔杆子。是个头脑精明,城府深沉的人。“九。一八“后,日本华北方面军沿津浦路南下,国军第十五军先后退让济南、济宁、兖州,。这王定一就被临时起来反抗,一向靠吃缺额捞油水的国军官兵拉了壮丁。后来禹水沦陷,第十五军随韩复渠向豫西南溃撤。王定一一看,跟着这帮人是别再指望收复山河了,就去苏皖大队参加了八路军。后来领命返乡,发展革命新生力量。逐渐带动沙河湾乡远近的铁血志士,组织成为抗日游击队,频频跟鬼子周旋。两年下来,不但大有成绩,而且还成功配合后方主力部队,粉碎过几次敌人的“扫荡”计划。自那之后,沙河湾乡的抗日游击队,就成了鬼子一块难解又难缠的心病。有时,日军巡逻队在县城周边活动,一听到王定一的人来了,吓得驱车就跑。前一段时间,禹阳火车站山本纯一郎的巡逻兵,就是这么被王定一的人悄悄解决在流沙河畔的青纱帐里。 大展来到齐家集村时,王定一正在就大展被捕一事给小分队开会。和永圣那天没有接应上大展,冒着暴雨返回齐家集,此际正一脸歉疚,却又聚精会神地听王定一安排小分队,去日军司令部援救大展的行动布署。 大家正说得热烈紧张,大展猛不丁一个虎步窜入屋。同志们惊喜之下,免不了热切相询。大展把头凑到王定一耳边,悄悄报告了消息。王定一立即支出小分队队员,紧急召集四个分区队长,就大展带回的情报展开密议。和永圣乃大部队干事,见多识广,自然参予意见。 王定一说:“日军军火我方势在必得。禹水县城,我们也要打响全面抗战的第一炮。贺龙师长已调遣两千主力,近日则到。小鬼子既然拟定对咱们实施围剿,咱们正好将计就计,来个瓮中捉鳖。听说那个日军师团长是个厉害角色,咱们倒要看看,在咱们万众一心全面抗日的烈潮中,他还能厉害到哪里去!咱们老百姓的八路军,天生就是不怕邪!” 大展说:“我和李毅老师经常往返县城,对这个第一0一师团长也有些耳闻。此人的行径和横滨次郎大不相同。部下少有骚乱行为,多半时间,都在积极练兵。而且这个矢野正仁,听说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身的高级将领。能攻善战,精于领兵。格外注重效忠天皇的武士道精神。前年九月,就是此人继前任师团长伊东政喜的职务,在第一0一师团损失一个联队的情况下,带领剩余八个联队,攻克瑞昌。把国民守军薛仰岳的人马缠得焦头烂额。以至后来日军一举攻下田家镇要塞,打开武汉大门。所以,对这个人咱们需谨慎对待,万不可轻心。” 王定一“哈哈”一笑,说:“小日本再能,再有飞机大炮坦克机枪,咱们的汉阳造和中正式再不及人家射程远刺刀长。但咱们中国人铁血铮铮,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光这一点,就是铁铸的长城再撼也不倒。小日本国小家小兵力有限,咱们中国人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们淹死!只要咱们团结一心,奋勇杀敌,这一仗,没有打不赢的。禹水县城,早晚还得回到咱老百姓的手中。小日本,早晚还得滚回他老家去!” 王定一这一番慷慨陈辞,让大家振奋鼓舞,血脉贲张。大展无意间一回头,发现和永圣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去了院子里,正倚在老槐树下闭目沉思。 大展问:“小圣,想什么呢?”和永圣年轻有为待人热情,深得大家喜爱。时日一久,大伙儿顺乎自然,亲切地直呼他“小圣”。 和永圣淡淡一笑,说:“提及打仗,想起了前线的将士,怪挂念的。” 大展说:“县城那边还有任务,李毅老师正在保和堂家中等着我。你若闷得慌,再过几天,就随我返回县城去。” 和永圣瞪大了眼睛,说:“保和堂?你是说洪远巷那间保和堂,是李毅老师的家?我倒头一次听说。” 大展笑笑,说:“你没听说的事多着呢!‘杏林绝手’李修甫老先生,就是李毅老师的亲爹。怎么,不知道吧?” 保和堂是禹水县城唯一的中医世家。衣脉相传已有百年历史。只可惜传到李毅这一辈上,搁了先宗的绝活。用李毅的话说,国难当头,医人不如医心,救人不如救国。 李毅的父亲李修甫,七十高龄,人称杏林绝手。就是前段时间,被县长的四姨太亲自请去,给马奎龙诊病的那一位。 大展和和永圣来到保和堂时,已是八天之后,也就是金贺与矢野正仁久别重逢的这一天。只不过这个时辰,矢野正仁已忠义祠话别金贺,在返回第一0一师团司令部的路上。 李毅没在家。大展与和永圣正陪着李修甫老先生喝茶。眼见汤清茶凉,李毅才长袍抖抖的回来。 大展笑说:“来了贵客,你不在家候着,干嘛去了!” 李毅赶忙与和永圣握手寒喧,毕了,说:“日军司令部几天前传出消息,说我原先那个学生金贺失踪了,鬼子司令发疯似地找。我也不放心。这不,我又去打听,可仍无消息。” 大展说:“满大街都在议论此事呢!一说这女学生卖辱求荣,一说这矢野正仁也是难得。大老远跑到中国,咱禹水这小地盘上动了真情。倒也史无前例。单凭这一点,咱们就应该想法子将其擒获,以劝投降。” 和永圣冷不丁说:“门儿都没有!” 大展一愣,说:“怎么着?” 和永圣说:“武汉保卫战之后,我在一二0师吕正操部和此人的部队在河间县照过面。他的第一0一师团,乃是日本陆军本部的正规兵。从官佐到士兵,勤于操练士气高昂。是块极难啃的料。这矢野正仁才三十岁出头,就已是中将师团长,这在日军当中本不多见。仅凭这一点,想必此人亦非虚名之辈。咱们若要将此人擒获劝降,恐怕……” 大展“哈哈”笑了起来,说:“你知道得倒蛮清楚。好象在鬼子那边呆过一样。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项羽还乌江自刎,唱了处霸王别姬呢。这男人呀,一旦栽到女人手里,他就是头狮子,也会变成赖猫。” 眼见李毅垂着头,手掌按着茶碗,在桌上一圈一圈地碾。大展猜他心里不好受,定是在挂念他的学生金贺,也就住了口。其实他哪里知道,这功夫,李毅正在为鬼子司令对金贺路人皆知的真情而醋恨交加呢。 李毅原是国民县中学校长金文的得意门生。自打进入县中学,从读书到任教,他出入金贺的家门,比出入自家的保和堂都勤。他看着金贺一点点从黄毛丫头长成玲珑少女,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大姑娘,早就慕根深种。但一直碍着金贺年龄并不大,也就末曾开口。不想县中学被鬼子占据,他弃笔投戎后,短短两年时间,这朵“金花”竟是被“鬼子”矢野正仁毫不客气地撷在手中。记得上次金贺把他从日军司令部里救出,两人一起逃跑时,透过矢野正仁追随而来的眼光,以男人对男人的了解,他当即断定:矢野正仁对金贺已然动了真情。虽然此人是个当千刀万剐的鬼子,但擗弃战场,搁到情场上来说,他同样是个棘手角色。 禹阳铁路段流沙河的大拐弯处,昨晚上被王定一的人有计划地捣出了大乱子。是时正赶上第五战区黄土岭前线日军独立混成第二旅团,大批量地往下输送伤兵,紧急运往九江军野战医院。因为路段滞流,许多伤兵迫不及待,中途就效忠了天皇。 山本纯一郎在火车站跳蚤一样地蹦。往司令部挂了六遍电话,都找不到头顶上司矢野正仁。山本一急之下,着书记官写了详细卷宗,差人送来。 田中秀夫昨晚找了矢野正仁一整宿。连英雄居的老板都提来审问了,也没查着师团长下落。这会儿正捧着山本送来的卷宗心不焉地思考,南京作战总指挥中心又打来电话,就禹阳线滞流问题大发一番雷霆。田中秀夫正一肚子恼火,忽听矢野正仁书房有动静,拎着卷宗就跑过来。 矢野正仁刚刚换洗过,精神了许多。他心中有鬼,不敢正视目光敏锐的田中秀夫。假借整理抽屉,头也不抬道了声:“早。” 田中说:“昨晚你去了哪里?” 矢野正仁微微笑笑,说:“我心情不好,就不能出去消遣消遣!” 田中秀夫说:“相处这么多年,我没见你放纵过自己。昨晚我审过英雄居的老板,他说你被一个乞丐带走了。” 矢野正仁说:“是。他掏光了我所有的钱,把我丢在了香荷巷。那里,倒别有一番风光啊!” 田中秀夫哑口无言。因为他知道矢野正仁一向行为端谨,绝不涉足冶淫场合。偏偏他就没往那地儿去找。他把手中山本送来的卷宗往桌上一放,才要说话,“轰”的一声巨响,办公楼徽微震颤起来。矢野正仁和田中秀夫职业性条件反射,双手抱头匍匐下去。紧跟着一股弥漫的硝烟伴着刺鼻的尘土汹涌扑入书房。突如其来的情况告诉他们,司令部里有地方爆炸了。声音和气浪来自东南方。应该是士兵的营所。待确定了没什么危险,矢野正仁和田中秀夫双双扑出书房,只见操场东南边的营房,果不其然还笼罩在浓重的硝烟和滚滚的尘浪里。 小队长渡边池气喘吁吁地奔上楼,说:“那个叫云秀的女子,在二四七一班营房和小寅义村几个人饮酒作乐,引爆了炸药,小寅、柳生、冈田……七个人全被炸死了。” 第十五章 小寅义村因上次强凌云秀,被矢野正仁盛怒之下斩断一条臂膊。原本是要被矢野正仁上报派遣军司令部,解遣回国的。但在联队长边菔中治一劝再劝,及小寅义村不敢就这么狼狈回乡的苦苦哀求下,矢野正仁才勉强答应,将他留下。一段时间后,矢野正仁也曾无意间看到云秀象换了个人似的,打扮得清灵秀丽,与后院一胡同相通的临时弹药库房几个守卫,以及小寅义村往来密切。他原以为那是女人经过蜕变后,一种微妙心思的转换。他甚至还为她惋惜过。直到此时,他才猛然大悟,原来那个小小的、柔弱的云秀,其实是一直在为复仇做准备!她频繁接近临时弹药房,并不是因为那个地方隐密,可供她偷欢窃爱,。而是她在借此机会悄悄地蓄攒炸药。而士兵的营房,若非她带进去,是根本不允许存放炸药的。 矢野正仁脊背上一凉,一道冰冷的汗水滑了下来。莫名其妙的,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到金贺时,她充满鄙夷不屑,又那么冰冷傲漫的目光。他声音有些发抖地向:“还有多少人受伤。” 渡边池说:“营房连带倒塌三间,伤亡人数正在清查。” 这时候,李婶嘶声厉叫着:“秀儿”,没命地打后院里奔出来,扑进烟尘滚滚的废墟。然片刻功夫,她就被远远扔出来。士兵端枪拉栓,就要将她击毙。 “慢着!”说话的是田中秀夫。 士兵犹豫的功夫,李婶脱兔一样,“呼”地就自废墟中扑到田中秀夫的身后,矢野正仁的身前。她一把撮住矢野正仁军衬衫的衣领,疯狂地叫道:“天杀的日本狗!还我的秀儿来!” 中村扯开李婶,又将她摔在地上。李婶还待反扑,却被中村死死踩住肩背。她绝望地伏在硝烟余绕的尘土里号啕大哭。 矢野正仁整整衣领,向营房里逃出的伤兵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李婶抬起粘满了泥土的泪脸,叫道:“你们小鬼子做下的好事,你们不知道呀!难不成你们真的是畜生!活生生花朵般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小日本,天打雷劈呀!” 小翠儿凄凄哀哀地凑过来,一面哭一面说:“云秀怀孕了。她一个姑娘家,又是在你们日军司令部,往后她可怎么活呀!她就哄了小寅,弄了炸药,和他同归于尽了。” 矢野正仁干咽了口唾沫说:“她害死小寅我无话可说。可是,可是她还害死了我不止七个士兵!” 李婶叫道:“报应!你们不在自己的国家好好呆着,跑到我们的国土上来为非作歹,就只能有这样的下场!七个士兵,算什么!你们杀死了我们多少同胞?糟蹋了多少象云秀这样花朵般的姑娘!七个士兵,呸!呸!你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算这笔黑心帐!” 中村忍无可忍,举起枪就要砸下去。 矢野正仁有气无力地说:“放开她。” 田中秀夫说:“矢野君……”他猛然看到矢野正仁一张清俊的脸庞成了极度的灰暗色,额角上浸满了细密的汗珠。那神情,宛若被人当胸掏了一拳,痛楚、憋闷却又无力反击。田中秀夫心中一触。矢野正仁转过身,沉默而决毅地离去。 李婶看着那双铮亮的军靴踏着扑扑的尘土,在眼前一步一步走远。忽然声泪俱下,叫道:“已经死了一个了,我求你不要再找阿贺了!你们就此了断,对谁都有好处!” 矢野正仁的脚步缓滞下来,犹豫着却没停驻。李婶又说:“放过她吧!你放过她吧!除了伤害和痛苦,你根本无力带给她什么!” 矢野正仁忽然倏地转过身,手枪直挺挺地瞄准李婶。 小翠儿“扑通”在李婶身前跪下去。李婶爬起身,一把拉起她,说:“丫头,站直点!”她盯着矢野正仁,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右腿上,鲜血粘着尘土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原来,就在她扑进废墟扒找云秀的遗骸时,已然被鬼子刺了一刀。 李婶在矢野正仁身前站定,用额心抵着他黑洞洞的枪口,说:“如果你能就此放弃阿贺,我情愿以死相谢。” 矢野正仁皱了皱眉,说:“你知道我对她是真心的!” 李婶说:“你们扭转不了乾坤,再走下去只会死路一条。” 矢野正仁说:“不管结局如何,我会跟她走到底!如果有人胆敢阻拦,那他才真是死路一条!” 云秀没留下一寸尸骨。废墟里除了几片彩色的衣衫,血肉模糊的肢体根本就辩不清哪一块是她的,哪一块是鬼子的。就连小队长渡边池,也是在清查人数后,才确定在这此事件中,炸死九人,炸伤十一人。 李婶拣着云秀零碎的衣角,嘟嘟囔囔地说:“秀儿,好孩子,好样的!你不亏!婶儿为你值!” 当她从坍塌的墙角里蓦然拽出一缕长长的黑发时,她再也承受不住心脏碎裂的疼痛,哀号一声昏死过去。 云秀因不知来自哪里,自然也没有落叶的归属。几片彩色的衣衫,一缕黑黑的长发,浅埋在牢房旁边的百年槐树下,权做灵魂最后的憩息。 草草了结了云秀的后事,原本这一段时间就身体病弱的李婶,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呆在日军司令部的这些时日里,金贺、云秀还有身边这个不太听话的小翠儿,都是她心头疼惜的孩子。可如今,金贺下落不明,云秀如此这般了了结自己。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发生?她转动有此呆滞的眼珠,心里慢慢有了一个决意。揩揩泪,她说:“翠儿,这地儿不是咱呆的地方,咱们走吧!” 突如其来的巨变,早就让没多少主见的小翠儿乱了阵脚。她突然觉得生命就如一叶脆弱的小舟,随时都会在巨浪里破碎。她红肿着双眼,懦懦地“嗯”一声。 李婶说:“咱们去向矢野正仁辞行,我估计他会放咱们走的。”说着,从炕洞里取出包东西,打开来包了一撮递给小翠儿,说:“这是蒙汗药。为防止他反悔,再把咱们给追回来,临走时你给他下上。” 娘儿两个收拾停当,李婶又去厨房拿了些干粮,这才上了矢野正仁的书房。迎门只见他抱着头,默默坐在书桌前好似睡着了一般。禹阳火车站送来的卷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李婶才要开口,矢野正仁沉沉地说:“我正要找你们。” 李婶说:“你不要吩咐我们做事了。我们是来向你辞行的。矢野先生,你放我们走吧。” 矢野正仁抬起头来说:“我找你们也是为了此事。眼下,我的士兵随时都有撕碎你们的可能。趁没有意外发生,你们离开吧。”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筒大洋,掰开散在桌上说:“这些钱你们拿去。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矢野正仁的举动倒有些出乎李婶的意料,她神情犹豫了一下,在心里说:“矢野先生,冤有头,债有主。你莫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你要怪,就怪你们丧心病狂的天皇,把你差到中国的领土上来。我们的家园,不容许你们来践踏!所以,即便你跟阿贺真心相爱,我也决不允许你们再继续下去!。” 她向小翠儿使了个眼色说:“翠儿,矢野先生待咱们不薄,临走好歹留个想头,再给他沏杯茶吧。” 小翠儿低声应了,顺从地沏上一杯浓茶,就向往常那样轻轻搁在矢野正仁案头。 李婶牵着小翠儿的手,向矢野正仁深鞠一躬,而后离去。小翠儿在门口回过头来,说:“矢野先生,请你代小翠儿向田中先生道个别。就说小翠儿会想着他的。就说小翠儿一直感激这么多年来,只有他正经八百拿我当个人看。只是他写的那本关于中国民俗的书,有些问题,我以后没法给他帮忙了。请他原谅。” 矢野正仁苦笑着点点头,心想:“田中秀夫居然和小翠儿走得这么近了!” 李婶挽着小翠儿,由中村护送,娘儿两个出了日军司令部。站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街口。一时之间竟觉茫茫大千根本没有可去的地方。小翠儿在李婶身后嘟囔道:“何去何从? 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司令部里呢!” 李婶叹了一声,说:“司令部是绝不能再回了。这会儿毒药也该发作了。” 小翠儿一愕说:“什么毒药,什么该发作了?” 李婶说:“傻丫头,婶儿给你的不是蒙汗药,是砒霜。婶儿还把它下到厨房里的大锅里呢!好歹药死几个鬼子,也算给抗日救国出点力。” 正想拉着小翠儿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头却不见了小翠儿。她脊梁上“嗖”地一寒,狠狠抽了自个儿一巴掌说:“该杀!你这快嘴巴!那傻丫头又跑回去了!” 小翠儿这一折回去,李婶料定矢野正仁死不了。心想这一穿梆,凶多吉少。三十六计走为上。可是走归走,去哪儿呢?忽想起大展说的十三街茶叶铺来,心中有了定夺。 小翠儿临走时沏的那杯茶,尚在香雾袅袅,暗香浮动。矢野正仁的眼前,不由浮现出第一次见到金贺时的情景:她齐肩的黑发,清新的面容。肩宇间淡淡的清高与书卷气……尤其她黑亮的双眸里,怎么也掩饰不住的那抹纯真与稚气。都让他怦然心动。不觉间嘴色上已绽出微微的笑意。他正魂游千里,感念那次金顶水库的大坝上,他揽住金贺纤柔的腰肢低头吻去,却被她推了个趔趄。如果她那时没有反抗,接下来,他会……他会…… 正觉一股滚滚热浪烫过心头,走廊里突然传来“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士兵叫道:“站住!站住!否则我开枪了!” 矢野正仁一惊,才站起身,“砰”一声枪响,小翠儿一个跟头栽进书房。 矢野正仁急忙奔过去将她扶住,只觉托着她后背的手掌上,热呼呼一把鲜血。原来小翠儿后心中枪。 矢野正仁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翠儿只觉眼前恍惚,生命正迅速离自己而去。她强敛住心神说:“你是个好人,我不想你死,茶杯里有毒。” 矢野正仁说:“那个李婶的反常已经让我起疑了。只是你又何苦再跑回来?你明知我下午不会喝茶!” 小翠儿微弱地笑了笑,说:“万一你喝了呢?你若就此死了,你的士兵会让禹水象当年的南京一样天下大乱,血流成河。我不要不幸再重演!再说,我一直偷偷喜欢你,我不能让你死在我的手中。可是你的心里,除了金贺,根本容不进我的半个影子。我好生嫉恨。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请你原谅。金贺的事情,是我要……要他告诉冈村宁次的。对…不…起!” 矢野正仁心中一凛,才要问那个“他”是谁,小翠儿已然垂下了头。 开枪的士兵说:“后面有几个兄弟出现了中毒反应,情况危急。我正要来报告长官,见这姑娘没命地冲书房跑,属下怕长官发生意外,不得已才开了枪。” 矢野正仁放下小翠儿的尸体,缓缓站起身,神情冷硬地说:“传令,全城禁严。搜捕那个姓李的女人。” 这当口,李婶已经按照大展所说的地点来到十三街。果然街对面有个茶叶铺,红匾金字,题着“瑞祥”字号。李婶才要过去,只听远远有人吆喝。原来矢野正仁的人马已然沿街搜来。 李婶慌忙避在墙角,暗道:“还是别过去了,免得给人家惹麻烦。”她闪身折进巷子才要跑,手腕却被人拉住。回头看去,身边站的人居然就是大展! 大展说:“鬼子忽然下令全城禁严,满大街都是巡逻车,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大嫂,你来这边找我?” 李婶笑笑,一脸灿烂的自豪,说:“鬼子在抓我呢。我刚才给他们投毒,想必这会儿事发了。” 大展说:“快跟我来。我掩护你离开。” 李婶挣脱了他手,说:“大展兄弟,甭为我费心了,你没见街上全是鬼子吗?你快走,不用管我。” 眼见得鬼子挨街挨巷地搜来,两个人避在巷口,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实无逃脱的余地,大展抽出手枪就要往外冲。 李婶一把摁住他,说:“别轻举妄动。我一人被抓没什么,别连累你再进去。你活着比我更重要!”说完,她一个箭步窜在当街,叫道:“小日本,你奶奶我在这里呢!” 大展眼见李婶被鬼子押进巡逻车,焦灼万分却无计可施。干等着鬼子撤净了,这才来到街对面的瑞祥茶叶铺。 茶叶铺的老板钱忠,是个中年男人。国字脸,卧蚕眉。一身棕色长袍。袍下青鞋白袜。整个人如茶般清逸。他见大展一脸忧闷,说:“刚才鬼子是在抓你?” 大展说:“不是,是上次给我情报的那个大嫂。我得想法子去救她。” 钱忠说:“先别急,等情况稳定了再说。眼下有个事情,你倒要费费心。” 他靠近大展耳畔说:“线报说,鬼子司令官几天来一直单独行动。你去摸摸底,看能不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大展说:“李毅和和永圣也来了。这会儿正在保和堂。我会及时安排行动。” 正说着,堂内楼梯上走下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一手一个挽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微笑着说:“大展兄弟,你来了。” 两个孩子挣脱了妇人的手,齐叫着“展叔叔”雀儿一般扑上来。 大展眉开眼笑,左右将两个孩子抱起来,连说:“乖。” 原来这母子三个,是钱忠老板的爱妻及其双胞胎的娇儿。 第十六章 日军司令部这边,落网的李婶交联队长边藤中治押牢房候审。火车站滞流一事,处理方案拟定妥当,由小队长渡边池送山本兵营。 矢野正仁左右想想无事,匆匆换了行头,独自离开司令部。他在淡淡的夜色里穿过狭长的三里街,来到荒芜静寂的忠义祠。推开虚掩的殿门,只见大殿之中除了正襟危坐的关羽关老爷,昏暗中哪有金贺的身影? 矢野正仁心中一沉,一股慌乱传遍全身。他扔下手中在卤肉店里买的熟食,折身就要出去寻找。 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背后紧紧箍住了他腰,金贺在他背后说:“矢野正仁!” 矢野正仁一口长气松驰下来。转过身才要说话,却哑然失笑。原来身前站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姑! 矢野正仁笑道:“你如何这副打扮?” 金贺说:“这衣服是我在白衣庵时慧心师太送我的。她原本缝了给她唯一的第子净玉,可净玉死在了横滨次郎的手下。她就送给了我。我一直没舍得扔。你瞧瞧,在你们的军国铁骑下,一个出家人都不能幸免。有时我看着你,真禁不住满肚子的恨。” 矢野正仁说:“我已经在为你忏悔了。我甚至放弃了在靖国神社前发下的誓愿。你还不放过我?” 金贺抓住他两手,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切切地说:“如果你真心悔过,那么,我现在要你放弃围剿沙河湾,这就带我走。你肯吗?” 面对金贺充满期待的眼睛,矢野正仁心头一跳。一时之间,他真想痛痛快快应一声“肯”!然后就携了这个可爱的姑娘,从此天高云远。可话到喉边,他却犹豫了。千万思绪,他只能择其一缕。他避开金贺的目光,说:“带你离开,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只是我不能放弃做战!” 金贺蹙起双眉,说:“我只要你一个人放弃。你不去领兵,交给山本或边藤中治,不行吗?” 矢野正仁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打仗的事不是儿戏。你不懂就不要过问。再说,临陈脱逃,是士兵莫大的耻辱,身为大和勇士,我根本办不到!” 金贺眼见他神情决绝,不由滴下泪来说:“归根究底,你还是你们军国中的一份子。你根本无法‘孤标’得起来。可是,你不知道你这样做会让我很伤心吗?我不要沙河湾的军民有死伤,也不要你去冒险。你这样做,会把你我都逼上绝路。” 矢野正仁说:“你不要这么绝望,我针对的只是沙河湾的八路军,不是老百姓。两军交战,死伤难免,这很公平。但是,请你放心,如无特殊意外,我一定活着回来。你是我全部的希望和动力。所以,请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再让我陷入一团黑暗。好吗?” 金贺心如刀绞,说:“如果你觉得侵略是公平的,如果你觉得我是你进行侵略、制造杀戮的动力,那么,我甘愿毁灭!你要知道,我担心的不只是你,不只是沙河湾的百姓!若你不幸遇难,天堂地狱,我都会随了你。可是,我很自私,我也不要沙河湾的八路军有死伤。若非八路军的顽强抵抗,我们的国土,早就在你们军国主义的铁骑下尽数沦丧了!丧家之犬,亡国之奴,生有何欢!纵拥有你,我又有何颜面立于天地间!” 矢野正仁退了两步,说:“那你要我如何?是战争选择了我们,不是我们在选择战争。战争的事实,不会因为我爱上你而改变!” 他突然想起李婶所说的“你们扭转不了乾坤”,“砰”地一拳,重重击在墙壁上。陈旧的白石灰墙,沾染着他手背上星星点点的血,大块大块地跌落。 面对他的顽强与坚持,金贺颓然心灰意冷,说:“你一意孤行,将置自己与何地?置我与何地?你觉得你双手的血腥还不够浓重吗?如果是这样,我情愿用自己的血换你回头!” 她只觉心里一阵抽痛。那种如裂的感觉再次如利刃袭来。她甚至已嗅到在这利刃的剖割下,喉中涌出一丝甜甜的血气。她忍不住低吟一声,心里想:古书说,人若心痛到极点就会心脉俱碎,呕血而死。我大约也会如此吧?” 矢野正仁见她神情委顿脸色惨白,急忙将她拥在怀里说:“阿贺!阿贺你怎么了?” 金贺说:“我,我心口好难受!” 矢野正仁将她紧紧抱住,说:“我恳求你不要再着急了。你只需耐心等我几天。现在情况有变,我把进攻沙河湾的日期更改了。一切都会尽早结束。” 他原本是想安慰金贺,不想此言一出,尤如雪上加霜。金贺脑中登时就“轰”地炸响。她惊愕地抬起头,紧盯着矢野正仁说:“什么?日期更改了?你,你不是已确定了时间吗?” 矢野正仁说:“田中参谋长接到密报,说是沙河湾那边下来的,的确是一二0师的主力部队,兵力极强。战争无形之中扩大了。而且,上次的作战计划……我重新作了调整,改变了布署。不久之后,我会全面发起沙河湾攻歼战。” 金贺说:“不久之后?是什么时候?” 矢野正仁一蹙眉说:“从军打仗的事,你不要操心,也不要过问。” 金贺一把推开他,说:“好!好!你们大日本皇军的事,我不过问!我不过问!” 她眼前一阵昏黑,耳中轰鸣脚下发软。“蹬、蹬、蹬”连退三步,在心里绝望地叫道:“情报已被大展送出,他、他却又有改变了计划!天!天!你是不是在故意惩治我!让我出卖他一次还不够!即便我无法劝他回头,大不了我共他一死!可是,作战计划的改变,岂不又让沙河湾的军民陷入被动之中。我该如何挽回这局面,如何挽回这局面!” 她神情如灰,摇摇欲坠。矢野正仁才将她扶住,“哇”地一声,一口浓稠的鲜血喷涌而出,金贺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矢野正仁眼见唤了几遍,金贺都死气沉沉不见回应。这下着实慌了阵脚。他在脑中飞速思考;怎么办?怎么办?忽然灵光一闪,记起高朋酒楼隔街的洪远巷里,有个被当地百姓传得神乎其神的“保和堂”。堂上中医李修甫老先生,有起死回生之术。情急之下,不及细虑,抱起金贺就冲出忠义祠。 御三里距洪远巷,七拐八折约摸也有八、九里路。矢野正仁一路小跑来到“保和堂”时,已近午夜。而怀中金贺面若金纸,已然生气全无。 县城自打鬼子来了就再无安宁,家家户户早已闭门休灯。保和堂的黑漆大门也紧紧关着,只一盏黄裱纸的小灯笼,写着字号在夜风里荡来荡去。 矢野正仁拍拍门板,叫道:“开门!请帮个忙!” 毕竟中医世家,半夜三更急症求医司空见惯。矢野正仁话音方落,里面脚步声响,大门吱呀而开。一个老者探出头来。正是李毅的父亲“杏林绝手”李修甫。 李修甫虽年势已高,却耳不聋眼不花。灯光之下,一眼就认出门前这个白衬衣黑长裤,浑身透着股劲道的青年,其实就是日军司令部赫赫有名的司令官,矢野正仁。 原来,矢野正仁率部入驻那一天,李修甫出诊回来。日军正浩浩荡荡穿过长街。李修甫随众百姓避在街道侧旁,看见一队开道步兵的后面,高头大马上大氅高靴的司令官矢野正仁。老中医多半会相面。一见之下,李修甫暗骂小日本的同时,却也不禁为那个日军军官的风姿暗暗喝采。尤其喝采的是,这个“鬼子”威风凛凛之中,居然还透着股浩然正气。李修甫当时就想,出类拔萃。非泛泛之辈矣。 此际矢野正仁猛不丁出现在家门口,李修甫第一个念头就是:鬼子来抓我那个放着中医不干,又是教书,又是当八路的不肖子来了。“咣”!就把大门关上。 矢野正仁心里明白,只得又拍拍门,说:“老先生,您别误会。我只是带个病人来请您诊治,别无它意。” 李修甫毕竟阅人无数。凭着他对矢野正仁根深蒂固的印象,以及此际他听来尚且诚恳的话语,已定下大半 心神。但鬼子毕竟是鬼子,不得不防。隔着门,他说:“医者父母心。请问阁下的病人是什么人?几个人?” 矢野正仁听他话里有话,不禁苦笑,道:“病人是个姑娘。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最近时日,满县城都在风言日军司令官和女学生的故事。李修甫虽然耳根清静,却也有所听闻。而且,他还知道那个女学生是谁。金文校长的千金、儿子李毅的门生,而且打小就来保和堂就医,他焉有不知之理? 李修甫打开门缝,用一只眼瞧去。灯光之下清晰可辩,日军司令官怀中抱的姑娘,双目紧闭,面如死灰,却仍然看出一股清灵秀气。不是金贺是谁? 李修甫打开门,捏住金贺手腕,寸、关、尺一搭,只觉心络之下,脉来筋骨之底,倏若游鱼,隐而不现。已知就里。说:“快去内房,晚之毁矣。” 矢野正仁将金贺抱去内房,置于竹榻上。李修甫取了银针,取穴而下,艾绒灸之。片刻功夫,金贺微微一吟,气息逆转过来。脸上也眼见得一丝丝现出红润。 李修甫捋捋银髯,说:“我去熬些药汁,待会儿喝下,也就无碍了。” 不多久,金贺“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矢野正仁一颗紧悬的心方才松下。嘴角上泛出柔暖的笑意。他揽住金贺脖颈轻声说:“你终于醒了。” 金贺不语,只静静注视着他。良久,她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矢野正仁清俊憔悴的脸庞,眼角流下两行泪水。她在心里说:“出卖他,我无怨无悔;爱上他,我无悔无怨。既然忠义不能两全,就让我去死吧,得他之爱,我已足矣。” 两个人久久凝视,默默无语。烛光映照着金贺泪痕犹湿玉雪般白的脸颊,长长的睫毛下一弧淡淡云影。一时之间,矢野正仁竟是看得痴了,不由自主俯下头去,深深吻住她柔润的双唇。 金贺软软靠进他臂腕里,在他深吻之下,只觉心魂渺渺,不复存在。 一缕浓重的药香飘过,金贺方始警觉此处并非忠义祠。打量四周几分熟悉。她“腾”地坐起身,说:“你怎么可以来这里?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矢野正仁一愕:“你说什么?” 金贺说:“这是李毅老师的家。李毅,你忘记了?” 矢野正仁当然不会忘记那个差一点点就把金贺从他身边抢走的八路。此际一听,已然明白,原来自己无意之中,竟误入敌方地盘。 金贺赤脚跳下床说:“我们快走。我不能让你以身涉险。” 矢野正仁说:“不行!李老先生说过,你必须服了药才能走。” 正争执,珠帘哗啦啦一响,有人端药进来。只不过不是李老先生,而恰恰就是李毅。 金贺惊惶失措,挡在矢野正仁身前,说:“李老师……” 李毅微微一笑,说:“不要紧张,等咱们把话说完。阿贺,你不要紧了吧?” 矢野正仁说:“有什么事,你只管冲着我来,不要牵涉阿贺。” 李毅说:“不管怎么着,先让阿贺把药服了。” 矢野正仁接过碗,李毅气定神闲在藤椅上一坐,一撩长袍下摆,说:“上次不管什么原因你放了我。我知道这对矢野师团长来说的确难得。我李毅打小就读圣贤书,也不是负义小人,所以,刚才家父跟我说矢野师团长正在舍下,我也就没让旁人知道。矢野先生是个聪明人,我的用意,想必你也明白。” 矢野正仁立即说:“不管你放不放我走,我都不会把阿贺留下。” 李毅说:“眼下你只有一个选择。你是个日本人,阿贺跟着你,不会有好结果。” 矢野正仁说:“我明白你也关心阿贺。但是请你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绝不会让阿贺受半分委屈。我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来爱护阿贺的,这跟我是不是日本人没什么关系!” 李毅“腾”地站起来,怒道:“说得再好听,你也不是个普通男人!你还是日本军官!还是侵略我们的列强!你有什么资格和能力,在我们的国土上爱护阿贺!” 矢野正仁眉心一拧,说:“即然我没得选择,那你还罗嗦什么?出枪就是!”说着,他率先举枪过肩。 李毅倒沉得住气,说:“只怕你枪声一响,我的人就立刻把你包围在这里。剩下的事,还由得着你选择吗?” 金贺挡在两个人中间,说:“李老师,矢野先生是因为我才只身涉险。不管你打算如何待他,生生死死,我都会随了他。只是请你看在咱们师生一场的情份上,这一次就放过他吧。” 李毅愠恼地说:“阿贺,你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来我对你怎么样,不相信你会笨到没数?只是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到,你如今会爱上个鬼子!” 金贺红了脸颊。她看着矢野正仁微微一笑,说:“他曾说过,不论什么人,若爱上一个人,感觉都是一样的。爱情跟战争并不矛盾。” 李毅怒道:“可他不单纯是什么人!他是个双手沾满了我们同胞鲜血的日本人!你爱上他,就是矛盾!你忘了你父亲对我们的谆谆教诲吗!” 金贺垂下头,幽幽说:“我也反复问过自己,我也想过退却,可是,在我离开白衣庵慧心师太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也许我们相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如果他肯为爱放下屠刀,悔过一切,又有什么不好?即便父亲泉下有知,也未必会阻拦我。” 她一番话,倒让李毅想不出反勃的理由。他忧虑重重地说:“你相信爱可以改变一切?” 金贺抬起一双亮亮的眼睛,说:“是正义。我们的爱是正义的。没有人可以逃脱得了正义下良心的谴责。所以,我相信会改变一切。” 李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而对矢野正仁说:“这些年来,阿贺是我心里一直珍藏的女孩儿。她今天即然选择了你,可见阁下确有过人之处。只是请你记着你自己说过的话,好好待她。若她有半分差池,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为她讨还公道!” 矢野正仁说:“好!从现在开始,你我各不相欠。他日若有机会沙场相见,咱们再决高上下!” 就在这时,忽然听夜幕里传来刺耳的大喇叭声。有人划破宁静,叫道:“里边的人听着!皇军已经知道这里的底细,团团包围住了!你们老老实实交出八路,皇军即往不咎。否则,格杀勿论不说,还要殃及四邻!听明白了,就即刻把八路交出来!” 这声音一起,别说李毅,就连矢野正仁都愕了。矢野正仁心想,怎么这么巧,边藤这会儿包围了这里!原来这声音他十分熟悉,正是边藤联队长身边不即不离的翻译官包先生。 矢野正仁和田中秀夫来中国之前,接受过中国文化的强化灌输,来到中国领土之后,更是中文速进,几乎用不着翻译。倒是联队长边藤中治和山本旅团长的身边,进进出出少不了这一角色。是以,此际一听到包翻译的声音,他立即明白,边藤中治带队来了。 李毅一枪抵住矢野正仁脑袋,说:“你带人来!” 金贺说:“他根本不知情。一整晚,他都跟我在一起。” 李毅显见不怎么信,说:“这么巧!你们前脚到,鬼子后脚来!”他凛然瞪向金贺,厉声说:“阿贺,你说!” 面对他冰冷凌利的目光,金贺满腹委屈,忍不住流下泪来,咽声说:“李老师,你应该相信我。” 正这时,屋外有人道:“李毅!我们被鬼子包围了!”接着大展摔帘而入。他这一进门,登时就傻了:怎么屋中赫然站着鬼子司令官?大展以为认错了人,问李毅:“怎么回事?”与此同时,矢野正仁一掌击落李毅手枪,拉着金贺夺门而出。 李毅叫道:“大展!别愣着!他是矢野正仁!” 大展叫道:“真的是他!”追出门去,“砰!砰”就是两枪。他这两枪没打着矢野正 仁,却惊得大门外的边藤联队长一愣,心说:“咦?我们还没进去,里面怎么倒先开了火?” 又听“砰!砰!砰”,原来伏在墙头上的士兵黑暗里见后院中飞快地跑出来两个人,只道是八路,争功在先,急不可待就放了枪。其实这飞跑的两个人,是金贺和他们的师团长矢野正仁。 矢野正仁心里骂道:“该死!连我都打!”拉着金贺躲在一口蓄花肥的大瓮后面。墙上士兵锁定目标,火力密集。矢野正仁心想不能坐已待毙呀?没办法,唯有还击。 大门外的边藤中治一听,里面当真交起火来,挥舞军刀叫道:“情况有变,快冲!” 屋中的李毅、大展还有沙河湾八里屯分队的几个同志,眼见危机突起,各自手枪在握,准备突围。李修甫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快躲!快躲!鬼子是我引来的。我抗着。都怨我瞎了眼,错把那个司令官当君子!我这就去跟他拼命!” 李毅伸手去拉,“嗤”一声,撕裂了父亲长衫。李老先生大叫着奔出门,说道:“小日本!冲老夫来!老夫一生救人无数,早得罪了阎王!留着这条老命,正好跟你们碰碰!”才冲下台阶。胸口两声闷闷枪响,中弹倒地。 李毅叫道:“爹!爹!”持枪冲了出去。大展几人紧随着掩护过来。 院子里早就埋伏下日军,敌暗我明。李毅只一现身,肩头已然中枪。大展一把拉住他,边战边退,又回到屋中。李毅哀嚎着仍要往外冲,大展叫道:“你冷静一下!现在不光是你一个人,还要掩护同志们脱身!” 李毅颓然沉静下来,含泪道:“跟我来!咱们走后门!” 几个人背着火力,相互掩护接次退到后院。这功夫,矢野正仁带了金贺,居然还没脱身。蓄花肥的大瓮被子弹打破了好几个洞,满院子流溢着臭哄哄的气味。 大展和李毅眼见矢野正仁万般无奈,和自己的部下交上了手,真是啼笑皆非。八里屯的区队员则在想:咦!这位同志是谁?看着面生! 李毅叫道:“矢野正仁!偿我父亲命来!”“砰”一枪击去,不偏不倚正中矢野正仁胸口。金贺大惊失色,和身扑上叫道:“你怎么样?” 矢野正仁说:“怀表好象碎了。”原来方才李毅那一枪,好不容易,却击在矢野正仁口袋里的金壳怀表上。 这当儿李毅、大展已冲过来。无奈墙头上火力猛烈,只冲了两步,就得蹲身隐蔽。一时之间,院内双方情急之下,暂搁矛盾,一致对外,向墙头反击。矢野正仁借着李毅火力,拉着金贺边战边退,挨到后门。大展瞄准机会,一个恶虎扑食,“扑嗵”扑在地上。仅一步之差,矢野正仁打开后门。 后门口早就堵满了鬼子。门一开,大叫着:“捉活的!”蜂涌扑上。才到身前,都硬生生刹住脚步,愕道:“怎么是师团长?” 矢野正仁强缜着脸,拉着金贺抛下一句“八路都在里面!”向黑暗走去。金贺叫道:“李毅他们还在里面呢?” 矢野正仁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较劲儿?” 金贺甩开矢野正仁的手,就向后门冲。矢野正仁一把搂住她腰,将她抱起来,叫道:“跟我走!” 金贺拼命挣扎,却挣不脱矢野正仁铁钳一样的双臂。在他怀里疯了一样地哀恸起来。 矢野正仁急红了双眼,突然迸足气力用日语叫道:“都去前门集合!”他这一声怒吼震耳欲聋,金贺立时就安静下来。后门口傻呆呆看着的士兵一愕之下,齐声喝“嗨!”荷枪而去。 金贺被怒气冲冲的矢野正仁拉进小巷。巷子里一团漆黑,勉强辩清路面。矢野正仁不言不语,只管埋头疾行。金贺被他死死攥着手腕,磕磕绊绊几乎跟不上趟。 眼见三里街在即,金贺再难支撑,使劲挣开矢野正仁的手,倚在墙上泪水哗哗而下,说:“你自己走吧,想去哪去哪,不要管我了!” 矢野正仁先是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双拳一挥,怒道:“金贺!为了你,我已经违背了一个帝国军人最起码的原则,单凭这一点,他们就足以把我递交军事法庭!你还要我怎样?你的李毅老师死不得,为了你,我做到了。但是我呢?在你的心中,又如何?” 金贺纵身扑进他怀里,用力之猛,竟把矢野正仁扑得“蹬、蹬”后退两步。她泪水迸流,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太累了。你走得好快,我跟不上趟!而且,我没有穿鞋!” 矢野正仁登时愕住了。蹲下身,可不淡淡的月光下,金贺两只赤裸的脚掌,已然血迹模糊。穿街走巷七、八里路,她就这样赤着双脚,在他粗蛮的拉扯下,一声不吭地走了过来。矢野正仁眼眶中“呼”地蓄满泪水,他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金贺说:“我明白你想把我尽快送回忠义祠,好回司令部处理事务。我不想让你再着急。” 矢野正仁将她抱在心口,哽咽说:“傻瓜,任何军务,又怎及得你重要!” 回到忠义祠,矢野正仁撕下金贺袍摆,将她两只脚仔细包扎了,这才倚墙而坐,闭目喘息。烛光之下,只见他一头黑发尽数湿透。金贺默默在他身边坐下来,倚在他的肩前,说:“我以后会听你话,不再跟你较劲儿了。” 矢野正仁苦笑道:“你别哄我!你要不跟我较劲儿,恐怕就不是金贺了!” 忽听院子里脚步蟋索,有人走来。矢野正仁挥掌击灭蜡烛,拉着金贺跃到关公像后。 斜月之下,只见一个日本兵箍着个年轻妇人的脖颈,倒拖进殿来。他脸面侧对着关公,月光之下一览无遗,竟是边藤中治的小分队长渡边池! 原来傍晚时分,渡边池奉命把矢野正仁火车站滞流处理方案的手令,送达山本后,并未即刻返回。而是在兵营和老弟兄们喝起了酒。还张牙舞爪拍着脸盆跳了半宿樱花舞。直折腾到筋皮力尽,才一个人歪歪斜斜、磕磕绊绊地往回走。从西北门进县城再到第一0一司令部,原本走不着御三里。可渡边池昏头醉脑,黑暗里越走越远,越远越弯,竟绕到这边来。经过三里街路口时,星月之下一个年轻妇人,提着灯笼翘首企盼夜人归家。渡边池一见之下,登时动了淫心,捂住妇人嘴巴,将她拖进忠义祠。 他将妇人往地上一扔,跪在她两腿边,“嗤啦啦”就把她衣服扯了个粉碎。妇人瘫在地上,雪白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她一面一点点地往后挪退,一面凄凄哀告说:“太君,求求你放过我吧。我腹中已有四个月大的孩儿,你放过我,我会感念你一辈子。” 渡边池一脸淫相说:“放过你,谁安慰我?我离开家乡已经四年了,象个机器一般只知道给上边卖命打仗。做男人是什么滋味,我都忘记了。他妈的矢野正仁,整天道貌岸然,十足一个伪君子。香荷巷那么美妙的地方都不让去,没办法,我只有逮着你泄泄火喽!” 金贺讶异地瞪大眼睛望着矢野正仁,眼神里说:“瞧你的人,纪律这么严明,骨子里却是这样!”矢野正仁一脸愧疚,愤愤别开头。 渡边池解开衣服,和身扑在妇人光洁的身体上。金贺正要冲下去,一声清脆的枪声在耳边炸响,渡边池应声倒在血泊里。一颗子弹不偏不倚穿颅而过。 妇人随着一声尖叫,慢慢转过神来。她凌乱地穿上衣服,对着关公三叩九拜,嘴里说:“关老爷显灵!关老爷显灵!”一骨碌爬起身,飞也似地跑了。 矢野正仁神情颓丧地吹了吹枪口,将手枪复又别在腰后。他跃下神翕,把渡边池的尸体拖去后院,一把火烧了。 不觉几声寥落鸡啼,唤来朦胧晨曦。矢野正仁说:“边藤联队带兵突袭保和堂,司令部里肯定有什么事情。我得回去了,这段时间田中秀夫一直在注意我,我不想落给他什么把柄。” 金贺说:“田中?你们两个不是一直很 好吗?” 提及田中秀夫,矢野正仁不由想起了无辜为他而死的小翠,由小翠儿又想到壮烈复仇的云秀。自然而然,又想到此刻正关押在牢房中的李婶。他心中倏地一沉。小翠儿和云秀也倒罢了,那个李婶待金贺可一直就象亲娘一般。爱屋及乌,他虽然下令将李婶抓捕归案押在牢房,实则并无动她纤毫的打算。此际他不在司令部,昨晚那个吃了败仗,一个八路都没抓着的边藤中治,如果郁愤之下发了疯,指不定会拿她做出点什么。万一她有个好和歹,恐怕金贺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那么,他为她付出的所有努力,也将诸之东流。想到这里,他拍拍金贺手背说:“没什么。”然后从衣兜里取出几块大洋说:“我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你先自己去买双鞋子。记得即刻回来,外面乱得很。” 金贺说:“昨天下午,你们突然全城戒严大肆搜捕,是不是又逮着了八路?” 矢野正仁说:“你别瞎操心。” 金贺挽住他胳膊说:“你不是改变作战计划了吗?什么时候行动?” 矢野正仁说:“走前我自会告诉你。” 金贺黯然说:“你不相信我?” 矢野正仁笑笑,说:“傻丫头,我待你怎样你比我还清楚。”说着在她额上一吻,转身走出门去。走到院子里,他又折回来,取出手枪放在金贺手中,说:“带着它,也许会有用。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处处小心。” 矢野正仁返回司令部时,李婶已经被冷水泼醒了三次。参谋长田中秀夫在牢房中设了台案,就她先是放走大展,而后又在伙房及矢野正仁杯中投毒一事,一审再审,屡屡用刑。却也未能审出到底是何人指使。 矢野正仁听到中村汇报,匆匆赶去牢房。李婶遍体鳞伤,水淋淋蜷在地上已奄奄一息。最不想发生的事偏偏发生,而且是发生在他最信赖的人田中秀夫手上。矢野正仁不由万分愤懑,双目之中刹时布满了森森沉郁。他一把抓住田中秀夫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拎起来。田中秀夫厉声叫道:“矢野君!” 矢野正仁说:“离开前,我亲口把她交负给你,说过不要为难她,你为什么总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田中秀夫挣脱了矢野正仁的钳制,怒气冲冲地说:“矢野正仁,你疯了!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 矢野正仁冷笑说:“田中,你要我如何对你才算公平?” 田中秀夫道:“请你清醒一下!云秀炸死我们九个士兵。这个女人用砒霜毒死我们三个兄弟,还指使小翠儿在你杯中投毒!再加上那个大展的逃脱,第一次做战计划的泄露。这些都表明了所有的事情,并不是偶然发生!若非密报及时反馈,我们的第一0一师团,眼见就在你的心不在蔫里覆灭于禹水!你沉迷女色,彻夜不归。置自己的安危与皇军利益于不顾。我代你处理,为你分忧,你居然反过来斥责我!” 矢野正仁怒不可遏,一拳击在田中脸上。田中秀夫一个踉呛,鼻中喷出血来。 矢野正仁说:“我并不想置自己的安危和皇军利益于不顾。这一切,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吗?一直以来,只有你对我掌握得一清二楚。我早该想到是你向冈村宁次出卖了我!你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劝我!” 田中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啐”了一口说:“矢野君,我们同在陆军士官学校读书受训,同在神奈川步兵十八联供职。这么多年来,你我出生入死,亲如兄弟,我待你如何你应该很清楚。我承认我受小翠儿唆使,一时糊涂,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我对你并无恶意!我只是想帮你悬崖勒马,帮你不要被那个支那女子毁掉!你本来前途不可限量,年纪轻轻已是中将师团长。有多少人在疆场上斯杀一辈子,都末必换来这等荣耀!你为什么不懂得珍惜呢!冈村将军曾说过,他最赏识的帝国军官就是你,他要栽培的下一班人手也是你。将来靖国神社的墙上,最荣耀的英灵也会是你!可是你自从迷恋上那个金贺,你自己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你太令人失望了!” 第十七章 矢野正仁“嘿嘿”苦笑,说:“田中,你说的很好!很有道理!可是你要怪,就去怪咱们的阿南将军。若非他把我从长沙前线撤下来,我这会儿已经在反反复复、毫无人性的杀戮中锤炼成最优秀、最合格的帝国军人了!冈村宁次、松井石根算什么?还有那个谷寿夫!感谢阿南将军,让我来到这个山清水秀的县城,让我认识阿贺。让我突然之间明白过来,我不只是军国主义下的杀人武器,更重要的,我是个人!是个有父母、有血肉、有良知、有爱心的男人!靖国神社?嗤!那是什么?那只不过就是一堵石头墙!如果坍塌了,也只不过烟尘一片!根本代表不了什么!充其量,只能用来哄哄那些初上战场的学生兵!你说我执迷不悟,那好,请你自己去看看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的所做所为,跟你我来中国之前的意图可是一样?我们的军国主义,已经让我们陷入一团仇恨的火海无法自拔。要知道,一切侵略性的战争迟早要以失败告终,等待我们的将会是最终的审判!还谈什么前途不可限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这么单纯了!冈村的位置,你喜欢你尽管去争取,只是请你不要再干涉我!否则,我对你的态度,就不再是仅仅一拳这么简单!” 他转过身正要愤然离去,已有些气馁的田中秀夫说:“昨晚接到‘耳口王’密报,说洪远巷保和堂是八路的窝点,边藤联队长连夜带兵。。。。。。” 他话末说完,矢野正仁愠愠接口道:“我已经领教过了!” 田中一愣,矢野正仁走出牢房。 青砖地上,奄奄一息的李婶忽然声竭力嘶地喊:“矢野先生!” 本来矢野正仁已走出十来步远,听到叫声,他止住步子,却未回头。 李婶爬到牢门边,大声说:“你若已经找到她,就请你无论如何好好待她。生不离,死不弃!” 矢野正仁慢慢转过身,远远地只见李婶双目之中泪光闪闪。他折回来,在牢门前蹲下身,说:“你的话我会记住。生不离,死不弃,我会做到!只是,请你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不要有任何想法。若是有八路来救你,那才叫糟糕。” 李婶一愣,一时间竟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第十七章 矢野正仁心力憔悴,疲乏不堪。只想赶紧上楼去,管他三七二十一,先闭上眼睛歇会儿。这段时间也太糗了。乱七八糟的事都住一处摞。楼梯口可巧碰上边藤中治,矢野正仁气不打一处来,然心中有鬼,只好装作没看见他。 对于边藤中治来说,这会可不是“可巧”碰上。昨天夜里,边藤听到保和堂内火力激烈,挥兵而入。然片刻功夫,就听脚步声响,把守后门的几个士兵背着枪列队而回。边藤中治当时一愣,问:“不是教你们死守后门,以防八路逃脱吗?怎么这会儿就收兵了?” 兵士说:“师团长在那儿呢,叫我们来前门集合。” 边藤如坠雾里,心想这怎可能?!刚才来时,田中参谋长还说他睡下了,不可惊动。怎么这会儿在保和堂冒出来?心中疑惑,脚下却不耽搁,火速绕到后门。星月之下朦朦微光,哪有半个师团长的人影?倒是后门洞开,八路跑了个罄净。 边藤怒火中烧,将那几个擅离职守的士兵各抽一耳光,说:“逃脱八路,推卸责任竟推到师团长头上去了!嫌脑袋多余了不是!” 士兵有苦难言又不敢狡辩。只得情着吃了。边藤中治嘴上嚷嚷,其实心里也犯嘀咕:自打进了禹水县城,师团长处事就莫名其妙。全然不是先前疆场风范。这几个兵的话,未必就是撒谎。 边藤中治心中埋了个疙瘩,又没抓着八路,只得下令收兵。临了,发现保和堂的老中医李修甫重伤之下还在地上呻吟,心想:幺西。正好抓个补缺。也算这趟没白来。 边藤中治回到司令部,好不客易挨到天亮。这会儿侯在楼梯口,就是在等矢野正仁出现。他本想暗示一下昨夜“后门”之事。也好探个虚实给自己个开脱。但一见师团长一张脸孔又成了六月的连阴天,素知他脾气,到口的话缩了回去。打个立正,道个早,说:“报告长官,昨晚抓了个老八路,等侯长官定夺。” 矢野正仁头也不抬,挥挥手说:“按你以往的方法处理吧。” 边藤心想:以往的方法?嗯,倒是有几例。回到牢房把李修甫提出来,一顿严刑拷打,然后五花大绑拖出司令部,高高吊在大门口岗楼角上。差包翻译拿了喇叭筒,吆喝示众,垂饵钓鱼。 这李修甫在县城上下,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一向救人危难与人向善,德馨有加。此际,虽然他浑身血淋淋、又是水又是泥的高高悬在那里,但百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一会儿,岗楼角下就聚集了五、六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士兵挑着刺刀轰散人群。但这一拔走了那一拔又来。半柱香功夫,岗楼角下就成了三五十人。人多了必然势众,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说:“这不活神仙李老先生吗?他一向菩萨心肠不招谁惹谁,怎么也被鬼子打成这样,吊在这里!”那一个说:“小日本他奶奶的没人性。他管你没招谁惹谁,看不顺眼就是行凶的理由!” 大伙儿越说越激愤,终于有一个按捺不住的,率先叫了起来:“小日本!放下李老先生!” 他这突兀的一叫,人群先是倏地一静,接着就有人试探着应和。不一会功夫,人群就炸了营。四、五十人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要给李老先生讨个公道。 士兵慌了阵脚。端着枪一边吆喝一边往后退。眼见人群爆起,按捺不住,“砰、砰、砰”士兵开了枪。前排的百姓砍高梁般倒下一片。 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得司令部内的日军捅窝的马蜂般汹涌而出。矢野正仁刚换了身和服,与田中秀夫跟着奔出来。只见赤手空拳的百姓,已经在大门口和士兵撕扭成一团。刺刀之下,鲜血雨点般四下飞溅。 矢野正仁冲天两枪,叫道:“都给我住手!” 李毅戴了只大沿礼帽,正站在人群之后。看到矢野正仁,他将帽子一摔就要冲过去。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背后劳劳抱住他。回过头,见抱住他的人居然就是金贺。 金贺说:“李老师,你不能过去。你过去了也救不了李伯伯。边藤中治设这个圈套,就是为了诱捕你。你若过去了,恐怕连矢野正仁都没法为你说话。” 李毅横眉怒目,道:“你那么相信他!” 金贺说:“我相信自己。” 这时候,矢野正仁站在岗楼下,指着高高吊挂的李修甫,喝道:“谁做的!给我站出来!” 边藤中治“啪”打个立正,说:“报告长官,是属下让士兵把这个老八路吊上去的!” 矢野正仁怒道:“老八路?明明一个老中医,怎么成了老八路!你的脑袋进了水吗? 边藤中治“嗨”一声,说:“这个人能够为皇军引来八路。为天皇陛下效命,可以不择手段!” 矢野正仁怒不可遏,却又哑口无言。他扫一眼地上十几具血淋淋的尸体,又指指李修甫,对边藤中治说:“你,上去把他给我解下来!” 边藤中治虽不情愿,却也唯命。 李修甫经过前后这一番折腾,着地后已面若灰土,生机全无。矢野正仁在他身边蹲下,说:“老先生……” 李修甫拼足气力,一口血痰啐在他和服的衣摆上,说:“老夫一生阅人无数,临了却对你看走了眼。枉老夫把你当成君子,可逃不过,你还是个鬼子!”说完,双目爆睁溘然逝去。 矢野正仁在李修甫身边默默蹲了良久,才为他合上双目缓缓站起身。他对田中秀夫说:“让他们收尸体,不得干涉!” 田中说:“那,那八路……” 矢野正仁目光一凛,说:“消灭八路,就凭这点小手段!你也太小看他们了!你现在若还想在县城站住脚, 眼下有两个方法,一,让他们收尸;二,县城上下,除了皇军,全部杀光!” 田中脊上一寒,低低应了一声。 金贺和李毅混在收尸的人群里,抱走了李老先生的遗体。两人在布店里扯了孝,去城外李家祖林,简简单单葬了李修甫。 金贺直直地,愣愣地跪在坟前,一任眼泪如线。心头万分忧伤了无头绪。她在心中问自己:“鬼子瞬间就毁灭了我们十几个同胞的血肉之躯,我爱上矢野正仁,到底是错?还是对?错在哪里,又对在哪里?我这么做,会成为千古罪人吗?” 李毅俯首而泣,说:“鬼子的帐,不是因为我爹一条性命而多加一笔,而是因了千千万万同胞无辜的性命而多加一笔!这笔血债,我迟早要讨还清楚!” 金贺幽幽地说:“李老师,我该何去何从?” 李毅揽住她肩,说:“不管怎么说,矢野正仁总之是个不断杀戮我们同胞的日本法西斯。你跟他在一起,纵真能至死不渝,我也一万个不愿意!我现在要回沙河湾,你若有心,就跟我一起走。” 金贺说:“不行,我还要等矢野正仁。” 李毅说:“你还不死心!” 金贺说:“他改变了作战计划。上次大展捎回去的那个已经作废了。我要想办法得到新的情报。而且,而且他答应我,沙河湾之战后,他会带我离开。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要等他回来。” 李毅神情一黯,说:“你的消息很重要。我会立刻上报区委。即然你这么记挂他,沙河湾之战时,我会尽力劝他投降,保他性命。” 金贺微微苦笑,想:以他的个性,他会投降? 两个人默默给李老先生叩了头,分道而去。 金贺上了官道,迎面只见驶来三辆军车。前后两辆大卡车上,各站了几十名荷枪士兵。中间一辆,却是矢野正仁的军用吉普。 金贺以子侄身份着了一身大孝,头上白布松松遮掩,矢野正仁飞快地自她身边掠过,漫卷黄尘里,丝毫没有看出她是谁。 金贺蹙着眉,看着三辆军车浙行渐远,消失在官道尽头。心想:矢野正仁好象在出远门,又有什么新情况吗? 原来,就在矢野正仁紧急处理大门口百姓爆动时,田中秀夫的书记官在楼上接到电话。电话是武汉第十一军司令部,阿南中将的副总参谋长木下勇打来的。说因禹阳火车站滞流,影响了整个铁路连线的正常营运。耽搁了黄土岭前线往下输送伤兵不说,也使皇军军火向北平的运送,笼罩在阴影之中。为此,南京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冈村大将亲自打来电话,将阿南中将严厉斥责,问他怎么管理的部下,弄得矢野正仁那边一错再错,步步险招。 阿南原本就对矢野正仁一肚子憋火。此际千里迢迢因他而受上司指责,愈加火冒三丈。本想亲自打个电话,把冈村的斥责再转斥一番,但想想不久之后,皖北还有一场与八路军主力的鼎立交战。怕矢野正仁到时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再给他拆了台。反不如和他当面锣鼓敲得响。一声令下,木下勇就摇通了皖北第一0一师团司令部的电话。 从禹水到武汉,可不象去南京那样即通顺又安全。山山水水也有好几段路程。矢野正仁虽不服阿南的气,却不能不服他的令。只得备足军力,一路跋山涉水,开赴武汉。 一路上,国民守军的伤兵溃勇,蹒跚逃难的老百姓,比比皆是。焦土狼烟触目惊心,残缺军车处处可见。时不时,还有日军仰或蒋介石的“苍鹰”在头顶上呼啸掠过。在经过驻马店一带时,还被一伙刚从第一战区前线溃撤下来,正无处可去,四下拦劫难民的国民军,打了个小小的伏击战。幸而无什么伤亡,三辆军车,总算午夜时分顺利抵达武汉。 今天恰巧是阿南的生日。都夜里十二点了,原本国民将领陈诚的官邸,现在日军第十一军司令部里,还灯火通明,笙歌漫舞。浓装艳抹的日本歌妓,穿着木屐“卡嗒、卡嗒”地走过来走过去。 阿南中将跪在长条桌前,正拥着歌妓喝酒。长桌四周,聚了十几名官佐,有的已酪酊大醉,放浪形骸。 警卫向阿南报告了矢野正仁一行的来临。末等阿南开口,矢野正仁已挎着军刀站在门口。 阿南一摆手,满屋子欢歌笑语就此打住。歌妓躬身而退。十几名官佐相互搀挟,向矢野正打个招呼,自行散去。 阿南和矢野各窝一肚子火,就禹阳火车站滞流问题扯开言论。谈话当然极不投机,才十几分钟功夫,阿南中将就掀了桌子。 矢野正仁倒沉得住气。面对气得几乎冒出青烟的阿南,身为属下的他,不得不低了低头,说:“铁路沿线被毁路段,两天内就可修复。我已抽调军营一个联队,分十个小分队,在禹阳前后分片分段设下监控岗。布署严密直接。想必皇军军火运经前后,不会再出什么乱子。将军阁下还请放心。” 阿南冷冷哼了一声,说:“将军?我倒要反过来称你才是!” 矢野正仁说:“卑职不敢。” 阿南说:“八路军一二0师已对皖北形成威胁,苏皖纵队不久也将下达禹水。希望你早做防应,不要象松蒲师团长那样,被人家攻个措手不及,晕头转向。” 矢野正仁说:“皖北战事,属下已做好全面布署。相信不久之后,将军会收到一份满意的答卷。” 阿南冷冷说:“如此最好。矢野君能攻善战,这在第十一军里,可是出了名的。” 他忽然抽出墙上挂的军刀,用刀尖在地上掀翻的杯盏狼籍里扎起一个东西,挑在矢野正仁面前,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矢野正仁蹙眉看了看,只见这东西色泽紫红,拳头般大,就说:“这好像一颗猪羊之类的心脏。” 阿南“哈”地一笑,说:“猪羊?猪羊的心脏有让人刀枪不入的法力吗?” 他这话一出口,矢野正仁心中一凛,登时想起在他们的侵华部队中,广为流传且实际应用的那个说法:吃了处女之心,可以让人刀枪不入。他脊上“生”地一寒,胃中却一阵翻搅。 阿南挑着心脏,说:“不错,你想起来了。这是一颗少女的心。一颗支那少女的心。不止这一颗,还有十几颗,已将犒赏了刚才那几名官佐。剩下的这一颗,是我特意留给矢野君的。矢野君只能攻善战还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刀枪不入的铜铁之躯,这样,才能永保皇军必胜。怎么样,矢野君要不要品尝一下这颗。。。。。。” 矢野正仁急忙掐住自己脖子,将待要呕吐的感觉硬生生逼回去。勉强发声,说:“属下不感兴趣。属下也从不相信这种谬论!” 阿南哈哈大笑。翻腕将那颗心脏挑到自己面前,张嘴撕了一口。其实,他非常清楚矢野正仁的秉性,也料定以他的清高自傲,他断不会品尝一下这颗少女之心。之所以有此举,无非是要出出他的洋相,看看他的热闹。眼见着矢野正仁一张俊气的脸庞成了蜡黄色,阿南心中十分受用。他不紧不慢地嚼完了那颗少女的心脏,名为挽留,实为送客地说:“矢野君还要不要在这里欣赏一下歌妓们优美的舞姿呀?” 矢野正仁急忙说:“军务缠身,属下还要立即赶回去。” 矢野正仁千里跋涉来到第十一军司令部,前后谈话不足二个小时。正满足了阿南偏狭的心理。此时此刻,他倒显得客气起来,拍拍矢野正仁肩膀,说了一大堆诸如皇军必胜之类的激励话,就着侍从送客。 矢野正仁一向有睡不着觉的习惯。不想回返途中,一路颠簸,竟让他沉沉睡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梦中猛然又见阿南刀尖上那颗殷红的处女之心,才激泠泠惊醒。 天已大亮,军车已近皖境。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县城三里街忠义祠这边,金贺昨夜里瑟缩在黑暗中,待一个漫漫长夜熬过,也没见矢野正仁过来。情知他果真出了远门。眼见晨曦驱走黑暗,心中无了怯意,这才倚着墙壁深深睡去。醒来已是响午。她仍着了那身乞儿衣帽,将矢野正仁留下的手枪小心翼翼在腰后别好。待要出门,院子里忽然拥入一伙百姓。挎着篮子,端着碗盘,捧了各色供品、香烛,嗡呀呀挤进殿堂。 金贺急忙闪到一边。百姓们七手八脚把大殿打扫一番,给关老爷斜披上三尺红绸,将供品摆了,点燃香烛,齐刷刷拜跪一地。三杯清酒洒地,三个响头叩过,大伙儿就低低祷告起来。 金贺瞧着纳闷,心想今儿是什么日子?这帮人如此隆重地祈拜关老爷?就蹲下身,问旁边的一位老者。 老者说:“顺儿媳妇昨天说,夜里关老爷显了灵,打死一鬼子救了她。今儿正好十五,咱们来烧香磕头。求关老爷护佑呀。”说着恭恭敬敬又叩一头。他这一叩头不打紧,发现青砖地上还有一滩黑黑的血迹呢。于是乎大叫起来:“快来看,快来看!关老爷前儿夜真的显了灵!鬼子的血还在这里呢!” 大家“哄”地挤上来看。可不一大堆血迹!金贺心中好笑:“是啦!关老爷还把鬼子的尸体挪后院里烧了呢。只可惜这个关老爷,也是个鬼子!” 金贺出了祠堂,穿过狭长的御三里,又来到“英雄居”的门前。只见那三个“同帮”正簇在台阶上。金贺不敢搭理,一旁远远坐了。 大点的那个叫花走过来,一巴掌拍在她肩上,说:“兄弟,几日不见,哪里得意去了?” 金贺瞟他一眼,没有吱声。 小叫花照她脸上捏一把说:“瞧你,瘦归瘦,倒也吃得油嫩乎乎。福气。不象咱哥们几个,自打昨夜就饿着。” 金贺说:“饿着?找地儿干活呀!整天游手好闲,不饿着才怪呢。” 小叫花“嗤”地就笑了,说:“干活,去给鬼子修工事吗?如今这禹水县城都是鬼子的天下,白出力气不赚钱,不给饭吃还挨打。倒不如讨饭!” 金贺忽然间灵光一闪,神秘地说:“我有个主意。保你们即有活干,又能吃饱穿暖。” 小叫花一听,围拥上来。金贺说:“如今鬼子横行,百姓遭殃。只有一个法子可救,就是去投奔共产党,八路军。即能打鬼子解恨,又能有饭吃有衣穿。你们说,这主意好不好?” 小叫花挠挠头说:“好是好,可八路军是天兵天将,神龙见首不见尾。哪儿地去找?” 金贺一脸的兴奋,压低了声音说:“我有个地方可以找到,就怕你们意志不决!” 小叫花立即拍胸脯叫板,响当当表态。金贺招招手,示意他们凑上头来,说:“你们去沙河湾乡齐家集村,打听一个叫李毅的。就说是小贺介绍你们去的。” 小叫花一脸迷惘,说:“小贺是谁?管用吗?” 金贺说:“你管她是谁?”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拍胸脯叫板一口保定。三个小叫花这才勇气凿凿,既刻动身。这三个人在齐家集投奔八路军后,于是年7月编入冀察晋军区第五团。9月参加了彭德怀亲自指挥的百团大战,随第五团攻克娘子关。其中那个大点的,就是娘子关战役中,出名的那个大牛。 英雄居的掌柜听得门外嚷嚷,情知是那几个乞丐又来了。这几日生意不好,心里特烦。出门正要撵,见只剩下了上次被鬼子司令官宴请的那一位,也就稳住脚,似是而非地换了张笑脸,说:“上次你把那司令官带去了哪里?害得我被鬼子参谋长审了一夜。幸好没挨打。也幸好那司令官没出什么事儿。” 金贺轻描淡写地说:“他陪我坐了一夜。”掌柜的肃然起敬。 金贺倒没怎么在意,见掌柜的还在身边,就问:“这几天鬼子司令部有新动静么?” 掌柜的蹲下身,说:“你还想让那个‘太君’请你吃鸡腿啊?这种好事儿,碰上一回就行。” 金贺冲他笑笑,说:“一回?他请了我好几回呢!我们是好朋友,铁哥儿俩。” 掌柜的一听,愈加佩服,说:“那是!那是!这个司令官本就行径不同,先是跟一女学生谈恋爱,这会儿再跟你小叫花称兄弟,也不足为奇。” 金贺瞟他一眼:“不信拉倒。” 掌柜的忙应承:“信!信!”心里想:指不定哪日,他还跟我称大爷呢! 金贺说:“前天下午,他们出动人马全城搜捕,逮到八路没有?” 掌柜的对这个小叫花十二分的感兴趣,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来,遥遥望着日军司令部,若有所思地说:“逮是逮着了,只不过是给他们洗衣做饭的老妈子。一个老妈子居然是八路!呀!不简单。” 金贺心口“突”地一跳,险些叫出声来。一把抓住掌柜的手,问:“你确定是逮着了那个大婶!” 掌柜的双眉一轩:“笑话!我唬弄你干啥!满大街人都看到了。” 金贺急得两眼窝泪水,跺跺脚,起身奔司令部跑去。英雄居掌柜看着她破衣烂衫的身影,自言自语说:“一个乞丐,手掌居然这么柔滑细腻。这年头,啥怪事儿都有!” 金贺来到日军司令部大门口,士兵双枪一架,就把这个“小叫花”推出去几米远,“咣”,扔在地上。金贺爬起身,摸出两块大洋又走过来。她对其中一个伪军说:“你们矢野长官他回来没有?” 伪军不耐其烦,“嗯”一声。金贺急忙把大洋塞到他手里说:“麻烦你给矢野长官传个信儿,就说关羽关老爷找他。” 伪军掂着大洋反看了正看,实不相信一个小乞丐的手中,居然会有大洋。琢磨半天,没看出假的来。嘀咕着“关羽关老爷”,进去报信了。 只片刻功夫,矢野正仁就急匆匆跑出来。他从武汉千里迢迢返回禹水尚不足半个时辰。才洗漱完毕,头发上还湿淋淋地滴着水。正准备去忠义祠找金贺,可巧伪军就说“关羽关老爷来了。” 他几步冲到金贺身边,低喝道:“你不要命了!还敢到这里来!” 金贺单刀直入,说:“你抓了李婶!” 矢野正仁说:“你最好马上回去!” 金贺说:“保和堂的李老先生已经死在你们手中了,你还要对李婶怎样?” 矢野正仁眼见金贺双目之中浸出泪来,情知司令部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拉住她手腕,将她带上楼去。支走左右两上警卫,他“砰”地将门一关,这才说:“你闹够了没有!你知道李老先生的死跟我并没有关系,还跑到这里来对我兴师问罪!为了你,我已经做了那么多不应该做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牺牲一点呢?哪怕只是牺牲一点你这种顽劣、执拗的脾气!” 金贺说:“李老先生的死虽然不是你亲手所为,但却是你们军国主义对我们造成的又一笔伤害!为了你个人,我大可牺牲我自己的性命!但是在整件事上,我却不可以牺牲我们的民族气节!我之所以会爱上你,是因为我感觉到你还有良知,还有正义。我不管你以前曾犯下过多少杀戮,只是从现在开始,请你不要让我失望,不要再做你不该做的事。就权当是对得住你自己的天地良心!所以,你放了我的李婶!” 矢野正仁说:“阿贺,你用不着教训我。以你对我的了解,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对你的李婶怎么样。我把她关起来,只是有我自己的想法。就象当初我把你关起来一样。你若信得过我,最好不要过问,最好马上离开!” 金贺说:“好!我相信你!我不过问,我马上离开!只是在我离开之前,我要亲眼看看她,否则我不会放心!”矢野正仁沉吟一下,勉强点点头。 牢房因关押的并非要犯,所以未设守卫。金贺一个人过来,远远就见大槐树下突兀地立起两座小小的坟头。她心中一虑,一股阴影 笼罩起来。来到门口,只见李婶乱发蓬蓬,血迹斑斑,昏昏沉沉地蜷在草秸上。泪水冲破了眼睑,她涩声唤道:“婶儿,阿贺看你来了!” 李婶睁开眼睛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她扑到牢门边,说:“阿贺,是你?我的孩子!真的是你!你,你还好吗?” 金贺哽咽说:“我很好,只是你受苦了。是谁对你下的毒手?” 李婶说:“是田中秀夫。他心里明白得很,非要逼我把你和大展供出来。我一咬牙,全挺住了。” 金贺指指两座小坟,说:“那是怎么回事?云秀和小翠儿,她们,她们还好吗?” 李婶忍禁不住,“噢”地失声痛哭。刹那间,金贺全明白了。她呆呆望着两座小坟,喃喃说:“原来呆在这里,不论是横滨次郎还是矢野正仁。命运,仍逃不过如此。” 李婶呜呜咽咽,把事情前后讲了一遍,说:“阿贺,婶儿给矢野下毒,也只是想保住你。即便你们真心相爱,走下去也逃不过死路一条。” 金贺说:“你甭为我的事操心。我正有一事要找你商量呢?矢野正仁更改了作战时间,新的情报我还没得到,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李婶说:“上次大展对我说,如果有新的情况,就去十三街瑞祥茶叶铺找钱忠老板。接头暗语是:玫瑰香片发了霉,我要换茉莉炒青。”沉吟了一下,她又说:“我老觉得矢野正仁把我关在这里,好象在等大展来咬钩。他昨天说,要有八路来救我,那才叫糟糕,你说,他是不是这层意思?” 金贺琢磨了一下,虽觉得矢野正仁不会如此卑鄙,但李婶的话却也有她的道理。就问:“那你说怎么办呢?” 李婶说:“回头你即刻去瑞祥茶叶铺,告诉大展别来上当。就说我在这儿好着呢。” 娘儿两个正说着,忽见矢野正仁全副武装的匆匆跑来。他一把拉起金贺,说:“我刚接到城门岗哨电话,说是冈村宁次来了。你赶快离开!” 金贺蹙起双眉,疑问:“怎么这么巧?他这会儿来干什么?” 矢野正仁说:“铁路连线滞流一事,令冈村大为光火。再说前一段时间我情绪不稳定,曾在南京司令部跟他翻脸。想必他这会儿是过来看看我的情况。” 这时候,田中秀夫也跑过来,叫道:“矢野君,你怎么在这里?冈村将军来了!”他一见矢野正仁身边的“小叫花”,不由一怔。金贺泪水肆流,早把一张灰渍遮掩的脸儿冲拭得雪白莹润。此际一双黑亮的明眸眨啊眨地,田中一见之下,立即认出她是谁。 矢野正仁不敢耽搁,拉了金贺就走。一转身,只见大氅高靴的冈村守次,带了十几名装备齐整的警卫,已然大步昂扬地走过来。这一下,别说是金贺,就连田中秀夫都傻了眼。 冈村宁次军靴锵铿来到近前,负手站定。矢野正仁田中秀夫各怀心事,立正敬礼。金贺则将头一侧,胸口怦跳,心里直叫:“关老爷保佑,别让他认出我。” 俗话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冈村宁次自一拐弯过来,老远就见矢野正仁手中挽了个“叫花子”,就觉得不对劲儿。矢野和田中双双敬礼,他理也不理,径直就绕到金贺身边。虽然此际金贺衣衫褴褛,但她颊上玉润晶莹的肌肤,眉宇间那股令冈村宁次印象深刻的清高与书卷气,却让他一下就雪亮了他是谁。 冈村宁次嘴角一牵,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说:“有意思,你居然敢不听我的劝告!怪不得矢野君这边险象环生呢,原来你还在这里!我说什么来着?若让我再见到你……” 他几大步离开金贺,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挥。十几名警卫齐刷刷对着金贺举枪、拉栓、瞄准。动作整齐干练,呵呵有声。 这边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金贺惊鸿回眸。矢野正仁双臂一伸挡在她身前。 冈村宁次将头一肘,士兵不由分说,把金贺和矢野拉开在两边。冈村宁次缓缓举起右手,就要下达开枪指令。矢野正仁挣脱钳制,不顾一切又冲在金贺身前,叫道:“将军阁下,手下留情!” 冈村宁次冷冷说:“话我已说过。岂可无信?”他仍举着右手,只待指尖一曲。 矢野正仁忽然跨前两步,“扑嗵”跪下来,说:“属下跟从将军从平津到武汉,几次生死相随,却从末有求过将军任何一件小事。正仁就此恳请将军,放过金贺。正仁日后定以死报效!” 金贺眼见他当众下跪,心痛如裂,叫道:“矢野正仁,你起来!我不要你求他,我横竖一条性命,死有什么了不起!你有点骨气,不要求他!” 冈村宁次拧起眉,说:“矢野君,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曾是何等威风骄傲的大日本帝国军官!如今却为了这么个小小的支那女子,颓废到如此地步!我不但要将她就地处决,还要对你从重军法处置!你还是先考虑考虑你自己的问题吧!” 他向警卫一招手,说:“摘下他徽章,押派遣军司令部!” 矢野正仁见局势已定,无可挽回。岂肯眼睁睁看着金贺命丧当场?将心一横,就待借势反起。 就在此时,金贺叫道:“冈村先生,请你慢着。” 冈村冷冷说:“你死到临头,还有何话说?” 金贺说:“我知道你是个中国通。中国有句话,叫人之将死,其心也哀,其言也善,你可知道?” 冈村一颔首,说:“如何?” 金贺说:“反正我落在你的手中难逃一死。只是我死前要告诉你一件事,关系着八路军和你们的军火问题,你要不要听?” 一听“军火”两字,冈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又说:“如何?” 金贺说:“你放过矢野正仁,我会把我所知道的秘密全部告诉你。” 冈村一蹙眉,沉吟下来。 金贺说:“中国还有句话,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好好考虑一下。免得等我死了,错过时机你再后悔。” 冈村宁次低着头来回踱了几步,终于说:“好!你说。若你的情报属实,我会不追究矢野中将!” 金贺说:“真言不入六耳。我只告诉你一人。” 冈村又蹙起了眉。金贺笑笑,甩掉头上的破帽子,将黑如丝缎的头发披垂在肩上,说:“你也知道,我只不过一手无寸铁的小女子,你堂堂领兵百万的大将军,还怕我不成?” 冈村宁次一向骄傲自负,金贺此言一出,不由胸口一冲,说:“笑话!我怕你何来!好!你过来告诉我!” 金贺甩开士兵挟制,先是从容不迫地走到矢野正仁身前,众目睽睽之下搂住他脖颈,踮起脚尖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双目含泪,笑说:“你是我心中响当当的男儿,就算我死,我也不要你曲膝求他!”她忽然勾下矢野正仁头颈,在他耳畔说:“更何况我未必死得了。” 矢野正仁见她俏丽的脸上有泪光有笑意,知她一向鬼点子甚多,一时却也猜不到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他眼睁睁看着金贺笑盈盈走到冈村宁次身边,这才猛然想起她手中有他留下的枪!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口叫道:“阿贺!不可!” 金贺在冈村身边站定,微笑着说:“你凑过头来,我悄悄告诉你。” 冈村宁次一脸狐疑,但看了看金贺的笑脸,还是将头凑了过来。他这一凑头不打紧,只觉太阳穴上一紧,冰凉的枪口已实实在在抵了上来。金贺出枪的同时,伸左臂箍住了他脖颈。冈村宁次个头本不高,也就一米六多一丁点。金贺这么枪口一抵手臂一箍,饶他身经百战久经沙场,一时竟毫无反抗的余地。 金贺在冈村耳畔笑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密秘,我手里有枪。而且我的枪法还准得很,指哪儿就打哪儿!” 场中众人都被金贺的举动吓得屏住呼吸。冈村的士兵“唰”地就拉开阵势。 金贺箍着冈村宁次后退两步,说:“你要听我口令, 否则我拿不稳枪一个走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冈村粗粗喘了口气,一言不发。 金贺说:“我要你先命令所有士兵放下武器退出百米。” 冈村无奈地挥挥手,士兵得令。 金贺又说:“接下来这个事可顶顶重要了。我要你以你们日本天皇的名誉立下毒誓,不得针对今天的事情,日后为难矢野正仁!” 冈村宁次的下巴被金贺箍得朝了上。他在眼皮底下翻了一眼矢野正仁,在鼻孔里喷出股粗气,却没啃声。 金贺将枪使劲一顶,说:“矢野正仁知道,我一向不大懂事,小孩子脾气。你若不听,我拗起来没准儿真打你个脑袋开花。大家一拍两散也倒利萦。只是你们侵华日军,可就从此损失一员鼎鼎大将了!” 冈村一脸苦脸,恨不得掉出泪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叱咤风云的人物,今日会阴沟里翻船,栽到一个小小的“支那”女子手里。他真后悔上次为什么没把金贺一枪崩了。他闷闷地啃了一声,算作应答。 金贺逐字逐句教着他,让他以天皇裕仁的名誉,立下日后不得为难矢野正仁的毒誓。她冲矢野正仁和牢房中的李婶笑了笑,继续箍着冈村宁次开始向外退。她仍然一脸如花的笑意。但额角上的汗水,却如断线之珠,往下飞窜。 一步一步,好不容易挨出司令部的大门,金贺喝令冈村宁次伏在石墙上,解下他腰后手枪隔墙一抛。这才猛退几步冲进小巷,几个周折不见人影。 冈村宁次眼见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小女子玩弄与股掌。老羞成怒,恨不得一头撞死。恰好尾随而来的矢野正仁、田中秀夫已到近前。冈村宁次迅雷不及掩耳,一巴掌摔在矢野正仁脸上。大手一挥,招集所有随从,立马登车而去。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金贺一气儿跑出几百米远,这才停驻脚步,缩在墙角里没命地喘气。身上的破衣服,被汗水湿得尽透。她稳稳心神,想:总算是虎口脱险。只是不知道矢野正仁这会儿怎么样了。冈村宁次会不会真的不敢违背诺言。但想日本人一向尊崇武士道精神,没准儿他会照办。不管怎么说,刚才李婶交待她的事还迫在眉睫。这个节骨眼上,大展可千万别去救李婶。否则若捅出新的漏子。她金贺可再没本事给收拾了。” 金贺在巷子里七拐八折,渐渐迂回到十三街瑞祥茶叶铺。店铺的木板门被大铜锁死死锁着,哪里有人?金贺不甘心,使劲拍拍门板喊几声,可面里静悄悄地仍无回应。悻悻地正要离开,一转身身前站了个人。举头一看,却是矢野正仁。金贺吓了一跳,只觉此际见到他,就象看见鬼似的。慌乱有加又难以解释,抽身就跑。矢野正仁一把拉住她,将她拖到巷子里。金贺才要开口,已被他死死拥住,狠狠一陈狂吻。好半晌,金贺才在他怀中挣脱出来,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冈村宁次呢?” 矢野正仁笑了笑,说:“你那一招来的太突然,冈村返不过神儿来,带着他的人立刻就走了。我担心你再出事,一直跟着你。” 他理理金贺额角汗淋淋的头发,说:“知不知道刚才你险些吓死我?我真搞不懂,你这点小脑瓜里到底都贮备了些什么?我虽然知道你一向爱冷不丁给人个意外,但你今天挟持冈村宁次,任我如何也想象不来!” 金贺笑说:“你忘记你曾说过我好象荆轲?冈村宁次比起秦始皇来,可是差远了。” 矢野正仁这才问:“你来这边干什么?” 金贺心中一凛,别过头去,说:“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你可以不告诉我,我也可以不告诉你。” 矢野正仁脸色有些苍白,说:“不管是什么,我只请你别再胡闹了。就象刚才挟持冈村,你不知道天高地厚有多危险!” 金贺说:“总之,我来这边的事你不要问,也不要管。我也没办法告诉你。” 矢野正仁忽然问:“阿贺,你是不是跟八路一直有联络?” 金贺脸色“刷”地一白,说:“你在怀疑我?” 矢野正仁说:“只是有些事,我请你不要再插手。这会让我很难做。我已经惹得上边对我意见频频了,你最好不要再给我添乱!” 金贺愤然道:“你很难做?那我们怎么办?李婶怎么办?我们要干等着被你们日本人杀光,烧光,抢光吗?” 矢野正仁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按住金贺两只倔硬的小肩膀,说:“你放心,不该做的我不会再做。我把你的李婶关起来,原本也没打算把她怎么着。我只是不清楚她到底知道我们多少底细。只是不想她出去再跟八路有联络,平添麻烦。关她几天,对她对我都只有安全。等这一仗打完,一切都不一样了。只是这个节骨眼上,小阿贺,你就别跟我较劲儿了。你也知道我左右为难,几乎心力憔悴。算你放过我,好不好?” 金贺心中一恻,眼泪流下来。她轻轻伏在矢野正仁胸口,说:“我不想伤害你。伤害了你我比任何人都难过。只是有些事情对我来说是一种无形的使命,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必竟是个有血肉、有骨气的中国人,面对压迫和侵略,我会反抗到底!换作你,你怎么办?” 矢野正仁重重叹了一声,怜惜地拍拍她脊背,说:“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现在请你乖乖回忠义祠。再等一段时间,等沙河湾的仗一打完,我们就再不欠他们什么了。我们就可以自由了。你听我的话好不好?” 金贺点点头,抹抹眼泪。但心里却在想,再不欠他们什么,倒可以做得来。但沙河湾之战后,生命的自由我们还会拥有吗?我已在无形之中把自己和心爱的人逼上了一条不得不走的无归路,自由对我们来说,岂不就真如梁山伯和祝英台,化作双飞的蝴蝶,翩翩天地间? 冈村宁次气鼓鼓、憋闷闷地离开禹水,回到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后,已是黑夜时分。一路上这五个半小时里,他一直就在脑中反复盘算,想如何能即不违背以大日本天皇裕仁陛下为名义立下的毒誓,又能如愿以偿好好惩治一下矢野正仁。他虽然一直就非常赏识这个年轻有为的帝国军官,也曾有意栽培他。但他冈村宁次可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是个专拣硌牙的骨头啃的狠角儿。再有就是给人穿小鞋儿,也是他一向爱做的行径。不是他小器,今天的面子糗得也太大了吧!叫他这响当当一张门脸儿以后可往哪儿搁?他是越想越气,越气就越想。正磨不开,可巧日本大本营参谋院总长闲院宫载仁亲王发来急电。要他将部队经过补充休整后,于适当时机,再次发起攻打长沙的战役。 冈村宁次放下电令,冷笑一声。心中对如何堂而皇之地对付矢野正仁已有了定夺。事实上,他并末及亲手对付矢野正仁。而矢野正仁也末及参加二次长沙战役。倒是他曾带领过的第一0一师团,在后来经过整编后,与第十一军下辖的第三、四师团,原有的第六师团,第十三、三十三师团及独立混成的十四旅团,总计15余万人,在军团才长阿南的率领下,于二次长沙战役中被中国守军打得七零八落。为此,冈村宁次还受了参谋院总长闲院宫载仁的大肆批评。闲院一气之下老病复发,退位让贤。 矢野正仁在十三街茶叶铺与金贺分手,又坐回了司令部的书桌前。参谋长田中秀夫立在窗前,正默默看着那盆重植入土的金边吊兰。这盆吊兰自上次被矢野正仁醋恨之下重摔之后,折断了两支垂绦。在经过矢野正仁一番“痛改前非”的悉心照料后,才复又蓬勃。其实这种植物原本就生命力极强,只要给它留下根,一得水露,照旧势不可挡。 矢野正仁双手抱拳支在下巴上,虽字不开口,却总是忍不住想笑。说真的,他没想到金贺这么一个清灵水秀的女学生,会做出挟持冈村宁次的壮举。其实就在他向冈村跪下求情的时候,他心里已然盘算好了:冈村宁次你若再不抬手放人,我就要借势扑过去挟持你了!大不了我从此带了金贺天涯逃亡,也胜过让她当场死在你的乱枪之下。不想那个小小的金贺一鸣惊人,关键时刻反倒替他解了围。他愈来愈觉得这个女孩儿真的不可思议,她那看起来娇柔娴雅的身体里,其实不知蕴藏了多少巨大的潜力。就连窗前的田中秀夫,经过这一次突变,对金贺也大大改变了初衷。以他和矢野正仁十一年的交往,他其实也看出了矢野跪下时,心里盘算的计划。他当时不由自主地就握住了手枪的把柄。心想眼前这一触即发的场面,归根结底也是自己一手造成。如果事态真发展到矢野正仁破釜沉舟挟持冈村的地步,他田中虽也一心效忠天皇,但眼下为了生死至交的兄弟,也只能随着豁出去了。岂料金贺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仅改变了千钧一发的局势,同时也让他得以抽身。至少,他在冈村的眼里,仍然还是个非常合格的帝国军人。 两个人正默默地各怀心事,联队长边藤中治气冲冲地跑进来,一拳擂在桌角上,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田中说:“怎么了?” 边藤中治愤愤报告:“皇军巡逻队在高朋酒楼吃饭,与国民保安团起了冲突。保安团开枪打死了我两个士兵,还把巡逻车上的帝国军旗给毁了!” 矢野正仁“霍”地站起来,说:“有这等事?!” 原来午饭当口,日军巡逻队一队六人,和国民保安团的三个团兵,在高朋酒楼内发生了火拼。其实事儿本不大。保安团一团兵臂上的“青天白日”章,不知怎的脱了线掉下来,恰巧落在吃饭的日军巡逻兵脚下。小鬼子一脚踩上,嘿笑着出言挑衅。不想保安团今儿这几个是血气方刚的硬茬儿,不吃小日本这一套。争吵了没两句,掉臂章的那个就一枪崩了对方。顿时,双方在酒楼内桌椅掩护,激烈火拼。最后 日军巡逻队以两死两伤的代价,惨吃败仗,怆惶逃窜。临了,还被“哈哈”大笑的保安团兵一枪击落了巡逻车上的膏药旗。国民保安团虽然打了胜仗,却也搭上一条性命。 说实在,自从汪精卫被日本人扶持成为“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代理主席后,在禹水这完全被鬼子控制的县政府辖下,今天这样和日本人发生正面冲突的事,还是头一遭。 消息不一会儿就报知了保安团的团长吴起。吴起正在家陪老婆小姨子搓麻将。一听这话,吓得差点儿就屙在裤子里。赶紧一溜烟上报警察局。可警察局长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借口还有要紧公干,驱车躲了。吴起一看这不行呀!只得硬着头皮层层上报,最后报到了县长徐大人府里。 徐县长倒沉得住气,听完了吴起哆哆嗦嗦的汇报,就陪了四姨太无事人似的在廊下调情逗鸟。不多时,就听好狂一陈脚步声响,日军第一0一师团长矢野正仁亲自带了十二名宪兵六名警卫,不及通报气势汹汹长驱直入。 其实,今儿这事原本用不着矢野正仁亲自出马。别说旅团长,就是派个联队长或宪兵队长,都绰绰有余。但矢野正仁谨慎,心想一般大事十有八九都是出在小乱子上,这节骨眼,决不能大意,以免影响几日后的战局。是而,只得恭亲。 徐县长自非等闲。肚子里骂了句娘,脸上却绽出一团灿烂的笑意。双掌一鼓,几句寒喧,不卑不亢就把矢野一行请进正厅,上座好茶侍候。 本来徐县长安排四姨太客座陪茶,但自打父亲马奎龙栽死在山本纯一郎手中,这四姨太就恨极了这帮鬼子。天天盼着兄长马幼虎的大部队赶紧打回来,好报这血海深仇。是以,矢野正仁前脚进门,这四姨太后脚就毫不买帐,蛮腰一拧上了闺楼。 保安团长吴起跟在徐县长屁股后头,向矢野正仁深一哈腰,说:“今儿这事……” 矢野正仁说:“我跟你说不着。还是请你们徐先生给我个交待吧!”》 徐县长沉沉吟吟。捻了捻才蓄起来的小胡,呷了口盖碗茶,滋滋味味地说:“这事么,鄙人还不甚清楚。只是听吴团长说,似是因我们的‘青天白日’徽而起。我琢磨着,这‘青天白日’徽再不济,也不是踩在脚下任糟践的玩艺儿。这么着吧,还是请矢野司令给个定夺吧!” 矢野正仁“哼”地一笑,说:“你们国民政府都是由大日本扶持而成,这‘青天白日’徽,还有什么可煊耀的?” 徐县长站起身来,挟着雪茄踱了几步,说:“话是这么说。不过,最近报上说,中国守军国民党青年将令薛仰岳那边,捷报频传。我们虽和蒋委员长不是一路人马,但好消息听了,总之让人振奋。我徐某人年纪大了些,也倒罢了。那些个毛头小伙儿,可就难免一激动热血冲头。按捺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矢野正仁“腾”地站了起来,说:“言下之意,徐先生是想借此机会,给皇军个下马威喽!” 徐县长忙陪着笑,说:“岂敢!岂敢!徐某人岂会有这层意思?这不话赶话赶地吗?” 矢野正仁阴沉了脸,说:“如此最好!我矢野正仁也不是无理取闹之辈。交出肇事者,我即刻走人。保安团,还是你原封未动的保安团!” 徐县长“呀”了一声说:“这个……这个吗,我这边也有伤之亡。再说事情总归你方挑衅而起,咱们总得说个过来过去。我也好给弟兄们个交待。至于我的保安团能否原封未动,也只有等下步再说。” 矢野正仁和徐县长有过几次接触。眼光之间,他也感觉到此人对自己有点“梗儿”。但没想到以他在大日本掌控之下,国民县政府府衙的小身份,居然能跟自己“梗儿”到如此地步。此际听到他模棱两可、甚至还有些威胁的话,更加来了火气。“啪!”一拍桌子,喝道:“这么说,阁下是不肯交人喽!” 他这一霍然起身,身后的警卫、宪兵“唰”地就拉开陈势。 徐县长将雪茄把儿一扔,着脚一碾,说:“这大小是在我徐某人的地盘儿上,你们的动作,也忒大了些吧!” 矢野正仁一步踱过来,在徐县长身侧站定,扬了扬头,说:“提到薛仰岳,我倒要给阁下泼盆冷水。皇军攻克武汉前夕,我师团倒是与此人在南昌星子镇一带交过手。这薛仰岳的确神勇,可也没能把鄙人怎么着。反倒是十天之后,就把马回岭一带拱手让于鄙人手中。当初这点功劳,若非薛仰岳全力承让,鄙人还真不好挣!” 矢野正仁就是那次随师团星子镇登陆,沿南浔线往前推进时,原师团长伊东政喜中将腿部受伤,送九江军野战医院后,由第四十七少将旅团长接任第一0一师团长的职务,且首战告捷。为当时尚为第十一军军团长的冈村宁次大争光荣。同年11月,既武汉战役后,两人同回日本受天皇赐封。矢野正仁荣升中将军衔,且正式钦点为日本陆军本部第一0一师团长。 徐县长岂料搬出来震扬的人物,这会儿倒成了人家的笑柄。脸上一青一白正别扭,矢野正仁又说:“薛仰岳再神勇,想必这会儿也不会一颗子弹打过来,给阁下解了燃眉之围吧。”他轻描淡写将手一招,士兵就把徐县长堵在两个沙发之中。 徐县长“哈哈”大笑,说:“你当我吃素的和尚只会忍!薛仰岳归他薛仰岳,眼下徐某人虽不想和贵方挑起事端,但这点小阵仗却也还吓不倒我!”他手掌一鼓,院内一陈骚动,国民县政府宪兵队的人马瞬间包围在门外。 原来徐县长料定今天的事情,鬼子不会善罢干休,定会登门“造访”。为了安全起见,他早调遣了宪兵队二百余人,洋宅前后严密布署,以防吃了眼前亏。徐县长洋洋得意,心想:“小鬼子你带十几个人来就想唬住我?我徐某人可不是打小吓大的。” 谁料矢野正仁也是“哈哈”大笑,说:“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徐先生,请你再往外面看看!” 徐县长一直负手面里。听矢野正仁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响。扫去面上得意,回过头来。只见走廊外面,一队日军正冲破大门,左右两列迅速排进来。领兵而来的第四十七旅团长山本纯一郎,手握腰刀大跨步自两列士兵中间进入厅堂。“啪”!打一立正,说:“报告长官,第四十七旅团边藤联队已在前后两门严阵待命!” 矢野正仁一颌首,说:“很好!”转而向目瞪口呆的徐县长说:“别说你这小小的县府,就是整个皖境自南到北,都在我师团的重镇之下。徐县长莫非还想在这一汪死水里,给我翻船不成?” 徐县长脸若猪干,额角爆起两道卧蚕般的紫筋。忍了又忍勉强抱抱拳,说:“误会!误会!我徐某人原本也没打算跟阁下怎么着。只不过显摆显摆。切莫当真,切莫当真。”转头喝斥旁边抖若筛糠的吴起,说:“还不快去把那两个狗东西给我带来!” 大厅里拔剑驽张的气氛始见缓和。徐县长又请矢野正仁上座坐了,复沏好茶。并请下面若冰霜的四姨太亲自佐陪。徐县长满面笑容,肚里实则已炸了肺。一个劲儿暗骂:“你他妈吴起,手下也太不中用了。横竖是个死,干嘛不多打死几个小日本?死了也值呀!” 本来吴起驱车去保安团,带两个已押解在案的肇事者,来回不过二十分钟。矢野正仁一行轻松自若,却又严阵以待。过了一个多钟头,还不见吴起回来。徐县长也坐不住了,屁股直在沙发上拧,心说:“你他妈的吴起倒是麻利点儿呀!我可不喜欢老是这么对着一屋鬼子。你带人过来交了差,我也赶紧落个消停!”正待往保安团摇电话,吴起押了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进门推在地上。 吴起耷拉着脑袋,神情沮丧。半过脸颊高高紫肿。嘴角上隐隐还有血迹。 徐县长说:“你怎么搞的!这么磨蹭!” 吴起几乎就要哭出 来,说:“弟兄们不服,要造反。还打了我一顿。要不是我说保安团‘原封不动’,他们还不让我带人!” 徐县长铁青了脸,鼻孔里狠狠喷出股气流。立在窗前缄默不语。 矢野正仁向宪兵一肘头,宪兵就要过来带人。两上五花大绑的团兵哀嚎着滚到一边,向徐县长叫道:“徐大人,你求个情救救咱们!”“徐县长,要么您亲手毙了咱,别让咱落在小鬼子手里!” 徐县长背着身,默默朝身后摆摆手,意思说:“对不起了,弟兄们,我也无能为力啊!” 山本纯一郎一步跨过来,拉住绳索将两个团兵拖到脚下。两个团兵绝望地冲吴起骂道:“窝囊废!你他妈交出弟兄们,你这辈子会安心?”“怪不得你龟孙子夜里不起呢!是把事做得太绝了!” 吴起象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抽着鼻子只不啃声。忽然,他长嚎一声,抽出手枪,骂道:“狗日的小日本!老子今天也做回男人,壮壮阳跟你们拼了!”一枪冲矢野正仁打去。只可惜他激动之下,枪打得忒也偏了,离傲然而坐的矢野正仁差了一扫帚还远。紧眼着“砰”!又一声枪响,山本纯一郎将吴起击毙。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矢野正仁换了身中式便装,急不可待就要趁着暮色赶去忠义祠。 田中秀夫似笑非笑,说:“你忍不住又要去见心上人了?有个心上人倒也不错!” 矢野正仁在他面前虚晃一拳,说:“你要不要再去告诉冈村宁次?”两个人随即相视大笑。 田中秀夫说:“其实,我一直挺羡慕你的,你心中所想的事,敢说敢做。而我却一直在逃避。充其量,也就在笔下写几个文字,聊解情怀。相形之下,你似乎比我更象个军人。” 矢野正仁苦笑道:“我现在倒宁愿是个普通人。” 田中说:“玩笑归玩笑。眼下我们还是帝国军人。有些事情还需谨慎。今天下午,我接到特高课‘耳口王’密报,说县城十三街茶叶铺是八路的联络点,最近一段时间活动频繁。” 矢野正仁心中“突”地一沉,说:“什么?是那个瑞祥茶叶铺吗?” 田中秀夫见他突然之间神情有异,说:“是那里。有什么不对吗?” 矢野正仁心说:“这么巧,昨天阿贺也去那里。她跟他们真有联络?”此念只一闪,他立即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去那边看过茶叶。跟咱们大日本的相比,差远了。” 他顿了顿,又说:“午夜时分你指派边藤抽调一个小分队,去瑞祥茶叶铺摸摸底,若情况属实,一切活口全部铲除!” 田中心中一凛,蹙起眉,心想:他这次怎么这么狠?应了一声“是”,说:“你单独行动本不应该。要处处小心。更不耽要搁了明早的任务。” 矢野正仁心事重重,面上却若无其事。轻轻一笑,说:“你放心,黎明前我会回来。” 他来到街上,仍旧在卤肉店买些熟食,抄小巷去往三里街。 夏初的夜,有几分燥气袭人。深巷寂寞。几家门庭,亮一两盏昏黄的灯笼。矢野正仁的眼前,反复晃动着瑞祥茶叶铺那两扇铜锁紧封的木板门。金贺到那边,到底是干什么?如果她只是偶尔听了牢房中李婶的嘱托,去那边寻求救援,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但是不久前特高课的“耳口王”回报说,王定一那边已确知了军火运经之日,他所有的行动计划。不得已,他才改变了安排。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他记得他情急之下曾告诉过金贺。到底是李婶在书房窃取的,还是金贺…… 他反复思量,只觉脑中就象打了一股麻绳,越拧越紧,越紧起疼。到后来索性一团糊涂。他甩甩头对自己说:“矢野正仁,不管怎么着,你只要知道金贺是爱你的,这就足够了。再说,为了能顺利打完沙河湾之仗,带金贺离开,不得已你已下达了铲除瑞祥茶叶铺所有活口的命令。就算真是阿贺做的,她只要今晚不再跟他们联络,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她的心思你又不是不明白,她夹在中间也是被逼无奈。挽作你也会如此。再说,阿贺一向小孩子脾气,你又怎么能怪她呢?唉!阿贺!阿贺!你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好?”想到这里,终究还是一腔柔情占了上风。 就在这时,远远觉得身后有异。几次回头也没发现什么。矢野正仁警觉起来,立即改变了去忠义祠的方向。他折进一条狭长的胡同。不一会儿,胡同里远远出现了两个模糊的身影。矢野正仁贴在墙上略一思考,扳住墙头纵身翻过。墙内是一户人家。他不敢惊动,蹑手蹑脚绕到后院,又翻去另一条街。他飞快地跑到路口,伏在一处门台下。只见两个盯梢的人匆匆自胡同里跑出,因失了目标,左顾右盼地看了看就此撤离。 矢野正仁心想:这是什么人?应该是八路。他不敢再冒然行进。几次迂回,等确定再无隐患,这才以急行军的速度摸到忠义祠来。 推开虚掩的院门,他一下愣住了:原本荒芜破败的院落,何以突然如此洁净?就连院角那盘废弃的石磨,也擦拭得露出青石的光泽。而殿堂破旧的木棱窗内,正透着通明的烛火。正自疑惑,殿门“呀”地打开,金贺走了出来。她仍穿着那件白色的尼袍,夜风里长发飘拂,竟有恍然若仙的神韵。 矢野正仁原本是异常警惕的,此际却一阵呆迷。 金贺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怎么不进来?” 殿堂里也经过了细致的打扫,潮湿的地面泛着清新的土气。威严英武的关老爷斜披红巾,纤尘不染。香案上供果丰盛,清酒溢香。红烛燎绕中一派喜庆。 矢野正仁奇怪地说:“怎么回事?我好象碰到了你们传说中的狐仙。” 金贺一张脸儿映在烛光之下,白皙俏丽粉嫩诱人。笑说:“前夜里关老爷显神威,打死一鬼子,救了一妇人。今儿早上到现在,全县城的善男信女,都跑来烧香祈拜,求关老爷护佑,好早日把鬼子赶出去。直闹到这会儿才散尽呢!” 矢野正仁想起那晚在这里开枪击毙渡边池的情景。感情人家把开枪的人,当成了关老爷,不由啼笑皆非。 两个人倚墙而坐,金贺说:“如果我们抛下一切,就这样相伴一生,那该多好?” 矢野正仁幽幽说:“也许这就是我们的一生。” 金贺说:“你看这个殿堂。这个殿堂烛火通明,温意融融。象不象花烛之夜的洞房?” 矢野正仁说:“象。只是难免凄凉。” 金贺忽然间一阵羞赧,黑亮的眼眸里波光流动,说:“就当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好不好?” 矢野正仁微微一笑,说:“你又有什么鬼点子?” 金贺用手掌将他的脸转向自己,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你不知道洞房花烛夜是做什么的吗?” 她明艳如花的脸庞近在咫尺,柔暖的气息款款吹入矢野正仁的颈中。矢野正仁一阵心摇魂驰,瞬间满胀起来。他拥住金贺,吻住她双唇。手掌不由自主就游进她的衣衫。才触及她柔腻的肌肤,一道阴冷的身影自心头掠过。他激伶伶一抖,一把推开金贺。 金贺一呆,屈出泪水。咽声说:“你怎么了?” 矢野正仁说:“洞房花烛夜和心爱的人缠绵良宵,我何尝不渴望?我又何止幻想过一次两次?可是,可是……”他接连说了两个“可是”,胸口凝噎,竟无法再说下去。原来他在想:我能活着从沙河湾回来吗?我能让阿贺成为第二个云秀吗? 金贺泪水潸然。虽然矢野正仁没再说什么,但她已然明白了他的心念。她哽咽说:“我只怕,我们永远也等不到真正的洞房花烛夜了。我爱你一回,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真正交付给你?” 矢野正仁说:“我不会为你留下一丝伤害!如果注定了我只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就让我象云烟一样消散,不要给你留下任何痕迹!” 金贺悲从中来,再也忍禁不住。纵身扑入他怀中,“哇”地大哭。 院子里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矢野正仁迅速将金贺一抄,跃到关公像后。 殿门打开,冲进来两个人,持枪喝道:“别动。” 与此同时,矢野正仁一枪击出。门左边一个应声仆倒。另一个惊叫道:“小圣!” 矢野正仁情知是来时路上跟踪自己的那两个人。因不确定底细,他并未打算致对方于死地。是而下手之时,拿捏得即狠目准又恰到好处。即没要了对方性命,却也伤他不轻。另一人反应极快。枪声落地他已纵身弹起。贴着墙壁斜掠而过,一枪击往关公像后。矢野正仁按下金贺还击一枪,跃下神翕和偷袭之人隔了一条两米长的香案,面面相峙。他这才看清楚了,面前之人居然就是那个大展! 大展笑说:“素闻矢野中将行事标异,今日一见果然非虚。” 矢野正仁没有言语。他听得出大展言下之意是在说:矢野中将三更半夜,居然躲在这么个破地方煞有介事地谈情说爱。他缓缓垂下持枪的手臂,说:“我这会儿不想为难你。不管你怎么想,带上你的人立刻离开。” 他话音方落,大展瞅准虚空猱身将他扑翻在地。矢野正仁就地一滚迅速站起身。几乎同时,两个人的手枪又指在对方脸上。 矢野正仁冷冷说:“你想活擒我还没那么容易!” 大展笑说:“矢野先生身手不凡,不愧能攻善战的名将!” 这时,一进门就被矢野打翻在地的那个人悠悠醒转过来,呻吟一声,自言自语说:“赶尽杀绝,连我都不放过。果然有叛变嫌疑”! 大展说:“小圣!你怎么了?嘀咕什么呢?” 此言一出,矢野正仁登时大悟。原来这趴在地上的小圣,一个圣字拆开,就是繁写的“耳口王”,是皇军潜伏在沙河湾区队的特务。也就是几个月前,流沙河壑道伏击战时,被山本旅团长顺手牵羊捉获的那个八路军干事和永圣。他一进门就被撂翻在地。是而矢野正仁一直就没有认出是他。此人的真实身份,是日本“特高课”培养出来的高级特务军官。这“和永圣”三个字,说白了就是大和永胜的意思。 在今春早暮时分,这“和永圣”为了帮助第一0一师团彻底粉碎沙河湾愈来愈强大的武装抵抗力量,被南京总指挥中心派遣,以八路军一二0师特派员的身份,伪造了一封苏皖纵队的转介信,来到沙河湾。自告奋勇参加了当天的壑道伏击战,并故意失手被山本擒获。本来矢野正仁和田中秀夫也知道特高课下来一位代号“耳口王”的特务军官,没想到就是此人。“和永圣”在矢野书房中,向他和田中秀夫交了底,接了头。本来三人商议,仍把他以八路军特派员的身份关押在牢房,借以诱出沙河湾的主要人物。不想当天下午,足智多谋的王定一就派人攻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若依矢野正仁当时的想法,是要留下这几位八路,再假装让“和永圣”突围逃出重返沙河湾,继续他的情报工作。不想半路杀出个金贺,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这和永圣重返沙河湾之后,往返县城之间秘密搜罗情报。那次边藤中治带兵突围保和堂,以及眼下联络点瑞祥茶叶铺的泄露,说到底就是他的功劳。今晚大展盯上矢野正仁,要伺机擒他。这和永圣相同并往。表面上,他是大展行动的助手。实则上,他却有自己的计划:一,他可以在此行动中救助矢野,反擒大展;二,昨晚他接到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冈村宁次的密电,说是矢野正仁有背叛天皇的嫌疑,要他多加注意。他正好借此行动,探他个虚实。不想计划不如变化大。他那里才一登门,就被矢野正仁要去了半条命。心想矢野正仁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不去袭击大展,反而向我下手,果有背叛嫌疑。他慢慢翻转过身,摸起地上的手枪,说:“大展兄弟你等着,我帮你解决。”说着对大展瞄准。大展一愕之际,他又将枪口转向矢野正仁。他这么将枪连转了两转,最后决定还是先瞄准矢野正仁。 这个关口,矢野正仁和大展枪口互抵,谁也没有回旋余地。地上的和永圣只要随便朝谁放那么一枪,结果也就出来了。 矢野正仁正在紧张,金贺不顾一切地跳下神翕,和身朝和永圣扑去。“砰”!一声闷响,子弹在金贺身下炸开。矢野正仁乱了方寸,大叫道。“阿贺!”大展乘此机会,一枪柄当头砸去。矢野正仁情急之下将头一侧,枪柄重重砸在肩上。他飞起一脚踢落大展手枪,自己的枪口又指在他眉心。他嘴角一抽,就要扣动板机。 金贺叫道:“不要杀他!”原来刚才和永圣那一枪,在金贺重扑之下,反射入自己腹中。大和永胜的“耳口王”当场毙命。 矢野正仁问:“阿贺,你有没有怎样?” 金贺说:“我没事,你放开他!” 矢野正仁说:“不行!我放过他,他不会放过我!” 金贺突然抽出矢野正仁留给她的手枪,指在自己额角上,说:“你曾说过,你永远不会把你的枪抵在我头上。若你枪声响起,你也会听到我枪声响起。从此之后,世上再无你的阿贺!” 矢野正仁铁青了脸,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过了好半响,他放下持枪的手臂,对大展说:“带上你的人,立刻出去!” 大展托起和永圣的尸体,说:“矢野中将,你果真不同凡响!但愿你的军队能象你一样,不要被罪恶的战争控制了头脑!” 大展离开后,矢野正仁一头汗水倚在墙壁上。喘了几口气,他颓然说:“阿贺,我把枪留给你,是叫你除了抵着我的头,就是抵着你的头吗?” 金贺一脸委屈,说:“我没办法。” 矢野正仁无可奈何地狠狠说:“我终于确定。你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金贺说:“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不要你死,也不要大展死!鱼与熊掌我都要。要不得,我宁愿自己死!”她低垂着头泪流满面。两只小小的肩膀,倔犟得一抖一抖。 矢野正仁看着她,心里好一阵抽痛。他把她拥在怀里,说:“没办法。爱上你,是我的夙命。不论结局如何我都认了!”他看看窗外的天,轻轻托起金贺泪痕痕的脸,用尽温柔地说:“阿贺,我可要走了。” 金贺一惊,搂住他腰,说:“天还早呢!” 矢野正仁说:“我原本打算今夜好好陪陪你,然后再向你辞行。没想到被他们给搅了。” 金贺说:“你要去哪里?” 矢野正仁说:“我已做好布署,黎明前出发。汇集皖北军营一个半旅团的兵力,开赴沙河湾。傍晚时分对齐家集村发起进攻。” 金贺苍惶倚在墙上,说:“为什么非要有这一天?为什么这一天来得还是这么突然?!” 她摇摇头,双手捂住脸,痛苦而无望地委顿在墙角里。 刹那间,矢野正仁的心碎了,几乎枯滞了全身的血液。他脑中飞速地闪过放弃作战的念头,但他旋即又把这念头放弃了。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帝国军人。不管在此之前他做了几出违背天皇陛下的事情,但他所有的出发点,只是为了金贺,不是为了八路军。所以,他无法也不能放弃作战。他没有再说一句安慰的话,而是机械地转了身,挪动沉重的脚步,向门外走去。一步、一步,眼见他已走到小院的门口,金贺在他身后凄厉地叫道:“矢野正仁!” 矢野正仁回转过身,只见金贺泪眼凄迷地站在忠义祠堂的殿门下。他不顾一切地又奔过去,将她整个地抱起,抱起来不停地飞旋,直到他筋疲力尽。他拥着她,绝望吻着,把他们咸涩的泪水交融在一起。原本,他对这次作战一直抱着必胜的信心。原本,他以为他顺利归来,会从此带了她天高云远。可她那句“鱼与熊掌”她都要,要不得,她宁愿自己死的话,却把他坚持的信念击了个粉碎。他突然间彻底明白了,就算他成功而返,也已注定失去了她,她岂会接受他沾满了同胞鲜血的双手?反过来,如果战争不成功,他又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矢野正仁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在金贺的耳畔留下一句“我爱你”,就轻轻放开她,决毅地离开忠义祠。 金贺的心倾刻里空了。如一只断线的纸鸢,失去牵引飘摇无依。她在院落里呆呆地站了足有半个时辰,才不得不收拾起破碎不堪的心魂,出了忠义祠直奔十三街茶叶铺。 第二十一章 都这会儿了,瑞祥茶叶铺的灯笼还在檐下亮着。随风晃荡出一片不安的晕黄。门虚掩着,一缕浓重的血腥混合着茶叶的清香流溢而出。 金贺觉情形不对,急忙推开店门。灯影之下,赫然就见当堂里趴着一个人:棕色长袍青鞋白袜。正是茶叶铺的老板钱忠。他身下一大滩浓稠的血液,血液流淌出一道长长的血河,还在不甘地、甚至是期盼地缓缓流向门口。店内楼梯上灯影摇曳中,横尸着一个女人。女人的两臂下,是两个死去的幼童。幼童的眉心,各有一道细长的血痕,那是日本军刀剖过的印迹。 金贺一把掩住嘴,才不至惊叫出声。正不知如何进退,血泊里的男人微弱地“唔”了一声。 金贺靠在墙上,壮壮胆子问:“你还活着吗?”钱老板又“唔”一声。 金贺急忙扑下身,将他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只见他一张清逸的国字脸,已成了惨淡的灰白色。生命的气息,正迅速离他而去。 金贺焦急地说:“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玫瑰香片发了霉,我要换茉莉炒青!我要找大展或李毅,再晚就来不及了!” 钱忠低垂的眼睑下蓦地透出一丝精锐的光亮,他拼足气力,说:“我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你快去泰和巷孙记包子铺,把新的情报带过去。那边有电台。联络口语是:讨杯茶喝。再告诉他们,我们这边有个特务叫‘耳口王’,只是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金贺心中一凛:耳口王?合起来不就是‘圣’吗?那个被山本从流沙河伏击战中掳回来,刚才又伙同大展去忠义祠偷袭的小圣,就是''耳口王''?怪不得他死前说过一句什么“叛变嫌疑”之类的话,原来他在怪矢野正仁向他开枪!还好,他现在已经死了。否则,这边消息出去,不又被他反馈回来?想到这里,心里突地一跳,立即明白,矢野正仁之所以变了作战日期,不就是听到了小圣的回报?这么说,他早就知道了上次的消息是她……是她……,可是他,居然还这么一如既往的待她! 金贺只觉脑中“轰”地一响,脚下踉跄几乎就要晕厥过去。然而时间不容耽搁,黎明已不足两个时辰。她在心里悲哀地唤了两声“矢野正仁”,冲出茶叶铺,一路疾奔去往县城西南根十里开外的泰和巷。 泰和巷在县城最低等的居住区。这个区生活着贫寒潦倒乃至一些无家可归的外地人、流浪汉。后来沙河湾区队八路军发动群众全面抗战。这个区除了老弱病残,所有的男人都抗了枪。 巷子里一团漆黑,坑坑洼洼的路面积满了污水。金贺放慢脚步,在黑暗中极力辨认着“孙记包子铺”的牌号。好不容易挨到巷子头,才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板牌,写着“孙记包子”,斜斜地挂在墙上。若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找到。包子铺的门紧闭着,没有一丝光线和声音透出来。金贺迟疑了一下,拍拍门板用茶叶铺的掌柜传授的暗语说:“讨杯茶喝。”静了一静,里面有个女人说:“只有包子。” 金贺一怔:只有包子?那我说啥呀?茶叶铺的老板也没教第二句啊?皱了皱眉头,仍然说:“我只讨杯茶喝。”没想到包子铺里“喳”地点燃了灯,门缝里透出光亮来。跟着有人“吱呀”打开了门。是一个身形干瘦的中年妇人。她举着灯将金贺上下照了照,冷冷说:“是你?”声音里充满了鄙夷。 金贺抬眼看去,觉得这妇人有几分熟悉,一时却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妇人冷冷说:“你来这儿干嘛?” 金贺说:“我才从瑞祥茶叶铺来,掌柜的死了……” 中年妇女一把将金贺扯进来,关上铺子的门。金贺接着说:“掌柜的要我把信带到这边来。”妇人说:“信呢?” 金贺说:“是口信。鬼子进攻沙河湾的时间提前了。就在今天黎明,他们调集皖北军营一个半旅团的兵力开赴沙河湾乡,傍晚时分对齐家集村发起攻击。掌柜的还要我告诉你,有个特务叫‘耳口王’,就是那个和永圣。不过他这会儿已经死了。” 中年妇女脸色凝重,说:“这么重要的消息,你从哪儿得到的?我怎么相信你?你跟鬼子厮混了这么久,谁敢担保你是哪边的人?” 金贺一脸的惊诧,瞪大了眼睛看着中年妇人。妇人说:“你不识得我,我可记得你。你不就是县城中学金校长的千金金贺吗?好端端一个书香子弟,却跟了十恶不赦的鬼子。真给金校长丢脸!” 金贺这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个干瘦精炼的中年妇人,不就是曾在县城中学教过两年历史,一直孤守寡居的白老师?怪不得刚才看着面熟。可是,听人说这个白老师不是回乡任教去了吗?这会儿怎么又在这里开了家“孙记”包子铺,而且还是八路军的联络员?真是乱世之下,人才倍出。 金贺脸上有点儿热,说:“我们不象你想像的那样。我知道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我、骂我。但是那个矢野正仁,他真的是个好人。” 白老师“哼”地一声冷笑,说:“单凭你这句话,你的情报我就不敢信。看来你和那个鬼子司令真的是有苟合。” 金贺涨红了脸,说:“你可以骂我,但是你不能怀疑这个消息。沙河湾之战的成败,现在就全拴在你的手上。你不能因对我有偏见就把这件事情当儿戏。这个后果谁都承担不了!” 白老师斜睨着金贺沉吟了半响,想想这事儿还真不能当儿戏。就说:“不用你操心,不管消息真假,我都会如实送出。这里没你的事,你可以走了。” 金贺突然“扑通”跪了下来。白老师吓了一跳,说:“你干嘛?用得着行这么大礼?” 金贺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说:“白老师,我告诉了你们这条消息,就等于出卖了我最心爱的人。我求你在给八路军发报时,替我求求情。告诉他们矢野正仁并非十恶不赦的鬼子。他不骚拢百姓,不欺凌弱民。而且,他还亲手击毙了他的手下,救过一个妇女。他真的是个好人。求求你代我求个情,就算他不肯投降,也好歹留他一条活命!” 白老师冷笑道:“好人?嗤!男人本就没一个好东西,更何况还是个日本男人?” 金贺心里嘀咕:即便你孤守终生,得不到男人的疼爱,也泛不着把普天下的男人都贬得一文不值啊?心中这么想,嘴上还得说:“不管怎样,我还是求你帮我把话捎过去,让他们认真对待此事,一定留他活命!” 白老师毫不动容,说:“凭什么?就为那个趾高气昴的鬼子?两军交战生死由命。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金贺说:“我不是不懂。如果沙河湾的八路军听到消息,提前设好埋伏,鬼子根本就无脱身的余地。留不留他的性命,还用得着听天命?” 白老师不耐烦地说:“看看吧。我这人记性不太好,不知能否帮你想着。唉!要不当年不就当了校长?” 金贺心中“咯噔”一沉:怪不得跟我这么梗!原来当年跟我爹还有过节。我还只当她性情乖戾呢!她已顾不了许多,“咚”地一声,一个响头叩下去。 白老师没有吱声。金贺只得紧跟着又“咚咚”而叩。约摸叩了五、六十个,眼都花了,白老师才慢条斯理地说:“算啦!看看我能不能记住吧。” 金贺抬起胀蒙蒙的头,怔怔看着她。心已沉入万丈冰渊。从白老师模棱两可的话上,她已然得出结论。这个历史老师对自己的苦苦哀求,是未必能记得住的。再叩头下去,除了折损她仅剩的一丝傲气,丝毫也换不回什么。 金贺缓缓站起身,推开包子铺的木板门,踉跄走了出去。夜风如水,吹在额头上生生地疼。用手一摸粘粘的,竟是叩出血来。 不论事态如何演变,该做的都做了。金贺的心里总算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剩下的,就只有对矢野正仁渺茫的生还报以焚心碎骨的牵挂和愧疚。她仍然来到忠义祠,在黑暗里靠在冰凉的 墙上,瞪大眼睛静静看着窗外灰漠的天,一点点消散黑暗,迎来微弱的黎明。 远远的、远远的有车轮轰鸣,有密集的马蹄声和跑步声敲碎黎明前清凄的长街。矢野正仁的部队真的出发了。金贺闭上眼睛,久久地象睡着了一般。眼角,却有冰凉的泪水如线不断。脸上流过的是泪,心里呢?金贺觉得自己已没有了心魂,没有了痛苦,更没有了思维。仿佛空空如也的躯壳正飘飘渐逝。而那个身影,那个曾给过她温暖、依靠和爱恋的身影,已渐渐远去了,远去了。去踏赴爱人亲设的死亡陷阱。 金贺万绪如灰,心念俱绝。她咬破手指,在曾和矢野正仁相偎相依的白石灰墙上写下几行血书。而后,她取出矢野正仁留下的手枪抵在太阳穴上。她又想起矢野正仁一番番责备,却又充满怜爱的话语,嘴角,不由绽出一丝微微的笑意。然后,她扣动板机。 矢野正仁带领驻县城第一0一师团司令部边藤联队,调遣皖北军营第一三七旅团两个步兵联,一个吉田大队。浩浩荡荡三千六百余人,于响后抵达沙河湾乡八里屯村。在距离八路军主力汇聚的齐家集九里之遥的杨树林短暂休兵。下午五时四十分,矢野正仁举望远镜观察村前情况。只见齐家集村炊烟袅袅一派祥和,田间地头散落着几个坐息的士兵和农民。他立即军刀指挥兵分三路,呈扇形摸向齐家集。在村外稻田边架起八挺重机关枪,向村中发起一轮小小的火力侦察。然而枪声落地,村里却沉寂异常,没有丝毫反应。就连地头那三、五个坐息聊天的士兵和农民,也不知什么时候无了踪影。矢野正仁心中一凛,情知不妙。正待下令急撤,四下里枪声突起,中路入马已陷入埋伏。 齐家集战役的主力军是一二0师独立二旅的七一五团、二团及七一六团的二营、三营。为了势在必得日军不久之后运经的军火,及打响皖北全面抗战的第一炮,这次派遣的主力,加上协战的苏皖纵队,沙河湾四个地方区队、民兵,总计也有三千人,两军人马,倒也算旗鼓相当。 矢野正仁倒底也是经过大阵仗的军官。临危不乱,指挥刀上下挥舞,指使左右两翼人马向中央合围,企图将围陷中路部队的八路军反过来“包饺子”。不想沙河湾区队早就在稻田里设好的两道壕沟中,分别潜伏着引擎待发的二营、三营,前后两上方向扑袭而出。将左、中、右三路日军分片阻隔。 矢野正仁眼见八路军是有备而战,计划周祥。只得指挥中路人马边战边退,撤入齐家集村中。借助房舍掩护喘息定惊,保存实力再行反扑。 黎明之际,沙河湾区委在接到县城“孙记”包子铺发来的急电后,立即组织齐家集村民尽数撤退,所谓袅袅炊烟及坐息的闲人,也不过为鬼子安排的障眼法。矢野正仁率部撤入村落,这才发现偌大的村子,其实是空的。 村头左、右两翼日军很快在八路军的猛烈冲袭下散乱了阵形,只有相持,而失去了进攻能力。矢野正仁身边的边藤联队,在旅团长山本纯一郎大佐的指挥下,勉强压住阵形。这个时候,第一三七旅团的参谋青木俊彦已和皖北第一0一师团驻军取得联系,一个骑兵联二个步兵大队火速增援。 消息很快传到八路军设在齐家集村南山丘上的指挥所里,总指挥王绍南紧急调遣四团、五团,在八里屯外的杨树林设下埋伏,成功堵截日军援部。 战斗持续到第二天上,日军第一三七旅团右路一部分人马已为数不多,溃不成形。旅团长佐佐木规秀据说中弹之际,失足跌落村头的流沙河中,生死不明。而左路的吉田大队八百余人,在吉田大佐的指挥下,总算顽强抵抗保住了相当一部分兵力。配合村落中边藤联队的火力相助,打开一个突破口,向村中与矢野正仁汇合过来。战斗一下进入了鼎力相持的阶段。眼看矢野正仁经过短暂喘息,就有重新发动进攻,扭转战局的可能。八路军只得发动早就埋伏在村里,不到迫不得已不想妄动的七一五团,七连、八连两个敢死队,铁钉一样插入矢野正仁合拢起来的兵力中,将敌方火力,又分解开来。 七连、八连在村落中面对千余日军,顽强冲锋,打没了子弹就拼刺刀。不多时,两个连的战士就剩下了十五名。子弹没了,手榴弹没了,刺刀也卷了刃。大家就一鼓作气和鬼子做了肉搏。七连、八连全部官兵的壮烈捐躯,有效分解了日军火力,使村外的八路军主力得以成功压近。 此次齐家集战役八路军引君入瓮的作战宗旨,就是围陷两字。意即将矢野正仁的“肥马”拖瘦,“瘦马”拖死。到了第三天上,八路军遏断了鬼子的一切粮草、水源、电讯。将村外零乱的第一三七旅团,村前的边藤联队,村中的吉田大队分片分段,死死围困,各个击破。第四天上,我方队伍又压近一步,日军伤亡惨重。战局胜负已摆在眼前,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矢野正仁集中兵力。困兽犹斗。亲自率领发起两轮浴血突围,均未成功。山本大佐,吉田大佐双双毙命。边藤联队出师一千人,已为数不多,只伤兵就达三百以上。剩下的士兵,但凡能举枪的,还在村前做临死一拼。中午时分,联队长边藤中治大佐连中七弹倒地命绝。 矢野正仁和参谋长田中秀夫、第一三七旅团参谋青木俊彦及十几名士兵,被七一五团三营长王祥运围困在一处废宅里,弹尽粮绝。四天四夜末合眼,鲜进食,已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 这时候,稀落的枪声中村头老杨树上的大嗽叭里,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矢野正仁!我是李毅!我曾答应金贺劝你投降,保你活命。为了你个人及你残余部下考虑,请你不要再做无为抵抗,就此弃械!你也知道我们共产党、八路军绝不会虐待、侮辱俘虏。请你就我的建议,认真考虑!” 矢野正仁苦笑一下,闭目沉呤。半晌,他取出随身纸笔,飞快地写了一封短信,仔细折好递给田中秀夫,说:“不用再抵抗了,大局已定。你举旗出去,还能保住弟兄们性命。只是我要拜托你两件事,一是告诉李毅,请他代我照顾金贺;二是请你日后若有机会见到金贺,就亲手把这封信交给她,我也瞑目了。” 田中秀夫接过信,小心翼翼在衣襟里藏好,神情肃重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矢野正仁居然爽郎地笑了笑,说:“我无怨无悔。这种结局,正是我冥冥之中一直期待的。血与火中犯下的罪,要用血与火的形式来偿还。否则,作为一名久经历练的军人,我岂会把如此重要的消息泄露出去?我要赎罪。赎自从星子镇登陆那一刻,这两年来我在中国领土上犯下的所有罪!我们,我们的军队,我们的国家都应该为这场战争赎罪!都应该为这场战争遗留下来的问题赎罪!这将是一个永远逃脱不掉的责任!至于金贺,我不怪她,也无法怪她!她是对的。如果她不这么做,用他们的话说,她就这样屈从于一个法西斯,如此没有正义,没有骨气的人,我不会喜欢!我知道她是逼不得已。我更知道她是真心爱我的!她这么做的结果,只会比我更痛苦!我现在反倒担心,以她的性格,她这么做了,这会儿还会好好活着吗?唉!但愿她不要有事。否则,我的手上将增加一抹最不应该的血腥!” 田中无语。只重重拍了矢野正仁肩一下,逐举白旗投降,带十几名士兵被王祥运俘虏。身后废宅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日军第一0一师团长中将矢野正仁举枪自毙。成了日军侵华史上,最不堪回首的罪人。用冈村宁次当时的话说,即日本的楚霸王。 话说到这里,不得不打个结。打个什么结呢?矢野正仁枪是举了,但并未自毙得了。原来就在他扣动板机之际,废宅坍塌的土堆上,本已中枪死去的第四十七旅团长山本纯一郎忽然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他双目一启,立刻看到对面的矢野正仁绝望地举动。山本用尽平生气力,举起手中一直握着的枪,瞄准。只听 一声清脆的枪响,废宅外投降被俘的日军,及八路军王祥运等十几人,都以为矢野正仁就此自毙。其实那一声清脆的枪响,是山本准确无误地击落了矢野正仁脑袋上抵着的手枪。矢野正仁虚弱之下,承受不住耳畔强烈的轰击,登时就晕了过去。他原本浑身是血,王祥运派人进来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就此撤离。 齐家集战役历时四天四夜宣告结束。歼敌二千二百余名,其中大佐三名,中佐一名,少佐一名;俘八百余名。其中少将军参谋长一名(田中秀夫),少将旅团长一名(佐佐木规秀),少将军参谋一名(青木俊彦)。 当天下午,八路军顺利劫获经由禹水运往北平的日军军火。粉碎了敌人进一步控制北平局势的计划。两天之后,一二0师向皖北日军第一0一师团剩余驻军发起正面进攻。敌我双方激烈展开津浦战线的首次争夺战。 齐家集战役结束的当天傍晚,天下起大雨。废宅中的矢野正仁被冷雨浇醒,这才发现自己还好好活着。而与他相隔七步之遥的山本纯一郎,在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救下他后,已然死去。 未路未死,又燃起了矢野正仁求生的希望。看看冷雨中死尸遍野荒凉凄惨的景象,挂念金贺的心油然升腾起来。自从他断定是走入金贺的陷阱,以他对金贺的了解,已推测到她活下去的可能几乎是零。但无论如何,在没见到她之前,希望总还是有的。 矢野正仁咬紧牙关,强拖着四天四夜水米未进的身体,一步步往村外挪。从沙河湾乡齐家集村到县城六十多里路,他整整挪了三天。昏倒了再爬起来,不支了再昏倒。三天来,他只嚼了几把稻穗,喝了几口水洼里积存的雨水。全凭一股顽强不倒的信念,支撑着、坚持着终于挪倒了县城门口。几天前的残酷战斗中,他幸而没受多大的伤。衣服上的血渍多半也是沾染了别人的。如今他脱去破碎不堪的军装,穿着早已分辨不清颜色的衬衣,竟是轻而易举地蒙混过松懈不堪的城门岗哨。于日暮时分顺利来到三里街。眼见忠义祠在即,矢野正仁一下来了力量,几乎是小跑着冲入祠堂,激动万分叫:“阿贺!阿贺!我回来了!”然而殿里死寂沉沉,哪有回应?矢野正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咣”地推开殿门。斜阳之下,赫然就看到墙壁上几行干红的血字。当他看到那句“我用你留下的枪,在黎明之际,结束了自己”时,已摇摇欲坠不能自持。他勉强伏在墙上,枯竭地喘息着,喃喃地说:“你答应要等我回来的。为什么又真的爽了约?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次次这么残忍地待我!”他顿觉意外的生还全无意义。想也不想,摸出裤兜里一直装着的枪,就要了断自己。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矢野正仁!” 矢野正仁激伶伶一抖,踉跄一步回过头来。蓦地,他只见门口斜阳下,俏生生、泪凄凄立了个黑发垂肩的姑娘,不是金贺又是谁? 刹时,极度的虚弱,极度的惊喜轰地袭上心头。矢野正仁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咕咚”栽倒。 金贺不也死了吗? 她明明在矢野正仁率部离开县城的黎明之际,扣动了板机。这会儿怎么又突然出现在矢野正仁面前? 原来就在金贺万念俱灰,持枪抵着脑袋打算以死谢罪之时,只听“嗒”一声空响,手枪里竟无子弹!心念俱绝之下这一突变,当真令金贺哭笑不得。她正握着手枪发愕,只听人声喧哗,小院里又涌来一伙儿祈拜关公的百姓。百姓们毫不客气地轰然入侵,冲散了金贺的死志。她看着那些挎篮子而来的大娘婶子们,自然而然又想到了李婶。拍了自己脑袋一巴掌,心说:“阿贺阿贺,你自怎么这么糊涂?光想着自己一死了之。若矢野正仁回不来,司令部里的李婶岂不也死定了!” 她反复思量,又跑去泰和巷孙记包子铺,向白老师说明前后情况。一番恳切乞求,设法联络上大展等几个同志。饲好时机,夜袭了留守不多的日军司令部,救出牢房中的李婶。 李婶原本要带金贺随大展他们转移后方,但金贺一念未绝,死活不肯离开县城。今天下午,金贺又去街上打探沙河湾之战的消息。可巧碰到几个潰逃回来的日本伤兵。几经询问,伤兵说途中听闻矢野将军因咽不下投降被俘的窝囊气,开枪自杀了。金贺这才失魂落魂。拖着一具空空躯壳又返回忠义祠。心想等来等去,逃不了,还是这个结果。她记起忠义祠的后院里有一口苦水井。心想手枪解决不了性命,井也可以啊?墙壁上的破指血书,总算没白写。正踽踽地挨进祠堂,迎面看到敞开的殿门里,面朝里站了个人。她一时以自己心魂飞散,看花了眼。再一看,可不是矢野正仁正举着手枪待要自杀!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口急叫。 金贺眼见矢野正仁昏厥过去,一步奔进来将他揽在怀里,拍着他脸叫道:“矢野正仁!矢野正仁!” 好半晌,矢野正仁总算缓缓醒转。他微睁着双眼,勉强抬起手摸摸金贺的脸颊,说:“阿贺,我们死了吗?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 金贺喜极而泣,紧紧抱住他,说:“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我们还好好活着,是在忠义祠!”矢野正仁侧侧头,可不香案之前关老爷红光满面,还在正襟危坐。 矢野正仁说:“你这个玩笑开得也太大了吧?墙上的字!墙上的字差点又要了我的命!” 金贺又是喜又是气,照他脸上拧了一把,说:“你还说!我原本觉得对不起你,只有以死谢罪。谁曾想枪抵在脑袋上,却哪里有子弹!你留给我的,自始至终就是把空枪!亏我还用它挟持冈村宁次!” 矢野正仁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可见你我命不该绝,注定了今世的姻缘。任谁也拆不散了。”他注视着金贺一双明媚的泪眼,柔声说:“阿贺,给我点力量。” 金贺羞红了脸,但还是低下头去,轻轻吻住他的嘴唇。一吻之下,矢野正仁忽然坐了起来,反手把金贺扳倒在怀里,戏谑地说:“你现在还要不要洞房花烛夜?” 金贺涨红了脸,嗔道:“谁跟你洞房花烛夜!” 矢野正仁说:“好!我现在就带你走。咱们去偏远的乡下隐姓埋名。今晚上,就按排咱们洞房花烛夜!” 尾声 田中秀夫被俘两年。因接受了共产党的政策教育,对日本发起的侵华战彻底失去了信心。在一次中日双方交换战俘后,田中准许解职回国。回国前夕,他揣着千方百计得以保存下来的矢野正仁“死”前留下的字条,回到禹水县城。百般打听,一无金贺的消息。最后,他找到了三里街忠义祠,此时的忠义祠已在全面抗战的炮火中坍塌得只剩下半面残壁。残壁风雨矗立屹然不倒。仿佛翘首企盼。田中秀夫走到近前,看到灰白的残壁之上,赫然写着几行枯红的血字,血字说: “我出卖了你,我最心爱的人。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我真的无奈。我血脉中流淌的,必竟是中华儿女的热血。无颜等你,只求上苍保你活命。我用你留下的枪,在黎明之际,结束了自己。无论你是否恨我,我若灵魂不灭,地狱天堂,依然爱你!” 金贺 田中秀夫小心翼翼地取出矢野正仁留下的字条,两年来第一次打开。他惊奇地看到,这两个人“死前”的心境,虽相隔重重,却是出奇地相通。字条上写: “枪声响起,我终于断定是走入了你的陷阱。我不怪你,因为无论生死,我都已无再回到你身边的途径。但全军覆没的结局,是我无法推卸的责任。我的军心,自第一次见到你,就已冰崩瓦解。我结束了自己。谢谢你给了我最好的方法,让我得以偿还双手的血腥。我若灵魂不灭,天堂地狱,依然爱你!” 矢野正仁 田中秀夫看罢,低叹了一声,自言自语说:“果然是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一阵清风吹来,字条脱手,翩翩如一叶枯蝶,飘覆在残壁之上。残壁轰然倒塌,惊起烟尘一片! (全文完结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