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青春泪》 第一章1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正处在一个多灾多难的非常时期。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和大跃进造成的恶果,置人民于水火之中。从60年一开始,饥饿就威胁着中国老百姓,“低标准、瓜菜代”,人人吃不饱,个个都浮肿……而忍饥挨饿更甚者,则是广大农村种粮食的农民,“饿殍遍地”、“尸横荒野”,饿死人无数。当年白居易诗中所描述的“衢州人食人”在一千二百年后又重现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河南信阳地区饿死近百万人,而信阳地区只一个息县就饿死十万人。甘肃定西、通渭竟出现卖儿卖女甚至人吃人现象。 “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这个美妙绝伦的口号却把人送上了绝路。“共产风”成灾,工农业生产面临崩溃,老百姓流离失所、啼饥号寒,许多地区都出现了断炊逃难的人群。据有关资料记载:全国各省份都发生饿死人事件。一时间,全国因饥饿逃荒的人数高达数千万!另载:民大饥,食草者甚多。人相食,舍子者有之,流亡者不知其数。 这是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天灾人祸的中国,老百姓苦难深重,民不聊生,被贫困揉搓得死去活来,陷入空前惨烈的大饥荒中…… 然而,穷根未拔,民族灾难又接踵而至,不间断的政治“运动”像瘟疫般的降到中国人民的头上,并制造了一系列的冤假错案和无以数计的人间悲剧。从六四年的“四清”运动,六五年的“社教”运动,乃至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都是无法逃脱的劫难!但无论天灾人祸,遭殃的总是老百姓。 至于这一非常时期的历史背景,早有许多精辟的论著阐述过,这里不再赘述。 而今,历史已做出公正的评判。 在这个非常时期,即一九六五年初夏,首批青岛知青赴大西北支边甘肃兵团。他们赶着这般时势,值着这般背景,似乎摆脱不了,又像命中注定;一去十几年,艰难困苦暂且不提,只说这青春时光却全都抛洒在西北荒原和戈壁滩上了!然而,人生几何?这可是人生最佳光景,且又是一段相当漫长曲折并布满荆棘坎坷的人生道路,刻骨铭心。十多年的兵团农垦生活含辛茹苦、饱经沧桑、拼死拼活、历尽艰险…… 当此日,应将以往兵团那段经历记述下来,以告慰战友,兼以喻世。 一九六五年的青岛,正处在十年不就业的艰涩时期,继“大跃进”大炼钢铁到大吹牛造成全国性的大饥荒,在进入六十年代后,社会上基本没有再就业。所有从学校出来的毕业生,以及技校垮台的肄业生,文盲、半文盲统变成无业游民。然而,家庭人口少的尚还好说,但多数的社会家庭都是子女一大群,家庭收入普遍很低,一个工人一个月挣上三、四十元钱,就要拉扯七、八口家,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但儿女长大成人后,偏又遇上这十年之内不就业,这日子咋过?大青年从学校里毕业后没事干,待在家里吃闲饭,这滋味!但据说青岛这方水土养人,好歹能凑合着活下去。古有言传:“大难不难,大艰不艰,千难万难不离崂山”。 诗证: 崂山自古是名山,青岛天然靠海湾。 空有虚名无赏处,贫穷何必怨崂山。 的确,青岛气候宜人、四季分明、山青水秀、人杰地灵。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乃清明灵秀之地。然而,处在困难时期的青岛也不例外,和全国各地区一样,在贫困的生死线上挣扎、折腾、煎熬着。尤其这年轻的一代,正赶上这多灾多难的非常时期,因为没有工作而苦恼,没有出路而绝望……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一九六五年春末夏初,吉星高照,忽有一大喜讯传遍岛城:中国人民解放军生产建设兵团农建第十一师到青岛来招兵买马。招牌大得很,这消息有如平地响起一声春雷,震撼了整个青岛市,同时激起了有志青年的奋发感,大批的闲员知青奔走相告,争先恐后踊跃报名。一时间,整个青岛沸沸扬扬,报名者络绎不绝。报了名的都迫不及待,惟恐落榜。 然而,兵团农建师的工作人员故弄玄虚,竟说不出单位具体在哪里,也不介绍这部队的性质、待遇以及各方面的情况,只声称择优录取。在经过一番装模作样的筛选之后,还要调查研究,走访正审,又要进行常规体检。这样,一大批“幸运者”被录取了——这便是青岛首批支边知青。 被录取者兴高采烈,个个都像范进中举,欣喜若狂。各区委、街道办事处也兴师动众,组织专人敲锣打鼓,扛着彩旗,挨家挨户地为这些金榜题名者送喜报、光荣花和录取通知书。 一时间,人欢马叫、笑逐颜开。家长和老人们见此情景,更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给办事处的干部和街道主任磕头作揖、感恩戴德,整个岛城沉浸一片喜悦欢快的气氛中。 可以这样说,所有自愿报名者,在还没有弄清是咋回事,甚至还不知是要去哪里,就稀里糊涂的上了火车。因此,是谈不上深思熟虑的。只晓得是“农建十一师”!管他呢,好歹是部队,高视阔步跟着走吧! 不久,这批“幸运者”在市体委“运动员之家”进行短期集训,同时发下了戎装。好嘛!一个个穿上黄军装显得格外英武!美中不足,不戴帽徽和领章。不久,青岛市委在新建礼堂举行隆重的欢送大会:市委书记张敬焘在会上致欢送词,市政府要员列席,各方面代表和知青代表在会上发言。届时,青岛新闻单位也大张旗鼓的宣传报道,文化部门积极配合,各大影院同时放映在新疆兵团摄制的“军垦战歌”,顿时在社会上掀起一股上山下乡支援边疆的热潮。到处唱着带有新疆民族旋律鼓舞人心的动听歌曲“边疆处处赛江南”,群情振奋。 支边知青专列定于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时五十分发车。当日下午,青岛火车站锥子楼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彩旗飘扬。大红横幅标语上写着:热烈欢送青岛市首批支边青年赴大西北参加边疆建设。这气氛、这场面!豪迈雄壮、意气风发、情景感人。知青们个个喜形于色,胸前佩戴着大红花,豪情满怀、激动不已。他们将要与亲人久别,远离家乡青岛,到广阔天地去大干一番。 “文革”前的六十年代初期,虽已有了上山下乡的前例,但没有形成规模,青岛仅有一批到广北农场插队落户的。真正大规模的上山下乡和支援边疆应该说是红卫兵在“文革”初期玩火引发的。毛泽东主席在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发出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从此后,在全国掀起了大规模的上山下乡的运动高潮。由此可见,青岛这首批支边知青虽说不上是先驱者,倒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支边老大哥了。 青岛火车站里外到处是人,出入口也无人管,随便出入,前来送行者比知青要多出好几倍。有一肖姓家族来车站送亲堂属姐弟俩上车,亲友们竟达十几人之多。站台上人头攒动,男女老幼簇拥在待发的列车前,面对自己即将离去的亲人,恋恋不舍、依依作别,不乏千叮咛万嘱咐……人群中有喜有乐的,有说有笑的,当然也有擦眼抹泪的,此乃人之常情。但正当这时,忽听人说有个伙计不想去了,这怎么行?粮户关系都迁出来了,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一句话: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然而,这人邪了,死活不上车!说什么也不去了。又哭又闹、又蹦又跌、寻死寻活要钻车底。众人一片愕然,带队干部和有关人员对此竟也束手无策,都以为他脑子出了问题。连忙找来地方政府办事处工作人员,将其连推带拉架着他走进站前派出所,暂时隔离起来,以清除影响。不知这人是远见卓识还是愚昧无知,临时变卦,终没走成。事后如何,不得而知。 专列开动时,车站哭声一片,车上车下悲痛欲绝,有如生死离别,惊天动地。幸亏政府部门派了大批军人帮助车站维持秩序。就这样一千八百余名青岛知青 ,整整一列车,离别了亲人,离别了青岛,离别了生养他们的崂山水土,满怀壮志,毅然决然的踏上人生新的征程。背负重任去参加开发大西北,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多么美好的壮举和远大的理想。 旅途生活是愉快的,专列上除了兵团带队干部和青岛方面的护送干部,其余全部是知青。他们是些年轻人,都有一颗火热的心,但思想和行为还是比较幼稚单纯。他们暂时忘却了离别家乡和亲人的悲伤,忘记了一切烦恼和忧虑,也不管前景如何艰险,一路上欢声笑语,兴高采烈,唱着新兴起的歌剧《江姐》,尤其那脍炙人口的“红梅赞”和“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唱段,经久不息,此起彼伏。 这趟特殊的知青专列,在当时则很少见,他不像其他旅客列车到站停车,上下旅客;而是跑跑停停,停停跑跑,管它大站小站说停就停,有时一停个把小时,甚至更长时间。但夜间行车较快,几小时不停。就这样,经过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于二十六日晨驶过了甘肃省城——兰州,又径直往西去了。 下午近黄昏,车停黄羊镇。 专列上有一多半知青要到黄羊河农场,他们就从这里下车。同道中的战友们唱起“送你一束沙枣花”…… 列车继续西行,铁道两旁的景色也愈来愈荒凉,南北两侧是山连着山,中间是一望无垠的平原。这里看不见人家,也望不到庄稼,到处是荒坡野岭和寸草不生的旷地,凄凉极了。 正是: 山随平野尽,路在车前收。 又道是: 西出阳关无故人,路途辽远泪宜尽。 夜色空濛,烈烈西风,从未到过的地方,一切感觉陌生。列车在黑暗中又奔驰了八、九个小时,于次日凌晨在一小站上停住不走了。 过了一会,才隐隐望见天幕上现出群山的轮廓。几个青年下了车,要看看这究竟是个啥地方。乍出车厢,穿得又单薄,只觉凉气彻骨,清冷干冷。都已六月底的天气了,咋这么冷!啥鬼地方?正环顾间,好嘛,这车站也太小了些!一间屋两股道,专列停靠在一股上,站台是用土劣实的土台子,车头早不见了踪影。进值班室一问,才知是“西屯”。值班员是个大小伙子,个头不低,河北口音,待人很热情,很健谈。他已听说这趟专列是青岛来的支边知青,是到这附近老寺庙农场来安家落户的。不然为何男女知青对半搭配而来呢?这倒也是! 天拂晓时,从那死寂的旷野上传来一片马达声,闻声望去,但见北面群山的背阴处闪出几盏车灯,跳动着向车站这边移来。这时,几位带队的干部和青岛随车来的安置办公室干部早已从前面的卧铺车厢下来。刚刚又开了个碰头会。为首的几位连长各持花名册,吆三喝四的招呼知青们下车,到土站台上来排队点名。那情景就像二战时,电影里德国纳粹集中营里的典狱长给犹太人点名。 这里除从黄羊镇下车一批知青,剩下来的不到七百人,被分成两个半连队,即:二连、三连、四连(一半,另一半则有待后来者补充)。这样,二连、三连则是纯正的青岛知青连队。二连连长即带队干部杨洪赭,三连连长柏茂志,四连只来了个刘副连长。 点过名,三连一排一班少了仨:王建民、杨乃起,刘思远不见了,大家皆惊诧。 柏连长把眼一瞪:“找去”! 一排长王德正遵命,连忙带上几个年龄大的男知青,车上车下分头去找。 青岛来的安办干部大出意外,忙问道:“会不会中途从黄羊镇下错车”? 柏连长坚定地说:“不会。从黄羊镇开车后还点过一次名,一个都不少!考虑不会走失”。 这时,几部拖拉机突突的开上了土站台,原来是场部派来拉行李的。知青们得徒步走去六公里外的老寺庙农场,现为农建十一师农四团。 团政治处跟来个孙副主任,跟几位带队干部碰头议了议,先将队伍带回,这里留下一个班卸行李。那三位同志找到后随拖车回去。柏连长留下来,其余同志全部回场部。 一会儿,王德正和一班长罗忠实,副班长严本正等几个人一同回到站前,柏连长盯着一排长问:“找到没有”? 王德正笑了:“在卧铺车厢里,三个人都要回青岛去!不干啦。路洪芳指导员在做他三人的思想工作”。 柏连长感到震惊了,故意板着脸:“岂有此理!这还没到就要开小差回去?” “正在这时,路洪芳带着他们三个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走了过来。柏连长便走上前去,盯着他们挨个打量一番后,点点头,风趣地说:“怎么?你们仨到这里旅游来了?还没看上一眼就要回去?那卧铺车上呆着不下来,没有火车头咋拉你们回青岛?” 杨乃起只望着柏连长笑了笑,没吭声。可王建民却直言不讳,瞅着连长说:“连长,你看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呆?你们当时在青岛怎么说的?糊弄我们说比新疆兵团条件还好?哪来好?这都六月底的天了,在青岛都该洗海澡了,可这里早起还得穿棉袄!真事,连长我得回去。”这周围站着十几个等待搬卸行李的同班知青也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的也跟着嚷着、数落着。 柏连长又一次感到震惊了,有些招架不住,连忙摆了摆手,笑着说:“大伙安静一下,我说你们还没到达目的地,咋知这也不好,哪也不好?” 杨乃起道:“行啦!连长,别弄这个,明摆着谁还不会看,纯骗人!” 刘思远年龄最小,刚满十六岁。这时他那双眼里还含着泪,乞怜般地望着柏连长,哭咧咧地说:“连长,你发发善心,快放俺仨回去吧,反正还没到那个地方,权作半路上把俺丢了。你回去在当官的面前一说就行了,他们也不能把你怎样。”说着,还挨个的看看,又望着指导员路洪芳问:“好不好?指导员,求求你俩!” 在场的人听着,又都笑了起来。柏连长和路付指导员也情不自禁的笑了。 路洪芳:“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也太幼稚。” 柏连长心里却有些不快,哼了一声,说:“有啥问题等回去到场部找团长和政委说去,我只负责把你们从青岛接来,给你们当连长。大家休要啰嗦,赶快卸行李吧。”说毕,又转过头去吩咐王德正排长安排人员到前面马笼车打开门卸搬行李。 知青的大队人马背着初升的太阳,步行来到老寺庙农场之后,被带到驻地一看,全都直了眼!这哪里是营房?到处是土堆土岭,倒像是刚挖过的工事和战壕一般,几乎看不到像样的房舍,仅在靠近兰新公路南侧的老二队跟前新建了一排土平房,大约八、九间,可还没完工,据说那是未来的商店、邮局和小饭馆。 老二队大院则是土墙土顶的甘式平方,四面构合而成,但都比较陈旧。二连和三连的伙房分别设在这里,另有三连四排的三个女子班住此院。院外南面不远有一口老井,正在二连伙房窗外。再往南还有一排土平房刚建成,那是两个连队的连部和会议室,分东、西两头。这周围全是地窝子,朝向也不规则,有东西向,也有南北向。东面是条水渠,水渠旁不远便是工程团十一连,他们住的也是地窝子。总之,这里所有建筑(除老二队)和水泥干渠,全部是他们的劳动成果。 四连倒好,只半个连队,总共百余人,统被带去铁路以南四五里地远的老寺庙住下,那里房屋现成,不住地窝子,但有的可住在庙里。 初来乍到,人地两生疏。 “场部在哪?”有人问。 “那不,”朝北一指:“过了兰新公路就是。” 举眼一望,是也不远,不过几百米,坐落在龙首山下的一片坡地上,北高南低,倚势而建。筹建时很不规范,七拼八凑,也不起眼,灰秃秃的。若没有西面几栋青砖土顶平房和一个比较高些的礼堂建筑,只看 东面木工排、汽车班和伙房、库房的那一趟趟干打垒的土墙,倒像个牧场的马院子。四面皆空旷,周边无围墙,也没门,谁晓得这是兵团驻地。 一排一班因卸行李来得最晚,他们被安排在连部平方后头的一个南北走向的地窝子里。下去三级宽宽的土台阶,进门一看:好嘛!长得跟火车车厢差不多,左面是走道,右面是一溜土台子,算是大通炕。炕上没席子,只铺些麦草,从里到外排开,躺上睡觉跟煎鱼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安顿下后,洗漱冲涮统到前面水渠里取水。没法子,就这条件! 一排长王德正从部队转到兵团十一师农四团,随即到青岛带兵。他三十多岁,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为人耿直,办事果断,58年曾参加过平息西藏叛乱。性格倔犟,怜下抗上。但他因有些部队资历,刚愎自用,连长指导员也奈他不得。一排的知青对他比较尊重,也因摊上这样一位好排长而感到高兴。他住一班,与知青们同吃同睡同干活。也不知他结过婚没有,反正这里没家属。 集体生活开始,知青们情绪高涨。一班算上排长就有二十余人,就像一大家子,又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如亲兄弟一般。其中年龄大些的也不过二十刚出头,最小的则是共和国同龄人。他们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都是青年,倒无拖累。 初到这里,生活还可以,面粉馒头或青稞面馍。不过,这里的馒头和家乡有些不一样,黏粘不说还牙碜。可还是那句话,就这条件,时间长了自然会习惯的。 劳动先是从整修宿舍内部和营房周围环境开始,以改善军垦兵的自身居住条件。但是,这地窝子再修饰也不是房屋和窑洞,仅避风雨而已。 这里的生活一切都沿用部队形式,编制也雷同:班、排、连、营、团、师、兵团,也是三三制;司、政、后这一套也不缺,只是性质大相径庭。人称“四不象”,即:不象军人、不象工人、不象学员、不象农民。 然而这只是刚刚开始。生意人有句行话:“货到的头死。”来这里该怎么说?也只能说死心塌地了!既来之则安之。但年轻人性情不稳定,到这一看这境况,顿时都泄了气,全嚅了。当时凭借一时冲动和热情,离开那热闹喧嚣的城市,来到这荒凉的西北地区,且先不说在这里安家落户,若能暂时呆住就很不错了。没过几天,其中就有打退堂鼓的。这也不奇怪,实际这种情况很普遍,几乎所有来的知青都后悔了,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又像是被愚弄了。他们开始对眼前的处境和未来的命运产生疑虑,特别是对现实生活条件和自然环境很不适应,并对这农垦部队的性质感到灰心和失望。要在这里混下去,一辈子就完了。于是不得不思前想后、煞费心思、后悔不及。 挨近一班不远住着的一个女子班,全班十七、八个人,竟将地窝子门顶死,集体号啕痛苦,连队干部叫门不应,直哭得昏天黑地。连长怕她们集体自杀,火急报告团里。团长也感到震惊,连忙跑来亲自劝慰安抚。 这件事情的发生究竟意味着什么? 事后,团党委召开连长和指导员以上干部会议,专题讨论知青的安心问题。 然而,这种思想情绪的存在,多数人还是隐在心里,不予言表,审时度势,看看再说。但个别人却不,明目张胆地表示不满,并消极对抗。一班的那个王建民就很典型,可他光明磊落,公开扬言要回青岛去。对同乡伙计们的善意劝告一概置若罔闻。他年正二十,血气方刚,个头不高,却很膘悍。喜欢直来直去,不会揣歪捏怪,也不像有些人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他擅长摔跤,在知青中可说是出类拔萃,胆子也大,似乎没有怕的人。他去意已决,这几天就忙着筹集路费,意图回青。 这日是来河西头一个星期天,天气晴好,阳光灿烂。知青们依着以往城市的生活习惯,晒被褥洗衣服,收拾个人卫生。但也有不少人喜欢四处游逛,去熟悉周围环境。西边远处有片沙枣林,这时沙枣树正开着花,一串串,一朵朵白里透黄,有如内地的八月金桂,香飘数里。 这时王建民穿着湖蓝色的衬衫,蓝布裤子束腰带,头戴一顶太阳帽,脚蹬黑亮的皮鞋,还带了付墨镜,看上去挺有派头。他叫上同班的杨乃起和刘思远,帮他将他那只新皮箱搬到外面空地上,被褥搭在地窝子矮墙上。然后打开箱子,把所有从青岛带来的物品全都亮出来,公开廉价拍卖。目的只一个,凑足路费走人。 他这一来不打紧,立刻围过一些人来看热闹,年龄小些的拢在近前起哄,大呼小叫,兴高采烈得拍着手叫好;年龄略大些的都站在一边观看。王建民手持折扇,胳膊上搭着几件衣服,把眼一瞪,佯作嗔怒:“都不准闹,谁捣乱我揍谁。”接着,便搧着扇子喊上了:“来吧!各位弟兄们,我的这些东西一律半价,给钱就卖!谁买谁够意思,帮我凑齐路费就行。” 好家伙,谁敢买! 周围的知青们都在瞅着他笑,并议论着。 三班有个王中宝,年龄不大跟刘思远相仿,很调皮的,说起话来有些口吃,还有点咬舌,吐字也不清。他望着新鲜,觉得挺有意思,便也满脸堆笑地凑过去找趣。他望着王建民瞅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俺哥哥,那咱俩都姓王,啊……你说是不是?” 王建民听了这话,瞅瞅他:“废话。你想干什么?快说!” 王中宝不急不忙地:“我啊……不想干什么,只跟你商量个事。” 周围的人都望着他俩直笑,但却没有吭声的。 王建民盯着他说:“不过,我可事先告诉你,少来乱搅合!” 王中宝一笑:“哪能!你是哥哥,我敢。” 王建民不耐烦了,把眼一瞪:“说!” 王中宝并不急,踮着脚,歪着头,笑眯眯地瞅着他:“我看你穿的这件衬衣不错,两块钱给我吧。” 王建民听了,不禁有些气恼,但却没发火,只说:“你这小子,给了你我穿什么?” 王中宝:“不卖没关系,不过你走时最好叫上我做伴,我也走。” 王建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去你的吧!老子路费还不够,怎能带你这么个累赘。” 王中宝:“咱俩扒货车不行?反正这是夏天,天不冷还看光景。” 王建民未即应声,旁边的蔡运礼却笑着说:“你也去把东西拿来拍卖就是,卖出钱来一块颠道。” 王中宝回过脸来,看了他一眼:“我那些破烂你要?行,给我十块钱,东西都归你。” 蔡运礼一听,搔搔头:“我——不要。我是一分钱没有,要有十块钱,我也走。” 王建民又瞪着眼:“你俩都给我滚一边去!别耽误我拍卖!” 杨乃起用手指着他们二人,笑着说:“不是捏把你俩,给你们钱也未必敢走,不服试试。” 刘思远在旁边连忙说:“给我钱,我走!” 王中宝哈哈一笑:“想些好事!” 正说着,只见班长罗忠实向这边走来,向前对王建民说道:“王建民,连长让我来通知你,马上到连部去一趟。” 王建民听了,摘下墨镜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干什么的?我没空。” 罗忠实有些难为:“连长知道你在这里。” 王建民一回脸;“我不去,少啰嗦。” 班长见此情景,只得悻悻离去。 王中宝哈哈大笑,望着罗忠实走去,打趣地说:“你去报告连长,就说王建民已经走青岛了。” 众知青一听,齐都笑了起来。 少时,柏连长亲自来了,后面罗忠实和路洪芳也随着走来。围观者一见,忙作鸟兽散,胆小的早不见影了,但有些则站得远远的观看。王建民毫不畏惧,视而不见,依然搧着扇子叫卖。 柏连长走到近前,异诧不解地瞅着他,问: “王建民,你这是做啥呢?搞啥名堂?” 王建民毫不理会,好似没听见一般,转过身去,提起皮箱,冲周围的人说:“皮箱是新的,二十就卖,谁要?来吧,过了这村没这店啦!” 杨乃起瞅瞅柏连长和路洪芳,略显不安地又望着王建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柏连长沉下脸来,厉声一喝:“王建民,听到没有?为啥这么放肆!” 王建民并不恼,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盯着柏连长,反问:“你诈唬谁?噢,我变卖家产你也要管?我的东西我愿卖就卖,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路洪芳忙上前说:“不要再卖了,这样影响不好,你到连部来趟,我们坐下来谈谈,行吗?”说着,便伸手去拉他。 王建民一闪身,只侧着脸问:“干什么?你别动手!” 路洪芳:“你看你,咋不听劝?这可不好。” 柏连长动容了,上前一步,喝道:“你给我离开这里,不像话,想闹事咋的?” 王建民毫不气馁:“你别吓唬我,我可胆小。” 这时,周围已站着不少的知青,都凝目注视着,却没有人敢走上前去劝解。 杨乃起与王建民关系不错,又同年同岁,人挺机灵。见情况不妙,怕事情闹大,才忙上前劝道:“王建民,连长和指导员要找你谈谈,你去就是了,什么大不了的。”站在旁边的刘思远和王中宝也顺着劝:“就是,去连部谈谈怕什么。” 王建民冷冷一笑:“你们以为我怕见当官的?可笑!”说毕,转过脸去,再谁也不理。 两位连干部被他气得当众下不了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一排长王德正从那边走来,见此情景,有些摸不着头脑,挨个看看,横眉冷对。回过脸去问一班长:“咋回事?”不等罗忠实答话,柏连长却没好气的冲他说:“一排长,你来开开眼吧,看你排的战士在搞啥名堂,摆摊哩!路指导员要跟他谈谈,他王建民还不给面子,拒绝谈!” 路洪芳说:“晚上要组织大家学习毛泽东著作中的‘反对自由主义’然后展开大讨论。” 王建民望着路洪芳,轻蔑地一笑:“早学过多少遍了,我现在正学‘为人民服务’。” 柏连长气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还是王德正排长老练些,有涵养,只说了一句:“啥了不起的事情,乱弹琴。”说着,转身倒背着手走了。 柏连长望着他,连忙说:“王排长你到连部来趟,有工作商量。” 王德正头也没回,只说了声:“待会。” 这事暂且不了了之,但今天这笔“帐”连里是给王建民记上了。 不料,当日下午傍近开晚饭时,一班的副班长严本正匆忙来到连部报告:“王建民和另外一个人从工程团十一连的一个地窝子出来,径直奔西屯去了,估计是要逃回青岛,但那人是与王建民分开走的,没看清是谁?” 这里路洪芳立即命令严本正去把王德正排长找来,商量缉拿王建民的事。 王排长在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惊疑未信,便又盯着严本正问:“你敢肯定王建民是往西屯去了?” 严本正点点头:“是的,我和韩文多亲眼所见,看得非常清楚。” 柏连长咬牙切齿地发恨说:“一定要逮他回来,决不能让他逃掉!” 当下,王排长去一班找来两个身体较强健的男知青,郭凤杰和李秉川。由严本正带领专程到西屯火车站缉拿王建民回连。指导员路洪芳又对他们三个人交代说:“追上后,尽量说服动员他自觉回来,他如果委实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你们三个人可将他捆绑起来押回连队,出了问题由连里负责。”说罢,他从桌底纸箱中找出了一根结实线绳,交于严本正:“记住,不要动手打他,捆绑住就行。”接下,又当场示范,挽扣打结,教他们捆绑的技巧。 第一章2 三个人奉命前去追拿王建民,严本正在路上就暗自嘀咕“这王建民可不是个善茬,况又会摔跤,难道他能束手就擒不成?万一他不听劝阻咋办?”想到这里,便冲着他二人试探着问“你们说王建民这小子能听咱们劝么?这家伙挺亡命,我望他打怵。” 二人听了,李秉川只看了他一眼,没吭声,郭凤杰道“我们不管,你说咋办就咋办。” 严本正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沉吟片刻,又说“这样好不好,咱仨分分工,只要追上王建民,我负责劝阻,他如果不听,我使个眼色,你俩一起动手绑他,仨人治一人,想必没问题。何况李秉川还会个三拳两脚,你大老郭也有两下子。” 郭凤杰听了,冷笑了两声,说“你倒会安排,又不得罪人,不好俺俩劝阻你绑他?再说你大小也是个干部。咱们之间最好别兜圈子耍心眼!明说了吧,到河西这里来的没个不后悔的,不过,晚啦!王建民跟咱是同病相怜,你要我和李秉川绑他回去,不可能!大伙都是一趟车来的,又在一个班里,我可下不了这手!说句实在的吧,等见到他,三个人一块劝,能听就听,不听算完,李哥,你说是吧?” 李秉川听了,只点了点头,仍没吭声。 严本正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连忙改口说“你说得有道理,我的意思也是以劝为主,可路指导员说不听劝就捆他,当时我心里就犯难为,伙计们子怎能为此而反目。” 郭凤杰“说的就是。男子汉立身处世,不做亏心事。这差事咱们不得不来就是了,既然来了,敷衍敷衍也就行啦!干嘛要跟自己弟兄过不去?我说你别拿着个棒槌当个针!” 严本正听后,连连点头“说得是,说得是。” 一会儿工夫,三个人便来到了西屯火车站。小站是不大,毫无隐身之处,四下瞅瞅,哪有王建民的踪影。眺望远处,尽是些荒坡野坵,断层沟壑。 已是黄昏时候了,日沉远山,彩云横飞,那落日的余晖已把大地映成一片金色。古老的土长城和那漫长的兰新铁路、公路并列向西伸去。 忽然,李秉川向北一指“看,那不王建民!”二人同时望去,只见一人出现在远处的荒野上,正沿着土坎子匆匆往北走去。 郭凤杰“不错,就是他。估计他是早瞧见咱们了。” 严本正忙说“追吧!” 二人异口同声“走,快追!”三个人跑下土坡,迅速向北赶去。不多一会,就看清王建民的面目了。那王建民回头瞧见他们三人追来,竟像野兔一般,撒腿就跑。 郭凤杰跑在前头,一面穷追不舍,一面大声疾呼“站住,王建民,你听我说……” 王建民哪里肯听,拼命撒野地奔跑,但又无路可逃,脚下高低不平,上沟下崖,连蹦带跳……不多工夫,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呼哧呼哧的喘气。 这时,三个人赶到近前,一个个也是累得气喘吁吁。王建民一屁股蹲坐在土坎上,不理也不吭,光顾喘粗气。 郭凤杰走到他近前“王建民,你跑什么嘛!咱弟兄还用躲?再说这里四处空旷,哪里看不见你。” 王建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到这里碍着你们什么事?你们仨来做什么?抓我?” 严本正连忙笑着说“哪来,连长、指导员都知道你逃跑了,所以派我们仨来劝你回去。” 王建民把眼一瞪,“去你娘的罢,你怎么知道我要逃跑?我到西屯来玩玩,你不让?”说着,脱掉鞋袜,一面拍打着往外倒沙子,一面又抬起头来,盯着严本正说道“再说了,我真要跑回青岛,关你什么事?你这不扯淡!舔摩当官的,有你什么好处?”严本正笑了笑,忽又说“”识事物者为俊杰“,我劝你还是跟我们回连队去吧!” 王建民愣瞪着眼,喝道“你给我滚一边去!”说着,又重蹬上鞋子,站起身来,手指着他说“告诉你严老歪,离我远点,我的事你少管,我烦弃你!”说罢,又回过脸来,冲着郭凤杰和李秉川说“二位弟兄,咱可抹不下脸来,你们别见怪,我走我的。”说毕,扯身便走。 二人才要上前去劝阻,却见严本正一把将王建民拽住“你不能走,我们是……” 王建民站住,当即沉下脸来“你放手!”严本正恳求道“连里派我们来劝你回去,求你给个面子……” 话未说完,只见王建民一个破脚将严本正撂倒在地,并盯着他破口大骂。 李秉川见状,连忙走上前来,正色劝道“王建民,不可鲁莽。你想,你明目张胆的走人,连里能放过你吗?再说了,这西屯站快车不停,慢车不定时,你怎么走?我说你做事欠考虑!”郭凤杰也忙走到王建民跟前说“伙计,要我说,既然已经走到这步还是先回去吧,看看再说,省得惹麻烦。” 李秉川站在他面前,又望着他说“不用多说了,王建民,肯定走不了你!” 王建民听后,又一腚坐在土丘旁,不再吭声了。 郭凤杰叹道“咱同是天涯沦落人,难道只有你想离开这里?” 王建民抬起头来望着他,脸色不太好看。不过,他听着这话还觉恳切,便低下头去想了一想,然后一昂头“行,我回去,不过,我迟早要走,走定了!”说着,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给他俩各丢过去一支,自己也划火点上。他抽着烟,又转过脸去,斜眼打量着严本正。 严本正坐在个土坎上只望着他们,倒是什么话也没说。 王建民冷冷一笑,蓦然站起身来,四顾一望,二话没说和他们一起走了。 时值麦收季节,二连一排的三个班,五六十个人,全都打起背包集合起来,排队来到老二队那排新房子前面上车。解放车拉人,嘎斯车专装行李和炊具。由排长王德正带队,前往林荫支援麦收。 两部车趁早赶路,沿着沙石铺垫的兰新公路径直向东奔去。 林荫位于老寺庙东南方向一百多里地外的祁连山北麓陵谷地带,是老寺庙农场最边远的一个下属单位(队),以前从未到过知青,前身是劳改队,是个十分荒僻的地方。 汽车过了土墩,在荒原上颠簸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林荫。这里地处边荒,路断人稀,说是林荫,其实只有一棵老树和一个古刹,后来才在这古庙周围陆续建起几栋土屋,形成一个小小的村落,远远望去像个驿站。那古庙年代久远,无从考证,这棵老树看上去能有千年历史了。人们在此垦荒种地,聊以生存,土地虽多,但水田极少,多以种创田为主,靠天吃饭。 这日,忽然来了这许多的年轻知青,使这寂静的偏僻之地顿时喧闹起来,但这里的老职工很不愿说话,好像并不欢迎他们的到来。 林荫房舍不多,知青们只能分住庙里。其中有的庙堂已被占用,垒起些泥池子盛粮食,但里面的塑像和壁画却完好无损。一班住进一较大的佛殿,其中已无神像,只有壁画,画的是《子牙封神》和《八仙过海》。他们全打地铺睡麦草。 这里平时的饮用水只靠一贮水涝池,人畜共用,其中不乏有羊粪蛋和小蝌蚪,水质混浊呈浅黄色,但常年饮用,倒无大碍。 林荫养的狗不少,大狗八九只,有的跟小牛犊似的。据说,夜间狼多,这些狗能守舍护院,一到晚上各就各位,防狼侵袭。 夏日天长,早起六点出工干活,傍晚八时才收工,九点多日没,工作时间长达十几小时。再说拔麦割麦这活很累,这对初来乍到的城市知青来说无疑是种强劳动考验,所幸麦地长势不济,稀疏不说,还有成片的光秃秃不毛之地。这样。一天下来都累的腰酸腿疼,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也许是因换水土之故,刚来几天知青们大都拉菌痢,当时考虑不周也没跟个卫生员来,无奈之下,王德正排长只好选派个身体较好,且又会骑马的李秉川回老寺庙去取药应急。 林荫队走马不少,是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借来一匹矫健的黑马给李秉川骑上,于当日午后便赶回老寺庙场部去了。 不想这麦收时间太长,一干二十几天。收麦子吃定量,食量略大些的都吃不饱,只好搓麦粒吃。又因水质差,住宿条件不好,更兼劳动时间过长,整日熬着疲劳干活,一个个都累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狗精神明显减退,厌倦情绪滋涨,竟都企盼着尽快结束这场“战斗”,得以回到第二故乡——老寺庙农场。 就这样,一直捱到月底总算又回到连队来。 不料,才回到连队没有几天,便开始整顿纪律。白天平田整地,晚上开会整顿,重点整那些工作中吊儿郎当,自由主义严重的人。 不用说这一排一班的王建民则是首当其冲的人物,同时,一排也成为众矢之的。因一班的副班长严本正原是个争积极,图上进的激进分子,他背地里记黑帐,适时的整理出一份颇具分量的材料,偷偷递交到连里。平时谁违犯纪律和谁说了些落后言论,统被他记录在册。更为重要的是他揭露出一排存在一个“江湖八兄弟”,并列出名单,附上:王建民,杨乃起,郭凤杰,肖国平,刘思远,王中宝,杨晓武,邢念义等。说这些人自成帮派,目无领导,目无纪律,妄干坏事,横行无忌,欺负班长,扰害集体等等罪状,一一罗列。 一时间,把个连队搞得挺紧张。场部还派来一个“整顿纪律工作组”驻进三连,组长是政治处孙副主任。这些天,大会小会不断,声称要清查坏人,整顿纪律。人们开始感受到这种来自政治压力和不安情绪,因为社会上的“社教运动”还未宣告结束。兵团连队是集体生活,搞运动很容易,到时一号召,看谁敢不听。 然而,这王建民却与众不同,他对这些一概置若罔闻,开会也无动于衷,跟没事一样。 但有件事令人不解,自从那次被人从西屯劝阻回来之后,王建民再不曾提起要回青岛的事,看其态度似有所悟,不过这人性格无法料测。在林荫麦收期间,高兴了就干上一天,否则,不是告病卧铺整天睡大觉,就是四处游荡,有时还牵着狗进山,至晚方回。王排长对他并不理睬,说人要靠自觉,这种人需要一段感化过程和转变过程,随他便吧,愿去哪去哪,纪律对他不起作用,强调也没用。 从林荫回来时路过土墩,车停半小时,让大家转一转。王建民买了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回到连里整天带在身边收听。为此,严本正的揭发材料中说他是在收听敌台广播。实际那是中央广播电台对十万大山地区国民党残匪广播。 最近,整顿纪律工作组开始调查“江湖八兄弟”情况是否属实,并按揭发材料中的名单分别叫去连部谈话,交待政策,还鼓励他们要揭发王建民的反动言行,争取宽大处理。 这平地风波因何而起?又是从哪到哪?王建民不就是不安心边疆建设么,平白无故整人是何道理!待轮到郭凤杰时,他心中却不服,直言不讳地说“实说了吧,刚到这河西谁也不安心,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总得有个过程。思乡想家是人之常情,我认为这不是什么错误!至于个别人背地里说几句牢骚话,也谈不上是什么反动言论。批评教育就是。” 孙副主任久久的盯着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郭凤杰哪里知道工作组的良苦用心,是奉命前来整顿三连纪律的,要抓王建民这个典型,惩一警百,换言之:杀鸡给猴看。 不料,王建民却不买这个帐。当工作组“请”他谈话时,并事先向他交待政策。王建民不等孙副主任把话讲完,只斜愣他一眼,转身就走。孙副主任忙上前一步拦住他,指着他喝道“王建民,你要放老实些,这是团工作组找你谈话,你这是啥态度?” 王建民没应声,把脸一沉,冷然说“告诉你,我没犯罪,你少跟我指手划脚!” 孙副主任一怔,鄙视他一眼“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我可警告你,在这里不要太放肆!”说着,又上前拉住他道“你先回来。” 不料,王建民有如脚底生根,拉他不动。只见他猛一抬头,似将动武,脸色难看,说“我最讨厌动手动脚,把手放开!” 孙副主任神情凛肃,只轻蔑地一笑“你想怎样?” 王建民二话没说,用手扣住他的手背,只一压一拧,又一侧身,就势一脚将其踹倒在桌旁,闪身出门,扬长而去。 屋里人惊诧以极,张大了惊异的眼睛,望着这位颇有尊严的政治处干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柏连长才要上前去扶他,孙副主任已站起身来。他脸上那冷冷的神色已变得有些惨白,摇了摇头,恨恨地说“这王建民实在是太狂妄了些!”接着,又冲着路指导员和工作组干事说“你们去看看,最好说服他回来,不然影响太坏!” 路洪芳应声和两位干事出来,随即转过屋山,四处顾望,哪有王建民的踪影。三个人又小跑步往老二队寻去,只见陈施工员迎面走来。路洪芳忙上前问“见到一班那个王建民没有?” 陈施工员略一迟疑“刚才好像是往场部去了。” 路洪芳忙又回过脸来说“张干事,你回去向孙副主任禀报一声,我们俩去场部找他。还有,假如找不见他,就到公安股找李增芳股长汇报这事。”张干事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又回连部去了。 这里孙副主任正通过手摇电话机向场部团首长报告情况。 团长赵凌拍案而起,当即火了“这还了得,简直无法无天!竟有人敢打团部派去的工作组干部,把他抓起来,先关他的禁闭!太嚣张了!” 王建民闯祸了!他打了团工作组组长——团政治处孙副主任。胆子不小! 王建民被抓了!现押在场部武装排后头的禁闭室里。 好嘛!农建师农四团还私设公堂和拘留所?! 这是团长指令,谁敢违抗! 怎么,团长以言代法? 这谁知道。兵团是“特殊部队”嘛! 王建民被场部公安股拘禁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个连队都传遍了。 俗话说:打了骡子马惊。那些在连队不服管教,对抗领导,屡犯纪律的知青是该有所收敛了。 时下首长善解人意,念及这些城市知青来边疆时间不长,姑且放一码,否则,都将“格杀勿论”! 因为部队性质的兵团农建师也有铁的纪律,谁无视纪律或触犯纪律,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然而生姜难改辣味,有些知青过后依然我行我素,该咋着咋着,野马似的性情难驯服。这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许是,还没尝到厉害。放任自流,调皮捣蛋,这号人各连队都有。但殊不知枪打出头鸟,到头来,出了乱子,栽了跟头,受到挫折;又有人落井下石,怕为时以晚,悔又无益,那可是自作自受了。 然而,王建民却卓而不群,他虽被拘禁羁押起来,并遭到刑法之苛和武装看守人员的虐待。但他却十分刚烈,毫不屈服。领导跟他接触,指在开导他认识错误,意欲放他回连队去接受批评教育,监督改造。岂料,他拒不承认自己有错,公然指责团长说“你们把我们骗来,拿着不当人看,竟然像对待劳改犯一般,关押审讯,任意凌辱!你这狗头团长记着,只要我王建民还活着,是迟早要报复的!我是豁出去了,让我得手,会把你们全家当狗宰了,当鸡杀了,除非你们现在就治死我!我他娘的活够了。” 赵团长听后,全身一震,心直往下沉。他还从未遇见过这种硬软不吃无赖行径的人!什么境地,还这样狂妄!竟敢当面威胁领导,直接与团长为敌,真是胆大妄为,穷凶极恶! 王建民如此猖獗,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因此,团长感觉有些意外棘手和焦灼不安,并还有些惊惧和悚然于心。看来这些城市知青不是那么好带、好对付。 这赵团长为此 大伤脑筋,这倒不完全是因受到王建民的恐吓,也不是因为此人是个亡命之徒,关键在于如何处置!可眼下正受审究,又不能盲目放他。思虑再三,便指示公安股长李增芳,对王建民要严加看管,一定不能让他跑掉!此人很危险!并告诫武装排长:对他不能打骂,不能虐待,要设法感化他,教育他。监督劳动期间要派四名武装排战士看守,云云。 从此后,王建民便在场部武装排落了户,单独开“小灶”,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四个“卫兵”持枪跟随,劳动时同样有人押着干活,看上去倒像个重案在押犯,无人敢接近。 转眼已是深秋天气。这里可不像青岛那样四季分明,说是秋天,可西风一刮,黄土一扬,荒草野地,满目凄凉。 农建连的生活是相当艰苦的。因不能自给,靠吃调拨粮,粮食多从新疆兵团调来,调什么吃什么,小麦、青稞、苞谷、小米等,质量较差。住地窝子,睡大土炕,吃青稞面,喝西葫芦汤,天天如此。碰运气能吃上顿土豆和洋白菜。但繁重的体力劳动却有增无减,每日里平田整地,打埂子修渠,干不完的农田基本建设,以及诸多名堂的大会战。好多知青难过这劳动关。然而,这一大群拓荒者却是在这万古荒原上进行着一种意义不大的原始劳动。 农建连为加强对知青的思想教育和军事化训练,还不时地搞些学军活动。三更半夜忽然紧急集合,声称苏修打过来了,立马打起背包出发,要上前线。知青们慌作一团,个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又刚从睡梦中惊醒,朦朦胧胧,不辨东西,只听号令,在黑暗中玩命的跟着奔跑。跑着跑着,掉队者无数,一个个丢盔弃甲,狼狈不堪,衣服穿反了,裤子穿倒了,来不及打背包的夹着被子,提拎着鞋子,整个一群乌合之众。 时下正值挖大渠会战,开挖从场部南侧向西经草湖到老三队,再往西是红沙窝这段长约十多公里的引水渠工程。这时正挖草湖段。这一带为沼泽湿地,软乎乎的草滩上还汪着齐脚面的水泽。早晨已上冻,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如履玻璃上,蹅得咯吱咯吱的直响。没法,男女都得下去,又无水靴,只能穿单鞋趟过。乍下时冰冷刺骨,很快就麻木了,过了一会儿才觉好些,再干起活来就不冷了。看起来人是没有吃不了的苦!可话又说回来了,这营生男知青尚还好说,只是苦了些女知青,但吃苦又不分男女,好歹都得受!这里的干部并不理解女同志例假还须照顾,也不知例假期间应该避忌的基本常识。反而则说“下冰水干活正是锻炼革命意志的好机会。这点苦算什么?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过草地,爬雪山不也都挺过来啦! 气候一天冷起一天,元旦前后更是天寒地冻,朔风凛冽。大渠暂且不挖了,继续平田整地建条田,照样可以搞会战。 这天气温已下降到摄氏零下二十几度。场部组织周边的几个连队再次搞起平田整地大会战。口号是:战天斗地学大寨。天大寒,人大干,农建连队无冬闲! 然而,隆冬数九,滴水成冰,人们在这荒野平地上打埂子,无疑是在跟自己过不去。遇上干地干土还好说,但有些土地已冻成厚厚的冻土层,有如混凝土般的坚硬,锹、镐、砍土镘根本不起作用。人都冻得鼻青脸肿,手上的茧子,脚下的冻疮,不戴棉帽子会冻掉耳朵,不穿棉鞋会冻坏双脚,嘴上戴的口罩处于半硬半软状态,眼睫毛都粘连,但是在要不冷,那只有拼命地干活。 王建民一直还被单独关押在场部。据知情人透露:团里已将他的材料呈报师部,并罗列罪名“现行反革命坏分子”,请示将其绳之以法,给予严惩。其主要罪状:是:一、一贯好逸恶劳。思想落后,品质恶劣,妄干坏事,扰害群众…… 二、不安心边疆建设,煽动知青逃跑…… 三、致伤进步同志,殴打革命干部…… 四、搞“江湖八兄弟”,组织反革小集团…… 但上级机关经调查核实,鉴于王建民言行尚构不成刑事犯罪,因为没有犯罪事实,予以驳回,并批复:加强思想教育,监督劳动,以观后效。 自此后,王建民的待遇有所改变,“卫兵”也减少了两个,暂时只负责打扫场部机关的两个土厕所,仍然实施监督劳动,但未受任何处分。 一日上午,杨乃起到场部卫生队去看病,正巧遇着王建民被两个武装排战士押着在厕所后头掏挖大粪。屎尿已冻成块,同镐刨,冰渣飞溅,钢钎撬,都难撬开。然后,再一块块搬到茅坑上面,用架子车运走,拉去积肥。 这里王建民干得倒卖力,可有一块大冻块使劲搬了几搬也没搬得动。他便直起腰来,盯着站在上面的武装战士骂道“你们两个眼瞎?不能下来个帮我抬上去?”两个战士听了,相视一笑,一个把枪递给另一个,可都戴着手套,连忙跳下半米来深得土粪坑,帮他搬抬粪土块。 杨乃起看到这情景,不由笑了。忙走过去说“王建民,你的面子够大的,还支使看管人员帮你干活!” 王建民回头看了看是杨乃起,才满面得色的说“操,这有什么?自己弟兄什么看管不看管的!我要在跑谁能看管得住?不信你问他俩。”两个战士听着,只笑不语。王建民又打趣说“我不背那烧火棍子(步枪),照样支使他们打饭打水、买烟什么的。他俩是我的警卫员。”说着,自己也不禁笑了。只是他的那一笑中,却包藏着一种苦涩的意味。他仰起脸看着杨乃起,问道“你上哪?是专来看我的么?” 杨乃起忙笑道“谁说不是,咱哥们这些日子老没见,我去卫生队看病,顺便过来看看你。” “够意思伙计!”不像有些人见了我害怕。“说着,忽地跳到粪池上面来,摘掉手套摸出烟来,先递给杨乃起一支,又回过身给两位战士,然后都各自点上。 杨乃起吸了口烟,望着王建民说“别看你在这场部干脏活,比在连队恣多了!别的不干,只管打扫茅房。” 王建民斜瞅着他,吸着烟问“你想换换?” 杨乃起笑笑说“换就换。” 王建民不以为然地“那得找团长说说,政委也行。这里糟好也是机关人员,没看我还带俩警卫。” 三个人听他这样一说,不禁都笑了起来。 王建民回头冲两个战士说了声“歇会吧?”其中一个笑着点头,表示同意。当下,几个人便走到一边去,在一条土埂上坐下来休息。 杨乃起因叹道“这阵子大会战把人累坏了,加上顿顿吃那青稞面窝头,吃的沥心,光吐酸水,胃痛得厉害,这些天弄成神经性呕吐了。” 王建民望着他说“中午别走了,机关食堂不吃青稞,我让警卫给咱打白面馒头吃。咱吃军官灶!” 杨乃起苦笑一下,摇摇头“免了吧,管他什么灶,我来看看你就不错了。是不是兄弟?”他转过脸去问那大个战士。 那战士面色平和,只笑笑说“没事,都是老乡嘛!”听口音才知他是山东济南的。 王建民忽然问杨乃起“最近有没有我的汇款单?” 杨乃起一怔“没有。怎么,你问家里要钱用?” 王建民毫不掩饰地骂道“操他娘,我让蔡运礼这小子涮了!借我二十块钱跑回青岛去,再音信不见,半年多了。胡弄我马上寄来,可死活没动静!若不是他,我能遭这罪!等着吧,有朝一日我见到他,先砸瘫这小子!” 杨乃起听后,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样,当时连里只顾追你去了,他乘机溜走了。这伙计心眼满够使的,还骗你二十块钱去!” 王建民默然了。过了片刻,又回过脸来说“你回连跟韩文多说声,这个月开钱务必让他将皮箱钱还我,我急着用钱。” 杨乃起诧异地问“那箱子钱到现在还没给你?” 王建民摇头“这不说嘛!白不住他认为等我判了刑就不用给了。” 杨乃起连连摇头“不像话,这人真杂麻!”便没再说什么。 腊月岁末,春节将近,这是知青们到河西来要过的第一个年。连里团里上上下下都比较重视,并做了充分的准备。 团演出队自国庆节前组建起来,演出效果不错。这回刚进腊月门便开始排练,准备春节期间下连队巡回演出。 团演出队是由各连队抽调出来的文艺人才组合而成,属半脱产性质。一班朱建华的二胡演奏在团里首屈一指自然也被请了去。 各连队也都紧锣密鼓的排练节目,准备春节联欢晚会。二连的节目比较丰富多彩,如“沙枣花歌舞”和新疆民族歌舞表演唱“库尔班大叔你上哪”,以及相声、山东快书、独唱、胶东大鼓、吕剧小演唱等。三连则排演了忆苦思的革命现代悲剧“三世仇”。 这时要说最忙的当属伙房炊事班了。这年腊月二十九除夕,头两天伙房就开始忙忙碌碌,筹办节日年下的饭菜。 王建民也于节前大赦般的放回连队来过年。 除夕晚上,两个连队紧挨在一起,又有工程团十一连居住在此,人多热闹,跟个小镇似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各班都到伙房里去打面打馅,回到宿舍来包饺子。场部的发电机通夜不停,提供照明。 当晚,多数男知青都买来些酒,与相近相好的凑在一起,彻夜狂欢。 春节联欢晚会还是各连开各连的,但三连不合时宜地排演的“三世仇”却不被人所青睐。过年过节本该是欢庆的日子,同时人们心里又一半儿想家,一半儿悲伤,若再看这悲剧“三世仇”,无疑是给他们雪上加霜。因此,三连这里才刚刚演出时间不长,人都快走光了。有的回到宿舍去继续喝酒,有的则闷声不语地躺在大土炕上想家,默默地流泪,还有人在唉声叹气地自悲自哀,那些没回来的可都是拥到二连去看节目凑热闹去了。这样,三连的“三世仇”演砸了,晚会开的十分冷落,只好草草收场,不了了之。 然而这时,正当人们欢度这传统佳节的时候,王建民却坦然地,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太平堡上了西去的列车,悄无声息地走了。他究竟要去哪里,为何往西走?却不得而知。此人性情难测,这里不好瞎说。 王建民走后几天,连队干部才蓦然想起他来,一问班排长和他的同班战友,皆摇头不知。速报团里,为时已晚。此时的王建民早已远走高飞了。像他这种人是谁也不愿多问,更不想得罪他,他走他的,谁敢管! 第一章3 66年5月16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但是在这边远偏僻的农建连队里,其消息又闭塞,一时倒看不出怎样轰轰烈烈的。直到66年底和67年初,才随着全国形势开始闹腾起来,以至也有人组织“革命派”到酒泉师部去夺权。可知青们对此却不感兴趣,有在农场闹腾的,无非是闹工资待遇,或闹着要回城,回城才是目的。然而,“文化大革命”可不是要解决知青回城问题,一切都是胡闹和徒劳。 红卫兵运动鬼使神差的拉开了这场持续十年之久的大动乱,也不可避免的直接影响到这批“文革”前就支了边的知识青年。他们可都是红卫兵的哥哥姐姐们,彼此相近。弟弟妹妹们这一闹腾,整个中国都乱了套,他们也趁此“大串联”,成帮结伙地离开兵团连队。有的则去北京,到中央安办、华北局、农垦部上访,要求返城。但多数人则直接回了青岛。反正趁乱随着红卫兵乘车也不花钱,有的则干脆弄个红卫兵袖标戴上,鱼目混珠,冒充红卫兵,他们是不想再回兵团了。的确也是,国家主席刘少奇都被打倒了,我们还呆在边疆干什么?等着做皇帝不成! 可返城后又能做什么?本身处境艰难,住在城市不伦不类,没有户口是黑人,没有定粮只能吃家里人的,没有收入是一贫如洗。这样下去是注定呆不长久的,老实回边疆呆着干活才是唯一的生活出路。 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再回去,长期逗留城市,得过且过,熬一天算一天。“文化大革命”对知青来说无关宏旨,像是局外人,不闻不问。 时间一长,家里可承受不住了,兄弟姐妹再多,谁家能养起吃闲饭的。实际谁也不愿过这样的日子,面对这冷落难堪的处境,只有回去了。可回去又愁没路费,眼下不同于以前了,红卫兵免费乘车的时期已经过去,在要回兵团去只能自己想办法。 68年的初春,有些支边青年熬不过,开始陆续重返大西北,同时文化大革命也进入了非常时期。 老寺庙农四团从66年至67年两年间,又先后从天津、济宁、西安等地陆续招来几批知青,相继组建成八个知青连队,每连约一百六七十人。 原来驻老寺庙的四连(半个连队)已由天津来的知青补齐,被编为十一连。新四连在红沙窝一营,则全是天津知青。另外因三连人员较多,已逾二百三十多人,要改为基建连队,因此,将三连的一班(男子班)和七班、八班(女子班)调到二连,同时,二连搬迁到场部以西的红沙窝一营,与新四连相邻。红沙窝再往西几公里是八连和十二连,往北一公里是五连,这三个连队统是天津知青组成,只有靠近场部不远的七连是个济宁连队,还有部分西安知青被安插在各连队中。 这样,三连调到二连的三个班,人员基本没动,只有一班朱建华被调到去师部演出队拉二胡和韩文多调到生产股当干事。从此,三连的一班到二连后,都编为一排二班,正副班长也没换,依然是罗忠实和严本正。 与此同时,从部队调来一批军人干部(当时称“三不变”干部),他们乍到时也和知青们一样情绪,一下车就恼了,有的发起火来。先是满腹的牢骚,而更多的是气愤。声称上当受骗了,在车站上赖着不走,也不卸行李,坚持要重回部队去。尤其是跟来的家属,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去农建师,也不上车,有的则以死相威胁。然而没用,上级已经决定的事情,闹死闹活也枉然,他们根本无法扭转这对他们不利的形势,也无法与上面抗衡,只能屈从,一个个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上了车。 68年初春开始,随着返城知青的陆续归队和复转军人的妥善安置,农建连队又趋于正常。而那个逃亡者王建民却一直没有下落。团里发函到青岛追查此人,但青岛安办复函:王建民自支边走后再没回过青岛。家里也从未收到过他的来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用问,肯定是失踪了。然而王建民的家里却追着询问要人,弄得农四团不知所以,难以函复。 据三连知情人黄家宏透露:他于67年盛夏,在青岛台东曹县路与王建民邂逅相遇。问起近况,他支吾其词,说是刚到青岛,家也没回。黄家宏和王建民虽无深交,也不在一个班里,但二人却能谈得来,彼此也无隔阂。过了一会,王建民才坦言告诉他说,他是专程回青岛来寻仇的。 黄家宏听后,不由一惊,因问“谁?!你跟谁有仇?” 王建民愤然说“一个严正本想害我,整材料要治我于死地!那些昏官拿我开刀当典型,关押我半拉多年!这些帐我迟早要找他们算。严正本回甘肃啦,算他走运,躲过这回。但这蔡运礼今天是逃脱不掉的,他进自行车厂俱乐部看批判电影去了,我这里等他。”说着,撩起衣襟给黄家宏看。好嘛,腰里别着家伙! 黄家宏不禁色变,忙说“自己伙计,何必?!多大的仇?” 王建民板着那张冷森森煞气横纵的面孔,恶狠狠地说“这小子杂碎!耍我大头。借给他钱跑了,再不打听!害得我遭罪不说,还险些丧命,当时若有那二十块钱也不至于……”说道这里,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黄家宏因劝道“别这样伙计,都些穷哥们,但凡他有一点办法,也不会不还你钱。从甘肃回来在家里呆着的,哪个不两手空空!” 王建民没有应声,也没看他,眼睛只盯着那俱乐部的便门。 过了一会,王建民掏出烟来,转身递给黄家宏一支,黄家宏摇摇头。王建民点上烟吸着,望着他说“今天见到蔡运礼,不死让他脱层皮!” 黄家宏没说话,只目不转睛得注视着他。 王建民“二十块钱小事,我恨这不守信用的人!”话音刚落,俱乐部散场了,人群从那便门鱼贯而出。王建民和黄家宏都盯着那出口。 果然蔡运礼出现了,王建民沉着的走上前去,只喊了声“蔡运礼!” 蔡运礼一愣“啊,王建民!”接着又看了一眼黄家宏,茫然无措地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王建民不动声色地说了句“你跟我走!”那样子可惊可畏,转身向南走去。 在这种情形下,蔡运礼不敢怠慢,紧随其后,心里七上八下。 三个人走出不远,便又往西走到诸城路冀鲁针厂墙外停了下来。这条路不长,很少有人走动,黄家宏一直跟着他们。 王建民一腚坐在马路翅的石条上,仰起头来瞪了蔡运礼一眼,命令的口吻“你坐下!” 蔡运礼心惊肉跳,不知所措,双腿在微微的颤抖。他猜不出王建民会把他怎样,看他这气势汹汹地样子,反脸不认人!再是借他的钱没还,也没写信解释和道歉。今日突然找来,肯定凶多吉少,自己心里有愧,也只好硬着头皮挨了。庆幸黄家宏在场。 王建民没有吭声,摸出烟来点上。 沉默,一种短暂的沉默。 蔡运礼沉不住气了,十分难堪的样子对王建民说“我不知道你回来了,我……” 王建民侧过脸来斜瞅着他“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吧?” 蔡运礼尴尬地点了点头“我……对不起你。” 王建民眼一瞪“说声对不起能行?” 蔡运礼低下头去,没敢再回嘴。 王建民随即说“这样吧,咱今天什么也别说了,你赶快把钱还我,今晚我还要去东北。利息嘛,这好办!”说着,便脱了一只皮鞋来,手指着鞋底给蔡运礼看,又说“这上面是刚钉上的铁掌,我就用这鞋底搧你二十下,权当利息兑消了,怎样?” 蔡运礼吓傻了,眼里噙着泪,满怀罪疚地说“我错了,我对不住你!今日你既然回来,我砸锅卖铁也得还债。你心里有气,搧我掌我都应该,我决没有怨言!” 王建民听后,不禁诧异地望着他,脱口说“我操,你还挺仗义!”接下,他沉吟片刻“你小子今天还算说了 句人话!要不然我打谱砸瘫你!这样吧,赶忙我跟你去拿钱,拿不来,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王建民说到做到!因你这人不讲信用,我不得不重复一句,你若想再跟我玩邪的,晚上让我那帮弟兄来抄你家!”说罢,蹬上鞋子,蓦然站起身来,说声“走!”当下,连同黄家宏一道,跟着蔡运礼上门讨债去了。 傍晚,黄家宏出于好奇,便来到大港火车站要探个究竟。王建民已将钱讨要回来。他一见到黄家宏,便诧异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黄家宏一笑说“你和我说今晚从大港上沈阳车走,我能不来送送你!” 王建民也笑了“你伙计够意思!”说着,递给他一支烟。黄家宏接过烟,笑着说“我这人从不抽烟,但今晚特来为你送行,也破例抽一支。” 王建民含笑说“你很会说话,我喜欢听!” 黄家宏趁机小声问“王建民,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既然回到青岛,为何不回家看看?” 王建民听后,神色黯然。他沉默片刻,不禁摇了摇头,不无感慨地说“我混成这个熊样,怎么有脸回家!去给他们添乱?我曾发过誓,不混出个人模够样来,再不回家!”说毕,他回过脸去向候车室那边看了看,随即用手指着说“你看,那帮人全是跟我一道来的,五湖四海,哪里人都有。本来他们当中有几个要跟我去找严正本和蔡运礼清账,我没答应。我的事我自己做!今白天让他们去海边和汇泉八大关玩了玩,说好晚上在这里集合。” 黄家宏一面听着点头,一面注视着那帮人。好家伙!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形态各异,俗中又俗;穿戴打扮挺野,模样倒平淡无奇。明线褂,鸡腿裤,白边鞋,多留长发。其中一男子格外惹人注目,三十多岁,长相奇特,模样凶悍,看上去像个少数民族,浓眉下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瞪着他。黄家宏望着,心里有些发怵。其他人有坐有站,有说有笑,行李不多都丢放在地上。黄家宏见到这般情景,不禁为王建民的安危担忧,心想:好好的有家不回,跟这伙人瞎折腾什么!但王建民却不卑不亢,坦然得很。这时,那边有人喊王建民过去,黄家宏见状,连忙向王建民告别,识趣地走开了。 第二章1 68年5月16日下午,天空昏暗,阴云密布,天色由黑渐变成灰白,雾濛濛的大雨夹带着颗粒状的冰球直空落下。西北方向忽而闪出一道电光,随起的阵风卷着密集的烟雨平泼于地。 这时,一辆无轨电车划了个大弯在终点站停住。乘客们纷纷下车,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急忙撑开伞直奔火车站北侧的三号剪票口。 站台上旅客已经不多,离开车时间还不到十分钟。广播喇叭正在播音…… 列车停靠在一号站台左侧的轨道上,人民型蒸汽机车喷着黑烟吐着白气正待要发。草绿色的厢体涂着“文革”标语,被雨水冲的横淌竖流,一塌糊涂。 站台上响起沉闷沙哑的发车铃声。 前来赶车的这一男一女是亲兄妹俩,哥哥是支边知青,妹妹是老三届学生。 列车启动了,车站喇叭里播放出“大海航行靠舵手……” 妹妹一身学生装束,清瘦大眼,面色微白,头发湿漉漉的望着徐徐开动的列车,眼里噙满泪水。哥哥站在车厢门口向车下的妹妹挥手告别,妹妹咬唇招手,眼泪簌簌地落下。 雨还在不停地下,车轮在钢轨上滑动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列车很快的驶出了市区,远离了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急驰在胶济铁路上。 徐州火车站熙熙攘攘,高大宽敞的候车大厅人头攒动,南来北往的旅客进进出出。 李秉川就要在此换乘西去的列车重返大西北。 李秉川,家庭出身富农,45年出生于青岛。父亲于48年随国民党撤退台湾。身下还有个背生的妹妹李秉秀,49年生人。按“文革”中“血统论”说:这样家庭出身的子女是彻头彻尾的“黑五类”,必将注定命运的不幸。 李秉川性格并不内向,但却少言寡语,不轻易和人争执,与人友善,人缘颇好。个头接近一米八,体魄矫健,虽谈不上英俊潇洒,可是个地道的男子汉。少年时代曾跟随伯父生活在农村。那时年少无忧无虑,哪晓得这家庭出身会关其命运。 伯父会武术,早年弃农经商,曾是闻名乡里的“江南客”。解放后仍住乡下,暮年之人,膝下无儿,便教着李秉川练拳习武,强身健体。他身边有些积蓄,生活也还殷实。闲时于家前院后种植些树木花草,瓜豆蔬菜之类,或寄情书画吟诗,倒也闲情逸致,过上了田园式的生活。李秉川相伴身边,几年下来,也收益匪浅,不但将伯父那全套的《猿式螳螂》拳法尽皆学去,甚至刀枪棍剑,诗词书画也无所不练。直到读完高小才回到母亲身边,于58年考取了青岛第二十四中学,成为首届初中生。“低标准”过后,李秉川辍学在家,开始干临时工,帮助患病的母亲养家糊口,为了生活倍尝艰辛。 支边甘肃兵团,一晃就是三年。“文革”中大批知青趁乱返城,但李秉川却安分守己,老实呆在连队干活,接受长期的思想改造。 一日,李秉川忽然接到家里从青岛拍来的加急电报,内容是“母病危速回。”但探亲时间未到,(按规定要等三年后后才能享受第一次探亲假)不能提前探亲。无奈之下,只能申请事假回家探视。还好,连里根据其表现,批了他一个月的事假。 返青后,方知母亲病情并没有象电报中所说的那么严重,然而,家中却另有图谋,当然也是母亲思儿心切,望眼欲穿,但其目的是要为李秉川亲上做亲,应允了四姨妈提出的一门亲事。因四姨妈出身不好,“文革”中被定为资本家兼地主,并早已被遣返原籍。又因四姨父在“四清”运动中,涉嫌贪污被逮捕入狱,这个家庭便陷入了极端艰难的困境。四姨家子女一大群,两男六女,几年来,八个子女当中,先是三姑娘兰美玲随表兄李秉川同时支边甘肃,翌年二嫚儿又支边去了青海格尔木,后来大弟下乡到诸城,四女儿也下乡去了招远,小弟差几个月16岁又下乡到即墨。 余下两个妹妹年龄尚小,一个辍学,一个还在学龄前。大女儿兰秀萍,自从青岛一中高中毕业后,一直呆在家里帮助母亲维持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但二次遣返却使她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然而,四姨妈虽被生活所困,可却硬是挺着过。但她瞅着大女儿竟日寡言少语,日渐消沉,心里不禁暗自焦急犯愁。女儿已大,青春渐逝,前途无望,处境艰难,深怕她会从此消沉下去,不能自拔。再说,这兰秀萍性格偏又内向,虽然也帮着照料两个小妹和干些家务活,但除此之外,终日无精打采枯坐房中,或默坐沉思,或抱本书看,以此来打发她的青春时光,摊着这样的家庭又有什么法子!况在农村吃穿无着,饥寒交迫,还倍受冷眼歧视,深受煎熬。但这一切也只有逆来顺受,把悲愁埋在心里,把苦汁咽进肚里,过着生不如死的艰难日子。四姨妈为此锥心泣血,深感愧对于儿女,罪孽深重,却无计于施,奈何不得。 忽一日,四姨妈突发异想,觉得要使女儿摆脱其困境的唯一办法是尽快将她嫁人。但是,像自家这种出身的闺女谁敢要?!思虑再三,便自去找三姐商量,欲将兰秀萍许配给外甥李秉川,带她去西北边疆安家落户,何况三姑娘兰美玲也在那儿,姐妹俩也好做个伴。开始李秉川的母亲十分为难,总觉这亲上做亲有些不妥,不肯答应。 孰料,四姨妈主意打定,执意要做成这事,并催逼三姐必须应允这门亲事。亲姊热妹岂能坐视!再说这亲上做亲古今有之,况姨表兄妹又不是姑舅关系,也算不上是近亲联姻。兄妹二人又是同年同岁,只差几个月,是再好不过。 李秉川的母亲面软心慈,经不住妹妹哭天抹泪地苦求,见此情景,知道执拗不过,在未经与儿商量和征得同意的情况下,竟然应承下来。 兰秀萍见母亲出此下策,也是百般无奈,况且在这乡下倍受凌辱,弟妹们七零八落,实在是万不得一,没有办法的办法!自是理解母亲的一番苦心,因此,只佯作不知,也未露声色。 然而,待李秉川回到青岛之后,听说了此事,顿时恼了“荒唐,哪有这种事!这是自己挽起套扣来套自己!不了解边疆的实际情况乱弹琴!去一个三嫚兰美玲还不行?还要再把老大兰秀萍送了去!糊涂。再说了,国家目前虽然还没有明文规定禁止近亲结婚,可也不提倡这种沾亲带故的亲缘婚姻!这种事万万使不得!” 这样,在李秉川的强烈反对和耐心的解释后,总算说服了二位母亲,放弃了这门极不明智且又荒谬的亲事。从此后,兰秀萍也彻底丢掉了要去西北边疆落户的不现实打算。 李秉川在徐州换车回张掖。便来到中转签字窗口,一看里面已竖起一块字牌,上写着“西去53次沪乌满员,停签。”李秉川一脸茫然,犹豫片刻,转身去看那列车时刻表。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他决定先乘坐当日下午3点零5分徐州发西安的167次慢车,到砀山去候53次快车。因为那里是西去快车的头一站,旅客少,能上得去车。主意已定,便去站外吃午饭。 当日下午,李秉川到达砀山已是黄昏时候了。这里虽不繁华,可人烟也还稠密,初来乍到者不识南北东西。站前一条土马路通向砀山县城,街道两旁有几处店铺都还开着门。这时路上行人不多,但见山沉远照,烟霭纷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农村特有的草燻烟燎的气味。那些家禽家畜却无拘无束的在大马路上闲逛、觅食,并不怕人。这里的草鹅不少,长颈细脖,三三两两,叫起来“嘎嘎”地,走起路来慢慢悠悠,大摇大摆。 纵目远望,夕阳已西沉远山,蓼烟疏淡,彩云飞乱,暮色渐起,晚来天晴。 李秉川在车站已问询清楚,53次大约晚点两个半小时,预计21点10分到达砀山。时间尚早,才到站前附近来找饭店买饭吃。他把这周围环顾一番之后,便走进一家饭馆。只见店铺不大,却是古香古色,倒像旧 时茅店。里面顾客不多,只有两个走路歇脚的老乡坐在靠门旁的饭桌边,喝着开水啃大饼。冲门一方形窗口可见灶房,右边是一老式柜台,上面摆放着两个圆酒坛和一长方形玻璃柜厨,里面摆着十多只油漉漉的红烧鸡。让人一见,垂涎欲滴。再看那烧鸡歪脖上,个个挂着纸签,明码标价。 这时,李秉川已是饥肠辘辘,当下买上两个半斤的大饼和一只烧鸡,外带二两烧酒,便坐在桌前吃喝起来。不想,一尝这酒,口感极佳,酒味浓厚,大醇小疵,不禁赞口说“这酒不错!掌柜的,这是什么酒?” 胖店主正埋头理帐,听他如此说,便抬起头来望他笑了笑说“这酒是当地土法酿造的,喝过的人都说,比洋河大曲还香哩,只是土造老白烧,还没起个名字呢!” 李秉川含笑点头“那就该叫个砀山土老烧才好,很有地方特色的!” 胖店主欣然一笑“行,喝好,明日就写个招牌贴出去。” 那边两个老乡听着也瞅着李秉川笑,还不住地点头。少时,他们啃完大饼,拾起身边的扁担绳子走了。这小店里只剩下李秉川一个顾客,天也黑了下来。胖店主见再没啥生意,便出去上了窗板、门板。进来关上门,走过来问李秉川道“你是候车不是?” 李秉川点点头“是的,九点的车。” 胖店主“那好,不焦急,你慢慢吃,我就住店里。” 李秉川点头应着并道了声谢,于是继续吃喝。 当晚,李秉川顺利的搭乘上西去的53次沪乌快车,于十九日凌晨抵达西北省城兰州。 东方欲晓,天色微白,兰州的早晨清冷,像是早春二月。乍出车厢,直冻的发抖,清冽冽凉气透骨,竟毫无一点春意感觉。然而,五月的风却已带来了塞外草原的浓重气息。晓雾茫茫,晨烟渺渺,在一片苍凉朦胧之中,城南的皋兰山像一道天然屏障护卫着这“金城汤池”,雄险已极。 时下兰州车站正在修建,因“文革”运动的冲击而被搁置。站内一片狼籍,凌乱不堪,股道之间胡乱堆放着钢轨、道木和石子。路基和道岔周围被挖掘得七零八落,坎坷不整,只有临近老站台前的两股主道轨尚可勉强通车。站台两端也被占用,用枕木搭建的临时工棚、道木垛、钢轨堆占去不少地面,站里站外随处可见大副黑字标语。 偌大的一个兰州火车站竟杂乱无章,破败不堪。站上的铁路人员都不知到哪里搞“革命”去了,却不见一个!人们进进出出如入荒野之中,越路跨沟,连蹦带跳。每逢列车进站,上下车旅客从四面八方涌进涌出,如同放羊一般。俄见那手执红绿旗的铁路值班员出现在站台上接送列车,车一开出又不知去向。 兰州是个大站,列车要在此更换牵引机车。因53次晚点,停车时间较长。车上旅客趁此下车活动一下筋骨,有的则下车购买食品,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李秉川也下车来走动一会,站台上遛下腿,方又回到车上来。列车开动后,他站在车门里望着这片混乱的景象,不知在想什么。 列车在加速,车轮在轨道上轻快的转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转瞬间,驶过了西固城,背着初升的太阳,向西偏北,朝着遥远的新疆驶去。 李秉川回到自己座位前,同座席上的那个姑娘朝他莞尔一笑,连忙让出靠窗位置来请他坐下。李秉川笑着向她一点头,也没说什么,便透过车窗向外望去。但见山峦起伏,连绵不断,道旁看不见树木野草,全是光秃秃的荒山野岺,更看不到一个人。 列车开始供应早餐盒饭,三毛一份。旅客们纷纷购买,有的则直接到餐车去用餐,还有的是去厕所盥洗间洗漱,车上的人往来走动,络绎不绝。李秉川却仍伏身窗前向外观望,他身旁的那位女子见他无动于衷,便轻轻碰他一下,说道“吃早饭吧。”说着,将一包糕点和一个纸袋里装的鸡蛋摆放到桌上,微微一笑,又说道“一起吃吧。” 李秉川见她如此热情,反觉不好意思起来,忙推辞说“谢谢,我不饿,待会再说。” 这女子望他笑着说“坐了一天两夜的车,没见你吃过东西,能不饿吗?你是不喜欢吃这甜食?” 李秉川连忙解释“不,不是。我也带着饭。”说着,也取过挎包,掏出那从砀山小饭馆买来的大饼,便啃了起来。不想,这饼又干又硬,着实难啃。 那女子望着他又笑了,在旁说“那干粮没法吃,就吃这糕点和鸡蛋吧。”说罢,端起口杯和他的茶缸要去打开水。 李秉川见状连忙放下大饼,起身说道“我去吧,我知道茶炉在哪节车厢。”姑娘见他执意要去,也没再推让,便将水杯和茶缸递与他。 少时,打来了开水,姑娘欠身道谢,让他坐下,二人便在一起吃起饭来。 长时间的旅行生活使周围的人基本都熟悉了些,但李秉川是单独旅行则很少说话,同座席的这位女子也是独自一人,她却时不时地主动与李秉川搭话,或是有意无意向他投来那温情脉脉地目光。她和李秉川的目光一旦相遇,便会向他一笑,或是一点头。弄的李秉川不太自然,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因此,李秉川尽量避开她那善意的目光,故意去欣赏窗外路边的景色。这时早饭她又热情的让他吃这吃那,李秉川推让不过,只好佯作大方的和她一起用餐。 此时,李秉川已不似先前那么拘谨,神情也变得坦然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这姑娘长得很俊秀,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那端庄秀丽的容貌和那娴静从容的神态,使人心动。 车过永登不久便在屯沟湾小站上停下来,列车的后面几节车厢还甩在站外。旅客们以为是临时停车,都没在意,不想许久再未开动,不知因何缘故。一个个提起车窗探出头去张望。列车一动不动的卧在道轨上,毫无动静。哪里询问原因去,只有耐心等待。 半日,从车厢内传来消息,说是打柴沟以西发生事故,造成列车堵塞晚点。好多车次都分别被搁浅在华藏寺以东以西的几个小站上。据运转车长说,最快也得十多个小时后才能通车。 旅客们听后,不禁叫苦连声。然而,焦急也无济于事,这年月就这样,不由人。一些不耐心烦的旅客纷纷下车去探听消息。路边道旁,三三两两,一群一簇,有的在交谈,有的在端着水杯喝茶,还有的在周围蹓跶着观赏风景。 李秉川也颇感焦急,微微叹了口气,不禁喃喃自语般地说“这样晚点怕是明天也到不了张掖。” 那位上海姑娘在旁边说“没办法,等吧!”说着,又望着李秉川问“我们也下车去走走好吗?” 李秉川从她那动听悦耳的声音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好感,便点头应道“好,反正车也动不了。”随即站起身来和这位女子一同离开座位。正遇着对面座位上的那位从兰州上车的大嫂,她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刚从盥洗间回来。上海姑娘一见她,便说“大嫂,请你照看一下行李,我们下去走走。”大嫂瞅着他俩,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恋人呢,点头道“行,放心去。” 二人下了车,东瞻西顾,看来列车仍没有开动的迹象。两个人顺列车前进方向慢慢的朝前走着。 这周围山不少,山上有树木,空气清新,环境幽静。李秉川的心情忽然感到舒朗起来,举目望去,但见前面是一片旷野,靠近山根是绿色如茵的草地。 二人走到离列车不远的一块开阔地上站下来交谈。谈话之间,彼此互通了姓名,原来她的名字叫张茹秀,是新疆兵团农八师的上海知青,芳龄二十一岁,老家是安徽。当她得知李秉川是青岛人时,竟不胜羡叹地说“我可知道青岛很美!原来我们家也在青岛住过,那是我童年时期,跟父母在青岛住过八、九年。”因此对青岛有着感情上的记忆,记忆虽浅,印象却深。后来因父亲由北舰调去上海,而在上海定居下来。她羡慕青岛 的美名,也因为那是她的出生地而有着特殊的感情。 忽然张茹秀满含温情的凝视着李秉川那胸前佩带的一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徽章,说“这徽章很漂亮,制作的这么精致?” 李秉川不禁低下头去看了一眼,说“北海舰队”红四野“。你喜欢就送你作纪念。”说着,便随手一提,摘下来递给她。 张茹秀欣然一笑,连忙接过并道谢,双手捧在手中仔细鉴赏,点头称赞不已。她的神情是那样的肃静和虔诚,然后戴在了自己胸前,抬起头来望着李秉川展眉露齿地笑了。 接下谈到青岛的气候和大海、建筑和街道、风土人情。张茹秀还动情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个青岛人,至少是半个青岛人。我爱青岛、想念青岛,青岛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以后我一定要再去看上一看那生养我的土地。” 李秉川笑着说“这样说来,我们倒也算是半个青岛老乡了。” 张茹秀又欣慰的笑了,笑得挺开心,她的脸上透出一片红晕,露出一排齐整的牙齿。 这里正说着,就见旅客又都纷纷上车去,以为是要发车。原来是餐车上开午饭了。眼下这一列车的人都滞留在这荒僻的小站上,有如罹难灾民,孤立无援,只有耐心地等待着前方铁路抢修好,才能通车。 李秉川回过脸来说“咱回车厢去吧,我去餐车买饭。” 张茹秀竟一时忘情,连忙一把将他拉住,说“再待会,我们到座位上去吃午饭,我带了好多食品和水果,不去吃那盒饭。” 李秉川点点头,便默然不语了。说心里话,李秉川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上她了。 午饭过后,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车停在原地仍不见动静。直到下午五点多钟,列车才又重新开动,但车速较缓慢。过了打柴沟,车开始吃力地向着劈地摩天的鸟鞘岭爬去。这里是天祝藏族自治县。举目望去,只见壁如斧削,危崖悬谷,偶尔还能见到沟壑间的积雪,双机牵引,吭哧吭哧的拖着长龙般的列车倚山盘去,俯首可见下面的路基层次。铁道旁是绝壁悬崖,峥嵘巨石,使人心惊。俄见一二老乡,仍还披着皮袄,身着冬装,站在路边若惊若愕地瞅着缓缓行驶的列车,不知在想啥。 黄昏日没时已近八点半,车从黄羊镇开出后方施展出它的威风。机车喷出一道长长的白气,开始提速。53次沪乌快车犹如一条神骏的乌龙飞也似的驶入了古丝绸之路——河西走廊,直向着茫茫的荒原驰去。 走廊以北是龙首、合黎、马鬃三山相接壤,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南面则是巍峨雄壮的冰雪祁连山了。南北两条山脉相间,中间形成一条狭长地带,这便是闻名遐迩的河西走廊。 此刻,列车正沿着长延千余公里的祁连山向西急奔。李秉川靠着车窗依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窗外瞬间即逝的景色,久久凝望,黯然神驰。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牧归的老甘赶着羊群走着,迎着西风,后面卷起一大片烟尘掠地而过。旷野上飞旋着枯枝败叶,一团团荒草野蔓随风滚动,煞时凄凉。时近九点,天才完全黑下来。 李秉川感觉一阵躁热,想吹吹风。他提起一点车窗,随即一股刺脸的干风灌进车内,这来自塞外干燥的春风里,却依然带着彻骨的寒意。那呼呼吹进来的冷风,撩起窗惟,凄然飘动。李秉川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又放下车窗,转过脸去看那张茹秀,只见她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很专心。再看对面座位上的兰州大嫂,正轻轻拍着小女孩昏昏欲睡。李秉川不想惊扰别人,便倚在窗帘旁,闭上眼睛默默的沉思着。 列车在一片漆黑的原野上不停地疾驰,窗外啥都看不见,连一点灯光也没有,只能听到车厢底部那铿锵作响的车轮声。已经进入夜间行车,车厢内比较安静,照明灯也熄去大半,旅客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左靠右倚的打着瞌睡。偶尔一二过道者,不是去上厕所就是过往通行的列车工作人员。 夜影漫漫,银灯暗暗,李秉川不知不觉已经睡过去。张茹秀将她的外套轻轻地给李秉川搭在身上。 沉沉的夜,车轮依然隆隆的响着,向着万籁俱寂的荒原深处钻去。 李秉川一觉醒来,见天已大亮。曙光透过玻璃车窗照射进来,把整个车厢映得通明。列车仍在急速地驰奔,轻快绝伦。也不知是到哪里了,李秉川探头向外张望,见还是一片茫茫的荒野,远处是山,还有烽火台,眼前是土岭荒丘和洼地。地上稀疏可见一堆堆的枯草和骆驼刺,却看不到一点绿色。估计是过山丹了,再不用一小时即可到张掖。 李秉川回过脸来,见自己胸前搭着件女式外套,便知是张茹秀替他盖上的。这时她却依然靠在自己身旁熟睡。她那雍容娴静的神态和那婀娜娇俏的身姿,使李秉川不禁有些心动,并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慰。 张茹秀也醒了,只见她略一凝神,问“到哪儿了?” 李秉川忙将外套还给她,含笑点头“谢谢。”稍停片刻,又说道“待会我要下车了,车刚过东乐。” 张茹秀微微一惊“这么快!” 李秉川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凝目而视,说“能相识很高兴,但愿后会有期。” 张茹秀“到张掖还要多长时间?” 李秉川“大约得半个小时。” 张茹秀点点头,默然不语了。 列车驶过太平堡,车速减慢下来。李秉川便站起身来收拾他那简单的行李,要准备下车。 张茹秀忽然望着他低声说“我下车送你,行吗?” 李秉川默然片刻“不必了,这里停车时间短。” 张茹秀“我看过列车时刻表,停车十二分。” 李秉川略一犹豫,随即说“下车踏上张掖这块土地,也算你到过河西走廊了。” 张茹秀腼腆含笑,一双俊目闪烁环顾,唇边隐隐抿藏着一丝悲悯。 这时兰州大嫂已替小女孩洗罢脸梳好头,从过道上回到座位上来。听说李秉川要下车,略感疑讶地看着他们,茫然作别。李秉川还特意跟她的小姑娘握了个手,说声再见。 车停张掖,两个人下了车。李秉川站住说“好啦,你回车上去吧,我等车开后再出站。” 张茹秀柔媚地一笑“不急。不过,我想说下次探亲时争取一起去上海和青岛,到时通信联系。行吗?” 李秉川望着她点点头“行!” 这时,张茹秀低下头去,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情感,竟不知再说什么好。略停片刻,忽然抬起头来,充满深情地瞅着他说道“我会永远记住这次旅行的。”说着,随手取出一个用白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李秉川,又说“里面有我的通讯地址,请收好。” 李秉川接过后,仍催她说“上车去吧,车要开了。”张茹秀应了一声,转过身去上了车,回过身来望着他。 车开了,张茹秀站在车门里,隔着玻璃依恋地注视着李秉川,并抬着手向他告别,久久没有放下。 塞上的五月,阳光灿烂,虽然是明媚的春天,但绿色却依然不见。挺拔直立的参天杨才开始返青吐芽,远远望去仍还是光秃秃、赤条条的枝干。然而,沙枣树枝条倒是一片灰白了。这催绿促红五月的风总是姗姗迟到这塞外张掖。 《辞海》载:张掖(旧称甘州),历史悠久,古迹颇多。辖境今永昌以西,高台以东地区。是通往西域及漠北道路要冲;是驰名中外“丝绸之路”必经之地。水草丰茂,有畜牧之饶。邻接内蒙古自治区,兰新铁路、公路经过境内。五八年改设张掖市,六一年复改县。山丹河及黑河灌溉便利,农业发达,产小麦、稻、谷、豆类、蔬菜、瓜果、红枣、沙枣等;有“金张掖”、“塞上江南”之称。名胜古迹有大佛寺、木塔、黑水国汉墓群、钟鼓楼等。 火车站离县城六七里,其间有公交车往返接送,一小时一趟。此时不到九点,李秉川出站后便来 到汽车站等候。 火车站坐北朝南,站前是片空阔的广场。中央是一圆形花坛,青砖砌成,里面无花无草,只有块灰涂涂的假山石,对面不远有车站饭店、供销社、旅馆和邮局等;东面是张掖车务段,那边也有家旅馆,但还有个澡塘;西面有个大院子是车站货场。 汽车站在火车站广场西侧,连个站牌没有,也无人等车。李秉川抽着烟等了一会,忽然想到张茹秀临别时在站台上给他的那手帕包,取出一看却是两张信笺,便细细地读阅起来。这字里行间处处都蕴藏着她那炙热的情感和爱恋,李秉川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阅后不禁全身振奋起来,尤其那些激情的言词,使他心热。再看这手帕是她用过的,仍还散发着一种青春女子特有的气息,他的心在怦怦直跳。是一见钟情吗?似乎又不完全是,但两个年轻人旅途中邂逅相遇,彼此产生好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低头寻思一会,见班车还没有来,便拾上提包朝机务段澡塘走去,他是因旅途疲乏要去洗个热水澡。 时近中午,李秉川洗澡出来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当下欲再去候车进城,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琴弦声,闻声望去,只见那饭店门外围拢着一些人正在看什么,旁边还停靠着几辆毛驴架子车,靠墙根蹲着几个老乡在抽水烟,李秉川以为又是什么宣传队在演出,便走了过去。 至近前一看,却是当地一老汉和一个十多岁的甘娃子在卖唱。老少皆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老汉手握一把丝弦胡琴,自拉自唱,娃儿在旁击碗伴点,唱的是山丹民谣《十唱毛主席》一个曲调,四个节拍,反复演唱。又兼那老汉一口的河西甘语,乡土味甚浓,只是这原来老歌改填新词,曲调悲怆,使人听着颇感凄凉。那歌词倒好,唱道:一唱(那个)毛主席,翻身不忘您,晴晴的天是兰兰的,阳光灿灿的。 二唱(那个)毛主席,解放不忘您,你的个恩情是深深的,我的个心里甜甜的。 三唱(那个)毛主席,日夜都想念您,天上的个星是多多的,北京是远远的。 四唱(那个)毛主席,贫下中农热爱您,住下的个房子宽宽的,屋里是明明的。 五唱(那个)毛主席,我们感激您,我家的个婆姨壮壮的,娃儿是胖胖的。 六唱(那个)毛主席,吃饭想起了您,煮熟的个羊肉香香的,馍馍是白白的。 七唱(那个)毛主席,穿衣想起了您,制服的个褂子是新新的,裤子崭崭的。 八唱(那个)毛主席,睡觉想起了您,花花的个被窝是暖暖的,炕头是热热的。 九唱(那个)毛主席,走路想起了您,飞鸽牌的车子亮亮的,马路是平平的。 十唱(那个)毛主席,幸福我不忘您,祁连山高高的,黄河水长长的。 这一老一少,一面拉着一面唱,竹筷击碗叮当作响,虽很简单,可却好听。唱罢,围观者纷纷解囊相助,掷硬币于圈中,三分五分不拘多少。那甘娃子弯腰捡拾,频频鞠躬道谢,收起钱送与那老汉。老汉不管钱多钱少亦就地拜谢,接下再来几段武威小唱,曲调不一,分别是《苏武牧羊》、《西厢记》、《千里送京娘》的曲拍,皆填新词,随应潮流。只是旧曲新词大相径庭,且腔调哀婉凄楚,语音悲凉含酸,触动人心,惹人怜悯。 这里李秉川听完民谣颇感同情,随即取出一元钱来递与那少年,甘娃不敢接,回头去望那老汉,老汉木然呆坐,未即反映。李秉川笑了,冲甘娃子伸着手说“收下。”这少年连忙接过去,朝他憨笑笑,转身送给老汉。 人群中有人说“这人歪,给下一元钱哩!” 那老汉这才冲那甘娃子说“呔!楞个啥?还不快给好人谢下!”这娃儿倒听话,赶忙过来给李秉川鞠躬道谢。 李秉川顾盼从容,只望他一笑,便转过身去走了。 第二章2 城里的班车仍不见踪影,兴许是洗浴时错过了点。李秉川到西面靠近货场一处阴凉地,放下提包,坐下来休息。 这时已过正午,虽还是五月下旬的天气,可太阳却晒得人火辣辣的。 李秉川此番从青岛回来,本应从张掖下车后直接步行回红沙窝一营,但因受肖静委托从青岛带来的药品,必须先回场部给她送去,然后才能回二连。这样,就得先进城里,到张掖管理处歇下,再设法搭车去老寺庙。 正等候间,忽见行李房走出几位扛搬行李包裹的知青,有男有女,一面说笑着,一面朝着一辆停着的苏式噶斯车走去。 李秉川心下一喜,连忙提拎着旅行包走过去,来到车前看时,见驾驶室门上喷着白字:农建第十一师,宝瓶河牧场。 李秉川瞅着一大个男知青,问道“同志,这车是不要进城?” 高个儿转过脸看了李秉川一眼,点头说“是的。要搭车吗?不过这得等司机师傅来了,跟他说声。” 旁边一扎短辫的女知青忙说“不用,上车罢,那白师傅去邮局了,马上就回来。” 李秉川连忙道了声谢。 那高个男知青望着李秉川爽直地伸出手,并自我介绍说“我叫施宏,北京知青。原是景泰川一条山农场,在黄羊镇学兽医,这回被分配到祁连山宝瓶河牧场去了,认识你很高兴!” 李秉川被他握着手,诧讶地望着他,心想“这人够爽快的,一见面就交底!”因谦恭地笑了笑,说道“谢谢。” 不等李秉川说什么,这施宏又道他问“你是哪个团的?哪里支边来的?” 李秉川忙又答道“我是青岛的,在老寺庙农四团。” “离此有多远?” “张掖城东二十公里。” “请问你贵姓?” “我叫李秉川。” 施宏笑了笑,又说“我见你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到过北京么?” “到过”李秉川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那位短发女知青说“行啦,施宏,快让这位同志上车罢,白师傅回来了。” 李秉川转过脸去看时,只见一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地走来。他头戴一顶晒得发了白的旧军帽,帽沿耷拉着。身穿黄棉衣油乎乎的,敞开着怀;脚穿一双高腰反皮鞋却是新的。他笑嘻嘻地走过来,问那姑娘“肖健,人齐了没?” “齐了。”这位长得文静的姑娘回答。 “齐了咱就进城去。”他一面说着,一边拉开车门,将一包裹放进驾驶室里。 那扎短辫的女知青又冲司机说“白师傅,这位同志要搭车进城,可以吗?” 这白师傅慈眉善目,一脸和气,操一口陕西语音,看了李秉川一眼“咋不可以,都是兵团的人。” 李秉川也曾见到过他几次,只是没搭过话,便上前来递给他一支烟。白师傅也不推让,笑眯眯的接过来点上,道声“走,请上车。”便钻进驾驶室内。 噶斯车调过头,飞速朝张掖城驶去,公路不宽,却是柏油路面。两旁的沙枣树一排排向后退去,路边行走的小毛驴车也一辆辆被甩得老远。车上的青年男女迎着春风,一面说笑着,一面欣赏着这塞外风光。 施宏又转过脸来问李秉川“你们团条件咋样?还好么?” 李秉川点头“还行。” 施宏说“我们倒霉!被分到祁连山去保不定要放牧!” 李秉川瞅着施宏问“你们几位都是学兽医的?” 施宏指着身旁一个身体微胖,圆脸略黑些的男青年,说道“邢英和我是。那短发女的是学生态的,那扎小辫女的是气象员。驾驶室里的那位姑娘也是我们团的,她先前调来在张掖管理处干会统,是随车接我们来的。” 说话之间,车在离钟鼓楼不远处停下来,这便是农建第十一师张掖管理处,也是接待站,凡兵团往来人员均可在此落脚食宿。 胖司机白师傅从驾驶室跳下来,望着车上的人说“行李卸下带到房间去,莫留车上。下午休息一下,走城里浪浪,明日早起回宝瓶河去。”说罢,笑嘻嘻的走进了管理室喝茶去了。 李秉川帮施宏往下卸行李,车下的人接着往屋里搬。二人站在车上往城里举目一望,好嘛!通红一片,“红海洋”一般!但见那钟鼓楼也是红楼朱阁,雕梁画栋,大红灯笼高高挂。上面还有无数个高音喇叭和盘旋在参天杨树间的满天老鸦,正哇哇地叫成一片,嘈杂、混乱、惊惧,怆然,六十年代第八个春天! “……张掖县毛泽东思想广播宣传站,现在是人民战争胜利万岁节目……” 施宏情不自禁地惊叹“我的天,这儿怎么有这么多的乌鸦!” 李秉川也正仰望着天空,不禁凄然一笑“大概满天下的乌鸦都集居这里了!” 施宏连连摇头,仍凝视着空中“啊,反正这玩意不吉利!” 于是二人跳下车去,一同走进管理处。 这里的房屋完全是西北独特风格的老式建筑,土木结构的黑瓦平方。进门是一穿堂过道,两侧分别是管理室和小卖部。正中冲门有一木板照壁,白底红字,上书林彪副统帅手迹“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前来住宿的人可从照壁两侧进入里面的客房。西面这排房子南头是茶炉,门旁有口井,井上有井台;对面是食堂连伙房。里面是个大院,也是停车场。尽南头靠墙,西面是厕所,东面是马棚,可供马伕前来食宿时喂马使用。西面客房后头还有一套院,全是老房子,木雕花格门窗,是管理人员居住,北头是仓库。 李秉川和施宏他们几个在管理室花四毛钱办了住宿登记。因李秉川几昼夜没睡上个囫囵觉,感觉特别困乏,意欲歇上一宿,明日再搭乘去山丹的班车回老寺庙。这样,他便和施宏、邢英住进了一个四人房间。安顿之后,便坐下来喝水,等着去食堂吃午饭。 一时吃毕,仍回房间来休息。三个人又说了回话,便个自睡去。 忽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李秉川刚要起身去开,却见靠门旁的施宏已把门打开了。只见那位姓肖的管理员进来,望着李秉川一笑,说“这位同志不是要回老寺庙四团去么?刚才有辆解放车从新华农场回来,司机吃过饭要赶回场部去,这样,你准备一下,待会车走时我再来通知你,车就停在大门外。” 李秉川一听,喜出望外,连忙道谢,当下就要收拾东西。 施宏忙说“不忙,休息一晚上,明儿咱一块走。” 邢英也挽留李秉川“咱刚认识,晚上好好聊聊,这么急干嘛去?” 肖健望着他们笑了笑“这位同志是往东走,走兰新公路;你们是向南走,走张民公路。两股道,走不到一块。”说着,又对李秉川道“不急,时间还来得及。待会还要拜托你给我带封信到四团场部。” 李秉川点点头“行,我这里等着。” 这肖健说完就走了。 施宏有些不自在,只说了句“天快黑了。”便倒下倚着被子,长吁短叹的。邢英也默然不语了。 李秉川觉得有些难为情,因说“认识你们二位很高兴!不过,去老寺庙农四团车不多,既然赶巧了,就随车回罢。以后有机会,一定去祁连县宝瓶河找你们玩,我们是朋友了。” 施宏忙坐起身来,瞅着李秉川,充满忧虑地“不瞒哥们说,我俩都不愿去这牧场!你想这宝瓶河是在祁连山里头,能好么!是人呆得地方么?据我所知,甘肃这地方除了兰州咱不说,就是这张掖和武威了,其他再没个好地方!说实在的,这些天就吃不好,睡不下,心里总嘀咕这事,去是不去?刚才躺在那儿,其实也没睡着,我是在想:是不是带上调令跟你去老寺庙四团,你们那儿不要,干脆就回北京去!” 邢英听后,苦涩地一笑“那怎么行!团 场之间调动得由师部决定。” 施宏瞪他一眼“那多费劲!难道你这只”雄鹰“真要去祁连山展翅高飞?” 邢英苦笑了下,摇摇头,默然无语了。 李秉川若有所思“这想法可以考虑,等我回场部给你问问,白不住能有希望。” 邢英“不行,明天一早就走了。” 李秉川默然了,眼里露出怅惘地神情。 正在这时,肖健来了。她手里拿着信封,上前对李秉川说道“我跟司机师傅说好了,他说天黑才走呢!你们吃过晚饭了么?” 施宏道“没那。” “那你们就先去吃饭吧。”肖健说着,将信交给李秉川,便又说“拜托你将这信交给场部行政股的肖静,她是我堂姐。你认识她吗?也是青岛的。” 李秉川不觉一怔,忙问“肖静是你堂姐?” 肖健望他点点头“看来你们认识?” 李秉川笑着“何止认识!一年前同在一连队。不过,我可只知她有个堂弟肖国平和她一起支边来河西,现在仍和我一个班。” 肖健不禁忽地一笑“是吗?这么说还是熟人!那个肖国平我虽然不太认识,可知道他是我二伯家的老三。肖静我可熟悉,她是我大伯家的二女儿,比我大三岁,小时侯曾在大伯家住过。” 施宏不等肖健把话说完,忙截住她的话说道“好嘛!你们家族总共有多少兄弟姐妹?” 邢英也不禁称叹道“大家庭,老一辈兄弟姊妹多,那小字辈就多呗!” 李秉川听后,也点了点头,同时向肖健瞬去一眼,见她的确跟肖静有点像。不过肖健体态健美,通身充满青春活力,个头也略高些,名副其实:肖健! 接下又听肖健继续说“我父亲兄弟姊妹七个,大伯二伯,大姑二姑都在青岛;三姑在上海,四姑在大连,我们家在北京。” 施宏听了,诧讶地望着肖健“这样说你们一家若合在一起住,得半个连队!” 邢英在旁也不住的点头。 肖健欣然地笑了。她用手理了下鬓发“没半个连队,也有一个排吧。” 施宏笑着对肖健说“像你们这样的大家庭,你应该感到自豪才是。” 邢英忙说“那还用说!全国各地哪儿都有。” 李秉川听着,默默地点头。忽然问“那你调到这张掖来见过肖静和肖国平了么?” “没那。”肖健说“这儿工作说忙也不忙,只是还没得空去看我姐,因我调来时间不长。”说毕,看看天色不早了,肖健忙又说道“我去前面看看,你们吃饭去吧。”说着,径自去了。 昼夜温差悬殊的西北春寒之夜,月儿不出星儿不见,夜幕黑得像锅底,旷野上一片死寂,恍若进入一片毫无人迹的荒漠,阴森可怖。 两道雪亮耀眼的汽车光柱在兰新公路上向东移动着。虽刚刚入夜,可道路上却不见一人,也没遇上一辆过路车。耳边只响着油门加大时发动机引擎的轰鸣声。解放牌汽车以六十迈的速度行驶着。过了太平堡,车速开始减慢下来。车行过了一个“s”形弯路后,道路两旁出现两排早年幸存下来的护路老树,在黑暗中那一棵棵高大的树影,有如一尊尊狰狞犷悍的金刚巨人,形态各异,黑忽忽地耸立在道路两旁,好像把公路夹成一条死胡同。据说这是清末名将左宗棠任陕甘总督时在驿道两旁植下的杨树。 不多工夫就过了草湖道班,离场部不远了。驾驶员郭金城路上没说几句话,只是吸着李秉川不时地递过来的青岛香烟。李秉川认识他,也是山东人,老家是胶县。复员军人,四十多岁年纪,是场部汽车班班长。其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但待人却热忱,有着山东人坦诚耿直的特性。 又一阵急驰,已瞧见前面闪出几点灯光,黑暗中像是荒原上的鬼火在跳动。车没去场部,却向右拐下了公路,在老二队前面的那排新平房南头停住。 李秉川给郭金城丢下一包“玉叶”烟,谢过后便跳下车去,回头接下旅行包。司机将车开进了二队大院停下,进了缝纫组。传闻他姘了个青岛女知青做情妇,闲时总泡在那里,也是个嗜好,因他的家属不在这里在老家,不堪寂寞。 李秉川提着包朝三连一排的地窝子走去,他是因天色已晚,既然回到三连,索性住上一宿,待明日再到场部去给肖静送药品和信。才走到原来的二连伙房附近,忽见几个人推着个架子车像鬼赶着似的,慌忙急促地跑过去。这一闪的光景,见车上坐着个人搂抱着一个半死的急病号,看来是要送场部卫生队抢救。但黑影里看不清任何人。 “出事了?!”李秉川疑诧不解地望着他们消逝在夜色里。转身刚要走时,又听见不远处匆匆走过三四个人,是柏连长和路指导员的声音“不是场部的大解放刚停这里么,我在连部听见的,怎么用架子车送去抢救?”又听路洪芳说“来不及了,流血太多!” 柏连长“这小子给我们连添麻烦!”几个人一面说着,一面也朝场部方向走去。 李秉川来到三班的地窝子门前,见围拢着几个人正议论这事。 张永顺一见是李秉川“哦,是李哥,你这是从哪来?” 李秉川“青岛。刚下车就遇上连里出事!究竟怎么了?” 郝玉德“说是窦长生自杀了!你问刘永安,他刚从那边回来。” 张永顺又问“你咋不回红沙窝?却回咱连来了?是忘不了娘家回来看看?” 李秉川“哪来,在张掖恰巧遇上郭金城的车就搭上来了。当不了回来办点事。”说着,放下旅行包,取出烟来分给大家抽。大伙一见家乡烟,齐都凑过来分享。 李秉川怅然问道“哪个窦长生?” 郝玉德又说“大学生。原来是场部生产股技术员,,后下放在缝纫组。前不久被专政押在咱连。” “什么问题至于自杀?” “思想反动,反对”红色新政权“,定了个现行反革命!” 这时,又听刘永安说“那真惊人!啊……我看够戗!”说着,又用手比画着说“就这么一大滩血!啊……说是割断啊动脉血管了!肯定死!” 众人听了,都悚然心惊。这时,班里又出来一些人,听他们谈论。 这刘永安是目击者,但他口吃得厉害,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只说了个大概,还又抹脖儿又吐唾沫,说着说着,不吭声了。 这事发生的比较突然和意外,从而也使人感到世事的不测和险恶,这时的农建连队倒像个处处潜藏着危机的鬼域,让人恐惧。 阴森的夜,漆黑一片。一列东去的快车,疾然划破宁静的旷野,一溜蓝幽幽的灯窗飞掠而过,余音未消便逝去了踪影。 李秉川当夜宿住三连,次日清晨,连里响起尖利急促的哨音。因为昨晚发生血案,气氛比较紧张,出操时,柏连长就将此事公诸于众了。全连人听了无不骇然,感到一种莫测的惊恐。 此时,指导员路洪芳仍例行到各班排查纪律。来到三班见李秉川和吕树森尚未起床,问明原因便走了。吕树森原是三班长,因患肝炎而到卫生队住院一个时期,同时辞去班长职务,成了长期病号,因此,他是默许了的照顾对象。 当日上午,天天读过后,全连人被召集到操场风地里开会。一时间,政治空气颇为紧张,阶级斗争的弦紧绷,整个连队充满了火药味。 这里二人睡醒后仍卧大土炕上说话。吕树森道“这些日子天天开会,开得人心惶惶,心惊肉跳的。其实支边青年有什么问题,无非是不安心,逃跑回家,可现在给定上个罪名是”反对毛主席批准、林副主席亲自组建的生产建设兵团“,”破坏上山下乡政策“。看来去年大返城的那些人,回来后都逃脱不了审查!如果是王建民摊上这次”清队“,必死无疑!昨晚那突发事件多可怕!” 李秉川听了 ,心里微微一震,肃然片刻,因说“此一时,彼一时,王建民那是刚来河西,不安心边疆工作。现在是搞运动,性质不同。不过,审查也未必统统抓起来。 吕树森点点头“那是,不可能打击一大片。”说着,便坐起身来卷烟。李秉川一看,连忙取出“玉叶”烟来递过去。吕树森是烟鬼,瞧见家乡烟,喜得眉开眼笑。 李秉川瞅着他问“你这肝病还没好?” 吕树森深吸了口烟,随即从鼻口中同时喷出两股浓烟,因摇了摇头,叹道“好不了啦!长期缺乏营养,本身抵抗力差,加上不适应这高寒地区气候,上哪好去!死活就这么着了。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混一天赚一天罢。” 李秉川坐起身来,一面穿着衣服,一面说道“你得上这病也不能自暴自弃,还得振作起来去场部卫生队住院治疗才好。肝炎可不同于别的慢性病,不能这么拖着。”说毕,便跳下土炕去洗漱。 吕树森连连摇头叹道“肝病在这里没扎痼!你是没去看看咱那卫生队的条件,比公社卫生院还不如!也是缺医少药的。” 李秉川收拾停当,欲去场部,回过头来往问吕树森“现在几点?” 吕树森低下头去看了看表“十一点不到。”然后抬起头来,问“你要回红沙窝二连?” “不。我先去趟场部办点事,下午看看,有车再回连。” 吕树森忙说“你这伙计,刚从青岛回来,急什么?不是假期还没到么?你坐下,咱再聊回。” 李秉川想了想,也是。便又坐下来,跟吕树森继续攀谈起来。 吕树森高兴地说“就是,这里又有地方睡!到今还有俩没回来的。玩两天再回连不迟。” 下午三点多了,李秉川才带上肖静的信和药品径直来到场部。这里一切如旧,房屋建筑总是灰土土的。只是多了些标语口号。而那些标语和大字报却经不住这干燥气候的摧残,好多已被强劲的季风剥落而面目全非,一片狼籍。 周围冷落无人,李秉川来到第二排平方北头行政股门口站住,停思片刻,便上前敲门。只听见屋内一女子声音“请进。”李秉川轻轻推门进去,只见肖静一个人正伏在桌前专心地抄写什么,完全没在意是谁进来。 李秉川默默地走到她近前,侧着脸轻声问“忙什么那?”肖静抬眼一看是李秉川,不禁又惊又喜,连忙站起身来,脸上露出笑容,问“你是什么时间回来的,这么快!” 李秉川一笑说“昨晚上。” 肖静笑着又是让座又是倒水的,十分热情。接着又瞅着李秉川问“家里人都好吗?青岛好吗?是不是还那老样子?” 李秉川应声点头。接过她递过的一杯热水,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肖静含笑望着他“怎么不在青岛多住几天?” 李秉川“青岛不再是我们长住的地方,多住些日子又能怎样!” 肖静听了,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只默默地点了点头。稍停片刻,忽又问道“去过我家吗?” 李秉川“去过两次。”说着,指了指桌上那个小包裹,又说道“这是你母亲托熟人到大医院开的药品,临走的前一天我去你家取的。哦,还有,在张掖管理处遇见了你的堂妹肖健,她调来干管理员,还让我给你带封信。”说毕,取出信交给肖静。 肖静接过信看了看,极感惊诧地瞅着李秉川“肖健调张掖来了?!什么时间?” 李秉川点点头“是的。我还说不准,大概不长时间。她说要找机会来看你。” 肖静没再说什么,只说了声“你喝水。”便在一旁看起肖健的信来。 肖静看着信,情不自禁地“这小妮子,调来快两个月了,才告诉我?倒好,兄弟姐妹仨都在张掖。” 李秉川瞅着她“肖健跟我谈起你们肖姓家族,可算得上是支边的表率了。不过,肖健说她还不熟悉肖国平。” 肖静爽朗地一笑,说道“可不嘛,小时侯她随我三婶到青岛看望我奶奶,就住在我们家,我经常带她去海边玩。肖国平小时侯特调皮,还打哭过她,他俩同岁,只是肖国平生日小些。” 李秉川沉吟片刻,又问“这样说你们家是长房了,国平的父亲行二,肖健她爸是行三,可倒平均,一家来河西一个。” 肖静应了一声“是的。”便拆开那个药品包儿,抽出夹在里面的信,默默地看着。 李秉川点了点头“你们是个大家族。人多就是好!有了人什么事都好办。” 肖静嘴边浮起一丝苦笑,仰起头来,望着他说道“好什么好!人多受贫,日子艰涩。” 李秉川微微叹息一声“眼下谁家不是这样。” 肖静读完家信,不觉笑了起来,她瞅着李秉川说“我妈在信中夸你那!”说着,一丝羞涩浮上唇边,掠过她的脸上,那秀丽的面容上迅即泛起一层红晕。 李秉川回过脸来望着她笑了笑“我有什么可夸的,无非是去给你捎点东西。” 肖静忙说道“不是这意思……” 李秉川不觉一怔,便用探询的目光去看她。 肖静没说话,仔细瞧那药盒上的说明。忽然她回过头来瞅着李秉川问道“今日不回去吧?” 李秉川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说道“明天回去,今晚还住三连。再说假期也还没到。” 肖静欣然一笑“那好,晚饭就在这吃吧,我们好好谈谈。” 李秉川爽快地应了一声,充满真诚地点点头。 初夏的大长天,开过了晚饭,太阳还老高。肖静和李秉川一起走出场部,沿着新兰公路向西屯方向漫步。肖静情绪甚好,但表情仍保持她惯有的矜持神态。 二人边走边谈,无非谈些场部和连队有关“文革”运动的情况。并且肖静还告诉李秉川,场部已把二连和三连两个青岛连队列为运动整顿的重点,回连后务必谨慎才是。再是谈到她的病情,其病因关键在于不适应这高寒干燥地区的气候和环境条件,家里希望能告病假回青岛治疗等等。 二人一面走着,一面谈着,不知不觉快到西屯了。眼看太阳已落到平野边际,但见地远天阔,景色荒凉,暮云千里,黄昏烟霞,那如血残阳映红了大半个天。山沉远照,祁连山群峰的轮廓被清晰的印在天幕上,壮丽极了。周围一切景物都湮沦于一片烟漫雾霭里。 往回走时,旷野变得迷蒙苍茫。当血色晚霞在天空中逐渐消逝的时候,二人的剪影宛如进入一副优美典雅的风景画面,暮色里群山显得格外苍凉。 肖静若有所思,忽然转过脸来,瞅着李秉川说“你如果能调回三连多好,相隔近些,彼此还有个照顾。” 李秉川默然片刻,点头说“就是。不过习惯了是一样。” 肖静紧瞅着他“找郑主任谈谈,白不住能行。” 李秉川不觉一证“谁?哪个郑主任?” 肖静“原党委秘书,现在是团革委会主任。难道你不知道?”她略停片刻,又说“这人还可以,不摆官架子,接近群众。对出身不好的青年一视同仁,不歧视……” 李秉川不等她说完,忙截住肖静的话“我看不必。既然我们全班都调过去了,在哪还不是一样。” 肖静听他如此说,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忽然从后面驶来几辆长途跋涉的载货卡车,上面皆蒙着大蓬,沿路往西疾驰而去。车后扬起一片沙尘,拖得老长,斜偏着向路旁扩散。二人避过之后,才又重新上路,沿路边缓缓地往回走。 天色已渐渐黑下来,四周一片寂静,静得无任何声息,能听到的只是脚下走路发出的沙沙声。 正在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忙住足观望,只见一老乡骑着匹瘦马,一路歪斜踏着碎步摇摇晃晃地走来。老汉有五十多岁年纪,瘦骨棱棱,背驼腰弓,跟他跨下的那老马似的。那毛 茸茸的老脸呈紫黑色,头戴一顶破毡帽,身穿满身补丁的旧裌袄,高吊着裤管,敞开着怀。鸡胸干瘪,皮皱骨现,一副骨头架子似的躯干,倒像是从埃及金字塔才走出的千年木乃伊,极难见到的人物。这位“骑士”还时不时的用他那干柴般的细腿去夹碰老马的肚肋。坐骑无鞍,只垫着块破毡,正风风火火地赶路。后面跟着条“四眼狗”,跑跑停停,路旁沟边洒几滴尿,再颠着屁股去赶前面走着的主人。 这骑士老汉及到他们近前,扭着脖子,用一种惊愣奇怪的眼神,迷迷瞪瞪的瞅着他们,似乎在问:干啥的来?! 旷野一片沉寂,夜幕已经垂下。那一片片荒滩,一道道沟壑、沙岗、土丘,皆被夜色所遮没,东面山坡上那座古老的烽火台,冥蒙中像个怪兽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再看不远处是工程团十一连的一片地窝子,其间还有几盏自设路灯,歪七扭八的吊挂在木杆上,寂然闪亮。黑暗中有如大海中的航标灯。 第三章1 翌日上午,一辆场部载粮的汽车正沿着龙首山南山坡那崎岖坎坷的土路朝西红沙窝一营开去。松软土厚的路面,车行过去后,腾起一大片尘土经久不散,若是遇上风天则更是狼烟滚滚,蔽日遮天。车在空旷的山野坡地上行进,举目望去,就像个小甲虫在大山脚下迟缓的爬行,以极慢的速度向西移动。 红沙窝正北有个明显的缺口,是通向内蒙古的通道,也是两大山脉的分解处,以西是合黎山,以东是龙首山,当地称此山口为“合黎山口”。 这红沙窝一营屯驻这里,虽距张掖仅十几公里,又靠近上游公社野水大队,可却是一大片与山坡接壤的荒僻之地。自兵团到这里之后,开挖大渠引水过来,才建立了这红沙窝一营。 时下一营所辖五个农建连队,即:二、四、五、八、十二连,分布于这片东西长约几公里的坡岭地上。营部近前驻着二连和四连。这是一片新建不久的简易土顶平房,一排排房舍构筑成一个“凹”字形营盘。营部居中,座落在营盘东头,接连着卫生所和商店的房屋。所有房舍全都坐西朝东,北面是四连,南面是二连,两个连队各有十多排房屋。中央是个大操场,靠近营部后头还有个小礼堂。礼堂南北两头又是各自连队的伙房,总之占地面积不小。再是营房以东约二百米开外是二连马厩,四连原本属基建连队,无马厩。四个土厕所分设在营房外围,有敞开式和顶棚式两种,这在当时,可说是比较规范完善的农垦连队驻地了。 时值非常时期,那声势浩大的造神运动达到了顶点,营房所有房屋墙壁无不涂满红色,“三忠于”活动的言词比比皆是,把个红沙窝搞得红极了。然而,真正的红沙窝却在西面两公里外的八连驻地,那片天然的红土地才是名副其实的红沙窝。 操场正东用青砖和水泥砌成一面高墙,有如牌坊一般,有角有棱还有檐儿,高八米、宽三米、厚四十一公分,上面用油彩绘制的巨幅伟人像“毛主席在中南海”,伟人身着大敞,背衬雪景,面带慈祥。左右两侧雁翅展开两面矮墙,上书林副主席亲笔题词(临摹手迹)。以供“三忠于”活动,“早请示”、“晚汇报”集体朝拜和祈祷的偶像。全国都这样,这里更不例外。 李秉川随场部送粮的车回到红沙窝二连来,先去连部报了个到,按期归队还提前两天。傅连长对此表示满意,指导员陈万春还表扬了他“表现不错,是个好战士!当兵就应当这样,将来也好提拔你当干部。” 这陈万春指导员是个大老粗,年近五十,没多少文化,但资格老,行政十六级。不过38年的干部,到如今才混了个连队指导员,挺寒碜的。然而,他可不觉怎样,经常唏唏哈哈,跟青年们皮打皮闹地开玩笑,装不出个干部样来。在他看来什么政治不政治,立场不立场!和个老百姓没啥两样。但他的工资在一营却是首屈一指,营长都没有他的薪水高。实际他这指导员有名无实,啥事不管,知青们也没怕他的,年龄小的男女青年常和他扳脖子搂腰的胡闹,他倒象个长辈似的满不在乎。因此,好多知青都不叫他指导员,见了面关他叫“陈大爷”,或称呼“指导员爷们”。最近他时来转运,被提升为营部副教导员,其实是一样,级别不变,挂个职位拿工资罢了。朽木不可雕也! 这样,陈万春到营部去当他的副教导员,满轻松的,他还乐呵呵地。说是干什么都行,党叫干啥就干啥嘛!可是连里战士还舍不得他走。好在还留一营,天天见。 新调来的指导员王集德,河北通县人,是个老复转军人,四十来岁年纪,瘦长脸,尖下巴,面色黑红,性格有些内向。陈万春还没去营部,他就走马上任了,来接替前任指导员的工作。 有人说二连连风不正。的确,这二连战士有个特点,擅长给人起外号。因此,二连上下,无论干部战士,男的女的,普遍都有外号。这新来的指导员也不例外,刚一见面,大家见他总沉着个脸,又不大爱说话。当下这外号就给他冠上“老阴天”;又因他下巴上留着胡须,便又被加上个“山羊胡子”的形象绰号。实际这人心地善良,质朴淳厚,。只是他那张冷森森的面孔给人以反感,使人产生错觉。 李秉川回到班里,伙计们见了他都挺高兴,一片至诚。不过有的则埋怨他,好容易回趟青岛,咋就不在家多住些日子,装那份子积极,还提前回来。李秉川只是笑笑,他有他的苦衷,嘴上不说罢了。也没啥好东西做见面礼,惟有青岛香烟慰问大家。班里郭凤杰和邢念义、肖国平都与李秉川十分相好,既是一起从青岛支边来此,又一直呆在一个班里,情义厚密,彼此之间又能互相照应和袒护,可说是铁哥们。这点对于远离家乡和亲人,长年呆在边疆、举目无亲的人来说,不过尔尔,想必都有一二知己。当下,伙计们在一起叙谈了一回,彼此谈些家乡及连队最近的情况,就开饭了。 傍晚,吃过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天色尚早,不冷不热,郭凤杰便和李秉川、肖国平一起走出营房,蹓跶着向东面马厩去散步。 郭凤杰因说“秉川,你回来的不是时候,最近这”清队“运动搞得挺紧张,天天开会,来不来的专政仨了。三班的崔明礼、迟志先和四班的何永刚。伙计,咱俩这出身都不济,可千万当心点!” 李秉川听了,默然片刻,才问“他们仨是什么问题?” 郭凤杰“老崔给定了个反对”红色新政权“;迟志先是恶毒攻击解放军!其实他只说了一句话”冯代表挺色的,整天泡在女子班“。那何永刚倒霉!说他从七连调来之前组织过一个反动帮派”济宁返城联盟“,并且还是主要头目。” 李秉川听后,心里不觉有些悚然起来,低头不语,半日才说“反正谁摊上谁倒霉!看来运动中还是少说话为好。” 肖国平在旁骂“操他娘!这年月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说是谁掌权谁说了算!说你好就好,说你不好就倒槽!” 李秉川一听,惊愕地望着肖国平,略一迟疑,才语重心长地“我说国平,说话可得注意点,现在不比往常,一句话会有灭顶之灾!要加倍小心!” 郭凤杰也略显不安地“这话极是!在这当口得学聪明些!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肖国平冷冷一笑“看你俩说的,还没法活了!你们就放心吧,我也不可能到处乱说。” 郭凤杰笑了“我道是!刚才你是不打谱留着你那肛门攒粪了。伙计,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着,又回过脸来,瞅着李秉川说道“李哥,我得给你提个醒,咱班那个严本正可得躲避他。” 李秉川听着,略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他的为人。”说毕,不再吭声了。 三人走过马厩,便在前面一块空场地上站下来。这里能看到老三队西面那片沙枣林。 太阳刚刚落山,旷野上一片沉寂。肖国平一时兴起,于场地上打了几手长拳,然后走了过来,随即说道“这”严不正“是杂麻!不正是个歪,不好是个孬,这俩字他都占。背后瞎叨叨,专踩别人往上爬!要我说,这种人光躲避他不行,得设法掂掇他!” 李秉川没说话,只摇了摇头。他默然沉思片刻,才说“不能那样,都是一起来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适才老郭说得对,躲避他就是。” 肖国平听了,默然不语了。 郭凤杰忽又一转话题,望着李秉川问“没去俺家看看?” “去过。”李秉川瞅着他说“我在临走之前去了一趟。你那后娘和你姐姐在家。我说要回甘肃,问她们有无捎带的东西。可你那继母娘啥话都不说,只木呆呆的瞅着我,毫无表示。” 郭凤杰忙解释说“她有癔病。那我老爹没在家?” 李秉川“没有。在我走时,你姐跟出院门外,拿出六块钱托我带给你,说是让你买双鞋穿。”说着, 将钱掏出递给他。 郭凤杰接过这六块钱,不禁摇了摇头,心里一阵酸楚,眼里也随即噙满了泪水。停了会,才又说“我和俺姐姐都是后娘。老爹岁数大了,整天只知出去拾破烂,家里事一概不问。” 李秉川听着,一声不吭,只微锁眉头,似有心事萦怀。 肖国平见此情景,忽然说“哥,我说你不够意思!你能去俺大娘家给肖静姐捎药,就不能到俺家去趟给我捎两条玉叶烟来!” 李秉川被他的天真稚气逗乐了,望他笑着说“我去你家时,你父母都上长白班,你妹妹能替你去买烟?想抽烟没关系,回来时别的没带,烟可买了五条,回去给你几盒就是。” 肖国平听了,不禁乐了。忙说“老郭你听见没有?一言为定!几盒?” “每人两盒。” “我操,尬杂!” 李秉川也不禁笑了起来“爱要不要!”三个人齐都笑了,于是又慢慢的走回连队营房。 时光流逝,转瞬间已过去月余。沙枣花已经凋谢,天气开始转热,但是早起还是凉森森的,这是西北的气候特点。 一个阴霾的早晨,乌云遮没了合黎山顶,红沙窝被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浊雾里。在静静的晨曦中,两个连队伙房的烟囱都已冒起了黑烟。起床号声撕破了黎明中的宁静,小号吹奏出几个简单的音符,表明农垦连队一天工作的开始。 一时间,知青们从睡梦中惊醒,匆忙起床,穿衣服蹬鞋。接下是班排长的催促声。不一会工夫,外面响起了集合哨声和连队干部的叱咤声,声声催急。当兵的谁敢怠慢,朦朦胧胧的抓起语录本,慌忙急促地跑出宿舍,争先恐后地到屋外集合。连里干部早站在操场上盯着了。“快!各班动作要迅速。”排长们也在喊。 一排长史忠效,外号“大校”,因为口吃,知青们又叫他“大结”。安徽阜阳人,当兵转业到兵团。这人老成厚道,只是性情慢些,已近而立之年却还是光棍一条。他的作人准则是“多说不如多干,官不大可要和当兵的打成一片。” 在二连都说是一排难缠,没法带!因为多是些城市社会青年,郎当兵。然而,在这位史排长的带领下,却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尽管如此,在连干部眼里却始终不吃香。 史忠效心里明白:当官的视谁好坏,全凭印象。这年月就这样,能干的不如会说的,来实的不如弄虚的,正派的不如玩邪的,卖乖的还不及耍赖的。 一排的三个班集合好队伍,排列整齐,则有一班长刘克训带到操场东面的伟人像前,列纵队站好。其他班排也全都跑步来到指定场地。这时正是“三忠于”、“四无限”活动的极盛时期。每日晨起卯时朝圣般的“早请示”即将开始。军垦兵都齐刷刷的站着,兵马俑般的排列,谁敢懈怠! 本周的值星官就是史忠效。他要负责带领全连人进行一周之内的“早请示”。这个只有正职排长才有资格胜任的值日官,一个月轮一次,是光荣而义不容辞的政治任务。然而,每当轮到他就恼头犯愁,心里为难,这是打着鸭子上架!恨只恨自己这张不争气的嘴,说起话来吃力费劲,实难胜任这差使。这场面既严肃又紧张,使人心里发慌,稍不留意便会出差错。然而,这又是原则性极强的事情,万一出问题,吃不了兜着走!可是这事还容不得别人替代,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干,小心谨慎就是。 当下,操场上一片肃静,队列整齐,鸦雀无声。史忠效倒像个训练有素的值日军官,小跑步来到连长和指导员近前。一踮脚,“啪”地一个立正,接着一个敬礼“报告首长,二连队伍集合完毕。” 新调来的指导员王集德依然阴沉着脸,肃然而立,只望他点了点头。连长傅荣生调来时间也不长,表情凛肃地注视着他,命令道“开始!” “是!”史忠效又一个立正,旋即归队,站立排首。接下,宗教仪式般的“早请示”开始了。 史忠效扫视一眼整齐的队形,随即提起一口气,将语录贴在胸前,朝着伟人像仰视片刻,肃然起敬。这时全连人个个手捧“红宝书”,默然伫立。全场一片死寂,人们都屏息不动,气氛紧张。 此时,史忠效表情十分虔诚,必恭必敬。他那神态也随之变得局促起来,唇边露出一种难以察觉的抖动,微微张张嘴,可却没有发出声音。稍停片刻,突然一声口令“全啊……体立正!” 场上“唰”地一声,全都立正站好。 “脱帽!” 又“忽喇”一声,戴帽者将帽子摘下。聆听再一个口令。 “向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伟大统帅,啊敬——啊敬礼!” 全连人齐都恭敬地低下头去,行大礼鞠躬。尔后得等“礼毕”的口令发出后方能抬起头来。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史忠效却掐了壳,半日没动静。个别人纳闷,探身抻头去看。岂知史忠效言慢语迟,又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前是越发不赶趟儿。张张嘴,吸吸气,方脱口说出“礼拜!” 情急之中错把“毕”字说成“拜”字。虽无甚大错,却惹得全连人哄然大笑。 一班的李振清,外号“瞎驴”,年龄较小,喜得他蹦了个高,又手捂着嘴笑弯了腰。回过脸来还冲罗清明说“咱老排糊涂了,今天才星期一,这又想过礼拜了!”他身后的关洪奎触他一下,悄声提醒他“指导员看你那!”然而,在场的人全都大笑不止,连傅连长也情不自禁地哑然失笑。 史忠效一时惶然无措,不知所以。指导员板着脸,厉声斥责“严肃点!这是态度问题!” 意外的政治事故!当此时,一个农建连的小排长,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此差错,真真胆大包天!但是,这毕竟不是有意识的,况且史忠效出身于贫雇农,对伟大领袖有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群众都能理解他说白了字,原谅他的过失。指导员及时制止了这不严肃的场面,“早请示”继续进行。经过一番形式,又选读一段语录学习之后,全连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方结束了这场“三忠于”活动。于是,各排带回点名,出早操。再是一刻钟的洗漱和一小时的“天天读”,然后才能开早饭。 各排已将各自的队伍拉走,一排原地不动,点名。 这年月也不知是啥原因,在知青群体中口吃结巴者甚多,尤其是青岛知青。一排三个班五十多个人,轻重结巴竟有七八个。有的说这是水土关系,也有的说是因生活条件关系,还有的说是年代关系,究竟是啥原因都也说不准。 这时,史排长突然喊了声立正口令“报数!” 却不料,站在前排排首的刘克训只怔了怔,好像还没有立即反映过来。大伙都望着他笑。他却沉着得很。一回眼瞧见史排长正盯着他,才不急不忙地问“排长,从我这开始?”他这“始”字说出来,气都短了。 史忠效没好气地点点头“就是啊!那你,啊你,想什么去啦?!”接着,又喊了声“重报!” 刘克训一个立正,笔挺站直,应声“啊一!”他身旁的副班长申明远“二”,接下是“三、四、五、六”依次报出。不想,到李振清那里又卡住了。他正与后排的人说话,完全没在意报数。他在史排长眼里是个娃娃,一身的孩童稚气,调皮倒蛋不说还爱开玩笑,说俏皮话。他的外号也多,没人叫他姓名。适才报数是没听见,心不在焉。 站在他身后的肖国平起脚踢他一下“快,瞎驴,报数!” 李振清忙用手去摸屁股,回头还说“别闹,好不好。” 史排长瞪着眼,慢吞吞地问“李振清,你这瞎小子,你眼瞎,啊……嘴也瞎?” 李振清听后,手又去摸脖子,嘿嘿一笑,歪斜地站着,瞅着史排长嘟囔说“那你的嘴不瞎,啊不会自己数数!” 大家一听,全都笑了。 史排长四 下里瞅瞅,便提醒大家“可别这样子,万一让连干部看见,那肯定找咱的麻烦!这样吧,各班将没参加”早请示“的报上来,啊……连里头要名单。” 刘克训“我们班只缺郭连升,他病了,还……在发烧。” “我们二班老撇没来。”罗忠实随即报告。话音刚落,张正民在排尾探着身子,瞅着罗忠实说道“你留着眼喘气?我早就来了。”其实他是刚刚入队列。原是因上厕所误了时间,见“早请示”已经开始,故不敢冒然进队,待点名之前乘机跑入。罗忠实见他来了,没再说什么。 三班吴芳谭也接着报告“俺班严家明感冒头痛,大泼子邱明山肚子疼,其余全到。” 史排长在听了这些情况后,默然片刻,说“连里指示:没有参加”早请示“的,必须由各班班长带领在班里”忠字台“前补上。病号也不能例外!其他情况要说明原因,书面送交连部。” 当下又出完早操,全排战士一哄而散,各自奔宿舍去洗漱。 这时的农垦连队生活是异常紧张的,尤其“清队”阶段,红沙窝就像座监狱,有过之而无不及,使人惶惶不可终日。每日里除去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没明没黑的开会、学习。大批判、批斗会,一个接着一个,搞得人人自危,惊恐不安。农垦兵的日子十分难熬,每天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全都归连队支配。 大会战又开始了,说是“抓革命促生产”。刚开过早饭,出工的哨子就吹响了。值日排长不住声地督促着各班赶快排队出工。这些农垦兵各自拿着铁锹、砍土镘、镐头和水桶、土筐之类的传统工具,就要开跋工地。这边还有没吃完饭的,那边还有上厕所的,班排长吆三喝四各催各的。 而那些被批斗的“专政”分子,日渐增多,队伍也在逐步地“壮大”。他们必须先行一步,个个不空手,有的拉着架子车、推着小铁车,装载着施工工具,还有担开水的,背大筐的。一路上唱着《牛鬼蛇神》歌,这歌采用了语录歌《下定决心》的曲调,填上对敌斗争的口号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待,死路一条!”反复唱个不停,一直唱到工地。如果看守人员不说停,那就得无休止地唱下去。他们样子可怜,个个哭丧着脸,面带菜色,精神萎顿。他们是革命的对象,是对敌斗争的靶子,在艰难中度日,穷途末路。整日拼命的干活,默默无闻,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好像只在等死。 全连人马在史排长的带领下,就像一支零乱的远征军,径直往北进发。举目望去,虽然溃不成军,可一路行进,一路高歌。各班争相领唱,语录歌此起彼落。史忠效走在队列外面,时不时地提醒那些掉队的战士和警告那些边走边谈的同志。 及到工地,连里施工员早已接下各自单位的任务,按班排划分好地段。全连二百来人,东西一溜长蛇抻开,准备开挖这防洪排渠。 这工地,顾名思义,仍工程施工之地。其实,这哪是工程,只是一片万古荒原,有史以来怕是还没有人来这里破土施工。这属龙首山和合黎山的交汇处,是光秃秃的不毛之地,兵团农四团要在此开挖一条长延数十公里长的防洪排渠,以保障整个团的土地不受山洪的侵害,当属治水工程。实际这里常年干旱少雨,寸草不生,究竟要防哪里来的山洪,令人费解!军垦兵倒不管是哪位高人的远见卓识,要挖咱就挖! 这片荒坡依然保持着远古时期自然形成的地貌,地表断层多是沉积的沙石,极少地段是沙土地。防洪排渠宽九米、深两米。工地绵长,工程浩大,但可无机械施工设备,全靠人工用那简单的工具挖掘。这工程究竟将投入多少劳力、物力和财力,又将持续多长工期,却没人去计算。人多势众,挖就是了。 这次会战参与的人不少,几乎农四团所有单位都参加了。可谓声势浩大,气势雄壮!要向地球开战。各部门都将勇兵强将投上,并派用在单位之间的结合部处。二连自然又是一排,交接处是二班。干起活来拼体力,当然是强者沾便宜。 班长罗忠实,外号“老憨”,听名字就知憨厚老实,坦诚持重,为人耿直,与人无患,很有实干精神。以往干活处处抢先不说,平田整地挖大渠,样样重活不打怵,并且都是名列前矛。二连的“三套车”其中就有他,其次是史忠效和孙发成。连里伙计们戏称他为“掘土机”,据说他一天能挖二三十方土,比排长史忠效又略胜一筹。 班副严本正却不然,班里同志一当戏二当玩,称他“严老歪”,或“严不正”。他与罗忠实恰恰相反,性情品行截然不同。能说不能干,只会在当官的眼皮底下干活,因此,又有人叫他“嘴子”。 时下二班总共十八个人,每人每天挖一米。考虑到女子班体力较弱,连里则让男女搭配着挖。二班是与七班联邦干活。九米宽的防洪渠,一男一女一天对挖一米,土方量可想而知。连里又规定:干不完不准回去。言外之意,谁先干完谁回去。这样,那些被“专政”分子则更惨了。早来晚走不说,一般情况是不准休息的。必要时还要在连队休息时间,开展“地头批斗会”接受批判,权作是休息了。再只能借去上厕所的空当休息片刻,那真是不死就有罪遭!难怪有人不无感慨地说“”清队“中,只要被专了政,那就等死行了。” 大会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要没有运动高潮的冲击,那就得无休止的挖下去。声称是“百年大计,造福于子孙后代”。 会战中的宣传鼓动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什么人才有资格胜任这项工作,还得要看政治上是否可靠和平时表现。 二连上下合算起来,总共也有二百几十口子人。偌大一个连队,吃住都在一起,俨然像个大家族。其间无论男女和姓氏乡籍,各式人物都有,在女知青中有位比较出类拔萃的风云人物权巧琳,能说善辩,又能抛头露面,惯走上层路线,女流中并不多见。原是九班班长,六六年被提升为排长,年底又破格提为二连副指导员。在这次大会战中,她负责抓政治宣传工作。并由她物色选用了两名骨干分子做宣传员:男的是三班的副班长董其一;女的是七班的胡宝兰。 这权巧琳,外号“红三五”,简称“三五”。二十一二岁,长得也还匀称,略黑的脸蛋透着红润,乌亮的头发梳扎一双小辫;肌体微丰,胸部突挺,臀圆腿粗略显腰称。闪目一看,也有动人之处。只是长了一对母狗眼,且嘴大唇厚,乃美中不足。启口说话时,正中的两颗门牙,其一不知因何磕掉了半拉,十分明显,让人瞅着别扭。 身份变了,地位高了,官架子自然也就有了。以往那奴颜媚骨,谄上欺下的行为已有所收敛,继而开始注重于仪表和态度,以树立自己的干部形象。从此不再穿红着绿,而只身戎装,头戴军帽,以显示她那飒爽英姿。然而,在集体生活的知青群体中,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已基本确立,无论再怎样标榜自己,总有些在她背后说三道四的人,甚至不乏有指着脊梁骨骂她的人,并用拆字法骂她“石皮革圭”,败坏她的名声,骂着出气。为此她心里十分恼火,发狠要整治他们,但是,众怒难犯,能忍则忍,要想站住脚根还必须笼络一批人。罢了,不是有句名言么,“革命者在骂声中成长”。 工地上彩旗飘扬,各部门都一字形排开,绵延几里地长。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一个个甩锹抡镐,挥汗如雨,挖得起劲。而这权巧琳也是忙的不可开交,于各班排中穿梭,搜集材料,组织稿件,表扬好人好事,开展劳动竞赛。同时,两位宣传员也跟着她跑这跑那,大搞宣传鼓动工作。 这时董其一坐在土堆上正忙着整理稿件,权巧琳和胡宝兰则站在大渠斜坡上,一手执语录,一手举话筒,一递一声地喊上了:山在呼,海在啸,一轮红日当头照。 军垦兵,排万难,定叫山河换新颜! 我们是农垦 兵,创业闹革命! 祁连山下摆战场,戈壁滩上扎下营。 这边豪言壮语正喊得起劲,那边二班战士已干的满头大汗。一向爱逗趣又爱说俏皮话,还爱骂人的肖国平,远远望着她们,自语般地骂“操她娘!站着说话不腰痛!”他还回过头来问严本正道“老歪,你刚才听见红三五说的是什么?” 肖国平是有意识的没话找话说,借此喘口气歇歇。 严本正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在用镐刨那戈壁断层,听见他问,这才直起腰来,擦了把汗,说“这还用问,人家是指导员,是专搞政治宣传的。” 肖国平斜瞅着他,冷冷一笑,说道“我看她是专卖嘴皮子的!有那吆喝的劲不如下来帮着挖几锨。 严本正瞥他一眼“行啦!紧窜火干吧,你看罗班挖下一多半了。”说着,又继续刨起来。 不说还罢,肖国平索性丢下铁锹,过去拾起褂子掏出烟沫来,卷了支莫河烟蹲下抽起来。他的联邦是七班的叶明新,肖国平望着她喊道“叶子歇会。反正咱这块好挖,不急。”说着,又回过脸去冲严本正说道“老歪,你今天倒霉,差半米摊上块戈壁石,今晚得挑着马灯干。” 严本正听了,抬起头来说道“谁说不是。茅春荣手上都打血泡了。” 肖国平“那你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多干点,照顾一下茅茅。” 严本正苦笑笑“那还用说!” 这时郭凤杰来到肖国平跟前,也蹲下身来卷烟抽。脸上也是汗津津的。他一面卷着烟,一面回过头去望着李秉川说“伙计,过来抽袋烟歇会吧。你怎么跟罗班和孙副连长摽上了!抻着干吧,早回去俩钟头又能怎样?”肖国平忙也接话说“就是。过来拿支红舞烟抽,这些人们穷的个什么摇铃铛,只有这莫河烟沫子,抽起来跟草种子似的,还嘎巴着响!” 李秉川提着锹走过来。一回眼,见兰美玲还在干,便招呼她“美玲,歇息一会。” 肖国平忙说“兰嫚跟着哥哥干活可恣猴了!” 兰美玲站在大渠上面赶土,听见这话,便拄着锹,瞅着他道“就你话多,讨厌!” 说完,便朝叶明新走去。 这里刚点上烟,炊事班送水来了。一排长史忠效吹响全连集体休息的哨子。 二连采取男女搭配干活,以强带弱,有利于任务的完成。也不知是哪位连队领导出的这点子,还果真奏效,这样会增加动力,进度也快。当然,这么干自然是苦了男知青,但是为了帮助体力薄弱的女知青,他们心甘情愿多出力。 这些日子可倒好,一到下午就起风,刺脸的干风卷起阵阵的沙土,掠过大渠吹向旷野,在下风头干活的自然委屈,有时甚至连眼都睁不开,只能背着风干,一个个都像土猴似的。 第三章2 干这活也得碰运气,分到的地段是黄土层还好说,若是沙石地层可就累了,那可是沉积了数千万年的原始戈壁断层,坚硬无比,甚至不亚混凝土砼的强度。二排五班就摊上这么一块地方。施工员已向连里领导汇明情况,五班所处地段攻坚特殊,,不以当日任务完成,只重点突击。 五班长王元超,外号“山东文人”,六三年高中毕业生。他性情沉稳,温文儒雅,个头不低,瘦瘦的,总戴一副黑框近视眼镜。这回班里分得的任务艰巨,同志们发牢骚,他心里也颇感沉重。因此,他写了篇稿件交于权巧琳,以鼓舞班里战士发扬革命硬骨头精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宣传员不失时机地将稿子广播,激励全连大干苦干,拼命地加劲干。 班里有两个“活宝”,都姓李,二人长相一般,只是个头一高一矮,年龄相差一岁。高个李鸿喜,外号“大板车”;矮个李荣基,外号“土地爷”。二人性格都比较开朗,爱说笑爱逗乐又爱耍滑头,整天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样子。 李鸿喜自称大老粗,究竟有多粗,他说自己心里有数。山东日照人,但他说是“太阳国”人。初中毕业于青岛西镇三十六中。下学后没学会别的,下海钓鱼捞冻菜,潜水不错。他言谈粗鲁,举止野调,但为人却也正直,爱管闲事,看不惯的总爱说说,好像也没怕的人。 李荣基则不同,聪慧机敏,应变能力强,见机行事,看眼色说话,平时嘻笑言谈不出原则,颇有心计。 这里五班的人都在为这块难啃的“骨头”烦恼,时不时的发牢骚,有的干脆磨洋工,慢悠悠地挨时间。这时,忽听宣传员在播送他们班的稿子,还表扬了班长王元超具有实干精神,带领全班战士敢于打硬仗云云…… 李荣基听后,“嘿嘿”一笑,冲李鸿喜说“大板,听见了?咱快累瘫了,功劳都成文人的了,你说多气人!”他说这话时,是见班长解手去了。 李鸿喜一听,当即就骂上了“我赊他娘!好人都让他给赚了。咱都也出力不讨好!”说罢,回过头去,一手拄着镐头,一手去拍拍副班长张启凯的肩膀,认真地说“我说老k,咱得找排长说说去,这活得轮着干,跟他们一排换换。咱可不能当土鳖!人家总比咱早收工。你看咱这地界怎么挖?要血命咧!我这腰腿累得跟要断了似的,膊罗盖生疼!你也是班长,我先声明,明日我得歇天去场部卫生队看病,真事!” 张启凯神情疲惫得望着他,似笑非笑,又半打趣半认真地“你跟我请假?和没说一样!光你累?我这手都打两层泡了。板哥,刚才没听见广播说”轻伤不下火线,有病也要坚持大干!“要我说,快夹着嘴老实干吧。昨天四班姜作林,不小心让铁锹扎上了脚拇指,可任务照分,谁替他干?自己干吧!” 李鸿喜听着,怔怔地望着他,默然片刻,又说“照你这说法是不累死不准假?才将忙怎么一班的小狗子扛着铁锨走了!” 张启凯一面干着活,一面说“狗子那是去年患脑膜炎,差点没死了,留下的后遗症,这你不会不知道。连里照顾他,干多干少由他,没人跟他攀比。” 李鸿喜忙说“我也有病!我是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一干重活腿就疼的受不了。” 李荣基回过脸来,瞅着他“你能跟狗子比?他是脑炎抢救回来的,命大。那李尊茂没救过来死了!这也不愁干活了。你要打怵干活也得脑炎,准保不再挖大渠了。” 李鸿喜一听,登时恼了,望着他骂“我日你大大!你咒谁?我什么时候打怵干活来?!” 李荣基特为气他“小狗子走那是关的。不信你走走试试,你不带那个胆子!关节炎就不是病!你问老k,青岛来的哪个不多少有点关节炎?那是因为靠海边住的缘故,海洋性气候潮湿,你又常下海。甘肃这里干燥,大陆性气候,患关节炎的一到这里,不治便愈,这谁都知道。你不用瞎咋呼,多干活锻炼些日子自然会好的。” 李鸿喜听后,气的两眼瞪着他,半日说不出话来。迟豫了会,才说“你是不死就有话说!算个什么屌玩意。” 李荣基也不笑,瞥他一眼,不以为然地“我是直言不讳,言必有中,能听则明,不听则昏!” 李鸿喜又气又恼地瞪眼望着李荣基,却没再吭声。 张启凯望他俩笑笑“歇会吧,这阵子干的不少。”班里的伙计们一听,齐都丢下工具散开,各自找避风处休息。李荣基抓起饭盒上去渠坡,打回半饭盒水来,在个大坑里蹲着喝。李鸿喜卷好只烟也凑了过来,挨着他旁边坐下。一面点上烟,一面伸过手去“给我喝口,干坏了。”李荣基瞅了他一眼,将饭盒递过去,并索性坐在地上盘着腿。 这李鸿喜喝完水,转过脸来瞅着他“刚才你说关节炎不是病?真事怎么的?” 李荣基默然片刻,声音不大地“我说你没长那弯弯肠子,有屁直放!脑子也不会转弯!关节炎也能泡上长期病号?” 李鸿喜听了,四下里瞅瞅,也小声说“操,你不懂我的意思,这不是先造舆论嘛!鳖蛋撒谎,我是成天腰酸腿疼,干一天活下来累的都拖不动腿,死沉死沉的!” 李荣基斜眼瞅着他,也不笑,只闪烁地问“那是不是夜间睡觉不老实,瞎撸嘎的?这可得当心,别踢蹬了腰板!延不遇的还行,成习惯就麻烦了。” 李鸿喜一听,忽地站起身来,忍不住笑着喊“哎哟来,你怎么能说这个!油乎。” 离他俩不远坐着几个人,不知他因何发笑,齐都朝这边看,露出疑诧之色。张启凯坐在土坑旁可是听到了,随即也笑了起来,并抬起头望着他“你坐下,吆喝什么!” 李鸿喜仍笑着“你问他,才将忙说的什么!”说着,四顾一望,便又坐了下来。 李荣基默默地坐着,不声不吭的转过脸来瞅着他。李鸿喜丢掉手里的半拉卷烟,往他近前凑了凑,放低声音说“哥们,咱说正经的。我知道你鬼点子挺多,快替我想个主意,你说泡什么病最好?说实话,我是王八吃秤砣铁心了,决定泡长期病号。” 李荣基看看他,没吱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张启凯起身凑到张玉祥和乔政国跟前去了。李鸿喜忙又说道“说说伙计,帮我出个点子。” 李荣基默然片刻,才低声说道“泡长期病号也得心狠手辣!只怕你没那勇气和胆量。” 李鸿喜不由一怔“你什么意思?” 李荣基未即应声,稍停片刻“姜作林是心不狠,只伤了个脚指头,弄了个轻伤不下火线!活该倒霉!弄巧成拙。有本事砍俩脚指头去,准保泡上长期!若再碰上好运气,白不住能办个病退,处理回青岛去。” 李鸿喜听了,这才恍然大悟“我操!你说是自残?!” 李荣基没应声,只瞪了他一眼。又顾望一番,停了一会“你别这么一惊一诈的,不大胆不赢杏核!谅你也没这个胆量。” 李鸿喜将舌头一伸,惊诧的望着他,然后点了点头“这倒是个拙办法,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下这死手!” 李荣基瞅着他“那你就老实干活吧。” 李鸿喜还想再问,这时同班的胖墩王永喜跑下渠来,冲张启凯说“王班叫你们上去学习。” “什么?”李鸿喜忽地站起来,没好气地“净事事!这些人想歇歇嘛!他又要学习,工地上学什么?” 王永喜摇摇头“不清楚。” 李鸿喜万般无奈,连连摇头,只好跟着去了。 日偏远山,西风渐弱,傍近黄昏时,紧张劳动了一天的军垦兵,个个都像散了骨架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三三两两扛着铁锹往回走。这些都是完成当天任务的,工地上仍有人在干,饥渴劳累不消说,有的怕是要瞅着任务哭! 这时二班的几位也才结束了“战斗”,拖拉着铁锨, 提拎着水桶刚离开工地。不想偏偏被那权巧琳瞧见,当即喊道“各班长都听着,完成任务的不管几个都要排队回去,不许吊儿郎当,无组织无纪律。三八作风都到哪里去啦?” 虽然她站在那里不停地喊叫,可二班的这几个伙计偏不理她这茬,装作没听见。肖国平冲郭凤杰等人低声说“不听她兔子叫,咱走咱的。”郭凤杰自是不理,一面走着,一面嘟囔“这些大爷都快饿昏了,还整你娘的毬队!”万德功、王中国和杨晓武也都不听,各走各的。张正民和宋学忠走在后头,一个提着铁锹,一个拖着个破土筐。张正民还回头看看她,根本不理睬。 权巧琳伫立那儿,直端端的瞅着他们,气不打一处来。一回眼,瞅见罗忠实还在那里修坡,便气冲冲地瞪着眼喊他“罗班长,快去叫你们班战士回来,谁让他们随便回去?跟放羊似的!” 罗忠实只含糊应着,仍在那里专心修土坡。 权巧琳火了,恶狠狠地厉声吼喝“罗忠实,听见没有?去叫他们回来整队走!” 罗忠实一听她动怒了,不敢怠慢,连忙上来,问她“怎么啦?”权巧琳用她那双母狗般的眼睛直瞪着他,像是要下口咬他,怒道“你不会看!”接着又命令罗忠实“去去去!去截他们回来,整好队在这里等着!” 罗忠实怔了怔,又看看走去的伙计们,回过脸来笑着说“指导员,当时我跟他们说是谁完成任务谁先回去。已经走远了,就让他们按顺序走吧,再说……” 权巧琳听了,埋怨他“都是你纵容坏了他们!自由散漫。行,我不难为你,下不为例。记住,再让我抓住,休怪我不客气!就是走回连队也得给我叫回来,整好队再走!三四个人也得站队。” 罗忠实陪笑点头“是,是。以后一定注意。” 权巧琳瞧他着憨厚老成的样子,气有点消了,并觉得其情可悯,因说“你这班长是怎么当的!你呀,是只会低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说毕,悻悻离去。 彼时,二班的这些战士在往回走的路上还谈论这权巧琳。他们压根就没把这个副指导员放在眼里,都知道她是以买弄风骚、巴结领导提起来的副职,实际有职无权。 肖国平“嘿嘿”一笑说“刚才把”红三五“气的够戗!站在那里只翻白眼。” 郭凤杰道“她是个扫帚星,隔殃人!当心她臊了时气。” 万德功接话说“这卖下尸的势利眼!咱班李秉川、邢念义、宿运歧他们干完就走,她看见屁都不放!咱走她就穷吆喝。” 宋学忠跟在后面说“她看好咱班老邢了,可老邢不点她。” 几个人边走边说,肖国平忽然站住,就地撒起尿来。众人见周围没人,也都背过身去开撒。张正民站下,望着他们风趣地说道“看人家尿尿前沉,没出息!”众人听后,都不禁笑了起来。肖国平一面扎腰带,一面笑着说“老撇的俏皮话不少!今日我见你和孙广平联邦干活挺卖力的,累得满头大汗,可你却只让她在上面倒土。 万德功忙说“老撇跟女的干活能累死!” 张正民听后,直翻白眼看他。半日才说“她感冒了,就不能照顾一下?” 郭凤杰一面走着,一面回过脸来,瞅着张正民“对!说得是老撇,这是感情问题。” 张正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反问一句“什么感情?” “无产阶级感情,伙计。”万德功笑着看着他。 肖国平故意要逗逗张正民,一本正经地问“老撇,大平是感冒了,还是来例假了?” 张正民“操,这谁知道。你少来这一套!”说着,不禁脸红了。 宋学忠“这有什么,互相帮助嘛!女同志来例假就得照顾,是不是老撇?” 张正民只看了看他,没再吭声。 肖国平因又叹道“真糟蹋人,不知哪个哈熊屌操的出的馊点子,让男的带女的挖大渠,势必要活活累死这些男爷们!” 郭凤杰回头说道“这叫”治人“!” 万德功点点头“说得是。”忽然他又问伙计们道“怎么没见严老歪?” 肖国平“他今天摊着一半难挖的戈壁石,还在那里硬啃哩!” 说话之间,众人回到了连队营房。 天色已晚,伙房里已掌起马灯打饭。人影幢幢,来的去的,或打饭或打水,这一天下来只为打发那饥肠辘辘的肚子。再看那一张张疲惫不堪布满尘土的脸,且被日晒风飕皴得不像样子。 早已经下了笼的窝窝头,虽然还用小棉被子盖着,但此时也不过略温乎而已。苞谷面稀饭已凝成了糊糊,自腌的卷心菜上面还浮着一层盐霜。然而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还要“晚汇报”。 时下晚饭前的“晚汇报”是必不可少的。二班除去严本正之外全都到齐,班长罗忠实带领全班总结汇报这一天的工作和学习。 “忠字台”布置设在南墙上,用大红电光纸贴上一个红太阳的图案,中间镶嵌毛主席着绿军装、戴帽徽领章的彩色伟人像,红黄相间的电光条寓意光芒四射;下面并排两行桃形红心“忠”字,写上全班十八个人的姓名,刻意十八颗红心永远忠于毛主席,永远向着红太阳。 全班战士排成两行,面壁朝向“忠字台”立正站好,先向伟人像三鞠躬,接下是祈祷般的祝愿词。然后是罗班长代表全班作全天汇报:既要肯定成绩,又要找出缺点,还要表态今后该怎么干。汇报完毕,罗忠实又深深鞠一大躬,继之是个人各自的短汇报,同时进行。一个个嘴里念念有词,清教徒般的神情,谁也听不清谁在嘟囔些什么。天天如此,习以为常。 最后还要按规定合唱那首“三忠于”活动中轰动一时,也是最流行的歌曲“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晚汇报”结束,方允许吃饭。 第四章1 这时兵团农建部队正在逐渐壮大,建制也在逐步完善建全。其人员结构主要来源于城市知青和部队转业军人。这些被称为中国的“特殊部队”。有的称“军垦部队”,有的称“农建师”,也有的称“国营农场”,还有的通称“建设兵团”。称谓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待遇和干什么工作,是开发大西北?还是垦荒队?是守边疆、保国防?还是为了和苏修打仗?这谁都说不清道不明。反正都说这里是反修防修前线,说打仗就打仗。打仗有正规部队,何需用这些杂牌军?然而,总有明白人诠释:这十一师是承启新疆兵团的三个使命:即战斗队、工作队、生产队。和平时期搞生产、搞建设、搞战备;紧张时期,一旦苏修发起战争,这些人也会扛起枪杆就走,去和老修打仗!并声称这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思想和林副主席的天才创造,意义深远。 甘肃农建十一师,行政上独立,师部设酒泉,统辖全省所有团场。“当时还未成立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 其棣属团场主要有;农一团“原黄花农场”玉门镇北。 农二团“原磨菇滩农场”玉门镇西。 农三团“原边湾农场”酒泉。 农四团“原老寺庙农场”张掖东。 农五团“原黄羊河农场”武威东。 农六团“原小苑农场”安西东。 农七团“原西湖农场”柳园/西南。 工程团“团部设玉门镇” 农九团“原下河清农场”酒泉东南。 农十团“原四坝农场”张掖东山丹。 另有武都、甘谷、景泰、靖远都已设置团场,只是尚末健全。再有昌马水库、黑河引水工程,酒泉一拖、武威二拖、武威糖厂、乌鞘岭石英矿、祁连山石棉矿、宝瓶河牧场等。范围较广,遍布甘肃全镜,横惯东西一千三百多公里。 这里只说张掖老寺庙地区的农四团,在场部周围方圆十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驻扎着十多个农垦连队,他们像过去少数民族一个个的部落群体,以连为单位分散各地群居。有的因土地和水的缘故几个连队聚住一地,俨然像个集中营,只是头人不是什么部落长、酋长,而是营长、连长和指导员。这些人过着集体生活,每月有二十六元的固定工资,还有公费医疗,属“全民所有制”单位。这也是唯一吸引人的条件,实话说比下乡插队强! 在这农建部队里人员调动是比较频繁的,其中包括连、营、团的领导干部。也许是因机制不健全的缘故。只说二连的连长就已经更换了三任。头任杨连长因涉嫌玩弄女知青被隔离审查,暂调土墩等候处理。二任连长高英儒,工作能力强,机敏过人,也不知因何而被调到场部学习班。传闻与军代表观点不一致、顶了牛。三任连长傅荣生调来不过几个月,曾在济南军区部队工作过。家属是山东胶南人,因此,他对青岛知青比较亲热,如同老乡一般。 这日傍晚,史排长接连部通知:传达全连各排明日休息,当晚自由活动。连里战士得知这一消息喜跃非常。也难怪,连日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早晚又是学习又是开会,甚至没有喘息的时间。 历法上规定一年五十二个星期,一个星期七天。然而,这历法在兵团农建连里不好使,已经完全失去意义。他们将历法私自改为一旬一个星期,制定每月上中下旬的最后一天为公休日。但是这也不能确保十日休息一天,还得视情况而定,若遇上大会战或运动高潮,哪还能休息?上面当官的解释说“革命斗争是无休止的,苏修不会因为你休息而不来打你!”这话解得切! 所以说农垦兵盼公休如同盼年一般。这不歇气地忙活干了二十天,实在是很累,应该休息一下了。 这样,被束缚紧绑了这么久的农垦兵一下子放鹰!高兴劲甭提了。都是些年轻人,本来就有朝气,紧张和约束也难以禁锢住他们的蓬勃精神,也影响不了青年们好动好玩的天性和情趣。一个个都猴气十足,喜笑蹦跳,皮打皮闹。年令略大的还斯文些,吹拉弹唱,说话聊天或灯下写信,去野外游逛;或跑步到沙枣林去欣赏夜景。似乎以此来排谴心胸的郁闷,放松一下绷紧了的神经。 二班的肖国平和杨晓武则伙同一班的小狗子董中华、三班的严家明,四个人一起携带手电,牵着狗“豹克”到马厩掏鸟去了。 翌日清晨,远雾迷漫,一会儿工夫,太阳出来了。是个绝好的天气,无风无云晴空万里,不冷不热气温爽适,该怎样度过这一天?真恨不得让时间停留在这天不动。 外出的人不少,去城里的、场部的,都早早地走了。而那些既不外出也无事可做的人们,贪得个睡觉的好机会,都八九点了还依然躺在被窝里酣睡。公休日开两顿饭,早餐也免了,像是要睡一整天才过瘾。难怪有人说“在兵团连队里,睡觉是人生第一幸福!”是这样,好多人都有这体会。 肖国平等人昨晚掏了半桶麻雀和鸟蛋,几个人就地在马号里收拾好下锅,还到营部商店打了二斤白酒,伙计们连吃带喝折腾到半宿方回。 李秉川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早起床,去南面跑了一圈回来,搬出被褥来到外面晒上,准备吃过早饭后洗衣服,当下开始洗漱。 正在这时,忽见张正民从外面笑呵呵地走进来,见了李秉川说“哥,今日天好,你不去合黎山口玩玩?” 李秉川听说,回过脸来瞅着他“去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张正民“他们说那里有红狐狸、野兔和黄羊什么的。刚才郭凤杰和邢念义、宿运歧伙同一班长老头克一块去了。老邢和老宿还带了两副铁弹弓,说要猎只红狐狸回来。” 李秉川听了,笑着说“他们几个早想去那山口探险,据说过去山口子就是内蒙古。不过去打猎,可未必能打着,凭弹弓能猎着黄羊和红狐?打只兔子还差不多。” 张正民“行啊,能打几只野兔回来也见见鲜!” 李秉川“你怎么没去?” 张正民“我去累死!我不膘。没听说望山累死马!看着不远,走起来一头午也走不到山根。等着罢,他们四个到半夜也回不来,不累瘫了才怪!” 李秉川“这样说你是有过经历的,那你还让我去?” 张正民笑着说“跟你说着玩。他们几个都膘乎乎的,没去回。” 李秉川望着他“我可知道你很能走路,一天一百里地没问题。” 张正民“那还用说!”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盒“永红”烟来,拆开给李秉川递过一支。 李秉川不觉一怔,诧讶地瞅着他“你多咋学会的抽烟?” 张正民乜斜着眼,笑了一声“这还用学!男子汉谁不会。”说着,若无其事地点上烟,又说“我刚从沙枣林回来,大清早带着弹弓想去打鸟,鸟是不少,什么样的都有,可就打不着!” 李秉川听了,不禁又笑了。故意逗他“有孔雀没有?野鹤、天鹅什么的。” 张正民不禁一楞“什么孔雀?” 李秉川笑着“我是说孔雀个头大,打上一只俩人一顿吃不了,要有空我和你一块去。” 张正民也笑了,知是跟他开玩笑,便情不自禁地喊道“你少来这一套!你们家的孔雀能跑到沙枣林去!” 李秉川没再说什么,倒掉洗脸水,转身进屋。张正民也随即跟着进来,忙又对李秉川说“歇天不容易,到沙枣林打些鸟回来咱也犒劳一回,怎样?” 李秉川略一犹豫“也好,我和你去趟。不过咱得头下午开饭回来,我还晒着被子。” 张正民显得格外高兴,兴冲冲地“没问题,开饭前肯定回来,反正也不远。” 于是,二人吃过早饭,衣服也不洗了。李秉川脱掉短袖衫,换了件半新不旧的衬衣。又到肖国平那柳条箱里翻出他的那副弹弓。二人正要走,肖国平抬起头来,惺松着眼“你上哪?” “沙枣林去不去?” 肖国平翻了个身,嘟囔了句“神经”,又闭上眼睡了。 二人走出营房,过去马厩,一直向东走去。 清朗的天空像海水般的蔚蓝,只有龙首山上空还飘浮着几片残云。眺望旷远,山峦重叠,群山起伏;凝望祁连,峰顶依然是白雪皑皑。金色的阳光铺满大地,天地之间显得是那么宁静。 快走到沙枣林了,北面不远处有条干渠,渠水滚滚流淌,听着哗哗作响。这条水渠是从黑河引来,通过大满干渠经老寺庙,穿过兰新铁路、公路,再到场部南面转流向西,一直延伸到红沙窝地区。这是此地唯一的水源,可以说,没水也就没人,当然更不会有农垦连队。自从修成这条生命之渠,引来了祁连山的雪水,滋润了这片土地,这里才有了生命。这渠从老三队北面流过,在离沙枣林不远处,建有分水闸门,闸门一面筑一跌水池,石块砌成。渠水跌落而下,形成一人工水瀑,正日哗哗地淌。水由此分流,送往红沙窝的几个连队,即可灌溉条田,又能及时往涝池注水,以备停水时人畜使用。夏日热天常有人来此洗澡捣衣,或有羊群来饮水。风景虽小,却也鲜见。 这时六月的沙枣花已芳踪难寻,七月底八月初那灰白色的树叶下便会结满绿色的沙枣子,再到九十月份就会变成黄橙橙、红郁郁酸甜可口但还略感口涩的果实了。 李秉川和张正民进了沙枣林,沿一条幽静的小路往里走。枝叶茂密的树荫已将地面覆盖得严严实实,有些地方树疏,阳光从空隙中直射下来,映明了幽暗的树林。张正民一路上拣来些小石子用做弹丸,分给李秉川一些,接下便在树林里猫着腰仰着头,东瞧西望地搜寻目标。不料,一不当心,迎面碰到树干上,不禁“嗳哟”一声,随即说“没看见!” 李秉川望着他笑“老撇,您听我说,先头你不是来过一回了么,什么也没打着!我看不如收起你那破弹弓,跟我身后拣行了。别把鸟都给吓飞了。” 张正民听了,笑嘻嘻地“好,看你的。不过,只不知你技术怎样,咱们班宿运歧可行,他打弹弓百发百中。” 李秉川不以为然地“见笑!有眼不识祁连山!宿运岐还是从我这里学的呢。” 张正民听后,眼巴巴地瞅着他,半信半疑地问“真事怎么的?” 李秉川只一笑“谁还骗你!”说着,从裤兜里取出弹弓没再理会他。然后,一面将弹丸夹入皮囊中,一面慢慢地朝前走着。他放轻脚步在树林里探寻目标。忽然,只见他悄然避在一棵树下,举起弹弓,随即“嗖”地一声,接着“趴哒”一下,一只大鸟应声落地,还在扑楞。 张正民一看,惊喜道“好嘛,这只什么鸟?” 李秉川也高兴地说“棋开得胜,伙计。”说着,走向前来细看时,这只鸟个头倒不大,重量也不过半斤左右,但形似野鹳,状若黄鹤,土黄色羽毛,腿高嘴长。二人都不认得此鸟,但见翅膀根部已被打折,殷红渗血,已经奄奄一息。 李秉川悔形于色地瞅着说“罪过!” 张正民却不禁连连称赞“好,好!这样的多打几只才好,咱回去开斋!” 李秉川似有怜悯伤感之情,谙然说“太残忍了!伙计,伤天理。快算了罢。” 这张正民一心要多打些鸟回去,皆因昨晚他瞅见肖国平他们在马号里吃麻雀,遗憾的是去晚一步,赶了个末梢,只吃到一只。这下不打紧,谗虫上来了。今日一大早便到沙枣林来打鸟,不想空手而回。他曾听人说过;宁吃飞禽一口,不争走兽一斤。这山野飞禽之美味,垂涎久了,因此,定要猎上些野味,过上一把瘾。他这里正高兴着,忽听李秉川要打退堂鼓回去,顿时脑了,瞅着李秉川说道“咱别弄这个!说好来打鸟,这才打了一只就要回去?说话不算数?反正不打满这兜我是不走!” 李秉川拎着弹弓,望着他“你真癞皮!”当下,只好又与他在林子里四处转游,搜索鸟踪。 树林中静悄悄的,脚下已没了路,走在地上深一脚浅一步的坑洼不平,有些地方长满野草。二人打着走着,忽而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声音柔细,凄婉动人。住足细听时,才知唱的《敬您一杯戈壁滩上的茶》,这是一首支边知青创作的歌曲,一直在兵团连队里广泛传唱,颇具时代意义,其歌词唱道;盛一杯清凉的雪水,泡上那六月的沙枣花。哎…… 这委婉深沉的歌声,让人听着不禁感到有些凄楚悲凉,使人想家。 李秉川颇有所感,因问张正民“听见没有?是谁在唱歌?” 张正民不以为然“管她谁唱,闲着没事干,跑到这里来瞎咧咧!” 李秉川默然片刻,又说“这歌很好听。” 张正民“好听什么!快打鸟罢。” 李秉川回过脸来,瞅着他“老撇,你就像个棒槌,一窍不通!” 张正民望着他“可不嘛,我就是个棒槌!不是一窍不通,是狗屁不通!怎样,继续打鸟吧?” 李秉川拿他没办法,只摇了摇头“我是对牛弹琴,不识知音!” 张正民故意气他“这有什么?革命老黄牛什么之音不之音!我不打听别的,咱言外之”音“就是打鸟。” 李秉川一听,啼笑皆非,也没再说什么,只问道“打多少了?” 张正民“大小共总十七八只。” 李秉川“行了罢,中午了。等到傍晚鸟穿林时咱再来。” 张正民听说,倒像个孩子似的瞅着他,眨巴着眼想了`一会“你少胡弄我!傍晚你还能来?求你啦,再打会。” 李秉川气得瞪了他一眼“你多大了?”张正民又眨眨眼,瞅瞅他“二十。”李秉川冷冷一笑,摇摇头,转身走了。张正民一看,连忙跟上,又在后面连声叫“哥、哥哥,急什么嘛!还不到开饭时间。” 正走着,听见不远处有人打了声口哨,并朝这边走来。李秉川眼尖,一眼看出是肖国平和杨晓武。他停了停,说道“来了和你一起打鸟的了。”张正民听了并不高兴,还埋怨他道“他们到这里来玩,也不可能打鸟。你说好是头下午四点开饭回去,怎么不讲信用!” 李秉川一笑,说“我来就是守信用。这还要定时间回去?” 说话之间,肖国平和杨晓武以走到近前,见了李秉川,便问“怎么要回去?”李秉川点点头说“都过晌了,想回去歇歇。”张正民站在旁边瞪眼望着李秉川,却一言不发。 杨晓武见张正民手提领着个布袋,便瞅着他问“打了多少?我看看。”肖国平也凑上前去“看样是不少,哥这弹弓使得不错。” 张正民也低着头,瞅着布袋里的鸟说“不够一个人吃的。” 肖国平瞟他一眼“这玩艺只是尝尝鲜,你能成顿吃!” 杨晓武笑着说“成顿吃得等秋天去麦场上下扣套野鸽子,套上三五十个大伙吃上一顿。” 李秉川问“大晌午头你俩来干什么?” 肖国平“睡醒觉没事,蹓跶着来找你去叠水池洗澡。” 李秉川笑了,随即说“你怎么想的,我们正要去洗个澡回宿舍睡午觉。” 肖国平“所见略同!” 当下四个人经直往西北面的叠水池去了。 说实在的,这荒僻之地,四野茫茫,那有好玩的去处!平时没个闲暇时间,可盼到公休日,却又这样无聊地打发这枯燥乏味的农垦生活。消磨时光。 过了些日,天越发热了起来。大长天的白昼,烈日暴晒着大地,蒸蒸升腾,热浪袭人。纵目远望,缕缕清流,一片迷蒙,似有幻影蜃景出现。此时,河西地区已进入盛夏酷暑季节。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酷热难耐的盛夏,那一浩大的防洪排渠工程竟然被暂时搁置起来,接踵而至的是一场运动高潮——“清理阶级队伍”。 “清队”运动的逐步深 入是在68年春末夏初,其作法是深挖细找狠斗!具体些说:是要把“阶级敌人”从革命队伍中清出去。其范围之广,手段之残酷,绝无仅有。整个这个时代,整个这一代人,全都被卷了进去。在此仅记述一次在农四团一营召开的批斗大会,便可见一斑。 农四团原定于旬末在一营召开的全团批斗大会,不知何故,一直迟迟没有召开。越是拖延,人们越是忐忑不安,忧心忡忡。 一日薄暮,连队刚开罢晚饭,人们就被集中到八班大屋里学习文件去了。重点学习《红旗》杂志一九六八年第二期发表的“建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文章。 营房周围四处无人,悄无声息。天地间昏昏黄黄,荡荡悠悠,此刻,西边天际上现出几道紫血般颜色的长长云带,有如彩色长河,横贯南北。红沙窝一片冥蒙,死气沉沉。 彼时,二连的连部里已点燃一盏大罩子灯,一次异乎寻常的特别预备会议在此召开。两间不大的房屋内外相通,勉强可容纳十几个人开会。入会者除去“三结合”小组领导成员之外,该来的都来了。屋内拥挤,气味难闻。空气中弥漫着呛人辣眼的新疆莫合烟和兰州水烟味,并夹杂汗脚和屁臭味。然而久闻不觉其臭,倒也无碍。实际这是一次至关重要的“清队”动员。 这次会议开了老长时间,在场的全是运动骨干分子。会上先作动员,然后部署交底、表态,该讲的都讲了,最后还得挨个表态、表决心,直开到半宿方罢。 次日晨,晴晴的天蓝蓝的,白云随风轻快地向西飘去,日光逐渐强烈。 二连负责会场布置。这项工作自然又落到主管政治宣传工作的副指导员权巧琳的身上。这方面她是内行,况又有她的骨干分子协助,因此,一如既往,尽善尽美。 大清早,权巧林就狗颠屁股似的忙里忙外,指派着几个帮手布置会场。还不到开早饭的时间,就把个操场布摆得跟个宣判大会会场一般。营房四周墙壁上到处贴满标语口号,大字报比比皆是,会场阴森可怖,一派萧杀气氛。 开过早饭不久,红沙窝就像赶会似的,一营所属五个连队,外加一个老三队,都纷至沓来,总共不下千余人。离着稍远些的单位都是提前开早饭,步行往这里赶。人们在一种极其紧张的气氛中被集合到这里,来到后,又以连为单位按指定区域席地而坐。平时那些爱皮打皮闹的男知青,这时都老实了,任凭摆布。 操场上人头攒动,但却秩序井然。 一时间,会场进入空前戒备状态,四周都用白石灰洒上警戒线,手持上了刺刀的半自动步枪的武装排战士立岗,四米一个,全都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会场。 要批斗的一群“鬼神”们,此时早已被押解到营部的后墙根,一个个像犯人一样面壁蹲在那里侯着,并且全都做了适当的“化妆”,脖子上套挂着牌子,写着各自的名号和罪名,以备革命群众辨认批斗。他们面如死灰,如临刑场。但也有不在乎的,面不改色心不慌,还东瞧西望。看管人员不时地喝斥他们低头。他们身不由己,只能任人摆布。这些年龄不等身份各异的一干“人犯”老少总共十七八个,各人顶着各自的罪名。他们虽然身份不同,但命运却都一样。 批斗会九点开始,各连队依序纵队排列坐定,全场死静一片,哪个敢咳嗽一声!会场前面摆着长长的一溜桌子,算是临时主席台,场部“红色新政权”的几个领导成员和军管会的军代表坐在上面。正个会场戒备森严,不许任何人进出。 团“文革小组”副组长王任庆,站起身来大声宣布“批斗大会”开始。同时宣布大会纪律“五不准”接下又冲后面喝道“把阶级敌人统统押上台来!” 这声断喝,那些蹲在东墙根等侯多时的“鬼神”们,当即被武装战士二押一,拧胳膊采头发,小跑似的被“请”上批斗台。 有个表现不太老实的小光头,是五连刚被揪出来的“坏分子,济宁知青。因他走得略慢了些,头上又没毛,竟被武装战士像拖死狗般地拽上台去。 “跪下!”“统统跪下!” 愤怒的人在吼喝。接着,口号喊声迭起,震耳欲聋。 反映稍慢些的相继被踹倒跪地,沉默的人只有忍耐。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此时,火辣辣的阳光无遮挡地直射操场,人多拥挤,酷热难当。从荒野上涌来的热浪不断地送进会场,似乎在为批斗会加温。 跪在地上被批斗的人是真败了!个个大汗淋漓,。七月下旬,赤日炎炎,火烤一般!坐在地上人们也是当头晒着,无不汗流浃背,跟陪斗一样。两个多小时的轮番发言批斗,是段十分难熬的时间,加上日晒地烘,像上刑法似的,简直透不过气来。台上台下滋味差不多。上厕所咋办?得举手请假,得到允许方可。但激烈时刻是决对不行的!一般不憋急了谁敢在这时惹麻烦,何况尿都随着汗水蒸发了。 突然间,老政委身子一倾,抢倒在地。待爬还未爬起来时,上来一人抓着衣领拽起他来,并喝道“老反动,走资派,顶数你狡猾!装死?”这时,年近六十的老政委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吃力地支撑着身子。 “反动透顶!想趴下歇歇?没门!” “让你咬牙!”接着只听“啪”地一声,一级重重的耳光搧在老政委的嘴巴上。顿时,血从嘴角渗出,面色煞白,喉头抽动,嚥下一口略带腥味的唾液。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但他却依然挺着跪在那里。孰料,没过片刻工夫,竟又抢地昏了过去,这下是真的支持不住了。 蓦然间,口号声又起。 领着喊口号的人就是刚才打老政委的人。 当下主席台上就座的主要负责人和军管会高组长嘀咕了几句,立即着人将老政委抬到营部卫生所,可见良心还有! 台下的人见了无不怵目惊心。 批斗会仍在继续。不知是谁别裁新意,提议说道“把这些牛鬼蛇神的长毛剃掉!让红太阳好好晒晒他们,清醒下头脑。”这提议立即得到认可并采纳。忽喇喇冲上一帮人去,一个逮住一个,推子剪子现成,上去连推带铰,一瞬间,闪出十几个阴阳头来。 这期间严本正不知是受谁唆使,亲自持家什上去,专给那二连前任连长高英儒“剃度”。这家伙心狠手毒,生撮硬拽,大把揪着头发一阵乱忙活。把个高英儒疼得呲牙咧觜!岂料,下手过重,不经意竟将头皮划破一道口子,血从头发茬里往外直冒。霎那间,高英儒血流满面,衣服也沾了些血迹。他的一双乞怜般的眼睛里涌满泪水。 坐在前面的人都看得非常清楚,其状惨不忍睹!有人则低下了头,不忍再看。 严本正并未因此罢休,又狠命一拳击中高英儒的面部,随即说“叫你反对解放军!让你尝尝这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高英儒应声倒地,满脸成了个血人。 场部郑主任见这情景有些过火,当即跟身边的军代表耳语了句。高组长对严本正这种过激行为也大为不满,只是在大会上不便当面指责。走过去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说了句“你先下去罢。”接着,招呼过来两名武装战士,吩咐说“带他去洗洗。”当下,便将高英儒押出了会场。 这时一直跪在批斗台北头那个五连的光头小和尚,正庆幸没挨揍也没剃头,并且长得个头又小而不起眼,跪着倒老实,一动不动,像是少林寺的小和尚在打座,安然似睡。据说他是因闹伙房,打了炊事班长又骂了司务长而被专政,定为坏分子。不想就在批斗会临近结束时,两个五连的“哥们”也走到台上来。至近前时,他的头皮一炸,暗想“坏了,该折腾我了。” 不错,二位正是冲他来的,其中一个拍拍他的小脑瓜“你小子两个多钟头没动动,功夫不错!看来你是没有触及到灵 魂,我们帮你个忙。”说着去墙根搬来一块不大的水泥板来,好嘛,不大也有二三十斤重,端着平放在他的两肩和后脑勺上,一个则风趣地说“给你拖加点压力,回去后好老实交待问题!”这个又说“好生顶着,看晒爆你这小脑瓜!不然再加一块。”说毕,二人便下去了。 批斗大会已达到预期目的,主席台上的负责人彼此一碰头,便有大会主持人王任庆宣布将其所有的“阶级敌人”押出会场。然后由郑主任对大会作了简短总结,尔后请军管会负责人高组长做重要讲话。当时,威望和地位都处在颠峰时期的军代表说一不二,所说出的话都有分量,并且全是“指示”。 这位高组长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走向讲台。先从国际形势:苏修攻占捷克斯洛伐克讲起,又讲到国内目前所进行的这场文化大革命。他越讲越来劲,似乎刹不住车!时近正午,太阳晒得人要死!连他这瘦猴般的身体都出了汗,脊背也溻湿一片,但他却兴致勃勃,继而又陈述了“清队”运动的重大意义,以及两个斗争的继续,和人民解放军应当支持左派等理论,他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突然,野坡地里一头黑色毛驴鬼使神差的从营卫生所与商店之间的过道中跑着冲进会场,人赶着似的。了得!这驴一见会场黑压压一片人,立时扎步站住一楞,接着“哇哇”地叫起来。它是瞅准营房西面地里的几头草驴在啃草,那股高兴劲儿,要穿过操场去那边入群。不想却被人群阻挡住,并且有几个武装战士齐上前来赶它。这大叫驴两耳直竖,昂着头倒退几步,试想逃脱。岂料,前来赶牠的人越来越多,情急之中左冲右突,慌不择路,终于从操场左侧空闲地穿过,径直向西南缺口处逃窜,出去是一片苜蓿地。 这牲畜虽也通人性,然驴子终久是驴子,再通人性也弄不懂今日这操场是在搞啥明堂。往日随便通行,而今却成“火山禁地”,严禁通过!咋会事? 从这头毛驴误闯会场到人们把它赶走,前后不过一两分钟,然而,正个会场却乱了,人们虽不敢放声大笑,却也忍俊不禁,立时骚动起来,噪杂之声不绝于耳。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谁能料得到,这又能怪谁?但高组长却站在讲台上稳丝不动,脸上也无怒容,只是略带好玩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少时,便结束了他的讲话。 大会主持人王任庆有些气恼,他两眼扫视着正个会场,一阵静默之后,恨恨地说道“二连四连回去查一查,这毛驴是什么人放出来的?是谁负责管这驴?是不是有政治目的!这是态度问题!是干扰清队运动!冲击革命大批判!” 这样,原本一场极其严肃的批判大会,竟被一头大叫驴给搅了。 第四章2 批斗大会之后,随即将“清队”运动推上新的高潮,紧张的政治空气令人窒息。军垦兵的行动被严格控制起来,所有活动受到制约。 运动策划者正紧锣密鼓地运作这次大规模的清查行动。一营军管组组长高红文是这里的顶尖人物,主宰一营的“清队”运动,生杀大权把握在他手里,时代造就了这样一位以整人为职业的人物。他四十来岁,个头不高,瘦长脸,尖下巴,小鼻子小眼、嬷嬷嘴,看上去并不怎么凶悍,可却一贯霸道,盛气凌人,并且嫉贤妒能,排斥异已。 在他初到红沙窝支左时期,因二连前任连长高英儒工作能力较强,在群众中有威望,把个连队搞的井然有序。他却顿生妒意,嫉恨在心。关键是因高英儒不买他的账,眼里没有他这个军代表,思想观点不一致,工作上有分歧,从此耿耿于怀,意欲先发制人。他采取炮弹拐弯战术,唆使“骨干分子”编造谎言,制造舆论,说高连长在任职期间有严重的男女作风问题,并展开调查。更为严重的是,他对“文革”运动抱有抵触情绪,直接抵制和反对解放军支左。 这些帽子戴上之后,他密令运动激进分子权巧琳着手搜集整理材料,平白无故,先要搞臭这位高英儒连长。此后,又玩弄权术将其暂时调离二连,到场部设在一连的干部轮训班重新温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并鼓励权巧琳说“没关系,不要怕,天塌不下来!有我们支持你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权巧琳明白,既然军代表明确表态,那还怕谁! 一时间,有关高连长的流言蜚语四处污扬,弄得满连风雨,把他以往在连队里的好名声败坏得不成样子。好多人都感到惊讶,谁料想这位正派的连长竟也如此堕落,跟他的前任一样,同属一丘之貉,令人难以置信。常言道:好事不出门,丑事能生翅,加上这权巧琳极尽巧思,添枝加叶,绘声绘色,竟然一发不可收,到处传播开来。如此这般,那么这位高英儒连长只有等着挨宰了。 这高英儒虽然才三十几岁年纪,然社会阅历却是个较深的中年汉子。也是军人出身,从沈阳部队转业来此,刚刚摘掉帽徽和领章。但他与那位高红文相比较,可是相形见绌,自愧不如,与其抗衡,那是自取灭亡。他被突然调离二连到场部学习班去轮训,不禁暗自思忖猜测,是在哪些地方触犯得罪了这位红极人物? 一日中午,他从伙房打上饭菜端着走出来,不料,天空中一只乌鸦拉下了一脬屎,正落到他的菜碗里,他抬头一望,那鸟嘎嘎的叫了几声飞走了,他心里窝囊透了,直觉中有种不祥之兆。不久,他所预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在召开全团批斗大会前夕,他忽然接到有关人员通知:命他翌日上午去红沙窝一营,接受群众批判。 这些日子是天天开会,连排班大小会不断,排查摸底,人人过关。人们怕得要死,整天提心吊胆,只怕灾难不定啥时侯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高红文则公开断言“整不整你是我们的问题!关键是看对”清队“运动的态度。无论是谁,整份材料就够上枪毙的!” “三结合”小组成员面对一大堆揭发出来的问题象煞有介事,立时就要动手搞大清查。这几天总聚在一起分析“敌情”,研究“对敌斗争方案和策略”,按照材料上的问题进行逐一排队。最后决定,先清查一个埋藏在连队内部的“江湖小集团”反动组织,名为“狗子队”,代号:(2468)队,寓意其成员是来自社会青年中的二流子、死皮、流氓、扒手组合而成。并以次引申:二连的外号多?且稀奇古怪,几乎全连人员无一纰漏,原因何在?定要搞它个水落石出。 何谓“狗子队”,实际是连里的男知青彼此开玩笑,相互起外号,戏言而已。可到“清队”这当口,竟然被列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并着手开始清查。也因以前场部有关部门曾调查过类似事件,像:一连的烂酸渣、二连的癞蛤蟆、三连的大油篓、四连的豆腐渣、五连的不及格、六连的孩他妈``````一经调查,则令人啼笑皆非,原不过是顺口溜。在初到河西不久,一些闲不住嘴的男知青调皮,将各连队已传出名的女知青外号编成顺口溜,在全团口传开来,多带贬义,不带任何政治色彩,只能说属于道德败坏问题,有何清查价值? 其实这都是些鸡毛蒜皮蟹子盖,绝不存在原则性问题,更谈不上是“阶级斗争”。然而,主宰“清队”运动的军管组组长高红文却偏要把这二连列为运动重点,并要下大气力搞出个典型案例来,给全团各连队树立一个“清队”样板,以带动全团“清队”运动的“健康”发展。 在全团批斗大会结束的当天,高红文指示“将高英儒交二连群众批斗,二连是他工作过的连队,革命群众了解他”。此后高组长又单独召见这些骨干分子,交待对敌斗争政策,如此这般,不能手软。高英儒极其反动,实属坏中坏,是隐藏在干部队伍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罪大恶极,你们看该怎么办?他是交底还是表态?是给高英儒定性吗?高红文没说,让他们自己去理解罢。“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罪名由群众给他定,关键是要他高英儒自己“交待问题”。 此时的高英儒个人能力再强也无用了,身陷囹圄,人被囚禁,呼天不应,唤地不灵。以往的连长形象和威严都一扫而光,显露出的却是一种惊恐不安和张皇失措的神情。当日下午在他被关押的那间屋子里就遭到一顿猛烈的鞭笞。也不知是受何人唆使,一群人闯入这屋,都手执皮鞭,皮鞭是从马厩里倒下来的马车套绳制作的,牛皮拧成,软硬兼备,打在身上有如蛇咬蝎蛰的一般。这高英儒原本体魄强健,平素喜爱打篮球,身体素质没说的,奔跑蹿跳跟年轻小伙差不多。然而,在他遭受鞭笞之时,一群人围住他,被挤在墙角,尽管他极力地招架躲闪,可往哪里躲去?!何况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那雨点般的皮鞭接连不断地落在他的身上。但他只穿了件人字呢军装。无法忍受的非人折磨,幸亏时间不是太长,人群相继散去。这阵鞭笞如同古时候罪犯初次被押到发配地所吃的一顿煞威棒,足可让人三天爬不起来,有过之,无不及。高英儒忍受着剧烈的伤痛,身如刀剜,心在流血。他败了,彻底败了!这时的他倒象个突然受到致命重创的动物,偎在墙角地面的一堆干草上,苟延残喘。 傍晚,看管人员给他打了饭来,两个二两的苞谷面窝头和半饭盒稀粥糊糊,还有几根萝卜条咸菜。邢念义将饭放到他跟前,瞅着他说道“吃饭罢,吃完饭专政小组叫你马上写交待材料。”高英儒一声不响,两眼发直,木然的神情里显出呆滞。宿运歧站在旁边冲他大声说“听见没有?叫你吃饭!”高英儒一哆嗦,用一种恐惧的眼神看看他,连忙又避开他的目光,只说了声“我吃不下。”邢念义望着他说“不吃饭还行!该吃饭吃饭,交代问题是交代问题。”宿运歧见他这般情景,心里不禁有些忿然,手指着他说“看你这个熊样,你倒霉倒在你这副长相上!人家都说你长得跟”平原游击队“那个日本小野似的。”停了片刻,不禁又说“你以前当连长时是何等神气,这回成敝虱子了!当时俺爹病重快死了,两次找你请假你都不批,后来没见上面就走了。可见,你这人良心是大大的坏了!想想这个,我真想揍你一顿出出气,不过,看你落到这步田地,算啦,我不会趁机寻仇,落井下石。” 邢念义也不无感慨的“你以前光想博得个好名声,可现在又怎样?当了官也不能六亲不认!” 高英儒听了这话,心里不禁为之一震,悔忏不迭,听这话说得如此恳切,又不记前仇,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深愧自己以前没有重视和体谅这些小当兵的苦处,然而,一切都已过去,悔也无用!他迟疑了会,才嗫嚅地说“二位所言极是,本人羞愧难当!往往一念之差,受其害者多,得其益者 少。我深疚自己的过失,也深谢你们如此宽容,不记前嫌!如今我落此下场罪有应得。眼下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二位能否容我说?” 邢念义听了,不觉一怔,只淡然地说“什么事?说。” 高英儒迟疑了下,方说“我要求见军管组高组长一面。” 邢念义听后,转身要去请示。不想,宿运歧一把将他拉住,回过脸来瞅着高英儒“高组长和郑主任一起坐车去场部了。你见他管屁用!什么事不是照他的指示办?” 高英儒两眼含悲,面容憔悴,半日无语,只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这堆乱草。过了一会,又才乞怜般地望着邢念义,为难而又乞求地“让我见见连里领导也行。”他的声音满含酸涩,又略带哭音。 宿运歧不耐烦了,呵斥道“罗嗦什么?快死了那份心吧!你以为他们能解脱你?你挺聪明的不是,这回犯什么糊涂?揪回你来批斗,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高英儒绝望地耷拉下头去,不觉满怀怆楚,凄然泪下。 当晚,权巧琳亲自带着几个人来了。她当众交给高英儒一沓子信纸和一支圆珠笔,然后冲他正色说“你要老实交代,把所有问题一字不漏地全部写出来,否则,觉也别想睡!这里有人看着你写。” 高英儒应声点头,声音像蚊子哼哼。 严本正喝道“瞧你这样,站起来!” 高英儒吃力地爬起来,站立有些困难,只呆立墙角不敢抬头。忽然他感到这是个机会,便嚅嚅地说“我有个请求,能不能给我些红药水?” “怎么回事?”权巧琳用眼瞪着他问。 “我的手臂破了……” 权巧琳凝目下视,只见他的手臂已布满累累伤痕,有几处被打得血肉模糊,不过已经止住了血。众人也都围拢过来察看。严本正一眼瞧见他的脊背衣服上也渗出几块血迹,但他只装没看见,也不吭声,因背着灯影。他倒背着手踱到墙上挂着的一盏马灯前站了下来,因又凑到权巧琳跟前,附在她耳边,悄声地“我看不能给他药水,万一自杀咋办!”权巧琳迟疑未答,只冷然瞧着高英儒。略停片刻,忽然回过头来,冲宿运歧说“你带他去卫生员那里擦些红药水。”宿运歧应声便带着高英儒去了。 夜深了,灯熄了,风起了。旷野上一片死寂,沙土堆上有几棵耐旱的小草在夜风中抖动。西风逐渐狂烈,远处羊圈里隐隐传来羊的悲鸣,牧羊犬也在黑夜中狂吠。 第五章1 二连既然被列为全团“清队”运动的重点,那么单独只搞出一个“高英儒专案”肯定是远远不够,主宰人也决不会善罢甘休。这仅仅是开始,接下就要搞知青了,搞他们更容易!依照专职搞运动的高红文的理论逻辑“任何一个人,整个材料就够受的,甚至判刑枪毙都不成问题。”既然问题都已经揭发出来,那就挨个的来吧,一个也跑不掉! 高红文还沾沾自喜地说“”清队运动“完全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健康的发展,要再接再厉,把问题全都搞出来落实,把”阶级敌人“统统揪出来。” 这样,二连天天摆上开会,一个劲地揪斗批判,不下半个月的工夫,问题基本都落实了,新的“阶级敌人”又产生了。这时,全连被“专政”人员已达十几人之多,近似一个班。 新生“阶级敌人”的增加,意味着“清队”运动搞得好,是成绩。二班的李秉川,因出身不好,又是逃台家属,这问题就严重了。有人揭发:李秉川安分守己,老实勤恳,全是伪装的。其实这人本质很坏,打架斗殴是强手,无人敢惹。至于他的家世和本人平时的表现,同班的副班长严本正都已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写成材料递交给连里“三结合”小组。因他曾练过拳击运动,到河西之后,经常与二、三连知青练拳习武,自成帮派,他是“头目”。三连王建民逃跑与他有直接关系。 在农建连队的集体生活中,纵然是再谨慎,然泄底还得老乡亲。李秉川被列为重点清查对象,正是被战友老乡重重地给参了一本,防不胜防。 在找有关人员谈话,进行分化瓦解时,郭凤杰、肖国平、邢念义、严家明等也不是孬种,个个咬钢嚼铁,死不承认,干屎抹不到人身上!没有的事承认什么?这权巧琳不愧是个行家,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为找个突破口,她曾几次单独找邢念义谈话,做他的思想工作。因为她了解到邢念义与李秉川等人是铁哥们,彼此讲义气,无论啥事,守口如瓶。但她却相信没有攻不破的堡垒,这次谈话完全是站在邢念义的角度上谈这问题,苦口婆心,似乎还带有一种深情厚意。邢念义肃然端坐,面上微露不快,一声不吭,他的心里弄不明白她为啥要盯住自己不放。 权巧琳见邢念义不说话,便开始威胁他“上面知道你与李秉川很铁,并且掌握你手里有他几本练拳的书,那可是罪证!你要仔细考虑了。直说吧,本来研究也要对你实行”群众专政“,但我没同意,我单独去找高组长说,你出身于贫农,本质好,实属受蒙蔽者,不像李秉川骨子里就反动!要求给你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与李秉川划清界线,杀他一个回马枪,主动到军管组去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得到群众的谅解。你若执迷不悟,那自己想想后果吧,那时我可爱莫能助了!我是看在我们之间感情的份上才帮助你,何去何从只看你的了。” 邢念义听了她的这番话,一时竟乱了方寸,不知所措,正摸棱两可时,权巧琳直接摊牌了,说道“别犹豫了,李秉川的问题是铁板钉钉,你袒护他也没用,其实很简单,也无须你当面揭发他,只将他的那几本书交给我就行,这样我好说话。不然,让他们从你那里抄出来,你后悔罢!那时我可救不了你!我是不忍心眼瞅着你被关押起来。”权巧琳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邢念义还有什么话可说!低头默默沉思一会,身上忽地打了个哆嗦,心乱如麻。 权巧琳从他那迷惘的神情里,看到他仍在犹豫,有些为难,便望着他深情地一笑“行啦,听我的,没错!我完全是为了你好。” 邢念义还是默不作声。 权巧琳便将他一拉“走吧,我跟你走趟,这事包在我身上。” 就这样,当日晚上召开的全连批斗会上,权巧琳亲自宣布:对李秉川这个反动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反革命江湖小集团”的头目,实行“群众专政”。其中根据邢念义的表现不予追究外,郭凤杰、肖国平和严家明三人陪斗,勒令他们反省十日,对其主谋进行揭发交代,根据态度和表现再做处理,这样充分体现“对敌斗争”的政策和策略: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反戈一击有功。问题解决了,目的达到了。 幸甚!除李秉川之外,其余四人都没因此受到影响和牵连。邢念义和严家明依然履行看管高英儒的职责和任务。 过后邢念义心里明白过来,他们的目的是要抓证据整治李秉川,自己是被利用了。因此,深感懊悔,被逼无奈,违心地,无形之中出卖了自己弟兄。他难过极了,一种愧疚和惴惴不安的情绪在他的心里滋长起来。 有过经历的人都知道,“文革”中,只要被“专政”关押的人,就像是被判处“死缓”和“无期”,可说是“牛马不如、猪狗不如”!没死拉活!挨打受骂是轻,重则被折磨致残,甚至被活活打死!这里只用一个词语概括“其苦万状”。 其实也不尽然,李秉川被关押起来之后,竟无人对他进行施暴和笞挞。兴许他平时没有得罪过人,也没有做过缺德事,反而有人同情他,觉得他有些冤屈,忿然不平,只能暗暗地帮助他。其中不乏看管人员。然而,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时不时地挨批斗,那是逃脱不了的。因干活太累,粮食定量不够吃,忍饥挨饿是常事。值得庆幸的是竟有人敢冒险偷偷地给李秉川送饭票、菜票,甚至还送烟!他的表妹兰美玲也托三排长给李秉川送钱送物。这样说,在这群遭受磨难的人群中,李秉川算是幸运的。后来,七斗八斗也没斗出什么新鲜玩意来,矛头自然又转向了其他人。 在“清队”中挨打受折磨的不在少数,其中崔明礼最为严重,并且致伤,日渐恶化,小便带血,腿肿得走路都困难,但却依然不准他休息,跟着一起干活。其次是大板车李鸿喜,皆因他平时嘴碎,大大咧咧,挨揍也多。 然而,真正掉运的当属这位前任连长高英儒了,不知他触犯了天上的哪颗灾星,致使他厄运缠身,大难临头。自从被揪回二连之后,又对他接二连三,日夜不下架的批斗,在全连众目睽睽之下有多少人向他施暴,拳脚相加。尽管也有“三结合”小组的人和个别军代表在场坐镇,但他们却视若无睹。这样,再强硬的汉子也架不住天天这么折腾。惨不忍睹的暴行多在晚上“攻心”时进行,逼他交代问题,经常持续到深夜,熬鹰一般!原来一个铁骨铮铮的中年汉子竟然脱了相!眼窝深陷,面上挂灰,目光无神,精神萎顿,身上脸上凡露在外面的都青紫滥肿,已经是遍体鳞伤了,但他的内伤却无人察觉。每回批斗下来,就像上刀山下火海死过一回,真是死去活来!苦死苦生。 看守人员宿运歧及时找到权巧琳报告说“高英儒已经三天没进食了,两天前只喝了几口苞谷面糊糊。咋办?” 权巧琳听后,不觉一怔,忙问“他想绝食?” “不清楚。”宿运歧望着她“他只说吃不下。是不是病了?” 权巧琳瞪着眼瞅着他“什么病?壮得像头牛,这回装熊样!别管他,死不了人!” 宿运歧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走了。 尽管权巧琳这样说,可她还是向军管组汇报了这一情况。高红文听后,嘴边略过一丝轻蔑的冷笑,心里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权巧琳疑虑地“高组长,会不会是打坏了他哪里?据我所知,现在仍有人进那间屋去打他解气。” 高红文瞟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权巧琳“高组长,这样好不好,写个通知贴出去,除看管人员之外,未经许可不准进入看管室。” 高红文听了,微微皱了皱眉,心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默然片刻,接下点头说道“行,我同意。” 告示贴出后,倒是起了作用,零星去那看管室的人没了,这原是禁地,不该让乱人出入。此后,只有得到“三结合”小组和“专政”小组的允许,方可有 组织地到那屋去开“攻心会”,重点落实高英儒的问题。其后几天隐藏于这里的真相,只有少数人知道。 河西地区的盛夏,酷暑难耐,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人难受;红沙窝又像新疆的吐鲁番,火盆一般。干燥、炎热,中午地表温度可达摄氏五六十度,“青石板上烙大饼,罐头盒里煮大米”便可在此体现。站在高处望上一望,但见旷野上如同着了火,热浪滚腾,虚无缥缈,地平线上似有海水在流动。不远处忽地腾起一股龙卷风,随之带起一柱尘土,歪歪斜斜,平地飞旋,转瞬间没了踪影。 气温的升高正是改造那群被专了政牛鬼蛇神们的好时机。几个背枪的人押着他们仍去挖那条山坡下的防洪排渠。烈日当空,微风不动,天蓝得看不见底,满目焦土,遍地沙砾,从来没有一棵树,全是片荒滩。日头晒得人没处躲藏,先不说这些“鬼神”们,只说看管人员就挺辛苦,他们只靠一顶草帽遮阳。眼前是条挖得半利不落、半途而废的鸿沟,再是重重的山,道道的坡,云天无际,荒野无边,真乃广阔天地!他们也一字排开,纷纷挥动铁锹、镐头干将起来。太阳毫不怜悯地悬在他们头上肆虐,好像在给这些人加温加劲。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着三个看管人员,跟前放着一桶水,那是上工时抬来的。他们仨一面喝着水抽着烟,一面用草帽搧风,也是热的了不得,豆大的汗珠不住地从脸上脖子上往下滚。董德胜在那里嘟囔着骂上了“他娘的,倒霉!人家开会学习,让咱陪着”神“来这里干活挨晒!”陈振刚在旁说道“咱比他们恣多了,不干活也不开会,光挨晒算什么!” 这里正说着,只见崔明礼拖着两条沉腿艰难地走过来,看样子是来要水喝。董德胜立时站起身来,迎面走过去,冲他喝道“老炮,怎么回事?想歇歇?” 崔明礼外号“炮弹”,个头不高,挺魁实,只是被折腾坏了身体,现在两腿还肿着。他累得汗流浃背,站住说道“我肾不好,想喝点水。”董德胜站在那儿没动,眼睛紧盯着他,还未曾开口,就见李鸿喜也踮着一只脚走过来。他的一条腿被打瘸了。走到近前,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央求说“报告,让俺略微喘口气喝口水行吧?真干坏了,这天热死人!” 董德胜倒背着手没吭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然后才板着脸说“就你们俩事多!那好,到那边去给我立正站好!” 二人一听,好嘛!不给水喝反被罚站!这不承心折磨人嘛!没辙,只好听从。再说两个人腿都不好,心里真不是滋味。 这时,就听董德胜冲渠下干活的人喊道“你们都上来,过来歇会,让他俩先晒会。” 李鸿喜听后,气炸了,心下骂“我赊他娘来!这什么年头!蝈蝈蚂蚱也能蹬死人”!他这心里正发恨,不料,又听陈振刚喊他道“大板车,你是怎么站的?再站不好就叫你跪上一个钟头!”李鸿喜一听,连忙立正站好。心里这个窝囊气就不用说了,真想过去抄起铁锨劈了这两个狗屌操的杂种!可是又一想,忍了罢,好歹不能因此死在这里。 不想,更令人气愤的是,陈振刚去从桶里舀出半饭盒水端着走过来,到李鸿喜跟前,瞅着他“你不是想喝水么,先给我顶好,掉下来罚站不说,那你这头午再休想喝水了。”说着将饭盒平放到他头上,然后嘻嘻一笑,走开了。 天那!幸亏头发略厚些,跟杂技小丑一般,一动不敢动。 董德胜笑了笑“算啦,看他态度还可以,免了。”李鸿喜这才得到解脱,允许他喝水。 看管人员觉得无聊,跟他们逗着玩。可被专政人员却苦不堪言。 午饭有伙房派一个炊事员挑着担子送来,时早时迟无人计较,饭菜都一样,都吃在工地上。傍晚收工,都是一身的疲劳,肚子虽饿扁了,但心里却踏实,感觉也轻松些,不似挨批斗那么被叱咤吼喝,抬不起头来,心情沉重。在往回走的路上,尽管筋皮力尽,但还要唱歌:来时唱“坦白从宽”,回时唱“日落西山”。唱不好不行,声小不行,站住重唱,唱好了再走。 回到连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使人震惊和不安的消息:高英儒死了。 哪里话?好好的个人怎么会突然死了!他才被揪回批斗了几天?还不到一个星期!是被活活打死的?还是得暴病死的?这谁知道,反正是死了。这年月谁敢问!“文化大革命”死个人算什么,全国处处都发生死人的事,不足为怪。但人们却在背后议论,只感到意外和茫然不解。 高英儒死后,高红文在二连代表军管会表态,并以大量事实罗列了高英儒的罪证,定论“死有余辜”。 场部卫生队来人验尸:高英儒肝脏、肾脏等多处被打坏,全身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肌肉破裂。然后草草收尸,团里来车拉到场部东北坡墓地葬埋了。高英儒就这样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卒年三十七岁。 盛夏过去,秋天来了,这时河西地区正是天高云淡,清爽宜人的季节。而政治气侯也好像在随着大自然的气候转变,那充满血腥味的“清队”运动已经不似先前那么激烈恐怖,风头浪尖扑过去后,便逐渐平缓下来,忙过麦收再无高潮出现。麦收前军管组的三个人也回部队去了,只不知是何原因。他们这一走,人们也都松了口气。 高英儒的死虽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可却给某些人的心上留下了阴影。 没过几天,高英儒的父亲和爱人奔丧来到红沙窝,场部派专人接待并陪同。参观过“清队”展出之后,其父含泪恨恨连声,并说道“这逆子竟敢丧心病狂地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解放军,真是罪该万死!罪有应得!”尔后当即离去。 大清早,外面下起了雨,天阴的不成样子,那雨紧一阵,慢一阵,唰唰地下个不停,像要翻天。是该冷了,十月底霜降都过了。再看这天色,灰蒙蒙的,风雨交加,没个停的迹象。云雨高,晨雾底,远处祁连山已被遮没,红沙窝也被埋进了一片苍凉的烟雨中。 此日不知是星期几了,反正是月底,连里没安排学习和活动,让各排自行处理,就像农民歇雨工。 二排六班有个宋枫树,外号“宋半昏”,个头一般,面黄肌瘦,可却没啥病,只是性格有些意思,既内向又外向,两可之中。其实也没啥可说的,只是他有个嗜好挺特别,爱唱歌。爱好唱歌也没啥特别,然而,他不是一般爱好,而是爱好成癖!这就不一般了。他平时没事总唱,唱起来就没完,不厌其烦。 有时能把同班伙计们唱得心烦意乱,甚至朝他发火。可有些人觉得冷落寂寞,枯燥乏味,还乐意听他唱歌。 这宋枫树会唱的歌目颇多,种类比较广泛,总之,也是块“材”。要说拿手的当数现代歌剧“洪湖赤卫队”、“江姐”等。 至于外国歌曲也不含糊,尤其是“俄罗斯民歌”会的不少,只是不敢唱,因为这里是反修第一线。 大家说他是一“歌痴”,也有人说他是“神经”!因此又关他叫“宋神经”。 今逢下雨阴天,伙计们早晨起来,吃罢饭又上铺躺进被窝里。哪里也去不成,只能睡觉。但这正是宋枫树发挥他唱歌才能的好日子,管你集体宿舍,谁能制止他唱!早上他没起床,饭也不吃,躺在被窝里翻腾了一会,再睡不着。眯着眼胡乱寻思了一阵子,不知又触动了哪根神经,这就唱上了。 他唱歌的特点,很投入,颇动感情。最近可能是受连队政治气氛感染,因又唱歌抒发自己情感。他选择的歌曲唱段内容多与情绪有关联。这回唱的是歌剧《洪湖赤卫队》韩英在狱中的唱段:我的娘莫悲伤,让儿好好看看娘…… 一面唱着,一面伴奏;悠着慢板,如泣如诉,再伴着那窗外的雨声,让人听着煞时凄凉。 这里听的也不知此时此刻是何等心情,兴许是被这环境和歌调所感染,有人竟在默默地掉泪。这 歌的曲词平时听着并不感觉怎样,但这时却使人颇感忧伤,触人心痛。 那边刘忠杰歪着头瞅着他,咧着嘴骂道“宋神经!别唱了!唱得人怪难受的,没见高光明都让你给唱哭了。” 再看高光明可不正抹泪呢。他忙说“没事,唱吧,我挺愿听的。” 张长青转过脸来瞅着他“光明,是想家了?” 高光明点点头,依然躺着“刚接到家里来信,有点想家,不过没事。” 胡高月坐在他旁边补裤子,抬起头望着他“几年了还想家?看你这大个子,没出息!” 高光明听了,转过脸来看着他“你管着了?我愿意。” 另有几个伙计仍躺着不动,呼呼大睡。可有人还想听,忙说“快别打岔捣乱!让他唱。”班长宋成义是靠墙根的床铺,他正坐着小板凳,爬在铺边上写信。这时也回过头来说道“宋歌,来段欢快的听听,别尽唱些哭咧咧的!你听见了没有?” 宋枫树不屑一顾,照唱不误。唱段刚结束,接下一个长过门,又联唱“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并且越唱越来劲,更是有腔有调,有板有眼,还有声有色。 宋成义望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多嘴了!这下麻烦了,是个大唱段。” 大伙听着,不觉都笑了起来。 张吉祥不爱睡懒觉。起床后,出去一趟又回来。他瞅见张长青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坐在那里卷烟,便走过去坐在他的铺沿上,搭讪着说“张大爷,这下不用睡了!起来听歌罢。” 张吉祥,外号“小神仙”,人勤快,挺精神,喜欢逗乐,,性格跟五班的李荣基相仿。而这张长青年令较大,属马,山东潍坊人,长得老相些,又爱耍滑头,大伙都关他叫“张大爷”,时间一长,他就默认了。他平时说话挺幽默,卷好烟,用手扑打着落在被子上的烟沫,回过脸来,冲着张吉祥说“怎么回事?你们戳弄他干么?这下雨天睡觉多好!” 张吉祥笑着趴在他跟前说“你不是爱听歌剧么,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闲着!听听多好。” 张长青斜瞟了宋枫树一眼,抽着烟说“你还不知道他?属驴屌的,越拨拉越杠杠!可倒好,都别睡了,听罢!”这话说得张吉祥和大伙都大笑起来。 张长青转过脸去瞅着高光明“唉,俺是真草急他!” 这时宋枫树专心致志,正唱到“含着眼泪叫亲娘,娘啊……” 张长青又回过来,冲着张吉祥“听听,叫开娘咧!还挺伤心的来”。说着,便掀开被子要起床。张吉祥忙问“外面下着雨,你上哪?” 张长青一摇头,自语般地“我这还拿不定主意,想去拉脬屎罢,还怕拉空肚子饿的慌! 张吉祥笑着站起来“那就先憋着别拉。伙房里午饭怕是急忙开不着。方才我去了一趟,都十点多了,连个人影没有,是不开两顿饭。” 张长青听了,又摇了摇头,蹬上裤子靸着鞋,找了件破棉袄披上,推开门一径去了茅房。 傍晚时候,雨下的更急了。刚开过饭不多一会,天就全黑了,无穷博大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谁说甘肃不下雨!这时,汇集在空中的雨云更厚,像要翻江倒海一般!天地之间昏昏沉沉,又黑又暗。“夜来雨,下一宿”时值老秋,冷风飕飕,雨夜茫茫,一阵阵的风卷着一阵阵的雨,房前屋后横流竖淌,兼着这漆黑之夜,风骤雨密,急雨敲窗,唰唰作响。 最近一段时间连里出现了运动间歇期,是人们所期盼的,这样可以松弛一下紧绷着的神经,暂时不必提心吊胆,心惊肉跳地过日子。 冷雨霏霏的黑夜,红沙窝像夹在大山峡谷里的神秘部落,一片迷蒙,恍如鬼蜮。 那批在运动中被专了政而失去自由的罹难群体,此时统被羁押在马厩北头的牲口棚里。干打垒的围墙足有一米厚,近四米高,像个土围子,大门小窗。两大间破屋是通开的,住着这十多个人,全打地铺,只铺些麦草。遇上这风雨夜可苦了他们!四下里透风,八下里漏雨,亏得屋大,哪里不漏就往哪挪腾,实在没法就找家什接雨。觉是别想睡了,只能呆在黑暗里坐等雨住。可谁知这雨始终不停,像是故意在跟他们作对!这回算是体会到“屋漏遭逢连夜雨”的滋味了。那盏挂在门棂子外面的马灯在风雨中不停地摇晃,半明半暗。门上扣着把大铁锁,谁也休想从这里出去。拉尿都在这旧马棚里,白天才能出去倒掉。两个看守定时前来巡视,他们披着黑色长雨衣,背着步枪走上一趟,然后便躲进马车班喂马人屋里去睡会觉。 在这些罹难人当中,那些已被运动折腾来折腾去的老运动员,尚还能对付这种艰难困苦的恶劣环境,而新来乍到者可就难以承受了。屋里墨黑,谁也看不清谁,都各自偎在自己地铺的被窝里,大睁着眼无睡意,瞅着黑洞洞的马棚听雨声,也是别有一番苦味在心头。 在这些人中间,当数何永刚最为心宽,他对周围一切都默然置之,管它是啥环境,到哪步讲哪步。正日忍着屈辱,忍着痛苦,熬着疲劳,干完活,吃罢饭,倒头便睡,其它一概不闻不问。他说“人到这步田地就得想得开,否则,没法活了。人生再难不过是个死,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一天赚一天,依着愁还不愁死!” 崔明礼很佩服何永刚的这种处世态度。然而,新进来的这批人就不行了,他们对这种被剥夺政治权利的非人类待遇很不适应,觉得比蹲监坐牢还难受,尤其是李鸿喜,自从到这马棚来从未睡过一次安稳觉,也不知咋的,动辄得咎,天天被看管人员打骂折腾,有时还被单独押着去干活,拿他当驴使!干完活也不得安宁,时不时地找借口体罚他。李鸿喜忍受不了这种非人性的折磨,几次都想自杀。 彭迪瑞性情脆弱,就像变了个人,终日哭丧着脸,无精打采,心理充满幽怨和悲愁,处在生与死的煎熬中。 马启明更为懦弱,自卑的很,甚至还自己作践自己。然而,看管人员见他这般摸样,越发乐于折腾他。使之精神几乎崩溃,处在极度的恐惧和沮丧中,完全绝望,好像只在等死! 余者:胡云龙、李秉川、徐正贤只是到时干活,定时挨斗罢了,有时还能得到看管人员的“优惠待遇”,倘然不会受些额外的折磨,然失去自由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可想而知。 也有“幸运者”,前不久揪出来的二连会统兼团支部书记刘铁森,外号“老哈”曾是“三结合”小组成员。却因追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收藏了些“封、资、修”的文学书籍和刘少奇的一本“黑修养”而被批斗,罪名是“封、资、修”的追随者。但庆幸的是不知啥原因而没有对他实行“群众专政”却破例给他开了小灶,放到三班停职反省。 第五章2 李鸿喜,皆因他所遭受的磨难和屈辱最多,心里感到万分委曲,充满绝望情绪,因此才想到死。他曾经对崔明礼等几个年龄较大些的难友们懊丧地说:“完咧,快治死俺咧,没法活了!” 崔明礼很同情他,见他精神太颓唐,不时地寻些好话来开导宽慰他。说这样平白无辜地死去太不值,还赚个对现实不满对抗运动畏罪自杀!从此,暗地里帮助照顾他。李鸿喜从他的身上得到些温暖和慰藉,同时也被他这真诚和好心所感动,才打消了自杀的念头。然而,他的命不好,看管人员对他的凌辱和虐待有增无减,使他又萌发了要逃走的想法。前不久他便将这打算透露给了胡云龙和李秉川。皆因崔明礼极力反对他这种缺乏理智而又不切合实际的盲目决定。所以才告诉了他们俩,意在寻求二人的帮助。在他心目中这两个人是最信得过的哥们,因乞求道:“两位好哥哥,快帮我出个主意罢,我实在无法忍耐下去了,不然我真得死!” 胡云龙皱了皱眉: “逃跑倒也是个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过,只怕你那点本事跑不了!要是再抓回来咋办?我看你得慎重考虑。” 李鸿喜默然无语,陷入沉思。 李秉川忽有疑虑地问:“你怎么跑?往哪跑?心里有底 ?” 李鸿喜略一寻思:“晚上跑。和三连王健民一样,趁过八月节或下雨天跑。跑了再永远不回来。” 李秉川默然片刻:“实说吧,从铁路公路怕是都行不通!往北去内蒙?还是往南去青海?走夜路你有那胆量?万一碰到狼,岂不更糟!” 李鸿喜凝思片刻:“我不能往北,越往北走越荒凉,再说也没个扑头,只能往南,往南翻过祁连山到青海十二师,那地界有俺院的邻居好几个,格尔木和马海都有,我跟他们都还通信。” 胡云龙听了,惊叹地:“伙计,你想的倒容易!就算你能走掉,可那祁连山东西长一千多公里,南北宽也有二三百公里,凭你这架势能越过祁连山去?有没有狼豺虎豹暂且不说,那终年不化的雪山能过去?依我看,趁早打消这念头。这阵子好像急板过去了,管它什么运动都是闹腾一阵就算完,不信等着看!没感觉出来这些天松了,也不大批斗咱了。伙计,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说着,笑了。李鸿喜嗫嚅地瞅着他:“小声点,别给他们听见,我算是尝到这些人的厉害了!” 胡云龙冷冷一笑:“我日他哈妈!再还能把咱怎样?他们若不留后路自情治咱,逼急了都是个死!” 李鸿喜坚定地说:“我是豁出去了,死活这条路,宁可叫狼吃掉,也不能让他们给折腾死!说什么也要逃出这地狱似的鬼地方。” 李秉川见他去意已决,迟豫一会,方说:“老胡说得有道理,往南翻过祁连山的确不是件应易事,再说十二师能不搞运动?不过,你果真铁心要走,也只有选择这条路还安全些。既然你想信我和老胡,俺俩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只是我倒有个认识人在祁连县宝瓶河牧场,是个北京知青叫施宏,这人很热情,学畜牧的。前些日子还给我来过信,连里“专政小组”检查过才给我,幸亏信中没什么禁忌的话语。这样,你从这里直去新沟,然后搭车到民乐,从民乐便可到宝瓶河牧场。那里地广人稀,没人认得你,一看就知道你是个知青。到那之后,再让施宏帮你打听明白去青海的路线,我想他会热情的接待你。不过,你得仔细斟酌,再行定夺。云龙你说呢?” 胡云龙默然片刻,点点头:“这样嘛还行。不然你真得死在路上!依我说,万不得已不能走这步!” 李鸿喜含泪点头。转念一想,眼里闪起亮光,不禁说:“这下有救了!我就扑这人去。不过,李哥得写个信我捎着,要不然我怎么去找他?” 李秉川沉吟片刻:“信不能写,万一出事,那是罪证。你见施宏,只说我的姓名,他就知道了。” 胡云龙凝视着他:“对,一个字不能写!记住宝瓶河牧场和施宏就行。别于外找麻烦!” 李鸿喜听后,连连点头:“行,我把这施宏记心里。不过我寻思,先到大满去躲上几天,等风声过了再奔宝瓶河。去年到大满干渠清淤,住在那个光棍老乡家,人挺好,叫党熙,我和他挺熟,你们说行不?” 李秉川点点头:“行。只是那些老乡都贫困得很,也帮不了你什么大忙,住几天还行。” 胡云龙忽又转过脸来瞅着他问:“你身上有多少钱和粮票?” 李鸿喜眨眨眼:“五六块钱,粮票没有。不过,老崔能帮我点。” 胡云龙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李鸿喜不解地:“你笑什么?” 胡云龙:“我笑你去找死!五六块钱能干什么?起码不得二三十块钱。“ 李秉川:“我给你五块。老崔呢?他能帮你多少?” 李鸿喜:“他有俩钱,等我问问他。 胡云龙:“我还有三斤全国粮票你带上。伙计,穷家富路,何况你是逃亡,能凑多凑点!事到如今,只有这样了!好走我也走。” 李鸿喜一听,随即望着他说:“那好!咱俩一块走,我就不怕了。”胡云龙瞟他一眼:“现在不行,我还没考虑成熟。现如今这年头还是各顾各的罢,别结伙!” 李秉川一点头:“说得是。” 李鸿喜抱有希望,又说:“俩人做伴多好!放心老胡,车到山前必有路。” 胡云龙笑笑:“路是有,这我知道。不过,大路通路天,各走各边。你大板车自请走你的,前途光明!我到时再说,凡事总得有个过程。” 李鸿喜不好再说什么了。 李鸿喜决定出逃之后,便暗自做了些准备,他是要孤注一掷了。但他十分清楚在这“清队”运动还未结束期间冒险逃逸,将是件多么困难和不易的事!虽然也为祸福不测而犯犹豫,可是眼前的处境却迫使他铤而走险。不管前景如何艰难,他是铁了心,一定要摆脱这充满危机的险恶之地。 一切等待都是难耐的。这些天他心乱如嘛,一直焦躁不安 只盼着时机到来。他将眼前的境况一再忖度,但求万无一失。他知道摆在面前的将是漫漫的路,重重的山,道道的水。也清楚他的突然消失将是个什么样的后果,像是要越狱。 机会终于来了。老天有眼,下雨了。 是夜,凄风苦雨,门影灯摇,晚秋天气却十分寒冷,夜黑云底,风急雨密。此时,李鸿喜心潮澎湃,翻动心境,但却默不作声,坐在被窝里靠墙倚着,暗自盘算出逃路线。他忽然想到逃出后不能沿大渠走,因为这条干渠要经场部和老三连。因此,必须先走太平堡经碱滩,然后再去新沟顺大渠到大满`````` 彼时,却听见徐正贤和王孟源在悄声说话,徐正贤道:“土匪,你翻腾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睡觉!”王孟源说:“你不也醒着么!到处都漏雨,谁能睡着?” 徐正贤:“你听,何永刚又打起呼噜来了,多么幸福的人!”王孟源:“人家那是修的!咱是鬼他是神!” 徐正贤叹了声:“唉,咱就学不会!“ 这时躺在他身边的彭迪瑞也没睡着,不时地翻腾。徐正贤又回头问:“伙计,想家了?” 彭迪瑞喟叹一声,凄然说:“这日子到那是个头!” 徐正贤无言以对,只说了句:“不久的将来!” 迟志先起来小解,听见他们在交谈,便问:“嘛,都没睡?”说着,走到南墙角哗哗撒起尿来。又说:“这雨下起来没完了!看样子明儿咱哥们还能休息天。” 徐正贤问他:“神父,你这是睡了一觉啦?” 迟志先忙钻进被窝又躺下,说道:“可不嘛,这下雨天睡觉,倍恣!”。刚说完,众人又挨个的起来撒尿。 徐正贤笑了:“好嘛!青岛啤酒厂开业了。” 王孟源:“真能凑热闹!见人家尿尿小鸡涨。不愧山东一群羊!” 何永刚撒完尿回来,惺忪着眼问:“你们怎么不睡?” 徐正贤:“下雨天马棚里反出马粪味来,熏得人睡不着,不如听听雨声。” 何永刚一笑:“哥们还挺有情调,‘半夜马棚听雨声’,这跟李商隐的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意境相近!过些年,想想这段光景够惨的!” 崔明礼忙插言:“哪来,只一句表达不出什么意境来,起码前面再加上句:‘同病相连陷囹圄,半夜马棚听雨声’。才有点意思。不过,好像声韵不对,不如说‘苟延残喘陷囹圄’。” 何永刚躺下后,说:“是了!多咋有工夫,咱这难兄难弟凑上一首诗留着,将来也是个念语。” 崔明礼:“就是,咱是真尝到这牛马不如的生活了。” 李鸿喜听着又忍不住骂道:“我赊他娘!下生就没想过,来河西还能遭这罪!呆在这马棚里过日子,身体都垮了。” 崔明礼略带凄怆地:“你们才进来几个月,俺这几个所遭的罪受的苦那是无法倾诉!连心都磨起了茧子,何况身体。” 王孟源:“快行了罢,别说了。” 徐正贤:“这屋里越漏越急,真没法睡了!” “悄声点!有动静。”迟志先发出警告。 是两个看守巡察来了。关洪奎和刘先明来到门外,从门棂子空隙中朝里瞅,瞅了半天没动静,关洪奎便咋唬道:“里面的‘神’都给我听着,谁他妈睡得不耐烦了就到外面来,给我在雨地里跪俩钟头!刚才谁说话来?给我站出来!”刘先明说:“下雨天,你们睡觉,我们给站岗,级别不小,别恣了不知恣!”说完,侧耳听听,再没动静,只有雨声。关洪奎才又说道:“没事了,刘膘,走,咱也睡觉去。”刘先明边走边说:“咱睡觉不能跑了他们?”关洪奎冷冷一笑:“看你说的!这半宿拉夜的又下着雨,往哪跑?去喂狼!你是替班不知道,别的班都睡觉,谁他娘的正宿盯着他们 !”当下,二人找地方睡觉去了。 马棚里安静下来,都慢慢地睡着了。李鸿喜等的就这时辰,这时他却仍然耐着性子靠墙坐在被窝里等待最佳时刻的到来。想想就要离开这些难友们,心里又难受起来,但他不想连累任何人,自己爬窗逃走。这是关键时刻,他的心里直扑腾。 下半夜了,雨还没停。李鸿喜悄悄地穿好所有衣服,背上他那唯一的挎包,里面装着几个省下来的干馒头。扎束利落,又摸出那根事先准备好带铁钩得绳索,蹑手蹑脚地蹭到后窗下。小后窗离地挺高,蹿跳是抓不到,只有一窗框,原是留着通风透气的,但可钻出人去。李鸿喜好不容易才将铁钩抓牢实,刚要攀爬时,却不料“嗳哟”一声,吓他一跳,不知是谁翻了个身又睡过去。李鸿喜惊愕地望了望,心里咚咚地急跳,左面颊上的肌肉也不禁跳动了几下,暗自忖道:“我那娘来,惊煞俺咧!”接下又听到说睡语的,放屁的,咬牙的,憋气的,八成都是累的,好不吓人! 李鸿喜再顾不上许多,立即爬窗。不想这土墙年久浮着一层沙土打滑,是因反碱之故。这伙计本来挺俏,可几次都没有跐住,运下劲再往上攀登时,忽觉有人在后面用力助了他一把,这下容易!借劲攀缘而上,抓住窗框纵身上去,黑影里也看不清是谁,不敢出声,连忙收起绳索丢出窗外,翻身顺着下去。 然而,这漆黑之夜,四处空旷,哪里逃去?这李鸿喜不傻,他不会来个“林冲夜奔”,当夜他并没有离开这里,而是躲进另一个盛满干草的大屋里藏匿起来。这是他早盯准的隐身之地,待避过风声再设法脱身逃遁。 翌日清晨,雨住了。看守人在交接班点名时才发现李鸿喜已失踪。到处找没有,又挨个地问,皆摇头不知。这还了得!立即报告连里。 当下派人四处追逃,道路设卡,车站立哨,沿途搜寻,缉拿逃犯李鸿喜。一时间,连里又笼罩着一派紧张萧杀的气氛。有人惊慌,有人担心,也有人怜悯,还有惊叹和议论,都说:“这小子肯定逃不掉,抓回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然而,皆是枉然,人根本就没走,哪里逮去!李鸿喜一整天像狗一样屏息潜伏于草垛里,大气不敢出,只为避过这锋芒。也不敢睡觉,只恐出声,并且总侧耳倾听外面的风吹草动。暗想:“这回是豁出去了!” 幸甚!没人去想他能躲藏在眼皮底下。午后,因过度紧张和疲惫,竟不知不觉卧在草里沉睡过去。一觉醒来,天又黑了。他是被饿醒的,偎在草垛空里悄悄地摸出一个干馒头来啃着…… 连里折腾了一整天也没啥情况。缉拿李鸿喜的人回来,个个哭丧着脸,无精打采,都累的够呛,到连部去汇报。连长和指导员听说没逮着,也没了章程,只得罢了。 直至夜深人静时,李鸿喜才悄然摸出草料屋,警觉地向周围环顾一下,仍像怀揣着个兔子,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踏着那软乎乎的盐碱地一直往南,避开太平堡,越过兰新铁路,从碱滩直奔新沟去了。 大雁从夜空中掠过,留下一阵哀鸣。夜色茫茫,路途漫漫,旷野上一片死寂。那一弯新月早已沉了下去,借着微弱的星光摸黑走着,一人独行,四下无人,真叫人魄动心惊。然而,逃出牢笼,安然脱去,心里甭提多高兴。天拂晓时,快走到了新沟,并寻着那条干渠仍往南走。天亮之后,但见远远大山起伏,峰叠如波,峰顶白雪皑皑,正是巍峨的祁连山。 李鸿喜沿水渠又走了一会,找个土坡坐下来休息,并到渠边洗了把脸。这干渠往南仍是土堤,周围人家稀少,他草草吃了几口干粮,喝些渠水,爬起来又走。脚掌走得生疼,也不去理会,更无心去欣赏这渠边的景色,就这样,李鸿喜终于在当天中午赶到大满四十里店。 这四十里店子属大满公社古庙大队,稀稀拉拉不过十几户人家,大渠就从这村外流过。李鸿喜来此投奔党熙只是作短暂停留,打算在此休整一下,然后再奔祁连县宝瓶河去寻施宏,帮他走青海。 这党熙比李鸿喜小四岁,憨厚老实,性情耿直。其父母低标准时期饿死,那时他十来岁,被同族一鳏寡孤独的瘸足老人收养,原是近亲,党熙随他种地牧羊,生活仍很清苦。十六岁那年老汉病逝,党熙开始独立过活,艰难度日。两间破屋勉强挡风遮雨,一铺大土坑,能睡下一个班。去年李鸿喜所在的五班来此清淤便住此屋。炕头一角有块破毡,上面堆着一团羊毛破被,鱼网一般,被表已看不出布样,可说一贫如洗,穷得让人心里发酸发麻,这就是党熙的家。党熙自己说:“贫得很,啥都没有嘛!” 的确,不知这里的人咋活法,他们好像没有想法和欲望,只是活着罢了。今年稍好了点,年景不错,打了点粮食,养了一只羊,几只鸡,两只母鸡还下了蛋。 李鸿喜冒死来投,舍命来奔,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党熙见了他挺高兴,那张清瘦敦厚的脸上有了些喜色。门口栓着条“四眼狗”是他的伙伴,瘦的跟他不相上下,只是性烈,见了生人拼命狂吠。气得党熙狠骂,要用铁锨劈死它煮肉吃。李鸿喜问他日子过的咋样,党熙笑笑,点头说:“好着哩!”他身上穿的件破军布褂子,还是副班长张启凯给他的,腿上套着条破裤子是李鸿喜的,补丁都破了,裤腚上磨破两个窟窿,膝盖也裸露着。那双勉强靸在脚上的解放鞋,也是前露脚趾头后露脚后跟,让人见了好不心酸。 党熙为招待李鸿喜宰了只小公鸡,还煮了些鸡蛋。李鸿喜见状,忙取出一张五元卷来,叫党熙去供销社打酒,再买两个罐头。党熙死活不肯接,只说:“算毬!有鸡有蛋,咋再花钱哩!” 李鸿喜想了一想,还想买点别的东西,便自己去了。好在不过一里地,少时回来,那狗又一阵狂咬,党熙赶忙出来,朝狗踢了两脚,鞋都 甩掉了,又捡回来靸上,骂道:“哈熊,狗日下的!不认客”。 二人进屋上炕,党熙已把鸡和蛋煮好,放在土炕上。一股香味弥漫屋中,不禁激起李鸿喜的强烈食欲。的确,他是饿坏了。从供销社打了二斤散酒,外加午餐肉和五香带鱼罐头,齐都打开,便和党熙对酌起来。 党熙未曾喝过酒,执意不肯端那盛酒的碗。推让再三,才勉强接过,连连说道:“行了,行了”。喝下一口。 酒太烈,却很香,二人都喝不多,只顾大吃大嚼,一顿速吃,便结束了这场“酒宴”。 几十里地的长途跋涉窜到这里,李鸿喜脚上已磨起了泡,且痛疼难忍。党熙见状,将添锅水舀来一泥盆子,让他洗脚。 洗过之后,虽略感舒服些,但身上仍然疲惫不堪,酒饭过后,更耐不住阵阵袭来的困倦,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天擦黑时,党熙将小院打扫干净,将那只羊牵进旁边屋里,和鸡关在一起,才进屋来。李鸿喜醒来一看,天黑了。屋里已点起一盏小油灯,灯光如豆,还扑扑地跳。他忙坐起身来,向党熙要水喝。党熙应了声“对”。便从锅里舀出一碗水端给他。 李鸿喜喝了些水,才说:“党熙,我得在你这里住两天,行不?” “对,住下,没事。” “我要去祁连县宝瓶河找个人……” 党熙一怔,直视着他,半日才问:“去祁连……宝瓶河?” “是的。去祁连是不得走民乐?” “民乐?对,知道。远着哩!” “怎么走?”李鸿喜瞅着他。 党熙又怔了怔,点头说:“对,去新沟,走张民公路……” 再问别的,党熙不是摇头不知,就是所答非所问。李鸿喜情知他也未曾出过远门,不想再难为他。便又说:“来呀党熙,我们喝回酒再睡。 党熙只说:“对。” 二人又喝了些酒,党熙还擀了些面片,下到锅里,算是晚饭。 这样李鸿喜在党熙这里整整住了两天两夜,洗了衣服,恢复了体力,便于第三天早晨,辞别党熙,然后取道民乐,辗转直奔祁连去了。 第六章1 到年底了。眼下连里没别的活干,仍挖大渠,但不搞会战了。 说来奇怪,最近令人困惑不解的是,这来势凶猛的“清队”运动就这么无声无息、不明不白地消停了。听说场部郑主任调去了新华农场,而那几个“特权”人物也悄然撤离了红沙窝,去哪里不知道,踪影不见。据说团部政委和团长又要站起来,恢复工作,并且已被结合进了场部领导班子。这倒是件好事!不过,知青不管这些,爱谁谁,只要不搞运动就谢天谢地了。曾经声称要掘地三尺,深挖细找。然而,挖了多半年,却只挖出一个高英儒连长,又给活活打死!再是批斗专政一批知青,关进马棚。这就是“清队”?还有件事让人纳闷,原二连头任连长杨洪赭不知咋的又给弄回来了,说是放到连队监督劳动,等候处理。他是因利用职权诱骗玩弄并奸污女知青而翻的船,被揭露后免去连长职务调离本连待罪侯处,这谁都知道。但是,这次突然押解回来,莫非也要像整高英儒那样,再次发动群众将他弄死不成?对罪犯不是绳之以法,而是下放到知青连队实施劳动改造,也就是说将罪犯和知青放在一起改造,这事新鲜!倒不知是哪位高明之士想出的主意,是何意图?令人费解。 同时,上面场部决定,将运动中所有被揪斗过的“专政”分子,统统放回班里让群众监督劳动,进行思想改造。据说这是在落实最新指示:“对反革命分子和犯错误的人,必须注意政策,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信。对犯错误的好人,要多做教育,在他们有了解悟觉悟的时候,及时解放他们。” 菩萨有眼!这可是救苦救难又救命,普救众生的一道“圣旨”。罹难者无不感恩戴德,有如绝处逢生。然而,现在高兴未免过早,这条指示的发表是针对全国性的,至于具体落实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各地区各单位情况各不相同,当权者好坏也是关键,说来还得听天由命! 这位杨连长固然是“文革”前犯错误负罪而被免职。按说理应受到惩处,老账新账一齐算!但他很幸运,被调到一个边远老队,躲过一劫。假如他像揪斗高英儒那样押回二连,那也必死无疑!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早与来迟。”这老杨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负罪在身,必将伏法认罪,这是毫无异议的。不巧的是在判刑之前这位杨连长偏又下到五班,五班偏又是个调皮捣蛋窝!除了班长之外,余者全是西瓜掉进油篓里,一个个油头滑脑,不可言状。想这杨连长与这帮伙计搞“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那还有他的好果子吃!不倒霉才怪! 往日一连之长,威风凛凛,人见人惧。如今却是威风扫地,狗屁不是,整日低拉头聋拉角,落得一败涂地,这便是“胜者王侯败者贼”了。 劳动改造嘛,管你是谁,“文革”中样板比比皆是。手脚得勤快,看眼色行事,低声下气,多干少说,任人宰割。但这总比去蹲监狱强得多。从此要像个佣人,打水扫地,搞卫生都有他“连长”包干。在这里谁都能管着他,但主要有副班长张启凯和李荣基二人负责监督制约他的行动。从此,再没人叫他连长了,都关他叫老杨。 一日傍晚,吃过饭后,班里没有几个人,老杨是该干的都干了,便坐在大通铺上盘着腿像个中年妇人,正仔细地缝补着他的裤子。 张启凯和张玉祥歪在他旁边跟他聊天,逗他取笑。这张玉祥则是个出了名的“邪僻”,他歪着脑袋,斜瞅着杨洪赭问:“伙计,你挺有本事,我一直想问你,你当时在二连总共玩了几个嫚?谈谈感受和体会”。 那边刘思远听了,觉得好奇,便也凑了过来,望着杨洪赭说:“对,连长,讲讲听听,反正这里没人,就俺仨”。 张玉祥:“你一边去!小孩听什么听”? 刘思远把眼一瞪:“你大,我看你鸭子大”! 杨洪赭却羞愧难言,心里悲苦含酸,十分为难地望着张玉祥,摇摇头:“这种事见不得人!说不出口来……” 张玉祥不以为然地:“这有什么,随便说说”。 那张启凯望着他直笑,点点头:“说罢,没事”。 杨洪赭神情沮丧地看了看张启凯,口齿嗫嚅着:“没法说……叫我怎么开口……” 张玉祥用眼瞪着他:“说是不说?不说过去站到毛主席像前先请个罪!再向他老人家交待你的那些犯罪事实”! 刘思远忙说:“可是。你把那些玩嫚的经过全都详细地坦白出来”! 张玉祥冷笑了两声,盯着他:“老杨,我看你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个好脸偏往尿壶里钻。军管组高组长说过,像你这样的,整个材料准保够上枪毙!还没个屌数”! 老杨低下了头,他知道这些青年不好惹,说得出做得出!要是得罪他们,往后折腾起来没完。可这种事实在羞于启齿,犹豫了一会,才胆怯地望着张玉祥说:“共总七个”。 张玉祥一诧:“噢唷!七个”?他忽地坐起身来,仍然惊诧地望着他,问道:“你把她们都干啦”? 老杨无地自容,很不情愿地点了下头。 刘思远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说道:“好家伙,真有本事!半打还多。恣不恣”? 张启凯“扑嗤”一声笑了,用手一指,说道:“你个膘子,不恣他能干”! 张玉祥也咧开大嘴笑了,笑得挺开心。他一面笑着,一面用手碰碰老杨,又说道:“快,再往下说,说说用什么法子干的”? 老杨心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更难以启齿了,嗫嚅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是以检察女子班考勤为名,掌握她们的例假期,趁她们休息时,班里没别的人,去找她们谈心,然后……” 刘思远冲口说:“你找人家谈心,好意思玩邪的”? 张玉祥:“老杨是干什么的?这叫耍手腕!知道吧”? 刘思远不无感慨地摇摇头,连连说:“本事,真本事”! 张玉祥还在跟老杨纠缠,凑在他跟前:“老杨,你玩弄那几个女的,有什么手段和高招?你说,没关系,我给你保密”。他问这话像是在取经,又像在诱供。 老杨是真败了,说也不好,不说还怕得罪这邪癖!因而十分难堪地摇了摇头。的确为难,他是怕再担个罪名:教唆男知青性犯罪! 张玉祥却不以为然,定要打破沙锅问道底。刘思远听着没意思,冲张玉祥骂了句:“下三滥!你叫人家怎么说”?转身要出去,正碰上李荣基和王永喜进来。 李荣基问刘思远:“谁下三滥”? 刘思远站住说:“张邪!他逼着老杨讲他玩嫚的经过听。我看他是心怀鬼胎,也想玩嫚”。 话音刚落,张启凯翻身坐起来,指着张玉祥:“典型邪癖”! 李荣基瞅瞅他:“邪癖没用!得有职有权,那时老杨当连长,想玩谁就玩谁,不信现在试试”。 刘思远忙说:“可是。有本事当官,咱当官咱也玩。” 张启凯:“小子,野心不小!冲这话,你这辈子休想当官。 刘思远笑了:“哪来,我是说着玩的,我小兵都当不好,还能当官”? 这李荣基原本是个滑头,又是个爱闹腾的人,自从杨连长下放到五班,便一直想折腾他出出气,想他从前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现如今这副狼狈相,虽说不忍心下手,却也不想放过他。今见正是机会,又有众人在场助着,便走到杨连长跟前,瞅着他说:“老杨,听说你那玩艺长的跟别人不一样?咱看看行不行”? 张启凯也随声附和:“就是,让大伙看看,是不长了个叉叉屌”! 杨连长一脸茫然,心惊胆战,自知这帮哥们的手段,啥事情都能做得出!因此,听了这话苦笑不得,一时又惶然无措,连忙摇头摆手说道:“没, 没那。别,别这样”! 这一说不打紧,这帮调皮鬼一齐起哄:“看看嘛!怕什么?别不好意思”。 张玉祥来劲了,站起身来:“你这伙计,看看你家什有什么两样,扭捏什么”!一面说着,一面笑着,招呼一声:“来啊,弟兄们,上”! 李荣基更不含糊:“盖他土地庙”!便上去将杨连长按倒在铺上,动手扒他的裤子, 恰在这时,又进来几个,还有别班的。有的站着看眼,有的哈哈笑着乱嚷。张启凯挽起袖子也动了手。王永喜站在旁边拍着腚跺着脚喊着:“快,放他辘辘”。一时间,众知青七手八脚将他的裤子退到臀下。这个拍屁股,那个挠痒痒,还有的拨拉他的家什,笑着直叫他杠杠。李荣基弯过手臂夹着他的头,回过脸喊:“拿背包带来”!王永喜连忙递给他。当下将杨连长反剪双臂捆绑起来,又按着头塞进他的裤腰里,腰带套在脖胫上,绕上两道包带扎上,让他弯曲着身子呈虾状。这时再看,杨连长头插进裤裆,倒背手蜷腰坐着。这便是青岛五十年代的游戏——“盖土地庙”!彼时,冉景斌和刘思远从外面合了些泥浆用铁锹端着进来。几个人将杨连长抬到地上,让他光着屁股坐进泥浆中。这杨连长的头被闷在裤裆里,连蜷带憋十分难受,“嗷嗷”地直叫唤,并连声告饶。 这帮伙计正在兴头上,怎肯罢休,一齐围着拍手笑着起哄。王永喜又嚷:“给他放辘辘”!张玉祥道:“我给他数数毛”!不知谁找来一条细线绳,这就要放辘辘。李荣基不管不顾,疯闹,一把将杨连长推倒在地,便往他那家什上转着圈儿缠线绳,缠完就扯着一头一嘟噜地放。大伙瞧着,齐都哈哈大笑。那铺沿坐着的,倚着的也都笑得前仰后合。张玉祥还拍拍他屁股:“怎样,恣不恣?比你玩嫚如何”? 杨连长被闷得透不过气来,告饶说:“别,别闹了,饶这回罢”! 刘思远在旁动了侧隐之心,对李荣基悄声说:“哥,行啦,别蜷死他”!当下一块过来给他松了绑,让他提上裤子,整好衣服。再一看,他的身上沾满泥浆,泥猪一般。刘思远又望着他,可怜兮兮地说:“老杨,你是屌头子享福人遭罪!快换身衣裳罢”。 杨连长唉唉应声,煞白着脸,身上微微颤抖,头发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乱蓬蓬的,也沾着泥。他望着刘思远惨然地笑笑,又看了张启凯一眼,闷声不语地过去找衣服换。折腾完,张启凯望着他吩咐道:“老杨,换上裤子,让永喜跟着你去打桶水!回来收拾卫生”。 杨连长一听,忙应了声,遇赦似的,提上水桶跟着王永喜去了。 一直未曾开口的常仲臣瞅着二人出去,而略有同情地叹道:“落地凤凰不如鸡!往日威风哪去了”。 李荣基听了,把眼一瞪:“你说什么,凤凰?狗屁!你忘啦?乍来那时他怎么治咱的!” 张启凯:“这种人没啥可怜的,待会回来我再让他给毛主席跪上仨钟头!他的账得慢慢算”。 张玉祥也说:“咱跟个女的说句话他都用眼瞪你”。 常仲臣在听后,笑笑说:“人在危难之时,不能落井下石!以前他当连长是有些苛刻,但总起来说还可以,不是那么霸道。差不多就行”。 李荣基瞅瞅他,不禁忽地一笑:“看不出你还有副菩萨心肠” 常仲臣沉默不语了。 要发工资了,都高兴的了不得!两个多月不见分钱,跟盼年似的,发多发少是个意思。这些名为军垦兵的知识青年一个个都穷得叮当响,有的竟连发封家信的八分钱没有!瞧这日子过的? 这甘肃十一师与青海十二师略有不同,前者实行薪金制,后者是供给制。当时说是试点,不想,一试没完。都道是青海比甘肃好,谁知道!其实都一个模式,只是豆腐一碗,一碗豆腐。知识青年“屯垦戌边,扎根边疆”是继承发扬当年三五九旅南泥湾精神,达到自给自足的目的,这还有什么好坏之分。 所谓薪金制,即无论男女、年龄大小、文化高低统是二十六元钱。后来给高中以上学历者加了三元一角二分,才略有高低之分。 秋后,周围的老乡纷纷到农建连来卖瓜,各类瓜果品种不少,但军垦兵想买没钱。老乡挺聪明,瓜卖不了会烂掉,不如赊账卖给他们吃,到时关钱来取。交易方法也简单,称多称少,记个数,签个名算事。军垦兵都不傻,买了瓜签上名走人。可签的都是当官的名,不是连长指导员的,就是教导员和营长的,再是胡乱诌上个名。等到老乡来取钱时可就犯了难为,死活找不到欠账的!看看这些男女知青模样穿戴都差不多,哪里要去?!更可笑的是,有个卖瓜老乡的账单上竟签有兰州军区司令员皮定军的名字!然而,欠瓜钱最多的当属营长王永恒了,在他名下所欠瓜款竟达一百六十八元之多。弄的营长啼笑皆非,无可奈何!这王营长五十多岁,是个胖子,外号“王胖子”代号“二三四首长”据说他体重二百三十四斤。济南军区调来,一口山东腔。为此,他在一次全营大会上作报告,提到这事,说道:“亲娘来!这月光瓜钱就一百六十多”!没法!谁让军垦兵手头没钱来!落下个笑柄。 在农建连里发工资,扣除伙食费,所剩无几。相比较而言,干伙房的则发钱较多。他们每月只扣除八元钱伙食费,余者皆进腰包。这样,他们便成了军垦兵中的富裕族。可想而知,在这样经济收入的情况下,难免滋生贪图便宜,见利忘义,尔虞我诈,斤斤计较等小农意识。 炊事班有个“格朗台”式的人物,袁明清,外号“三朝元老”又号“袁财迷”。个头不高,黑不溜秋,他在连里算是“首富”,可却是个出了名的“穷算计”。这家伙非常吝啬自私,是个名副其实的铁公鸡,皮捞篱! 他既是连内一“富翁”,就难免有人求助于他。平时张三李四手头紧、急用钱,厚着脸皮求他,也是常有的事。但他是看人去,当借才借,不当借磨破嘴皮也分文休想!他借出的钱统统上账,那怕是几角几分都记得非常清楚。然而,时间一长,借钱人多了,便又成了他一大心病,思想负担和心里压力也随之加重。因总有些人有借无还,时不时还遇着赖账的。他天天盼着发钱,但又头痛发钱,这一矛盾心理始终捆绕着他,盼发钱是为收账,发完钱收不回账来,还不如不发的好。发过钱他就失眠,黑夜里唉声叹气,脑子遭罪,心里痛苦。常常三更半夜坐起来,依灯理账,长吁短叹!后悔当初不该借贷。发起恨来,摇头捶胸,甩胳膊蹬腿,继而依墙喟叹,苦不堪言。 同宿舍的见状,颇感疑诧,问他半宿拉夜这是为何?只见他愁眉苦脸,精神沮丧,像是死了老子娘。岂知是因借贷不还而自寻烦恼。同事们都不禁倒吸气。怎能为钱和自己过不去!一个大活人能被几个臭钱缠死!做人不知咋做法,实在是可悲可叹又可厌! 他的处世哲学是:“人不求我,我不求人,人若求我,我难为人”。平日在伙房吃饭,吃得好吃得饱,但日久天长也吃腻了,再说手头里有钱也会享受,十天半日去商店或进城走趟,买些食品罐头之类回来,改善个人生活,适当补些营养。这人吃东西有个特点,善吃独食,从不让人。购回来的食品皆入箱上锁,自己偷偷摸摸地享用。集体生活,独吞独食,老死不相往来,时间一长,大伙也烦他,嫌他,便合起伙来算计他。 他买来的“高级食品”经常不翼而飞。西瓜、甜瓜、白兰瓜,吃时一分为二,吃一半,留一半,以备晚饭后享用。不料,他一走便会被人吃掉,回来一看,只剩下瓜皮!心里懊恼,又无可奈何。哭丧着脸挨个地问,众同事皆摇头不知。自认倒霉不说,还遭人唾弃! 此后屡屡失窃,换锁也不行,后来连他积攥的二十斤全国粮票和四十块钱也丢了!箱锁都找不见。去连部报案,连干部只说要调查,时间一 长,泥牛入海。没法,家贼难防! 常言道:“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像袁明清这号人平时不与人来往,遇上麻烦事自然也无人过问。 一日,他半夜里突发高烧,躺在铺上直哼唧呻吟,然而同事们都视而不见,凭他烧死!无人过问。杨班长看不下眼去,披上衣服去喊来卫生员,给他打针吃药才好些。 但这人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记吃不记打!事情过后,依然我行我素,六亲不认!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杨班长见他这副德行,不禁暗恼起来,愤然说:“没情况!这号人咋混”? 袁明清还有一食癖,他除了与常人同食五谷蔬菜之外,还有食肉嗜好。据称除人肉不吃,其他任何动物肉都吃,甚至昆虫类也不消说!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山上跑的,无所不吃,食谱之广,令人咋舌!顺举一例:一次他与人打赌,为赢一元钱,他竟一口吃下两个臭虫!并按事先讲好规则,只能嚼吃,不得吞食。后来他赢了。有人则称:“袁明清乃一大怪杰”! 日复一日,天气越来越冷了。 这五班的刘思远,外号“小青岛”,他年龄虽小,可却是个难缠的主!平时喜怒无常,性情难测,翻脸不认人,实在让人揣摩不透。但长得四方大脸,又是浓眉大眼,下巴壳上长一颗豆粒大的黑痣,个头不高不矮,满英俊的小伙。只是性情有点怪癖,有时不愠不恼无故哭闹,有时体验精神病生活。时不时地哭嚎着想家,过去这阵和好人一样。夏天常穿着露出脏棉花的破袄下地干活,冬天曾穿过棉裤和背心去伙房打饭。乍到河西那阵子,时常对着小圆镜子端详自己那颗黑痣,心中沾沾自喜,还问伙计们:“看我长得像不像毛泽东”?这句话差点招来横祸,受到审查,调查他家八辈祖宗历史。有攻击污蔑伟大领袖形象之嫌!好在祖上几代都是穷苦的农民,也才罢了。但他却不买账,也不怕,调查去!谁也奈他不得。其实,大小干部念他年幼,不与他计较。 他对那位倒台杨连长的态度便可说明他的为人。他因见老杨常被人折腾怪可怜的,顿生侧隐之心,便主动替他打饭捎菜,跑腿买烟,关照备至。这落魄连长见他颇有人情味,感激涕零,于无人处送他一张“大团结”买烟抽,。并夸他人好心也好!不料,刘思远愕然,瞪着一双大眼愣愣地看着他:“你少来这一套!给谁钱?你让连里知道我倒霉了”!杨连长始料未及,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一时竟不知所措,又哭笑不得,只好收起钱来,摇摇头,表示拿他没办法。 一日傍晚,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朔风凛凛,寒冷无比。这时刘思远倒没犯病,自己歪在铺上发呆。同班的王永喜忽然从外面进来,交给他一封信。他一跃下铺,接过信来一看,是他姐姐从青岛寄来的,还附带着一张十元钱的汇款单。连忙拆开信看,见信中写道: 弟弟:见字知悉。 前不久你写信来家要钱买棉鞋,今寄来十元钱给你,买罢,别冻坏脚。咱家情况你是清楚的,我不想多说。父亲那肺气肿哮喘,一到冬天就犯重,母亲也有病。再一个妹妹俩个弟弟都上学,生活都顾不过来,哪有钱寄给你!你姐每月只挣三十多块钱,还得拉扯你那小外甥……但没法,当姐的总不能让远在边疆的弟弟光着脚过冬罢! 这里姐想说你几句:你已成人,每月也挣二十六元钱,节省些用,不能总伸手向家里要,让父母为难!你能自立就行,家中并不指望你帮助。 姐刘英 刘思远读完信,两眼含满泪水。信中了了数语,句句戳他心痛。他难过极了,心潮起伏,热泪满腮,面带忧容,翻动心境。平心而论,自己挣二十六元钱,比起家里平均收入要高得多,非但不帮家里,反而向家里伸手,有何脸面做人! 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他呆然沉思,凄楚悲感,心里激起一阵对家里的忧念,深深思念父母和亲人。望故乡渺邈,万水千山,天遥地远,无奈归心无着,愈想愈犯愁。蓦然间,心里一动,立刻找来纸笔,匆匆写了个借款申请报告。想到连部借钱寄回家,以表孝心,寄来的十元钱也同时退回去。并暗下决心,从此节食节支,每个月至少节省出十元钱来寄给父母,补助家庭生活困难。棉鞋不买了,还穿那双旧的,补补还能将就对付一冬…… 刘思远一面心里盘算着,一面将那件破棉袄脱掉甩在铺上,只穿着件单衣,带上写好的借款申请,急匆匆走出屋去。得先去找排长签字,然后再去连里找连长指导员借钱。王永喜异诧地望着他走了,摇了摇头:“大刘这是怎么啦?这冷的天不穿棉衣就出去了”!班里人并不在意,也无人去理他。 刘思远找见排长刘大胡子,便要求他给签字。刘排长不禁一愣,接过申请报告看了看:“开什么玩笑!连里头哪有这规定?我签字管屁用”!刘思远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游离不定,只问了句:“怎么不管用?你是排长”!他的声音里满含着悲凉,只冻得脸色青紫,全身索索发抖,立于排长面前,一副乞怜的样子。 排长刘广良一把拉他进屋,关上房门。把眼一瞪:“你小子不要命啦?棉衣呢”? 刘思远哭咧咧地:“我棉衣破的没法穿了,袄袖都掉下来了,也没棉鞋,写信问家里要,俺姐来信说爹娘都有病,没钱寄我。所以我想先借几个钱,买双棉鞋穿,饥荒我慢慢打”。说着,泪流满面。 刘排长见他这副模样,连忙取过一件粗呢子印度士兵服给披上。这是兵团内部处理的“中印边界反击战”缴获的战利品,几块钱一件,又瘦又小不说,上面还有着不起眼的血渍和弹孔。刘排长一时也犯了难为,迟疑了会,才说:“你要我怎样?我也没钱借给你”。 刘思远含泪说:“你带我去连部找指导员借罢”。 刘排长听了,沉默片刻,想了一想,又才说道:“那好,我和你去趟试试”。说罢,二人便一起去了连部。 指导员王集德望着刘思远这乞丐般的模样,不禁也皱起了眉头,心道:“这就是我们的兵团战士啊”!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悲悯和酸痛,神情也有些黯然,面对眼前这个年龄尚小的知青竟像慈父般地可怜起来。并瞅着他说:“看你这样子,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没学会照料自己!看你穿的那条棉裤破成什么样了,不能找人帮你拆洗一下补补”? 刘排长在旁静静地瞅者,沉默了会,才说:“跟他说过两次了,这小子也懒,穿得像个叫花子!” 指导员听了,没吱声,只看了刘排长一眼。 刘思远转过脸来,瞅瞅刘排长,咧着嘴说:“我不是懒,排长,谁能帮我拆洗缝补”? 指导员沉思片刻,毅然说:“这样罢,让刘排长马上联系一下女子排帮你拆洗一下棉衣,缝缝补补先穿着。我借给你十元钱去买双棉鞋穿上。目前团里还没有这方面的救济补助资金,连里正要打报告请示。因为像你这种情况还有,不止你自己……”说着,取出十元钱来递给刘思远。 刘思远连忙上前接过,顿时脸上显出欣喜之色。 刘排长也说:“这件呢子服你也穿着罢,就算救济你!我马上去找人帮你拆洗棉衣棉裤。行了,走罢”? 刘思远连忙答应一声,望着指导员不知该说什么好,走出门去又回来,给指导员深深地鞠了一躬,方跟着刘排长去了。 指导员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自一九六五初夏首批青岛知青支边甘肃,到河西来呆了三年半之后,于一九六八年底开始,全国掀起了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支援边疆运动高潮。曾记否?红卫兵运动,小将们在完成了他们“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历史使命后,毅然决然地又踏上了新的征途,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广阔天地中去,接受贫下中农在教育。然而,处在这一时期的红卫兵青年学生,这是唯一的去处 和途径,别无选择。有些地区和大城市,像北京、上海、天津等地,都大批大批地下乡农村,开跋边疆,甚至出现“一鞭子赶”现象。没法!这是“很不幸”的一代人。 这时候,农四团也接来了大批的天津知青和兰州知青。他们是往届和应届初中生,称为“老三届”。老知青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但又颇感痛心。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深有感触地叹道:“哥哥姐姐们知苦了,弟弟妹妹们又来了”!物伤其类。 二连分来了二十几个兰州知青,相比之下男多女少,连里将他们分散插班安置。不过,这些学生的到来对整个农建连来说无足轻重,只是多了些吃饭干活的,连队一切照旧。 而那批从马棚里放回来的“劳改”人员,同样也被按插到各个班里。这似乎已经意味着“解放”了一半,好像不属于敌我矛盾了,但是,可仍然要接受监督改造。李秉川和王孟源、何永刚被暂时分到了四班。这个班的班长刘正杰,陕西农村人,复转兵,外号“刘拐子”。这人性格不论不类,驴脾气,挺犟,但没啥情况,胆小怕事,只会瞎诈唬。其特长能吃辣,一顿饭能吃二两辣椒面!实在不过瘾时,竟将辣椒面倒进滚烫的稀饭里喝!无与伦比。身体不咋的,很瘦,可能年幼时得过佝偻病,鸡胸,两腿有些弯曲,走起路来挺费劲,一拽一拽的。谁知他怎么当上的兵!在兵团农建连队里,类似这种人物真还有几个。 这三个“半劳改”下到四班,刘正杰很恼头,但也无法,这是上面的指示,抱怨也无用。这样,有副班长于春江和原看管人员刘先明二人负责监管他们三人的行动,无论去哪,哪怕是上厕所都跟着,就像三连王建民所戏称的“卫兵”。至于政治活动仍无权参加,“早请示”与普通群众只一字之差,他们还是“早请罪”。 于春江,外号“老挺”,性情坦率,为人耿直,老好人。做事瞻前顾后,从不得罪人。但却喜欢开玩笑,经常嘻嘻哈哈。刘先明则是一种类型性格,说傻不傻,说聪不聪,三杠子压不出个屁来!还挺牛,但为人也实在,只是上来一阵犯性,不明事体,不知好歹,近似二杆子人物。 四班有这么两位当监管,三个“半劳改”相对吃屈要少些。郭凤杰和肖国平二人不管不顾,常常借故到四班来看望李秉川,聊以解慰。再说都与于春江交往甚密,关系融洽,从中调停,便可给予适当照顾。 第六章2 一日傍黑,肖国平正在四班与于春江和李秉川坐聊。一班董中华过来找他,说:“我就猜着你肯定在这里”。肖国平瞅着他问:“什么事?找我去喝酒还是吃肉”?董中华笑笑:“想些好事!喝酒得花钱买,想吃肉嘛,没问题”! 肖国平瞅瞅他:“什么意思?你说”。 董中华默然片刻:“没什么。我来找你是因史排长安排咱俩值夜班巡逻,刚才给了个手电,说上夜时再去连部领两支步枪背上,子弹一粒不给,你说背是不背”? 肖国平:“背什么,死沉!咱不是还有两副好弹弓么,带上。遇着情况咱用弹弓猎”! 董中华:“犯不着。史大校让咱今晚九点值到明早六点。天这冷谁给他成宿在外面蹓跶!咱上半夜十一点多钟出去,转一圈回来就睡觉,管他呢”! 于春江在旁笑着说:“这老修真的打到红沙窝来,怕是用弹弓猎不行!是不是”? 大伙一听全都笑了。 肖国平望着于春江说:“哪来,弹弓不是对付老修的,也不是对付”阶级敌人“的。我们是去马号用手电照着打麻雀”。 于春江:“我道是,原来是假公济私!” 董中华笑吟吟地瞅着肖国平:“你来,我跟你商量个事”。 肖国平抬头望着他:“当着人说不行”? 董中华:“伙计,看不开火色”! 于春江睇视着他二人,说道:“看来另有图谋,快去罢”。肖国平站起身来:“什么事,神道”!说着,便和董中华一起出了屋。 董中华边走边回过脸来说:“伙计,最近我瞅上一桩买卖,不知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干”? 肖国平站住,忙问:“什么买卖?只要不夺不抢,我是没有不敢干的”。 “那好,偷狗!怎样”? “偷狗?偷哪狗”? “放心,咱连‘哈利’是不能偷,那是老寺庙老三连“豹克”它闺女,这两条好狗和咱有感情。” 董中华接着说:“咋晚我盯上五连那只大伢狗,他们是撒着养,今晚咱去把它弄来,去马号宰倒,猎顿狗肉吃!这季节正是吃狗肉的时候,咱俩值夜班干这桩买卖是再好不过”! 肖国平听了,觉得不那么容易,犯嘀咕,因说道:“那狗不小,光咱俩能治犯牠?再说狗见生人是生咬”! 董中华一笑说:“你老外!咱倒弄狗小菜。今晚把咱连“哈利”牵上,哈利是母狗,准保能把牠引来。这几天五连的那只狗常来狗臊“哈利”,八成是想交配。这样,咱把牠弄来,美餐一顿不说,还赚张狗皮褥子 。多来情绪!” 肖国平听了,不禁也笑了,点头说:“行,我和你去就是。不过咱可说下,杀狗这营生得你动手,我可没倒弄过!” 董中华满不在意地:“没问题!看我的。”当下二人敲定,只等夜间伺机下手。 冬夜,虽然无风却十分寒冷,天深的像个黑洞,冷月无声。窥视着清澈的夜空,满天星星,密密麻麻。立身于旷野上,如置身在太空中。 是夜,董中华和肖国平这俩作孩子,先是装模作样地拿着个手电在营房周围扫来扫去,名为值夜班巡逻,像煞有介事。然后去连部和伙房等地转了一圈,便去了马厩。 马厩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喂马的老柳屋里亮着灯。二人走过去探看,门外那只大狗“哈利“见了他们,立刻摇头摆尾地嗅这闻那,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 “干啥的来”?老柳闻声出来。 董中华忙上前说:“柳老汉,俺俩今晚值夜班,待会到你屋来打个盹。屋里有炉子罢”?老柳连声应道:“唉唉,有咧,有咧”。 “那好,我们一会回来”。 “对”。 肖国平也说道:“这哈利我们牵着,带它转转”。 老柳又应了一声:“对”。 董中华向肖国平一摆头:“走”。二人便牵上狗,踏着半明半暗的月色朝五连匆匆走去。这“哈利”也像是要去执行任务,很兴奋的样子,拽着铁链走在前面。董中华边走边说:“怪,今天怎么没见到那狗”。 肖国平笑道:“那咱去干嘛,是不是不到配狗的季节?狗能跟人似的,什么时候都行”! 董中华也禁不住笑了,说道:“你这伙计,狗能和人比!我说这狗八成也会搞对象,公狗见了母狗是死皮赖脸地缠,跟在后头直打转。五连的那狗就是让‘哈利”引来的,说来就来。” 肖国平道:“那它死期到了,该下锅了。” 说话之间,来到五连。但见几排土房和几趟地窝子很不规范地聚拢在一起,围成个院子,四处寂静,悄无声息。两个人像幽灵般地躲在屋后头的阴影里了望,董中华抓着“哈利”脖上的皮扣狗蹲在地上到处旋目扫视,搜寻目标。 许久没个动静,董中华暗自忖道:“这狗杂种,莫非被人下锅煮了不成?”肖国平回过脸来瞅瞅他,也蹲下身来悄声说道:“没景,伙计,让他们再喂几天吧,待天再来。” 董中华瞟他一眼:“待天还有咱吃的?别的不说,你们班老宿和老邢早盯上这狗了,不得手罢了。” 肖国平听后没吱声。又等了一会,肖国平被冻得站起来轻轻地跺脚,放低声音说道:“算了罢,连个影没有,半宿拉夜的傻等什么!” 董中华像是没听见,不理,也不作声,只努着嘴轻轻打着呼哨,还是没动静。他转过脸来对肖国平说;“咱呆的不是地方,下风头。你等着,我领“哈利”兜一圈”。说着,带上“哈利”走了。 肖国平忙小声喊:“别让人看见,伙计”。董中华像是成竹在胸,一回脸:“别吆喝!”也不管他,只紧紧抓住“哈利”的项套,猫着腰进了五连院子。肖国平不再作声了。直端端地瞅着他,心里像揣着个兔子。就在董中华快走到五连伙房墙外的一刹那间,只见一条黑影忽地窜了出来。董中华牵着“哈利”转身就走,那狗也乖,磁石般的被吸引过来,欢蹦乱跳地跟“哈利”嬉戏,亲昵撒欢。 成功了,肖国平不由一阵心喜,边笑边迎上前来说:“狗子,你真有办法!神啦!你怎知道这狗……” “快走!别叨叨。赶快离开这里”。董中华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着这狗。好嘛,这只狗倒听话,跟自己养的一般,紧跟小跑,寸步不离。 二人带着这两条狗,一路小跑离开了五连。肖国平兴致勃勃地说:“来菜了!今晚这顿狗肉是吃定了。” 董中华见离得五连远了,便放慢了脚步,又跟肖国平说:“你在后面走,当心它斡回去!” 肖国平一笑说:“快放心罢,看这架式打也不能回去!” 董中华:“那可不一定”。 肖国平忽又问:“狗子,你怎么想的牵来”哈利“引这狗?” 董中华笑笑说:“下海钓鱼得用鱼饵,上山打兔子得有枪,偷鸡得找黄鼠狼,偷狗就得牵“哈利”!这叫一物治一物”。 肖国平不胜感叹:“真是好办法!不用费劲狗肉就来了,佩服!难怪你小名叫狗子,今晚这是狗偷狗!” 董中华笑着骂:“去你爹那个皱皱吧!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 夜深了,万簌俱寂,月已西斜,眼前旷野变得一片冥蒙。 不一会工夫,二人又回到马厩。看来老柳已经睡下,屋里可还亮着灯。两个人一前一后,将狗带进了以前关押“牛鬼蛇神”的旧马棚里,那五连的狗也紧跟着“哈利”进来。董中华随即将门拽上,把铁链递与肖国平,说声:“牵好,我来套它”。 肖国平用手电照着,只见董中华从腰里抖出根绳来,十分麻利的挽了个套扣,双手别在腚后,说道:“照它别照我!” 肖国平笑了笑:“三个狗我知照哪个!你不说明白了。”说着,连忙用手电对准五连那 只狗。这狗哪知它的劫数,只顾跟哈利戏耍,绕着狗屁股转,还以为这两人带它来交配呢! 董中华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瞅着这狗。他人小胆大,往前蹭过几步,将绳扣对准那狗头,又说道:“国平,照它眼!”接着上前去套,又轻轻一抖,狠劲一拉,当场套牢。 肖国平不禁喊道:“好!套住啦!快,使劲拉!” “喊什么?小声点。” “怎么杀?” 董中华不慌不忙:“给我照着,先把它吊这粱上再说。” 肖国平一手牵着哈利,一手执着手电。 董中华摆摆手:“又照我,照狗!” 这狗像是觉出情况不妙,想跑!可是已经晚了。马上就要开刀问斩了。只见董中华一个蹦将绳子另一头甩过房梁去,拽住。回过头说:“国平,你把哈利牵出去栓老地方,马上回来,快!”肖国平应声出去。 这狗急了,挣绳要逃。董中华怕它出声,拽紧绳索狠劲一拉,这狗登时四爪离地,被吊挂在大梁上,四腿乱蹬,已无济于事。这绳扣系的是活扣,愈勒愈紧,当场气噎喉堵,叫不出声来。肖国平进来,用手电一照,不由一惊:“好嘛!吊上啦?” 董中华:“别一惊一诈的!你给我照着行了,看我的。”一边说着,一边将绳子系在顶梁柱上。随即掏出一把藏民刀,攘臂挽袖,抓住两条后腿往下一伸,一刀插入狗的喉管,还轻轻往两边掰了掰,立时,狗血沿刀糟流出,顺着毛往下淌。不一会,这狗已伸腿瞪眼,死挺死直了。 董中华还挺在行,立时开膛扒皮,取内脏,掏下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活像个屠夫!他将狗皮退下丢在地上,又让肖国平去把老柳那饮牲口用的水桶提拎来,开始分割狗肉,一块块热乎乎地装进桶里,最后连狗头也卸下来扔在地上。肖国平一直用手电给他照着,默默地瞅着他干,还时不时地转过脸去朝门口看看,只怕有人来。 一阵子忙活完毕。董中华将狗皮卷了起来,找个地方藏了。然后将不要的东西连狗头清理出去,找来一张铁锹在门外盐碱地里挖窝埋起来,回来又清理现场,地面也用土盖上了,诸事停当。二人前后忙了不到半个小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宰了五连的这条大狗。 肖国平瞅着这多半桶的狗肉,兴奋不已,笑着说:“这下可让咱猎着了!两天吃不了。这种买卖以后咱得常干,你宰猪怎么样?” 董中华便将他一拉:“先别说那么多!走,我们去老柳那里看看去,就在他炉子上炖。” 肖国平提上狗肉便走,董中华忙又止住他:“先过去看看再说,万一有人咋办”。肖国平放下水桶:“咱俩值班,再哪会有人,已经半拉夜了”。董中华说:“听听动静好,万无一失!” 二人随即走出马棚,绕着马厩遛了一圈,周围鸦雀无声,没有任何动静,这才回到老柳屋前来。董中华说:“你去提过桶来,我先进去倒弄炉子,让老柳跟咱沾个光罢。” 董中华进屋就像到了自己宿舍,先将墙上马灯拧亮了,些然后蹲下去洗手刷刀子。老柳闻声醒来,只微微一怔,随即问道:“狗子,咋才回来”?董中华站起身来,望着他笑了笑:“先回我和肖国平去巡逻回来,不知哪里跑来只狗要和咱连的哈利交配,叫我和肖国平用铁锹拍死了,杀了半桶狗肉,咱今晚犒劳顿。” 老柳听得不明不白,半信半疑,只点了点头。这时肖国平早已将那多半桶狗肉提拎进来,随即问道:“用什么煮?”董中华道:“使桶不行?” 柳老汉见了这般情景,只略微一诧,方明白了,随即下来,说:“这里有个煮下铁豆子的大锅,行呀不?” 肖国平一看,忙说:“行,太好了。” 董中华:“国平,我刷锅,你去用水将狗肉冲几遍提回来下锅!” 肖国平这时倒勤快,应着声提着桶出去了。 老柳只笑不语,光点头。 至次日傍晚,开饭之前,肖国平给于春江送来一饭盒狗肉。他不敢直接送到宿舍里,而把他叫出屋来给他,并说道:“你和李哥吃罢,全挑好的,最好别让人瞧见。”于春江笑笑:“你和狗子可真是对好搭档!今天五连来人到咱这里找他们的狗,谁知……”话未说完,又忍不住笑了。肖国平指指饭盒:“在这里面,上哪找!”说罢,径自回宿舍吃饭去了。于春江望着他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屋。 四班另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秦成贤,外号“济公”又号“秦成仙”字西游。祖父曾是私塾先生,父亲是书法名家。他自幼受家庭影响和熏陶,随从老辈练习书法,小学时已初见成效,初中三年就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尤其以颜真卿楷书体见长,颇具神韵,并有独家风格。初中毕业翌年初夏支边来甘肃,素喜读些古旧书籍,尤其是线装书。因此携书收藏不少,但不轻易外借,自己独览。“文革”开始,他既不上交,也不毁掉,权作没有一样,只是暂且不读罢了。 他性格开朗,人缘颇好。只是一向不修边幅,衣冠不整,拉拉沓沓,懒惰懈怠。生活自成规律,但不妨碍集体。一个星期洗次脸,头发总是乱糟糟。自称老学毕业,通今博古。据说还有未卜先知之能,仰观天象,俯察地理,人间百科无所不通。因此,大家才称他“济公”。 有人曾背后议论他:“这人颇有心计,只是表面装成这样,实际十分精神,肚里长牙!”也有人给他上纲上线,说他对现实不满,对“文革”持抵制态度。农建连队里各式各样人物都有,谁爱说啥就说啥,秦成贤一概不闻不问,我行我素,文人相轻。 一日上午,连队排长以上干部全都到场部办学习班开会,连里指定刘克训和罗忠实两位班长负责安排学习“元旦社论”。二人图省事就让各班自己组织人员学习,再就不问了。 这下可好,各班战士都巴不得这种学习方式。早晨“天天读”时,各自装模作样地念上遍“元旦社论”,走个过场就算完了,各干各的。但是有言在先,学习完一律不得外出,班里呆着,否则,出了问题后果自负。 这秦成贤,学习完没事,便取他的“文房四宝”独自在屋里三屉桌上写他的毛笔字。同班的伙计们都各有去处,有几个没处去的聚在一起摸扑克牌“争上游”。三个放回班里接受监督改造的人,时间一长,也没人管了 ,现在是自己管自己,眼下只等“解放”了。 李秉川歪在铺上看“毛泽东选集”,有关三大战役(辽沈、平津、淮海)的论述。何永刚依然得空睡觉。王孟源孩子性情,也掺合在伙计们中间玩扑克牌。 四五个人玩了一会觉得乏味,便丢下扑克,闲聊起来。 青年们相处没正经话可说,无非是扯皮,说东道西,信口开河。谈着谈着,不知不觉就讲起了女子班。话题一开,就煞不住了,一个个都来了兴致,开始还斯文些,你一言我一语,娓娓而谈,不是这个长得好,就是那个长得强,给女知青挨个的打分,评头论足,褒贬之语皆有。 想当初在支边知青中有男女搭配来边疆安家落户一说,人人心里都有这个概念。眼下上面虽还没有明文开禁允许知青们谈恋爱,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像是已经默许了的事。尽管他们还不具备恋爱婚姻条件和能力,但知青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和互相爱悦是在所难免。当然不乏已有秘密恋爱的。 这里正谈得起兴,情绪热烈。隔壁五班的张玉祥、王永喜和几个兰州兵也闻声过来凑热闹,饶有风趣地听他们闲聊。 不料,这些年轻人说着说着就下道了。不知是谁忽然又扯起集体手淫的事来,还涉及到五班的老盖和大刘,二人曾被戏称为“大管”、“二管”。当时连里还查问过此事,并在会上点事不点名的提出警告和批评。 张玉祥听了,忙分辨道:“那是刚来河西不长时间, 的确有这事,不过是个别的 ,根本不存在集体手淫,也不知那个多嘴驴到连里去汇报的!” 王永喜年轻天真,又没个文化,听着费解,愣睁着眼问:“什么是集体手淫?我怎么不知这事!” 张玉祥转过脸去骂他:“你个膘子!连手淫这个名词都不懂,瞎长了这么大!” 王孟源笑着说:“手淫就是撸管!” 王永喜乜斜着眼瞅着张玉祥:“你懂,讲给大伙听听。” 这时,秦成贤放下手中的毛笔,望着他们笑了,摇了摇头,接着替张玉祥纠正:“张邪,你说的也不对,手淫二字是动词,不是名词。 张玉祥一听,不禁“嗯”了一声,回过脸来瞅着他笑了,笑得有些尴尬:“什么动词名词形容词,我没研究过。” 秦成贤像是写字写累了,站起身来抖抖双臂,走上前来说:“刚才听你们争论这手淫问题,就这话题我来说几句。王孟源说的没错,手淫即撸管,但这种说法不文明!其实这手淫问题在我们青年人之间,尤其青春期比较普遍,但有轻有重,只要不成习惯不成瘾,倒无大碍。动物尚有发情期,何况人乎!个别人对这问题认识模糊,我想有必要给你们上堂生理卫生课,让大家都懂得一点生理知识,以及手淫的利害关系,这样有利于提高我们的身体素质和青年人的心身健康”。说毕,他找来一支白粉笔,顺手在墙壁的板报上几笔勾勒出一个男性生殖器图解来。 大家一看,全都笑了起来。王永喜笑得迷缝着眼,手指着那图说不出话来。几个兰州知青也笑个不停,王孟源忘了他还是“劳改”人员,竟滚到铺上笑得直蹬腿。张玉祥一直在端详这图,一面笑着,一面说:“可别说,画的还挺像的来!就是太大了些。” 恰在这时,于春江等几个打篮球回来,一个个都汗津津的,头上还冒热气。刚进屋见大伙都笑个不住,便有些纳闷。于春江挨个瞅瞅,启口问:“什么事喜的?” 王永喜随即用手指指墙壁板报:“你看那画的是什么?” 于春江转过脸去看了看,又回过头来,茫然不解地注视着他们,问:“画这玩艺干嘛?” 张玉祥忙说:“别打岔,秦教授正给我们讲生理课,中心话题是要解决青年人青春期的手淫问题,都坐下来听听罢,很有教益!” 苗志升,外号“假大嫚”,说话和动作都略带女态,并且还细声细气,他瞅瞅那图,忍不住掩口而笑,惊诧地:“哎呀!谁这么不像话,把个大阳物画在板报上。” 张玉祥接他的话学他的腔调:“哎呀!你不也有个大阳物么,何必这么一惊一诈!”大家又都笑了。 秦成贤板着脸:“严肃点!讲座继续。谁有不明白的问题可以提问,本讲师有问必答。” 兰州兵小麻俊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耍调皮,举手问:“秦老师,你画的下面那两个下垂的玩艺学名叫什么?” 秦成贤瞅瞅他,又瞅瞅图解,走过去用粉笔划一条直线,然后写上“睾丸”二字。接着说道:“这就是睾丸!人类生殖系统的关键部件,即是繁衍后代的重要武器!” “武器”?蒋平在旁大惑不解的问了句。 秦成贤倒还挺耐心,释然说:“这是泛指,其实谈不上是武器,误导!对不起,误导。”他立即纠正自己的错误讲解。接下又继续讲道:“这是精子生源地,也可称为精子库,乃生命之源。成年后,具有传宗接代的重要作用。也可以说没有它就没有人类!” 小麻俊听后,鼓起两腮,作惊讶状:“噢哟!这么重要!那古时候太监的睾丸都被骟掉,那不也是人类么?” 不等秦成贤作答,郭庆节忙插言道:“听他胡诌猎扯!驴、马、牛都有那玩艺,不光人有。” 秦成贤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轻蔑的说:“你这大膀胱,待会才讲到你。你先给我坐好。不要影响本人讲课!” 这郭庆节,外号“解放牌”,因他生于四九年十月一日,故得此名。另因他患有肠胃病,放屁特臭!又号“烂肠子”、“大膀胱“。但人很老实,说起话来有些口吃,可不重。长相一般,脾气倔,好抬杠。他听秦成贤这般说他,自然不服气,只说了句:“真能瞎聊,胡编乱造!”说罢,不再作声了。 秦成贤不再搭理他,继续讲课:“简言之,没有睾丸就没有生育能力!譬如:太监和骡子。”接下又讲有关男性生殖系统的构造,以及手淫对人体的危害等。一时间,高谈阔论,眉宇飞扬,直讲的大家不住地哈哈大笑。 于春江听得也上来兴趣了,忙提议说:“伙计,别只讲男性,该讲女性生理了吧?” 秦成贤坦然一笑,沉吟片刻,说:“有关女性生理知识本人还未备课,有待下一课开讲,今日到此为止。”众人听了,一片哗然。 第七章1 一九六九年是个明媚的春天。 过了些日,场部突然下了个通知,要在一连办学习班,为期三天。参加对像全是“文革”运动中以各种名义和各种方式揪斗过的被“专政”人员。他们要在学习班中得到“解放”,重新做人。苍天爷睁开龙眼要解救这些不幸命运的苦难众生。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否预示着“文革”运动即将结束? 残酷无情的“清队”运动,戏剧般地专了他们的政,这回又要戏剧般地解放他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细想想就像做了场恶梦。的确,人生不过是场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失去自由,失去了做人的权力,被关进马棚,批斗专政,迫害折腾,像奴隶一样没死没活地从事各种繁重的体力劳动,就像死过一回!苦不堪言。在这个时期,凡能咬牙忍痛熬过来的,都算刚强铁汉!命大!否则,不是命丧黄泉,就是终生致残。人为灾难,梦魇年代!“清队”运动究竟夺去多少无辜人的性命!天知道。 曾几何时,被折磨致死的高英儒连长和亡命奔逃的大板车李鸿喜,倘若知道还有今日,兴许死活也得坚持挺下去。然而,死者不能复生,活者杳无音信。 学习班结束,这批人从此获得了新生,同时恢复了人身自由,成为真正的国家公民,享受公民应有的权利。但是,由于长期禁锢和丧失政治生命的生活,使之某些人改变了原有的性格,情绪消沉,默默无闻,不敢说话,害怕见人,心里总是顾虑重重,忧心忡忡,低声下气,自卑得很。然而多数人被“解放”后,还是很快恢复常态,依然如故。有如龙归大海鸟入林,自由了!有的因好久没进城,公休日走趟城里,理个发洗个澡,轻松一下吃个饭,然后城里逛逛,开开眼界,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这时才能真正体会到被剥夺政治权利和失去自由的痛苦滋味!感叹人生,人活着真难! 邢念义总算盼得李秉川被解放出来,并且又回到二班,心中自是欣喜,如释重负。这件事他没齿不忘,深感愧疚。原来他也一直被放在班里监督劳动,进行思想改造,虽未被专政,然也限制行动,不得接近李秉川。如今事过境迁,二人都重见天日,真如久别重逢一般,少不得相叙旧情,感同身受。并于无人处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与李秉川听。李秉川深知邢念义为人,厚意深情丝毫未减,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相安无事。政治运动中的遭遇在所难免,怨不得任何人,所谓罪行不过尔尔,到时终将水落石出。固此,二人相好如初,感情更加厚密。 那严家明与李秉川亦有些交情,在李秉川危难之时他利用本身是看管人员的方便条件与其他看管人员通融,给以适当关照。李秉川对这位比自己年小几岁的兄弟比较看重,觉他胸怀宽宏,很重情义,因此,颇有好感,与他肝胆相交。 在他看押高英儒期间,曾亲眼目睹那些所谓运动骨干分子组成的“攻心小组”对高残酷拷打逼供。在高英儒遍体鳞伤化脓的情况下,他不止一次的到营部卫生所去设法讨药给他敷上。然而,治了病治不了命!没过几天,一个大活人就被打死!现在想起那一幕幕的惨状仍心有余悸,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这使他更加感到“文革”运动的险恶和不测,但是人命关天关地,难道高英儒就这么白白的死了不成?自古以来可是没有屈死的鬼! 近些日子,连里一直挖大渠,严家明在担任看管期间积攒了不少的公休日,因此他想趁此歇上几天还休,暂时逃避挖渠。假条交上,史忠效批了他。班里伙计们都去工地干活了,他一个人呆在屋里偷看巴金的早期小说《灭亡》。看了一会,觉得屋里阴冷,便拿了个小板櫈出来,坐在屋门口晒太阳。 风和日丽,春色溶溶,清明时节,乍暖还寒。正在这时,就见从四连后头的家属排走过一个婆姨来,她望着严家明直笑,并主动向前来打招呼说道“休息下噢”? 严家明不觉一怔,瞅着这女人面熟,可却不知是四连谁的家属。只见她个头不高可挺浑实,腚大臀肥,腰圆腿粗,胸前两只奶子下垂到肚皮上,看上去有三十岁出头,壮得像头小母牛!黑黝黝的脸色透出红润,但两颊带皴。她凑到近前,笑嘻嘻地瞅着严家明,操着一口地道的甘腔,问道“小老弟,咋不上工去”?严家明异诧地打量着她,眼里闪露出狐疑不定的神色,随便应道“我歇还休,咋啦”?这婆姨满脸堆笑地挨近他蹲下来,立即有股带酸带膻的气味扑鼻而来。严家明连忙往一边挪动了下板凳,皱皱眉头,厌烦地“你离我远点!有啥事就说”。这婆姨迷迷地瞅着他,又撇下嘴“跟你说下个话,咋不好意思”!严家明又怔了怔,只淡然地问了句“说什么话?谁不好意思”?这婆姨笑笑“你们兵团知青好着哩!就是没个家,也没个家属睡下觉哩!对呀呢”?严家明不解,始终不知她要说什么,便冷冷地问“咋的个话?你说清楚。”这女人哧哧地笑,突然问“你日过女人没”?严家明猛然一楞,惊诧的望着她,摇头说“没日过。咋的”? “五毛一回,日呀不”?这女人没羞没臊,像是在谈生意。 严家明愣睁着眼,盯着她“你说什么”?这婆姨又嘻嘻一笑“咋不好意思,歌子唱下的: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开秧,男人离不开女人和婆娘!对呀不?” 严家明被她弄得一时不知所措,又羞又忿,脸也涨红了,带着愠意“就你这样的……”他将话打住,没再往下说,只连连摇头。 这婆姨以为严家明在犯犹豫,便又说“屋里不来,后面沙窝窝子里日下也成哩,美得很!你瞭,我长的个样子行呀不?” 严家明气的把眼一瞪“我没钱!你走罢。” “没钱算毬”。这婆姨见生意没谈成,转身就走。回过头来又说“你歪,霉鬼!取钱来日下”。说着,径自去了。 严家明啼笑皆非,瞅着她那走去的背影,脾睨地说了句“看你那脏样,还美着呢”! 这日傍晚,各班自由活动。三班陈振刚有事来一班找他的好友罗清明。二人关系不一般,只是性格脾气有别:一个是外向型,心直口快,有啥说啥,外号“机关枪”;一个是内向型,肚里长牙,闷声不语,外号“罗迷糊”。两个人年龄相仿,情趣一样,在家时就相识,感情不错,彼此半斤八两。 这陈振刚不乖于正,年纪轻轻不想别的,一心专注找老婆。然而,工夫费了不少,却一直没能如愿以偿,枉费心机。最近开春以后,越发急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择偶心切。有道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前不久,总算让他给缠上一个九班的青岛女知青唐秀。 这唐秀在女知青中年龄属最小的,年轻幼稚。相貌平常,体态一般,然正值青春年华,情窦初开,性情不稳,难免轻浮。言谈举止未免俗气,并还带些孩气。外号“糖葫芦”,又号“糖寡妇”。雏子早恋有如儿童游戏!如此这般,可想而知。 当晚不知咋回事,陈振刚突然收到唐秀一个字条,认作情书,读过几遍,百思不得其解,终不晓字条中的含义,一时犯难,便来找挚友罗清明寻求答案。他先将事情的原委开诚布公地叙述给罗清明听,然后又取出这字条来递给他,充满对哥们的信任。二人找了个僻静处,凑在一起研究这“情书”。但见字迹潦草,歪扭斜偏,得仔细揣摩方可念读成句。写的是:亲爱的振刚哥,你的经验比我多,爱情是你在骗我,我的痛苦没法说……俺班都说你不错,谁知你爱哪一个? 罗清明看了这字条也是不解,歪着头张着嘴,半日无语。陈振刚焦急地问他“伙计,你怎么不说话?她这是个啥意思?”罗清明转过脸来,默然无语地看着他,摇摇头。他心里的困惑犹末解开,不便作答。况他对唐秀亦有好感,渴慕已久。不想,却让这小子抢了个先,心里正琢磨着,陷入沉思。 陈振刚抓腮搔首,也不禁摇头叹息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歹说说,谈谈你的看法”。 罗清明瞅着他,又迟疑片刻,才问“你敢说唐秀真爱你?” 陈振刚一听,哭笑不得,没好气地“你这伙计,我知道还来问你?” 罗清明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默然片刻,便又问“那你肯定爱她,是不是?” “那还用说!绝对爱。” “你们单独出去谈过?” “没有,从来没有。”陈振刚说完,想了一想,忽然反问他“你什么意思?” 罗清明不应声,只有趣地瞅着他,眼里闪出轻蔑的神色。呆然沉思,心潮起伏。 陈振刚不耐冷对,又直言相告“别看我常去她班,其实我就约出她一回,没说几句话就集合开会了。” 罗清明轻舒了口气,点了点头。忽又问“你是不追她追的挺急?” 陈振刚“你怎么知道?没有啊!” “那她怎么会突然给你写这样的情书?!” “你看,这不说嘛!说实在的,我是真心爱上她了。晚上都睡不着觉!你快帮我想个法子罢,不管她这封情书是个啥意思,咱得写封水平高的情书回她,看她什么态度。这事你得帮忙,过后我忘不了你。”陈振刚直言不讳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别急,这事咱得好好研究一番。”罗清明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又纳纳自语道“关键是后面那句话”俺班都说你不错,不知你爱哪一个!“是不你常去她们班帮助干活,她弄不清楚你是冲谁去的?” 陈振刚琢磨了会“哪来,她们班的那些女的都知我是冲唐秀去的,她能不清楚?” 罗清明两眼直瞅着他“那她怎么还怀疑你在骗她?” 陈振刚一脸茫然“这谁知道!”接着又问罗清明“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罗清明已基本将内情探悉明白,便佯作不在意地,沉吟片刻,才说道“依我看这事还不能操之过急,急了肯定砸锅!没听说?心急喝不得热粘粥!” “不急?伙计,现在咱连里有好几个人想追他!万一丢了,完啦!”陈振刚心急如焚,不停地挠头抓腮,越发没了主意,只眼睁睁地看着他,想让罗清明帮着出主意。 罗清明从他那满含渴求的眼光里,突然感到问题的严重,自己倒是该好好地斟酌一番了。他闪着一双机灵的眼睛,在陈振刚的脸上打量着,忽然问“都谁?咱连谁还追她?” “二班杨小武,四班姜作林,六班孙建德,大概还有你们班的李振清,瞎驴。” 罗清明听了,不觉一怔“谁?瞎驴?他调马车班去了。他也上步?”! 陈振刚“可是。要不咱得快点!” 罗清明的神情立即变得局促和肃然起来,情不自禁地连连摇头,一语双关地“想不到情敌还不少!这事还挺麻烦。” 陈振刚无可奈何地“就是嘛!怎么办?要不我来求你帮忙。” 罗清明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她能给你写情书,说明在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你的位置。要我说,你得含蓄点,先装憨,让她看不出你是在迫切追她。这样一抻,白不住她会反过来追你!”罗清明这话居心叵测。 陈振刚忙说“不行伙计!咱这一抻还不让别人乘机上步?” 罗清明听了不禁想笑,可却笑不出来,他望着陈振刚,狡黠地眨巴眼睛“你看这样行不行,今晚你去约她出来谈谈,如果她能跟你出来,说明有景!然后,你当场和她敲明,来个一锤子买卖,行不行让她说句话!不罗嗦。要知道”女人最大的心愿是叫人爱她。这可是名人说的!你好好琢磨琢磨。“ 陈振刚听后,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见了她打怵,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心里直扑腾,就像上了批斗台!” 罗清明暗自高兴,望着他淡淡一笑“你这伙计,怎么啦?不大胆不赢杏核!你能眼瞅着被别人掠了去不成?” 陈振刚感到惭愧,默然片刻“我是这样想,你先帮我写封信给她,过后再约她谈。因为信上能说明白了,也能表达出心意来,你说是不是?” 罗清明眨动着一双诡秘的眼睛,迟疑地说“谈恋爱搞对像哪有包办代替的?你是叫我当红娘还是当电灯泡?” 陈振刚“当什么都行!反正你得帮我写情书,写好后我抄一遍,还得麻烦你替我送去。” 罗清明笑了“伙计,让你给赖上了!” 陈振刚央求他道“没办法,求你了,谁叫咱俩好来!” 罗清明默然片刻“那好,我帮你试试!不过,咱哥们可得事先说清楚了,成与不成到时别怨我!” 陈振刚忙说“那当然,你为朋友两肋插刀,我谢还谢不过来呢,哪能埋怨你。” 罗清明微锁眉头,感到一阵怅然若失,心下暗自忖道“万一给他说成了咋办?到时鸡也飞了,蛋也打了,自己可就豆眼了!”他默然了,心里感到一阵迷惘。 罗清明这里正自忖度着,陈振刚等不得了,忙催促他“伙计,动手写吧,还等什么?”罗清明摇着头说“我看这情书写不写的无关紧要,我想先去给你走趟,来个投石问路,摸个底再说。这种事不能盲目,别演砸了,你说呢?” 陈振刚一听,忙说“对,伙计。这是个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纯够弟兄,这事全拜托你了。” 罗清明比陈振刚精明些,他自有他的想法;想来个移花接木。但陈振刚却浑浑噩噩,一点没有觉察。 当下,二人商量妥贴,由罗清明去牵这条红线,充当一次“红娘”。 用句山东话说:罗清明可是个属大白菜的,心卷在里面。别看他整天不声不吭,不张不扬,可没事总爱瞎琢磨。这唐秀姑娘原本是他相中的恋人,只是还不得机会接触和挑明这事。谁承想这阵子竟会冒出这多竞争对手来!因此,他要尽快想法子套住唐秀,让那帮小子空忙活一场。陈振刚乃一棒槌,不屑一顾,只是那杨晓武和姜作林可得提防着些。况唐秀年轻,思想比较单纯,最易被人虏去。看来是时候了,若再迟豫下去,难免让别人占先!罗清明想来个借题发挥,打着陈振刚的旗号去找唐秀试试。也来他个“打着红旗反红旗”! 找见唐秀,出人意料!她竟毫不犹豫!大大方方地出来,随即问他“找我有事?” 罗清明只淡然地“有个要紧事找你谈,这里说话不方便,能不能出来下?”唐秀听后没说什么,只笑眯眯地点了下头,便和他一起走出营房。 春日的晚风虽然寒冷,可却软绵绵地,已不似严冬那么凛冽刺骨。二人顺着营房外的斗渠埂子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唐秀见他迟迟不语,便停下脚步,问他“小罗,什么事,说吧。” 罗清明愕然一怔。其实他想说的话还没有考虑成熟,经唐秀这一问,便有些语塞了。沉吟片刻,才对她说“是这样,陈振刚托我来找你,我不来吧又不太……” 唐秀一听,脸色略变,两眼注视着罗清明“噢!原来是这样,不是你要找我?我要知是他托你来找我,我还不出来呢!”说罢,转身要走。 罗清明见了这般情景,连忙说“不,不是,你听我把话说完。”唐秀听后,又站住望着他说道“那你说。”罗清明迟疑片刻,接着说“其实我早就想找你谈,只是……”话未说完,回过脸去连连摇头,说道“我真笨!” 唐秀以手绢掩口,忽地一笑,半嗔半责地看他一眼“那怎么不直截了当地说!” 罗清明心中一喜,忙又说“我听他说他在跟你谈恋爱,并还给我看过你写给他的情书。” 唐秀问了声“什么?”接着说“神经病!谁给他写情书?他是个赖皮脸,经常往俺班里跑。班上的人爱开玩笑,说是冲我来的,谁知他是冲谁去的!当时我没在意。可是后来她们合伙耍弄他,班长葛云红最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背着 我写了张纸条,不知哪个多事的在下面又划上我的名字给了他。过后我才知道这件事,让我好不乐意数落了她们一顿!都是班长带的头,恶作剧!” 罗清明听了之后,笑着说“原来如此,我道是你怎么会看上他!” 唐秀唇边掠过一丝轻蔑地冷笑“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难道我还没个主心骨吗?” 罗清明笑笑“不是,我可没那个意思……” 唐秀又追问罗清明“小罗,你实话说,究竟是你要找我,还是那赖皮让你来找我?” 罗清明一听,时机到了。站在那儿,注视着唐秀,迟豫片刻,问道“你说呢?” 唐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谁知你想的是什么?” 罗清明点点头“的确是我要找你谈。不过……” 唐秀嗔了他一眼“那还用拐弯抹角!何不直说!” 罗清明惊喜地望着她,趁机说“那好,我说。说错了你可别怪乎!” 唐秀一扬脸,娇嗔地说“我不怪乎。” 罗清明这才嚅嚅地说“其实我早就看上了你,只是听说咱连里有好几个人都在追你,所以我不敢莽撞,这事我想过多次,今日才决定来冒次险!” 罗清明这几句话,使唐秀听了感到十分快慰,虽然未露声色,眼里却闪起一道亮光,她笑了。望着罗清明“这有什么可冒险的?这种事,行就行,不行拉倒!” 罗清明听了这话,有如突然从梦里惊醒过来,但他的脸上却仍然露出猜疑的神色。他偷眼打量一下唐秀,鼓鼓勇气,壮壮胆子“唐秀,我是真心爱你!真事。发早就有这个心愿,都藏在心里,就是不敢讲!” 唐秀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沉思了会,忽然抬起头来“你不说谁能知道!总不能让女的先开口吧?” 罗清明见唐秀态度这般明朗,真是喜不自胜,抑制不住内心激情,突然抓住唐秀的手,紧紧地握住,激动不已“谢谢你,唐秀!我没看错你!太感谢你了……” 唐秀低下头去,默然不语了。 罗清明获得意外地成功,想不到竟这般容易!这正是:不是情人不聚头。又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便是二连的青岛知青第一对要在边疆安家落户的自由恋爱的情侣。 幽兰色的夜空,群星眨着眼睛。大半个月亮升得不高不矮,正悄悄地向西移去。 边疆的六月已是初夏季节,气候开始逐渐热起来。 这日午后,李秉川呆在屋里看一封去年秋寄来的一封信,但这信却是郭凤杰刚才给他的。原来在他被羁押期间,郭凤杰无意中从营部收发室发现有李秉川的一封信,是从新疆兵团寄来的,便替他带回。当时因为所有被关押人员的书信全部被“专政小组”控制并扣押,甚至拆开检查过后,寻找不到什么证据,就随便处理掉了,因此,本人一般是见不到自己的来信。通讯的自由被剥夺! 时间一长,郭凤杰便将这信忘于脑后,今日他开箱找东西才发现这封信,便交给了李秉川。这信便是李秉川于去年春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位江南秀女,新疆农八师上海知青张茹秀所寄。读过信后方知在此之前,张茹秀曾来过几次信,但都未收到李秉川的回信,然而这女子情深谊长,却始终没有放弃给他写信。 李秉川见她这般情意,不禁深受感动。车站分手,转瞬一年。在这一年当中,又有多大的变化!回首“清队”运动的那番遭遇,不禁感到悚然和伤心。两个年轻人旅途中邂逅,彼此产生情感,说来虽近荒唐,但李秉川却并没有非分之想,也没把这事萦心上,然而,张茹秀的信中却仍蕴藏着她那炽热的情感和对他诚挚的爱恋,这使李秉川不由勾起那次难忘的旅程。一时间,有如石投静水,在他心中激起一片波澜,竟抑不住对她的想往和系念。 李秉川自心忖度“张茹秀一直还在企盼等待着回信。的确,是该给她写信了。可是这信又怎么写呢?跟她谈些什么?眼前的境况虽然已经好转,可一旦通了信,就等于默许了同她的恋爱关系。否则,相隔千里之遥又何必鸿雁传书!况自己这身份条件又怎能涉足于爱情这一神圣的领地!冷静下来想一想,又将眼前的情况一再忖度,还是暂且不去考虑这事,等张茹秀来信再说,与她的相识只留作一个美好的回忆,现在那还有心思想这些!”想毕,他那颗激荡的心不觉又沉静下来。收起这信,便要给家里写信。写了不一会工夫,只见肖国平从外面回到屋来找他,说道“哥,你猜谁来了?” 李秉川抬起头来,不觉一怔“叫我怎么猜?我又没出门。” 肖国平望着他说“俺姐肖静随场部车来咱连了,现在七班屋里,方排长让我回来叫你过去。” 李秉川问“她来有事?” 肖国平“说是团卫生队批假给她回青岛治病嘛。” 李秉川听后,赶忙收起纸笔,站起身来,便和肖国平一起去了七班。 三排长方梅一见到李秉川,便笑着说“你看,肖静要回青岛还特意来看望咱们,进门还没坐下就先问起你来,可见你们感情不一般!” 肖静在旁听着,莞尔一笑“听方排说的,我是从这七班调出去的,能不回来看看么!” 方梅笑着说“说得是。冲咱是一趟专列从青岛来到这里,就像一家人!都快坐吧,咱们好好聊聊。我说你们这七班出人才,调走两个班长了,苏班长也到八连当排长去了。” 肖静笑着“是么?她很有工作能力!” 方梅笑着说“她再有能力也是你的兵!”其他人也在旁随着添言插话,不住地称夸,说得肖静反觉不好意思起来,只谦恭地笑了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李秉川望着肖静问“刚才国平说,你明日从这里去张掖乘车?” 肖静点点头“是的。从这里到张掖近一半的路,我也得来跟大家作个别。” 李秉川会意,便又问“明日什么时间动身?” 肖静望着他“上午吧。我还要进城去趟肖健那里。” 方梅忙说“急什么!反正是回青岛,早天晚天无所谓。后天是周日,让他们去送你多好。” 肖静听了,满意地点点头,又轻声说道“那好,我就多住一天,正好跟班里的姊妹们叙叙旧。” 肖国平在旁忽然问道“姐,这次回去还回来不?” 肖静看看他,苦笑一下“这事哪能由我!不过,肯定时间要长些,卫生队允许我治好病回来。” 肖国平“要是我,就不回来了。” 李秉川笑笑“说得容易!” 肖静接话说“他很幼稚,思想简单!” 方梅笑着说“你这个兄弟经常皮脸狗腚的!见了我也不分场合只管叫姐姐,那天当着王指导员的面,关我叫三姐。当时把我给叫懵了,我这三排长啥时候变成三姐了!真滑头!” 肖国平听后,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忙解释说“我那是叫走了嘴,不是有意识的。” 肖静望着方梅说“俺这个弟弟在家时就这么大大咧咧,贫嘴刮舌的!这阵子没个管限,越发放纵了自己。” 肖国平只腼腆地笑了笑,没吭声。 李秉川瞅着肖国平笑了“现在国平成熟多了,也有些心计!” 肖静瞟了肖国平一眼“他有心计?我看他是不学好!听说最近还学会了吸烟!” 一语未了,只见兰美玲和叶明新走进来,副班长吕艳华也随后跟着进来。三个人一见肖静,齐都上来相见问好。兰美玲见李秉川和肖国平坐在这里,忙笑着说“嗳哟来,你们的消息比俺还灵通!肖班长一来就知道了,不请自到。”李秉川听了,只笑了笑。 方梅笑着“你这兰嫚也没个大小,见了你哥哥是高兴还是恼?怎么一见面就数落!” 兰美玲听后,蓦然转过身去,望着方梅说道“哪来, 我可不敢数落他!排长,你还不知道?他们平时从来不到咱这屋里坐坐。” 吕艳华也说“可是的,稀客!” 兰美玲一回眼,瞧见肖静清瘦了许多,那眉宇间显露出恹恹病态,面容黯然,眼窝微陷,但却端庄俏丽,越显妩媚。便忙凑到她近前,拉着肖静的手,关切的说“肖姐,看你比在连里那时清瘦多了!” 肖静凄然一笑“可不嘛!我的心率一直不太好,经常出现供血不足,没见我气色不好。” 兰美玲瞅着她“是不是不服水土的缘故?这里可属于高原地区。” 不等肖静回答,方梅忙说“我想是有这方面原因,回青岛后就会好些。不过,你务必到大医院去认真检查一下,彻底治疗好才是。” 肖静面带忧容,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说话之间,胡宝兰等又从外面回来,见到肖静,也都上前来相见问好。方梅因问“你们这是去哪来?大晌午头的。” 胡宝兰笑着应道“俺班长带着我们去南面路旁挖树坑,每天中午挖两个。” 方梅点点头“是了。那还有几个呢?” 胡宝兰接着应道“她们还没挖完,在后面。” 李秉川见人都回来,忙起身告辞,便和肖国平一起回班去了。 肖静原是三连八班第一任班长,八班调二连后改编为七班,她已调到场部去了。皆因她性情随和,人缘极好,并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很得人心,在调走时,全班女知青抱头痛哭,都不舍得她走,可见她在众人心中的位置。 方梅排长是个心肠极好的大龄女子,比肖静大三岁,初中文化,支边前曾在街道办事处的“青年劳动讲习所”担任讲师。皆因年龄渐大,又无就业机会,无奈之下便选择了这条支边道路。来河西三年后,她已经是接近三十岁的老姑娘了。眼瞅着青春已逝,人老珠黄,个人婚姻大事已成难题,心里暗自焦急。但岁月无情,愁绪满怀,年华虚度,越发感受。然而,在六五年支边的这批社会知青中,像她这种情况远不止她一个!也是可怜见的。 却说肖静回到七班来,就像是到了自己的家,跟一起支边来的姐妹们相处真是倍感亲切。班里人对她都十分热情,尤其她要回青岛治病,众人都格外关心,问长问短。胡宝兰的二舅是青医附院心血管病专家,“文革”开始曾被红卫兵遣返,今年春又给请回医院。当下,胡宝兰写了封信让肖静带上,回青后直接去找她的二舅就医。 翌日下午,兰美玲和班长张俊美一同找到方排长商量,并提议说“肖班长明日就回青岛了,今晚上是周末,我们想开个茶话晚会热闹一番,大家聚一聚,也算尽一下战友情谊。” 方梅充满真诚地点点头“这很好,我也参与。你们说说,准备怎样搞法?” 张俊美笑笑说“不张扬,只在我们七班屋里。别的班里有与肖静相好的,也可以邀请来。男的只叫上李秉川和肖国平。” 方梅点头“很好。那样是不是得到商店买些糖果茶点来?” 兰美玲忙说“这好办,我们已经商量好,每人凑上一元钱,合算起来十几块,除了买糖果之外,咱再去后面家属排买些葵花籽来,然后泡上那六月的沙枣花,不是很有特色的茶话会么!”张俊美接着说“到野水大队老乡家去买些干沙枣回来,岂不更好。” 兰美玲一撇嘴“哎呀,沙枣有什么好吃的!吃着拉不动舌头不说,还拔涩咳嗓子!” 张俊美笑着说“你不懂,鲜枣才发涩呢。” 方梅听了,点着头表示同意“行,你们操办吧,我出两元,办得像样点,多买些瓜子来。” 当下,张俊美和兰美玲开始着手筹办茶话会。 第七章2 大清早,晨雾尚未消散,晓月还没隐退,肖国平就和郭凤杰去马厩套了辆毛驴车赶回来。今日要去张掖送肖静。 青岛知青支边四年,基本还未享受过探亲假。原规定三年后享受第一次探亲,过后,未婚者每两年一次;已婚者五年一次(自费)。然而,因为搞运动而导致探亲假不能按期落实和实施。“文革”运动何时结束仍遥遥无期,据说凡在这期间趁乱回过城的将被取消首次探亲假资格。这样,直至“清队”结束后才陆续安排探亲者。长期来,对于这些久别家乡的青年人来说,都翘首以待,望眼欲穿。这时候要是有人批了假回返家乡,必将牵动乡思,众望所归。尤其女知青,思乡更切,归心似箭,甚至以一带十,会引起集体悲恸想家。这也难怪,当此时,谁若能脱离这封闭式的农建连队,简直象是去另脱生!他们对家乡青岛向往久了,但又好像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那样的遥远和不可想象。 肖静回青岛对女知青的思想触动较大,但有方梅排长在场却也并没引起什么大的波动,只是也有人擦眼抹泪,无言悲戚,茶话会开得也还融合,气氛不错。 早饭开过之后,七班这里就聚集了不少的人,是为肖静送行。可说肖静在女子班颇受人拥戴,人际关系处得极好,其中兰美玲和胡宝兰等与她最密切,今日执意要去张掖送她,但方梅考虑到路远,往返又无车可乘,便只让肖国平和郭凤杰、李秉川三人去送。 一时,一大群女知青簇拥着肖静走出营房,方梅也在其中,她们边走边说笑。肖国平他们赶着毛驴拉着行李走在前面。大家送出没多远,肖静便站下与众人话别,请他们留步,不必远送。兰美玲紧锁眉头,泫然欲泪。 张俊美怕她带累别人哀伤,便故意打趣说“方排长,你看兰嫚是不想跟着肖班回青岛,怎么急得眼圈发红?” 方梅回过脸来看看兰美玲,笑着说“不是想回青岛,她是要去张掖送肖静,我不让她去,气的。其实我也是好意,要是送到张掖,火车一开,不更得哭鼻子!” 兰美玲只默默的听着,咬咬嘴唇,没吭一声。 肖静听了这话也笑了,动情地拉住兰美玲的手,深情的抚慰她“行啦,美玲,你和大伙都回吧。你的心我知道,这又不是调回青岛,以后还会回来的。都别送了,方排长请回吧。” 兰美玲含悲忍泪,低着头,仍默默无语。 胡宝兰和叶明新各自挽着她的手,跟肖静作别。 方梅心里也不禁依依,感到一阵惆怅,她望着肖静说“那好,我们不送了,路上多保重!回到青岛来封信。” 肖静望着她们,满含笑意地点着头,她怀着几分难舍情意和几分苦涩的眷恋,毅然回首踏上青岛的归程。 肖国平和郭凤杰坐在毛驴车上,已经走出老远,回头看看肖静迟迟没来,便停下车来等候。李秉川拎着肖静的手提包也在半道上观望。 这时,太阳已升得老高,晒得人难受。 方梅排长和众女知青目送肖静走远,方转回身去往营房走了。 肖国平远远瞧见送行的人都已经回去,堂姐肖静也和李秉川朝他们走来,这才上车继续赶路。 从红沙窝到张掖火车站不过十几里地,走野水地经上游大队就看见兰新铁路了,越过铁路沿南侧土路往西走,不过三四公里就是火车站。这里属温泉公社,周围没路可行,只有条弯弯曲曲的人行小道,毛驴车勉强通行。临近上游大队有条极宽的自然沟壑,沟崖边还有片回绕积水的浅沼,人行于此,可从一根长长的树干搭成的独木桥上仔细通过,毛驴车则要淌水而过。这里靠近张掖古城,水草丰茂,人烟较密,气候是甘肃较好地带。然而,“文革”运动同样殃及了这片本不富庶的土地。原本就穷得叮当响的当地农民,现在更是被贫困揉搓得不成样子!生活十分清苦。 头上一穹蓝天,脚下一马平川。河西走廊这片古老贫穷的土地,几千年来就从未富裕过!自从大批支边青年来到这里,力图要改变这一贫困落后的面貌。但是,不切合实际的开发,不讲究科学的态度,不去考证贫困的症结,而只讲“穷则思变”,光靠形式主义的蛮干和人力物力的投入,拼死拼活也尽皆枉然!非但改变不了这里的一切,反而却加重了国家和人民的负担!贫穷面貌依然如故。 俗言道“穷不知穷还得继续穷!” 何时才能真正地开发这大西北,彻底改变这落后的状况,尚待人们的思想解放和社会的进步发展、经济实力的储备和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肖静和李秉川一路行来,却也没遇见一个行人和老乡。过了独木桥,上去个大土坡,望见两边靠近树林的一片草地上有几头牲畜在地里悠闲地啃草。却不见肖国平和郭凤杰赶着的那辆毛驴车。原是因他们迟迟没赶上来,二人索性不等了,便先奔火车站了。 肖静也有心与他们拉开距离,觉得有些临别的话儿要对李秉川说,也想把长期以来酝蓄在心里的爱恋和情丝尽情地吐出来。她原本是个颇具柔韧性格的女子,善于将感情蕴藏在心中,而面上始终保持着持重含蓄的态度。实际上她对李秉川早已萌生爱慕之心,只是尚未言明。然而,李秉川虽也觉察出她的感情不是一般,可却全然不知爱情已悄悄的来到他的身边。因自己出身差,总有种自卑感,所以对此不敢抱有任何奢望和遐想。她正派大方,庄重沉静,且言谈不俗,自然风姿。因此,他对肖静只有敬重的份,却没有其他想法。尤其在这阶级成分有着明确界限的“文革”特殊时期,不得不采取回避的办法,否则,那是自寻烦恼。 今日肖静要走,心里不禁产生一种难以言表情感,竟也有些依依不舍,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默默地和肖静一起走着。 肖静见李秉川不说话,转过脸看了看他“他俩走得倒快,一会儿没影了。” 李秉川“是的,赶着车走总比步行要快些。”说着,又回脸看着她,问“你和他们说是去车站还是进城?” 肖静“我让国平将行李寄存站上,然后进城去肖健那里。不是夜间的车么? 李秉川“是,得晚上九点多。” 肖静“那咱不必急着赶路,中午能到肖健那里就行。天热,我走急了不行。” 李秉川忽然领悟“你看,当时让你坐上车走多好!” 肖静说“没事,我不愿坐那小毛驴车,颠得慌。不如慢慢地走着,还可以和你单独说会话。” 李秉川笑了笑,没说什么,便放慢了脚步和她一起向南行去。 过了上游大队的那片稀疏散落的土平房,举目望去,但见地面被太阳晒得像是在着火,酷热难挡。一只鹰隼在空中盘旋,野地里突然腾起一小股旋风,在烈日下飞卷,扶摇直上,倏而又逝。 肖静一面走着,一面用手绢轻轻拂面,因说道“这才六月底,天就这么热!” 李秉川“回到青岛就好了。” 肖静“是的。会略好些。不过,秋后也够热的。” 李秉川“咱到树荫下稍休息会再走。” 肖静望他一笑,点了点头。 二人来到树下,顿觉一阵爽意,树叶茂密,荫凉遮地。这里气候就这特点,无论天气多热,只要躲进荫凉处,燥热感便会很快消除。不像沿海地区湿度大,浑身粘湿,闷热难耐。 肖静站在那儿安之若素,一声不响地用手帕扇风纳凉,若有所思。李秉川站在一边,点上支烟吸着,正向着西边张望。 肖静忽然转过脸来,望着他说“秉川,有件亊我想和你说,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说……” 李秉川“什么事还不好说?” 肖静羞涩地一笑“你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 李秉川摇摇头,默默地看着她。 肖静忖度片刻,才又说“不过,眼下 我要回青岛去治病,现在说这事有些不合时宜!”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笑了。 李秉川虽然听不明白她这话的含意,但似乎已觉出她想说什么,可自己又不便深问,便只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 肖静又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蓦然回首,望着他说“以后再说吧!也许回到青岛后我会写信告诉你。我们走。” 李秉川忙说“你身体不太好,多歇会再走。反正时间充足。” 肖静回头深情地一笑“不了,咱还得去肖健那里,我估计国平和郭凤杰会在车站等我们。”李秉川听了,觉得有这可能,也就没再吭声,便和她一道往车站走去。 过了铁路又往西走。肖静忽又说“我送你个纪念品吧。”说着,递给他一支钢笔。李秉川略微一怔,接到手里“你留着自己用吧。” 肖静“送你留念嘛!这支上海金星笔我用过两年了,书写很流利,该不会嫌弃吧?” 李秉川“怎么会!”接着又道了声谢,便关在上衣口袋里。 肖静望着他深情的笑了。 第八章1 1日沉远山,蓼烟疏淡,西边天空呈现出一片火烧云,绚丽多彩,婀娜多姿。一会儿绛紫色,一会儿又变成暗红色,云层空隙里依然透射出金色的夕光。那一块块、一片片形状各异的彩云,在天幕上不断地变化着,分离聚合,慢慢地、渐渐地溶入那苍茫的暮色里。这时,在通向沙红窝的小道上,一辆小驴车正从野水地缓缓行来。 三人送肖静到张掖后,便在管理处落脚休息,晚间乘车则由肖健去送,肖静让他们头天黑之前赶回连队。这样,三个人辞别了肖氏两姐妹,便又顺路到张掖火车站去给杜明山提出零单慢件捎着,才踏着夕阳归来,那小毛驴想必是走累了,拉着三个大青年,慢慢悠悠地往回里走。毛驴识途,不赶自走。 黄昏后已不再那么炎热。李秉川坐在车后,神情显得有些木然。郭凤杰赶车,肖国平蜷曲着腿斜躺在车中间。他一会儿吹口哨,一会儿又唱歌,一路上就没闲嘴。 李秉川被他唱得心烦,便碰碰他“伙计,歇会吧,你累不累?” 肖国平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累。”接着又继续唱。 郭凤杰回过头来,笑着说“国平今天恣的不行!他姐姐给了他五块钱。” 李秉川“我道是!关不住了。” 郭凤杰“宋枫树的学生,直唱了一路。” 李秉川没再应声,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肖国平忽地坐起来,冲郭凤杰说“跟五块钱什么事?我爱唱!” 郭凤杰连连点头“你唱,你唱,你自情唱!人逢喜事精神爽。” 肖国平“那还用说!” 李秉川也笑了,瞅着肖国平说“滚茬!你姐在这时可以滚她的钱花,今日回青岛了,莫非再去张掖滚肖健?” 肖国平笑着摇头“不行,不行!咱可不好意思。我和她是一不熟,二不识,怎么好张口跟她要钱使!” 郭凤杰回过脸来望着他“你脸皮厚怕什么?” 肖国平“那得分谁!别看咱穷,可还有这穷志气!” 李秉川冷冷一笑“人贫志短,马瘦毛长。别嘴硬!” 肖国平回过脸来望着李秉川笑了笑“哥,你先别说我,我怎么见肖静姐对你感情不一般!是不有景?” 李秉川没应声,这话倒像说到他心里,顿觉一阵脸热,只凝视着他,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郭凤杰听说,又回过头来笑着说“那好,这不你们成亲戚了。” 肖国平瞅着他“什么亲戚?” 郭凤杰“你是哥的小舅子啦!” 肖国平忙说“你这伙计,这话让人听着别扭!叫小舅子多难听,跟骂人似的!” 郭凤杰嘿嘿一笑“那就称内弟,还文明。” 李秉川正色说“我可警告你们,这种玩笑最好别开!” 郭凤杰看了李秉川一眼“伙计,一本正经!” 肖国平“放心吧,哥,哪说哪扔!” 一语未了,郭凤杰忽然哈哈一笑“你们看,杜边和胖墩迎咱们来了。” 二人同时回过头来一看,果见杜明山和王永喜迎面走来。肖国平笑着问杜明山“杜边,你这人小气!是怕我们三人在路上给你分了这包裹,还得迎出来。” 杜明山走到跟前,笑着说“快别提了,我这慢件还没到,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班里早聚了一批狼那儿,只等你们提回来掠我的!” 王永喜凑到车前,笑嘻嘻地问“怎么才回来?我出来望你们两趟了。” 郭凤杰忙说“杜边,既然这样,狼多肉少,我看不如在这里把包裹打开,看看有啥好吃的。这大老远的替你拉回来,是不得分点?” 肖国平“对,近水楼台先得月!” 杜明山“没问题,打开就打开。” 李秉川不等他们动手解包裹,忙止住道“回去再说吧。凤杰赶车走!” 郭凤杰听后,便喝了声“咑俅”,毛驴又走了起来。杜明山也不觉笑了起来,说道“万一里面装的全是咸菜疙瘩头,那才热闹呢!” 肖国平“青岛咸菜也行。” 这里一面说着,一面走。忽见张正民从后面赶上来,累得直喘“我过了那条大沟就望见你们了,紧赶慢赶才赶上。” 众人一看张正民这模样,都禁不住笑了。只见他衣服肮脏不堪,脸上还浮着些粉煤灰,额角上渗出汗来,头发原本就乱糟糟的,身上还蹭了几块油污,单衣领斜偏在肩上,露出里面的背心颜色像抹布,裤筒高吊着,赤着脚穿双黄胶鞋,也没鞋带。乍看狼狈不堪,再看十分寒酸。 大伙见了皆愕然,齐都露出诧异的神色。 郭凤杰不觉又停下车来,瞅着张正民问“老撇,你这是去哪来?怎么这架式!” 张正民也站住,望着他默然片刻,反问道“什么架式?我去看病来!” “看病!去哪看病?”郭凤杰仍盯着他。 张正民“我……去了趟彼得堡!” 众人一听,一脸茫然,大惑不解,都怔怔地望着他。郭凤杰也打了闷葫芦,百思不得其解。回过头看了李秉川一眼,因又问道“怎么,你去了趟俄罗斯?” “什么俄罗斯?”张正民愣睁着眼,又反问他。 郭凤杰苦笑笑“你这伙计,彼得堡可不在俄罗斯苏联嘛!”众人听了,齐声大笑。肖国平忙也说道“好嘛!咱老撇还去了趟苏修,你去送情报?”李秉川在旁听着,推敲揣摩,忽然茅塞顿开,不禁也笑了起来。便瞅着张正民,试探着问“老撇,你是不是去了趟师部医院看病?中心医院在河西堡。” 张正民回过脸来看着李秉川,想了半日,方点点头“是的,是河西堡,说错了怎么的?” 郭凤杰哭笑不得,没好气地摇着头,说道“俺真败了!我这脑子也缺,死活没调过这弯来!也知道不可能去彼得堡,可谁想他是去河西堡师部医院看病!” 杜明山笑着替张正民圆场,解释说道“估计老撇是看《列宁在十月》看的,说溜了嘴,误把河西堡说成了彼得堡。这也难怪,此地带堡字的地名太多,偶尔说错了也是有的。这堡字两种读法就是了。” 肖国平“老撇,你就是俺大爷!说错一名,谬出万里!差点没把我们都给弄进糊黍地里热死!我来问你,你是怎么给上的学?” 张正民并不服气,斜瞅着他“我小学没毕业,中学没法上,怎么的?” 大家都不禁唏嘘,又继续往回走。王永喜一面在旁跟着车走,一面笑嘻嘻地说“老撇很不谦虚,说错了还不服气!” 张正民望着他“不关你亊!你小胖墩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少来耻笑我!” 郭凤杰瞪了张正民一眼“你没上学还有理啦!你青红不分,皂白不辨,还理直气壮!” 张正民“我怎么理直气壮?” 肖国平忽又问他“老撇,看你这脏样!到河西堡这么远,你是怎么去的?当天就能赶回来。” 张正民略一迟豫“去坐候车室,回来坐火车头。” 众人一听,全豆眼了!面面相觑。 肖国平听了,“扑哧”一笑,连鼻涕都出来了,连忙用手擦去,指着他说“老撇,你是世界第一膘子儿!这候车室也能坐上去河西堡?这不胡说八道嘛!” 张正民把眼一瞪“怎么不能?撒谎你养的!我认识张掖机务段的机车长老王,他开的单机把我从河西堡捎回来的。路上我还帮司炉烧火来,不信问去!” 肖国平经他这么一说,反倒没词了,知他经常外出游逛,认识的人也多。至于火车头司机捎他回张掖也有可能,只是这乘坐候车室一说,大不近情,解释不通,因笑道“撇哥哥,我无法相信你能乘上候车室走趟河西堡!还真神了!” 众人听着,也觉荒谬,可却感到开心,情知肖国平是在捉弄他,故意和张正民逗趣,因此,既不掺合也不言语,只 听他俩斗嘴。 张正民脾气也倔,觉得肖国平是在耍弄他,故意找别扭,挖苦他。为此反倒有气了,两眼盯着他,跟斗鸡似的,说道“什么真神了?我看你膘的不轻!和个真情况似的,你懂什么?那货车最后一节车厢怎么不能坐?你穷叨叨什么!” 大家一听,恍然大悟“是了。”说了半天是守车室!又是一字之差。不觉又大笑不止。 张正民眼一瞪“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肖国平用手指他,骂道“我说你是天下第一膘种!你还不服。货车后面那节车厢是守车室,不是候车室!你给我记住。说错了嘛,还咬个屎头子犟!” 郭凤杰又回过头来,望着张正民“撇弟,你的确是个宝贝!多简单的个亊,没说清楚,差点没把人给懵死!往后说话想好了再说,让人听不明白,也难怪人家打破沙锅问到底。” 肖国平“这叫用字不当,狗屁乱放!说的胡涂,听的迷茫。你老撇是经常这么道三不着两,驴唇对在个马腚上!” 张正民听着,不禁也咧着嘴笑了“你嘴挺巧!跟免裤腰似的。我说不清楚,你听不明白,不会不问!该谁是?” 肖国平“听听,这撇儿就是糊涂!跟他谈话费劲!对牛弹琴!” 张正民嘻嘻一笑“我管你跟谁弹琴!谁知谁糊涂!” 众人听着,只笑不语,不知不觉已走回了营房。 天已擦黑,伙房里早已开过了晚饭,但外出的人回来仍可去找值班炊事员打饭。 郭凤杰让杜明山和王永喜将包裹拎走后,便去马厩将毛驴卸了套回来。李秉川早打好一桶水等着他们。一时,三个人在门外一齐大洗大擦起来。 张正民可没功夫洗,兴许是饿极了,拿上饭盒径直奔伙房了。 这时,炊事员都已回了宿舍,只有袁明清一个人在伙房里值班。因为每晚都有几个人的夜饭要做,本应在十一点以后来擀上柱子面,到时一爆锅将面条下上完事。可今晚是周日,外出的人不定时间陆续回来,因此,这袁明清便一直呆在伙房里候着,顺便提前预备夜班饭。他这里正慢悠悠地干着,嘴里还吹着口哨在那里挖面,忽见张正民手持饭盒走进来。袁明清见是他,并不在意,也没搭理,端起面盆走到面案前准备和面。 张正民忙说“快,给我打上饭。” 袁明清不急不忙,一回眼,借着灯光瞅见张正民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的样子,禁不住咧着嘴笑了,问道“老撇,这是干什么去来?怎么这个熊样!” 张正民饿得有气无力,心里发慌,翻着白眼看着他,只说了句“去帮人烧火车头来!” 袁明清听着没头没脑,不禁愣了一下,便又问“你说什么?烧火车头?就你这熊样还会烧火车头!说痴话?” 张正民不想跟他多说,又催他“你快给我打上饭,我饿一天了!” 常言道:饱汉不知饿汉饥。 这袁明清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在故意刁难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屁股倚着面案,双腿交别着,爱理不理的样子,站在那里点烟。 张正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怎么的?你快点行不行?” 袁明清佯作装憨,忽然一怔,抬头望着张正民,反问道“什么行不行?” 张正民盯着他“打饭!” 袁明清冷冷一笑“什么时候你来打饭?睡朦胧啦?开几顿饭?” 他的质问,使张正民恼了,气的他半天没反上腔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原本就饿扁了肚子的张正民,没顾上洗把脸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伙房来打饭,却不料偏遇上这么个不善解人意的半昏厨子!一时怒从心上起,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但他还是忍着,又问了一句“你打饭不打?” 这袁明清狗眼看人低,根本不把张正民放在眼里,仍不搭理,看都不看一眼,只说“不打给你怎样!过了开饭时间。想打饭去找杨班长,他说打就打。”说着,自去舀水和他的面。 张正民实在是忍无可忍,突然举起饭盒照着他的脑壳猛砸下去,只听“啪”地一声,袁明清“嗳呦来”,重重地挨了一饭盒。张正民怒不可遏,不等他反应过来,上去就是一巴掌,正搧在袁明清脸上,他一捂脸“你敢打人?” 都道是打人不打脸。张正民不管不顾,也不考虑后果,冲上前去巴掌耳光,一阵乱搧,劈头盖脸,打得袁明清嗷嗷地叫唤。他原本不是张正民的对手,个头又小,可张正民却是大手大脚,个头也高,只是身板薄些。袁明清不过如此,只会瞎咋呼。他一时被张正民打懵,只蹲在面案前双臂抱头,嘴里还嚷“老撇你打死我吧,你快打死我吧!”张正民并没解气,也不客气,又向他身上连踹几脚,顺手抄起面案上的面盆给袁明清扣在头上。 这下好,袁明清满头满脸满身的面粉,顿时成了个白头翁,并还带着些粘稠的面糊糊。 正在这时,肖国平和郭凤杰也拿着饭盒走进来,一见这场面,不禁都瞪大了眼睛望着。肖国平问道“怎么的?老撇,你不是没吃饭么,怎么不打饭打起仗来了?”郭凤杰也走到袁明清跟前,诧讶地望着他,问道“好家伙,这是怎么弄的?一身的面!” 其实他们早都瞧见了,这肖国平是看见打架的就像小过年,又是个倒了油瓶不扶的主。他将郭凤杰拽住,悄声说道“先别进去,看看再说。”二人便站在门外黑影里观战。他见张正民占了便宜,喜的说道“老撇还行!这袁财迷是该修修了。”郭凤杰亦笑道“看不出老撇也能揍活人!这小子不是东西,打饭太抠了!” 二人见伙房里的“战斗”已结束。方才进去。肖国平仍装模作样地问“怎么回事?老撇。”张正民一见到他俩,也不知怎么的,立时两眼含满泪水,倒像是小孩子被人欺负后见到自家人一样,似有委屈,可没吭声,只默默地站在那里。回过头来再看这袁明清,好嘛,一身的白面不说,已经成了个乌眼青,嘴角还流血,可能牙床给张正民搧破了。那副模样,不可言状。 不多工夫,门里门外已聚了些观看热闹的,其中张长青和李荣基也凑到近前来。这张长青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也不笑“嗳哟来!你俩这是做什么?怎么老撇一脸黑灰,老袁一脸白面!这是唱得哪出戏?黑白脸?” 肖国平明知故问“老撇,怎么不打饭?” 张正民“他不打给我还骂我,叫我去找杨班长。” 郭凤杰“呦嗬!是不是?为什么不打饭?这些人外出刚回来都还没吃饭。” 李荣基在旁加杠“是不是看老撇好欺负?不像话!” 这时,也不知是谁腿勤去把炊事班长杨立德找了来,他进了伙房一看,这情势不妙,一个个都横眉竖眼地冷对,忙问情由,方知是袁明清惹的麻烦。为息事宁人,他立刻招呼跟他一起进来的女炊事员周秀英赶快给打上饭,自己动手打菜。 这杨班长是四川人,复转兵,性情温和,善良厚道,亊亊让人,从不争强。在这农建连队里,平时知青们对炊事班多有意见和看法,经常为饭菜的事争吵打唧唧,闹伙房的事时有发生;遇着年节或假日改善伙食则更易引起纠纷。想这伙房有二百多口子都在一个大锅里摸勺子,这磕磕碰碰的事实在难免。因此遇上这种情况,杨班长总是迁就谦让,甚至赔礼道歉。 今日这事该袁明清倒霉!本以为张正民憨直褦襶,怯懦可欺,的确也小看了他,谁承想竟挨了顿庄户揍!也是自作自受。然而,他挨了揍还被众人一顿挖苦数落,皆因平时为人不善,遭人唾弃,遇上亊却无人帮他说话。这且不说,待人都散去又被杨班长狠剋一顿,批评他自不量力,无事生非,却不知众怒难犯,招惹麻烦!并责令他写出检查,求全责备。袁明清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心里那番懊恼就别提了,只恨自己没看皇历,自认倒霉!于无人时,跺脚骂娘,发了 回恨方罢。 当日李秉川去张掖送走肖静回来后,吃过晚饭,便躺在铺上休息,沉思默默,若有所失,似睡非睡的样子。那一阵阵的思绪也很压抑,细细追索。好像今日才领悟到爱情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张掖城与肖静分手,竟有些依恋,金笔留念,心有所感。近日时常翻弄那本《诗词格律》,从中颇受启迪,因感念肖静,索性试探着拟首五言小诗留作存记。取出肖静所增金笔,用信笺写出:起题为《感别离》(张掖城送肖静返青) 西风不远送,张掖老甘城。驱车回青岛,依依别离情。 芳心无所喜,何日是归程?绝断天涯路,思念寂寞中。 写罢搁笔,瞅着满意,也没修改,想出去走走。 肖国平走进来,手里拿着本书,嘴里还唱着歌“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他一看李秉川,便笑道“嗬!你这人,闷在屋里干嘛,外面天气多好!不出去遛遛。” 李秉川望着他说“本人正要出去。老郭呢?” 肖国平把书往铺上一撂“在五班和李荣基他们扯皮,我回来拿钱买烟,说要打扑克赢烟的,你去不去?” 李秉川不觉一怔“今晚连里没事?” 肖国平回过头来反问他“有什么事?班长以上的干部明日开始在营部办学习班,今晚连部开会。当小兵的没事!” 李秉川笑了笑,瞅着铺上的书问“什么书?借谁的?” 肖国平“咱不认识前面那个字,什么字旗下的灾祸。老郭借兰州兵刘继年的,让我给他带回来。” 李秉川拾起书看了看“ㄞ字,《ㄞ字旗下的灾祸》,这字念万。不过传阅这种书不好!” 肖国平一边收拾着铺上的东西,一边将书接过放进箱子里,不以为然地“哥,你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书怕什么?起码能长点见识懂点历史。人家兰州兵不管,明大明的看!刘继年带来书不少,一小箱。现在谁管?” 李秉川嘴边浮出一丝苦笑。沉默片刻,望着他说“今晚既然没事,不如叫上老郭和李荣基他们去野外走走,赏赏夜景。” 肖国平一听,忙说“行。走,咱去五班找他们去。”说着,二人便一起走了。 夜色幽兰,繁星满天,红沙窝灯火阑珊,营房里荡漾着一种安谧祥和的气氛,“文革”中难得的安定环境。宿舍里传出欢声笑语,传出愉快的歌声,二胡笛子秦琴乐器声不绝于耳。知青们一群一簇,相聚欢笑,乐得自娱。 肖国平和李秉川来到五班一看,屋里并没有几个人,郭凤杰和李荣基都不在这里。肖国平一问,才知是去了三班。 三班屋大,一进门,好嘛!人不少,跟个俱乐部似的!吹拉弹唱,唏哈说笑好不热闹。这边在打扑克,那边在下象棋,各乐各的,互不妨碍。 这时,胡云龙正坐在三屉桌前拉二胡,拉的是首曾加庆的曲子《山村变了样》。胡云龙的演奏技巧虽不及三连朱建华那样精湛,然也指法娴熟,弓法沉稳,悠扬顿挫,音韵传情。 李秉川站在一旁听了一会,望着胡云龙点头一笑,便又过去看打扑克的。这里郭凤杰和李荣基、申明远三人正与三班的严家明、邱增超、邱明山打扑克赢烟,他们是青岛玩法“打对门”。这回让三班的赢了三盒红心烟去,喜得他们合不拢嘴,尤其邱明山竟高兴的蹦高。他年龄较小,憨厚泼实,大伙都叫他“大泼子”。但他年龄虽小却很能吃,一顿能吃斤半馒头两份红烧肉。平时经常因吃和人打赌,曾经一次吃过四斤熟羊杂,也曾一次吃过三十个鸡蛋,可称大肚子汉!虽然如此,可他常常是赢家,吃了白吃,并以此为荣,引以为豪。且在大庭广众之前鼓吹自己如何能吃,曾经赢过谁谁谁。 这里玩扑克当属郭凤杰和李荣基是高手,然而今日却让他们占了上风,赢了烟去。这也罢了,牌的好坏是关键,郭凤杰等并不在意,因见肖国平和李秉川找来要出去游玩遛滩,便站起身来要走。可这邱明山却来劲了,不知不觉又吹起牛来“你们以为我光能吃?实说了吧,打扑克还从未输过!不服再接着来。当时我那三十个鸡蛋怎么吃的?也是因张吉祥不服气,跟我打赌,结果让我赢了。” 旁边严家明听着不服,用话激将他“大泼子,我看你是说大话吹牛!现在再给你三十个鸡蛋你敢吃?” 邱明山冷冷一笑“怎么不敢?我吃熟鸡蛋一口一个,就像张飞吃燎豆!不信咱再打赌,我当场吃给你看,大伙当证见人。” 严家明二话没说,点头道“行,我和你打赌。不过,咱把话说在前头,吃出问题,撑坏了胃我概不负责。再是一连三十个都吃下去,就算白吃,否则蛋钱自负,再输一倍的蛋钱,怎样?都不准反悔”! 邱明山一摆头“收蛋去吧,别啰嗦!我这里等着。煮熟了就行”! 众人听了,交口称誉,等着看热闹。 当下,严家明找人帮助去收买鸡蛋,并又回过头来问邱明山“大泼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待会鸡蛋拿了来,你小子吃不了可得兜着走”! 邱明山仰起头来,洋洋自得“别说了快去罢!怎么一个劲的罗嗦”! 严家明“那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接下招呼邱增超等人去帮着买鸡蛋。 李荣基望着邱明山说“你大泼子不知死,不撑死才怪哩!” 肖国平也笑着说“你是没撑死回!还不快去追回严家明来。” 郭凤杰“晚啦!小子大言不惭,自找难看”。 邱明山胸有成竹地“大伙别管,我准赢他!他就不知我是吃什么果目的”。 站在一旁的李秉川望着他笑了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副班长董其一道他“犟汉,没治”! 申明远望着李秉川和郭凤杰说“走罢,不是要去走走么?”当下几个人从三班屋里出来。邱明山向他们说道“怎么走啦?不看光景了?” 五个人来到外面,申明远回过脸来问“咱去哪?”李秉川说“随便遛遛罢,今晚月正圆,闷在屋里闲谈不如出来散步赏月。”郭凤杰道“说得是。西面有个叠水池,咱去哪里逛逛,洗个脚也好。”大伙听了都表示赞成,便一起出了营房,上了大条田的斗渠,沿渠堤径直向西漫步而去。 此时,天清地静,明月当空,给人以博大高深、地远天阔的感觉。几个人边走边谈,走不多时,忽听一曲高歌从西面传来,歌声嘹亮高亢,悲壮激昂,唱的是毛泽东诗词谱成歌曲《送瘟神》七律二首:绿水青山枉自多,…… 独唱者于野外静夜里讴歌,声情并茂,颇为动听。 众人默默地走着,月光下已望见不远处也有一簇人在游玩。申明远回过头来问道“前面是不是你们班的一帮伙计?”郭凤杰点头“是的。刚才唱歌的是王中国。” 肖国平兴冲冲地“伙计,他们早已出来了!要知这样,今晚应该搞个聚会才是,像兰州兵那样到野外喝酒聚餐,多来情绪!来个欢乐之夜。” 李秉川侧过脸来向他瞟了一眼“别多事了!” 肖国平一回脸,毫不在乎地“怕什么?这又不是搞小集团,伙计们子聚成块吃吃喝喝多热闹!” 申明远“秉川考虑的极是,运动一来,锋芒逼人!防患未然,还是谨慎为好” 李荣基说“过于谨慎,缩手缩脚,岂不成了谨小慎微的庸人!我看大可不必。” 郭凤杰笑着说“可是的。这年月就这样,小心谨慎固然应当,但遇上事怕也没用。” 李秉川听了,愀然说道“如此说来,是我胆小怕事了?客气!我怕过谁?” 李荣基一听,忙笑着说“哥,请别误会!我们可没那个意思。” 郭凤杰也回过头来,困惑地说“哪来,随便说说罢了,别往心里去。” 李秉川把眼移向前面那些人,默然不语了。 申明远忙转回话题“刚才王中国唱得是不错,颇具专业水平!嗓音浑厚宏亮,音正腔圆,很有韵味。” 李荣基接话说“你是不忘了?刚来那时,他还在团演出队混过几天。别看他的个头和我差不多,可却是个地道的男高。有人说他的嗓音跟吕文科相近,不过,因出身不好被刷下来了。” 申明远听后,不禁摇了摇头,轻声叹道“黄金土里埋!” 李荣基又说“他是老郭的表弟,老郭知道他的底细。” 申明远微微一诧,半信半疑地问道“是不是?” 郭凤杰笑了笑,点头说“是的。不过是噶拉蔓子亲戚。” 这时,肖国平突然打了个口哨,对面立刻回应了几声。 不多一会儿,双方会合了。大家一看,全是二班的,宿运歧还牵着狗“哈利”。 邢念义望着大伙问“你们怎会知道我们到这里来玩?” 肖国平道“你说这红沙窝再有哪里可去?不来这里还能去哪?” 宿运歧牵着狗,望着他们说“好嘛,咱班齐菜了!” 窦向东笑笑眯眯地说“哪里,还缺六七个呢!” 申明远“这么说我和李荣基是外来户了。” 宿运歧“谁说?明天就把严老歪调一班去,把你给调过来。反正都是副班长。” 邢念义忙说“这倒也是!等和史大校商量一下,白不住能行。” 宿运歧“别找老史,找副连长孙老伻,叫他跟连里说说准行。” 申明远摇摇头“不必。咱不愿多事,再说也由不得咱。” 第八章2 说话之间,众人已来到水闸叠水池近前,但见渠水淙淙,四处幽静,周围长满一簇簇,一堆堆红柳和野草。前面建有一高大的分水闸,下面筑有石板砌成的大水池。渠水奔流而下,跌落水池,哗哗作响,在月光下晶莹如同水帘。这池子比起老三队北面那个跌水池要大得多,像个涝池,是向西面八连和十二连送水的闸门。知青们关这里叫“叠水泉”,听名不错,实际只是个闸门水池。大家来到这里,纷纷脱掉鞋袜下水洗脚玩水。邢念义和杨晓武、窦向东几个,干脆脱下衣服光屁股跳进水里洗起澡来。 郭凤杰站在池边上问“水凉不凉?” 邢念义“乍下来凉,一会就好了。下来洗洗罢。”郭凤杰听了,便和李荣基也脱掉裤褂下了水。 申明远冲着张正民说“老撇,看你那脏样!不下水洗洗?” 张正民“我不会洑水,下去万一淹死咋办?” 郭凤杰站在水里“你活的倒挺仔细!这也不过齐腰深的水,哪会淹死你这大活人。” 张正民听说,这才脱掉鞋子也下了水。可只坐在池边洗脚。 申明远和李秉川、王中国等几个人坐在水闸旁的水泥台上抽烟聊天。肖国平走到近前对王中国说“伙计,刚才听你唱歌特别好听,别人怎么就唱不出你那个味来呢!能不能唱唱你拿手的”克拉玛依之歌“?” 王中国笑着说“空旷野地里唱什么唱!” 肖国平“我就爱听这歌,还就在野外唱好听!” 王中国站起身来,笑笑说“我得下水洗个澡!对不起,改日罢。”说着,便解衣脱裤。 肖国平看着他“这伙计,拿把”! 这时宿运歧招呼肖国平“你过来。” 肖国平正点着烟,抬起头来瞅瞅他,问道“干什么?” 宿运歧“你来,咱和老万去那边遛一趟。” 肖国平走过来,便又问道“去那边遛个什么劲!” 万德功望他一笑“跟着走就是,别问那么多。”说着,三个人带上“哈利”望西走去。 路上,肖国平听说是去吃杏,心中甚喜,立刻上来情绪。忙问道“在哪?远不远?” 宿运歧“不远,南面就是。” 原来是万德功早就发现在八连南面不过二里地有几棵大杏树,这时正果实累累接近成熟时节。他悄悄和宿运歧商量要去见鲜,便叫上肖国平牵着狗一道去了。 这里好像有人住,不远处有几间土房,可没听见狗吠。三个人便放开胆子来到杏树下。肖国平身俏,爬树像猴子,上去望着满树滴溜嘟噜的一片橙黄便先拣个大的吃开了。 宿运歧在树下仰首瞅着他“伙计,先别忙着吃,快往下打!” 肖国平扳着树枝一阵猛晃,只听下面噼里啪啦跟下雹子似的落到地上,二人便忙着拣拾。接下肖国平又把住树杈照一根粗枝猛跺,又是一阵“雹子”落地。他俯身朝下问“怎样?够不够?”万德功直起身来,望着他道“这点够谁吃的!叠水池那边还有帮弟兄等着呢”!说着,便脱掉长裤要装杏子。肖国平笑了“好嘛!老万,你真有办法!这要装满两裤筒子,可玄了。” 宿运歧边拣边说“继续打!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 这时,那“哈利”狗蹲在那里,东瞧瞧,西望望,跟放哨似的。时不时还低下头去嗅嗅落地的杏子。 肖国平从这棵树上下来,仰着头看看,又手脚麻利地上了另一棵树``````一时,他们在此美美地吃了一顿不说,还装了两裤筒的杏子,万德功像背褡裢一样背着折回原地。 众人见了,齐都诧异地望着他们。郭凤杰早已洗完穿好衣服,瞧见万德功穿着大裤衩背着东西,忙走向前来问“你们这是去哪来?装的什么?”一面说着,一面给他接下来。 “好家伙!杏子。” 众人一听,齐都围拢过来。喜的杨晓武忙问“这么多杏!从哪偷的?” 宿运歧朝他一瞪眼“怎么说话?看不见摘的!” 杨晓武连忙改口说“是,说得是。好嘛,少说得二三十斤!” 邢念义忙招呼李秉川和申明远他们几个“快来伙计们,吃杏。”郭凤杰接上说道“过来晚了都就抢了”!当下,大伙一齐伸手抓着吃。 李荣基说“洗洗再吃。” 张正民瞅他一眼“洗什么洗,树上结的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一口一个。 窦向东瞅着他“老撇,你慢些吃,当心核核子咽下去”! 杨晓武“他捞着不花钱的了,不往死里吃”! 张正民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吃?” 万德功站在一旁,笑着说“吃,老撇,自请吃!不吃白不吃。”张正民蹲在地上,只默然不语地吃着,好像有些不高兴。 王中国吃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问“从哪弄来的?” 邢念义“吃行了,别问。” 肖国平笑笑,望着他说“你唱首歌我就告诉你。怎么,这些还不够?”王中国听了,只笑了笑,没再吭声。 当下,大家一边吃,一边谈笑着。都吃得嘴流津液,爽口甜心,十分快意。 这时,天高月明,碧天如水,大地如同白昼,营房不远,清楚可见。众人返回后还不到熄灯时间。 肖国平回到宿舍,立马要去解手。张正民忙问“你解大便?”肖国平点点头。张正民又说“多带点手纸,我和你做伴去。”肖国平笑着说“我说你是见别人屙屎腚痒痒!吃杏撑的?” 张正民只嘿嘿一笑,二人便一前一后往茅厕走去。肖国平回头说“给你这烟合行罢?”张正民笑了“你是想让我抠一指头屎”!肖国平也笑了“那正好!抠抠腚咂咂指头。” 两个人刚到茅坑蹲下,忽见一人风风火火地踮着脚赶来,还没来得及入厕,便夹着腚颠动着身子,慌忙褪下裤子,只听“扑哧”一声,接着“啪啪啪”像放小鞭般地连响…… 二人不觉一怔“这是谁,鬼赶着似的,憋成这样才来出恭”!突然这人又一伸脖,“咯”了一下,忽地一根圆状物喷出,一面吐着,一面还连声“嗳哟。” 这时肖国平已看清是邱明山,立刻明白了。便问“好家伙!大泼子,你这是打赌赢了鸡蛋,跑到这里来做鸡蛋罐头”! 张正民可不知他犯的哪河的水,歪着脑袋瞅着邱明山,诧异地问“怎么啦?喝酒喝多了?上吐下泻的”! 邱明山痛苦地摇着头“嗳哟娘来!玄乎要了命……”说着,又接连呕吐,这阵子却没吐出多少东西来。可那声音让人听着憋气,随之一股难闻的气味扑来,令人恶心!正是俗言所说:看屙的不看吐的! 肖国平又瞅着他问“赢了输了?” “输了”。 “吃了多少个?” “二十七。差仨,再死活咽不下去了……” 肖国平忙提上裤子,赶急走到茅厕外面来,长舒了口气“好嘛,熏死人!我说你不知死!这赌你也敢打。吐罢,吐出来能好受些。”张正民也急忙出来“哎呀,鸡屎味!” 是夜,月亮已升的老高,在薄薄的云彩里穿行。四处一片宁静,晴朗的夜空中忽然划过一颗流星,飞进了祁连山,大地沉睡了。 翌日早晨,还不到“天天读”时间,这二班的副班长严本正就已准备好学习材料了,今日班长不在,由他当家,带领全班组织学习。 哨音吹过之后,全连各班开始了这雷打不动的“天天读”。这时,二班的一帮伙计在操场打半篮,刚被严本正“请”进屋来。一个个汗流浃背,嚷着要打水洗洗,窦向东勤快,提上水桶去了。这里有说有笑,换鞋的,喝水的,光着膀子擦汗的,那边兰州兵何连新还在吃饭,完全没有个学习的样子。 严本正一脸无奈,忿忿然,耐着性子等。他时不时地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 心里焦急。十分钟过去了,众人才陆续坐定。严本正打眼扫视一遍,还缺郭凤杰和张正民,便冲着倪修庭问“老郭老撇去哪了?” 倪修庭“老郭去茅房了,老撇可没见。”话音刚落,郭凤杰不急不忙地走了进来。严本正见他回来,便说“好啦,现在开始学习”九大“报告。”接着朗读起来。才读了没几句,不料,屋里忽然响起“嘎嘣嘎嘣”的嚼蚕豆声,清脆悦耳,但却扰乱了这宁静的学习气氛。严本正抬起头看看,满脸不快“谁吃蚕豆?大家自觉点,学习时间不要吃东西。” 倒好,嚼蚕豆声嘎然而止。严本正接下又继续念文章。不一会儿,嚼声又起,并且不止一个人在吃蚕豆。 严本正火了,将报纸往桌上一摔,索性不读了。他见肖国平和杨晓武等几个人仍在慢悠悠地嚼着,不以为然的样子,便大声斥责道“你们怎么回事?为啥说了不听?故意捣乱”! 众人不声不吭,也不理他这茬,都若无其事的样子。严本正十分恼火,又指责道“你们对”天天读“持什么态度?抵制?” 恰在这时,张正民从外面撇拉着腿走进屋来。原来他是拉痢,先是去了趟茅厕,而后又去卫生员那里要了几片药回来。进得门来见还没开始学习,便撇开腿站了个马步,皱着眉,咧着嘴,连连摇头“要命了,全拉绿水,肛门生疼火辣辣的”! 大伙一听,全都笑了起来。 “吃什么吃的?”郭凤杰问他。 邢念义不等他回答,望着郭凤杰笑道“拉绿水,肯定是吃青草吃的。” 众人听了,又都哈哈大笑。 张正民苦笑了下“哪来,昨晚吃完杏,回来又吃了些咸料豆,喝了些凉水,半夜里肚子就直咕噜,跑了好几趟茅房,硬拉鞭干!” 肖国平笑着说“活该,下作种!和大泼子一路货色。” 张正民还解释“谁说,我和他不一样,他是上吐下泻,我是光拉不吐……” 这时,严本正鼻子都气歪了,正有一肚子恼火没处发泄,然张正民偏偏又看不开这火色,还在一个劲的唠叨他拉肚子的感受,不承想这严本正会迁怒于他。 只听“啪”地一声,严本正将“红宝书”重重的拍在桌面上,大声叱咤道“老撇,你想死?竟敢破坏”天天读“?!” 张正民一愣,回头一看,严本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可张正民也不干示弱,便把眼一瞪,反问道“怎么的?谁破坏天天读?告诉你老歪,少扣帽子。” 严本正用手指着他“你拉肚子怎么的,没拉死你!今日天天读全让你给搅了。” 张正民也火了,指着他骂道“老歪,你爹拉肚子你也这么说?” 严本正一听,怒不可遏,气得脸煞白,忽地站起身来,逼近张正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狗仗人势,再骂一句我搧死你!” 张正民并不惧他“你吹了罢!你敢动你爹一指头试试。” 话音刚落“啪”地一掌,正搧在张正民的脸上。张正民忙一捂脸,头上又挨了几下。他并不会打架,便用头去撞严本正。严本正趁势左右开弓,搧得张正民晕头转向,只有抱头捂脸却没有招架反击的能力。肖国平一见这情景,连忙起身上前去拉严本正。郭凤杰忙说“国平,你别管,让他打!”严本正听了这话,望着郭凤杰冷冷一笑“一丘之貉!” “你说什么?”郭凤杰板着脸走到严本正跟前。 严本正略一迟疑“怎么想打群架?” 郭凤杰二话没说,拳一出手便将严本正打翻在地。他只穿着件背心,显出一身发达的肌肉,冲着严本正怒目而视,冷然说“你能打几个?” 严本正吃了亏,羞愧难当,站起身来,指着郭凤杰“你等着!”说罢,扯身走了。 郭凤杰只轻蔑地一笑“鸟人!” 众人见副班长走了,有的则担心地说“坏了,这下作下了,他肯定去告状!” 郭凤杰冷笑道“我敢揍他,就不怕他告!” 张正民忧心忡忡地“都是我惹的事,连累了你!” 郭凤杰瞟了他一眼“老撇,不用怕,天塌不了!” 第九章1 正是麦熟时节,红沙窝营房外面的大田里一片金黄,这都是水浇地条田,小麦长势良好。北面是一块块菜地,家属排周围的房舍前,大都饲养着家畜家禽。母鸡在咯咯地叫,狗卧在墙根下眯着眼打盹,猪圈的一群小猪崽跑进菜地乱拱乱獗,被家属撵着撒欢的跑。 时近正午,红日当空,小礼堂的阴凉地里坐着几个家属,有的在纳鞋底,有的端着碗在给孩子喂饭。 “夏天来了,杏子熟了,甜核核,黄橙橙,一斤一角五……” 这时,一老一少两个当地老乡赶着辆牛拉大木轮车,慢悠悠地来到这知青聚居的红沙窝来唱卖杏子,车后头还跟着头小牛犊。老者五十多岁年纪,黑瘦,衣着破旧,袒胸露臂的;娃儿年岁不过十二三,光着上身赤着脚,只穿着条破夹裤,二人都一个肤色,黑红。老汉唱着叫卖,那腔调有点像老调“苏武牧羊”。 过了中午,买杏的人渐渐少了,偶有家属也带着孩子前来购买。老汉掌秤,娃儿收钱,倒也像是做生意的。二班张正民嘴谗,瞅着杏子想吃,身上却没钱。这老汉贵贱不赊,只现钱交易。他好歹抠搜出七分钱,这也要来买杏吃。一大群半大不小的娃子围在卸了套的牛车附近转来转去,闹闹嚷嚷。那甘娃一面照看着生意,一面还要盯着娃儿们偷杏子,顾此失彼,时不时地吼喝几声,头上渗出了汗珠。 张正民凑在车前,明知故问“老汉,杏子多少钱一斤?” “一毛五。”老汉用地道的甘语回答他。 “甜是不甜?” “咋不甜,核核子都是甜的!” “是不是?” “是了。不言诳,吃下尝尝。” “对。”张正民也操着甘语,二话没说,抓起杏子便往嘴里塞。他一面吃着,一面点头道“不错,是挺甜的。”说着,又抓了几个“我再尝尝这核核子。” 老汉笑呵呵地点头“对,尝下。”那甘娃在旁却不自在,用眼瞪他。张正民不理睬,自情吃。边吃边又捞过老汉的秤砣,在车边砸杏核。老汉只怔怔地望着他,甘娃可生气了,觑着他道“尝啥来,买呀不?” 张正民瞅瞅他“急什么?先尝后买才知好歹!”然后冲老汉道“先给我来上半斤。” “半斤?对。”老汉应着,张正民便往小筐里拣杏。这时,一个猴头娃儿从张正民身边摸了几个杏子转身要走。甘娃瞧见,一声断喝“呔!你个哈熊的个脏娃子,放下!”那娃丢掉杏子撒腿就跑。甘娃连忙过去拣拾,老汉望着笑了。张正民却趁机抓了两大把杏子掖进衣兜里。回过脸来还笑着说“吃个杏怕什么,小气。” 待老汉给张正民秤上这半斤杏子,他的肚里和兜里装的已远远超过了这个数。那甘娃照看不过来,张正民的两只大手跟变戏法似的,抓来抓去,连吃带拿,最后只递给他几分钱的钢蹦,总算离开了这牛车,回宿舍去了。说不准待会还来。 彼时,东面马厩院里,二连赶马车的把式王玉敖正和调来马车班不久的李振清套车,要去张掖城为营部商店里进货。打算午后赶车进城,翌日拉货回来。 这李振清调到马车班是因他具有赶马车的天赋,干别的不行,赶马车不学就会,套车、使鞭、拨弄牲口都挺在行。车把式王玉敖见他是把手,便找主管马车班的副连长马长生提出建议,把李振清要过来,想培养他做助手。这样,连里同意了。 这里正套着车,可是那拉外鞘的老马后腿有毛病,王玉敖要求换下。因马群中有匹不满两岁的黑儿马驹子不成材,调不成走马,副连长马长生意欲用来当辕马使。王玉敖得知心里自是高兴,便找马长生商量说“副连长,外鞘马腿瘸了,换下套儿马行不?这熊劲大得很,走路快,今会出车套上试试”。 马长生不同意“那哪成哩!这野种歪,性劣,初拉乍套得在大田里拉重载。” 王玉敖自命不凡,执意要套这儿马,并说“毬得了!我赶下多年的车,啥牲口没使过?套它中鞘,有里鞘白马带,外鞘白蹄扛,后面有枣红辕马坐车,把它夹在中间,哪里蹦去?这回子又是两个人驾车,准保没事。对不,李子?” 喂马的老柳听后,瞅着王玉敖笑笑,警告他“莫言诳,生马拉套,歹里不行!大田里套上累乏了,再调理才成哩。” 这王玉敖特犟,不听劝。毫不在意地笑笑说“啥马不是车把式调教出来的?前儿拉土坯套过一回,戴上遮眼死拉套,歪得很!” 马长生“不进城倒没啥,这熊不走正路,待磨磨野性驾车没问题。” 王于敖笑呵呵地“连长,我生下来就先认得马,光屁股在马背上长大。那儿马驹子到我手里得乖乖地拉套,没啥情况。” 马长生帮着套好辕马,没看他,也没再说什么,自到一边去收拾马具。李振清过去抻开套绳,准备套鞘子马,便冲他说道“啊连……连长,就凭老王这身本事,再劣的马,两鞭子下去,准保浑身打哆嗦!就我不是吹,我也能驾范它。” 王玉敖听了,喜滋滋地“是哩,是哩!” 马长生原本也是赶马车的老职工,挂副连长一职有名无实。只知干活和管理马厩,其他一概不问。今日见老王执意要套用黑马驹拉车,情知拗他不过,只得罢了,免不了再唠叨叮咛几句。王玉敖和李振清一面套着车,一面点头应承着。 王玉敖是个老职工,三十岁开外,黑不溜秋,年富力强。六五年秋从老一队调二连赶马车,甘肃此地人,老寺庙附近古城。他说老家那里有个土台子,当年曾是樊梨花的点将台,不相信就去看一下。他一个大字不识,只有一张敦厚憨实或是说带着几分傻气的脸。然而,都说他是赶马车高手,李振清尤其佩服,说他马鞭使得很好,曾亲眼目睹老王坐于车辕旁,手起鞭落打下一只麻雀;打磅秤一鞭下去,竟能打起四五百斤的磅砣,再是,他调理出的枣红辕马会坐车,三匹鞘子马拉不动,下土坡不下闸!不知是真还是假,反正谁也没见过。 王玉敖是能吃能喝能干活,还能吃苦耐劳,从不叫苦叫累,好像不知疲倦。无论严寒酷暑,风里雨里,趴冰卧雪,就像野生动物般的适应于大自然。但是,他一旦睡起觉来,脑子不想事,三天两夜不醒,不饿不起。读书写字与他无缘,自己的名字不会写,学了半年只会画个“王”字,这字简单,反正都是王。 政治运动对他是“蛤蟆跳井”!他的活命哲学是:吃饭、干活、睡觉,再吃饭、再干活、再睡觉,直至灭亡——! “文革”运动中,他如同天外来客,没人找他开会,学习或参加对敌斗争。搞运动对他来讲,是“他侄娶媳妇,没他二大爷的事!”有他无他无关紧要,他的存在不被人重视,所以,他不必心惊肉跳,也不必战战兢兢地度日,因此,连里人都羡慕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里套好马车,准备出发。那匹愣头愣脑的黑儿马驹子被套进了中鞘,两侧的骖马夹着它,使它颇受束缚。可这家伙脾性野劣,桀骜不训。然而,王玉敖自有办法,竟如同给它上了刑具一般:嘴衔嚼釦,眼挡遮护,马头吊昂,并与骖马连带一起,左右牵制,不得自由。 老王驾车从马厩出来,一手拉着里鞘缰绳,一手持鞭,慢声吆喝着“喔喔……咑俅!” 李振清跟在车后头,笑着说“行,伙计,没问题。” 可这儿马驹子着实驽纯,生拉硬拽,横冲直撞,只走碎步不懂口令,还蹽蹄子。老王拉着驾式,大踏步的跟在左侧,时不时地去扶那辕马身旁的车闸把,不敢掉以轻心。庆幸其余三匹马驯服老实,夹制着儿马驹只能前行,不能左右。老王举鞭一个脆响,直唬得它蹬蹄昂首,死拉猛抻,那车套绳也时松时紧,不时地羁绊马腿。气得老王嘟囔着骂“你个哈熊!吃下草料放下驴屁的个霉鬼!等我把你给治死哩!”这黑儿马驹子哪 里受过这等待遇!就像是喝醉了酒的,趔趔趄趄踉跄地随着马车走。好歹总算颠簸着上了土路,停在营部斜对面靠近露天厕所附近。老王拉紧车闸,回头便打发李振清去通知商店主管“朱大块”,准备出发上路。因当晚不能返回,他要回家取棉衣和饭食。回首看看马车安然停在那里,便径直朝家属宿舍走去。 这里那卖杏子的一老一少仍在商店后面的阴凉地里呆着。前来买杏的只是少数爱吃零嘴的女知青,花上三毛五毛秤些回去打谗虫,也是乐事。午睡空当,三三两两,去的去,来的来,有说有笑,也挺祥和。 麻雀在这周围飞来飞去,房上房下,唧唧喳喳,追逐嬉戏。一条撒养着的“四眼狗”也在此蹓跶,无精打采的样子。那群娃儿还在这里玩耍,不肯离去。张正民没有午睡的习惯,和那群顽童一样,一直都在这里转悠。 此时,伙房的那个女炊事员刘风英,外号“癞蛤蟆”和她的老相好陆风云也来了。她俩听说杏子特好吃,还是甜核子,便嚷着也要买些回去。刘风英长相平常,身体却强健,个头不高不矮,膀大腰圆,但一脸横肉,典型悍妇。男知青贬她长得像个夯,上下一样粗。但肤色却白,皮松肉不紧。脚不小,41号鞋!的确,她性情泼辣放荡,俗中又俗,不太像女人。 陆风云个头不高,干瘪黄瘦,嘴大眼斜,形体不成比例,上长下短,粗细不均。有人背后说“眼斜心不正。”还有人编派耻笑她“出门朝北看,东面好晴天!”外号“小斜”,又号“大嘴”,都从长相所得。 二人相好,形影不离。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总可略显一斑。在“清队”运动中都是玩命一族!争强好胜,心狠手毒,一般男知青望尘莫及。例证:一次批斗会上,因崔明礼交代问题不清,刘风英竟一怒之下,当众一棍将他扪倒,半拉锹把都断了,崔明礼被打成啥样可想而知。 陆风云也不是善茬,在批斗本连的那位资本家出身的女知青刘玉清时,面对无中生有的问题而拒绝回答,保持缄默。她一时恼火,竟抄起马扎当头揳去,那刘玉清应声倒地,昏死过去。 由此可见,两位亡命女性乃一丘之貉,像是一个娘生的! 这二位刚从宿舍洗完头出来,都披散着头发,施了些香脂,顺风熏人。又因天热衣着单薄,越显风骚。那陆风云倒不显眼,只穿着酱紫色春秋衫,虽显体形,可却平胸。但这刘风英腰粗臀肥,胸部厚实,又穿了件大红衬衫紧身,分外惹眼。再那乳大下垂,倒像个刚出月子的哺育期妇女。然而,她这形象,老甘见了却称赞“这婆姨歪,屁股大得很,生娃多!” 这两个妖精似的女人,也没个走相,扳脖子搂腰,歪歪斜斜地凑到这卖杏子的车前:一个说我爱吃酸的,一个说我爱吃甜的。这个又说“你个膘子!哪有愿吃酸杏的,莫非你还嫌饭不成!”那个说“我撕你的嘴!让你胡说八道……”二人浪声浪语,你一句我一句的逗乐,哈哈着笑。 刘风英问那老汉“老头,你这杏酸不?是不是杏李嫁接的?”说着,转过脸来冲陆风云又说道“前几天她们从太平堡买的杏,说是杏子树和李子树嫁接的,嗨好吃啦!” 老汉怔了怔,瞅瞅她“啥?听不来!” 陆风云随即大声说“问你这杏子是不是嫁接的,好不好吃!” 老汉又一怔,摇了摇头“杏子嘛,咋不好吃!” 刘风英忙说“老头膘乎乎的,听不懂!别问他,咱先尝尝。”说着,拣起个杏子掰开嗔进嘴里。接着,乜斜起眼,眯成一条缝“嗳哟来,还真酸!” 陆风云听说,也尝了个“哪来,略带点酸味!没听说?酸甜可口嘛!” 刘风英望着她“是不是?那我再尝几个。” 老汉很实在的,望着她俩点头“行了。” 二人嬉皮笑脸,一面尝着杏子,一面逗趣说笑。旁边把个甘娃子气坏了,用眼狠狠地瞪着她俩,干气,没辙。 旁边有几个四连的天津女知青也要买杏,因见她俩唠唠叨叨,没羞没臊,十分反感,望她俩直翻白眼。二人倒好,视而不见,翻来倒去,随意挑拣,旁若无人。半天,才拣够了,便又要讲价钱。说是剩的不多了,一毛一斤还不行。老汉傻呵呵地瞧着这两个妖艳的婆姨,只摆头没办法。 杏子称好四斤多,只给了五角钱。甘娃不依,二人不睬,提拎着杏子走开了。 二人唏唏哈哈一面吃着,一面往回走,很自在的样子。偏这刘风英事情多,要拉她一起去厕所。陆风云因笑道“真是的,走哪都得让人陪着,待等你出嫁我看你找谁陪!” 刘风英哈哈大笑“这辈子我不嫁人了,就让你陪我,你不乐意?” 陆风云斜她一眼“不嫁人当尼姑去罢!谁陪你!”二人边说边笑,一径去了厕所。 已是午后两点多了,太阳略偏,还正当头。 陆风云走出厕所,站在那里斜着眼瞅见南面土路上走来两个人,看了半天没看出是谁,便说“风英,你出来看,那是不咱班小齐和邱芳珍,她俩去火车站回来了?也不知给我捎着毛线没有。”刘风英听说,忙提上裤子系着腰带出来,也眯缝着眼向南张望,接着笑了,向她看了一眼“什么眼神,你再仔细看看,那不俩男的,大白天连公母都不分了!”陆风云一听,臊得忙去抓她“那么远谁看的清!就会耍贫嘴。”刘风英扯身躲开,撒腿就跑。 此时,离茅厕不远停着的那辆待发的马车正安然地静立于路旁,几匹马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着眼养神,而只有中鞘那匹黑儿马驹子依然神气十足。马长生说过:这马野性,见啥都生。的确,这时牠正愣愣的瞅着那粉白墙上的大红字标语发怵。不料,忽地一个血色扎眼的怪物撞入眼帘,登时惊恐已极,猛然倒退几步,后面有辕马挡住。可牠瞳孔聚紧,两耳直竖,突然昂首腾蹄嘶叫起来,挣扎踢蹬,力图脱套。然而,三马连带哪能脱掉!谁知这马矫健异常,腾地而立,蹦跳跌闯有如生龙活虎!顿时将其余的三匹马也带惊了,齐拉猛拽,拖起那辆下了死闸的宽体马车狂奔起来,那车轮不打转却硬拖出老远,只听“嘎嘣”一声,闸条断了,驷马套车有如弩箭离絃,又如疾风掠地,蹄声发闷,在土路上卷起一溜烟尘,向南急奔而去。 原是两个“红妖精”闹玩,因陆风云去追逐刘风英,情急中躲闪时,险些撞到鞘马身上。二人一见,吓得慌忙闪到路旁。 彼时,从南面涝池玩耍回来的三个儿童正提拎着装满黑色小蝌蚪的玻璃罐头瓶走在土路上。其中两个刚上学的男孩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都是一营干部的子女:一个二连指导员的儿子王小刚;一个四连连长林茂森的儿子林清泉;小姑娘是营教导员梁杰的女儿梁小英。她手里还攥着一束野花跟在俩男孩后头,小跑步的喊着“小刚哥哥,等等我……” 这时,二连的卫生员许夏萍恰好也洗完衣服端着个脸盆往回里走。一见小姑娘跑跑颠颠、走走站站,急成那样子。禁不住笑了,便喊她“小英别跑,看摔着!”梁小英站下,哭咧咧地说“阿姨,他们不等我。我的小蝌蚪还在小刚哥哥那里呢。”许夏萍倒出一只手来拎着她,抚慰她道“没关系,回去他就给你,好了,听话,阿姨带你回去。”小姑娘点头应着,便随许夏萍一起往回走。 突然,许夏萍发现了土路上狂奔而来的马车,不禁大惊失色。瞅了片刻,连忙将小姑娘挟起,躲到路东渠堤上,放下脸盆随即说道“小英别动!”抬头一看,两个男孩忽然停下步来,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上张望,竟像凝住似的,他们好像也发现了惊车。那急促的马蹄声如同鼓点一般敲击着路面。许夏萍的心骤然紧缩,担心会出事,连忙大声疾呼“王小刚,快往路边跑,快!”谁知两个男孩竟毫无反应,也许还没有注意到这惊车的危险,只呆在那儿。马车正朝这边迅猛压来。 许夏萍焦急万分,说了声“小英待着别动!”说毕,慌忙冲下渠堤,要去抢救那两个男孩。不想,堤旁的杂草枯枝和旧树坑凹凸不平,脚下一绊,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小姑娘一看,连忙捂上了眼。 这时,两个男孩才看准那风驰电掣般奔来的马车,竟蓦然调头沿土路往回跑。这许夏萍早又站起身来,见此情景,急得跺脚,冲他们大喊“快,往这边跑!”他们哪里听得见,两个男孩前后相距不过几米,王小刚在前,手里东西都丢掉了,林清泉在后,手里却还拎着那只装满蝌蚪的瓶子。 许夏萍不知所措,心都提到嗓子里了。一看那马车只不过一箭之遥,她奋不顾身迎面跑去…… 在这紧要的危机关头,忽然从她身边蹿过一人去,说声“快躲开!”便大步流星奔向跑在前面的王小刚。 许夏萍不觉停下步来,站到路旁,屏息凝神盯着这人。只见他飞也似的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这小男孩,随即将他推到路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又迅即扑到另一个男孩跟前,抱住他刚一转身,却被疾驰过来的马车左边架木顶撞出几米远,摔倒在路边。这马车轮从他身旁碾过,径直向南空旷的野水地驰去。 许夏萍看得非常清楚,连忙闭上了双眼。她害怕极了,吓得几乎晕过去。 随后赶来的王玉敖面如土色,和李振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同时,郭凤杰也从西面的条田奔跑过来,累得面红耳赤,一见这场面,惊恐地说“马车撞人了!”王玉敖和李振清也由紧张变得十分惊惶,立时被惊呆了。只见李秉川紧抱着那男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李振清语不成句,慌忙说“啊……赶快救人!”郭凤杰忽然抬起头来,冲二人吼道“还不快去追车!”二人一听,那敢怠慢,拔腿向南拼命地追赶去了。 郭凤杰急忙来到李秉川跟前,俯身探看他的伤势,拭脉,侧耳倾听他的心跳。许夏萍也在身边轻声地呼唤。被救的男孩林清泉从他身边爬起,坐在地上,满身满脸的土,哭着嚷道“叔叔救我……他死了……”郭凤杰猛然一震,神色肃然地“胡说!叔叔没死,是被撞昏了。”这时,那王小刚也从地上爬起来,和小女孩一起凑到近前。 原来最近连里因大田的小麦已接近成熟期,便指派李秉川和郭凤杰等人分头在几个条田的周边巡视看青,不想正遇上这惊车事故。李秉川因抢救两个儿童负伤,庆幸没出人命。这事惊动了一营,也惊动了场部领导。经营部卫生所牛大夫检查诊视:李秉川左臂骨折,肋骨被顶断三根,并有大块淤血,额角只划破一道小口子。因当时撞击过猛而休克。两个男孩死里逃生,只受了点轻微擦伤,因受惊吓,一直啼哭不止。 当下研究决定立即将伤员送往张掖医院救治。 当日下午李秉川被送到张掖陆军第十八野战医院。经过一夜的手术,凌晨被助理医师和护士送入病房。主治医师安军医讲:病员配合很好,手术十分成功。估计得三四个月后方可康复出院。 夜深了,红沙窝一片沉静,二连指导员的家里还亮着灯。他家屋子不大,里外两间,没厨房,外间做饭里间卧室,总共不过三十平米,这便是中层干部正连级的住房。王集德因为连里发生骇人的惊车事故而大伤脑筋,独自歪在铺边闷声不语的吸烟。他双眉紧锁,眼里不禁隐露出忧虑神色。又因连长傅荣生已调到七连担任连长,新任连长是个“三不变”现役军人,尚未到位。因此,他要将此次责任事故写出报告呈报团里,请示处理意见。这时旁边桌上的罩子灯忽然突突地跳动起来,灯光也随之发暗,灯里没油了。他起身下铺从后窗台上取下煤油瓶子往灯里添了些油,那灯光又平稳地亮了起来。半导体收音机里仍在播放着现代京剧“沙家浜”郭建光的唱段:……这几天多情况勤瞭望,费猜想,不由我心潮起落似那长江…… 香烟轻轻缭过他那张阴沉着的脸,一支烟刚抽完又接上一支,身边那盒“永红”牌香烟已所剩无几。他毫无睡意,默默地凝神沉思,想起那场意外事故,仍心有余悸。然而,又深感侥幸,若不是李秉川奋勇抢救出两个孩子,其后果不堪设想!祸兮福所依,生死攸关,不幸之大幸!抬眼看看躺在对面小铺上的孩子正安然熟睡,心里不禁对李秉川产生感激之情。想不到一个普通知青能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救人,精神可嘉,令人钦佩。此时此刻不知他伤情如何…… 他一面想着,一面吸烟,妻子方修善在外屋忙完活走进来,见他还在抽烟,便说“你还不睡!磨蹭什么?明日一早不是要去张掖探望李秉川么。鸡都炖好了放在锅台上凉着,鸡蛋也煮熟了在那盆里,明早都带上。进城后再买上几样补品和罐头捎去,他可是我们小刚的救命恩人那!”她一面说着,一面叫醒孩子起床撒尿。王集德凝视这可爱的儿子,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一想到那惊车,不禁打了个寒噤。儿子进来惺忪着眼,望他叫了声“爸”,便上床躺下又睡了。 第九章2 第二天清早,东方露出了晨光,清凉凉的空气新鲜爽适,轻柔的行云徐徐迟缓地飘浮在合黎山谷壑间。晴天湛蓝,碧空高远。长延千余公里的祁连山,清新洁净,山光晶明,积雪群峰叠连逶迤西去。 指导员王集德背着挎包提着兜,趁着早晨天气凉爽启程,步行到火车站方搭车直奔张掖县城,径直去了医院。 陆军第十八野战医院位于城东南,举目望去像座古堡,四周被高大宽厚的土墙围绕,堡内有数百株古老的参天大树遮盖,绿荫匝地,蝉声不住。 此时,晴天丽日,有如野火烘地。王集德走到这里已经冒汗了。他到大门警卫室访听明白,填写了登记,才一面擦着汗,一面走进院来。踏着树阴满地的石子路,始觉凉快了许多。饶过一个水泥地面的灯光篮球场,上三级台阶,方进入医院大门。右侧两扇玻璃大门闭着,上写“手术室”三个大红字;左侧是宽大的门厅“门诊部”;正中冲大门立一白色大木牌,上有“安静”二字。正直一条长廊划分为几个病区。这部队医院是由平房构合而成,相互贯通,青砖白墙水泥地面。长廊两侧粉壁依序排列等距的木制语录牌,两面的房门上都有病室编号,正当中的乌光玻璃上各套印着红心“忠”字。 顺走廊往前走是一条横穿走廊,这里静悄悄无人走动,阵阵的药香味不知从哪里散出,使人感觉清心理肺,呼吸爽适。走过几处房门,但见上面分别印着“军医办公室”、“所长办公室”、“理疗室”等,房门都闭着。王集德轻步走着,各处看看,只见一房门虚掩,站下一看,是“军护值班室”。侧耳听听,没动静,推门探头瞧了瞧,见一护士正伏桌写病案,并无觉察。 少时,护士站起身来,一眼瞥见他站在门口,便问“老乡,有事吗?” 王集德一听,不由一怔,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惭愧,一个连队指导员被人误认为老乡,可见形象如何!老乡也没啥,本来都是老乡嘛。他忙说道“我是来探望病号的。有个叫李秉川的兵团战士不知住在哪个病房?” 这护士个头不高,挺秀气,头发挽进军帽里,一身军装外罩一件白大褂。她倒挺和气,便又问“你说这李秉川可是左臂和肋部骨伤的那位?” 王集德点了点头“是的。” 护士顺手取过一个夹子,望他一点头“随我来”。王集德便跟着她顺走廊走去。这护士边走边问“是你们的马车惊车撞伤的那位兵团战士吗?” “嗯?”王集德听了心里有些不自在,心想她是把我当成马车肇事的老乡了!这话让人听着别扭,为避免再闹笑话,觉得有必要阐明自己的身份,因此说“不是。护士同志,你误会了。我是李秉川所在连队的指导员。今日特为赶来医院看望他。” 护士听了,不由感到惊讶,顿时一阵脸红,面带窘相,忙歉疚地说“啊,原来你是他的指导员!对不起,我还以为……话未说完,先不好意思起来。王集德微微一笑,接口说”没啥。我们这个战士可了不起,他是为抢救两个孩子而负伤,具有欧阳海精神!“小护士听后,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王集德又问“请问护士,这位战士伤势如何,该不会致残罢?” 小护士摇摇头“不会的。李主任说他身体素质很好,手术比较成功,很快会康复的。” “谢谢你,护士同志。这就好,这就好!”王集德放下心来。 护士带他轻步走进二所七号病房,病员并无觉察。三张病床空着一张,李秉川住二床靠窗,侧卧着安然熟睡。对面床上仰面倚躺着一位四十多岁老乡模样的病员,原不曾入睡,正闭目养神,听见有人进来,张目观望,朝他们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王集德也向他点了下头。 护士笑笑,轻声说“请坐下休息会,先不要唤醒他,待会就来打针。”说完,悄然离去。 王集德应了声,便在空床边坐下来休息。 室内清洁肃静,陈设简单,白墙粉壁,窗明几净。墙壁上悬挂一副“毛主席去安源”彩印油画,镶着画框。水磨石地面光滑洁净,窗外浓密的树荫遮在玻璃上,室内森凉,清风徐徐,白色的窗帷轻微拂动,全无一点暑热之感。 窗台上一盆君子兰翠绿茂盛,叶阔厚实,一团葱郁之气。 指导员王集德坐在病床前默然注视着李秉川,一种深怀负疚的心情油然而生。只见他面容憔悴,嘴唇有些干裂,满头黑发略显零乱,平静的脸上却隐隐露出痛苦的表情。王集德望着心里很不是滋味,竟使这位轻易不动感情的冷漠军人为之动容,感恩和内疚之情一齐涌上心来。身为连队指导员,而却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为抢救儿童而负伤,可眼前却没人陪护照顾,这使他感到不安,深咎自己思虑不周。 这里正自想着,护士从外面进来,要为李秉川注射。王集德连忙起身站到一边,护士将药盘放到桌几上,上前去轻声唤醒李秉川。 李秉川从梦中醒来,略一动身,不禁皱了下眉。一见指导员站在面前,立时解了双眉,微笑起来,如同见了自己的亲人,眼里闪出一种欣喜的神色,叫了声“指导员。” 王集德连忙上前说“躺好,护士同志给你打针。” 护士望他一笑,动作麻利地将注射器备好,在他的臀部打了一针,然后对着李秉川点了下头。 护士走后,王集德搬了个方櫈过来,坐到李秉川面前,向他投来慰问地一笑。因见他左臂打着l型石膏,便腑身仔细的注视着,又轻轻地抚摸着看了看,关切地问“感觉怎样?还疼不?” 李秉川一摇头“还可以。不怎么疼,只是行动不便!” “吃饭没问题罢?护士给送来么?” 李秉川点了点头“这里有个小当兵的帮我,还行。”指导员默然不语了。过了片刻,忽然从衣兜里取出三十元钱来,递给李秉川,说道“这三十元钱是救济金,作为住院补助……”接着站起身拎过包来,将食品取出放到桌几上,便又说道“这些都是你嫂子让我带给你的,好歹也是补品。你要安心养伤,听护士说,你身体很好,恢复得能快些。” 李秉川十分感激,这种近似亲人般的关爱,很久没有感受到了。因说“指导员,谢谢你和嫂子。” 王集德忙截住他的话说“哎,这是怎么说!你嫂子也要来看你,还要带上孩子来当面给你谢恩!不仅如此,四连连长林茂森一家三口也要来医院探视,特来向你道谢。你可是两个孩子的救命恩人!” 李秉川听了这番话,微微一震,想不到这位被连里人称为“老阴天”的指导员竟也说出这样充满人情味的话语来,使他不禁愧形于色,因说“指导员,千万不能这样,其实这是意外,当时在那种场合下谁遇上都会奋力抢救的,只是人慌无知……” 指导员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天灾人祸,防不胜防!你的英勇之举,难能可贵,无可置疑!” 李秉川见指导员说得很认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王集德注视着李秉川,便又说道“这事营教导员已报场部了,请示处理意见和通报表彰你。只是你在”清队“时被批斗过,营长觉得有些不妥。不过,报告还是送交团里了。” 李秉川听了这话,心像是被戳了一下,迟疑片刻,说“大可不必,指导员。” 王集德唇边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冷笑,又默默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指导员走后,李秉川依然仰卧于病床上呆然沉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想了好一会,不禁回首黯然,微微叹息一声,便又闭上眼睡去。 时已中午,开午饭时,还是那位睡在本室空床上的小个子兵给李秉川打回饭来。因李秉川目前暂不能自去食堂就餐,而护士便委托这小兵代劳。据说这小个子兵得了个怪病,目前尚未确诊,暂住这里观察。他年龄不满二十岁,情绪 不错,很勤快的,白天一般不在病房里呆,爱做好事,并自觉担负一些照顾卧床病号的工作,发扬部队军人的优良传统作风。闲时也蹓跶着玩回,有时还到警卫室去帮着看门值班,只在晚上回这里来睡觉。 对面一床的老乡因是井下作业致伤下肢,住院月余仍动弹不得,无人陪护,只有人定时前来送饭。 午后,李秉川仍卧床上,独自思量。 这时,对面床上老乡忽然转过脸来,望着李秉川笑着说“你领导好的很!送钱来,送下东西来看你……” 李秉川忙转过脸来,应了一声“是的。那你们单位不来人看望你?” 老乡摇着头笑了笑“没人来!” 李秉川拿起一瓶罐头递给他,又送给他些鸡蛋。老乡推让一番,接过鸡蛋和罐头,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芒。交谈中才知他姓张,此地人,在地方煤矿井下干活负伤。话语里满含悲酸,使人听后不免伤感。李秉川虽然同情他,但也只能寻些好话来安慰他。 指导员此次专程来医院探视李秉川,使他得到一些关爱和慰籍,然而,人在危难之时或在病中,容易触动乡情,引起想家。眼下李秉川独自一人呆在这医院病房里更可想而知!心里所感到的不止是寂寞和孤独,却是因负伤而感叹自己命运的不幸。 这时外面稳风不动,空气像凝住似的,气压又低,使人感觉沉闷,嘴干口苦身上酸疼。他挺身坐起来,挪动着伸手抓过暖瓶倒了半杯水,喝了几口,复又躺下。闷热中眼皮和心情一样沉重,不知不觉进入了梦境。 忽然,荡悠悠好似回到了家乡:小青岛,栈桥和无边的大海……通红显眼的“文革”标语口号;破四旧(打砸抢烧)的场面;文攻武围棒子队;红卫兵抄家遣返的情景扑面而来。游街、揪斗、混乱的人群,传单、小报、乌压压的人头。粗调的语录个歌,野调的“鬼见愁”,列车在荒野上奔驰…… 一瞬间,仿佛又在连队里:朝圣式的顶礼膜拜“三忠于”血色红心“忠”字“早请示”的垂首侍立。接着是那大批判的吼喝声,“攻心战术”的残酷施刑,一幕幕走马灯般的闪现,直到醒来,浑身是汗。 此时,那位刘护士正为他挂上吊瓶。见他醒来,因问“发烧是吗?感觉怎样? 李秉川只说“口渴。” 护士又问“冷吗?” 李秉川神情木然,一摇头“不冷。” 护士“刚才试过了,体温三十八度七,有炎症!”说着,倒过半杯水来,将药包递给他道“将药服下,多喝些开水。” 一时间,只觉身体发轻,清凉无汗,那似梦非梦的情景已飘然而逝,记忆里空荡荡的。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反觉凉意,浑身皮肤末稍都觉冷。 黄昏时候了。正迷蒙间,忽听窗外大树下有两个小当兵的在对歌,其中一个听声音像是帮着打饭的小个子兵小周。歌词内容依然是“文革”中颂扬歌唱毛主席的。 其歌词唱道:甲:我说那个一来呀,谁给我对上个一呀,什么人最爱毛主席?什么人最爱毛主席! 乙:你说那个一来呀,我给你对上个一呀,贫下中农最爱毛主席,贫下中农最爱毛主席! 甲:我说那个二来呀,谁给我…… 俩战士在外面对唱问答,颇为得趣,唱完又说笑逗乐,满快活的。 然而,这李秉川听完对歌,又听他们唏唏哈哈说笑,却再没了睡意,只呆呆地发怔。浑身发烫,心内燥热,神思恍惚,眼饧带涩。 打完吊瓶身上觉得好些,兴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但是仍然睡不着,沉思悠悠,感怀念远。 熄灯后,屋里屋外静悄悄的。不一会儿,临床病友都已睡熟,老乡鼾声如雷,那小周还时不时的吹气!搅得李秉川更难入睡。夜晚风凉,斜月照窗,李秉川起身拉上窗户,但见外面树影婆娑,万簌俱寂。这一夜之间,思绪不断,心境烦乱,直到斜月隐去,才疲惫地睡去。 立秋没几天,忽然下起了小雨。可是说的,自从支边知青来到这甘肃地,气候还真改了!夏秋两季经常下雨,冬季下雪。人都说这大西北干旱少雨,其实不然,只不过降水量略少于东南沿海地区罢了。 这些天李秉川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到外面院里散步活动一下。也能自去食堂就餐,不必再烦劳小周捎带。 昨日指导员王集德还真带上家属来了,同时和四连连长林茂森一家都到医院来探望李秉川,专程向他道谢,一表慰忱。谁知竟将李秉川闹了个大红脸。然而,两位家属再三道谢,不由分说,要让两个孩子当面叩头谢恩才行。李秉川手足无措,再劝不住!深愧受授不起。这也难怪,妇道人就这习性,只有这样心才踏实,为的是以后孩子好养! 李秉川见她们如此恳切、诚意,颇受感动,实在拗不过去只好让两个孩子鞠个躬罢了。 这日因外面下着小雨出不去门,李秉川便躺在床上默默地想事,追思以往,颇有感慨,又听着窗外的小雨下个不住,更按制不住已萦积在心对家乡的思念。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瞅着檐前滴雨和那唰唰作响的树叶子,不禁越发想起家来。家中母亲和妹妹不知现在如何,日子好不好过!很久没写信了,只因为“清队”中被关押改造,怕家里知道会担惊受怕,所以一直没写信,并还嘱咐过兰美玲不得将此事告诉家里。然而,谁料想又意外负伤住进这医院里,可说是“祸不单行!” 一时间,悲感交集,满怀怆楚,他伫立窗前,想得呆呆入神。忽而想到即时写诗以抒发自己的情感和胸中郁闷。他找出纸笔,酝酿再三,写了七绝二首《悲秋》意外难测左臂伤,寂廖独自感凄凉。 悲秋念远无人问,梦断孤城返故乡。 悲秋万里夕阳中,夜黑长空大雁鸣。 近水远山烽火冷,感怀涕泪念亲情。 写完后依然惆怅难禁,这雨除引起他的乡愁外,又感到一阵黯然,不觉心里又想起连里的战友和同志…… 第十章1 指导员王集德曾两次到医院探望李秉川,对他关怀备至。因见他左臂打着石膏,行动诸多不便,便想派人来医院照料他。因此,找见外科主任李军医,说明情况,提出请求,申请特护。在征的同意之后,回到连队立即找来卫生员许夏萍商量这事。但是医院没有设置护理人员住处,须到张掖管理处食宿。 许夏萍曾亲眼目睹了那场可怕的惊险事故,对李秉川舍己救人的精神十分钦羡,一听指导员这样说,便爽快地说“指导员,既然医院允许特护,还是我去比较合适,你说呢?” 指导员默然片刻“那连里头只你一个卫生员,病号咋办?” 许夏萍一笑说“咱连跟前就是营部卫生所,多少病号看不了!” 指导员听后,不禁也笑了。当即应允,命她准备一下,立刻去张掖。 这样,许夏萍便于次日来到张掖,住进了十一师张掖管理处。 然而,李秉川一见到许夏萍却感到意外,原以为她只是前来探视,不想是来照顾他养伤!因问“这是谁决定的?” 许夏萍沉着地望着他,不动声色地“连里,连队指导员。” 李秉川不解地“我现在可以下床走动了,也能自去食堂吃饭,我看就不必了罢!” 许夏萍听了,爽朗地一笑,说道“我是奉命前来履行职责,在你养伤期间做好护理工作,指导员已与院方领导协商过,才派我来的,难道你不欢迎?” 李秉川憨然一笑,忙解释“哪里话,当然欢迎!我是说现在好多了,不好再烦劳你在这里受累!” 许夏萍又半打趣半认真地“既然欢迎,又何必见怪!要知道你的伤情并不轻,恢复期至少得三个月,没人护理怎么行!” 李秉川点点头“这我知道。不过,考虑你还得来回地跑,多有不便!” 许夏萍坦然从容的样子,深情地说“能照顾好你就行!使你尽快康复。我不怕跑腿,再说从管理处来这里也没多远,还可以天天逛城呢!”说着,不由笑了起来,她笑的那么嫣然,嫣然中还带着柔媚。 这许夏萍去年由酒泉边湾(农三团)调来。北京人,自幼在天津姥姥家长大,六六年高中毕业支边来十一师。她相貌出众,性情贤淑,因她是卫生员,连里人都称她“小护士”。 自从下过那场小雨之后,立时秋风凉了,一早一晚还有点冷。 这些天,每日早饭后许夏萍都和上班一样到医院来陪护李秉川,就像照顾自家兄长一般,无微不至。 李秉川对此十分感激,也不禁为指导员的关怀和热肠所感动,同时也对许夏萍的悉心照料而感到不安和忖虑。 一个明媚的早晨,天气晴爽,早饭开过后,医护人员开始到病房来巡诊。外科的安军医和姚军医陪同李主任来了,这三位主治医师同时参加过李秉川的手术,对他异常关注。诊察过后,对他的恢复情况表示满意,并指导他适当活动着手指,常到户外走走等。 正在这时,许夏萍端着半盆清水走进来。医护人员都知她是兵团连队的卫生员,因她长得格外引人注目,容态和举止都讨人喜欢。又因她来到这里,手脚勤快,做事利落,把个房间收拾的井然有序,护士们颇有好感,见了她总挂着笑容。李主任当众还表扬她,可她只是笑笑,却也羞红了脸。 查过病房之后,李秉川说“我还没洗脸呢!”许夏萍瞅着他似笑非笑,问他“没洗漱就去吃早饭了?”李秉川已将脸盆用右手端到方櫈上,回过脸来看着她,不禁一笑“忘了。只刷刷牙就去了。” 许夏萍也不觉笑了。将毛巾递与他,李秉川接过毛巾浸入水中,一只手攉水洗脸,让人看着别扭。待洗罢脸拧毛巾时,可遇上了麻烦,一只手没法拧,只能抓起来攥。许夏萍见了,情不自禁地又笑了。忙上前替他拧干毛巾,因问“我没来之前不洗脸吗?”李秉川笑笑“只用湿毛巾擦把就行。”许夏萍看了他一眼,接过毛巾,端起脸盆又去了盥洗室。少时,许夏萍回来望着他说“服完药到外面走走罢,今日天气很好,别总闷在屋里。”李秉川应了一声,便和她一起到院里去了。 乍出病房,阳光灿烂,晴天丽日,风清云淡。只见露天篮球场上有几个当兵的正连蹦带跳的抢篮球。二人漫步走向那片高大的树林,宽厚的土城墙挡住了视野,但见满院秋色,花木已见萧索,树上的败叶开始徐徐飘落。这座古堡式的野战医院,里面还建有一处花园,面积虽不大,却也别有景致,内有石桌石櫈和凉亭,旁边水池中荷叶浮萍,水底能见小鱼在游动。石甬曲径通向一人工砌成的假山,鑿出悬崖绝壁,幽谷深涧,颇有意境。病员可在此消闲,眼下虽是秋天,可却不冷不热,许夏萍和李秉川便在小亭中的长条木櫈上坐下来赏玩。 李秉川正注视着水中的游鱼不知做何遐想。 夏萍先启口问他“去过城里吗?”李秉川回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去过。不过城小没啥逛头。” 许夏萍“明日上午查过房,我们到城里去逛商店好吗?” 李秉川默然片刻,点头说“行,我正想去买双鞋。” 许夏萍望着他柔柔一笑“这儿冬天很冷,得穿皮棉鞋才行。明儿去看看买双罢,天气已经凉了。” 李秉川没应声,把目光移向水池默然不语了。 “怎么,不想买?”许夏萍困惑地问道。 李秉川“皮靴太贵,买双反皮鞋就行。” 许夏萍“实际也差不太多,还是买双好些的得了。我给你买!” 李秉川赶忙说“那还行!怎么好让你买。我有钱,指导员给送来三十块钱,还没用。” 许夏萍“这有什么?再说我有这条件。” 李秉川连连摇头“不行,这样不好,那能让你花钱。” 许夏萍瞅着李秉川“你能舍己救人,难道说我不能帮你解决点生活上的困难么? 李秉川感动地看了她一眼,很不自然地“卫生员,你还不太了解我,等知道了我的底细,你会离我远远的。” 许夏萍微微一诧,随即问“是么?那我得怎样才能了解你呢?” 李秉川凄然一笑“时间一长自然会知道。” 许夏萍“那好。我一定要好好地了解你。” 李秉川不吭声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问“今天是星期几?” 许夏萍未即应声,正思忖着,听他问,方从容转过脸来“星期五。” 李秉川只点了点头,默然不语了。 许夏萍见他迟迟不语,又问道“怎么,连里有人要来看你吗?” 李秉川“是的。估计这个礼拜天我们班会有人送衣服来。” 许夏萍听后,很同情他,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他盼望,像盼亲人似的!然而,自己却没有给他丝毫帮助。她默然片刻,忽又问道“你表妹没来过吗?” 李秉川“来过。她和方排长来过一次,那时我刚做完手术,还卧床上。我不愿她来,来了就掉眼泪!” 许夏萍深表同情地“这也难怪,你是他表兄,见你负伤住进医院能不难过么!别说是她,当时那情景在场的人都很难过。” 李秉川听了,只轻轻叹了一声,没说什么。二人都默然了一会,许夏萍又关切地问“你这里没有可换的衣服么?” 李秉川“没有。出事那天还很热,我只穿了身单衣服,谁知下过雨天气就凉了。” 许夏萍听后,随即说道“那就先买套是了,布票没问题。” 李秉川忙说道“不用了,他们来时肯定会带的。” 许夏萍见他如此拘谨,便不再说下去了。就把话题岔开,说道“咱们连队要调到新沟去,听说没有?” 李秉川摇摇头,问道“什么时间?” 许夏萍“可能就在最近。说是新沟那里要建个”小四号工程“, 整个连队都搬去。这样,待你出院时就不必再回红沙窝了。” 李秉川听了,若有所思,只点了点头,却没吭声。 许夏萍凝视着李秉川,迟疑了下,忽然说“请你再不要称呼我卫生员,行吗?在连队里可以。” 李秉川感到有些诧异“那应该称呼什么?” 许夏萍一扬脸,笑着说“我有名字嘛!如果叫着不习惯,可简称小许或是夏萍也可以。” 李秉川笑着点了点头“行,往后改过来就是。” 许夏萍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得楚楚动人。 最近因连里正忙于麦收,所以这些天没人来医院看望李秉川。邢念义和郭凤杰等找史排长请假都没有批,无奈只好等公休日了。不想,这个星期日偏又不歇,因忙着打场入仓,仍然去不了张掖。这天星期六,肖国平找班长罗忠实商量说“伙计,李秉川住院这多日子了,都立秋了,是不得给他送几件衣裳去?再是俺姐姐肖静寄来的包裹快半月了,得去车站提取,过期罚款。反正麦收快结束了,咱班又只管扛包入库,少个仨俩人不打紧,你给遮挡下,我和老郭老邢去趟。”罗忠实听后,不觉笑了起来“你伙计看不开火色!这时候谁敢批假?老史都作不了主,我个小班长管屁用!咱别把官盐当成私盐卖,你直接去找指导员准行。按说我也应该去看看他,不过,只能等下个礼拜天了。” 肖国平又望着他说“我望咱指导员打怵,你去替我说说不行?他总阴沉着个脸,让人难以接近!” 罗忠实笑了笑说“你是不长接触的缘故,其实他脾气挺好,心善,又通情达理,对咱这帮穷军垦兵很有怜悯之心,你去找他就是。我替你请假反而弄巧成拙!” 肖国平听后,微微叹息一声,便默然不语了。 这天许夏萍说好要与李秉川一起到城里去购物。不料,大夫要为他做理疗,这样,许夏萍便自己去了,并带上事先量好的尺码,到商店里买来皮靴和一套春秋衣,同时还买的背心和田径短裤等,甚至连指甲剪、剃须刀、牙膏、香皂和一些食品等。 时近中午才回到医院病房来。李秉川一见,不禁怔住了,呆呆地望着一堆生活用品,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李秉川又陷入一阵迷惘之中。但心里却感到热乎乎的,极其难为情!他略一筹思,连忙找出那三十元钱递给许夏萍。许夏萍心胸不快,可却没表现出来,只羞怯地一笑,说道“这是干嘛!你现在不是正需要这些东西么?” 李秉川迟豫了下,难以启齿地说道“怎么好让你……” 许夏萍略一沉吟,爽快地说“这样罢,等你养好伤再还我行吗?眼下你还住院,身边不能没钱,这钱你先暂时留着用罢。” 李秉川十分尴尬,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那好,我会记着这事。” 许夏萍不禁粲然一笑,说了声“对,可别忘了!”说着,递给他一杯水,便提上暖瓶出去了。 那临床上的老乡瞅着这两个年轻人,喜得连连点头,他见许夏萍走出门去,便冲着李秉川笑着问“她是你媳妇子,是呀不?好着哩!” 李秉川被这老乡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摇头说了声“不是。”但心里却不禁感慨自伤地想道“我有那命摊上这么个媳妇!” 许夏萍打水回来,顺便给对面一床捎来一暖瓶放到桌几上,接下又给李秉川倒满水杯凉着,以备服药。那一床老乡感动得连连稽首,表示感谢。 临近中午,许夏萍要回管理处去洗衣,便带上李秉川刚换下的衣服,因这里没处凉晒,下午就不过来了,傍晚再来,走时不免又关照一番。 午饭后,李秉川到外面去站着看了会打篮球的,方回到病房来。服过药后躺在床上独自寻思。凭心说“许夏萍的到来,使他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然而,与这样一位女子相处久了又会怎样呢?他不敢去设想,也琢磨不透许夏萍的心思,是出于对战友的怜悯同情,还是她卫生员本身的职责?从接触中不禁又感到有些欣慰,欣慰中又有些眷恋,沉思良久,又把心绪搅得一团烦乱。 而那新疆的张茹秀和青岛的肖静音信全无,如今却又添了个许夏萍!面对这些诡秘莫测的男女私情竟无所适从。 李秉川刚刚睡去不久,忽听有人说笑着走进房中来。睁眼一看,是郭凤杰和肖国平,后面还跟着兰美玲。他连忙扶床坐起身来,充满惊喜,同他们相见。 李秉川笑着说“可把你们给盼来了!最近麦收很忙吧?快坐下歇歇!” “可不。”郭凤杰擦了把汗,接着说“连里这些日子一天不歇,都找不见头了!连个放屁的空都没有。” 肖国平将带来的白兰瓜放下,忙说道“快拿毛巾使,我去洗把脸。” 李秉川右手一指“那不,床头上搭着。盥洗室出门左拐第三个门就是。” “知道。”肖国平匆匆去了。 兰美玲一见,放下手里的包,说“我也洗个手去。”便拿上香皂也跟着去了。 郭凤杰坐下说“都立秋这些天了,中午头还这么热!” 李秉川笑道“你们是走路走的,坐下休息会,马上就不热了。” 郭凤杰点头“这病房倒挺凉快。” 少时,肖国平一面擦着脸,一面走进来,笑着说“哥,你是孙悟空将媳妇,恣猴了!最近连里忙的都累膘了,一直要来也不批假,这还是昨天老憨给出的点子,硬着头皮去找指导员才把假批了,不然还得等一个星期。”说着,便坐下来,长吁了口气。 李秉川笑着说“农业连队麦收是最忙季节,何况是人工收割,刚来那时去林荫麦收就体会过。” 肖国平“比在林荫累多了,割一天麦子下来都直不起腰来!”说着,忙又问道“有凉开水喝吧?渴的我火烧火燎的!” 李秉川忙说“大茶缸里有,你再兑上些。” 肖国平二话没说,端起茶缸“咕咚”了一阵,接着又从暖瓶倒上些水递给郭凤杰,说道“喝吧,伙计,真过瘾!” 李秉川望着他问“吃什么吃的,渴成这样?” 郭凤杰说“国平进了城,死皮赖脸要我请他喝酒!俺俩喝了一瓶”汉汾“,吃的过油肉和苜蓿蛋,外加炸酱面。人家兰嫚只吃半碗面条和一点鸡蛋,其余俺俩全包圆!大热天又走了来,能不渴么!”李秉川“我道是闻着股酒味!” 肖国平笑着说“老巴子进城,白酒一瓶!” 正说着,兰美玲走了进来。她将毛巾洗得干干净净放到原处,接着走到李秉川近前,不禁低下头去注视着他那打着石膏的左臂,问道“哥,你这胳膊好些啦?” 李秉川略一迟豫,随即说“伤处不疼了,只是还不能随意活动。” 兰美玲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轻轻的抚摸着,又问“什么时间拆的线?” 李秉川“已经拆过了。现在就是恢复。挺躁人!” 兰美玲忙说“别急,这才多长时间!可千万注意点,睡觉时别碰着压着的。” 这时,郭凤杰和肖国平也都凑过来探视。 李秉川看着他们,坦然一笑“没问题,咱军垦兵都是抗糟牌的!生命力强。” 郭凤杰“好悬!这不是小事!” 肖国平因问“大夫没说将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能拿东西干活?”不等李秉川回答,郭凤杰忙说“还干什么干,能干也不干!歇长期病号行啦。白不住以后办个病退回青岛去!”接下肖国平又问“现在左臂还不敢动?” 李秉川听了,随即望上一举,接着不禁皱了下眉“眼下还不行,抻着肋部疼!” 兰美玲在旁忙伸手扶着他的手臂,嗔怪地瞟了肖国平一眼“现在哪能活动,才月儿半载的,骨头还没长好,不疼就不错了。” 肖国平点头说“就是,不用着急,再恢复一段时间,过过伏就好了。 ” 李秉川忽把话题拉开“邢念义现在怎样,他没空来?” 郭凤杰“白黑的看场,说等几天和申明远他们一块来。还有张大爷、山东文人他们,可能下个礼拜都能来看你。” 肖国平忙又说“对了,狗子调咱班了,他说歇着就来。老撇今日非要跟着来,我没答应。” 李秉川不觉一怔“怎么,他也请假了?” 肖国平“嘿!他还管那些,非来不可!我说你去了谁管饭?他一听,秕了。” 李秉川听了,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沉吟自语道“老撇人不错,只是……”他随即又说“你回去跟伙计门说声,大老远的,天气又热,不必来了。看看又能怎样,只说恢复得很好就行了。” 兰美玲在旁只默默地听着,这时,却忙把话题一转,忽然问“哥,卫生员许夏萍不是在这里陪床护理么,怎么没见她?” 李秉川略一迟疑,说道“她回去了。一般头午来,有时全天在这里。今天她回管理处给我洗衣服去了,再说我也不想让她整天呆在这里。” 兰美玲听了,只点了点头,思忖片刻“早知这样还不如我来!按说她应该全天呆在医院里。” 李秉川只笑了笑,不以为然地看了兰美玲一眼。顺手从桌几抽屉里取出一盒“三门峡”牌香烟,说“抽支烟罢。” 肖国平一见“嚄!这么好的烟不早拿出来。这病房里敢抽?” 李秉川“一般没问题。护士不打针不送药不来,抽罢。” 郭凤杰忙说“站到窗前去抽,别抽的屋里个烟味。” 兰美玲一回眼,瞥见李秉川穿着一身新内衣,凑到近前看了看,望着他漫然一笑,问道“哥,什么时候买的新春秋衣?要知这样就不带旧的来了。” 李秉川“指导员给我送来的救济补助金,因前几天下了场小雨,忽然冷清了,我这里又没衣服,卫生员给借上布票去买了一套,顺便还买了双皮靴。” 兰美玲听了,淡淡一笑“行,有人照料就好,俺也放心了。” 李秉川被表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只作没在意,默然片刻,便说“肖国平现在烟酒都学上了,还挺上瘾!只是二十六块钱不够你折腾的!不像风杰,抽也行不抽也中。” 肖国平“嘿嘿”一笑“我抽烟喝酒有人支持!” “谁?”郭凤杰问。 “蒋丽雯。她跟我说过:男人不抽烟不喝酒狗都不如”!肖国平沾沾自喜,一副大大咧咧高兴的样子。 郭凤杰“好嘛,遇着知音了!” 李秉川诧讶地“你和她触上对像啦?” 肖国平成竹在胸,面露得色,点头说“目前来说是这么回事。不过还没公开。” 李秉川笑了,看了看兰美玲,又回过脸来瞅着郭凤杰,问道“你们不清楚这事?” 郭凤杰说“前些日子听说他跟尤秀华谈,谁知又换成蒋丽雯!朝三暮四,今日莲花明日牡丹,没处听。” 肖国平嘻嘻一笑“听你说的,以前是尤秀华追我,我不点她,因为蒋丽雯老早就和我不错。别听他们瞎说!” 兰美玲听后,瞋了他一眼“恬不知耻!皮脸狗腚的。” 肖国平若不在意地“真事。现在咱连谈对像的还真不少!兰嫚,等哥出了院也帮你参谋着找个合适的。” 兰美玲一听,不禁羞红了脸,,把那杏眼一瞪“你说话少扯着我!没羞没臊地信口胡说。”说罢,气得起身提上暖瓶出门打水去了。 三人望着她走了,不禁都笑了。 李秉川忽然问郭凤杰“没带本书来看?” “带啦。”郭凤杰站起身来,过去从那兰美玲提拎来的盛衣服包里取出一部书来,还用报纸包着,回身递给李秉川“在来之前就想到了,你整天呆在这医院里是肯定寂寞,,我就从严家明那里借来这书,捎来替你解闷。” 李秉川听了,忙说“太好了,够意思!”打开一看“好,《红楼梦》!”他高兴已极,便伸手去握郭凤杰的手。然后将书掖到枕头底下。 兰美玲打水回来,肖国平连忙迎上前去接过,并说“还是兰嫚勤快!知道他们酒渴,忙去打回水来。” 兰美玲忍不住也笑了“真赖皮!”说着,便去拎过包来将衣服取出,里面还夹着一条“海河”烟。李秉川见了,不禁说道“你这是……”兰美玲又满怀深情地看了李秉川一眼“这都是肖国平给找出来的衣服,在来之前又都洗了一遍。那棉衣也拆洗过了,方排长给缝起来的,现在穿不着也没带来,需要的话方排长来时就捎来。哦,对了,方排长最近要调七连去担任副指导员,临走前肯定会来看你的。” 李秉川点着头,惊诧地望着她,又问“没说具体时间?” 兰美玲略一沉吟“可能九月初罢,在咱连搬新沟之前。” 李秉川“这事定了?” 郭凤杰“是的。她和咱班长老憨一块调去,罗忠实去干武装排长。咱二连打完场全部搬到新沟去干小四号工程。”李秉川听着,不住的点头。 肖国平说“调罢,最好咱也调走。待几天我调场部去干团长!” 兰美玲“哧”地一声笑了“你想的倒美!我看你调去喂猪还差不多!” 郭凤杰一听,忙接话说“可是。猪能吃你也能吃,一块吃去罢!不过,猪能吃长膘,你能吃却不见长肉!” 肖国平不以为然,只回答后半句“我的胃口不太好,能吃也不胖。” 郭凤杰也不笑“是了,人和猪就是不一样。” 李秉川听了,禁不住笑了。兰美玲坐在他身旁,咯咯地笑个不住。 肖国平满不在意地“笑什么笑?你们快看兰嫚笑得多好看!呲着一口糯米牙!” 李秉川怕逗恼了兰美玲,知她惯使小性儿,便忙把话岔开“你们看,咱光顾说话了,尽让你们喝白开水,却忘了切瓜吃!你们来看我,还带礼物,让我说什么好!” 郭凤杰笑着说“大老远的来看你这病号,总不能空着手罢!” 李秉川“嗨!伙计门之间,大可不必!”说着,又道“国平,你来切瓜。” 肖国平用小刀切开两个白兰瓜,李秉川便向他说了声“先给老乡送过两块去。” 肖国平依言,那一床老乡连忙双手接住,连声道谢,很憨实的样子。他一直在床上瞅着这几个年轻人说笑,听懂听不懂都张着嘴笑。 李秉川回过脸来看看兰美玲,见她覥着脸坐在他身后默默无语。便碰碰她“美玲,吃瓜。” 肖国平说“看这瓜多甜!正绿的瓤,快来吃吧。” 郭凤杰也望着她说“兰嫚,你买的瓜咋不吃?”说着,便捧着几块送到她面前,兰美玲连忙站起身来接住“我刚喝了些水,待会再吃。”说罢,便放到桌几上。 肖国平一面吃着瓜,一面又说“有件事忘说了,肖静姐从铁路托运来个慢件,二十公斤,估计肯定都是咱几个人的东西,这样回去时捎着提取,等下次再带来罢。”李秉川听后,忙说“不必。无论是什么都先放你那里,待等出院以后再说。”他沉吟了下,便又问道“她现在病情如何?” 肖国平“寄来提货单的挂号信中只简略的说了些家庭情况,并说回青岛她的身体强多了,可没说什么时间回来。”李秉川听后,点了点头,没再往下问。 当日下午,他们在病房一直谈到四点多方离开医院。李秉川和他们一起走到去火车站的班车点,送三人上了车才返回。 李秉川一直在想:兰美玲今日情绪有些反常,愀然不乐,郁郁寡欢,想必是因为许夏萍在此做陪护的缘故。言语表情中微露冷嘲热讽,因他深谙这位表妹的性情。乍支边到此,举目无亲,日夜思念故乡,但唯可依恋的亲情便是这位表兄,这使她从中得到一些护佑和慰藉。然而,时间一长,却酿成她迷恋依 赖表兄的自私心理,容不得别的女性接近,凡事都要干预,尤其涉及男女之间感情的事,更是特别敏感,心怀戒惕:不是横加干涉便是从中干扰,甩脸耍性子是常事。原本家中曾意欲将其大姐兰秀萍许与表兄,但她却百般阻挠,声称大姐性格内向,脾气古怪,肯定合不来;再是家庭出身都不好,户口迁不来,必然落成个黑人黑户,那将永世不得翻身!又因发现肖静与表兄关系不一般,就变着法儿提醒,含沙射影敲警钟:说肖静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休看她脸色好看,殊不知心脏不好的女性都是桃花面色!那是假象,肯定命不长。 当然,两姨兄妹离乡在外,彼此关心爱护乃情理之中事,可这表妹心性隔路,与众不同,令人费解。如此看来,许夏萍的出现则更容易引起她的怀疑和嫉恨。然李秉川可却心中有数,总与她保持一定尺度,谨言慎行,避免过分亲密,潜移默化,而导致近亲相恋,承袭陈规陋习,那只能自食其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秉川的伤情已逐渐好转,而他与许夏萍也慢慢熟悉了,感觉她纯朴自然,落落大方,情感热烈,至诚至善。此后,二人时常一起进城或到外面散步,俨然像对初恋的情人。交谈中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许夏萍对李秉川也越发尽心了,并且经常资助他一些生活用品和购买些有营养价值的食品。她的家境很好,父亲是高干,母亲是医生,家里知道边疆的生活条件艰苦,而常给她寄些钱来贴补。因此她出手大方,毫不吝啬。也因许夏萍的心里已对李秉川萌生了爱慕之情,则更心甘情愿。然而,李秉川却把爱情看的平淡如水,又自惭形秽,不堪造就,总有一种深怀负疚的心态,并对于她的无私援助感恩匪浅,只是始终不敢抱有奢望。 许夏萍在管理处住的时间长了,便认识了刚探亲回来的肖健,因都是北京知青,二人很快就熟悉了。谈话中肖健得知李秉川负伤住院的消息,便立即随许夏萍前往十八野战医院来探望他,询问伤情,深表关切。李秉川自是感激,诚意道谢。 第十章2 最近场部做出决定:抽调三个连队到大满干渠,以修复因“文革”运动而被放弃搁置的水利主体工程。大满干渠是一条由祁连山黑河引来的老水渠,沿途坍塌、损坏严重,水利设施年久失修,农场大片土地得不到灌溉而导致荒芜。去年场部生产股核算小麦生产成本,每市斤小麦价格竟高达二点三六元!事实证明:只靠搞政治运动是搞不出粮食来的,农场领导尝到苦头,决定下大力气搞好水利工程建设,这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的头等大事。 调九连,十一连前往大满,由大满干渠水利工程指挥部统一部署,调配使用,要施工铺设一条新的水泥预制水渠来替代陈旧的老干渠。这样,二连则被暂时调往大满干渠新沟段,负责建设“小四号重点工程。” 新沟驻地位于张民公路十五公里处,过新沟仅一公里。向北一公里是陀隍堡,西南不过十公里就是大满干渠工程指挥部。西北去张掖,东南去民乐,是个交通比较方便,环境不错的地方。 新建成的土木平房,不分朝向,四面构合而筑,中间形成一个比足球场略小的场院,长方平整,南北各留有进出口,可却没门。东面并排四趟房住着两个女子排和家属宿舍。西面接连北面是男子排宿舍,连部紧挨着四趟房,坐北朝南。南面是伙房、仓库和炊事班宿舍,伙房东头接着一个只有框架没有房顶敞开式的露天食堂,也可以在此开会学习。伙房窗外也有一眼水井,可供饮用。这种营房的构筑设计,完全出于农建连的独创。 大满干渠是从营房西则二十几米开外通过,“小四号工程”位于正南二百米处。正东还有一片杨树林,西南面不过三四里地是上寨子。这儿夏秋两季绿树成荫,野草丰茂,渠水悠悠,鸟语花香,也是一方绿洲!新沟亦属张掖地区大满公社上寨大队。 自从连长傅荣生调去七连后,二连的日常工作只有指导员王集德一人主持。副连长孙发成有职无权,只是一位带领干活的连干。马长生还管马车。而那位红极一时的人物——副指导员权巧琳,好景不常,在二连搬迁新沟之前,被“发配”到一个偏远连队林荫,现为十六连。 新任连长张培尊,是位“三不变”现役军人,行政十八级,正连级干部,河南人。这人精明强干,办事果断,是个很出色的连队干部。二连有幸盼来这样一位好领导,也应了那“否极泰来”的自然规律。 与此同时,团里又给二连补充了两位副职干部:副指导员蔡九令和副连长张坤。这阵子人事变动频繁,调进调出不断,继方梅、罗忠实等调走之后,两位男排长也分别调离二连:史忠效去山羊堡砖瓦连担任副连长;刘广亮到八连也是副连长,个个升迁,倒是好事! 同时调入的有:周同贵接任一排长;朱瑞生任二排长。都是复员军人。三排长是由三团新调来的的北京女知青刘娟娟担任。二班长罗忠实的职位是从五连调来的天津知青孟庆春接替。而那位一直梦想当班长的严本正,希望落空,连他的副班长也给免了。伙计们贬他:小鸡去了皮——什么也不是! 这二连有个传统习惯给人封外号,这谁都知道。凡新调来的人一个都逃脱不了,最多不过十天,准保都给冠以恰当的外号:一排长“周大头”,又号“周铜棒”;二排长“胡子哥”,又号“一二一”;三排长“白面郎”;二班长“孟啃子”,而两位副连干也漏不掉:蔡九令只得一个“鹳”字,因他长相奇特,瘦高腿长,细脖鸢肩,身体单薄,形同野鹳,因此,竟落了个鸟名。那副连长亦不例外,从他的名子引申“张神”别名“张毛”。 这二连起外号也有理论根据,据说人若没有外号叫着,怕日后不好养活,亦多灾多难! 二连搬迁来此,都觉新鲜,像是换了人间。知青们乍来,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不错,挺好!比红沙窝强。“人挪活树挪死”!新沟是个好地方。那边是翠绿的树林,这边是狭长的草地,还有条滚滚流淌的渠水,倒是个养人的去处。东面一马平川,虽然荒凉,却空旷高远,辽阔无边,给人以奋发感。 时下二连呈现一派新气象,新环境、新营房,班排连的干部也大都换了新的,甚至睡觉也不再是大通铺了,一人一张床板睡单床。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此乃自然规律。这新的环境能使人焕发新思想、新意识并产生新的动力。 先不提新的领导班子会把连队搞得怎样,还从二班说起。新调来的二班长孟庆春在初到新沟之后就使二班有了新的起色,这人颇有一套工作方法,抓班组建设和管理上有独到之处。在未曾上任之前已将二连的具体情况了解个大概,然后又通过各种渠道把二班的人员情况摸了个透,第一手资料已被他把握在手中,给他以后开展工作奠定了基础。 不是说二班不好搞么,成分复杂,么玩都有,还被戏称为“小台湾”!然而,他有雄心壮志,一定要“解放”他们。他说:我不相信荒山不可造林!既然领导和同志们信任,就不负众望,决心把这个老大难二班带好。听说是副班长严本正挨了揍还不敢说,怕报复!他就不相信羊能上树!倒要看看究竟谁治谁,谁老大?!何况还有一起调来的周同贵当排长,有他鼎力协助何愁带不好一个班!的确,他与周同贵既是老搭档,又是上下级,彼此相好,配合默契。然而,周同贵却很了解他,曾开玩笑说“这小子有野心!心比天高。”说得是,孟庆春并不满足一个小班长职位,尤其在这动荡的年代里,他有更高的理想和追求。他最崇拜的人是林彪:十九岁任排长,二十岁任连长、营长,二十一岁任团长、师长,二十二岁任军长……孟庆春这年正二十二岁。 孟庆春到新沟工作一开始就在班里创新立意,搞起了“红哨兵”活动。班里建设完全仿效正规部队的管理模式,宿舍内收拾得干干净净,能滑倒臭虫跌倒苍蝇!这里住房条件较好,便于整理。那床铺平整如熨,被子叠成方块,且有角有棱;脸盆排列成行,井然有序;毛巾折叠方正,大小一样,连铁锹存放都十分整齐,有如部队的枪架,有条不紊,横看成线竖成行。再是那位平时不修边幅,脏兮兮的老撇张正民也被修饰打扮得人模够样的了;他的衣服被褥全包全洗,甚至连那条变了颜色如同抹布般的毛巾也被孟庆春用了六遍肥皂给搓洗干净。因为“红哨兵”活动中有“一帮一、一对红”的具体内容,首先是个人卫生和集体卫生要达标,老撇张正民正是孟庆春本人帮带的对像。宿舍内墙壁已用石灰粉刷一新,东墙壁是忠字台;西墙壁则是“红哨兵”活动园地,并附带评比台和“一帮一、一对红”表格,上面插着小红旗,其形式如同幼儿园和小学生的评比活动一般。 乍搞挺新鲜,无论是标新立异或是哗众取宠,连里的干部可都很满意,并给予鼓励和支持,动员全连各班排都到二班来参观学习和取经,同时召集班排长会议聘请孟庆春作经验介绍,予以在全连推广。一时间,也沸沸扬扬,好不展扬。 孟庆春一炮打响,便在二连站住了脚根。这人很活范,又善于做思想工作,人缘也行,善解人意,因此深受连队领导赏识和同志们的叹服。也因他的成绩出色,二班的名声也在悄悄地变化。 张培尊,中上等个头,年约四十岁,白净长脸,身体略瘦,他敢做敢为敢主事,很得人心,颇受尊重。又能与其他连干部携手合作,和睦相处,同心同德,注重于生产,抓连队建设,不下一个月就把二连搞得红红火火,充满生机。 都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然而,张培尊却不落俗套,只讲实际,军垦兵工资低、生活条件差,他来到之后首先抓生活,想方设法让战士们吃好住好,尽力创造条件使他们生活得以改善。 这儿离着村庄较近,张连长便责成炊事班上士每日赶着毛驴车到村里去采购蔬菜之类,保证天天有菜吃,并且还要制 定每周菜谱调理生活。家属班就地种菜、养猪养鸡,以保障连队的自供自给。这才叫自力更生!张连长还是个文艺爱好者,本身文化素质较高,因此十分重视在连队开展文化娱乐活动,认为这是集体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发扬提倡让各班排选出文艺骨干,购买乐器,鼓动大家排练文艺节目,组织周末晚会,大搞形式多样,群众喜欢的文艺活动,调动战士们的积极性,使正个连队充满活力,活泼自然。这样,无形中淡化了被人们厌倦的政治运动。政治学习虽还坚持,然而,却已流于形式,“天天读”已名存实亡,“早请示、晚汇报”被废除“三忠于、四无限”形同虚设,毫无意义。如此看来“文革”像是日薄西山了。 十一月初,立冬后第三天,李秉川伤愈出院,这天正是周日,还是郭凤杰和肖国平去张掖接他回到连队新驻地——新沟。许夏萍已于连队搬迁之前回来。 张培尊连长听指导员王集德原原本本介绍过李秉川的情况,并单独去十八野战医院看过他一回,印象很好,待他不错。回连后照顾他轻工作,干仓库保管,仍住二班。 排长周同贵和班长孟庆春自然也清楚此事,对他和颜悦色,另眼相看。尤其孟班长则处处照顾,事事关心,把个李秉川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眼下日子好过,转眼又是一个春天。“小四号工程”经过一个冬季的备料和挖掘,开春后便开始施工,因工期短任务重,在浇制混凝土时还要加班加点地干,张连长和指导员以及其他连干也不分早晚的忙碌在小四号工地上。正忙的不可开交时,上面场部下来调令:抽调一个男子班和两个女子班到景泰(十六团)一条山农场。这样,二连经过研究决定将四、八、九三个班全部调去。这是继去秋调往嘉峪关氮肥场十四人之后,又一次大批往外调人。 没过多久,场部又从二连抽调五名男知青到靖远井儿川劳改农场看押犯人。二班去了两名,严本正和倪修廷。 大批人员的外调引起部分人的骚动不安和浮躁,有人说“干脆把二连拆垮算啦,调完剩下的统回青岛!”想的倒美。 凡调走的人都高兴,自以为幸运,从此可以摆脱这农建连队繁重的体力劳动,到个新的单位去当工人、当看守,不济也换个新环境去重新生活。与此同时,更有幸者当属一班的杜明山和二班的杨晓武,他们竟被正规部队征兵去了宁夏,成为名副其实的现役军人。如此看来,还真得摸摸头皮算算命了! 的确,一个好端端的青岛连队,一年多的时间,前后调走了三分之一的人还多,剩下来的心里可不是个滋味,一起闹起了情绪,都没心思干了。有的则放躺装起病来,有的想趁机谋划逃跑。然而没用!上面领导说了:这是革命的需要,走者愉快,留者安心,谁也不准闹事!否则拿纪律试问。可不,连队还是连队,活还得照样干。还好,二连仍保持着原来青岛连队的框架,一切依旧。 其实那些被调走的人也是难舍难离,都是六五年的支边知青,一趟火车从青岛拉来,同甘苦共患难,风雨同舟好几年。如今一旦分手,各奔东西,是难承受。而今已经谈上恋爱触了对像的可遇着了麻烦!这也要来个“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实际要分手,八九得告吹。请求一起调走,可还没那章程!这就难办了,不走还不行,想走走不了!矛盾。 70年以后,根据军委发布命令,在全国范围组建十二个建设兵团,隶属各大军区指挥。这样原甘肃农建第十一师从此分为两个师,统属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张掖以西为农一师,师部仍在酒泉;张掖以东划为农二师,师部设在河西堡(永昌)。这张掖老寺庙农场原农四团,现改为农二师十一团,部队番号:九二二部队十一分队。 大满干渠“小四号工程”仍在继续施工,主体混凝土的浇制任务已经完成,其他方面的工作还很紧张。一排仍是主力,二班负责铺底砌石和大水闸两侧的护坡。张连长仍亲临现场指挥施工,其他连干部分散在各班里和战士们一起大干。李秉川虽然是病号,但也跟着班里来工地干活,只是干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工地上车来人往,尘土飞扬,劳动号子此起彼伏,打夯、搬石、运料、搅拌、砌石、抹灰,各干各的,工地上呈现一派繁忙沸腾的景象。 天快中午了,人人都累的精疲力竭,肚子也都饿了。几个战士围在水桶边上喝着凉开水,磨蹭时间,只等饭来。原是要突击任务,在工地上吃午饭。这时已干了一头午的累活,哪个还不饥肠辘辘!二班的几个伙计开始发牢骚,时不时地翘首北望,只见那伙房的两支黄泥烟囱还冒着烟。 肖国平将铁锹往地上一丢,气的骂“他娘的,伙房些土孙,饱汉不知饿汉饥,都晌天了,这还没下笼!” 万德功“看这架式,午饭至少还得半个钟头才能送来。咱歇会,反正这盘灰还没用上。” 旁边的兰州兵何连新听了,将铁锹一放,便就地躺在土坡上。窦向东笑着走到他近前,瞅着他说“何四,快起,连长过来了!”何连新一听,忽地坐起来,周围瞅瞅,哪有连长,瞥他一眼说“诈唬啥呢!”便又倒下,索性仰面朝天,脸上扣着顶军帽遮光。嘴里还嘟囔了句“连长啥俅熊!我不给理下。” 窦向东前不久逃跑回了趟兰州,刚返回连队不过一个星期,连里因忙于小四号工程和调动人员,也没顾上找他,这事就算过了。他笑着绕过何连新去,凑到肖国平和万德功近前捲烟抽,回过脸来又说“我们何四爷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何连新只作没听见,仍躺着不动。 这时,班长孟庆春和郭凤杰、张正民等,几个人从闸底抹完灰上来,个个累的满脸是汗。班长一眼瞥见何连新躺在土坡上,不由来气了,赶忙走过去朝他脚底踢了下,生气地盯着他问“何老四,你咋回事?”何连新仍一动不动地躺着,也不吭声,和没听见一样。孟庆春火了,一把揭掉他的帽子,顺手撇出老远,因骂道“奶奶的,快给我起来!大伙都干活,你小子却躺在这里挺死!” 何连新这才坐起身来,倒没脾气,只把头一歪,斜瞅着班长“咋喽?干完活躺会不行?我饿喽!” “别人不饿?你个哈熊!……奶奶的”班长一急,有些口吃。 “为啥骂人呢?有话好好说嘛!”何连新随即站起身来去捡帽子。 张连长真的走过来了,他和施工员一起来察看工程质量和进度情况,一会又过去检查闸门两旁的护坡,跟施工员指手划脚地说什么。看表时,已过午错,仍不见炊事班送饭来。他回过头冲孟庆春道“二班长,让大伙停下来休息,你立刻派个人回去催饭。这炊事班真成问题!” 孟庆春应了一声,随即让万德功回去了。不等班长发话,大伙齐都奔对面树林中去了。 烈日当空,地面有如火烤,温度极高,向东一望,茫茫一片。忽有人惊呼“看,海市蜃楼!”但见东面远处呈现一派景象;有山有树还有房屋,再仔细看时,好像还有人有车马在行走。这光景一直持续了近十分钟,才慢慢消逝。 李秉川独自用水泥砂浆在砌好的护坡上嵌好所有的缝隙,便也拿着工具走进树林来。二班选了个不错的休息地方,旁边垛了一趟水泥预制板,还有养护用的稻草袋子。一个个都拿草袋垫着,歪着坐着躺着的,只等饭来。郭凤杰见李秉川过来,顺手丢给他个草袋,挪动一下身子,笑着说“坐下歇会罢,你个病号干活还挺卖力!”李秉川放下工具在他旁边坐下,说道“没事,现在强多了,只是不能使劲抻!”张正民瞅着他说“可是。这还不到一年,恢复的不错?;” 李秉川摸出烟来,给二人各自递一支,然后点上抽着。一回眼,肖国平正瞅着他笑。并点着头说“好,有烟你们抽吧,看不见这些人。” 郭凤杰望着他笑“你不 过来还给你送过去?” 李秉川也笑着,将半盒烟扔给他。张正民狗蹲着,手心向上捏着烟,很得意的样子。老撇就这德行,孟班长煞费苦心改变过来的形象,没过多久又恢复了原样。大家已司空见惯,倒不为怪,只是孟班长伤脑筋,实在拿他没办法。说他不疼,道他不痒,说多了顶撞,说急了骂娘!开展“红哨兵”活动,对他帮带一概不起作用,他老撇还是老撇,依然我行我素。,真真一个难缠,奈他不得!孟庆春干过几年的班长还从未见过这般别扭的人物。 上午孟班长盯准张正民外出解手个把小时,回来时正忙着闸底灌灰浆,没来及问他,这时饭还没来,他便走到张正民跟前,以手扠腰,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盯着他问“老撇,你去哪上茅房才回来?全班都在忙!” 张正民一听,把眼一瞪“你管我去哪!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 这话把个孟庆春噎的半天反不上腔来,铁青的面孔上闪着一双带恨带怒的眼睛。 张正民若无其事,又过去缠着肖国平要烟抽。肖国平也因孟庆春抓纪律太严,事情也多,颇有反感。素知老撇二秆子脾气,没怕的人,今见当众促了班长一鼻子灰,心中暗自高兴,便说“刚才不是抽了一根了,怎么还问我要?”张正民嘻笑着“家乡烟应该再抽支,一支烟哪能尝出味道来!”肖国平奖赏似的又给他一支香烟,还给他叼到嘴上,替他点着。 孟班长当众不便发作,只得忍气憋火,只说“下班回去给我写检查,好好认识认识。” 张正民一扬脸“我不会写!要写你写,咱俩不是一对红么。” 大伙一听都乐了。 孟庆春气得摇了摇头,骂了句“赖皮,狗屁不通!”只好走开。 其实张正民并不是去解手,而是累了想去那边歇会,不想走顺了脚,便走过树林西边,一经去了新沟通讯班。他在那里结识了两个通讯兵,大刘和王宝,平时常去他们那里玩,熟悉后关系还挺好,这回是去找水喝,随便坐坐。时近中午,大个子兵刘成壮要留他吃饭,这才赶了回来,谁知被班长发现数落了几句,可他并不在意。 前不久从玉门镇昌马水库调来十多个壮劳力,全是男的,多是复转兵,只有几名知青,分别被安插在两个男子排的五个班中。 二班分来个天津哥们,胡有利。一表人材,一米八左右的个头,略瘦,微黑,长脸型,家乡口音很重。这人爱打扮,又特喜欢整理发型,平日身边总带着梳子和一面小镜,时不时地拿着小镜梳理发型,头发不多薄薄的,光滑平整有如咩子舔的一般。开始伙计们看着挺别扭,嘲弄挖苦他几句,尔后司空见惯也就罢了。他性格倒很开朗,善吹能擂,吹牛皮从不眨眼,还没有服气的事,但干啥啥都不会,就爱说大话。来到二班没过几天就被冠以两个名副其实的外号,土名“唢呐”、洋名“三音号”,简称“小三子”又名“胡有理”。 再说这工地上,午后半点多了,伙房里这顿午饭还没送来,战士们牢骚满腹,把个张连长急得亲自回去察看原因去了。 二班长孟庆春望着连长走去,站在那里双手扠腰,注视着不远处的伙房,原本就有气,咬牙切齿地说“我是连长,伙房炊事班统换!司务长上士撤掉,到工地来砌石头。” 这时万德功已摧饭回来,忙附和着说“袁明清把火给烧灭了,说是掉下两根炉条,火都漏下去了,又重新弄的。” 在场的人听了,都苦笑不得,说三道四。 郭凤杰说“那司务长孬好也是连级干部,哪能说换就换。” 肖国平不服“狗屁!司务长算个什么屌玩艺,怎么不能换?中央干部说倒就倒,何况他!” 坐在一旁的胡有利闷不住了,忙接话说“么玩?司务长那是兵团任命的,不信问去!” 孟班长一听,回过脸来瞅着他,没好气地反问“是么?那本班座就是中央军委任命的了!” 大伙一听,全都哈哈大笑。 万德功拍拍他“三,你快一边蹓跶玩去,别在这里气我!你说话怎么也不考虑。” 正闲谈磨牙之间,只见炊事班长杨立德和上士葛义光赶着毛驴车风风火火地从土路上奔工地而来,袁明清跟在车旁小跑,而那位身大力不亏的大脚姑娘周秀英,挑着一担开水,甩着粗胳膊,扭动着大屁股,快步流星地紧跟其后。一眨眼工夫,便来到“小四号”工地。 午饭送来了,不知何故,战士们都坐在树荫下不动,默然置之,似乎有意让炊事班难堪。 杨班长和上士都满脸是汗,衣服脊背已被汗水溻湿,看看也是满辛苦的。指导员走过去,阴沉着脸望着二人问“咋回事,耽误这长时间?”杨立德自知理亏,不敢辩释,愧疚地低下了头。葛义光大着胆子,可却口齿嗫嚅地解释“开始炉条断掉了,待饭做好时毛驴找不见了,找了半天才从陀隍堡那边大田里找到,真没办法……” 指导员仍板着脸批评说“这里要赶工期才不回连队吃饭,你们得配合才行。全连这么多人突击干了一上午,等饭就不说了,有的同志连口开水喝不上,到渠边喝生水,这样能行吗?你们炊事班职责是什么?” 杨班长和上士听后,只能连连点头,一句话再不敢说。 六班长宋成义也生气,在旁加杠“快拉回去罢!这些人都是铁打的,光干活甭吃饭!” “对,让他们拉回去自己吃罢!我们马上干活。”几个兰州兵也不让戗,吴泉山、袁海泉、麻俊、蒋平等,齐都起哄乱搅和。高健魁摇头晃脑,手比画着说“对呀哩!让炊事班自己吃算喽!”那边一群哥们敲着饭盒山响,都对饭晚了表示抗议。 炊事班的三四个人自知有愧,敢怒而不敢言,面面相觑。 还是指导员给解了围,神情冷漠地瞅了他们一眼,对杨立德说了句“等啥呢?还不打饭!”说罢,便走下土坡,去查看那分水闸刚支好的胎子板。 这里开饭了,女子班先都相继将饭打走,接下是男子班三三两两过来打饭。张长青不急不忙地凑到近前一看,不禁惊道“俺娘来,又是糖包!那这些有胃疼病的吃上怎么干活?” 葛义光听了,忙说“没问题,张大爷,这些我们早已考虑到了,你们照顾吃菜包子。连里总共十四个人,是卫生员提供的名单。这里送来二十份,足够的。”他一面说,一面从衣兜里摸出张纸团来,递给袁明清,并又说“老袁,就照这名单发。” 张长青听后,不言语了,手模脖子,喜滋滋地打上第一份菜包子。端着包子还说了句“这还差不例!”上士葛义光也望着他笑了。 不料,张玉祥不让了,望着葛义光说“伙计,咱别弄这个!卫生员说十四个你就信?我是胃溃疡、胃下垂,外带十二指肠和胃舒平,只是没找卫生员开条子!” 在他身旁的王永喜“扑哧”一声笑了“伙计,你说错了,胃舒平是药,不是病。你怎么寻思着胡说!” 张玉祥回过脸去,瞪他一眼“谁胡说?真事!” 葛义光无可奈何,冲袁明清说“行,给他打一份得了。” 这时胡有利也乘机搅和“嘛,上士,我呢?我在昌马就有胃病!刚调这来,卫生员忘报给你了。” 葛义光一听,又连连点头“好好,也有你一份,行了罢。” 一排长周同贵也走来打饭,因见他们在和上士打叽叽耍贫嘴,便训斥道“你们别瞎叨叨,快去吃饭!下午突击到四点收工回去开会。” 李荣基忙问“活这么忙,又开什么会?” 周同贵“动员大会。” 葛义光点头“是的。上面下来了工作组,说要给我们开动员大会。” 李荣基愕然“是不是?派工作组来了?” 周同贵“这还有假!我也是刚接到通知。” 胡有利 听着不明不白,手掐着包子,问“老排,么工作组?干嘛来了?” 周同贵“这谁知道,等着吧,到时肯定会明白的。” 的确,工作组到了二连。据说是兵团派下来搞专案的,这个专案组比较特别,成员由兵团、师部、场部三方面派员组成,来二连的使命是重点清查“高英儒一案”。 一时间,人们又懵了。高英儒在“清队”中是死了,不是军管组已经表态定性了么,还清查什么?!然而,人心似铁,官法如炉。高英儒是在“清队”中被关押期间拷打折磨致死!这事让人弄不明白,不是反革命死了白死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排长说得不错“等看罢,到时肯定会明白的。” 第十一章1 黄昏时,天空落了阵小雨,雨后空气新鲜,十分爽适,一扫白天那暑热难耐的感觉,从戈壁滩涌过来的东暖风像软缎般地轻轻拂拭着新沟。新沟的天是明朗的天。 “专案组”重任在身,一到二连便立即展开工作。“文革”运动迄今已历四年,人们普遍以为是该结束了,大不了是运动后期。然而,在这风云激变的岁月里谁料想又要开展“一打三反”!但是,“专案组”可没明确表示是来搞运动的,只搞“高英儒专案”,执行兰州军区兵团的指令。 “专案组”成员都是精兵强将,素质高,执行政策性强,把握尺度,富有较强的工作能力。这件事上面催得紧,他们丝毫不敢懈怠,开展调查取证工作。然而“文革”意识的耳濡目染难免仍承袭搞运动的方式来搞这次专案。可是,“专案组”却一再强调“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对于在“清队”运动中涉嫌参与“批斗、攻心、看管”高英儒的有关人员,进行细致排查,一个也不放过!尤其直接参与打过高英儒的人员,一律隔离审查,一句话两个字“抓人”。已经调出的涉嫌人员,无论调往何处,立即派人带回受审,逐一落实。 这是怎么了?“文革”还没结束就开始翻“清队”的案!当时军管组对高英儒反革命案已经盖棺定论,铁板钉钉!事隔两年就翻案?不可思议!再说了,致高英儒于死地的元凶不是别人,正是军管组高组长,是他一手制造的悲剧冤案!有目共睹,哪个不知!要抓就抓高红文!一切都是他指派干的,否则谁敢无辜打一个前任连长?不能让他一走了之。其次是权巧琳等几个帮凶! 知情人暗地里议论“拉倒罢!人家是支左军代表,没有直接参与拷打高英儒,准保无事!倒霉的还是被拿当枪使的知青!”“不对!军人和干部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公民触犯法律理应制裁判刑!何况他一个人并不代表解放军,他是蜕变分子,撕下帽徽领章一样是罪犯!冤有头,债有主,擒贼先擒王嘛。” “错啦!历来都是官官相护,不可能抓他。” “那就该抓权巧琳他们。” “那不拔出萝卜带出葱!” “那应该抓谁?” “谁倒霉抓谁!反正有替罪的。” “党的政策是:首恶者必办,协从者不问……怎么理解?” “政策归政策,实际归实际,关键在于执行者。难道谁还敢否定”文化大革命“!” 好嘛!语出惊人,精辟见解,似有独到之处!好像还颇懂政策。不料,“专案组”立即传讯了二位谈话人。“隔墙还有耳,窗外岂无人”! 的确“专案组”注重政策。负责人邢组长始终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态度也诚恳,很耐心的。不是审问,而是谈话。他惊奇地审视着坐在面前的严家明和宿云歧,然后开诚布公地问“你们认为致死高英儒命案的真正凶手是原军管组的高红文组长么?证据何在?” 二人默然无语,毫无反应。 邢组长不是诱供,只想听听知情人的不同看法。首先他们敢说,精神可嘉!为打消他们的顾虑,便又说“没关系,坦率地说,说错了也不会追究责任,这不过是个认识问题。说吧,你们二人谁先谈?”说毕,目光移向宿云歧。宿云歧心里猛然一缩,连忙低下头去。 “我说。”严家明从容地说“我认为高英儒被关押在二连期间,从批斗、审讯、攻心,到他死,前后不到一个星期,都没有逃脱拷打。没有他高组长坐阵谁敢打!在全连批斗会上,众目睽睽之下都有人敢打,更何况攻心小组多次夜间审讯了。至于证据:全连都是人证!我是看管,是目击者,也是参与者。我承认,高英儒刚被揪回连队批斗时我也打过,所有看管人员都打过。” 邢组长忽然插问一句“怎么打?用什么打?” 严家明“拳打脚踢搧耳光和鞭打。从马车班找来的旧套绳改制成的皮鞭。后几天,看管人员见在攻心会上打得过火了,便找高组长反映此事,可他只说这是出于革命群众的义愤,过火行为是可以理解的,不能束缚群众的手脚。因此,高组长有不可推卸的罪责!,全连人都知道。”严家明义正词严的讲完,便又补充了句“我说的全是事实。” 邢组长和周永信在听了这些情况后,不禁暗暗惊心,彼此交换了下眼色,却都没吭声。他们感到问题有些复杂,不禁皱起了眉头,从桌上抓起烟,还递给严家明一支。点上烟抽着,半日无语。他认为这是本案的关键,也是敏感的要害问题!并且直接关系到“专案组”的工作和使命。他考虑有必要立即写份调查报告呈送兵团,以征求正确的指示和判断,面对“清队”沉积的旧案深感问题的复杂和严重,然而,这又不能通过一个“专案组”可以理清解决的问题,因此感到此案比较棘手。因说道“你谈的情况我们会考虑调查的,请先回罢,有事我们还会再找你们。”又向二人交待政策,并特别强调“这不是在利用现在政策去翻过去的案!党的一贯政策是”有反必肃,有错必纠“。”高英儒专案“是错案、冤案!因此必须纠正。最后要求:要提高认识,写出书面材料,送交”专案组“。回去不能乱讲,乱议论。” 此后,“专案组”仍在调查取证,工作开展得比较顺利。 这兵团农建连好比一个杂姓大家族,朝暮相处,吃住工作都在一起,“文革”运动中谁干了什么那是再清楚不过的,尤其涉及重大政治问题,是谁也赖不掉的! 时过不久,“专案组”得到上面批复“高案要抓紧,重证据,重调查研究,注意政策: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不搞复杂办案。” “专案组”加快了工作步伐,有条不紊地落实问题,各方面调查取证。不下一个月,已初露锋芒,确认七名涉案嫌疑人,先行关押隔离,逐一审讯认证,予以定案。 七名嫌疑人都与“高英儒冤案”有直接关联:孙发成:副连长,“三结合小组”成员,“专政小组”副组长,“看管小组”组长。 宿云歧:看管组成员。 严家明:看管组成员。 邱增超:看管组成员。 邢念义:看管组成员。 胡云龙:嫌疑人。 李振清:嫌疑人。 这批嫌疑人被关押收审后,“专案组”仍沿用“文革”运动中的惯用手段进行逐个落实问题。并采取小规模的批判形式进行审讯,令其坦白交代,以尽快获取确凿证据。既然“专案组”的取证方法是以批斗方式来获取,那就难免出现逼、供、信现象,甚至无情斗争,过分体罚也就在所难免了。 问题已经明摆着,目前要抓的是直接参与拷打高英儒的犯罪嫌疑人,而不是要揪谁是后台和操纵者!这是个首要问题,必须得认清。 那谁是凶手?根据现以掌握的材料展示,二连在批斗高英儒的过程中,全连有半数以上的人都不同程度地打过高英儒,甚至女同志也不例外。这在当时对敌斗争中不狠,那是立场问题。如此说来是不是都该抓起来? 这样看抓了七个人并不多!那为什么不抓“攻心小组”的成员?他们才是致死人命的主要凶犯! 连里议论纷纷,好些人对“专案组”的工作不理解,不明白他们的意图。个别人扬言“专案组”要借“一打三反”在二连大开杀戒,斗一批、关一批、杀一批! 人们茫然,都怀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和沉重的思想压力,只怕自己被牵扯进去,到时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也有人不服气,三班那个外号“神父”的迟志先却对“专案组”办案产生反感,并公开责问“专案组到二连来搞什么专案?纯粹胡来!搞人人过关,打击一大片!” 一句话戳破了天!“专案组”十分恼火,不想竟然有人公开跳出来与“专案组”对着干! “文革”还没有结束,现在是“一打三反”!如此猖狂,公开对抗运动,这是向“专案组”挑战!有必要抓这个典型!当下立即召开专项批判斗争大会,单独揪斗迟志先。就这样,这个心直口快,对“文革”运动充满抵触情绪的迟志先,在被“解放”一年之后则又被牢牢套上“群众专政”的锁枷,只准他老老实实,再不准乱说乱动。然而,谁知这个不知死的犟劲头却咬钢嚼铁,就是不服。 “专案组”成员对此非常恼怒,还没见过这等负于顽抗的倔犟人物,认定他态度恶劣,立场反动,影响极坏,决定把他也关押起来。 二班胡有利与迟志先是同乡。他见迟志先被关押,因叹道“这倒霉孩子,跟”专案组“对着干,能有好么!” 次日上午,连队停工批斗迟志先。 迟志先从容不迫,镇定自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在批斗会上依然不服,有人叫他跪下,他仰首挺胸,就是不跪。身后有人一脚将他踹倒。 批斗会在无房顶的露天食堂进行,气氛紧张。天热,头上没遮挡,阳光直射,晒得人难以忍受。原本不该发生的事,只一句话惹的祸,这可是没有虱子找痒痒。有人责怨“神父”嘴上没遮拦,说话没分寸,咎由自取,不值可怜。 “专案组”虽然注重政策,然而,目前仍处在“文革”鼎沸时期,没有秩序,缺乏人道和公理。批判即批斗,批斗则不讲客气。 迟志先被迫跪地,忍受着批判和漫骂;蒙受着残酷的凌辱和摆布。 批斗场面异常激烈,口号声时起时落,震耳欲聋。历来批斗会尽皆如此,统一模式。但迟志先颇具英雄虎胆,司空见惯,毫不畏惧,也不买这个账,只是迫于众人威胁不得不低头。像是把一切看穿了,横眉冷对这群起而攻之的可悲场面,又仿佛要看看他们将如何收场,又能把自己怎样! 他冷冷地扫视着眼前地上的一片长短不齐腿脚,神情肃索,心里充满苦涩。前几排在座的都是女子班,伙房的三英子(刘风英、周秀英、胡美英)也在其中,并与迟志先几乎是面对面地坐着。那位相貌可憎一脸横肉的“癞蛤蟆”刘风英,不知是因天热口渴还是吃什么吃的,立时去端来一茶缸子热开水,坐下来还问左右喝水不喝。天热水也热,烫得没法下嘴,想必是真渴了,她努起嘴来吸着气不停地吹,想喝还喝不下。 这时,忽见张连长从外面匆匆走入,把邢组长叫到一旁耳语几句,邢组长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原来是从永登运来四十吨水泥,场部通知二连立即派人随车前往西屯装运,拉回“小四号”工地。因是露天堆放,避免风吹雨淋或丢失,工程上还急用,要求二连必须当天突击运回。当下,张连长安排二班长孟庆春即刻带上全班人员跟车去西屯,解放车就停在北门公路上。 二班接下任务全部撤离会场。一个个高兴得什么似的,遇赦一般!争先恐后地跳上汽车,一溜烟颠了。 这里的批斗会照开不误,会场上七嘴八舌地质问,扯三拉四地上纲,硬逼着迟志先交代问题。刘风英正坐在迟志先对面马扎上喝着水,因见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知是被斗皮了,斗成老油条了,她不禁动了气,立刻瞪起一双蛤蟆眼盯着迟志先,恶狠狠地喊道“告诉你迟志先,你要老实坦白!为什么攻击”专案组“?” 迟志先不吭声,像是没听见。又因跪地时间过长,已经很疲惫,还被太阳晒着,满头是汗,身上衣服也溻湿一片,只能咬着牙捱时间。 刘风英紧紧盯着他,又大声喝问“你说!听见没有?” 迟志先被这母老虎般地一声吼喝震了一下,不觉打了个寒噤,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看什么?给你抠了眼去!快说!” 迟志先强忍着心里的憎恶,放低声音说“我并没攻击专案组,我说不应把问题扩大化,再搞人人过关!” “你说什么?”这粗野成性泼妇般的女人听后,顿时大怒,质问道“你还狡辩?” 迟志先不再看她,只微微摇了摇头,略一迟疑,才说道“我并没有狡辩,这是事实!” 刘风英手一指,咬牙切齿地“你敢嘴硬?”猛地将那缸子热水泼去,只听“嗷”地一声,迟志先倒地捂脸,疼得打滚。 在场的人见状无不骇然,怵目惊心,都被怔住了。“专案组”的成员和连干部也都愕然,被这意外的突发事件愣住了。会场一阵骚动,指导员王集德一看这情景,三步两步抢到前面去察看情况,邢组长随即也跟了过去。只见迟志先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双腿卷曲着还不时地抖动。俯身看时,那迟志先面部左颊乃至脖胫一片红紫,立时烫起燎泡。众目睽睽,全都屏息静气的瞅着。 王集德赶忙招呼过来几个人,急促地吩咐道“快,送他去卫生室!”当下,副连长张坤和周排长等,七手八脚连抱带抬将迟志先搬出会场。许夏萍也随即跟了出去。 批斗会演砸了,会场一片嘈杂之声。 邢组长见此情势立刻与几位连干商量,当即宣布散会。难以预料的事情给搅了这场批斗会,既没得到预期效果,又使“专案组”的威信扫地!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稍一失检,便毁于一旦。邢组长和连干谈了几句什么,便悻悻离去。 不多工夫,刘风英被叫到“专案组”受到极其严厉的批评,并责令她写出检查,认识错误,以观后效。因为她打的不仅是一个犯错误的迟志先,更严重的是打了党的政策! 刘风英这下栽了,触犯众怒,咎由自取。原以为“一打三反”与“清队”不过一回事,换汤不换药!只要对“阶级敌人”越狠就越革命,谁料想这阵子又讲起了政策!出乎意料。此后,她所得到的全是冷眼和漫骂,甚至有人公开咒她“这个狗娘养的泼妇,狼心犬肺!太残忍了,将来不得好死!” 《红楼梦》言道“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的确,许多人被这残不忍睹场面所激怒,甚至扬言要报复她。 她受到前所没有的冷遇,而那唯一知心好友陆风云也离她去了一条山。为此,她颓丧万分,孤立极了,如同丧家之犬。后来当“一打三反”结束之后,她被调到了武威拖修厂,再无音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日傍晚,从兰州回来两个知青,袁海泉和吴泉山二人都是前不久私自逃跑回去的,在家没住上几天就被“专案组”写信“请”了回来。原因是连队在搞专案,同时又开展“一打三反”,所以凡离队者均在追回之列。两个兰州知青收到信后,不敢怠慢,立即返回连队。 二位到达连队还没来及喘口气便被传唤到“专案组”。两个人心里都战战兢兢,顾虑重重,不晓得这专案组是冲谁来的。自进屋后,只觉得头皮发麻,两腿发软,且有抽筋的感觉。 不想,出乎意料!“专案组”的人并没动火,还让他们坐下。他俩不敢坐,显得十分拘谨,屏息注视着对方的脸色,幸好邢组长、周永信正在隔壁房里与连长指导员他们研究事情,这屋只有陈光福和马玉刚。 他们二人见到马玉刚那冷漠严肃的面孔感到一阵惊惧和心慌。 陈光福望着他俩,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说“你们态度还算不错,收到信后能及时归队,回来参加运动。不过,如何处理就要看你们的态度和表现了……” 袁海泉听后,微微抬起头偷看了陈光福一眼,仍满腹疑虑,口齿嗫嚅地说“我们私自逃跑离开连队是不对的,领导咋处理都行,我们一定检查错误,好好表现……”吴泉山的胆更小,在旁低着头听着,大气不敢喘。 陈光福点了支烟,仍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们,不以为然地说道“叫你们来,目的只一个,首先要提高认识,争取主动,深刻检查自己的错误,并要积极揭发与”高英儒案件“有关的问题,但有个前提:知道的讲,不知道的 不能随便讲,听明白了?回去写好检查送来,为什么逃跑,回去多长时间,都干了些什么,关键取决于态度!” 两个人从“专案组”出来,大出意外,原本以为回到连队,会被关押、批斗、专政。谁料想“专案组”竟如此宽宏大量!这“一打三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二人心里都感到迷惘和不解。 皆因他俩乍回来时,就听董德胜冲他们说“你俩倒霉了!等着罢,这次非整你们不可!已经抓起十来个了”。听听,这般恫吓谁不害怕!这样,二人都觉侥幸,在“专案组”的政策感召下,回到班里写检查,以争取宽大处理。 原来这袁海泉逃跑是有原因的,前不久收到兰州来信,得知家父患病住院,想告事假回去探望,可是连里忙于“小四号”工程而没有批他。心下焦急,手头还没有路费,三班史江南跟他关系不错,听说此事,便说道“路费好说,走趟兰州单程不过十块钱,只是连里不准假你敢走。”袁海泉道“咋不敢?上星期吴泉山走下就没事,前儿窦老三跑回兰州又回来也没事!我是有理由的,父亲住下医院的!” 史江南听后,点头说“那好,我正有件事想托你办,这里有块上海半钢手表掉到地上跌了,跑不准,你带回兰州去处理掉。过后我从青岛捎块工农牌手表,那工农表在大西北跑得特准,半个月都不差一秒!咱连罗清明的那块青岛工农表是五十块钱买的,可在张掖委托商行卖了八十块钱订了个婚,你说多合算!” 袁海泉听后,笑着说“这么说我们从青岛倒弄手表来张掖卖倒是个好事情!一个月寄来两块表就成哩!” 史江南笑了笑“那还用说!” 袁海泉“那好,我给带上试试。”就这样。二人计议停妥,史江南借他十元钱路费于当晚就回兰州了。 不料,袁海泉被勒令归队后,迫于眼下开展运动,急于摆脱自己,争取宽大处理,便将这事全盘抖给了“专案组”。 史江南倒霉了!委托袁海泉去兰州倒卖手表不说,还借钱给他做路费支持逃跑。这漏子捅大了,可巧同班的陈振刚又丢了块手表,史江南便又被列为怀疑对像,窝囊!当下“专案组”传讯了他,开展调查。谁知这史江南是个孬种,一听这事,登时脑袋大了一圈,知是在袁海泉这里翻了船!哪敢分辨,哭丧着脸,唯唯诺诺,全都承认。 “那好,你回去写份交待材料,要清楚。”“专案组”并没多问,只命他写出后马上交给马玉刚。 史江南悔恨不迭,只感心头一阵难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顶,屈辱、羞忿、后悔、痛恨都涌上心来,怨只怨自己瞎了眼,交了这么个不仁不义的小人做朋友,恩将仇报,让他涮了个底朝天!这是伤害、是败坏、是蒙耻,真感到痛不欲生了。他从专案组的屋里出来,眼里包满泪水,,羞忿不已,痛心疾首,担心的还是个人安危,并且越想越怕,突如身临绝境,又似大难临头,悲愤交集,伤心已极。 再说三班自吴芳谭回家奔丧再没回来,连里已将董其一提升为班长。他一见史江南神情异常,丢魂失魄的样子,十分异诧,忙问这是怎么了。 史江南泪如泉涌,拉着班长的手,半日,才说“完啦,我完啦!班长……咋办!” 董其一见他这般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惊诧不已,因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史江南悲不胜悲,忍不住捶胸顿足“我……咎由自取!”不料,他抡起拳头猛擂自己的头部,砸得咚咚直响,惊得在场几个人不知所措。原四班的郭庆节,因在调一条山时回家探亲,回来后也进了三班。一见这情景,惊愣地瞅着史江南,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怎么回事?!”董其一忙扳住他的双臂“你这是干什么!”兰州知青刘继年和高健魁也都诧讶地问“啥事情,这个样子?”史江南一腚迫在地上,痛心疾首,猛然抓起门旁的半拉转头,朝自己头部砸去,顿时头破血流。 人们大惊失色,这是从何说起!史江南仍不管不顾又左右开弓搧自己的嘴巴子,并且一面搧着,一面哭喊“我完了,我可怎么办嘛!”接着又倒地打滚,哇哇直哭。 在场的人都被他这反常举动所愣住,有的则看光景,有的见他哭闹的不成样子,满脸满身沾了些血,便上前劝说,谁知不劝还好,这一劝,只见他忽地爬起身来要撞墙寻死,幸被众人当即拖住。不料,他又坐地蹬腿,摇头晃脑,哭天嚎地,俨然像个撒泼寻死的疯婆娘! 这下热闹了!早有人去报告连里。连干部一听,不禁感到震惊,还有这等事情发生?!去到一看,“专案组”人员也震怒了,这是明摆着跟“专案组”较劲,恐吓专案组工作人员。当场宣布抓起来,严加看管,预防他自杀或逃跑。 事后,人们议论:这才是“飞蛾投火,自取灭亡!” 这样,“专案组”在二连呆了不到两个月,圆满完成了“高英儒专案”的清查工作,共抓捕涉案嫌疑人七名,带上案卷撤回复命。另外两名被“专政分子”属于干扰办案,破坏运动的跳梁小丑,自寻破败,实施监督劳动,听候处理。这样“一打三反”运动在二连则被这“高英儒专案”所取代。 工作组完成使命撤离新沟,二连又恢复了平静,人们也都松了口气,总算又过了一关。就像戈壁滩上突然刮起一阵强风,旋即而去,一切趋于正常状态,似乎都是自然现象。 二连这批来自黄海之滨城市的支边青年,到河西来已经生活了五年多,其中年龄最小的也都二十多岁了,大的已接近而立之年。在这蹉跎岁月里虽然都吃了不少的苦,可却成熟起来了。这些人原来就要扎根边疆,来此安家落户的。然而,贫穷难耐,生活条件差,自然环境劣,工资收入低,因此使这一愿望难得实现。好像觉得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不具备人类繁衍生息的基本条件!可是年龄不饶人,尽管他们都一无所有,但总也阻挡不住青年人对爱情的向往和追求,毕竟都是些有血有肉有灵魂的知识青年,都有自己的婚姻要求,以互相了解和思想一致为基础的爱情原则,自觉寻求爱的选择目标。 张连长到二连任职后,便决定恢复执行国家法定的正常公休日,因此颇受群众拥护。 周末的傍晚,微风拂煦,气候宜人,新沟静谧而安宁。这些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年轻军垦兵,因为没有思想压力和顾虑,一天紧张的劳动下来,不但不觉劳累,反觉一身轻松。精神和肉体上过度疲乏已成过去,眼下心情愉快,天气又好。三三两两走出野外,大渠边、公路旁、树林土坡上,到处是快乐的军垦战士,而那些呆在营房里的也是谈笑风生,纵情娱乐。大院里有人弹着秦琴跳起了“沙枣花舞”,边跳边唱:坐上大卡车,戴上大红花…… 二班屋里李秉川在和王元超下棋。肖国平不知咋的,歪在一旁的床上不住地打嗝,手里的半截烟也没法再抽,气的他丢在地上。翻身坐起来,心烦地骂道“他娘的,打嗝真不是滋味!半个多种头了还不算完!你们谁能治?” 李秉川抬起头来望他笑了笑,没吱声。王元超却举眼瞅瞅他,又习惯地推了下眼睛框,望着他说“打嗝只有一个办法能治,趁你不注意,猛然吓你一跳,准好!” 肖国平看了他一眼,没吭声,止不住还打。万德功洗完裤子,站起身来,便说“国平,我教你个偏方治打嗝,白不住能管用。”肖国平听了,瞟了他一眼,说道“你是又要胡说?”万德功笑了笑“你这伙计,我什么时候胡说过?”肖国平望着他道“那你快说。” 万德功不慌不忙地将裤子凉上,走道他近前,一本正经地说“这方简单。你去野地里找点兔子粪来,碾成沫,再到伙房要点菜籽油拌上,掺进烟沫里,连抽三袋,准保马上就好。” 肖国平一听,气的说“去你的罢!我就猜你没个正经点子,谁听说过兔子屎能治打嗝 ?!” 万德功不禁放声大笑“我说这是白不住的事!兔子吃野草,拉屎也不臭,野草里肯定有中草药,再经兔子肠胃一制做,肯定有效。偏方气死大夫,不妨试试,兴许管用。我这是在家听老人说的,打嗝实际就隔气,通通气会好的。” 肖国平听后,没好气地“要试你去试,我膘不到那种程度!” 说话之间,郭凤杰牵着狗从外面进来。这狗是工程团留下来的,名唤“黑”,伙房里养着。郭凤杰见李秉川正全神贯注地同王元超对弈,便凑到近前,拍拍他的肩说“哥们,出来下,有事找你。” 李秉川低首瞅着棋盘,并没应声。 郭凤杰大声说“听见没有?让老万跟文人下,快点出来别黏持!我在小门外等你。” 李秉川抬起头来,见他已经出去了,沉吟自语道“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还得出去说!”随即将手中几个棋子交给万德功,起身去了。 从西小门出去便是干渠,北面不远是张民公路跨渠水泥桥,桥西向南有条机耕小道直通上寨子。李秉川见郭凤杰站在桥头等他,便问“什么事还得出来说?” 郭凤杰笑吟吟地望着他“这么美好的夜晚你没事闷在屋里不感到寂寞么?出来散散心多好!” 李秉川一听,调头就走,回转身来说了句“我再没事也没工夫陪你出来蹓狗瞎逛遊!” 郭凤杰连忙又叫住他,笑着说道“逢叫你出来就有事!不然我闲的叫你出来压马路!” 李秉川站住,回过头来瞅着他问“说,什么事?” 郭凤杰走近他,那只黑狗在他俩身边饶来饶去,摇着尾巴嗅这闻那,一会儿又昂首直愣愣地盯着对面那片树林。郭凤杰说道“是这样,方才我去卫生室要药,许夏萍问我可曾见到你。我说你在屋里跟人下棋,她听后就写了这便条让我带给你,说有事找你。你在这等着罢,我去陀隍堡蹓狗。”说罢,带上“黑”朝北走了。 李秉川望着郭凤杰去后,再看这字条时,只见上面写着:今夜星光灿烂,我有事找你谈。晚九点西小桥见。 夏萍李秉川心下寻思“她有什么事要谈?”看了看那老英纳格表,只差十分种。心想“等会罢,她一向很守时的。”便在周围徘徊等候。 第十一章2 时值七月初旬(农历六月初),一年四季这时的白天最长,时近九点,也不过刚刚黑下天来。仰望夜空星海浩瀚,银河才现,北斗七星高高挂在中天,天地间显得博大高深,无边无缘。月初虽无月光,可星光却也灿烂,的确是个美好的夜晚。 李秉川在小桥西头伫候着。自从与许夏萍相识之后,他心里不再为那些弄不清的感情而费心思了。因为许夏萍待他一直很好,十八医院的细心照料,情感的热烈坦率,物质上的无私帮助,人物的出类拔萃!这些都使他感受很深,不知不觉便对许夏萍产生了深厚的情意。可他始终不敢想入非非,对许夏萍只是尊重、钦敬,或说是出于好感和感激。至于恋爱那是做梦,从各方面考虑斟酌,都相去甚远。李秉川一直这样,从良心抱残守缺,总贬低自己,以至爱情有如过眼眼云随风飘过,留下的只是难言的怅惆和感伤。 忽听对面沙子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虽轻却在这静静的夜晚听得非常清楚。李秉川闻声迎上前去,只见一苗条身影正沿着路边向他姗姗走来。心中一喜,忙招呼一声“夏萍。” 许夏萍笑着“对不起!刚才有取药的,晚了会。你早来了吗?” 李秉川望着她笑笑,没应声,只点了点头。 许夏萍笑吟吟地瞅着他“走,我们往新沟那边散散步好吗?” 李秉川忙应道“行。”便和她一起肩并肩走去。走了会,他转过脸来问“夏萍,你找我有事?” 许夏萍听后,不由笑了“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李秉川歉然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夏萍点了点头“对,我是有事要和你说,我们走着谈罢。”说着,便挽起他的手臂顺着公路一直向东走去。她的身子紧紧地挨着李秉川,使他明显感觉到那散发着幽香的体温,同时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来,是欣慰,还是自豪?是惊喜,还是兴奋?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种什么感受。说心里话,他很喜欢许夏萍,但是却没有那个胆量向她表示爱的心愿,好像又没资格去爱她。这矛盾心理始终困绕着他。 二人慢慢地走着,许夏萍忽然回过脸来,瞅着他说“我要调出去学习进修一年,你知道吗?” 李秉川也转过脸来看着她“没听说。去哪学习?” 许夏萍“河西堡,师部中心医院。兴许还能去兰医。” 李秉川“这倒是好事!进修结束白不住会留在师部医院工作。” 许夏萍听了,淡然一笑“不会罢,顶多能到团卫生队去,因为分师后医务人员不够用。不过,不如回连队。” 李秉川默然片刻,又问“什么时间去?” 许夏萍“过两天。今儿下午张连长才从场部回来,通知我星期三先到场部卫生队报道。” 李秉川“去多少人?” 许夏萍摇摇头“不清楚。” 两个人谈着谈着已走过新沟,仍然向西漫步,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许夏萍忽又望着他问“你愿意我出去学习么?” 李秉川点头“当然愿意。我觉得能调出连队去就是好事!最好再别回来。” 许夏萍不觉站住,放开他的胳膊,直瞅着他问“这话什么意思?你愿意我们分开?” 李秉川忙说“我是说你适合干医务工作,倘若能留在师部医院总比呆在连队里要好些,你说呢?” 许夏萍不禁一笑“哪有这种事!万一再调到条件更差的地方去呢,那还不如回自己连队来。” 李秉川“说得是。论条件张掖地区是个不错的地方。如调到一条山去,那里可荒凉极了。若是进修完调到别处去,真还不如回来的好。再说我也不愿你调走!” 许夏萍欣然笑了,禁不住动情地拥在他胸前,轻声地说了句“秉川,我喜欢你!” 李秉川道“我的条件很差,也许你还不知道。” 许夏萍看着他的脸,深情地说了句“我不管,其实我已经很了解你了。” 李秉川听了不禁又惊又喜,心里怦怦直跳,脸上顿感火热,一动不动地站着簇拥着她,她的秀发拂在他耳畔。 过了一会,许夏萍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他说道“看不出你那表妹还是个小性儿呢,昨天她到卫生室来要药水,可巧外面小瓶里没了,当时人挺多,我说待会给她找大瓶倒些,谁知她一转身走了,可能是生我的气了!” 李秉川笑了笑“没事,她就那脾气,爱使小性,过后就好。” 许夏萍意味深长地轻叹了声,伸手理理她前额的鬓发,又说“我也不知是哪儿得罪她了!自从十八野战医院回来,她就不爱搭理我,也不知是咋回事!以前挺好的。” 李秉川满不在意地“夏萍,别往心里去,不理会就完了。其实她心里没有什么,只是任性,包涵些就是。” 许夏萍望着他柔柔地一笑“其实没啥,我不过和你随便说说罢了。”说着又挽上他“我们往回里走罢,去陀隍堡那边还清静些。” 当下二人仍沿着原路折回,边走边谈,谈得情深意切。 晨曦,晓雾初开,旭日方升,那状若长带般的云锦像是一条大河横贯在天际上。白云蓝天,戈壁荒滩,稀疏村落,大山平原。灿烂的阳光已从东方照射过来,新沟营房还在沉睡中。 一贯早起锻炼长跑的一班长刘克训,跑完五千米后,大汗淋漓地沿着干渠返回。他身着天兰背心,肩褡罗纹球衫,裤脚挽到膝盖上,脚蹬高腰白回力球鞋,迈着步子走进营房院来,看上去倒像个专业长跑运动员。 院内依然静悄悄,那狗“黑”卧在二班门口,竖起耳朵朝他瞅瞅没理他,依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刘克训回宿舍先将铺盖搬出来,搭到对面的铁丝上凉晒,然后端上脸盆拿着毛巾来到伙房后头的井台上打水洗漱。这时炊事班刚开始做饭,袁明清正撸起袖子站在井台上放辘辘汲水。他见刘克训过来,便放下水桶,撩起那脏围裙擦着手,呲着一口黄牙招呼说“老头克,我是真服你了!礼拜天也不睡懒觉,大早起跑出去干什么?拣钱还是拾银子?” 刘克训听了,只笑了笑。本来就言慢语迟,身上刚消了汗,脸和脖子都还发红,他将脸盆放到一边,走上前来直端端地瞅着他,半天才说“那你啊……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心里只惦记着钱!我若像你这么财迷,啊……早跳这井里了!” 袁明清一听,不禁有些羞恼。望着他说“跟你开个玩笑,怎么还这样说!”接着赌气将水桶一脚踢进井里,手扶着辘辘又说了句“不够揍!”自顾打水不再理他。 哪知这刘克训今天偏要逗逗他,朝他背后猛击一掌,接着板起脸问“你说谁,啊不够揍!” 袁明清原无防备,猛然一惊,连忙扶住辘轳,回头喊“你想干什么?万一掉下去咋办?” 刘克训满不在乎地“击你这掌是让你清醒一下,你可知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警句!我是为你好。” 这下可好,把个袁明清气得朝他直翻白眼,水也不打了,冲他骂道“大清早碰上你这么个大结巴,掉时气!”说着,飞起一脚将刘克训的脸盆踢出老远,嘴里还嘟囔“我再叫你洗!” 刘克训不气不恼,又走上前来对袁明清说“那你的火气不小!踢坏脸盆我可得跟你算账,快去捡回来!” 袁明清在气头上“不捡!谁叫你打我一巴掌!” 刘克训放下手里牙缸,只握着一管兰天牙膏,上去搂着袁明清道“你去捡来便没事,否则……”袁明清依然倔犟“不捡你敢怎样?”刘克训不再吭声,只用左胳膊勒住他脖胫,伸出右手用牙膏给他挤了两道眉毛和两撇胡须,然后用力一推“去罢。”袁明清被他推下井台,险些跌倒。 炊事班长杨立德站在窗内,瞧着一个劲地直笑,两个女炊事员也笑着看热闹。 袁明清自知不是刘克训的对 手,没辙!只眼睁睁愣在那里。直到刘克训自去捡回脸盆,打上水到一边洗漱。他才咬牙切齿地指着刘克训骂道“老头克,大结巴!仗你个子大,坏死罢?” 刘克训并不动气,一面擦洗着,一面说“你小子不堪一击!有啥本事?大不了勺子头上见!” 杨班长望着袁明清那白色须眉,不禁笑嘻嘻地说“这会子老袁可真像”三朝元老“了。”旁边的周秀英冲他喊道“死老袁,光顾闹,不添锅了!” 袁明清听后,这才哭丧着脸去汲水。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宿舍里有人陆续起床。院里操场上有几个男知青在篮球架子下投篮,只闻“扑腾扑腾”篮球声。女子班宿舍也有人提着桶来井上打水。刘克训洗漱已毕,便上前去帮女同志汲水。 恰在这时,只见副指导员蔡九令走来,望着刘克训说“一班长,你过来下。”刘克训应了一声将水提上来放到井台上,便走过去。 蔡九令略一沉吟,问他“你们班昨晚有整夜不归者,你知道不?” 刘克训微微一怔,摇了摇头“没注意,不清楚。” 蔡九令“瞧你这班长,自己战士夜不归宿,你还不知道!好,我来告诉你:罗清明不是和九班唐秀恋爱么,昨晚一宿没回来,去哪了?唐秀班的班长葛云红将这情况反映到连里,连领导要我调查此事。你回去看看罗清明回来没有,让他来找我。” 刘克训凝思片刻“那我可听说小罗已经打了结婚报告了,不知批了没有。这几天正在上寨子周围跟老乡借房子,收拾好啊……就结婚。” 蔡九令听后,感到有些诧讶“既然准备结婚,为何我不清楚这事?” 刘克训略停片刻,又说“好像王指导员已将他们俩的结婚报告报团里了。” 蔡九令“那好,你给我调查一下这事。青年谈恋爱不反对,但不能出格!搞清楚给连里做个汇报?” 刘克训听了,欣然领命,一径回了宿舍。 当此时,青年们对爱情的追求是迫切地,是充满热情地。爱情一旦产生,就不是环境条件和经济状况所能制约的。这时连队也不再干预了,谈恋爱触对像已很普遍。然而,也有找不上的,心里干着急,追不到,没辙。可还有些人对爱情无动于衷,持消极冷漠态度,呆在这里只是混日子,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因为他们随时都想离开这兵团。 这罗清明,虽然大家都关他叫“罗迷糊”,其实他并不迷糊。尤其在恋爱问题上,那是一心一意。自从他甩开陈振刚恋上唐秀之后,便乘胜追击,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个天真烂漫且又痴情贪恋的唐秀牢牢套住。并使她俯首听命,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未婚妻。而那头脑简单的陈振刚,及待明白过来,已是米已成饭,直瞪两眼,空欢喜一场!眼睁睁意中人被朋友捷足先登,轻而易举地虏了去!自愧无能,追悔莫及。怨天尤人罗清明!说他心眼多,肚里藏牙,悔不该当初请他当这“红娘”!行啦!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另起炉灶罢! 然而,罗清明并不愧疚,反觉得理所当然!他说“找对像这事,谁有本事谁找!谁找上是谁的,这可不能含糊,也不能发扬风格!跟革命一样,不分先后。”的确,罗清明有些鬼点子心计,因怕夜长梦多,到手的“天鹅”再飞了!被其他情敌夺取,竟先发制人,欺骗唐秀年轻无知,说她可能已经怀孕,恐吓她必须立即结婚成家,方可避免事情败露。唐秀思想单纯,一时不知所措,不暇思索,便顺从答应,一切听罗清明拿主意。 刘克训奉命调查此事,找见罗清明,结结巴巴地问了半天,而那罗清明一语破的,应道“不错,我们马上结婚,报告都批了!最晚不超过国庆节。眼下没房子住,难道让唐秀住进我们班来?还是住戈壁滩上?所以我不得不去附近村里老乡家借房子结婚。昨天借好一间,俺俩去收拾到多半夜!天晚谁敢回来?别在有狼!行啦,你当班长的只等吃喜糖罢!” 刘克训听后,无言以对,想想也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之恒理。还有啥可问的?只点了点头,便去找副指导员蔡九令如实汇报了。 二班的肖国平,也不甘落后,早与十一班的蒋丽雯相恋相爱,关系虽没明白确立,可却断断续续也快一年了。如今连里恋爱成风,他们也紧跟形势进入了热恋阶段,倒是蟹子过河随大流!却不料,二人正谈的热烈之时,蒋丽雯忽然也被调到场部去当小学教师,并且先到张掖师范进修三个月。 肖国平为此感到有些担忧,他相信那句“人一走茶就凉”的老话,这几天心神不宁,正自排遣不开。明日周一蒋丽雯就要走了,当晚二人又约好出去谈谈。晚饭后,天还没黑,二人便走出营房,顺着新开掘的一段水渠向南走去,又从那尚未完工的“小四号”水闸工程上面越过,沿着老干渠继续向南走,只见渠水浊黄,滚滚而来,通过那四门旧水闸向北奔流而去。 他们见这周围没人便停了下来,站在堤岸旁,望着不远处上寨子的农家村舍,才开始冒出缕缕炊烟。这黄昏暮霞却也迷人,烟霭纷纷,微风阵阵,偶而能听到村庄里传来几声犬吠和脚下渠中的流水声。 不知为什么肖国平忽然发现蒋丽雯变的比以前更加美丽了,似乎觉得连里所有女子都无与伦比,甚至可与那卫生员许夏萍平分秋色!尤其她的肌肤细腻和那苗条的身材,水蛇般的腰身,十分动人。肖国平因此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和欣慰,只在一旁紧瞅着她。 蒋丽雯也不说话,只望着远处若有所思。 肖国平异常兴奋,望着她忍不住说“明天你就走了,也不说点什么给我留个想头!” 蒋丽雯羞涩地一笑“我只觉得心里很乱,又能说什么?” 肖国平“说说咱俩这事,将来怎么办?”他是开门见山,不罗嗦。 蒋丽雯只一笑,立时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为难而又似伤感的神色,望着他默默地注视片刻,然后说“这事怎么说!调到机关小学去又不远,再说又不是不回来了。” 肖国平有些忧虑“调场部机关去当老师还回来干什么?这又不是借调。你这一走咱俩这事会不会黄了?” 他说这话,不禁回首黯然。 蒋丽雯情不自禁地笑了“看你说的,什么黄的绿的,我要是那种人还和你出来约会!” 肖国平回过脸来,茫然说“我是担心你当上学校教师,就瞧不起这些穷军垦兵了!我说话一向直来直去,请别见怪。” 蒋丽雯望着他又笑了,摇了摇头,劝慰他道“快别担心,我不也是穷军垦兵么!往后日子长着呢,咱们仍还在一个团里,总会有见面的时间。再说二连就像我的个老家,第二个故乡,熟人都在这里,何况还有你,能不按时回来看看么?” 肖国平听了这话,心情又变得舒朗起来。想了想才又说“我总觉咱俩相好也快一年了,你走后肯定会闪得慌!时间一长,万一再跟别人好上,我不豆眼啦!” 蒋丽雯听了,掩口笑个不住。过了会又笑眯眯地瞅着他“怎么会呢!你果真诚心待我好,那我也定会诚意对你好!谁知你想的这么多!” 肖国平十分高兴地“这太好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远处的景物显得有些模糊,周围一片寂静,碧空中已闪现出星星,晚风略带些凉意。 蒋丽雯忽然望着肖国平说“咱去那边树林坐会罢,我觉得站累了,你呢?” 肖国平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往树林那边去了。 第十二章1 二连在新沟期间,为新组建的兰州兵团相继调出部分人员去充实刚建成的团场和连队。不久又抽调个别人员外出学习进修,以从事机关单位的各种工作和专业医务工作。这些人员比较幸运,当然也是择优录用。 在“小四号”工程完成之后,连队遵照场部指示:认真贯彻“深挖洞……”的战略部署,开始在新沟驻地的东南面土坡上挖地道。当时,城市挖干道,农村挖地洞,那么兵团地处反修防修第一线则更得挖!不过在这荒原上挖地道有如田鼠在野地里掏洞! 连里根据新沟的地形特点还做了番考察研究,并制定出一个挖洞网络草图:东西南北中五个点,连部居中,四个排分别从四个不同方向朝中心点挖。后来一合计,现有八个班便又将方案略作改动,即增加四条通道,形成一个“米”字状地道网络。像电影“地道战”的挖法。但在这荒野土坡上挖窟窿,怕是从古到今还没有过,当然敦煌莫高窟例外! 二班位于南坡地正中,进度较快,不到一星期已掘进十多米。他们所采取的是分组滚动式挖掘方法,三人一组,五个组轮番上阵,每组只干四十五分钟,这样既不窝工,又得以充分休息,进度也快,不搞疲劳战,大伙都乐于干。因这里临近营房干活,轮班替换下来便可回宿舍休息,比起干基建活来轻松多了。 郭凤杰小组成员是肖国平和窦向东,他们被排在第二梯队,接万德功、李秉川和张正民的班。上午轮换过一次,下午再干上一阵就没事了,满舒服的。但回到宿舍也没啥意思,不是歪着就是躺着,再是胡言乱语闲聊。肖国平可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没事瞎琢磨。他躺在铺上长吁短叹地胡乱寻思一阵,便喃喃自语地“他娘的,这清水日子过到哪才是个头!我这眼珠子涩得转不动了。” 窦向东在旁听了,颇有感触地“可是的。中午伙房里炒的那包包菜我见了,全连一百多号人只放了两勺油!哎呀,那简直就是清水潦胡子!菜里连点油花子都见不到。” 万德功望着他俩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这没法子,军垦兵就这水平,二十六块钱有菜吃就不错了!这还是张连长撵着上士去上寨子周围收来的呢,要不然大头菜也别想吃!天天啃咸菜行啦。” 肖国平忽地站起身来“伙计,你看这样好不好,咱自己想个办法适当改善一下生活。” 万德功望他笑笑,一点头“行,可以。”接着一伸手说“拿银子来,这好办!” 肖国平苦笑一下“操,有毛还算秃子!我是说在没有钱的情况下,能不能想方设法得到一些改善,譬如:搜寻些破衣裳破鞋什么的,到附近村老乡那里换只鸡和鸡蛋什么的。”穷则思变“嘛,是不是。” 万德功一笑说“废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破衣烂衫哪里去找?咱自己都没的穿!你看我这条裤子都几层补丁了?” 窦向东笑着叹道“哎呀,这就像赵丹演的那电影”十字街头“,没有钱也想吃碗饭,也要住间房。”众人一听,都不禁笑了。 郭凤杰一直歪在自己的铺上看书,半天没吭声。这时听他们瞎掰,便也坐起身来,望着肖国平说“伙计,办法是有,找个地方撮一顿没问题!不过,得叫上老撇一块去。” 肖国平不解地“什么意思?怎么还叫他?” 万德功心里也纳闷,疑诧地瞅着郭凤杰问道“有什么鬼点子?说出来听听。” 郭凤杰笑了笑,朝二人一点头“你俩过来,我告诉你们。”二人忙凑到他跟前,如此这般耳语一番。 肖国平听后,禁不住笑了。望着窦向东“老三,吃不吃鸡?咱跟郭哥去撮上顿!” 窦向东迷惑不解,只笑眯眯地望着他。 万德功笑着“我看这是养个孩子掐死,倒弄着耍!这能行?老撇他能干?” 郭凤杰一本正经地“混嚼什么!你们听我的,去到一切有我。国平,你去把老撇找来,我和他说。” 一直呆在一旁专心致志看《红楼梦》的李秉川,忽然转过脸来问郭凤杰“你们又要搞什么名堂?这么神秘兮兮!”说着,面露疑诧神色。郭凤杰并不在意,只瞥了他一眼“你自请看你的书,不碍你事!”李秉川瞪眼看他一会,一言未发,又继续埋头看书。 肖国平瞅着郭凤杰问“怎么,咱这就走?老撇大概就在外面。” 一语未了,张正民提拎着半桶热水进来,将桶一放“谁喝水?渴坏了!”说着,找来饭盒倒上水,坐下来吹着喝。 肖国平望着郭凤杰一笑“说曹操,曹操到!” 张正民一听,不禁一愣,瞅着肖国平问“什么曹操?这话什么意思?” 肖国平没理会,只说“喝罢,喝完水老郭有事找你商量。” 张正民听了,将脸转向郭凤杰“什么事?” 郭凤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只一摆头“待会告诉你。” 肖国平望着张正民直笑,一面点上烟,一面不住地点头。 张正民疑诧不解地“你笑什么?是不神经不好?” 窦向东在旁笑着说“呔,我说老撇,我琢磨着逢老郭找你肯定有好事,你信不?” 张正民一面喝着水,一面不以为然地“操,好事能找着我!” 万德功因问“老撇吃什么吃的,渴成这样?” 张正民“中午李荣基给我块咸鲅鱼,齁咸!渴的我嗓子里冒烟。去伙房打水这才开。” 肖国平“我渴极了就灌凉的,你还挺斯文,喝开水!” 张正民望着他说“我拉肚子拉的,再死活不敢喝凉水了。” 郭凤杰忽然瞅着他问“老撇,新沟熟不熟?” 张正民回过脸来,斜瞅着他“熟。怎么的?” “上寨子熟不熟?” “熟。”张正民答应着,却怔怔地瞅着他。 “那好,你随我来。”说着,郭凤杰站起身来,又招呼肖国平他们一声“走。”于是,几个人跟在后头一齐出了屋,都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们从小西门出了营房,便向小四号南面走去。刚过去水闸工地,张正民停下步来问“咱去哪?去干什么?” 郭凤杰不以为然地“跟着走行了,准保有你好事。” 张正民摇摇头,望着他说“你少胡弄我!不说清楚我不去。” “哟嗬!”郭凤杰立时站住,回过头来,瞪着眼问他“老撇,哥哥什么时候胡弄过你?实话说罢,我这里还有几块钱,伙计们这些日子都淡渴的不行,想去老乡家犒劳顿。叫上你来是因为这一带你比我们熟,怎么还拿起把来了!” 张正民犹豫片刻“关键是狗子让我替他干活!头午替了下午能不替?我应他了。” 郭凤杰问“他去哪啦?” “团部卫生队。” “他和谁一个组?” “宋学忠、何四。” 肖国平一笑说“挖地道少个人没关系,别罗嗦,走罢。” 万德功“是的,管他仨俩的一样挖!” 窦向东“哎,我说老撇,他去场部卫生队干么还让你替班?连里不准假?” 张正民“这谁知道。他说还有别的事。” 肖国平“不管了,走罢。” 当下,五个人三前两后,说着笑着,径直向南走去。不多工夫,就瞧见上寨子村落了。放眼望去,房屋所占地面不小,星罗棋布,不像其他小村庄那么零散。张正民转过脸来问郭凤杰“咱进这大村?” 郭凤杰未即应声,仍自察看南面那片散落的房舍,然后停下说“最好离连队远点。” 肖国平“从这过去行了,那家老乡没养鸡!不是还得给老撇化化妆么?” 张正民一听,不由一怔“化什么妆?” 郭凤杰看了肖国平一眼,忙走到他跟前“是这样老撇,我身上总共不到四块钱,咱五个人掠 一顿肯定不够,咱又没有旧衣服破鞋去跟人家换,所以想了个办法,准保能吃上鸡和捞面!不过这得委屈你一下。” 张正民又一怔“你什么意思?怎么个委屈法?” 郭凤杰也不笑,瞅着他说“来时我就想好了,咱几个人就像演节目似的,你扮个坏人,俺几个演好人,假装押送犯人路过这里,找家子有鸡的老乡,给他三块钱吃顿饭,有鸡有蛋有捞面,你意下如何?” 张正民听后,摇头说“你少来这一套!不行,不行!想的倒好。不会你当坏人,我来演好人。” 郭凤杰望着他“问题是我装扮坏人不像!” 张正民一愣“嗯,我像?” 郭凤杰点着头“是的,没错!再给你稍一化妆。那才像呢。” 张正民“算了罢,别作践我了。” 肖国平忙说“你这伙计怎么是属驴的!非得赶着走?”说着,赶紧摸出烟来,给张正民递上一支,并给他点上。接着说“其实这有什么,还不是穷办法,不然咱能吃上鸡和捞面!” 窦向东在旁只笑不语。万德功帮腔说“就是,咱已经来了,管他装扮什么!这又不是存心折腾你,回来路上到大渠一洗不就完了么。” 郭凤杰“化好妆你只跟着走,啥话别说,自听我的就行。” 张正民默然片刻,忽又说“要不让国平和我俩演。” 郭凤杰哭笑不得“我说你脑子缺!坏蛋多了老乡也害怕,再说肖国平也不像那么回事!” 张正民“谁说?”红灯记“里就有俩坏蛋!王连举和鸠山。”威虎山“更多,座山鵰一伙!说着,自己也笑了。 肖国平笑着说“你是大嫚讨饭死心眼!” 万德功忙说“行啦,快爽化妆进村!” 张正民想想也是,管他呢,弟兄们能吃上顿好饭,别说是扮回囚犯,装乞丐也行!当下没再说什么,也就默认了。 这一行五人下了渠堤,向着西边那片稀疏散落的村舍走去。进村之前,郭凤杰叫住张正民,用事先准备好的背包带将他捆绑了,接着掏出块纸包着,沾着锅头灰的脏抹布,在他身上和脸上蹭了几下;衣服领也给拽歪了,裤腿高吊着不说,还斜偏扭揪的。打眼一看,好嘛,活像个被押送的犯人! 张正民也不吭声,任凭摆布。化妆完毕才说“别太不像样了!背包带给松点。” 肖国平一看“可别说,还挺像的来!” 万德功忙说“我和老三扮解差!你们俩演便衣警察。不过老撇,我们负责押送,适当揍你几下、踹你两脚可别见怪!因为这样更逼真些!咱这戏可不能演砸了。” 张正民“快去你的罢!哪有当犯人又挨揍的!”窦向东笑眯眯地瞅着张正民“哎,老撇,你自管放心,只轻轻地打,不会打重。在老乡跟前不来几下也不像那码事!” 郭凤杰回过脸来,又叮咛“到时大伙少说话,要严肃些!这不是儿戏,鲁莽不得。我是导演,大伙都得听我的,看眼色行事。”肖国平应道“没问题。他俩是看守人员,咱俩:你是郭队长,我,肖副队长!” 张正民听后,望着他说“操,好事都是你们的。不过,没枪怎么演队长?” 肖国平不以为然地“”文化大革命“公检法都没了,哪有带枪的?” 张正民瞪眼瞅着他“谁说?还有政法部来!” 郭凤杰一摆头“少废话!这就开始。” 当下五个人走过一片开阔地,又越过一条壕沟,上了个大土坡,方来到几户老乡的房舍近前。 肖国平一面走着,一面悄声说“鬼子进村了!”大伙一听,齐都忍不住笑了。 郭凤杰随即回头警告说“你们给我打住!不准笑。” 张正民却转过脸去,冲窦向东道“老三,再给松松,勒得手脖子发麻!” 万德功一听,忙又给他松了松绑。 肖国平回过脸来说“紧点好。对犯人还讲什么客气!万一跑了咋办?” 张正民道“你这儿心真狠!我又不跑。” 郭凤杰忽又回过头来,看了张正民一眼,吩咐道“再把头发弄乱些!” 肖国平听说,忙从地上抓了把土,说道“加点土是不才像样,蓬头垢面嘛!”说着就要望张正民头上搓。 张正民忙往后一闪身,说道“算了罢!少来这个,不好望你头上洒土!” 肖国平道“我是老便,哪能头上带土!” 张正民笑了“你是大便!才加土盖盖来。” 说话之间,已来到一农户门外。郭凤杰上前瞅瞅,只见空荡荡的院落只有一大堆干草。一面一趟土房,三面干打垒院墙,门窗简陋,房屋破旧。因长年累月的风雨剥触,一切都显得光秃秃的,周围还散发着一种腐草和烟燎的气息。 郭凤杰探身朝里看看,刚要迈步进去,忽见窜出一只小狗来,冲他一阵狂吠。瞧瞧这狗小的可怜,且骨瘦如柴,但是见了生人却叫得很凶。郭凤杰一跺脚,吓得小狗直往后倒退,可却仍叫个不停。气的肖国平骂道“再叫先宰了这条髅筋狗!” 一老汉闻声出来,身后随即跟出一个穿着破布衫的小女孩,不过六七岁,八成是这老汉的孙女。她连忙跑过去拦住小狗,让这些陌生人进到院来,并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望着他们。老汉也疑诧地瞅着郭凤杰“干啥的来?” 郭凤杰冲他友善地笑了笑,操着甘语,很客气地说“老年人,我们是往张掖监狱押送犯人的,路过这里走累了,周围也没饭店,吃不上饭,大家都饿的不行,想麻烦你一回,给你钱做顿饭吃,行不?”老汉听后似懂非懂,又挨个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喃喃地说“是了,屋里来。” 郭凤杰连忙取出三元钱来递与老汉,老汉一看,当即摇头“哎!客气啥来!”再瞅瞅那被绑着的“犯人”正被两个人採着,怪可怜的,于是老汉又说“没事。带下犯人走路,辛苦得很,吃个饭要啥钱来!” 大家跟着一齐走进院来,肖国平四下里搜寻,先看看有没有鸡。一转脸瞧见大草垛下面偎着一群鸡,有的还在啄食。一只芦花大公鸡正立于鸡群之外,卫士般地站着,时不时地还“咯哒”一声,趾高气扬的。肖国平不由一喜,碰了下万德功,悄声说“大万,看见啦?待会先掠那只公鸡王!”万德功笑了,忙使了个眼色,放低声音说“急什么!跑不了它!”接下,大伙一块随老汉进屋。 进得门来,郭凤杰又冲老汉交涉“老年人,你听我说下,这钱你收下,我们买只鸡,再给二十个蛋,擀下个面,不够多包涵!吃过饭,我们马上赶路。行不?”他一面说着,一面将钱塞在老汉手里。肖国平不由分说,随即递给老汉一支烟,划火柴双手捧着替他点上。 老汉不知所以,满实在的,连连说“行了,行了!鸡儿有咧,鸡蛋怕是凑不来!” 肖国平一听,忙说“凑不齐没关系,有多少算多少。” 老汉仍点头“行了。” 肖国平回头看了郭凤杰一眼“这就动手?” 郭凤杰笑了笑,便又问老汉“老年人,我们抓哪只鸡?”不等老汉回答,肖国平忙说“母鸡下蛋,咱就抓那只公鸡!” 老汉点头“对,公鸡一把毛,捉下吃掉算俅!当年的鸡娃子也行哩!” 肖国平喜形于色,回过脸来冲万德功和窦向东一摆头“走,还愣着干嘛?犯人让小姑娘给看着,跑了喊一声。”那小姑娘木纳纳地看着他,毫无反映。肖国平又当着老汉和小姑娘的面踹了张正民一脚,随即说道“放老实些,蹲这里别动,否则没你的饭吃!” 张正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着骂“操他娘,真踹!” 万德功忍不住偷偷地笑了,拉上窦向东跟着肖国平到院里抓鸡去了。 这里老汉见张正民蓬头垢面的蹲那里,回过头问郭凤杰“同志,这人犯 下的个啥错误?” 郭凤杰迟豫片刻“他?流窜犯。盗窃、抢劫啥都干!有时还当乞丐讨饭,是个盲流。刚从山丹带回来,押到张掖去。” 老汉听后,只“唉”了声,不再问了。 再说外面抓鸡的三位弟兄,开始三面包抄,向草垛围过去,试图扑捉这只大公鸡。不料,这鸡警觉性很高,忽见三个陌生人围拢过来,立时“咯哒”一声,向鸡群发出警报,群鸡顿时停止啄食,全都紧张起来。这公鸡乃鸡群之首领,个大足有五六斤重,全身色彩斑斓,也不啄食,昂首抻脖徘徊于鸡群中,似在放哨,又似在警戒,骄横傲慢颇具绅士风度。 三个人是不管不顾,直扑这只大公鸡,只见这鸡掠地而起,连飞带跳,狂奔窜逃。三人趋步追赶,毫不放松,群鸡也随之受惊,四处奔散。尤其这公鸡情知不妙,顿时使出浑身解数,穿房越屋,飞檐走壁,惶惶惊飞。三知青哪里肯放,穷追不舍,全都盯准这只大公鸡。肖国平顺手抄起一扫把,万德功和窦向东也各持棍棒在手,齐来扑捉。 屋里人也出来观望,老汉笑嘻嘻地帮助堵截拦挡,嘴里还说“打死算俅!”郭凤杰也笑着说“真笨!三个人逮不住只鸡!” 一时间,肆行大乱,鸡飞狗跳。几个人来回追逐,那公鸡被撵急了,腾地飞上了草垛,惊啼不止。郭凤杰捞过窦向东手里的棍棒朝这公鸡抡过去,那鸡应声落地。肖国平一个鱼跃扑住,抓起一看,已昏死过去。肖国平点头“行,郭哥这棍挺有个准头!老汉笑呵呵地摇起头来。 不知啥时候张正民也从屋出来,站在门外看热闹。肖国平瞧见,忙问“郭队长,你不是看守”犯人“么?怎么让他出来了?” 郭凤杰没应声。老汉却道“没事,走不掉的。” 当下,众人来到西头灶房里忙活起来,生火烧水,宰鸡脱毛,煮蛋合面各忙各的。一会儿,弄得满屋是烟,一个个被呛得咳嗽流泪。郭凤杰忍不住憋着气连忙跑出屋来“好家伙,呛死人了!国平你会不会烧火?快让大万进去烧。”万德功在门外说“没见我在这收拾鸡?” 肖国平蹲在锅灶旁笑着“有鸡有蛋又有捞面,我不怕呛!”过了一会烟少了,郭凤杰才又进去合面。窦向东帮着大万拔完鸡毛,便也和他们一起进了灶房。 这里正忙着,忽闻外面一阵狗吠,还有人语声,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郭凤杰不由一惊,忙问“是不有人来了?” 肖国平不以为然地“管他谁来,只要不是连长指导员就行。” 郭凤杰做贼般地心虚,忙探出头去从开着门的缝隙里张望。回头忙又说“坏了!两个小当兵进院来找水喝?” 窦向东说道“不理他们,咱快些干。”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一个当兵的说“哎呀,是张正民!你咋在这里呢?” “麻烦了,伙计们,他们认识老撇!”郭凤杰有些惊慌失措,接着说“咋办?我看咱得躲开他们。” 窦向东心里也纳闷,因说“不会罢,这里当兵的怎么会认识老撇?!”说毕,便也探出头去察看。 无巧不成书,原来这两个当兵的正是张正民认识的新沟电话班的通讯兵,王宝和刘成壮,二人从新沟巡线过来,这一带很熟的,并且和张正民也十分熟悉。今日在此突然遇着张正民,又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惊疑万分。大个子刘成壮瞅着张正民忙问“这是咋回事?咋成这个样子?!” 张正民虽被问的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总归是熟人,便含糊应道“哦,是这么回事,我们班上几个伙计挖完干道没事,在班里排演节目,让我装坏蛋扮演个逃犯!还得押上到老乡村里来转一转,实验一下像不像,只要演得像,他们就请我吃鸡丝捞面!” 可倒好!这张正民讲得虽然含糊简略,可两位当兵的听了却信以为真,不禁都笑了。 刘成壮“啊,原来是这样!刚才一见到你还把我们给愣住了。” 小个子兵王宝忙说“咋还用挷着你!我来替你解开。” 张正民摆了摆头,悄声说“别解。老汉还以为我真是逃犯!这证明我演得像,他们输啦!” 二位大兵听得没头没脑,也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个子兵只说“可是挺像的!不过,这也不像话,赶快解开包带,洗个脸,我们唠一阵子,等着你们的战友来就是。” 小个子接着问“你们战友去哪里了?” “嗯?”张正民假意地四处瞅瞅“先会还在这里,是不……” 这厨房里,郭凤杰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的动静,他回过头来,低声说“伙计们,这该死的老撇全说了!咱得赶快离开这里,不能让他们瞧见咱。” 肖国平“怕什么?不就两个小当兵的!这鸡都炖上了,蛋也煮好了。” 窦向东“面再略醒一醒,我来擀面。” 郭凤杰显得有些焦虑不安,时不时的还向外面张望。忽听一声门响,闪目一看,都进屋里去了。他赶忙转身说“大万带上鸡蛋咱俩先走,从后面矮墙跳出去。让他俩后面走!” 肖国平没好气地“那好,你们带上鸡蛋走罢,我们可不能干忙活!老三,你擀面,我炖鸡,咱留下吃完再走。” 万德功望着郭凤杰,一脸无奈“操啦!到嘴的鸡能飞啦?”接下只得往口袋里装鸡蛋。 窦向东满不在意地“不碍事,两个大兵也不可能告到连里去!有啥关系。” 郭凤杰把头一摆“少废话,快走!” 万德功仍犯犹豫,迟迟不动。 郭凤杰用眼瞪他“你怎么回事?这事抖搂出去扣上个帽就够戴的!这叫诈骗,懂吗?” 万德功素知郭凤杰做事果断,便要随他一起走。 肖国平不知是恼还是气“听你说的还玄了!既是诈骗,那你带我们来干嘛?” 郭凤杰一时语塞,忙说“你甭嘴硬!告诉你国平,出事可别怨我!” 肖国平听了,只“嗯”了一声,便蹲下身去,一边往锅底加草,一边冷冷地说“请罢,不送啦!” 郭凤杰见状,愤然地叫上万德功溜出灶房,从房后跳过矮墙一径去了。 肖国平站起身来,望着窦向东“哼”了一声,两手一摊,耸耸肩,又摇了摇头“这俩伙计,小旦子过河,两手捧着!好啦,咱哥们享受罢!” 郭万二人回到连里已经开过晚饭了。两人刚一进屋,孟庆春便冲着他们神情冷漠地问“么,你们二位干完活去哪了?咋不言语声?” 郭凤杰被他这一问,不由一诧,瞟了万德功一眼。略显不安地说“去了趟上寨子供销社,买牙膏。” 万德功随即点头“是的。怎么,连里有事?” 孟庆春严肃地“可是。下午四点连里召开紧急会议,传达场部通报文件!可那儿也找不见你们。” 郭凤杰白了他一眼“我们以为干完活就没事了,谁知能开会,事前也没打招呼。” 孟庆春斥责道“完活可呆房里头休息,不能离开连队外出!谁料想连里什么时间有事。” 郭凤杰正要分辨,只见万德功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笑着走近班长“孟班,我们错了,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可不知连里又开什么紧急会?” 孟庆春怒目而视,瞟了他一眼“咱班缺人最多,五个。我被连长撸了一顿!” 郭凤杰自心忖度,知他是挨了连长的批评而迁怒于人,便笑着说“对不起孟班,没想到连里会有事!你多包涵。” 孟庆春随即也缓和了态度,因说“伙计们有事没关系,打声招呼,咱也好对付,是吧?我是这么想,我们班必须拧成一股绳,不能让连里和别的班抓住把柄!枪口对外,齐步前进!对吧?我可不能肚皮不向去向脊梁!” 郭凤杰和万德功都被他说动了心,忙点头说“义气!孟班,够意思。放心,我们再不会 给你脸上摸黑!”说着,二人齐都笑了起来。其他人也都随着笑了。 孟庆春接着说“我不认为这是搞小团体主义,我只想搞好我们内部团结,你们说是不是?” 万德功忙应道“那还用说!” 孟庆春随即问道“他们三人呢?” 二人相视对望着,一齐摇头,佯作不知。 “是这样,你俩到这边来。”孟庆春命二人坐下,取过笔记本,要单独为他们传达场部紧急会议精神。 孟庆春“今日团里下了个紧急事故通报,要求各连队必须立即传达到每个人!要高度重视,引以为戒。 我们整个团十几个连队,为贯彻“深挖洞”的指示精神,已经放弃一切,全面地投入挖洞工作。这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但是在最近不到三天时间,接连发生两起重大伤亡事故:一次于三天前,事故发生在十三连,一个老职工被砸断双腿。昨天,又在场部机关挖地道时,出现突然塌方,水利股一个天津知青李际肃被当场砸死在塌陷的坑道里。虽然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奋力营救,但人已经死了。因此,场部立即发出通报,要求各连队,在今后的挖掘中必须确保安全,坚决堵绝事故隐患,绝对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故。会后,连里要求各班排讨论,制定出新的安全措施,接受血的教训!就这样。“ 二人听后,不禁咋舌,惊愕地望着周围的人。郭凤杰忙问“就那个长的很帅很棒的大个李际肃?!咱都认得他,在红沙窝时常到咱连来找迟志先,他们是同乡。疼人!” 万德功呆呆地瞅着孟庆春,愣了半天,突然充满忧虑地说“孟班,不知咋的我一钻进那狭窄黑暗的地道里就觉得阴森,感到一种莫名的害怕,并且越往深处挖越觉瘆人!” 屋里在座的人听着都默不作声,似乎眼里都闪出恐惧和不安,忧心忡忡的样子。 孟庆春听后,心里不觉也悚然起来,不禁说道“都有同感,不过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我们班再挖时,注意上面弦头越小越好,差不多呈三角形a字状,这样可使上面的土层承重分负到两侧地面上,以确保万无一失,堵绝塌方。因为我们挖这地道不是水泥发弦,又不掌握土质层的硬软结构情况,只能自己想办法提高自我保护意识,集思广益,找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才能保证我们的自身安全。假如我们的办法可行,咱再建议连里推广,你们说怎样?” 大家听后,都不禁点头。 董中华说“反正这营生是炮弹擦腚,危险!全仗自己躲避,瞪起眼来盯着,看到那里裂纹掉土赶快跑!”他是刚刚回来时间不长。 万德功冷笑道“关键是怕跑不迭!” 孟庆春说道“我们要接受这次事故教训,大家有比较好的办法和安全措施自管提出来。进行整改。” 当下又是一番讨论。 第十二章2 过了些日,二连又接到新任务:调大满承建水利工程。因此,这“深挖洞”工作也就不了了之。二连像部队换防一样,经过一天的车马忙碌,从新沟向大满搬迁到了不过十公里之外的张家湾。这里没有营房,整个连队八个班,分散住在当村老乡家的民房里。 大满是乡镇公社所在地,离县城仅十几公里。从大满镇向东走,过四十里店,不到一公里便是张家湾。从新沟来此没路,沿大渠走截道很近,“大满干渠工程指挥部”设在四十里店与张家湾村之间,傍渠而建,还有个大院。 张家湾小村不大,十几户人家,全姓张。与古庙大队仅一渠之隔,属古庙大队九小队。这里虽也不富裕,但地肥水美人勤俭,与周围其他村寨相比是好的。张家湾靠近戈壁边缘,倚沙傍水,有树有草,环境独居一格,幽静秀美,比起新沟又略胜一筹。 张家湾因渠得名,渠水由西向东流,到村东头约四五百米处折了个大弯,向北老寺庙方向而去,因此,这里叫张家湾。 大满干渠由来已久,但无年代可考。据有关书载:甘肃省已有两千多年的灌溉历史,多不靠天种田。干渠边堤多生红柳,村东渠段有高大粗壮的参天杨护堤,渠堤东南有片天然奇特的大沙丘,方圆十多平方公里,远远望去,逶迤连绵,风光无限。 当地人说,这片沙丘每年东移十余米,村庄和这条干渠至所以不被沙埋,原是多刮西风,因此,沙丘只往东移不往西来。至于夏秋时节东风浩荡,从不会出现沙尘暴现象。 这条水渠每年清淤两次,其余时间从不断流。如今兵团农建师从长远利益着想,加大水利工程建设的资金投入,已经开始着手修建一条从大满到老寺庙十一团的水泥干渠,以保障农业生产的需要。 二连知青来河西这么久,还是头一回与当地老乡住在一起。来此任务有两个,清淤和开辟一个水泥予制场,为铺设水泥干渠予制水泥板。时下尚未停水,每日只到沙丘北面平整予制场地,工作显然不忙也不累。 知青每到一处新驻地,总要四处游览一番,如同来此旅游度假的,熟悉一下环境,领略这塞外风光,大漠风情。 时值初秋,气候宜人,小小村庄风景秀丽,秋色迷人。村中小溪潺潺流水,树上小鸟啾啾鸣唱,果园里果实累累,村东有片苜蓿地,旁边有条土路可同向沙丘,上去一土坡,渠上有座平面小木桥,过去向西是一片草地,村里人牧羊和放猪皆从小桥过往。 一日傍晚,黄昏时分,云淡天清,爽凉无风,这是来张家湾的第一个周末。 五班王元超和李荣基一时来了兴致,晚饭后也没回宿舍便来到伙房的对面二班院里,约上李秉川和郭风杰一起去逛大沙丘。几个人刚走出大院,迎面遇上了张正民。张正民站住望着他们憨笑“你们几个这是要去哪?” 李荣基也不笑,只说“你管去哪,不关你事!” 郭风杰“来罢老撇,咱去大渠里游泳,洗个澡。” 张正民“胡说,大渠水镇凉,怎么洗?” “这天气还怕凉?”郭风杰拽他一把,又说“去逛沙丘,走罢。” “我道是!”便跟上他们来了。接着说“刚才国平和大万、狗子他们商量晚上到果园偷苹果吃,先让我来看看有没有看果园的。” 李秉川“国平这小子就是谗!好道不学。” 郭风杰笑着说“狗子也是,再加大万,三人挺对撇子!没事总掂掇着吃。” 李秉川瞥了他一眼“你也不消说!在新沟让老撇扮成犯人,去誑老乡的鸡吃。鸡没吃成,只吃了几个蛋。狼心兔子胆!” 郭风杰回过脸来瞅着他“伙计,怎么好当众揭短!你问老撇,鸡和捞面全让他们享受了,我白出了三块钱!” 李秉川笑了“活该!谁让你溜了。”说着,又转过脸来,对张正民说“老撇,你回去和他们说,果园里有老乡看守,别让他们去。初来乍到偷人东西算怎么回事!” 王元超也点头“是的。刚来这里别干这缺德事,何况这时苹果也不熟,摘下来酸的没法吃,祸害东西。” 张正民不以为然地“我不回去,谁愿偷偷去。” 李荣基在旁笑着说“老撇个哈熊,永远没情况!” 张正民瞪他一眼“你有?和个真情况似的!” 说话之间,五个人步过小桥,向大沙丘走去。 但见茫茫沙丘,似岭如山,重叠起伏,连绵不断。这里不像一般沙漠那么迤逦荒凉,沙坡地上还能见到稀疏生长着的野草。举目望去,就像一座座山峰,有谷有壑,拔地耸立,且有雄险之势。大自然的神工,不知是何原因形成这么大的一片沙山。登高望远,视野辽阔,虽是金色瀚海,可却有边有缘,简直就像人工堆积起来的特大沙场,数量相当可观!东面便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了。 几个人翻过几座大沙丘,便越登越高。只见沙峰如削,流线曲折,涟漪清晰,人迹罕止。五个人爬得累了,便在峰顶歇脚小憩。抬眼一望,前面突现一座高高沙峰,上设一三角形标高木架,说是用来测量海拔高度的觇标。他们起身又向这座高大的沙丘爬去,脚跐沙软,腿蹬如绵,及待攀上这沙山峰顶去,都已气喘吁吁了。 回首向下望去,张家湾村庄显得那般渺小,而那条生命之渠在夕阳黄昏中,却似一条闪亮的宝带饶过小村向东往北伸到远处。朗朗天宇,荡荡空间,远远村舍,依依炊烟。牧羊老汉赶着羊群,身后腾起一片尘土,徐徐扩散,那甘调的吆喝声,村中的犬吠,又值着这黄昏烟霞,小桥流水,构成一副独特的塞上夕照图。身临其境,令人流连忘返,给人以隐秘和寄思古远之感,从而使人不禁联想到元代散曲名家马致远笔下所描绘的景色。 几个人立身于沙峰顶巓之上,望着这标高木架,如同一帮探秘者在考察什么。这木架是用沙木杆架起,虽粗大坚实,可却被风沙剥触得光溜溜,有如滑杆一般。 郭风杰忽然仰天大喊“我来啦——” 李荣基和张正民也不约而同,竭斯底里地一齐狂喊“我——来——啦——”天远地阔,沙海之中,声音像无线电波在空中震荡,飘向远方,散向四野……。 的确,这片神秘莫测的荒沙丘,幽幽冥冥,接连着碧空蓝天,东面那片茫茫无际的戈壁,更充满苍凉久远之感。南面那祁连山雄伟壮丽,旷古未变,在这片洪荒原始般的境地,不觉激起一种追远溯古的欲望,使人心动神驰。 这位被连里人戏称为“山东文人”王元超早被眼前这景色所迷醉,他冲李秉川说“伙计,你发现没有,甘肃这地方很有特色,古人好多边塞诗中所描绘的景物在此好像都能见到!譬如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今日咱居高临下俯瞰这张家湾小村,不禁又联想到陶渊明那”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诗句,若非亲临其境只怕是感受不到这种意境。我疑惑:莫非古人写的这些诗也都到过此地不成?” 李秉川听后,笑着说“对不起,咱可没研究过,当然前人诗词中佳句颇多,凭我们这点学识,也只能阅读和欣赏。” 郭风杰也附和着说“说得是。这方面你是行家,读书多,见识广!要我说,那些写过边塞诗的人八成当年也都支过边,只不过跟现在情况不同罢了。” 王元超听后,不禁笑了“说我是行家实在是挖苦我!我不过是喜爱古典文学,有几本藏书得空读读,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叫我”山东文人“实带贬意,这我知道。这几年少读了很多书,是个损失!现在似乎好多了,机会来了。往后我们几个应该经常聚聚,讨论文学,相互启发,肯定有益,你们说是不是?” 郭风杰“当然。不过,我只是初中文化,怎能和你们这些老高中攀比,跟你们学还行。” 李秉川也点头说“老王说得是, 经常在一起讲究讨论文学知识是有好处,只不过借不到书看,令人遗憾!” 李荣基见王元超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想笑,便瞅着他说“你王班是文人,不同于我们。你一肚子墨水都要洒出来,谁敢和你比!正天研究古典文学,光书一大罗,自己还写。我看你将来不愁成个文学家、诗人!”说着,又回过头指着身边的张正民接着说“你们看咱这老撇,连他都会作诗!” 王元超一听,不觉一怔,转过脸来看看张正民,诧讶地问了句“真事?张正民?” “这怎么的!谁还诓你不成?我听过他的一首”戈壁诗“很有特色,纯军垦兵之作!”接着李荣基拍了拍张正民的肩膀,“老撇,快把你那首大作背给他们听听,让他们见识见识!” 郭风杰也不禁一愣“真假,老撇?” 张正民笑了“我老撇还有真假?老撇就是老撇!”大伙一听全都笑了。 王元超惊异地望着张正民“题目不小!那好,你背诵一遍听听。” 张正民略有些不好意思,因说“别听他胡扯,我哪会作诗!那天不过说了几句顺口溜,他就打着鸭子上架!” 王元超从不小看人,他用手推了下眼镜,慢条斯理地说“没关系,顺口溜也行,民间顺口溜很有内涵,颇具时代特色,读来一听,咱们互相切磋。” 众人听说,齐都笑着点头,并催张正民快说。 张正民推脱不了,只好清了清嗓“说不好,大伙可别笑话!” 李荣基“行啦!快背罢。” 张正民这才背诵道:茫茫戈壁滩荒无人烟也! 说完,不见说下句。众人听了,相视而笑。郭风杰忙问“完啦?老撇,就这一句?” 张正民一笑说“你急什么!谁完了?我得好好想想。” “好嘛!这还得吟诗,酝酿一下感情?”郭风杰忍不住想笑,可还是忍住了。连连点头说道“那好,我不急,你慢慢想着往下说。” 李荣基在旁给张正民圆场“先起个头嘛!” 张正民来劲了,又咳嗽了一声,然后,装模作样地念道:戈壁戈壁,荒滩荒滩!茫茫渺渺,不见人烟。 王元超听着,不动声色地看了郭风杰一眼“跟上句意思差不多。” 郭风杰不禁笑了。接着又问“我说老撇,这是诗?” 李荣基“你看,你听他背完再问!沉住气。” 郭风杰又一点头“是了。”便默然不语了。 张正民好像也要显示一下便从头背诵道:茫茫戈壁滩,一眼望不到边,全是戈壁石,再是荒沙滩。从古到如今,始终都没变!经历多少代,过了多少年?自从来了军垦兵,要将它改变。来到戈壁滩,两眼泪不干,一年四季常刮风,鸟儿都不见。喝的西葫芦汤,吃的青稞面,三餐时冷时迟,谁也没咒念!今日挖大渠,明日搞平田,一年三百六十天,常搞大会战!朝北看龙首,向南望祁连,忽听麻雀高歌,黄昏收工晚……。 读罢,张正民说道“我就想这些,再没有了。” 众人听后,全都笑了起来。郭风杰直瞅着张正民,诧讶地说“我说撇弟弟,你不一般,以前小瞧你了。这是你自己编的,还是跟别人顺口溜出来的?也别说,还挺押韵!” 李秉川也不禁哑然失笑“我听着有点像”天津快板“词。不错,有些意思!” 王元超也点头“是像快板词,不过得再加工修改一下。这也难为他了。” 李荣基笑着说“怎么样,我没说错罢?管他是顺口溜还是快板词,反正老撇是:买个羊拴个旦——不骟!老郭,你说呢?” 郭风杰不住地点头“是。不善,不善!” 张正民笑着说“这顺口溜算什么,连老甘子都会!什么”天上无飞鸟,风刮石头跑,车轮大车盘小,大姑娘不结婚不洗澡“!这谁还不能说上几句。如果这是诗,我能说一筐篓!”李荣基望着他说“老撇,别说你胖你就喘!实际不过是苍蝇拉屎——有点!你得谦虚才是。” 王元超忽然正色说“咱这些人良莠不齐,有的人几乎是文盲,连封家信都不能写!可悲,可叹,又可怜。将来可怎么个活法?最近,我经常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想而知,知识的贫乏必然导致愚昧和贫穷!因此,我考虑到自学问题。我们都还年轻,不能将这大好时光荒废掉!总之,应提高自身的文化素质,强于这样荒度青春,虚度年华。如果能办个”文化补习班“更好,以此来倡导文化学习,彼此交流,互相促进,我想是有益无害的……。” 郭风杰听后说“这想法很好,不过,办补习班的层次似乎低了些,这又不是扫盲,不如办个学社,搞点文学研究,创办个”沙丘文学“,兼学别样,才能有所提高。” 王元超听后,不禁连连点头。 李荣基笑着说“这”沙丘文学“听起来倒像个刊物名称,如果真能办起来,的确是个好事!” 王元超一直瞅着李秉川的表情,见他默默无语,便用探询的目光注视了一会,然后才问“老弟有何见教?请谈谈看法。” 李秉川听后,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好是好,不过这是个敏感问题!是自由结社?还是私办刊物?假如这事张扬出去,会惹麻烦的,甚至被怀疑为搞什么组织,加以清查!那就得不偿失了。何况要办个刊物又谈何容易,你们说呢?” 郭风杰听后,不禁笑了,语带讥讽地“哥哥是被运动搞怕了!掉个树叶怕打破头!其实倡导文学是个好事,况那位张连长一贯支持搞文化活动,我看是没问题。” 李秉川望着他冷冷一笑“如果说你动机不纯,咋办?以往还没尝那口辣汤!莫须有罪名随时可以扣到头上。我说别没事找事。当然爱好文学倒不至于犯罪,只是没必要办什么学社和刊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荣基听他如此说,心里仍有些不服,因说“运动都到后期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咱又不是搞小集团,自找麻烦。” 李秉川回过脸来瞅着他“说得轻巧,你听说过这是运动后期?” 王元超见他们各持己见,心里也犯嘀咕,但不知为什么,胸中总有种奋发感。听李秉川说得比较恳切,又不是不无道理,深知他处事比较严谨,决非谨小慎微,因此,便点着头说“是的,秉川老弟虑的极是,常此以往我们不能不引以为戒,凡事三思而后行。说句心话,我这人酷爱文学,一心想寻求几位知音学友共同探讨文学知识。方才秉川说得对,咱不搞形式主义,也不闹腾什么学社,只讲实际!有时间我们可以聚在一起讨论学习,共同提高。这样,谁也说不出别的来,连里头也无可指责。” 这里正说着,张正民早听得不耐烦了,他像顽童一样,正从沙峰顶部的背面那刀削般的陡坡上坐沙下滑。只见他双臂作浆,如同乘坐小船,两侧冲起沙浪,身后闪出一道辙印,煞时情趣。不想在他急速下冲时,身子忽然失去平衡,一眨眼,连滚带翻到了坡底。引得上面的人哈哈大笑。 李荣基“这撇小子挺会玩!” 李秉川也笑着说“老撇是再长不大!” 郭风杰在旁凑趣说“这世界少谁也不成!咱连里若没有老撇也就没有意思了。” 王元超无心儿戏,对此毫无兴趣,因说“三位弟兄听着,我有个想法:往后咱们几个每周末聚上一次,只讨论文学,不涉政治。如果谁写出文章或诗词来,大家一起品评之后收存起来,到时积攒多了,我们可以出个集子,暂定名为”边塞军垦文集“诸如: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游记或短中篇小说都行,搞好了是具有深远意义的。我想不会永远只有这两报一刊!这事若能得到大家支持,我会尽全力的筹措这部集子,你们给我提供素材。” 三人听了,都表示同意。李荣基忽又问“王哥,那样不会再被人扣上个”三家村“”四家店“ 什么的?” 郭风杰打趣说“那就再来次运动批判咱,那时也就出了名!值!” 王元超一摇头“不会的。咱也不公开,再说只是锻炼写作,有何不可。 李秉川问“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要倡导大家搞创作,写出来的东西给你,然后品评修改收存起来,累积成册,将来有机会再发表?” 王元超听后,点了点头“是这意思。” 郭风杰道“就这么定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四周只有一片茫茫的黄沙,在这高高的沙峰上,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有软风在轻轻吹。天地浑然一体,仿佛将人带入一个洪荒中的火星世界,给人以神秘梦幻般的感觉。忽见一群沙鸡从空中刷刷掠过,惶惶南飞,霎时没了踪影。 晚风里略带着丝丝凉意,但却干燥爽快,郭风杰和李荣基都侧卧在沙上,却依然能感觉到太阳晒过之后所散发的余热。 正在这时,忽见肖国平和王中国呼哧呼哧地爬了上来。肖国平一见面就说“嗳哟来!你们是哪里高往哪里来!” 李荣基笑着“人往高处走嘛!” 肖国平“不够意思!来爬大沙丘也不叫声?” 王中国道“老撇回去说了,才知你们在这里。” 李秉川笑着“你们不是去果园摘苹果去了?”郭凤杰接着说“就是。偷了多少?没带几个来尝尝。” 肖国平一腚顿坐在沙上“快别提偷苹果的事,差点没让小队长看见。” 王中国“今晚没事,让李哥给讲《卧虎藏龙》。” 肖国平忙附和说“对,来就是听故事的。上个礼拜讲完《剑气珠光录》,李慕白和俞秀莲上了九华山结束,这回是该讲《卧虎藏龙传》了。” 李秉川笑着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免了吧,都几点了还讲,改日再说”王元超也随即站起来“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要讲回宿舍讲。” 肖国平心胸不快,抬眼看着他们“不讲也不再坐回?这时回宿舍干吗?不像话!俺俩才来,你们就要回去?” 李秉川回过脸来,望着他笑了笑“那好,咱再陪这二位兄弟坐回。” 郭凤杰不动声色地挖苦肖国平“我看你小子是不大恣然,是不是没吃上苹果?” 肖国平瞟他一眼“听你说的,不至于吧!” 王元超默然片刻,便也坐了下来“明日是礼拜天,咱几个应该凑个份子打些酒来,再买上几个罐头,到这里饮酒聊天说故事,怎样?” 郭凤杰高兴地“敢子好!多日没沾酒味了。” 李荣基忙说“对不起!我没钱,不来。” 李秉川笑着说“没关系,你和肖国平的,我给垫上。” 肖国平立刻来了情绪“今晚我见徐正贤和张大爷他们去四十里店打酒回来。他俩好喝,经常聚聚。”李荣基喟叹一声“人没钱就像身上没血!” 肖国平略有同感“真悲!” 王元超“兵团都这样,不光咱。穷日子穷过!总不会永远这样吧。” 王中国沉不住气了“别说这个,还是讲段故事听听,提提情绪。”说着,取出一盒精装海河烟来,打开先敬李秉川,接着,又给王元超等人挨个的分。 肖国平忙说“人家中国烟都准备好了,就为听故事!” 王元超也笑了,望着李秉川“老弟,没推辞了,讲段吧。” 李秉川无奈,笑了笑说“那好,只讲一回,否则我这就走。” 王中国点头“行。你说了算!” 肖国平瞥他一眼“拿什么把!” 当下,李秉川从《卧虎藏龙》第一回说起:一朵莲花初会玉娇龙…… 夜色澄兰,碧空幽深,新月朦胧,满天星辰。望着村旁那条闪着幽光的水渠,使人别有一番感受。夜阑风定,四野沉寂,这里正说故事,忽而从西面大渠边飘来一阵笛声,呜咽悠扬,凄清苍凉,于这空阔的荒沙野丘之上默然静赏,又引发另外一种思绪和感触。 李秉川不觉停住讲叙,回过脸望着王元超“是谁在吹长笛?” 肖国平满脸不高兴“管他是谁,快讲!” 王元超默然片刻“肯定是尚延永。这曲子好听!”平沙落雁“,名曲,乃”江南丝竹乐“。” 肖国平没好气地又堵他一句“好不好”头疼感冒药“!别打岔。” 王中国笑了,也忙说“就是。让李哥继续往下讲。我问一句:这神枪杨健堂怎么又会是一朵莲花刘泰保的表兄?” 李秉川并不在意地“改日吧,明天得空我正儿把经地给你们讲。今天太晚了,咱欣赏一会长笛,说回话就回去。” 肖国平这一听,大失所望,长叹一声,躺倒在沙滩上。 李荣基因问“王班,你懂得多。我听人说”江南丝竹乐“是用一种上好的竹子制成笛子,又用丝线缠了,桐油泡了,用这种笛子演奏的乐曲才称为”江南丝竹乐“是吧?” 王元超点头说“对,差不多。像”梅花三弄“、”烛影摇红“和”雨打芭蕉“、”旱天雷“、”双声恨“等,这些江南名曲都少不了这种长笛演奏。” 李秉川听后,不禁摇头“老兄所说,并不尽然,所谓”江南丝竹“乃江南一带所流行的一种民乐统称,非一支竹笛所能演奏,而是有几种乐器合奏而成,如笛、胡、弦等。其代表曲目有”扼马摇铃“、”平湖秋月“、”春江花月夜“、”渔舟唱晚“、”夕阳谯鼓“等。适才所说”雨打芭蕉“、”旱天雷“、”双声恨“等属广东音乐,不能混为一谈。” 王元超沉默片刻,忙点头说“对,说得不错,实际我并不懂音乐,只不过是敷衍李荣基罢了。”说着,不由笑了起来。 李荣基望着他似笑非笑“这伙计杂麻!才认你做老师就耍弄学生?是误导怎么的?” 王元超连连点头“对不起,是误导!” 郭风杰不觉也笑了“这没什么,懂文学不一定懂音乐!”三人同行必有吾师“。前几天俺班里出了个笑话。那天我和窦向东没事闲聊,谈论起中国名著《红楼梦》和近代的名著《激流三部曲》。两部巨著有许多相似特点,可谁知我们班上那位胡有利听了这话后,竟说他曾听过同学用小提琴拉过这首《激流三部曲》,特好听!当场把个窦老三的鼻子都气歪了,骂他”棒槌“!快死了去罢!说话不着边际,信口雌黄,老撇不如。” 大家听后,也都笑了起来。 肖国平忙接上说“可是的。这伙计不可救药!那回谈起游泳,他说自己是校队的游泳健将,么泳都会。我问他有几种泳式,他却回答不出来。说起跳水,他又会。王中国说青岛海水浴场有三个跳台,最高十米,一般没人敢上去跳。他一听,忙说”么不敢跳?海河建闸二百米,我就上去跳过!那玩有么!“”当时没把人笑出屁来! “那是自杀!”班长孟老啃说他没羞没臊,工厂的烟囱最高不过百米,谁说海河建闸二百米!纯粹胡说八道。都说他是高英培相声里的那位“钓鱼哥们”,有过之,无不及!“ 王中国摇头叹道“快别说了,都让他给打败了!” 第十三章1 一日,那位颇受知青尊重和爱戴的张敬尊连长突然要调走,前往甘肃靖远一条山(十六团)农场任参谋股股长。 临别时,许多人都哭了,依依惜别,悲痛不已,那一个个发自肺腑的无声啜泣,真正体现出一个好干部在人们心中的位置。当时情景感人,张连长的心也被震撼了,竟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与知青们一一握手作别,话也说得过于感人,情景难忘。 继之调来接替连长职务的是个面目可憎的人物。叫尹庆仁,也是“三不变”,还是张连长同乡。中等个头,四十来岁,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大脸紫黑,就像厚橘子皮,疙瘩噜苏,布满棕眼。蒜头鼻子,嘴大唇厚,一口黄牙还镶着黑边,那是吸烟过度的标记。右腿有点瘸,可不知是啥毛病。 有人说“二连倒霉嘛!摊个好连长也留不住!能留住的准保不是个好连长,好在还有个指导员。”由此可见,知青们垂注于干部的素质,渴望得到一个能够关爱他们生活的好领导。 前不久二班调来一个济南知青吕华升,他性格开朗,很瘦,长脸小眼,戴近视镜,是个老高中。他精通乐理,擅长文艺,曾在团演出队呆过。原本在一连(济南连队),后调四连(天津连队)。“清队”时被批斗专政,多受煎熬,“解放”后被调到二连,分在二班。 二班住在一家富农出身的大院里。所谓富农是土改时定的成分,有名无实,其贫困状况与村中其他农户差不多,只是从房屋院落构筑上看比较规范。大院套小院,又分东西,各有院门。 大门呈弧形,砌砖雕墙,朱漆厚门,因年代较久,漆已剥落。拱门右侧是一马院,现为九小队马厩。 进入大门是东西两个院落,伙房和炊事班在东院,二班和房东同住西院。这东大院两边是游廊厢房,北厢住着一党姓老汉,只有个养子,其妻于低标准年代自己走掉了,生死不知,音信全无。后院住着一班和房东的叔。 这房东叔叫张守财,一家三口,有个女儿年方十六。老汉喜欢狩猎,有只土造猎枪,经常出外打黄羊。 二班院里房东,看上去敦厚朴实,不善言谈,中上等个头,长方脸,紫黑的面孔透出辛劳的本色。他只知干活,好像生来就不会讲话。一家六口,上有老母,下有三个儿女。女儿为大,年过十七,刚刚出嫁。长子圆娃九岁,次子明娃五岁。母亲身板还硬朗,能做些零星家务和照料两个孙子。其妻个头不低,壮壮的,能干活。模样长得像个藏族妇女,也很少说话。两口子都默默无闻,起早贪黑,忙活劳碌。 小院里喂养着一头老母猪和一群鸡。前不久这老母猪下了一窝猪仔,他们家只留养一个,这些家禽家畜都是撒着放养,到处游逛。尤其那母猪更是自由自在,没人管牠。 房东大儿子圆娃长得蛮好,与城市儿童没啥两样,只是没学上!每日里只放羊,边玩耍边游逛,很自在的。他的弟弟明娃很顽皮,时哭时闹,整天跟那猪仔玩耍,地上一起滚爬。他赶猪仔,猪仔撵他。也像个小泥猪。 明娃玩耍够了就坐地哭上一回,一哭就是个把小时。家里人没工夫管他,哭够了再爬起来玩。只有他的奶奶时不时的呼唤他几声,或递给他点东西吃。总之,这明娃唯一的玩具和伙伴就是这小猪仔,时间一长,只见猪娃长却不见明娃长。 眼下二连任务较重,既要担负水泥予制板生产任务,又要在东闸庙西侧承建一截水闸门,还要清淤。又因予制场位于大沙坵北端,干渠东侧,为便利施工和运输需要新架一座大木桥,连里将这任务交给了二班,所用木料由大满水利工程指挥部提供。 孟庆春自来到二班之后,一直干得不错,连里干部挺满意。然而,好景不长,到张家湾来也不知咋的,就像换了个人,以往那事事争先,积极向上的劲头没了,仿佛是看破了红尘,一副玩世不恭的消极态度。 这日早起天天读,值班哨子早已响过几遍,可二班大屋里仍跟没事一样。然而,只要当官的一来,这里准是在学习,因为班里自有望风放哨的。 这里孟班长涮过饭盒,桌上一放,擦了把手,便从被子后面摸一盒恒大烟来,说“穷哥们,会抽烟的都过来,今天本班座请大伙抽好烟!”大家一听,忙围拢过去分烟。 当下伙计们抽着烟,你一言我一语的瞎扯聊天,气氛颇为融洽。那吕华升的床铺正冲着大门,一眼就能望见院门和伙房。这时忽听他说了句“尹瘸子来了!”大家听了,迅速各就各位,并立时摆出一副正在学习的样子,这孟庆春也像演戏背台词一般,装腔作势的大声讲道“刚才吕华升同志的发言我很满意。机动灵活这是我们军垦兵的一贯作风!连里将这次架桥任务交给我们班,说明连长对我们的信任……” 说话间,连长尹庆仁已颠着步子走了进来。孟庆春一见,连忙站起身来迎上前去,佯装殷勤的样子“连长来了!你请……”接着,万德功将班里唯一的一个方櫈搬到连长跟前“连长请坐。”大伙也齐都朝他皮笑肉不笑的客气打招呼。把这个新来不久的瘸子连长弄得顾此失彼招应不过来,连忙说“你们继续学习,我不过随便走走转转。” 这里孟庆春可打心里烦他,便趁机对大伙说“尹连长调我们连,这还是头一次到我们班来视察,大伙欢迎!”大家一听,齐都鼓起掌来。尹连长也只好欠身致谢。孟班长接着又说“连长这是对我们班的关心和鼓励!我们是不是应该请连长讲个话,作个指示?”大伙一听,立刻心领神会,随即又拍手叫好。 这尹连长毫无思想准备,不知所措,只咧着个大嘴笑,一脸尴尬。忙站起身来,连连摆手,吞吞吐吐地说“不,不啦!我也没啥要说的,你们学习,我还得到伙房去看看……”说着,转身要走。 孟庆春越发来劲了,假意地说“你看,连长你……”吕华升也会拍马屁,忙插言说“我们尹连长没说的,一到连队先抓伙房!”肖国平在旁不冷不热的说“就是,这伙房是该抓抓了,自张连长走后就没改善回生活!” 郭凤杰也不失时机地说“伙房欺生!以为咱新连长不了解情况。尹连长来一抓,准保没错!”身旁坐着的那位“三音号”于永利,不说几句自然也憋得慌“么,没说的!只要尹连长一句话,他们就得赶快行动起来。” 孟庆春在旁忍住笑,瞅着连长那张糟脸,心想“好嘛,该促促他!” 这尹庆仁被二班这帮兄弟冷嘲热讽的奚落了一番,还给他戴了些高帽,心里倒也高兴,然而,他可听说这二班挺难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当然,也只好不住的点头,应诺几句,便匆忙走了出去。孟班长送他到门口,又打趣的说“当连长也难!么都得劳神操心!”尹庆仁默然了,摆了摆手,瘸着条腿去了。 这孟庆春回转身来,立马打了个飞脚,只见他从床上抓起扫帚作执枪式,然后,嘴上叫板,脚踩鼓点,便在大屋地上转起圈来,两圈下来忽又打了飞脚。接下,学样板戏杨子荣打虎上山动作,纵身一跳,“叭叭”朝门外就是两枪。随即自问自答“好枪法。” “不咋地。” “好嘛!天灵盖都打破了!” “他撞我枪口上了!” 念罢,扫帚一摔,一个倒立翻竖到墙上,头朝下,脚朝上,一动不动。 班里顿时荡起一阵大笑。 正在这时,排长周同贵走了进来。原来屋里的笑声他都听见了。幸好孟庆春拿完倒立刚下来。周排长问他“天天读时间笑什么?!” 孟庆春不以为然地“没事,尹瘸子刚走,我们正讨论架桥的事。大伙跟他提改善生活的事。” 周排长说“我正为架桥事来的。指挥部通知咱明日就开始往现场运送木料,你再派两个人明天去场部生产股仓库领取架桥用的把锔,别忘了,得赶个毛驴车去。还有件事我得 当着大家说下,大前天,在靠近指挥部不远的一家老乡门前拴着只狗。生人路过那里狗叫的很凶,其实不理也就完了。可谁知我们班三位二爷可能是被这狗咬火了,一人一副弹弓结伙去打那狗,三面火力交叉,打了足有一刻钟,那狗快给打疯了,牙齿都被打掉几只。那老乡风风火火从地里跑回来,说了他们几句,谁知这三位二爷非但不听,反要揍人家!还要吃人家那狗!这老乡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跑到连部来找指导员告状。七班长看见了,说三位都是咱二班的!肖国平一个,大万一个,还有小狗子!”说完,排长笑眯眯的挨个瞅。 肖国平笑了笑“对,就俺仨!排长,你是不知那狗多么可气!那天我和大万从四十里店子回来,差点咬着我!所以我俩回来拿上弹弓,叫上狗子一块去收拾它。后来才知那老乡就是党熙,才没揍他。我不认识他,听说这伙计还行!” 周排长笑道“你小子注意点影响,别让连里抓典型,要搞好军民关系嘛!” 孟庆春冷冷一笑“么军民关系?咱又不是正规部队,管他呢!” 周排长气的瞪他一眼“你当班长的怎么说话?”当下操着天津快板的腔调指着他“你这小班长,有么了不起,把你小子搞臭,调了出去!”大家一听,齐都笑了起来。吕华生笑道“老排够幽默的!” 周同贵正在要走,忽然又回转身来,望着孟庆春说“还有件事指导员找过我。最近男子排聚众喝酒的不少!二排前些天喝醉了两个。我们排也有,开会时强调一下,今后不过年不过节的不许喝酒!” 孟庆春不以为然地“礼拜天你们有家属的都回去改善生活,我们这些穷哥们凑点钱聚聚有何不可?谁还管得着么?” 周同贵又朝他瞪眼,一边打量着他,一边不住地点头“好小子别嘴硬!你可是班长,出了问题我拿你试问。” 次日凌晨,李秉川叫醒吕华生之后,便去后院牵出那两头毛驴,到伙房大院子来套架子车。因要走远路,昨晚特意为两条毛驴多加些草料,一夜之间那毛驴都吃得肚子滚圆。又牵去大门外毛渠边饮了水,栓于树上,便到伙房来捎饭。 炊事班在做早饭,司务长费治中正跟杨班长嘀咕着什么。一见他过来,司务长连忙扬起眉头,笑着打招呼说“李秉川,这么早套车是要去哪?”这司务长不笑不说话,怪道叫他笑面虎。李秉川说“去场部,再去张掖火车站,都是提货。我来打几个馒头带上。” “嚄!这么远的路一天能赶回来?”司务长说着,连忙给李秉川递过一支烟。 杨立德告诉司务长“昨晚还说,团里有两包红砂糖让老李给捎带回来。”司务长连连点头“可不,这些日一直没车。葛义光去河西堡三天了,再没人能去!不好意思烦劳你。” 李秉川“没事,两包糖也不过百斤,架桥用的把锔也不过百斤,顺便捎回来就是。” 司务长听着点点头,回过脸又冲杨立德说“给老李多带些馒头,上回不是还进了些腐乳,找个饭盒也带上些。路上可没地方买饭吃,这我知道。”杨班长听后,连忙去为李秉川备饭。 这里李秉川要付饭菜票,司务长看见连忙说“你这是干嘛!给伙房办事历来都是管饭的。别这样!”说着,又递给他一支烟。李秉川笑了“这还抽着呢!”司务长道“没关系,抽吧。” 李秉川提着饭从伙房出来,才见吕华升惺忪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一面系着衣扣,一面走出院来。望着他问“走这么早干嘛?你叫我时正上睏呢。” 李秉川“你想咱先去团部,再去张掖,然后进城当天返回大满。如不及早赶路,啥时间能回来?你快些,这就走!” 当下二人又回到宿舍,收拾一下,便夹着棉衣提着挎包出来。吕华升问“这大热天还带棉衣?我看到晚上回来也不会太冷!”李秉川回过头来,说道“你去带上没错!”李秉川来到车前,看了看,一只轮胎气不足,连忙又去炊事班宿舍找来气棒捅了阵子,这才赶上驴车上了路。 夏日的早晨,清凉凉的。晓月已经西沉,天上还有星星在闪亮。二人抄近路直插新沟。双套的小驴车只载着两个人,一路小跑,不多工夫已走出了老远。回头遥望那片沙丘,有如无数头海象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平阔的原野,一眼就能望到天边。太阳在不知不觉中从东面升起,阳光洒满大地。天气极晴,只有东南天空还漂浮着几片白云。 他们一路急赶,不到八点就过了新沟。又从陀隍堡西面径直向北老寺庙方向走去。 吕华升坐在车上,忽然“嗳呦”了一声,伸了伸腿“伙计,腿坐麻了!咱不好停下车撒泡尿?”李秉川坐于车前,喝住毛驴,回过头来说“你不会躺下还舒服!”吕华升跳下车来“躺下晒人,还看不见风景。”李秉川说“这里有啥风景可看?”吕华升道“荒凉野景,别有一番看头!”李秉川朝北看了看,回过头来说“这阵子赶得挺快!你看,都能望见古城外边那土埧了。”吕华升一边撒着尿,一边扬起脸来,透过那带着光圈的近视镜暸望一番,然后摇头说“远处我是看不清!”二人撒完尿正扎裤腰带时,吕华升突然惊叫一声,连连后退“老李快看!这是什么?”李秉川忙近前看时,只见地面上已塌陷出几个窟窿,下面有条电缆般的长蛇正在缓缓蠕动,颜色呈棕褐色。乍看有点瘮人。李秉川望他笑了笑“伙计,是条长蛇也不值得大呼小叫!挖出来弄张好蛇皮做二胡蒙子。”吕华升已蹦到架子车上。连连摇头“免了吧!还不知有多长呢,咱又没带铁锹,咋挖?”李秉川笑着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抽支烟,压压惊。我看这条蛇少说也有两米长,这要是让咱班万德功遇上,少不得去用手扯出来装包里,回去美味一顿,还赚张蛇皮!”吕华升听了,咧咧嘴“行啦,快走吧!这里靠近水渠,怕是有个蛇堂,万一出来让它给咬了,那啥时才能跑到场部卫生队!”李秉川不以为然地看了吕华升一眼,又坐到车前,一边赶驴前行,一边回过头来对他说“看来咱俩都不忍心残害生灵!那就放他条生路罢!不过,咱俩都是属鸡的,原不该怕蛇,看你刚才吓的那样!”吕华升一边吸着烟,一边笑着说“反正我望着发怵!从不敢接近。”二人一前一后,说着话儿,不一会工夫就走近古城那边的土台子了。 一路上,吕华升心情不错,他那清瘦的面孔上透露出一脸喜色。顾望四野,天似穹庐,那一马平川的荒野却是人影不见,遥望远处似有一股狼烟在徐徐升散。一阵热风吹来,恍如置身于沙漠之中。天地间混混沌沌,好像只有他们两人存在。 时近九点他们就到了老寺庙,越过兰新铁路,去场部提上货,也没顾上休息又直奔张掖火车站。 二人办完事要赶进城里去吃饭。那吕华升一直嘟囔着饿了,包里倒有干粮,可没水喝,也吃不下,只能忍着。不一会工夫便睡着了。 李秉川将毛驴车赶进张掖管理处大院里停下,才叫醒了吕华升。 吕华升一轱辘爬起来“这是到哪里了?”一看是管理处,不由笑了。 李秉川“咱就在这里吃饭,顺便喂下毛驴。现在已经三点多,还有四十来里地,争取天黑前赶回连队。”说完,便去找肖健。 肖健一见是李秉川来了,不免又是一番热情招待。 二人吃过饭,稍事休息,赶着驴车走出了南关,过了张掖火电厂才算出了城。路旁的农舍已袅袅升起了炊烟。驴车在沙石路上走看,发出有节奏的蹄声和沙沙声。大道上没人,远处传来阵阵的驼铃声。毛驴不用赶,只一个速度,缓缓地朝大满走着。 天黑下来。一轮明月悄然从东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月光撒满大地上,四周一片通明。此时云淡天清,更无一点风,那皎皎洁洁的月光使周围的一切景物都显得一清二楚。 李秉川见吕华升久无动静, 便侧过脸去看了看,见他已经睡熟,便扯过棉衣给他盖上,继续行路。 回首眺望,张掖县城的灯光在平野上闪烁。走着走着,忽见前面路边站着两个人,正朝他这边张望。李秉川有提防,只用眼盯着这俩人,手里却握着那根用三角带制作的皮鞭。 两个人一高一矮,看上去倒像知青。来到近前就见那高个迎上前来问“我说同志,你们是走大满么?”对方是天津口音。李秉川默然片刻“你要干什么?”至近前便停住车。这人忙说“大哥,我们是九连的,住在古庙大队那边。去张掖回来晚啦,怕迷路,想搭个伴一起走,行吗?”这大个说这话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 李秉川仔细看时,这俩天津知青年龄都不算大,小个子正望着他,不住地点头。李秉川说“行,那就一块走吧。”回过头来看看吕华升,恰好也醒了。他抬起头来瞅着眼前这俩陌生知青,问“你们哪个连的?” “九连。你们是二连的吧?” “不错。”吕华升坐起身来,接连打了两个哈欠,问李秉川“还没到大满?” “刚过九公里。”李秉川赶着车又继续走,他见跟在车旁的小个子走路一瘸一拐的,便问“你脚怎么了?”大个子连忙解释说“他脚打泡了!进城往返几十公里都是走着来的。” 李秉川停下车来“吕氏,你到前面来,让这俩兄弟上车歇歇脚。”吕华升犹豫了下“这车能坐得下吗?下面还有两包糖。”他一边说,一边穿上棉衣“这阵子怎么冷了呢。”李秉川直接说“那好,我们都下车走回,你在车上卧了一整天,也该下来活动活动了。” 吕华升笑了“谁说不是!我是真坐累了。”说着,便跳下车来。 李秉川冲两位天津哥们说“上车伙计!”二人听了,反觉不好意思起来。大个子连忙说“这怎么行!不用,不用,跟车走就得。”吕华升下车伸了个懒腰,又顿了顿脚,也说“没事,上车休息会,我正想走走。” 两个人听说,不禁感激万分,又看了看吕华升的脸色,这才上了车。 四个人车上车下,顺着大路,说着话儿一直向大满走去。 吕华升满精神的,跟在车旁,一边走,一边问那大个子“你们进城咋才回来?”大个说“别提了!我是父亲有病,医院里都下了病危通知了,家里来电报盼我回去见一面。可连里说团里不批假。这不,哥几个帮我凑了二十块寄家去,父亲见着见不着也没么,反正咱尽心了。我俩走到城里就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办完事再买些饭吃就晚了!亏得遇上二位大哥!不然我们俩都不熟路,只知沿大道走,可也找不见古庙大队的路。” “你叫啥名字?”吕华升又问他。 “我,郑海伦。他,张小迪。这兄弟在家跟我是邻居。”再看他身边坐着的矮瘦青年,却是一副老实可怜的样子,那憔悴的面容上显出极度疲惫的表情。 吕华升说“大满邮电局不办汇款么?干么舍近求远?” “不办电汇。再说那管汇款的一个星期没上班了,说是老婆生小孩。”大个说完,又给吕华升和李秉川递烟。走了一会,才望见大满周围那片房屋和树林了。 这时明月当空,光华如水。大地一片沉静,却仍无一丝的风。不料吕华升突发情感,不知不觉唱了起来“月儿高高挂在天上,再看看我的家乡……” 车上的大个笑吟吟的瞅着他,十分欣赏地夸赞道“这歌唱得倍棒!” 李秉川走到前面,回头望他笑了笑说“不一般吧?” 吕华升却置若罔闻,依然边走边唱。 过了一会,车从大满向左拐弯,又朝东走了一段路,李秉川将车停下,冲他们说“你俩从这向东南插过去,就是古庙大队。再见吧。”两个人从驴车上下来,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大个又拿出烟来,说道“二位大哥贵姓?有时间到九连找我们玩去!”小个子也笑着不住的点头。当下说了姓名,二人谢过,便从一条小土路走了。 吕华升当即又跳上车去,望着李秉川说“总算快到连队了,够累的!”李秉川也望着他漫然一笑,说道“你累?路上睡了两觉。这还有五六里地呢!”说着,便也坐上车去,继续赶路。 李秉川一回头,看见西面涌起一排白云,那白云如雪似棉横在西边地平线上,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美丽。他并没在意。仍与吕华升坐在车上聊天。少时,驴车颠着跑下一大土坡,随着又是大上坡,李秉川顺脚跳下去,推了一把,车才爬上这陡坡。崖头上那座年久而被遗弃的寒窑像个荒塚坐落在路旁。前面已经望见地面上的那条斗渠,过了渠就是四十里店子。 此时皓月当空,天清地明,那月亮似乎比先前更明,大地如同白昼,连那四十店子供销社的白墙都看得非常清楚。旷野上却是一片死寂,空幽幽,凉森森,使人心悸。回头一望,那酷似雪山银絮般的白云愈积愈厚,越升越高,眼看就要遮住这中天高悬着的一轮明月。 李秉川猛然醒悟,大声疾呼“吕氏,不好!风来了。”说着,挥起皮鞭,喝着毛驴飞奔起来。这吕华升顿时也着了慌,紧抓住车挡。 这两条小毛驴虽赶了一天的路,已经疲惫殊甚,此时也像预感到这沙暴的危机,奋蹄直跑,霎时间,已越过了斗渠,沿斗渠堤边土路继续狂奔。 吕华升异常惊慌,如同大难临头,紧张的心都提到嗓眼里来了。这可怕的气象,不测的风云!由白渐变灰黄,继而又变黑,并带着丝丝凉气,伴着异常声响,有如龙吟,犹如虎啸。风头卷起杂物飞旋在空中,随之而来一阵狂风平掠于地。顿时烈烈黑风遮天盖地的压过来。旋即连人带车被卷进尘暴之中。犹如一下子沉入千米海底,万丈深渊,啥都看不见了。迅猛的砂尘如同一群疯猛的野兽肆虐,砂砾抽打在身上和脸上以及浓密呛人的尘土令人窒息。两个人就像瞎子,伸手不见五指,更看不到一丝光亮。李秉川在黑暗中大声寻呼吕华升让他趴住别动。他扶着车搂紧毛驴脖子。这毛驴倒乖,早已就地卧倒,虽仍套在架子车内,却爬着一动不动。吕华升被这突如其来的黑风吓傻了,并大声哭号呼喊摸索着李秉川,像个孩子。 的确,从未遇见过的黑风沙尘暴天气,况又在夜间,特别可怕!这沙暴将持续多久?谁也摸不准,只能就地卧倒蒙上头死等。 狂烈的黑风,越刮越猛。天地浑浊漆黑,地球仿佛濒临毁灭。这风呜呜带响,顺风传来羊群“咩咩”的悲鸣和惊心的马嘶。然而这声却不知来自何处?好像就在近前,令人听着特别凄凉。吕华升像陷于死海中得到了救命稻草,迎着声音歇斯底里呼喊“老乡——救命……,老乡——救救我们吧……”他的声音里充满凄厉和绝望。 然而,狂烈的风吼似大海在咆哮,这微乎其微的呼叫声有谁能听得见,就是有人听见,又当怎样! 李秉川在他身边耳畔喊道“行啦,别喊了!蒙着头等吧!”吕华升听了,不再吭声。李秉川在旁不禁想道“去年在新沟也曾遭遇过一次大风,不过那是黄风。当时连队正在小四号工地施工干活,黄风乍起也是啥都看不清。营房近在咫尺却有好多人迷失了方向而回不到营房。但那次风的能见度虽不过半米,可还不至于寸步难行!今日这风足有十二级!甚至更强,近似飓风,只是没有暴雨罢了。在这广袤数千里的河西地区,这样毫无遮挡的猛刮,看势头会愈来愈强烈,在这野外遭遇上可真危险!”因此,他心里不禁也有些犯怵。又一想“如果能捱过风头,只要略能看清地形,就不愁摸不回连队。因这大风到来之前就已接近了四十里店子。”想毕,心里又略觉踏实了些。这里李秉川独自卧在车旁,默默地想着。忽闻吕华升又在呼喊老乡,那声音苍凉,有如海难中落水人的呼救,使人听着毛骨悚然。李秉川不忍再听,便摸过去搂住他,用棉衣同他蒙在 一起,并安慰他“吕氏,别喊了,没用。只要原地呆着不动,就没危险!你不也是男子汉么?再说还有我跟你作伴!” 吕华升听着,仍哭咧咧的地说“我怎么能听见羊和马的叫声呢?这证明周围有人!说实在的,自下生我就没经过这可怕的情景!” 李秉川有意岔开话说“这阵子九连那两弟兄也不知怎样了?但愿他们能回到连里!不然让他们遭上这风就更糟了。”吕华升听了这话,反倒止住了悲声。 风还在吼,马还在叫,这起罕见得沙暴仍在肆虐呼啸。直刮了将近四个小时,风头才算过去,耳边却依然呜呜作响。扯去棉衣,已渐渐可辨对面的人影,周围像是笼罩着一片浓雾,能见度仍很低。 李秉川站起身来,仔细的朝四处探看,见旁边还横了棵已伐倒的大树干,周围是光秃秃的野地。随着再往前察看,不知怎的,他突然发现他们已离开原走的土路竟然相距有二三十米远!李秉川诧讶的想“怪事!我们连人带车就地卧下,再不曾动弹过,怎么会移到这路旁野地里?!莫非真是被大风刮过来的不成?这太离奇了!不是亲身经历实难置信!” 吕华升也随即爬了起来,当下二人就地整理好驴车,牵着驴重新上路,摸索着往回走。回到张家湾已经是下半夜近两点了。待卸掉毛驴,回到班里。大伙都还没睡,这场少见的黑风,使得呆在大房子的人都无法入眠。个个床上都罩上了床单和塑料布,上面一层细土。一看他俩进来,像是刚从黄土里钻出来的土猴,不禁都笑了起来。 班长孟庆春道“我的天,你们总算回来了。这天气无法去接迎你们!我们一开门啥都瞧不见!屋里头都尘土飞扬,呛得很。” 郭凤杰、肖国平见状,连忙跳下床去接李秉川搬进来的东西。李秉川一看,肖国平没穿裤头,赤条条的。便笑道“这伙计,倒利落!” 这吕华升倒像散了骨架似的,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将棉衣一丢,后悔地“早知如此,我是死也不能去的,老天保佑总算活着回来了。” 李秉川将东西都提拎进屋,便提上水桶去外面毛渠里打水了。 第十三章2 五班马启明,外号“穷酸秀才”。这人性情孤傲自负,目中无人。虽只有高小文化,却也自命不凡。知青们贬他有股“穷棒子”精神。他不善与人交往,也不合群,孤芳自赏。这种人在集体生活中是颇受孤立和歧视的。 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他却自有远大理想,发誓要成为名人学者!因为他相信古往今来有“寒门生贵子”和“茅屋出公卿”的话语。因此,他定要奋发图强,出人头地。 他立志要博览群书,可在这孤闭的农垦连队里,却有憾于这位“秀才”了。在此发奋读书谈何容易!既没那条件,也没书可读。别说中外文学经典作品难觅,就是马列主义著作也难找,其他书籍更不易得,唯有《毛泽东选集》四卷不缺,并且各种版本都有,读也方便。 他以读书作笔记见长,读读记记,抄抄写写,自有好处。可这人怪僻,读腻了还犯邪!书从后面倒着看,不识的字又无字典可查,也不问人,只读部首偏旁。写文章,编稿件,出板报,常出差错。闹出笑话来,却不以为然。夜郎自大,还自以为是。后来他对毛主席诗词引发了兴趣,整日朗读吟诵,揣摩研究,时间一长,竟背得滚瓜烂熟。言谈话语都引用主席诗词,继而,又开始赋诗填词,班门弄斧,自鸣得意。什么五言七言律诗,五绝七绝,都能写上几首。后来又按词牌格式填起词来,自以为才学渊博,思路敏捷,灵感颇多,收获颇丰。 “文革”中的时髦之词,如“红旗漫卷”、“东风劲吹”、“江山多娇”,还有“风景这边独好”、“风雷激”、“全无敌”、“只争朝夕”之类言词,都是他常用的“绝句”! 写出来的东西自我感觉良好,不是送去连里宣传,就是自己登写在黑板报上。一时突发奇想,竟悄悄地给“两报一刊”投稿,岂知投出去的稿件,总是泥牛入海。 像这样一位“怀才不遇”的“文人”,呆在这农建连队里也着实委屈了他。后来,他一直默默无闻地坚持给“红旗”杂志写文章投稿,署名:马登高。只想有朝一日他的文稿被选用发表,就会一步登天!到那时,出了名,入了典,成为一代文豪。 马启明另一个特点是喜欢咬文嚼字,佯装斯文,好像总要显示自己有多大学问似的。他最常用的一个成语是“包罗万象”,用得频繁,让人生厌。词典释文“包罗:包括。万象:宇宙一切景象,形容内容丰富,应有尽有。”可这位马大文人竟将此成语作为口头禅,张口闭口“包罗万象”,使人听后,目瞪口呆! 这时班里人在扯淡取乐,他坐不住了,放下手里书,闷闷地走出屋外。天黑没去处,望见东头小屋里点着灯,便走了过去。 推门看时,见王元超正在灯下专心地看什么,便问“王班长又在用功学习?” 王元超回过头来看了看他“找我有事?” “没事。”马启明嘟噜着脸,走进屋来,在他床沿边上坐下。 王元超见他闷闷不语,面带戚容,问道“跟谁吵架了?” “没有。”马启明显得有点拘谨,坐在一旁说“大屋里乱,到你这来清静清静。”说着,边探着身凑到王元超近前,瞅着他手里的稿纸问“王老师又在写诗不是?” 王元超这才放下稿子“是别人写的诗稿,我拿来看看。” 马启明听了,颇感惊讶地“是诗稿?谁写的?我能不能看看?” 王元超沉吟片刻,随即说“看看可以,可不能外传。他们也是初学乍练,跟你一样,都是文学爱好者。” 马启明点点头“我知道。王老师放心,我不会张扬出去。”说着,便拿起诗稿凑在灯下看了起来。只见写的是首七言律诗,题目“夺年”。诗云:老寺庙艰难两载,红沙窝苦度三秋。河西日月风尘久,塞外天涯志未休。 冷月寒风谁把酒?等闲白了少年头。光阴且住流年旧,夺我青春再运筹。 王元超在旁边吸着烟,坦然的瞅着他,问道“咋样?马老弟,有何见教?请给评点一下!” 马启明回过头来,忙说“别这样,王老师,这话让我无地自容了!我正想请教于你呢!” 王元超笑了笑“不必谦虚,只要肯学就不难”。说完,王元超掐灭烟,抬起头来,一面打量着他,一面问“听说你常写诗作词,看来也下过些功夫!” 马启明听后,连忙摇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瞅了他一眼“哪来!我不过是胡诌猎扯!” 王元超“你也过谦了,等有时间拿来看看,互相学习嘛。” 马启明“这诗是谁写的?莫非是王老师手笔?” 王元超摇头说“不是,我写不出来。二班李秉川。” 马启明感到有些惊奇,忙说“是他?我早有所闻,只知他会些武术,可不知他还会作诗!” 王元超“他擅长写今体诗,像律诗、绝句,词也略知一二。他写的一首《西江月》不错,我抄录在此。既然你有兴趣不妨也给你看看。”说着,翻开笔记递给他。马启明连忙接到手里,便于灯下仔细看时,只见字迹工整,隽秀则佳,上写着:西江月(双调50字) 走林荫骑马急驰东乐,午前赶抵山丹。荒原烈日走平川,路道人踪不见。 万里长城关远,西风野旷烽烟。祁连山下古刹边,枯树天涯唱晚。 马启明看了,非常惊讶,两眼直瞅着笔记本,不住地点头。 王元超“你看出了什么?” 马启明“挺好!” 王元超笑笑“咋的个好法?” 马启明迟疑片刻“反正挺押韵的。” 王元超看了他一眼“你到过林荫么?” “没有。” “是了。没去过林荫,怎能理解这词的意境!这首词是他去林荫写于古庙中的。我觉得词填得不错,就抄录了下来。你方才看了,只说挺好,挺押韵的,未免也太笼统了些!你想,写诗填词能不押韵么?不押韵还成什么诗词!” 马启明听了不由一阵脸红。才要解释,又听王元超接着说道“说到词,词是从诗发展而来,所以又叫”诗余“。它的特点是长短句。写词是按照词牌中规定的词谱填写出来。只要平仄、字数、句数、韵脚不错就行。像李秉川填的这首《西江月》走林荫,我看就没错!前后两段写的都是景。从整体来欣赏,所描绘的完全是一副边疆塞外那辽阔荒凉的图景,颇有意境!我很欣赏他写的东西,尤其描写我们支边知青生活的作品,我喜爱!这些”边塞诗词“积攒多了,将来上了年纪再拿出来看看,也有些意思……” 马启明从王元超的话语中,听出他颇有些文学见解,并且懂得比自己要多,便不失时机的说“王大哥,常言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听老兄所言,茅塞顿开!这样说起,单凭自己闭门造车,怕是难成气候!从今往后,我可要拜你为师,若不嫌弃,果然肯收我这个学生,本人不胜感激!” 王元超听了,笑道“可知我大言不惭了,你我方才所言不过闲谈而已,请别误会。” 马启明连忙说“王大哥,真事,我诚心诚意,无半句假话!” 王元超默然片刻,将他打量了下,才说“其实不然,既有心学,也未必非拜老师,互相切磋,共同提高。不瞒你说,我们有几个人都酷爱文学。像李秉川、郭凤杰、李荣基等都在自学,以补习文化水平的不足。同时也着手于搞点文学创作,如诗歌、散文、小小说等。学而不厌,学以致用。最近李荣基写了篇”怀乡“,觉得不尽意,格调不高,想让我给改改,我拿给你看看。” 马启明的心被感染了!他觉得王元超如此坦诚和看重自己,而感到十分欣慰,心情也变得舒朗起来。他毕恭毕敬地接过手稿,低下头去在灯下默默地看了起来。只见题目写的是《玉沙岗怀乡》,下面有七段歌词:玉沙岗,风浩荡,天遥地远望家 乡,曾记何年到塞北?几时穿上绿军装? 正西风,西风强,屯垦戍边建设忙,平田整地挖干渠,晒徽盘沽骸?地窝子,泥土房,青稞馒头葫芦汤,昔日红军征万里,如今男儿当自强! 军垦兵,四不象,艰难莫告亲爹娘,辛苦更当勤发奋,不愧中华好儿郎。 向东方,高歌唱,生铁百炼才成钢,休道孩儿不想家,天涯梦里常返乡。 盼回城,没指望,清泪如水洒沙岗,东风吹走沙枣花,我等何必枉悲伤。 青青岛,自难忘,倘若死葬在边疆,玉沙岗上枯草黄,无悔无恨无泪淌。 马启明看完此稿,深为敬服,瞅着手稿,凝神片刻,忽对王元超说“王班长,说什么你也要收我这学生。他说这话时,声音里充满至诚。 王元超听了马启明这话后,不禁为他那强烈的求知欲所感动,见他态度诚恳,才说“拜师倒不必,只要有心学就行。” 但欲速则不达,慢慢来。长期积累,必然得之。“说完,又点上烟,便默然不语了。 马启明高兴地“想不到你老兄能在这种环境中读书发奋,我很受启发。” 王元超吸着烟,望着他漫然一笑,说道“个人所好,学而不厌。” 第十四章1 转眼间天冷了。立冬后,大满干渠经过一个多月的停水时间,架桥工作圆满结束。九连会同二连基本完成了各项工程任务和干渠的清淤工作,大满干渠恢复通水,黄泥浆色的雪水浩浩荡荡向北流淌而去,农业连队开始冬灌。同时,大地也进入了霜冻期。 然而,大满水利总体工程并没有结束,二连仍担负着新干渠铺设水泥予制板的浇制任务和部分渠段的挖掘工作。 通往新辟予制场的马路业已修好。繁忙的工程备料和施工同时进行,所需大批量的水泥和石料必须从外运来,因这里只有黄沙现成。张家湾远离铁路、公路和车站,这样,只能靠汽车和马车等交通工具来完成。 从张掖地区雇用的马车队,重载着水泥、石渣,成群结队的往工地上运。原来负责卸水泥的一班,因工作量加大而又给增加上六班。他们整天忙碌着,其他班也不消说,都全力突击沙石料的装卸倒运。十几辆架子车穿梭般的往返于工地上。 当地老乡使用的马车,车体宽且长,多拉大载,一次可装运三四吨水泥。驭马驾车,四鞘拉套。那马辔头装饰也讲究,红鹦绿毛,车声辚辚,马声潇潇,远远一望,车水马龙。十几辆车排成一队,犹如古战场兵车出征,好不气派。 至工地临过桥地段不过百米,路面沙化松软,驷马横列,三列成伍,十几匹马拉一掛车,并驾齐驱。车把式齐声吼喝,长驱直入。 经过两个多星期的突击运输,备料工作基本就绪。连队从此开始正常的予制生产。他们以日继夜的奋战在大满水利工程上,为这大西北荒原的不毛之地兴修水利,植树造林,以造富于自己,造福于后代,造福于人类。一个信念“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们不相信只搞“文化革命”就会搞出粮食来! 新干渠工程艰巨,自然地质条件差。尤其进入冬季施工,则更为艰苦。浇制混凝土必须添加防冻剂,并且还要抓住日照强烈的时间施工。挖土石方,得将冻块打裂才能开挖。不少同志手上打起燎泡,挤起老茧,只有咬着牙干! 因建筑材料丢失严重,钢筋、水泥、架子车、胎子板、甚至大筐、水桶时有丢失,老乡不失时机的盗窃,因此,连里决定在工地建上简易工棚,派专人昼夜看护。兰州知青王宜泉和董中华被派往予制场看工地,董中华便将伙房喂养的那只大狗也带去了。 过了些日,场部突然来了个通知,要二连派二十人去参加在场部召开的公判大会。审判“清队”期间被迫害致死的高英儒冤案。因二连涉案人数多,纵然任务重工作忙,又与场部相距较远,但也必须派代表参加。 那些一直被关押在七连武装排监管劳动的涉案人员,只等这日判决了。 因关押时间较长,这些人都皮油了,看押劳动期间,也是有说有笑,有时还皮打皮闹,而且锻炼得个个好胃口,能吃能喝能干活,身体结实!好在这些人当中,有的还同看押人员关系搞得不错!甚至常常在一起唏哈说笑。又因他们干重活,吃得多,偶尔还能得到些施舍的机动饭票,活得也还自在!然而,也有倒霉的!三班那个史江南有着自取砖头破头的无赖行为!也无人缘。在这里动辄得咎,倍受虐待。不是让同号的在押人员算计戏弄,就是被看押人员折磨处罚。脏活累活都让他干不说,还没话椎姆k獬龃蛟樱翰匏砣λ桑蛉β砣λ蛏ǎ诺哪蛲八滔础t倩故辈皇钡难艄庀路u荆绲乩锓9颉g降怪谌送疲□艴镎厶冢淇嗤蜃础k谡饫锒热杖缒辏萌菀着蔚缴笈姓馓欤郧蠼馔选?公审这天,在从七连押往场部的路上,史江南竟吓尿了裤子。副连长孙发成一到场部就瘫软在地上,后被武装人员架进了会场。宿运歧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因为普遍以为凶多吉少,怕其中必有判死刑的! 邱增超面色蜡白,丢魂似的。胡云龙、邢念义木然呆立。只有迟志先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再看这严家明,非但不害怕,反而笑容可掬,十分坦然。而那李振清更不消说,押上审判台还东瞧西望,时而忍俊不禁,朝台下人笑。 大会宣判:宿运歧,犯阶级报复罪,致死人命主犯,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孙发成,致死人命主犯,判有期徒刑十七年。 邱增超、严家明,致死人命犯,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其余人员无罪释放。“高案”了结。 此外场部接到沈阳政法部门通知:三连王建民因参加打砸抢集团,杀人未遂,被判有期徒刑七年。 会后,四名罪犯被押往张掖监狱服刑。 公判结束后,被解放回来的人员:史江南调去边远连队十五连(土墩),邢念义、胡云龙调九连,迟志先调回一班,李振清回他的马车班(马车班仍在新沟)。 此后,二连因调动之故,虽还是四个排,但三四班和八九班是空缺。因为多年来知青们都叫惯了的班次,一时还改不过口来,所以还是以前的叫法。 当时,看工地这活儿算是美差!不劳动,不学习,不参加连队任何活动,只守着工地,像是隐居!平时只要连里人不来工地干活施工,整天都见不着人。 予制场工棚小屋建在靠渠边的土埠岗上。此段无渠堤,水从屋后坡下流过。新建木桥离此不远,与地面持平。建这工棚小屋下挖一米半,状如金字塔形,前后一门一窗,算个半地窝子。这里烧煤现成,门口就有一大堆,足有三四吨。那只大狗就拴在门外。 这王宜泉跟董中华二人挺对脾气,既能谈得来又都喜欢拉二胡。仅一点不足,董中华不爱下棋,可王宜泉又特爱下棋。 开始两个人都挺勤快,轮番回连里去打饭打菜。可是没过几天都跑烦了,董中华嫌远,说是吃胖走瘦了!还是他有办法,不知从哪里捣鼓来一只小铁锅,又从木匠小冯那里截了块胎子板作面板,自己钉了个锅盖,找一支断锹把用碎玻璃刮光了当擀面杖。准备停当便去找司务长商量,用菜票打些菜籽油,饭票领来半袋子面粉,又要了半饭盒咸盐,偷了几头大蒜。俩人便在小屋里自己动手做饭吃,省得跑腿。 二人吃饱饭,不是聊天就拉二胡。王宜泉有本《刘天华曲集》和一本第四届“上海之春”《二胡独奏曲》。二人没事你拉我听,我拉你唱,拉起来没完。拉够了就睡,睡饿了就吃,吃饱了再拉,天天如此,也觉单调。董中华还好,腿勤好动,无聊时便带上狗去爬大沙坵,爬上去就和狗一起往下滚,滚到底再往上爬。爬累了歇歇,回头一想也没意思。但他好歹还触了个对象,周末回连约会一次,谈谈情,说说爱,有个想头,也有个盼头。 王宜泉则不同,兰州兵里他最大,用他自己的话说“老婆还不知在哪里转呢!”每当俩“狗”一走,他就没辙了,便不停的拉二胡!再是一个人下棋,寂寞常在,日子难熬。 天气越来越冷了,忽然一场罕见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下了一整天。连队无法施工,只有学习。 小狗子不甘寂寞,便到连里男子班去搜寻了些破衣服破鞋来。放进渠里冲泡上两天,洗刷净了晾干,便同王宜泉忙活起来。该缝的缝,该补的补。王宜泉会修鞋,那破皮鞋修好再擦点鞋油,看上去挺好!董中华就用挎包背上,踏着雪去上寨子、东闸庙周围村里连转带串,到老乡家换些鸡蛋和鸡回来,改善生活。乐得王宜泉合不拢嘴,直夸“狗子”有办法,自己结了个好伙伴! 一日傍晚,董中华提上水桶来到桥边渠里打水。一回眼,瞅见桥下木桩的斜拉方木孔中挡着个黑东西在蠕动,凑近一看“嚄!是只狗。”那狗已被呛得半死,挟在桥桩的横梁孔里动弹不得。这时冬灌水大,渠流湍急,也不知这狗是从哪里冲过来的,见了人两只眼还滴溜溜地望着哼唧,正垂死挣扎。董中华立刻叫来王宜泉,俩人拿上绳子铁锹,合力将狗治死,又设法将狗栓牢拖 了上来。 俩人一阵心喜,当下动手剥皮开膛杀肉,忙活了个把钟头将这狗拾掇出来。皮毛下水统统丢进渠里冲走。好嘛!足有十多斤肉。 王宜泉到门外拣些小煤块来,把个炉子捅得旺旺的,直接开煮。一夜间,王宜泉也不睡了,不时的起来倒弄炉子加煤。小屋里散发着阵阵的狗肉香气,连门外的狗都被馋得汪汪直叫。 翌晨,雪初霁,特冷。举目望去,只见南面那片大沙坵有如冰山一般,张家湾小村银装素裹,玉树雪屋,格外好看。董中华乍出小屋被晃得耀眼,身后跟着狗,正迤迤朝小村里走来。 走进伙房大院,看看里外没人,正想再搜寻点东西。只听炊事班宿舍门“咣当”一声,袁明清从里面出来。 “伙计,怎么还不做早饭?”董中华问他。 袁明清看了看他“连里指示冬闲开两顿饭,上午九点,下午三点。”说完,又加了句废话“当官的咋说咱就咋干!”接着他又一怔“这大雪天,你不在工棚里趴着,跑来干嘛?” 董中华见是个时机,便悄声说“伙计,帮我弄点大蒜咋样?再加点味精。” 袁明清没说话,只盯着他,半天才说“行,要多少?” “当然越多越好!我给你个包装上。” 袁明清一面逗着狗玩,一面说道“别出家人不贪财!” 董中华连忙又附在耳边说“你再给我偷瓶菜籽油,我捎狗肉你吃!” “伙计,你还要什么?打谱砸我饭碗?” “娘的,这才到哪,不是谈交易嘛!” “你哪来的狗肉?” “别问!给我油准保给你带来。” 袁明清沉吟着,依然在逗狗。董中华见他犹豫,便又说道“伙计,你不是看上十班的”正月十五“了么,待我跟俺那口子小吴说说,让她帮你拉拉扛!她俩可挺好的。” 袁明清一听,立时乐得咧开嘴,呲着口黄牙笑了。 当下说好,董中华将包儿给他,便回头去了二班。进门看时,都没起床。只有李秉川在被窝里看书。调头一看,张正民倒先起来了,正蹲在小里间门口洗什么。董中华伸着头看了看,只见他两只大手拙笨的攥着条裤衩狠搓,连点肥皂沫都不起,便笑问“老撇跑马了?这大清早洗什么?猪肚子?”张正民听后,也不看他,只说“你们家有这样的猪肚子?” 他回头一看,见狗也跟着董中华进屋来了,便耍笑说“你怎么把你弟弟也领来了!”董中华不再搭理他,便走到李秉川床前,跟他耳语了几句。李秉川听后,望他笑笑“真事?”董中华笑道“谁还骗你?”一调脸,见肖国平仍酣睡着,便悄悄凑近他,忽地将手伸进他被窝里。肖国平嗷的一声“好这凉!”董中华笑道“还睡,都睡了两年了!”肖国平翻了个身,斜瞅了他一眼“别闹!开两顿饭起什么早?还不到八点。” 董中华“你怎么光着腚睡?能睡着?” 肖国平“大惊小怪!你看哪个不光腚?光着睡舒服还解乏!” 董中华“今天是元旦,你一觉睡了两年!” 郭凤杰其实也早醒了,只懒怠动。忽抬头问道“狗子,今天是阳历年?” “你看,谁撒谎小狗!伙房菜谱写着下午吃红烧肉大米饭!猪肉大前天就拉回来了。” 其他人听了,也都从被窝里伸出头来,七嘴八舌的说上了。孟庆春因说“昨晚周大头才告诉我,连放两天假。八成是因这场大雪!”胡有利趴在被窝里说“那你干么不早说!奶奶的,咱班连个日历牌都没有!整天稀里糊涂的瞎过,连元旦都给忘了!” 肖国平连打了两个哈欠,回过脸来说“不是狗子捣乱,我一上火一觉把这七一年睡过去!” 张正民听后说“别睡一年,到过了年开春惊蛰那天起来就行,省下的饭菜票给我。” 窦向东笑了“咱老撇整天都吃不饱!心里总惦着饭菜票!我们大家若真能够冬眠那才好呢!” 张正民去泼掉那半盆脏水回来,又说“那不都成蛤蟆长虫了?!” 那边靠墙角着的何连新不耐烦了,抬起头来,不满地说“你们瞎扯个啥”要说外面说去!干嘛影响别人睡觉?“ 窦向东听了,回过头笑眯眯的望着他“何四这熊事情多得很哪!我把你给拖到外面院里睡下!”何新连蒙上头,不再言语了。 既然过节,总得庆贺,这也是农建连不成文得惯例。因此,都有自己相好的,管他男女找在一起聚聚,也是个意思。 这董中华乳名叫“小狗”,生年丙戍,爱养狗又爱吃狗肉,生来与狗有缘,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狗子”!这次他回班来是要约请李秉川等去工地小屋吃狗肉。说好下午打上饭菜就去,并叫上郭、肖、窦三人。回头一想,又让李秉川把老撇也叫上。尔后去了趟伙房,便一径回工地去了。 少时,李秉川叫过张正民,悄声跟他说了,并给他五块钱,让他带上行军壶,打发他跑趟四十里店子,打些酒回来。老撇听后,何乐不为,满面得色地拔腿走了。 这里大伙都陆续起床,要开早饭了。李秉川等正自洗漱,忽听外面人喊“起火了!快救火呀!”大家一愣。 郭凤杰怔了怔“是谁在瞎咋呼?”正诧异间,又听外面跑声不一,仍有人在呼喊。 李秉川“走,看看去!”众人齐都跟了出来。从伙房大院朝外一看,只见大门外对面浓烟滚滚,靠近毛渠土墙里的房顶上已窜起了火苗。火势倒不大,却越烧越旺。十班的几个女知青正端脸盆隔墙朝里泼水。 二班出来这些人立刻跑上前去帮忙救火。有的飞跑回去取水桶。亏得毛渠里流水。他们奋力扑救。李秉川、肖国平等腿脚利落,窜上土墙去接水救火。人多势众,不多功夫便将火扑灭。 查明起火原因,原来是十班房东,“常保”家的娘母子嫌天冷到灶房来烧火盆,不慎落下火种,引着木柴,燃起火来。瞧瞧无多大损失,只烧塌多半间灶房和一些柴禾。“常保”妈在慌乱中被火燎焦了头发。 及待指导员、连长闻声赶来时,火已被扑灭。“常保”妈千恩万谢,给连干部叩头作揖,泪流满面。 因参与救火者大都是二班人,连里干部当场提出表扬。孟班长面露得色“帮老乡救火,理所应当!”连干部走后,他又说“区区小事,何须挂齿!下次再哪里起火,就找我们班!”周围的人听后,都笑了。 下午开饭了。因为节日改善生活,伙房院里早已站满了人。男知青都不愿排队,拥挤在打饭窗口附近,女知青只好远远的站着看眼,各自手里都拿着盛饭菜的家什。五班的一帮弟兄来得早,把个打饭窗口团团围住。 郭凤杰和肖国平、窦向东走来一看“嚄!人挺多!”郭凤杰不禁皱了眉头,跟肖国平说“伙计,这多人什么时候能打上?能不能插号?”肖国平点点头“我挤进去,你俩给我递家什。”说罢,便走过去贴着墙边开始狠劲往前挤。 不一会工夫开始打饭。张玉祥一打出了头一份红烧肉来。端钵一看,诧异地道“这什么?怎么发黑?”用鼻子一闻,接下愣瞪着眼嚷道“我说这是怎么回事?这红烧肉咋烧成杖饬耍空饣鼓艹裕俊?众人一听,一片哗然。 司务长和上士都在这里。这司务长胆小怕事,面上总带笑容。他听见张玉祥在外面大声责问,便连忙出来解释“对不起大伙!咱这红烧肉原是放糖和酱油时,火急了点,多少有点糊味,但不碍吃,也不影响味道!大家多多包涵些!”说完,连点头带哈腰。 大家听了,没人再说什么。李荣基好易才挤了出来“吃这顿饭可不容易!”回头又问“刚才是谁蹽蹄子”但无人应声。 前面仍挤得水泄不通,王孟源也一面吆喝着,一面擎着饭盒朝外挤。王永喜在旁哈哈大笑“哪辈子没吃过猪肉!跟抢命似的 !”王孟源哪管这些,仗着力大,使劲往外冲挤,不想用力过猛,外面人一闪,便一个踉跄撞在人群外面站着的一班长刘克训身上。刘克训把眼一瞪,盯着他问“怎么?你啊……不要命啦?”王孟源朝他笑笑“啊我……啊我,不要命也得要红烧肉!”刘克训听后,知是有意学他,气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肖国平已经挨近打饭窗口了,正喊着郭凤杰和窦向东给他递饭盒。他还往前狠劲挤,谁想,他的胳膊肘正顶在段建邦的肋部。疼得段建邦直咧嘴“哎呦来,肋巴条断了!”恰在这时,刘思远打出饭菜来,用手擎着举过人头。不料,肖国平用力过猛,恰好碰洒了刘思远的饭菜,溅在了段建邦身上。老段立刻火了,当场骂了一句,回身给了肖国平一拳。肖国平哪肯吃这亏!二话没说,在下一膝,正顶在段建邦三叉上!随即一脚又踢在他腿干上。就见段建邦倒吸了口凉气,立时面色煞白,双手捂着下身蹲了下去。 肖国平不管不顾,接过几个家什打上饭菜又递了出来,自己只端着一盒米饭挤出人群。段建邦见他要走,忍着疼跟了出来。 肖国平才刚将饭盒交给郭凤杰,冷笑了笑,还没说什么,就被段建邦一拳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周围人都不禁为之一惊,不知是咋回事。段建邦不声不吭愣睁着眼又向他逼近。刘克训一看,连忙上前拉住老段,并招呼申明远“老申,快把肖国平拉走!”王孟源在旁喝道“头克,人家打仗干你屁事?你瞎掺和什么?”刘克训回头质问他“你说什么?”王孟源嘻嘻一笑“我怕让他们砸碎你的二柄!(眼镜)” 这肖国平火不打一处来,脸变得铁青,冷不防一跃身蹿过去,接连两拳,段建邦顿感面部一阵剧疼,一捂脸,肖国平朝他腿弯又跺了一脚。段建邦一个踉跄倒在地上。老段吃了亏,更加羞恼,就像只受了伤野狗想咬人,忽地站起身来,正要反扑还击,不想却被郭凤杰一把拉住“伙计,别这样!当这么多人打仗不好看。”说毕,拽上肖国平就走。彼时,窦向东已将打来的饭菜都端回班里了。 段建邦仍怔在那里,咬牙闭嘴注视着他们,忽然问“你们联帮?” 郭凤杰已走进明娃家院门口,听他如此说便站住,回头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地只说了句“不必,单挑就行!”这时老段,一只眼窝已变了颜色,跟乌眼鸡似的。 在场众多看眼的发出一阵骚乱,纷纷议论,感到茫然不解。只怪这老段鲁莽,疏于检点,无聊殴斗,丢人现眼!然而,该打饭的还打饭。 这伙房里的司务长和上士可都看见了。这次打架斗殴虽责任不在伙房,然而,费启中却被吓得心惊肉跳,咂嘴吐舌。庆幸连里干部都回新沟家过元旦去了,这里留下的官顶数他大!但眼前所发生的事又不能不管不问,便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段建邦近前,因劝道“老段,算啦!别为这点小事争竞,划不来!这肖国平不好惹,会打拳使工夫的,没见他打起架来不要命!” 段建邦忍着心里的憎恨,满脸怒容,愤然说“迟早我要找他算帐!别倚仗他人多!” 司务长见他那满脸的浓须,身体又壮实,一副凶悍的模样,谁料却被人打了个青眼!心里觉得好笑,因此,也不想再劝,只说了句“算啦,老段!别生气了,打饭回去罢。”说毕,便倒背着手回了伙房。 下午饭开过之后,张家湾小村静悄悄的。虽已是寒冬腊月天气,却无一点风,太阳正懒懒的朝西偏去,气温并不很冷。沙丘上的积雪还没消融,雪光映天,大地依然是白茫茫一片。顾望四野,竟连只飞鸟没有。 日没傍晚时,天又变了,空中冬云积厚,遮没了冰雪覆盖的祁连山。寒风渐紧,冷得煞实。天黑时竟又飘起了雪花,树枝在风雪中摇摆。大沙丘上几座高高的沙峰又冒起了沙烟,流沙随风飞掠。 这日元旦,俗称阳历年,农历腊月初五,再过二十六天就是中国传统的春节。 予制场工地小屋里暖烘烘的,天愈冷炉火烧得愈旺。这里二班几位知青弟兄为过节正在此相聚。小屋虽不大,总共七个人,两个床铺分坐,也还坐得下,况隆冬数九,挤在一起也暖和。 唐人王摩诘诗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确,从古到今凡天下所有之游子,无不为此诗句所打动,彼此皆有同感。尤其这些远离家乡亲人多年的支边知青,偏逢这动荡艰危的岁月,悲怆之余,思乡念亲之心更甚!然而,今日能在此荒僻幽静的工地小屋里欢聚过节,有吃有喝,共叙乡情,也很满足。 这里小狗子董中华算是东道主,这年是他本命年。他中上等个头,头发乌黑发亮,留长鬓角还稍有些络腮,大眼睛高鼻梁,就是有点儿脸长,还是尖下巴。伙计们开玩笑,关他叫“瓢把”,他不在乎,也不恼。 今天他异常高兴,尤其由他操持的这顿香喷喷的“狗肉大餐”为小屋增添不少节庆气氛。加之从伙房打来的几份红烧肉和大米饭,外加爆炒鲜鸡蛋,可算是前所没有过的丰盛晚餐。四位青岛和两位兰州的知青哥们自下午五点半开始坐下对酌,一面喝酒,一面吃肉,畅所欲言。这里没筷子,也没盘子,只有几个羹匙和饭盒。原来放在外面雪地里经过一番天然冷冻过地熟狗肉,还带着冰碴儿,提拎到屋里,大家都直接下手抓着吃,就着大蒜瓣儿,挺过瘾!酒是烫过的,吃完凉的喝热的。热猪肉,冷狗肉,蛋炒饭,一顿猛吃,全都酒足饭饱!满屋里飘着酒肉香气。 肖国平喝得晕乎乎的,有些语无伦次,说道“今天是吃恣喝恣啦!我自己吃了毛斤半狗肉,过瘾!到春节咱哥几个还来这里,喝他个一醉方休!” 李秉川在跟王宜泉对弈,窦向东在旁观看,三人都没言语。张正民坐在炉旁瞅着铁锅煮茶,王宜泉习惯喝砖茶,放进锅里煮着。此时,董中华收拾完屋子没事,便坐在铺边拉二胡。郭凤杰一面看着下棋,一面回过脸来瞅着肖国平,笑道“我说你今天是喝大了,看你那脸红的,跟猴子腚似的。” 肖国平打了个饱嗝,摇了摇头,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瞅瞅他“没事!我不过才喝了七八两酒,这到哪里!”说着,不禁又“咚”地一个屁。只见他忽地站起身来,急切地说“不好!我得去拉脬屎!”便匆忙出门去了。 郭凤杰忍不住笑道“这伙计下作!见了酒肉能撑死!” 张正民“他是个直肠子驴!吃上就拉。” 茶煮好了。张正民端下铁锅,往炉里添些煤,便去涮饭盒。回来将茶倒上,便问“这茶咋这个颜色?跟酱油水差不多!” 王宜泉听后,回过头说“对,就这颜色,砖茶嘛。” 不一会,肖国平提着裤子一拉门进来“我的天!冷的了不得!把小鸡给冻没了!少说得零下二十度。”说完,连忙爬上床去。 郭凤杰又笑了起来“你出去这一冻,消酒了。待会咱回宿舍睡觉。” 肖国平打了个寒噤,忙拉过棉衣盖上。听他如此说,便摆了摆手“算啦!今晚就宿这里罢,反正明天还歇一天。我也没戴棉帽子。” 郭风杰瞅着他问“帽子呢?” “打饭打仗忘戴了。” 郭凤杰“你小子也不够揍!打人不打脸,看你把老段给捣的!鼻青眼肿。” “我不管,他打偷锤,我能不猎回来?” “你污烂(无癞)!当着那么多人给他下不来台!” “我能下来台?” 郭凤杰笑了笑“不过,我看这伙计不能算完,说咱连帮。” 肖国平听了,忽地坐起来,说道“连帮怎么的?让他也连!我都领教过了,他不会打仗,荘户耍!” 郭凤杰笑着,没再言语。 第十四章2 李秉川和王宜泉下完两盘棋,二人各胜一局。正要再下,肖国平却烦了,瞅着他们说“行啦,快别下了。今天是七一年元旦,大伙聚成块呆在这圣人不到,兔子不拉屎地方,也够寂寞寒酸的,一起乐乐唱唱或聊聊说说讲个故事什么的,好不好?” 大伙听了,互相看看都笑了。 当下收了棋盘,开始喝起茶来。 董中华仍在拉二胡,很投入。这时听他拉的是“南飞的大雁”,肖国平躺在他身后竟不知不觉的跟着二胡唱上了: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啊……此情此景,这歌让人听着想家。 思念故乡,远在千里。心情的自然流露和积在内心的思乡之情,表现他们对自身前途的渺茫之感。尤其都喝上酒,听着这音调似带忧伤,仿佛听到的是在那风雪中的啼鸿在悲鸣,使人不禁凄然感伤。 沉默良久,肖国平可能流泪了,躺在灯影里一声不吭,也许是真喝多了,想起家来。 张正民忽然说道“可别说,这茶味挺不错!乍喝不好喝,越喝越爱喝!喝的我嗓眼里甜甘甘的!” 郭凤杰笑道“老撇真行!今日你打的这酒不错,茶也行,咱这节过的挺好!往后再有这种事可不能漏下你。” 张正民笑笑“哪来,我是听王宜泉说的,打酒剩下四毛钱,我就叫售货员掰了块砖茶给我。” 李秉川听后,笑着看了看他,说道“老撇好人!不过,孩子是好孩子,只是让虱子给咬坏了!” 张正民听得没头没脑,回过头看看他,困惑不解地问“这话什么意思?” 李秉川忖度片刻,才又望着他问“你是去年冬回家探的亲吧?” 张正民“哪来是探亲!打来河西我就没探过亲!我是俺娘病了,家里连掛两个加急电报叫我回去看看。可是团里只给批假不给批钱!说是事假不借钱,后来只好从连里东借西凑掂兑了二十来块钱才回了青岛。” 李秉川“我来问你,那你为什么从郑州步行到徐州?” 众人一听,都感到惊讶。 肖国平一骨碌爬起来“真事老撇?” 张正民苦涩地一笑,瞅着李秉川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事?” 李秉川“听说你还写的日记,能否拿给我们看看?” 张正民凄然一笑,不禁充满伤感地说道“写什么日记?那是麻绳提豆腐,提不得!不怕哥们笑话,我是被逼得没法才走彭城的。跟三国关云长走麦城差不多,反正都是倒霉的事,差点没死了!” 肖国平听了忙道“我说你膘老撇,你不会扒车,也不能徒步量啊!” 张正民蹲在炉子旁边,也不答话,只是摇头。伸手取过块砖头坐着,继续说道“我四年多没回家,六七年大返城,连里走了一多半,我没钱也没回去。去年底回去时,我身上总共有二十块五毛钱!张掖到青岛车票三十三块一,我买票钱不够,只能分段乘慢车走。我从连里买上几斤馒头背上就上路了。可谁料想,列车上突然严了起来,慢车上也不断查票。在嘉峪关到兰州的车上还好,只查了两次票,总共补了不到三块钱。可兰州到西安这段就麻烦了,我被撵下车三次。我多了个心眼,把剩下的十几元钱藏在一个馒头里,没钱补票就下车。就这样,三番五次,我用了三天多时间好歹到了西安。 西安站更不消说,无票休想上车!非买几站票混上车去才行。在孟塬呆了一整天,晚上上车时,车门口要票!我只好又买了张到潼关的票。不料,到三门峡西,我被当做盲流给收容了。说到此处,停下话来,端起饭盒喝了口茶根,接着便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大伙听他诉说那次艰难的旅程,都觉可悯,再看看现在他这样子依然够寒酸的,弯曲着身子蹲坐在炉旁,身上穿的那套破棉衣,有好几处都露着脏棉花,棉裤也是空荡荡的没衬裤。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仍还穿着那双大伙凑钱帮他买的单鞋,也没袜子。那顶棉帽子不知是万德功的还是王中国的,他俩探亲都还没回来。 窦向东望着他摇摇头,递给他一支烟“嘉!老撇,我们抽个烟!”因叹道“老撇,你也作践自己!”董中华接上说道“就是!冬天扒马笼子车嘛!怎么还回不去青岛!” 王宜泉“噢哟,看你说的,扒车可不容易!大串连后期我们也扒过车,车一开冻死呢!这我知道,危险得很!” 郭凤杰一笑说“看来老撇没问题,能吃苦也能遭罪。” 李秉川又问他“那后来呢?” 张正民沉默片刻,才又继续说“我在那里干了两天活,后来他们发现我身上带着的电报和兵团九二二部队饭票就把我放了。可那时我仅有几块钱和不到一斤全国粮票,我请求他们继续收容我,起码还能管饭吃,或许能遣送我回青岛。可是人家死活不留!没法,只好再扒车。可是说的,差点没把我冻死!后来在鞏县我坐上了守车,把我给捎到了郑州。在车上还管了我顿饭吃! 那郑州可不比其他地方,车站可严了!不买票是别想进站。我转了老半天,直到晚上才设法进去。可是车进了站,车厢门口都有好几个人把守。我正想转到列车背面去,不想被几个带袖标的车站值勤逮住,说我是小偷,把我带进屋里搜身,把我的钱和粮票全部搜去。还一顿乱揍,撵出站外。就这样,一气之下我决定走回青岛。我去看了看里程表,到徐州是349公里,还不到七百里地!想先走到徐州再说,反正天无绝人之路,权当这段路是沙漠是戈壁,好歹沿途还能要着饭吃。再说铁路好走,迷不了路,走累了可以宿在车站上。管他大站小站,走一站算一站,一直朝东走就是徐州。“ 董中华听了,不禁将舌头一伸,惊异地望着张正民,说道“好家伙,你走了七百里?” 肖国平问“走了几天?” 张正民酸楚地说“大概十三天半,反正不到半个月。” 王宜泉“嘉!老撇,你就是那《林海雪原》书上写下的个孙达德!你比他还能走哩!” 窦向东一面听着,一面不住地点头,想了想才说道“老撇,这样说你一天也不过走六十来里地?” 张正民“我路上病了几天,发高烧。差点死在异乡!我成了乞丐,叫化子!鞋磨破了,脚上打起了泡,一路上讨着饭吃,真是要多惨有多惨!身上一无所有,身边没有亲人,眼前只有条走不尽的漫长铁路。路过的地方都很穷,但是人都挺好。过了开封到兰考,那里更穷,我还去看了看焦裕禄的墓。 一路上我忍饥挨饿,熬着疲劳,好容易走到商丘。在那里我遇见了好人!一列修铁路的工程车停在站外支线上。我去找铁路工人要饭吃,一个姓刘的大个子听我说是兵团知青,很同情我,管我吃了顿饱饭。临走时又给了我五个苞谷面窝头让我带着路上吃,还送我一双反皮鞋。从那走后,天就变了,一直刮风下雨,后来又转变成雨雪天气。我顶着风冒着雨雪走到虞城县就病倒了,并发起了高热,再也走不动了。就在附近找到一个砖瓦窑,进去躲避风雪。谁想一躺下再爬不起来了。可也是的,人不该死天有救,这窑里原来住着三个讨饭的乞丐。一个老年人和两个十多岁的小孩。那是个大队窑厂,冬天停工不干了。我们几个都呆在里面。他们见我高热不退,说胡话,都慌了,急得跑出去找水。后来稍清醒些了,忽然想起我的口袋里还有几片安乃药片,那是常牙痛在连里要的,就是这点药片救我一命。那时可没想到能回青岛,更没想到还能再回甘肃!“ 大伙听了,无不摇头,都觉老撇可怜,肖国平的心被触动,不禁充满同情地“想不到你老撇竟遭这样的罪!” 董中华也感叹道“跟说书差不多,这题目就叫”张正民七百里蒙难记“。” 张正民木然呆坐,埋头抽烟,一言不发,好像仍沉浸在那段充满凄酸与悲痛的记忆里。 郭凤杰难 过地瞅着这位可怜的老撇,眼里充满惆怅的神情。过了一会,便又问“既然这样,你又是怎样回的青岛?” 张正民神色黯然,眼里含满泪水,说道“我在徐州遇见咱团四连的傅振武,我看他有些面熟。他是从青岛探亲回来,在徐州转车。当他听说我路上的遭遇后,二话没说便给了我十五块钱。就这样,十一元两角钱买了张到青岛的慢车票,总算回了家。可是我回去后,老母亲已经去世了!”说到这里,不觉潸然泪下。 众人听他将这次艰难的旅途原原本本的讲出来后,都不禁暗暗惊心,而且又十分同情。谁曾想老撇竟有这般毅力,单人徒步从郑州走到徐州,他究竟是膘还是傻?! 李秉川摇头叹道“老撇,你也是的,路费没凑齐也敢上路?这可是五六千里地!幸亏遇上这多好人,开始李荣基跟我说这事,我还不信!” 张正民听了,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我有什么办法?钱借不着,老母亲病危,我只好硬着头皮走!” “命苦!”窦向东说了句,接着又感叹道“我们来的这些人都命苦……” 大家都沉默不语了。 肖国平从铺上下来,倒了些浓茶又兑了些水,咕咚咕咚的喝下去。回过头来说道“行啦,咱不说这些啦,听了怪难受的。今天过元旦,咱得高兴高兴,说点别的,或是唱支歌什么的。” 王宜泉“也好,我拉下个二胡曲给大家听,咱提提情绪。”山村变了样“咋样?曾加庆的曲子,好听得很。”一面说着,一面拿起二胡来调弦。 窦向东“这曲子一般,不拉这曲。你给我们拉个”三门峡畅想曲。“ “噢哟!老三,哪壶不开提那壶嗄!我拉不了这曲子。” “那你拉个”红军哥哥回来了“这曲子好拉。”窦向东笑眯眯的望着王宜泉,继续说“这曲子你是知道的,我们邻居王道泉拉得最好!今天你就把它拉成”老撇哥哥回来了“咋样?” 大伙听了,齐都笑了起来。 王宜泉翻了个白眼,又作了个鬼脸“啥时候红军哥哥变成老撇哥哥喽!” 窦向东笑道“你拉,我们会听。” 当下,王宜泉便摇头晃脑地拉了起来。 第十五章 连续两天河西地区普降大雪,冰封千里,银砌世界。 这下可好,大雪封门,一周内甭想干活。这里住的又分散,连里只能安排学习。然而,学习目前只是个形式,连干部又懒得下去检查,谁有心学习,都各行其事。 一班屋里倒挺暖和,土炉子上坐着半桶水都快开了,冒着热气。 班长刘克训站在窗前拉小提琴,他拉琴时间有多久不知道,只是不见长进。啥曲子到他手里一拉,全变味!不是音阶不准,就是拉不成调,断断续续,不成节拍。这里他拉了一阵“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觉得不好听,便又拉起一首俄罗斯民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这彭迪瑞闲得无聊便站在他身边,两手插在裤兜里,踮着脚尖听他拉琴。听了老半天也没听出个牌谱来,不禁摇了摇头,笑吟吟地瞅着他“我说头克,你这是拉了些什么?谁能听得懂?怎么我听着跟那荘家人推木轮车似的,吱吱地挺躁人!快别拉了!” 刘克训听着不高兴了,转过脸来看着他,默然片刻,才言慢语迟地“啊……你这样讲话,不太礼貌罢!那你来拉。” 彭迪瑞望着他,孩子般的笑了“我爱听可不会拉,你又拉不出个好声音来,真让我失望。” 刘克训被他激怒了,瞪他一眼“你不会拉,那你说什么?”接着又“啊”了一声,便默然不语了,他是气得说不上话来了。 彭迪瑞离开他,回过头还逗他“拉罢!你不是还会拉”山村小路通车了“么!” 申明远正在门口弓着腰为关洪奎理发,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由好笑,才要取下推子说什么,突然关洪奎“嗷”了一声,疼的咧着嘴“嗳哟来,哥,你不能慢点?疼死了。”申明远笑了“这推子不好使,夹头发,待我擦点油。” 关洪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伙计,你怎么跟摘猪头毛似的!” 申明远笑道“你头也该洗了,尽是沙土,能不垫推子。” 这边刘克训被彭迪瑞气的也没兴致拉琴了,将琴放起来,穿上件棉衣便走了出去。站下想了一想,一个人竟踏着雪爬大沙丘去了。 彭迪瑞见他走了,反觉无聊,便找出剃刀和小镜,呆在明亮处刮起脸来。那边铺上几个伙计正围成一簇在摸牌赢烟。迟志先蹲在地上搓洗衣服,郭连升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吹口哨。而那位从昌马水库调来的胡乃强则坐在自己床边缝补棉衣。 胡乃强:外号“胡老黑”,又叫“胡大吹”,山东历城人,皆因他长得黑而得名。人挺老实,可却擅吹。吹起牛来不着边际,不假思索,也不贴谱,压倒二班胡有利。在连里他二人被称为“昌马二牛”。然而,他吹牛次数要比胡有利略少些,一般场合轻易不吹。 他个头不高挺浑实,长相一般不算强,小鼻子小眼但嘴不小,短胳膊短腿可身不短,总之是个短身材。二十六七岁年纪,已婚,有个五岁大的女孩,家属都在农村老家。他每月二十六元工资,顾了自己却顾不了家。每逢家里写信来问他要钱,他必摇头顿足,长吁短叹,十分难过,经常愁眉锁眼,日子过得很艰涩。 这彭迪瑞刮完脸无事,也没个说话的,又不会打扑克,坐在那里发怔。一转脸瞅见胡乃强,便凑到他身旁,知道他会说笑话,想找他逗逗乐。瞅着他笑笑“胡哥,瞎忙活什么?快歇会,说个笑话听听。” 郭连升在旁边听了,也转过脸来“就是,老胡,吹吹牛玩玩,反正没个屌事!” 胡乃强“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瞪着一双小眼看看他,伤感地“没办法!这大冷的天,棉袄破成这样,不补穿什么?我这棉袄穿了四五年咧!” 彭迪瑞歪在他被子上,不以为然地“可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早着呢,起码再穿四五年。快,伙计,说个故事听。” 胡乃强“你干嘛要我说故事?” 彭迪瑞爽朗一笑“你年龄大,见多识广,肯定一肚子故事!” 胡乃强一听这话,立刻笑了,放下手里针线活,应承他说道“那好,我这就说个奇巧故事你听。那年在玉门镇下河清农场传出个奇闻,说是畜牧连里有匹骡子下了个驹子,是个”四不像“!不像骡不像马,也不像驴不像牛的,头上还有角,身上有斑纹,你说奇是不奇?!老年人说可能是姜子牙骑过的”四不像“转世呢!好嘛!那么多人都去参观,据说连外国人都知道中国有这么个怪物,说要用原子弹和航空母舰来换回去研究。” 彭迪瑞和郭连升都听得津津有味,瞪着眼瞅着他,只等听下文。不料这胡乃强再不往下说了,讲完了。 关洪奎忽有所悟地说道“老胡,你又吹!骡子本身就没生,怎能下驹子?” 申明远笑了,一面收拾着理发工具,一面说道“马配驴生马骡子,驴配马生驴骡子。骡子一般没生,但生命力强,鬃短尾巴扁,肚大腚圆,有劲,只知干活不会交配。” 彭迪瑞听着新鲜,不禁又问道“老胡,这”四不像“以后又是怎么回事?” 胡乃强只摇了摇头,咧着嘴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了。 关洪奎瞅着彭迪瑞说道“老胡骂你,你外号”蒙古驴“他这是编着故事骂你是个骡子下的”四不像“!” 众人听了,不禁都大笑起来。 胡乃强连忙摆手说道“别听老奎的,老彭,我可没那意思。” 那边打扑克的崔家桦转过脸来,望着他笑道“老胡,你是真敢聊,外国人能用原子弹和航母来个牲口?你不怕闪了舌头!” 这胡乃强自知说漏了嘴,但仍不改口,回过头来,瞪着一对小眼睛争辩“真事!不骗你们,不信问去。” 崔家桦无奈地摇了摇头“操!为这事谁能再走趟玉门镇调查去?” 关洪奎一付公鸭嗓“你这胡老吹,吹起牛来不眨巴眼,吹的和真事一样,俺真服你了!” 郭连升笑道“吹吹玩玩怕什么?反正吹牛也不纳税,不犯错误!” 时值三九,风寒似刀,冰封大地,长云暗雪,张家湾一片萧疏。 指导员王集德从场部回来,带回来新的消息和任务。当即在二班大房子里召集全连开会进行动员,传达场部指示,说是贯彻执行中央军委命令,林副统帅亲自指示“加强战备要准备打仗!”因此,场部决定暂时停止大满水利工程建设,一切服从于战备需要。派二连九连于本月十日开赴三六八三飞机场,实施“战备工程”的建设(挖飞机掩体坑道)。军垦战士戏称“挖机窝”,并声称兰州军区和所属建设兵团已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挖机窝”是首要任务,重中之重!有着伟大的战略意义! 其次,出人意料的是原于六八年底支边来的兰州知青,迄今已有两年多,场部允许探亲,假期一个月,但必须按期归队。时近年关,兰州兵有幸回家过上个春节,这可是预料不到的事!因此,所有兰州兵无不高兴。与此同时,也批了昌马来的胡乃强。 连里头专门成立了“战备指挥领导小组”,并立时安排了夜间值班人员,要求昼夜有人巡逻,看起来真要打仗!据说苏修快要打过来了!一时间,闹的还挺紧张!连里将值班巡逻任务交给了一排,一排长周同贵又责令他的部下二班长孟庆春安排,并特别强调“提高警惕,加强巡逻,决不能麻痹大意!”这样,白天安排一人,有李秉川负责连队驻地的安全警戒和巡逻任务,夜间则有郭凤杰和肖国平值班,挺美的差事。 雪还没化完,地面上淖咕唧的,哪里也不能去,跟休长假似的,只等来车去机场了。 有人还唱上了: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打起背包就出发…… 这机场地处漫无边际的戈壁滩上,据说那里生活不错,吃的要比兵团这杂牌军好得多!福利设施也比较完备,诸如商店、澡塘、俱乐部;听说还住楼!有自来水、电灯 电话,样样俱全。 然而,这些穷军垦兵可都不愿去,那里活累不说,生活特紧张,全部军事化,总不及已经习惯了的农垦生活自在。况又是战争要害部门,充满火药味!战争一旦打起来,性命难保。可是,上级有令,不去不行!一个都不能少!听说这张家湾只安排五个留守人员,负责看护房屋和行李,其余全部去机场。看来这战争恐惧症的确存在。 一日上午,李秉川例行去巡察一趟回来,才进院门,就见房东家小儿子明娃不知为啥又坐在院里啼哭。鼻涕都流到嘴边,跟冻住似的,两腮红肿,脸皴得能划着火柴。他的哥哥圆娃正站在他身旁训他。用脚蹭他弟弟“起来!听见了么?”明娃不理,照哭,“哇哇”地。他穿的那羊毛絮袄过厚,笨得不打弯,小手也冻得红肿,捂不过脸来,还是哭。 圆娃有点火,瞅着他“你个脏娃子,起呀不?”明娃放赖,索性躺在地上。 李秉川站在一边笑了“圆娃,咋回事?” 圆娃一见李秉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熊不听话!娘母子干活去了,没饭吃,饿得哭呢。” 李秉川“咋就没饭吃?” 圆娃“开饭不吃,玩下。饿下回来,娘母子走掉了,吃啥饭来?” “那你奶奶呢?” “去上寨姑家了。”圆娃一面说着,一面用脚又去碰他弟弟“起呀不?李叔叔打你了!”圆娃在吓唬他。明娃一听,又一看,只见李秉川正用眼瞪着他。惊得打了个滚爬起来,趔趄着往自家门口跑,立时不哭了,回过头来还看。李秉川装作生气的样子,板着脸盯着他,用甘语说“谁家的娃子整天哭咧?再哭就揍你!”明娃瞅瞅他,惊惧的样子,还应了声“对。” 李秉川刚要进屋,圆娃却叫住他说“叔叔,我的爹爹说,要你给我推个头哇!” 李秉川一笑,也说了声“对。”再看那明娃正站在门里扒着门朝他张望,一见李秉川还在看他,赶忙掩上门。 李秉川笑着回过脸来,冲圆娃说“你来,拿个馍给你弟吃。”圆娃点点头跟着他进来。李秉川从饭盒里抓了两个馒头递给他,并又说道“下午你到屋里来,我给你理发。”圆娃回头笑了笑“对。” 郭凤杰刚起床不多会,望着李秉川笑笑说“李哥你真行!圆娃跟你挺近乎,也不知咋的,他地瓜俩望着我害怕!圆娃见了我低着头走,他弟弟明娃见了我撒腿就跑。” 肖国平早已醒了,可还躺在被窝里,听后也不觉笑了笑,说道“那是你身上有瘮人毛!” 吕华升笑着接话说“可不嘛,明娃每日早起必哭上阵子,老郭和我见了总是一边哄着他,一边照他头上弹叭!弹疼了他就不哭了,再以后见了我和老郭,老距远就捂着头跑!真有意思!” 李秉川听了,回过脸来望着他笑了笑“你俩也没个人样,无事捉弄孩子玩!可是见了你们就怕。” 郭凤杰忽然想起了什么“瞧我这记性,昨晚去连部领手电,见有你封信,回来你已经睡了,也没给你。”说着,将信递给他。 李秉川接过一看,见是“农二师中心医院”字样,地址:永昌县西河堡。知是许夏萍寄来的。 郭凤杰“信还挺厚的,八成里面夹着什么。” 肖国平“不是照片就是钱!” 李秉川讪笑着,没应声。正要拆看,只见孟庆春陪着周排长进来找他。周同贵将叫他到门口,神秘兮兮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李秉川听后,诧讶地望着他“真有此事?不会吧!” 周同贵“你马上去趟指导员那里,他还有事跟你交代,马已经借好了,是小队长的那匹黑走马,可好骑了!去外面马厩牵走就是。” 郭凤杰瞅着李秉川出屋去了,不禁怔了怔,盯着排长问“老排,什么事这么神秘?” 周同贵不以为然地“连里派李秉川去张掖执行任务。”接着又冲郭凤杰说“你和肖国平值夜班可不能回来睡觉!这是连里强调过的。另外,最近几天要注意一下,去机场前有人要逃跑!发现情况及时报告。” 郭凤杰听得没头没脑,仍困惑不解地望着他,说道“最近几个兰州兵探亲都走了,哪有逃跑的?现在只有咱排胡大吹没走,他是没借足路费。场部也抠,批探亲假不给钱,让自己筹路费,回来报销!这兰州的好说,十块八块买个车票一天到了。可这路远的没路费咋回去?跟老撇似的去扒车?要着饭回家探亲?” 周同贵听了,摇摇头“那是上面的事,咱管不着!”说完,便走了。 不一时,只见李秉川回来,简单收拾一下,就要去马厩牵马。郭凤杰连忙跟了出来,悄悄地问“连里叫你去张掖干什么?”李秉川迟疑了下“兰州兵崔家桦探亲,刘思远和李荣基去张掖送他,不知谁告到连里,说他们要一起跟着逃跑。连里要我去追他们回来。”郭凤杰忙又问“是谁对你说的?”李秉川道“指导员。”郭凤杰因又问道“那为什么不早制止?”李秉川说“是他们走后,那人才去汇报的。” 郭凤杰默然片刻,微微叹了口气“这事我知道。至于为什么要走我不清楚,昨天李荣基问我借钱,他决定年前赶回去。我只有十块钱给了他。这事还让你为难!连里派你去,你又不能不去!”李秉川听后,沉思了一会,只说了句“去到看看再说!”说毕,径自去了。 郭凤杰回到屋来,心里还犯嘀咕,然而,他深知李秉川为人,倒也不必为李荣基上不了车而担心。只是想:如果他们能在李秉川赶到张掖之前顺利乘上东去的火车就好了,那样双方两不误!可是又一想,万一连里再派其他人与李秉川分头去追赶咋办?!那可就难为李秉川了!想着想着,忽然心里一动,料想班长孟庆春必然清楚此事,便想找他来个投石问路,探听一下情况。因此,瞅着班里没几个人,便过来凑近孟庆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摸出烟来递给他一支,随便问道“孟班,连里只派李秉川一人去追逃兵你说能行?怎么不叫上我跟他一起去?是信不过怎么的?” 孟庆春听了,连忙摇摇头,说道“不是。”接着骂道“他妈的,追个毬!等他们到张掖,人家早到兰州了!” 郭凤杰忙问道“怎么说?还有谁去追?” 孟庆春摆了下头“二排长朱瑞生和徐光远,他们步行去大满,再从那截车赶城里,然后才能去车站。那得多长时间?而人家大清早就赶那和平公社到张掖的班车了!据说那班车一天只发一趟,你想能追得上么?李秉川骑马虽快些,但我看也够呛!” 郭凤杰听后笑了,心里有了底,不但不再担心,反而心塌实了。便又随意说“这事也怪!连里怎么会马上知道谁要逃跑?” 孟庆春吸着烟,瞅着他说“刚才你来问我,胡有利那哈熊在这,我不好多说,你与李荣基关系不错,这我知道,但是你们跟昌马来的那帮不对付,我也知道。这回就是他们告的密!总之,这帮家伙不是东西,得当心才是!” 郭凤杰这下心里才算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不禁又恨起这老段来。心想:孟班虽然已变得很明事体,像换了个人似的,但以前很刁滑,如此说来,他会不会借此挑拨是非,激进矛盾,来个坐山观虎斗!也未可知。不过,从目前来看,还是个近情近理并重情义的人。人嘛,也难完美!只要能说得过去就行!因此,心里对孟庆春越发敬重信任了。 孟庆春见他凝神不语,便又说“其实这事也没么了不起的!走了走不了都无大碍!本来连里都研究过的,要在冬闲时间适当多批几个家里有特殊情况的人探亲,可谁想又要去机场挖机窝,所以才没有批!” 正说着,只见张正民和胡有利一前一后走进来,张正民进门就说“听副连长说,去机场时间改了,得等到十五号以后才来车。” 郭凤杰一怔“为什么?” 张正民“大概 机场的车都去大荒沟林场拉木头去了,拉完木头才能拉咱。” 郭凤杰“好嘛!这样一半会还不能去,干脆过了春节再去得了。” 胡有利“么?苏修可不过春节!能等咱过完春节再打来么?” 郭凤杰“嗬!备战意识还挺强!” 孟庆春没好气的“打来才好呢,该死的死,不该死的总活着!” 一语未了,又见肖国平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着个包。郭凤杰见了,笑问道“伙计,这老半天你去哪来?” 肖国平“起来床饿的!我去找吃的,不想正碰上兰嫚,她让我捎过衣服来给李哥。谁知回来又遇上狗子,叫我去工地小屋吃拉面,王宜泉拉的面,味道不错!” 郭凤杰“王宜泉没探亲?” 肖国平“去年他逃跑一次给免了。” 郭凤杰“那咱班窦老三怎么没事?照探亲不误!” 肖国平一笑“这谁知道!” 孟庆春“只要班排长不报,谁想得那么清楚!” 郭凤杰笑了笑,点头说“这就是了。”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郭凤杰和肖国平才上夜巡逻。去追逃兵的人还没回来,李秉川也不见人影。郭凤杰担心,难料会发生什么事。 二人先到伙房去关照夜班饭。进门见袁明清正在擀面,肖国平便上前问“伙计,夜班饭吃什么?”袁明清回过头来望着他笑了笑“这不,老一套,爆锅面条。”肖国平一面四下里看了看,一面递给他一支烟,接下说“伙计,能不能换换样?打上个鸡蛋或切点肉什么的,做得质量好点,数量再多点!”这袁明清是领教过他的,呲牙一笑“咱哥们没问题!这里有点肉我给切上。” 郭凤杰“今晚三份,多做点。” 袁明清“嗯?三份?” 郭凤杰“连里派李秉川去张掖出公差还没回来,所以连里关照给他留饭,不知和老杨说了没有?” 袁明清听了,忙点头哈腰地说“行,没问题。” 这里说着,张正民也遛了进来。肖国平望他问“老撇,你来干么?”张正民瞅着他“我来看看,怎么的?” 肖国平深知他的脾气,没再说什么,便回头又对袁明清说“今晚早点做。做完你也好早回去睡觉。” 袁明清点头应着“那好,我先去投开火。”说着,便出门进了烧火屋。郭凤杰一看,笼屉上有馒头,连忙向张正民一努嘴“快,老撇,拿馒头!多来几个。” 张正民干这个可不外行,过去掐了四五个半斤的馒头转身就走。二人见老撇得手,便装作没事的样子,东瞧西望的,四处搜寻。这时,袁明清在烧火屋骂“这个死老闷,怎么配的火?一点火星都没有!”郭凤杰闻声提上马灯回头冲肖国平说“搜搜看,捞点。”便也进了烧火屋。 这里肖国平不失时机的上下翻弄,锅台摆着半盆菜籽油没法拿,菜案上那块肥膘肉在明处也不便拿走,只瞅准面案底下那只筐子里不知藏着啥东西,用块破笼布盖着。伸手一试,是一筐包菜。肖国平有点失望,也没继续再翻。站到门口瞧瞧有无人来。他听见郭凤杰正在帮袁明清生火,便趁机回来跟抄家似的把整个伙房搜了个遍,到底让他发现一只长方形的大木箱,用脚蹬瞪,沉甸甸的,肖国平打着手电掀盖一看,里面放着一个猪后肘和半拉只羊肉,都冻得硬帮帮的。心想:这是元旦节没用完的肉,也是伙伕们留着自己享用的。再一掀,下面还有一少半切开的后肘肉,足有五六斤!肖国平想都没想,抓起来就掖进怀里。又将木箱盖好,随即溜出伙房。边走边思忖着:送回班去,人多嘴杂!不如先放屋外冷冻着。进了二班院门,站下看了看,当下脱掉破棉衣将肉包了,踏着房东梯子上了房顶,将包裹好的肉塞进圆娃家的房顶草垛里。动作挺麻利!然后回去,好像一切事都没发生。 郭凤杰闻声出来,忙上前低声问肖国平“怎样?有没有收获?” 肖国平也不回答,只笑吟吟的瞅着他说“明日去狗子工地小屋喝酒,不过酒钱得你付。” 郭凤杰听了,又惊又喜“找到什么了?” 肖国平“别问了,巡逻去罢。对了,我得回去找件棉衣穿。天这么冷!雪下起来没完。”郭凤杰不由一怔“那你的棉衣呢?” 肖国平也没想,脱口说“包着肉呢!” 郭凤杰“噗哧”一声笑了“你小子不能做贼!还想瞒着我,说漏了不是!” 时近十一点,二人才都穿上棉大衣,头戴皮帽子,拿上手电出去围着张家湾小村转了一圈,然后又到二排院里看了看,见王元超小屋里亮着灯,便又进屋坐了会才回来。 才进大院,那袁明清便招呼他俩过去打饭。郭凤杰站住对肖国平说“这样,你回去取家什把饭打回去,我再去一班查看一下,回来就没事了。”肖国平应了一声“行。”便自回宿舍去了。 郭凤杰鱼贯的走进里院,夜已深沉,悄无人声,只能听见东墙根草棚毛驴的啃草声。用手电一照,一头毛驴抬起头来,静静的站那儿,眼被光照得眨巴了几下。另一头毛驴则仍低着头在槽子里吃草。 郭凤杰关灭手电,轻轻推开一班的门进去,顿感一阵暖气。他站在门里并无人发觉,屋里的人都在酣睡,有人打着呼噜,有人在咯吱咯吱的咬牙,还有一个正鼾声如雷。郭凤杰在想“查什么夜!这冷的天谁还跑?胡乃强批了探亲假都还没走,多此一举!”想毕,正要转身回去,忽见对面床铺上一个被窝里闪出一道亮光,郭凤杰不由一诧,心下纳闷“这是谁还搂着手电筒睡觉?!莫非是忘关电门了?他沉思片刻,疑诧地盯着这床,忽一下又是一道亮。郭凤杰虽不甚清楚这是谁的床铺,可断定这人并没睡。搞什么明堂?他猫腰过去待要看个究竟,跟侦察员发现什么似的,轻扶着铺边屏息蹲下身去。忽又觉得床铺在微微颤动,借着窗前的微光,仔细看时,这人蒙着头,被子还在抖动…… 郭凤杰立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小子是睡不着觉,在玩小动作!再侧耳听听,还在里面呼哧呼哧的喘息着。郭凤杰忍不住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忽地将被子掀开,问道”这是谁半宿拉夜的忙活什么?“同时手电一照,好嘛!只见关洪奎正赤条条用手大把攥着自己下面那家什,一手拿着张女人照片,身旁的手电促了个长明开关,脸红脖子粗的正要出火! 关键时刻,这一惊非同小可!亏得不是头一回!慌得他连忙捂住那勃起的老两,仰头一看是郭凤杰“哎呦来,大老郭,可吓死俺了!” 郭凤杰笑着,低着头问“给你惊了管子是不是?”随即一把夺过那照片,举着个手电“我看这是谁?惹得你不睡觉。” 关洪奎连忙翻过身来趴着,一迭连声地央告“大老郭,郭爷爷,好爷爷!求你了,那是俺老婆的相片,你千万别声张!” 郭凤杰望着关洪奎笑了笑,说道“伙计,这才搞上恋爱就成你老婆了?人家给你张照片你就拿着晚上取乐?这要让她知道你可怎么说?羞不死?” 关洪奎连忙拉上被子盖着,趴在枕头上一面叩头,一面告饶“你真是俺爷爷,亲爷爷,快别说了!给你叩头还不行?” 这时,班长刘克训、申明远和胡乃强等都被吵醒了。申明远摸着火柴一划,点上旁边箱子上的小油灯,朦胧着眼看了看问道“怎么回事?老郭值班?” 郭凤杰“嗤”地一声笑了,点头说道“把你们给弄醒了!伙计,我值这班倒好,苏修没见打来!也没查着阶级敌人搞破坏,倒是意外发现咱兄弟半夜三更耍单杠!”申明远没听明白,“嗯”了一声,因问“耍什么单杠?” 郭凤杰“这哈熊和尚不学好……”想了想又不说了,将照片丢给他,才又说“想老婆没关系,学罗清明那样,赶快忙着结婚!别这么没出息,拿人家照片下火!” 关洪奎无地自容 ,又不敢发作,生怕张扬出去。再说平日又很怵这位大老郭,因此,连忙又哭咧咧地求道“大老郭,俺都给你叩头了,你还说!你让俺再怎么着?求你了!” 郭凤杰听他说得可怜,也未在意,便点头说“好了,不说了,我还得回去吃夜班饭,明儿见。”说罢,转身要走。 胡乃强下床,拖着鞋要去撒尿,顺便问“老郭,不知今晚咱连会统从场部回来了没有?说是要给探亲的借点钱呢。” 郭凤杰听后,摇摇头“不清楚,没看见。” 说完,一径去了。小雪还在下。 第十六章1 李秉川奉命去张掖火车站追赶逃兵。天气虽冷却无风,雪还没化,大地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亏得路上雪少,尚然好走。李秉川骑着马朝南急行,过了大满向西才上了大道。这黑马十分强健,是匹纯正的山丹走马,李秉川到张家湾来之后曾骑过几次,比较熟悉,这是从花寨直通张掖城的县级公路,虽是条沙石路可却很好走。他纵马奔驰了半个多小时,便望见城南的火力发电厂了。这马已跑热蹄子,鼻孔喷着热气,嘴毛结着冰花。快进城时李秉川放慢了速度,缓缓行去。他心里在想“车站见到他们会是个什么情景?是劝阻还是放行?”心犯犹豫。他清楚每天只有三趟东去的列车,并且都是在傍晚或夜间通过张掖。如果他们当日就走,最早的一趟是70次乌京快车。正点到达张掖站的时间是在下午四点左右,稍晚点,天就黑了。眼下时间尚早,倒不必急于赶路。进城后便下马步行走去。 时近中午,本想去管理处肖健那里吃饭,可又一想,还是找个饭店吃些罢了,因要赶点去车站,又因天气太冷,想喝点烧酒抵御风寒。于是来到一家小饭馆门前,将马拴了,走了进去。他在掏钱和粮票时却无意中摸出了许夏萍的来信。不料,发现信里面还夹着两张大团结!李秉川不由一阵心喜,立时买了酒菜和一大碗削面,坐在桌前,一面吃喝,一面看信。读完这封信才知道许夏萍已被师部中心医院留用,并且正在想方设法帮他办理调师部机关下属单位工作。 李秉川心头一热,百感交集。信中还抱怨他不回信,曾经三次来信没收到他一封回信,不知是何原因。再说了些伤怀感远的话语,倾诉一片深情。李秉川低首寻思着,自己并没有收到她什么来信,怎么说三封?难道有人从中作祟不成?他无暇去多想,吃喝完毕,出来又买上两盒烟带上,立即上马,出东关往北,直奔火车站。 此时两点刚过,日已偏斜。不多会工夫,太阳又被乌云遮没。举目一望,四野茫茫,寒流滚滚,西北天际阴得沉黑,朔风骤紧,侵肌裂骨,眼瞅着又要压下一场雪来。 路上没有行人,只遇见几辆毛驴架子车在路边得得地走着。车上坐着的老乡,面色大都一样,灰涂涂显紫,有的戴毡帽,有的戴棉帽,双手都拢在袄袖里,抱鞭于怀中,动也不动,任凭驴子拉车自行。偶尔喝声牲口“呔俅!”如果不是他们嘴里哈出的白气,看上去就如泥塑木雕的一般。知青们都佩服当地老乡耐寒抗冻!论身体素质也不见得好到哪里,然而,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竟看不出怕冷的样子!看来只是个适应问题。 道路两旁的沙枣树随风摇晃,光溜溜的枝条在寒风中抖动。 站前一片萧疏,地面被风吹得光秃秃的,天上已飘洒起清雪。东面有辆马车已经卸了套,两匹棕红色的蒙古马在车旁顺风站着,眯着眼睛似在养神,这些牲畜好像对这高寒气候毫无所惧。 李秉川跳下马,在一棵树上将马拴好,便急忙走上台阶进了候车室。室内面积不大,连同票房接连起来也不过百余平米。旅客寥寥,只有几个老乡模样的人围在大铁炉子旁烤火取暖抽水烟。李秉川一眼瞧见崔家桦和郭铁金坐在离火炉不远的一条长椅上,便直接朝他他俩走过去。、其实崔家桦在李秉川一进门就瞧见了他,但他只装没看见,眯着眼佯作打盹的样子。郭铁金却枕着个提包躺在崔家桦身旁。李秉川走到他们近前,两个人好像都没察觉。 李秉川直截了当地问“家桦,买好车票了?” 崔家桦一愣,忙睁开眼“哦!是李哥,这么冷的天你咋来了?” 李秉川一笑说“我赶来送你们。” 郭铁金闻声也连忙坐起来,愕然问道“李大哥来了。” 李秉川微微一笑,开门见山的问道“他们两个呢?” 崔家桦装憨,诧疑地“谁?”接着东瞧西望的。 李秉川一针见血地“我是问李荣基和刘思远!这么冷的天不呆在候车室里,去哪了?” 郭铁金情知不妙,沉吟片刻,说道“大概他俩还在城里,要等着乘54次到上海的车。” 崔家桦连忙也含糊应道“对!肯定是在城里。那趟车得夜间才来。” 李秉川听了,默然片刻,又问道“他俩不是来送你们么?怎么还呆在城里等?” 崔家桦自悔失言,怯生生的瞅着李秉川,忙又解释“他俩八成也要走,只是没跟我们说。” 郭铁金情知瞒不过李秉川,况又知道他的为人,转过脸望着崔家桦,笑着说道“家桦,没必要欺骗李大哥!” 崔家桦羞愧难当,只好实说了。 李秉川望着着崔家桦点了点头“躲着干么?我去找他们。” 原来四个人都在候车室内等车,不想李荣基突然发现李秉川骑马来到这里,当下拽着刘思远匆忙离开了候车室。这张掖虽是兰新线大站,但平时站里站外都是敞开的,候车室通站台只有一道棉被门帘,因此,二人急忙躲开。 李秉川走上站台,四顾无人,满天飘着小雪花,寒风更紧。东北面靠机务段有台老式蒸气机车,停在水塔下面上水,不远处四股道上有几辆空车皮,后面挂着两节守车。李秉川看了看,心里不觉一动,便朝着守车走了过去。 快走近守车时,忽然间,李荣基从车上跳下来,眼里似乎含着泪,但却望着李秉川咧开嘴笑了。说道“李哥,这守车里太冷,咱回候车室去吧。”他一面说着,一面紧紧握住了李秉川的手。四只手握在一起,都被冻得冰凉。 李秉川瞅着李荣基,茫然问道“你真要走?” 李荣基无言以对,只凄然一笑,没吭声。 正在这时,刘思远也从守车上跳了下来。见了李秉川,一脸要哭的样子,咧着嘴说“哥哥,李大哥,俺俩都跟你回去,保证不给你添麻烦。”说着,眼泪夺眶而出,他真哭了。 李秉川的心被触动,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四岁的小兄弟,觉得他太可怜。看他穿戴的样子,比起老撇张正民好不到哪里去。因说道“走吧,先到候车室去,那里暖和。”刘思远一面跟着走,一面又哭咧咧地说“以后俺爹娘死了我也不回去了!怎么回,连路费都不够。” 李荣基却一句话也没说,和李秉川一起越过几股铁道,跳上了站台。回头一看,刘思远站在下面正贴着站台根刺尿。便忙说道“小心火车!” 刘思远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一哆嗦,才说“轧死算了!反正咱这条命也不值钱!” 三个人一起回到候车室来,那崔家桦和郭铁金连忙站起身来,一脸尴尬,以为这下完了,李秉川肯定要带他们俩回去。 崔家桦讪然一笑“找见了。” 李秉川看了看他,没应声。 这时那几个烤火的老甘己经走了,这里只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默坐那儿,脸上都没有笑意却只有愁容。那刘思远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做何想。李秉川拿出烟每人分给一支,但刘思远却死活不接,他满脸沮丧,好像又显得十分惧怕李秉川。还时不时地偷眼去看他。 李秉川并未察觉,忽然问“你们都买车票了吗?” 李荣基仍没答话,只在一旁闷头抽烟。崔家桦回过脸来,忙说道“我们俩买的是兰州的票,他俩只买到河西堡。” 李荣基抬起头来,望着李秉川说“没办法!钱不够,只能分段买,上去车再说。” 崔家桦忙又说“听说70次特严,只怕一上车就查票。” 郭铁金“不可能。70次过了山丹就开晚饭,到芨岭天黑就没事了。” 崔家桦“只要能躲过傍晚那次查票就行!到车厢里头找个椅子底去睡觉,次日清早就到兰州了。” 李秉川听后,默然片刻,说“那不行!天这么冷,好容易上去车,万一被撵下车可麻烦了!”说罢,想了一想,忽然侧过脸来问李荣基“买 全程客票还差多少钱?” 李荣基回过脸来,疑诧不解地瞅着他,迟豫片刻,才说“买慢车票的钱是够了,不过得加快到郑州,还得买饭吃……” 李秉川默默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们俩好说,关键是你们路途太远!”说着,又回过头来瞅着刘思远问道“你呢,你身上总共有多少钱?” 刘思远一愣,瞅瞅李秉川,又看看别人,才说“共原三十。买了张票还剩二十六块来钱。”说完,用眼去盯着李荣基,脸上布满疑惑。 李秉川决定帮他们,主意已定,思绪也平静下来。冲刘思远说“你把钱拿出来,去买全程车票。不够我给添上。河西堡的车票退掉!” 刘思远只“啊”了声,便怔住了。似乎根本不理解李秉川这话的意思,只望着李荣基不知怎样才好。 李荣基也才蓦然明白过来,不禁大受感动。连忙说“李哥,不能这样!你让我们说什么好!能放我们一码就很感激了,哪能再让你帮钱买票!” 崔家桦和郭铁金也都异口同声的“是的,是的。” 李秉川“别说了。这么远的路,怎能打短程票分段走!你们不知老撇那次回家路上栽的有多惨!差点没折腾死!但他那是夏天,眼下这是寒冬腊月,别罗嗦,赶快买票是正经。”这时刘思远脑子里虽还有些迷乱,但心里却感到热乎乎的。连忙从包里找出个牙膏皮来展开,从后面抠出二十元钱,接着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六块钱,连同那张车票,全都递给了李秉川。并说道“就这些,再还有几毛零钱。” 李秉川接到手里一看,好嘛!这钱叠得扁平,方方正正,宽窄与牙膏皮相等,够仔细的。 李荣基瞅着笑道“这藏钱法让中国的陈查礼和外国的福尔摩斯来都搜不去!” 在场的人听着都笑了。 李秉川瞅着刘思远说“看不出你还挺有心计!” 刘思远“要不咋办,就这点钱,万一查票补钱,一搜身全完了!” 当下将钱凑齐,并留出六块钱吃饭。去将短程车票补办成直达客快联合。 李秉川心下思忖“谁料想许夏萍会在信里夹进这急人之难的二十块钱!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刘思远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说道“李大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天!我……” 李荣基也过意不去的“李哥,好这么着?” 李秉川回过脸来,看了看他“你这伙计,说这些干嘛!” 刚过四点的光景,火车就要进站了。站上图省事,在售票时就将票剪了。几个人都上了站台,也没带多少行李。 天依然阴沉着,雪花满天飞舞,狂烈的西风毫无遮挡地横扫着张掖火车站。那风卷着碎雪扑到脸上使人睁不开眼。忽然一阵汽笛的嘶鸣,淹没了风雪一时的怒号。张目望去,只见70次列车就像一条巨龙远远的从西面荒野上飞奔疾驰而来。一瞬间,风驰电掣般的驶进站来。巨大的惯性和气流伴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站台旁。 这阵子雪越发下大了。 这列由新疆长途跋涉而来的乌京快车像是跑累了,卧在轨道上喘息着。 车停十二分,正点。车上没有一个旅客下车,车门都没开。草绿色的车体连接处顶部覆盖着厚雪,双层窗玻璃都凝结着冰花,无法看到车厢内部情况。 李荣基握着李秉川的手,眼里忍不住滚出几颗泪珠,说了声“李哥,我们走了,来年春再见!” 李秉川点点头,虽是短暂分别,但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只说了句“路上保重!互相照应。” 李荣基也点了点头“回吧,李哥。” 刘思远哭了,眼泪顺着两腮往下流“哥哥,弟弟忘不了你!” 李秉川默然了,摇了摇头。接着又和崔家桦、郭铁金握手“快上车吧。” 刘思远转身朝前面跑去,接连四节车厢都不开门,一看全是硬卧。调头又往回跑,抢命似的奔到列车尾部,统一样,车门都关得铁桶一般!慌忙折回,其他三人也挨节车厢砸门。站上已显示出发车信号,牵引机车沉闷地低吟了两声。李秉川一眼望见九号车厢门开了,连忙呼喊“快!上九号车厢。”接下三人齐奔过来。刘思远望见,也迫不及待地跑过去,连滚带爬地抢上了车。 发车了,列车又重新启动。 李秉川立于站台上,默默地注视着徐徐运行起来的列车,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一时间,鼻子一酸,热泪立时涌满眼帘。这送人的滋味是不好受! 列车缓缓地驶离张掖车站,一眨眼,消失在一片苍茫的风雪中。眼前只留下两道乌黑发亮的钢轨,一眼望不到尽头。 李秉川走出站外,只觉心里空荡荡的。只见那匹黑马仍站在风雪中,全身落满雪花,简直是匹雪马!它仿佛认得李秉川,猛然发出一声长嘶,这嘶声像是在招呼他。李秉川知道这马是该喂了,来到马前,扑落马身上的碎雪,又拍拍马头,说道“对不起伙计,让你受苦了!”说罢,解下缰绳,纵身上马,顶风冒雪赶回了县城。 进到城里,天就快黑了。雪下得似乎小了些,李秉川是又冷又饿,呆在马上手脚都冻麻了,只好下马牵着走,脚下还打滑,十分难行。返回连队是不可能了,只有宿住城里。 管理处旁边的大门敞开着,院内已停了不少车辆,连门洞里都有辆马车。李秉川将马牵进后院,先送到南马厩里喂上,然后去找见马伕老庄交待了一下,便到前面去登记住宿。 一天的劳乏使李秉川感觉十分疲倦,跨下生疼,那是骑马时间过长垫的。 肖健正自值班,一见到李秉川连忙起身笑脸相迎。她对李秉川已经熟悉了,是因肖静的关系,见了面不再那么羞羞答答,很热情的。她比肖静长得丰腴好看,又有一双美目,但却仍带些学生气,口齿十分清楚,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李秉川风尘仆仆赶来投宿,知是有事,只问“大哥,从哪里来?快坐下暖和会。天太冷了!”一面说着,一面倒过一杯热水来。李秉川的确渴坏了,连忙接过水杯来坐下。并说道“我去车站送人,天晚回不去了。今晚住宿的挺多,还有铺位么?” 肖健点头说道“有是有,不过是八人住的大房间,那儿冷,你怎么能住!从来没这样,可能是快过春节了,办事的探亲的很多。这样吧,今晚你住后院我那儿,我在值班室替班。那边安静些,也暖和。” 李秉川听了,连忙摇头“不用,我就去那大房间,有个铺位凑合一宿就行,明天一早就走。” 肖健忙说“那怎么行!大房间虽然已经有几个人,可那炉子小,特冷!再说我姐走时曾交待过,如果你到城里来办事住宿,要我好好接待你。你想我能不遵命吗?”说毕,她笑了。 李秉川听后,虽有些不好意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心里却十分感激。 肖健瞅着他说“你先在这儿等会,我去收拾一下,打些热水过去你洗洗。一会到后面屋里吃饭。”说着,便往外走。 李秉川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欠身说“给你添麻烦了!” 肖健回过头,望着他柔柔一笑“哪儿话!”一径去了。 肖健走后,李秉川取出烟来点上,坐在桌前一面吸着烟,一面在喝水。这屋子暖烘烘的,不多工夫,全身就暖和过来了。他在想“今日送走李荣基和刘思远,算是犯了个错误。然而,心情却轻松了许多。明日回连将怎样汇报交待?那只有撒谎了。就说下雪天马走不快,待赶到车站天快黑了。车没赶上,站上也没人。对!就这么说。”这事他已熟筹在心。 忽儿墙上时钟敲了六下。李秉川感到饥饿难忍,独坐那里不停地吸烟,并觉得体力似乎有些不支了,浑身发软,心里发慌。 少时,肖健回来,进门说“大哥,去罢,饭打过去了。” 李秉川站起身来,也不再客气 ,接过她的门钥匙,又问“后院第三个门是?” 肖健望着他笑了“不是。我送你过去罢。”说着,便和李秉川出来,一起往后院走去。 二人进屋,肖健笑着说“别嫌乱就行!热水在这桶里,这有脸盆、毛巾、香皂,下面那盆是烫脚用的。桌上口杯里是刚沏好的茶。今晚食堂里没菜,只有包子和稀饭,吃时放到炉子上热热。” 李秉川一看,好嘛!一小盆包子,还有多半饭盒的小米粥,便连连点头,笑着说“连明日早饭也够了。” 肖健欣然地笑了“那好,吃过饭早点休息罢,有事到前面找我。”说着,刚转身要走,忽又站住,望着他说道“看我还忘了,给你烟。”说着,将两合精装海河牌香烟放到桌上。 李秉川一看,连忙说“不用,我有。” 肖健莞尔一笑“也不知好不好。” 李秉川点头应着,肖健方掩门而去。 炉火正旺,房里充满融融暖意,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清幽幽的香气,不知是花香还是茶香。再看那室内墙壁都是用素格花纸装裱,显得清素淡雅。 这时李秉川也顾不上洗漱,抓起包子便吃起来。一口气吃下三个,差点没噎住,赶快喝口稀饭。这包子挺好吃,可不知是啥菜馅,仔细一看是大头菜的,自己不禁笑了。 一时吃毕,接下又忙着洗漱。这炉子好烧,一点不觉得冷。喝了几口茶,便上床睡下。 房里温馨安谧,被子柔软舒适,枕边总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息,清香怡人。李秉川还是初次有这种感受!令人心醉的环境,容易动情的夜晚,好长时间才慢慢睡去。 半夜,李秉川一觉醒来,周围一片漆黑,一时不知这是睡在哪里。忽觉下面有些粘湿,不由一惊,伸手一触“不好,跑马了!”忙翻身起来。打开灯一看“我的天!这可咋办?连肖健的被子也给弄湿了一块!这如何是好?!想了想,连忙下床兑了些温水来,将毛巾浸湿拧干,然后小心翼翼的檫试。这样,檫了拧,拧了檫,反复数次,可这原本不大的块湿处,反而扩大了面积。李秉川十分难堪,心想”这要让肖健瞧见可怎么说?“心中这番懊悔就不必说了,像做了件亏心事,又像犯罪似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打了个冷颤,这才感觉身上没穿衣服,再看那炉子也快灭了。他连忙脱掉那弄脏了的短裤,穿上衣服去调理炉子,经过一番忙活才处理完毕。再仔细察看那烘干的被子,仍隐约可见那状若地图般的轮廓。就这样了,再无法去掉!李秉川深责自己粗心,失于检点,丢人显眼!为此,心里自忏自悔,心甚不宁。 窗户印出了曙色,李秉川哈欠连天,耐不住一阵阵袭来的睏倦,只想再睡一会。这时那裤衩也已烘干,连忙换上,合衣上床倒头睡去…… 4、翌日上午,李秉川骑马赶回连队,恰好遇上部队派车来张家湾拉人去飞机场。 李秉川匆匆去连部找到指导员王集德,向他作了简短汇报。指导员也许是因忙于连队转移,无暇顾及。听了后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根本不在意。李秉川暗自心喜,先前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一下子全没了。正要转身走时,不想,指导员忙又叫住他,跟他谈了关于留驻张家湾的事,让他负责看守一排的住房和留下的箱子家什等物。其他三个排同样也安排了留守人员。二排留的是老病号常仲臣,水管所住着,东西都集中在一间大屋里上锁,他搬进了王元超那间小屋里住。两个女子排全部集中于八班,留下三个女知青看守:冯桂香,单桂敏和柳春美。 除此之外,连里将炊事班上士葛义光留下,待安排好留守人员的生活问题后,方允许他回兰州探亲。其他几名探亲者,要等二十日发钱后方能走得了。 临出发之前李秉川跟班里伙计们道别。连队于当日下午坐上卡车全部去了机场。 剩下呆在张家湾的总共不过十个人,除留守点几个人之外,余者皆是等钱探亲者。 三个看守点相隔较远,都各顾一摊,各负其责,基本是互不来往,再说各自屋里都有炉子,单独开伙,各过各的。上士在连队开跋之后,分别给留守人员定量配给些面粉、油盐之类的生活必须品,完事。 李秉川搬进后院,原一班住过的大屋,这间屋相比之下还严实些,也暖和。前后都有老乡住,但一人居住总觉空荡荡的。他将全排留下来的各种箱子罗起来,又用床板间出一个小房间做为起居室,里面生上炉子。外面宽敞明亮,养着予制场工地牵下来的那只狗做伴。因怕牠到处乱蹿殃及老乡,就用铁链栓在屋里的杠铃上。 伙房炊事班用来拉煤拉菜的两头毛驴也留在这里,托付房东叔张守财代劳喂养。 上士葛义光是兰州知青,与王宜泉同岁。长得尖嘴猴腮,其貌不扬,可面皮却白生生的,像个丑相公。他明着是留在这里为留守人员安排好生活再走,实际却有那不可告人的私情牵着他呆着不走。这伙计善说能道,颇会钻营。依仗自己是上士,不长时间就在连里先后触了三个“对像”,据说都让他给“玩”了。那第四位“齐大块”跟他谈得火热,正难分难解之际,不料,却调去了八连。这齐大块还颇为痴情,去时不放心,便拜托密友匡玉兰代她照顾她这“白马王子”。谁知在她走后不久,这个最要好而且信得过的女友竟被她的男友反过来给“照顾”了!这也难怪,都是未婚男女知青,谈何“照顾”? 匡玉兰原是个水性女子,因错过一次探亲机会,这次才批了她假,只等发钱后与上士同行。其实二人在齐大块走后就互相之间“照顾”起来,俨然像对热恋情人。这次机会难得,葛义光想好好的“照顾”她几天,同行狗彘。 女子班都已走光了,匡玉兰没处住,大房子里又冷,一人还不敢呆,跟那几个留守女子还合不来。因此,上士帮她搬进原女炊事员住过的那间小屋子。即房东兄长住的西套院里。这里离葛义光住的男炊事员宿舍极近,是再好不过的。 这下好,如愿以偿!俩人竟人不知鬼不觉地做起“露水夫妻”来!跟新婚度蜜月似的,正天纠缠在一起,如胶似漆。 这事谁晓得?留守人员各就各位,哪有工夫打听这些!那李秉川虽与他们隔院住着,但他就像个闭门秀才,只知呆在屋里看书,充耳不闻窗外事。胡乃强因等路费,暂时滞留这里与李秉川做伴。 这样,无形中给这对野鸳鸯造成一种方便条件,正日沉溺于“淫欲”之中,天天做那性爱之事。 然而,料想不到,这事竟被前院住的圆娃意外窥见了。圆娃年龄虽小可也渐知人事。这日,圆娃从伯母屋里出来,院内静悄悄的,忽听见那边小屋里传出一阵呻吟喘息之声。他处于好奇,便蹭了过去,扒门朝里张望,一看那上士正骑在个女人身上颠动使劲,有如配猪配牲口的一般,干得正来劲。那女的还在下情不自禁地哼唧着,道声“好哥哥,你慢点……”在门外偷看的圆娃喜得什么似的,一时忘情,“扑哧”一声笑了。屋里人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蹬裤子…… 葛义光出来一看,竟是圆娃。他非常生气,站在门口,喝斥他道“你个脏娃子,我揍死你!滚!”圆娃不敢吭声,便走出院去。这匡玉兰惊魂未定,忙瞅着他问“是谁?”葛义光愠怒地“他妈的!是个尕娃子,坏我们的好事!” 于是,二人放下心来,又上床继续亲热。 常言道“无巧不成书。待圆娃负气走出院来,正巧遇上女子排留守的单桂敏提着个油桶来找葛义光,因为分给她们的菜籽油少了半斤。这单桂敏转了一圈没找见,因想”他能去哪?“一眼瞧见圆娃过来,便走上前问他”见到我们上士没有?“圆娃正恼火,便没好气的嘟囔了句”那坏熊后面屋里日下婆姨哩!“ 单桂敏听了微微一诧,似懂非懂,疑惑地又问“咋啦?他在哪?” 圆娃嘟着嘴,回头指了指西院,转身回家去了。 单桂敏迟豫片刻,便往西院里走来。她见没人,心里纳闷“他能在哪?”刚走到木版窗前,才要喊,却听见葛义光在屋里跟个女人说笑。而这单桂敏偏是个大咧咧,想都没想,直接推门进去,张口质问“葛义光你……”不想,眼前的情景把她一下子给愣住了。见两个人正搂抱在一起嬉戏。单桂敏禁不住“啊”了一声,调头便走,惊诧的“这是干什么?叫人恶心!” 这一惊又不小,俩人连忙分开。葛义光没想到会再来人,忙着赶出来,尴尬地笑着,问“啥事情?这么忙忙的?” 你道这俩野种干这勾当为啥不关门,原来这间小屋是个灶房,老式木板门窗,自来也没门栓,掩上门窗屋里漆黑,大白天都得点灯。两个女炊事员进住之后,嫌这屋里太黑,便在屋顶开了个天窗,从此屋里明亮多了,还能射入阳光。再说这里原是死角,算是深宅大院,平时无人走动。自从连队开走之后,则更没有人来这院里,因此,二人才敢放心大胆地恣情纵欲。 不料,今日却频频来人,屡遭干扰,自叹没看皇历。 这时单桂敏走出院外,见葛义光跟着出来,似笑非笑地非常尴尬。她立时站住,回过头来,朝他劈头盖脸的问“你是怎么给打的菜籽油?几个人的?” 葛义光一怔,不禁“嗯”了声,忙问“三个人的。咋啦?”单桂敏毫不相让“三个人的?你给秤秤这是多少!”葛义光疑诧地瞅瞅她“这是咋回事?明明是三斤嘛!”单桂敏把眼一瞪“什么?难道我们是来诈你不成?!”葛义光本来心虚,见她满面怒容,只得装憨,搔首说“也许是我看错了秤。行,给补上就是。”说着,便往伙房走去。他一面挪动着婆娘步,一面又满脸堆笑地解释说“这谁能保证没错。你们既然发现少给了,咋不早来找我?今天差点没去场部领工资。” 单桂敏进到伙房仍没好气地“你心真黑!怎么不多给半斤!” 葛义光咧着嘴笑笑“其实我也想多给点,可这是定量供应的。” 单桂敏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然你能当上士!”葛义光没吭声。单桂敏不看他,只瞅着油瓶。 当下,葛义光给她灌满了一瓶子油,也没秤,便打发她走了。他是想多给点油,堵住单桂敏这张嘴。然而,狂费心机,一点菜籽油怎能堵住人家的嘴!单桂敏回去后没坐下就跟冯桂香和柳春美当笑话说了。这一说不要紧,不久便传到了机场,传遍了正个连队。连队从机场回来,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后来那圆娃,真正的目击者,也把这事跟二班的叔叔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他边说还边嘻嘻地笑着。一时间,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葛义光活该倒霉,玩女人玩出乱子!正是这几天作下的孽,而日后导致匡玉兰流产,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这匡玉兰死活要嫁他。可那齐大块得知此事后,差点没气死! 此后,二人都无法在二连呆下去,连队领导只好上报场部将其调离。女的调去十二连;葛义光因此丢掉了上士的美差,被调到六连农业连队,下地干活去了。这也是谁种下祸根谁遭殃! 第十六章2 转眼到了春节,这年是元月二十六日除夕(大年三十)。那焦渴盼等回家过年探亲的胡乃强等,直到腊月二十五日才从这里启程,假如他们是乘普客慢车回去,看来是要在路上过年了。 张家湾是个好地方,若不因穷,真乃一方宝地,这里适宜于隐士居住。荒僻的小村,安谧的环境,对于那惯于孤静,厌倦尘嚣,把一切都看穿了的人来说,无疑是求之不得的避乱养性之地。然而,长期呆下去,会磨灭意志,荒废青春! 这些日子天气挺好,空阔蓝天,阳光灿烂,积雪尚未融化,节气来得自然。沙丘依旧,寥浩寒山,小村冷落,人踪不见。干渠流水滔滔,东西水绕,时见鸦鹊奔枝,小鸟飞逝。 尽管来到年了,却看不出这里老乡有忙年的景象。依照传统习惯,老百姓过年总得办点年货,然而,这里都穷得叮当响,没钱办啥年货?!这样,相比较而言,支边知青倒是好的了!因为他们多少还发点钱。 李秉川也是头一次单独呆在当地老乡村里过年。他去大满送走探亲的回来,顺便到四十里店子供销社置办年货。所谓办年货,无非买点烟酒之类和零星日用品,别无所求。至于肉类,年前房东叔家宰了头小猪,总共不过几十斤重,邻里乡亲各自分些。这样,李秉川交上五元钱,同样也分到几斤鲜猪肉。有了肉过年就不愁!当地老乡有个习俗,每年挨户轮流着养头猪,一年下来各家各户分些。也是逼出来的穷办法!也就是说,他们一年到头,只能到年底才能沾上点猪油。平时老百姓过日子,连自家鸡下的蛋也舍不得吃,用来去供销社换取些针线、煤油和火柴之类用品,可见生活多么清贫。 今年这是轮到张老汉家养猪,因此,李秉川也跟着沾光。老汉还把猪下货中的心、肝、肺和狩猎得来的一条黄羊后腿也给了李秉川。因李秉川曾用“安乃近”药片治好他老伴的牙痛病和头痛病,算是报答。李秉川给他钱,他是说啥也不收。 时下,李秉川已适应了这隐士般的生活,每日里看看书或写写毛笔字,也是难得的自学机会。再是一早一晚跑跑步、打打拳,屋里还有一副哑铃和一副简易的杠铃,适当的锻炼一下也是蛮不错的。闷时带上狗去爬爬大沙丘,生活也还充实。 这要过年了,李秉川又套好毛驴车去工程指挥部大院拉煤。先给女子排留守点送去一车,接下又给住在水管所的常仲臣去送,并帮他卸到院里。 常仲臣也是一个人过年。他因住得偏僻,不靠村不着边,很是孤单。住在这里像座空庙,冷清清的。卸完煤后,笑着对李秉川说“伙计,今晚是大年三十,咱都各就各位,挺孤单的!你那里好歹还有个狗做伴,可这里只我自己,想想心里挺不是滋味,你能不能到我这里来,咱哥俩一起喝盅酒聊聊天,也不至于太寂寞。你说呢?” 李秉川听了,点头道“行,本来我也打谱过来。” 常仲臣一听高兴了,又笑着说“过了午夜十二点你就过来,我这里还炸的老虎豆你尝尝!”李秉川也笑了“对,我包好饺子带过来。”常仲臣不觉一诧,盯着他问“你还包饺子?哪来的家把什?”李秉川说“狗子看工地用过的菜刀、菜板等都放我那里。其实我也没包过饺子,试试吧!”常仲臣点点头“也是,过年嘛,好歹得吃上顿饺子……” 李秉川“这样,干脆你这里锁上门,到我那里咱一起过年,那边条件还好些,你等我就是。”说罢,二人都笑了。 当下李秉川回去又给自己屋里拉回车煤来,便开始着手“忙年”。 除夕之夜,天气仍好,虽然无风,可却很冷。张家湾小村一片沉寂,既无声息,也无灯火,狗都不吠。天地之间格外的静,格外的黑,好像整个世界都漆黑一团,只有满天的星斗在黑暗中闪烁。 各家各户不贴对联,也不燃放爆竹,完全不像个过春节的样子。难道这就是贫穷的缘故?乡土风俗在这里得不到一点体现! 李秉川也是从不重视年节的,今年情况特殊,为排遣孤独感就想把这个年过的像个样子。这样他白天将那猪下货和野味黄羊腿分别煮熟酱好。然后仔细琢磨包饺子的工艺程序,着手调馅、和面等。天刚擦黑,就下手包上了。皮子不会擀,馅不知咸淡,饺子不好捏!然而,不论怎样总算包好了。数了数,不多不少,六十六个,还取吉利:六六大顺!摆在桌上看看还挺像那么回事,不过就是有大有小,但心理高兴。看起来世上无难事,一学就会。 这里又要准备菜肴,一阵子忙活,便制作出六个精美小菜来。品种还不少:一个是红烧猪心、一个盐水猪肝、一个大蒜拌猪肺、一个葱爆鲜鸡蛋、再一个土豆红烧黄羊肉、外加一个油炸花生米。再看这些菜只少了个鱼,美中不足!一想,还有些干面条鱼一直还没吃,虽然小点,可也是鱼,当下又借着炒花生米的油锅,立时又做了个油炸酥脆面条鱼。为凑八个菜,干脆再烤上两大块肘子肉!来个八菜一汤大席面!汤好办,两个鸡蛋便成,待喝完酒再做不迟。 一时俱妥,又烫上一茶缸子白酒,只等去请常仲臣了。可那栓在杠铃上的“虎”嗅着满屋里的酒肉香味,不住的哼唧,时不时的望着李秉川张嘴伸舌的,谗得一副乞怜的样子。李秉川望它笑了,便切些猪肺管,连同剔下的熟骨都丢给这狗。 李秉川找着手电,又往炉里加了些煤,带上狗出了门。看看房东叔家仍无动静,像是睡下了,便匆匆走出院来。 天特冷,直冻得打颤。那狗却禁冻,格外精神,竖着耳朵跑在前面。李秉川也一路小跑,到了水管所院门口,一推那门,关得铁桶似的。他用力砸门,又喊了几声,才听见常仲臣应声出来,见了便问“都忙好了?你来得挺快!” 李秉川点头说“走,锁上门,这里不会有事。” 常仲臣听了,说“那么非得过去?” 李秉川“你这伙计!快配上炉子走,咱喝完酒吃了饺子我送你回来。” 常仲臣和他一起出来,挂上大铁锁,锁上后又拽了拽。 二人刚走进大院,忽听北厢房有人呜咽。俩人都不觉一怔,忙站住倾听,那人仍在低泣。常仲臣惊诧地回过脸来“这是谁在哭?”李秉川将狗链子递给他“我去看看。”说着,便上前推开门进去。屋里死气沉沉,灯光如豆,这么冷的天,也没生火。只见党老头老迈不堪,须发苍然,蜷曲着那瘦小虚弱的身子偎在大土炕上,那模样让人看着心酸。 李秉川惊诧地望着他,操着甘语问道“党老汉,咋的了?大年下哭啥来?” 这党老头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呆在那黑暗阴森的灯影里翻着眼看看他,只微微动弹了下,仍痛苦地呻吟着“牙痛的了不得!” “牙痛?”李秉川不由一怔,接着又问“那你儿子呢?” 党老头迟豫半天“走掉了!找下娘母子去了……” “那你这年咋过?” “唉!过啥年咧……啥都没有嘛……” 李秉川听了,心往下一沉,立即泛起一种苦涩的滋味,这是过年,他竟没人管顾!可怜!他略一沉思,即忙说“你等着,我先给你取药去!”说着,转身出屋。 “怎么回事?”常仲臣问他。 李秉川摇摇头,喟叹一声,竟不知该如何对他说了,只道“先回屋去吧。” 二人牵着狗进了屋,李秉川心情沉重地说了刚才所见到的悲凉情景。接着用手电照着去翻找他那“万能”的安乃近药片。这药是他跟卫生员要下的,以备头痛脑热,感冒发烧和牙痛服用。谁想到竟对这些缺医少药的贫苦农民排上了用场。无论是谁找他,只要不是大病,小来小去都行。正像当年说的:感冒发烧,阿司匹林一包!然而,当时这安乃近药片则更有效,何况这些老乡平时很少用药,少许便可,且一用就好。还有那腹痛水(十滴水)治 肚痛,更是百发百中。 常仲臣也十分同情这些老乡,因叹道“”富过年,穷过难“。没法,认命吧。” 李秉川找出药来,又倒上碗水端着,冲常仲臣说道“你先坐下暖和会,我去趟就来。” 常仲臣一笑说“没事。我跟你一块去?” 李秉川“不用,我跟这老汉熟些。这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死了都没人知道!看我去叫他来过个年吧。”说着,便匆忙去了。 李秉川又来到前面党老头屋里,帮他服下半片安乃近,让他喝下这碗开水。并告诉他“老汉,一会子牙就不疼了。你跟我来,到我那里过年咋样?” 党老头开始还感激得连声说“对!”接下一听李秉川要请他去过年,忙又摆头说“不来,不来……” 李秉川见他执意不肯,想了一想,才又说“那好,你不去也罢,我给你送些吃的过来。”说罢,转身回去了。进屋便对常仲臣说道“老汉不来,还是给他送过点吃的东西去罢。” 常仲臣点头说道“就是。既然看见就不能不管。” 当下,李秉川将年前烙好的大饼拣了两个,又用饭盒盛了些菜和一大块烤肉给党老头送过去。先时老汉说啥不肯接受,后来才千恩万谢的收下,老泪纵横。 李秉川回来,立时忙着布摆酒菜,与常仲臣共饮年夜酒。 常仲臣望着他“伙计,你心很善,我佩服!” 李秉川听了,不禁歉然一笑“这种情况让你遇上,想必也会尽力而为的。来吧,兄弟,今晚就咱俩一起过年,挺有个纪念意义的。年下我去装了四斤白酒来,开怀畅饮罢!” 常仲臣笑了,连忙说“我可不是个装酒家什。酒量有限,二两足够我喝上阵子的。”说着,瞅瞅桌上的菜肴“可别说,你还真能掂掇,样数挺多。我那边可没有这些好东西。” 李秉川笑笑“这是跟房东沾光,不然也是别无长物!” 常仲臣抱怨“连领导也是的,只给我们每人加了半斤菜籽油再不打听咱了,丢在这里不管不问。” 李秉川端起酒碗,瞅着他说道“来伙计,咱先喝酒。” “别忙,你先让我说两句。”常仲臣情绪挺好,面带笑容,接着说道“谢谢哥们,今晚若不上你这来,我这年还不知该怎么过!吃喝好歹先不说,太寂寞了!谁能想到这辈子会一个人呆在一间陋室里过年?!连个说活的人都没有。”说着,神色立时变得黯然起来。 李秉川没吭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常仲臣说“好,咱喝!”接着也端起酒碗擎在手中,然后一本正经地“先祝愿几句吧:一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二敬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三敬咱的老爹老娘!四敬咱的青岛老乡!五敬我们的兵团战友!六敬……有朝一日咱都还乡!”接下来他朝地上洒了些酒,意在祭奠天地鬼神,诚心诚意。已毕,便举碗与李秉川碰杯。饮罢,又冲李秉川说“好,今晚除夕高兴。待会我跟你说个好事。” 李秉川笑着“年前我就打好谱请你过来喝年夜酒!今晚你我得开怀畅饮才是。” 常仲臣一笑说“行,尽力吧!”说毕,二人相视笑了。 那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兴许已吃饱了。但时不时的抬起头瞅瞅这个,看看那个,也还老实安静。李秉川时而丢块肉皮或边角碎骨它吃。 常仲臣一面喝酒,一面吃菜,望着狗笑着说道“这狗过年也跟着享福,吃肉啃骨头的。”李秉川应道“可是。一天也能吃上半只大饼。”说着又让常仲臣尝那面条鱼。常仲臣拣起一条捏在手里,看了看“不容易,在这里还能吃上海货。”说着,嗔进嘴里嚼着。不等下嚥,忙说“好家伙,齁咸!”李秉川望着他笑“是有点咸,不过这样放上十年都没问题。”常仲臣不住的点头说道“很好!知足吧。” 李秉川忽然问他“刚才你说要说件好事,什么事说来听听。” 常仲臣点点头,然后轻地叹了口气“是这样,不瞒弟兄说,我这次回来主要目的是为了办病退,眼下已经有点眉目了。据内部消息透露:青岛安办已经同意接受一批知青病退人员。具体时间还没有确定,大概最晚不会超过”五一“节。这样总算有了盼头!”说到这里,常仲臣不禁又叹道“俺家里我是姊弟俩,母亲早没了,只有个老爹跟我姐姐养着,负担挺重!因此我很焦急,天天盼着数着天数过日子,只盼这”灿烂的五月“早日到来!我现在是干什么都没心思,心里浮躁,度日如年。”他略停片刻,忽又望着李秉川说“伙计,你不想想办法,找个适当的理由办病退,要不然这样下去到哪才是个头?!” 李秉川听了,茫然地摆了摆头“这办法可难想,泡病号决非易事!” 常仲臣点点头“可不。”接着又语重心长的说“伙计,说句实在话,这可是个机会!如果能托人从大医院里开出个疾病证明来就有希望,再让家里人跑跑区安办,若能走后门更好。目前,这是办回青岛的唯一途径。机不可失!” 李秉川“你看我这体格谁能相信是病号,再说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已经是已经了,哪里黄土不埋人!” 常仲臣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觉得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他是铁了心要在这呆一辈子,也就不便再深谈下去。于是,二人仍一边饮酒,一边闲聊,无非谈些年节的话语和连队里的情况,直至初一凌晨方罢,李秉川送他回去。 山东大实话言道:大年初一头一天,过了初二过初三。初四这天早晨,李秉川和往常一样,起床后带上狗去大沙丘坡地跑步,顺便遛狗。半个多小时回来后,方洗脸刷牙忙着生炉子做饭。 孤闭枯燥的环境和单调无聊的留守生活,会使人的性格逐渐变得消沉,寡言少语。去机场的人都没回来的,春节不放假,是因搞“特级战备”!这里却寂寞常在,唯一打发时光的办法是读书。这时李秉川正看着一本小说“儿女风尘记”,张孟良著。书中描述解放前天津静海县张小马一家悲惨的遭遇和苦难经历。 李秉川看了好长时间,只觉得身上懒懒地,并且一阵阵的发冷,两眼发涩,浑身酸疼,想必是感冒了,有些轻微发烧。一时感觉力不能支,只想睡觉。他撑起身来去往大铁炉子里铲了一锨煤块,也不想吃药,只喝了半茶缸的温开水,便颓然倒卧于床上。开始还轻声喘息呻吟着,不一会工夫就睡沉了,并打起鼾来。 屋外间卧着的那狗,见主人已睡熟,也没个精神,安然地趴在那里“值班”,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一阵猛烈的狗吠,将梦中的李秉川惊醒。那狗拖着铁链硬是将百余斤重的简易杠铃拽出几米远,正扑向门外的来人。李秉川被惊出一身冷汗,厉声吼喝,随即下床过去,一把抓住狗脖胫上的皮带扣,使劲拽住这凶猛的狂犬。 来人面色蜡白,不知所措,想是吓懵了,竟呆呆地愣在那儿,一脸惊恐之状。——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年前刚从这里离去回家探亲的那个“胡老黑”胡乃强。 李秉川不觉一怔,诧讶已极。愣了片刻,才问“伙计,你从哪里来?是探亲没走,还是回来了?!” 这胡乃强所答非所问,只惊异的注视着那狗,道是“这狗咋回事?才几天就不认得我了?” 李秉川不禁好笑,说“可能是你穿了这身过年的新制服,他就认不出你了。” “我拔他娘来!裤子给撕了!”胡乃强沮丧地说。 李秉川一看,也不由一惊:好嘛,一条崭新的蓝制服裤子被狗扯了道大口子! “完咧,甭穿咧!”胡乃强还在低着头看裤子。那狗虽被扼制住,可它那两眼却紧盯着胡乃强,时而“呜呜”地发威。 李秉川忙问“咬着你没有?” 胡乃强抬头说“没那,幸亏我闪得快!”说着,仍心有余悸,不敢近前半步。他也瞪起母 狗般的小眼睛盯着这狗,带狠带怒地说道“我不把你宰了吃肉才怪呢!”那狗又朝他“呜呜”的。 李秉川道他“进屋吧,没事。”胡乃强这才贴紧墙根蹭进屋来。李秉川将狗栓牢,进到小里间,这狗也安静下来。 李秉川问胡乃强“你不是年前回济南了么,怎么初四就回来了?” 胡乃强坐在床边,只埋头看他那条被撕破的裤子,听李秉川问他,这才喟叹一声,含愤带屈地说道“快别提咧!咸菜缸里淹石头—一言难尽啊!”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半盒青岛“海滨”烟来,递给李秉川一支,自己把烟点上。也不好意思正视李秉川,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又对他说道“我是回历城了,不过家里没法呆!想了想还不如回来呢,所以初二下午就走了。到徐州换上晚上九点半的那趟快车就赶回来了。 李秉川听了,仍诧异地问“怎么回事?不是回家过年么?怎么初二就动身往回赶?你也够革命的!” 胡乃强苦笑一下“革命?我差点没让俺那熊老婆革了命!”说着,他深吸了口烟,然后,继续说“年前你送俺几个走后,车不好坐,一路都站着,直到郑州才坐上座位。腊月二十九好歹总算颠回了济南。说句实在话,好几年没回家了,谁不想在家过个团圆年!可俺那糟老婆不是人…… 李秉川默默地听着,感到茫然不解。 胡乃强眼里噙上了泪,凄然说“回家才两天他跟我干了三架,什么都不为,只嫌我没钱给她。骂我穷鬼,后悔嫁错了人,还吵嚷着要闹离婚来。这娘们认钱不认人!我在路上给孩子买了两包小饼干,她生气给我摔在地上,还用脚蹉了。俺那小闺女还不认得我!跟见了外人似的,不叫爹不叫爸,弄得我心里过不来过不去的,真不是滋味……”说着,那两眼包满了泪水竟夺眶而出,顺着脸腮往下流。 李秉川听后,心被触动,对这位可怜的老军垦兵充满了同情。正想劝他几句,胡乃强十分难过地又说“我回到父母家里过年,老爹见我只给了他十块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赌气连饭都不吃了!爹娘嫌我没本事,不能挣钱养活家口!你想想兄弟,俺这个家还怎么呆?爹不是爹,娘不是娘的,老婆更不消说,跟个催命鬼似的!这话我跟谁说去?我不回来咋办?里外里就是个”钱“字!唉!尼姑手里讨孩子,——哪里找去?!” “俺那里兴初二走丈人家。没法,不去还不行,硬着头皮去吧!她家女姊妹多,又都有孩子。我大早早换好十元钱的新票子,都是两毛一张的。因俺那农村有个习俗,不管多穷,年下多少得给小孩子分个压岁钱,咱没钱也只能换成小面额的意思一下,应个景罢了。可谁料到,去了以后,要坐下喝酒咧,俺那几个连襟都比我混得强,咱分的压岁钱是两毛一张的,可人家分的却是两块一张的!你说这有多尴尬!俺那二连襟在煤矿上干好差事,挣钱多,出手大方,全是五块一张的新票子!还给老丈人和丈母娘每人十块钱。看人家多气派!这样,可把我给比成龟孙子了。嗨!那个寒酸劲别提咧!再看老婆的那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跟猪肚子颜色差不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偏那些小孩子又不懂事,嚷着说我这三姨夫分的钱多,张数多,高兴地了不得。可俺那二连襟却挖苦我,耻笑说”你们那三姨夫会变戏法,一张大票能变成五十张小票,可不多呗!“当时我就下不来台,这脸真不知该往哪搁。俺那糟老婆则更吃不住劲咧,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竟哭了起来,拖着孩子就走。我一急,忙上前拉住她。可她非但不听,还回手给我一耳光!把我给打傻了。她的那些姊妹也追出来劝她,都无济于事,死活劝不住。完咧!走吧,酒也别喝咧。回到家来,她哭天嚎地的数落我,骂我,说她瞎了眼嫁给我这么个穷屌神!跟我倒一辈子的霉!永远不回来才好哩!这样没脸没皮的跑回来,丢人显眼,怎么没死在外面!我呢,心里也不好受!没法,劝吧。这一劝可到好,越发火咧,拾起擀面杖来劈头盖脸,没死拉活的一阵乱砸,将我赶出门来。接着连我那个破手提包也给扔了出来,发狠喊着”滚吧,滚回你甘肃去!再永远别踏进这个门来!“然后关上门,大哭起来,跟死了她老子娘似的。当时,我的心都碎了,站在外面呆了一会,忽又听见女儿也在哭。就这样,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伙计,大年初二我往那里去?!想想走投无路,还是回来吧!当天我从历城到了济南站,幸亏留下返回的路费,大正月里乘车的人也少,就这样回来咧。”说完,已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一个男子汉竟如此伤心,使人难以置信!然而,不触痛处不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怜见的,他太难过了。 李秉川听了他这番探亲所遭到的冷遇,不禁也黯然神伤。他连连摇头叹息,心里充满对胡乃强的怜悯,也充满对自身和支边知青处境的哀伤,“物伤其类”。的确够惨的!但这又能怨谁! 这时,胡乃强又哭咧咧地发狠说“我是不想再回那个家了,就死心塌地的呆在这里一辈子。别说还给我二十六块钱,不给钱只管饭也行!这回我是凉心咧。” 李秉川瞅着他,眼里闪起一种略带嘲讽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仍同情地劝道“也别这么说,那总归是你的个家,老婆孩子也是你胡乃强的。说句气话过去就完了,你若有志气就的振作起来,将来闯出个样来给你家属看看,白不住也来个衣锦还乡,到那时他们又会怎样看待你呢?俗言道”男人靠闯,女人靠靓“,今后只看你自己了。你这么大个人光难过也没用,我这就做饭你吃,吃过饭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去机场。” 胡乃强听他如此说,果然止住悲伤,但眼里仍有泪痕。他听李秉川说话鼻塞声重,便问道“你是感冒了不是?” 李秉川点头说“就是。不过刚才睡了回觉好些了。”说着,便开始着手做饭。 这胡乃强想了想,知道机场生活条件不错,便要急着去,并且也想表现一下自己探亲提前归队。因说道“伙计,这样吧,我吃完饭就去机场,在这里净给你添麻烦,再说你身体也不舒坦。” 李秉川望他笑了笑,点头说“行,你不累就去,不过,从这里直插机场,少说也得走三个多钟头。一过大沙丘就能瞧见,估计能有三四十里地,得天黑才能到。” 胡乃强听了,忙说道“没事,我能走远路的,三四十里地才到哪里!”这时他已恢复了正常,哀愁和烦恼也随之消失,只是神色仍有些颓唐。 一时,李秉川做好了饭,二人在一起吃着,这胡乃强是饿了,大饼就着辣椒咸菜和炒土豆丝,狼吞虎咽,一顿速吃。他一人就吃了两个半斤多的大饼,又喝了多半饭盒的苞谷面糊糊。看个头不高,饭量不小!吃罢一摸嘴,起身背上他那简单的行装,也没顾上谢声,便要出发上路,因只怕天黑之前赶不到机场。李秉川是打心里同情他,见他立马要走,也不便挽留,只好送他过去大渠。向东是一马平川的戈壁荒滩,远远望去,在地平线上隐现出那机场的位置和一个黑点般的水塔标志。李秉川指给他看明方向,望他走远,才回转身来往村里走。走到水管所又顺便进去看望几天没见面的常仲臣。 第十七章1 天气开始转暖,春天已悄然来到这塞外平原。然而,早春那苗青树绿,莺飞燕掠的秀丽景色指的是江南水乡,而在大西北这片辽阔的荒野上却仍看不到一点春色。尽管天空的太阳已照得暖融融的,而扑面过来的春风里却还带着彻骨的寒冷。这里的老百姓已按时节开始往田间送肥,并做些春耕农忙的准备。但兵团的基建连队是不太讲究农时的,天好就干活。 世界上有些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可笑!甚至一些国家的当权者都有可能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决定!譬如“文革”中的“特级战备”,声称战争要爆发,要准备打仗!紧急战备动员,积极加强备战。一时间,吹角连营,众志成城。下面也跟着摇旗呐喊,一惊一诈地宣传,战争将一触即发,惊恐万状,惶惶不可终日。实际是场闹剧,就像顽童喊“狼来了!”的游戏。一阵子折腾过去,警报自然解除。人们虚惊一场。飞机掩体不挖了,半途而废。偌大的一些土坑倒像是战后被那巨型炸弹轰出来的,遗留在戈壁荒滩上。费工费时又费财力不说,还无辜给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增添些疤痕!这是从六九年深秋以来进行第三次“战备”了。前两次为一级,这次将“一”改为“特”——“特级战备”,足以让人重视!然而,中国文字毕竟有限,即使再加上几个“特”字,也不过是多喊几次“狼来啦!” 这样,两个半连队分别从机场“班师回朝”,重又回到这张家湾来。该干正经事了,因为大满新干渠水利工程还在迫切等待着他们去干呢。不讲实际的蛮干,去做无为劳动,怎么行!人活着首先要解决温饱问题。放下正经事不干,去戈壁滩上挖大坑,还不如到大海里去担海水!刚到河西那几年,整天没死拉活的挖那几十公里长的防洪排渠,投入几十万个工日,倘然起不到任何作用,不下几年就被风沙屯平!怎么说呢?劳民伤财!或说中国的劳动力也太不值钱了,随意滥用! 前几年还提出这样一个口号“学大寨,赶新疆,坚决打好农业翻身仗!”这样,战天斗地学大寨,稀里糊涂学新疆,变冬闲为冬忙,折腾来折腾去,不知咋的,忽然又不学了!说是一位首长说的“新疆兵团一些团场(除了石河子农八师)也是连年亏损,不能自给,这个提法不正确!算啦,不学了。”就这样,一句话算完。跟闹着玩似的。 暖风软系张家湾,远近一片秀色。麦田青青,绿野迷人。南北大山冰雪已经消融,只有祁连山群峰仍白雪皑皑。 村里村外树木已成绿荫,枝叶随风摇摆,溪边小树长得格外茂盛,小鸟在树上飞来飞去,唧唧喳喳。几个尕娃子在一起嬉闹,欢蹦乱跳相互追逐。村外的苜蓿地一片紫花,几头牲畜蹓进地里啃青。渠堤两旁的红柳,生长茂密。东南面大沙坵在明媚的阳光照射下,黄橙橙、光灿灿有如一片金沙滩。这里正是风晴日暖,春意盎然时节。 张家湾小队的那牧羊老汉天天到这渠边沙坡地放牧。羊群散开他就不管了,倒地躺下,仰面朝天,尽情沐浴春光,晒太阳。他的那肤色一年到头是红褐色,像是熟透了的沙枣颜色。他披着羊皮袄歪在那里,远远望去只有一群羊,根本瞧不见他在哪?时不时的抬起头来看他那羊,喝骂几声头羊,骂得倒不难听,跟唱差不多。那头羊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不敢走远,只在周边吃草。他高兴了还来上几句“迷糊调”唱得什么,谁也听不懂。 据说他是张家湾村里的老祖宗,叫张厚财,大约六十多岁年纪。男知青遇上他,也愿跟他聊上几句,只是不易沟通,像与外国人谈话。他只会傻呵呵地望着你笑,回答些简单话语。不是点头就摇头,点头说“对”,摇头说“听不来”。 “家里几口人!”他摇头。 “进过城没有?”他还摇头。 “到过张掖没有?” “张掖”?他笑了。“两回哩!” “咋去的?走着去的吗?” “马车。” “见过火车没有?” “啥火车?” “趴下跑的铁牛。” 他傻了“啥铁牛?”仍迷迷瞪瞪望着你。看起来在他大脑印象中比较深刻的,就是这群羊了!再是张家湾这小村和大沙坵。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四十里地以外的张掖城他只去过两回!想想他能见多大的世面?!再试着问“知道毛主席吗?认得不?”老汉笑了“毛主席嘛,咋不认得?恩情大得很哩!”他走起路来趔趔趄趄,头还直摇晃,看着就要跌倒。 二连自机场回来之后,一直在予制厂工地干活。这是一年之中制作砼的最佳时节。人们朝出暮归,天天忙活在工地上。 前不久探亲者都已陆续归队,只有刘思远一人未回。但按假期回来的不多,大部分都超假。胡乃强例外。二班先时探亲走的万德功和王中国等在青岛住了将近半年,才跟李荣基搭伴一起回来。兰州兵一般多在春节过后壹个月之内返回。 这日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从气候的变化来看,端午之后,气温开始显著升高,这时公历已经是五月底了,的确也来热时候了。 清晨,一轮红日升起,大地被裹在一层金色迷离的晓雾里。南方迟迟飞来的大雁排着整齐的人字形队伍,一路啼鸣而来,朝北直奔天际。 这里初夏可真热!大早起干活就出汗!但是气候很干燥,出了汗不一会就蒸发掉。干这混凝土活是又脏又累,时间一长都疲了。谁还不会耍刁磨滑。解手走出老远,半小时回不来。有的干脆去沙坵找个沙窝藏着抽烟或睡上一觉。这样,工时不少,工效不大。因此,连里想出个办法,将任务下给班里,无论咋干,完成任务才算。这样做可以惩治那些惯于偷懒的滑头们。如此这般,各班早晚两头干,图个凉快。这时白天越来越长,早起不到六点日出,晚上九点半才日落,干两头是再好不过的。 予制场工地仍有王宜泉和董中华看守,随之那只大狗也牵回工棚。 这日清晨,天刚朦朦亮,二班一帮伙计就来到工地。地窝子二人还没起床,,李秉川他们就开始忙活起来。搬水泥拆包,挑水准备合灰,搅拌混凝土。 工棚门外那狗见着李秉川,急得拽着铁链团团转,不时的蹬着后腿立起,前抓作揖似的朝着李秉川哼唧,急不可待的样子。李秉川望牠笑了笑,丢掉铁锹挟上棉袄走过来……只见这狗高兴得又蹦又跳,逮着铁链哗哗响。李秉川蹲下身来抚摸着它。它竟如小孩子般的撒娇撒痴,摇头摆尾,鼻拱嘴舔,显得十分亲昵。这时,地窝子门开了。王宜泉惺松着两眼出来,头发蓬乱着,太阳光耀得他睁不开眼。站在门口用手遮挡着强光,把周围环顾一番之后,问道“咋了嗄?这么早就干活!” 李秉川撇开狗站起身来,笑着说“这还早?日头都老高了!狗子还没醒?” 屋里董中华躺在被窝里说“早醒了,你们这早来干活,搅得人没法睡!” 李秉川“趁早干还凉快,大中午头晒死人!”说着便走进屋来,放下棉衣坐下。 王宜泉“噢呦!这不把人累坏喽。” 董中华骂道“干包活也不能玩命!他娘的,当官的就会哄诳这些当小兵的!你见过哪个连干部来这里领着干活来!” 李秉川听了,并不在意,只笑道“谁像你俩这样舒服!” 王宜泉在一旁鼓起了水烟,不大一会就吹出一地小黑球,像些死苍蝇。回过脸来还问李秉川“你抽下个水烟?”李秉川摇摇头,朝董中华一笑,说“狗子快起来!点炉子燎水喝。”说毕,掏出烟来给董中华丢去一支,自己也点上抽着,站起身来走出屋去,回头又说道“你快点,一会过来喝水。”董中华听后,连忙答应着爬起床来,一面穿着衣服,一面嘟囔“我又成烧水的了!”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吵闹起来。王宜泉探头一看,只见不远处围聚着几个人,正 指手划脚的争竞什么。便连忙跑过去看热闹,而李秉川已经过去干起活来。 王宜泉走近跟前看时,见老撇张正民跟三班袁有银正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听张正民气呼呼地说“我们昨天才备下一大堆拌好的料,你们怎么给偷着使了?”袁有银漫不经心地“大伙听听,他是不有病?谁偷你们料使来?告诉你老撇,别信口胡说!拿出证据来!” 张正民据理力争“我怎么胡说?这车辙印子清清楚楚,你还不承认?” “扯淡!这里哪儿不是车辙印?你想诬赖?” 这时,肖国平和万德功都走了过来,肖国平问“怎么回事?”他手里还拖着张铁锹,并板着脸。 张正民说道“昨天傍晚我和宋学忠来备下一大堆沙石料,今早来一看少了一多半!发现是让他们给偷用了。你看这里有他们留下的车辙和沥拉的沙石料。我来找他问问,他不但不承认,还咬着个屎头子犟!” 袁有银一听,沉下脸来,说“老撇你嘴干净点!怎么,想打架?” 万德功在旁问“老撇,咱今早用的那盘料是什么时间备下的?” 张正民“那是前天多备的,没用完。俺俩一向都是备下两天的料。他们趁咱不在这里,就来推现成的用,可倒省事!” 郭凤杰也不知啥时来到近前,可没作声,只站在一旁冷然不语的观看。 原来他们组又各有分工,张正民和宋学忠只管备料。备多备少都是他俩的活,但误了用料可是他们的责任。三班则是自愿联邦,三五结伙,或仨俩成帮,工作量都一样。因此,各玩各的技巧,都想早干完早回去。这样就难免出现偷工减料,投机取巧者。这袁有银与昌马一起来的两位弟兄,段建邦和刘清智结伙干。仨人瞅上个窍门,每天只来干一回,多是晚上来。然而,人手少,忙活不过来,因此,他们便就近取料,得手就用,管他是谁备下的料。有时还偷其他班组已打好的予制板为自己充数。不料,这次被张正民盯上,当众揭穿。 因今日是端阳节,三人约好晚上要去新沟付班长徐光远家喝酒,因此头午便到工地干活。不想昨晚偷用了张正民他们备好的现成料被找上门来,他如何肯承认。 正吵嚷着,肖国平心里早已窝上了火,他见袁有银还嘴硬,更有气了。上前一步,愤然推了他一把,说道“不像话,想骑头拉屎?” 袁有银一愣“干你什么事?” 肖国平丢掉铁锹“你说该谁事?”话音未落,随发一拳,将袁有银打出一米开外,差点跌倒。袁有银立时慌了手脚,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左右看看,接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你敢动手打人?” 肖国平冷然一笑“动手怎样?像你这样的土孙污赖就是欠揍了!耍屎蛋也不看地方,竟然耍到这些人眼前来了。” 张正民“他的眼让屎糊住了!” 宋学忠“不像话,前几次少了没追究,越发大胆了!” 袁有银仍分辩“我没偷,也没用!爱找谁找谁!” 张正民指着他骂“告诉你姓袁的,今天不把这料给我们备上就跟你没完!我日你哈妈!” 袁有银本不把张正民放眼里,也用手指着张正民“你骂谁?老撇,你再骂句试试!”袁有银不敢朝肖国平发威,却朝张正民来了。哪知老撇也不是个善茬,伸手一巴掌搧在他脸上“骂你怎样?我剁你这驴日下的!” 袁有银顿时气黄了脸,从地上抄起一张铁锹就要劈张正民。肖国平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喝道“想拼命?”一手夺住锹把,趁势一拳,袁有银叫了一声,撒手跌倒在地上。 众人一看,都猛吃一惊,有人悄声说“不好,这仗打野了!” 肖国平一脸怒气,眉峰怒耸,厉声正色地“你再敢撒野,可别怪我手黑!”说毕,两眼紧紧盯着他。 袁有银气馁了,原来他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几乎要哭起来,语不成句地说道“你……你们三人打我自己!” 这时,他的两个伙伴,段建邦和刘清智齐都围了过来。刘清智向前跟肖国平劝解说“伙计,有话好说,别发火!这也不全怪老袁偷用了你们班的料,也有其他人……” 肖国平正在气头上,抢白他道“这里面也有你的份是不是?你别忙,咱挨个理争!” 原来这刘清智是个极老实的人,一般不多说话。今见老袁把事惹大了,自己又和他一个组,因此,不得不向前劝解,不想,却被肖国平抢白了几句,反讨了没趣,只好站到一边去了。 段建邦可气坏了,猛喝一声“姓肖的,别太离巴了!俩人欺负一个算什么本事?” 肖国平根本就不理他这茬,睥睨他一眼,骂道“滚一边去,我看见你就想拉屎!” 段建邦一听,气得面色骤变,也回骂道“奶奶的,你小子也太狂妄了!你能打几个?”一面说着,一面撸起袖子,但他却迟迟不敢动手。因为以前领教过肖国平,打架不要命。别小看他个头不高,打架可挺俏!不敢轻易上手。正相持间,班长孟庆春和李秉川走了过来。孟庆春两手叉腰向他们扫视了一眼,不急不忙地问“怎么?你们光打架不干活了?”李秉川一把抓住肖国平胳膊“走,快干活去!”肖国平正要走,张正民却仍不依不饶,说“不行!这事不能完,让他们给咱推够了沙石料才行。”宋学忠也忙接话说“就是,俺俩那是干了两三个小时备的料,不还不行!” 不料,袁有银也来劲了,骂道“倒霉罢!谁让你们堆放在那里防碍推车来!”他话音未落,肖国平已倏然转过身来,怒目而视“你说什么?”这又要脱身过去,李秉川正色道“国平,不可多事!”便让万德功把肖国平推走。 那边郭凤杰可一直站在予制板垛跟前不动声色的瞅着,他是在想:肖国平不吃亏便罢!否则,便会大打出手。他见肖国平沾了便宜,不禁赞叹肖国平越发机灵了。 不想这段建邦是一赖汉,本来就窝火闷气,趁肖国平被拉走之时,突然捞起半截子木棍,气势汹汹地从后面向肖国平扑来。他是想撂倒他,以出胸中这口恶气。肖国平哪里会料想到段建邦要向他下毒手,只顾往回走。郭凤杰急了,猛喝一声“国平当心背后!”并随即奔了过去。肖国平一愣,闻声去看郭凤杰,李秉川蓦然飞起一脚,正踢在段建邦手腕上,只见他疼的一咧嘴,急忙握着手腕倒吸气,棍棒被抛到一边去了。 肖国平气极,突又上去跺了他一脚,狠狠地骂道“我日你老娘!想死不留后路?”说着,仍要用脚踹,李秉川忙拖住他。肖国平豁出去了,脸色蜡白,一面力挣着要上手,一面恼怒地指着段建邦喊“想玩命不要紧,你起来,我奉陪到底!咱都往死里造!” 郭凤杰见李秉川也动了手脚,不由心道“这才是”关键时刻见真情!“他这一脚给肖国平解了围,不然后果可不堪设想。”因说“李哥,你可以!”李秉川看了看他没作声,只望着段建邦说道“不好这样,伤了人可麻烦。”说着,便将肖国平推走。 这时,看眼的人可不少,但女子班都还没来。一个个都凝神注视着,没人往前。几个年龄较大的,刘克训、张长青、于春江等,放下手里的活,一齐围上前劝解,连拉带拖将他们疏散开。 郭凤杰毫不掩饰情绪,转过脸去冲着段建邦不客气地说“伙计,你很亡命!不过背后砸棍可不是好汉子,我早说,有本事单挑,正大光明嘛!这里不行去大沙坵,那里宽绰。” 这段建邦也怪,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点本事都没有了。的确心怯了,知道这帮伙计不好惹,只呆呆的站在那里。 张正民得意洋洋地“啥狗嘛!再让我抓住偷料,我给他打断腿!” 郭凤杰冲他说“行啦老撇,不是你这仗也打不起来!别再惹事了!”说着,二人便往干活场地走去。 张正民仍不服,反问 道“我找他们赔料不对?” 郭凤杰“我没说不对,不过,幸亏肖国平和大万过去,不然,你肯定吃亏!” 张正民“不一定,我揍老袁一贴药!怎么的,不相信?” 郭凤杰连连点头“相信,我敢不相信!” 那胡有利见张正民走过来,笑着说“老撇真哏!大耳光愣搧,老袁不敢还手!” 张正民“你快死过去罢,谁耳光愣搧?我就搧他一下。” 胡有利讨好似的又说“搁以前他俩倍横!掉你们手里他们不是个!” 张正民听着顺耳,倒渐渐的气色平和了。 这时,连里人都已来到工地上干活。女子班总是不急不忙地悠着干,进度比较缓慢。五班的另一帮弟兄也跟女子班一个干法,一干一整天。李荣基一到工地,便将捎来的几封信分发给收信人,其中有李秉川一封。 二班完成当天任务,回来后还不到九点。于是伙计们说说笑笑,谈论了一回工地上打架斗殴的事方散。 李秉川回到屋来,便歪在自己床铺上看信。这信是肖静写给他的,内容不少,有三四张信笺。主要谈的是有关办理病退的事,看来那常仲臣所得到的“内部消息”基本属实。这“灿烂的五月”象征着他们的人生转折和新生活的开始。他们是幸运的。信中开头写道:相别三年,仿佛是在昨天。场部、连队、张掖、车站,那些光景都在眼前。所有情景,历历在目,使我心中惆怅无限……重返大西北的愿望已成泡影,那屯垦戍边,扎根边疆的远大理想怕是再难实现!办病退回青岛固然是件好事。但对我来说却无关紧要!我留恋大西北的白云蓝天,戈壁荒原。回青岛又当怎样……我一直还在治疗中……将来也许我会成为一个老姑娘,固守终生…… 我给肖健去信了,我想我俩既然无缘,可终不能让她和我一样!因此,我想把她介绍给你,想必你不会拒绝。肖健是我堂妹,我很了解她,你们在一起会很幸福的…… 李秉川把信读完,不禁回首黯然,信中还提到“实际我大你一岁,以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太爱你,我怕……可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李秉川默然了,他仰面倒在那里,望着屋顶那根粗大的横梁陷入沉思…… 正思忖间,只见郭凤杰从外面冲洗回来,头发还湿漉漉的,见李秉川微锁双眉,默然无语的躺在那里,因问“怎么不去洗洗?不舒服?” 李秉川见问,,连忙坐起身来“没事,肖静来信说办回青岛去了。” 郭凤杰听了,喜道“这好!伙计,该替她高兴才是。” 李秉川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般地说“是个高兴的事!不过,回去也是个愁,像她心脏不好,回青岛又能做什么?!” 郭凤杰回过脸来,瞅着他“看你说的!青岛水土养人,回去后白不住年儿半载的养好病,再就业不迟。” 李秉川听了这话,没再说什么。 正在这时,只见肖国平和窦向东边说边笑的走进来。郭凤杰回过头去望着他俩问“什么事把你俩恣的?” 肖国平“噗嗤”又一笑“真有意思!”刚说完,又听见门外也有人在哈哈着笑。 郭凤杰探头一看,只见班长孟庆春正在院里耍滑头,扎煞着两只手,浑身哆嗦着转圈,伸开十指在学踩鸡动作。张正民和万德功、宋学中等,站在他身边瞅着直笑。 郭凤杰不由也笑了,说道“邪劲!什么不好学,学踩鸡!”万德功笑着冲他说“刚才你没见,还学醉拳来着,跟犯了羊癫疯似的!”张正民道“耍洋膘!”宋学中笑得睁不开眼了,说“才将忙差点撞到门框上!这伙计邪不愣登的。”说着,都一齐进了屋。 胡有利跟在后面进来,疑诧不解地问“么,这公鸡为么还要踩母鸡呢?” 孟庆春回过脸来,冲他说“这事你得回家问你爸去,无知蠢驴!” 众人一听,又都哄然大笑。 胡有利气不忿,也出言不逊,仍骂道“玩蛋去!妈的,不够揍!” 一语未了,只见周同贵兴冲冲地走来。他见班里活计们个个都喜形于色,便问道“什么事把你们乐的?” 肖国平嘻嘻一笑“刚才班长教我们踩鸡!” 宋学忠补了一句“还教配狗!” 周同贵便向孟庆春瞪来嗔怪的一眼“没样子!”说着,又回过脸来,瞅着肖国平问“小子,大早起就跟老袁干了一架,是不是?” 肖国平仰起头来,困惑地望着他,问道“你在胡扯些什么?别瞎诈唬!谁跟他干架来?”一边说,一边坐在床边换鞋。 周同贵走近他一步,笑眯眯地说“我知你小子有两下子,把个袁矬子给揍了!不过,这家伙不是东西。” 郭凤杰忙回过脸来,看着肖国平,又回头望着排长“谁的嘴这么快!工地上吵两句立时你就知道了,这样说连里肯定也会知道的。” 周同贵笑了笑说“连干都没在家,去场部开会了。又是老撇惹的事吧?” 肖国平忙说“那些王八旦偷俺备下的现成料使,让老撇发现了,老撇找他们,不承认不说,还要揍老撇!你说可气不可气?”他话音刚落,众人齐都数落这事。胡有利在旁也骂道“没说的,打就对了,老袁那小子倍狂!” 周排长听后,只说道“为工作争吵几句也是正常的事,以后注意就行了。” 张正民“他再惹我,我还揍!为民除害。” 周排长一听,吐了下舌“好嘛!我们老撇是英雄好汉!”于是,满屋的人都笑了。 孟庆春忽然板着脸冲张正民说“告诉你老撇,往后再不准乱用词汇,什么为民除害!” 正笑着,孟庆春马上又接着说“大伙听着,本班座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排座已经提升副连长了。这是昨晚班长会上宣布的。待天让他请我们去新沟家里喝个升官酒,咋样?” 大伙听后,齐都起哄叫好。胡有利兴高采烈的说“好嘛!这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这酒是肯定要喝,值得庆贺!”话未说完,周同贵当即斥骂他道“去你娘的蛋,别胡说八道!告诉你说,本人可从不喜欢拍马屁,你少跟我来这一套!”胡有利讨了个没趣,当时就红了脸,只好讪讪的站到一边去。 窦向东摇了摇头,便笑道“哎呀!咱班这胡有利也是把”好手“!这也不能怪,他总这样说话!” 胡有利听着不对味,知他是在挖苦自己,便骂道“去你大爷,老三,干嘛跟我过不去?” 郭凤杰忙说“你老排升连副关该请弟兄们个酒!” 周同贵面露得色,说道“没问题!只要大伙瞧得起我周本人,这个星期天就去新沟,我好好请你们。” 孟庆春“咱老排是我们连首富!老丈人和丈母娘都是广州军区高干!知道我们这儿艰苦,哪个月不寄个百把钱来!” 何连新不知啥时候进来,听了后惊诧的问“噢哟!真事?” 孟庆春没理他,又跟大家继续说“排长夫人是烈士子女,养父养母都是大干部,你们想能亏待这宝贝女儿么?何况只有她这么一个养女!咱指导员老阴天都曾说过”周同贵啊!你的鸡巴头子绑到摇钱树上啦……“ 大家听后,无不哈哈大笑。 周同贵得意的瞅着孟庆春笑骂道“你他妈啃子,当众揭我老底!刚才你发动群众,让弟兄们去我那里喝酒,我可没说别的,可你干嘛要臭我?”说着,回过头来又冲郭凤杰、李秉川等,笑着说“你们这啃子班长不是玩艺,滑头一个!众人听了,都跟着直笑。 排长刚走出去,就见吕华升和王中国去卫生室要药回来。王卫国手指头磕破了还包着纱布。吕华升进门就笑着说“咱班这何四真不像话,你们猜怎么着?他去卫生室看病,卫生员宋玉香问他哪里不好?他说是疝气,毬胀的不行。把个卫生员闹 了个大红脸,说是给她出难题,这小子纯流氓!” 大家听后,都笑着用眼瞅何连新。这何连新闷头闷脑的站在那儿,沉吟片刻,悠然说道“谁是流氓,这是事实。咋不能看?要她卫生员是干啥的嘛。” 郭凤杰接过话去说“何四,这疝气病可不太好治,得去场部卫生队就医。”疝气“也叫”小肠串气“,俗名”气旦子“是阴囊胀大之故。刘思远也是这病,到时肿胀起来走路都碍事,这病可能是遗传,严重的影响以后生育。” 肖国平忙抢着问“照你这么说何四他爹肯定也是”气旦子“?这不麻烦啦!走路都碍事,那洑水更碍事了。” 众人一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胡有利用手指着肖国平“这伙计,真糊哎!” 窦向东仍笑眯眯地说道“既然是遗传,影响生育,那今天就不可能有何四这倒霉孩子,这问题还有待研究。” 郭凤杰笑着说“那可能是偶然现象!” 胡有利忙又说道“他爹的病肯定不重,是偶然带出来的!” 众人听了,又笑了起来。 瞧这伙人,经常这样。本以为这何四会犯恼发火,却不想他根本不以为然,提上水桶走了出去,一点脾气没有。 第十七章2 秋日的傍晚,天高云薄,地远辽阔,四野迷人,满目秋色。这里有个好处是很少见蚊蝇肆虐。秋风习习,清清凉凉,毫无秋后暑热之感,可说这里的秋天最美丽。 这日晚饭后,李秉川正呆在屋里看书,忽见申明远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本书《战争与和平》,是想来换他看着的这本《复活》。眼下读书不再是那么忌讳,可都偷着传看。申明远见他班里没几个人,便坐下来与李秉川聊天。 申明远出身也不好,但为人却不错,也是高中毕业。有人说他傲漫,其实他待人谦虚有礼。申明远见李秉川这书尚未看完,便起身要走。恰在这时,兰美玲在门外喊李秉川,二人闻声,便同时走出屋来。 兰美玲一见李秉川,也不管申明远在跟前,忙上前拉住他“你来,我有要紧亊找你说。” 李秉川笑着说“看看,这么大的嫚了还拉拉扯扯,我看你是永远长不大!” 兰美玲立时觍起脸,说道“我才不管呢,再大也大不过你去,谁让你是俺哥哥来。秉秀来信说,你半年多才往家里写封信,只写半张纸,从不跟家里说你在这里的情况。” 李秉川微笑着问她道“就这亊?你不是常与秉秀通信么,还用我说。” 兰美玲一笑说“走吧,有正经事跟你说!” 申明远见此情景,知是他兄妹俩有事商量,便打声招呼走开了。 李秉川瞅着她说“什么事还得出去说?我没功夫。”兰美玲笑容可掬地“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快走吧!” 李秉川很不情愿地“你不说去干什么,我得看书。” 兰美玲瞅着他诡秘地一笑“去到就知道了。”说着,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拽着他就走。 恰好肖国平和万德功走进院来,一看这情景,肖国平便一把拉住李秉川,瞪着眼问兰美玲“怎么回事?你要拖他上哪?” 兰美玲见是肖国平,故意沉下脸来“你管不着!跟你什么事?”肖国平故意逗她“不行,不说清楚就别想走!”万德功站在旁边只望着他们笑。兰美玲放开李秉川,过来追打肖国平。肖国平忙躲到一边,气得兰美玲直跺脚,朝他瞋了一眼,说“你别捣乱行不行,人家找他有事嘛!” “谁家找他?怎么不找我?”肖国平不以为然地笑着,接着又问李秉川“明日是礼拜天,啃子说大头要请咱,听说正巧是他女儿生日,这样,咱是不得给他的小闺女买个礼物带上?” 李秉川听了,说“当然,要是去的话,肯定不能空手。” 万德功忙说“这好办,买上二斤沙枣带上,既省钱又好看!” 肖国平回过脸来看了他一眼“那哪行!” 李秉川笑了,正要说什么。兰美玲却恼了,生气地“国平,你少打岔!”回身拉上李秉川就走,又说“快点,人家等着你呢!” 李秉川笑着冲肖国平说“回头再说吧。”便随兰美玲走了。 肖国平指着兰美玲笑着骂道“小寇嫚,厉害什么?” 兰美玲也回过头,狠狠地说“滚!你才知道厉害?谁跟你嬉皮笑脸?” 二人走出大院,李秉川回过脸来,又问兰美玲“究竟要去哪?” 兰美玲不由笑了,瞅瞅他,不以为然地“噢,要是我这个妹妹请你出来走走,带我去逛逛大沙丘,是不还不行?” 李秉川听了这话,诧异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咱俩是两姨兄妹,跟亲的差不多,怎么不行?” 兰美玲又笑了“我道是!我还以为你总拿我当小孩看呢,见了面就知批评教训!” 李秉川歉疚地“你别怪乎,皆因我们是兄妹,所以我才敢说你。咱都远离家乡在外,我有责任关照你。” 兰美玲听后,不禁动容地“我觉得在这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的依靠。” 二人一面说着,一面走着,不觉已走进了杨树林。李秉川因叹道“谁能想到咱会一起支边来甘肃!将来咱这些人可咋办?一点希望都没有!这26块钱得挣到几时?” 兰美玲笑了,望着李秉川说“哥,犯什么愁,你不是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么!” 李秉川苦笑了下“说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是咱……”说到这里,他没再往下说。 兰美玲又咯咯一笑,“这河西走廊不是条古丝绸之路吗?哪里还通不到!” 李秉川回过脸来看看她,情不自禁地笑了“看你总跟个小孩似的,天真烂漫!” 兰美玲又撅起嘴说“我在你面前永远也长不大,不是?” 李秉川只笑了笑,没再吭声,默然一会,才又说“秉秀给我的信上说,你二姐从青海格尔木办病退回青岛了;你大姐也找上了对象,说年底就要结婚。这就好了,四姨的负担也减轻了。” 兰美玲点点头“就是。俺二姐是个老齁,气管不好,办回青岛了。大姐对象是刘大爷给她找的,说是在青岛娄山后一个大厂的小干部。管他呢,像咱这种家庭,人家不嫌弃出身不好就很不错了!再说她也就业了,在青岛食品公司,以前的茂昌公司。” 李秉川听后,没再说什么,若有所思。 忽然,兰美玲爽朗地一笑“哥,俺排长刘娟看上你了,她开诚布公地表示要与你谈谈,让我约你出来,你说这事该咋办?她可一会就来了。” 李秉川一听,极感惊诧地盯着兰美玲,真是啼笑皆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略停片刻,才说“你这个三嫚,会不会办事?这是从何说起?” 兰美玲两眼紧紧瞅着他,好像有点害怕,但又无可奈何,两颊绯红,羞愧难言,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李秉川见她这样子,虽有些生气,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哪有这么办事的?不打声招呼就约会!如果她真来了,叫我说什么?” 兰美玲偷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哥,那么你和肖静姐还有联系?还是与夏萍保持着关系?” 李秉川默然不答,想了一想,说“你是我妹妹,告诉你也无妨,肖静办病退回了青岛,这你是知道的。她有病,我与她没事。许夏萍调走后,虽然通信,但并没确立恋爱关系,因我还没打谱在这里找对象。咱这家庭出身敢跟谁谈?指望什么在这里安家?” 兰美玲听后,恍然大悟,欣然地笑了,忙说“这就好办了!哥,既然与她俩都没关系,那正好跟俺排长刘娟谈吧,我觉得你们俩再合适不过!再说是她主动,多好的事情!千万别再犹豫了。” 李秉川听了,不禁哑然失笑,连连摇头“不行。实际她们都不了解咱的底细,一旦打听明白准保砸锅!所以咱不能哄骗人家。不然不攻自破,到那时,既对不起人家,也对不起自己。我说还是老成持重为好,别自不量力。” 兰美玲低头不语,想了半天,才说“哥,要我说咱不能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而误了终身大事,连里头也没人瞧不起咱们,想想吧,你已经二十六七岁了,错过机会只怕再找不到这么合适的。凭心说,我愿意你找上个像样的嫂子。家里对这事很关心,来信说让我帮你长个眼色,所以我看刘娟就很好,人品不错,各方面都与你般配。我说哥,你就答应了吧,跟她谈成了,小妹我也不白费一番心思。” 李秉川点着头笑了“想不到你小三嫚也能替哥哥说媒,你的本事长了不少!” 兰美玲笑了“正是。这有什么不好?帮着哥哥找嫂嫂是应该的!” 李秉川笑笑说“行。不过,等以后再说吧,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 兰美玲“你看你,刘娟待会就来了,这还用准备什么?” 李秉川道“听说大满工程结束后,咱连要调山丹,等到那里再说。” 兰美玲瞅着他问道“真的吗?可是调动也碍不着这事,你快别推脱了!” 李秉川“不是推脱,我有难言之隐,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兰美玲“山丹在哪?离此多远?” 李秉川“朝东不过百余里地。” 兰美玲又望着他说道“管它多少里地,也不管调到哪里,反正我不能离开你!家里老的都反复说过,无论调到哪里都让我跟你在一起。” 李秉川瞅瞅她,时而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因说“那好,你就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倒要看看你将来嫁不嫁人!” 兰美玲娇羞默默,情不自禁,调皮地望着他说“实话说吧,哥,三妹我真还没想过要嫁人的事!将来你成了家,再打算我的。” 眼前这片高大的杨树林已有些年岁了,离此不远就是干渠。这时天色已逐渐昏暗下来,周围一片宁静,阵阵秋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使人感觉有些冷意。 李秉川回过脸来望着兰美玲,说“美玲,天快黑了,咱往回走吧。” 兰美玲忙说道“别急,再等她会,她说天一黑就来找咱。” 李秉川瞅着她,略带愠意地说“我说过要等她来吗?你若不走,我可要自己回了。”说罢,转身就走。 兰美玲急了,连忙又上前拉住他道“哥,再等会嘛!是她托我约你出来,你若一走,可让我这脸往哪搁?人家刘娟一向大大方方,一点不俗气,你一接触就知道了。你大度些,先跟她见上一面,行不行再另说,我相信哥不是那种拘谨的人。” 李秉川听后,反倒被她惹笑了“看不出你还挺会说,实际你是在难为我!” 兰美玲一笑说“哪里,我完全是为了哥着想。你的亊我时刻都挂在心上,这也是受三姨的嘱托,秉秀来信说的!我才这样做。”说着,便引颈西望,这时暮色渐浓,又有树林遮挡视线,远处已看不太清。兰美玲忽又回过脸来,笑着说“哥,想想挺有意思的,妹妹帮助哥哥找嫂子,让家里人知道后能笑上阵子。如果真成了,家里人肯定会夸我眼力不差!说实在的,刘娟与哥哥很相配!” 李秉川站在树旁抽着烟,听她如此说,便着带责备的口气说“你还好意思说!” 兰美玲“你别见了她腼腆就行。”说着,又悄声告诉李秉川“哥,她来了。”说罢,便迎上前去和走来的刘娟打招呼。 李秉川站在那里向前张望,就听兰美玲笑着问“娟姐,你怎么才来,天都黑了。”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正是刘娟的声音。李秉川忙丢掉手里的烟。只见二人携手过来。这刘娟淡淡妆,清秀模样,纯朴自然的风姿,坦然从容的态度,面带微笑地走过来,望着李秉川点头一笑,轻声说“抱歉,在要来时,连里又有亊,对不起!” 李秉川面带窘态,只微微一笑,说“没,没什么,我在跟兰美玲聊天。” 兰美玲笑着说“俺哥等急了,正要回去呢!” 李秉川听了,虽不太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只看了兰美玲一眼。 刘娟倒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好的事怎能失信?”接着,又望他二人说“今晚周末,咱随便走走好吗?自来到这张家湾还从未转转看看呢。” 兰美玲喜不自胜,忙说“哪敢自好!早就想到处玩玩,可咱女同志又不敢晚上出来乱走。听房东大娘说,这里不但有狼,而且还闹鬼哩!有时夜晚能听到荒野上鬼哭声,怪瘮人的!” 李秉川听了,忍不住笑道“那可能是夜猫子啼叫,跟小孩哭似的。” 刘娟也笑了“就是。没什么可怕的!这里的老乡思想比较落后,都什么年代了还信神信鬼的!” 兰美玲“我也不相信。今晚仗着和俺哥在一起才不害怕,到明天休息咱翻过大沙坵去那边戈壁滩上玩玩。” 刘娟听了,也高兴地说“好,说定了,我们一块去。” 夜幕己经垂下,天上布满星斗,因是农历月底也没月亮,但天色并不太黑,彼此间还能看清面目。这荒僻小村虽无景观依恋,但自然野景却意趣盎然,东沙西水,南北大山,树绕村庄,野桥横渠;农田中长满庄稼,果园里果实累累,还有那瓜地里的各种瓜类,在此住过的人都会留恋这个地方。 当晚,三个人心情都异常兴奋,十分欢快,李秉川兴许是受到了她们俩的感染,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但李秉川心中有数,况仍与许夏萍有着联系,不可见异思迁,因夏萍一直坚定不移地爱着他。在兰美玲面前不可能倾吐泄底,只是含糊应承罢了。 这里兰美玲正与刘娟娟嘻嘻哈哈的说笑着逗趣,还商量要走过桥去沿大沙坵边缘散步游玩……李秉川因说道“往那边去太黑,沙滩地不好走,还是在此散散步吧。”兰美玲哪里肯听,含笑说道“没事,脱掉鞋袜赤脚走更舒服,难得一块出来玩玩。”刘娟也望着李秉川,附和说道“这样也好,咱可顺便从西面小木桥绕回村去。”李秉川听说,便和她们一起往大沙坵去了。 三人沿着沙丘坡地走着,脚底软绵走得很慢。兰美玲喜不自禁,欢快地像只小鹿,连蹦带跳地纵情嬉乐,她一手提拎着鞋子,一手搀着刘娟,说着笑着,十分开心。回过脸来又朝李秉川说道“哥,赤脚走吧,这样轻快,沙丘还热乎着呢!” 李秉川并未应声。 过了一会,她们已来到村南面几座矮沙丘上,刘娟回过头来说“咱就在这儿坐下休息会吧,赏一下夜景。”李秉川只应了一声。兰美玲拽着刘娟先席地坐下,望着对面干渠上的小木桥说“这儿隔村近,咱多玩会没关系。” 眼前张家湾小村已变得一片模糊,阵阵的暖风从东面浩浩荡荡地吹来,使人感觉舒爽。这周围没人,但远处可有人语声。 望着这清朗的夜空,感着这凉爽的秋风,三个人各有个的感受,各有不同的想法,但心情都很好。 今晚兰美玲显得异常高兴,好像是做了件自觉了不起的事情。她在与刘娟堆沙玩,用那细软的黄沙将她们的脚丫埋起来,继而又往腿上捧沙堆积覆盖…… 一时,兰美玲情不自禁地轻声唱起歌来,歌词唱道:春蚕到死丝不断,留赠他人御风寒。 蜂儿酿就白花蜜,只愿香甜满人间。…… 她的声音柔细,嗓音圆润,唱得又慢,又兼曲调本身委婉深沉,在此听着不禁使人悠然心动。在她旁边凝神静听的刘娟不觉心动神移。 歌剧《江姐》唱段,“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支边知青熟悉并喜欢唱的歌曲:……谁不盼神州辉映新日月,谁不爱中华锦绣好河山…… 李秉川听着,也不觉心有所感,陷入一阵沉思,引起那以往怀旧的思绪…… 这象征着某个时代的歌曲,感人心声,包藏着一种难言的心境,似乎感觉远方在呼唤,令人心驰,临风洒泪。 歌声未完,忽听不远处有人在悲泣,三人听见都不禁为之一惊,相互对视。刘娟诧讶地问“是谁在哭!”兰美玲瞅着她说“是个女的。” 李秉川只坐在那里,无动于衷,闷声不语。 刘娟略带不安地看看他俩,说道“我们过去看看。” 兰美玲“就是。万一是咱排的呢?”说着,三人站起身来,抖去身上的沙粒,便一起走下沙坡,朝干渠边走去。 这时天色更加幽暗,近处看不清楚。走到小木桥处,才见对面堤上有两个人影,一个蹲在树下悲哭,另一个站在一边劝慰。匆忙从小木桥过去,才看清站着的是尤秀华,但那啼哭的女子却不能确认是谁。 刘娟走上前去询问“怎么回事?是谁在哭?” 尤秀华年龄较小,一见是刘娟和兰美玲,忙叫了声“哦,排长。”接着又朝兰美玲点头,还看了李秉川一眼。这才说“是蒋丽雯,她今下午才回来,说是要调去黄羊镇,她不愿去。这不晚饭也没吃,说要出来散散心,谁知她呆在这里就哭起来了。我劝她回宿舍她又不肯!排长,快帮我劝劝她吧。” 此时,那蒋丽雯听见有人来,虽止住了悲声 ,可却依然低头垂泪,一言不发。 刘娟回过头来瞅着李秉川,有些难为情地“你看这亊……” 李秉川会意,忙说“你们帮着劝一下吧,我先回去了。”刘娟歉然一笑,点了下头。兰美玲白了他一眼,望着李秉川去了。 原来蒋丽雯自去年从张掖师范进修完,回到老寺庙场部,便在机关小学任教,至今有一年了。其间曾回过二连几次,可每次回来都与肖国平见面。不想,今年一开春,连队从机场回到张家湾之后,就有人风言风语,传闻蒋丽雯在场部跟一个生产股干事搞上恋爱。这事被肖国平知道后,整日耿耿于怀,想方设法的打探事情的虚实,然而,蒋丽雯拒不承认,仍与肖国平保持着恋爱关系,只是往来次数少了些。不料,这次回来突然提出要与肖国平分手,说要调到黄羊镇去。肖国平一听恼了,原来如此,闹了半天,你一直在骗我!当即指责蒋丽雯一顿,生气走了。回到宿舍,找出以前蒋丽雯送他的一件手织毛衫,用剪子绞成碎片扔掉,发誓再不与她来往。 蒋丽雯十分委屈,回到原班宿舍,悲痛欲绝,嫌肖国平绝情,还骂自己是骗子!凭什么?再说当初又没许愿订婚,骗他什么?!因此越思越想越烦恼,悔不该多此一举,还回来作甚?一时生气走出宿舍,一个人顺着干渠走去。 尤秀华比蒋丽雯小,在家与她是邻居,支边来此二人一直呆在一个班里,彼此照顾,亲同姐妹。这次回来不知什么原因,出去一趟回到班来,气色就变了。问她咋的,她一言不发,忽然起身离去,像有什么心事,担心她出事,便跟上她去了。 蒋丽雯眼里噙满泪水,显得心情十分沉重,默默地走在渠堤上。问她几次,方道出原委。尤秀华便责备她道“这事怨不得肖国平不好,连里人这么多,不该这时提出跟他拉倒,你让他把脸往那儿搁?这分明是给人下不了台!给谁谁不恼?哪能这样处理问题!亏得你还当教师!”为此对蒋丽雯十分不满。 这一说不要紧,蒋丽雯羞愧难当,伤心极了,恨不得跳渠自杀!然而尤秀华在场,又无可奈何,不禁羞愧满面,低下头去,满怀罪疚地解释说“我不是有意伤害他的感情,是为了他好,提前跟他提出来,好让他找个比我更好的,谁想他能这样!”说着,便靠在一棵大树旁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好不伤心。 尤秀华见此情景,自知言重了,无奈之下只好苦苦相劝。不想这蒋丽雯小性,越劝越哭得厉害!尤秀华一时没了主意,索性不劝了,任她哭就是,兴许哭够了就好了。恰在这时,刘娟他们走了过来,这下解围了!庆幸来了帮手。尤秀华这才将蒋丽雯痛哭的原因悄悄地告诉了刘娟排长。 这里不言刘娟她们如何劝慰蒋丽雯,只说李秉川回到班里来,见屋里人不多,只有吕华升和老撇、何四等几个人。吕华升正独自歪在铺上看书! 李秉川随便问了句“怎么没出去走走?” 吕华升翻身坐起来,朝他一笑“往哪走?今晚是周末不差,搞对象的、谈恋爱的、神遛的、瞎逛的,剩下这些都是光代会的。 李秉川微微一怔“光代会!怎么讲?” 吕华升凄然笑道“你看这屋哪个不是光棍?”光棍代表大会“!那边躺着的刚又加入进来!”他说完后,不由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李秉川不禁也笑了。摇了摇头“真会开玩笑!”这时他才发现肖国平直挺挺的仰卧在灯影里,用被子蒙着头,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 李秉川笑着走了过去,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说道“天刚黑就睡觉?” 肖国平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吕华升放低声音指了指躺在床上的肖国平,说“失恋了。先回跟他那口子谈崩啦,我看不如打光棍好!”何连新接上说“失恋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有啥了不起!”说得周围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肖国平一跃站起身来,指着何连新骂道“滚你妈的蛋!你何四也敢来戏弄我?!”何连新一惊,连忙回身跑出院去 第十八章1 连队要调走,消息广泛传开,都有点舍不得离开这里,然而,指日即将拔锚启程,怕此番离去再难重返张家湾,因此,趁还没走之时,都想在这里好好游玩一番。 这几天休息,伙房开两顿饭。早饭后,郭凤杰便到水管所二排宿舍来找李荣基。他已借好一支猎枪,打谱去沙丘东面戈壁滩上打黄羊。 进到院来,四处静悄悄的,几间屋门都敞开着,里外无声息。走进六班大屋里,就见对面三人大通铺上还睡着个人,孙建德爬在旁边正写着什么。他见郭凤杰进来,便瞅着他问“找谁?老郭。”郭凤杰“李荣基和王孟源怎么没见?”孙建德直愣愣地瞅了他会,半晌才说“都出去了。”郭凤杰“我是问李荣基和王孟源去哪了?”孙建德将钢笔顶在嘴边,想了一想“可能到上寨子取裤子去了,”郭凤杰有些扫兴,低着头看了看那蒙头大睡的人,问“这是谁?还他娘的死睡。”孙建德道“刘清智,那边靠墙根的是高光明。他们昨晚打扑克到下两点!” 说话之间,高光明醒了,从被窝伸出双臂,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惺松着眼看了看,问“几点了?快开饭了罢?” 郭凤杰冲他说道“下午四点开饭,这还没响天。” “嗯?”高光明忙翻过身来,说道“坏了,这饭不用吃了。”说着,便从褥子下面摸出羊骨头水烟袋,仍爬在被窝里吸起烟来。 郭凤杰无意中瞧见孙建德摆满了一铺的信纸,不禁笑了起来,因问“伙计,你这是写多少封信,用这么多信纸?” 孙建德被他这一问,脸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哪来,就两封。也不知怎么回事,老写不好!”说着,连忙将写废的信纸归拢起来,憨然说“这些都是写坏了的。” 郭凤杰忍住笑,瞅着他“好嘛!两封信用了一本信笺,这还没写好?来,让我看看。” 孙建德仍爬着,两腿弯曲,脚板朝上,眼瞅着他。 郭凤杰拾起这沓子信纸,翻弄着看了看,只见张张信纸上面都只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看上去不像完整的汉字,倒像部首,瞅了半天不解其意。再看那几个已写好的信封上面,收信人地址是“十一团场部木工排,”那团字写成“田”字,场字写成“玚”字,部字写成“剖”字;收信人是三个斜偏大字“压热蒜”;落款倒还清楚,只写了个“二连”。郭凤杰看着纳闷,便瞅着孙建德问“这压热蒜是谁?怎么叫这么个名字?百家姓上还有姓压的?再说这”压“字也不对,应该在土字旁边加个点,才是压迫的压。” 孙建德听了,立时又涨红了脸,忙说“不是姓压,姓庄!这不,写的明白”庄执标“,怎么叫”压热蒜“?” 郭凤杰听说,将眉一皱,恍然大悟“我道是!你这一说就对了。不过庄字这点应点在厂字上面;执字多了五点,那一点应加在九字的一撇上;标字应是木字旁,不能写成两个示字,也不能加草字头。”说毕,他摇了摇头,因叹道“伙计,你仨字写错了对半,这让邮递员咋的个投法?我来问你,你总共上了几年学?连封信都写不好!” 孙建德翻身坐了起来,愣头愣脑地直瞅着他“不到四年。” 郭凤杰点头“是了!跟老撇差不多,这四年初小怕是也没正经学,否则怎能把人家庄执标写成压热蒜!” 那边躺在被窝里的高光明不禁也笑了起来,说“咱这伙计目不识丁,直接是个文盲!” 孙建德回过头来望着高光明,心不服地“你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写信写颠倒了地址,给退了回来。老鸹还嫌猪黑!” 高光明不正眼看他,只笑不语。 这时,郭凤杰正翻拣着看那写废了的信纸,看着看着,“嗤”的一声又笑了。转过脸来问孙建德“这上面写的什么?你听着,我给你念念”亲见爰白勺女古女古,你女子我女子,大家都女子!“这是个啥意思?” 孙建德听着,也是一脸茫然,直愣愣地瞅着他,半日无语,回头还瞟了高光明一眼,这才反问“你说什么意思?我给俺姑写信,不得称呼问好?什么女古女古,你没看明白!” 郭凤杰笑了,点头说“是,是我没看明白。原是部首与字旁写得间距大了些,也难怪别人看不懂!” 孙建德默不吭声了。 高光明笑着爬了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冲郭凤杰说“老郭,他这是忙活了一头晌,这下好,让你这一说,人家不写了,这算怎么回事?!” 郭凤杰“他是没信纸了,这个写法多少信纸顶这么划拉?”说着,把头一回“建德,这样罢,我那里还有本信笺,你去拿来,再继续写。” 孙建德既不抬头,也不应声,只是跪在铺上收拾那写废了的信纸信封。 高光明穿罢好衣服下来铺,取笑说“等遇见庄执标,咱都关他叫压热蒜!” 孙建德白了他一眼“你会写,你来替我写。” 高光明哈哈一笑,一面叠着被,一面说“我可不会写你女子我女子,大家都女子!将来世界上都女子,那不麻烦大了!” 时值老秋,天还不太冷,只是早晚偶有霜冻出现,然而,十月的边疆多是清朗的天气。 这年可巧,国庆与中秋连着,十月三日是农历八月十五,又是星期日,间隔仅两天,因此放假三天。两个节一块过,自然忙了炊事班。连干部大多有家属,都回新沟家里去过团圆节。呆在张家湾的这些军垦兵也着实恣了几天。天不受地不管,爱咋着咋着!外出只需跟班长打个招呼就行。皆因住在老乡村里,他们也是炖鸡烹羊煮鸡蛋,又包饺子又捞面。偏在前几天傍晚,郭凤杰和李荣基还真猎了只黄羊回来,足有七八十斤,跟小牲口一般,军垦兵弟兄都跟着享受这平时难得的野味,或烧或烤或炖土豆,加之伙房里改善伙食,菜肴丰盛,大伙凑在一起,饮酒取乐,十分快活。 节日刚过,上面来了通知:调二连去山丹十二团,即“四坝农场”,定于十月六日开始全体搬迁。 其实这消息早已传开,人们思想上已做好准备,只等走了。调离十一团,军垦兵心情是愉快的,不是说人挪活嘛!当兵的都愿往东调,知青之间有“宁东勿西”说法。山丹位于张掖以东五十多公里处,二连被调到十二团一营青阳口,青阳口在山丹正东四十四公里铁路旁边。这样,上面无须做思想动员,个个欢天喜地,搬迁顺利。 调动范围做了明确交待:除去带家属的老兵老职工留住新沟,归属陀隍堡十一连外,其余全部调走。另外据说十二团只要战士不要干部,因此,连队正付职干部都留用十一团,只有新提升不久的连付周同贵随去十二团。同时三排长刘娟娟被提升付指导员,调到老三连。 启程这天,天气不错。谁知十一团只派了一部大解放车来,得分批往张掖火车站送人乘车。顺序是先女后男,打好背包行李集中汽车运送。十二团只派来一个姓藤的教导员前来接受领队,这人尖嘴猴腮,黑不溜秋,个头不高,也是个三不变干部,但态度还好,挺和气的,战士们围着这个未来的新领导,问这问那,他还耐心,有问必答。 由于车少人多,又按班排分批运送,待轮到二班最后一拨已经是八日上午了,他们殿后,而随车装卸押运行李。 说来也是,好事轮不着,出力干活总少不了他们,人都走了只留下他们这班人马。连日劳顿,吃住无着。然而,大调动的喜悦,也顾不了许多,一心只想早点到达新目的地。 八日上午,二连最后一车行李连同二班这帮弟兄都上了大卡车,要拔锚启程了。张正民颇有感慨地望着这片小村,摆了摆手“再见了,张家湾!再见大满!”汽车歪扭的驶向土路,一群甘娃子跟在后面的尘土中奔跑。吕华升也在车上招手“明娃、圆娃再见喽!” 车经大满,先到张掖,然后沿着漫长的兰新公路,一路朝东 迎着高秋的艳阳向山丹奔去。经过老寺庙场部时,班长孟庆春也扬起手,喊了句“十一团,我们滚蛋喽!” 中午时分抵达山丹。车没进城,在公路边停住,司机老张是个复转兵,也是山东人。他从车上跳下来,张罗着要吃完午饭再走,因为还有百十里地。二班这些伙计听了,大眼瞪小眼。肖国平倚在行李上,冷冷一笑,说了句“操,没钱没粮票吃个屌!”这孟班长可是与司机说好了的,半小时后开车。然后对车上大伙说“有尿尿的、扒屎的快去!下车逛逛也行,可不能走远了,否则甩掉不管!” 众人听了,有跳下车的,也有站起来伸腰直腿的。何连新探着头问“咋这么远?这大青阳究竟在哪里?”张正民接上道“这是山丹,大青阳在山上。” “好嘛!”胡有利头枕着行李躺在那里,听他们如此说,便也坐了起来,又说“么,到青阳口这得几点?”孟庆春冲他们说“山丹到大青阳铁路是四十四公里,六站;汽车转路得六十来公里!路不好走,最快也得两小时!” 胡有利“倒霉嘛!大青阳在那个山上?这里能见得着么?” 肖国平望着他没好气地说“你爬到祁连山顶上就能看见。” 胡有利不禁也笑了“你说的这是么话!那祁连山能上得去么?” 吕华升“听说去大青阳根本没路,全从山沟沟里转,待等转到山上,我看头天黑是够呛!” 郭凤杰“火车方便,下车就是。” 肖国平坐在车棚顶上,一回眼,瞧见不远处有几个老乡在卖柿子、沙枣,便回过头来冲郭凤杰说“郭哥,咱不能这么清等着挨饿!走,下车买柿子吃,我这里还有块钱。” 郭凤杰转过脸去朝路边望了望,说“这季节吃柿子,哇凉!吃不好闹肚子!” 肖国平“看你说的,咱又没喝酒,吃柿子怕什么?别罗嗦,走罢。”说着,跳下车去。 张正民也跟着跳下车,一声不吭,随他们去了。 刚走出没几步,郭凤杰忽然站住,回过头来招呼李秉川“走,伙计,一块过去吃柿子。” 李秉川转过脸来,摇头说“你们去,我不爱吃那玩艺。” 二人转身要走,忽见张正民跟上来。肖国平不由一怔“老撇,你来干什么?又想蹭他们?” “我看看不行?” 郭凤杰特为逗他,板着脸问“带钱了么?” 张正民怔了怔“带什么钱?我没钱。” “不带钱,不准看!”郭凤杰依然强忍着笑,瞅着他“你回去上车呆着去!” 张正民也紧瞅着他“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准看?”郭凤杰见他那模样既可笑又可怜,便说“说这里老乡卖瓜果,看也要钱。” 张正民不知是羞是恼“少来这一套!谁说看还要钱?” 肖国平怕逗恼了他,说“来吧,我这里有钱。”说着,拉上张正民走了。 这里孟庆春在与李秉川谈说调十二团后可能要拆散老二连。这消息是从周同贵那里听来的,心里觉得挺不是滋味。李秉川听后,感到这是很自然的事,入乡随俗,到哪还不一样!然而,孟庆春却有点沦做亡国奴的感觉,干部都没来,只来了个周大头还是个副职!这些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像一群没娘的孩子! 毫无疑问,十二团要瓜分二连,分连分排还要分班。当然十一团在交接时,会把这个连队的所有情况全面的介绍给十二团的。至于调动范围,是以山上青阳口两个农业连队,一二连为主。少数人有可能分散安插到山下场部附近连队。个别技工或调机耕队、打井队、面粉厂、砖瓦连、或畜牧连。场部机关一个都没有! 这孟庆春来河西一直就干这小班长,五六年来感触颇深。兵团单位虽然庞大,但升迁机会却极小!多年来使他感到途路茫茫,狂奔无尽头!。因此,使他性格变得多疑善虑起来,自知徒劳无益,倒不如与伙计们同舟共济,投其所好,倒也相安无事。这次调动对他触动很大,情绪不好,在与李秉川谈起这事时,心里又气又恼,因骂“反正掉后娘手里了,没咱好果子吃,听人家摆布罢!” 李秉川因说“这些话不说了。这里也是知青连队,熟了是一样!凡事检点些就是,也没什么。” 二人正说着,只见郭凤杰先走了过来,一面吃着柿子,一面冲他们笑着说“这烘柿挺好吃,伙计,真便宜!一毛钱拾个。国平倒舍的,六毛钱连人家筐撮来了!” 二人一看,就见肖国平和张正民,一边一个提拎着一筐柿子走过来。张正民笑嘻嘻地冲他们说“吃吧,多的是!”车上的几个伙计齐都站起来,吕华升道“好嘛!成贩柿子的了。” 胡有利一看,颇感惊讶地“这多!看这色倍红,肯定好吃!快,提到车上来,咱大伙一块吃。” 张正民至车前放下筐,嗔他一眼,随即捞起两个柿子吃起来,边吃边说“没人伺候你,想吃自己去买!” 胡有利正朝车下探着身子伸出手,听他这一说,不禁羞忿难挡,火哧哧地问“么,老撇,这柿子你买的?瞧你这德行!” 张正民又白他一眼,“别管谁买的,反正没你的份!” 胡有利恼了,骂道“你他妈够揍么?神气么?告你说,惹火我,废你毴尅的!” 张正民一听,仰起头来,忿然问道“你说什么?我拔你娘!骂谁?乖孩子你本事小点了,你敢下来动我一指头?” 孟庆春呵斥道“行了,吃个柿子也要吵起来!” 肖国平笑着对张正民说道“老撇,别这么小气好不好,抬回来就是让大伙吃的,不然买这么多干嘛?”说着,便将柿子筐发到车上去,吕华升、王中国连忙接住。张正民不再吭声了,便随着肖国平也爬到车上去。大家都吃着柿子等司机。 不想,这胡有利小性儿,回过头去望远,不吃也不看,嘟噜着脸,在一边生气。肖国平望见知是与老撇拌嘴之故,便含笑对胡有利说道“来伙计,吃罢,你跟老撇赌什么气,他是跟你逗着玩的,当什么真!”吕华升也在一旁帮着劝“就是,刚才还好好的,为嘛呢!说实在的,到了大青阳还不定在一个班里,何许呢!” 胡有利默然不答,听他这么一说,心头不禁感到一阵凄楚,不知不觉眼里含满了泪水。 郭凤杰见状,忙把话拉开,说“伙计,这司机老张去了有一个钟头了吧?孟班,不去看看没撑死在饭桌上!” 这时,孟庆春与李秉川都坐在驾驶室里聊天,根本没听见。 肖国平将柿子皮啪嘁摔在路面上,说道“走,我跟你一块去把这小子揪回来,绑起来堵住嘴,丢到那边深沟里,咱自己开车去大青阳!” 吕华升一边吃着柿子,一边说“是不像话!丢下咱们不管了。” 王中国是感冒了,身上还疼,一路上也不爱说话,一直躺在前面行李包上懒怠动。吃了几个柿子,似乎觉得好点了,便也插话“老张是个老婆迷,这我知道。走到哪里见了女人拉不动腿!” 肖国平道“就是,荘户流逑!走,郭哥,擒他去。” 郭凤杰笑了,“忍着点吧。这地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咱知大青阳在哪边!再说中国还不舒服,跟他生什么气。”说着,又起身伸过手去轻轻拂拭着王中国的额头,问道“怎样,身上还疼?” 王中国“多少疼点,我穿着大棉袄!没事。” 大家又等了会,才见那司机张成杰从南面撇拉着两腿,蹓跶着走来,手里还端着个挂满茶锈的瓶子。这家伙的脸红到脖子根,醉醺醺的样子,全身散发着难闻的酒味。走到车跟前,用那充满血丝的眼睛朝车上瞅了瞅,然后问“怎么样班长,人齐了罢?” 孟庆春应声从驾驶室出来,诧讶地看着他“你喝酒了?” 张成杰点点头“不多,喝了二两白干。你知道开车 跑路,不喝点酒不行!容易打盹。” “嗯,不是喝上酒打盹么?”孟庆春益发惊讶地瞅着他。 张成杰恶声大笑“你这伙计!懂什么?冬天跑青海哪个司机不喝点酒!抗寒,顶冻!真的,我一喝上二两酒就来精神了,驾车格外小心谨慎。” 孟庆春苦笑了下“是么?我看你得仔细些!” “没事!我开车你放心,咱什么险路没跑过?进祁连山拉木头,下着大雪……”话未说完,将茶杯放到车上,转过身来刺尿。嘴里还喋喋不休,滔滔不绝的废话。 肖国平站在车上,鼻子都气歪了,憎恨的朝下瞅着他。忽然灵机一动,回过头来瞧了瞧大伙,又朝郭凤杰使了个眼色,抓起几个柿子,冲着张成杰喊“张师傅,吃完饭不来几个柿子尝尝?” 张成杰一听,随又抬头一看“哎,好好,谢谢!什么时候买的烘柿?”说着,双手接过。 “刚才。”肖国平笑着“吃罢,有的是。不用急,张师傅,吃完再走。” 吕华升已明白肖国平的用意,忙说“就是,天大早早的,百十里地,两小时到了。” 张成杰连连点头应着,也没多想,站在车下吃将起来。肖国平见他吃的挺在行,把那柿子把一拧,只吸吮里面的果酱,边吃边点头“好,这柿子不错!软乎乎的,甜丝丝的,还凉森森,挺好!” 肖国平瞅着不禁好笑,悄声对郭凤杰和吕华升说“这小子挺会吃,吃完光剩只柿子皮。” 郭凤杰低着声音“他没死回!”说着,忍不住用手捂着嘴笑了起来。 吕华升听着,都笑出了眼泪。周围的伙计可不知他们在笑什么,更不知肖国平的险恶用心。 少时,车启程了。庆幸天好,又无风,不多工夫便驶进一片丘陵山区。这里哪有路,只是汽车和拖拉机轧出一条山沟沟小路,曲曲弯弯,左拐右转。陵地起伏,四顾荒凉,别说有人,连只小鸟没见。车在陵谷迂回前行,这驾车司机不知是技术不佳还是饮酒之故,那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起伏,横冲直撞,跟乘船遇上风浪一样,车上的人无不惊惧。 二连搬迁的最后一拨抵达大青阳口已经是日落西山了,早到的都已安顿下。二班的这些弟兄来到这里下了车,就像一帮逃荒的,不知往哪里走上。他们面色憔悴,疲惫不堪,东瞧西望,也无人问津。幸好被窦向东和宋学忠两个瞅见,立即跑了过来。一问才知都已经分了。万德功和宋学忠分在一连;窦向东从兰州回来,下车正遇上车队乘车去大青阳,便跟着集体上车。他分在二连。接着万德功也来了。 肖国平还没下来车,便站在车上问“没问问这些大爷分在哪里?”宋学忠一边想着一边说“大概你在一连,还有中国、何四;老郭、李秉川、老撇、狗子都分在东边二连;孟班长也在一连,听说是调炊事班干班长。” 胡有利一听没他,忙问“那我呢?我分几连?” 宋学忠摇了摇头“不知道,一二连名单上没你的名字。”万德功接上说“那你是分在山下四连,靠近场部。” 胡有利不觉一怔“么,你是怎么知道的?不可能!” 万德功“你看,四连有个付连长在这里,说是要三个人,一个女的俩男的。我只知二排老蒋去开拖拉机,那一个八成就是你。” 胡有利听后,心中一喜“是么,天都快黑了,怎么去报到?” 窦向东“慌啥,等着就是。” 肖国平向着西边一连凝望片刻,怅然说“他娘个腚!我怎么会分到一连!” 孟庆春道“算啦!先卸行李罢,待会去营部找那尖嘴猴腮教导员,不都就清楚啦!”当下,大伙卸下行李,各找各的铺板,反正就这么点家当。 原来这个来河西六年,基本保持着由青岛知青组成的连队框架主体,在离开大满张家湾之后,来到这十二团一营大青阳,便被迅速瓦解了!煞时悲凉。这些共相处、同命运,一个锅里摸了六年勺子的知青们,一时被拆散得七零八落,四分五裂,试想略有点人情味的,哪个不悲,哪个不酸!然而,现实就这么无情! 这大青阳地卑山近,南北皆是荒山野岭,没公路,只有一条兰新铁路贯穿于此。东面尖山、芨岭,西面白水泉、马莲井。营部以南,横过铁路有条山间小路名为“蜜蜜石道”可通十二团煤矿,也可从这条道下山,勉强能通行车辆和拖拉机。这片荒滩方圆约有十几平方公里,也就是“青阳滩”。这青阳滩,四处空旷,毫无人烟,是片从未开垦过的原始处女地。眼下能看到的只有远处几口机井井房,有如火柴盒般的散落在荒滩上。这里是河西走廊高寒地区,气候条件和自然环境与张掖、大满等地相比可相去甚远。初来这里,心情浮躁,处处不适应。然而,牢骚再多也没用!要心平气静,安心住下,老实服从,以适应新的连队生活和新的环境。 二连与一连东西相距不过一里地,都在铁路北侧,遥遥相望,中间只隔了个大场院。一连与营部和卫生所的房舍相连接,连队宿舍是南北走向的半地窝子。二连所有住房都是新建不久的平房,皆东西走向,坐北朝南,居住条件显然要比一连好得多。四排平房以东不过五十米是机耕排。南面离铁路约二百余米。这里没有火车站,只有个大青阳养路工区,沿铁路东走不过一里地便是,坐落于铁路南侧,靠近工区以北不远就是一营砖瓦连和窑场。朝西北山根眺望,隐约能看到畜牧连,相距十几里地,得等天好方能看得清楚。 站在这青阳口二连的伙房门前望上一望,四顾荒野,满目凄凉。山倒不高,起伏连绵,自然形成一片长方形盆地,属龙首山支脉谷地。晴天向西可见一高峰———独峰顶。这里从无人居住过,兵团来这里安营驻扎后,首先从河西堡(永昌)拉来电,并事先打下数十眼机井,开始在此垦荒耕作。这里是甘肃省最狭窄地区,南临青海,北涉内蒙古,翻过一片荒山是阿拉善右旗。 实际这青阳口一营是个独立营单位。在十一团二连到此之前,先是从安西调来一批天津和兰州知青,同时还从酒泉边湾调来一部分青岛知青。加后来的组建成一个新的连队集体,与此同时,也象征着新生活的开始。 后到的二班这些人员,总算安顿就绪,有了着落。吕华生被分到一班,李秉川和窦向东分在四班,郭凤杰分在七班,其余都在一连。当然其他班排分来的也不少。他们像学校里的插班生,分别被安插在各个班里。起初还闹了个笑话,郭凤杰听说他被分在七班,吓了一跳,以为是女子班。其实不然,这青阳口二连不同于十一团二连,这里总共四个排,其中有个机耕排。其他三个排各有一个男子班和两个女子班组成。也是因男女比例失调,劳动力搭配不均而组合成男女混合排,有利于农业生产。这样,一四七为男子班;其余都是女子班。每个排各有两名排长(一男一女),机耕排单列。 这连队总共不过百余人,但人员较杂,各地区都有,其中包括部分复转兵和老职工。 十二团(四坝农场)编制较小,连队不比十一团多,地面范围也不及十一团跨幅大。大青阳地多人少,农业生产多以机械化从事耕作。水浇地(水田)不多,因机井灌溉有限。初开垦的耕地一眼望不到边,是以“创田”为主。创田耕种容易,无须田间管理,播下种子便不管了,只等收获。种创田如同下赌注,春播时一次性投入大量麦种,大面积播下,遇上好年景,风调雨顺,气候适中,那到秋后可获好收成。反之,遇上干旱少雨或天灾荒年,创田变成不毛之地,那么粮种便白白抛洒地里了。 这里一年只种植一季的春麦,四月里播种,九月里收,生长期不过五个月。 第十八章2 十月中旬,十一团调过来的这些人正赶上这里收甜菜。今年大青阳种了上千亩的甜菜,偏又遇上个好收成!那甜菜个头大,“东方红”链轨车拖着新式耕犁翻将出来,只等着人工来收集。因此,这些刚来的军垦兵还未来及休整,便立即投入到“甜菜大战”中去了。 这青阳口很冷,冷得彻骨!若不穿棉衣棉裤棉鞋,不戴手套和棉皮帽子,那是休想到户外去作业。老撇幸亏走了,不然能冻死! 李秉川和窦向东在四班,俩人做伴,有个说话的,那郭凤杰在隔壁七班住着,闲时过来聊聊。再说这个班上人不错,都能和睦相处,并无排外现象。 四班两个班长,略高点是正班长,叫姜秋来,外号“逑毛”;略矮些的叫柳慕铭,大家关他叫老柳。 俩都是天津哥们。柳慕铭为人厚道,讲义气,有人缘;姜秋来则性格开朗,爱开玩笑,还有个嗜好,爱打猎。 苏学忠,外号“耗子”皆因长得又瘦又小,长脸型,眼小,两颗门牙挺显眼,才落了个难听的外号。也有个嗜好,爱骑马玩,没事总爱往马厩跑,去骑马骑驴,一身孩气。 席忠勋,说他老职工,好像又不是,不老不少可也不是知青,此地人。实际年龄与知青相仿,外号“俅得勒”。这人憨厚耿直,没文化,但却好学上进,能与知青们打成一片。 他们住房条件较好,宽敞明亮,玻璃门窗。进门三间,两大一小,那小套间只有五六平米,班长姜秋来一人住着;内间是柳慕铭、苏学忠、席忠勋;外间则是几个后来者住的大房间了。房门朝南,出门就能见到过往的火车。 一日,天气清朗,但可挺冷,二排的男女三个班都在三号井和七号井之间的田地里忙着收集甜菜,砍叶去土,只将甜菜疙瘩用大筐拾到田间地头,堆积起来,以便来车装运。这些甜菜都要运到西边白水泉火车站装火车,然后运往武威糖厂。 但跟女子班一块干活劳动有些别扭,想方便一下都得跑得远远的。这时,西边的太阳快下山了。一列火车从营部后面飞速驶来由西向东瞬间在地平线上消失,知青们都知这是70次北京直快,无须看表,时近五点。 窦向东叫上李秉川要去解手,回来就该放工了。二人摘下手套拿着,从地里往北走去。可这片大田一马平川,没个遮挡,只好再往远处走。走着走着,窦向东忽然侧过脸来向李秉川“大哥,有些事真不敢说!也不敢相信……” 李秉川听后,不觉一怔,回过脸来疑诧地瞅着他“什么事?” 窦向东摇了摇头,迟疑了下“中央出事了,林彪死了。” 李秉川一听,猛然一震,大睁着眼睛审视着窦向东“真事?!” 窦向东点点头“千真万确!兰州都传开喽!这里消息闭塞,还没人知道。” 李秉川凝视着窦向东“怎么死的?这么突然!” 窦向东“据说是乘三叉戟军用飞机叛逃苏联坠毁的。有说是被地对空导弹击毁的。” 李秉川惊诧已极,看看天又望望远,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可捉摸的表情,说“倘若是真,那是苍天有眼!” 窦向东轻轻叹了口气“谁说不是!”文革“再搞下去,那真要忘党忘国了!林彪这熊人事不做,该死!他死了,”文革“也该结束了。” 李秉川点头“是的。他是个灾星,邪不压正!” 窦向东“瞧他那德行!贼头贼脑,还总有病,瘦得皮包骨!咱就搞不明白,毛主席那么英明,”九大“怎么会确定林彪当接班人!这下倒好,到上帝那儿报到去了。也是鬼使神差!不过,大哥,眼下咱还得保密!” 李秉川听着,点了点头,微微叹息一声“也是老百姓的福气!如此说来,有打江山的才能,可没有坐江山的命,想当接班人不合天数。” 放工了。田野上静悄悄,远远望着人们已开始往回走了。这里上下工不站队,各走各的,二人便也从田地里走捷径回连。 这日,收完甜菜回来,刚吃罢晚饭,李秉川在跟窦向东闲聊。这时,排长走进屋来找他们二人。排长是个女的姓关,也是青岛知青。她待人和气,关心下属,大家都十分尊重她。 将近半个月的抢收甜菜,基本已收完。排长以商量的语气对他们说“是这样,连里要从咱排临时抽调两名责任心强的同志到七号井南面去看守甜菜,我想派你们二位去怎样?去的话白天就不必下地干活了,只值夜班。” 窦向东见李秉川正用毛巾擦着脸,便先问排长“这甜菜咋还得看守,难道会跑掉不成?” 关排长笑了“不是。因咱收获的甜菜太多,汽车运不迭,这些天光七号井那里就堆积了上千吨,最近这周围的老乡成群结队地赶着毛驴车来偷,简直跟运输队似的!连里为减少损失,决定派人看守。行的话,今晚就上岗。天太冷,你们可到七号井井房去暖和会。” 李秉川笑了笑“行,排长。几点?” 关排长“九点。我是想你们能镇住这些偷甜菜的老乡。但不是让你们去打他们,赶跑为原则。那些老乡多是上半夜来偷。一会到连部去领两个军大衣和两支半自动步枪带上,每人一发子弹,必要时朝天鸣枪示警!可千万不能对人开枪,只用来震唬他们,都清楚了罢?” 二人点头应着,班长姜秋来在旁边说道“我说老三,把我气枪带上,必要时用气枪照腿上崩,打不死就行。要那枪没用,不给子弹要那玩干嘛!” 关排长听了,白他一眼“别胡来,万一打伤了人不好!这样,你随我来去给他们领大衣手电什么的罢。”说着,一径去了。 少时,姜秋来抱着大衣背着枪回来,他将大衣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坐下,便拉着枪栓拨弄着枪玩。柳慕铭从里屋出来,瞅着姜秋来,说道“你倒动么?看走了火!”姜秋来不以为然说道“走么火,子弹在我兜里头。这枪来劲!若有子弹,礼拜天进山打青羊么的。” 窦向东问“这儿没黄羊?” 姜秋来“有,黄羊青羊都有。不过,黄羊不上山,青羊不下山。待掂缀几发子弹咱走山里试试去。” 柳慕铭“吹么?瞧你那端枪姿势!” 姜秋来斜楞他一眼“你知道么?你见过我打过枪?不是吹,嘛枪没玩过!”刚说到这里,柳慕铭大笑起来,说道“行了,今晚夜班该你去放水了,准备一下去吧。别在弟兄们跟前瞎掰!”说着,又回过脸来冲李秉川和窦向东,指着姜秋来说道“这伙计哎!当班长的晚上放水,调腚人没啦!给人老席一个人干,他跟对象谈恋爱去了。把个老席给累的,待打夜班饭时他回来了。”众人听说,都笑了。 姜秋来“那是说好上半夜他干,下半夜我干,那怪谁去!” 柳慕铭“可不嘛!下半夜你到三号井火墙跟前睡觉去了。”接着,又说“咱这逑毛班长,时间一长就知道了,是个风流小子!自己有对象,没事还到处旋目,前些天又看上卫生所高护士了,总去。” 姜秋来瞪着眼睛瞅着他“你胡说嘛?当心我们那口子来听见!我他妈长痔疮,去那里要药,回来不过随便说说,她长得好,我还不定看得上她!”这两个班长跟说相声似的磨着嘴皮,众人听着直笑。 李秉川和窦向东“全副武装”上了岗,来到七号井南面的开阔地上,田野上一片寂静,北面不远处七号井房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在旷野上闪烁,风冷夜寒,十分煞实。近前是一片堆积着像丘陵般的甜菜垛,只等着汽车来转运。两个人手执四节大手电,四处巡查了一遍。用脚踢那甜菜疙瘩,冻得跟石头一般,哪里有偷甜菜老乡。 窦向东笑了,说道“这冷的天,谁来偷甜菜,咱还是到七号井暖和去罢。” 李秉川应了一声,便和他一起朝七号井房走去。 进了井房,只见是两间不过十平米大小面积 相等的小屋,一间是机井,井口盖着,又有防护栏;一间为居室,另有房门。有两个兰州女知青分班轮换职守,日夜不停运转。 二位女知青一看进来两个陌生的新战友,知是刚从十一团调来的。听说是来看守甜菜的,比较客气热情,连忙起身让座倒水。这屋门口生着个大土炉子,烟道通在火墙里很暖和。 俩女知青都挺瘦,年龄也相差不多。兰州市人,但却都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她们自己说是“铁路话”。性格也都比较开朗。 谈话之间,彼此互通了姓名。在兵团知青之间都是无拘无束的,也是特殊环境所致。她们问这问那,无非交谈一些各自团场和连队的情况。于鹏芬说“你们刚进门来,又背着大枪,吓我们一跳,以为是干啥的来了。” 窦向东笑了笑,说道“这枪是吓唬老乡的。” 田虹听了,忙问道“哎呀,这些天好多老乡都来偷甜菜,我们不敢管也不敢问。” 于鹏芬点头说“是的,都赶着驴车来。就你们俩可得当心点,他们来得人多!” 窦向东不以为然地“没关系,他们人多,我们有枪,老乡一见到枪准害怕。” 田虹说道“有枪也不能打,打伤人可坏事了。” 窦向东“连里讲过,开枪可以,不过枪口得抬高一尺!那就是朝天放!”说得两个女的都笑了。 田虹见李秉川不言语,只坐在那儿抽烟,便故意跟他搭话“你是班长还是排长?看你好像不是个当兵的。” 李秉川听了,说“是么?” 窦向东忙对田虹说“他原先是我们排长,调你们连来就成当兵的了。” 田虹回过脸来看了于鹏芬一眼,半信半疑。那于鹏芬诧异不解地问“这是为什么?” 李秉川笑而不答。窦向东却淡淡一笑“居人篱下,不得不低头!” 于鹏芬“不都是农垦连队嘛!哪有这等道理。” 李秉川笑着嗔了窦向东一眼“说什么说!” 窦向东摇摇头,闷声不语了。 寒冷的冬夜,万籁俱寂,这青阳滩就像月球表面,一片死寂,但耳边细听,才能隐隐听到外屋井下几十米深处那电机运转的声音。 屋里暖和,使人困倦,那于鹏芬依靠在自己的被子上,盖着个棉衣睡着了。田虹则坐在床上安闲的织着件大红毛衣,今晚也许是她当班。李秉川和窦向东挨着靠在火墙边打盹。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噪乱,李秉川从眯朦中醒来,张目一看,屋里一片沉静,都已睡着了。他对身旁的窦向东轻声说“老三,外面有声音,我出去看看。”窦向东惊醒,睡眼惺松地,略一镇神,随着站起身来,说“我和你一起去。” 田虹也醒了,翻身坐了起来,默默凝视片刻,忙问“你们去哪?这么晚就别回去了。我跟小于挤一挤,你们在这床上睡一回。”再看那于鹏芬已睡熟了,还发出均匀而低微的鼾声。 李秉川摇头说道“不打扰了,我们出去看看,没事就回连了。” 说毕,便和窦向东往外走,回头又说“请关门吧,再见。” 田虹忙又说“当心点!” 走出屋来,无比寒冷,两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寒噤。但见外面已不似先前那么黑暗,而变得灰蒙蒙的一片,似有月光,可又不见月亮,田野上仍然是静静的。夜色中,黑影憧憧,纷乱嘈杂,又走出不远,触目的却是十几辆架子车,纵横交错的围拢在那甜菜堆旁,老乡们正悄悄的忙着往车里装。二人疾步来到近前,两个四节手电一亮,刷的两道白光直扫过去。同时,窦向东大喝一声“干啥的?”这一喊不打紧,唬得老乡丢魂失魄,仓惶逃窜,各跑各的。跑不动的束手就擒,都跪在地上。李秉川持枪奔跑几步,喊道“站住,不许跑!”老乡哪里肯听,弃甲曳兵,四处奔逃。 窦向东火了,大声骂道“哈熊,再跑就开枪了!”话音刚落,“砰”的一声脆响。 李秉川转身说“老三,怎么开枪?” 窦向东笑着“朝天放的,吓吓他们!” 这枪声一响,众老乡都站住了,有的已蹲在地上,老老实实,一动也不敢动。窦向东用手电照着,挨个看了看,训斥道“都给我呆着,不许动,动就开枪!”有个胆小的老汉,不禁惊道“莫开枪!” 李秉川提拎着枪,用手电扫视着他们,放声说道“你们都过来,集中到这边来,快!”老乡们嗳嗳地应着声,陆续靠拢过来。 二人一看,好嘛!足有二三十人,其中还有几个婆娘和娃子。个个穿戴破旧,虽也穿着羊毛絮袄,但却都是粗布烂袄,腰里束扎着草绳,还有几个穿羊皮、戴破毡帽的中年汉子。 李秉川故意板着脸,质问“你们是哪里来的?为啥来这里偷甜菜?知道这是个啥地方?” 有个老年人,口齿嗫嚅着揉着眼说“是了。嗳……同志,没吃的嘛”说着,默默地流下了老泪,连声叹息。 李秉川见这些老乡实在可怜,但犯有一点办法也不至于半夜跑来偷甜菜。 窦向东“你们不像话,拉着架子车来偷!” 李秉川用手电照着,看了看这些被冻得直打哆嗦的老乡,轻声对窦向东说“放他们走!甜菜留下。” 窦向东冲老乡们说“你们听着,就这一次,下回不许再来,如果再让我们逮着,那就啥都不要说了!好,把甜菜都卸下,拉着车走罢!” 众老乡一听,连声应着,各去各的车上卸甜菜,不一会功夫都走掉了。 二人背着枪,亮开手电在周围搜寻一遍,便回连去了。 第十九章 下半夜漆黑,那一弯新月早已坠入深山。天出奇的冷,冻得猫咬一般!李秉川和窦向东回到宿舍已近丑时。里外屋的人都已睡熟,满屋鼾声。炉火烧得通红,火墙暖烘烘的,走时填满的煤已经着上来了,多半桶水坐在上面吱吱的响着,冒着热气,像是要开了。李秉川过去提下水桶,又往炉中加了些块煤,便和窦向东各自倒了些热水,兑了兑,草草洗了把脸,接下又烫脚。这里好处是有电有水,比较方便。二人烫洗着脚,抽了会烟,聊了几句,就上来睏了。倒掉水,拽上门,上床熄灯睡觉。 才躺下不多功夫,似睡非睡之时,忽听小屋里有响声,并伴着衣服被子窸窣之声。窦向东以为是姜秋来醒了,要下床出来小解,可打开灯看了看,半天再无声息。那边李秉川侧卧在床已经睡了。他便披衣下床,站在门口朝外撒了脬尿,回来躺下,关灭灯要睡。谁知这一折腾,竟走了睏,一半会没睡着。房里除了有轻微的鼾声外,再无任何声息。不想这时又从小屋内传出嘁嘁喳喳的说话声。窦向东感到诧异,警觉地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竟。但因声音极小听不清楚。想了一想,是了。可能是姜秋来上夜班放水也刚回来。不过,他一人一屋是在跟谁窃窃私语?便越发纳闷。不料,这时门帘一撩,闪出一人影,蹑手蹑脚,鱼贯走出,身子蹭过床边,悄然拉开屋门,一闪身,像幽灵般的消逝了。 窦向东躺在床上一直瞅着,已看清些端底,才恍然大悟,断定这人是个女的,想必是他的爱人无疑了,两个人胆子挺大,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竟敢在男子班集体宿舍偷情!也许是在体验婚前性生活。难怪柳慕铭耻笑他风流!惯于偷鸡摸狗呢!这事今晚已得到验证。 窦向东被骚扰得不曾睡好,傍明时方睡去。 窦向东一觉醒来,己经是半头晌了。抬起头看了看,见李秉川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早不知去哪里了。外面又刮起了风,那房门虚掩,忽开忽阖,冷风直往门里灌。他懒怠下床去关,便蒙头把自己闷在被窝里,索性要睡上一整天。不想,再睡不着,肚子饿了。正要穿衣服下床,一回眼,只见苏学忠坐在里屋床边,正专心鼓捣什么。便问“耗子,现在几点?开中午饭没有?”苏学忠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嘛几点,中午饭早着呢,急么?饿了?”窦向东听后,便又躺下,说“你过来把门儿关上,这门是咋回事?总关不住!”苏学忠起身过来,一面关门,一面说“这门缩喽!看这缝子!待会咱挂上棉门帘,各屋都有。咱这毬毛班长嘛都不管,只知搞对象,没治!” 窦向东笑了,忙问“他对象是哪位?长个啥样子?” 苏学忠沉吟片刻“待等她来你就看着了。最近总来,也不敲门,愣进!直奔小屋。” 窦向东笑了,没再往下问,摸出烟来,冲苏学忠说“你把手里火机给我用下,我点根烟。” 苏学忠回过脸来瞅着他“这火机不好使,我这里正鼓捣着呢,这儿有火柴。”说着,从他铺头褥子底下摸出几根散火柴,又找了块破磷皮,蹲在床边好歹蹭着,过来给窦向东点烟。 窦向东“你也来一支。” 苏学忠摇头“我不抽这玩,抽水烟,纸烟没味。” 窦向东趴在被窝里,一面吸着烟,一面看着他修打火机,禁不住笑道“我说耗子,你这破打火机扔掉算喽!” 苏学忠一听,立时回过脸来,瞪着一双小眼睛“嘛破打火机?这是帮耿排长拖土坯挣来的,倍新!就是火芯短啦,打不着火,换个就行。” 窦向东笑着“那里面的棉花团子都得换,不过,一般棉花不行,得到卫生员那里要些脱脂药棉才行。” 苏学忠点头“那倒是,我去看看,要点药棉来。” 窦向东穿好衣服下床,见苏学忠走出门去,忙又叫住他问“哎我说耗子,见到李秉川没有?”苏学忠又转身回来说“先回我见他跟个女的去一连了。”窦向东纳闷,自语般地说“跟个女的去的一连干嘛?”说着,回过脸来又问“那女的啥样子?” 苏学忠眨巴着眼望着他,想了一想“个头不高,挺瘦挺俊的,扎小辫,大眼睛,倍靓!她是谁?是他对象么?” 窦向东笑了“哪是对象,是他表妹。”说着,一面叠着被子,一面又问“耗子,你有对象没有?” 苏学忠笑了笑说“嘛,你看我这样,能找上对象?大伙都关我叫耗子,哪个女的能跟耗子触对象?” 窦向东回过头来,望着他说道“咋的个话?触对象也不能光看样子!你有多大?” 苏学忠又眨眨眼“我?四九年的,属牛。” 窦向东叹道“是啊,都二十好几了,也该想想这事了。听说你跟个叫”小护士“的谈着?” 苏学忠不禁一怔“嘛,你也知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窦向东笑了笑“不是猜出来的,是别人说刮进耳朵里的。” 苏学忠迟疑一下“这事也不好讲!人是没嘛说的,身材也行,整天不言语,蛮老实的。不过,一年四季总戴口罩,也不知她有么毛病,后来才知道,她鼻孔里没毛!不然,人家能给她起外号”小护士“!你说呢,这算不算毛病?” 窦向东听了,笑眯眯的瞅着他“这算啥毛病,人好就行。你呢,也不要自卑,该咋着就咋着,正儿把经的跟人家谈。” 二人正说着,忽听后屋有人吵嚷起来,两个人赶忙进到里间,从后窗向外张望,只见申明远在跟指导员梁贵田争吵。 原来是指导员找申明远,责令他写检查,批评他夜班放水到井房去睡觉,而导致水跑到三号井和四号井之间的土路上,还淹了一大片条田。但申明远不服,分辩说是四班跑的水,应责有攸归,并指责指导员缺乏调查研究,中伤无辜,因而与他吵起来。 新二连这指导员梁贵田,素质较差,外号“贵田一郎”,又号“老拖”,四十多岁年纪,一口河南腔,走起路来前挺后撅不说还撇拉腿,拉拉沓沓不修边幅。文化不高,经常道三不着两。知青们都瞧不起他,说他是头一批河南逃荒队来甘肃的难民,谁知他怎么当上的指导员。 这梁贵田被申明远堵得张口结舌,哑口无言,只瞪着眼生气,没辙!申明远则理直气壮,理都不理,扭头走了。指导员对他毫无办法,没咒可念,只好摇了摇头,两手插进裤兜里,又到地里重新查看情况去了。 窦向东看着,不禁笑了“这个半调子指导员!”说着,转过身出来。苏学忠忙问“么,指导员在跟谁吵架?” 窦向东问他“你刚才是没看见?还是没听清楚?耳朵不好使!” 苏学忠“可是的,我这耳朵就是不太好使!在安西,我们连批斗马大牙,我给陪斗,硬逼我揭发他。可我没的说,愣搧我耳光!这耳朵叫他妈给搧坏了,耳膜给搧得出血水,当时么都听不见。现在好多了。给以前耳朵里总响,没治!” 窦向东听后,诧讶的瞅着他,摇了摇头“就你这小耗子也挨过批斗?” 苏学忠“那怎么着?” 正在这时,就见高健魁跷腿敛脚地走了进来,望着窦向东比划着说“老三,听见没有?老申厉害!把个哈熊指导员数落了一顿!这熊没情况,走毬得了!” 窦向东道“你来得正好,嘉你去伙房给打点热水来,我洗下个脸。我们这炉子熄了。” 高健魁一听“噢哟!这阵子伙房里正做饭呢,哪有热水嗄!” 窦向东白了他一眼“那好,你去打些凉水来,我把个炉子给点上。” 高健魁迟豫一下,才提上水桶去了。 原来李秉川是被表妹兰美玲叫去了。这兰美玲也还幸运!青阳口人多了,营部研究决定设个小卖部,以方便军垦兵生活需求。营长一眼相中兰美玲,见她聪明伶俐,又伶牙俐齿,便命她独自经营。只是房屋不规矩,茅檐低矮,土顶平 房两小间,门不大,窗又小,位于一连那排半地窝子北头,紧挨着炊事班伙房。这两间土房一经收拾也还像样,外间用土坯垒了个半截柜台,上面抹上水泥,光滑整洁。两个柜式货架六层立在墙壁,经营项目不多,无非是烟酒糖茶,日用杂品之类,外加信封信纸邮票。内间是起居卧室,她把这间小屋布置得干干净净,板板整整,花纸贴墙,纸棚封顶,通间门帘垂地,如同小姐绣房,芳气袭人。 军垦兵收入有限,购买力自然就差,平时冷冷清清,门前可以罗雀。若没有一连伙房在此,三时有人走动,其余时间怕是没人走到这里。时间略长便摸着规律,一到连队关钱发饷,便会忙上个三两天,再是周末公休日,有些女知青来光顾一下,但也是寥寥无几。然而,兰美玲是领工资吃饭,因此,不怕没生意可做,大白天关门上锁,爱去哪去哪。可倒好,是个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养尊处优的好地方。并且还直属营部所管,行政业务归山下场部商店,每季进一次货。如此这般,首先跟她沾光受益的是李秉川、郭凤杰、肖国平等人,有钱没钱先能抽上烟,逢年过节还能喝上酒。不过这些人都挺仗义,关钱准还,一分不差! 兰美玲把表哥请到这里,是让他帮助收拾货架和修理门窗。又因家里寄来个慢件,送他些海产品带回去。 翌日,营部突然通知全营所有单位,新老职工,乃至家属,都到一连东面的场地上,听取传达中共中央文件,中央下发关于林彪叛国出逃的通知及其反党集团的罪行材料。这时,人们才相信“林彪确实死了!” 露天会场倒宽敞,幸好有太阳。大小干部都到了,营教导员胖子负责传达文件内容。 传达开始,场内人大气不敢出,也不敢走动,坐在露天冷地里听了两个多小时。那胖教导员一身皮货,都冻得不时的跺脚,别说坐在风地的人了。 “林彪之死”这一骇人听闻的消息,使人震惊,令人咋舌,也给人以困惑和费解,但还给人们带来希望和鼓舞!实在话,谁不盼这场“文革”运动早日结束。 文件传达完后,各单位作鸟兽散,三三两两,一群一簇,议论纷纭。 一连有个老职工不知是干啥的,听完传达百思不得其解,呆在场地上不走。张营长问他咋啦,他不停地摇头喟叹,老泪纵横,因道“不得了了!林副主席咋就想要谋害毛主席嘛!这是个啥事情嘛!” 这一举动弄得营长哭笑不得,沉下脸来,斥责他“你这是干啥?起来!看你个啥毬样子!哭啥来?” 这样他才慢吞吞的站起身来,依然长吁短叹,一路歪斜的去了。 各部门回去自然是要讨论的,时值隆冬数九,天寒地冻,农业连队处在冬闲季节,因此,这些日子不干别的,只讨论“林彪事件”。如此这般,大部分时间也就打了水漂。 这些老知青们来大西北己经六年多了,六年多的军垦生活大都在“文革”中度过,这对他们来说仿佛是场梦!然当年满怀壮志和远大理想,几乎已丧失殆尽,无情的岁月在蚕食着他们的青春生命,支边知青人群正迅速向大龄化转变,个别知青已年逾三十。大青阳二连就有个39年出生,属兔的“知青大爷”!他比那属马的张长青“张大爷”又年长了三岁,试想:纵有凌云壮志,怕也枉然了。这样下去,必将沦为“知青难民”,成为一个特殊群体。然而,像这样的群体,在全国还有很多,是个相当可观的数目,将来会怎样?都不得而知。 以往兵团军事化模式的紧张生活已逐渐演化为吊儿郎当的生产队模式。随着环境的改变和年龄的增长,诸多方面的问题都相继反映暴露出来。知青们都在想法设法力图摆脱离开这农建师。但是唯一的途径是:女的外嫁,男的办病退。然而,又不可能都外嫁,都办病退!这就要看个人的手段和本事了。前车之鉴,越发精明了。 二连有个张金声,个子不高,瘦瘦的,眼窝凹陷,面色微黄,体重不过百。说来也奇,自打酒泉调来,不知是何原因,竟突然变成了哑巴。来到这大青阳,再没人听到他说过话,因此,人皆惊异,困惑不解。好端端的一个青年,没听说半道上会变成哑巴!怪哉、悲哉!有人说是不服水土,有人说是高寒反应,还有人说很可能是患上喉癌!到卫生所看病,大夫也瞅着纳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眼睁睁就是说不出话来!一时,众说不一,不知哪个明白人说“他有可能私自饮用了”六号井“水所致!因为六号井经化验测试后鉴定:水中所含盐碱成分极高,并含放射性元素,人畜皆不能饮用。有人问张金声是否饮用过”六号井“的水,张金声连连点头。然而,究竟他因何变成哑巴,那只有他自己心中有数了。他不上班不干活,整天遛跶泡病号,没事就去医院,山丹、张掖、河西堡都去,但疗效甚微,不见好转。然而舆论已经出去,目的达到了,病情好歹则是另一回事了。 连里领导也曾提出质疑,分析过他的病因,是对现实不满,伪造病情?还是确实因放射性元素而导致聋哑而丧失说话能力?连里领导跟他谈话,询问病因,张金声不是摇头瞪眼,就是摆手咂嘴,甚至也胡乱比划着打哑语,俨然像聋哑人。领导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去。尔后他几次写报告,申请回家治病,可领导不批,他也没辙,只好稀里糊涂的混。终日不是躺着就歪着,时而呆呆发怔,时而长吁短叹。好天好道,也出去走走,有时还下地看看,转腻了,抬脚就走,来去自如,倒也落个清闲自在。 连队自从传达“林彪事件”之后,政治气氛明显淡薄,早请示、晚汇报已成为过去,出早操和天天读也成为历史,军垦兵从今不再受那政治上的约束,只是还要开会学习和受到一些纪律上的制约,这些都还有别于农村生产队。尽管还是个兵团农业连队,但终久时过景迁了。他们按自己的心性志趣寻觅到一种集体生活中的新的娱乐方式来打发时光,有时还偷偷摸摸地赌博,每逢发钱常常凑份子喝酒!较之以前,放荡了许多。 一日,连里休假。天气依然很冷,长云黯雪,朔风凛冽,然而,这等天气却锁不住这些年轻人好玩的兴趣,四班的人几乎都出去了,这里只有李秉川还呆在屋里。炉子料理得好,屋里很暖和。他起身走到窗前,张目望去,但见外面又飘起了雪花,那苍茫的旷野风卷着碎雪在地面上打旋,干枯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在抖动。忽然一列长长的货车冲破料峭的寒风,在冰冻雪封的大地上疾驰,向着东面尖山奔去,不消片刻工夫,便消逝在一片茫茫的风雪中。 宁静里,李秉川不知不觉想起家来。是了,这次回来呆得时间最长,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探亲,时值年底难免想念亲人,何以解忧,唯书信一封。 这里取出纸笔想要写信,可低头寻思一会,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便又走到窗前,朝着外面张望,风雪依然不住,青阳滩满天皆白,独峰顶已被乌云遮没。李秉川干脆不写了,接着从窦向东铺下取出二胡来,坐在床边调弦。在集体生活中,这是唯一可派遣烦闷的自娱乐器。李秉川此时情绪苦闷,竟不自觉的拉起那首陆修棠的“怀乡行”来。这曲子好拉,颇带忧伤,如泣如诉,有如野鹤悲鸣,又好似孟姜女哭长城,好不凄凉。 隔壁屋里,一帮兰州知青正聚在一起聊天,他们筹划着要在一起过春节。现在已成惯例,每逢过年过节总要与同学、校友或是相好的欢聚一起,以免思乡想家。其中有一班的刘继年和他来青阳口谈上的对像“小四川”唐英黎;还有七号井的田虹、四号井的王冠芳等几个兰州女知青,都在这七班长司兰新这里谈论过节的事。司兰新的爱人天津女知青袁慧禅也在这里。司兰新是满族人,长得浓眉大眼,嘴阔唇厚,面色紫黑,中上等个头。相貌端正,性情谦和。有人说他长得有些像批判影片“逆风千里”中的国民党军医。 这里众人正商量着怎样把这春节过好,忽闻隔壁屋里传来一阵悠扬凄凉的二胡曲声。众人都相视而听,默然相赏。这田虹不耐沉闷,便问“谁在拉琴?”刘继年微微一怔,说道“可能是窦向东或是李秉川。”司兰新瞅了刘继年一眼,说“是李秉川。窦向东去一连了,我先回见过他。”田虹点头说“知道了。原来是他!以前他跟窦向东到过我们井上。”刘继年道“这曲子也悲凄了些!”说着,曲子终止,稍停一会,又听隔壁调了回弦,接着又奏出另一支曲“秦腔主题随想曲”。刘继年听着笑了,说道“这曲子好听,我一听到这调子,仿佛就回到了陕西老家。” 李秉川正自拉自赏,独自凄凉,忽见刘继年推门进来,他里外瞧了瞧,然后回过脸来望着他笑道“咋一个人呆在屋里拉二胡,闷不闷?”李秉川听他这样一说,才放下二胡,说“闲着没事拉着玩,这么冷的天能去哪?” 刘继年“走,我们到杜效成小屋里玩扑克牌去,斗根的。先回我见杜子跟王明信一起玩,咱也去玩上阵子。” 李秉川望他笑了笑,说“这斗根我还不会,只会青岛打法234,或打够级。” 刘继年上前拉他一把“啥会不会的,走嗄!一看就会。” 当下,李秉川将二胡松了弦放好,便随刘继年去了一班。 二人来到一班,进门一看,好嘛!挺热闹!屋里人不少,郭凤杰也在这里。外间大屋里一大帮人在说笑,套间是申明远和同班的围在一起下象棋。再进小屋一看,见杜效成和王明信、柳慕明正玩着斗根。三人不玩赢烟而玩端斗,谁输了谁挨!那王明信的下巴颏都被端红了,看来是个输家。这一班招人,好多男知青都聚在这里凑热闹。 二人见这般情景,便也在外屋坐下来听吕华升等人侃山。这吕华升前面曾说过,特长不少,尤其乐理,识谱能力强,无论简谱、五线谱接手就唱。那新出版的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主旋,他照着新谱唱得十分流利。他性格开朗,说笑逗乐是把手!大伙都在望着吕华升神侃,听得入神。他越发来了劲,眉飞色舞,先是聊了一会人类怎样才能飞出地球去,接下又谈起大自然的灾害,继而又说到中国如何在大西北酒泉地区试验原子弹,甚至连二次大战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畸丢下两颗原子弹的情景都涉猎到了。别看他云山雾罩地混说一通,但是大家可都爱听。不知不觉便又扯到搞对象找老婆的话题上。这话题振奋人心,更吸引听众。又因他谈笑风生,幽默诙谐。然而,说来道去,他自己还没有对象!因叹道“真他娘的来!眼瞅着过了这个年就二十七了,咋办呢!也没个仗义的大姑娘来可怜可怜咱这一眼望不见济南的人!最近我数算了下,全连”光代会“成员不少,先从一班说起……”话未说完被打断。身旁坐着的张少怀,长得憨头憨脑,眼球外凸,是个天津哥们,他听这“光代会”一词大惑不解,便瞅着吕华升问“么叫光代会?” 吕华升没理他,忙又说“我们班有四个光棍,申明远一个,再是……”刘继年不等往下说,忙截住他的话“你打住,老申可是有对象的人喽!四号井的王冠芳,王芳子!” 吕华升听了,埋怨道“早不说,他几时摘掉的光棍帽子,也不言语声!这样取消他”光代会“代表资格!” 张景林笑着说“闲着没事说段故事听听,数落这些干嘛!” 吕华升一眼瞧见李秉川正在跟刘继年说话,便忙又说“要听故事找李秉川,他是故事篓子!” 一语未了,就听门外有人来找刘继年,门敲得山响,是个女的在问“刘继年在屋里么?” 刘继年跟李秉川说“是四川找我来了,你先回宿舍稍等,一会我过去找你。”说着,便拉门掀开棉帘出去了。李秉川也随即站了起来,正待要走。张景林道“坐嘛,急火么?” 李秉川瞅着他,说“屋里没人,我得回去调理炉子。”说着,一径去了。 李秉川回到宿舍,没多工夫,刘继年找他来了,点上烟,一面吸着,一面又继续谈。 原是刘继年在跟李秉川叙说申明远在四号井放水期间,与看井的兰州女知青王冠芳恋爱上了。二人情投意合,心性相随,目前正处热恋阶段。二人和睦相处,一起在井房做饭,几乎已经生活在一起了。 李秉川听后,不禁笑了起来“怪道这些日子不常见他,原来是已经有了爱人了。可喜,可贺!” 刘继年“最近一段时间,咱十一团来的,找上对象的不少了,其中我算一个,我跟那唐英黎也搞定了。” 李秉川默然片刻,因问“那你在张家湾跟小安是咋回事?不谈了?” 刘继年一笑说“算喽!她们家死活不同意,嫌我是知青。”说着,苦笑了下。 李秉川也只笑了笑,没再吭声。 刘继年接着又说“还有个亊想告诉你,因你与郭凤杰关系最好,说来这事有些意外!”刚说到这里,忽见苏学忠风风火火跑回来取什么东西,进到里屋一阵翻弄,随即又跑了出去。 刘继年坐在床沿边,只抽烟不吭声,望着苏学忠走了,这才又回过头来,不禁忽地一笑,说道“前几天伙房里出了个亊,那钟丽红一个人在值班,也不知郭凤杰去伙房做啥事,见周围没人,突然上去抱住钟丽红就亲吻起来。却不料被钟丽红脱手打了一耳光!老郭啥都没说就走掉了。你说这事怪了吧!换个别人也还罢了,这郭凤杰平时可不这样,咋就见了个好姑娘,控制不住就啃起来!谁相信?!” 李秉川听了这情况后,不由一惊,两眼盯着刘继年,说道“没说错吧?” 刘继年瞅着他“这还有错!是钟丽红亲口对唐英黎说的。” 李秉川默然不语,只连连摇头。 刘继年笑了笑“人心难测,谁知他当时怎么想的!” 李秉川听着,禁不住也笑了。“ 刘继年“反正年轻人在一起,啥事情都会闹出来,见怪不怪也罢了!咋说呢?” 少时,伙房开饭了。只听房门“咚”的一声,姜秋来穿着高筒水靴用脚踹开门进来,一见刘继年在这里,便说道“四川到处找你哪,是不叫你过去吃饭。”刘继年应了一声,笑着一径去了。 过了不几天,场部突然来了几个人,有营部那个尖嘴猴腮副教导员领着,到二连来调查“光代会”一亊,看来问题要闹大!然而,这总不是以前了。知青们没个害怕的,俗言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谁愿调查凭他去。场部来的人先在连部召开排以上干部会摸底,调查听取这“光代会”事件的根源,分析起因。其实这是指导员梁贵田个人认为这“光代会”可能是在男知青中存在的一个反动小集团组织。他是以阶级斗争的敏感,觉其“光代会”存在的危险性!因此,他私自向场部做了汇报。这个大事做不来,小事一贯认真的“老拖”要拿这“光代会”开刀问斩,定要煞一煞连里最近所出现的“歪风邪气”,狠狠地整治一下这帮自由散漫、调皮捣蛋野马似的男知青。又因一营两个农业连队,最近屡屡出现家属失窃现象,指导员梁贵田就怀疑是“光代会”干的。所以要坚持清查这个所谓的反动组织。 然而,一向处事严谨的二连农业连长杨开渠却持不同意见和看法。这个四川人,憨厚持重,淳朴老诚,举止安详,性情耿直,有个外号“荘户连长。”他以为这“光代会”不过是知青们之间一句玩话戏语而已,不必大惊小怪,拿来当作原则性问题清查,则会适得其反。 副连长陈正道外号“老头”也持否定态度,反对小题大做,更不赞成当作政治事件追查,只能做正面教育。副政指于红,外号“老捻”亦坚持原则,赞同以教育为主。只有农业技术员马守天外号“马匪”,支持梁贵田的阶级斗争观点。其他几位排长以服从多数意见,不赞成求全责备。 这样 ,场部来人听取过汇报意见后,又冷静的做了分析,也觉没这个必要清查。便打道回府,回场部去了。 第二十章1 腊月岁末,春节临近。青阳口因地形原因,气温多在零下十几度左右,夜间最低竟达二十几度,可说是滴水成冰,寒冷无比。并不扩张,甚至吐口唾沫砸地就能跌碎!简直可与极地相比。甘肃河西地区原是四季干旱少雨雪的气候,然而,这青阳口入冬以来已经下过三场雪了,最近这场雪大,青阳滩白茫茫一片,荒滩变成了冰川。日光已出,耀眼夺目,雪山展凉云,独峰顶总笼罩着白雾。 时下农活都已停了,只有七、四、五号三口机井开着,一为连队生活用水,二为条田冬灌,尽管大雪铺地,该放水还放水。三个男子班各分管一口机井,昼夜轮班交替放水,以备来年春播水田的耕种。其他人员处于休整时期,遇上天气晴好,也出外干些零星农活杂务,或积肥送肥,清扫积雪,修整道路等。一些知青闲着没事就堆雪玩,各自都在宿舍周围堆积上形状各异的雪人和动物,搞得也是妙趣横生,意趣盎然。有大头胖娃娃、大肚如来佛、喜老头,都是弯弯的眉毛,笑眯眯的眼睛,一脸的喜相;还有小动物。那些不会堆砌的则堆成个四不象,不伦不类。要说肯下功夫的,当数四班姜秋来,他精雕细琢,塑成一个两米多高,全身站立,手执半截锹把的雪人,立于伙房前面的小操场上。这雪人身披长袍,头顶角帽,五官齐全,看上去男不男,女不女的,不知是哪国的鬼神。有人说有点像美国的自由女神,不过,那自由女神手里擎着是火炬,而不是半拉木棍!也有人说像个旗手,只是旗杆短了些。姜秋来却说“看着像谁就是谁。”一些家属的孩子顽皮,拿石头土块投掷,不几天就把个雪人打得面目全非,缺鼻子少眼,后来彻底垮了。 王冠芳自与申明远相好之后,关系发展迅速,日见情深。二人心性相近,脾气相似,年龄也挺合适。彼此之间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亲热厚密自不必说。那小小的四号井房是他们爱恋的一块乐土,在这安谧的环境里,从初恋到热恋,海誓山盟,商定终身。两个人共同度过许多美好甜蜜的时光,他们永远不会忘怀这座落在青阳滩上的四号井房和对这片乐土的眷恋之情。 四号机井是由王冠芳与一个天津女知青冯道习一起轮班守护。冯道习性格内向,孤僻清高,平时不苟言笑,少言寡语,外号“修女”。她虽与王冠芳共事一口机井,同住一个井房,然而,却是不问不闻,不相往来!相与共处轮番当班,只负责照看机井的正常运转,遇上故障便报告连里,其余一概不管。这样,自王冠芳有了恋人之后,每逢当班,冯道习便会自觉离开井房回到连里。对他们的事充耳不闻,很是知趣。 腊月三十,年除夕。连队提前一天(周日)就放了年假。说起来这年过得还是满好的,伙食改善得很不错,有肉有鱼还有大白菜!这都是跟着北山里的796矿沾光。因矿区的水不能饮用,常年用大罐车来青阳口机井取水,这样便成了协作单位,因此,逢年过节矿上总要支援或赠送些年货来,以表慰问和答谢。不然在这贫瘠的山区怎能吃上黄花鱼!并还吃上用山东胶州大白菜包的肉馅饺子!这在当时的确够殷实的了。 这里的连队干部乡土意识较浓重,颇具人情味,何况都是拖家带口的庄户人出身,远离故土乡亲,长年在外,因此十分看重年节。农业连队就像个农村生产队,老职工多,家属也多,过起年来很讲究传统。年前家家户户扫舍除尘,收拾忙年。除夕这天下午早早的贴上门对,不贴门神挂剪花,乍看,红红鲜鲜,焕然一新。由此可见人们的传统观念并不淡薄,集体伙房里也磨刀霍霍,杀猪宰羊…… 除夕夜,各屋里灯火通明,有些班的宿舍门前挂上才扎的红灯笼,里面拉上电灯,整夜长明。电工陈景还亲手制做了两个大红灯笼挂在伙房门外。这里有电,不像以前只点着个原始的小油灯照明。 这些远离家乡的农垦兵,有吃有喝,吃饱肚子不想家,嘻笑喧闹,恣情欢乐。新疆舞、青海歌、甘肃调、秦腔、迷糊戏、西北花儿,通宵达旦,农建连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 初一大清早,就有串门走年的,和在家乡一样,你来我去,拜年问好,吉祥祝福。杨连长淳厚质朴,和气可亲,他与付连长陈正道叫上几位排长,都穿戴整齐,早早的来到集体宿舍,给这些没家没业的知青们拜年。先男子班后女子班,挨个门的进去问寒问暖又问好,知青们心里都热乎乎的。他们所到之处都是笑脸相迎,笑语盈盈,呈现出一派祥和的气氛。 两个农业连队相隔很近,又是营部所在地,还有砖瓦连和大青阳工区,人多范围大,初一上午这两个连队之间的土马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唯那远在西北山坡上的畜牧连与这里相隔太远,举目望去,山野沉寂,冷落萧疏,尽管如此,仍有人不辞劳顿,跋涉于荒坡土岭之间,下山来寻觅老乡战友,共叙乡情,平时是难得工夫相会的。 四班屋里也挺热闹,里外烟雾缭绕,里屋有伙人正在打扑克牌,旁边还站着看眼的。外屋人坐着说话。李秉川是睡了回觉刚起来,因为肖国平、王中国和万德功他们来了,郭凤杰也在这里。 万德功坐在铺边上,笑着跟大伙说“肖国平昨晚喝大啦,还哭了起来,不知是想家还是想媳妇了。听他们班杨明说,喝醉后往人家脸盆里刺尿!” 肖国平只笑不语。 万德功又接着说道“那酒味加尿臊没把人熏死!幸亏没吐。” 郭凤杰瞅着肖国平说“没样子!不喝醉不算完!” 肖国平解释说“关键是先喝了些色酒,又喝白酒,两样一掺合可不就大了。没事,反正过年呗,不大也不恣!”刚说完,就见张长青堆开门向里探头,一看郭凤杰,说“你这伙计,跑到这里来!快,回班继续下棋。” 郭凤杰望他笑了笑“刚才杀了个三盘不开户!还想下?待会罢,在这里跟他们说会话。” 万德功一见张长青,连忙招呼说“进来吧。怎么样张大爷,又过了个年!今年差不多快三十了吧?还不赶快给我们找上个张大娘!” 张长青进来,随手把门关上。肖国平忙递给他一支烟,他欠欠身,点下头,便坐下来。点着烟说“今年正三十!都说三十而立,可到今也没立起来!待等过了年转转运再说!”说完还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肖国平笑着问他“俺那张大娘在哪?” 张长青一摆头“老家,潍坊。在俺老娘村里,我是自小订的娃娃亲。” 众人听了,不觉都笑了起来。 万德功因又插口问“以前没听说这事,怎么还订娃娃亲?” 张长青也不笑,一面吸着烟,一面不以为然地说“当时俺娘结婚过门那天,我跟俺爹一块去接俺娘。俺媳妇那时还一顶点,也跟着大人去看热闹,不想叫我一眼看上了,找俺老娘一说,就给定了这门子娃娃亲。” 万德功“这么说你是继母娘?” 张长青两眼直视着他“谁说?俺是亲娘,怎么会是继母娘呢?俺老爹是个老实人,没那本事,从没娶过二房!” 大家一听,又都笑了。 王中国大惑不解“那你怎么会去参加你娘的婚礼?” 张长青白了他一眼“你这伙计,还挺认真!谁知怎么回事,反正俺娘结婚那天我是骑着狗去的,不然我的小名怎么会叫”狗子“。” 众人听了都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其实大伙都知道他是在故意逗乐耍滑头。 郭凤杰抑住笑,瞅着他说“老张,这么说你这娃娃亲是在老爹老娘成亲那天同时订的?” 张长青点点头“那还用说!为了传宗接代嘛,一块办着不是还省事!”众人听他说得漫无边际,且又滑稽有趣,都望着他一个劲的直笑。 肖国平“你怎么跟董中华重名?他小名也叫”狗子“。” 张长青却不笑,摇头说“哪来重名,他 小狗,我老狗,只同类不同名。” 郭凤杰哈哈大笑“你是个宝贝!张大爷,我来问你,假如现在咱连里有个女的爱上了你,给你写情书,向你求爱,那你会怎样?难道还想回农村老家去寻你那个老巴子媳妇不成?” 众人听着,齐都笑吟吟的瞅着张长青,看他还能说什么。 张长青不觉微微一怔,只“嗯”了一声,默然片刻,才说“有这等好事?就凭我这张狗脸,老娘不亲,舅舅讨厌,姨见了不喜欢!再说了,俺可不能丢掉那自小订下的媳子,别忘了人家可清等了俺三十年咧!出了她,管她是谁也不动心,俺是就爱那庄户媳妇,决不负心学那陈世美和王魁!” 万德功听他这样一说,忙说“哦!对。这才是真爱!张大爷说的是,家有贤妻,谁也不理。看来俺这位张大娘肯定长得很好!等结了婚带回来我们看看。” 张长青一笑,点点头“那还用说!” 肖国平“可是。家有黄花鱼,谁还理咸菜!” 张长青一愣,紧紧瞅着他,说“怎么会是黄花鱼?俺那是黄花闺女!告诉你说,俺那媳妇可没结过婚。”众人听了,齐都大笑起来。郭凤杰接着说“你出门在外,长年不回家,万一她另嫁别人咋办。” 张长青一怔“伙计,你怎么说这个?我最怕听到这话!像你说的那样,我不就完咧!”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里正说笑着,忽听有人叫门,李秉川过去开门一看,见是兰美玲和叶明新一起来拜年。二人见屋里坐满了人,便站在门口连声向众人问好。张长青坐在铺沿上抽着烟,转过脸去瞅着她俩,似打趣又好似责问道“这俩小妮子,多咋才来拜年?早干什么去来?” 兰美玲听了笑道“哎哟!这会来还晚,来早了还怕你们睡懒觉不起床。不是说正月拜年十五不晚嘛,这才初一呢!” 张长青也不笑,只一挥手,对兰美玲说“那好,你俩先回去,待等十五再来。”众人一听,又都笑了。 闲时光阴易过,转眼出了正月,不知不觉到了三月份的下旬,这日春分。明媚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春雪已经融尽,大地恢复了生机。青阳滩一马平川,一眼望不到边。顾望四野,仍显荒芜。这时节正忙于春耕春播前的准备工作,连里承诺四月份春播结束后,允许一批人探亲。这样,申明远和王冠芳计划回兰州商量订婚的事就能如愿以偿。 过了没几天,连里忽然接到场部通知,抽调一个男子班,随场部其他连队抽调的人员一起到大荒山林场去伐木放木。二连从春耕生产考虑,不肯调一个正班,而从三个男子班中分别抽人前往。 大荒山位于祁连山脉北麓,原名胭脂山,海拔2700多米,山丹城东南,经位奇过李桥,沿李桥水库大坝再走十五华里便是大荒沟林场。属张掖地区管辖的地方国营林场,有林业员工百余人,多是当地人。 十二团总共四十多人,由场部生产股干事马有田带队。复转兵,山东人。喜欢文体活动,爱打篮球,好说唱,爱开玩笑。拿手的是说《山东快书》“武松赶会”、“鲁达除霸”、“山东大实话”以及各种小段。说起来那是惟妙惟肖,娓娓动听,大有高元钧弟子之风。因此,知青们都喜欢接近他,跟他在一起,不会感到寂寞。他们来此的任务是,趁初春山上积雪未化,将砍伐的原木放到山下集中储运。 这是个人烟稀少十分荒僻的林场,除了山还是山,岭上重岭,峰外有峰,举目四望,但见千山万壑,苍茫一片。山里气象变幻不定,时而云绕雾遮,时而大雪飞扬;有时山风穿谷卷起漫天飞雪,有时突然会被那眩目的太阳耀得睁不开眼。林场只有一排木屋八九间,建在向阳的土坡上,是就地取材用那碗口粗的原木搭建而成。四周多是陡峭的山崖,山上山下满是苍翠茂密的树林,粗细不等,参差不齐。山背阴的沟壑间总被那白色的云雾所萦绕,越显出这峡谷幽深的奇幻和宁静。山里山外空气清新,冷风净醇,自然美境。 这些人初到这里,又遇上下雪。鹅毛般的大雪满天飞舞,纷纷扬扬直下了一下午,那已消融了的向阳山坡,这回又被大雪覆盖上,满山皓白,雪光闪闪,完全变成了雪山,树也变成了雪树,真好似千数万树梨花开了,煞实好看。 据林场的人讲,这大荒山虽非祁连雪线以内山体,然而,冰雪覆盖期多在半年以上,这期间至少要降大小几十场雪。因此,林场在这个时期伐木,放木。傅场长亲自带人帮他们收拾住处,分别安置在四大间木屋内。二连来的人住在一间靠近场长住的木屋旁,马有田也住这里。四班姜秋来和窦向东,一班申明远、杜效成等,其余是七班的司兰新他们几个。因降雪太大暂不干活,姜秋来和杜效成听说这里到处能猎到野物,喜不自禁,因见这场长好说话,容易接近,便把他给缠上了,死皮赖脸硬要请场长带他们去打猎。场长被纠缠不过,只好点头应诺,许下翌日出外狩猎,若有幸猎到野味,也算为这些城市老乡接风。这领队马有田也是个好事者,来时虽然反复强调过纪律,然而,在这寒天雪地的山区狩猎也算不上违纪,只要保证人不走失和人身安全就行。窦向东听说傅场长是河北静海县人,跟自己是同乡,便与他攀谈上了。场长觉得能在这祁连山遇上自己老乡,真是高兴。又因他多年没有探亲,见到这些知青感到分外亲切,言谈话语十分投机。 大青阳于四月初全面开始春播。全部人员齐上阵,从种子拌药到田间运作,多台播种机作业,昼夜不停,轮班上机。跟随播种机下种可不是人干的活!东方红练轨后面卷扬起的尘土使人无法睁眼,播种机的铁轮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滚动能把人颠散了骨架,拌了农药的麦种散发着呛鼻辣眼的浓烈气味,嗓眼里一咳就是个泥蛋!一次下来跟个土猴似的,并且头晕目眩,阵阵恶心,像晕车晕船。稍有不慎会被颠下机来,摔个半死。体弱病号都到地里去站标杆,东方红拖拉机日夜在田野上轰鸣奔跑……伙房炊事班送饭送水到田间地头。连队上下都听“老头”副连长陈正道的,他是春播总指挥。这样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奋战,才完成了这艰巨的春播任务。据说这次创田的麦种就播下了上百余吨,可见耕作面积之广大,劳力之繁重。至于收成全看老天的了。倘若遇上天不作美,那将颗粒无收,种子算白白打上,今年雪大,一暖一化,春播时田地里湿润,土质松软,想必会得到个好收成。 春播后连队工作趋于正常,只是水浇地农田管理和农建工作。连里讲信誉,不失承诺,批了那些一直还没享受探亲假的兰州知青回家探亲。当然王冠芳在列,她就盼望这天回家订婚。不料,最近她意外增加了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想不到自己突然怀上身孕。申明远还不知道,仍在大荒山林场。可眼下没法前去通知,怎么办?批了假又不能走,心里十分焦急。她怀着忧虑不安的心情去营部打探消息,急得什么似的。一天头午,营里从场部要来一部解放车,要上大荒山林场去送粮,车就停在营部面粉厂跟前装粮。这太好了!王冠芳心中一动,连忙买了两盒好烟,找见司机,先将烟递上,只说因探亲走不了,有急事去大荒山林场找爱人商量,想搭车上去。这司机挺厚道,开始还不好意思接这烟,王冠芳却硬塞进他的口袋里。司机说“这好办,马上就走。”这样,王冠芳于当天随车到了大荒山林场。 车到林场。申明远见王冠芳来此,不禁大吃一惊,赶忙走上前去,带着惊讶和不解,满腹疑团地悄声问“你怎么来了?”王冠芳久久不答,只默默地望着他,半晌才说“探亲假批了,我一个人走不了。”申明远诧异地盯着她,说“当初不是说好了么,走就是了,到这里来干嘛?”王冠芳默然无语,只站在一旁呆望着近山,心里充满了忧虑。 申明远已觉察出王冠芳神情有异,连忙拉她到一边,细问原 故,王冠芳这才道出自己已怀上孩子的事。申明远在听到这情况后,不禁也暗暗惊心,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哪有这么简单?因望着她漫然一笑“真事?” 王冠芳只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不再吭声。 申明远紧紧盯着她,忽然高兴地“果真如此,那太好了!没关系,别担心,本来我们打谱今年结婚。你等着,我这就去找领队请假,马上送你回兰州。”说着转身就走。王冠芳连忙又叫住他,二人又商量了一番,这才去找领队马有田。 马有田一听说他要请假,随爱人去兰州订婚,开始有些犯难,犹豫不决,可是又一想,这儿是自己一人说了算,何况又是婚姻大事,再说只请三天假,因又见申明远平日沉稳持重,老虑不会因此而给自己惹出麻烦。罢了!准他假!成人之美。想到这些,便当即应允了申明远,自免不了叮咛他几句。 马有田在他临行时,又说“出门在外都是弟兄。放心去,有事我老马驮着!” 马领队这几句话,使申明远颇为感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紧紧握住他的手,点着头“谢谢,太谢谢了!” 送粮的解放车卸完粮就要返回场部,这样正好捎他们去山丹火车站,当下,马有田亲自送他们上了车,坐进驾驶室里,挥手告别而去。 申明远想都没想,于当天傍晚偕同恋人,乘上东去的快车去了兰州。 这日是星期天,次日便是“五一”劳动节了,全营休息两天。这里交通不便,外出只能乘火车,因此,一般无紧要事是没有外出的。 郭凤杰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心中像是有事排遣不开,哀愁烦恼,一付颓唐失意的样子,每天除了上班下地去放水,回来便独自躺在床上发呆,沉闷不语。只有个别人知道其中缘故,背后议论说,这小子是害了单相思,跟自己过不去。 这日他精神见好,情绪不错,兴许是天气关系,他走出屋外,独自一人信步走出去,但见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羊儿马儿在山坡上吃草。这豁然开朗的视野,那一望无际的山峦,山根下的畜牧连都看得非常清楚。天空中一排排大雁啼鸣飞翔而过,田野上麦苗一片嫩绿。打眼一望,远山近翠,渲染得天空碧澄碧兰,大地一片春色。一群群麻雀在在宿舍周围飞来飞去,追逐嘻戏,鸣叫争喧。这大青阳竟也能看到这般美好的风景。郭凤杰不觉心有所触,突然神经般的恶声大笑,接着回转身来,径直去了东面马厩。 这里马厩较大,牲口也多,此时群马都已放了出去,里外静悄悄。喂马的王得真,是个老职工,当地人,会说蒙语,一口甘腔。他脾气很怪,不善人交。但却为人正直,听令行事。 郭凤杰来此要跟他借马骑,去趟畜牧连打井队找“姑爷”李德起有事。因打井队打完十号井已搬到畜牧连去了。他走进那半地窝子马车屋里,只见王得真蹲在地上正低着头忙活什么。他一抬头,见是郭凤杰,愣了片刻,才问“干啥?”他那充满敌意的目光在紧紧地盯着他。这时,郭凤杰才注意道他的额角上还有块疤痕,想必是被马踢伤过的。 郭凤杰因问“老王,白马呢?借我骑上走趟畜牧连。” 这王得真听人说过,这人会拳脚,善打架,厉害着呢!连机耕排的牛大山都惧他,惹不得!因此,不敢怠慢,嗫嚅着说道“白马走掉了,苏学忠骑下走芨岭去了。” 郭凤杰听后,沉吟片刻,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别的也行,走骡呢?” 王得真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瞅着他,半晌,才说“没有嘛!” 郭凤杰没再言语,转身走了。待他蹓跶着回来,走到四班门外,就听屋里人在说笑!推门进去一看,又是吕华升在侃山。李秉川也在场,他拿着本书歪在自己床铺上看着,见他进来,便朝他点了下头。 吕华升正跟伙计们聊得起兴,他在向席忠勋几个没有对象的介绍恋爱经验。郭凤杰见这般光景,便也找地方坐了下来。吕华升很健谈,滔滔不绝。也是练出来的,因为在这集体生活的农垦连队里,别无乐趣,唯一打发时光的办法便是聊天,也是投其所好,只要一有工夫,便会三五成群凑在一处,神侃胡聊,话题随意还随时,并且有聊的就有听的。 吕华升曾因“光代会”一句玩笑话,差点惹出麻烦来,险些挨整受批。这回好了,春节前后他有幸触上了对象,找了个天津女知青,得意的很!用他自己的话说“今非昔比了”!这下可有的说了。就听这吕华升又继续说道“依我之见,男女之间谈恋爱触对象,不存在谁求谁,谁追随,只要对了眼光,对上脾气,这就行了!不一定非得男主动,女被动。假如女方没那意思,男的拼命去追,死皮赖脸去缠,恐怕也无济于事。那样非但得不到女方的同情和爱情,往往会适得其反,只能遭到唾弃和讨厌。我是领教过了!恋爱问题不是教的也不是学的,各有各的恋法,各有各的爱法。所以说老席,你让我介绍经验?可教的不一定好使!一句话,得凭个人本事!再是缘分。你老席想找个知青老婆,首先得学会普通话,不然,你这一口的甘腔去见你的岳父岳母大人,”贫下中农“,你偏说成个”盆哈嗡弄“!你说咋办?还不让人给轰出来!你小伙长得也行,跟知青差不太多,先把甘语改了,穿戴也要改。我敢说不用一年半载,找个女知青是没问题!到时也去北京、天津、济南和青岛风光风光。 席忠勋笑得眯缝着眼,也知道是在逗乐,便说“的确我得好好跟你们学,首先拜你为师,教我怎样才能接触上女知青。至于普通话,俅得勒!我保证学会。 吕华升笑道“看罢,让大伙听听,你这口头语”俅得勒“必须先改掉!再要记住:对女同志要尊重,真诚,还要有礼貌。自己要树立起一个男子汉形象,光明磊落,行得正做得正,目不斜视,见到女同志不能总盯着人家,或用一双色眼去看,去注视!更不能嬉皮笑脸,流里流气耍流氓!如果看上了谁,要逐步接近,切不可操之过急,该主动时才主动。还得设法让她注意上你,要有吸引力。总之,这是门学问,得细细学习研究才行,研究通了,爱神自然会降临到你面前。” 吕华升这一番话,说的大伙齐都放声大笑起来。高健魁乐得手舞足蹈,拍着手鼓掌叫好。柳慕铭听了,从里屋出来,站在二门口,手指着吕华升笑着说“妈的,你这狗屁流氓老师!说的这是么?把个老席给胡弄傻啦!” 刘继年“老吕说的对着哩!老席你算找对了,这吕氏肚里点子多得很!用心学着点,没错!” 柳慕铭忙又接过说“嘛没错!快别逗了,还爱神呢,谁见过?爱神在那儿?” 刘继年忙笑道“怎么没有?找见老婆就找见爱神了,女人就是爱神!爱人就是爱神,世界上没有女人还爱个狗屁哩!” 高健魁听了,喜不自禁,连忙朝着刘继年伸出大拇指来“高哦,实在是高!这话对着呢!” 众人听着只是笑,瞅着他们瞎胡闹。 柳慕铭手捂着嘴笑了一会,随即又冲席忠勋说“老席,别听他们瞎掰!搞恋爱这事全凭个人本事!有对象的都会说嘴,没对象的都夹着嘴,这是嘛事!” 这边挨着郭凤杰身旁坐着的陈明春也说“可不嘛!饱汉不知饿汉饥,有婆姨的那知光棍在思妻!是不是郭大哥?” 郭凤杰一怔,回过脸来瞅瞅他,说“你小子知道的事不少!”接着又笑了,转过脸来说道“你们说来说去,全是闲扯淡!吕氏这才找上老婆也会哨了,为了找老婆,连探亲假都不要了。” 吕华升却爽朗地一笑“哪里话!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探亲假不忙,待结婚报告批下来再说。” 柳慕铭一听,瞪着眼睛望着吕华升“好嘛!结婚报告都交上去了?够快的,急啦?” 吕华升“今年都二十七了,能不急么?” 郭凤 杰听了,不觉心里一动,若有所思。想想自己也二十六了,不知为什么,这样一句在平时听来很平常的话,却是那样的受震撼! 第二十章2 去大荒山林场的人已于“五一”节前回到各自连队。申明远去兰州连里却无人知晓,这是领队马有田关照过的,二连回来的人都守口如瓶,没人多事。申明远此番兰州之行没有白去,他与王冠芳在兰州订了婚。王冠芳一家人见申明远一表人材,合家无不欢喜,尤其父母甚悦,当即应允这门婚事。热情接待不说,其他诸事周到。 三天假期转眼在即,申明远守信用,要按期返回。临行前王家又是拍照留念,又是购买兰州土特产,摆酒款待为其送行。二人少不得千叮咛万嘱咐,又海誓山盟一番。这样,申明远先行返回,王冠芳则要待探亲假期满后方能回连,那时再计议去青岛旅行结婚事宜。总之,一切都很顺利。 另有件事即在王冠芳探亲的同时也有不少知青在兰州,其中田虹与王冠芳是同学,关系密切,无话不说。她对李秉川颇有好感,因为她不相信李秉川是已经有了爱人的人了,兴许是误传,因此,趁在兰州之际,委托王冠芳夫妇做介绍人,帮助做成这事。王冠芳与申明远无可推托,当即应承下来。事后申明远单独与王冠芳计议“即使李秉川真的有了恋人,我想将他的好友郭凤杰或肖国平介绍给田虹。依我之见他二人不比李秉川差,待回连后再理论罢,横竖咱帮她介绍个就是。”王冠芳因说“那不是爱屋及乌了,只怕田虹非李秉川莫属!我总觉这事不太好办。她的父母也是难缠!” 郭凤杰最近心情已平静了许多,前些日子为那伙房里的钟丽红费了不少脑筋,然而,这烟袋锅一头热的单相思,实在是折磨人!一时竟不能自拔,回头细想真无趣。迷恋和消沉只是跟自己过不去,他不想再沉迷下去,得振作起来,爱情总有到来时,只是来早与来迟。年纪轻轻,犯啥糊涂!郭凤杰是明白人。且喜昨日打牌赢了钱,一狠心,一跺脚,花三块三买了条精装海河烟,过“五一”节。他去隔壁屋里给李秉川送去两盒,顺便借来窦向东的二胡和曲集,这也要装模作样的学拉二胡。翻开曲谱,眼盯音符,便开始磕磕绊绊的拉起来。恰在这时,肖国平来了。他见郭凤杰正埋头拉二胡,也不吭声,便悄然站在他身后看着。郭凤杰一转脸瞅见他,只点头示意,咧着个嘴,吱吱嘎嘎的拉个不住。肖国平见他这样,不禁笑说“什么时候学上这玩艺?”郭凤杰一边拉,一边说“去年”。肖国平听了,笑道“去年你还不会执弓,还分不清里外弦呢!”郭凤杰不答话,依然不停地拉,而且越拉越难听。对面床上张长青和王培敦两位“知青大爷”坐在铺沿上下棋,里屋铺上还躺着个老年大爷,在那里眯着眼,不知是在养神还是睡觉。张长青可受不住了,手里掐着几个棋子,转过脸瞅着郭凤杰“老郭,你这是拉什么嘛!不能歇会?” 郭凤杰不以为然“不累。我拉‘江河水’你们听!” 张长青一愣“听听,还‘江河水!’跟杀猪似的?你让俺下完这盘棋!拉得人怪难受的。” 郭凤杰这才放下二胡,站起身来,风趣地说“你听着难受,这证明我拉出味来了!‘江河水’本身就是个悲调曲子。” 张长青一听“俺那娘来!他还拉出味来了,我是说太难听了,俺这棋都没法下了!跟那抢锅铲子抢锅似的。” 肖国平忙插话说“他这不是‘江河水’是‘涮锅水’加铲子!” 张长青又来话了“可是。世上有四难听:猫咬猫、野狼嚎、抢锅铲子搓锯条!这回倒好,又加了郭凤杰拉二胡,成五难听咧!我说你别再拉了,让俺多活两天罢!我这都出汗了。” 郭凤杰点点头“说得好!那等你感冒,我给你拉,让你发汗!” 张长青一撇嘴“好我这娘!那可千万别感冒,谁能受得了。” 郭凤杰故意捣乱,搅和他们下棋,走过去推了他一把“就你张大爷事多,人家老王怎么不吭声,你看里屋的老单还在睡觉呢!” 王培敦只笑了笑,不吭声。 张长青“人家老王是不好说你什么,你还上脸了!”说着,又伸着头朝屋里看了看,又说“是,老单还睡觉。”不料,那一直躺在铺上闭目养神的老单,忽然翻身坐了起来,惺松着两眼,问“什么事?我没睡,没睡。”大伙瞧着,齐都笑了。只听司兰新说“没叫你那,人家是说拉二胡怕影响你睡觉。” 老单笑了“没关系,拉罢,他拉的好听,我适用,适用。”说着,便又躺下郭凤杰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说“大伙都听见了,我就这么个知音,老单爱听我拉二胡!”说着,便冲着里屋高声笑道“老单,你等着,待会我再拉给你听,其他人不会听。等你死了,我就来个‘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不想,这话说完,老单没反应。走过去一看,像是睡着了,但只闭着眼,呻吟着,像是走阴一般,嘴里还念念有词,喟叹一声“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郭凤杰见状,不觉一怔,忙又轻声呼唤“老单,老单……”不想,再一看时,这老单竟打起鼾来。郭凤杰默然了,摇摇头,走出里间,不禁自语般地说道“睡是没睡?这么快就死过去了!” 一向不爱言语的王培敦却回过脸来,瞅着他说“那还不快摔琴谢知音?”一句话,说得众人又都笑了。 老单,姓单名魁,字东来,自号青阳隐士,(祖籍与生年不详),年约六十多岁。个头不高,面色黑红,须发苍然,黑白相间,留着背头。别看他相貌平平,可有些来历。据说是个老牌水利工程师,月薪二百多,是国家水利部挂名在册的技术权威。他曾说过,他认识傅作义将军。然而,就这样一位老学究,解放前就从事水利建设,新中国成立后依然搞水利。不想,现在却在大青阳赶着个毛驴车给连里家属拉生活用水!搞水利的拉水,工作倒对口。因何调到这里来,他说是工作的需要。至于他的身世,他是从来不说,一概不提,每日拉水不止。他的生活日程是:吃饭、拉水、睡觉,再吃饭、再拉水、再睡觉。什么事也不打听,什么人也不来往,像是看破红尘的人,且心如城府。他被编在三排七班,归司兰新班长管。其实他拉他的水,司兰新才不管呢。他有幸与这些知青们在一起,倒也不至于寂寞孤独,只是暮年之人颇为老倦!常言道“夕阳无限好,已是近黄昏。” 他经常念叨些名人诗词来感叹人生,以抒胸中之沉闷,如毛主席七律诗《到韶山》好像也只能背过前两句。看来他对于逝去的岁月和时光颇有感慨,留恋过去,嗟叹命运。有时还吟诵东坡词《稍徧》自改两字,念道:为谁折腰,因水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屝,策仗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卷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廉忘世…… 班里人问他“老单,你念这词什么意思?”他一笑了之。的确,他这年纪怕是在兵团农建连里当属最老的了,长期呆在这环境恶劣,条件极差的青阳滩上,想想他该怎样个活法!年轻的知青都难以忍受,更何况他了。不过,这老头心宽,想得开。好在工资高,经常买些营养食品个人享用,好烟好酒也不缺。他常说“有钱便使用,死后一场空!为仁不富,为富不仁矣。”他高兴了,也给班里的知青分好烟抽,他抽烟很轻。郭风杰跟他混得熟,有时也能与他聊上几句,但说话行事过于小心,一向是不忧不怒,隐锋藏芒,忍辱任贱,孤傲寡合,不愿与人交心。他曾悄悄的对郭风杰说“现如今伙计,人心难测量啊,不得不防!”这也难怪,他这把年纪,他的人生经历,也不难看出他的心态,像他这样的老知识分子,到了晚年竟落得如此凄凉境地,孤独无依,也是可怜见的。然而,在这些年月里又有谁能理觧他的苦衷和悲酸,或为他操心受累?想必还得依靠他自己,竭力照顾好自己,只要有勇气 活着,人生总是有希望的!不过,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来说,这得有多么大的勇气和多么大毅力才能做得到啊!他苦他知,没人能助! 最近因李秉川常来李大夫家。挺巧!李大夫的名字与李秉川只差一个字,李玉川,如同哥俩。年龄四十多岁,毕业于上海医大,原是脑外科医师,来河西改行,干放射科。去年从师部中心医院下到这青阳口二连,当军垦战士,与李秉川同班。他的爱人医术比他稍胜一筹,又大他两岁,是心血管病专家。两口子都是学医的,在师中心医院又都是医学技术权威,“文革”中挨过不少批斗,下连队好,不再挨批了。 二人各有所长,长相都很好,打眼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很有素养。尤其这刘大夫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气质,端庄大方,雍容贤淑,凝重矜持,肤色白皙。乍一看,令人惊叹不已,在这西北地区竟能见到这等人物。李玉川是堂堂仪表,勃勃英姿,可见当年是个英俊小伙!个头约一米八,面色微红,颚下略现络腮青须。瞧这两口子!当年怎么婚配的!着实令人钦敬。他们可谓医学尖子,这年月嫉贤妒能,找岔寻了个不是,被排挤出来,下放到农垦连队。然而,两位知识分子不堪受辱,把人世看得从容平淡,也不怨天尤人,只图个人生平安。大青阳是块净地,来这里工作和生活知足了,并且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尤其能与这些知青呆在一起,感觉活得很充实。两口子不同于老单魁,能与知青们沟通,和睦相处,关系融洽,满有情趣。 李秉川兴许与他两口子有缘,性格脾气相投,,因此,相处极好,亲同手足,彼此之间又十分尊重。李大夫听说他在两年多以前曾被马车撞伤过,尚未完全恢复,而倍加关切,并仔细询问了他的伤情,便主动提出要为他做理疗,尽心竭力帮助他及早康复。于是便开始着手准备下铝锅和石蜡等物,闲暇取空便为李秉川做理疗。他们两口子的厚意深情使李秉川感激不尽。 第二十一章1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初夏的青阳滩一片翠绿。去冬的雪是一场接一场,使土地滋透了水分,今春庄稼苗情普遍见强,尤其创田长势喜人!无边的麦田翻着层层绿浪,长得几乎跟大田里差不多,真乃老天帮忙!青阳滩今年渴望有个好收成,可见有水就能多打粮。 眼下所有机井全开着,白天黑夜的放水浇地。正北较远的十号井,刚打出水来,还没来得及挖砌,就使用灌溉了,只等浇完麦子才能施工建井。 麦熟季节,天却时阴时晴。条田里小麦齐腰,已略显麦黄,连那创田的麦子都过人膝盖,丰收在望。这大青阳耕种面积广大,收割时间长,从小麦七八成熟开镰,一直收割到秋尽冬初,麦地里自然脱粒超过播种面积的密度,方才收尾。前后历时达两个多月,这里能见到下雪天打麦场的情景。 最近山下农业连队麦收刚刚结束,十几台康拜因联合收割机都已陆续开到青阳口一营,另有几台专割机道的小型收割机也已到位,连队已做好各种准备,时机已到,麦收在即。 这日早饭开过后,李秉川照常去马厩赶来那头大毛驴,到伙房西头套好车,径直往北去四号井拉水。一路行去,土路两旁杂草丛生,大田的麦穗随风起伏摇摆,四野无人,显得特别宁静。时下机井都已停水,只留四号井供生活用。往北有条毛渠,水可流入苜蓿地。 一会来到井上,李秉川将水管插入铁桶,便伫立眺望,但见宁静的蓝天,只漂浮着几屡淡淡的白云。苜蓿地以北是一大片旷野向前展开,靠近山坡有几个羊圈稀疏的散布在坡地上,隐约能见。再往北是绵延起伏的荒山。唯独青阳滩这片麦地才显出生机,以前谁相信这里能种田?! 日头还不高,悬在半空中,汩汩的渠水声,拌着啾啾的鸟鸣,田野上散发着植物的芳香,一大群羊正在渠边饮水。畜牧连的羊倌胡成山早早赶着羊群过来,他是个天津知青,外号“狐臭”。人不错,挺随和,已经放了五年羊,那模样跟当地人差不多。他躺在草地上,沐浴着夏日的阳光,眯着眼在那里哼着他那自编“羊倌的歌” 天苍苍,野茫茫,青阳草滩来牧羊,何年何月何时了,春夏秋冬晒阳阳。 日光光,明晃晃,身上披件破皮氅,拌着羊儿卧土坡,这的是个啥时光? 倚西风,背残阳,独自凄凄独自伤! 满天沙尘遮个黑,不见日头昏黄黄。 心怏怏,迷恍恍,肚里咕咕空荡荡,夕阳西下返羊圈,围着篝火喝羊汤。 秋将暮,寒日上,斜风细雨泪两行,目送归雁南飞去,古道无路望家乡。 这胡成山脸上扣着顶破帽子,翘着二郎腿,躺在那里,一面哼唱,一面还跷脚打拍,却不知站在那井旁听的李秉川正望着他笑,听他唱罢,方冲他喊道“狐臭,你的羊掉进水渠里了,还唱!” 胡成山听见这话,一骨碌爬起来,回头一看,见是李秉川,忙问“哪儿?” 李秉川一看他那模样,头发老长,面色黝黑,脏兮兮像个叫花子,比老撇还老撇。不禁笑道“方才掉到水里的两只羊又爬上来了。” 胡成山听后,不觉也笑了,走上前来问“嘛,拉水来了。带烟没有?” 李秉川掏出烟递给他一支,瞅着他问“刚才你唱的什么?山丹小调?怎么还带点秦腔味?” 胡成山猛吸了一口烟,望着他咧开嘴笑道“嘛,山丹小调,这我不懂,是我们圈上那戴眼镜的班长孙文水自个胡编的,叫么”羊哥晒太阳“,我听熟了,没事也瞎鸡巴唱!” 李秉川一回头,见车上大桶水已灌满,忙抽出输水皮管丢进水池里,回过脸来又问“是那个挺瘦,个头比你略高些,总戴一副黑框近视镜的人吧?他可不常下来。” 胡成山点点头“他总在圈上,一半会替个班嘛的。” 李秉川带趣的注视着他,仍笑着说“看来这人也有才,只是没处发挥!” 胡成山“可是。他,老高中!嘛都会,反正有天分!” 李秉川故意逗他“你也行!小调唱的不错,挺有个味道!” 胡成山欣然一笑“我是狗屁不通,随便唱唱罢了,不然一天呆在个野地里怪闷的!” 李秉川调过水车,望着他笑了笑,正待要走,胡成山忙又喊住他“哎,我说,吃羊肉么?” 李秉川回过头来,瞅着他问“生的熟的?” “熟的,昨晚煮的,不过没盐味。” “行,拿我看看。” 胡成山从他躺过的那儿拎起一只方形帆布包过来,取出一布袋羊肉给了李秉川“这布袋盛干粮用的,别嫌脏。多日没吃羊肉了,昨晚跟班长一商量,当摩将那瘸腿羊给煮了。我们仨没吃了,带些来,见谁顺眼给谁,你都带走罢,我这儿还有面饼。” 李秉川瞅瞅那布袋里,好嘛,多是些腱肉。他望着胡成山问“你们在圈上私自宰羊能行?” 胡成山不以为然地“嘛不行,到时交回张羊皮就得!不过这事也不能总干,延不遇弄一回,放羊的能缺羊肉吃!” 李秉川只一笑“好家伙,足有二三斤!布袋下趟捎给你。”说着,便跳上车去,胡成山忙又说“把你那烟再来一根!”李秉川忍不住笑道“好伙计,拿羊肉换烟抽,没说的!”接着掏出半合烟来扔给他,胡成山连忙接住,得意地笑了。 李秉川还没走,一回眼,望见杜效成骑着马巡青过来,手里还执一梢棍,头戴一大草帽,胡子拉茬,跟个吉可德武士一般,来到近前跳下马来。 李秉川见他这身装扮,笑道“杜子,这井上可没有风车!” 杜效成跳下马来,问道“你们俩干嘛那?”说着,从口袋摸出烟来,给他们各递去一支,自己一面点着烟,一面又问“为么不进井房坐会?” 胡成山讪笑说“今儿是那”修女“当班,谁敢进!” 杜效成斜瞅他一眼“怕么?进去歇会她能撵你不成?” 李秉川“不啦,我得先送回这车水去,伙房等着用。哎,我说杜子,吃羊肉不吃?” 杜效成“我不吃那玩,我讨厌那膻味!”他抽着烟忽然问李秉川“听说没有,一连出了个事?” 李秉川摇了摇头。 胡成山忙问“么事,你说。” 杜效成一面眨着眼,一面习惯的弹了下烟灰,说道“他们连江得龙、广子、玉良、张文政,还有俩,全都给弹起来了。 “为么呢?”胡成山疑诧地瞅着他问。 杜效成“不太清楚。八成是盗窃集团。我们连不也关了仨!反正这帮家伙没有不偷的,逮谁偷谁!只听说前儿他们不知是谁,把营教导员家给偷了,反箱倒柜,拣去百八十块钱,正巧让查夜的给逮了正着!撞到枪口上了。” “是谁这么大胆?”胡成山又惊异地问。 “小广子跟江得龙俩。” 李秉川听了,也颇感惊诧,因问“那教导员家里没人?” 杜效成“教导员下山去场部了,老婆回了四川,可不没人嘛!” 胡成山在听了这情况之后,不禁连连摇头,沉吟片刻,忽又问“既然是他俩干的,干嘛逮他们六个?” 杜效成“听说他俩被审了半天一宿,熬不过,一个个都给咬出来了。” 胡成山“好嘛!倒霉嘛!” 李秉川毫无表情地“多行不义必自毙!自作自受罢。”说毕,赶上毛驴走了。 李秉川正赶车往回走着,杜效成却从后面骑马跟了上来,边走边招呼他说“哎,老李,有件事还忘问你了,待会咱赶车去趟白水泉行吗?” 李秉川转过脸来望着他“等拉完水罢。赶车去白水泉干么?骑马多快,来回不用一个小时!” 杜效成“嘛,家里给发来个大包,挺重,提单上填着四十八公斤,骑马能拿的了么?不得去车拉?” 李秉川听如此说,便点了点头“下午罢,下午三点,拉完两趟水咱就去。” 杜效成“行,到时言语声,我在宿舍等你。”说罢,拍马要走。李秉川忙问“家里寄来些什么?有没有”进口货“?” 杜效成回过头来望他笑笑“那还用说!信早来了,里面么玩都有!吃的穿的用的,一年这么两回。” 李秉川朝他笑着摇了摇头,便径直回了伙房。 要开镰收割了。青阳滩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二连几位正副连长察看麦情,喜得合不拢嘴,不胜感慨,今年年景不错,意想不到的大丰收,真乃老天的恩赐!青阳滩这片土地从古到今这还是头一次为人类奉献粮食。 根据麦熟情况,条田较创田略晚,这样首先收割创田,次后适时收割条田,因这时条田里的小麦才刚黄梢。时下大青阳一营全面投入到繁忙的麦收中。张营长面对丰收的喜悦,高兴地说“想不到头一回种创田就让咱创着了,少说也得收获上百万斤小麦!”的确,耕种面积大,长势又好,十几台康拜音联合收割机在平阔的田野上布开,远望着就像一个个的火柴盒在蠕动。东头走西头,一个直趟过去就是一大麦斗麦粒。大解放和嘎斯车忙着运麦。可喜天气晴好,气候干燥,宜于凉晒。连队干部各忙各的:杨开渠担任指挥;王大兴负责机耕作业;陈正道主管后勤,抓生活。他要求司务长每周制定一次饭菜谱,改善麦收期间的伙食。 司务长金固本毫不含糊,尽全力搞好生活,连里没上士,他亲自出马,山上山下,东奔西跑,不辞劳苦忙着采购,竟连全国出名的金华火腿都给搞来了,这在当时可是少见的。得空还帮厨,跟炊事员一起忙。青岛人,高中生,瘦高个,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工作认真,比较干练,但性格内向,待人冷漠。有个不中听的外号“仅够本。” 炊事班人手不多,只六个人,其中还有个小猪倌。陈正道又从家属排抽调两人来炊事班帮忙。班长魏玉明,外号“魏婆子”济宁人,年龄大些,未婚。中等个头,长得丰满,如同胖少妇,模样老相些,天生像个大娘。她性情温和,人缘不错,只有个嗜好,喜欢认弟弟,据说她到河西来几年已经认下了几个弟弟,也是个特长,善于人交,没错!这不,来大青阳在炊事班又认下个弟弟,陈玉林,是个天津知青。年龄不大,个头不矮,长得挺好,只是眼球上长了块云膜,俗称萝卜花,但无大碍。这青年老实厚道,寡言少语,干工作十分塌实,从不耍刁偷懒,是个很诚实的人。 这陈玉林原与同来的初中同学傅明华恋爱,虽说不是青梅竹马,却也两小无猜。二人年龄相仿,都还没过二十二岁,正是天真烂漫时,俩人相亲相爱热恋纯真,朝暮相处,形影不离。工作之余,手挽着手,一起去田野上、铁路旁散步游玩,或追逐嬉戏,说笑打闹,有如幼儿园小朋友一般。 傅明华也属炊事班人员,只是专管喂猪,其它事与她无关。连里人都不叫她名字,只关她叫“小猪巴”。她心性直爽,话多语快,但有口无心,有啥说啥,干活泼辣,象个小伙子。只是她一个人,整天跟猪打交道,默默无闻的给猪拌食煮食,委实憋得难受,就跟猪说上回话,有时还大呼小叫的,跟和谁拌嘴似的。 为喜庆丰收,连里特别关照司务长要宰头猪,以示庆贺,再吃上顿大米饭,让全连人都高兴高兴。开过了早饭,司务长金固本过来问炊事班的人“谁能杀猪?连里领导叫咱将那口大个猪宰倒,全连吃顿红烧肉。” 魏玉明没应声,只望他一笑,摇了摇头。 钟丽红瞅着司务长说“去找陆排长来得了,看他倒像个杀猪的!” 司务长笑了“我问过了,他说连只鸡都不敢下手。以前宰猪都是去一连找老樊,不行就让玉林去请他。” 邱明山在旁听了,忙说“杀猪不小菜!干么还得去请人?” 司务长异诧地瞅着他“能行大泼子?” “怎么不行?没杀过猪还没见过猪跑!” 司务长不无幽默地说“那口猪可跟侠客似的,会高来高去,窜圈越墙,足有二百来斤!”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邱明山大话既然说出口,就不能更改,一拍胸膛又一竖拇指“司务长,别说杀猪,好不好宰牛!怎么小瞧人?” 司务长听他如此说,深信不疑“那好,说定了。让陈玉林和刘学友帮你抓猪去吧。”说毕,转身走了。 邱明山自调来大青阳,本事长了不少,进了炊事班则开始炫耀起来,开始他只管烧火,后来上了面案,干活卖力,班长喜欢,叫他干啥就干啥,魏班有心再认他做弟弟,只觉其行为不稳,有待斟酌。熟知底细的人评论邱明山: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本事不少,满腹是草,样样都通,样样不行,什么都知道,就不知害臊! 大泼子要去抓猪。他嫌人手少,又去男子班宿舍请来几个闲人帮他赶猪。好嘛,来的人不少,连“张大爷”也跟着来了。都想看看大泼子怎样杀猪。那一班的高健魁自长了这么大,猪肉吃了不少,可从未见过这杀猪的场面,今日也定要开开眼界,看看光景! 猪圈在伙房北面,不过五十米,众人随邱明山齐都来到这猪圈墙外。“嗬!喂养的猪真不少,大小足有二三十头。东西一排猪舍,七八个猪窝,外面是干打垒围墙圈养着,中间有隔墙,墙高不过一米半,两个拦圈门。那头要宰杀的肉猪被单独拦在西边圈内。 小猪巴傅明华望见一大帮人来抓猪,便没好气地说“嘛,抓猪来了?要我说,快都宰了得!省我喂了,一天从早到晚伺候它们,没给累死!” 邱明山望着她笑了笑“连长、司务长下命令,我就统统给宰掉!不行连你也捎着!” 小猪巴一听,愣睁着一双大眼盯着他“嘛,大泼子,你这胆够大得,想杀人?你敢么? 邱明山一笑“我那敢,别说杀,我若动你一指头,陈玉林不先宰了我!” 小猪巴将嘴一撇“谅你也没那胆!” 陈玉林瞥了傅明华一眼“说么那!你说,哪头是跳栏的猪?” “西边圈里。”小猪巴是喂腻了猪,总有些情绪。 邱明山嘿嘿一笑“就这头?好罢,它的死期到了!咱就挣这个大猪头吃!”说着,回头招呼陈玉林和刘学友进圈。 小猪巴回过脸来又狠狠瞪了邱明山一眼“想得倒好,挣猪头吃!咱班长那头大,你挣得了么?” “哟嗬!小猪巴,吃呛药了?”邱明山回过头望着她。 陈玉林责备她道“你说得这是么话?班长又怎么得罪你了?” “你管的着么!”小猪巴赌气似的,提上猪食桶喂猪崽去了。 众人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并没在意。张长青却摇了摇头,只说“大泼子,咱这猪杀不杀了?说话别耽搁卖疥药!” 姜秋来不知啥时候戴上了眼镜,望着邱明山说“这猪个头大,能逮得着么?” 吕华升笑笑“没问题,大泼子比这猪的个头小不多少!” 邱明山“哪有这么比的!” 苏学忠瞪着一双小眼睛,瞅着他说“我看你的分量不一定有这猪重!” “去你娘的罢!”邱明山伸手去抓他,苏学忠闪身跑到一边去。众人都望着笑。 邱明山和陈玉林跳进猪圈里,刘学友胆小,怕猪咬着不敢进,站在墙外瞅着。邱明山回过头来一招手“再进来个伙计,俩人不行!”刘占明略一犹豫,翻身跳了进去。当下三个人三面包抄,慢慢的挨近那猪,邱明山早就备了根麻绳,并挽了个套扣提在手里。那头壮猪愣头愣脑避在猪舍墙根,似乎觉出情况不妙,只低着头,弓着身两耳竖起,四蹄立定,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们,做好逃跑的架势。邱明山沉稳的往前蹭着,嘴里还轻声地唤着“啰啰,啰啰……”及到近前,猛然一套,没套住, 这绳太软,猪只哼了声,往后退退。邱明山接着去抓,谁知这猪会躲会闪,忽左忽右,东跑西窜,那边有陈玉林和刘占明堵挡,这边有邱明山拦截,这猪无出躲藏,“噌”地一蹿,越墙而逃,直奔菜地了。 众人见状,齐声大笑。 邱明山眼瞅着猪跑了,气的骂道“我拔它娘,还挺俏!” 苏学忠“好嘛!这下麻烦了。” 姜秋来笑道“这猪真哏,会跳高!” 张长青又摇了摇头“完咧!这顿红烧肉没咧!你还拔它娘来,拔它爹也不行!。”说着,转身走了。 众人都笑着。吕华升忙说“等么呢?还不快去截回来!” 这时再看那猪,正被家属排老耿他们拿着铁锹追逐着,吆喝着从菜地里驱赶出来。众人停住追赶,猪也不跑了,遛达着闲逛起来,跟没事一样,它哪里知道中午伙房里那顿红烧肉正等着它下锅。 众人正要再次去围剿,只见老头连长陈正道倒背着手走来,边走边冲他们喊“你们都站在这里,那猪敢进圈么?快分散开,把猪赶回圈来。” 大家听说,连忙四散开来,兜了个大圈,吆三喝四地追逐着,才将这猪又赶回圈内。 当下陈副连长吩咐大家,拉开距离站在墙外,别让猪跳出去。又指着邱明山“你随我进圈捆猪。”只见这陈老头,用手一按墙头,纵身跃入圈内,手脚挺利落。这时司务长也来了,连忙和陈玉林、刘占明都跳进猪圈,帮着陈副连长抓猪。 这猪先是受了些惊吓,这时四处瞅瞅,里外是人,正想再逃。冷不防被陈老头一把抓住后腿,用力一提,刘占明迅即抓住另一只后腿。这猪挣扎着叫唤。司务长和陈玉林趁机楸住两只猪耳朵,一起用力将猪扳倒。邱明山忙骑到猪身上压住,七手八脚用绳捆了。这猪声嘶力竭不停地叫唤。 陈副连长拍打着手上和身上的泥土,招呼大家将猪抬到伙房门前去,便和司务长一起向菜地走了。 跟着看眼的人都乐呵呵地,苏学忠说“嘛,大泼子,你他妈真笨!连头猪都不会抓,要不是老头连长来,怕是这猪早跑到畜牧连去了。你能干嘛?” 邱明山听着生气,瞪了他一眼“你耗子少多嘴!关你什么事?” 苏学忠也瞪着一双小眼瞅着他“么不关我事?这猪跑了,中午全连人吃么?噢,宰了你给下锅?” 众人听后哈哈大笑。 邱明山一把抓住苏学忠手腕,瞪眼问道“你想找事不是?” “嗳哟!你放手,抓得倍疼!” 姜秋来笑着说“嘛,耗子,大泼子可是个屠夫!当心他连你也给宰喽!” 邱明山无心与他们斗嘴,再也不理,只走里走外忙着准备开宰。 这苏学忠闲不住嘴,见邱明山吩咐刘学友去烧锅水,走过来时,便又望着他说“哎,我说大泼子,这猪你能宰得了么?我看不如去连部拿支半自动步来,一枪结果了完事,走,我跟你一堆儿去!” 邱明山“行啦,不关你事,别在这搅和了。”其实他心里也犯怵,自己以前从未宰杀过猪,只是听人说过宰猪的方法和程序,觉得也无甚技巧和学问,有力气就行。然而,轮到实践了,这心中没底,一直在嘀咕,常言道:看事容易做事难。咋办?这时怯场打退堂鼓,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没辙!只好硬着头皮试试。但又一想,这猪个头大,杀不好再给咬着!咋办?一闪念,有了。急忙跑去机耕排,找来一根八号铁条,捎带借来把钳子。这猪被放在事前支好的木板上,命陈玉林和刘学友给按着,自己一阵忙活,将这猪的拱嘴牢牢的扎住拧紧。这下好,万无一失!猪也叫唤不出声了,只哼哼。 一切就绪,大锅里水也烫了,这回放心宰罢。当下,邱明山冲陈玉林喊了声“去拿刀来!” 陈玉林应声去了,将那长长的牛耳尖刀取来递给他,还说“这刀够快的,倍亮!” 邱明山接过刀,看了他一眼“没看谁磨的!” 苏学忠在旁站着说“这猪够倒霉的!遇上你这主,挨刀不说,愣将嘴巴给捆死,叫不出声来,残无人道嘛!” 高健魁忙说“大泼子这办法好着哩!咬不着人!” 邱明山一面操起刀来,一面挨个瞅瞅,说“好好学着点罢。”回头命陈玉林和刘学友用力按住猪身,他一手扳住猪头,一手操刀,对准猪脖下方用力将刀捅了进去,只露刀柄外头。也不知动着要害没有,这猪死命挣扎,闷着声叫唤,仨人差点没按住。邱明山又用力往里推了推刀柄,这猪依然还动弹、叫唤…… 高健魁吓得又离这远远的站着,其他人仍都围着看,不吭声。 苏学忠在旁边紧紧地瞅着,咧着嘴“哎呀呀,疼死啦!” 邱明山回过脸来看着他,笑问“我杀猪,你疼什么?是条件反射?”众人都笑了。 姜秋来道“大泼子,我教你个方,干脆将猪头卸掉得了,省得费劲!” 吕华升忙说“别听他的,大泼子,卸下猪头没法鼓气了。你这毛咋退?” 邱明山也笑了“伙计,说明白了,退谁的毛?”周围众多看眼的,又都笑了起来。 这时柳慕明走了过来,上前一看,诧讶地问“嘛!大泼子,你会宰猪?好家伙,刽子手嘛!” 邱明山瞅瞅他,没吭声。 柳慕明仔细看时,那猪还在动,不禁咋舌“我的天,这猪没死?怎么刀还搁里头?” 邱明山微红着脸,心里烦他“没放血它能死?”说着,冲刘学友道“快去端个盆来。”刘学友连忙去了。 邱明山见盆子拿来,抽刀要放血。不料,刀一抽,忽地一股猪血喷射出来,直接喷了他一脸一身,众人齐都倒退闪开。这柳慕明没躲及也被溅上了血,只听他骂道“大泼子,你他妈会杀猪么?我刚过来就给沾了身血!”他一面擦拭着,一面还嚷“妈的真背!就你这熊样也给人杀猪!” 邱明山一脸无奈,心里却想“活该!”只好又说“没办法,你看我!” 柳慕明苦笑不得,自认倒霉、晦气。 苏学忠笑笑“这猪杀得有水平!” 这时再看,满地满板台上都是猪血,盆子里却没有多少。邱明山竟成了个血人!可别说,他还真泼实!毫不在意。他怕猪不死,放锅一烫再蹦出来,便又捅了一刀,一阵乱豁,这猪再一动不动了。他这才拔出刀来直起腰,长吐了口气。 众人也都各自散去,只等这顿丰盛的午餐了。 第二十一章2 夏日的清晨,天刚刚亮,小猪巴傅明华便挑着猪食桶来到伙房要担些烂馍菜水去喂猪。伙房门开着,静悄悄的。猪巴轻步走入,只见陈玉林独自一人正在那儿瞅着锅熬稀饭。他瞥见小猪巴进来,也没吭声,只点了下头,依然注视着锅里已经冒泡的稀粥,准备一开锅就去压火,今日是他早班。 小猪巴放下挑桶,趁此没人,步履轻盈的走到陈玉林身边,悄悄地耳语说“我说小子,上个礼拜六晚上你摸我哎,这些天怎么感觉摸大了呢?别在是怀孕了吧!” 陈玉林听了,不禁一愣,怔怔的望着她,半天没言语。想了一想,才说“哪能,别瞎说!那得结婚才行。告你说,我这人胆小,你可别唬我。” 小猪巴摇摇头“不唬你,我是说,不知为么,这些天哎,吃过饭就想吐,听说女的怀孕才这样。我想咱俩经常亲热亲吻么的,所以我担心。” 陈玉林怔怔的站着瞅她一会,扑哧地一笑,说“看你说的这是么话?莫名其妙!咱俩啥都没干,你怀的么孕?这不胡说八道么!”他一回头,见那锅开了,赶忙出去压火。进来摘掉破手套,心里也犯起嘀咕,挠了挠头,望着她说“你别瞎琢磨,要我说别在是胃不好,今儿咱去营部卫生所看看去。” 小猪巴见他那憨直实诚的样子,不禁感到开心,心里直想笑,从他的身上感到一种欣慰和希望。便又挨近他,悄声说“玉林,其实我也没说别的,你急么?我的意思是咱以后再出去玩么的,别再那样。我呢,也很想跟你呆在一起,只是怕出事,万一闯了祸,那还活得了吗!听说男女呆在一起热火大了,非出事不可,你想,我能不担心么?” 陈玉林听了这话,眼巴巴的瞅着她,点了点头“那好,你放心,往后我不靠你就得!有么事隔我远点说,说完各走各的,省得你整天担心。”说罢,便又冲她说“过来来帮我把这笼屉抬上。” 陈玉林没再搭理她,自去案板上切咸菜。 小猪巴显得有尴尬,忙走上前去偏着头问“嘛,生我气啦?” 陈玉林也不看她,只嘟囔说“看你说的,么叫怀孕,你懂么?我不信男女之间拉拉手亲个吻么的就能怀孕!那好,从今儿起,你别再理我!” 小猪巴微红着脸,紧紧的瞅着他,解释道“玉林,我可没说别的,也没说不理你,我那意思是当心点好,别跟他们似的,没结婚就出事!”说着,便不由自主的靠在了陈玉林的身旁。她那对鼓圆并带有弹性的乳胸,正触在陈玉林的左臂上。 陈玉林不由一惊,只觉得软乎乎热乎乎的,心也随之速跳起来。他慌忙闪开,脸也一下子红了,忙说“嘛,你该去喂猪了。一会来人看见多不好!” 不料,小猪巴说了句“我才不管呢!”竟一时冲动搂着他亲吻起来,老半天还不肯松手。一会又将脸贴在他的耳畔,忘情地说“玉林,不知为么,我特喜欢你——”。她已完全忘记这是众人出入的伙房。陈玉林抚拥着她,忐忑不安地说“快,来人了!”小猪巴连忙放开手,退后几步。 “你干嘛骗我?”小猪巴撅着嘴。 陈玉林无所适从的整整衣服,不觉问了她一句“不怕怀孕了?” 小猪巴兴奋的涨红了脸,一把拉住他悄声说“不怕,怀上不也是咱俩的么!” 陈玉林异常高兴,说了声“该干活了。”小猪巴转身要去找铁舀子擓猪食,一眼瞧见魏班长站在门口阴沉着脸,她那冷肃的面孔,严厉的目光正注视着她。 “倒霉嘛,恶心!怎么偏遇着她”小猪巴虽有些紧张,但不卑不亢,很快镇定下来,只当没看见。十分麻利地擓上猪食,挑着担子从西门悻悻走了,陈玉林讪讪地向班长点了下头,刚抬脚要走,佯作去看火。 “站住”!魏玉明慢吞吞趋步进来,眼里闪出一种嫉恨和嘲讽的神色。看来这位大姐是要教训弟弟了! 陈玉林惊诧的望着她,屏息静气的立于锅台前,噤若寒蝉。 魏班长愠怒地“大清早这是干什么!拉着手什么意思?不像话!” “坏了,她是不都瞧见了?!”陈玉林垂手无语,任其批评。 魏玉明又斜瞅着他问“今天不是你早班嘛,光顾谈恋爱了!你都干了些什么?” 陈玉林的确有点怵她,脸上带着一种卑敬卑诚的神色,抬起头来望着她,嚅嚅地说“饭都做好了,猪巴她——挑猪食来了。” 魏玉明依然满目怒容,凝视着他,冷然说“怎么,挑猪食挑出恋爱来了?也不挑个地方,这可是伙房炊事班!在这里谈情说爱?” 陈玉林是个老实人,听她如此说,不觉红了脸,见班长发火,面目严厉可畏,不敢吭声,洗耳恭听。 魏玉明默然片刻,态度开始平缓下来,因又说“以前我看你挺好的,什么时候学成这个样子!”她一面说,一面戴上围裙,但余气未消,依然数落“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好的个大小伙子,也学成厚脸皮!不知羞耻。再个小猪巴,小小年岁不学好,还没退下孩子皮就忙着谈恋爱!整天家疯疯癫癫没个女孩样子!一点教养都没有。” 这魏玉明还真有些婆婆嬤嬷,唠叨起来没完。陈玉林也好脾气,听见这话虽觉反感,但却始终不吭声。 再说小猪巴将猪食挑回猪圈,心内不觉踌躇起来,自思道“刚才魏玉明那熊样,沉着个脸,会不会冲陈玉林发脾气?看态度有些不对劲!这魏婆子不是东西!对,我得瞧瞧去,玉林他太老实。”想毕,猪也没喂,拔腿就走。 原来这小猪巴傅明华与班长魏玉明不和,性格脾气都格格不入,各抱成见,平时吵过嘴,发生过摩擦。班长瞅她不顺眼,小猪巴也经常窝火。自从跟陈玉林相好之后,不知因为何故,常遭班长白眼,甚至处处寻衅,事事责难,无以复加,使她忍无可忍。 小猪巴绕了个弯子折回,来到伙房东头,那大泼子杀过猪的地方,避在门外,侧耳倾听。不出所料,魏玉明不但肆无忌惮的斥责陈玉林,并且还捎带着羞辱她小猪巴。她忍气吞声默默的站立门外听着,脸色渐变惨白,嘴唇微微发青,真气极了,咬咬唇,压抑不住心头的恼怒,忽地冲进伙房,手指着魏玉明厉声喝问“魏婆子,你死不死?告你说,嘴干净点!刚才你说么了?谁厚脸皮?谁还没退孩子皮?噢,你退啦?你退给我看看,是个么样,我跟你学学!” 这里魏玉明正收拾着面案,准备来齐了人发面。忽见小猪巴风风火火地闯入,劈头盖脸的发问,说话又很粗野,使她如闻迅雷一般,突然被惊呆了。她脸色难看,神色惊惶,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小猪巴不管那一套,越发撒起泼来,盯着她说“我谈恋爱搞对象怎么了?碍你事啦?你个小班长管得着么?我看你是找不到对像气的!告诉你说,你老实呆着罢,没人看上你这老太婆!作一辈子老姑娘去罢!” 魏玉明脸色煞白,浑身发颤,又羞又忿,无地自容。 正在这时,于占云、钟丽红、王焕玲等几个女炊事员都进来了。一瞧这情景便明白了一半。于占云是副班长,走上前来问猪巴“为么呢?大早起喊么?要开饭了,不怕人笑话?”其他人也随和着劝解。 小猪巴有恃无恐,管你是谁,管他开不开饭,既然较上真就顾不得许多了!她面红耳赤,攘臂挽袖,要当众给班长个下不来台,当众骂她个狗血淋头,以抒自己胸中以往的积愤。 “瞧你那德行,瞧你这熊样!噢,当个小班长就自以为了不起,逮谁踩谁,正天就知教训人!没别的。告诉你,我受够了,你一边呆着去罢,没人怕你!想欺负人?没门!” 钟丽红看不过去便走上前来劝道“猪巴,你有完没完?行啦,快别数落了。” 魏玉明气极之下,索性一语不发,只是暗自伤心。因见钟丽红去劝猪巴,才说“你们都别 管,让她放肆撒泼就是,看她今日能疯到什么程度!”这话一说,更加激怒了小猪巴,她毫不相让的回击“嘛玩?我疯?我能疯过你么?谁像你都快急疯啦,找不到对像就到处认弟弟!着急呀!” 开饭了,男的女的熙熙攘攘来的不少,见伙房里正吵架,都向这边赶来围观,少时就集聚了一大群人。不知是谁,一旁逗乐,喊到“快来看!好嘛,小猪巴大战魏婆子!热闹!”有的人还跟着起哄。 小猪巴的确不是个善茬!人多,她越发来劲了,当着众多人的面,腥的膻的,荤的素的,一齐往外抖搂,只说的眉飞色舞,嘴角带白沫,喋喋不休,眼里还挂着泪! 有观战看光景的,可没有人前去劝解;有的在偷着乐,有的还不时地哈哈大笑,还有的则嫌不够,希望她俩能动手撕打起来才好。伙房的于占云和王焕玲,以及邱明山、陈玉林等,都怕事情闹大,一齐前来好言相劝,连拉带拽的抚慰,苦口婆心的劝说,总算把个小猪巴给劝出了伙房。小猪巴并不罢休,一面被人推着走着,一面还大声说“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嘛是情理!” 班长魏玉明不禁黯然神伤,眼里噙满泪水。想都未曾想,今日能意外的受这场窝囊气!心中那番懊丧就不必说了! 麦收大忙季节,田野上昼夜响着联合收割机的马达声。机作人员两班替换,歇人不歇机,吃喝在麦地,伙房直接送饭送水到机上。炊事班人手不够,老头连长又从七班抽调郭凤杰和刘占明专为机上人员送饭。这虽说是个美差,但收割机多都远离连队作业,甚至接近白水泉附近,往返十多里。这远距离挑担子送饭送水,可想而知,辛苦不说还常常误饭。经过一番协商,连里同意骑马送饭,这样他二人,一人一马几个点,既快捷又省力,再不用徒步去量。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些天郭凤杰时来运转,好事不断,前不久他又欣幸与一天津女知青触上了对像,虽然尚未明确爱情关系,然也是默许了的,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先谈着看。曾记否?郭凤杰一度被那钟丽红恋得神不守舍,丢魂失魄!也着实失落了一阵子。 然而,否去泰来。不是情人不聚首,没有缘分不聚头!爱情终于来到郭凤杰身边。这时的他,今非惜比,春风著意,心情舒畅,再也不似以往那样沮丧。 这日,时近中午,郭凤杰早早来到伙房。见了那钟丽红也不再那么含窘了,反而隐露一种骄傲之气,顾盼自得,毫无颓唐自弃之色,心中自鸣得意,沾沾自喜。他见饭菜都已做好,是馒头和红烧土豆,外加糖拌西红柿。便提过两个水桶走上前去,跟于占云说“小干巴”于占云的外号“,我送八个人的,你快给我打上,我去牵马。我的路远。”于占云点头应着,接过桶去。 郭凤杰一溜烟直奔马厩,只见那马早已备好等着。说来也奇,这王德真是没怕的人,但可总惧郭凤杰。郭凤杰也纳闷“是不我身上有渗人毛,他见了我就转腿肚子!” 刚牵马走过连部,迎面瞅见王春环提着把暖瓶要去伙房打水,一见他便笑吟吟地问“干嘛,送饭去?”郭凤杰来至近前站住,望着她直笑。 王春环不觉一怔“你笑么?” 郭凤杰连连点头“好!这个打扮好!我喜欢。” 王春环睇视着他,不禁也笑了。说“有么大惊小怪的,不跟从前一样?” 皆因这王春环一直是女扮男装,自与郭凤杰恋爱之后,郭凤杰几次提出要求,请她换回女儿装,她这才恢复了庐山真面目:摘掉军帽,露出一对小短辫,穿上便装,显处女性特征,鞋也换成女式偏带鞋,显出了女人味。郭凤杰乍见,看着新鲜,方不住赞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太好啦!”他一脸欣喜之色,心里充面满喜悦。 王春环见他牵马,因问“骑马送饭可得当心点!以前骑过吗?” 郭凤杰应了一声,不以为然地“在十一团骑过,没事。” 王春环莞尔一笑,瞅着周围没人,趁机说道“傍晚八点半,我在铁路道口南边等你。”说着,便和他一起去了伙房。 回到伙房,饭菜早已打好,于占云还责怨他“哎呀,你这大老郭,可够粘糊得!刚才还急,多咋才来?”郭凤杰只笑不语,忙忙就绪,一径去了。 原来三排女子班有两名假小子,二人虽然相貌形态各异,但性格脾气却相差不多,都有些男孩气,都是天津知青。稍大些的王春环,号称“女老头”,略小些的袁慧婵就叫“假小子”。这王春环性格豁达、开朗,言语行为皆男子汉味,不论遇上谁,统称“哥们”。也不知她有意识无意识,走起路来还晃晃荡荡,外衣总敞开怀,歪带一顶旧军帽,遮着头发和前额,正天大大咧咧,爱说爱笑,一年四季不爱红装爱男装;再与众不同的是:还会抽烟喝酒,经常叼着烟卷,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袁慧婵只是相貌服饰像大男孩,常年留着男发式,但体态和行为仍显女儿态,性格脾气也很豁达,不拘小节,经常皮打皮闹,满不在乎。 她二人都不愿与同性交往,而都喜欢跟男知青相处。因她们总爱女扮男装,也曾经闹出过笑话和误会。 袁慧婵已与司兰新谈成对像,彼此相好不分你我,吃用在一起,只差没同居。一日吃过午饭后,司兰新又上班了,袁慧婵收拾了一下,便倚着被子仰在床上,用帽子遮住脸睡着了。恰好肖国平来寻郭凤杰,一见她那双高筒反皮靴伸在床边,以为是郭凤杰,偏腿骑了上去,说“觉迷,吃完就睡!”袁慧婵被压醒,不禁一愣!两人都闹了个大红脸。再是春天里去场部,戴着帽子穿棉衣,一时要上厕所,匆忙冲进女厕,那厕所里的女子一见闯进个男人来,惊慌失措,连忙提裤子。不料,听她咯咯一笑,方知是同性。过后为了避嫌,入厕时,不是哼着歌曲就是咳嗽扬声,以示性别,挺可笑。 王春环外表看似粗鲁拉沓,貌不惊人,但可却是个性情中的人,颇具内秀。去秋,她曾与刚调来不久的兰州知青崔稼桦产生情感,恋爱不长时间就探亲回了天津。一个月后回来,这崔稼桦竟与他同班的方秋萍好上了。开始她想不通,感觉委屈,嗒然若失,心中有气无以言表。然而,爱情这玩艺不能勉强,须虔诚虔心。这样,她只能把哀怨和嫉恨藏于心头,从失落中解救自己,从郁闷中抚慰自己。算就算了罢,既然是个见异思迁的负心人,还想他作甚,恋又何益!就让那秋胖子跟他好去罢!因为王春环想得开,能把那些无谓的怨恨都抛掉,很快从失恋的苦恼中解脱出来,这是很明智的做法。 有道是:人生本是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正是这话,至于郭凤杰因何与王春环触上恋爱,搞成对像,这还的从头说起。他二人都是从失意中走出,因一次偶然机会相爱了,可说是机缘! “八一节”前夕,杜效成和李秉川从白水泉车站提取回慢件之后,拆启一看,好嘛!用杜效成的话说“嘛玩都有”,甚至还有一大钢精锅凝满的猪大油!装满一只大木箱。杜效成家境不错,住天津和平区劝业场附近。家里知他这儿生活艰苦,经常支援他。杜效成本人又义气,有东西同吃,有福同享。因与李秉川商量“明儿不是八一建军节么,咱哥几个聚聚,来个一醉方休,咋样?” “这种好事还用商量,只不知你想约谁?”李秉川笑着问他。 杜效成想了一想“你叫上大老郭和一连的肖国平;我呢,通知张景林和马三,马三从畜牧连来了,在营部开会。只有咱六个人,去5406实验室陈志红那儿,她一人两大间地窝子,特宽绰!她跟我对像王春玲特好,没嘛说的。” 李秉川不禁问道“她们也参加?” “她们参加干嘛?五号井小豆子去山下场部了,陈志红去跟王春玲作伴,咱只借她地方用。”杜效成说完,又不停的眨眼。当下就这样说定了。 这兵团农垦连队,虽说不是正规部队,但“八一”建军节还是要过的,不但放假,而且还要改善生活。二连的司务长有办法,节前不知又从哪鼓捣来二百多斤杂鱼!伙房里又忙开了,既要炸鱼,又要包饺子。据说一连也不错,吃红烧羊肉。 这样,他们将伙房的饭菜打来,再加上杜效成寄来的腊肠、鱼干、牛肉干,以及罐头之类,也是满丰盛的一席酒宴。 杜效成这人讲派场,嫌家里只放进箱子里两瓶“剑南春”不够,早又去小卖部买来两瓶汾酒和几瓶色酒。他说:要喝就喝个够! 傍晚,人都齐了,酒菜也齐了,刚要开喝,忽听门响,有人敲门。是杜效成班里的张少怀,狗颠屁股的闻着味来了。原来他与杜效成在家是街坊邻居。这家伙挺憨挺谗,跟老撇差不多,杜效成一向烦他,总不爱搭理。尤其遇上这种事,不管人嫌不嫌,就愿向前凑合。杜效成听出是他,起身骂了句,过去一开门,差点闪倒他。因板着脸瞅着他问“干嘛?找谁?”也不让他进,只挡在门口。 张少怀睁着他那双金鱼般的鼓眼,偏着头往屋里旋目,嘴里还有搭没搭地自语般地说“那女老头到处找大老郭,我看在这儿没有,告诉他一声”。 郭凤杰坐在里面暗处,没吭声。他没瞧见,还纳闷。杜效成不耐烦地说了句“不在!你去班里看看去。”说罢,随即把门关上。回头重新坐下,骂道“正个一傻鄙!讨厌!” 李秉川笑着说“八成是来蹭酒喝,让他进来就是。” 杜效成没好气地“去他妈,外面蹓跶玩去!” 马慕秋和张景林也都笑着说“不理他,我们喝酒。” 当下一齐端酒碰杯,兴致勃勃,谈笑风生。 郭凤杰暗自纳闷,心想“女老头找我干嘛?” 肖国平因笑道“这伙计憨头憨脑挺实在!” 杜效成“实在么,心眼都歪着长,你若留他这儿,这鄙剋的嘛东西都给拾掇出来,咱都别吃了,没见他长得跟猪似的。” 张景林说“这人就这德行,没治!” 肖国平回过脸来问郭凤杰“女老头找你干什么?是不有景?” 郭凤杰正吃着鱼,没顾上看他,只说“谁知道。操,我有什么景?我考虑是不又为崔稼华的事。” 张景林点头说“白不住的事,自打王春环探亲回来,为个崔稼华正跟秋胖子怄气那。我和她一街道,跟我说过这事。其实这玩有么,行就行,不行拉倒!干么总跟自己过不去。” 肖国平听了,便又问“就那常叼着烟,歪戴着帽子敞着怀的姊妹?” 杜效成接话说“嘛!烟酒都会,不次于咱哥们。不过,这秋胖子够损得,夺人之爱!” 马慕秋看了看李秉川,禁不住笑了“来,我们干杯!”说着,端起酒来跟李秉川碰了一下,又说“大家随意。” 郭凤杰只顾吃,忙说“我不行,今天有点头疼,不敢多喝。这剑南春好是好,就是劲大!” 杜效成听说,伸手取过一瓶青梅煮酒,递给他“这酒行么?倍甜!你喝。” 郭凤杰忙说“行,我就喝这个。”李秉川因笑说“三国曹操爱喝这酒,青梅煮酒论英雄嘛!不过劲也不小。” 张景林“我也来这个,我陪你喝。” 肖国平“这酒喝不恣,没煞头!” 接下六个人又喝过一圈。杜效成刚放下酒碗,忽然转过脸来问马慕秋道“哎,我说马三,听说广子跟大龙得判几年刑,还有我们连那死皮良子,听说没有?” 马慕秋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法说。广子跟大龙是涉及破门盗窃!失主又是营部教导员。据说起码得判个两三年。那死皮良子犯的是流氓盗窃罪,大概的判四年罢,反正不确切,都这么议论。” 肖国平接着问“那俺连的副连长周大头是不也得判上几年?” 马慕秋摇头说“不清楚。不会罢,免职调走已经够他受的了!” 李秉川说“他根子硬,老婆又是革干烈士子女!再说他也够冤情的,啥都没干还赚了个盗窃集团后台的坏名声。” 张景林叹道“咱连刘秀峰更冤情,只给人打过几件家俱,做点木工活,愣给指导员逼上绝路,至今没个下落!半夜里一人逃走,荒岭野地里不给狼撕了也得累死!” 马慕秋“可不嘛,只能按失踪上报。” 张景林“上报管屁用!到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呢。把个老婆于华可给害苦了,无依无靠不说,还有个女孩丢在天津。” 六个人一面喝着酒,一面闲谈,无非都是连队里发生的事情。 郭凤杰喝着这“青梅”酒挺顺口,不知不觉已干了出来,放下酒碗,还不住的咂嘴称赞“好酒,这酒不错!不过多少有个后劲。我看这是哪个地方出的?”说着,擎着酒瓶看了下商标“上海。伙计,南方也出这等有后劲的酒?” 肖国平“喝多了一样醉你个不吃食!” 李秉川也笑着说“这酒好,又名”见风倒“,喝醉后三天不省人事!”大伙闻听,不觉都笑了起来。 郭凤杰酡颜,望着他笑道“看你说的,我不信这酒能如此厉害!” 李秉川不以为然“不妨试试。” 杜效成听说,顺手又抓过来一瓶,说道“给你,倒上罢。” 郭凤杰连连摇头“免啦,我不上这个拖脱计!你咋不喝?” 李秉川一笑“我们几个喝白酒。” 郭凤杰挺精神,连忙差开话题,回过脸来问马慕秋“马三,打井队还在你们连打井?没见姑爷李德起?” 马慕秋笑了笑“咋没见?天天见。这哥们跟你们连四号井的冯道习好上了,知道么?这阵子经常去四号井。” 郭凤杰笑道“呵,真成我们连姑爷了!这不跟申明远成连襟了!” 杜效成“俩人小倒班,隔天去一回。” 马慕秋“也不一定,反正得空来呗。” 张景林“好嘛,”修女“也开化了,谈起恋爱来了!真哏!” 杜效成瞅着他“这有么奇怪的!其实姑爷早看上她了,打十号井那阵子,总去予磨。”回过头又问郭凤杰“你找姑爷干嘛?” 郭凤杰笑了笑“他穿我件破棉衣走了,到今没给我送来。” 杜效成听了,乜斜了他一眼“我以为是么值钱玩艺,不就件破棉衣嘛,还要么!” 郭凤杰一怔“伙计,我就那么件棉衣,不要冬天穿什么?” 杜效成毫不在意地“穿我那件,我还有个皮袄。”说着,顺手从身后取出一条大前门烟来,一面拆着,一面说“家里没么寄的,哥几个喝口酒,抽根烟,聚一堆乐呵乐呵得了。”说着,每人丢给一盒烟,然后又拿出两包递于肖国平“这烟你带给张文政,他到现在还受监督,也不便叫他,给两包烟得了。” 正说着,又有人在外敲门,这次敲得山响。杜效成愠怒的顾盼左右,然后问“谁?干嘛?”外面是一女子应声“找人!关门干嘛?老郭在这么?”郭凤杰闻听,连忙起身过去开门。 张景林说了句“是王春环。” 外面天还没全黑,借着明朝外看,正是那“女老头”王春环。 众人一看,她也喝过酒了,手里还夹着烟。那面色晕红,醉眼惺忪,脚底发轻,有点摇晃。见到郭凤杰,便手指着他鼻子“你小子,躲这儿!”说着,探头朝里瞅瞅,点点头说“哥们也在喝酒,行,不打扰,我只找老郭说句话,不碍事!”说毕,还朝众人一拱手。张景林早已站起身来,招呼她道“来罢,进来坐会。”王春环摆了摆手“不啦,你们请!”说着,一调脸转过身去,拽上郭凤杰便上去了。 众人不明究里,也不便再说什么,瞅着郭凤杰随她去了。 肖国平回过脸来,惊诧地说道“我的天!这哪是个姑娘,简直像个夜叉!” 张 景林笑着说道“这人还行,你是不太了解她,她是特为出这样!心眼蛮好,挺讲义气,到时打扮起来也行!” 杜效成有点恼“妈的,管她是么,咱喝酒。不说她!”当下众人又继续喝酒。 第二十一章3 郭凤杰被这喝得醉醺醺的王春环踉跄拽走之后,也不便吭声,随她走出营房,径直向南来到铁路道口,从这过去朝东便是去青阳工区的一条土路,但王春环却带他一直往南,又走出一段距离,才在一片坡地上停下来。 王春环回过头来,用她那双充血的眼睛斜瞪他一眼,身子还晃了下,有气无力地“知道我叫你出来干么?” 郭凤杰虽然也喝了些酒,但头脑尚清醒,只摇头说“我哪知道!找我有事?” 王春环像煞有介事,愠怒地“不错,找你算账来了!” 郭凤杰不禁愕然,睁大一双惊异的眼睛紧紧的瞅着她“算账?什么账?” 王春环脸色苍白地“你们合伙玩我,把我给当傻子耍!” 郭凤杰听后,啼笑皆非,因说“老头,别开玩笑,咱无怨无仇……” “谁跟你开玩笑!我来问你,秋胖子跟崔稼华相好是你给扯的皮条罢?明知我跟他好,为么充当他们介绍人?” 郭凤杰惊诧地“老头,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当介绍人!说实在的,你们之间的事我是全然不知,怎能无故埋怨我?!” 王春环冷冷一笑“我探亲后,不是你从中为他们俩牵线搭桥嘛?” 郭凤杰不禁哑然失笑“你这人!他俩的事还用我搭桥,秋胖子在你没走之前就常去我们班,她找谁与我无关!” 王春环依然一副醉乎乎的样子“你小子甭跟我矫情,不然我去前面铁道上卧轨!反正我活腻了,你给我作个见证人,我他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郭凤杰听后,猛吃一惊,心虚地顾盼左右,焦灼不安地“老头,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值得么?你别吓唬我,这里面可真没有我的事!” 王春环瞅着他,嫉恨地“别装蒜!你当我嘛事都不知道!在我回天津探亲之后,秋胖子到五号井去替班,你呢,跟”画家“(崔稼华外号)在一起放水,每个夜班下半夜,吃过夜班饭之后,你就回到班里来睡觉是罢?特为给他俩让出地方来胡混!可倒好,跟两口子似的。更可气的是还在背后议论、诽谤我,说我男不男女不女的,是个二胰子!我说的没错罢?” 郭凤杰听后,不禁有些惶惶然,心想“这原是玩笑话,她如何知道的这样清楚!至于五号井夜班放水,已成惯例:上半夜打好坝埂,下半夜只留个人放水就是,谁料想还有让地方一说?倒霉!人家拉屎咱跟着给擦腚!”想毕,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回眼一看,王春环正双手掐腰,傲然站那儿,冷冷的注视着他。郭凤杰一时不知所以,只尴尬的笑了笑,说“这话我可没说,我从不会中伤任何人!再说我对你一向尊重,有些谣言你别听信,人言可畏!”他话未说完,忽见王春环弯腰蹲下身去,两手捂着腹部。 郭凤杰怔了一怔,两眼注视着她。不料,只见她把头一伸,忽地一声喷吐起来。郭凤杰不由一惊,一时惶然无措,只瞪大眼睛呆望着。那声声作呕,使他听着非常难受并恶心,甚至连自己都想吐。 “你愣那儿干嘛?帮我捶下背!”王春环好容易缓过口气来说。 郭凤杰应了一声,连忙弯下腰去为她捶背。一股熏人的酒味拌着呕吐物的酸味,使他大气不敢喘,情不自禁的把头歪到一边去。 “真笨!你不会到上风头来。” 郭凤杰应声转到一边来,继续为她捶打。 “轻点,行不?”王春环止住呕吐,长吁了口气,连连摇头,看来是不好受。这时再看王春环,好嘛!眼泪、鼻涕,嘴边还挂着黏涎,全身仍喷发着难闻的酒气。郭凤杰见状,连忙取出一条自己用过的手巾递给她。王春环接过手巾,也不看他,又喘息一会,方站起身来。郭凤杰连忙扶她一把,换了个地方又站下来。 王春环一面擦拭着,一面说“多谢你了!真对不住你!”接着,摇了摇头,不禁喟然长叹郭凤杰一直瞅着她,听她如此说,便笑了笑“哪里,没什么!现在好点了?” 王春环心里感到一阵酸疼,转过脸呆呆地望着他,眼里流下了眼泪,赶忙又低下头去,默不吭声。 郭凤杰不知此时该劝她什么才好,只怔怔地望着她。看着她那可怜的模样,便又趋步上前,放低声音说“行啦,别难过了,我送你回去罢。”不想,这王春环竟感动得鸣咽起来,也不走,反而又蹲下身去,低头垂泪。 也不知何故,郭风杰见她的容态神情和那一举一动,完全都是个女人模样,哪里还有“女老头”形象!心里不觉一动,突然闪起一个念头。他见天色尚早,月亮才刚刚升起,便又底下身去,试探着问“你起来走走,散散步也许会感觉好些……” 王春环点点头,站起身来,顾望一下,说“那好,咱就往青阳工区那边走走罢。” 郭凤杰瞅着她笑了“这会好点了?” 王春环略带羞涩的“差点没死了!” 郭凤杰“把我好惊!你去哪里喝的酒?喝成这样?” 王春环轻轻叹了口气,愀然说道“别提了,我这心里窝囊!堵心。先回我去打饭,遇着崔稼华那小子和秋胖子一块,也打上饭往回走。我一瞧见两人那德性,嘻皮笑脸,幸灾乐祸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打完饭没吃我就走小卖部了。买上瓶青梅煮酒,回来路上全都喝光了。开始没事,只想找你谈谈,当初是个嘛事,说出来兴许心里会好些。可转了一圈也没找见你。浑身就热燥起来,酒劲上来了,想吐还吐不出来,刚要回宿舍躺会,不想又遇上张憨子,他说你在5406喝酒。我想了会,便借着酒劲就去了。本以为是你小子从中作崇帮他们忙,殊不知你这人还挺义气!今儿是我不好,冤枉你了,多有得罪!在这给你赔礼了。” 王春环的这一番话,说得郭凤杰心里热乎乎的。他一面走着,一面谦恭地说“哪来,开始我真不知这段故事,也不知还牵扯到你!但我可知道你的为人很好,你是个好人!不过……”郭凤杰把话打住,没再往下说。 “不过么?你继续说。”王春环略带笑意的瞅着他。 郭凤杰又回过脸来,看了看她,迟疑了下,才说“依我看,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见异思迁的!当然,看上的人追不上,另当别论!不过,像”画家“这样既然爱上了秋胖子,你也不必再为此伤脑筋了,没意思!咱这里三条腿的蛤蟆找不见,两条腿的大青年可到处是!再说这棵树上吊不死,咱不吊!再找棵树吊吊试试。你说呢?” 王春环听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忽然转过脸来望着他,深情地笑了,点了点头“你说话还挺幽默!行,我不吊了,为这死了也不值!我听你的。”她的心头荡起一阵快慰和振奋,不再吭声了。 月亮越升越高,土路上一片灰白。走着走着,路旁靠铁路基下有几垛道木,前面不远就是的大青阳铁路工区,显出一排房屋。王春环指着一堆道木对郭凤杰说“咱在这儿坐会,休息一下再回连吧。” 郭凤杰并没回她的话,却转过头去朝连队宿舍顾望了下,因这里地势较低,已被铁路基挡住而瞧不见,因说“我这酒也喝不成了!” 王春环听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不喝了!待天我请你。酒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喝不好伤人!先回没让酒给折腾死!”说着,便走上道木垛坐下,郭凤杰坐到她一旁。 郭凤杰默然一会,忽又转过脸来问她“怎样,现在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如何?”王春环也回过头来注视着他,两人的眼光正好对碰在一起。郭凤杰连忙把目光移开,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是说醒酒了吧。” “头还有点晕!”王春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时郭凤杰无所适从,挠头,不停地挠头,也不吭声。 王春环一直在旁冷然不语地瞅着他,忽然含情带趣地问他“哎我说,老郭,你说我这人咋样? 是不感觉我很讨厌?” 郭凤杰看了她一眼,心里不解,困惑地“你什么意思?” “只谈你的看法,有么说么,我不会恼你!”王春环依然凝视着他,面含笑意。 郭凤杰犹豫片刻,笑了笑说“很好!真事。不光我说,大伙都这么说。” “别闹了,你在胡说么!” “儿撒谎!不信你去问问刚才那些人,他们都说你这人好。骗你我是个鳖蛋!” “是么,我有好的地方吗?我像个女人吗?” 郭凤杰茫然地“你这人!怎么不像?只是我想提个建议,不知你能否接受?” “说。”王春环朝他莞尔一笑。 “你是不应该还你庐山真面目?再别做假小子、女老头了!”郭凤杰这话说得很诚恳。 王春环被他这句话逗乐了,探过身来,注视着他“现在这样不好,是么?名声也不会好,是吧? 郭凤杰又挠头,并频频点首。“王春环仍盯着他”是不我给人印象太坏?野哥们形象?“ 郭凤杰只搔头微笑,摇头不语。王春环一撇嘴,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得那样开心。 月亮越来越明,群星在夜空中闪烁。 夜风初起,温暖和煦,夏日的夜晚总是这样凉爽。二人沿着铁路旁的小道往回走,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兴致勃勃,十分投机。 过了铁道口,郭凤杰忽然又转过脸来,面含得色地“你说巧是不巧,怎么今晚咱俩喝的都是”青梅煮酒“!不谋而合。” 王春环听了,爽朗一笑“是吗?”她低头沉吟着,忽然深情地说“这么说,我们俩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郭凤杰从她这句话中听出了好的兆头,心里充满喜悦,因又说“好,这话说得好!不是还有”青梅竹马“一说么?” 王春环望他笑笑“这都挨不上……” 四周一片寂静,两条乌黑的钢轨突然明亮起来,东面尖山方向出现了一盏白灯,愈来愈近,越近越明…… 一趟列车正朝这边开来。王春环连忙拉了郭凤杰一把,二人从路基上下来,仍走土路。车头上那雪亮的大灯,射出一根长长的光住,迅即闪过,随着一阵风响拌着有节奏的铿锵,车轮滚滚,呼啸而过,长长的货车蜿蜒如同流水奔向白水泉。旷野上又恢复了宁静,两个人手挽着手走在这月色中。 第二十二章1 大青阳地区麦收已经结束,但收尾工作依然多的是,诸如打场扬场,晾晒入库,调拨外运,放火烧荒,放水灌地,开挖机井等多项农活,忙个不闲。 初步估算,小麦产量净收成已逾三百万斤即“一千五百余吨”。正如老头连长陈正道所言:老天恩赐!农垦连队终于能够自给自足了。 九月上旬了,天气一直很好,气候格外爽适,只是中午的太阳依然使人感觉炎热。这时节正是大青阳一年之中最佳季节,再过半月是八月中秋了。 申明远已将结婚报告递交连里,一直在殷切企盼着能早日批下来,争取十月国庆节之前回家探亲结婚。麦收期间不批,现在总该批了罢。只因王冠芳已身怀有孕,使他暗自焦急,倘若再继续拖延下去,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可怎么好!庆幸还无人发现!这期间虽才几个月,感觉好像已历一年。最近王冠芳感觉肚里的孩子突然骚动起来,为此二人更是焦灼不安。申明远见情势紧迫,有如燃眉,忖度再三,决定硬着头皮去连部找连长和指导员请求探亲。按规定:未婚知青两年一次探亲假。自己已超出两个月,理应当批,无可非议。然而,指导员独揽审批权,杨连长说了不算,两位副连长更不沾边!不料,这梁贵田特矫情,报复心理极强,嫉恨人。想当初申明远因工作当众顶撞过他,好像眼里没有他这个指导员,而被他牢牢记住。因此推诿工作太忙,尤其男子班人手不够,眼下一排还要突击挖出十号井来,要撵在结冻前出水冬灌。假如都回家探亲谁来干活!还特别指出,王冠芳刚探亲回来不久,她的事假更不能批。 申明远明知指导员是在刁难自己,也不敢再得罪他,小腿怎能扭过大腿?弄拧了更麻烦,只能忍耐。又与王冠芳商量,另做打算,万不得已,只好在这大青阳草率结婚了,但凡有一线希望,仍要争取。 孰料,没过多久竟批了姜秋来、大申和小唐的结婚申请,情况都一样,他们也是要借探亲假期回家去结婚。但只没有批申明远。据说姜秋来的爱人也是提前怀上孩子,小唐的老婆都快生了!这理怎么讲?令人气愤! 申明远越想越气,这不明发熊么!因何不一视同仁?一怒之下,真想去宰了这个没人肠子的指导员,欺人太甚!逼急了,寻只枪来,一枪崩了这狗杂种!然而,申明远并没因此丧失理智,他忍了。考虑到爱人和那没出世的孩子,不能蛮来,况自己家庭出身又差,若不冷静,必然出事。因此又顾虑重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恼怒,充满怨愤。他想来想去竟束手无策,再瞧瞧王冠芳那日见挺起的肚子,更加忧心如焚,常言道“不到黄河心不死”。神定思凝,忽然心中一动,找排长讨个说法去,因陆排长也是连支部委员,平时又比较同情和怜悯知青疾苦,兴许能帮助说几句好话。果然陆排长二话没说便去了连部。谁知他也被指导员促了一鼻子灰回来,气的他说梁贵田不近人情,不讲情面,强调种种理由就是不批!要批,除非挖完十号井,并且砌好装机后再做考虑。完啦,说死啦。没辙! 这件事引起众多非议,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平时与申明远不错的哥们弟兄都抱不平,纷纷帮他出主意。郭凤杰出言不逊,先把梁贵田骂了一通,然后愤然说“明远,不管他,反正批了假也不给路费呗,还得自己想办法,回来后不知猴年马月才给报销。你既然跟家里说好要头着国庆节之前回家结婚,先走了再说,别误了婚期。待等回来白不住梁贵田就死了!那时侯事情也就好办了。” 窦向东在旁一举拳头说“对!这贵田一郎不死,我们这些农垦兵就得不到解放!”说着,回过脸来又问身边的刘继年“哎我说伙计,抗日战争是哪年胜利的?怎么日本人还在这里作威作福,横行霸道!”他这话把周围的人都惹笑了。 刘继年因说“这梁贵田是坏,很混账!一种情况两种对待。都在一个连里,他还分出个亲娘继母娘来,实在说不过去!应该找他论理去,不行就去团里告他!” 吕华升接话说“告他有屁用!他们上下都一个鼻孔出气。这小日本是该死!他对我们这些十一团来的总是两眼看待,我说咱得给他点颜色瞧瞧,红的。设法折腾他几次,准好病!” 窦向东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说是给他放血?怎么放?那不事情就闹大啦!” 吕华升不由把涌上心头来的仇恨释放出来,恨恨地说“我不死想他一辈子!去年一句”光代会“玩笑话,差点没让他要我的命!所以我一直怀恨在心,兴许有一天我提高了觉悟会为民除害!” 郭凤杰一听,忙说“哎,吕氏这话说得好,义气!这坏水是该惩治了。不过不能要他的狗命。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种人不能跟他明着干,得暗下黑手!若能明着来,我不早拖出这个哈熊摔他个半死!然后再拽他去见营长!” 刘继年笑着说“你以为营长能替咱知青说话?还不都一样,一丘之貉!不然梁贵田能如此妄为,在二连一手遮天!他们既是老乡又是战友,还是上下级。咱们之间说说,无非是出出气罢了。刚才所言倒是,适当在暗地里报复他一下,还是有必要的。他拿咱知青不当人看,任意践踏!不反抗怎么行?毛主席不是讲过么”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所以我们得学会对付他,不能再让他猖狂专横下去!但必须得讲些策略。” 众人听着都没吭声,默默沉思。 吕华升因说“我始终不服,咱这么多人怎能容他为所欲为!细想想,自打咱调来,这家伙就没停止过整人!人别逼急了,逼急啥事都能做!这要是我,在逃离之前,先去废了这梁贵田!然后再亡命天涯,置生死于度外。中国人死都不怕,再怕什么!尤其咱这些穷军垦兵,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不就是三根筋挑着个头,甩着两只老茧手嘛!申明远好容易找上个同甘共苦的对像,这要结婚了,竟连探亲假的权利也要给剥夺!有这么霸道的么?旧社会的恶霸工贼又当怎样!年底我也要申请结婚,看他批是不批,不批我就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罗嗦。”吕华升越说越激忿,说到此处,停下话来,忙过去朝小里屋看了看,回过头来又喃喃自语般地说“得当心内奸,先别捅漏子!” 郭凤杰斜瞅着他,打趣地说“你吕氏也只有副伶牙俐齿,真要玩起命来,怕也是一触即溃!狼心兔子胆,没说错罢?” 吕华升笑了笑“怎么小瞧人呢,说句不中听的,到时驴屎蛋子也发热哩!” 申明远听了这些话,心里不觉暗暗吃惊,但他只是听,默不吭声,他乃明智之人,决不会因一时气愤而去拼命。 一直未曾开口的李秉川却忽然发出一声叹息,望着吕华升说“话最好别说过头!当然发发牢骚也罢了。咱兵团连队早就这德性,你能怎样?说来道去是为批假,要我说,最好别来硬的,瞅个机会再找指导员商量商量,白不住能批,跟他硬呛着来不好,目的达不到,还生气!又把事情办砸了,划不来。如果能哄着他把假批下来,那才是本事,蛮来怕是不行。常言说的好:打死人偿命,哄死人活该!” 不等吕华升说话,窦向东忙说“对,这话在理,硬的不行咱跟他来软的!行,老申,咱再去试试,看他到底批是不批。” 吕华升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刘继年也附和说“就是。委实不行,就硬软兼施,反正批了假为原则。” 郭凤杰听着,冷冷一笑“跟那个王八羔子鳖杂种讲二十四孝?他能听才怪!快拉倒罢!” 申明远心里自有主见,情知再求也无用,只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理清思绪再做道理。因说“算啦,不必再议论这事了,谢谢大伙关照,等过几天,压停一下再说罢。”众人听他如此说,也就罢了。此后,申明远索性不再提这事了,兴许另有打算。 李秉川 原因负过伤,自到这大青阳地区常感不适,时而痛疼。在经过李大夫一番治疗之后,身体基本完全恢复,感觉良好。二位大夫的一片热诚帮助,使李秉川感恩匪浅,但李大夫却不以为然,并建议他再到师部中心医院检查一下,并举荐找个高大夫给做个透视,便可放心无虞了。 这样,李秉川跟老头连长告了两天的还休假,着人替他拉水,便于次日清晨乘火车去河西堡“永昌”———二师中心医院复查。 师部中心医院高大夫原来是李玉川大夫的知己同事,上海人,跟李大夫年龄相仿,挺热情。当即二话没说,为李秉川做了详细检查,并拍了片。结果出来,一切良好。 一谈起李大夫两口子为人,高大夫竖起拇指,赞不绝口。并又十分关切地问这问那,询问李大夫两口子的最近情况,可见关系不一般。谈及医院那般嫉贤妒能的家伙,运动中乘机中伤倾轧,迫使二位医学专家情愿下连队去劳动改造,也不想呆在这充满政治压抑,倍受折辱的医院里。只觉得侥幸活着度日,再艰苦也心甘情愿。 高大夫愤愤然“我也想下连队去!” 李秉川困惑不解,惕然问道“为什么?” 高大夫喟叹一声,脸上隐隐露一丝悲凉的神色“现在好人难为!这医院里也没法呆!” 李秉川不禁惶惶然,但又不便多问。高大夫又发出一声叹息,摇了摇头“实不相瞒,这里的当权者很专横……”说到这里,却突然打住话头,说声“请稍等。”转身出去。 少时,高大夫拿来一个大纸袋,交给李秉川“请将这听诊器和一点药品带给李大夫,他在连队会有用的。 李秉川接过纸袋,顿觉心头一热,但又感到一阵难过,显得神情茫然。 高大夫凝视着他,眼里含有探询,默然片刻,方笑着说“你和李大夫很像哥俩!名字仅一字之差,分明是兄弟两个。” 李秉川听了,不由笑了,点头说“四海之内皆弟兄!” 高大夫也笑了“说得好!”李秉川迟疑片刻,便问“高大夫,请问这里是不有个许夏萍也在这医院里工作?” 高大夫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对,以前在这学药剂,不长时间就到兰州医大上学去了。怎么,你们认识?” 李秉川只“嗯”了一声,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迟豫了一下,才又说“哦,她原是我们连的卫生员。” 高大夫“噢,原来如此。小许是个很优秀的姑娘,聪明伶俐,长得也漂亮!”说着,仍不住的点头夸赞“不错!很好……” 李秉川听说,不好再说什么,只觉得心在往下沉,立即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暗自忖道“看来这许夏萍的心是凉了!不然,为何到兰州上学也不写信说声?;来时还打算看望她呢,不想人已去了兰州!”当下他告别了高大夫从医院出来,心中还在考虑这事,也弄不清自己是在惋惜留恋许夏萍,还是在向往思念她,心中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意,不禁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李秉川走着想着,忽然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怎么是肖健?! 李秉川不由一诧,忙站住问“肖健,你怎么在这里?” 肖健走上前来,笑着说“我调这里了。刚才你从医院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怎么,好久没见,还好吗?” 李秉川也高兴得直笑,连忙点头“好。你好?我来医院做检查,拍个片。想不到能遇见你,真高兴!你是什么时候调到这里来的?” 肖健笑容可掬地“去年就来了,在这三级批发站工作。怎么,身体好多了吧?” 李秉川点头“谢谢关心,完全好了。实在对不起,去年秋连里拔点调十二团时,也没来及向你辞行,抱歉!” 肖健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没事。好长时间也没见了,后来才知你们连全都调去了山丹。怎样,那儿还好么?” 李秉川“行,不过不如张掖大满,冬天气候太冷!” 肖健说“你看光顾说话了,快到屋里来休息会。”她说完这话,便带领李秉川来到了她的住处。 这里住的宿舍全是平房,师部机关就座落于永昌通向金川的公路旁。肖健仍然是单独住一间房,比较宽敞,布置淡雅,比起她在张掖管理处住的房舍要好得多。 进到屋里来,肖健还是那样热情,忙着招待他,倒像是来了远方的客人。她一面为李秉川倒水,一面又问“今天还回去么?” 李秉川望着她说“回去。傍晚有趟慢车在大青阳停,早来晚回挺方便!” 肖健忙说“那就不急,傍晚吃过饭去赶车也来得及。那趟车大约在晚上九点左右吧?” “是的。差十分九点。” “那就在这玩一天。这里总算是师部机关所在地,虽然没啥好玩的地方,,可商店、邮局、理发店和澡塘还都齐全!看你的头发都老长了。呆会去理个发,洗个澡。中午就在这吃饭。” 李秉川正求之不得,立刻站起身来要去。 “不急,喝点水歇会再去。”肖健将毛巾和香皂递给他。 李秉川摇头说“不累,回来再喝罢。”便先去了理发室。 时近中午,李秉川回来了。 发也理了,澡也洗了,干净利落,一看挺精神。不想,肖健早已将午饭准备下,还特为抄了盘苜蓿蛋和烤干鱼,因机关伙房的饭菜也是一般,不过是烧土豆和苞苞菜。肖健启开一听午餐肉罐头,放在李秉川面前。李秉川反觉不好意思起来,不免客气几句。肖健却大方自然,也不见外。 二人一起用餐,边吃边谈。相叙的不过是别来各自的情况以及兵团连队的事情。李秉川听来,好像是肖静又在面前,音容笑貌既亲切又熟悉!时光多么快,一晃就是两年多……。 肖健忽然话题一转,问他“大哥,你还跟我姐肖静通信吗?” 李秉川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很长时间没通信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肖健笑了“她结婚了,你不知道?” 李秉川不禁一愣“是么?这我可不知道。” 肖健望着他继续说“来信说那位姐夫是个复员军人,南方人,比她大三岁,在青岛港务局干保卫工作。 李秉川听后,连连点头,既未露惊诧之色,也无惋惜之意,只是笑了笑说“不错,成家就好,有了归宿。她的身体好吧,就业了没有?” 肖健“好是好了,可这先天性心脏病,怕是不容易去根的。工作也有了,在一个什么轻工仪表厂。”接下她又将肖静近期来的两封信找出来给他看,说明仍不见外于他。 一时饭罢,肖健在收拾。 李秉川读完信,不住的点头,脸上却浮出一种恭敬和卑诚的神色。但肖健只字没提及当年她的堂姐曾想把他二人撮合成对的意图,好像一点也不晓得此事。然而,李秉川却忽又联想起前年冬天下着大雪,在管理处肖健的屋里住宿那充满羞涩和懊悔的一夜。事后也不知肖健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至今想起仍有些愧疚。因此,言谈话语中,神色也变的有些拘谨,尽量避开肖健的目光,心感惶然。 回想起来河西这些年,虽然也有幸遇上几个女子的爱恋,然而,却都像过眼烟云,一触即散,又如黄粱一梦,惹人思念。为此常常自怨自艾,自悔无能,拿不定主意,无法定夺。归其原因,还是消极情绪滋长,自渐形秽,对于来到身边的爱情不能稍加珍惜呵护,从而失去多次良好机缘,至今个人问题仍无头绪。 眼前这位肖健,依然青春魅力无穷,然自己却想都不敢想!肖静走了,机遇错过,何以追寻?回顾以往,疑虑再三,只能作罢。 肖健瞅着他那般窘态,不禁好笑,因问“大哥,你在想什么?是不因为我姐结婚没有告诉你而生气? 李秉川愕然,只含糊的“嗯”了一声,忙说“没有,哪能呢!肖 静是应该结婚成家了,她的年龄好像比我还大些。这样好,有爱人照顾她了”他说完这话,心里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似乎有种失落感,默然不语了。 肖健笑了,笑得挺开心。她从李秉川的那双满含怅惘的眼睛里似乎觉察出他依然还在怀念着肖静,也许是因失去了那珍贵的爱情之后而自然产生一种感情上的压抑,或说是心里上相思之苦闷。然而,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成为过去,伤感又何用! 李清照词云:——想离情别恨无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但肖健却被他的执着精神所感动,她哪里知道李秉川此时心里的复杂感情。肖健侧过脸向他瞟了一眼,带着试探的口气问“大哥,你与我姐的年龄相差不多,是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李秉川听后,感到微微一震,想不到她能突然这么问,思忖片刻,方说“说得是。不过我想等探亲回来再说。差不多到年底就批探亲假了。” 肖健笑了笑“也是。对像是一个连的吗?” 李秉川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么问,又怕说多了会引起她的误解,只点了点头:哦,不急,等以后再说。“ 肖健果然信以为真,以为他在连里正谈着,兴许还没定下来,不便直截了当地说,也就没再深问,只说“这就好。”随即站起身,过去给李秉川沏了杯茶端过来。淡淡一笑,唇边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悲凉“你就在这房里休息回,待会睡个午觉,我要上班去了。不过,没事我就回来,现在工作不忙。你甭着急,反正是晚上的车,早去了也得在候车室等着。吃过晚饭我去送你,” 李秉川连忙站起身来“不用,我自己走就行。你看,我来就麻烦你!” 肖健一笑说“晚饭后天也不黑,顺便散散步。”说着,拿了本子就出去了。 李秉川随她走至门口,见她又回过头来望着他柔柔一笑,说“午睡起来你可以到前面商店来转转。” 李秉川点头应着,也不禁笑了。 当晚李秉川从河西堡返回大青阳来,已经半宿了。回到宿舍人都睡了,他只洗了把脸,漱了牙,便上床躺下。这时他已住进了大里间,因是小耗子苏学忠调去马厩学赶车,这样,他与柳慕明和席仲勋同住一间,席仲勋上夜班,此时只有柳慕明在他的对面床上打鼾。 李秉川有些疲倦,但回想白天在肖健那里的情景,却始终不能入睡,心里充满了无从诉说的滋味,感到一阵阵的怅然若失,一阵阵的迷惘难禁,犹如突然从梦里醒来。此次河西堡之行引起他的忧伤,使他忧虑重重,不得不思前想后,仔细的思索一番。是啊,已经是二十七八的老青年了,再这么稀里糊涂的混下去,到哪才是个头!常此以往不敢设想,这些年也不知怎么过来的,再看看眼前的处境,不觉心灰意冷。尤其个人问题依然渺茫。肖静已经结婚,许夏萍和刘娟娟远在兰州读大学,到大青阳来之后,田虹虽然有情,却遭到家庭的制约和父母的反对!至于今日所见到的肖健,其堂姐肖静虽有意撮合,然也失去了时机。再是那位初恋的江南女张茹秀,邂逅相识时间虽短,然音容笑貌毫无淡忘,如今却也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这几位女子虽然先后曾与自己有过一段恋情,但现今却都各走东西,杳无音信。这一桩桩,一件件往事,使他不禁怆然生悲,满怀凄楚。也许命运该当如此!但命运的忏悟和懊悔重又袭上心来,使他对以往又感到一阵阵的惋惜和留恋。因此,深咎自己以前做事思虑不周,过于谨慎,以至一次次的失去良机,全都荡然无存。又想到连里的战友同事们,一个个都已有了着落,不少的同事已经成了家,但自己却依然孤寂冷落,不觉心情越发沉重起来。然而心里所感受到的并不只是孤独和寂寞,也不只是惘怅和后悔,而是日渐消沉和过于颓丧。再不能这样沉沦下去了!是该理清头绪重作打算了。他沉思默默想了许多,想了许久,只希望能为自己寻出条出路来,觅镜自照,明确方向,在今后生活的道路上坚定信心。消极处世,终无益处。人生光景皆虚幻,有如做梦一般,然而,这样乏味的生活着,岂不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人生!瞻前顾后,痛定思痛,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稀里糊涂地度春秋了,必须重新振作起来,摆脱许多无谓的烦恼,遇事要仔细推敲,做事要当机立断,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此时心中仍有所思,但极力屏除,抑制住满怀的愁绪,总算平静了下来。 沉沉的夜,周围一片宁静,外面一列夜行车掠过一道亮光,随着一阵声响疾驰过去。李秉川的思绪也跟着这东去的列车飘远,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李秉川对自身过去所作所为以及眼前的处境进行了反思,并对以往过失追悔莫及。尤其在恋爱问题上所持消极态度,却始终没能端正和改变,从而失去几次机会,如今后悔也无益了,想那失去的爱不会再来,只能感到惋惜。其实,来河西这些年一直也没安下心来,远忧近虑,心事沉重,曾抱幻想,有朝一日能离开这兵团连队,因此,不敢涉足于恋爱与婚姻领地,既是来到身边的爱情也未能加以珍惜和袒护,以至坐失良机。一晃几年过去,情景依旧,希望和企盼已成泡影,既然跳不出这农建兵团去,那就该死心塌地的呆在这里,至于家庭拖累也是远水难救近火,况家中尚有妹妹照应,想来想去,总算铁了心,决意长久呆下去。因此也打算在此物色寻求一位伴侣扎下根来,一切从头开始,注意已定,好歹由命了。 不想,那位单独在5406室专搞农业良种培育实验的兰州女知青陈志红,却悄悄的向李秉川发出爱的情感信息。但少艾之女,文雅持重,深沉含蓄,不善言表,可彼此却心领神会,遥以心照,正处在感情酝酿之中。李秉川素闻陈志红性情贤淑,端庄大方,长得虽不及许夏萍和刘娟那样漂亮和成熟,然也相貌端正,眉目清秀,且隐露靓丽,略显俊俏,在连里也颇受推崇。因此,从心里爱上了她,但表面仍和无事一样不露声色,这是他一贯态度。再说这陈志红在连里排年龄是最小的,然而,她却很有心计,并有过人的细心和机敏,其实她对李秉川早有好感,只是藏而不露,当她确认李秉川与田虹却无恋情之后,方以诚挚的态度逐步和他接近,并以巧妙的方式暗传爱情。李秉川自然心领,充满虔诚。自此后,二人开始往来,日见情热。看来这事会有些眉目。 眼下呆在农垦连队的这些老知青,尽管回城无望,但好多人还在各打各的主意,各想各的办法,还是那句老话: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确是,都在这兵团呆够了,受够了,也苦够了!试问哪个不想离开这里?什么“扎根边疆闹革命”,说得好听,说到底都想走。就连那些入了党,被提干和上大学的积极分子,最终目的也要跳出这兵团去。 再是那些渴望等待办病退的哥们,也算是有本事,有能耐,并且还有毅力,坚持不懈,软泡硬磨,甚至自我摧残,装死狗!因为只有病退才能获得新生。所以,为达到这一目的,则不择手段,想方设法去寻求能够上病退条件的疾病,好比要去另托生! 这里最早办病退者是在68年秋,三连的杨乃起和吕树森等便是头一批回青岛的。他们远见卓识,下手早,一到边疆就看倒了这步棋是输著,管他怎么着,豁出去了,死活泡上。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给他们带来了福音,成为知青群体中第一批幸运者。返城后基本都好病,并各自奔前程。他们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成为办理病退的样板和表率。激励着后来者一批批亡命般地效仿。但说句实在话,无论真病假病,办病退可真难! 另外知青中还有一批顽固不化的强硬者,他们是没病没灾,就是长久呆在城市或农村死活不肯回来。并能以各种方法维持生存,实施长期“抗战”,也不管户口不户口,黑人不黑人,前途不前途, 只要能活着,死不了就行! 话又说回来了,呆在边疆老实干活的可也不是些傻子弱智,他们是先呆着看,捱一天算一天。但也不甘由命,也想力图摆脱这农垦连队。然而,男知青却没有多少依仗!而女知青则优越多了。她们早已开始实施“四个面向”的婚姻自主方案:一部队、二工矿、三铁路、四地方“城镇”,无奈才嫁知青郎。 这样女知青外流,可着实苦了一批尚未找上对像的男知青哥们,不言而喻,他们要想在这里成家扎根,难度就更大了。同时,“光代会”成员也会日益增多,这样下去,不用三五年,农建连里将会出现一大批光棍和尚!可倒好,连干部轻松了,全是些正壮劳力,不用担心没人干活,也不必为老婆孩子的家庭琐碎事犯愁。看来这势头还无法逆转和阻拦,顺其自然又怕将来是麻烦,因此,个别连队干部也为此忧心忡忡,无计可施。 然而,女知青争相嫁地方,也不是件容易事!虽然部队和地方上都盯上兵团的这些城市女知青,但女知青要想寻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怕是挺难!原老二连有两个女知青,因急于离开兵团连队,探亲路上相识,匆忙结婚,以后怎样且不说,一个跟去了乌鲁木齐,一个去的更远的伊黎。并且男方年龄都偏大,一个大九岁,一个大十一岁,这也罢了,好歹总算归了地方!从此与兵团拜拜了。 第二十二章3 青阳口二连三排有个姓韩的大令女知青,年逾三十还出头,人物一般,挺老相,并且脸上还有麻子,青岛籍贯。大家称她韩嫂,可没人敢称韩大麻子。她年龄虽略大些,可姻缘却来了。正个连队女知青不少,相比较而言,比韩嫂年轻且又长得好看些的还没能触上个合适的对像,然而,韩嫂倒是捷足先登了!并且条件不错,找的是大青阳工区一位姓王的铁路职工。也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做的红媒,反正几天就成了,速结连理,闪电般地结了婚,即时搬到工区住了。韩嫂从一个兵团知青,摇身一变,成了铁路职工家属,来劲! 这青阳工区虽然荒僻,但因靠铁路,诸多条件皆比农建连优越,住房也略胜一筹。至于他俩的这桩婚事,工区的人可没少操心,光棍娶妻,皆大欢喜!工友们忙里忙外,操持置办,从张掖、山丹等地购来新家俱,漆得锃光发亮,双人床、写字桌、大半橱,一应俱全,其他结婚用品也应有尽有,把个新房布置得红红鲜鲜,喜气洋洋,并且窗明几净,真能滑倒虼蚤跌倒苍蝇!把个大老王乐得抓腮搔耳,合不拢嘴。这要与知青们结婚相比,真是天上人间了!连里女知青望着,皆堪羡老韩有福,感叹不已。 新婚燕尔,看看哪里都顺眼!这新人新房新家俱,再经韩嫂一番装饰点缀,真如小姐绣房一般!然而,韩嫂可少不得要给大老王立些规矩,大老王则惟命是从,一切行动听指挥,韩嫂叫干啥就干啥。他一脸憨态,只知搔首微笑。多少年来养成的懒惰习惯,统统要改!别的不说,首先要解决一个“脏”字,讲好个人卫生,跟训小孩似的,洗头洗脚剪指甲刮脸,一日两次刷牙,三次洗脸,饭前便后要洗手,坐凳子不准坐床等,清规戒律立下不少,老王都遵守。 大老王已四十挂零,父母双亡,家无亲人,学没上几天,大字不识几个,在兰新线一干十几年,钱攒了不少,却当了多半辈子的光杆司令,如今娶上老婆也是乐不可支。他外号老憨,说话吐字不清,还吭哧吭哧地有些口吃,让人听不懂。这伙计虽忠厚老实,性情憨直,可头脑简单,脾气挺倔,上来牛劲也是拉不过头来。韩嫂相中他,一因有钱,二因他干铁路。每月工资四五拾元,外加补贴,月月七八拾。既无家庭拖累又无经济负担,这样条件在兵团里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人物虽差点,也就不必计较了。若是找个模样好些的知青,不顶吃也不顶用,净受穷!再说自己也是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人老珠黄不说,还有张麻脸,如此这般两将就了。 然而,韩嫂不亏年龄大些,挺有心计,她想过段时间看看并不急于登记办调动,算是试婚。眼下仍去连里上工,到晚上回来住宿。这叫人不辞路,虎不辞山,预防万一,怕遇不测。 这韩嫂的脾气有点怪,虽其貌不扬,却有一“洁癖”毛病。别的不说,每日洗脸洗手无数次,所有物品谁都不能动她的。床铺平整如熨,无人敢坐,得空便扫便整理,想这等人物能与这大老粗结合,也难为她了。 这日,韩嫂去连里上工,临行前吩咐老王,那写字桌上少块玻璃,去搞块来好镶照片。这大老王如接圣旨,当即就随调车单机去了趟山丹,买来一块大玻璃压到写字台上。 老王新婚,摘掉戴了多年的光棍帽子,这在工区里自然是件新鲜事,再说工友们多是些中青年壮汉,工余之时,少不得跟他唠侃,硬逼着老王谈体会。想这大男大女俱是初婚,儿女情事自然是不教即会,必然是烈火烧干柴,热烈得很!其中一个叫黄三的问他“憨哥,娶下个婆姨好呀不?新婚之夜啥情况?你给我们说说。”大老王哧哧地笑着,好像还有点羞涩,半日才言道“咋不好?好得很!” “嘉,咋好得很?你说个清楚。” “甜的很嘛!”老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你个憨熊!咋好,咋甜?我再问你,韩嫂跟你是一个被窝窝子睡觉,还是各睡各的?” 大老王依然是哧哧地傻笑,抬起头憨然望着他,迟疑了会,方说“开始还一起睡下哩,后来就分开了,她说是一个人睡惯了的,两个人睡不好觉。” 黄三又紧逼问他一句“你们是穿内衣睡下,还是光着屁股睡下?” 大老王听他这样一说,连忙摇头“咋的个话?女同志咋能光屁股睡下!她穿着秋衣哩。”老王的确憨直,心里有话搁不住,有问必答。 黄三听了,不禁摇头叹道“咳,韩嫂不像话!结婚为生娃,穿着衣服分开睡咋能生娃哩!” 大老王似有所悟,眨眨眼望着黄三“生娃?急啥?咋结了婚就生娃?” 众工友听后,不禁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谈论这事,各抒己见。有的还夸赞老王思想进步,是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之表率。 黄三不高兴了,责怨他“不为生娃,你讨老婆干啥?干脆做一辈子单身汉得了!” 老王只是嘿嘿笑,手摸脖儿不吭声了。 工长赵四海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当心,可别让老婆跑掉!她是知青。”老王只低着个头,在用手撮土,仍不吭声。 黄三见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觉得既可气又可笑,因耐着性子开导他“憨哥,你给我听好,结婚娶老婆就要生儿育女,将来给你做接班人!当然你刚结婚也不可能马上怀孕,不过你要记住,你是个男子汉,要积极主动,尽快让老婆怀上个娃!” 这时大老王似乎听进去了,便抬起头来,瞅着黄三问“你说的咋就那么容易?” 黄三一听,哭笑不得“嗨!你这人,咋就不开窍!再要我怎么教你?听好:以前是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人,要想三个人,必须人压人!知道罢?” 众人听了齐都放声大笑起来。好嘛,这话说得明白!哪来的自然逻辑? 要干活了,赵四海站起身来,他回过头来对大老王说“你这憨熊!待收了工,让黄三给你单独上一课。我不相信你这么大的人了,咋就不知娃儿是从哪里来的呢!”说到这里,不禁也哈哈大笑起来。 傍晚,韩嫂从农建连回来,她已在连里吃过晚饭了。这大老王却早早的下了多半锅的烂面条在等她,一听说她不吃饭了,顿时抓耳挠腮,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天没见了,两只眼直瞅着韩嫂,嘻嘻地憨笑。韩嫂并没理会,放下包儿取出洗好的衣服凉上,顺手拿出一个铁皮瓜来给他。老王接过瓜,饭也顾不上吃了,便要杀瓜吃。韩嫂不以为然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能吃完饭再吃瓜?”老王一听,连忙放下瓜,自去盛饭吃。他倒像个听话的孩子,百依百顺。韩嫂换下外衣和鞋子,便又习惯的整理起屋子,不停的擦抹。一回眼,瞅见写字台上新铺的一块玻璃板,走近一看,明镜一般,下面压着是她年轻时几张放大的六寸黑白照片,其中还有张着色上彩的,都是65年支边以前在青岛照的,姿态优美,一点麻子都看不出来。瞅着这些照片,韩嫂骤然想起阔别多年的家乡——青岛,一瞬间,千思万绪涌上心头。岁月无情,一晃六七年,多么不禁混,不觉已步入中年,并且还结了婚!回头一想,真像做梦一样,如此来看,再想回青岛怕是难了,为此,她突然伤起心来,青岛虽然只有个老父亲和兄嫂一家人,但在她的心中那还是自己的个家。心里总觉不塌实,况又嫁了这么个憨头憨脑的呆汉,往后日子还长,难道就这样跟他过上一辈子?想着想着,心里好不酸楚,抑制不住自己对家乡的向往和思念,一时又后悔在这里结婚,不觉泪水涌满眼帘,眼前的照片也变得模糊了。 大老王因见她注视着玻璃板下的像片正在默默地沉思,不禁也是满心欢喜,心想肯定能博得韩嫂的好感和夸赞。不料,见她愀然作色,愁容满面,独自在那儿拭泪,便不敢出声,只眼巴巴地瞅着她,不知所以。 此时韩嫂忧思难解,心里充满伤感,这也许是环境突然改变的缘故,时间长了 自然会习惯的。天色渐渐黑下来,韩嫂打开灯。她一眼瞥见那玻璃边上竖着几个大铁钉,用手一扳,不由一惊,回过脸来问“这铁钉是什么意思?” 大老王一听,喜得眼都眯成了道缝,憨笑着说“玻璃板放上面滑着哩,我给它固定住。”说完,只望着韩嫂呆然发笑,憨态可掬。 韩嫂又仔细一看,我的天!大铁钉皆入木三分,四边全钉上,倒牢靠!韩嫂的鼻子都气歪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大老王却没有料到韩嫂会因此生气,他一面刷着锅,一面又把脸转向韩嫂说“这样好着哩,再滑不掉!” 韩嫂一听更气了,冲着他怒喝道“好个屁!我说你是不是缺脑子!你见谁往一个崭新的写字桌上楔钉子?亏你想得出!”她大失所望。 大老王有些费解“咋啦?” 韩嫂气急败坏,两眼怒视着他,恨恨地说“算我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个痴种!罢了,罢了,想不到你竟这么愚蠢!简直是个二五不知多少的人,往后可怎么跟你过日子!” 大老王愣睁着眼瞅着她,像个小孩子做错事,望着大人发火害怕,心情不安地要等着挨揍似的。 韩嫂怒气未消,强忍着满心的悲楚,头不抬,眼不睁的在一旁收拾自己的东西,看来她是想走。她那显得生气和带怒的面容上,还露出一种怨恨的神情。其实韩嫂不只是因这件小事而恼火,而是借题发挥。原因在于这老王表里不一,貌似壮健,实际如同太监!他的那男性器官天生短小,且又先天性阳痿!娶个老婆只能摆着当花看,望女兴叹!而这韩嫂正值成年成熟女子,又当如火如茶,如饥似渴之时,不料,这老王却是个假汉子!瞅着个媳妇打盹,压根不是个办事人。因此,韩嫂在新婚第一夜就凉心了,后悔了,绝望了。她独自夜立窗前,仰望星空,对月凄楚,含泪吞声,心中多怨,不禁黯然神伤。然而,这种事怎么说?有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冷落难堪的处境,使韩嫂去意已决,今日正好借故走人。她这里怒气未消,强忍着满心的悲楚在一边收拾东西。大老王也预感到情势不妙,眼巴巴紧盯着她,怯生生地问“老韩,你干啥?”韩嫂不屑一顾,也不应声,只管赌气似的往包里塞她的东西。老王直勾勾地瞅着她,壮壮胆说“行了,莫生气!我……”他说这话时,心里惶惶不安。 韩嫂仍没吱声,脸色越发难看,神情冷漠,样子蔫莠,并且一直嘟噜着脸。 大老王实在沉不住气了,冒愣愣的站起身来,逼近一步,喝问“你要干啥?咋不说话?看你个啥样子!” 韩嫂一听,猛然回过头来,冲他怒目圆睁,喊道“你说我是啥样子?嫌我不好你再去另找好的!你不是有几个臭钱么,我不稀罕!”韩嫂心中的怨气和悔恨正无处发泄,这回正好抓住话柄,同时也认定这是走脱之机。于是,心一横,拎起提包和一个包袱扯身就走。情知跟这号人叨叨也无用,如同对牛弹琴,再不理他。 大老王慌了,连忙上前拦道“霉鬼,刚结下婚几天就走!不行,不行!……” 韩嫂怒喝道“你闪开!我冲你钉那钉子也要跟你散!” 老王急了,顺手抄起那只小铁锅,朝那写字桌用力摔下,只听“咣当”一声,连玻璃带锅齐都摔碎。他脸色蜡黄,呆立在那儿,就像傻了一般。韩嫂用力推开他,跌跌幢幢地奔出房去。 大老王是没张逞了,一腚蹲在地上双臂抱头,放声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还嘟囔着骂“你个哈熊黑心麻脸婆,要我死哩!”呜呜…… 韩嫂沿土路深一脚浅一步的,只管低着头走,泪水洒在身上和地上,一过铁路道口,便一溜小跑回了连队。 工区里开始有几个工友闻声出来探看,但因不明情由,也不好冒然前去劝解,觉得这是新婚夫妻不知因何在拌嘴吵架,因此都远远的站在各自的房门内外倾听。不料,忽见韩嫂气冲冲走出屋来,手提包裹包袱,咧咧趄趄,径直回了农建连,这才陆续围拢过来,到老王屋里询问究竟。 这老王低着头,痛哭流涕,乌乌拉拉也说不出个子曰来,只听清一句话“这麻脸婆心歹!逼我死哩……” 赵四海和黄三等人相互瞅瞅,情知不妙,因拉他起身坐到凳子上,好言相劝抚慰他,并答应许诺他,待等双方都消了气,平静下来,定准去农建连请回韩嫂,给二人调解合好。 不料韩嫂回连之后,次日上午工区里就来人了,并先找到连里领导,请求帮助动员老韩回去。但这事关系到女知青的“涉外婚姻”,连里只好责成三排长胡玉美调查此事,单独找韩嫂谈话,做她的思想动员工作。谁知这事还麻烦,又涉及到个人隐私!韩嫂万般无奈方道出原委:原来是因大老王生理缺陷,先天性功能障碍。胡排长一听,再咋说!只好如实禀报连里。这种事清官难断!工区的人听说这情况后,立时也目瞪口呆,无话可说,只得悻悻离去。这件事还幸亏没办手续,不了了之,是场婚姻闹剧。但其他女知青会从中得到教益,事要三思,免劳后悔。 第二十三章1 今年农活多,仍不得闲,眼下是一排继续挖十号井,二排跟车装卸往山丹场部运送新粮,三排为机耕队建油库和维修车库。变农闲为农忙,一直是农业连队倡导时兴的生产策略。 这一日早起,梁贵田怒气冲冲地走进连部,忽然转过脸来向着老头连长陈正道连声嚷道“反了,真反了!胆大包天!” 陈副连长没在意,抬眼一看,不由一惊,只见梁贵田满脸青紫,有皮没毛,颧骨上还贴着块纱布,已印出红色,上唇也肿了,样子很狼狈。无疑是被人打的。 老头副连长素来沉稳,虽然坐着没动,但也张大了一双惊异地眼睛直视着他,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才启口问“咋回事?怎么会成这样子?” 梁贵田气急败坏,恨恨地说“简直要翻天了!有人竟敢暗算我!昨晚多半夜,不知是谁,一块这么大个石头从我家后窗飞进来,当时吓我一大跳,我摸黑出来察看,不料,忽然有人向我猛击一拳,没等我反映过来,嘴给堵上了,手脚也捆绑上了,并用大麻袋将我满头套住。当时我心想,这下完了,一定是阶级敌人要谋害我下毒手!岂知又一顿拳脚当场就把我给打得昏死过去。等我醒来,早没人影了。老婆孩子也给吓傻了,光哭不敢出声。尔后老婆才去把卫生员找来,给上些药又包扎一下,幸好没伤着要害!我估计至少得两三个人干的。你说这问题严重不?是典型的阶级报复。我一大早就去找张营长汇报了。首长说一定要追查!并说阶级敌人太猖獗太嚣张了,竟敢暗害连队干部!” 老头副连长在听完梁贵田叙述他被打被暗算的经过后,心里半信半疑,不禁也惊异万分!便暗自忖道“这些城市知青确实胆大,怎能对指导员暗下毒手?这未免太过分太野蛮了!因此,也不禁感到有些心悸。这肯定是平日对指导员持有成见,为泄私愤而采取的暗中报复行为。”想毕,又觉疑念层层。正要说什么,却忽又听梁贵田说“这不止一次了,以前是砸碎玻璃往屋里丢死耗子,还用水泥袋子纸包上大粪扔进我小院里,实在可恶,欺人太甚!你说连里头这么多的人,让我找谁去!这可麻烦大了。” 陈副连长听后,迟疑片刻,方说“眼下这些知青的确难管理,他们无牵无挂无拖累,年轻气盛,遇事不顺意,急了,啥事都做得出来!” 梁贵田咬牙切齿地发恨说“如果能查出这几个坏人,我要狠狠地整治他们!” 陈正道静静的沉默片刻,才又说“光靠整治也不是办法,说句实在话,现在这些城市知青已经不是过去了,我们这里毕竟不是正规部队,单用纪律约束怕是不行。如果能够正确引导,兴许能感化他们,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若是再像以前那样,跟教训小学生那样,肯定不起作用。他们都来自大城市,又读过几年的书,加上来边疆这些年还不都成了社会油子?以前在部队当兵久了,还当成老兵油子呢!现在我们这个农业连队,纪律涣散,自由散漫,谈恋爱和结婚暂且不说,那未婚同居,未婚先孕已成问题,各连队都较普遍,我完全弄不清将来会怎样!不过,这样下去连队迟早会烂掉的!” 梁贵田没应声,也没回过头来,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才回过脸来瞅了他一眼,充满忧虑地说“是啊,问题成堆,我们这些连干部越发不好当了!”他略停片刻,忽又说“下午开个会罢,让会统通知一下,付排长以上的干部四点都到连部来。” 陈正道点点头,没再吭声。 当日下午干部都在连部开会,忽见一排的高健魁闯进门来,他一脸惊惶之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来喘吁吁地说“连长,不好了,出事了,我们班长掉到井底摔坏喽!” 众人听后,全都一惊,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等听下文。杨连长脸色骤变,连忙站起身来,急促地问“咋回事?你慢慢说。” 高健魁望着杨连长说“牟葆玖摔到井里去了,怕是不行了,班里人正下到井里抢救哩!” 杨连长蓦然转过身来“走,老陈、老陆我们赶快到井上看看。”说完,便出了连部。 陈正道忙又问“现在井挖下多少米深了?” 高健魁“昨天就超过二十七米了。” 陈正道吃了一惊“坏了,这么深从上面掉下个人去,到井底得一吨多重!怕是没救了。”说着,连忙跟上杨连长和陆排长直奔十号井。 这梁贵田还纳闷,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惊异未信“能有那么严重?是不井下该出水了?” 耿向忠说“十号井得超过三十米才能见水,陈连长说得对,重量加速度,什么人还不跌散了架子!快不要开会了,看看去罢!” 其余的人一听,不由分说,齐都出了屋。 这意外的事故,使连里干部个个都比较紧张。路上陈副连长建议杨连长,立即先到营部打招呼要车,以便拉病号去医院抢救,因眼下正有往返场部运粮的车,顺便再叫上营部卫生所的大夫,到井上就地抢救,有一线希望也要救!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这样的高度跌落下人去,那还有救!抢救只是道义上的事,尽心而已。当晚火速将一班长牟葆玖送去师部医院,但没经抢救又拉了回来,因为人在井下就一命呜呼了。 这件事上报团里,按伤亡事故处理。并由场部有关部门通知其家属来甘理丧,办理后事。因为前不久已经处理过类似事故:张掖十一团老二连调到山下机耕队开拖拉机的青岛知青蒋召君因翻车事故死亡;另一次是在大青阳麦收开始不久,用35拖车拉康拜因单机,翻车将一名司机砸成重伤。才几个月的时间接连发生几次伤亡事故,但是并未因此引起农建营上下级干部的足够重视和采取有效的安全防范措施,不过仅仅在干部会上单独强调一下安全问题。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死了。他们以为: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足为怪。因此这件事并未引起多大轰动,说穿了,谁死谁倒霉!这样,在兵团农场无论是基建连队或农业连队,由于从上到下安全意识差,而依然存在许多安全隐患。 暮秋天气,一早一晚开始冷将起来,旷野上一片荒芜。天阴时,西风一刮,沙尘掠地如烟,败枝枯草随风乱滚。 今年家属排在伙房北面种了几亩菜地,收获颇丰,多是红皮萝卜,其次是雪里蕻和少量的心里美萝卜,这些都是伙房冬季的储备菜,再有一年到头吃不完的土豆“甘肃称洋芋”和包包菜“即大头菜”,这里生产的大头菜个大,包得结实,青灰色。这二连的家属排,实际还没有一个班大,总共才不过十多个人,其中多是家属和知青中已婚的孕妇及哺育期妇女。有个老职工张茂臣和一个专会种菜的老职工李发玉带领他们干活。 地里收获的萝卜堆成小山,连里派马志义赶着马车往伙房西头的大菜窖拉运储藏。家属们凑在一处,经常一面干活,一面说笑,其谈论内容无非是张家长,王家短,七个碟子八只碗,或是谁家的娃长得好看,谁家的婆姨不会生孩子等。而这马志义家的婆姨正是这种不能生娃的女人。 马志义也是个老职工,三十五六岁年纪,乃此地高台人,不识字,只会赶马车。娶了个老婆人高马大。结婚多年就是不生孩子,无奈四处求医,中西医都看过,正方偏方都用过,光中草药吃了不止一牛车,仍毫无效果。经体检双方都没啥毛病,可就怀不上身孕。家属们戏称他的婆姨是匹骡子,没生。明白人估计:白不住是因二人血液关系不匹配,或体温和基因不符所致。 家属排的众婆姨见了马志义总爱跟他开玩笑,逗他,奚落他。有时还帮他出些馊主意,欺骗他烧香许愿,求神求签。有时还偷偷提示,教他些床上性爱技巧,以及促使怀孕的土办法。老马人也实在,遵照执行,样样试过,但终无效果。瞅着人家的孩子满地跑,自家里缺少接班人,心下焦急,空惨愁颜,经常自 愧自怨,整日无精打采。 这里装满马车要休息会,婆姨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七嘴八舌地又叫住马志义,说三道四。其中有个张嫂泼泼辣辣最爱开玩笑,因问他“马兄弟,你的那壮婆娘也不下地来干活,正天呆在屋里做啥呢?究竟是有喜了没有?” 马志义紧锁眉头,一脸无奈,找个土坎也坐了下来,点着烟一阵猛吸,那样子凄楚悲感,似有难言之隐。离他不远坐着个刘嫂和小徐媳妇,这刘嫂也是个淡话篓子,性格开朗,冲他直言不讳地说“我说老马,你家里地是好地,就是种庄稼不出苗!我说肯定是你有问题,你得找个高明大夫瞧瞧去。咱连李大夫两口子那可是正经医生,为人又好,你去求求他们,兴许会有办法治好,别总拖着,不然过了四十岁啥事情都晚了。” 小徐在旁只笑不语,其他人听着也在笑。 这马志义羞惭满面,一声不吭,低下头去。 张嫂接上说“种不上可没治!先天性哩。这又不像种庄稼种菜,自家没种去借种来种上,要是这也能借那敢情……” 张茂臣不等张嫂说完,忙截住她的话说“呔,咋就没有?山下五连的个韩松,也是结婚几年没生,听言传着人帮忙生下个男娃,好着哩!自己不说没人知道,”他话音刚落,张嫂和刘嫂齐都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众人也都跟着笑个不住,刘嫂仍笑着问张茂臣“是么?那你是咋知道的?多新鲜,啥都有借的,只没听说还有借种生娃的!”说完,直笑得她仰面朝天,合不拢嘴。 张茂臣忙说“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那时我们都还在山下一个连里,不相信问下发玉。” 李发玉一直闷声不语,听说后点点头“对,有这事。” 众人闻听,一片哗然。 张嫂转过脸去看看马志义,见他一直在鼓烟,默然无语。因又说“俄就不相信,这是个啥事情嘛!咋说咋做呢!再说了,男人同意,可婆姨家还许不干呢!” 张茂臣听后,仍显得若不在意地“咳,你这人死心眼!啥事还不能商量?这事得让婆姨自己找去,男人莫知道,知道莫言诳!管她咋着哩,生个娃是自己的。” 众人听了又大笑不止。 刘嫂道“老张,你真能聊!果真有此事?” 张茂臣瞅了她一眼“咋啦?谁还骗你不成!” 刘嫂感到不可思议,两眼迷离地直点头。 这马志义默默的听着,一声不吭,一边沉思着,一边不时地抬起头来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神情显得有些木然,但似乎又心有所动,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自己咋就没往这方面想呢?!以往也曾听说过类似情况,男人不中用,女人背地里跟别的男人生孩子。其实这有什么?眼不见心不烦!无论怎样,生下的娃,该谁的还是谁的,没争议。这世间啥情况没有?那没儿没女的还去抱养他人的娃哩,不然老来老去落个鳏寡孤独,没个依靠!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将来上了岁数,我依靠谁去?马志义想来想去,觉得眼前至关紧要的是让老婆尽快怀上个娃,也好堵住些人的嘴,免得他们再说三道四。尽管这群婆娘还在议论这事,有的点头赞成;有的摇头非议;还有的对此嗤之以鼻。但老马心里好像主意已定,正盘算着什么,样子略显平静。 张嫂见他久久不语,因问“马兄弟,你咋就板着个脸不搭理人哩!心里想啥呢?” 马志义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啥都没想,我能想个啥来?” 张嫂笑道“俄说你呀,心病大得很呢!” 刘嫂连忙插口说“问啥来,人家老马心里宽着哩!说不定年儿半载也怀上个娃,没准头,等着当爹呢!有些女人开怀晚也是常事。” 马志义仍不吭声,只是侧耳谛听,他好像蓦然明白过来这些家属婆姨们说话的含意,并从这些话语中得到了某种启示。想在麦收大忙期间就已觉察到自己的老婆在跟机耕排的牛大山勾搭,她那一反常态的种种表现,以及当他收工回家时老婆那殷勤伺候男人的样子,心里就犯疑惑,并感觉到老婆已经给他悄悄地戴上了一顶不大不小的绿帽子。家属们的话好像若有所指,不然说这些干嘛!心中自然窝火,只想寻个机会抓住她把柄,消除这一隐患。但这牛大山身强力壮不说,还挺愣!老马望他有些打怵,再说又抓不到真凭实据而奈他不得。老婆虽是个农村妇女,但心性却也机灵,做事挺严密,不露一点马脚,惟恐败露。 马志义思前想后,决定网开一面,不去计较这事。看来他的确心宽,简直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其实他暗自在想“管她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反正自己也没生,闲置着地也长不出庄稼来,不如凭她去,管她和谁,日后倘若能生下个娃,横竖得叫我大!这样来个顺水推舟罢了,何乐不为!”如此这般,心里算是默认了。 这马志义的头脑固然昏庸愚昧,并且荒诞离奇。然而,他有他的人生观和个人欲望,或许还有他自己做人的一番道理呢!这就没法说了。常言说的顾此失彼,岂知失彼又能复得?! 最近不知何故,大青阳全面停电,同时闹起了水荒。据说是永昌河西堡热电站在国庆前进行部分发电机组检修,而使周边地区局部停电。前面曾说过,大青阳的生活基本保障完全依赖于滩上这十几眼机电水井,一旦停电,必然会直接影响到生活。因这里既无水塔也无涝池可贮水。这样,连里备了两辆马车都上水罐,到八公里外的白水泉拉水,一天两趟,只供应人畜生活用水。原来分别给伙房和家属拉水的李秉川和单魁,暂告失业。单老先生已探亲回家,眼下有王永法替代老单的拉水工作。这样二人各跟一辆马车,每日往返于大青阳和白水泉之间。李秉川则跟同班暂时抽调出来赶车的席仲勋一辆马车。这席仲勋原在山下学过赶马车,虽不是熟手,可却在行,鞭子使得不错。 这日下午,席仲勋和李秉川背着夕阳从白水泉拉水往回赶,三套车载着装盛两吨多水的大铁罐也走不快,慢悠悠的沿土路走着。那罐里的水,碰撞着铁壁,叮咚,叮咚地直响,听着悦耳。二人都坐在车辕上,老席时不时的扬起马鞭,喊声“咑俅”,接下鞭梢一声脆响。他转过脸看看李秉川,只见他依靠在罐上,帽沿聋拉着遮住眼睛,正安然打盹。 这席仲勋比李秉川小两岁,虽说是此地人,但与知青们相处久了,倒也无甚差异,只是口语略有不同。一心要在连里讨个城市女知青做老婆,将来也好去大城市风光风光。因此,他对连里男女之间恋爱的事儿是既关心又感兴趣,实指望能梦想成真。而他与男知青的关系相处不错,差异在逐渐缩小。 一路上他就没歇嘴,一面悠着鞭子赶车,一面跟李秉川说这说那,谈的都是男女爱情的事儿。说了半天见李秉川没个反应,以为他睡着了,便盯着他问“呔,我说老李,我刚才说下个话听见了没有?咋不言语?” 李秉川听见他问,仍无动于衷,漫不经意地坐在那里“你说就是,我听着呢。” 席仲勋嘿嘿一笑,接着又说“你听说没有,杜效成这小子跟他的老婆王春玲算毬得了,你猜他又跟谁好上了?” 李秉川若无其事的坐起身来,整了下军帽,摸出烟来,递他一支,然后自己点上,便问“到哪了?” 席仲勋“瞧见营部房顶了”。说着,忽然歪着头问“你咋回事?我跟你说杜子的事,咋打岔哩?” 李秉川“嗯”了一声,笑了笑“噢,对,你继续说。” “咑俅”,席仲勋又一扬鞭,接下说“杜子这熊有本事,又跟伙房的钟丽红好上了,福气大得很哩!” 李秉川听了,不由一笑“是么?我看你是瞎说,那钟丽红不是跟一连的于志远恋爱嘛,杜子怎么会夺人之爱呢?” 席仲勋瞥了他一眼“你不了解情况!任何情况都在不断的变化嘛。那于志远比钟丽红小两 岁哩!谈不来,散毬得了。” 李秉川回过脸来望着席仲勋,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啥事情都知道些。” 席仲勋得意地一笑,不以为然地“这有啥,连里头好多人都知道。杜子是趁着王春玲探亲回天津的时候跟钟丽红好上的。还有哩,那肖志毅原来跟山下的李玉团谈恋爱。谁知她和袁玉庆探次亲回来,把个李玉团给甩了!那李玉团来过两回,可肖志毅说啥也不跟他谈了,脖子不格!没办法,只得散了。哈哈,怪有意思的!今日莲花明日牡丹,啥情况都有。” 李秉川瞅着他问“你咋就知道的这么多?!” 席仲勋“耗子说下的。这小子啥事不知道!他正天帮助女子班干活。别看他耳朵不好使,没把个”小护士“追上,倒把姚玉芬给追上了。我说他本事也大得很哩!” 李秉川又笑了起来,问道“你是说咱班的苏学忠?他调马号咋不赶车,倒帮着王德真牧起马来了,” 席仲勋“他个头太小,驾不住马车,不然借调我去干啥?” 李秉川接着问“那耗子找上了,你呢?你也有了吧?” 席仲勋茫然地“咋说呢!我个老甘,没人看得上!” 李秉川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是什么话?你人物长得不比耗子差?别气馁伙计!” 席仲勋沉吟片刻“行了,碰碰运气!兴许有拣剩下的,跟我老席来。” 李秉川“没问题!耗子能找上,你肯定也能找上!努把力。” 席仲勋喟叹一声“对”。回过头来望着李秉川笑了。 说话之间,车已走近营部和一连。这时天色已变得朦胧起来,四野一片苍茫。马车绕过一连伙房,还没到麦场,远远望见70次乌京快车由西往东,从白水泉方向开了过来。因这段路是小上坡,车速并不太快。 恰在这时,畜牧连的张黑正赶着一大群羊,从蜜蜜石道的山坳里出来,要过铁路。因西面有几座土山丘挡住了视野,张黑没瞧见列车已从营部后头冒着青烟驰奔而来。然这时头羊已过了铁路,随后紧跟着十几只羊也都连蹦带跳的蹿了过去。 这火车司机一上来土坡便发现了这群羊,好嘛,白茫茫的一大片!正陆续地越过铁道。司机赶急拉响汽笛叫路,同时撂闸放慢了车速。但这群羊可怪,只要头羊一过铁路,后面所有的羊,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争先恐后地狂奔。当列车鸣笛急驰过来时,这羊群又受到意外的惊吓,个个竟如发疯一般与列车抢行,并朝着列车发起冲锋般的碰撞,又好似集体性自杀!一时,司机也慌了,连忙紧急制动,但列车那巨大的惯力,带着风,伴着吱吱地刹车声,仍奔出百余米才停下来。 这下遭上了!轧死羊无数,二百多米钢轨,血肉横飞!再看那张黑,脸色煞白,顿时目瞪口呆,欲哭无泪,欲喊无声,瘫软在地上。 可是兰新铁路乃单线,列车不能久停,一分钟后又启动开走了。 目击者不少,个个膛目。李秉川和席仲勋正巧遇上这场光景,停住马车,住足观望多时,好不惊险的一幕。 席仲勋望着咋舌“了不得!这火车宰羊可省事,刀切一样!一眨眼宰掉这么多羊,这下可有羊肉吃了!不过车上咋没人管呢?” 周围看眼的人说“管个毬哩!没把火车给颠覆就不错了,轧死几只羊算啥!”据说事后河西堡机务段专程派了人来,到青阳口一营处理此事,并给予经济赔偿。而张黑却被畜牧连领导批了一通,责成他写检查,再不准他放羊,只呆在羊圈上打杂做饭。 这里席仲勋正要赶上车往回走,李秉川一回眼,瞧见兰美玲提着个小水桶正站在那里朝他招手,并喊他“哥,你来,我正有事找你。” 李秉川忽然想起兰美玲曾托人带口信,叫他到一连来趟,因这几天闹水荒,天天跑白水泉,就将这事搁到脑后去了。因回过头来对席仲勋说“老席,你赶车回去,我去趟一连。” “对”。席仲勋应了一声,扬起马鞭赶车走了。 第二十三章2 李秉川还没走到兰美玲近前,就见她脸上浮现出一种似嗔怪又似高兴的笑容,望着李秉川说“哎呀来,哥,你这些天都忙什么去了?怎么让孙广平带口信给你,也不过来?是不天天跟俺那小嫂子呆在一起?” 李秉川听了,佯作生气地盯着她“你是怎么回事?见了面不能说点别的!” 兰美玲有些惊诧地望着他“这有什么?咱又不怕人听,谁爱听就听去!” 李秉川“行了,回屋再说。”说着二人便往小卖部走去。 兰美玲一面走着,一面又回过脸来瞅着他问“哥,是不这个小嫂子长得俊?三姨和秉秀都同意?往家写信说了没有?” 李秉川瞪了她一眼“有完没完?” 兰美玲听了,爽朗地一笑“哎哟来,跟得了宝似的!还不让说也不准问!可真是的。”说着,便一同进了屋。 兰美玲回过头来望着李秉川又问“是不还没吃饭?” 李秉川点了点头,坐下。 兰美玲“那好,你稍等回,我只去打俩馒头回来,这里菜现成。” 李秉川连忙站起身来,摆手说“算啦,我回去吃罢,陈志红那里有电炉子,肯定给打下饭了。” 兰美玲听后,不禁又笑了“不是停电了么?行,现在有个小嫂子照顾你,可用不着你这个表妹了!” 李秉川歉疚地笑了笑“那能?你看我这记性!连停电都忘了。” 兰美玲转过头来睇视着李秉川“别说了,其实你心里现在只有这小嫂子了!” 李秉川似笑非笑地“这是哪里话!对了,你要说什么事?” 兰美玲这才跟他谈正题“下星期我探亲了,如果你能批假那该多好,咱结伴一起回去。” 李秉川微微一诧“既然已经批了假,怎么还等下星期才走?” 兰美玲“今日已经是阴历八月十三了,星期五是中秋节。再说我还得结账,假期反正是从走那天算起,我想头国庆节回青岛就是了。” 李秉川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二连是够戗!麦收结束后只批了几个利用探亲假回家结婚的。十一团调过来的一个也没批。等我探亲怕是要到年底了。” 兰美玲瞅着他问“这样说你也准备等批了探亲假,带陈志红回青岛结婚。” 李秉川瞋了她一眼“看你说的,这八字还没一撇哩!谈什么结婚。” 兰美玲不解地问“这是怎么说?不结婚谈什么恋爱?” 李秉川低头寻思着,没吭声。 兰美玲看着他,又继续说“的确,陈志红是个很不错的姑娘,极正派的,要是真能成了,带这么个媳妇回去,家里人肯定都会高兴,连我都打心眼里喜欢她!” 李秉川听了,只淡淡一笑“看看罢。”说着,便站起身来,又问她“探亲时有伴没有?一个人路上可不太方便。” 兰美玲欣然地笑了,说道“有,三四个呢,我和冯桂芝、肖桂芬她们。肖桂芬这次探亲回来直接去兰州结婚。” 李秉川点点头“噢,是么?这我还不知道。好嘛,都忙活得挺急!” 兰美玲抬起头来凝视着李秉川,忽有所触地“是啊!人家比你小好几岁的都要结婚了,可你这当哥哥的还等什么?我说你总不上急,依我看如果陈志红愿意的话,就趁这次探亲回去办了罢,先结了婚再说。你说呢?” 李秉川听了,想了一想,爽快地答应“好,等我瞅个机会跟她商量一下。”说毕,转身要走。 兰美玲盯着他“怎么,你要走?就不能再坐会!我还没跟你说肖国平的事呢!” 李秉川不觉一诧,瞅着她问“肖国平什么事?” 兰美玲“你先坐下,我跟你说。看你这点工夫就等不得了,是不饿了?这里有小点心你先吃些垫垫。”说着,便去拿来一些酥皮小月饼放到桌上“吃罢,就是硬点,不像咱家乡的中秋月饼。” 李秉川笑了,拿起一个月饼看了看“好嘛,这月饼能砸破头!只外表一层酥皮,怎么里面跟石头似的!” 兰美玲笑道“你以为跟青岛月饼一样?还没见这里的饼干呢,跟瓦片似的!” 李秉川“我倒不是饿,只是天都快黑了。”说着,便又坐了下来,接着问“你说,肖国平究竟是怎么回事?” 兰美玲这才说“肖国平和叶明新成啦!你还不知道吧?俩人的结婚报告都交到连里了,只等探亲回去结婚了。” 李秉川听后,突然一怔“这么快?!怪道这些日子不见他过去,原来是忙这事!好小子对我还保密。” 兰美玲笑着说“那到不至于,可能是没得空过去告诉你。谁像你似的,一点也不上急!” 李秉川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事急不得!各人情况不同。” 兰美玲因又说“他们俩挺般配的,不过,一个性格外向开朗,一个是内向老实,也行,挺好的一对!叶明新是真愿意。” 李秉川瞅着她问“是你从中牵的线罢?” 兰美玲一听,不禁又发出一阵爽朗地笑声“看你说的,怎么会是我?其实他俩早就有意,要不是肖国平跟蒋丽雯弄出那段故事来,二人早成了,差点没把个大好人跑了。实际我只为你和刘娟牵过一次线,可谁知你偏又不领情!” 兰美玲的数落,使得李秉川很反感,便站起身来说“行了,过去的事咱不提了!我想过,一切从头开始,好自为之罢!”说着,便走出屋来,回过头来又对兰美玲说“走时,我去山丹送你。” 兰美玲笑着点了点头,跟着送出来,又说“其实不用送,又没多少东西带。” 李秉川回头朝她挥挥手,径自走了。 当李秉川回到连里,天已黑下来了,还没进屋,就听说连里出事了。原来是因食用发芽的烂土豆而导致连内集体性中毒,幸亏没有深中毒者,只有十几人不同程度的出现呕吐和腹泻。 一时间,连里异常混乱,几个连干跑里跑外,这屋走那屋,了解摸底,以便掌握情况及时救治。营部卫生所左大夫和两位卫生员高容、苏玉也都来到二连,又有两位大夫帮忙,为食物中毒的病员治疗,总算控制住病情,没有危及生命。 杨连长神色仓皇地来到炊事班,召集他们到伙房召开现场会,调查分析中毒原因,以及追问主要责任者。 原是伙房在储备越冬萝卜菜时,将菜窖原有的几百斤土豆倒了出来,这些土豆因储存时间较长,有的已经长出了绿芽,有的烂了半截,丢掉可惜,炊事班去人到菜窖削出一部分抬回伙房。当晚是抄萝卜菜,但有人偏吃不来这口,因此,伙房里炖了一盆土豆块。然而,在甘肃兵团呆过的人都知道,吃土豆是从来不刮皮的。又因没有削净,也没用水浸泡,切好用水一捞便下锅,炖出来就卖,结果没过一个小时,吃土豆的人便出现腹疼、恶心等症状,个别几个人竟上吐下泻,甚至麻木头晕,所幸发现得早,救治及时,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营部卫生所左大夫毕业于上海医大,是个高材生,专业知识渊博。据他讲:土豆中含有弱碱性生物碱,乃龙葵素,又称马铃薯毒素,它有麻醉中枢神经和溶解红细胞的作用。当土豆发芽或腐烂时,外皮会变得青紫,继而毒素含量也倍增。人若食用这种土豆便会出现咽喉刺痒、烧灼、腹疼、腹泻、恶心、呕吐、头晕和四肢麻木等诸多症状,中毒严重者会出现发烧、抽搐、昏迷、瞳孔扩散、循环衰竭,乃至呼吸困难,中枢神经麻痹而死亡。 杨连长等连队干部听后,不禁愕然,惊的脊梁骨发凉,人命关天!好险!庆幸全连没都吃这土豆!唏嘘之余,当场将司务长和炊事班长狠批一顿,并责令写出检查和事故分析报告,上报营部,以此为戒,接受教训。 司务长当即下令将所剩余土豆全部交给小猪巴傅明华去喂猪。 事发当晚营长和教导员也都来 过了,见情况并不严重,这才放下心来,少不得要关照几句。这件事虽说没有造成恶果,但也确实给这些当干部的敲了下警钟,这决不是小事情! 连队上下直折腾了多半夜,才算平静下来。 李秉川的班里只有柳慕明一个人被撂倒,他只吃的土豆,中毒较深些,在经过一番大吐大泻之后,又经大夫和卫生员的紧急抢救,病情很快得到控制。别看他五短身材,大头大脸,长的又魁实,可也经不住这番折腾,只觉浑身无力跟散了骨架似的,躺在那里有气无力,还哼唧着呻吟呢! 过了会,伙房里着人送来病号饭,李秉川和窦向东帮着里外照应,汤水的服侍。待柳慕明勉强喝下些面汤之后,才觉得些。年轻人不藏病,当着关排长和班里人,他突然发起牢骚来,因骂道“妈的,伙房里人可真缺德,差点没给他们毒死!不然这阵早跟牟葆玖做伴去了。待我好点去兰州兵团告他们去!” 窦向东笑着半打趣半认真地说“对,老柳,我们去把皮定均司令员给找来,向他反映一下我们兵团连队的生活,看是不是应该适当改善一下,别经常给我们些烂土豆吃,这不害人嘛!” 关排长在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一个大军区司令员也能到这兵团农建连队来?是不是无稽之谈!” 窦向东笑眯眯地瞅着关排长“排长,话可不能这么讲,这皮定均司令员还真来过大青阳,你相信不? 关排长只淡淡一笑,便默然不语了。 窦向东继续说“这可是去年冬天的事了,皮司令不知是去哪个部队视察回来,司机走错了路,转到我们这儿来了。皮司令从车里望外一看,这是啥地方?怎么这里也驻扎着部队?当下就问部下,是哪个单位在这里?勤务兵下车一打听,才知是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十二团一营在这里。报告首长之后,司令员便下了车,他想顺便了解一些农建兵团的情况。 不料,营长不在,说是在地里干活。赶快打发人去把他找来。其实营长正在忙着修猪圈呢! 这张营长一听,兰州军区皮司令员来到这青阳口视察工作,差点没转了腿肚子!立刻跟着副教导员和一名司令员的随从,跑步回到营部。见到皮司令,一个立正,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排长,你猜当时咱张营长是个啥样子?我给你说一下:头戴一顶发了白的破军帽,那棉衣有好几处露着脏棉絮,一条兰裤子还打着补钉,脚上穿的那双军棉鞋跟我们老撇穿的差不多,鞋带还打着结!可倒好,一副艰苦朴素的劳动者模样。 皮司令一见到他,便禁不住笑了,问道“你是这里的营长?”张连长连忙应了一声“首长。”他就像那小学生第一次回答老师的问话,特紧张。皮司令员又一笑,微微摇了摇头“我看你不像个营长,倒像个逃荒的!”在场的人想笑又不敢笑,都用眼瞅着张营长。接下,司令员缓和一下口气,简单询问了几句这里的生产和生活情况,没过几分钟,便站起身走出营部,四顾一望,微微地点点头,转过身来冲几位营里干部说“你们这里生活环境比较艰苦,要发扬自力更生精神,把生产和生活搞上去。”众人毕恭毕敬,点头应是。司令员一挥手便上了车。好嘛,咱的张营长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老半天还没回过神来!“ 关排长听后,情不自禁地也笑了起来“看你说的和个真情况似的,我怎么就不爱相信呢!” 窦向东仍笑着说“信不信在你,反正这是真事,一连的差不多都知道。” 那柳慕明也听得入神,到这时也不呻吟了,连忙问“老三,真有这事?别是瞎掰吧?” 窦向东“跟你们说过是偶然路过这里嘛,不相信可去营部和一连访听访听,才知我是不是说瞎话!” 李秉川点头说“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关排长没再说啥,她见柳慕明精神已逐渐好转,已无大碍,便笑着走了。 第二十四章1 大青阳的深秋一片萧瑟,茫茫四野,苍凉满目,衰草败叶随风抖动,阴云密集,黯淡天气。群马立于西风,孤鸿声断远去,荒山依旧,岁月悠悠,节气应时,光阴自流,眼睁睁又是一个中秋。 郭凤杰自与那女老头王春环触上恋爱之后,还着实乐和了些日子。二人来往频繁,经常在一起吃饭、玩牌,或散步,一时竟也形影不离。再说他俩性格脾气相同,志趣一致,又都好玩,休假时去逛山丹城、独峰顶,或去尖山、岌岭,管它有景没景,得空便约上去遛一趟。并且还计划西去敦煌、嘉峪关,东去景泰、一条山,凡是有战友和同乡的地方,都想去走走逛逛。郭凤杰喜欢探幽访古,还会写游记,徐霞客般的人物!每次外出王春环仍着男装,为的是结伴方便。据说她家的经济条件也比较优越,不缺钱花,且出手大方,挺仗义! 一日傍晚,肖国平到二连来找李秉川和郭凤杰,想商量一下在一起过仲秋节的事。 因他与叶明新订了婚,二人商议要借这仲秋佳节之日,约上几位好友聚上一回,算是庆贺。但肖国平考虑找不到个合适的地方,寻思半天,觉得去兰美玲那里再好不过,因她那里购物方便,烟酒罐头之类都现成。可是兰美玲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万一不接纳,促了面子又不好,想与李秉川商量,有他出面交涉,考虑不会有问题。这样,肖国平先去叫上郭凤杰,一起来找李秉川。 李秉川听他一说,不觉笑了“你这伙计,兰嫚与叶子关系那么好,找我干嘛! 肖国平一听,也笑了,用手拍了下头说“看我膘的!让叶子和她去商量多好!不过,哥,兰嫚还就听你的。” 李秉川望着肖国平说“好倒是好,可那屋子太小,里外都不宽绰,不如到5406室去,我去和陈志红说说,她那里宽敞,坐下十个八个的人是没问题。上次咱跟杜子、马三他们喝酒不就在那里么。” 肖国平喜道“哎,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李秉川“其实咱们之间大可不必!你俩订婚理应我和老郭祝贺,何劳你铺张!” 肖国平欣然一笑“哪来,我可没钱请你们,这是叶子的建议,我只好从命。她经济条件比我强,咱凭什么不领情!” 郭凤杰忙问“这样说是不还得叫上她们几个女的?” 李秉川“谁?” 郭凤杰扳着指头数“咱仨不用说,再是叶明新、陈志红、王春环,是不也少不了兰嫚?” 肖国平“那还用说,叫来就是。不过,该叫的人多了,一连那边的张文政、杨明、老万、中国,这边的杜子、老三、申明远他们,再说除了张文政和老万,他们都有对像,要叫都得叫!所以,我说免了罢,光咱仨就行,再是郭哥刚才说的几个女的。兰嫚过了节探亲,必须把她叫上。” 李秉川因叹道“依我说,谁也不叫,咱们三个坐成块喝杯酒得了,这又不是婚宴!” 郭凤杰听了,向他投来责怪地一瞥“你这伙计,怎么不近人情!这不为了国平订婚和过节嘛!眼下咱仨只有肖国平算是订了砣,可咱俩还不知是个疙瘩疖子疮!我想借此一聚,兴许会加深些感情,你说呢?” 李秉川听了,只笑不语。 肖国平点头“说得是。就这样定了!你们俩分头去说声,兰嫚让叶明新去告诉。定在明晚,我过午就过来。 至次日农历八月十五日,是传统的中秋节,按说不应该放假,因这天是星期五,但大青阳一营今年小麦喜获丰收,场部作出决定,连同周日放假三天,以示慰劳。并关照一营所属连队领导,要搞好节日期间文化生活,再放场电影。 消息一传出,是人人高兴,个个欢欣,各单位都要改善生活,欢庆这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 这一天,兰美玲的小卖部也整整忙活了一天,购物者络绎不绝,由此可见人们对这个节日都比较重视。 农历八月十五是望月,这天月亮最圆、最明亮、最皓洁。人们看到圆月,必然会联想与家人的团聚,因此,人们把中秋节又叫做团圆节。然而,在兵团连队的这些知青跟谁团圆呢? 过节思亲乃人之常情,不过,目前对这些老知青来说,也是今非昔比了!长期呆在边疆已经习以为常,过年过节不过尔尔,到时约上几位知己聚上一聚,也就心满意足了。 2因为当天就放了假,肖国平和叶明新午后便开始着手筹备“节宴”,买来一些食品罐头,烟酒糖茶等物,样样齐备,大包小包地拎着来到5406室。李秉川已与陈志红说妥,还备了份小礼品,陈志红送给叶明新一条红色沙巾,礼轻义重!另有一包干蛤蜊肉,那是兰美玲送给李秉川的,一直没舍得吃,到过节才拿出来。郭凤杰也没空手,拿来一条海河烟,聊表微意。并早早过来帮助肖国平拾掇布摆。这里没有高桌,仍用陈志红做实验用的长方形木板钉的工作台,虽然矮些,却也宽大,擦拭一下铺上牛皮纸,,倒也像个桌几。坐的是方櫈、马扎和小板凳,将就条件,很不错了。使用的餐具各式各样:饭盒、搪瓷钵、铝盆,筷子、叉子、调羹等。该刷的刷,该涮的涮,忙活出来准备再去伙房打菜。一切就绪,只等开饭。 以往这深秋天气,十分晴朗,空气清爽。这时节正当秋分前后,昼夜时间相差不多。中秋这天,乍一入夜,便会看到一轮浩浩明月从东面山头上冉冉升起。然而,今日黄昏时就密云骤起,涌上天际,再往西看,茫茫沉沉,夕阳昏黄,似有风起,给人感觉像要下雨。 这里要开夜宴,酒菜都已摆好,就等人齐。但今日兰美玲特忙,一直不得脱身,多亏叶明新帮她在小店里售货。把个肖国平急得走里走外,不停地朝一连方向张望。俗言道“好酒好饭不怕晚。”直等到天黑,才见兰美玲和叶明新手挽着手一起来到。进门又说笑了回,方各自入座。 肖国平说“这阵子挺冷,把门关了吧。” 郭凤杰挨着门近,忙去把门关上。过来坐下说“外面起风了,看样能下雨。以往都是中秋节赏月,今夜白不住来个中秋夜赏雨!这样更有情调。” 坐在他身旁的王春环,斜瞅了他一眼“嘛情调,没听说过还有中秋夜赏雨的!”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郭凤杰也笑了,又说“天有不测风云嘛!要是果真下雨,那还赏什么月?” 李秉川见人已到齐,又都坐定,便说“咱开始罢?”肖国平连忙应声“开始。我的肚皮都贴着脊梁了。”接着先端起酒碗举着,他是想说上几句贺词。旁边的叶明新望着他说“你空着腹喝酒能行?不先吃点东西垫垫。”兰美玲也说“空腹喝酒,醉了可没人抬你!” 肖国平不以为然地“没事,你们不懂,酒必须空腹喝才能喝出味来,不然,吃上饭喝酒两隔着,没意思了!怎么叫做如饥似渴?就指这个。是不是哥?” 李秉川笑了笑“反正你得仔细点,再别像春节那样出洋相!” 肖国平睨斜着眼看着他“伙计,怎么好当着你弟妹揭短!” 郭凤杰也趁机说“叶子,往后得管住他,国平喝酒没数,一高兴就过量!” 叶明新听了,有些脸红,只笑了笑说“咱不管,这事靠自觉。”她的话引得人都笑了。 肖国平手里一直还端着酒,盯着郭凤杰说“酒还没喝,你话不少!我胳膊都擎酸了!你别忙,早晚有管你的!”说着,又向众人劝酒。 兰美玲则说“我和明新呆会喝点红酒就行了,你们先喝,俺俩累坏了,也渴坏了,得喝点水歇歇。” 一直未曾说话的陈志红忙起身谦让“你们请喝,我给烧水。 兰美玲忙问她“你点上炉子啦?怪道进来暖嘘嘘的,我还以为这地屋子暖和哩。” 陈志红一笑说“这铁炉子一直没拆,天一冷就点上。暖和不说,用水方便。”说着,便去调理炉子,又往里加煤。 于是,大家不再谦让,开始喝酒。喝过之后,王春环忽然问郭凤杰“这色酒么味?你来尝尝。”郭凤杰不觉一怔,瞅瞅她,端起酒呷了一口,咂咂嘴“没什么味?这是海棠果酒,肯定是海棠果味了!怎么,喝不来? “这酒没劲,待会我也来白酒!” 肖国平略感不快,但没说话,一直盯着她。 郭凤杰不禁哑然一笑,问道“咱俩换换?” 王春环抬头说“甭换,待我喝出这色酒,再换不迟。”说着,随即端起酒来,冲着肖国平和李秉川“来,哥们,今儿高兴,咱喝个痛快!先喝为敬!”说毕,只见她仰起脖咕咚、咕咚,跟喝汽水似的,竟将那半缸子红酒一饮而尽。喝完,还轻嘘了口气,,面不改色心不跳,举着缸子朝大伙一亮,意思是显示她已干出来了。然后还说了声“谢了。” 好家伙!痛快。众人皆惊异,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李秉川也信服地点了下头“行!酒上看人品,不愧是个爽快人! 肖国平睁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心想“遇上茬子啦!”上次见她醉酒,印象就不太好,既反感,又惊讶。她举止野调,放荡不羁;且目中无人,不拘小节,典型一野小子!没见过这种年轻女性,并且烟酒都会,说醉就醉。今见她改头换面,一身女妆,开始不说不道,人模人样,倒也安详。可谁料想,酒一开喝便脱了相,直接来野的,土匪喝法!喝起酒来不叨叨,跟喝糖水似的,比男人还猛!这究竟是个何等人物?且语出惊人! 肖国平这是二次见到王春环,次此可是面对面,如此这般,心中不禁犯嘀咕:这女子性格并不多见,似乎出类拔萃!因不摸潮水,又是初次与她喝酒,用句山东胶州话说“不知她是贩什么果木的。”须谨慎应付才是。但肖国平仍没把她瞧在眼里,便假意的竖起拇指,称赞说“高手,亮堂!本人佩服!真乃女中豪杰!” 王春环瞥他一眼“奉承么?快喝酒!” 肖国平故弄玄虚,望她摇头说“我不行,再说我这是白酒。” 王春环冷冷一笑“白酒有么?那好,不难为你,来一大口就行!”说着,替肖国平端起酒,双手捧至他面前,连声说“回敬,回敬。” 肖国平佯作无奈,接过酒,瞅瞅她,又皱皱眉,做出不会喝酒的样子,喝了口酒。心中却想“小女子,别冒愣!待会我不弄死你!关羽面前耍大刀,没死回!” 此时,郭凤杰不知作何想,因说“咱别喝得太急,慢慢地悠着来,反正明后日歇着,今夜不怕喝上个通宵达旦!” 王春环听了,不屑一顾“我酢酒,没你么事,少言语!” 郭凤杰“好,我不说了。今天过节,开怀畅饮罢!难得高兴,难得一聚。”众人都笑“就是。”李秉川连忙替郭凤杰圆场“老郭说得是,咱慢点喝,先吃些菜。这么晚了,都饿了,你们看这桌子菜,婚宴也不过如此!不吃等什么?”他一面说着,一面拿起筷子劝众人吃菜。 郭凤杰笑着凑趣“咱连司务长八成是属猪的,就认得猪肉;你们连司务长肯定是属羊的,一过节就是红烧羊肉。” 肖国平“可不,俺连司务长是回回,全连都跟着他沾光。可一样,吃红烧肉得来二连。”众人听说,齐都笑了。于是大家便吃起菜来。 兰美玲忙说“陈志红先别忙着烧水,快过来吃菜。”王春环忙过去拉她过来,按她坐下,并端过一杯红酒放到陈志红面前,望着她说“来点,今儿中秋节,不吃不喝干嘛呢?喝不了没关系,我替你喝。”说罢,又给陈志红挨着样往她跟前夹菜。陈志红见她如此热情,反觉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坐陪。 郭凤杰一面吃着,一面问“对了,国平,我正想问你,孟啃子呢?他不是一直干炊事班长么?好长时间没见他了。” 肖国平“他回天津结婚去了,麦收刚结束就走了。” “老婆是谁?” “你这伙计,咱老二连李玉珍不认识?两人在大满就谈。” 郭凤杰恍然想起,点着头说“是了,你看伙计,我也老糊涂了!李玉珍还是俺一个办事处来的,人很老实,不过……” 兰美玲不等他把话说完,筷子朝他一指“可是你老的不轻!老的连对像都忘了找!”众人都笑了起来。肖国平瞟了王春环一眼,见她没反映,只在那里吃菜。 李秉川却不满地瞋他一眼“怎么说话?可不都老了嘛!除了兰州来的,全是老知青。” 兰美玲把脸一嘟,故意打趣道“瞧你说的,老知青就老糊涂了?”说完,自己也禁不住笑了。大家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肖国平点头叹道“说得是!其实当时咱都糊涂,不糊涂也不会到这里来!都这么多年了,糊涂糊涂再糊涂,一直糊涂到老,可不就成老糊涂了!” 郭凤杰接题说“当年”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在山东潍县做官,还出过喻世名言”难得糊涂“哩!这么说,为人一世还是糊涂些好。” 王春环忙截住他的话说“行啦!么喻世名言?继续喝酒!” 肖国平看了李秉川一眼,面带微笑“行!咱这姊妹好样的!今日是酒逢知己了,来吧,我来给你斟上!”边说边拿酒。 王春环心不在焉地“早斟上了,也是白酒,不信你看。” 肖国平微微一惊“嗯!对不起,怠慢了。”说着,又把这瓶北京白酒递给郭凤杰“你给长个眼神,勤添着酒。” 王春环若不在意地“这儿还有少半瓶,喝了再说。这样罢,我自斟自饮得了,省得麻烦!” 肖国平忙说“好,够意思!既然如此,我得先跟你喝个酒,以示敬意。然后再和大家一块喝,如何?”说着,用眼去瞅郭凤杰。 王春环一扬脸,毫不退缩地“没问题,请便。”说着,不觉又端起酒来。众人见了,无不惊讶。郭凤杰望着肖国平,一摆头“一斤的量!” 话音刚落,不料,王春环真的跟肖国平叫板说“来吧哥们,不是要喝个酒嘛?你说咋喝?是一次干喽?还是分两次,三次?由你点!” 肖国平听后,心里不禁暗恼起来,心想“她要干什么!是想喝倒我?看来还真是个酒茬子!不过,做为一个男子汉,宁愿喝死,不能让她给吓死!”想毕,才要与她干杯。忽见郭凤杰一伸手“且慢。容我插句话,我说咱们之间不要喝扛酒!因为三扛两扛肯定醉倒。再说这里只咱四个人喝酒,她们仨都不会。喝酒原是件高兴的事,谁喝大了也不好,所以我建议慢喝为好,能喝多少喝多少,咱说说话,或适当地出个小节目逗逗乐,是不还斯文些,你们说呢?” 众人听说,无不赞成,叶明新连声说“对,对,可不是嘛,过节喝醉了多不好!”兰美玲也接着说“就是,酒喝多了难受不说,还伤人遭罪!!不如少喝酒多吃菜。”那陈志红则默然无语,安然坐在那儿看热闹。但王春环却心胸不快,有些扫兴,嘴上不说,心里不满,因想“这酒还没喝,哪来这多废话!婆婆嬷嬷地穷叨叨!”因此对郭凤杰越发反感,只不便当众发作罢了。便闷闷不乐地嚼着蛤蜊肉,似乎在生气。 李秉川看得明白,于是便说“过节嘛,喝多喝少无所谓!不必拘泥,常言道”酒与知己饮“,开怀畅饮罢。李白诗《将进酒》中说”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尽情随意,图个痛快!” 王春环听了这话,似有所触,也觉恳切。脸是红了,但不知是因酒所致,还是有其他原因。不料,忽见她端起那半缸子白酒,足有半斤开外,只望着肖国平,旁若无人地说“肖哥,谢你了!今儿初次跟你喝酒,特高兴!我呢,就这德性,喜欢痛快!借这酒:我祝愿你们二位喜结伉俪,白头偕老,永远相爱!”说毕,就见她赌气似的,一仰脖,咕嘟嘟,一口气把酒全都喝下去。将茶缸往桌前一放,菜也不吃一 口,顺手点了支烟,猛吸着,接着喷出一团团浓烟。随即站起身来,朝众人一抱拳“各位,失陪了。我呢,还有点小事,先走一步,原谅!”说罢,扯身便走,至门口忽又回过头来,望着李秉川一点头,道声“回见。”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她便跨出门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里人又一次感到震惊了。郭凤杰怔怔的坐在那里,一脸茫然。 兰美玲望着他,诧呀地问“怎么回事?她不高兴?”叶明新忙说“快跟出去看看,把她叫回来。” 郭凤杰一动不动的坐着,神色黯然,心里有点乱,只说“不理她!” 肖国平不解地“她这是为什么?谁也没咋的!” 郭凤杰没好气地“谁知道,管她呢!” 李秉川笑了“这不明摆着,是因你多说了几句话,当众阻碍她喝酒才恼的。” 肖国平冷笑道“这婆姨,脾气大的了不得!” 郭凤杰苦笑了下“是,脾气不小。其实我是好意,你们还不太了解她,这人是个见了酒拉不动腿的主!我是领教过了。不怕你们笑话,喝起酒来很亡命,不醉不算完!好处是喝醉了乱搅和,劝不听,拉不动,她这一手很草急人!我一直在考虑可能与她失恋有关系。” 兰美玲听了,咯咯地直笑,连叶明新和陈志红也都禁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肖国平摇了摇头,冷笑了两声“反正这婆姨够个人驾的!兴许我见得世面少了些,这种女人本人还是头一遭领教!郭哥,咱也相处久了,无话不说,我想问你:这样的老婆你也敢当当?未结婚的大姑娘竟这样,嫁了人又能怎样?恕我直言:咱白山黑水千里迢迢地来到这甘肃地,总不能找个野巴领回家去吧!依我看,拉倒罢!用句大板车的话说”要血命咧“!咱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敢娶这样的野女人为妻!” 叶明新不等他把话说完,连忙制止他道“看你,胡扯些什么!人家两个人的事,你又不了解内情,快别说了。仗着郭大哥好脾气,换个人早恼了。” 肖国平毫不放口“忠言逆耳!我不管他能否听进去,但我得说!” 郭凤杰坐在那里皱着眉头,一直在鼓烟。听见叶明新如此说,才转过脸来,勉强笑了笑“没事,我知道国平处于好心,能说得着才说。这事我考虑过,她脾气隔路,动辄发火,说不准是心情不好,还是性格原本如此。”说着又吸起烟来,眼里满含无奈。 肖国平“你这伙计,难道还不由人?不能果断点,来个快刀斩乱麻!” 兰美玲见状,亦对眼前这位老乡有些同情,因说“刚才国平说得是言重了些,不过,爆仗攥在你手里,自点自放!主意你自己拿。别人关系再好,也只能劝劝而已,你说是不是?” 李秉川听了,只是微笑,却不说话。 肖国平侧过脸盯着他“哥,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李秉川瞅着他“你要我说什么?兰嫚刚才不是说了,他的爆仗自己放!我有什么好说的!再说凤杰也是个明白人,还用别人说!” 肖国平又回过脸来瞅着郭凤杰“哥,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你找对像总这么别扭!俺连那个大傻个子嫚就是个例子!起初我还不知道,可后来……” 李秉川听他如此说,连忙转过脸来对肖国平说“行啦,国平,你打住!相信凤杰会处理好的。继续喝酒罢,待会不是还要去赏雨还是赏月嘛!” 郭凤杰喟叹一声,长吁了口气,随即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顺便上个厕所。” 肖国平抬起头来,望着他“咱可说下,别走了不回来,这酒还没正经喝呢!” 郭凤杰一笑说“看你说的,哪能!”说着便出了屋。 这里肖国平又轻声对身旁的李秉川说“哥,刚才你的意思是嫌我多说话了吧? 李秉川瞋他一眼“你酒没多喝,话却不少,朋友弟兄,诚恳热情,点到为止。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再休提那些沉芝麻烂谷子,免得伤了和气。你听人家兰嫚说话,寥寥数语,却有分量。” 兰美玲听了,只腼碘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叶明新却趁机劝道“国平,大哥说得对,你少说句罢,别拿着自己不当外人!万一说恼了,多不好。” 肖国平回过脸来望着她笑笑“怕什么?我有数!跟郭哥这么多年了,我不了解个他,还是他不了解个我!怎样才能称得起患难之交?他给我找这样的嫂子我不同意!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我不怕他恼!” 叶明新被他气笑了,推他一把,对李秉川说“哥,你听听,他油嘴滑舌的,不听劝。” 李秉川只笑不语,见炉子上水开了,忙过去提起壶来灌暖瓶。肖国平望着说“冲壶茶罢,等郭哥回来跟他猜拳,给他提提情绪。” 当下,陈志红过来接过水去冲茶。这里肖国平又与李秉川谈起了探亲假的事来。 郭凤杰从厕所往回来时,因想“王春环怎么会这样不懂礼貌!她那性格,使人无法理解。而她不顾情面的扯身走开,难道是因我劝她而迁怒于我?果真如此,也太任性放纵了,稍不遂意便施起性来,那有这等横理!”想着想着,便摸出烟来点上,独自站在那里抽着。仍在不停的思忖着“这人怪,喜怒无常!如此看来,是得慎重考虑,仔细想想了……”他站在那儿,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囊,索性将心一横,暗自想道“去她的罢!不行拉倒!管她呢。从今往后我是不会再主动去找她了!”想想她那副德性,放荡不羁的模样,喝起酒来跟不要命似的!这哪像个女人,众人又会怎么想……。 也没注意什么时候煞风了,云彩已散,天已转晴,夺目的却是那皓皓的一轮秋月和那满天的星斗。晴朗的夜空,微微的清风,使人感觉有点冷,但却很惬意。 郭凤杰又回到屋里来。肖国平说“正要去找你哪!大伙以为你不是去找对像,就是掉进茅坑里了,我正准备去捞你呢!” 李秉川不等他说话,便望着他问“怎样,外面的雨下的大小?” 郭凤杰咧着嘴笑了“哪来!秋风扫浮云,天正清,月锃明!出去看看罢,好天啦!” “是吗?”兰美玲听说,忙对叶明新和陈志红说了句“走,让他们喝酒,咱出去走走,散散步,赏赏月,别总闷在这屋里。这里除了酒味就是烟味,呛得人难受!咱到外面去呼吸一会新鲜空气。”说着,便站起身来,拉上她们走出屋去。 中秋节刚过,肖国平和叶明新的结婚报告就批下来了,同时也批了探亲假。把个肖国平高兴得什么似的,一夜几乎不曾合眼,反复谋划回青岛结婚的诸多事宜和日程安排。因先前已跟双方家庭父母打过招呼,要在国庆前,最晚不过元旦回家完婚。双方家庭也给他们做了些准备。总之,肖国平的这桩婚姻,从恋爱到订婚,一直都顺利,几乎没费周折。再说叶明新不但人长得好,且脾气性格也不错,老实贤惠。人人都夸赞肖国平找了个好媳妇!肖国平却沾沾自喜地说“这是天配地就的,算我有福吧!让我捡了个媳妇。” 兰美玲得知叶明新婚假已批下来,喜得蹦高,拍手叫好。 当下订好启程日子,忙着打点行李,准备动身。这样他们一行三人则在周一晚上,乘上西去的301次到山丹换乘54次乌沪快车。于是李秉川和郭凤杰等人,帮着提上行李,一起去山丹送行。 肖国平等不想劳他俩前往送行,但二人却执意要送上快车方罢。 兰美玲在山丹车站候车时,趁人不注意,又塞给李秉川拾元钱。李秉川愕然“穷家富路,这是怎么说!”兰美玲坦然一笑“我的路费足以够用,可走个青岛来回!”她希望李秉川能早日与陈志红订下婚事,并在青岛等候佳音。李秉川被她这真诚并带着稚气的好心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点头应着。 肖国平在临行之前又单独找到李秉川 商量;得设法尽快帮郭凤杰物色个对像,最好是一起支边来的战友。因他在个人恋爱与婚姻问题上,屡屡受挫,把他给折磨的焦头烂额。要阻止他再与那女老头来往,避免再纠缠不休,得快刀斩乱麻!与她断绝关系。 李秉川有些为难,这种事怎么帮?既不能包办,又不能代替!实在是无能为力。然而,哥们弟兄之间又无可推辞;国平一片恳诚,心情可以理解,无奈之下只好应下来。 第二十四章2 那背着一身唾骂和遭人切齿痛恨的指导员梁贵田,曾被人偷袭过几回之后,恶行已有所收敛,老实多了,不像以前那样专横,为所欲为。 因他对知青一贯持敌视态度,并错误认为:知青到这里来是接受思想改造的,他的职责是监督执行改造他们。因此,他实施的是管、压、整、治的办法。不过,他忘了一样:毛泽东主席的上山下乡政策并没有规定,要把这些知识青年放到边疆来改造,交给他们当犯人来管制。而是要带领他们扎根边疆搞建设,搞生产,搞自力更生,艰苦创业。但兵团里有不少一批干部沾有梁贵田这种习气,把自己当做管教干部,凌驾于知青之上,骄纵专横,求全责备。这梁贵田则是个典型人物。然而,众知青不可能俯首听命,坐以待毙!谁知竟让他遇着几个不怕死的亡命知青!他们像武侠小说中的“蒙面侠士”惩恶扬善!让梁贵田想起来害怕,梦着头皮发麻。特别一到晚上就战战兢兢,好像总有人在暗中盯着他,要暗算他。 这天,连部开会,研究工作之外还要讨论一批探亲者名单。一排长老陆不失时机的又将申明远申请探亲结婚的事提出来,并阐明理由“该同志虽出身有问题,但表现一贯积极,工作踏实卖力。脏活累活抢着干,哪里有危险他抢先!一班长坠井,他是头一个下到井去抢救战友的性命……-本应上次批假,因十号井装机拖延至今……” 杨连长听了,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其他连干部也都异口同声表示赞成,无一人提出质疑。梁贵田见状,只好答应,但必须要在十月底完成十号装机任务后方可。这也难怪!因梁贵田对出身不好的知青一向是另眼看待,对不服他管教的犹为苛刻,申明远顶撞过他,这便是报复。 如此说来,这很不错了!申明远总算有了盼头。他握住陆排长的手半天说不出句感谢话来。王冠芳虽也高兴,但她的肚子日渐隆起,这使她忧心如焚。好在身孕不到半年,又着宽松棉衣遮掩,倒也不被人注意。再是她总呆在四号井房不肯回连,一应日常琐碎都由申明远代劳。庆幸探亲假指日可待,到时便可顺利到青岛去临产。 时下二人已成相依为命的伴侣,这四号井房暂时就像他们的家。冯道习仍和往常一样,休班便自离开,有时下山去打井队几日不回,有王冠芳替班,彼此都方便。 时近中午,申明远早早打上饭回到井房来,告诉王冠芳说“听说这次探亲的场部预借路费。这回好,不用个人筹借了。”王冠芳听说,只是一笑说“原本是应该的,有啥可高兴的。” 申明远默然片刻,忽又说“对了,有个事我想问你,七号井的于鹏芬有对像没有?日前李秉川跟我问起,能不能帮助郭凤杰物色个对像。我想小于大概还没有,她人很老实,长得也行——”王冠芳不等他说完,便摇头说“不行,小于有了,也是打井队的。要我说,这种事最好别管?;就说田虹罢,她和李秉川的事,家里不同意就散喽!可谁想她回来,见陈志红跟李秉川好上了,心里满是妒意,又是后悔又难过,找我来说这事,意思是想和他恢复关系,找咱帮忙。你说这事咋帮呢?人家好着哩,总不能给人家拆散罢!” 申明远点点头“是的,这种事的确不好插手,不过老郭和李秉川的情况不一样,他是……” 王冠芳忽然截住他的话头“明远,我怎么这几天总觉胎儿在动呢?特别是静下来的时候……”申明远听说,连忙蹲下身去,将耳朵贴紧她的腹部倾听。听了半晌并无动静,便又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抚摸。一会儿笑了,笑得挺开心。他瞅着王冠芳,眼里充满欢欣和喜悦“肯定是个男孩,男孩调皮,所以胎动频繁。这样说,我们快有儿子了!”王冠芳没说话,瞅了他一会。然后说“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说不定还是个女儿哩。”申明远忙扶她坐下,深情地对她说“冠芳,我这人想得开,你放心,无论生儿生女,我都高兴,只要你好好的,我会伺候你一辈子。因为我爱你,永远爱你!” 王冠芳抬起头看着他,虽没说话,可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垂下眼帘,靠在他的胸前,一任申明远那充满温情的爱抚。她埋头沉思一会,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他说“我现在只嫌间过得太慢,恨不得立即随你回青岛去!说心里话,我一天都等不得了……” 申明远笑了“好,月底咱就能回去。” 王冠芳紧紧地偎在他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前胸,显得十分亲昵,又自语般的低声说“明远,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渴望想尽快见到我那尚未见面的公婆和弟弟。” 申明远低下头去望着她笑了笑,心里充满惊喜,欣然说“我早就看出你是个贤良女子。我想,此时家里的父母双亲也和我们同样的心情,希望能早日见到你和这即将出世的宝贝孙子……”说着,又去轻轻地抚摸她的腹部。 王冠芳默默抚拥着他,过了许久,才说“你不该写信告诉家里说我已有了身孕,让二老替我们担心……” 申明远又用手抚摸她的脸蛋,充满深情地抚慰她说“放心,一切都会好的!家里已为我们全都准备好了。相信我们的爱情是永恒的。”王冠芳听后,只感到无比的幸福,心里甜甜的。 这日午错之后,李秉川从七号井拉回最后一趟水来,提上水桶放水,一桶桶将库房里的那个储水缸灌满,以备伙房做晚饭用。因为外面埋在地下的三个固定水缸,不等到晚就会被人全部打光,有多少打多少,用完为止。为确保做饭用水,只好将备用水锁在库房里,这已成惯例,不然得累坏个拉水的。 李秉川忙活完毕,才要锁门离去,一回眼,见旁边一个大箩筐上面盖着笼布,香味扑鼻。掀开一看,嗬,炸鱼!好嘛,炊事班偷嘴吃,多吃多沾!平民百姓过节才能定量吃上一回,而炊事班则吃了上顿有下顿!中秋节过去快近一星期了,竟还有这许多!李秉川转念一想,不行,得分享些。转身匆匆回到一班宿舍,问杜效成要来那只盛过猪大油的钢精锅,当即折回。伙房里仍空无一人,进库房满满的摁了一锅炸鱼,盖上锅盖。若遇上人,佯装打水,大大方方锁门而去。 回到宿舍,班里伙计们见了,喜出望外,齐都围拢过来吃。杜效成一面吃着,一面还骂“他妈的,咱连里的这些炊事员心太黑!好吃的都留给自个。打菜还倍抠!” 柳慕明道他“嘛,杜子,你老婆不也干伙房么,她抠,还是心黑?” 杜效成瞥他一眼,不屑一顾“她干面案,嘛都不管!” 柳慕明“好嘛,她倒不得罪人!” 正说着,只见郭凤杰和张长青走了进来。柳慕明指着他俩笑道“谗猫似的,鼻子够尖的!”张长青也不搭言,只站着看。郭凤杰道“好伙计,吃炸鱼也不叫声?” 李秉川笑着“谁碰见谁吃,没叫的。这又不是请客!” 张长青眨巴着一双略带三角形的眼睛,挨个瞅瞅,也不笑,摇头说“乱葬岗上吃猫肉,一齐伸抓!我想问问,哪来的海产品?” 杜效成瞧他一眼“告诉你,老张,想吃就来点,不想吃玩旦去!” 柳慕明点头“说得是。问么?哪儿这多毛病!” 张长青笑了“你看,还唬不住你们!那好,我也别问了,快尝尝罢,腥腥嘴,再不吃可就没咧!”众人望着他出样,都不禁笑了起来。 这里一面吃着,一面说笑,忽闻外面有人来找李秉川。张长青故意一愣,作惊恐状,端起鱼锅要往铺底下藏,并悄声说道“坏咧,伙房找偷炸鱼的来咧!快看看去罢。”众人齐都大笑。李秉川也笑了,忙出去看时,只见陈志红站在门外等着。李秉川问“找我有事?”陈志红点了点头“你来,我跟你说个事。” 李秉川听后,便随她去了5406室。进屋后,陈志红转过身来,不等他问,便说“你猜我要跟你说个啥事?”李秉川不禁一怔,忙用 探询的目光望着她,摇摇头“什么事?这样高兴!” 陈志红眉开眼笑,情不自禁地拍着手跳了起来“我办回兰州啦!” 李秉川一愣,惊诧地望着她“接到通知了?” “看,准迁证!” 这是封双挂号寄来的准迁证明,信封上还跑着红线。李秉川看过后,仍半信半疑,又抬头瞅着她,诧异地问“准迁证不是直接寄场部么?” 陈志红摇摇头,爽朗地一笑“谁知我父亲是咋办的。这是咱连会统钱荣欣从场部带回来的。催我去办手续。” 李秉川点点头,也不禁笑了。只是在他那微笑中,却包藏着一种苦涩的意味。他小声自语般地说“太好了!这是人生转折,天大的喜事!我祝贺你。” 原来这陈志红有个伯父在兰州军区,父亲是兰州工交公司干部。陈志红姊弟三个,在家居长女,父母犹为钟爱。然而,不管怎样,家里总算将这位宝贝女儿办回了兰州。但这事对李秉川来说,确是意外。他与陈志红恋爱时间不长,这才有了点眉目,可却又要离去!思前索后,认定是命运安排,无可奈何!但二人毕竟有了些感情,一旦要分手总觉心中不是滋味。 李秉川低头寻思着,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陈志红高兴之余,心头也感到一阵烦乱和惆怅难禁。她正自踌躇,不知说什么才好,就见李秉川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好,能离开这里就好!” 陈志红紧瞅着他问“我走后,你不难过吗?” 李秉川神色黯然,惨然说“哪能,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陈志红不好意思地笑了,情不自禁地拉着他手,深情地说“你真好,可惜我认得你晚了些!”她默然片刻,忙又改口说“不晚不晚,我是说现在认识也不晚!你说呢?” 李秉川只一笑,没说话。寻思一会,说“坐下谈罢,我们得商量一下,尽快去办理手续。这事不能拖!” 陈志红“我找你正是商量此事,如果我一个女的山上山下地来回跑,乘车又是夜间,怕不是那么容易!这事少不得劳你为我操心受累。” 李秉川一点头“这还用说!我去找陈副连长要两天还休假去给你办。给伙房拉水从不歇班。考虑会批我去的。” 陈志红高兴地“这太好了!不过,也不用这么急,明后日去也行。你说这事好办不?” 李秉川“应该好办,准迁证都发来了,怎能不办?再说又不跨省,考虑不会有问题。”陈志红听后,欣然一笑,点点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当晚,李秉川乘火车直接去了山丹。因下车正是午夜,只好在候车室等上半宿,及待天明,便徒步赶到场部。 事情比预料的顺利,不到一上午就在场部办妥所有手续关系,只有档案没能拿到手,说是找不见了,待找到后再给寄回兰州去。也罢,档案本不该个人带,无关紧要。李秉川又忙忙地直奔山丹城,换出粮户关系来。一切就绪,下午两点多钟便折回火车站。但此时要回大青阳是不可能的,没车!一天只一趟,得等到明日早晨。咋办? 李秉川走进站去瞧了瞧,空荡荡的,只在闲置的轨道上停着几节车厢。站外就是荒野,光秃秃一片。烈烈西风虽不觉冷,但却干燥。此时西面天边笼罩着一层尘雾,似烟非烟,似云非云,不知是要起风还是要下雨。深秋天,说变就变。这时,李秉川才想起还没吃午饭。身边钱倒有,可没粮票!怎么吃饭?总不能忍饿捱到明天罢。 李秉川走出站外,想去寻找点吃的东西充饥。这里有个供销社,走进去一看:好嘛,挺宽敞,但东西不多!“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大字豁然在目。一溜水泥柜台,也是空落落的。李秉川四处瞅瞅,货架上哪有可吃的东西!仰起头来一看,货架顶层并排竖立着几瓶啤酒。不觉心中一喜“啊,还有它!”啤酒可以充饥。再看时,那啤酒瓶上落满了尘土,由此可见,这些啤酒的进货时间。李秉川瞅着啤酒问那男售货员“呔,五星啤酒多少钱一瓶?” 售货员怔了怔“啥?”看看他,又瞅瞅啤酒,回过脸来说“一元零六分。” 李秉川不免一惊,心想“青岛啤酒才五毛八一瓶,这北京五星啤酒虽也是名啤不差,咋这么贵!?”因又重复问了句“一块零六?” “对。” “给我来两瓶。” “对,两元一角二。”售货员没动,伸手过来。意思是先交钱后取货。 李秉川望他笑了,付给他钱。只见他拖过一个大木櫈踏着上去,跷脚取下两瓶啤酒来。跟大扫除似的,扑打着上面的尘土。 “上面灰尘不少!”李秉川看着他说。 “没人要嘛!”售货员一副无奈的样子。 李秉川将酒装入挎包,出了供销社,一径又去了火车站。 此时西边的太阳已被渐渐涌起的厚云所遮住,天色变得幽暗,西风乍紧,并带着丝丝凉意。这时李秉川只感到讥渴和劳倦,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会,喝瓶啤酒。去候车室喝酒觉得有些不妥,他四顾一望,见东面有一小饭店开着门,便忙走了过去。进门一看,还好,这里虽无炒菜,却有现成的粉条炖肉,但价格不菲,八毛一份。管它的,来份再说,垫饥就行。当下酒菜齐备,先喝后吃,一鼓作气,喝了个瓶底朝天,吃了个碗底朝上。使他颇感惊叹的是;这北京五星啤酒竟如此好喝!口感特棒!乍喝还煞舌头。酒噎喉咙,气拔丹田,通宣理肺,滋脾润肝。因久未饮过,又过于饥渴,所以感觉这酒清香味美,甘冽异常,有如琼浆玉液一般,无与伦比。但过了一会,则又脚跟发软,眼饧上睏,浑身麻酥酥,头也晕乎乎,有如乘风荡秋千,飘飘欲仙,从未有过的感觉。李秉川自知是空腹喝急了的缘故,几乎醉倒!他眯上眼休息了一会,方觉得好些。 李秉川点上烟抽着心里在盘算:今日办事顺利,出乎意料!这要让陈志红知道,她会立刻高兴得跳起来。可眼下必须设法尽快赶回连队去。他记得每日下午五点多钟,总有趟东去的货车,多是回送的空车皮。如能搭上这次车,便可到白水泉或尖山下车,走回连队。 李秉川主意已定,背上挎包便又进了车站。在站台上遛了一趟,依然没车。回转身来才要出站,忽然一列货车轰隆隆从西面驶进站来,停靠在二股道轨上。 李秉川等的就是这趟车,不禁说了句“你终于来了!”他高兴已极,走过去看了看,见中部马笼车的门都敞着,还不太脏,便决定上这车。车没有开的意思,便站在车下抽起烟来。望望天还阴着,风小了,云低垂,说不定真要下雨。眼瞅着天快黑了,心里不由暗暗焦急起来。不多时,只听“咣当”一声,车底下风闸在响。向东一看,已出现绿灯。李秉川丢掉手里的烟头,跟个调车员似的,敏捷地跳上车去。车徐徐开动了。 从山丹到大青阳口不过五六站地,车如不停,不须一小时即可到达。可这车开始还好,掠过几个小站没停,谁想到了马莲井便停下不跑了。一停个把小时,不知是何原因。周围静得出奇,探出头去看看,黑沉沉一片,四周全是大山。再看马莲井小站,站前无声无息,连个人影不见,丝毫没有发车的迹象。遥望夜空,风住气凝,整个大地像是屏住了呼吸,使他处在一种惊心的寂静中。 他在想:假如从这里下车往回走,十七公里,大约得走三个多小时。咋办?开步量!李秉川不耐沉闷,跳下车来,想到站上值班室探问个明白。 这站是小,只有两个人值班,连电灯都没拉上,桌上放着一盏马灯,还有地上的两盏信号灯。一个穿着陈旧铁路服的中年男子值班,另一个则倚在长条椅上,伸着两腿正打瞌睡。李秉川推门进来,反倒吓了那人一跳,中年男子诧讶地望着他问“车上下来的?”李秉川点头应了一声。 “是农建师的罢?”那中年男 子又问他一句。 “是的”。李秉川这才看清这人面色黝黑,四十多岁年纪,个头不高,一脸忠厚,态度友善。便问“这车咋停这么久?” 中年男子只说了句“芨岭不放行。”说着,朝他指着一把木椅“坐下休息会,喝水?”李秉川实在是渴极了,自喝过酒后再滴水未沾。饿是不必说了,都饿过了!因此,连忙点头道谢接过水,坐下喝起来。 “农建师哪个连的?” “大青阳二连。” “这车大青阳口不停哩!” “那白水泉、尖山停也行。” 中年男子摇头“下站芨岭。” 李秉川不觉一怔,心道“好嘛,到芨岭下车往回走更远,比这里又要多走十公里!咋办?”他低头沉吟着,没再吭声。 中年人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望着他说“到芨岭可等301回大青阳口。” “是了。”李秉川恍然大悟,禁不住笑了起来,忙取出烟来请他抽。当下,二人一面吸着烟,一面喝着水闲聊起来。 过了一会,忽然路机铃响,路签弹跳一下。中年男子取下路签,将其嵌在皮圈套上,提着信号灯,回过头来看了李秉川一眼“走,请上车。”李秉川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出去。 屋外墨黑,乍出来啥都看不清。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但不大,细毛毛雨飘飘洒洒,使人感觉舒爽。 中年男子提灯照着送他上了马笼车,并关切的说了句“当心,天黑得很!”李秉川应着。方见他提灯吹哨,朝车头司机晃动着信号,示意发车。机车回应一声;一阵气闸声响过之后,车体剧烈地一回碰,抖动着开了。黑暗中,李秉川在车上向中年人挥手,他在车下用绿色信号灯朝他晃动……。 列车由此东去是漫漫的丘陵地带,顺地势逐渐盘高,直至芨岭。这段路饶山越岭,此起彼伏,虽无陡坡隧道,但却不规矩。单机牵引犹为吃劲。静夜里,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机车吭哧吭哧地爬坡,于旷野上发出一种近似老年人干咳般的声音,使人听着颇感苍凉。 车速明显减慢,李秉川知已接近营部附近的蜜蜜石道了。他把着车门探头朝外张望,营部和一连的点点灯火在黑暗中闪烁,这时车外的小雨只是零散飘落,似停非停。李秉川心里不由浮起一个念头:不去芨岭了,就从这里跳车!“他顺车朝后望去,但见长长的列车,尾灯相隔老远,在坡道上蜿蜒蠕蠕地运行。过了一大土丘,眼前呈现出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李秉川对这边的地形很熟悉,去白水泉拉水天天走这里。他当机立断,将包斜挎身前,环视周围无任何危险,便抓住车门下到立梯底部,离地不过半米,又细心观察道沟旁并无障碍,这才探出身来,顺车前进方向,只一推一纵,忽地跳下了车,动作敏捷地紧跑几步,连忙稳住身子。那车厢一节节如同走马灯似的从他跟前闪过。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渐渐远去的列车挥了挥手,便步履轻盈的朝连队方向走去。 这次跳车他是格外小心谨慎,因是晚上,又是单独一人,再是受托给陈志红办户口,所以容不得半点疏忽和闪失。 陈志红一见李秉川回来,喜出望外,忙问他“咋回的这么快?坐什么车?” 李秉川显得有些疲惫,只一笑“扒车!” 陈志红惊诧已极“什么?你也扒车?!” 李秉川只点头,不应声,坐了下来。 陈志红忙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他说“这太危险了!” 李秉川笑了笑说“不然得等到明天早晨回来。”说着便喝起水来。 陈志红唇边掠过一丝悲凉,摇了摇头,含着一种似关切又似埋怨的神情,瞅着他说“我说过,晚几天没事,这……”李秉川不等她说完,抬起头,有趣地注视着她问“你猜,事情办的如何?” 陈志红深情地一笑“让我咋猜?肯定很麻烦的。” 李秉川也笑了“一切就绪,顺利得很。只有档案拿不到!团里计财股张晓玲说不碍事,以后会给寄到兰州去的。” 陈志红听后,欣慰已极,但仍有些担心,她望着李秉川,试探着问“那粮户关系也办妥了?” 李秉川点头,瞅着她说“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兵团的人了!” 陈志红听了,开心地笑了。 李秉川忽然问她“这里有吃的东西么?饿坏了!” 陈志红一听,颇感诧异地“你没吃饭?原想不到你回来得这么快,也没准备,这里只有两个小馒头和一点萝卜咸菜。你稍等,我去去就来。” 李秉川忙朝她摆了摆手“不必,这有热水?你拿来给我就行。” 陈志红略一犹豫“这怎么行!先将馒头放火上烤烤,稍待一会,我回来你再吃。” 李秉川“走得仓促,也没带粮票,只早晨赶到场部吃过一顿饭,中午若没有那两瓶五星啤酒,怕是走不回来的!” 陈志红不由一怔“啤酒?啤酒顶啥用?”她大惑不解,又说了声“你先呆着。”说着,转身出屋。 有道是饥不择食。李秉川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得肚子发慌,浑身发虚,那等得烤热再吃!见陈志红走后,便直接来了个热水泡馍,就着伙房自制的萝卜条咸菜,狼吞虎咽,一阵速吃,两个二两的小馒头就跟掉进肚里两个豆似的,咸菜也一根没剩,全喝着水吃了。这才略觉得好受些。他点了根烟,倚在被子上休息。 一天一夜的劳顿,使他非常疲乏,抽完烟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陈志红是去了曹技术员家,为李秉川做吃的去了。技术员去张掖地区开会没在家,他家属听她这么一说,连忙帮她和面烙饼,又炒鸡蛋。家属姓刘,心地善良,爱说爱笑。前面提说过家属排种菜的刘嫂便是。陈志红与她相处关系不错,有事相求都到她家来。平时陈志红很喜欢她家的小女孩芸芸,经常带她玩耍嬉戏,还时常买些糖果零食之类东西给她,因此,遇急求助总是尽心尽力。 一时饭菜做好,盛入饭盒,急着回去。来时就又下雨,土路泥泞难走,黑灯瞎火深一步浅一脚的,满地淖泥能拔掉鞋。这时下得越发大了,雨丝密集还夹带着风,一阵紧似一阵。 陈志红一步一趋地蹇着脚儿走回屋来,头发都淋湿了。一看李秉川竟倚在那里睡着了,望着他那睡熟的样子,顿觉心头一酸:他这是为我奔波了一昼夜,没吃没睡而累成这样子!她将饭菜轻轻放在炉子旁边,再一看那烘着的馒头和萝卜咸菜都没了,知是他饿极吃了,因此心里越发难过,被感动得几乎落泪。陈志红不敢出声,悄然坐了下来。紧咬嘴唇,不声不响默默地望着他,那感激的目光中充满了敬意。不想叫醒他,让他安静的睡会吧,待醒来再说。 夜深了,屋里除了李秉川那轻微的鼾睡声,再是天窗外玻璃上那密密匝匝的细雨声。正是:夜雨萧萧孤坐独思,冷风凄凄隐含悲凉。 陈志红默坐凝思,触动了一往情深。她一面想着,一面不时的翻弄着炉边的大饼,炉火烧得暖暖的,屋里弥漫着一股麦面烘烤出的香味。想想与李秉川相处的这些日子,时间虽不长,但却觉得有些难舍。他人好心也好,为人正直,慷慨大方,忠厚热心,乐于助人,且身体健壮,很是英俊。自己能与他建立爱情关系,自感自豪。若能同他一生相伴,生活在一起,那是最好不过的!他能挡风遮雨,又会关爱自己……想到这些,不禁羞红了脸,心也突突地跳起来。她回过脸来凝视着李秉川,见他仍安然熟睡,想到就要离他而去,心中不觉难过起来,眼里噙上了泪水。不知为什么,最近愈来愈依恋他。如今要分手,就好像突然要失去自己一件赖以生存的东西!分别后他会怎样?难道他会永远呆在这里么?我该跟他说些什么呢?能许他什么吗?回到兰州又会怎样?还能跟他保持这种关系吗?一连串的自问使她心里感到一阵无比的难过和悲伤,扑 簌簌落下泪来。心在隐隐作痛,心绪也异常烦乱,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事,难道就这样,从此分两地,天各一方? 不,我不能一走了之,抛他这里不管,得想个办法!可眼下我又不敢当面答应要嫁给他,怎么办?怎样跟他说呢?又一想,父母竭尽全力把我办回兰州,这又意味着什么?难道他们会同意并支持我与他的婚事么? 陈志红感到眼前一片茫然,心里乱了,这是从未遇到过的难题,矛盾心理在困绕着她。雨还在悄悄地下。李秉川没醒,陈志红就这样陪伴着他,一直默默地坐到深夜。 第二十五章1 陈志红诸事办妥,便要动身。 隔日清晨还不到六点,一行数人来送陈志红去大青阳口上火车。这趟嘉峪关发兰州的慢车,在此仅停一分,当晚即可抵达兰州。送行者多是和陈志红同来支边的兰州女知青,田虹也来了;再是钟丽红,她因与陈志红同在一个班呆过,关系不错,便也来送她。男的只来了个李秉川。 陈志红的大件行李已委托曹技术员代她托运,因此,走时轻便,只有个行李包。李秉川和她并行提着包走在前面,那群女的则跟在后头唏唏哈哈地说笑,相距不远,走着走着,陈志红忽然转过脸来瞅着李秉川,问了句“我走后你会记住我吗?” 李秉川听后,点头应道“会。” 陈志红不禁粲然一笑,向他投来深情地一瞥,没再说什么。 李秉川趁机递给她一张字条,并折叠成一纸鹤状,说“当着众人面我就不说什么了,送别的话都写在上面,上车再看。” 陈志红接过会心地笑了。 等车时,陈志红与众姐妹手拉手,一一道别,彼此之间少不得说些分别的话语,但那田虹却只默默地站在那里望着李秉川微笑。李秉川茫然,好似没看见,转过身去在一边点烟。 少时,车来了。这里既无站台又无其他股道,只是单线停车。众人帮陈志红送上高高的车厢门梯,还没来及说声再见,车就开动了。 陈志红站在车门口频频招手,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 好在这趟车人不多,车厢内总共不过十几个人,她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安顿下,便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字条,展开看时,却只是一首小诗,仅二十八字,写的是:人生难得一知音,只因无缘各自分。 莫说意真情未了,悲欢离合不成姻。 陈志红看了几遍,心里只感到一阵茫然,转过脸去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陷入久久的沉思。 过了几日,张正民突然回来了。还是那老样子,但脸色较以前好看了许多,也略胖了些,全无菜色!穿戴也行,军便服褂子是新做的,解放牌黄胶鞋也是新买的,头上还戴着顶半新不旧“老海帽”,打眼一看,满英武的! 张正民是一到大青阳口就和狗子董仲华结伴逃跑的。不辞而别,这里连队干部都不认得他。如今回来自然是先扑着老战友来,他的行李卷也没打开,仍有李秉川替他保管,放在床下箱子上,也幸亏这里四季干燥,不然早该发霉烂掉了。他这半夜三更下了火车,只能依赖李秉川安排他食宿。小里屋姜秋来回家结婚尚未回来,铺板现成,拖出被褥铺上就成。待见到当官的再听从另行安排。隔壁郭凤杰也没睡,闻声过来,三人便在外屋坐着聊起来。 李秉川问张正民“老撇,你回青岛住了将近一年,不是说要长期”抗战“么,怎么不声不响地突然回来了?” 张正民不答话,只凄然一笑,不住地摇头,不停地吸烟,看样子心有苦衷。他那抽烟的姿势还是那么滑稽可笑,像是不会抽,实际现在已经是正规烟民了。这次回来别的没带,红舞烟倒是带来不少,还给李秉川和郭凤杰每人两盒。三人抽着家乡烟聊着家乡事。 郭凤杰因问“老撇说说咱青岛港有什么变化?” 张正民微微一怔,瞅着他反问“什么变化?大港小港还那样,我知道它有什么变化!” 郭凤杰笑了“你这伙计,怎么还这样!我是问青岛这几年有没有变化,谁问你大港小港来!” 张正民这才明白了,翻了下白眼看着他“操,还那熊样!你说它能有什么变化。” 郭凤杰摇了摇头,望着李秉川说“好伙计,和没问一样!” 李秉川也不禁笑了,随意问道“你回去这一年在家干什么?光玩?还是设法出去挣钱?” 张正民听了,脸上浮起一种近似伤心又似难过的神情,怆然说“上哪去挣钱!咱又不像大板车李鸿喜那么有本事,会下大抓挖蛤蜊,会放趟钩钓鱼卖;狗子和老挺也有办法,俩人做伴,夏天去弄海冻菜打凉粉卖,冬天下街理发干老酋;老蒙和高光明在石炭线靠海沿晒大粪干,卖给海西沿,也挺好事!” 郭凤杰不等他说完,忙问道“大板车回青岛了?他不是逃到青海去了么。” 张正民瞅着他“哪来,他直接逃跑回了农村老家。” 郭凤杰听了,一点头,随即一摆手说“好,说下去。” 张正民又继续说“刘思远在家帮他姐看孩子。他姐上班,姐夫在部队上,正需要个看小孩的,反正管饭就是了。听说他的老父亲在去年冬去世了。再别的咱就不知道了。” 郭凤杰又问他“那你怎么不想法也出去挣两个,光在家里啃父母?吃了耍,耍了吃!” 张正民“咱屌本事没有,指个命?!有一回我在市场三路大窑沟碰见老三团的李玉团。”说到这里,他打住话头,冲着李秉川说“你想着没有,67年咱和黄家宏、小袁在兰州兵团招待所遇上老三团的俩伙计跟一帮复员军人干起来,要不是你帮着解围,他们准吃亏!那个块头大的就是李玉团,他住平度路,靠近永安大戏院那里。” 李秉川听后,点头说“对,我知道。现在他也调十二团来了。咋的个话,你说!” 张正民“他在小港贩点海货卖,非要拉上我干。我回家商量了下,掂掇了十来块钱就去了。他还挺在行,帮我上船抓了些蟹子和海螺,我就拿到俺那边营口路和大名路拐角上卖。可谁知不好卖,天又热,到傍晚那剩下的多半全都臭了!回到家叫老爹好一顿骂,说我作索穷!后来我想去出大力挣钱,找了根绳又做了个铁钩,去给拉地排车的拉崖,在铁中挂上拉到北岭十七中门口能挣一毛五分钱!但活不多。没法,我又去找李玉团,想跟他合伙贩海货。谁知他也不干了,说在青岛当黑人没法过!买卖又不好干,打谱过了八月节回甘肃,这样,俺俩就回来了。” 二人听了,神色都有些黯然,眼里充满着惆怅和凄凉,又对这位可怜的老撇充满了同情。 郭凤杰皱着眉点着头,眼瞅着张正民“这么说还不如呆在这里,回去更没法混!但不知回农村怎样?” 李秉川望着郭凤杰说“快老实罢!别打那个谱,但凡农村能混,怕是这里就没人了。没听回来的人说,大板车回农村找了个老婆是倒插门,呆不下去才回青岛下海的。咱不能跟他比,他家老辈就是渔民。” 郭凤杰猛然站了起来,骂道“他娘的!这不没咱这些哥们的活路了?死也得死这里!” 李秉川望着他点点头“别激动!伙计,坐下来说。” 郭凤杰又坐了下来,沉凝片刻,忽然抬起头来说“最近家里来信,打谱给我从农村找个媳妇。照这么说,此路不通?这事还二糊?!” 李秉川瞅着他,不动声色地“找农村媳妇不是不可以,但要是随女方去农村生活可却难!不相信就试试。依我看不如带她到这里来。” 郭凤杰的心被触动,点头说“说得是。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与其从农村带个老婆回来,那还不如就地找知青了,日后也不至于因水土不服遭埋怨!可咱下手晚啦!好的没有,剩下的多是些捡不烂残!谁敢要?你说这不矛盾!” 张正民听着,忽然咧嘴笑了。他边笑边望着郭凤杰说“捡不烂残也行,比没有强,不然得打光棍!” 郭凤杰回过脸来望着他笑了笑“老撇,你这是想回来找对像?” 张正民忙说“哪来,我是让老爹赶回来的!家里兄弟姊妹多的养不起,没法才回来,谁还敢望找对像!” 李秉川也不觉笑了起来“你倒说实话!” 正说着,只见柳慕明从里间披着棉衣靸着鞋出来,只望他们说了声“还不睡?”便忙忙的推开门,站在那里哗哗的撒起尿来。 郭凤杰望着他说“老柳,你这伙计,不能往外多走两 步?开门就刺!”柳慕明撒完尿还一哆嗦,转过身来笑着说“刚从被窝爬出来,倍冷!尿尿怕么!”说着,三步并两步进屋又钻进被窝里去。一面打着冷颤,一面又说“我看明儿八成要变天!我这腿疼。” 这时李秉川也站起身来冲着张正民说“咱也睡罢,老撇,被褥都铺好了?”说着,便自去收拾床铺。 张正民只应了一声,便跟在郭凤杰身后出门去解手。夜深天寒,三人都各自去睡觉。 翌晨,开门一看,漫天皆白,雪地茫茫。这里的气候是难料测,还不到十月竟下起雪来!向天空遥望,风不动,云低垂,黑压压,乌沉沉。顾望四野,纷纷扬扬,满天飘落着鹅毛般的雪絮。 李秉川是雨雪无阻,天天赶着毛驴车拉水不止。天冷用水少,每日只拉几车够伙房做饭用便可。这日是九月底最后一天,次日是国庆节。然而,大雪下了一整天还没停,直到次晨起来,开门雪尚飘。这是来甘肃头一遭遇上这样大的雪!地面落雪足有一米厚,洼地更深。这雪就像要把人间的一切埋掉!但农业连队不怕雪大,老头连长说过“下雪就是下粮食!”知青农垦兵也不惧;下罢,再下三年何妨!越大越好。今年这头场雪已预示着来年又是个好年景。的确,这大青阳是块初开垦的风水宝地,风调雨顺,雪兆丰年。不像是在甘肃。 大雪封门,连里组织各班排清除营房周围积雪。但雪太厚,只能像挖战壕般的清出相互贯串的通道,男子排则突击开辟通向四号机井的道路,以保证正个连队生活用水。这场罕见的大雪,啥事都干不成,只能像动物一样呆在屋里越冬。各屋里也都生着土炉子烧火墙,大青阳又提前进入了寒冷的冬季。 这年的国庆节人们是在关门闭户围着火炉赏着雪度过的。这年的下半年,清查林彪集团尘埃落定,中央已开始着手纠正“文革”初期造成的冤假错案,落实干部政策。因此,再没有出现和发生激烈的运动高潮,看来“文革”将趋于平息,人们得以安居乐业了。 过了节,雪也住了。天上的雪云渐薄,太阳也出来了,但化雪天气,寒冷煞实。 一个星期过去,可喜都是晴天,雪已基本消融,但田野上或背阳处仍还星罗棋布的散落着斑斑雪迹。连队营房周围的积雪也化得横淌竖流,遍地泥泞。终因是老秋,不同于隆冬数九。 秋后走的头一批探亲者和结婚的都已相继归队,大申、小唐等都携家属双双返回;姜秋来因老婆回青岛娘家而只回来他一个;小唐的爱人生了个男孩,两口子怕带孩子回甘肃受屈,便留在父母身边扶养。 连队回复了日常工作,三个排各干各的,机耕排则维修车辆和保养农机。 再说那位给家属拉水的水利工程师老单,自回家探亲后不知因何,一直没有回来。有人猜测他是该办退休要告老还乡了。因此,现在仍有青岛知青王永法接替他拉水。王永法是个老病号,跟大板车李鸿喜是同乡,他患的是腰腿病,外带骨质增生,啥活也干不了。原来他呆在马厩帮着马司令王德真喂马,其实他不干,白天黑夜地睡大觉。有时能连续睡上好几天,跟昆虫冬眠一般!委实饿极了才起来去伙房打些饭来吃,或去男子班走走,听听有什么消息。时不时的还下山去场部卫生队看病,他一直在盼着等着办病退。但幸运之神却迟迟没有降临。老单探亲走后,老头连长找到王永法,动员他替老单为家属拉水。开始不太情愿,好在每日不过拉两三车水。也不算累,便答应了。 这日李秉川休班,他在歇国庆节的还休假。因他收到两封来信,一封是兰美玲从青岛寄来的;另一封则是陈志红回兰州后发来的。他便呆在屋里写回信。 这里正写着,忽见张正民从外面走进来,一看他在写信,便问“怎么,你歇着?” 李秉川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没答话,随即问他“你从哪来? “师部。” 李秉川一听,不禁惊诧的望着他,便又问“去师部干嘛?” “找师长评理!” 李秉川接着笑了。放下笔,拿起烟来递他一支,默默地看着他“我说老撇,你是不神经真有问题!我还以为你到煤矿报到去了呢,你可真行!” 张正民在床沿边坐下,面带忧色,只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但眼里含着泪,直视着窗外,只抽烟,不吭声。 原来这张正民回来之后,便去连里报到,不料,得到答复是:二连没有他这么个人!逃跑一年,名单早已退到团里。无奈,等下过了雪,过了节,只好去山丹场部找。结果是调他去下煤窑。张正民一听,恼了,但又发不得火,只好又返回大青阳口来。百般请求留在二连,但指导员梁贵田不讲情面,说一千到一万,就是不行!找也没用!指导员一锤定音。 张正民没辙了,一气之下去了河西堡二师师部。然而,白跑一趟。师首长见不上,瞎参谋乱干事倒是一大群!听他说是来找师长要求调动工作的,觉得可笑!推诿说回团部去找,师部从不管战士调动。张正民被促了一鼻子灰,只好折回,再没章程了。 李秉川见他这几天往来奔走,面色憔悴,不觉又可怜起他来。便劝他“去罢,老撇,据说煤矿条件还可以,生活也比在连队好,咱以前老二连的人,好几个在那里。去后只记住一样,注意人身安全!” 张正民听着,却说不出话,竟落下泪来。 李秉川写完信已近中午。他去打来饭和张正民一起吃了,便打发他即可动身去煤矿报到。张正民无可奈何,只得答应。 走时,李秉川帮着他提着那简单的行李卷,送过了铁路,向南全是一片丘陵,走上那通往煤窑的土路方站住,免不了再宽慰叮咛他几句。 张正民被他的好心感动了,只凝视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略带哽咽地说“哥,放心罢,我去了好好干!等我歇着还回来。” 李秉川点点头,默然无语的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怜悯和同情,一直望着他背着铺盖走远了,方转身回去。 午后,李秉川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忽听有人进来,睁眼一看,却是杜效成和刘继年,接着随后又跟进个苏学忠来。 刘继年因笑“作啥呢?这阵子睡的是哪门子觉嗄?快起来!我们玩牌去。” 李秉川躺着没动,问道“你没上班?” 刘继年不以为然地“感冒喽,谁上班去。” 杜效成眨巴着眼瞅着他“睡么!起来,我们仨斗根。” 苏学忠一听,忙说“我呢?咱四个一堆玩!我把牲口全给赶进苜蓿地里了。快,咱玩回。” 李秉川被搅不过,只好起身跟他们来到外屋打牌。刚摸起牌来,忽听后窗外有人喊他的名字。李秉川不由一怔,侧耳听听,又喊了一声。杜效成不以为然地说“是王永法喊你,不理他!刘继年出牌。”李秉川站起身来,手里还攥着牌,从姜秋来小屋推开后窗,探身朝外张望。只见王永法正在后排家属房前放水,一见到他,便忙说“李秉川,快看看去罢,你伙计老申在十号井伤着啦!听说还挺厉害的!” 李秉川一听,不由一惊,紧盯着他问“现在哪里?” 王永法说“大概这回被抬到营部卫生所去了,我是刚才听说的。” 李秉川听后,心不禁往下一沉,丢掉手中的牌,匆忙穿上棉衣,冲杜效成说了声“我去看看。”说罢,急火火地出了屋,一路跑步直奔营部卫生所。 李秉川一进卫生所的门,一眼看见申明远俯卧在冲着门口的一张诊疗床上,侧脸朝外,痛苦表情,不可言状。见他进来,疼得他直摇头,但却说不出话来。李秉川心里一酸,泪水情不自禁的涌满眼帘。但他极力地忍住,连忙俯下身去问“怎样,伤在哪里?”申明远紧攥着拳头,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发出喑哑短促的声音,只说了句“腰! 腰部很疼!”李秉川强忍着满心悲楚,紧紧的依附着他,充满疼惜地抚慰他道“你忍会儿,听说马上送你去师部医院。” 这时,郭凤杰和刘继年、杜效成、张长青、李占明等齐都赶来探看,周围站了不少的人。 杨连长和张营长正在营部里用电话联系,请求场部派车来送病员去师部医院抢救。 营部卫生所大夫面对这严重骨伤病员竟束手无策。那位医学院毕业的左大夫偏又回上海去了。这泮大夫面无表情的呆立着,竟判断不出伤者的伤情如何!只能和卫生员做些简单的护理,等待转院。他见申明远趴在病榻上痛疼难忍,便又让卫生员高蓉给注射了一针止痛药。 一时,杨连长和营长等匆匆走入,王冠芳紧随其后拭着泪进来。张营长跟泮大夫说“场部没车,要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我想只有派35拖车去了,你也跟着去。”泮大夫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站在旁边的刘元庆心直口快,忙说“不行,营长,派拖车去送骨伤病号还不颠散了架子!再说到河西堡70多公里,这段路又不好走。” 张营长沉吟片刻,又说“往车上多垫些麦草,再铺上棉被会好的,多跟些人去照应着,考虑两个多小时就能赶到医院。” 李秉川急切地说“营长,申明远伤势严重,不能耽搁时间!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截火车,那样既快捷又不至于颠簸。 张营长犹豫片刻,看看杨连长,不禁说道“这怎么行!” 郭凤杰忙道“怎么不行?救死扶伤!一会70次快车就经过咱这里,我不相信他们见死不救!” 众人听说,齐都赞成抬上伤员去拦截火车。 此时,王冠芳守在申明远跟前垂泪,心在颤动,刀剜一般。 杨连长望着张营长点头“我们试试吧,到青阳工区求助,兴许能行。”张营长看了下手表,点头同意了。 李秉川忙又说“连长,来不及抬工区了,车快来了,就在外面土坡上拦截!” 营长沉默不语。杨连长一跺脚“行!我们抬伤员过去。” 70次列车正点运行。一大群人齐刷刷地站在那土坡上望着等车。一会儿,列车一路呼啸着,风驰电掣般地向这边驶来。 机车上是河西堡机务段的高机车长和副司机小张,司炉小王。他一眼望着高埠上一大群人在向列车不停的招手,其中还有人在使劲的摇晃着衣服,有个人竟用大红袖标上下晃动,示意停车。老高不由一惊,说了声“有情况!”副司机小张也望见了,随即问道“咋办,机长?是兵团农建师的人在截车!”司炉小王听说,也忙探出头去了望。他们常年行驶在这段铁路上,沿线情况都比较熟悉。 高机车长果断命令说“准备紧急停车!”当下,车往后一促,速度开始减慢。少时,长长的列车吱吱地刹着闸在营部南侧的轨道上停下来。高车长立即从车头上跳下来,询问原因。 杨连长和张营长赶忙迎上前去,赔笑解释说明情况。同时,众知青抬着床板上俯卧着的申明远直奔行李车去。老高二话没说,立即提醒找车长商量。 这时列车长已经走了过来,一听这情况,并未答话,向他们一招手,马上来到行李车下。叫开中门一看,只见满满一车行李,毫无一点空隙。行李员在上面见此情景,朝下一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列车长向众人只说了句“后面有趟货车,抬上守车去!”说着,迅即跳上了车。车尾的运转车长已发出信号,示意发车。车头低吟一声,又迅速开走了。 众人望着远去的列车肃然而立。杨连长大失所望,一阵惨沮之后,默然又振作起来,望着张营长说“对,营长,去工区求援,坐守车去!你留家里罢,我带他们去。”张营长迟疑片刻,方点头答应,并又叮咛了杨连长几句。 当下众人又抬上申明远,小心翼翼地沿铁路向东大青阳工区走去。李秉川和郭凤杰分别左右抬在前面,正挨近申明远的头部,李秉川见他疼的咬牙吸气,皱眉咧嘴,脸色更加苍白,知他是在忍着剧烈的痛疼,因此,心里不禁也隐隐作痛,便不时的寻些话来宽慰他,劝他再坚持忍耐一会,到医院会好的。大伙见他疼成这样,也不敢快走,只能小心谨慎的敛着步走。 幸甚!当他们抬着申明远刚来到大青阳工区不一会,那趟空货车就开过来了。工区领导听说此事,连连说“好办,好办。”立刻上路持红灯将车拦住,通报一声。当下众人七手八脚,费了好劲,总算将伤者连人带床板抬进守车室。不料,守车中间还固定着一个大铁炉子,并带护栏,只能斜放在地板上。车立时又开了,大伙这才略松了口气。 郭凤杰颇为感慨的说“还是好人多!想不到在这里拦火车竟比公路上截汽车还容易!” 杨连长看了他一眼,没吱声。看上去他有些疲惫,神色黯然。坐在旁边的陆排长却说“关键时刻见精神!我们这荒山野岭的农建连队,还幸亏靠着这条铁路!铁路老大哥又个个像雷锋!” 郭凤杰望着陆排长说“雷锋是开汽车的,如果他遇上这事,肯定二话不说直接开河西堡了。”坐在后面靠车门的守车员情不自禁地说“出门在外嘛,五湖四海皆弟兄!别说是遇着雷锋,这事让谁遇上都会毫不犹豫的帮忙!我们比起雷锋同志来那可相差太远了。” 郭凤杰听了,微微一怔,因向守车员问道“听口音咱好像是老乡?” 守车员不禁忽地一笑“我是昌邑人,老家岞山。” 郭凤杰忙说“怪道听着亲切!俺这位受伤的弟兄也是昌邑人,可是缘份。” 守车员不觉一怔“是么?”脸上露出喜色。 刘继年接上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这时李秉川一直守在申明远面前,仍在不断地安慰他。申明远强忍着腰部的剧疼,声音很低,向李秉川说“我这辈子完了!怕要终生残废!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我就有种预感,果然应了此劫! 李秉川听后,只感到心头一阵沉重,满含悲凉,因又恳切的劝慰他“明远,千万别胡思乱想,你会好的,到医院后会治好的,现在医学水平比较高……” 申明远痛苦地摇摇头“你是不知,当时我被砸倒,一起身,只觉下面一阵速麻,像通电似的,我知道完了!再没感觉了。现在只有腰部以上疼,疼极了……。 李秉川听了,不禁感到悚然和惊心,这事来得这么突然和意外,这使他更加感到世事的不测和险恶,面对自己这位不幸的弟兄,他心里难过极了……。 他的爱人王冠芳也呆在一旁,一直不声不响的听着,紧锁眉头,脸上露出焦灼不安的神色,心里充满了悲伤和哀痛,那样子使人见了感到可怜! 还算顺利,车从芨岭开出,再也没停,一路滑行,直达河西堡永昌。 车到河西堡已是黄昏时候了。杨连长和大家一起将申明远抬到站台上,那守车员也帮着送下车来,杨连长向他连声道谢,握手作别,一直望着他上了守车,这才回过头来,不禁喃喃自语的说“好人,真是个大好人!” 然而,从车站到师中心医院仍有五六里地远,这时什么车都没有,甚至连个毛驴车的都找不见!看来只能抬着伤者一步一步地量了。这河西堡是个新兴工业区,周围多是大山,医院就坐落在去金川的公路旁。 杨连长蓦然转过身来,望着陆排长问“不是跟来十多个人么?咋只剩下咱六七个人?” 陆排长也突然一怔,回头瞅着一班长杨维明问“老杨,他们几个呢?” 杨道“我咋知道!” 郭凤杰没好气的道了句“你们以为普天下都是好人?!都是雷锋!赶快走罢!” 杨连长摆了摆手,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再啥都没说。 在夕阳的残照里几个人抬着一个身负重伤的知青,走在那通向医院的公路上,那情景 显得是那样的悲惨孤冷和凄清。等赶到二师中心医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经门诊一位姓吴的外科医生诊断:腰椎骨一二断裂。建议:手术治疗。但二师中心医院不能做此手术,需就地转往北京迁河西堡医院,此地称“北京医院”。吴医生还说:假如北京医院也做不了这手术,那只有转张掖十八野战医院或兰州陆军总医院了。 杨连长一听,头“嗡”地一下,立时觉得大了一圈!咋办?转!可这北京医院又在哪?总不会真去首都北京罢! 不远,就在邻近。 郭凤杰道“天爷爷,但愿北京医院能接诊,不然,再转张掖或兰州,这些人差不多都就给折腾死了!” 恰在这时,李玉川大夫来了。不知他是到师部医院来作甚,当晚正要返回青阳口。忽闻大青阳二连送来一重伤病号,便急忙赶过来探看。他是内行,当下跑来跑去询问其诊断伤势情况,并详细看过x光片。他清楚中心医院是做不了这手术的,只有北京医院王大夫尚可做得。他是外科专业医师,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当下立即将申明远送至北京医院,并办好就诊手续。又经过一番诊断之后,才被送进了手术室。 这下好了,杨连长松了口气,问身边的李秉川要了支烟点上,就地蹲下身来歇会儿。众人也都腰酸腿软,疲惫不堪。 少时,李玉川大夫走来,跟杨连长点了点头“行,这里接诊就好,但还要拍片。关键问题在于他伤的是腰一腰二骨裂,这极可能挫伤中枢神经而导致下肢瘫痪!看手术情况了。像这样病号,即是转到张掖或兰州的大医院,想也无济于事,因为目前国内外尚无能力实施中枢神经吻合术。申明远怕是要终生截瘫!” 众人听后,心一下子都凉了,面面相觑。这些知青命运相同,休戚相关,然而,今日却都无能为力了。那王冠芳躲到一边,情不自禁的抽泣起来。大家见了,却无可奈何。 第二十五章2 杨连长一看表,快八点了,这才跟大伙说“我们还都没吃饭,得去吃点东西。走,咱去找食堂。”大伙刚转身要走,忽见一穿白大褂的大夫走来招呼李大夫,及至近前说“手术需要血浆,但医院血库没血,如向武威求援,最快也得明日上午方可动手术。主治医师要我来通知你们,征求意见:如果你们之间同来战友情愿献血,血型相应的话,便即可动手术。” 众人听后,相视片刻,便又转过脸来望着杨连长。但杨连长却只含糊的应了声,竟束手无策,左顾右盼。手里那少半截烟正冒着缕缕青烟,眼看着就烧着指头了。 李秉川当即表示“那就检验血型罢!还等什么?” 郭凤杰慷慨地说“就是,需要多少抽多少!没问题,咱就是血库!” 陆排长也毫不犹豫地说“走,咱去验血!” 杨连长被感动了,面露欣慰之色,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眼里也立时含满了泪。他激动地连连应声“唉,唉,咱去验血。” 当下这位大夫将他们带进一个房间里,交待给护士便自去了。这房间不大,中间却用板壁隔成里外两间,一面留门并挂一白布半截门帘。外间设一单人床,对面有桌有櫈,板壁上留一方形小孔,人躺在床上可将胳膊伸过去;里间小,只备有接血浆用的器皿和玻璃瓶一类的东西,十分洁净。看上去这是转为献血者准备的房间。 血型很快查明:杨开渠o、陆召林ab、杨维明b、郭凤杰o、李秉川b。刘元庆因体弱消瘦不易献血,免检;王冠芳因是女性,亦免检。 少时,那位医生又回到这里来,护士将检验单交给他,医生接过看了看,取过笔分别在杨维明、郭凤杰、李秉川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对号,并注明每人献血为250毫升。 杨连长瞅着纳闷,因问“大夫,我的血型也是o型,咋不抽我的?” 医生笑了“伤者是b型血,当然要输相同型血。o型固然是万能血型,但两个o型不能同时输入一个b型血的病员。再是你年岁略大些,还是选年轻体壮的为好!” 杨连长听了,连连点头,沉默不语了。 医生回过头去又问护士“这些同志喝过糖水了么?”一高个女护士应道“刚冲上太热,待会差不多可以喝了。”说着,便招呼他们三位献血者先喝些白糖水。男医生笑着点头“对,多喝点水,你们从不献血,血稠得很,需要稀释些。没关系,能喝多少喝多少。”说罢,便又冲高个护士说“一会就开始,那边手术台已经做了准备。”说着,又一径去了。 杨连长望着护士问“这位医生是……” 高个护士“他是助理医师,张医生。” 这三位正在一个劲地灌糖水。水是甜甜的,不过,他们个个都饿的饥肠辘辘,浑身发虚,实在也喝不下多少水去。护士却浑然不知,只鼓励他们多喝水,有利于献血。陆排长倒是忍不住了,端起一大茶缸喝个没够。 杨维明是班长,自告奋勇,头一个先上床躺下,他是想早抽早完事!护士让他脱掉棉衣撸起袖子,开始给他操作。其他人都在旁边盯着。只见他精神有些紧张,脸色微微发红,眼里闪出不安,连呼吸都有些急促。那护士轻轻笑了起来,温声说“别紧张,放松些,一会就好。”杨维明应声点头,但心里却仍惶惶然。 里面那位护士一掀帘走出来,跟高个护士小声说“流得很慢。”护士点点头,只瞅着杨维明的表情,问“感觉怎样?” 杨维明越发紧张起来,并觉得心在突突跳快,惶然说“我头有些晕……恶心……” 护士愕然,立即停止抽血。回头问那位护士“小盖,抽了多少?” “七十五毫升。” “不行!这位同志感觉不太好,进行下一个。”接着,护士给杨维明拔了针头和输管,要他到一边休息。杨连长和陆排长赶忙过来扶他下床。这时才发现杨维明的脸色已渐渐惨白,精神萎顿,大有不胜之态。刘元庆见他这般态貌,忙过去用手触摸他的前额,问他“怎么老杨,出虚汗啦!是不吓的?”护士注视着他,转过脸去问杨连长“他是不身体不舒服?” 杨连长一时也摸不着头脑,茫然说“可能是累了,也有点紧张,从未见过这阵式!” 那姓盖的护士忙说“带他到门诊看看去吧,他气色不太好,别在是病了。” 杨连长一笑说“没关系,休息下就好。” 这时那高个女护士去隔壁屋里往手术室挂了个电话,然后又回到屋来。 接下郭凤杰比较顺利的抽完250毫升;继之,李秉川也十分顺畅的抽出375毫升鲜血。那盖护士将这玻璃瓶内泛着泡沫并带着温度的血浆用纱布各自包了,直接送去了手术室。 杨连长极感惊诧地盯着这高个护士,不解地问“最后这位同志咋抽这么多?!” 护士听了,爽朗地一笑“头一位同志那血不能用,待化验。这位同志跟伤者血型完全相同,身体也好,所以多抽些没关系。因为手术大约需要用600毫升血浆。” 杨连长点点头,再没吭声。 晚上九点多了,大家都还没吃饭。杨连长问过护士再无甚事情,便和大伙一起出来,招呼去联系吃饭住宿问题。 大家一面走着,还一面谈论着,个个筋疲力尽,累的够戗!杨连长摇摇头,不无感慨地叹道“人间自有真情在……” 意外事故的发生而导致申明远腰椎骨损伤,从此下肢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实属不幸! 怪事!都说这眼井闹妖,果然不虚!不到一年时间竟发生两起重大伤亡事故,这不得不使人们对此犯起疑心。据说,当初打井队在此打井,曾将一只井锥牢牢地掐住在二三十米深处的淖泥中,后被拔断。个别富有打井经验且又疑神疑鬼的老职工却说,这井打的不是地方,在好换个位置。然而,这年代,谁信这个邪!何况已经勘测好的井位,岂能随便挪动,照打不误。待事故发生之后,人们才不得不思前想后,煞费猜疑起来。怪哉!难道真打错了地方不成!神差鬼使?!其实不然,皆因农建连队条件差,打井设施落后陈旧,安全措施不当,又从上到下缺乏足够的安全意识,采取土法挖掘,难以保障人身安全。这责任该谁来负,说不准。只能说领导对安全问题不够重视,换言之,视若无睹,拿生命当儿戏,结果是,谁摊上谁不幸!落下个终身残疾,令人痛心疾首。往后日子咋过!想当初,若是指导员不拦挡,批了假,这灾难也就免了,看来,是祸躲不过! 这件事给全连人又敲了个警钟,更加感到这打井的险恶和不测,并对自身安全而忧心忡忡,甚至谈井色变,拒绝下井。班排长无奈,只得亲自带头和有些打井经验的老职工下井干活,让知青们留在井上干。 在北京医院动过手术后,申明远住进师部中心医院,因当时医院条件和医疗技术所限,仅能进行外科手术将其腰椎骨复位固定,中怄神经组织挫伤则得不到有效治疗和恢复,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卧床养伤阶段。他痛苦极了,深为自己的不幸而哀感欲绝,心中泛起的愁绪却无法平静和抑制,只能横下心来,一切由命了。可王冠芳咋办?这不要毁了她一生!虽说二人亲密无间,并已订了婚姻,然而,这样下去那可真真委屈了她,害苦了她!为此他深感不宁,又顾虑重重。可谁知他的这位未婚妻王冠芳却心坚似铁,始终不渝,天天守护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这使得申明远那颗伤疼的心既感到莫大的慰藉又充满悲苦和忧虑。纯真诚挚的爱来之不易,然而,如今落到这步境地,不禁要为王冠芳考虑着想,她还年轻,风华正茂,人生之道路漫长,因此,决不能让她跟着一辈子受累。他忍着伤疼和心痛,思虑再三,才鼓起勇气说“冠芳,我有个心事想和你商量,不过,你可别怪乎……” 王冠芳听了,感到他的神情有异,因问“啥心事?你说就是。”申明远迟豫片刻,才说“看我伤成这样,怕是终将落个残疾人!我不想连累你,不能因为我而毁了你!你应该为自己以后着想……”说道这里,申明远说不下去了,忙转过脸去,眼里噙满泪水。他强忍着腰部阵阵伤疼不住地摇头。 王冠芳默默地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只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的心里充满对他的怜悯和伤感,便俯下身去,在他的耳畔轻声劝道“别想那么多,现在还顾上说这些,眼下是养伤要紧,其他都无足轻重。放心好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申明远回过脸来,紧紧瞅着她,慨然说“你应该理解我,这可是关系到一生的大事!你回去,连里会派人来的。那样我心里还好受些。 王冠芳立起身来,两眼仍瞅着他,略带愠意地“再不要说这些了,我想过了,将来不管前景如何,我都认了。只要你能安心养伤比说什么都好!” 申明远听了这话,默然不语了。他心里明白,王冠芳是个感情专注,意志坚定,可共生死的贤惠妻子,情知再说无用。只是往后想想,日子还长,而自己伤成这样又怎能与她百年相聚?难道忍心让她侍侯自己一辈子!想到这些,心全凉了。然而,最使他感到揪心的还是那尚未出生的孩子!怎么办?苍天爷!保佑他们吧…… 此后,申明远不再提起这事,只稳定情绪,安心养伤。王冠芳乃贤德之人,心口如一,始终陪护在他身旁,尽心竭力地照顾他,辛苦劳碌可想而知。 杨连长回来后已分别向连里、营里做了汇报,并提出尽快研究派人到医院去陪护申明远。因为暂时只有王冠芳一人陪床,申明远属于重伤病员,至少要安排两个专人轮班护理。然而,指导员梁贵田对这事似乎并不是那么关心和重视,甚至有些麻木不仁,只对杨连长说“这事还用商量,你安排就是了。再说不也是工伤嘛,该咋着咋着。” 杨连长听后,觉得也是,不过总得打个招呼才是。接着又以商量的口气,冲梁贵田说“有几位献血的同志,是不应该打报告给团里,给予适当的照顾和休假才是?”梁贵田默然片刻,才说“那就按规定办吧。” 这样,既然指导员发话了,杨连长也就打消顾虑,当即从一班抽调刘元庆到河西堡师部中心医院,协助王冠芳照顾护理申明远。与此同时,又批准三位献血者各休假十一天,每人还照顾五斤鸡蛋,做为营养补给,但只是没有兑现。一班长杨维明因献血时感觉不适,出现头晕恶心等症状而中断输血,经化验,他已患肝炎,原本不该献血。 休假期间,郭风杰便去了煤窑,因为王中国和万德功从一连调到场部煤窑上。再有李荣基和张正民在那里。他不甘寂寞,找他们玩去了。可谁知在他走后第二天,连里批了他和李秉川的探亲假。杨连长亲自通知李秉川马上到统计钱荣新那里开出探亲证明带上,去场部计财股办理通行证和领取路费。献血假是额外的。杨连长说完后,又瞅着李秉川补了一句“你们俩是好样的,我佩服!” 李秉川望着连长笑了笑,没说什么,脸上却露出欣慰之色。批了探亲假本该高兴才是,可却高兴不起来,四年多了,才盼上这天,多不容易!漫长的一千六百多天,怎么过来的!不过,现在似乎觉得探亲问题无关紧要了,因为长期呆在这里已经习惯,可以说情感都麻木了,对任何事情都不抱想法和希望,也没有什么欲望,甚至已丧失意志和理想,只是稀里糊涂活着罢了。然而,既然探亲假批下来,又不能放弃,亲情乡情怎能忘!总得回乡探望那阔别日久的亲友和那生养过自己的地方。肖国平利用探亲假回家和叶明新结婚,再还有兰美玲都没有回来,兴许能在青岛见上他们。想到这些,李秉川便于当晚乘上半夜的火车下了山,到场部去办理探亲手续。郭风杰不在,只有替他代办了。 次日上午,李秉川来到场部,很顺利地将手续办好,这是第一次领到了探亲路费和通行证,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正要去五连寻老战友徐正贤和杨立德,却忽见打井队的“姑爷”李德起朝他走来,并笑着问他“嘛,李哥,到场部办事来了?咋不到宿舍去坐坐。” 李秉川望着他说“我正要去五连,谁知遇上你。”他说到这里,便又问“我说”姑爷“你不是要调我们二连么,怎么又放下了?” 李德起说“嘛,打井队不放!我跟冯道习商量妥了,待到探亲结婚回来再调不迟。”说罢,略停片刻,又说“昨天有俩女的打张掖十一团来,到场部来打听你在哪个连队,你见到了么?” 李秉川不由一怔,望着他摇了摇头问“姓什么?” 李德起笑了“咱不认识,怎么好问。一个口音像青岛的,另一个说普通话。我说了,从山丹乘火车到大青阳六站地。你没见着,肯定走岔道了。” 李秉川听后,不由一喜,但心里却纳闷“难道是刘娟?还是许夏萍?他们可都在兰州上学,不是放寒假,这不可能。”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是谁要找他。 这时,李德起望着他问“嘛,李兄,我断定其中一个肯定是嫂子,对吧?” 李秉川淡然一笑“哪里的事,我猜想是以前一个连队的。” 正在这时,有辆解放车要去煤窑拉煤,李秉川立刻想到要跟车去煤窑找郭风杰,便忙对李德起说“伙计,改日再谈,五连也不去了。我就搭这车去找老郭,我俩一起探亲。” 李德起忙说“急火么!在这玩天,明儿去不行?” 李秉川“有方便车还是去吧。再说老郭还不知批了探亲假,我得去通知他。” 李德起一听,便点点头“行,那回头再说。这司机老宋是咱们哥们,我跟他言语声。”说着,便和李秉川一起走到车前,向那司机打声招呼“我说宋哥,把大哥捎到煤窑去。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二连老李,认识么?” 司机正往水箱里加热水,回过头来打量一下李秉川,然后点头说“见过。行,上车吧。” 李秉川望着司机点点头,正要爬上车去。李德起忙又说“车上多冷!坐驾驶楼里头。” 司机笑笑“对,这冷的天车上怎能受得了!驾驶室没别人,上去吧。” 当下,李秉川别了李德起,乘上这车直接去了煤窑。 不料,去到之后,找见李荣基和王中国他们一问,郭风杰已经走了。王中国告诉李秉川“郭风杰是来这里借钱做路费,说是家里给他从农村找了个媳妇,让他回去结婚。我们几个好歹帮他筹借了四十块钱。他说够了,他身边还有几十块钱的献血费。这样,在此住了一宿,第二天就随拉煤车去了山丹,现在八成到兰州了。” 李秉川听了这情况后,不禁摇了摇头“这伙计性急,稍候一天就批下假来了。我以为他来煤窑找你们玩几天,谁知还有回家结婚一说!” 李荣基在旁说“白不住没来得及说。他来时身边什么都没带。”王中国忙说“是的。他是临时决定的。” 万德功说“这样批了假正好,反正献血还有假,权当探亲早走一步。” 李秉川点头“说得是。不过,他的路费我已经代领了,既然是从这里预借的钱,那就替他还上得了,早晚的事。回去我和他说声就是。” 王中国一听,忙说“那敢自好!咱们之间倒好说,只是朱瑞生那二十元钱应该先还他,他有家属这里。” 万德功也点了点头“对,这样都好!大老郭也不用背债了。” 李荣基因叹道“早知这样,俩人作伴多好!” 李秉川一笑说“归心似箭!” 当下,李秉川立马要回连去,因为有人已到青阳口找他去了。伙计们留他不住,只好让他吃过午饭再走。 李秉川从煤窑走截道步行回到连里,已是黄昏 时候了。刚回到宿舍,就见姜秋来冲他说“伙计,你怎么去场部才回来!不是前天晚上就下山了么?” 李秉川只淡然地“哪来,咋晚才去。” 这时,柳慕明也从里屋出来,对李秉川说“你们十一团一个姓蒋的女教师把你那对像给领来了。嘛,说是从新疆石河子来的!我说哥们你这本事够大的!干嘛找个那么远的爱人,以前认识?” 李秉川听了柳慕明这话后,笑着说“哪有这种事!白不住是以前连里同事。” 柳慕明望着他笑着“这都找上门来了,还保密!” 姜秋来“嘿!那留短发的长得倍儿棒!怪道你不在连里头找老婆,闹了半天早有啦。” 柳慕明笑着,用手指着姜秋来说“你妈秋来真糊哎!看得够仔细的,不过,你可当心,别让李哥打你这鄙剋的!” 李秉川笑问“现在她们在哪?” 姜秋来忙说“八成在杜效成老婆那儿。陈志红走后,不是钟丽红接替么,对,5406室。” 李秉川这下心里才明白过来,张茹秀果不食言,真的来了!不禁被她这真诚和执着所感动。 李秉川说“我去看看。”正走到5406室,只见刘继年从那屋里出来,一见到他便说“哥,嫂子好着哩,快看看去吧。” 李秉川笑着“没想到她能来。” 进得门来,屋里火墙烤得暖烘烘的,只见钟丽红和唐英莉正陪着张茹秀、蒋丽雯二人说话。一见他进来,齐都站起身来让座。李秉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谦让客气几句。钟丽红也没坐,望着他说“你可回来了!这位蒋姐陪你爱人去场部找你,今早起又来我们连等你一整天。我以为你得明儿才回来呢,这还不错,提前赶回。”不等李秉川回答,唐英莉连忙走上前来,拉着他坐下,然后冲他说“你这当大哥的不像话,找了这么个好嫂子也不言语声,啥意思呢?” 这话把大家都惹笑了。张茹秀虽然也笑着,可却不动声色地端坐那儿,只听他们说话。 李秉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涨红着脸,停了会,才支吾着说“我事先不知她要来,不然能不去张掖接她。” 唐英莉又连连摆手,笑着说“哎呀,别解释了!反正你调十二团来人家都不知道,让她们二人到处找你。这样,你得好好谢这位蒋姐才是。” 李秉川满面愧疚之色,忙站起身来,冲着蒋丽雯说“”小四川“说得是。蒋老师,真是太感谢了!你受累了!” 蒋丽雯谦然一笑“没什么,我们原来都是一个连的。小张从新疆来找你也不容易,我既然知道就不能不帮她。只是不知你在哪个连队,所以才去了趟山丹。” 李秉川听后,歉疚地说“太麻烦你了。” 张茹秀笑了笑,瞅着李秉川说“你们这里的人都那么好!可见我们兵团战友就像一家人。我和蒋姐来到这儿,姐妹们更是热情,很是感激……” 钟丽红爽朗地一笑“快别客气,这有嘛啦!” 李秉川听了,微红着脸,倒没吭声。 唐英莉扑哧地一笑“丽红姐,你瞧,大哥这脸打一进门就红着,是离火墙太近烤得那,还是见了嫂子激动的?” 李秉川的脸这下更红了起来,辩解道“不至于罢,小四川?” 钟丽红瞅了李秉川一眼,也打趣地说“他很会装样!咱连里大多数都触了对像,他却没有。我一直就不相信,琢磨着他肯定早已经有了,果然没错!” 唐英莉年龄最小,也调皮,不禁瞅着张茹秀问“张姐,你跟我大哥认识几年了?” 张茹秀羞涩地一笑,迟豫了下,才说“四年多了。” 唐英莉紧瞅着,又问“是红卫兵串联那时认识的吧?” 张茹秀爽快地一点头“对。” 李秉川连忙说“小四川,行了?咱说点别的。” 唐英莉笑说“行,待会我再问。”她那天真烂漫的孩气把几个人都逗笑了。 李秉川忽然转过脸来,问蒋丽雯“王元超当校长了?” 蒋丽雯点点头“是的,团机关小学校长。他说很想见见你,待放寒假会来找你的。” 李秉川说“从调来大青阳再也没去过张掖,好多熟人都见不上!”说到这里,突然把话打住,便望着钟丽红说“我去营里买些东西回来,让杜子和刘继年也过来,我们聚聚。” 钟丽红一听,忙说“瞧我这记性,先回刘大夫过来打招呼,说晚上让我们去她家。不然,我们早准备晚饭了。”她讲完后,又补了一句“二位大夫特为招待你对像才准备的。” 李秉川歉疚地“这怎么好意思!那我也得去趟营部。”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 张茹秀也站起身来“我和你一起去。” 李秉川忙摆手说“你不要去。我马上回来。”说罢,转身要走。钟丽红忙又扯他一下,阻止说“我看不必了吧。”唐英莉也阻拦他去。李秉川笑着,不由低声说道“你想,我们常去倒没什么,只是她二人初次到这里来,是不应该好好招待一下!”唐英莉听他如此说,方罢了。 当晚,在两位大夫家里已摆好一桌较为丰富的盛馔。李玉川大夫原本好客,今又是接待上海老乡,特为宰了两只鸡,这是当时招待贵客的必备佳肴。再是自制腊肉、腊肠、豆制品,羊肉、苜蓿蛋和西北大菜等。李秉川却也没啥新鲜珍馐,无非各色罐头和“竹叶青”、“金徽”酒,以此添筵,尽心而已。 两间土屋不大,大间却能容坐十来个人。李、刘二位大夫做东。这样说,这里已婚和未婚夫妻就有四对,只有蒋丽雯独身,她自然成了席上的嘉宾,倍受款待。 然而,今晚这场酒宴主要还是为新疆来的张茹秀摆设,众人做陪。又因李玉川夫妇特别喜欢这位上海小老乡,彼此间谈得来,显得很亲热。钟丽红和唐英莉与刘欣玲大夫相处极好,杜效成和刘继年又与李玉川大夫和李秉川关系甚密,别的不说,都对脾气,因此,这次聚会是在一种十分祥和融洽的气氛中进行的。 正是:酒筵开处风光好。 这日立冬,快到年底了,天也快短到头了。大青阳天气很冷,特别到了晚上,外面站不住人!然而,这里不缺煤烧,且都是块煤,跟烧木炭似的,家家有火墙,户户挂棉门帘,房内暖暖的。 李玉川是东道主,筵席开始之前不免要说上几句吉利话语,倒不是客套,只表诚意。尔后,李秉川也充满感情而又恳切地说“二位大夫,承蒙关切厚意,我们深谢了!多少年了,从未有过像今天这种心情。当然,也因为张茹秀从那遥远的地方扑到我们这里来,我打心里头感激!这样,我们应该先敬你和刘大夫一杯酒,如何?” 刘继年笑了笑,接着说“对着呢!来,我们大家一起敬!” 杜效成习惯地眨了眨眼说“嘛,要我说,我们仨代表得了,她们不喝酒!” 李玉川笑着点头说“行,咱们随意才好。”说着,端起酒杯来。刘欣玲大夫连忙说“对,你们男同志喝吧,我们随便。”李玉川接着说“我们虽然非亲非故,但是命运却将我们紧密地连在一起。在这里,我们两口子把你们视为亲人,看做兄弟姊妹,你们虽说都还没结婚,可却都有了爱人,这就好。尤其李秉川的爱人风尘仆仆从那遥远的新疆投奔而来,这让人很受感动,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今晚以此薄酒诚意相敬,祝愿诸位尽快建立个美满的家庭,永远相爱!大家举杯罢。” 张茹秀回过脸来望着李秉川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又向二位大夫和大家笑着点头“谢谢,谢谢大家,谢谢蒋姐。” 张茹秀的到来使李秉川格外高兴,也使他突然感到一种无比的轻松和振奋,或许因处境和环境所致。回想以往感叹不已!她来得是那么突然,让人意想不到!像是命运安排,原来张茹秀却是命中注定的伴侣。这 样说,四年前与她邂逅相遇倒不是件偶然的事了。 次日,李秉川却并未急于出发,而留在连里休息了一天,做些适当准备,晚上还要送蒋丽雯回张掖。 静静的晨曦中,淡淡的曙色里,一列火车向东驰奔而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