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河》 第一章 破锅刘家 汉水由陕西一路下来,在经过丹江口之后,便绕了一个弓字形的湾儿。在这个湾儿里,散布着许多村落。刘家河便是其中之一。 刘家河由三百多户人家组成,由北向南沿江分布。村子南北长三里,东西宽一里。刘家河人刘姓占一大半,约七分之四,王宋两姓占一小半,王姓占七分之二,宋姓占七分之一。另有毛、李、覃、胡等数量少之又少,不说也罢。 相传,刘家河刘姓人的祖先是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人。据老辈人传说,在明朝初大移民时,刘姓祖先兄弟三人被强制移民,途中逃脱,又不敢回家,只好外出逃难。分手前,兄弟三人将唯一的财产,一口锅甩成三块,一人一块儿,约定在日后相聚时,以破锅为证相认。然而,兄弟三人失散后,终于在有生之年未能相聚。于是,各自告诉自己的子孙,在今后凡遇见手持破锅的人,一定要相认。因为那是亲人,是父兄,是子侄,是一家人。几代人过去了,破锅也失传了,但是破锅的故事却世代相传。“破锅刘家”也因此而成为,这一刘姓家族姓氏的起源。刘家河刘姓人便是这三兄弟之一的后人,至于多少代了,不清楚,也无法考证。刘家的祖先,世世代代在这块汉水冲积小平原上艰苦创业,繁衍生息。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刘家河,便有了今日刘家河的刘姓人家。 关于刘家河这个名称,相传也有一个小故事。前代宋姓人中出过一个县官,在外地任职。因而,这位县官想凭借自己的官势和地位,变刘家河为宋家河。于是,在差人送家书时,故说把书信送往宋家河。然而,差人找遍刘家河附近的所有村庄,也没找到宋家河这个地方。于是,只好打转回复。说,那里有刘家河、沈家河、吴家河,可就是没有宋家河。无奈,县官只好说,那就送刘家河吧。结果便送到了。说实话,假如我是那县官,我绝不干这样的傻事。因为,刘家河是习惯地名,积习难改吗,干吗要改呢? 刘家河也好,宋家河也罢,地名而已。 然而,时间进入二十世纪中页,刘家河这个名称终于被换掉了,由人人向往的“幸福”这一充满时代特征的名词所替代。“刘家河”只是村言野语,由乡亲们私下叫着,官方或者书面上则称“幸福大队”。偶有外地人问路之类,村人往往先说幸福,然后在加一句:就是刘家河。于是,问者终于明白。倘若那位宋姓县官泉下有知,不知他会做何感想。想来一定感慨万分,他做不到的事,终于有人做到了。然而,终于不叫宋家河,也是十分的憾事。 幸福也好,刘家河也罢,地名而已。 第二章 被讽刺的械斗 刘家河以村子中心的古庙(后为村小学)为界,南边称为前营,北边称为后营。前营前半部分是王姓的集聚地,宋姓主要集中在后营的中间部分,其余基本上为刘姓所占有。 在刘家河,刘姓虽大,然而已非完全的“破锅刘家”。其中,也有其它刘姓支脉杂居于此。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刘姓包含“破锅刘家”。也就是说,在刘家河刘姓是一家。这可从发生在刘家河历史上一次大械斗中得到说明。 这次械斗发生在民国年间,是刘家河历史上最大的但也是最后一次械斗。械斗的双方是刘姓和王姓。双方共有一百多人参与,还动用了现代武器。械斗持续半日,付出二十多人伤亡的代价。然而,械斗的起因却很简单。一刘姓人(据说还不是“破锅刘家”这一支的)与一王姓人发生口角,打了起来,结果王姓人吃了亏。于是,王姓的一位财主便出头,带着打手到刘姓人家里为王姓人讨回了“公道”。这样,便激怒了刘姓族人。于是,械斗发生了,伤了人,也死了人。这次械斗可说是刘家河人的悲剧,也是对刘家河人家族观念的讽刺。 其实,在刘家河,刘王宋三姓,因为居住的关系,一直保持通婚状态。因此,这三姓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与另外两姓中随便哪一个人拉上表亲关系,表兄、表妹、表叔、表婶,等等。说起来亲连亲,然而打起来却六亲不认。表亲哪有一家人亲?这便是刘家河人的家族观念。 然而,事隔不久,正是引起械斗的这两家人,他们的小辈却搞起了“自由恋爱”。王家的姑娘偏偏喜欢上了刘家的小子,非他不嫁;而刘家的小子又是一呆板货,非她不娶。这可真是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老一辈刚结仇,还是付出鲜血和生命的大仇,小一辈却要结亲,你说这算哪门子事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再说,在那时是自由恋爱的时代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祖宗的规矩其是可以改变的吗?所以,这事儿是不可能成的。 于是,两人便乘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刘家河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他们私奔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去追查。他们的家人不说这事儿,刘家河人也不说这事儿,就像刘家河从未发生过这事似的。也许,他们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过他们幸福的生活,夫妻恩爱,儿孙满堂。再过几代几世,他们的后人也会象刘家河一样,在那里形成一个大的刘姓家族也说不定。 第三章 油房里的爱情 前营还有一家油房,是值得一说的。那油房原是一王姓人家开的,后来成了村里所有了。 油房有三间房屋,原为草房,后来变成了砖瓦房。油房榨油的工艺是很原始的,先把芝麻或者是棉子炒熟。然后,在用大石磨给磨碎,再用麻绳和钢丝将磨碎的原料捆成一大园饼状,数个大园饼叠放在一大木槽内。最后,在木槽两端加楔子,油便被挤出来了。刘家河人一直用这种方式榨油。 油房的大石磨是由牛拉动的。牛拉磨时,两只眼睛用黑布或者是专用眼罩罩着。于是,牛便围绕磨心无休无止的转下去,转下去,直到磨完为止。 在刘家河,油房是男人的地方,对女人则是禁地。因为,往木槽内加楔子是要用大铁锤往里砸的。那大铁锤有几十斤,女人是无能为力的。再说,既然是油房那自然是油多,油房里到处是油。地上、凳子上,甚至墙上都沾满了油。油房里的油匠一进入油房,便脱得一丝不挂干活。如果穿衣服干活,那衣服是没法子洗干净的。于是,便光着身子干。刘家河的女人,都知道这一习惯。所以,没有哪一个女人犯禁。如果有哪家的女人叫自家的男人,那也只是远远地叫喊。那被叫的男人便把头伸出窗洞外说几句。说完了事,那女人便远远地走了,头也不回。 这些是芝麻、棉花上市时的事。 除了这个时节,其它时间,这油房里是没有人的。谁愿意到那个油乎乎的地方去?于是,便终日锁着,一直到下一年。 当然,这是对平常人说的。如果说是男女幽会,那又是绝好的去处了。油乎乎的,不怕!门锁着,没关系,可以爬窗。爱情的力量是战无不胜的。然而,在刘家河,即使是偷情,也是没有人愿意到油房里去的。要偷情,有的是地方。汉江边,芦苇荡里,亦或是庄稼地里,不必要到油乎乎的油房里。所以,发生在油房里的爱情一定是不一般的爱情。 然而,刘家河这座油房里的确发生过一段不寻常的爱情故事。相爱的男女双方都姓刘,男的叫海子,女的叫雪儿。算起来,雪儿比海子在辈份上还要高出一辈儿。也就是说,他们是姑侄相恋。用现代的观点来看,这也没什么不行。因为,虽然他们是姑侄,但彼此之间相错没有十代,也有八代,八杆子打不着“姑侄”,已毫无血缘关系可言。相爱结婚、成家生子,没什么不行。 然而,在刘家河,在那个年代,那是绝对不行的。姓刘是一家,怎能成婚?乱伦吗!更何况还是姑侄,那是万万不能的。这事儿要是一旦张扬出去,那就不得了了,当事人只有一死。而且,许多人会因此而受到牵连。这简直是帽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所以,他们不能到江边、不能到芦苇荡,只能到任何人都不会去的油房,那里最安全。 海子是独生子,而雪儿则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有。他们是邻居,从小一块儿长大,用青梅竹马来形容是一点儿都不错的。他们的关系很隐蔽。而且,刘家河人从没把他们俩人联系在一起。他们一直在油房里幽会。在油房里,他们相拥着,诉说他们的爱,诉说他们的过去和现在。他们从不诉说他们的将来。因为,他们没有将来,将来不属于他们。 然而,终于在一次幽会中,他们诉说了他们的将来。因为,他们不说已经不行了。他们必须面对现实,尽管现实很残酷。雪儿怀孕了,这就是现实。他们必须解决这一难题。然而,一个晚上也没有商讨个所以然来。结婚,那是不可能的。私奔也是行不通的。因为,海子是独子,上有老父老母。雪儿另选他嫁,是乎也不行,他们都不乐意。所以,那晚雪儿一直在哭,哭得很凄惨。 第二天,雪儿便死了,上吊死的。吊绳是一条红丝巾,是海子送给她的。雪儿一直不舍用,用了便死了。 雪儿死了,雪儿的母亲哭地死去活来。然而,哭归哭,哭完了便把她抬到坎坡上埋了。那坎坡,在刘家河村子东边一里外,大约是过去汉江的老堤坝。坎坡上树木很多,是一个小林场。这小林场,实际上是刘家河人的墓地。刘家河人死了都埋在那里。那林场树荫下的坟墓,馒头似的,一个连一个,密密麻麻。如果真有阴间,那里一定是另一个刘家河了。 埋了雪儿不久,海子便到村上要求去看林场。以前,看林场是轮流进行的。哪个愿意去和死人做伴?所以,海子的要求很快便实现了。他在坎坡最高处搭了一间屋,那里距雪儿的坟不远,站在门前便可看到。 海子很尽责,他把家搬到林场,日夜住在那里。虽然,离家很近,他也极少回家。回家也是帮父母挑挑水、打打柴。因为,父母年岁不小了。 雪儿死了,海子忽然不大说话了。日子久了,便不会说话了。一开口便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对海子的变化,大多数刘家河人是不在意的。因为,海子就是海子,海子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再说,一个人在林场里,成天不与人说话。天长日久,不会说话也是有的。有什么奇怪? 然而,有心的刘家河人却不这么看。因为,雪儿的死都不知道为什么,连她的家人在内都说不清。这不是问题?听给雪儿沐身装棺的婆婆私下议论,说雪儿的小腹有些大,是乎有身子了。然而,雪儿是黄花大姑娘。所以,是不能乱讲的。再说,雪儿死的前一天晚上,油房旁边的人家,是乎听到油房里有人在哭泣。第二天,雪儿便死了。那些人便说,这是雪儿的魂魄在那儿哭泣。因为,阎王让小鬼来钩雪儿的魂,雪儿不愿去。于是,这些刘家河人便在私下嘀嘀咕咕,暗地里演绎着雪儿的死因。在演绎里,有人大胆地的把这些,与海子的变化结合起来。然而,想一想,又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是演绎,也因为人死了,一了百了。乱讲,对死者不敬。终于没有人敢说什么。 不过,海子的父母是乎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知子莫如父吗。虽然,他们也不能完全肯定,但至少与此有关。他们即不能说,也不能问。说了这不是笑话?这是丢人现眼的事儿!为了儿子,他们曾托人帮忙介绍对象。然而,海子一个都没见,终于不成。再后来,海子变得疯疯颠颠、说话颠三倒四的,相信也没有哪家姑娘愿意了。于是,终于再没人为海子的婚事操心了,包括他的父母。 海子整日扛着把铁锨在林场里转游,偶尔也有人发现海子在雪儿的坟前发呆。后来,人们还发现,雪儿的坟始终是光溜整洁的。于是,便又有人把这事儿与雪儿的死因相联系。然而,终于没有确凿的证据,私下里感叹一番,也就算了。 除了变得疯疯颠颠、说话颠三倒四外,还有一件怪事在海子身上发生。那就是一日三餐、一年四季,海子始终只吃一种饭,那就是稀饭。起先只有他家里知道。他每次从林场回家,母亲总要做点好吃的。然而,他不吃。只要吃稀饭,有没有菜不要紧。日子久了,刘家河人就都知道了。接着又有有心人在雪儿的忌日里,发现雪儿的坟上有一碗稀饭。于是,又有人私下里感叹一番,人要是做到这一步,那是什么事儿,都是可以原谅的。想想雪儿,想想海子,还能说什么呢?刘家河人是古板的。然而,刘家河人也是善良。他们从这一系列变化中,终于明白了雪儿和海子的一切。他们不在讥讽,不在希望报应。因为报应已经来了,而且,很悲惨。 一天天,海子就这么过。父亲死了,母亲也终于死了。然而,海子还是这样一天天的过,扛着铁锨,无休无止地在坟地里游荡。 终于,海子成大海了,然后又成了老海。然而,老海还是这样一天天的过,扛着铁锨,无休无止地在坟地里游荡。 雪儿的坟依旧是光溜整洁的,依旧是在忌日里,坟上有一碗稀饭。几十年来,刘家河的老老少少都习以为常,人人口中不说。但,人人心里都知道雪儿和海子的故事,不用口,只用心。人们都同情老海,尽管他疯疯颠 颠、说话颠三倒四。然而,刘家河人从不拿他开心取乐。偶尔他从林场回到村里,遇上吃饭时间,人们都请他吃饭。年长的婶子、奶奶端上一碗饭给他,说声吃吧。海子一看是稀饭,便吃上两碗,有菜无菜没关系;若不是稀饭,便笑笑,摇摇头,然后径直去了,头也不回。每遇这样的时候,刘家河人便会发出无声的叹息。然而,也仅仅是叹息,口中不说,也不问。因为这一切,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这是全刘家河人的禁忌。 值得一提的是,雪儿一家对海子一直很关心。除了家族的关系外,人们都知道这和雪儿不无关系。尤其是雪儿的妹妹,当姑娘时她每每便为海子做鞋、补衣。嫁到外地后,只要一回娘家,仍要去看他一回。尽管海子只会傻傻地笑,偶尔也许会颠三倒四地说上一两句话。然而,仍是要关心的。 雪儿死了。 老海老了。 油房也倒塌了。 然而,油房里的故事至今仍在流传,不在刘家河人的口中,而在刘家河人的心中。 这是前营里发生的故事。 第四章 古庙 戏楼 银杏树 除了前营的械斗、男女私奔和油房里的故事之外,刘家河值得一记的便要算村子中心的古庙、戏楼和银杏树了。 古庙名叫兴隆寺。寺院是什么时候建的,为谁人所建,无法考证。寺院为两进院,正院由山门、大殿和两厢房组成,偏院是僧房,供僧人生活起居之用。寺庙山门前并列长着两棵巨型银杏,在斜对山门不远还有一座戏楼,与庙宇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兴隆寺庙宇不大,但古朴典雅。曾几何时,兴隆寺是刘家河方圆百里闻名遐迩的灵寺,来此上香的除本地人外,还有来自陕西、四川、河南的香民。兴隆寺香火最盛时,有僧人三十多人,公地四十余亩。 兴隆寺开始衰败于民国初期,至解放初,仅有一名老和尚看寺。寺院除了房屋之外,无其它任何财产,老和尚的生活全靠刘家河人的施舍。后来老和尚死了,兴隆寺便成了一座空庙。于是,刘家河人便把它改造成一所小学,供刘家河人的子弟念书用。 学校初建时,老师是上面派来的。学校除了教刘家河的子弟念书外,还要教不识字的刘家河人,那时叫扫盲。白天,刘家河人在田里干活,晚上便到学校上课,这叫夜校。老师们白天教孩子,晚上教大人,人口手头,之乎者也,几辈子不识一字的刘家河人,也拿起了笔。 成立学校那天,刘家河人很高兴,放了一挂大鞭,村长也讲了话,并亲手把校长书写的“刘家河小学”的校牌挂在山门的左边。后来,“刘家河小学”又变成了“幸福小学”。再后来又成了“刘家河小学”。“文革”期间这所小学曾一度成为“幸福中学”,并且“培养”了不少的“初中生”和“高中生”。然而,培养这些初、高中生的老师,其实就是这所小学的早期毕业生。 现在,说说银杏和戏楼。 山门两侧的巨型银杏(因银杏果实有白色的外壳,故刘家河人称其为白果树)是兴隆寺的标志。这两棵树有二十来米高,很粗,要三个大小伙儿才能抱住。村里没有人能说出这两棵树的准确年龄,有的说一百年,也有说二百年的。反正,至今它任然长在那里。每到夏天,仍然会有一群白鹤在这白果树上筑巢下蛋,繁衍后代。 与古庙和银杏相比,戏楼的命运要差多了。戏楼有两层,是木质结构。刘家河人每逢喜事或者逢年过节,都会在戏楼唱大戏。唱戏的戏班是外面请来的,一唱就是几天。全村上下,男女老幼,在这期间无不欢欣鼓舞。 然而,这座为刘家河人带来欢笑的戏楼,在历尽百年风雨之后,终因一场大火而轰然倒塌。起火的原因,刘家河人众说纷纭。然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破四旧”的背景下,什么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戏楼无疑属于“四旧”之列,“四旧”吗,烧了便烧了,无论什么原因都一样。 戏楼着火的时候,刘家河人的反应是冷漠的。即没有人去救火,也没有人去观看,是乎这座戏楼与他们无关。如果戏楼有情感,她一定会为自己感到难过、感到悲哀。然而,不管是难过也好,悲哀也罢,反正一场大火烧了半日,然后便轰然倒塌了。 戏楼成了废墟,它留在银杏树前,也留在兴隆寺这座古刹前。当然,也永远留在了刘家河人的心间。 再后来,兴隆寺也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在一年的夏天,被一群刘家河人拆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两幢新楼,新的刘家河小学。 戏楼没了。 古庙也没了。 只有那两棵古银杏仍孤伶伶的立在原地。 第五章 淋一转儿 后营里除了宋姓的那位县官外,别的是乎没什么大事可记,无非是一些平凡的人家和这些人家所过的平凡的日子。 比如,后营村头距离村子五十米有四户人家和一个卫生所。这四户人家中三户姓刘,一户姓宋,都是平平常常的刘家河人,过的也都是平平常常的日子。然而,有一年的夏天,这一户宋姓人家的独生子,忽然间被电“电”死了。那时,刘家河人刚用上电。他帮人家接电不小心碰上电了,结果便“电”死了。 儿子死了,那做父母的伤心得不得了,一连哭了三天三夜。然后,便请人抬到村外坡地上埋了。从此,这位做母亲的便时常悲悲戚戚,终于近乎疯了。这儿子有一个外号,叫做“淋一转儿”。在当时,刘家河人的生活是很苦的,哪一家能有煎饼吃已是相当奢侈的了。然而,因为独生子的关系,这母亲非常疼爱,便时常为儿子做煎饼吃。煎饼时,儿子便在锅前看,放油时儿子总是让母亲多点放油,“再淋一转儿”,油多当然好吃。于是,便有了“淋一转儿”的外号。“他总是让我再淋一转儿”。儿子死后,这母亲逢人便这样说。 这件事,在刘家河曾轰动一时。除了他是独生子,而且只有十八岁,还没顾上娶媳妇外,更主要的是刘家河人因此而知道电还能电死人!这可是开了眼界。电这东西看又看不见(摸是不能摸的),怎么能电人?居然一下子便要了命。接电的人事先告诉过刘家河人,这电的作用以及电的危害。然而,刘家河人听了便听了,听了只记住了电的好处,没记住电的坏处,结果死了人。 这血的教训,令刘家河人对电的敬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人们一说到电就好比说到神明一样,无论是男是女,也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一律如此。如果哪家的小孩子在哭闹,无论如何也哄他不住,然而,只要有人说一声“电来了”,小孩子便立刻不哭了。在刘家河,“电来了”与“狼来了”对小孩子一样有效。 “淋一转儿”被电倒后,人们很快把他送到屋后的卫生所抢救。卫生所有一名姓王的河南医生,是个男的,有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他的上衣口袋里早晚都装着一个听诊器,是乎随时都准备救人一命似的。然而,那天他却没有把“淋一转儿”救活过来。人一抬到,他便拿出听诊器在“淋一转儿”的胸部听了听,还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眼睛,然后,又用双手在胸前有规律地按了又按,之后,便收起听诊器放回衣袋,说,人没救了。 医生说没救了,那便是没救了。于是,“淋一转儿”只好死了。 卫生所还有一位女医生,不到三十岁,白白净净的,人很温和。所以,刘家河人都很喜欢她。女医生的职责是司药兼护士,姓王的医生不在时她也看病,有时也做接生婆。她有一个小女孩儿,四五岁的光景,扎着两个牛角辫。她母亲给人看病打针时,她总是跟在后边,摇摇摆摆的,很是可笑。 后来,这位女医生走了。 然后,又来了一位男医生代替女医生。不过这个男医生没有女医生温和,而且又不能做接生婆。所以,不大受刘家河人的欢迎。 “淋一转儿”死了。死了便死了。除了他的母亲快疯了之外,对刘家河人的影响恐怕也就是电是可以电死人的。除此,便没有什么了。时间长了,人们也就不大记得了。偶尔提到了,也象是讲三国时期的刘备、诸葛亮似的,太久远了。 卫生所的女医生走了。 又来了一位男医生。 走也好,来也罢,刘家河人依然是刘家河人,刘家河人依旧过着刘家河人的日子。太阳从东边升起,又在从西边落下,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 第六章 熟人少吃二两豆腐 刘家河人都是以种庄稼为生的。不过,在种庄稼的同时,有的会某种手艺的,也会做一点生意,赚点钱来贴补家用。比如打鱼,比如开豆腐房。 后营里就有一家豆腐房,是一姓刘的开的。做出的豆腐卖了可以换钱,而豆渣又可喂猪。猪拉的粪又可做肥料肥庄稼,一举多得。 这一家豆腐房,在刘家河是独家经营。在那时,刘家河人只有在家里来客了,或者逢年过节,才会去买豆腐吃。来了客去买块豆腐,在到鸡窝里摸两个鸡蛋,菜园里再弄几棵萝卜、白菜什么的,凑一凑,三四个菜。如果在有二两散高粱酒,那就算很丰盛了。所以,豆腐在那时也是奢侈品。 “熟人多吃二两豆腐”,这是一句老话。然而,在刘家河这一家豆腐房里,熟人却多吃不到二两豆腐。每每买了豆腐,回家一复秤,一斤总要少一二两。不但多吃不到,反而少吃。这实在令刘家河人伤脑筋。少了秤你去找他吧,不合算。豆腐两毛钱一斤,几分钱的事。这是其一。其二,就算你找去,熟人熟事的,豆腐又是水货,见风便折秤,少一二两也是常事。再说,你去找他把人也得罪了,何苦呢。刘家河人是不会干这样的事的。 然而,少了秤,心里总是不舒服。于是,心里暗下决心,下一次不到他那儿买了。可是,等到下次需要买豆腐时,又到那儿买了。这到不是刘家河人不长记性,而是别无选择。你不到他那儿买,那只有到别的村子去买。到别处,一是远。再说,你就是去了还有没有豆腐也说不定。就算有,也难保不少秤。所以,还是到他那儿买。少了秤,心里再不舒服一回。然后,再下一次决心,到最后还是要到他那儿买。好在一年也来不了几次客,需要豆腐也就那几回。纵然心里不快,也是可以忍的。 当然,也不是每回都少秤。也有不会少秤的时候,比如让小孩子去买就不会少秤。原因很简单,小孩子买回来少了秤,大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找去评理,而不必顾及面子。因为,小孩子是不能欺负的。欺负小孩子,刘家河人是不会答应的。所以只会多给,不会少秤。豆腐房里人他懂。 然而,如果家里没有小孩子,又或者小孩子不愿意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第七章 单调的生活 刘家河人的生活是单调的。 除了吃饭、干活、睡觉,还是吃饭、干活、睡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如果要说有变化,那也不过是夏天来了要穿单衣,冬天来了,便要躲到棉衣里去了。该种麦时种麦,该收稻时收稻。一切都按老祖宗的规矩进行,没什么花样。 刘家河人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的。 小孩子一生下来,便吃母亲的奶。吃过两三岁,奶子没水了,就吃饭。刚开始每顿吃一小碗儿,然后,便越吃越多。等到每顿能吃下三碗大米饭时,他就长大了。 该长大的长大了,该老的也就老了。 然而,长大了就长大了。长大了便按照上一代人的生活方式生活,没有什么花样,该吃饭时吃饭,该干活时干活,该睡觉时还得睡觉。该种麦子时不收稻谷,该收稻谷时也绝不会种麦子。 一代一代,就这么过着。 如果有哪一个小辈想要变个花样来活,那么这小子在刘家河人的心中便是一个不成气的东西。“妆龙象龙,妆凤象凤”,这是刘家河人的观念。你注定是个与黄泥巴打交道的人,那你就得卷起裤子,打起赤脚。不要在卷裤子打赤脚的同时,再戴礼帽、拄文明棍儿。那是要闹笑话的。 比如有一家的小子在外读书或者做事,而又没做成气,不得不回到刘家河。这在刘家河人的心目中,那也没什么。然而,偏偏这小子在外面见多了,不想再像他的父辈那样活,想换一种活法儿。这回可是行不通的,既然回到刘家河那便要按刘家河人的活法儿去活,你想换就换吗? 你看谁谁家的小子,像什么样!文不文、武不武,拈不得轻,拿不得重,怎过日子? 可不!放着好好的地不种,要去种什么花。种花能赚钱?这可是刘家河从没有的事。 从来没有的事,不能现在有吗? 不能。刘家河人怎能不按祖祖辈辈的方式生活呢!刘家河人从来不异想天开,从来不干老辈子没干过的事儿。如果哪家出了这样的“不成气的东西”,那他的爹妈一定会气死,他的家人从老到小,都会因此而感到无脸见人,似乎这是件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然而,时间久了,这小子也终于被刘家河人的习惯势力磨灭了野性,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于是,便得到刘家河人的谅解和接纳。 “这是个好孩子!” 刘家河人把自己的子孙都变成了这样的好孩子。所以,刘家河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如一日,没什么大的变化。七十岁的老太太哄孙子,哼的歌谣还是她七十岁的祖母当年哼给她听的歌谣。腔调、韵味一模一样,一点没变。 刘家河人就是这样生活着。一代又一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没什么可说的。 第八章 寂寞的日子 然而,刘家河人的生活也是寂寞的。 单调刻板的日子,毫无乐趣的生活,死水一般的刘家河。 不过,刘家河人就是刘家河人,刘家河人不会因为是刘家河人而感到有什么不幸。刘家河人以刘家河人的方式生活着。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和所的人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生,便生了。生了男孩儿,隔壁邻舍、亲朋好友,大家一起高兴。哎呀,儿子!生了女孩儿,便没什么,大家说起来,也是说:哦,姑娘。 刘家河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为了要儿子,他们不惜一切,那怕是一连串生五个女儿也在所不惜。因为生了女儿,想儿子的父母便没精打采:父亲认为自己没本事,而母亲则认为自己没福气。本事与福气全由生男生女来决定,这便是刘家河人的标准;然而,刘家河人还有一句老话,叫做“生儿是名气,生女是福气”。似乎刘家河人没有觉察到这其中的矛盾,也许刘家河人就是在这类矛盾中找到了某种平衡,以至于他们对生活才不会绝望,他们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老,便老了。老了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坐在那儿等死。儿孙们给点儿吃的就吃点儿,不给就饿着;有好的就吃好的,没好的就吃差的。凡正快要死了,还争什么劲?再说也没能耐争了。只要儿孙们过的好,自己还图什么?一辈子,该风光的早风光过了,世道是下一辈儿的。自己的戏也快演完了,等着谢幕吧。 病,是刘家河人最烦心的事儿了。小孩儿病了,大人着急;大人病了,小孩子更着急。父亲是一家之主,顶梁柱,病不得;母亲是维系家的关键,更是病不得。老人病了,全家着急。一家人无论是谁病了都不是好事儿。病了,看医生要花钱,吃药要花钱,乡下人钱不好挣。病了又好了,这是好事。病了又落下残疾,就不好了。然而,这又比病了又死了要好得多。所以,谁都不想病。 死,是没法子的事儿。刘家河人对死有独到的见解,一旦有人死掉,便会说某某享福去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无道理。因为,活着是很艰难的。为了生活,你必须时刻操劳,不得歇息。死了,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干。于是,享福了。这是对死者而言的。然而对于活着的亲人,死亡是悲哀的,也无奈的。于是,人们只好用眼泪来祭奠他们的亲人。然而,死了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可还得过他的日子。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该干活时还得干活,世代如此,谁也例外不得。日子久了,死掉的人在活着的人心中,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在忌日和清明才会想起。于是,随风俗大流到坟前祭奠一下。有亲近的人,比如父母、子女、夫妇之类的,也不免哭上一回。然而,哭过了也就过了,回到家里还得关起门来过日子。 喜,乡下人的喜事就那么几件,逢年过节,娶媳妇嫁姑娘,生孩子。因为少,所以把老人过世也列为喜事,只不过刘家河人把它叫着“白喜”。也正因为少,所以刘家河人对每一件喜事都过得很认真。过年是大喜,要大扫除,要贴年画、对联,要穿新衣服。大人小孩儿要放鞭炮,要吃团圆年饭,还要相互拜年等等。结婚是刘家河人一生中三大喜事(出生、结婚和死)之一。因此,娶媳妇嫁姑娘更是不能马虎,除了复杂的仪式外,还要吃喜酒、闹洞房,最后不搞得一塌胡涂不算热闹。生孩子更不用说,喜事,不管生男生女,都要请客。亲朋还要送祝礼(多是小孩子的衣服或者是给小孩子做衣服的布料,还有给产妇的补品比如鸡蛋等等,另外,还必须送一篮挂面,以祝孩子长寿)。死,虽然被列为喜事,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这里不说也罢。 怒,在刘家河人心中是不多见的。除非老婆偷人、姑娘养汉这样的家门丑事。否则,刘家河人是不会轻易动怒的。 哀,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刘家河人也不例外。然而,刘家河人遇到悲哀,往往放在心里,让自己忍受,他们不轻易让悲哀流露出来。因为,他们知道,悲哀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人能够分担,也没有人愿意分担。 乐,刘家河人的乐事和喜事一样不多。但,刘家河人却会找乐。比如,一起干活时男女打情骂俏,说荤话,或者几个嫂子一起上,把一个小伙子放倒,剥光他的衣服。然后,把裤子反套在头上,让他赤条条暴光取乐等等。刘家河人不管男女老少都会找乐,他们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找乐的机会。因为,他们的生活很单调,也很苦。找找乐,好让自己的生活增加一点情趣,一点亮光。不然,又怎么样,这日子又如何打发? 第九章 无奈的女人 刘家河人的生活也是很苦的。 天亮了,女人们先起床,提着裤子,拖着鞋,便忙碌起来。先烧一盆热水,等一家老小洗脸。再洗几个萝卜,切一切,炒一盘咸萝卜。然后,在烧一锅开水,抓几把包谷碜放在开水里,搅匀,煮成糊糊。这时,一家人的早餐便做好了。条件好的或者可以再炕几个饼子。 女人准备好了这一切,一家老小也都起来了,就着那盆热水,轮流着洗一回脸。如果一家人不多,三几个人,那么,最后一个人洗脸时,盆里的水或许不是十分的脏。倘若有七八个或者在多一些,那盆里的水到最后黑而且稠,做肥料是再好不过的了。即使如此,那第十个人也是毫不犹豫地洗将起来,似乎那是一盆明亮透彻的清水。当然,这说的是冬天。 在一家人洗脸的空档里,女人才开始整理自己,扣好衣服,系好裤子。然后,找出断了齿的黑乎乎的梳子,使劲地梳自己的头发。那头发极其难梳,不用劲是对付不了的。因为,那头发是乎有半年没洗,彼此已纠缠到一起,结成团了。头梳完了,也扯下不少的头发,用手一挽便是一团儿,顺手塞进一墙洞中。等到某日收购头发的来了,再从墙洞中一团一团的找出来,或许能卖几角钱,换油换盐是用得着的。 等她梳完了头,别人已开始吃饭了。于是,赶紧就着一家人用过的洗脸水,擦把脸。然后盛一碗包谷糊喝起来。还未等到她喝饱,别人已经放碗了。饭做多了,还有喝饱的时候。如果,饭做少了,那她只有饿了。于是,收拾碗筷,刷碗洗锅。这都是女人的事。 吃完早饭,一家人各奔东西。该下地干活儿的下地干活儿,该上学的背了书包上学。不用人叫,也不用人喊。一切照昨天的日子过,昨日干啥你今日还干啥,不会变。到了中午,便又回来了。 回到家里,男人们搬一个凳子坐了,拿出烟锅,装上一锅自己精心炮制的烟丝,点上抽起来。女人们回到家里便不如男人那般滋润,她们得做午饭。这是刘家河女人的义务。 午饭其实也很简单,煮一盆萝卜或者是白菜(因为油少,炒是不可能的),然后在做一锅小米干饭,便解决了。如果萝卜里参上一些猪肉,或者是白菜里炖上一大块豆腐,那便是过年了。所以,小孩子都盼过年,过年有肉吃,也有豆腐吃。平日里饭菜油水少,过年一下子增加太多的油水,小孩子的肠子接受不了。所以,小孩子过年都拉肚子。大人们说,吃多了。其实不是绝对多了,而是相对平时来说多了。 刘家河的女人最怕平时里来了客人,那是很急人的事。没有菜实在待不得客。男人在外面陪客人聊着话,心里着急;女人在灶屋干着急没法子,翻遍灶屋也只除了萝卜、白菜,还是萝卜、白菜。终于从破衣口袋里抠出两角钱,令小孩子快去端一斤豆腐。然而,还是只有两个菜。两个菜待客太不好看了。怎么办?这可急坏了女主人。最后,菜上桌了,四个盘。远远地看去以为四个菜,客人心里一动,太难得了。然而,等你坐上桌,才会发现那其实只有两个菜,只不过用四个盘子盛着罢了。要说这两个菜其实也只能算一个,因为萝卜豆腐和白菜豆腐实在只能算一个。 菜上了,请客人入席。主人说,不好意思,没有菜。这实在是一句大真话。然而,客人会接着说,恁多菜还说没有?太客气了。 吃完饭,客人走了,主人在家里还要惭愧半日。 午饭吃完了,也就到了下午了。又和早上一样,该下地干活儿的下地干活儿,该上学的背了书包上学。不用人叫,也不用人喊,一切照昨天的日子过,昨日干啥你今日还干啥。 和午饭一样,晚饭也不会复杂哪儿。菜还是中午的菜,饭则是小米稀饭。另外,在炕一些包谷面饼子。那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捌一块放入口里一嚼满嘴都是,下咽时卡得喉管疼,真是受罪。然而,饿了没法子,不吃不行。大人可以将就,小孩子可受不了,可受不了也得受。所以,一吃这种饭小孩子便哭。哭归哭,你还得将就吃下一些。不然,睡到夜里饿醒的滋味,也是不好受的。 吃过晚饭,一天的日子便算过完了,余下的时间便是睡觉。劳累了一天的刘家河人是非常珍惜这晚上的时间的,他们早早料理好家务,便上床了。累了困了,便很快睡着了;不累不困,便躺在床上与家人闲聊,或者睁着眼睛做梦,想自己的心事儿。或者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想,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享受他们艰苦劳作之后的宁静。总之,对他们来说,夜是很短的,也许他们的美梦还未做完,便又要起床了。 这就刘家河人的生活。 刘家河人也就这么生活着。 一代又一代。 第十章 可爱的祖父 刘家河住着我的祖父。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了。等我长到五岁时,祖父已经七十岁了。祖父七十岁那年,我回到了刘家河。 在我的记忆中,祖父是一个很滑稽的老头儿。他的个头不高,很精瘦,脸上的皱纹也很多,头发和胡子都已经白了。这些都不稀奇,稀奇的是祖父的面部五官不成比例,他的额头小、眼睛小、脸小、嘴小、下巴小。可是鼻子却很大,看上去像是假的,跟滑稽戏里的小丑一样,很可笑。 祖父的外表虽然可笑,然而,祖父的人却一点儿也不可笑。刘家河人都很尊敬祖父。这到不完全是因为祖父在刘家河刘姓人中的辈份高。更主要的是,祖父在刘家河人的心目中是属于“好人”之类的人。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几十年,而被人们称之为好人,那是不容易的。 祖父的一生的确不容易。 祖父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父母,他是跟着堂叔长大的。堂叔对他很不错,小时候还让他念了几年私塾,因此,在刘家河,祖父还算是一个秀才。 十七岁,祖父成了家。 祖母是一个很贤惠的女性,终日勤勤恳恳为祖父操持家务,是一个十分难得的贤妻良母。然而,她一连为祖父生下五个孩子,却没有一个成活下来,这不能不令祖父伤心难过。终于,在祖父三十岁那年,祖母为他生下第六个孩子,是个女儿,成活了。尽管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的时代,祖父母也还是十分的开心。祖父为他心爱的女儿取名“念儿”,既是对他失去的孩子的“怀念”,也有终于把儿念来的意思。 这“念儿”便是父亲的姐姐,我的姑母。 念儿长到三岁时,祖母生下了我的父亲。因为生了儿子,祖父母很高兴,大大地庆贺了一下,请了客,还在戏楼唱了一台大戏,让刘家河的老少爷们儿也一同高兴了一回。祖父为父亲取名“盼儿”,意谓终于盼到了儿子。 故事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也就没什么好记的了,祖父在刘家河也不过一平平常常的人,没什么可说的。然而,在父亲刚满一岁,也就是民国二十四年,整个长江流域发大水,住在汉水边上的祖父母和整个刘家河人是难于幸免的。一夜之间整个刘家河便沉浸在一遍汪洋之中。大水冲走了无数房屋、家畜,也冲走了无数条刘家河人的生命。善良、贤惠的祖母,在这次大灾难中不幸遇难,留下祖父和他的两个未成年的子女。 洪水过后,刘家河一遍荒凉。 祖父带着姑母和父亲在旧屋基上,搭起一间草屋,开始了既是爹又是妈的日子。不知是祖父怀念祖母,还是怕后妈对孩子不好,总之,祖父一生终未再娶,和他的两个孩子相依为命。 祖父一个大男人,拖着一双年幼的儿女,那日子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然而,祖父终于熬过来了,在左邻右舍婶子、大嫂、姐姐、妹妹们的帮助下,日子虽然艰辛,却并不太难过。衣服破了,鞋子乱了,左邻的大婶会拿过针来缝一缝、补一补;做了好吃的,右舍的大嫂会端一碗来吃。我的父亲和姑母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也正因为这样,才培养了他们宽厚、善良、向上的品质。也因为这些,祖父从不和人斤斤计较,邻里有事,他也总是真诚地尽自己的力量帮上一把,只有这样,祖父才觉心安。于是,祖父在刘家河人的心中成了好人,而刘家河人对好人也是很敬重的。 我的姑母和父亲就这样慢慢长大了。 而我的祖父也就这样渐渐地变老了。 第十一章 祖父的屋 祖父住的房子有三间,是土砖瓦房,看上去很破旧,房顶上瓦逢中长着草,土墙上有雨水冲刷的痕迹,墙脚上长满了苔藓。房子不高,门也不高,进门你得低头,不然,门框就会碰着你的头。 房屋座北朝南,中间是正屋(刘家河人称之为堂屋)。正屋的后墙上贴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的画像,画像下面放着一四脚柜(刘家河人称之为神柜,是供神用的)。柜前放一饭桌和几个凳子。两边墙上花花绿绿贴着一些年画,有新的,也有旧的。年画空出的地方贴着报纸,也是有新的,也有旧的。 东厢房的前半部是橱房,有一个用土砖垒成的烧柴的灶,灶上坐着一口锅,很黑。灶后有一个用土砖砌成的简易的碗柜,柜顶是一大块木板,权着案板,上面放着砧板、菜刀之类,下面放着几个碗和菜盘子等等。灶的左面是房屋东墙,右面放着一口土缸,装水用的。缸沿上放着一个水瓢,是用胡芦做的。长老的胡芦晒干了,一锯两半,便是两个瓢了。东厢房的后半部分是祖父的卧室,用一面土墙与橱房隔开。祖父的卧室很简单,一张床、一床被子、一口分不清年代的木箱子和几件简朴的衣服。除此之外,别的没什么可记的。 西厢房也被土墙一分为二,前后各有一木床。那是供姑母和父亲回来住的,平时那是空着的,除了老鼠成天在里面奔跑、打架之外,也没什么可记的。 第十二章 孩子的乐园 祖父的屋子在村子边上,东面没有人家,只有一个大刺芭。再向东,便是村外了。村外一里便是一个大坡地,是林场,也是埋藏死去的刘家河人的坟地。 刺芭有半亩地大,里面有许多鸟窝,麻雀、班鸠、喜雀等等。刺芭长的很密,也很低矮,大人一般是进不去的,也没有哪一个大人没事进去。即使有事,比如找小猪或者鸡鸭什么的,也只会央求某一个小孩子进去帮助找。 其实,小孩子进去也是很不容易的,他必须爬进去。同时,还要注意头上、背上。因为一进入里面,四周全是刺,象一个充满危险的陷阱,一不小心,便被扎着了。但是,小孩子乐意到里面去。除了好奇,惊险、刺激恐怕是最好的理由。进去了,又出来了,那是值得骄傲的,因为是胜利者的骄傲。然而,这种胜利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衣服被划破,就是身上的肉被划破。总之,是要带彩的。带彩是小孩子的荣耀,出来之后是要炫耀一番的,因为那是胜利的资本。当然,这一资本只能在小伙伴儿中间炫耀,回到家里便只能藏着掖着,被大人发现,轻者挨骂,重者挨打,一点儿都不好玩。 如果进去了,却又出不来,那实在是件倒霉的事。出不来的在里面哭天抹泪,在外面的有的幸灾乐祸,腿快的赶紧去给这孩子的家人报信。这一吵嚷,便把附近的大人小孩儿都吸引来了,老老少少一大堆,好不热闹。 过了一会儿,这家的大人来了,用柴刀砍出一条出路,把困在里面的小伙伴救出。当然,这孩子一顿打是少不了的。人救走了,热闹没了,围观的人也只好散了。家中有类似小孩儿的,大人便趁势警告,不准钻到里面去。 然而,一年之中总有几次救人的事儿发生。原因是孩子记性不好,老是忘记前车之鉴。一高兴进去了,进去了便困住了。困住了又来救一回,再打一回,再警告一回。然后,又忘记了,又困住了。 刺芭是附近小孩子探险的天地,游戏的乐园。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第十三章 三叔和夜壶 祖父的房前屋后都住着人家,那里面住的都是平平常常的刘家河人,过的也都是平平常常的刘家河人的生活。比如,房前的三叔、屋后的六姐,他们有他们的酸甜苦辣,也有他们的喜怒哀乐。 先说三叔。 祖父说,三叔的父亲和他是同一个太祖,算是同门近亲。三叔的兄弟多,有五兄弟。所以,他从小便过继给河南的一个远亲,在河南长大并成了亲。三叔生大儿子时,养父去世了,生二儿子时,养母也去世了。于是,三叔便合家迁回刘家河,认祖归宗。三叔从河南带回的家产不多,但却带回一口正宗的河南话。只听声音便知是三叔。 三叔回来后,三婶又给他生了两个孩子,老三是女儿,叫三丫头;老四是小子,叫夜壶。在刘家河,给儿子取名多是不好听的,什么“叫花子”、“狗娃儿”、“牛娃儿”、“猫头鹰”、“粪坑儿”、“夜壶”之类,认为名贱的孩子好养,神不惹、鬼不缠,能平安长大。三叔很爱他的小儿子,所以生下来便取了一个最贱的名字“夜壶”。 天下老儿,维护小儿。三叔也不例外,对于夜壶,他是尽最大的力量去爱护。然而,随着夜壶渐渐长大,三叔是越来越不喜欢他了。因为这四个孩子中,只有他长的不像三叔,而且又有点憨,说话口齿不清。在夜壶身上找不出一点儿三叔的影子。为此,三叔怀疑夜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耿耿于怀,并常常迁怒于三婶,疑心三婶不贞。 三婶长的很一般,可以说根本不漂亮,不过很有特色。作为女人,该突出的地方,那是特别的突出。一对**特大,弹性十足,走路时上下波动幅度很大。这对于男人来说,实在是一种迷惑。这是其一;其二,她的屁股特大,大到与她的身体不相称,磨盘似的。从后面看,整个人像一个棱形,走路时只见扭动的屁股。三婶是河南人,识字不多,但脾气好,温顺善良,无论三叔怎么对她不好,她总是忍辱负重,全心全意为三叔、为这个家。 夜壶笨口拙舌,三叔不喜欢。哥哥姐姐也不喜欢,只有三婶不嫌弃。好在夜壶憨也不在乎别人对他如何,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没人愿意和他玩,他就一个人玩。实在没玩的了,和蚂蚁也能玩上半天。 隔壁邻居渐渐明白了三婶和夜壶的遭遇,有的同情,有的看热闹。还有无聊的便去猜测夜壶的亲爹是谁。三婶是否无辜、三叔是否是夜壶的亲爹,外人不得而知。 不过,不管怎样,夜壶在一天天地长大。像一棵野草,无论人们怎样践踏,它总是顽强地生活着。 第十四章 让人郁闷的六姐 六姐姓覃,排行六,故叫覃六姐。六姐长的很漂亮,说话又温柔和气,小学毕业后在家干活。后来,村上成立文艺宣传队,便把她找去,一年四季不用干农活,专门排练节目,为村民演戏。由于六姐人长的漂亮,戏中女主角多由她演,如《红灯记》中的李铁梅、《沙家浜》中的阿庆嫂等等。 随着年龄的增长,加上长年不干农活,十八九岁的六姐便越发显得光彩照人。村里同龄的小伙子没有不动心的。开始心动、渴望,后来忌妒,再后来便只有悲哀了。当然,这些只在各自的内心表现,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因为,男人的悲哀只能在内心,不在外表。 提起六姐,同龄人便相对一笑了之。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笑很苦涩,也很无奈。当然,也很悲哀。原因是六姐没看上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而爱上了一个她不该爱的人。 那时候,宣传队是村上一个专业团体,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们全部的任务就是排节目、演戏。全队有二十多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年龄大的,也有年龄小的,一天到晚,吹拉弹唱。六姐不该爱的人是宣传队的队长,姓王,三十多岁,有老婆孩子。也许是而立之年的男人的成熟美,再加上他是队长,多才多艺,人又长的帅,两人经常在戏中配对,久而久之,俩人便产生了情感。也有知情人说,六姐被这个队长强暴了,不得不和他好。 在当时那种社会环境下,被人强暴了,女的只能吃哑巴亏,公开了,就算把男的送进牢房,吃亏的还是女人,大家都知道你被人强暴了,谁还要你?嫁不出的。所以,不能嚷嚷。因为不能嚷嚷,所以队长才能胁迫她,使她不得不和他好。 反正,不管怎样,六姐和队长好,这是人们私下公认的事实。也有人在不恰当的时间,发现六姐和队长单独在宣传队化妆间里。更有人看见,队长经常在家里打自己的老婆。所有这些都是最好的佐证。 后来,还发生了队长被打一事,似乎更说明了这一点。 有一天夜晚,队长从宣传队回家,半路上被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打了个半死,鼻青脸肿,还折了三根肋骨,在家躺了几个月才好。王家兄弟想追究此事,结果被队长压下了,不了了之。于是,又有人推测,这事儿是六姐的三个哥哥干的,为他们的妹子出气。不过,六姐没什么反应,依旧排节目演戏,似乎这一切与她无关。 后来,和六姐同龄的小伙子们纷纷娶妻生子,姑娘们也陆续出嫁。只有六姐,似乎不着急,仍旧排节目演戏。宣传队里的人员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除了打鼓、拉二胡的,就只有队长和六姐了。再后来,六姐出嫁了,嫁到很远很远的外地,据说,她的丈夫比她大十岁。 再后来,人们便淡忘了。 六姐和队长到底是什么关系,没人说得清。反正,六姐嫁人了,队长也老了。他们的故事,也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偶尔在饭后茶余提到了,也好像是在讲三国时候的故事一样久远了。 第十五章 大胡叔家的苌荑 大胡叔一家住在祖父旧土屋的西边。大胡叔姓胡,又是大胡子,还因为大胡叔的母亲是刘姓家族的姑娘,算起来是表叔,所以,和我一辈儿的都叫他大胡叔。 大胡叔是刘家河一个很有名的人物,念过很多书,还留过洋,是省城一所大学的老师。祖父说是教授,被打成了右派,遣回刘家河祖籍。那时,在我看来,他根本不像一个教授。如说是一个典型的老农民,那是一点儿都不过分的。胡子多而且长,烟袋锅早晚不离嘴,戴一顶破草帽,穿一双破草鞋,裤子一个腿长一个腿短。浑身上下灰尘仆仆,无论怎么看也从他的身上看不出大学教授的影子。可祖父说那是大胡叔妆龙像龙,扮凤像凤。 然而,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大胡叔是怎么从大学教授变成老农民的。 祖父说,大胡叔一家已经回来七八年了。刚回来时,大胡叔只有两个孩子。现在,变成四个了,两男两女。如果说大胡叔和刘家河的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给孩子取名字上显示出他是有文化的人。刘家河人给孩子取名字,多是猫呀、狗呀、香呀、菊的。而大胡叔给他的四个孩子取的名字是:老大是儿子叫胡岩松,响亮、气派;老二是女儿叫胡苌荑。大胡叔说“荑”是草木初生的叶芽,大胡婶姓“苌”,所以,他和大胡婶生的女儿,要像草木初生的叶芽一样清新、美丽;老三又是儿子叫胡岩石,气派、结实;老四叫胡豆豆,是女儿,取豆蔻之意。大胡叔在当老师时,原本只想要两个孩子,后来回刘家河,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又生了两个孩子。所以,老二与老三之间差十多岁。大胡叔常说,石头儿(指岩石)与豆豆是多余的。 胡岩松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还未成亲。其原因,不是长的不好,而是他父亲的原故。右派的儿子谁愿意嫁他。儿子没怪父亲,可父亲却难过万分。为了大儿子,大胡叔和大胡婶商量,用老二苌荑换亲。 苌荑与她的名字一样,很漂亮,比哥哥小三岁。要说也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然而,哥哥的问题迟迟不能解决,她也只好不提此事。父母说让她给哥哥换亲,那她也只有认了。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说换亲,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般的人家,是绝对不用这种办法对亲的。只有万不得已,才这样。所以是很少见的,必须要碰巧,碰巧对方家的情况和他们相似,又或者说对方的男的有缺陷找不到媳妇,必须用姐姐或妹妹来换亲,碰巧才行。 说实话,换亲实在是很残酷的。对方是个健全的男人还好说,如果是个残废,那这个女的便要遭一辈子罪。用牺牲一个人一生的幸福为代价,来换取另一个人的婚姻。这是苌荑的悲哀,也是大胡叔一家的悲哀,更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碰巧,苌荑面对的是一个残废的男人。那男人个子很矮小,还没有苌荑高。更要命的,他还是一个先天无右眼的人,形象的确很龌龊。我相信,苌荑在见他面时一定想吐。而且,他还比苌荑大八岁。好在他的妹子长的很可人,虽说年龄比她还小,也十六七岁了。但在那时的刘家河,也是可以结婚生子的了。 双方四人一见面,结果便出来。如果这事成了,对苌荑最不公平,她的牺牲最大。胡岩松会娶到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儿,而这小媳妇儿也会找到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并且因此而为自己残废的哥哥换到一个漂亮的嫂子。丑男人当然不吃亏,吃亏的只有苌荑。 大胡婶首先表示不行,因为要让她的苌荑一辈子面对这样一个男人生活,那还不如杀了她。在大胡婶的眼里,她的苌荑不但漂亮,而且高贵。与这样一个丑陋的男人相配,她实在是不能接受。大胡叔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拼命抽他的烟袋,一袋接一袋。 见面之后,苌荑在家里不吃不喝睡了三天。然后,她告诉大胡婶她同意这门亲事。她能不同意吗!见面后,对方表示没意见,而她也知道哥哥也是没意见的,只是因为这对她这个妹妹太不公平了,才没做表示。有那么一会儿,她产生过不同意的念头,只要她不同意,这事便算完。 然而,她也没做表示,她要静静地想一想。她想的很多,但她想的最多的是,如果她不同意,以后再上哪儿去碰巧?再说,就算真的碰巧了,也难保下一个男人一定比这一个强。当然,她还想到了哥哥,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对方的兄妹,也想到了他们各自眼睛中流露出的复杂情感。尤其是哥哥眼中那种希望与失望交织的眼光,这三天老在她的眼前出现。她不忍心让哥哥失望,也不想让受尽了屈辱的父母,因为他们这些子女再受痛苦。她要为他们分担一点责任,做出一点牺牲。 这三天,对苌荑来说,是她思想最复杂、最艰难的三天;这三天,她要摈弃往日对未来生活的幻想与对爱情的憧憬,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对自己未来命运的安排;这三天,她也想得最多,她要把自己一生的事儿都想完想尽,以后什么也不用想了,把自己的思想停止在这三天里。过了这三天,苌荑便是另外一个苌荑了,以前的苌荑死了。 苌荑同意了,大胡叔却病了,病得很重,连祖父都去守了他一夜。一家人忙乱了好几天,大胡叔才渐渐地好起来。 过了不久,苌荑出嫁了。出门前,苌荑静静地给大胡叔跪下,跪在大胡叔的膝下许久。父女相视,无言以对。那情景,让所有见到的人无不感叹唏嘘。 苌荑出嫁了。 岩松也娶回了可人的小媳妇儿。 大胡婶也做上了婆婆。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 第十六章 寂寞的祖父 我的祖父是寂寞的。 姑母长大了,十七、八岁时,随南下的解放军到了南方。后来,又分配到了西安,在西安成了家。 父亲长大了,上了学。然后,在襄阳城里一所学校做了一名中学教师。再后来也成了家,有了母亲,有了姐姐,也有了我。 祖父一个人生活在刘家河,守着三间旧土屋,一日三餐,一年四季。 父亲和姑母都让他到城里去,然而,他不去,依然一个人生活在刘家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生在刘家河,长在刘家河,一辈子没出过刘家河,平平常常,平平淡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逢年过节,旧土屋才因父亲和姑母的到来才热闹起来。 然而,年过了,节也过了,旧土屋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祖父一个人依旧过他的平平常常、平平淡淡的日子。 只到我五岁,回到刘家河。 第十七章 老泪纵横 是母亲把我送到刘家河,送到祖父身边的。 以往每次回刘家河,都有父亲、母亲和姐姐,一路上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然而,这次只有母亲和我。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我知道这事一定很可怕。一路上,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我搂得紧紧地。而我的一双小手,也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服不放,似乎只有这样,我们母子俩儿才感到安全。 到了刘家河,母亲在爷爷面前哭泣着,说了许多我不明白的事儿。最后,祖父对母亲说,孩子你去吧。 于是,母亲走了。 走时,母亲叮嘱我要听祖父的话,还说以后会常来看我,我便知道母亲要离开我了。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我知道她那时一定是十分的难过。 在我脑海中,我一直记着与母亲分别的那一刻。许多年之后,每当想起这些,我就会觉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儿。 母亲走了。 祖父抱着我站在村头,看着母亲三步一回头地走了。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想做些什么。然而,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天那么高,地那么大,而所能依靠的也只有祖父。虽然少不更事,混沌无知,但那时似乎知道这是命运的安排,无法抗拒。 也许从那一刻起,我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就结束了。 看着母亲的背影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我好想大哭一场。可一回头,发现祖父在那一刻是那么地苍老。我忽然说,“爷爷,我不哭!” 我真的没哭,而祖父却哭了。我用手不断地为祖父擦眼泪,可无论如何也擦不净。一双小手全是泪水,也没能把祖父的泪擦干。几年后,在学校,老师讲词语“老泪纵横”时,我一下子便想到了祖父的眼泪。 第十八章 母亲走了 没有母亲的日子,对于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来讲是艰难的。好在有祖父,和祖父相依为命,日子也并不是太难过。 母亲走后,我天天盼、时时想,连做梦都想着,有时候想的连心都是痛的。然而,母亲背弃了对儿子的承诺,儿子在刘家河生活了六年,也盼了六年,可母亲一次也没有到刘家河看过儿子,似乎她把我这个儿子遗忘了,或者说她从未生过我这个儿子似的。甚至六年后祖父过世,我被迫随姑母去西安,也没能再见上母亲一面。 我再次见到母亲,是在和母亲分别十年以后。那时她已改嫁多年,并和继父给我生了一个六岁的弟弟。当我想了十年,也盼了十年的母亲站在面前时,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把曾经在内心里反复千百次念诵的要对母亲说的话全忘了,大脑一遍空白。至于母亲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分手的,我都不记得了。所能记得的便是,我终于见到母亲了。 这是后话。 第十九章 处处蚊子咬 记得我是冬天回到刘家河的。一路上母亲把我紧紧地搂着,仍是感觉很冷。见着祖父时,祖父戴着棉帽,穿着棉袄、棉裤,一根布腰带扎在腰里,手里捧着一个土火炉,似乎还很冷,瑟瑟发抖,还时不时地用手揩流下的清鼻涕。 刘家河的冬天是很冷的。这种冷是由里面向外冷的,是从心里产生的那种冷,很难抵抗得了的。 刘家河的冬天也是很轻闲的,没有农活可干。男女老少都被呼啸的北风困在家里,有的干脆就钻在被窝里不起床。 我和祖父就属这一类人。祖父年岁大了,生产队的农活儿是不用干的。就像城里的退休工人。 天大亮了,我们也早就醒了,可还是睡在床上。这时候,祖父会教我念儿歌:“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或者“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妈妈,妈不在,咕噜咕噜滚下来。”等等。 有时候,祖父也让我念诗歌。祖父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念完了,祖父又给我讲这诗的意思。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鬃毛斑。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祖父讲,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一个人从小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母。长大了、老了回到家乡,虽然说话的口音没变,但头发和胡子已经白了。家乡的小孩子看见了却不认得。于是,笑着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其实他是回家。 “这是说我的吗?”我问祖父。 祖父说,“傻孩子,你又没有离家,这怎么是说你呢?” 虽然,祖父说的有理,可我心里老大不痛快。后来祖父再要念这首诗时,我坚持说不会念,还说这不好听。其实我第一次就会念,而且还牢牢地记在心里了。只是,它好让我想起父亲和母亲,让我不高兴,我不愿意念罢了。 于是,祖父又说,“我再教你一首新的。”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祖父一念完,我就觉得这首诗好玩。于是,便跟着念。念着念着,便成了“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夜来风雨声,‘蚊子死’多少。” 祖父一听,说,“错了错了,春天哪来的蚊子?” 我也知道错了,就是故意这么念。逗得我和祖父在床上开心地大笑。后来,只要我不愿再念诗,就用“处处蚊子咬”来跟祖父捣乱。再后来,只要我捣乱,祖父就用手在我向上乱揪,一边揪,一边学我念着“处处蚊子咬”。于是,祖孙俩在床上闹成一团,只到笑得筋疲力尽为止。 笑完了,也饿了,不过时间也快到中午了。 于是,祖父起床做饭,我一个人再在床上躺一会儿。饭好了,祖父端来,我就在床上吃,不洗脸也不洗手,这跟在母亲身边不一样。 跟着母亲要早睡早起,起床后要洗脸刷牙,吃饭前要洗手,解手后也要洗手。不过,这都是我不爱做的,全是母亲逼着做。现在可好,我说要洗脸,祖父说,外面很冷,又不出门,洗脸给谁看;我说要洗手,祖父说,吃饭用筷子,又不用手,洗它干吗。所以,早上我什么都不用做,省去了跟母亲时的麻烦。 再说,祖父不像母亲,什么事都要求严格,并且还有许多规矩要我遵守,这不行的那不能。祖父啥事都由着我的性子来,想怎样就怎样。在我看来,只要我愿意什么事,祖父都会答应我。 所以,祖父是天下最爱我的人。 第二十章 吃烧烤 吃过了早饭,或者说叫它午餐也行(后来我把它叫早晌饭),被窝已经不暖和了。再说,在床上呆时间长了,也怪难受的。于是,穿上衣服起床。 如果天气不好,比如刮风、下雨或者下雪什么的,我们便不开门,躲在屋里,哪儿也不去。这时候祖父会找一个烂瓷盆儿,放上一些木柴,生火烤。 祖孙俩围着火盆坐,祖父坐在圈椅上。而我则拿一个小凳子,坐在祖父的腿脚边。一边烤火,一边和祖父东拉西扯、漫无边际地说着话。有时候,我也会爬到祖父的怀里,摸一摸他那可笑的鼻头儿。过一会儿,又坐到祖父的腿上烤鞋子。反正,我是一刻也闲不下,不是干这,就干那。 祖父时常在火盆儿里丢几颗包谷,或者黄豆、大豆什么的。过一会儿,便噼叭乱炸一气。不管是包谷、黄豆,还是大豆,只要一炸响,便烧熟了。然后,用两只小木棍挟起来,吹一吹,放进嘴巴里吃掉。吃多了不想吃了,就不把它拈起来,让它烧掉。烧完了,我又放几颗,让它炸响,然后又让它烧掉。 祖父说,“你这是糟蹋粮食,要遭到雷打的!” “雷真的能打人吗?” “当然能的。只要你干了坏事,雷就会打你的。不管你藏在哪儿,它都能打到你。” “真的吗?” “是真的。”祖父说。 “那我刚才烧了几颗黄豆,雷会打我吗?”我有点怕了。 “只要你不再糟蹋,就不会打了。” “哦。”于是,我就不敢再烧了。 还有的时候,大胡叔家的豆豆也会过来和我们一起烤火,一起烧包谷吃。 豆豆和我同岁,只是我比她大几天。所以,祖父让她叫我哥哥。有豆豆的时候,我们吃的包谷香些,俩人抢着吃,很好玩的。为了抢一颗包谷,还经常和豆豆打架。打完了,过一会儿又好了。 除了烧包谷、黄豆外,祖父还给我们烧红薯、烧萝卜。烧红薯需要的时间长,我们常常等不及,有时没烤熟就把它吃了。红薯烤熟了是甜的,很好吃,烤萝卜却没有红薯好吃。祖父说,萝卜是人参,能治百病。还说“萝卜上了街,大夫屋里呆”。就是说,萝卜一上市,医生就没事干了。 我们不懂这些,可祖父说吃烤萝卜好,那一定是好了。于是,我们常吃一些烤萝卜。尽管那很难吃。 第二十一章 逛公园 如果遇上了好晴天,吃过早晌饭,太阳也出大了,外面比屋子里暖和。于是,便和祖父到村子里走一走。就像城里游公园一样,从村前到村后,从东面至西边。 走到村前,祖父就给我讲,发生在刘家河的那场大械斗,告诉我械斗的前因后果;走到村后,就给我讲前朝那位宋姓县太爷的故事,还有“淋一转儿”的故事;走到村东便指给我看那片林场、讲述林下躺着的刘家河的先人以及老海的故事;村西边没有故事,但有刘家河人的破锅刘家的故事;村子中间有兴隆寺、有大百果树、有烧毁的戏楼的遗址,还有小学校。 祖父一边走一讲,我便一边走一边听。听不懂的,间或提出一些问题,让祖父解答。 我和祖父用了差不多一个冬季的时间,才把刘家河走了个遍。走完了刘家河,这才使我对刘家河有一个初步的概念。以往只听父亲讲刘家河,而和父母亲回刘家河也仅仅是看祖父,从未把刘家河与自己联系起来。 现在祖父领着我,让我把刘家河从头到尾看一遍,认一遍。了解刘家河人的生活、情感和喜怒哀乐,让自己走进刘家河人的生活当中去,成为一名真正的刘家河人。 祖父说,今后不管你走到哪儿,都要记住自己是刘家河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自己的根在刘家河。也不要忘了,生活在刘家河的父老乡亲,他们是自己的父兄、子侄、兄弟和姐妹。 第二十二章 我和祖父的秘密 在熟悉刘家河的过程中,我也认识了不少人。像三叔三婶一家、大胡叔一家,还有六姐他们。我也记住了不少人的名字,像小母狗儿、大鸭子、茅缸、叫化儿等。因为名字好玩,所以记住了。 刘家河一千多人,没有不认识祖父的。无论在村东,还是在村西,也不管在村北还是在村南,只要是刘家河人,都会亲热地叫他一声。然后说,这是您孙子。祖父说,是的是的,还让我叫他们。那时,我不明事儿,让叫就叫。叫完了,对方会说这孩子真乖,到底是城里的,见过世面。 反正应付一声,过后还会受到表扬,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弄不明白,明明看上去像爷爷的,祖父让我叫他大哥。还有的时候,明明是大哥的,却要叫他爷爷。更好玩的是,还有比我父亲年龄还大的人,见到我便叫小叔叔!吓的赶紧说,我不是小叔叔,是小孩儿。 祖父笑了,那人也笑了,看上去他们笑的很开心。祖父说,这不像在城里看年龄称呼,在刘家河要按辈份称呼。不然,这么大个家族还不乱了套?在这里,不管年龄有多大,是孙子的那就得叫爷爷 。年龄再小,是爷爷的那还是爷爷。小怎么了?小,那他也是爷呀! 那时候,我不明白这些,什么辈份不辈份的,简直把我弄晕了。一出门儿,离开祖父我真是不敢开口叫人。好在我从不离开祖父,祖父让怎么叫,就怎么叫。到后来,我每次叫人,用两种方式,嘴巴按祖父说的叫一种,我再按自己的标准在心里再叫一种。这真的很好玩,特别是与到哥哥爷爷或爷爷小侄时,真是好笑。有时我嘴巴叫完了,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对方莫明其妙,不知哪儿不对,让我这个小孩子看了笑话。 事后我告诉祖父这个秘密,令祖父也大笑不止。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时候,我忍不住笑的时候,祖父就会打岔儿。其实,他也在笑。 这是我们祖孙俩的秘密。 跟着祖父还有一点是与和母亲在一起时不一样的。那就是,跟着祖父在村子里走,大人们尤其是女人们,老好给我东西吃。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主要是馒头、面饼什么的。无论谁给,祖父都说接着。不像母亲,这不行的那不行,这正合小孩子的心思。所以,我愿意和祖父一起在村子里走。 有时候,走到一家门口,到了吃饭的时候,主人一招呼,我们就在人家那里吃饭,而且还不用给钱。 于是,我又知道了在刘家河里,有我们许多的亲戚。小姑、表哥、表婶什么的。 由此,还得出了一个我自己的结论,就是我们只要在那儿吃过饭,那这家一定是我家的亲戚。虽然,这些亲戚都很穷,但他们都很热情,一碗面,一个饼,一盘青菜,都是他们的心意。 祖父说,我们要记住这份情,记在心里,永远也不要忘记。 第二十三章 吃肉要拉肚子 我到刘家河的第一个冬天,就是这样和祖父一起过完的。日子虽然简单,但是却过的很有意思。一天一天地,也就这么过完了。转眼春节就要来了。 刘家河人是十分重视春节的。 刚进入腊月边,各家各户就开始准备年货,生产队养猪场也开始杀猪,把猪肉分给大家。那时是集体,分猪肉是按人分的。我虽然在刘家河,可我不算刘家河的人。所以,分肉是没有我的份儿的,只祖父一个人的,所以很少,一小块儿。 我和祖父去领猪肉时,三叔正在分猪肉。他见我们的猪肉太少,又看看我,便瞅空从公家中拿了一小块肉,扔进祖父的篮子里。然后,叫我们快走。 祖父牵着我的手很快离开人群,向家里走。路上,祖父叮嘱我千万不可说,说了要闯祸的。在当时,如果让别人知道这事儿,三叔和祖父都要挨批斗。斗私批修,这可不得了。于是,我感到有些紧张起来,心突突地跳,很是害怕。 我和祖父像做贼似的,急急忙忙回到家里。到家之后,心里便踏实多了。祖父开始烧热水,把“分”回来的猪肉洗了一洗,又用刀把骨头剔下来,肉又分肥的和瘦的切成不同形状,分开放置。 祖父一边切,一边说肥的配什么菜,瘦的配什么菜。因为在当时的农村,一年四季是极少有猪肉吃的。所以,祖父切的很认真,很过细,似乎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而我自从到祖父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还没吃过一回猪肉。看着祖父切肉,口水早流出来了,心里盼着祖父快煮给我吃。 在我的记忆中,那天吃肉之前的时间,实在是过的太慢了。从祖父切肉到煮熟的这段时间,就象过了好几百年似的,太长了。这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几乎到了难奈的程度。祖父切肉,我站在跟前一动不动地盯着;祖父到灶下添柴,我跟到灶下;祖父到灶上炒肉,我跟着看锅里。反正,我是寸步不离祖父,只到煮好的猪肉上桌。 祖父是用剔下来的骨头,在加上几片肥肉和几片瘦肉,与萝卜块儿一起煮的。萝卜多,肉少。我用筷子在盆里找肉,祖父也帮我找,找到了就放到我碗里。那肉实在是太香了,我吃着碗里,看着盆里,只要祖父用筷子挑出肉或骨头来,我立马抢到自己碗里。 那天,祖父没吃一块肉,他一边选着给我吃,一边眯着小眼,很滑稽地笑着,津津有味地看着我吃。许多年后,每当再吃猪肉时,便想起了这次吃肉。而且,就算在高级饭店,也无论如何吃不到,像祖父煮的这么香的猪肉。 吃过猪肉晚饭,祖父泡了一杯浓茶让我喝。说吃了肉要喝点儿茶水,消消食。 吃肉的感觉真好!肉吃了,茶也喝了,我便和祖父上床闲聊,唱唱儿歌,念念诗。也想到了父亲、母亲和姐姐,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想到他们,我感觉不好,想哭。于是,不吱声。 祖父说,“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我从不告诉祖父我想他们。 祖父说,“睡吧,天不早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老半天没睡着。睡着了,又梦见了妈妈。但,梦中的妈妈身上没有以前的味儿,所以,我把她推开。结果把祖父据推醒了。祖父说,你咋的啦?我说想大便。嘴里刚说完,便忍不住,结果拉在了床上,很臭。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长时间不吃荤,肠子受不了。所以,那时在刘家河,一到过年,所有小孩子都拉肚子。 祖父赶紧披衣起床,为我擦洗。拉完了,洗完了,再睡。因为,天还没亮。躺在祖父怀里,感觉他老是在叹气。 第二十四章 猪肉馅的饺子 天亮了。 祖父说,“你拉肚子,咱们今儿饿一顿饭就好了。“ 我说行。反正我一点都不饿。于是,我和祖父都不起床。在被子里说故事,数数,念诗什么的,一直到中午。 我们正闹着,突然听到有人叫,一听是大胡婶。祖父说,“我们还没起床,你有事吗?” 大胡婶说,“昨儿分了猪肉,包了饺子,给你爷孙俩端点儿,尝尝鲜。” 祖父赶紧起床,开门接过一汤盆饺子,道了谢。大胡婶走了。 听说有饺子,我吵着要吃。祖父说,吃了又要拉肚子。我说不会。于是,我和祖父一起,在床上把大胡婶送来的一盆猪肉饺子消灭了。 祖父一直担心我拉肚子。不过,我还真的没拉了。因为天冷,我和祖父便在火盆边烤火,没有出门。 晚上,大胡叔和豆豆来了。大胡叔和祖父聊天儿,我和豆豆一起玩耍。走时,大胡叔说,他明天要去镇上赶集,问祖父有什么需要代办的,他一并办了。 祖父说,“要过年了,得给孩子换身新衣服。” 大胡叔说,“买成品衣服贵,我看这样,买点儿布料回来让他婶子做,也是一样的。” 祖父说行。 一听说要有新衣服穿,心里着实高兴。但我的衣服又不是妈妈做,便感到一丝不痛快。从大胡婶为我做衣服开始,母亲就在也没有为我做一件衣服。 第二十五章 过小年 除了为我做衣服,祖父也办了一些年货,像年画、鞭炮什么的,又到后营买了两斤豆腐,向三叔家买了十个鸡蛋,等等。 刘家河人兴奋起来了,我也跟着兴奋。本来就很滑稽的祖父,现在就更滑稽了。豆豆扎着两根小辫儿,一蹦一跳,欢快地像一只小鸟。 刘家河人忙碌起来了。 祖父忙着打扫卫生。他把三间土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西厢房前后两张床也铺好了,准备迎接他的儿女回家团聚。 大胡叔也在忙,他在门前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毛笔和墨水,不断地为前来请他写对联的刘家河人写对联。因为他是教授,有学问。 岩松在忙,岩松的小媳妇也在忙;三叔在忙,三婶也在忙。 小孩子们不忙,但小孩子们在忙着等过年。过年,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也有好玩的。可以放鞭炮,还可以看大戏。 腊月二十三,在刘家河人来说,是过“小年”。祖父说是送灶王爷上天去向玉皇大帝汇报老百姓一年的生活情况。但不管如何,过“小年”也是年,是过年就有好吃的。所以,我不关心是灶王爷,还是土地爷,他跟我没关系,跟我有关系的是祖父煮的猪肉。 祖父正忙着煮肉,而远在西安的姑妈却突然回来了。姑父没回来,表哥、表姐没回来,只有姑妈一个人,突然站在祖父的面前。这个意外,让祖父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过小年的中午年饭,多了一个姑妈。大胡叔得知姑妈回来了,又让大胡婶送来了两个菜,一个是鸡肉烧萝卜,一个是白菜煎豆腐,再加上祖父的猪肉烧萝卜和蒜苗抄鸡蛋,一共是四个菜,很丰盛。但我发现,祖父和姑妈他们吃的都不开心。姑妈始终在向祖父说话,祖父只是听,也不吃菜,只我一个人在吃。 姑妈向祖父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听不懂,所以也记不住。到现在,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姑妈坐在那里向祖父说话的样子。 离开妈妈久了,见到姑妈我真的好想和她亲近。但姑妈一直没空,吃饭时一直在和祖父说话,只是偶尔给我挟一块菜。吃过午饭,姑妈又帮祖父洗被子,还有我的衣服,一直忙到天黑。晚饭后,大胡叔过来陪姑妈聊了许久。直到快睡觉时,姑妈才有空和我说话。 “想妈妈吗?”姑妈问我。 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想妈妈是我真实的想法,可我又觉得不能想。 姑妈把我搂在怀里。那一刻,我闻到久违的妈妈身上的味道。我说,“姑妈今晚我和你一起睡,行吗?” “好,乖孩子。”姑妈把我抱到西厢房后面的床上。那是以往过年回来时,她们一家睡的床。那一夜,我紧紧搂住姑妈,在姑妈一声声叹息声中香香的睡了一夜,连梦都不曾做一个。 第二天一早,姑妈便走了。而且,在以后的几年里,她一次都没回来,直到祖父去逝。 第二十六章 被冻着的灯火 姑妈走后,祖父很是失落。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到了中午他也没有动一动。祖父不说话,我也不敢到他跟前。一个人玩自己的,饿了便一个人到大胡叔家。 “吃饭了吗?”大胡婶问我,他们家正准备吃午饭。 我说:“爷爷没做饭。” “到这儿吃吧。”大胡叔说。又让大胡婶给祖父送过去一碗。 吃过午饭,我便在大胡叔家和豆豆玩。俩人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她做妈妈,我做爸爸。又找几个火柴盒之类的小玩意儿做我们的孩子。我们给孩子讲故事,教他们学走路、说话,豆豆还为他们做衣服,当然是用纸做了。还哄他们睡觉什么的,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祖父过来了,他把我叫回去。 祖父牵着我的小手,两人一老一幼,在暮色来临的时候,凄凉地回到那三间破旧的土屋。那一天,天似乎特别的冷,旧土屋里也似乎特别的阴暗、冰冷,像似一个冰窖。祖父点上煤油灯,那灯火也像被冻着似的,缩成一点点儿,像受了惊吓的老鼠的眼睛。 喝了一碗包米糊儿,便和祖父早早上床。 “姑妈她们过年还来吗?”我问祖父。 “不来了。”祖父说。 “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呢?” “也不来了。今年过年,就我们俩儿。”祖父又说,“睡吧,孩子,爷爷累了!” “哦。”我不在说话。因为,祖父累了。 冬天的夜是很长的,也很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我知道祖父也被这夜压着,他很累;我也知道祖父没有睡着,我也没有睡着。我睡不着是因为想妈妈、想爸爸、想姐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 第二十七章 年的味道 过了小年,大人们就更忙了。 蒸包子是不可少的,萝卜包、白菜豆腐粉条包,肉包也有,不过刘家河人少有。即使有也是数量有限,仅够家里老人和小孩子打牙祭。还要炸油饼,炸肉圆子(其实是面团,因为肉是极少的)、炸菜等等。反正小年过后,刘家河的空气中一直漂浮着浓浓的香味,这种香味要持续到正月初五,正月十五过后,这种香味使消失殆尽。 如果,你问我“年”是什么味道,那我一定会告诉你,就是刘家河过完小年后空气中漂浮的味道。 家里卫生打扫完了,便对房前屋后进行清理。把积攒一年的树叶、乱草等等垃圾清扫进粪堆,即打扫了卫生,也积攒了农家肥料,来年上到地里便是极好的肥料。 于是刘家河变得明亮了,清爽了,干净了,像新人一样迎接新年的到来。 最后是打扫个人卫生。刘家河人的冬天是不洗澡的。因为太冷,没有洗澡的条件。但,烧盆热水洗洗头、洗洗脸、洗洗腿脚还是一定做的。过年吗,总要对得起那身新衣服啊!于是,大人给小孩儿洗,小孩儿帮老人洗,一家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这一些,都是表面现象。在这一繁华现象的下面,隐藏着刘家河人的无奈与悲哀。经济的拮据、物质的匮乏、生活的艰难,此时的刘家河人的心情是复杂的。 开心吗?你看那一家老小,一年到头捉襟见肘的日子,开心得了吗? 兴奋吗?又如何兴奋?但他们必需要扮演他们过年的“开心与兴奋”。因为,刘家河人懂得“生活”。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干吗跟自己过不去? 准备好了吗?这时的刘家河人见了面都会这样问。 好了!回答的人也很干脆,不过后面又加上一句:过年了才算准备好了。这加的一句才是真正的答案,而且耐人寻味。问者与答者相对一笑。这一笑,也能让人想上半天。这就是刘家河人,无奈中的刘家河人的无奈。 第二十八章 贴春联 大年三十除夕夜,这是刘家河人一年生活中的最**。所有的艰辛、所有的不愉快与家长里短统统不见了。见得到的只有开心、幸福、欢笑与祝福。因为,过年了。过年,是一个新的开始,一切从新再来。刘家河人的新的希望,也是从过年开始的。他们每年都希望着,希望着来年会更好,希望着一家人幸福快乐、平平安安。 三十早上,我醒来很早,但因为天冷,祖父说可能会下雪,所以我不能早起。可是睡在床上很让人着急,外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于是,我吵着不行,非要起床。起床后,喝了一碗祖父煮的米酒,吃了一个油饼,便跑到外边找豆豆他们玩。 外面真的很冷,天也阴沉沉的,样子有可能下雪。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过年的兴奋足于让一个小孩子不怕冷,就算天低得能压到头顶也无所谓。 豆豆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她没有我大。爷爷说,豆豆比我小月份,我是哥哥。而我又没有石头儿大。所以,我又是弟弟。 “丁丁,快来!”石头儿哥哥叫我,丁丁是我的名字,“我们放鞭炮。” 母亲从不让我放鞭炮。现在,母亲不在这里,没有了限制。所以,我很高兴地过去。豆豆穿着很厚实的棉袄,很笨拙地跟着石头儿。见我来了,也很高兴。 “丁丁哥哥。”豆豆叫我。 我喜欢和石头儿哥哥玩儿,不喜欢豆豆。因为,她什么都不会。也跑不快,很多时候还要去帮她。所以,我没有理睬豆豆,只和石头儿玩。 豆豆并没因为我不理她,就生气。她照样粘在我们身边,看我和石头儿放鞭炮。其实,我也不敢放鞭炮。以前从来没有放过,心里害怕。石头儿放鞭炮的时候,我总是用手捂着耳朵。豆豆也和我一样,只有石头儿哥哥一个人玩儿。 “孩子们,”大胡叔叫我们,“过来帮我。” 我们三个赶紧过去。大胡叔在一个大桌子上写春联。他已经把红纸裁成条状,然后又折叠起来,打开便成了一格一格的。大胡叔把一瓶墨水倒在碗里,又用开水烫一支毛笔。做好这些,大胡叔开始写。 我们三个轮流为他扯对联,他写一个字,我们就把红纸向上面扯,始终让他的笔正好能写字。写完一个,我们便用两个人把春联抬到地上放好,让墨汁晾干。 不一会儿,隔壁邻居陆续拿着红纸,请大胡叔写春联。大胡叔也不推辞,凡来者他一律帮忙。我那时还小,基本上不认识字。也不知道,大胡叔写的是什么。反正是红纸上,写着黑字。现在想来,只有写春联这个事还记得。其他的就不用提了。 见邻居们都拿红纸来找大胡叔帮忙,而爷爷却没来找大胡叔。于是,我抽空跑回去找爷爷,让他也拿红纸,请大胡叔帮忙写春联。 爷爷说:“我把纸都放在你大胡叔那里了。一会儿写好了,你拿回来就是了。” 我又回去帮忙。最后,大胡叔给了几幅春联,让我拿给爷爷。我很高兴地拿了回去,便要爷爷贴春联。 “我们又不欠人家的债,不用这么早贴上。”爷爷说,“只有欠别人钱的人家,才早早贴春联,不让人家讨债。” 我不明白这些,只是觉着好玩,便闹着要贴。爷爷没有办法,只好在锅里打浆糊,上午早早地贴上了春联,也在屋里面贴上了年画。喜气洋洋的,让我好开心。开心地忘掉了自己没有了妈妈,没有了爸爸,姐姐也不知道在哪儿。 现在想来,小孩子的心性真的很好,单纯,没有负担。 我和爷爷贴年画的时候,豆豆来了,她也跟着我一起高兴。我不高兴豆豆来,可爷爷很喜欢豆豆,和豆豆有说有笑,这让我很生气。等到豆豆回家吃午饭时,我给爷爷说,我不喜欢和豆豆玩儿。 爷爷批评说我不对,“你是哥哥,要照顾妹妹。”爷爷说,“你看豆豆多喜欢你呀!” 其实,爷爷没有看到,在我们长大成人后,豆豆成了我的妻子。也许从儿时,豆豆就喜欢上我了。而我,却是在许多年后,才爱上她的。 当然,这是后话。 第二十九章 年饭 吃过午饭,大胡叔过来了。我给他搬了一个凳子,让他坐在爷爷一起。 “叔,”大胡叔对爷爷说,“年饭您就不用做了,晚上您和丁丁过去,我们一起谈年。” 爷爷半天没有说话。大胡叔也是半天没有说话。 我不明白爷爷当时的心情,也不知道大胡叔的心情。只是看着他们这样,我的心里不开心。爷爷最后还是表态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想,爷爷答应大胡叔,一定是想到了我。如果,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在一起过年,我相信爷爷和我都不会开心。 晚上,我和爷爷都去了豆豆的家。爷爷在大胡叔的陪同下,坐在上席上。岩松大哥和他的小媳妇坐在爷爷这一边。我和石头儿、豆豆坐在大胡叔这一边。大胡婶一直在忙,为我们做菜上菜,快吃起的时候,她才上桌子。 吃过年饭,又看岩松大哥放鞭炮。他是大人,比石头儿玩儿的好。看着大哥的样子,我好羡慕。我要是有他那样大,那该多好!可以帮爷爷,也可以去找妈妈、爸爸和姐姐。 想到妈妈,我心里一阵难过。不过,我没有哭。我进到屋里,拉着爷爷,说要回家。 大胡叔一家人都出来送我们。我拉着爷爷,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家。外面鞭炮声不断,可我们的门前没有一点声音。爷爷买的鞭炮,放在桌子上。也许是爷爷忘记了,也许是怕我炸到了自己,所以没有放。 我依偎在爷爷怀里,没有说话。爷爷也没有说话。往年这时候,有爸爸、妈妈、姐姐,还有姑姑她们一家,也很热闹。今年却只有爷爷和我。 我忽然发现爷爷的屋子里很冷,冷的让人要发抖。 “我们到床上去,好吗?”爷爷说。 我说:“行。”我起身去把门关好。跟着爷爷进到屋子里。我们两个人睡在床上,我还是觉得冷。我紧紧地抱着爷爷,我想哭。 我一个人在刘家河和爷爷过的第一个年,就是这么冷清、孤寂地过的。这个年,让我长大了许多。至少,我已经不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第三十章 我不要豆豆当媳妇 年过了,节也过了。 没有爸爸妈妈的年,我过的不是很开心。至少没有豆豆开心。然而,它依然故我地过完了。大胡婶做的新衣服,很好看。不过,穿上它会让我想起妈妈。 爷爷说:“年过了,你就六岁了。” “六岁,就长大了吗?”我问爷爷。 “还早呢。”爷爷说,“你要像大哥那样,才算是长大了。”祖父说的大哥是岩松。 “那要等多久啊?”我说。我已经等不及了,恨不能现在就像大哥那样。 “慢慢你就会长大。”爷爷说。 “丁丁哥哥,长大了,我给你当媳妇!”豆豆说。 “我不要你当媳妇!”我反对。 “好,好!”爷爷笑呵呵的,连说几个好字。之后,爷爷又说,“可惜,爷爷是看不到了!”祖父忧郁地看着天空。 其实,在当时,祖父担忧的不是能不能看见我娶媳妇,而是谁来照顾我长大。在祖父的心里,一定是希望我快点长大。因为,他已经七十多岁了,而且身体越来越差。很多时候,祖父总是有意无意地扶摸着我的头,嘴里喃喃说道,“孩子,你快点长大!” 我不要豆豆当媳妇,然而,豆豆仍然跟着我,成天在我和祖父周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爷爷说:“今天的太阳好,暖和。我们上林场里去看看,好不好?” 我说:“好!” 豆豆也跟着说:“好!” 我牵着爷爷的手,豆豆要牵我的手。我不让,她只好去牵爷爷的另一只手。我们三个人,一路说着话,一边向村子外走去。远远地看去,村外有些绿意。可走到跟前,又没有青草。不过,田里麦子是青色的,蚕豆是青色的,还有油菜也是青色的。 要到林场,必须先过一个大水沟。大水沟上面架着桥,是用木头做的。走在上面有些害怕。我和豆豆紧紧地拉着爷爷。好在桥不长,一会儿就过了。 走到林场边,快上坡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老海。他扛着一把铁锨,站在我们要经过的小路上,看着我们笑。 “叔。”老海在叫爷爷。 “叫伯伯。”爷爷让我和豆豆叫他。 我叫了,豆豆也叫了。老海笑了,他让我们过去。我从他身边过的时候,他用手摸了一下我的头。这个过程,老海只说了一个字,那就是叫爷爷时的“叔”字。除此,他只是一个劲的傻笑。 林场的树林长的很好。树都还未长叶子,所以,站在外边可以看见林子里的一切。爷爷领着我们,沿着老海走出的小路,走进了树林。在进林子不远,爷爷指着一个坟,说是豆豆爷爷和奶奶的坟。 “他们都睡在里面吗?”豆豆问。 “是啊!”爷爷说,“好多年了。” 又向里面走了一会儿,爷爷指着一个坟头说,这是我奶奶的。爷爷走到坟前,用手去扯那坟上的荒草。我也跟着去扯,豆豆也去扯。 这时,老海也跟过来了。他见我们三个人在整理奶奶的坟,便过来帮忙,把那些我们扯不动的藤蔓扯下来。奶奶的坟整理好了。爷爷拍拍手,问我:“你害怕吗?” “有爷爷,我不怕!”我说。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一个个坟头,馒头似的,想想也怕。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带我们到这里。 “我怕!”豆豆说。 “人死如灯灭,没什么好怕的。”爷爷说,“你这个伯伯一天到晚都在这里,你们看,他不是好好的吗?” “就是你胆儿小!”我批评豆豆。爷爷的话,让我不在那么害怕。因为,老海伯伯不就没事儿吗? 我们说着话,老海又到另一个坟上去拔草。那个坟离奶奶的坟不远,上面很整洁。但,老海仍旧去修整。我去问爷爷:“那是谁的坟?” 爷爷告诉我,那个坟是雪儿的。然后,又指着周围的坟头,说这个是谁谁谁的,那个又是谁谁谁的。爷爷说爷爷的,我听我的。其实,我都没记住。睡在下面的人,我从没见过。再说,死人有什么好记的? “我们到顶上去看看。”我提议。 爷爷说:“上面全是农田,没什么好看的。” 于是,我们三人又沿路返回。走出树林,又在一个高坡上坐下。我们坐在枯草皮上,听爷爷给我们讲,民国二十四年发大水的事。爷爷说水如何如何大,淹到什么地方等等。爷爷经历过这个事,所以,讲的很生动。 我和豆豆一边晒太阳,一边很认真地听爷爷讲故事,直到大胡婶在村边叫我们回去吃饭,才算结束。 第三十一章 大胡叔的孙子 我的生日是农历三月初六。 这一天早上,爷爷早早地起来,为我煮了一碗面,里面还有一个荷包蛋。我坐在床上吃完了面,才起床。 爷爷说:“你吃了面,你就已经是七岁了。” “不是六岁吗?”我问爷爷。 “六岁的生日过了,就吃的是七岁的饭了。”爷爷解释说。 我不明白爷爷算的糊涂账。六岁就是六岁,六岁怎么又成了七岁了?我正想再问爷爷,大胡婶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碗,里面放着四个红色的鸡蛋。 “叔,请你吃红鸡蛋!”大胡婶一脸的高兴。 “老大媳妇生了?”爷爷也高兴,“生了个啥?” “是个小子!”大胡婶说。 “好事,好事!”爷爷高兴地接过鸡蛋,“正好和丁丁同一天生!” “是吗?”大胡婶笑着说,“我记得丁丁是这几天的生日,没想到是同一天!太好了,今天中午,我给他过生日!” “那他今天也过生日吗?”我问。 “今天是他的生日,不是过生日!”大胡婶笑了,又摸了一下我的脸,“快吃鸡蛋,傻儿子!” 有鸡蛋吃,我也就不在管是生日,还是过生日了。我一口气吃了这四个鸡蛋,似乎还意犹未尽。看看碗里,没有了,才算了。 爷爷一直看着我吃鸡蛋,脸上显得很兴奋,也有些滑稽。“你比他大整整六岁。”爷爷说。 “那我是哥哥了!”我说。 爷爷笑了,说:“你是叔叔,不是哥哥。” 听爷爷这么说,我忽然笑了起来。因为,又想到了我和爷爷的秘密。爷爷见我笑,也想到了那个事,所以也笑了。 中午,我和爷爷都去了大胡叔家吃饭。饭前,我吵着要看那个小孩儿。于是,大胡婶带我进到岩松的房里,见到了那个小孩儿。红嘟嘟的一团肉,脸上皱巴巴的,还有细毛,像一个小老头儿,一点都不好看。 “好看吗?”爷爷问我。 “不好看!”我实话实说。小孩子吗,不知道恭维人。 爷爷笑了,大胡叔笑了,大胡婶也笑了。豆豆也跟着笑,让我心里不舒服。不过,在她们家里,我没有去教训她,只是瞅了她一眼。 “你小时候和他一样!”大胡婶说,笑的更乐了。 “取名了吗?”爷爷问大胡叔。 “还没有。”大胡叔说,“叔,你有现成的吗,赐他一个?你是太爷爷!” “我哪有啊?”爷爷说,“你学问大,还是你取吧!” “媳妇姓杨,”大胡叔说,“就叫胡杨林吧。”名字朴素,把大哥夫妻二人的姓都用上了。而且,叫着也顺口。 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大胡叔为他孙子取名胡杨林的真正含义。胡杨,是新疆地区的一种树。它河岸边,沙漠中,盐碱地,哪怕孤零零的一棵,它也会顽强的生长。无论环境多么恶劣,生存的条件多么艰辛,它都会为大地洒下一片绿荫。无需人工护理,无需肥沃的泥土,只要立住脚跟,能踏足大地,就会生长。生命的顽强,生命的执著,生命的博大,生命的延续,生命的追求,在胡杨身上都能够得到体现。 大胡叔希望他的孙子,能够像胡杨一样,能经得起磨难,能顽强生长。这就是大胡叔和刘家河人的不同。 第三十二章 苌荑成了寡妇 岩松大哥生了儿子,大胡叔、大胡婶有了孙子,自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刘家河人不能错过,大胡叔、大胡婶也不会错过。于是,在胡杨林出生后的第三天,摆了酒席。亲戚朋友都请到了,也都来了。只是胡杨林的外婆家,却只来了苌荑姐姐一个人。 按理说,胡杨林的外公、外婆是应该要来的。然而,没有来。具有双重身份的舅舅和姑父,苌荑姐姐的丈夫也是应该要来的。然而,也没有来,只来了一个姑姑和舅妈的苌荑。后来,我才知道,苌荑姐姐的丈夫生病了,据说是很重的病,没有多少时日了。这个可怜的丑姐夫,他的命真是不好!刚取了苌荑姐姐这个漂亮媳妇不久,却要死了。 胡苌荑看上去没有出嫁前精神,有些憔悴。不过,人还是那么漂亮,就连我这个只有六岁的小屁孩儿,也喜欢和她在一起。“姐姐。”我走过去扯着苌荑的衣服,叫她。苌荑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不像豆豆,一点味儿都没有。 “丁丁乖。”苌荑姐姐摸了我一下头,说,“找豆豆玩儿去吧,姐姐要做事。” 苌荑姐姐从到这儿起,一直在帮忙。洗碗、洗菜,端桌子,搬凳子,没有停下一会儿。有时候也和亲戚朋友们聊上几句,或者对他们笑一下,但,苌荑姐姐的笑,是那种疲惫的笑,不阳光,也不灿烂。 吃过午饭,大胡叔一家人送走了客人,只剩下苌荑姐姐的时候,大胡婶拉着苌荑,心疼得直掉眼泪。 “他婶儿,”爷爷和大胡婶说话,“今天是好日子,不能哭的!” 大胡婶连忙擦了擦眼睛,脸上拼出笑容。“等孩子满月了,我过去帮你。亲家他们也都年岁大了。” “不用了,妈!”苌荑姐姐说,“有了哥哥一家人,我也就满足了。” “孩子,委曲你了!”大胡婶说着,又要掉眼泪。 “妈,爷爷说了,今天不能哭!”苌荑姐姐说。 “孩子,不留你了。你也走吧!”爷爷说,“家里还有一个病人要你照顾,啊!” 苌荑姐姐蹲下,亲了我的额头,而后,又用手摸了摸我的脸庞,冲我笑了笑。然后,她站起来,走了。 胡苌荑的步伐走地很沉重,也很无奈。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很幼稚的冲动,想上去把苌荑姐姐留下,不让她在去受罪。然而,终于没有行动。不过,在那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要照顾好苌荑姐姐。 然而,丑姐夫还是死了。在苌荑姐姐回去后没有几天,那边便有人过来报信,说丑姐夫死了。岩松的小媳妇听说自己的哥哥死了,很是难过。于是,便大哭起来。 “丫头,你不能哭!”爷爷劝道,“小心孩子没了奶吃。” 大胡婶也在哭,她在为她的苌荑哭。“他婶儿,你也不能哭。”爷爷又劝大胡婶,“你赶紧准备,等岩松他们回来了,去吊唁。” 大胡叔和岩松大哥闻讯从田里回来了。大家手忙脚乱地准备了一番,大胡叔和岩松,带着石头一起,前去吊唁,帮忙处理事务。 几天以后,大胡叔他们回来了。也带回了苌荑姐姐,她是一脸儿的悲苦,让人心疼。 第三十三章 苌荑姐姐回来了 苌荑姐姐在家里住了几天,又回去了。又过了几天,她又回来了。爷爷说,苌荑姐姐不在回婆家了。这样,又让我高兴了。我喜欢苌荑姐姐。 吃过胡杨林的满月酒,岩松大哥便把他的小媳妇和儿子送到丈母娘家去了。说是给孩子“出窝儿”。起先,苌荑姐姐说要一同去,那小媳妇怕她的父母见到她伤心,便没让她去。从这儿以后,苌荑姐姐再也没有去过婆家一次。 苌荑姐姐出嫁一年多之后,又重回到刘家河。刘家河人没有把她当外人,她仍然是刘家河人。她去队上干活,也照样给她记工分。就像她外出一年多,然后又回来了似的。她的日子似乎又接上了一年多以前的时光。 然而,苌荑姐姐的人,却不是一年多以前的人了。她变了很多,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她说话少了。在田里干活,她一个人默默地干。回到家里,她帮着大胡婶干家务。洗衣服,担水,做饭。如果还有时间,她便坐下来做女工。针线活儿,如做鞋子,扎袜底,缝缝补补 。还给大家织毛衣。 反正,苌荑姐姐一刻也不让自己闲下来,除了睡觉。 苌荑姐姐除了下地干活儿外,其他时间,她都是在家里。出嫁前的一些姐妹,她现在也很少和她们来往。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一个人孤独地生活。 大胡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四处托人帮苌荑介绍对象。然而,总是不成。条件相当的,嫌弃苌荑是二婚;条件差的,大胡婶又不干。 苌荑姐姐似乎对自己的婚事不是很上心,里里外外都是大胡婶一个人在张罗。大胡婶说行,苌荑姐姐没意见;大胡婶说不行,苌荑姐姐便回屋里去了。 然而,在我秋天去上学之前,苌荑姐姐一直没有再嫁出去。 第三十四章 人血馒头 不过,这期间刘家河又发生了几个小故事。不妨说一说。 发生在伍家的事儿,在刘家河要算是大事情了。伍家有兄弟七个,老大在当兵,其他六兄弟务农的务农,上学的上学。这事情发生在老大身上。这老大名叫伍家犬,到部队后觉着名字不雅,便改成了伍家全,“犬”与“全”的音儿变化不大,叫着差不多。这家全当兵也有四五年了,据说还是个参谋。至于是哪一级的参谋,说不清。反正,在刘家河也算一人物。 然而,有一天部队上忽然来人,告知伍家说家全是“反革命”,是一个什么组织的骨干分子,被开除了军籍,移交地方司法机关公审。 家全被审了一年多,最终被判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处于极刑。也就是在我回刘家河第二年的春天,家全被枪毙了。他的家,因他而被定为“反革命家庭”,他的家人也因此而与地主、富农、右派站到了一起,成为“地富反坏右”中的一员。 家全的尸体是他的几个兄弟从法场上用板车拉回来的。有年青的好事者,去看了家全被枪毙的经过。回来说,家全被枪毙前是五花大绑,项上还插着亡命牌,是被两个当兵的押送来的。押在台上听宣判,当宣判“执行死刑,立即执行”时,家全被押上了汽车,拉到很远的一个空地上枪毙了。 家全的兄弟去法场拉尸体时,还有一个看上去身体很差的人,正拿馒头蘸着从家全尸体上流出的血水吃,说是这样可以治“痨病”。多年后,在学鲁迅先生的《药》这篇课文时,便联想到家全以及用馒头蘸他血水吃的那个病人。 家全的尸体是被他的几兄弟用几块破木板钉一个匣子装殓的。即没有举行丧葬仪式,也没有请人帮忙,兄弟几个悄无声息地把他埋到老海管辖的林场的一个角落里去了。就像埋掉一条小狗、一只小猫一样,无声无息。伍家也像是没有失去儿子、没有失去兄长一样,既无哭声悼念失去了亲人,也无丧子失兄的悲痛。 刘家河人对此的反应也是很平淡的,既没有表示同情,也没表示大快人心。就像对待雪儿与老海一样,各人的看法在心里,不在外表。 家全一死一了百了,可他的家人却因他而掉进了灾难的深渊。一来运动,他的父亲便和“地富反坏右”分子一起戴绿高帽子、敲破锣游村,或者站在台上面前挂着牌子被人批斗。不久他的父亲去世了,接着母亲也去世了。兄弟六个一天天长大成人,眼看过了娶媳妇的时候,却没有一个本地姑娘愿意嫁给他们。于是,只好到很远很远的大山里找媳妇。 十年动乱结束了,上面对这一案做了重审,结果发现是一起冤假错案。于是,政府给伍家全做了平反,也对他的家人做了一定的补偿。平反那天,伍家兄弟六人一起到他们的兄长坟前,痛哭了一场,为兄长、为父母,也为他们自己命运的不幸而悲恸。听着远远传来的悲哀的哭声,全刘家河人的心都为之悲苦,为之哀叹。 这是后话。 第三十五章 大黑子喝药了 大黑子,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儿。个头很高,像有二十岁的样子,长的又很黑,所以叫大黑子。这是他的绰号。真名叫什么,我没有细问。反正,他也姓刘。 大黑子在上初中。农村学校,麦子熟了要放麦假。于是,大黑子便回家帮忙麦收。大人们在前面割麦子,大黑子他们一帮小孩子,便在后面拾遗失的麦穗。然后,把拾来了麦子交到生产队,按数量记工分。 大黑子虽然个子大,可并不是人真的长大了,毕竟只有十五六岁。因为个子大,不灵活,所以,干拾麦穗这种活儿,他是很费力的。加之,他又贪玩儿,每次拾的麦穗都是最少的。所以,遭到父亲的训斥也是很常见的。 一天,生产队分麦子,按人口分成一家一堆儿。人多的堆儿大一些,人少的堆儿小一些。大黑子们家的人多,所以,他的父亲一次挑不了,只好分几次挑。父亲挑麦子回家,让大黑子在稻场里看自己家的麦子。父亲连挑了几担,有些累,最后剩下两个半箩筐,便让大黑子挑。谁知道大黑子个子大,没有力气,挑不动。 父亲生气骂他:“长的人高马大,这一点儿东西都挑不动,要你干什么?不如去死去!” 父亲一时的气话,再加上平时的训斥,一下子让大黑子忍受不了,回到家里,便从床下拿出一瓶农药喝了。 喝完农药,大黑子便后悔了。他跑出来跪在父亲面前,说自己喝药了。 父亲一听儿子喝了农药,便顾不了累,他抱起大块头的儿子,便向村子北头的卫生所跑去。然而,还没跑到一半,大黑子便口吐白沫,死在了父亲的怀里。因为,大黑子喝的是剧毒农药。 明知道儿子已经死了,父亲还是坚持把大个子儿子抱到了卫生所。姓王的医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听诊器,在大黑子的胸前听了听,又看了看大黑子的眼睛,像那时说“淋一转儿”一样,说大黑子没救了。于是,大黑子死了。 儿子死了,父亲很是悲伤,也很后悔自己的话说的太重。母亲更是难过,哭了个死去活来,又找丈夫拚了几回命。然后,请人做了一个棺材装了,抬到坡上老海管理的那个林场里埋掉了。 大黑子死了,这对刘家河的家长,也是一个很好的教育。下次对自己的儿子或女儿,千万不能说过头话了,不然,一喝农药,就没了。 第三十六章 纸条恋情 然而,王小菊还是没了。这回不是家长的问题,而是流言蜚语。 小菊长的很好看,十六七岁,像花儿一样,在镇上上中学。平时住校,只有星期六的下午回家,在家过一个夜,星期天的下午再去上学。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花样年华,也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那时候,班上的男生和女生相互之间是不说话的。如果某一个男同学和女同学说了话,那在男生中便会起哄,说这男生与那女生如何如何,能演绎出很多版本的故事。所以,那时候,学校男女生之间,是有严格地界限的。 小菊人长的漂亮,学习成绩好,心眼也好。学校组织她所在班级到校农场劳动,中午不回学校。所以,早上同学们都自备馒头带上做午餐。劳动到中午,同学们就着农场提供的南瓜菜汤,吃着馒头。 小菊早上带了两个馒头,只吃了一个,剩下一个放在书包里。有一个男生饭量大,自己带的馒头吃完了,还大叫着没有吃饱。于是,小菊就把自己没吃的馒头,悄悄地给这个男同学吃了。这原本是一个很平常的事,小菊也没有把这当一回事,更没有感情色彩,一个馒头而已。然而,这个男孩子却当成了“一回事”。于是,便发生了“纸条恋情”。 起先,他们的活动很隐蔽,没有同学知道。传递纸条的内容大多是正常的同学之间的事情,诸如问数学问题,等等。小菊也没把这当成一回事,只是为了不让同学们说闲话,才悄悄地进行。 然而,一来二去,终于露出了马脚。他们的“纸条恋情”成了同学们的谈资,在课后饭余,他们也成了同学们说事取乐的对象。时间久了,便有好事者为他们演绎出了许多故事情节,并且在同学中间传播。说他们在什么什么地方手拉手,又在什么什么时间看见他们在拥抱、亲吻,等等。说的活灵活现,听的津津有味。 后来,他们的故事传到老师的耳朵里。于是,老师分别找他俩儿谈话。老师严肃认真的谈话,才让小菊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感觉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坐在教室里便感觉如坐针毡,走在同学们中间她老是有种被脱光衣服的感觉。这让她很难受。时间一长,学习便受到影响,考试成绩直线下降。 老师再次找她谈话,说谈恋爱影响了学习,要她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她向老师再次说明自己没有谈恋爱,这是个误会。“没有就好!好好把成绩赶上来。”老师这么说,可小菊知道老师根本不信她,同学们也不信她。回到家里,也不能和家长说,怕家里人也不理解。这让她欲述无门、欲哭无泪。 这事原本不可能让她走极端。然而,老师几次三番地在教室里不点名、不特指的批评教育,让小菊痛苦不堪,也更让同学们确认他们真的恋爱了。于是,同学们在暗地里又演绎出了更“高级”的故事版本,而且轻易地让小菊知道了“情节”。 在“名节”还比较浓重的刘家河生活的小菊,终于承受不住,她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没有谈恋爱!我是清白的!”之后,她纵身一跳投入汉江,用她的年轻的生命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王小菊死了。人们在她落水处下游几十里的地方,把她打捞上来。小菊的父母哭的死去活来,哭过了,便把她抬到坡上老海管理的林场里埋了。 王小菊投江的事,县上知道了,撤了学校校长的职,老师也受到了处分,并给小菊家里送来了一千元抚恤金。这样便为王小菊划上了一个句号。 小菊死了,证明了她自己的清白。也为一个时代的存在提供了佐证。 第三十七章 汉江没盖儿 刘小云也跳了汉江,不过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是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 像六姐一样,刘小云长的很可人,她是那种小巧玲珑型的美女。未出阁之前,追她的男孩子很多,包括岩松大哥也曾试过,虽然小云很喜欢岩松大哥,不过因为大胡叔是右派的原因,最终没成。 小云从众多追随者中选择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她把自己嫁到前营的王姓人家。婚后,夫妻感情不错,一年后她生下一个女孩儿。因为是女孩儿,夫家虽然不是太满意,然而还可再生,也还是欢欢喜喜的。 又过了一年多,小云生下一双胞胎,两个女儿。这让公婆很是不满意,丈夫也开始抱怨起来。小云自己也很生气,为什么自己只会生女儿,不会生男孩儿?看着三个女儿,夫妻开始拌嘴,时不时也吵架。往日的恩恩爱爱不见了,吵吵闹闹成了他们夫妻生活的主色调。 四女儿出生后,小云和丈夫简直成了敌人,说不上三句话便吵起来,而且,打架也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把小云打很了,她的哥哥们也去给她撑腰。然而,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也确实让她的哥哥们底气不足,说说狠话也就算了。 小云的丈夫会点木工手艺,生产队不上工或者闲下时间,也为四邻八乡的乡亲们做点木工活儿,挣点零钱补贴家用。自从四女儿出生,丈夫一有空闲便出去找活儿做,不回家。而小云一天到晚,除了生产队上工,便在家里照顾这四个女儿。只几年的光景,小云便成了真正的“黄脸婆”。 小云生理上的变化,给了丈夫心理上的理由。因为会点儿手艺,也因为长的不错,小云的丈夫开始对别的女人进行诱惑,他开始了背叛。 第五个女儿出生时,丈夫一见又是个女儿,没说一句话,提上工具便出门了。他要到外面找木活儿做。因为是农闲时间,所以,他这一去,半个月没有回家。 小云满月后,一边上工,一面照顾五个女儿。丈夫及公婆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助她,五个孩子,全是小云一个人照看。这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丈夫在外面鬼混,居然和一个女人混在了一起。在那个时代,能找个“小三”也算是个人物。 丈夫的背叛,让小云接受不了。身心交瘁的小云,终于坚持不下去,她眼睛一闭,跳到了汉江中。她抛弃了五个女儿,用生命对丈夫的不忠提出了最后的抗议。 小云的娘家人大闹了一场,之后,隆重地把小云安葬了,葬在了老海管理的坡上林场。小云的五个女儿,最小的两个送了人。剩下的三个,由于没了母亲的照料,像弃儿一样艰难地生活着。 小云的丈夫把“小三”转正,满心希望生个儿子,结果一连又生了两个女儿。“命中无儿子!”丈夫终于死心,不在强求。于是,反思自己,觉得对不起小云,他跪在小云的坟前,做了真诚地忏悔,也为自己的荒唐懊悔不已。之后,回到家里,认真地照顾五个女儿,不再有非份之想,踏实地过自己的日子。偶尔也还会到小云的坟前,默默地站立许久,是悔恨,还是思念,不得而知。 当然,这也是后话。 第三十八章 叫花儿想死 叫花儿也想死,他去喝农药,结果没有死成。 叫花儿姓王,四十多岁,有三个孩子,也全是女儿。不过,他想死并不是因为没有生儿子,而是自己的背上长了疮。三月间开始背上长了一个疖子,他用手挤了,之后便开始溃烂。于是,便到卫生所找姓王的医生治疗。一连两个月,都没有看好,而且伤口越烂越大,到后来可以放进一个鸭蛋。 因为有病,不能干活儿,免不了受老婆的气。加之自己的病让自己也很难受,所以,他也想到了死。于是,他喝了农药,喝了几口敌敌畏,半天没有死。口吐白沫,被老婆发现,把他扛到卫生所,请姓王的医生抢救。 王叫花儿个子细瘦,没有几两肉。他的老婆五大三粗,孔武有力,扛着他飞快地跑到卫生所,把他放到病床上,面不改色心不跳。姓王的医生让她去打一桶水提来,为丈夫灌水,让他的肚子喝饱,喝到后来,自己吐了起来。吐了再灌水,然后再吐。如此几次,那王医生又给他打了一针,包了几颗药,让他老婆把他扛回去了。 回到家里,老婆把他放到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他一回。三个女儿也眼泪汪汪,一派凄凉。叫花儿因为没有死成,也觉得很没有面子,爬在床上一言不发。 睡到半夜,叫花儿突然又抽筋起来,吓得老婆再次把他扛到卫生所,拚命打那王医生的门。那王医生打开门,听了听心脏,又看了看他的脸色,“药性反弹,没事,打一针就好了。”于是,王叫花儿又挨了一针。之后,王叫花儿真的好了。回家的时候,老婆没有扛他,而是把他抱在怀里回家的。一路上,老婆没说一句话,只是叭嗒叭嗒地把眼泪掉在叫花儿的脸上,让叫花儿心里颇不是滋味。 自那以后,叫花儿每日也尽量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帮助老婆做一些家务什么的。又过了一些时日,他背上的疮也好了,也可以下地干活儿挣工分了。老婆也不像过去做河东狮吼,而是对他温柔如小绵羊。这是在家里。 在外面,王叫花儿有点不像男人,因为他像女人一样,喝药自杀,还居然没有死!这在刘家河是要成为笑话儿的。于是,王叫花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王叫花儿不理这个茬儿,你说你的,你笑你的,跟我没关系。时间久了,说的人因为叫花儿不接腔,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有些无聊。于是,渐渐地没有什么人再说了。偶尔有人提起来,叫花儿也只是笑笑,也就算了。 第三十九章 六斤的女儿叫我爷爷 上面说的都是叫人不痛快的事,还有一件要说的事,要好一些,不那么压抑。 要说的事儿是,六斤的媳妇生小孩儿了,生了个女儿。这是一件大喜事。要说媳妇生小孩儿,原本没什么好说的,可六斤不同别人,他是个例外。 六斤也姓刘,排了辈应叫我叔叔。但他今年四十八岁,他媳妇也四十六岁了。结婚二十多年,一直没有小孩儿。忽然怀孕,而且真的生下一个女儿,你说是不是要说一说? 六斤兄弟三个,他是老大。我那老堂兄生六斤时,不会起名字,小孩儿生下来一过秤,六斤重,便叫了“六斤”。生第二个儿子时,也是六斤重,但不能再叫“六斤”,顺延便叫“七斤”了。生第三个儿子时,只有五斤多,也不能叫五斤啊,顺序乱了。于是,再次顺延便叫了“八斤”。 这三兄弟除了老大长的差点外,其他兄弟二个都是一表人才。要说六斤也算不错,身材也很高大、魁梧,只是两只眼睛因小时候生了眼病,把眼睛病坏了,看东西要凑近一些,还要眯着眼。所以,有些对不起观众。到了成婚的年龄,六斤也娶了媳妇,只是不太漂亮。媳妇的缺点也是眼睛也不太好。这俩人凑到一块去了。“歪锅对歪灶,凑合一家人。”爷爷说到他们时是这样说的。 老二老三结婚后,都生了儿子和女儿,而且还不是一个。七斤两男一女,八斤两女一男。可六斤结婚多年没生一男半女。我那老堂兄、老堂嫂为此也着急过,六斤俩口子更是着急,可有什么用呢?一年又一年,媳妇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直到老堂兄堂嫂去世,也没见六斤生出孩子。 六斤三十岁过了,没有孩子;四十岁又过了,还是没有孩子。过了四十五岁,六斤不希望了,他已经认命自己此生无子。六斤曾想从老二或者老三那儿过继一个孩子,但两个小兄弟都不干,原因是大哥大嫂的形象不好,怕影响了自己孩子的前途。 因为六斤的缺陷,所以那时生产队便照顾他,让他学理发,不干体力劳动,只为村里的乡亲们剃头。六斤的眼睛不好,可剃头的手艺很好。他给你剃头,把脸恨不能贴到你的头上。然而,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都愿意让他剃。因为,他理的很过细,也很有艺术性,理出的头的样子也很好看。生产队还有一个剃头的,不过他的生意不好,生产队多不奖励他,只奖六斤。所谓奖,大多是队长口头表扬,遇到集体分粮食、油,或者是蔬菜什么的,偶尔也会多分几斤,算是奖励。 七斤的大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很快也有了孙子。就在他的侄孙子出生的时候,六斤媳妇肚子有了动静。刚开始,他们还以为是病了,赶紧到镇上卫生院去看病。医生看了,又给验了尿,说是怀孕了。医生说,六斤的媳妇年龄太大了,不能生了,如果要孩子,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要她打胎。 然而,六斤没有表态。他实在是很想要孩子,可又怕媳妇没命。所以,没吱声。而六斤媳妇坚决要要这个孩子,那怕是把命搭上也要要。如果不生个孩子,她做女人还有什么意思?医生了解了他们夫妻的情况后,也没有再坚持,而是让她定期来检查,还叮嘱她要到卫生院来生小孩儿。 六斤两口子回到家里,很是兴奋,几十年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能不兴奋吗?当然,担忧也是有的,毕竟四十六岁的人怀孕,风险还是很大的。他们夫妻二人只是在家里自个高兴,没敢到外面说。几十年没有孩子,四十好几的人了,说自己有孩子了,谁信!然而,六斤媳妇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出怀了,大家都看出来了,六斤才笑眯着眼睛说是有孩子了。 六斤很用心地照顾他的媳妇。生产队因为他们这么大年龄才有小孩儿,也照顾他们,不让六斤媳妇干重活儿,快生的时候,还放了六斤媳妇的假。六斤还按照医生的要求,定期去镇上为媳妇做检查,每次医生说很正常时,夫妻二人都很高兴。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然而,六斤媳妇没到预产期,便提前生了。发作的时候,六斤在前营里为别人剃头。等他知道了回来,要把媳妇送到卫生院时,胎儿已经临盆,没法运送了,只好请了村里的接生婆为他媳妇接生。从早上一直生到下午,孩子才生下来。这期间,六斤媳妇一直像杀猪似的叫,让六斤心烦意乱,六神无主。他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门前屋后乱窜,只到他听到孩子的哭声,他才进到屋里。当看到孩子、大人平安,六斤这才把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 六斤像所有刘家河人一样,为这一大喜事大办宴席,尽管他生的是女儿,也不比生儿子的酒宴差。他把所有的亲戚都请了,也请了本族德高望重的长者。爷爷是六斤重点请的客人之一,我跟着爷爷也参加了这次宴会。 吃饭的时候,六斤两口子抱着孩子为客人们敬酒,也接受客人的祝福。敬到我和爷爷这桌时,六斤指着孩子叫我爷爷,叫我的爷爷叫老祖宗。六斤他们叫的很认真、严肃,可我却想笑。爷爷知道我的心思,所以赶忙把他们一家三口支走。 “这确实是一件高兴的事儿!”爷爷在我们吃完酒席回来的路上这么说,“老天爷真的开眼,让这两口子有个孩子。真为他们高兴!” 爷爷真的很高兴,这是我回到刘家河见到的少有的高兴。就连胡杨林出生时,也没见爷爷这么高兴过。 第四十章 线织的书包 我上学了! 在我回到刘家河的第二年秋天,在爷爷的陪伴下,我成了刘家河小学的一名小学生。那时,我只有六岁半,和豆豆一起上学。 我的书包和豆豆的一样,都是苌荑姐姐用从废旧的线袜子、线手套上拆下来的线,织成的小书包。由于线的来源杂,所以织出的书包颜色也很杂。不过,花花绿绿的,也很好看。 在上学之前,我见过苌荑姐姐为给我们织书包所做的工作。她到处收集旧袜子、破手套,然后认真的清洗。晒干后又把它们拆成线,又一针一针地织成书包。因为收集的是破的、旧的袜子手套,所以很难拆洗。然而,苌荑姐姐不急不躁、一点点慢慢地就织好了。 “姐姐,你捡这些破乱儿干吗?”我见苌荑姐姐手里提着很多别人丢弃的烂袜子、破手套,就问她。 “洗了拆线,好给你和豆豆织书包啊!”苌荑姐姐笑着回答。在我看来,苌荑姐姐的笑很好看。可是,自她从婆家回来后,很少有这样的笑脸。 “我帮你!”一听说是给我织书包,心里挺高兴,不做点儿贡献那怎么成?再说,能帮苌荑姐姐,能待在苌荑姐姐身边,闻她身上那好闻的味,那也是我愿意的事儿。说着就要动手。 “你不会弄。”苌荑姐姐用手挡住我,不让我插手。“这很脏!你还是找豆豆玩儿去吧。” “那你就不怕脏吗?”我坚持着。 “姐姐是大人,你还小。”苌荑姐姐又好看地笑了,让我心里很受用。“等你长大了,再帮姐姐干这些。” “那我长大了娶你当媳妇!”我终于有机会对苌荑姐姐说出我的心声,一个“男子汉”的表白。 “好。”姐姐又好看地笑了。不过,这次的笑不似先前,似乎有一种我不能理解的东西。她定定地看着我,又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姐姐等你!” 看着苌荑姐姐,我庄重地点了点头,心里的高兴那就不用提了。那一刻,我真想自己立刻长成岩松大哥那么大,然后,把苌荑姐姐给娶了,好好照顾她。 “那你上学了要好好读书,知道吗?”苌荑姐姐嘱咐我。 “嗯!”我认真地承诺着。 “多学点本事,”苌荑姐姐又说,“本事学了是自己的,在自己的脑子里,别人偷不去!” “我记住了。”我问苌荑姐姐,“姐姐,你上过学吗?” “姐姐上过啊。”苌荑姐姐一边洗脏袜子,一边又说,“不过,很可惜……不提了!”苌荑姐姐叹了一口气,她的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这让我很不开心。 “丁丁哥哥,你在干吗?”豆豆从屋里出来,叫喊我。 “我在给姐姐帮忙。”其实我什么都没做。不过,豆豆的到来让我心里不高兴,她破坏了我的好事,让我心烦。我讨厌豆豆。“你到别处去玩去!” “和豆豆玩儿去吧,我这里不要你帮忙。”苌荑姐姐又好看地笑了,“记住我的话,别忘记了!” “我不会忘记!”我已经在心里发过许多誓,怎么会忘记呢! 苌荑姐姐,你也不要忘记你的承诺,等着我! 第四十一章 读凳儿 开学的时候,我背着苌荑姐姐辛苦织就的书包,跟着爷爷来到学校。那学校我以前跟着爷爷来过,只不过那时候没有进到里面。爷爷牵着我的手,找到老师报了名。 “叫先生。”爷爷指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女老师,让我叫她“先生”。在刘家河只有两种人可以配叫着“先生”,第一种人是医生,第二种便是老师。所以,爷爷让我叫那女老师“先生”。 “叔,现在不时兴叫先生,叫老师!”那女老师笑着对爷爷说。 “那就叫宋老师。”爷爷为自己的落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盼儿兄弟的儿子?”宋老师问。 “是啊!”爷爷叹了口气,似乎有很多的无奈。“以后,这孩子就交给你了,请你多费心!” “您放心吧,叔!”宋老师笑着说,“这孩子长的好,还有灵气。” “宋老师好!”我真心诚意地叫她。宋老师虽然长的没有苌荑姐姐好看,可她说我的好,所以,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也许,在潜意思里还有她是女人的缘故。都快一年了,我也没有见到妈妈,看到宋老师对我好,心里暖暖的,有种说不出的要讨好她的愿望。 “丁丁哥哥!”豆豆也来了,是跟她爸爸,大胡叔一起来的。她欢天喜地地叫我,可我不想理她。而且,看着她也背着苌荑姐姐织的书包,我心里很不好受。不过,我还是叫了大胡叔。因为大胡叔对我好,又是苌荑姐姐的爸爸。 “你们两个要好好读书,知道吗?”大胡叔蹲下身子把我和豆豆拉在一起嘱咐道。 “哦。”我点点头,答应道。 “知道。”豆豆晃着脑袋,一边回答,一边摆弄着苌荑姐姐给她织的书包。 我们上学的那会儿,兴隆寺还没有被拆,学校就在寺里。爷爷和大胡叔手里提着凳子带着我们,跟着宋老师,从大殿侧面的一个小门穿过,来到西厢房我们的教室。 “丁丁,豆豆,你们两个熟悉、认识,就坐一起吧。”来到教室后,宋老师这样安排我和豆豆。 豆豆高高兴兴,而我心里不痛快。不过,老师的话还是要听的,何况还是我喜欢的宋老师!所以,尽管不愿意,也没有说什么。 我们一年级的教室在西厢房的前一排。石头儿哥哥是三年级,他们的教室在后一排。进到里面,教室不大,有二十多个平米。不过,学生也不多,我们一个班也就二十多、三十来个学生。 我们所用的课桌很特别,不像现在一人一个,而是用一块很长的木版,两头架在用砖头砌成的柱子上,一排就一个这样的桌子,可供六、七名学生使用。 教室一共有这样的桌子五个,也就是五排,学生由两边入座。我和豆豆坐在第三排的中间,要说也算是宋老师关照,最中间,能很好地看黑板。不过,坐在中间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要出去却需要别人让才行,否则你是出不去的。 我们坐的凳子,是一个小方凳,那是自己带的,学校不提供凳子。爷爷说,这是读书用的凳子,所以,刘家河人叫这种凳子叫“读凳儿”。豆豆的“读凳儿”和我的是一样的,因为她家里没有合适的凳子,所以爷爷把家里凳子送了豆豆一个。 这样,我就成了一名真正的小学生了。而且,是刘家河小学的一名学生。 我的启蒙从刘家河小学开始,从宋老师开始。 第四十二章 人 口 手 头 我们的教室是原来是和尚住宿的房间,向外的一面墙是砖砌的,院内的墙则是木制的,房与房之间的间隔也是木制的。古时候的房子,窗子很小,光线不好,白天也还要点灯。说点灯是因为当时好停电,常常要点马灯。 老师用的黑板是一块很小的木板儿,有一米见方,上面拴上线绳,挂在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老师在上面写字要用左手扶着,不然,它会晃动,写不成字。 我的第一节课,是宋老师上的语文课。她教我们认了四个字:人、口、手、头。我们跟着宋老师念会了,可是不会写。妈妈曾经教过我,可我跟着爷爷大半年给玩忘记了,连笔也不会拿,还让豆豆教了半天,才把笔拿好。 宋老师教我们认了这四个字,从读音、字义以及书写,都做了很细致地解释。对于这四个字,我念是念会了,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写是写不到的。爷爷在我上学前把铅笔削好了,可我在练习本上一写,笔尖便写断了。 这铅笔不结实!我固执地这么想。 “宋老师,我的笔尖写断了。”我坐在座位上向老师说,“它不结实!” “哈哈……”同学们都哈哈大笑,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铅笔就是不结实吗!为什么不用铁做铅笔? “刘丁丁同学,”宋老师说,“以后发言要先举手,老师同意了你在站起来发言,不能坐在那儿。知道了吗?” “哦。”我仍然坐在那儿回答,没有站起来。“我也没有削笔刀。” “哪位同学有削笔刀?”宋老师说,“借刘丁丁同学用一下!” “我有!”豆豆从我身边站起来回答道,“我帮你削笔。”她又回头向我说。 “胡豆豆同学表现很好,请坐下!”宋老师说道。 豆豆坐下来后,便拿过的我铅笔,帮我削起来。豆豆的削笔刀是个小的折叠刀,不是卷笔刀。而且,她是个小女生,手上没有劲儿,削起笔来很是费力。不过,豆豆削笔的动作很可爱,也很认真,似乎是用全身心的精力,就连鼻涕都流过“河”了她也没感觉到。尽管如此,豆豆削的还是不好,笔头毛毛糙糙,不平整,没有爷爷削的好。 放学时,我和豆豆背着书包一起回家。 “丁丁哥哥,”豆豆和我说,“以后你的铅笔都是我给你削,行吗?” “不行!”我说,“你削的不好看。” 听了我的话,豆豆有些郁闷,好半天没有和我说话。不过,我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石头儿哥哥撵上我们了。 “今天,你们学的什么?”石头儿哥哥问我们。那样子像是很有学问的“大人”似的,其实不过是比我们高两级的三年级小学生。 “老师教我们:人、口、手、头!”豆豆抢着回答。 “那你们会写了吗?”石头儿哥哥又“考”我们。 “我会写了。”豆豆又抢着回答,“丁丁哥哥还不会写。” “你胡说,我会写!”我抗议道。我能不会写吗?比你豆豆差吗?其实,在当时我只会写“人”和“口”,“手”和“头”字还真的写不到。我老是把“手”的那个竖钩的“钩子”钩到右面,把“头”上头的两点写到右面,或者是一边一点。宋老师专门挤到中间看我写,又手把手的教,还是没学会。下课时,宋老师要我向豆豆学,回家好好练习。 “那你写给我们看!”豆豆抓住不放,可能是我刚才不让她削笔,她生气了,现在和我过不去。 石头儿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是那种让你非写不可的样子。这让我很气愤。 “我写给你们看!”我不能丢面子,不能让他们看扁了。于是,我找了一根小木棍,在一块平地上写起来。我先从会写的“人”、“口”开始写,很快便写完了。写“手”字时,我心虚了,不过咬牙坚持,终于写出来了。 “写对了。”石头儿肯定地说,“还有一个头字。” 石头儿的肯定,让我信心倍增,我又开始写“头”字。为了写正确,我在大脑里拚命想宋老师教我的情景,结果半天没写出来。 “写不到了吧!”豆豆兴灾乐祸,样子很讨厌。 “我写给你看!”我一生气,便不管对错地写起来,结果又“蒙”对了。 “不错,你写的到。”石头儿笑着说,像大人一样。 豆豆不在说什么了,因为我写到了,她还能说什么?想看笑话儿?那是没门的。我很自豪,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写字有什么难的! 说真的,也还真的多亏他们这样逼我,不然,我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写会这几个字。这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有了这次的经验,使我知道读书其实没什么难的,一学就会。 回到家里,我给爷爷汇报了今天上学的收获,现场写给爷爷看。爷爷看了我写的字,脸上笑容可掬,滑稽而可爱。 “丁丁有出息了!”爷爷抚摸着我的头,脸上露出祥和的神情,仿佛已经看到我长大成人了似的。“从小看大,三岁看老。”祖父叹了一口气,“孩子,好好读书,啊!” 第四十三章 手背到后面 刚上学那阵儿,新鲜,有趣。很多小朋友坐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虽然除了豆豆,别人我都不认识,但我认识宋老师,宋老师对我好,所以,我很喜欢上学。 早上早早起床,便催祖父做早饭,生怕上学晚了,其实离上学的时间还早。祖父一边锅上锅下的忙着做饭,一边说“还早还早,别急!”。然而,我心里还是急,因为迟到了老师是要批评的。 吃过早饭,豆豆也过来叫我了。因为我只认识豆豆一个人,所以,尽管不喜欢她,还是要和她一起去上学的。我想和石头儿哥哥一起走,但,他很快把我们甩掉了,自己一个人或者跟别人一起跑了。 到了学校,才发现我们来早了,教室的门还没有开。不过,院子里已有不少的同学,有我们班上的,也有其他班上的;大的、小的、男生、女生都有。大家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于是,我和豆豆便在教室门前不远处站着,等老师来开教室的门。 等了很久,宋老师才来开门。宋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三十多岁的年纪,个头不高,有些胖。她没有妈妈长的好看,也没有妈妈高,说的话也不是普通话。不过,她身上有妈妈的味,让我喜欢。 宋老师有个女儿,和我差不多大小,也才上学,是我的同学,在我们班上。她叫王华,像她妈妈一样,矮矮胖胖的,没有豆豆好看。王华坐在我的前一排,扎着一根马尾辫子。上课的时候,王华好靠在我们的课桌上,她一动我们的课桌也跟着动,写不成字。我们这一排的同学都不高兴,可她妈妈是老师,大家都不敢说,我也不敢说。 我和豆豆进到教室,坐到位子上,把书本拿出来放在课桌上。我的书本很新,昨天回家,祖父用旧年画给我的书包了个皮,彩色的,很好看。过了一会儿,学校打了预备钟。那“钟”其实就是农村耕地用的一块就旧犁头儿,把它吊在回廊的横梁上。到时间了,老师用一个小铁棒敲打它,根据敲打的节奏来确定是预备钟声还是上课或下课的钟声。 我们一年级的学生都是才上学的新生,不懂规矩,上课钟声响了,还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有的还坐到了课桌上。宋老师进教室了,同学们仍在各行其是,根本没有把老师放在眼里。 “上课!”宋老师喊道。 按规矩,班长应该喊“起立!”可是班长没喊,不知道是忘记喊了,还是忘记自己是班长了,反正大家仍是各干各的。 “上课!”宋老师提高了声音。 “起立!”班长终于记起来了。班长是个女生,个子比较高,坐在我的后面。她姓覃,叫覃玉平。不过,她的声音不像她的个头儿,细细的,也不洪亮,像小猫叫。 同学们终于明白自己现在是学生了,所以不在嘻笑吵闹了。按照班长的口令,大家起立,“老师好!”奶声奶气地唱到。 “同学们,请坐下!”宋老师说,“现在上课,大家集中精力。我们复习一下昨天上的课。下面……”宋老师还没说完,下面就有几个同学像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乱动起来。“刘小狗,你在干什么?坐好!”宋老师发脾气了,“从现在开始,上课时间,大家不许说话,不准乱动,把手背到后面,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大家又一起唱道。 于是,我们把手背到后面。刘小狗也把手背到了后面。 王华背着手,仍旧靠在课桌上,弄得我们的课桌一晃一晃地,让人心烦。 “人——、口——、手——、头——。”宋老师念一遍,我们跟着念一遍,复习昨天上的课程。 第四十四章 算术老师上课看天花板 我们的算术老师是个男的,个子也不高,有些胖。他是公办教师,上面派来的,每月有工资可领。宋老师是民办教师,她的工资是生产队记的工分。 算术老师姓章,教我们识数,从1、2、3开始教起。章老师上课很好玩,他讲课从不看下面的学生,而是仰着头看教室的天花板。同学们在下面干什么,他也不知道,除非吵的不行,才低下头检查学生的行为。 “啪、啪!”章老师用教鞭敲打讲台,“你们在干什么?啊!” 前面几个同学在说话,做小动作,还有打闹的。章老师把目光从天花板上移下来,看到这一情景,立即生气地敲打讲台,吓了那帮捣乱的同学一大跳。之后鸦雀无声,怔怔地看着章老师发脾气。 “再说话,请你们出去,站到教室外面去!”章老师训斥道。训完话,章老师又接种着讲课,当然,又是仰着头看教室的天花板了。 除发脾气外,章老师说话、讲课都是慢条斯理,轻声细语。章老师有一个儿子,只有四、五岁,还没有上学,整天鼻涕糊糊,一个人在学校院子里玩耍。有时候,也跟着他父亲到教室外面玩儿。说实在的,小孩子一个人玩,的确没意思。所以,有时候,他也去找他的父亲,不管是不是在上课。 “爸爸。”那儿子一个人实在是无聊的紧,便到教室门口,小声地叫他的父亲,希望父亲能陪陪他。 “你爸爸不在!”章老师看也不看那儿子,仍旧在黑板上写字。 “哈哈……”同学们都笑了,我也笑了。因为,我觉得好笑,明明自己在,却说自己不在,不好笑吗? 因为自己的爸爸说他不在,那儿子只好站在教室门口,呆呆地看着教室里的一切,不走也不做任何表现。 “你爸爸不在,你还站在这儿干吗?”章老师看着自己的儿子说。 同学们又是一阵哄笑,看着那鼻涕吊多长的章老师的儿子,很是好笑。不过,那儿子还是一动不动,不认为爸爸说他,同学们笑话他而有什么不妥,似乎那说的和笑的对象不是他,而是别的其他人,他只是个旁观者。 见儿子不动,章老师只好出去把他领走,带到别处去安置。送走儿子回来,章老师发现第一排有个男生爬在课桌上睡着了。他走到那男生的坐位前,“运福,运福,你醒醒!”那个叫运福的男生还没有醒,章老师又用手去捏他的鼻子,那男生终于醒了,怔怔地看着章老师,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运福醒了,章老师便走上讲台,继续讲课。当然,他还是看着天花板。偶尔也会把目光放下来看看学生,是否有不规行为,结果又发现那个叫运福的男生又睡着了。不过,这次那男生不是爬着睡,而是用双手撑着下巴睡着了。于是,章老师拿了一个粉笔头儿,对准那运福的鼻子扔了过去。 运福的鼻子受到打击,惊醒了,这次是真的清醒了。 “王运福,我的靶子练准了,找你算账!”章老师不阴不阳地说道。 “哈哈……”章老师搞笑的话,让同学们都笑了。当然,瞌睡也没有了。 章老师继续上课,还是看着天花板。不大一会儿,又有同学在下面做小动作,还发出了响声,结果又把章老师的目光吸引下来。老师看向下面,大家又都安静了。安静了,老师又接着讲课。 “阿拉伯数字3是这样写的……” 第四十五章 我爱北京天安门 教我们音乐的是个女老师,姓杜,是个下乡知青,二十出头的年龄,像花儿一样。穿着打扮城里人的样子,整天乐呵呵的,很好看,有点苌荑姐姐的味儿。不过,没有苌荑姐姐可人,尤其是她说话的样子,嘴角老是往上翘,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不像苌荑姐姐,文文静静地,让人放心。 杜老师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这让我想起了妈妈。妈妈的普通话讲的很好,我和姐姐也一直讲普通话。不过,到了刘家河,我也学了不少方言土语,也能说一些刘家河的土话。 “今天的音乐课,我们学一首歌,”杜老师说。她不像章老师眼睛看着天花板,而是一直看着我们,而且给我的感觉是她一直在看着我,让我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僵硬着,很不舒服。只有她回身在黑板上写字时,我才敢动一下,活动一下僵硬酸痛的身体。 “这首歌的名字叫:《我爱北京天安门》”。杜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指着念给我们听。“大家有谁到过北京、到过天安门吗?” 半天没一个人吱声。刘家河人能到襄阳城去一次,那已经是很不容易地了,上北京,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在回刘家河之前,就住在襄阳城里,我也没有到过北京,更不知道天安门。也许爸爸妈妈给我讲过北京天安门,不过,我忘记了,大脑里没有什么印象。 “没一个去过吗?”杜老师有些惊奇,她的觜角翘的更高了。也许,杜老师把刘家河当省城了。 “不过,没关系,”杜老师把她的翘嘴唇放下来了,也许她想到了这里是刘家河,“等你们长大了,学到本事了,就可以去了。”她冲着“我”笑了笑,“我去过北京,也到过天安门。我给你们讲一讲,好不好?” “好——”,同学们一起应道。 杜老师给我们讲,北京是我们国家的首都,天安门是北京的心脏。其实,在当时,我们不知道首都是什么意思,“天安门是北京的心脏”的意思也不明所以,只是老师讲着,我们也就听着。杜老师讲的眉飞色舞,嘴唇一翘一翘地,讲到兴奋处,那翘上去的嘴唇半天都没有下来,让我担心了老半天。 “关于北京天安门就讲这些。下面我们来学这首歌。”杜老师讲完了北京天安门之后,便教我们唱歌。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歌词简单好记,曲调也好记,所以我们很快便会唱了。我也很喜欢这支歌,因为北京天安门成了我的一个梦,一个理想和向往,那就是我长大了一定要去北京天安门。 放学的路上,我和豆豆一路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回家。晚上,我问北京天安门的事,爷爷说不知道。这又让我想到杜老师,想到了妈妈,妈妈一定能告诉我北京天安门。 “妈妈怎么还不来看我?”我问爷爷。 “妈妈工作忙,没有时间。”爷爷回答。 “那爸爸呢?”我又问,因为我太想他们了。 “爸爸也很忙。”爷爷说,“等你长大了,你去看他们吧。” 我觉得爷爷的话有问题,可问题在哪儿,我又不清楚。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去反驳爷爷,因为他说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错。 晚上睡在床上,我又听到了爷爷的叹息声。我知道,爷爷又被这沉重的夜压着了,让他不畅快。 第四十六章 犬者娃 我喜欢上学。这除了有同学、有老师,还能学到东西外,最主要的是爷爷的家很冷清,在那里我总是好想妈妈、想爸爸,也想姐姐。到了学校,换了环境,再加上要读书,还要写作业,还要和同学们打打闹闹,没时间想他们,也就忘记这回事了。 上学一段时间,我认识了不少的同学。我们班上的同学,我全都认识了。像宋老师的女儿王华、班长覃玉平、调皮的刘小狗、好睡觉的王运福。除此,还有女生像刘林辉、姚秀华、刘平儿、王兰、王成华、王小妹、宋菊花等等,男生有宋大狗、宋春生、王全发、王茅缸、王喜娃,还有刘宗均、刘三成、刘保安、刘学子等等。另外,还有高年级的同学,也认识了几个,像石头儿哥哥班上的大鸭子(学名不知道),还有夜壶哥哥他们五年级的刘黑蛋,我都认识的。 我认识刘黑蛋是因为他叫我爷爷。有一次,我和爷爷在村子里闲逛,中午在他家吃过一次午饭,所以认识他了。不过,刘黑蛋他不喜欢我,也不叫我爷爷。他不喜欢我,可能是他比我大还要叫我爷爷的原因。然而,这也不能怪我啊!是他爹教他这么叫我的,又不是我赖着他的。我还想叫他哥哥呢!当然,这在刘家河那是不行的。如果叫了,那他爹是会跳河的。 所以,他老是对我恨恨地。有时在学校,或者在路上碰见了,他都要拿眼睛鄙视我,让我心里不痛快。刘黑蛋比我大,个子也比我高,我打不过他。所以,只好让着他走路,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好汉不吃眼前亏!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和豆豆一起往回走,两个人还在说着话。突然感觉到有压力袭来,我下意思地回头看,正好和刘黑蛋那鄙视的目光碰上了。他那种居高临下、不可侵犯的样子,让人很讨厌。如果我打得过他,我一定会狠狠地揍他一回! “犬者娃!”在他超过我的一瞬间,刘黑蛋恨恨地说出这三个字。 “犬者娃。”在当时,我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刘黑蛋走出老远,还回过头来再鄙视一番,让豆豆也害怕了一回。豆豆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袖,眼睛紧张地盯着刘黑蛋。直到刘黑蛋走出我们的视线,我和豆豆才敢迈步往前走。 “犬者娃是什么意思?”我问豆豆。 “不知道。”豆豆小声答道。 “你们真笨!”石头儿哥哥不知什么时候撵上我们,“毛犬旁加者,不是个猪字吗?他骂你们是猪娃儿。”石头儿哥哥用小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字,然后说道。 “猪?”我和豆豆一起惊道。我们才上学,还没有学过“猪”这个字,所以不知道。“他骂我们是猪?”我恨恨地说道。心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报这一箭之仇! 看着石头儿哥哥写在地上的那个“猪”字,我一下子便记住了,像用刀刻在大脑里一样! 回到家里,我把刘黑蛋欺负我的事告诉了爷爷。爷爷只是笑,样子很滑稽。这让我很生气,“爷爷,你不管吗?” “你也是爷爷,你怎么不管?”爷爷反问道,样子更滑稽。 “我……”我一下子被噎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爷爷。是啊,我也是爷爷呀!可我是小孩儿,能管得了吗?我又打不过他! “你是他爷爷,也是长辈,让着他点儿。不就是瞅你一下吗?又不会掉点儿什么!”爷爷笑哈哈地说,“哪有长辈和小辈儿一般见识地?” 也对,我是爷,他是孙子,没有必要和他一般见识!这样,阿q精神胜利了,心里也舒坦多了。“可是,他骂我们是猪!”我又想到了“犬者娃”这三个字。 “他骂你是猪,那猪的孙子不也是猪吗?”爷爷又笑着说,“是猪孙子!你没有吃亏。” 我也笑了,他是猪孙子!不过,下次仍是要躲他远一些,不然,他要是打我怎么办?小心为妙。 后来,刘黑蛋再骂我们是“犬者娃”时,我便在心里还他“犬者娃的孙子”。 阿q一回,心里很痛快,不似先前那么郁闷了。我也把这些告诉豆豆,结果让豆豆笑得鼻涕流过了“河”。 第四十七章 大灰狼 祖父见我一个人有些孤单,便从亲戚那儿寻了一只小狗让我来养。 我虽然有豆豆,有石头儿哥哥陪着是个伴儿,然而终于不是一家,有些生分那也是很自然的事儿。而且,祖父冷清的旧土屋老是让我想起妈妈。特别是上学以后,我更是时时想起,走神发呆那是常有的事儿。 于是,祖父寻了那只小狗。“养只狗,打个搅儿。”祖父这样说。 那只小狗是银灰色的,全身没有一根杂色毛,不大一点儿,小猫似的,毛茸茸的,很可爱。我从祖父手里接过这只小狗儿,立刻就喜欢上了。我把小狗抱在怀里,让它舔我的手,痒痒的,开心极了。那一刻,狗,成了我的宝贝。 “给它取个名字吧。”祖父提议道。 “叫什么呢?”我认真地想着。记得苌荑姐姐给我讲过大灰狼的故事,虽然,故事中大灰狼不是好“人”,不过,我的狗是灰色的,再说,狼不是很厉害吗?于是,我说,“叫大灰狼!” “行。”祖父说,“这个名字起得好,大灰狼。” 于是,大灰狼成了我的伴儿,除了上学,我都带着它,形影不离,包括吃饭、睡觉都在一起。这让祖父很为难,他不想让大灰狼和我一起睡在床上。因为第一天晚上我和它睡在一起,早上起来,发现大灰狼在床上拉大便了,让爷爷忙了半天才弄干净。 “我们给大灰狼安个床,好不好?”祖父说,“大灰狼不能和我们睡一起。” “不行!”我坚持不干,“我就要和大灰狼睡。” “你看它这么小,晚上跟你睡,你把它压死了怎么办?”祖父又说。 祖父这么说,我没词了。是啊,我睡着了不知道,把它压死了怎么办?于是,我同意了祖父的建议,在床下为大灰狼安了个“床”,也有“被子”什么的。睡觉前,我把大灰狼放到它的床上,让它睡下,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到床上睡觉。有时候,睡到半夜还要起来看大灰狼一回,才能放心地睡觉。 大灰狼对于我这样一个孩子的贡献,那是没法说的。可以说,在刘家河的那段岁月,除了祖父,大灰狼在我的心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因为大灰狼,才让我在刘家河的日子,过得有点儿亮色。 自从有了大灰狼,一放学我便飞跑回家,和大灰狼一起玩耍。喂它吃的,和它说话。豆豆也很喜欢大灰狼,不过,她怕狗。她的喜欢是那种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的方式。所以,我老好抱着大灰狼故意逗豆豆,往往吓得豆豆直哭。尽管如此,豆豆还是愿意远远地看着我和大灰狼玩儿。我玩高兴了,豆豆也会在远远的地方跟着一起开心地笑。 大灰狼一天天地长大,见到我也知道摇头摆尾,这让我很是开心。祖父见我这么开心,他也很高兴。 “大灰狼长大了。”祖父看着我怀里的大灰狼说。 “嗯。”我看着大灰狼答应道。 “我们丁丁也长大了。”祖父用手抚摸着我的头,“爷爷老了!” 我无法回答祖父的话。因为在当时,我不知道“老了”是什么意思。在我的思想里,“老了”就是像祖父这样,不用干活,也不用做事儿,更不用去上学。“老了”便“老了”,“老了”有什么不好? “那老了之后呢?”我问祖父。因为,一瞬间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心里不是很好。 “老了之后啊,”祖父笑笑说,“就像豆豆的爷爷奶奶一样,睡到地下去了。” “那不是死了吗?” “是啊,”祖父说,“人老了之后,都是会死的。” “我不让你死!”我突然害怕起来,如果祖父死了,那我怎么办?我把怀里的大灰狼放到地上,然后抓住祖父的衣服不放。 “爷爷不会死的!”祖父又笑了,“我还要等丁丁长大了才能去死啊。” 祖父的话又让我放心不少。然而,心里仍是不怎么踏实,仰头看了看祖父,希望能得到确认。 “我还要看着你娶豆豆当媳妇呢!”祖父低头又冲我滑稽地笑了笑。 “哦。”尽管心里不想娶豆豆,但为了祖父,我答应祖父要娶豆豆当媳妇。答应后,我又后悔了,因为我曾答应苌荑姐姐,长大了要娶她的。可是,现在为了祖父,我背叛了苌荑姐姐。这让我很是郁闷,半天没有说话。 “你看大灰狼多可爱?”祖父说,又指了指大灰狼,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大灰狼正看着我,摇晃着尾巴,摆出讨好的样子,让人生出好感。于是,我又把大灰狼抱起来,把头靠在它那毛茸茸的身上,心里感觉好多了。 晚上睡在床上,老是想着苌荑姐姐,为自己的背叛感到内疚,不舒服。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见到苌荑姐姐,我连忙把头低下,不敢看她,像是苌荑姐姐发现了我的背叛似的。“上学啊,丁丁。”苌荑姐姐和我打招呼。 “嗯。”我心虚地回答道。 “丁丁哥哥,我们走吧?” “好!”豆豆出来了,解了我的围。 “好好读书!”苌荑姐姐在身后嘱咐我们。 “知道。”豆豆回答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看了苌荑姐姐一眼,她正好转身离开,那漂亮的长发,在她身后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让一个小学生终生难忘。 第四十八章 它也是条命啊 你见过喂老鼠的吗?没有吧。不过,我见过,豆豆也见过。 教夜壶哥哥的语文老师是个年龄较大的老头儿,他也是个公办老师,一个人住在兴隆寺大殿的一间小屋子里,我们上学、放学都要从他的房门前经过。那老头儿眼神不好,戴着瓶底状的眼镜,眼镜的两条腿用一条线绳捆绑着,挂在颈脖子上,不让眼镜掉下来。不过,那线绳很黑,也很脏,已经失去了线绳的形状,像一根黑色的面条似的。 老头儿老师,除了眼神不好之外,他还很有些胖,似乎体重也很重,走路很是不方便,两只腿像似不能承受他的体重似的,每一次总是迈出很小很小的一步,那样子像是一根圆柱在向前挪动似的。 除此,这个老头儿还是个很怪的人。一天到晚,嘴里总是叼一支很粗很大的烟(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雪茄烟),就连给学生上课也是如此。他把烟衔在嘴角,一边吸烟,一边讲课。所以,他的身上有很浓烈的烟土味,就像他的人被烟草腌制了似的,远远地都闻得到,就算他嘴里没有烟也是如此。有时候,那老头儿在后边很远,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来了。我想,在夏天的晚上,他是不需用蚊帐的,因为蚊子会被他身上的烟味熏跑。 怪老头儿就只一个人在这儿,有没有家人我不知道。不过,很少见他外出。他有很多套衣服,每过两天就换一套。换下来的衣服他从来不洗,只是用衣架挂在那里。到了下一次,他又换另外一套,然后,照例把换下来的衣服挂在那儿。依次类推,轮换着穿,轮换着挂在那儿。衣服长期不洗,是不是变味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洗澡,也不知道。反正,他身上的烟味掩盖了一切,即便是有什么味道,那也是闻不到的。总之,他给人的印象不好,身上总似油乎乎的,有些邋遢。 不过,老头儿老师的课讲的很好。虽然,他嘴里总是叼着烟,说话不利索,但这并不影响他教学。 有一天,我和豆豆放学回家,走过那老头儿老师的门前时,那老头儿在他的屋子里叫我们。 “两位同学,请你们帮个忙。”那老头儿嘴角叼着烟,从瓶底状的眼镜片后面看着我和豆豆。 我和豆豆回头看了看那老头儿,又相互看了一眼,然后走了过去。 “老师,什么事?”我小心地问。 “我买了十斤米,”那老头儿说,烟在他的嘴角,随着他说话上下有规律地波动着,“里面有几颗谷子,我眼睛不好,寻不到。想请你们帮我挑出来,你们看好不好?” “行。”我说,“在哪儿,我帮你!”能帮老师,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老头儿把一小袋子米提出来,然后倒到簸箕里。我和豆豆蹲下来帮老头儿挑谷子。我把挑出来的谷子扔到地上。 “别扔掉。”老头儿连忙制止,“放在这个小纸盒儿里,有用。” 我们不知道那老头儿要这些谷子有什么用,也没有问,反正扔在地上和扔在小纸盒子里没有多大区别。于是,我们把挑出来的谷子,放在老头儿递过来的小纸盒子里。 我和豆豆年龄小,眼睛好,挑的很快,一会儿便挑选完了。然后,我们帮老头儿又重新把米装到袋子里。快装完时,老头儿在簸箕里留下一小撮儿米,和刚才我们挑出的谷子混在一起,放在了他的床下。 “老师,你这是干吗?”我有些好奇。于是,便问那老头儿。 “留给老鼠吃。”老头儿说。 “老鼠不是四害吗?”豆豆问,“是要打死的呀!” “它也是条命啊!”老头儿从眼镜后面看着我们,“就算我们要打死它,可在打死它之前,还是要给它饭吃的。” 老头儿这么解释,我觉得好笑。可是,他是老师,我不敢笑。我和豆豆从他屋子里出来后,都觉得这老头儿很怪,也很可笑。于是,在走出学校之后,我们俩儿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回到家里,我把这事当笑话儿讲给祖父听。祖父也觉得可笑。晚上,苌荑姐姐和豆豆来窜门,我和豆豆又讲了一回那老头儿的“趣闻”,大家又笑了一回,才了此事。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在当时,那老头儿老师其实是很人道的。 第四十九章 石头儿 石头儿哥哥比我大三岁,可在我的心目中,石头儿哥哥可是很有本事的。他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行,令我佩服地不行。如果说,在刘家河有我崇拜的人的话,那这个人就是石头儿哥哥了。总之,只要一见到石头儿哥哥,我就会莫明的激动和兴奋。只可惜,他嫌我小,不喜欢和我玩儿。 石头儿哥哥会很多东西。但,凡是他会的,我都不会。而我会的,他又全都比我的要好。这让我羡慕地要命。 比如,爬树掏鸟窝儿。石头儿哥哥像猴子一样,几下子就上去了。而且,还能用一只手托着掏来的鸟蛋,只用另一只手便能从树上下来。这,我是不会的,我爬不了树,只能在树下仰望着石头儿哥哥在树上表演。他下来后,找一个小铁盒子,把鸟蛋放进去,加上水。然后,再找一些柴火,就把鸟蛋给煮了。煮熟了,就分我一个吃。如果鸟蛋多,还会分给我两个。 打陀螺我会,是石头儿哥哥教我的。然而,我只能管一个,还不是很顺畅,老好重来。而石头儿哥哥却能一个人管两个,三个他也玩过。 我的陀螺是祖父帮我削的。祖父找一节木头,把一头削尖,再在尖的部位钉一颗板车上的钢珠,就成了陀螺。然后,在找一根两尺长的小竹棍,绑上一条细绳或者是带子什么的,就成了抽打陀螺的鞭子。我跟着石头儿哥哥学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玩耍陀螺。而且,还不能得心应手地驱使陀螺。 石头儿哥哥的陀螺是他自己做的。在他的书包里,有三个大小不等的陀螺。其中,最小的一个也比我的大。他的陀螺都很漂亮,削的也光溜,上面还涂了一些颜色,有红的,还有绿的。陀螺旋转起来很好看,眼花缭乱地,让我羡慕不已。石头儿哥哥用来驱使陀螺的鞭子也很长,很大,我拿着不方便,没办法使用。 踩高跷我是不会的。可石头儿哥哥却踩的很好。下雨或下雪天,他都是踩着高跷出门或者是上学。而我只能穿雨鞋。石头儿哥哥的高跷游艺很精妙,能玩很多花样,他在上面就像在地上一样自由自在。他还能打着伞踩高跷,或者边踩高跷边看书,而绝对不会从高跷上面摔下来。 在刘家河,高跷就是两根有踏脚装置的木棍。石头儿哥哥的高跷是他自己做的。跟陀螺一样,他的高跷做的也很出色,就像工厂里做出来似的,光滑、圆润,还有漂亮的图案,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像所有男孩子一样,石头儿哥哥也喜欢枪。他有各式各样的枪,大的,小的,长枪,短枪,应有尽有。当然,这些也都是他自己做的玩具枪。有铁丝做的,有纸做的,也有木头做的。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做的很漂亮。比如那支木头的手枪,削的很光滑,样子极像,还用黑墨水染过,跟真的一样。还有,那用纸折叠的手枪,除了枪外,还有枪套和“武装带”,扣在腰里,煞有介事一番,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让人心里美滋滋的,颇受用。 石头儿哥哥还有一支自己做的“真”手枪。这支手枪是用自行车的链条做的,能打火柴。他把链条拆开,横着用钢丝穿起来,做成手枪的样子,再用铁丝制作一根撞针,以自行车内胎剪成橡皮筋做打火装置的动力,用火柴的药头儿做火药,可以把一根火柴打出去,而且,在十米以内可以伤人。所以,大胡叔禁止他玩这支枪。而我,也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便被石头儿哥哥收起来了。 石头儿哥哥的枪很多,在他的床头有一大纸箱子,我央告了半天,他才送我一支纸做的手枪。后来,大胡婶进来看到了,逼着石头儿哥哥送了我那支木头手枪。这让他心痛了半天,并警告我要保管好,不要弄坏了。他那意思,还有想要要回去的打算。这让我心里不踏实了老半天。 打弹珠是石头儿哥哥的强项,他能击中所有的弹珠,远远地也能。他总能按照规则,第一个进入指定的弹坑。而我不能,总是最后一个完成任务。 还有滚铁环,石头儿哥哥能在所有条件下,顺利进行。比如,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在树林或者是竹林里,他都能随心所欲。而我,则必须在平坦的、没有障碍的地面上才能完成。 拍烟盒是一种带着“赌博”性质的游戏。小伙伴们把收集来的烟盒、旧书纸,折叠成三角形或者正方形的纸板儿,然后,大家一起在地上轮流着拍,被掀翻的烟盒归已。我的力量小,往往拍不赢石头儿哥哥他们。很多时候,他会把我的烟盒全都赢过去,让我“破产”。看着他们高兴地捡拾起我的、但已经是他们战利品的烟盒,往往令我心痛不已,郁闷是很自然的事了。 跳皮筋、跳房儿、踢踺子、抓石子等等,这些游戏石头儿哥哥从来不玩儿,说这是女孩子的玩意儿,他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这就是石头儿哥哥,我心中的偶像。 第五十章 夜壶 夜壶算不得偶像,我也不崇拜夜壶。他只是三叔的小儿子,我的堂兄。 前面我已经说这位堂兄,三叔不待见他,因为他不像三叔,还有一点儿憨。他比我大八岁,都十四五岁了,才上小学五年级,可想而知,他大脑确实有点儿问题。 夜壶哥哥在该上学的每一天,他都背着书包早早上学。因为他的身体很好,从不生病,所以也从不缺课。当然,他也不会因为别的事情而请假的。 在身体上,夜壶哥哥没有什么异常,他和他的同龄人差不多,只是胖了一些,让人觉得他敦实,憨厚。其实,夜壶哥哥只要不开口说话,谁也不会认为他有问题。然而,一开口就露馅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好说错话,而是他的语气、口音和慢半拍的神态,表露出的全是那种特有的憨态,让人一听、一看就都明白了。 其实,夜壶哥哥最大的特点是心眼儿实诚,而且是过分地“实诚”。 他不会耍奸卖滑,不会权衡利弊,更不会投机取巧。 有一次,三婶让夜壶去买醋。“夜壶,买点儿醋去!” “醋什么醋!”三叔接过来说,“那是忌讳!” 因为刘家河人不喜欢“吃醋”,忌讳吃醋,就是吃,也是不能说的。因此,刘家河人干脆把醋就叫作“忌讳”。忌讳就是忌讳,吃也不能说。三婶是河南人,算不得正宗的刘家河人,所以,她不习惯叫醋为“忌讳”,也是不能怪她的。 然而,这三叔一搅和,倒让夜壶哥哥谜糊了,他不知道究竟是要买醋,还是要买忌讳,抑或是两样都买。他愣怔了半天,终于决定两样都买。“那你给我两个瓶子!”他向三婶要瓶子。 三叔一听,立即无语,郁闷地走开了。三婶拉着夜壶哥哥,告诉他醋就是“忌讳”,是一样的。“哦。”夜壶哥哥终于明白,于是,飞跑到商店把“忌讳”买回来了。 还有一件事,让三婶也无语了半天。 “夜壶,买一盒儿火柴去!”三婶安排道,“看一看火柴好不好,啊!” “知道!”夜壶哥哥应道,然后接过三婶给他的两分钱硬币(那时候,火柴就两分钱一盒),到商店去买火柴。火柴好不好,当然是划过之后才知道。夜壶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做的。他划了一根火柴,燃着了,这一根肯定是好的了。然而,盒子里的火柴是不是好的,他还不知道。为了证明都是好的,那只有每一根都能划燃才行。夜壶哥哥一路验证他买的火柴,每一根都能划燃。这让夜壶哥哥很高兴,这火柴是好火柴! “妈,火柴是好的。”夜壶哥哥回家向三婶报告说,“每一根都能燃!”他把一个空火柴盒递给三婶。 三婶接过空火柴盒,半天都没有说话。看着儿子,她不知道要怎么办。除了无语外,三婶还得再去买一盒火柴回来,不然,她没法儿做饭。 当然,这是发生在家里的事情。在学校,夜壶哥哥也有一些故事。 比如,有一天,那个喂老鼠的怪老头儿老师给夜壶哥哥上语文课,课后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父母》。让同学们写一篇记叙文,写一写自己的父母。老师说,要用典型的事例来说明自己的父母。 夜壶哥哥回到家里,正碰上三叔不知道为什么在打三婶。我说是三叔打三婶,而不说打架,是因为那个时候,在刘家河男人打自己的老婆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因为夜壶的事儿,三叔不待见三婶,挨打是常有的事。女人因为力量的问题,根本不是对手,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说是“打”,而不是“打架”。 夜壶哥哥一心想着老师布置的作文,不知道要怎么写,也没有把这一司空见惯的事儿放在心上,他们打他们的,自己想自己的作业。他坐到饭桌前摊开作文本,写下作文题目“我的父母”。刚写完,三婶被三叔打倒在饭桌前,嘴巴也出血了。三叔打累了,走了。三婶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仍旧小声地哭泣着。三婶挨打从不大声哭喊,所以隔壁邻居很少能及时发现和劝阻。等到发现,已经打完了。 看着三婶从地上起来,整理衣服时,夜壶哥哥突然来了灵感。他写到:“我的父亲又打母亲了。”他把父母的这一事件当作典型事例了,洋洋洒洒写了几页,把父母打架的事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当作文交给了老师。 怪老头儿老师看了夜壶的作文,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批改,只是把夜壶哥哥叫到办公室,“孩子,把这篇作文好好地保存起来,这是一篇好文章!” 一听老师说他的作文“是一篇好文章”,夜壶哥哥很是高兴,他的作文从来没有得到过老师的表扬,今天得到了,是一定要到同学面前张扬一番的。他让同学们看他的作文,告诉同学老师的表扬。同学们看了他的作文,有的嗤之一鼻,有的冷嘲热讽,更多的是不说话。他回到家里,也把这一些告诉了他的哥哥姐姐,结果他的作文被哥哥姐姐给撕碎了。为此,夜壶哥哥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说好的东西,其他人都不认可呢? 这就是夜壶哥哥。 第五十一章 重色轻主 大灰狼是一只不错的狗。 在夏天快来的时候,大灰狼已经长得很大了,可以独立地在刘家河游荡。于是,大灰狼便每天送我上学,一路上欢蹦乱跳。送到之后,又一溜烟跑回来陪伴祖父,或者在刘家河乱窜流浪;到了放学的时间,它又跑到学校接我,然后一起回到祖父的土屋。 每次,大灰狼一见到我从学校大门出来,便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和我亲热。天天如此。大灰狼一身银灰色,很漂亮,同学们都羡慕我有这么一只好看的狗。大灰狼一来,同学们便团团把它围住,大家喜爱地抚摸它的灰色的毛。起先,大灰狼呲牙恐吓,不让同学们碰它。后来,经我“训斥”才勉强“允许”。 大灰狼对我很忠心。自从大灰狼能陪伴我上学起,学校没有一个大同学敢欺负我,包括刘黑蛋。有一次,刘黑蛋又远远地鄙视我。那时,他还没有注意到我的大灰狼。当他恨恨地对我比划的时候,大灰狼行动了。它立即呲牙咆哮,并做势要扑上去攻击他。这让刘黑蛋吓了一大跳,而且,刘黑蛋迅速逃之夭夭。 第二天放学,我的大灰狼便吃了亏。刘黑蛋纠集他们班上的一帮大男孩儿,个个手持木棒、砖头瓦块,气势汹汹地来对付我的大灰狼。我一见他们来势汹汹,便和豆豆带着大灰狼逃跑,然而,终于没有逃脱,被他们团团包围。那阵势把我们吓坏了,我和豆豆都大哭起来,希望有大人来帮我们。 大灰狼似乎并不害怕,它呲牙狂吠,并不断地做势攻击。在它选定目标攻击其中一个的时候,侧面的一根木棒打到了它的背部,令它痛苦地惨叫了一声。攻击受挫的大灰狼迅速退到我和豆豆身边,企图得到我们的保护。然而,终于是妄想,它的后腿又挨了一砖。古话说,狗急跳墙。这话一点儿都没错。大灰狼前后受到攻击,这让它急了,也让它愤怒了。它从我和豆豆的身边奋力一跃,一下子扑到了刘黑蛋的前胸,把他撞倒在地。这一下,把刘黑蛋吓坏了,他急忙就地一个驴打滚,逃出了大灰狼的控制,跳起来没命地狂逃。其他人见状,吓的屁滚尿流,急忙扔下手中的木棒和砖头瓦块,作鸟兽散。 围攻的人都逃了,我们的威胁解除了,我和豆豆也没哭了。大灰狼回到我们的身边,用头不断地磨蹭我的手和腿,那意思像是安抚我似的。我用手去抚摸它背上的伤,又令大灰狼痛苦不堪。这让我很难过。回到家里,我把这些告诉祖父,祖父说,没事的,下次他们就不敢再惹你们了。 祖父说对了,从那以后,再没有大同学敢欺负我了。即便想欺负,那也先看好我的大灰狼不在才行。每当上学或放学,一见到我的大灰狼,那些曾欺负过我们的大同学便让着走,因为,大灰狼一见到他们便狂吠,甚至做势要攻击。 熟话说,狗仗人势。可那时在刘家河,我却是人仗狗势。不过,对于一个失去依靠的小男孩儿来说,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祖父说,大灰狼是一只好畜生,通人性。 然而,大灰狼也有失检点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大灰狼接着我后向家走去。走着走着,大灰狼突然跑了。原来,从旁边来了一只狗,还是个母狗。我的大灰狼是公狗。它们两个在路边相互亲热,全然不顾我这个主人,而且,不管我如何叫它、呵斥它,都不管用。最让我气恼的是,它们两个畜生一边亲热,一边渐行渐远,把我的训斥当作耳边风。我一怒之下,捡起一块砖头扔它们,结果它们一溜烟跑不见了。 我生着闷气回到家里。 “没事的,”爷爷说,“大灰狼和它的伴儿去玩去了,它也要伴儿呀!” 吃晚饭时,大灰狼还没有回来,我只好出去找它,找了半天也没有寻见。 “大灰狼,它会回来的!”祖父这么安慰我。 大灰狼在第二天早上才回来。我背着书包去上学,它站在门口。大灰狼的样子很狼狈,全身脏兮兮的,也有些疲惫。我一见到大灰狼,就想上去揍它。我做了个要打它的姿势,它吓的赶紧向后退,低头呜咽着,摇尾乞怜。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要打它。我走过去,把它身上的脏东西清理下来。然后,它又欢天喜地陪我一起上学。 多年之后,我才想明白大灰狼那天为什么弃我而去,又为什么会那么狼狈,原来大灰狼是重色轻主!色字当前,“主人”就没那么重要了。 第五十二章 一分钱 杜老师一直翘着嘴唇给我们上音乐课。她那翘着的嘴唇上上下下、起起伏伏,颇有些音乐的味道。 那个时候,小学生的音乐课,其实就是教学生学一些歌曲,不教乐理,也不教简谱或者是无线谱。老师没有教材,学生没有课本。一上音乐课,同学们都手背到后面,扯着嗓子“吼”歌儿(那根本就算不得唱的),一节课下来,卖力的同学把嗓子吼哑了的情况也是有的。 除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外,还学了不少歌儿,像《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小鸭子》、《螺丝帽》、《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让我们荡起双桨》和《春天在哪里》等等。另外,还有《歌唱祖国》、《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等一些当时比较流行的歌曲。 这些歌曲我都喜欢唱。 《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我本来就会,是姐姐教给我的,而且,妈妈也会唱。那时,在家里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一起唱。不过,我唱的不好,姐姐老是笑我,妈妈也会纠正我的错误。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然而,现在想起来,心里却是十分的不受用。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再见!”《一分钱》歌,让我们知道,捡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要交公,要交给警察叔叔。 可是,在刘家河那是没有警察的。警察在襄阳城里,太平店镇上好像也有几个警察。然而,他们是不会轻易到刘家河来的。偶尔来一次,也会让刘家河人提心吊胆半天。 “谁又犯事了?”有人担心地问,“怎么连警察都来了?” “谁知道呢?”回答的人心里也是没有底的,晃晃荡荡地,不很好受。 警察走了,大家还要议论上半天。又过了几天,仍是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这警察来的事,才算过去了。 “还好,没查到什么。不然,是不会这么太平的。” 于是,刘家河人又过上了正常的日子。刘家河里没有坏人,没有敌特,也没有作奸犯科的人,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也都是老老实实地,没有乱说乱动的事。 刘家河没有警察,既是有,我想我们捡到东西,也是不敢交给他们的。刘家河人都是本本分分的人,被警察找上是不好的。当然,也不要去找警察。我们捡到东西不能交给警察,那就交给老师好了。反正,捡到东西,像一分钱、一支铅笔头儿、半节橡皮、一颗纽扣什么的,交给老师就行了,不是自己的,自己是不能要的。 这就是《一分钱》歌对我们的教育。 然而,教我们《一分钱》歌的杜老师,在一天的早上,我们上学的时候听说被她调走了。至于调到哪去了,不知道。所知道的是,那天早上我们进校门时,看见了两个警察,这让我们吓了一跳。好在又看到一个姓李的男老师,背着行李被这两个警察带走了,这才又平静下来。 杜老师调走的原因,有的说杜老师被那个李姓男老师遭踏了,也有的说他们是乱搞男女关系,总之,有人看到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候,杜老师从这个男老师的房间不恰当地出来了,而且还是披头散发。当然,这是在许多天后,我们这帮小屁孩儿才听到了这个不能明白的原因。说不明白,是因为当时我们根本不能理解什么是“遭踏”,而什么又是“乱搞男女关系”。至于说杜老师是“破鞋”,那就更不明所以了。 回到家里,我把杜老师和那个姓李的老师的事说给祖父听,之后,又问祖父这些我怎么也不明白的事是什么事。 祖父说,“这些个问题你现在还不能懂,等你长大了,才会明白的。”祖父笑了笑,又若有所思,“快点长吧,孩子!” “那破鞋呢?”我又坚持问,“是不是破了的鞋子?” “哈哈!”祖父笑了,很滑稽,他抚摸着我的头,“你这么认为也行。” “可是,杜老师怎么又是破鞋呢?”我不明所以。 “嗨,孩子,”祖父看我这么困惑,也有些为难,便说,“不要想这些,我们吃饭吧,吃完了晚饭好去逮知了!” “好吧。”因为,知了的肉是可以吃的,而且是很好吃的“肉”。在刘家河,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每到夏天,知了的肉是小孩子解馋的最好而且是最易得到的奢侈品,肉的诱惑实在是大的很的。所以,一听说逮知了,我便忘了那些我搞不懂的问题。反正搞不懂,那就不要懂好了。 多年后,一首台湾校园歌曲《童年》,让我感慨万端,有时也不免哼哼几句。 “……迷迷糊糊的童年!” 第五十三章 蟪蛄不知春秋 在刘家河,夏天是很好过的,也很好玩儿。除了蚊子骚扰外,在我的记忆中,全都是好玩儿的事儿。比如,像逮知了、抹澡、藏没儿、躺在稻场数星星、没事了去偷点瓜果之类的东西吃什么的。当然,还要割草放牛,等等。 这些在城里是见不到的。 先说说逮知了。 我在刘家河的夏天是伴随着知了(刘家河人念“知妞儿”)的叫声度过的。那时候,刘家河的树木和灌木是非常多的,知了自然也很多。在刘家河,知了主要有两种,一种体形大、声音洪亮;一种体形小、声音尖锐,样子长得差不多。 我们逮知了,通常是逮大个的,小的一般不要。 刚到刘家河的时候,逮知了是和祖父一起的。上学了,便和石头儿哥哥他们一起。再后来,便是和豆豆一起了。 傍晚时分,下过一场暴雨,地上湿湿的。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提着装知了的笼子,便和祖父一起逮知了。这时,逮到的知了是还没有蜕壳的幼蝉。它们刚刚从掘开的地下钻出来,有的刚爬上树、篱笆或者小植物上;有的才出洞,还没有爬多远,就被我们逮住了。 刚开始,我不敢用手抓,因为幼蝉的前爪是很厉害的,稍有不慎,被它钳住了,那也是很痛的,有时候还会弄破出血。当然,受伤是经常的,不过,时间长了就有些技巧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逮知了,除了它的肉味鲜美、可以解馋外,抓知了还是一种很好玩的游戏。如果碰巧在大树底下寻到一个小孔,像黄豆、绿豆那么大,那是知了将要破土的征兆。这时候,用手抠去四周的泥土,会露出拇指粗细的土洞,一只褐色的土蝉就头朝上趴在里面。用草棍拨弄它,等它发怒抓紧草棍,立即就能把它钓上来,放进笼子里。 天黑了,我们便回家。一般是会有很好的收获的,几十只、上百只也是有的。等到半夜,这些知了便蜕了壳,祖父就会把它们逮出来用油一煎,再放些盐,就是很好的美味了,吃起来香脆可口。 知了蜕下的壳像武士的盔甲,神气的很。这壳还可以入药,药材公司收购,但是治什么病我不知道,祖父也说不清楚。于是,我们把那壳收集起来,晾晒干了,拿到镇上的收购铺子卖掉,可以换一些钱。 等到我自己可以独立逮知了的时候,我一般不会在天黑以前逮知了。我会等到天黑以后很长时间,大约在晚上十点出去逮知了。这时候,知了已经爬到树上、篱笆或者小植物上,而且已经蜕壳了。我把装知了的笼子挂在脖子上,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根三、四米长的竹杆,打着手电寻找知了。刚蜕壳的知了,它的身体是黄黄的、嫩嫩的,翅膀充满着水,不能飞动,吊在刚蜕下的壳上。伸手够得着的,便用手直接把它连同壳一起抓来放进笼子里。如果够不着,便用竹杆把它打下来,再放进笼子里。 手里的竹杆除了打知了外,它还有其它的功用,比如打狗,还比如走在草地里怕有蛇,先用竹杆打草惊蛇。 这样的时候,一天晚上,我能抓很多,比和祖父一起抓的时候多。每每第二天让祖父煎,可以煎一大海碗,我吃不了,祖父也是可以吃一些的。吃的次数多了,也不觉得它好吃。再后来,便是煎了当菜吃。 一个夏天下来,知了的壳可以称上十多斤,卖好几块钱,连学费也可以挣够。 当然,有时候闲的没事了,也会在白天抓成年的知了玩儿。然而,要想抓到成年的知了就不那么容易了,通常的办法是用面筋去粘。准备一团面,在水里反复洗,最后剩下的东西就成了面筋了(这是一种浪费粮食的举动,因此,祖父不许我这么做。当然,只能偷着干),然后准备一根竹竿,把面筋固定在竿头,这样工具就做成了。粘知了也有技巧,看见它在树枝上,不要从两侧过去,它会轻易发觉飞走,要从它的背后靠近,眼明手快粘它的翅膀,才不会落空。一旦没有粘住它,它就淋下一串便溺在你脸上,得意地飞走,向你警告它也不是好惹的噢。 还有一种捕捉成年知了的方法,那就是在晚上天黑了,找一些柴草在空地上烧,然后,用力摇晃树或者用土块扔树林子,树上的成年知了便会飞到火堆边,一下子便把它抓住;有甚至飞到火堆里被烧死。这样的,我们会用小木棍把烧死的知了挑出来,直接把它吃了。这叫“飞蛾扑火”。 小时候,我不知道知了是怎样生活的。于是,就问祖父,“知妞儿怎么会从地下长出来呀?” 祖父也说不明白,他说,“知妞儿在树上尿尿,尿到地下了,就长出知妞儿了。” 那我又问祖父,“我也尿尿到地下了,为什么不长出一个我来呀?” 祖父笑了,“你又不是知妞儿,怎么能从地下长出来?” 我一直以为知了从地下长出来,是因为它的尿的原故。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一个笑话。 知了这样的小昆虫,其幼年需要在地下蜷局三、四年甚至于十几年之久,吸食树根的汁液,长成。幼蝉从地下掘土爬出,一般是爬到树上或者藤蔓上,在那里“安全”蝉蜕,退掉硬壳,把翅膀舒展开。刚刚蝉蜕的幼蝉非常的细嫩,大抵是橙黄色的,在阳光下,它们慢慢老成,变成黑色。雄性的知了开始鸣叫,呼唤异性来完成**。雌雄完成**后,雌蝉产卵于树皮内,经过一段时间的发育后,掉落到地上,然后钻入地下开始新的生命的历程。而老却的知了却在**产卵后不久双双死去。 知了的大部分生命活动是在地下完成的。等到夏天破土出来唱歌的时候,已经是它生命的尾声了。 知了是热情的歌手,不论清晨、黄昏、黑夜,都能听到它们的歌声,聒噪单调,没有什么韵味可言。闷热的午后,暴雨来临之前,它们越是兴奋唱得欢,声嘶力竭,乐此不疲,整个世界好像都是它们的。 知了的叫声并不优美,也缺少音节的变化,只是简单的“知或者知了”。声声“知了”,它究竟知了何事?是知天、知地、知命、知人,知生命的艰难与脆弱,知时光的短暂与可贵。这一造轮回与体验,只把一句知了留下,然后就飞逝了。庄子说“蟪蛄不知春秋”。知了恐怕也是蟪蛄之类吧,不过知了所宣示的“知了”,究竟是知了什么,却是一个有趣的谜,让人们费尽思量的猜测。或许它所知的是什么真谛,也未可知。 第五十四章 抹澡 再说说抹澡的事儿。 刘家河人把在河里游泳叫抹澡。 夏天的刘家河,也是很热的。小孩子们一到中午,便都跑到村子东边或者西边的河沟里去抹澡。那河沟不宽,只有十多米的样子。水也不深,个头高的还没不了顶。只在下雨之后,水才会大一些。如果下的是大暴雨,那水的深度将会令我们这些小屁孩儿望而却步。当然,如果真是下大雨了,那天气也凉爽了,也不用下到河里去了。 至于西面更远一些的汉江,那是不能去的,就连大人们也是很少去的。原因是那江水很深,水流的也很急,水性不好的,下去了还能不能再起来,也是很难说的。再说,要到汉江里去抹澡,还要走上几里远的沙滩,而沙滩上的沙子又被太阳晒得很烫,头上晒,脚下烫,再走上几里路,那是不划算的。所以少有人去。 我是跟着石头儿哥哥学会抹澡的。一开始,不敢下水。看着石头哥哥他们扒光衣服,赤条条地跳到水里,很是眼馋。几次试探之后,便下水了。 石头儿哥哥先是教我学“狗刨”,趴在浅滩上拼命地打“咚咚”。时间久了,便不会觉得头重脚轻了。偶尔感受到手脚协调保持身体平衡浮于水面的窍门,便试着划几下,试着游几步,试着游几米。不小心落到水下了,呛到了,便奋力爬起来,然后对着水面使劲的咳嗽,眼泪鼻涕一塌糊涂。几次之后,便学会了。于是,便与小朋友比看谁游得远,还请石头儿哥哥他们保驾游到河对岸……后来,又学扎猛子(潜水),学侧泳,学仰泳。 夏天能呆在水里那真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儿! “我会抹澡了!”我对豆豆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你偷着下水了?”豆豆说,“那我告爷爷去!”豆豆是小女生,男孩子下水多不穿衣服,所以,她是不会和我们一起去的。当然,也不能够欣赏到我抹澡的“风采”。 “你不许告!”我制止道。祖父不让我到水里去玩儿,怕淹到了,出事。可我没办法管住自己不被石头儿哥哥他们诱惑,总是偷偷地跟着去,不让祖父知道。“你要是告了,就不和你玩儿了!” 豆豆半天没吱声,想来是我的“威胁”起了作用。不过,她还是告了祖父,只是她求祖父不要说是她告的。 祖父找我认真地谈话了。而我,也没有理由不答应祖父从此不在下水了。 “奸臣!”第二天,我一见到豆豆便恶狠狠地鄙视她。 “不是我告的!”豆豆极力为自己分辨。 然而,我还是认定是她告的状,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和她说话,那怕她带煮的鸡蛋要给我吃,我也没有能原谅她。 学会抹澡以后,我确实很喜欢水,时时刻刻都想着往水里跑。为了躲避祖父,我们会沿河沟跑很远,在远离村子的地方下水。 读小学三年级那年,快放暑假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有一天中午,天气很闷热,要下雨的样子。吃过午饭,我背着书包早早上学,没有等豆豆一起走。来到学校,遇上王运福、刘小狗他们。 “抹澡去。”刘小狗提议。 “好。”王运福附和。 “快上课了。”我说,意思是不想去。 “一会儿就回来,不会旷课的。” 我被他们说动了心,于是,便去了离学校很近的村子西边的河沟。我们脱下衣服,扔在河边,光着身子下水了。谁知道,天太热,而水里又实在是舒服,不知不觉便过了上课的时间。 正当我们在水里得意忘形地快活的时候,宋老师找来了。她收了我们放在河边的衣服,让我们起不来,还说要家长来接我们。这下子,我们都傻眼了。我首先在水里哭了起来,向老师告饶。然而,宋老师不吃这一套,头也不回的、抱着我们的衣服走了。 老师走了,我们也无心抹澡了。然而,没有衣服上不了岸呐。没有办法,只有呆在水里,听天由命。 在水里呆了多久,没办法计算,反正是很长时间,长得我们没有办法忍受。终于,祖父来了,提着我的衣服。我赶紧从水里起来上岸,首先把衣服穿好,然后,一声不吭地站在祖父的身边,等候他的发落。 然而,祖父什么都没有做,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这让我心里没底,心虚的要命。等我穿好衣服,祖父便沿来路返回。我心里悬着,害怕得慌,也不敢吭气。所以,只有亦步亦趋地跟着祖父走。祖父一路走到学校,来到教室,还是一句话没说,把我交给宋老师,便走了。 宋老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回位子上听课。那一节课,宋老师讲的什么,我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就连刘小狗、王运福被家长痛打一回,送进教室我也是视而不见。 放学之后,宋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寝室兼办公室里,好好地批评了一回,让我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大灰狼一直在学校门前等我,豆豆也远远地站在那里。我出来了,大灰狼一见欢天喜地向我摇尾乞怜,而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宋老师批评你了?”豆豆关心而又小心地问我。 我没有理会豆豆,低头向回走。一面走,一面想着祖父会怎么处置我。 “爷爷会打你吗?”豆豆又说。 我还是没有吱声。我不知道祖父将会做何处置,不过,我知道祖父一定很生气,我让他失望了。现在,我也很后悔,后悔没有听祖父的话,没听老师的话。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走到祖父的旧土屋门前,我不敢进去。豆豆先进屋,告诉祖父我回来了。祖父从屋子里出来了,他的后面跟着大胡叔,还有豆豆。 “孩子,下回可不能再下水了,知道吗?”大胡叔说,“爷爷很生气!” 我使劲地点点头,悔恨的眼泪像下雨一样流了出来。我现在只有祖父,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爸爸、妈妈、姐姐,还有姑妈,他们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来了,偶尔写一封信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指靠不上。 “爷爷,我听话!”我抱着祖父大哭起来,希望以此来减轻自己内心的愧疚。 “知道错了就好。”大胡叔说,“走,吃饭去,你婶子把饭早就做好了。” 那一晚,祖父睡在床上,好长时间都没有睡着,我也没有。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不在下水,不惹祖父生气。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下过水。时间久了,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还会游泳。 第五十五章 藏没儿 捉迷藏,刘家河人叫藏没(念mu)儿。这种游戏简单、方便,既可以在家里玩,又可以在屋外玩;既可以两个人玩,又可以几个人同时玩;白天能玩,晚上也能玩,而且玩起来非常的刺激、有趣。在刘家河,我们一年四季都爱玩这种游戏。 藏没儿有两种方式,其一,是将一个游戏者的双眼用手绢绑起来,不能让他看见东西。其他的游戏参加者,就在他的身边奔跑,并发出声音,引他来捉。另一种方式,是一个或几个参加者在一个规定范围的地方,藏匿起来,要另外的参加者把他找出来。在后一种方式的藏没儿游戏中,最好的进行地点是有许多遮蔽物的地方,例如树林、柴草堆、房前屋后放杂物的地方,等等。 如果条件不好,比如刚下雨,树林等地方不好藏匿,我们通常采用第一种方法玩,在宽敞、干净的空场地上游戏。首先用石头、剪刀、布选出一个小孩儿做逮者,然后蒙上他的眼睛,让他根据其他游戏者的声音、动静来判定方位,出其不意突然出击,抓住在他身边的游弋者。这种藏没儿,我们也叫它摸瞎瞎。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就玩第二种,因为这种更具刺激性。当然,也是选出一个逮者,另一小孩儿用手绢、布条蒙住他的眼睛,其余的小孩儿则分别躲起来做被逮者;待藏的小孩儿藏好了后(通常,被蒙眼者用数数的方法计时,当喊到规定的数后,开始找人),被蒙眼的小孩儿则拿掉蒙眼睛的物品,去寻找藏好的人;被逮住的人代替被蒙的人继续游戏;如果被蒙眼者长时间找不到藏者或者他宣布认输,藏者自动现身,蒙眼者服输,继续做逮者。 我做逮者的时候,豆豆是最好逮的人,我估摸着她的方位,然后说:“我看到你了!”这么一诈呼,她就笑嘻嘻地从她藏匿的地方出来投降了,其实我根本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那儿藏着。又或者“我数一、二、三,有人就会笑!”,用不了一分钟,豆豆真的忍不住笑了,她从草堆里爬出来,做了我的“俘虏”。 这种游戏,不管逮者,还是藏匿者,都很刺激。做逮者,可以到处找人,千辛万苦地寻觅,然后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小伙伴,那种成就感简直让你爽极了。如果通过骗、诈等心理作用使人上当,自投罗网,或者使用投石问路、打草惊蛇等手段迫使藏匿者“缴械”,那种快感更让人兴奋。 做藏匿者,是最“担惊受怕”,像“小偷儿”一样。当逮者寻到你的藏身之处、与你近在咫尺时,那是最紧张的,心“咚咚”乱跳,连气都出不过来。 找人是一种寻找幸福的感觉,被人找则有一种被人关注的感觉。总之,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幸福的感觉,让人不能忘怀。 当然,这种游戏也不是十全十美。有时候,也会出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情。比如,有一次豆豆在藏匿的过程中,因天太黑、看不见,掉进三叔家为猪夏天打腻用的泥巴坑里去了,糊了一身泥、被大胡婶骂自是不用说的了。还有,夜壶哥哥不小心光脚踩到了碎酒瓶上,出了很多血,被三叔送到村头卫生所找姓王的医生,缝了十多针,回家后又被三叔狠狠地打了一回。至于,身上被刺划破了,衣服乱了,手抓到狗屎了之类,不说也罢。 尽管如此,藏没儿游戏的诱惑仍旧是很大的,仍旧时不时的玩上一回。 第五十六章 月亮走我也走 夏夜的刘家河,其实是很祥和、温馨的,生活在其中,让你有种说不出的安适与恬静。 有月亮的晚上,月亮总是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没有一丝的声张,没有一点的喧嚣。朦胧的月光使大地、村落和树木,像浸泡在牛乳中似的,在眼里都不象在白天里那样地真实了,它们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它的细致的地方,都保守着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小园草地里的小虫在絮絮叨叨地夜谈着。野外沟塘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着,像声音给火煮得沸腾了似的。几星萤火优游地来去,不像在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一样,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忽灭,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 天气晴好,没有月亮,大地是黑糊糊的,村子也是黑糊糊的,像涂抹了灰蒙蒙的颜色。在这样黑的夜里,那满天的星星则更显得明亮,一颗一颗的,晶晶的亮,数也数不完。 吃过晚饭,洗完澡,大人、小孩儿、男的、女的,扛着竹凉床,或者提着竹凉席、草席,便结着伙儿到谷场上,各找位子睡下,一边聊天,一边乘凉。小孩子们则围着会讲故事的大人,比如像大胡叔、三叔,要求他们给讲故事。大胡叔读的书多,他的故事也很多,杨家将、隋唐演义、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等,他都能讲。除此,大胡叔还能讲成语故事,像卧冰求鲤、凿壁偷光、殃及池鱼、掩耳盗铃、铁杵磨针、愚公移山、熟能生巧等等。 大胡叔讲的故事很好听,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慢慢悠悠的,让人平静、安逸。顺着他的声音,你仿佛看能到那故事里的情景。“从前,有个地方,城门下面有个池塘,一群鱼儿在里边快乐地游着。”大胡叔给我们讲“殃及池鱼”的故事,“突然,城门着了火,一条鱼儿看见了大叫说:不好了,城门失火了,快跑吧!但是其他鱼儿都不以为然,认为城门失火,离池塘很远,用不着大惊小怪。除了那条鱼儿之外,其它鱼都没有逃走。这时,人们拿着装水的东西来池塘取水救火。过一会,火扑灭了,而池塘的水也取干了,满池的鱼都遭了殃。”说完故事,大胡叔还给我们解释这个故事的含义,让我们明白其中的道理。 三叔一口地道的河南话,字正腔圆,他讲的故事主要是“鬼故事”,说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儿,有时候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地环视一下四周,看一看是否真的有鬼来了。更多的时候是听完了故事,便不敢一个人在黑天回家,那黑洞洞的地方,似乎是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在等着你,对你虎视眈眈,让你望而却步。有时,不得不用大声唱歌,或者用脚使劲踏地,弄出响声给自己壮胆。当然,飞跑回家,也是一种我们常用的方法。然而,尽管如此,三叔的鬼故事我们还是很愿意听的。这其中的原因,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或许正是害怕、刺激的诱惑也说不定。 豆豆时常和我睡在一张席子上,听大胡叔或三叔讲故事。听大胡叔的故事是一种享受,听三叔的故事,则是一种恐怖,一种想听而又害怕的煎熬。豆豆常常会被三叔的故事吓得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连大气都不敢出。其实,我也很害怕,只是在豆豆面前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没有故事听的时候,我们俩儿便躺在席子上一边说话、看星星,一边享受这夏夜的宁静与清凉的风。有月亮的晚上,星星都躲藏起来了;月亮没了,星星都争着出来,热热闹闹的,让夜空显得拥挤不堪。 “那颗星星好大!”豆豆惊叫道。 “在哪儿?”我问道。 “在那儿!” 我顺着豆豆手指的方向看见了豆豆所说的那颗星,很亮。“你看,那儿还有一颗星,它在走!” “是的哟。”豆豆也看到了,一阵兴奋。 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很圆。她轻轻地上升着,没有声息。渐渐地,她升上了半空,银白色的光,让大地沉浸在一遍朦胧之中。一片云彩从她的身边漂过,原来热闹的星空,现在变得安静了,似乎这夜空是月亮她一个人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豆豆见到这漂亮的月亮,便背诵起《静夜思》来。李白的这首诗,大胡叔给我和豆豆讲过,我也能背诵,也知道这首诗的意思。望着那圆圆的月儿,看着她的淡淡的清辉,一下子让我想起了爸爸、妈妈,还有姐姐。这让我心里很是不爽。 “丁丁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豆豆支起身子,看着我。 “我在看月亮。”我这么回答豆豆。 “走吧,我们逮知了去。”豆豆回首看看月亮,提议道。 “行。”我说。反正也没有故事听,看月亮又让我不爽。再说,这时候,差不多知了已经蜕壳了,正是逮它的好时机。我和豆豆手里提着席子,嘴里唱着那首古老的歌谣: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一赶赶到老鸦沟……” 月亮明明,歌声阵阵,令这刘家河的夜,更加的安静。 第五十七章 地雷 在刘家河,刘家的桃长熟了,有人会丢一个砖头,打下几个,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一擦,放在嘴里就啃起来;王家的杏儿长红了,也有人会时不时的拿一棍子,在树上打上几下,红黄的杏儿便掉下来不少,人们争抢几个便走了。主人家也不说什么,乡里乡亲的,没必要为几个毛桃子、酸杏儿红脸。关系不错的,会说:“吃吧,吃吧,小心肚子生虫!”或者,“擦干净,别把猪屎吃下去了!” 当然,这是说大人们的。 小孩子是不行的,他们不可以明目张胆地像大人一样的去做。小孩子如果这么做,那这家主人是会阻止的,有时不免有挨打的危险。所以,小孩子只能采取不正当手段来达到目的。在刘家河,在那个年代,小孩子的零食是很少的,因此,大人们对小孩子“偷”桃子、杏子或者其它瓜果之类的行为,一般不会太过计较,也不会认为这是不端行为。说起来了,大人们也是装模作样地“训斥”一番,也就完了。之后,小孩子们遇到机会还会去“偷”,并没有引以为戒。当然,大人们的宽恕也仅仅限于瓜果之类的“口货”,除此,那是要受到严厉处罚的。 石头儿哥哥是搞这类“口货”的高手。就连晚上做游戏的时候,他也能“顺手牵羊”搞到一些吃的。 “丁丁,走!”有一天晚上捉迷藏,我正在找藏身之处,石头儿哥哥从后面赶上来对我说。 “到哪儿?”我小声问。 “别说话,跟我走就是了。” 石头儿哥哥搞的很神秘,让我一下子便紧张起来了。跟在他后面,心里像兔子一样乱蹦。走到祖父的土屋前,石头儿哥哥让我回去拿个口袋。 “我没有!”我说。 “你把书包里的书倒出来,不就行了?” 我进到屋里,摸到书包把书倒在桌子上。然后又溜出来,把书包递给石头儿哥哥,跟着他一起来到大鸭子家门前。这时,我才明白石头儿哥哥是要偷大鸭子家的扁桃。那桃长的很诱人,白天看着都让人流口水。 “你躲在这儿,别动!”石头儿哥哥说,“我去……” 我远远地躲藏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石头儿哥哥已经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漂到那棵扁桃树下,更让我惊讶的是,他三俩下便爬到了树上,而且没发出一点动静。 这是我有生一来第一次做“贼”,或者说是看着石头儿哥哥做贼,心里的害怕、紧张是没法儿形容的,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正在我担心、害怕的时候,大鸭子家的门开了,他的父亲搬出来一张凉床,放到扁桃树下,并且美美地睡下了。这一意外状况的出现,我相信石头儿哥哥也是始料不及的。而我更是不知所措,差点儿没有哭出来。好在大鸭子的父亲并没有发现树上有人,而且很快便睡着了,那酣声如雷,听着让人恐惧。 我的身体一直那么僵硬着,不敢动一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石头儿哥哥像猫一样从树上溜了下来,落地后迅速漂到我的身边,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声音。大鸭子的父亲仍旧酣睡如初,这让我想到了稻草人的故事,不由开心起来。 石头儿哥哥提着满满一书包扁桃,这让我很意外。我原以为会是无功而返的,然而,他居然在人家眼皮子之“上”,摘到桃子,而且成功逃逸,这简直让我佩服的不行。我拉着石头儿哥哥要走,离开这里是我们当前最要紧的事。可是,他却对我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扁桃,对准那凉床丢了过去。这让我吓了一大跳,偷人家的东西,没被发现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暴露行踪? 那边传来“哎哟”一声,“哪个小兔崽子,又偷老子的桃子?”大鸭子的父亲只是吼叫着坐起身来,不过并没有起来追赶,或许他根本不知道方向,不知道要朝哪里去追。又过了几秒钟,那树下传来大鸭子的父亲吃桃的声音,想来是石头儿哥哥丢过去的桃子,让他找着了,不吃其不是浪费? 又过了一会儿,那树下没动静了,石头儿哥哥拉着我的手,悄悄地走出去老远,才放开手脚没命地跑起来。逃远了,没有危险了,我们便静静地享用扁桃的美味。扁桃,顾名思义,那桃子是扁的,像大个的柿饼,吃起来甜甜的,略带一点儿酸,很是可口。吃不了的桃,是不能带回家的,如果被大人发现,还是要挨骂的。所以,石头儿哥哥会找一个柴禾堆、草堆什么的,掏出一个洞来,把桃子放进去,过天再吃。 坐享其成的事儿,对我来说是经常的。石头儿哥哥会时不时的告诉我,在什么什么地方放着桃儿、杏儿什么的,我总能按照他的指点,找到我想吃的东西。有时候,我也能把找来的东西与豆豆一起分享。不过,她老是好问这东西是怎么来的,让人心烦。 “你吃不吃?”我有些烦了,“不吃还我!” 豆豆一见我不高兴,便不吱声了,悄悄地藏起来,到没人的地方去吃。 石头儿哥哥也会把这类消息告诉别的小伙伴,比如像夜壶哥哥,还有刘三成、刘保安他们,不过,他说的十次有九次是假的。在他说的地方什么都没有,那是戏耍他们的。在看过电影《地雷战》之后,石头儿哥哥也会在他说的地方,放上一只死蛤蟆、一只死鸟什么,让那想坐享其成的人吓个半死。最叫人恶心的是他在那地方放上一堆猪粪、或牛粪,他说这是“地雷”,然后放出消息,他便躲藏在附近观看这一《地雷战》上的情景。结果总有人上当,让人笑的流鼻涕。 当然,石头儿哥哥从没有戏耍过我,那“地雷”也从没有“炸”到过我。 第五十八章 杀羊娃儿 杀羊娃儿是我在刘家河那段时间常玩儿的游戏,尤其是在冬天的晚上,更是喜欢这个游戏。 冬天的刘家河冷的让人发抖,那似乎像是在冰窟里。于是,吃过晚饭,小孩子们便聚集稻场或者是宽敞的院子里,做这种活动剧烈的运动游戏。一般地,由一个小伙伴儿扮成狼,另一个扮成牧羊人,其他的小伙伴则是羊,他们要一个牵着一个的后背衣服,排成一个长队,像一条龙似的。狼和牧羊人面对面,一方进攻去捉羊,一方防守不让羊群中的羊被捉走。 游戏开始后,“狼”目不转睛盯着羊群,忽左忽右快速奔跑,乘其不备伸手捉羊。牧羊人伸展双臂极力应对,阻止拦截“狼”,千方百计保护“羊群”。而羊群则要机灵地左顾右盼,既要盯住“狼”的奔跑方向,识破他的捉羊诡计。又要看准牧羊人的保护措施,随他急速奔跑,想方设法巧妙躲避不被抓获。 狡猾的“狼”淋漓尽致地演绎着声东击西,避实就虚等策略,他时左时右奔跑捉羊,羊群犹如一条受惊的龙在大地上蜿蜒腾跃。“狼”猛朝一个方向奔跑,羊群则像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环在优美地转动。瞬间,“狼”突然改变方向,尾后的羊来不及躲避便被抓住。被抓住的羊立即下场。如此反复,“狼”不得停歇。直到羊被捉完或“狼”累得气喘吁吁无力再捉羊为止,这一轮活动结束。 然后,在重新组织,开始新一轮的游戏。直到大家筋疲力尽或者身上暖和了,出汗了,便四散回家。 在这种游戏中,石头儿哥哥多数是“狼”,有时也是牧羊人,但他从不做羊,他不愿意扯着别人的衣服被动的瞎跑。我和豆豆则多数做羊,胆战心惊地跟着大家没命地跑,生怕被狼捉住了。那种即害怕又好奇,可望被捉、又害怕被捉的心情,实在是令人兴奋和紧张的,很有些恋爱的感觉。 这种游戏,夜壶哥哥也是参加的,尽管他很大(不光是年龄,他的身材也很高大)也是不会遭到拒绝的。因为夜壶哥哥身体高大,所以常常被选为牧羊人,希望以他的高大来保护羊。然而,这是一种运动的游戏,要灵活,这恰恰是夜壶哥哥的短处。所以,“狼”很喜欢与他合作,只要他做牧羊人,那他的羊是很快就会被捉完的。不过,大家并不因此而责怪他。因为被捉也是一种刺激,有什么关系?被捉了,可以重新再来吗! 游戏中的每个人,都必须高度紧张,保持亢奋,而且还要努力奋斗,不可松懈。不然,落入狼口那是很容易的。 杀羊娃儿是一个群体性游戏,人很多,有男孩儿,也有女孩儿;有年龄较大的,也有较小的。女孩儿容易被捉住,小女孩儿就更容易被捉住。豆豆一个小女孩儿,个子又小,跑不了几个来回,便被“狼”捉去了。豆豆下场后,还一个劲儿的跟着跑、跟着笑,好像她还是一只羊似的。不久,我也被捉住了,豆豆便会拉着我一起跟着羊的队伍奔跑。不过,我不喜欢被捉住的感觉,那会让我心里不痛快。如果是我一个人被捉住,我会站的远远地看他们游戏,欣赏羊群像蛇一样游弋、躲避,而不会再跟着跑。 石头儿哥哥是“狼”的时候,他很少把我捉住。不是他捉不住我,而是他故意不捉我。有时候,我明明感到自己被羊群带着撞到石头儿哥哥的“枪口”上了,结果他却捉住了我前面的或者后面的“羊”。这让我在心里欢喜的不行。 这种游戏,如果“狼”是一个比较有经验的,像石头儿哥哥,他很容易把羊的“蛇阵”给破坏掉,有时候还会把部分“蛇体”甩出去。所以,摔跤跌倒也是常有的事。有时会摔的很痛,半天都爬不起来。不过,很少有人会哭。即便是痛的流眼泪,也是不会哭的。因为,如是你哭了,下次在做这种游戏时,你会被排除在外,是没有人吸收你参加的。所以,没有人会哭,只有高兴和笑。跌倒了,摔痛了,爬起来,挥一挥手,揉一揉痛处,重新在来。 杀羊娃儿的游戏让我学会了配合、学会了取舍,也让自己懂得努力、懂得忍让。是羊时,那就得拚命地奔跑,尽最大努力不让自己失败、被捉;如果不幸被捉,心里不管有多么不痛快,也要忍着,只有忍着你才有重新来的机会。 这就是杀羊娃儿这种游戏带给我的认知。 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这种“游戏”?面对困难,你要做的就是:沉着应战,努力,协作,忍耐,坚持。你坚持住了,你也许就会有胜利的希望;你不坚持,那失败一定是注定的了。 要学会爱上“狼”,尽管我们是“羊”。然而,是它让我们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坚忍,学会了坚持;也是它的锻炼才让我们成长。 第五十九章 拜相 我这里说的“拜相”,不是古代皇帝封拜丞相,而是刘家河人说的一种中草药,半夏。因地域方言关系,是刘家河人把半夏念成“拜相”的缘故。 知了的壳(也叫蝉蜕),可以卖钱,这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除此,蒲公英(刘家河人叫它“黄花苗”)、车前草也是可以卖钱的。它们都是中草药。不过,这两样东西很便宜,挖几大筐回来,在院子里晒上一大片,等晒干了收起来,才一小篮子,提到镇上药材铺子才能换来几毛钱。然而,终能换几毛钱,还是值得挖一挖、晒一晒的。 半夏这种中草药在刘家河也是很常见的。把它从地里用小镢头挖出来,蜕去皮,洗干净,晒干了,拿到镇上铺子里卖了,也是可以换钱的。至于它是干什么用的,那时是不知道的。所知道的是,洗半夏时是不能用手直接去洗的,如果不慎手沾上了,那是很痒的,痒的钻心,无法忍受。这个教训我是有过的。不过,半夏的价钱贵,一小盆儿干半夏就比蒲公英、车前草几筐子卖的钱还要多。 虽然,半夏比较值钱,但处理半夏却很麻烦。首先,要一粒一粒地把它从地里挖回来。挖回的半夏,先放在屋角里,积累多了,在瞅一个好天气,然后蜕掉皮,洗干净,放在太阳下凉晒。少了洗的不划算,积累多了,也要看天气,天气不好,也是不能洗的。因为,天气不好,洗了不晒干它是会发霉的。发了霉的半夏,药材铺子是不会要的。 给半夏蜕皮,是很艰难的事儿,你不能直接用手去剥皮。所以,祖父每次都是用手拿着鞋底搓。祖父年龄大了,搓半夏皮时都是跪在地上的,有时挖的半夏多了,便要跪上一个上午。看着祖父辛苦,我也想上去帮忙,“麻手,你别碰!”祖父不让我帮他。于是,我只好看着他艰难地干。 也许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吧,每次祖父把洗干净的半夏放在席子上晒的时候,我总是坐在树阴下看着,欣赏着,舍不得离开。那蜕掉了皮半夏,一个个像小和尚的头,白白净净的,让人见着就喜欢。 有时候,刚洗完一筐子半夏,天就变脸了,一连下好几天的雨,眼巴巴地瞅着那小和尚头一个个都长出了“头发”,让人心焦的不行。因为心血付之东流,心理那个难过,是不能用语言能够表达的。有时,不免要难过上好几天。 当然,这种倒霉的事儿,是不常见的。所以,我们还是很喜欢去挖半夏。到了秋天,芝麻、棉花、黄豆收起来了,地还空在那儿,没有犁的时候,是挖半夏的好时机。地里倒处是半夏。放学了,或者星期天,小伙伴儿三三两两地,结了伴儿到地里去挖。 与父母、姐姐失去联系一年半载之后,我便适应了刘家河的生活,或者说我被刘家河同化了,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刘家河小孩儿。我学会了逮知了,学会了收集知了的壳卖钱,也学会挖“黄花苗”、车前草卖钱,还学会了拿着小镢头到地里挖“拜相”。 祖父说,半夏是不能吃的,麻嘴。所以,我从不去用嘴去尝试半夏,尽管它长的像芋头。 豆豆时常是和我一起去挖半夏的。我们一手拿着小镢头,一手提着一个小篮子。我的大灰狼也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还时不时的吠几声,表示它的存在。 第一次挖半夏,是在祖父带领下进行的,因为我不认识半夏,也不知道如何去挖。其实,半夏是很好认的,绿色的径叶,三片叶子。沿着径挖下去,会挖出一个像芋头似的小球球,不大,最大的也就像算盘珠大小,小的也就一花生米,再小的就不要了,让它在地下继续长。 挖出来的半夏,捡起来,去掉土,放进小篮儿里。然后,再去寻下一株半夏。放学后的时间很短,挖不了多少便要回去了,星期天则可以多挖一些。豆豆是个小女孩儿,没有我的力气大,在很多时候,她没有我挖的多。我们一边挖半夏,一边聊天,说着闲话。豆豆的话很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她面前,我只有应声的份儿,“哦”、“是的”、“好”。我很少说一段完整的话,也很少去和她抢着说。 “丁丁哥哥,你怎么老是哦呀、是的?”豆豆说,“你不会说话了吗?” “说什么呀?”我说。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像没有什么要说的,说与不说也好像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很喜欢与我的大灰狼说话,说很多我想说的话。 “我们到前面那块芝麻地里去挖,好吗?”豆豆提议。 “好。”我说。我们向那块芝麻地走去。 “芝麻的茬儿好扎脚,你要小心哦!”豆豆提醒道。 “哦。”我应声道。 大灰狼在前面欢天喜地的带路。我们来到芝麻地,那里的半夏确实很多,也很好挖。没多久,我们便挖了不少。因为好挖,一会儿一颗的,所以我们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头顶上的太阳。直到祖父找来,我们才想起来要回家。 “你们不知道热吗?”祖父有些心痛,“也不知道饿吗?都晌午了?” “爷爷,你看我们挖了好多!”豆豆赶忙表功。 “好孩子!”祖父夸我们,“走,回家吧!” 老人、小孩儿和狗,在这秋日寂静的阳光下,与收获后破败的原野,形成一幅移动的风景画。多年之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刻,总会让我的心产生一种软软的、不能承受的感觉,有时不免掉上几滴眼泪,为心中的那道风景添上心酸的一笔。 第六十章 放牛娃儿 夏天,除了逮知了,藏没儿,抹澡,“偷鸡摸狗”放“地雷”外,我们也做一些放牛、割草的“正事”。 祖父在刘家河,是真正的刘家河人,然而,祖父年龄大了,不用在干什么了;我虽然也在刘家河,可算不得真正的刘家河人,所以放牛、割草我都是帮石头儿哥哥,或者是豆豆。 我帮石头儿哥哥放牛。说是帮,不如说是跟他一起去玩儿。 当放牛娃儿,其实也是件很好玩儿的事。早上,石头儿哥哥他们从生产队把牛牵出来,便各自像骑马似的骑在牛背上,然后,一个接一个,排一溜儿长队,像骑兵一样,浩浩荡荡地开到野外的堰坝、田埂,或者荒地上,让牛吃草。有时候,也会绕道开到汉江边的沙滩上放牛。那江边沙滩上的草很好,但是,大人们不让我们去。因为,怕我们下到汉江里抹澡,出危险。所以,要去江边,必须要绕道,而且大家要统一思想,不能乱说。 快到中午时,野外的太阳晒的很热。这个时候,牛差不多也吃饱了,于是,又骑着牛浩浩荡荡地回村子,把牛交给队上,让管理员验收。如果牛没有吃饱,记下了是要扣工分的。 吃过午饭,天气还很热。等到下午三、四点钟,太阳不那么烤人了,便又牵着牛出去放,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又回到村子。这样,一天的牛便算放完了,生产队的记工员也会为每一个放牛的小孩子记上两个工分。到了年终,如果年成好,这一个工分便会有一毛多、两毛钱的收入。年成差的,也就几分钱的受益。 在刘家河,一个生产队大大小小也就二十几头牛,而能放牛的小孩子却远比牛的数量多。因此,要想得到放牛的活儿,小孩子们就得起早,谁牵到了牛,谁就放牛。来的早的,牵大牛,大牛可以骑,而且工分是两分;晚一点的,只有小牛了,没得选,虽然不能够骑,工分也只有一分,但总比没有牛放强;再来晚的,牛没了,这一天,你就没牛可放。 没牛放的小孩子,像我这样小的,就只有在家里玩了。大的像夜壶哥哥,或者是石头儿哥哥他们,便挑上粪筐,拿上铁铲,跟着放牛的队伍去捡拾牛粪。牛吃了草,便要拉粪,于是,这拾粪的便用铁铲把牛粪铲到筐子里,到了中午,也能拾上两大筐,力气小的往往挑不回来,还要让先回来的放牛的小朋友带信,让下了工的大人们帮忙挑回来,交到队上做肥料,按重量计工分。拾牛粪的一天可以挣到五个工分,比放牛的强,不过,没有放牛的轻松自在,所以,小孩子们都不愿意干。 我没有牛放,也拾不得牛粪。不过,祖父让我跟着石头儿哥哥,帮他放牛,好让我打发时光。对我来说,放牛也是一件新鲜的事。到了放牛的地方,石头儿哥哥便把牛交给我,让我牵着在田埂上,他则睡在草坡上,瞎叫瞎唱。有时候,他也会在小水塘里,抓一些小鱼、泥鳅、虾米或者青蛙之类的,去掉内脏,清洗干净,再裹上泥,然后找一些柴禾,烤了一起吃。他也会下到池塘里摘莲子、菱角什么的让我吃。当然,去偷一些瓜果之类也是有的。记得有一次,石头儿哥哥去偷邻村的黄瓜,被人家发现了,那看瓜人追着石头儿哥哥跑了老远,好在那人没有石头儿哥哥跑的快,不然,被抓到了,说不定是要挨打的。 快到中午了,牛吃饱了,石头儿哥哥便教我学骑牛。刚开始时怕的不行,骑过几次之后,便不再害怕了。再后来,我也能像石头儿哥哥那样,自由自在地在牛背上活动,或侧身坐、或倒着坐都行。像睡在牛背上、站在牛背上这样的高难动作,到后来,我也是能行的。 每次放牛回家,我都给祖父讲放牛过程中的事,像摸虾子、挖泥鳅;石头儿哥哥偷人家的黄瓜;还有谁谁的牛不听话,把主人挤到沟里,摔了一身泥;又有谁一不小心从牛背上摔下来什么的。我说的很兴奋,祖父听的也很高兴。 “明天,你再跟他们去!”祖父总是这么说。 第二天,我又早早起来,跟着石头儿哥哥去放牛。整个暑假就是这么过的,无论刮风下雨,或是烈日炎炎,都是如此。 值得一说的是,我也像石头儿哥哥他们一样,天热了,口渴了,也会用手捧池塘里的水喝;下雨了,也会光着脚在泥巴地里行走;也让祖父为我编织了一双草鞋,穿了一个夏天。 没穿过草鞋的人,不知道穿草鞋的滋味。新编的草鞋它很扎脚,然而,穿过两天之后,却很舒适,它上面透气,底子软绵,比穿鞋要舒服的多。 第六十一章 猪八戒 “猪八戒”是我回刘家河后第三年,祖父和我养的一头猪。这个名字是在听了大胡叔讲《西游记》的故事之后取的。 在此之前,祖父已经多年没有养过猪了。在我八岁时,又忽然要养猪,至于祖父当时的想法,我是不知道的,没有去想,也没有去问。 祖父说:“我们养头猪吧。” “行。”我说,“我割草喂它!” 于是,祖父请大胡叔在镇子上卖了一头黑色的小猪。刚卖回来时,那猪实在是小,只有几斤重。我们用一根绳子拴住它的脖子,白天把它拴在外面,到了晚上便把它拉到屋子里,和大灰狼住在一起。 有了“猪八戒”,我就不在帮豆豆割草了。祖父为我准备了一把小刀,还有一个小篮子。放学了、星期天,我就和豆豆一起去割猪草。 “猪八戒”很好养,它什么东西都吃,刷碗水,老菜叶,小麦磨面后的麸子,稻谷、粟谷打米后的米糠什么的,还有我割的草,它也吃的欢。如果它饿了,就拚命地叫唤。 “猪八戒饿了,你给它弄点儿吃的吧。”祖父说。 “好!”我便弄点菜叶、草什么的,给它吃。于是,猪八戒便不叫了。 就这样,我每天饲养着“猪八戒”,看着它一天天地长大。天天喂它,天天和它说话,时间久了,像“大灰狼”一样,“猪八戒”也成了我很好的“朋友”。说真的,我挺喜欢“猪八戒”的,一有时间,我便去伺弄它,给它搔痒。而“猪八戒”也认人,一见着我便叫唤,希望我给它吃的,或者舒舒服服地睡在那儿,让我给它搔痒。 有一天,我对“猪八戒”干了一件挺傻、挺好笑的事儿。为此,我付出了右臂摔脱臼的代价。那天中午,我在喂“猪八戒”吃食,那时它已经长到七八十斤了,有我小半人高。看着它吃东西南北,我忽发奇想:放牛可以骑牛,喂猪不可以骑猪吗?于是,我用手给“猪八戒”脊背搔痒,让它安静,然后迅速骑了上去。在我要骑“猪八戒”的时候,恰好祖父出来看见了。于是,他立即对我发出警告。 “不要骑它!”祖父喊道。 可是,已经晚了,我已经“骑虎难下”了。“猪八戒”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训练,背上突然骑上了人,受到了惊吓,一下子窜了出去,把我狠狠地摔出老远,右臂肩部立即剧烈地疼痛起来,哭是我的第一反应。 祖父连忙过来扶我,可是,他没有力气把我弄起来。好在我的大哭,把大胡叔和豆豆招来了。大胡叔明白了情况,便说,“我带他上卫生所!”抱上我便向村头的卫生所跑去。 豆豆一路小跑也跟着到了卫生所。祖父年岁大了,跑不快,只能在后面紧赶慢赶地向卫生所走去。 到了卫生所,那姓王的医生问了情况,又对我的右臂进行了一番检查,便说,“不要紧,是脱臼了!”说完抓起我的右臂一扯一推,只听我的肩膀响了一声,手臂便不怎么痛了,只是使不上劲。 “没事了,回吧!”医生说。 医生说没事,那一定是没事了。于是,我们便向回走。走到半路上,祖父才气喘吁吁地赶来。 “爷爷,丁丁哥哥他好了。”豆豆抢着汇报,说完又拉着我的左手,“是不痛了吧?” 见我没事,祖父放心了。然后,又叮嘱一番,便和大胡叔闲聊。而我,则被豆豆小心地拉着、护着,慢慢地回家。 人们都说猪笨。如果要形容一个人笨,便说他像猪一样。可我认为,“猪八戒”它一点儿都不笨,而且,还是绝顶地聪明。我们从卫生所回到家里,“猪八戒”一见到我,便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小声地呜咽着,同时,还小心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向它走去,它便向后退。“猪八戒”一定是认为我会揍它。 “你别过去,”祖父说,“它怕你打它!” “你真的该打!”豆豆说着,便要去打它,这让“猪八戒”怕的不行,躲的远远地。 “算了。”我说。看着“猪八戒”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于心不忍。再说,我的手臂现在也不怎么痛了,心里也没有气了。 见我这么说,豆豆停止了动作。“这次饶了你!” 不过,这个事儿,让祖父和豆豆笑话了很长时间,许多天过去了,只要一提这事儿,也会让豆豆笑的鼻涕流“过河”。这让我很郁闷。 这个笑话过去几个月之后,有一天,祖父和我商量,“我们得把‘猪八戒’卖了。” “为什么?”我问。 “没东西给它吃了,”祖父说,“不卖掉,那是会饿到它的。” 我没有吱声。 那时候,在刘家河,养猪的饲料不好,没有精饲料,所以,养猪的时间很长,一头猪要养一年上头,才能长成一百多斤的大猪。祖父和我,只有两个人,残茶剩饭不多,麸子、米糠也多不到哪儿去。所以,我的“猪八戒”全凭野菜、野草度命。“猪八戒”是春节后买的,可是,一直到冬天地上没有野菜、野草了,不得已要卖的时候,看上去它仍是瘦瘦小小的,不像大胡叔家养的猪,肥肥壮壮的。 “没有东西吃,这猪子长的瘦,不知道够不够‘统购’?”祖父在卖“猪八戒”之前和大胡叔说。 “差不多吧。”大胡叔说的没底气,“明天早上多喂它点儿,让它吃饱一些,或许够数。” 祖父说的“统购”,是当时上面对生猪管理的政策,就是统一收购。“统购”是刘家河人的叫法儿。那时,生猪是由食品公司统一收购,宰杀后再统一销售猪肉。农村每家每户都有分派有“统购”任务。在刘家河,五人以下的户,一年有缴一头生猪的“统购”任务,五人以上的户则要缴两头任务。 当然,不是所有的猪,不管大小都能算“统购”任务,那必须是一百二十斤以上的才行。低于一百二十斤的不收,拉回家来再养一段时间,等长够了斤两才收的。 所以,刘家河人开玩笑,说某个人的胖或者瘦,便对这个调侃说:“够缴统购了吗?” 当然,那人也不会示弱,便回说:“你肯定够!明天就把你缴了,免得浪费饲料。” 于是,大家一笑而过。 在刘家河,对于完成“统购”任务的,生产队按每头生猪补助一百斤小麦的标准,给予奖励。不能完成的,则要扣钱,还不给补助。所以,对于没办法完成任务的,大家都花一点钱,买个指标。在当时,一头一百二十斤的猪,能卖上四、五十元钱,买一个指标一般要十到十五元,再搭上一百斤小麦的奖励。 大胡叔家原来四个孩子,岩松、苌荑、岩石和豆豆,加上两个大人,一共六个人。后来,苌荑姐姐换回了岩松大哥的媳妇,又生了胡杨林,这便成了七个人。按规定,大胡叔家总是要缴两头猪。然而,大胡婶没办法一年养两头猪,一是精力不行,二来饲料也不够,指望猪草是没办法养活两头猪的。所以,大胡叔每年都要买指标。 祖父没有缴生猪的任务。所以,到了冬天,“猪八戒”没法养的时候,便请大胡叔和岩松大哥用板车把它拉到镇子上的食品公司卖了,好抵他们家的任务。 卖“猪八戒”的那天一大早,祖父便起来,把家里所有饲料全都拿来喂了它,吃的肚子鼓鼓的,看上去也有些精神,颇有些“壮士”出征的神情,让人觉着悲壮。我一直在“猪八戒”跟前,看着他欢快地吃食,还像往日一样,和它说话,为它搔痒,抚摸它的脊梁背。 当大胡叔和岩松大哥把“猪八戒”捆绑在板车上拉走的时候,“猪八戒”它叫的很凶,还不断地挣扎,想要下来。看到这些,我有点舍不得,心里很是难受。喂养“猪八戒”快一年了,把它从几斤重的小猪仔,养到一百多斤重的大猪,虽然算不得壮实,但这中间有我的心血和汗水,最主要的是,“猪八戒”和“大灰狼”一 样,它是我的伴儿!可是,现在不卖它又不行!天冷了,没有了猪草,麸子、米糠又供应不上,有什么法子?只能如此。 看着“猪八戒”被板车拉走,它那惨叫声渐行渐远,自己忽然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整个上午,都处在恍恍惚惚之中,课堂上老师讲的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中午放学回家,祖父正在做午饭。我放下书包,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满脑子全是“猪八戒”。 “明年开春,我们再买一个喂,好不好?”祖父过来和我说话。 “好。”我心不在焉地应道。 其实,我当时在想,要是“猪八戒”缴不了“统购”那该多好!正这么想着,大胡叔他们回来了,板车上没有了“猪八戒”,这让我好生失望。 “叔,刚过了一点儿!”大胡叔笑着说。 “要是饿着肚子,肯定是不够的!”岩松大哥很兴奋,“才一百二十二斤!” “好,好!”祖父笑着,如释重负。 我的“猪八戒”卖了四十八块一毛九分钱。“统购”指标给了大胡叔,他要给钱买,被祖父坚决地拒绝了。不过,后来生产队奖的一百斤小麦,祖父还是勉强收下了。 “丁丁没有口粮,”大胡叔说,“算是补一点吧!” 第六十二章 打牙祭 “猪八戒”被卖之后,过了好多天,也没有让我习惯。上学放学、进进出出,老是想着它。 “‘猪八戒’现在不知道在哪儿?”我放学后回到家里,问祖父。 “它在食品公司里呀。”祖父这样回答。 “会有人喂它吗?”我端着饭碗时,这样问祖父。 “有。”祖父说,“那里有叔叔、阿姨会喂它的!” 然后,我还会问,“猪八戒”它吃饱了没有、会不会有人打它,等等。我和祖父谈论了无数有关“猪八戒”的问题,但,始终没有想到“猪八戒”会很快被杀、它的肉会被人吃掉。如果能想到这个问题,我想,无论如何也是不会让人把“猪八戒”给卖了的。 不过,卖了就卖了,再怎么想它、念叨它,“猪八戒”也是回不来的了。 然而,“猪八戒”的被卖还没让我习惯,“大灰狼”又丢了。它被人打了牙祭! 那天,中午的时候开始下雪。先下大颗粒的雪籽,不久便是鹅毛大雪,地上很快便铺上厚厚的一层,村庄和野外被雪套住了,白茫茫的,让人感觉到了大地的整洁。下午放学时,又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像袅袅炊烟,飘飘渺渺地,让人遐想。我喜欢这种下雪的样子。所以,放学时,我、豆豆和“大灰狼”在雪地里一路嬉戏着,打雪仗、滚雪球。回到家里,放下书包,又在门前堆雪人,我们笑着,闹着,一扫“猪八戒”被卖的阴霾。我开心,豆豆开心,“大灰狼”欢蹦乱跳地,也跟着开心。 祖父喊吃饭时,我和豆豆才散了回屋。“大灰狼”意犹未尽,仍在雪地里撒欢、嬉戏,没有进屋。等我吃完了饭,再出来时,“大灰狼”已经跑的没影了。我连连呼唤,也没能把“大灰狼”召回。 “爷爷,‘大灰狼’不见了。”我进屋告诉祖父。 “没事的,”祖父说,“它玩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大灰狼”在刘家河自由游荡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所以,我也没有十分的在意,想来过一会儿它就回来了。然而,直到快上床睡觉时,仍没见“大灰狼”回来。这是极少见的,除了上次和那只母狗狗苟蝇营一夜之外,“大灰狼”都是极规矩的,非常忠于职守,不缺位,也不越位。 “我去找它!”我跟祖父说。 “好,”祖父想了想,说,“我和你一起去找吧!” 外面仍在下雪,纷纷扬扬的。地面上的雪也积的更厚了,走在上面吱吱地响,一步一个脚印,很深。雪的夜,很亮,像燃着灯似的。远远地看去,大地胖了,村子胖了,树木胖了,房屋胖了,就连祖父头上的帽子也变胖了。 我和祖父相互搀扶着,在村子边上雪地里寻找。野外是白蒙蒙的,没有发现“大灰狼”的踪迹,连一个活物也没有看到。于是,又走回到村子里去寻找。 “‘大灰狼’!” 我和祖父一老一少一边在村子里缓缓穿行,一边不断地呼唤。然而,我们走遍前半个村子,也没有寻到一丝“大灰狼”的影子。它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出来呢? 雪仍在静静地下着。大雪中,刘家河的夜,很静,很静,静的连细碎的雪花漂落在雪地上的声音,也能够听到。在这样寂静地夜里,我的呼唤,显得格外地突兀,更有些凄凉。 也许是下雪、天气寒冷的缘故,刘家河人像是被冻住了似的,除了有几家还亮着灯外,其他的全都静悄悄的,连狗都不愿叫一声。 远远地,看见生产队那几间住着知青的房子还亮着灯,时不时还有人的影子在晃动,让人感觉到了生机,也感受到了温暖。当我们呼唤着走到那亮灯的房子跟前时,那灯光忽然地就灭了,令人觉得突兀,觉得不踏实,也让人觉着没了希望。那黑洞洞的窗子,似乎透出诡秘,透出绝望。透过窗子,那屋里似乎隐藏着什么,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回去吧。”祖父说,“说不定,明天它就回来了。” “我们再到后营去找找吧!”一种不祥之兆,让我害怕,似乎“大灰狼”就在某一个角落,眼巴巴地等着我们去寻它。 “不用找了,孩子!”祖父说,“它会回来的。” “可是,……”我一万个不情愿,心里着急呀! “回去吧。”祖父坚持说,“雪下这么大,我们到哪儿去找哇?” “‘大灰狼’——”我呼唤着,那声音,在这雪的夜里更显绝望。 那天夜里,在睡梦中,我见到“大灰狼”浑身血淋淋的,拚命向我跑来。“大灰狼!”我被吓醒了。 第二天早上,仍没“大灰狼”的影子。上学的路上,只有我和豆豆。 “‘大灰狼’呢?”豆豆问。 “它不见了。”我郁闷着,“昨天晚上都没找到。” 中午放学的时候,刘学子赶上我们,“你的‘大灰狼’呢?”那神情有些幸灾乐祸。 “它不见了。”我实话实说。看他的样子,似乎知道什么,“怎么了?” “我知道它在哪儿!”刘学子一脸的得意。 “在哪?”一听说“大灰狼”有下落了,我急不可耐地问他,“你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刘学子说,“它死了!” “谁弄的?”我愤怒了,一把抓住刘学子的衣服不放,那样子就像是他把“大灰狼”弄死似的。 “是知青点的人!”刘学子摆脱我的手,说,“昨儿晚上,我看见他们弄的。” 与其他村子一样,刘家河也有一批知青在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一帮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女,他们和刘家河人一样要下地干活儿,一样要过清苦的日子。到了冬天,一日三餐水煮萝卜,让这些城里的娃娃苦不堪言。闲下来,他们总是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来改善生活,打牙祭。对他们的这种行为,刘家河人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容忍,只要没有现场抓住,事后一般不会再追究。 刘学子的家在知青点附近,这种事情,他是见的多的。有时候,也能混上几块,饱一下口福。所以,刘学子的话是可信的。于是,我像疯了一样,飞跑到知青点,找那些知青理论,讨还“大灰狼”。 “什么‘大灰狼’?”其中一个男知青说,“我们没弄你的‘大灰狼’!” 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尽是不理,只是用一个八岁男孩儿所有的能量,拚命地纠缠他们,让他们不得安定。我一边伤心地哭,一边讨要“大灰狼”。搞得烦了,有一个大个的男知青,要打我,结果被一个漂亮的女知青制止了。 “算了,还是个孩子!”女知青又拉过我,说,“小弟弟,听姐姐的话,快回去吧。” “我不!”我倔强地说,“你们还我的‘大灰狼’!” 正在纠缠不清的时候,豆豆把祖父叫来了。 “孩子没有爸爸、妈妈,一个人跟着我可怜。”祖父难过地说,“那狗是他的伴儿啊!” 祖父的话,让一屋子的知青没了言语。 “爷爷,对不起!”那知青姐姐拉着祖父的手臂,说,“我们不知道!要不,赔您点儿钱吧。” “我在找只狗给你?”那个要打我的知青也过来对我说。 “算了。”祖父说,然后又拉上我,“孩子,‘大灰狼’没了。回去吧!” 过了几天,那个知青姐姐给我送来了一个漂亮的文具盒、一块橡皮和两支铅笔。那个要打我的男知青,送给我一只黑色的小狗。不过,我只收了那知青姐姐的东西,至于那条狗,我没有要。因为,一见到狗,我会想起我的“大灰狼”,心里难过。 我的“大灰狼”没了,它成了一帮肚里没有油水的知青的牙祭。 第六十三章 八角帽 “猪八戒”没了。 “大灰狼”也没了。 刘家河的冬天真是冷,冷的让人不想说话。 然而,人不想说话,老天爷却又说开了。上次大雪还没有化掉,今天早上又下起了大雪。祖父说,这叫雪撵伴儿。我想,雪也有伴儿吗? 早上起来,旧土屋的房檐上,吊着一排冰挂,一尺多长、晶莹剔透的,犹如刀剑一般。还有那撵伴儿的雪,也是热热闹闹地下着。团团雪花,一路拥挤着下来,整齐地排列在上回的积雪上,一层一层地,又显着秩序。 “丁丁,走吧?”豆豆喊着,“上学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豆豆不再叫我“丁丁哥哥”,而直呼“丁丁”了。不过,我懒得和她计较,叫不叫哥哥,又不会死人,无所谓! “走吧。”我提着书包出来,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什么,不由愣住了。 “走啊!”豆豆拉了我一下。 “哦。”失落的感觉从心底生起,“不想了!”我心里话。 中午放学时,雪仍在一个劲地下着。回到家里,刚放下书包,那个漂亮的知青姐姐又来了。 “丁丁,放学了?”知青姐姐面带笑容,很好看,“我来看看你。” “叫姐姐。”祖父说,顺手搬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姐姐。”我小声喊道。 这个知青姐姐,她很漂亮,也很温柔,说话又像苌荑姐姐。尽管她是杀害“大灰狼”的“帮凶”,可我仍然喜欢她。这,或许与那天晚上她护着我没有挨打也有一点关系。 “我给你织了顶帽子,”姐姐说着,从包里拿出一顶枣红色的八角帽,给我戴在头上。然后,又从包里拿出一只小镜子让我看,“好看吗?” 在回刘家河之前,母亲给我织过一顶这样的八角帽,不过,它早已不能戴了。现在,这个姐姐给我戴上八角帽,让我感觉到了母亲的温暖,这种感觉真好。 “好不好看?”姐姐又问道。 “好看!”我说。看着小镜子里戴八角帽的自己,不由的笑了。那笑,是从心底里产生的。 “姑娘,麻烦你了!”祖父真诚地道谢。 “爷爷,快别这么说。是我们先对不起小弟弟的。”姐姐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为他做点事儿,也是应该的!” “你们也不容易。”祖父说,“这儿不像城里,生活条件差。又这么小离开父母,说起来,也怪可怜的!” “那狗真的好漂亮!”姐姐由衷的赞叹道,“我不忍心,可又没能阻止他们。” “也很听话,通人性。”祖父轻叹了一声。 “还在生我们的气吗?”姐姐又拉着手问我。 我没有回答。说不生气那是假的,不过,看着姐姐对我这般地好,似乎也没法儿生气了。 “你的手好冰!”姐姐把我的双手捧着,焐着。又说,“我还给你织了双手套,你要不要?” “快谢谢姐姐!”祖父感激涕零。 “谢谢姐姐!”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知青姐姐又从包里拿出一双和八角帽同样颜色的小手套,给我戴上。我感觉,我的手一下子就暖和了,心里更是暖和。有那么一会儿,我产生过想要在这位姐姐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手上那枣红色的温暖的手套。 “爷爷,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那姐姐又对祖父说,“我们都会帮您的,真的!” “不用了,姑娘。”祖父一脸的感激,“谢谢,谢谢你们!” “不要生我们的气了,好不好?”姐姐又对我说,“我们那儿的哥哥、姐姐都想和你做朋友。不过,他们怕你还在生气,所以,没有敢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要是不生气,觉得对不起“大灰狼”;要是还生气,又觉得对不起这个姐姐。 “都过去了,不提了。”祖父说。 是啊,不提了。再说,提,又有什么用?“大灰狼”已经死了,那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更没有办法让它再活过来。“大灰狼”活着的时候,它带给我快乐;它死了,又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忘却不愉快、学会宽恕,只有这样你才会快乐。这,便是当初的感悟。 八角帽,小手套,戴在身上,暖在心里。 心存感激,心存感恩。只有这样,你的人生才会踏实,你的生活才能充实,你的日子才会真实。 记住别人对你的好;忘记别人对你的不好。 第六十四章 拐弯碰上滑铁卢 八角帽,小手套,让我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大灰狼”的阴霾虽然还在,但已不能左右那时的心情。偶尔,在睡梦里也会见到它,那欢天喜地的样子,依然可爱。只不过醒来之后,让人嘘唏感叹,心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 豆豆依然故我地直呼其名,而我也没有和她斤斤计较。 失去“猪八戒”和“大灰狼”的那个冬天,难得见到天日。在我的记忆中,好像天天都在下雪,一场接着一场地下,地上老是积着厚厚的白雪。祖父的旧土屋的房檐上冰挂不断。而我,也老是想找一根竹棍,把那些冰挂打下来。 “不能打,”祖父说,“打了它,是要刮风的。” 到现在我也没能明白,打冰挂和刮风之间有什么关联。不过,祖父越是不让干的事儿,我越是偷着干,常常把冰挂打的门前满地都是。 “这孩子!”祖父只有无奈。 没有“猪八戒”要喂,也没有“大灰狼”做伴儿,冰天雪地的,不上学的时间,实在是不好玩儿。然而,不好玩儿,那也得玩儿呀! “撵兔子去吧。”祖父说,他递给我一根三、四尺长的竹棍,“找豆豆一起去,是个伴儿,啊!” 下雪天,尤其是地上积着厚雪的时候,是最好的撵兔子的时机。那兔子一般都躲藏在有吃的地方,像蔬菜地、蚕豆地,还有过冬的油菜地,田间排水管、土洞什么的,也是它的好去处。几个人手拿棍子,隔一段间距并排在野外搜寻,机会好时是会有收获的。那胆小的兔子,远远地听到人声,便老早地跳了起来逃命。然而,地上雪厚,它没办法跑,结果被乱棍打死那是一定的。胆大的兔子,就算你走到它跟前,它也一直卧在那儿不动。不过,那也逃不过有经验的撵兔人。你不动没关系,可总要出气吧?那出气的地方是没有积雪的,绿绿的、规规矩矩的一个小孔,把你出卖的干干净净。一棍子捅下去,不怕你不跳出来。那结果会怎么样?可想而知。 前几天,石头儿哥哥便捉到一只野兔。大胡婶煮了一大锅,也给我和祖父端了一小盆,让我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祖父其实并不是希望我能抓到兔子,而是给我找一事儿做而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拿上竹棍便去找豆豆。结果,不单是豆豆,石头儿哥哥也说去。这让我们高兴的不行。走到村边,又碰上夜壶哥哥,还有正闲着没事闹得慌的刘小狗、刘三成他们。不用说,队伍壮大了。一行人说着、笑着、打打闹闹地向野外走去。 雪没下了,但天仍阴着,灰蒙蒙地,保持着随时要下的权利。然而,雪虽没有下,可我们的运气却不好。这么多人,一大排,走了几个钟头,天都快要黑了,也没见到一根兔毛。这不免让人扫兴、郁闷。大家走到村子南边,那高压输电线的高铁塔下,便不走了。 “我们比赛,爬这高铁架。”刘小狗转移了兴趣,提出建议,“看谁爬的高。” 那铁塔是三棱柱型的,角铁连接,像梯子一样,直插云霄。它的顶端伸出两个臂,上面固定有电线。这是把丹江水库发的电,输送至华中武汉的专用线路。 “中间不准停、不能休息。”石头儿哥哥说,“爬不动或者害怕不敢上了,用粉笔做个记号,然后下来,让其他人再上。” 这个高铁架是三棱柱形的,它只有三个面,每次只能上三个人。所以,石头儿哥哥这么讲规则。 第一批是石头儿和夜壶哥哥,还有刘三成,他们三人。当然,爬第一的是石头儿哥哥,他爬的高度让我看的脖子疼。第二个是刘三成,夜壶哥哥他爬在最后。个子大,又胖,没有多久便爬不动了。于是,便乖乖地下来了。在落到地上的那一瞬间,便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直喘气,好半天也没有喘均匀。 我从来没有爬过高,不知道深浅。不过,好奇、逞强的心境,令人兴奋,跃跃欲试。豆豆不敢爬,所以,第二批只有我和刘小狗。我选择了面向村子的一面往上爬。在开始前,我把手套脱下来放进口袋里,怕把它弄脏了。可是,那铁塔的角铁很冰,手抓着冰的刺骨。不过,精神的亢奋,把这些刺激冲淡了不少。 那铁塔上少有积雪,也没有结冰,比较干燥。刘小狗在我的侧对面,他长的壮实、有劲,比我爬的快。不过,这是比爬高,不是比速度,所以,并不因为落后而气馁。我很快便超过夜壶哥哥所爬的高度。这时,刘家河所有人家的房顶,都在脚下面了。那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房屋,一间连着一间,连绵起伏、错落有致,像一幅美丽的板画。又向上爬了一会儿,那高高的树梢,也到了脚下。而且,还能看到学校门前的那两棵白果树。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大声地念出王之涣的这两句诗。站的高,才能看的远。 正自兴奋着,一阵风吹过来,把八角帽吹落了。我回头向下看帽子落在什么地方,想让豆豆帮忙捡一下。然而,这一回头,却意外地发现,豆豆变小了,石头儿哥哥也变小了,自己离地是那么的遥远,远到了恐怖的地步。这给我最早的感觉是两腿发软、不停地发抖,然后是心慌、眼前发黑、想吐。恐惧让我一动也不敢动,不敢上,也不能下,双手死死地抱着那铁塔上的角铁,然后号啕大哭。哭声从那铁塔上传出老远,在刘家河的上空飘荡,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悲壮。 “别向下看!”石头儿哥哥警告道,“慢慢下来!” 我不敢动,又如何下?不向下看,我也知道那个可怕的高度啊!再说,越是不能看的,心里总惦记着想去看,有什么办法?除的大哭,我什么都不能干。 见我恐怖地哭了,刘小狗吓的赶紧下去了,还比个什么劲?石头儿哥哥见我不敢动,便又爬上来,想帮我。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我总是不敢动,那他也是没招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曾经要打我的知青哥哥上来了。不过,他不是从铁塔的外面,而是从那塔柱的中间爬上来的。当他来到我的身边时,他双脚站在塔两边的角铁上,自己靠在塔上,用双手抓住我的肩膀。 “你松手,”他说,“我把你抱进来,就没事了。” 那哥哥把我抱进塔内,让我站在角铁上,说:“没事了,你看有这角铁拦着,下面还有我接着你,不会掉下去的。” 有个大人在身边,自己又进到塔的里面,四周有东西拦着,心里踏实多了,也不那么恐惧。于是,便没有哭了。 在大哥哥的帮助下,我们亦步亦趋地从那塔的中间,下到了地面。那地面上,除了豆豆他们,还多了几个知青哥哥和那个送我八角帽的姐姐。他们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听到我的哭声后赶过来的。 “别爬那么高,知道吗。”那姐姐拉着我说,“多危险啊!” “胆小鬼!”刘小狗嘲笑我。 “去!”那几个知青哥哥训斥道,“一边去,小心我揍你!” 其实,那救我的知青哥哥也恐高,可是为了救我,他还是上去了。这让我佩服的不行。也让送给我八角帽的姐姐感动的差点掉泪,“害怕你还上?”那哥哥不自然地笑了笑,又动了动嘴巴,说的什么,当时我只顾了自己,没有听见。 爬铁塔是儿时的滑铁卢,很无奈,也很丢人。和小伙伴儿在一起玩耍,一遇争执,他们便用这此事来埋汰你,打击你,让你无计可施,也无话可说。就连豆豆和我在一起,一不高兴也会时不时的“点到为止”,让你郁闷半天。然而,自己有这恐高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至于那次到底爬了多高,我始终没有具体的数据和映像。只是知道,自己今后再也没办法去爬高了。许多年之后,到了城市,四楼以上的凉台,我从来不走到边,更别说向下看。每每见到高空作业的人,我都会眼晕,就连电影电视上拍的高空镜头,也会让我的腿发酸。 我 不会去爬高山,也尽量不去上摩天大楼。我热爱大地,不愿离开大地,是因为它让我感到亲切,感到踏实。 第六十五章 绿帽子 爬铁塔出丑的事儿,豆豆回来后便告诉了祖父。不过,祖父没有批评我,只是让我小心,下次不要爬那么高便了事。而石头儿哥哥却没有我幸运,他被大胡婶训了一通,而且,要不是祖父阻拦,还差点挨了大胡叔的打。 “没有当哥哥的样!”大胡婶训道。 “看我不揍你!”大胡叔手举木条做势要打,被祖父拦着,“算了、算了,小孩子吗!” 于是,我和石头儿哥哥都恨豆豆,说她多事。 不过,这件事出了之后,我和知青点的哥哥、姐姐们的关系搞好了。我知道了那个送我八角帽的姐姐叫燕子,那个为了“大灰狼”要打我、而在危险时又奋不顾身地救我的哥哥叫李红星,还有张霞、王国庆等等。这又让我觉得很对不起“大灰狼”,有种背叛的感觉。 在“大灰狼”被他们吃掉的头几天里,我老是想,让他们也戴上绿色的高帽子,面前挂一个牌子,上面写上“杀死‘大灰狼’的凶手”,像斗地主一样,在高台上斗争一番,让我痛述他们的“罪恶”,然后,再在两个背“汉阳造”步枪的民兵的看押下“游街”(其实应该是“游村”才对)示众,以泻我心头之恨。 那时候,在刘家河,象这样戴绿色的高帽子批斗,是经常可以看见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逢年过节,必先批斗五类分子,整顿完了好过年节;一遇运动,总是拿他们开刀。戴高帽子开会批斗、敲破锣游街示众,改造他们,也教育群众。 戴“绿帽子”是刘家河男人的忌讳。然而,刘家河的五类分子,却要忍受这种屈辱。然而,在那时,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胡叔也不能例外,他那顶绿色的帽子足有二尺半高,戴在头上,很是壮观。除此,每次批斗,他的面前也有一个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右派分子”。当然,是地主的写着“地主分子”,是富农的写着“富农分子”。 来了运动,批斗会是必需要开的。刘家河有三个地主分子,四个富家分子,反革命分子在刘家河是没有的。还有两个坏分子,不知道是真是假,有时候批斗一回,有时候又不批斗。右派分子有五个,大胡叔便是其中之一。这五个右派分子都是老师,除大胡叔,其他四个都在镇子上教书,打成右派后便教不得书了。于是,遣送回刘家河干农活儿、在贫下中农监督下劳动改造。 大多数刘家河人对这类整人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不过,批斗会是一定要参加的。因为,这是运动,是政治问题。在大是大非面前,刘家河人是不可能马虎的!更何况,参加批斗会又可以不用下地干活儿,何乐而不为!批斗会开完了,便端起自家的凳子,回家做饭吃。那游村示众的事,除了不懂事的孩子们,跟着凑热闹外,大人们一般是不会去围观的。乡里乡亲的,又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实在没有必要跟着瞎起哄。所以,当游村的队伍敲着破锣经过自家的房前屋后时,大家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儿,长出一口气,无声亦无奈。 当然,刘家河有个别、少数人是喜欢这种整人的勾当的,像民兵连长之类,他们天生有一种施虐欲,以虐人为乐,有事没事,背着一枝“老汉阳”,在村子里雄纠纠、气昂昂地走着,充分显示他的威风,体现他的存在。有这种人成天在村子游荡,五类分子又如何敢乱说乱动呢! “过去地主都不干活儿,靠剥削贫下中农过好日子吗?”我这么问祖父。 “瞎说。”祖父说,“刘家河的地主,没有一个是闲着的,他们都种地,干庄稼活儿。只不过,他们的地多,自己种不过来,请了帮工帮忙。再说,请帮工人家是会给工钱的,又不是白干。”祖父又说,“我也请过帮工的,收几亩麦子,我要给他几斗麦子做工钱。” “老师说,后营的宋金成就是靠收租过花天酒地的生活的!”宋金成是刘家河“民愤”较大的地主,斗争他的时候老好挨打。 “他家人少,”祖父又说,“自己种不了的地,便租了出去,收点租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我觉得祖父和老师说的不一样,似乎老师应该是对的才行,于是,我再提出证据,“前几天,前营的老贫农王南瓜,给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说地主王才娃逼得他家破人亡!” “胡说八道!”祖父说,有些激动,“王南瓜他好吃懒做,又好赌,把祖上留下的几亩地全赌没了,连老婆都输给人家了,还有脸说!家破人亡,他活该!还埋汰王才娃,他没良心,如果没有王才娃接济,他那两个娃娃早就饿死了!” 我没见过解放前地主的生活,虽然见过真正的“地主”,但那也是被打倒了二十几年的地主,他们现在和一般刘家河人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如果要说区别,那他们还不如一般的刘家河人,因为他们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是不能“乱说乱动”的,连三岁孩子都可以欺负的“贱民”。 祖父和老师他们谁说的正确,我没办法弄明白。不过,从心里上讲,我还是认为老师是“正确”的。然而,祖父似乎又没有说假话,这让我有些郁闷。 “孩子,”祖父抚着我的头,叹了一口气,说,“爷爷跟你说的这些,到外面是不能乱说的,如果说出去了,那可是不得了的!知道吗?” 在刘家河呆的那几年,那种“阶级斗争”的氛围是浸入心底的。听祖父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害怕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祖父讨论过类似的问题。不过,在我心底,一直没有停止过对地主、富农、对大胡叔的“右派分子”等等诸如此类问题的思考,尽管那时我没有办法弄明白它。 第六十六章 烂麻袋 离学校不远,有一个卖日用品的小商店,那是村上办的,叫“双代店”。 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人记得或者能明白“双代店”这个词的意思。在那时,供销社只有镇上才有,像刘家河这样的村子里是没有的。然而,为了方便群众买卖,便产生了“双代店”这个“新生事物”。它的意思就是代理销售和代理收购的商店。说白了,就是镇子上的供销社,把毛巾、火柴、盐,还有铅笔、橡皮、作业本等等一些日用品放在这里代卖,又把这里老百姓要卖的诸如知了壳、半夏等等药材之类的东西,在这里代收。 不过,刘家河人只到这里买他们需要的东西。一般地,他们很少到这里卖东西。即使有什么要卖的,那他们也会抽时间到镇子上去卖。据说,刘家河“双代店”好压价短秤。于是,宁可受累到镇上去卖,也不到这儿卖。刘家河人心里亮堂着呢。 当然,能在“双代店”这种一年四季不用下地干活儿,即轻闲、又实惠的地方做事的人,那一定是刘家河有头有脸的人。刘家河“双代店”有两名工作人员,一个叫宋国庆,是“经理”,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外甥;另一个叫王红卫,大队革委会副主任侄儿,是“副经理”。两个人都是“官”,没有一个“兵”。 这宋经理、王副经理两个大小伙子,在这“双代店”里,跟六姐他们戏班子一样,一年四季风吹不着、日晒不到。这在那时,在农村,他们两个人的日子,实在是一些刘家河人的一种向往。 那两个人成天坐在柜台后面,来了买东西的,秤一斤盐、卖一包烟。没人了,没事了,便聊天、喝茶、看报纸。当然,也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的,闲着没事了,便也泡在这里,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即消磨了时间,也消遣了这俩小子。 冬天里,刘家河的白天很短。学校下午只上两节课,第三节是课外活动,没有老师管。学生们可以在教室里自习、做作业;或者没有作业、又不愿自习的,便在学校里玩。当然,回家也是可以的。 做完作业,便和豆豆背了书包,离开学校回家。走出校门,便看见那小商店门前围着一些人,在看热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和豆豆也好奇地赶过去。走过近前,便看见老地主宋金城正跪在一个火堆旁边,他的面前有一个未烧完的装盐的烂麻袋。 “老实交待!” 民兵连长照例背着那支“老汉阳”,一付无产阶级专政代表的正义形象,正在义正词严地训斥那跪着的老地主。 “我真的没有搞破坏!”那老地主跪在那儿,急切地解释道,“宋经理让我过来打扫商店仓库,说快过年了,要进货。这个麻袋,”老地主指着面前那湿湿的、发霉的、还在冒烟的破麻袋说,“放在仓库角落里,已经霉烂了。我请示经理,他说烧了算了,于是,便……” “还敢狡辩!” 没等老地主解释完,连长便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那无产阶级专政的铁脚,令老地主痛苦不堪,半天没喘过气来。 老地主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他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所以,只好拿祈求的目光看向宋经理,希望他能帮他说话,证明他确实没有搞破坏。然而,宋经理无视他的这个族亲、而且据说还要叫爷爷的老地主的祈求,没做任何表示。既然没有表示,那就意味着肯定。 “老东西,你要搞清楚!”连长手指着老地主的鼻子,说的满嘴口水飞溅,“现在是新社会,不是你作威作福的旧社会!搞破坏,想变天吗?做梦!”连长做势又要打,令老地主连忙躲避,结果没打下来,空害怕了一回。 “这商店里所有东西都是公物,知道吗?连乱纸片都是,莫说还是一个麻袋!”连长又训道,“宋经理让你来打扫仓库,那是给你改造的机会!你不珍惜,却来搞破坏?真是贼心不死!如果不斗争你,你还不要翻天吗?” 至此,围观的人大致也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宋经理不想自己打扫商店仓库,因为那是很脏的。于是,便安排老地主来打扫。在那个年代,别人不想干的脏活儿、重活儿,还有公家的一些义务劳动,比如像商店仓库清扫之类的,都是“五类分子”的专利,还美其名曰“劳动改造”。 老地主把仓库清扫出来的垃圾,像废纸屑、乱纸板,还有碎木楂什么的,便弄到外面,堆成一堆,点上火烧。最后,在仓库角落里,清出这个已经霉烂的装盐的麻袋,经请示后也放到火堆上烧。然而,那装过盐的麻袋,盐渍后吸水潮湿,不易燃烧,半天都没烧完,结果被连长发现了。这也活该那老地主倒霉,命里有此一劫,要是好烧,早烧完了,不也没事? 于是,围观的人,都默默地离开了,没有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然而,没有表态,并不代表刘家河人的心里没有态度。至少,在我的心里,就很鄙视那人模狗样的宋经理。我觉得他是混蛋,不配做人!你站出来说句真话,会死人吗? 豆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抓住了我的手臂,而且她用的劲儿很大,让我感觉到了痛。我回头看看豆豆,她的脸上写满了害怕。我能理解豆豆的心情,大胡叔挨斗时,豆豆就是现在的样子。我相信,此刻的豆豆又想到了大胡叔。 我能说什么呢?像其他刘家河人一样,我也没有说什么。大人们不敢说什么,小孩子就更不敢说什么了。 “我们回吧!”我说。 刘家河冬天的黄昏,天色暗淡无光,已经算得上是天黑了。 我和豆豆快速离开这里。走出一段路之后,身后传来一阵破锣声,还有那老地主苍老的、没有情感的声音: “我是牛鬼蛇神。我破坏公物。我有罪。我罪该万死。……” 第六十七章 腊八粥 早上起来,祖父说,今天是腊月初八,腊八节,要吃腊八粥。 回到刘家河,我已经吃过好几次腊八粥了。有时是祖父熬的,有时是大胡婶做的。不过,祖父的腊八粥不如大胡婶的好吃。 “爷爷,是你做吗?”我有些担心地问。 “怎么,嫌爷爷做的不好吃?”祖父滑稽地笑了笑,说,“今年,我准备的东西齐全,保证好吃!” “都有什么?”我问祖父。 “大米、小米、糯米、黄豆、绿豆、碗豆、小红豆、大江豆,”祖父掰着手指头说,“还有红枣、花生米、南瓜籽、冬瓜籽、葡萄干,再放上白糖,你看好不好?” “当然好啦!”我一听有这么多东西,那熬出来的腊八粥一定很好吃。 在刘家河,有人说吃腊八粥是祭祖祭神的;也有人说是企望来年五谷丰登;还有人说是明朝朱洪武,在没当皇帝之前,因为穷,没得吃,饿极了便扒老鼠洞里的粮、豆之类,煮粥,吃的这天正好是腊月初八。所以,叫腊八粥,当皇帝后便下令每年这天都要吃。 然而,对我来说,只要有得吃就行。至于为什么,就不用管了。 祖父把那许多的材料,一股脑儿地放进锅里,加上水,盖上锅盖,生火煮起来。不一会儿,便煮开了,那七七八八的东西,上下翻滚,此起彼落,好不热闹。再煮一会儿,便开始糊涂起来,用勺子一搅,粘粘的,稠稠的;用鼻子一闻,也是香香的,甜甜的。快煮熟时,更是糊糊涂涂的,“卜——卜——”,那锅里的粥像叹气似的沸腾着,让人口水不断。 我立在灶边等着,那叹气似的煮沸声音,让人心急,仿佛祖父熬的不是腊八粥,而是我自己。然而,你越是心急,祖父越是慢悠悠地向灶里加柴,那样子像是准备熬到中午去似的。 “爷爷,煮好了吧!”我心急地催促道。 “别急,在熬一会儿,”祖父说,他一点都不急。“熬久点儿,才香呢!” 正在闹心,传来豆豆的叫门: “丁丁,开门!” 打开门,见着豆豆双手捧一个汤盆,小心翼翼地进来。那盆里面盛着大胡婶煮的腊八粥。“爷爷,我妈妈让送来的,请你们吃!”豆豆说。 “谢谢你!”祖父起身接过,说,“我们也煮了,不过,还得等一会儿,没熟。等煮熟了,你也尝尝爷爷煮的腊八粥好吗?” “好!”豆豆说,一脸的乖巧。 “那你们先吃吧。”祖父拿来碗和勺子,为我和豆豆添腊八粥。 我一直喜欢吃大胡婶做的饭,一年一次的腊八粥更是如此。端起腊八粥,我们第一要做的,不是自己吃,而是要给自家的果树喂腊八粥。 这是刘家河人的习俗。腊八节这一天做的腊八粥,要首先喂自家的果树。像柿子、杏子、桃子树什么的,在每棵树的枝杈上放上一筷头儿,传说果树吃了腊八粥,来年的果子会结的特别多。所以,大人们都教小孩子给果树喂腊八粥,以企盼来年果树丰收。 如是没有意外,这是一个开心的早晨。既有美食腊八粥,还有喂树这个美丽的习俗,让我们播种希望。然而……,我和豆豆正在虔诚地给桃树喂饭,丝毫没在意周围的情况。一个凶狠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差点儿没把我们手里端的碗给吓掉。 “两个小右派,在这里搞封建迷信活动是吧!” 回过头来,看见“王连举”背着那支“老汉阳”,正怒冲冲地看着我们。刘家河村的民兵连长姓王,因着整天一幅“无产阶级专政”脸,背着“老汉阳”,在村子里到处找“阶级斗争新动向”,让人看着不舒服。而且,在他的思想里,凡是识文断字的,都是“右派”。因此,我和豆豆小学快毕业了,也算一“右派”,一个小“右派”。所以,在看过《红灯记》后,我们便把叛徒王连举的名字,在背地里安在了他的头上。 “王连举”三十几岁,因长年绷着脸,面上的肌肉已经僵硬了,像似戴着面具,令人恐惧而厌恶。面对让人害怕的“王连举”,我和豆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里“咚咚”乱跳,即没有回话,也不敢动作。 “是谁教你们的?是你的右派爹,还是你的老封建爷爷,啊!”“王连举”继续吼道,“看来不批斗是不行了,不批斗封建迷信又要抬头!” “连长,这算不得封建迷信吧!”祖父听到外面的动静,便出来了,“这是小孩子好玩的把戏!你小时候不也做过吗?” 祖父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让“王连举”如吞苍蝇一般,那脸僵硬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让人更觉恐怖。 “王连长,早啊!”三叔也出来了,他一口的河南话,听着让人踏实。“吃了吗?你三婶煮好了腊八粥,来吃一碗!”三叔说着,便硬把“王连举”拉走了,“小孩子们玩家家,不算什么。要说封建迷信,这吃腊八粥才算是。” 三叔是队长,他不怕“王连举”的枪。祖父也不怕,因为祖父年龄大,而且又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不是“黑五类”。大胡叔有些怕,因为他是“右派”,所以,他没有出来。 被三叔拉出老远,仍听到“王连举”在喋喋不休地说,“快过年了,是要开批斗会了,不批斗封建迷信又要泛滥!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王连举”让我和豆豆害怕。他这一搅和,让我没有了吃腊八粥的激情。大胡婶的腊八粥,也似乎没有原来煮的好,让人吃出了别的味道。 回到屋里,一股浓浓的糊味扑面而来。祖父急忙进到厨房,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他煮的腊八粥烧糊了。那叹气似的腊八粥,黑糊糊的,让人没有了食欲。祖父退出灶内的柴火,默默地坐在灶前。那一刻,我忽然发现,祖父是那么的苍老,苍老的让人看着心痛。 “爷爷。”我走过去,坐在祖父的身边,拉着他的手。 “没事儿,孩子。”祖父艰难地笑了笑,“爷爷明年在给你煮吧。”祖父又叹了口气,“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哦,唉!” 祖父精心准备的腊八粥,被“王连举”给破坏了,豆豆没有吃,我也没有吃。如果我要是知道,这是祖父最后一次为我煮的腊八粥,那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吃的,不管味道如何。 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祖父掰着手指头,数这次腊八粥原料的样子,总会让我心酸,让我想流泪。 第六十八章 灶王爷 吃过腊八粥,刘家河就有年的味道了。人们见面也有了新的话题,男人们开始谈年货,女人们开始为自家的老人、小孩儿准备新衣服。 过小年的前两天,学校放了寒假。那时候不像现在,还有寒假作业。那时放假就是放假,放假就是玩儿,没有作业让你操心,也没有社会实践让你烦心。扔下书包,你想干吗就干吗,自由自在。 腊月二十三,刘家河人过小年。这天也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传说到了腊月二十三这天晚上,“灶王爷”要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每户人家的生活及善恶情况,人们害怕“灶王爷”在玉帝面前说错话,所以,就要“贿赂”“灶王爷”,为他举行一个隆重的“祭灶仪式”。 “这都是过去的事儿。”祖父讲到这里时说,“现在不信这个,是封建迷信。” 不过,这腊月二十三,虽然祭灶,但这“小年”还是要过的。不管“大年”还是“小年”,只要是过年就有好吃的。所以,刘家河人喜欢过年。 吃过早饭,祖父便开始准备中午的饭了。我跟着祖父,给他打打下手。 祖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做事精力不能集中。有时候,事情做到一半儿,便莫明其妙地停下来,半天不动,直到我提醒,祖父才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 “你看我……不中用了!”祖父尴尬地笑笑,又说,“过了年,你就十一岁了。我们丁丁长大了!”说完,又开心地笑了,好象我的长大是他的最大愿望似的。 在我的心目中,祖父是我的依靠,从五岁到十一岁,我一天都没有离开过祖父。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成为习惯。我从没想过,有一天,祖父会离开我。 “这猪肉我来切!”我说。我想帮祖父。我也能帮祖父。我觉得我长大了。 “好,你来切。”祖父把菜刀递给我,“我教你。……小心,别切着手!” 我比祖父的力气大,切肉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儿。所以,在祖父的指导下,我很快就把猪肉切好了。 “有劲头,切的不错!”祖父高兴地说,“不过,你切的不整齐。做吃的东西,要过细,要讲究,对老天爷给我们的东西要爱惜!” 正说着,外面一阵嚷嚷,似乎是在大胡叔家门前。我和祖父放在手里的活儿,便出来瞧瞧。那“王连举”照例背着“老汉阳”,正带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吆喝要把大胡叔带走。 “快过年了,开批斗会!”“王连举”大声吼叫道,“不开是不行的!” 那“王连举”转过身来,又看到祖父和我,便用手一指祖父,高声叫道,“把这个老封建也带去批斗!他儿子是劳改犯,那他就是坏分子!” “老人家年龄大了,……”大胡叔想为祖父求情。 “你有资格和我讲话吗?” 说着,“王连举”举起枪托做势要打大胡叔,吓得苌荑姐姐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然而,“王连举”并没有打下去,让苌荑姐姐白白害怕了一回。 “把这个老家伙带走!”“王连举”硬要把祖父带走。 “不许抓我爷爷!”我大声喊道,并挡在祖父的前面。其实,我心里真的很害怕,但是,为了祖父,我管不了那么多。 “好你个‘小右派’!”“王连举”一幅小人得志的样子在我面前晃悠,“你也想挨斗吗?你爸爸是罪犯,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爸爸才是罪犯!”我反抗道。 关于父亲的事情和家的一些传言,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渐渐地有所明白,虽然难过,可也没有办法改变。一个孩子,能怎么样呢? “我跟你去!”祖父说,并把我拉开,“别难为孩子!” “你不能把爷爷带走!”燕子姐姐说,“爷爷犯了什么法?” 燕子姐姐来了,还李红星、王国庆、张霞他们。事后我才知道,是豆豆把燕子姐姐叫来的。 “爷爷犯了什么法?”“知青”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怎么?造反呐?”“王连举”用枪指着燕子他们,“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有什么资格管这闲事?” “怎么回事儿?”“主任伯伯”来了。 这“主任伯伯”是刘家河大队革委会主任,祖父的堂侄、父亲的堂兄。祖父让我叫他“主任伯伯”。 “主任伯伯”问清情况后,说:“这样,我堂弟是罪犯,那就由我这堂兄去替代批斗,你看行吗?” “主任,这怎么行呢?”“王连举”一脸惶恐,“这怎么行呢?要不,就算了吧?” “你按政策办吧,不违反政策就行!”“主任伯伯”平心静气地说,“做什么事都要按政策,不能瞎搞,明白吗?”这后面的话,口气很硬。 “是,是,是!”“王连举”点头哈腰,“那,我们走了?”又对民兵凶道,“把这个老右派带走!” 大胡叔被“王连举”带走了;“主任伯伯”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也走了。剩下的人,除了郁闷,还是郁闷。 “听说,丁丁的家也在城里?”燕子姐姐问。 “是啊。”祖父叹了一口气,“家里出了点事儿,他爸爸……算了,不说了。” “丁丁,你家住哪儿?”燕子姐姐问我。 “襄阳四中。”我回答道。 “四中?你们……刘……,”燕子姐姐惊异道,“那,刘盼儿老师……” “是我爸爸!”提到父亲,这让我很高兴。多年没见,我很想他。 “怎么……这……唉!”燕子姐姐低头沉默片刻,之后,对李红星他们说,“你们都回吧,我留下来陪爷爷一会儿。”燕子姐姐等他们走后,便对祖父说,“爷爷,刘老师他是被冤枉的!” “冤枉?”祖父惊叫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名女学生,就是我姐姐!”燕子姐姐哭泣着说。 “你姐姐?”祖父更是吃惊。 “她是我同父异母姐姐,叫莺子,比我大五岁。”燕子姐姐说,“不过,我俩儿的关系很好。她的事情我都知道。” 我和祖父把燕子姐姐让进屋里,坐下来关切地听她讲父亲的事。 “因为不是亲生,”燕子姐姐继续说,“所以,我的母亲对她不好,老是找她的茬儿,还唆使父亲打她骂她。姐姐在家除了我,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而我又小,不能对她有所帮助。所以,遇到麻烦就只好去找老师述说。刘老师是她高中的班主任,对姐姐的遭遇也很关心。为此还专程去和我的父母交谈过一次。而这,又让父母很恼火,说姐姐丢了他们的人。于是,在家里就更加不待见姐姐。” 燕子姐姐说,出事的那天,莺子因为一件小事,挨了母亲的打,父亲还扬言晚上回家还要打她。这让莺子很害怕,不敢回家。 父亲知道莺子的事后,答应晚上送她回家,并决定再好好与莺子的父母谈一次。在和父亲交谈的过程中,莺子哭得很伤心,一脸的泪水,这让父亲于心不忍。于是,便掏出自己的手绢帮莺子擦眼泪。这一情景,刚好被路经办公室的“工宣队”的人看到。 父亲是“工宣队”重点调查的对象,这下好了,送上门了。于是,隔离审查是跑不了的。然而,父亲的“老实交待”,那肯定是不能够让他们满意的。于是,就“要求”莺子和她的父母“配合”调查,那结果是显而易见。这种“作风问题”本来就很难说清楚,更何况还是那个年代? 于是,父亲靠边站了。不但是靠边站了,而且,还成了糟蹋女学生的“罪犯”,进了监狱。 于是,母亲离开了父亲。 于是,我回到了刘家河。 “刘老师被抓之后,姐姐在学校也待不下去了,”燕子姐姐继续说道,“于是,辍学回家,在街道的一个纸箱厂找了一份临时工。过了两年 ,姐姐便早早结了婚。”燕子姐姐说,婚后不知什么原因,莺子一直没有生育。这令她的丈夫很不满意,于是,争吵、打闹成了家常便饭。而且,姐夫还老拿莺子和父亲的事说事儿,这让莺子无法忍受。“去年,姐姐实在过不下去了,便离了婚。离婚之后,她便失踪了。我们一家人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唉,怪可怜的!”祖父不知是说父亲,还是说莺子。 “爷爷,爸爸是被冤枉的!”我说,心里真是高兴。以前,刘家河人在传父亲的事时,那暧昧的神情,总让人心里感觉不舒服。 “孩子,我从来就不认为,你父亲是一个作奸犯科的人!”祖父认真地说。 “不过……”燕子姐姐想说什么,可没说出来。 “没事的,”祖父自信地说,“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爷爷,你不怪……” “孩子,这是命!”祖父说,“怪不得别人。” “爷爷……” “爷爷,我爸爸他回来了,没事儿。”豆豆这时进来告诉祖父,“他叫我过来说一声,让爷爷放心。” “好,好,没事就好!”祖父连连说,“没事就好!” 祖父留下燕子姐姐,我们一起做“小年”饭,一起吃“小年”饭。燕子姐姐很会做饭,味道很好。炒猪肉、煎鸡蛋、烧豆腐等等,我们吃着,笑着。祖父笑的更是滑稽。 我知道,祖父虽然相信他的儿子,然而,毕竟没有证据。从燕子姐姐口中证实了他的看法,这让祖父很是开心。 送走燕子姐姐,祖父关上门,急急地进到厨房,从碗柜下面摸出几张纸钱(刘家河人叫火纸),在灶下烧起来。“来,孩子,祭一下灶王爷。”祖父说。 “不是封建迷信吗?”我说。 “迷信?哦,是迷信!”祖父说,“孩子,记住:人在做,天在看!” 我点点头,“那天是灶王爷吗?” “灶王爷!” 第六十九章 请门神 腊月二十三,把灶王爷送上天,大年三十,再大放鞭炮把灶王爷接回来,护佑来年全家平安。这是刘家河人心里的愿望,而面上的,则是喜庆新春,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接了灶王爷,当然,还要请门神,以消灾挡难。刘家河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请门神的,没有人能说清楚。老祖宗想像力超丰富,给家里的门配上神仙,大抵是觉得家里神仙多了,保佑就会多加一层吧。祖父说,他打小用的门神是秦叔宝、尉迟恭,还有专门捉鬼的钟馗,用以驱邪避鬼,保家平安。 不过,现在是不能用秦叔宝和尉迟恭的,更不能用钟馗,那是封建迷信。现在,刘家河人家的门上贴的是“样板戏”中的人物,像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还有郭建光、阿庆嫂、杨子荣等等,反正是英雄人物。当然,这些英雄人物能不能当好门神,驱邪避鬼、保家平安,刘家河人心里一直犯嘀咕。然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能信迷信不是! 刘家河人说“门神”叫“门画儿”。因为,它确实是一画儿,不管是过去的秦叔宝、尉迟恭,还是现在“样板戏”中的人物,画在纸上,方方正正的,那就是一画儿。那门画儿贴在门上,过年的时候新鲜、好看,喜气洋洋的。然而,过不了多长时间,大约是年过了、节也过了时,因着风吹、雨淋、日晒,那门画儿便退色了,接着便烂了,掉了。可是,没有人去管它,也是不可思议的,似乎那门神只管过年这几天,年过了,便不在管了。这,又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不知是刘家河人“背叛”了门神,还是门神不再保佑刘家河人了,反正,这就是刘家河人矛盾的、错位的行为与认识。 或许,刘家河人从骨子里就根本没有信“门神”,不然,这“门神”为什么不那么管用?刘家河人年年请“门神”,然而,年年照旧有生、老、病、死,照例有七灾八难,似乎那“门神”也就一“年画儿”而已,贴上光鲜,喜气。 除了放鞭炮、请“门神”,贴春联也是过年所必须的。 所以,大年三十,大胡叔照例为乡亲们写春联,而我、豆豆和石头哥哥,也照例为大胡叔打下手。大胡叔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让我羡慕的不行。所以,每逢春节前写春联时,便早早过来帮大胡叔准备好红纸和笔、墨。当有人来索春联时,大胡叔的毛笔在红纸上龙飞凤舞一番,一副春联便写好了,略一风吹,片刻后交给对方,人家一叠声的谢谢,捧着刚写好的春联笑着而去。每当此时,我也像大胡叔一样,心里高兴,有一种成就感,好象那春联是自己写的似的。 那时,大胡叔写春联没有自己的创作,不是他不能创作,而是不敢创作。大胡叔写的最多的一副春联便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赛。”横批“抓革命促生产。”现在,想起这些来颇觉可笑,那还算得是春联么?春联的味变了。 还有就是“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破四旧荡涤封资修污泥浊水、立四新树立革命者雄心壮志”、“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等等。 不过,大胡叔到底是有文化的人,他找来《毛主席诗词》进行摘录,像“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虎踞龙蟠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等等。 其实,对刘家河人而言,春联上写的什么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春联。因为,刘家河人少有文化,能把一副春联念下来的人,便是有文化的人。至于春联上的含义,能明白的人,也就那几个“右派”。最有意思的是,民兵连长“王连举”把“千村薜荔人遗失,万户萧疏鬼唱歌”也贴到了门上,以示他革命、有文化和与众不同。 “胡子,我的写好了吗?”三叔含着大烟袋过来向大胡叔索春联。 “三哥,你坐一会儿,写好了。”大胡叔让三叔,然后又对我说,“丁丁,把刚才写的那几副收好拿给三叔。” 我正在收春联,那讨厌的“王连举”又来了,背着“老汉阳”,还有两个没背枪的民兵。不过,虽然没背枪,可他们手里一个拿着一摞淡黄色的春联,一个手里有一个浆糊和一个刷子。他们来到门前,就像三叔、大胡叔我们这些人是透明的似的,不打招呼就自行其是地为大胡叔家门上贴春联。 他们贴的春联上联是“服从改造”,下联是“重新做人”,横批“右派分子”。 “太过分了,你们这不是糟蹋人吗?”三叔怒道,并要上前撕掉那淡黄色的春联。 在刘家河贴淡黄色或白色的春联,表示家里有老人过世,还在守孝期。而大胡叔的父母早就过世了,“王连举”他们的做法有污辱的成分,所以,三叔愤怒。 “三哥,不要紧的。”大胡叔一把抓住三叔,“只当是为豆豆她爷爷奶奶再尽一次孝!” “刘队长,你可要注意!”“王连举”阴阳怪气地说,“这是运动,是政治,你懂吗?你最好和他划清界限,不然,有你的好看!”说完,转身对那两个跟班吼道,“走!” “疯子!”三叔等他们走后,恨恨地说道,“小人样!”。 “所以呀,”大胡叔静静地笑道,“没有必要与他们一般见识,该干吗干吗,生气只能是让自己吃亏。” 在刘家河,大胡叔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平平静静的,不管遇到怎样的不公和污辱,他都是这样平静应对,似乎那些不公和污辱没有加在他身上似的。祖父说,大胡叔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我想祖父说的,大抵就是大胡叔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你长大后就要做他这样的人!” 多年以后,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句话,说: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句话一下子让我想到了刘家河,想到了在刘家河时的大胡叔。 第七十章 样板戏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白天“黄春联”事件,并没有影响我们大家过年。不管如何,这年还是要过的。不然,你还能待在“年”那边不成?“新桃”总是要换“旧符”的。 刘家河人都喜欢过年。大人过年,是因为这是新年的开始,也是新希望的开始,烦恼与不好的东西都留在了年的那边。小孩子喜欢过年,是因为只有到过年时才买鞭炮、零食,才吃大肉、穿新衣、贴春联和看样板戏。总之,寂寞的刘家河,只有在过年时才热闹。 贴春联、放鞭炮、吃年饭、守岁、压岁钱,那是大年三十的事。三十晚上,祖父照例给我了压岁钱,那是一张绿绿的、没有折痕的、崭新的两角钱纸币,很漂亮,拿在手上让我开心的不行。 “可以割耳朵。” 祖父从我手上拿过钱,又在我的耳朵上轻轻地划了一下,有些痛,我笑着躲开了。我把那张让我开心的新钱,夹在书本里,放在书包里。然后,到外面玩一会儿,忍不住又回来,再把那新钱拿出来看一回,心里再美一回,之后,在到外面去和石头、豆豆他们放鞭炮。 三十的晚上,我折腾到很晚,困的实在不行,才上床睡觉。 祖父年岁大了,很早便上了床。不过,我上床时,祖父还是和我说了几句话。不知是他没睡着,还是睡着了又醒的。反正,我是很快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我梦见自己有很多很多那样的绿绿的、崭新的纸币,让我很欢喜。 大年初一,早上要吃饺子是刘家河人的习俗。吃过饺子,年岁大的便在家里,等着邻居或家族小辈儿来拜年。小孩子、年青人,便三三两两的,在村子里乱窜,给东家人拜年,给西家人道喜。大家见面都说“新年好!”,回答也说“新年好!”没有花样,像“恭喜发财、福星高照”等等是不能说的,迷信吗! 吃过午饭,大人、小孩儿便都搬了凳子,热热闹闹地到后营大队部门前,去看样板戏。村的广播里说了,下午是演样板戏《红灯记》。尽管这《红灯记》不知演了多少回,但人们还是兴高采烈地去看,人多吗,凑个热闹。刘家河人不完全是为了看戏,看戏只不过是个由头,大家聚在一起说说话,才是要紧的。 刘家河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早已经把戏台搭好了,那开场的锣鼓家什一阵紧似一阵,敲得还没有到场的小孩子急得只哭。终于到场了,又说要先开会。“主任伯伯”站在戏台子的中间为大家讲话,讲话的内容无非是“目前形势一派大好”,“祖国建设蒸蒸日上”,“贫下中农的生活像芝麻开花节节高”等等。 “主任伯伯”讲完了。“王连举”又背着“老汉阳”上去了。不用说,又要开批斗会。果不其然,他把那一群搭戏台的“五类分子”一个个都押了上去,排成一排,低头训话。当然,大胡叔也不能例外,他也站在台上,低着头。 “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讲到激动处,“王连举”又作势要打那些被他“专政”的人,台下的贫下中农一阵“唏嘘”,结果没有打下去。不过,这倒是让苌荑姐姐吓了个半死。 一番训斥之后,“王连举”让这些“牛鬼蛇神”一个个下去。最后,他叫住大胡叔,“你最右派、最反动!”“王连举”说,“你不要看戏了,村里墙上那些标语,都被雨水冲刷掉了。你现在去把它写出来!” 于是,大胡叔便不看戏,到村里写标语去了。 又一阵锣鼓家什之后,《红灯记》便开演了。六姐照例是“李铁梅”,宣传队长当然是李玉和。这一切都没有变,像以往演的一样。我和豆豆,还有刘小狗几个,在人群中乱穿,找乐子。至于台上的戏演到哪儿了,也不去管它。闹了一会儿,兴奋劲过去了,又觉得这看戏实在没什么意思。凡正,这台上的戏已经看过多少回了,没什么新鲜。 “走,”我和豆豆说,“我们看大胡叔写标语去。” “好。”豆豆说。 找大胡叔很容易,沿着新写标语走就行了。大胡叔是沿着村子中间的路,在路两边的住家墙上写标语。凡是能写字的地方,都写上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备战、备荒、为人民。”“斗私批修。”“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找到大胡叔,他正在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个标语的最后一个字。 “你们怎么不看戏?”大胡叔见到我们,便问。 “看过了,不好看!”我说,“我能帮你写吗?”我想帮大胡叔,他提着石灰水桶子,又用一个刷锅的烂刷子写标语。大胡叔写的字很大,也很好看,像书上印的似的。 “你还不行。”大胡叔笑着说,“还够不着。” “那我们帮你提这桶子吧。”我没说我,是因为我怕我一个人提不动。 “行,你们俩抬上吧。”大胡叔说。 我和豆豆抬着那灰桶,跟着大胡叔。他写到哪儿,我们便跟在哪儿。 “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愚公移山,改造中国。”“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将革命进行到底。”“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全国各民族人民大团结万岁,”以及“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等等。 大胡叔写了一个下午,我和豆豆跟了他一个下午。大胡叔边写边和我们聊天,还告诉我们如何写字,点横竖撇捺,还有汉字的间架结构什么的。我们一路从后营写到前营,那演《红灯记》的热闹离我们越来越远,到最后只有锣鼓家什的声音,还能让我们感觉到那热闹的存在。天快黑时,《红灯记》散场了,大胡叔的标语也写完了。大胡叔写的最后一条标语是:“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在回家的路上,遇见王运福、刘学子他们在拦路让人被毛主席语录。这种“拦路”的事儿,我们都干过,闲着没事儿,便找几个人,把手一牵拦住路,凡过路者一律背一段毛主席语录。那时候,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儿,都很配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放行。不过,次数多了,人们都知道,一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就能过关。所以,过一百个人,九十九个都说这一句,没什么新鲜。 不过,今天给他们一点新鲜,我们不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因为,刚才大胡叔写的标语,我们记住了一些。我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与不对,只是见我说的理直气壮,便放我们过去了。走过去,我回过头来,留给他们一个得意的表情,高唱《红灯记》段子,让他们也郁闷上半天。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第七十一章 克己复礼 初一演《红灯记》,初二演《沙家浜》,初三演《智取威虎山》,接着便是《杜鹃山》,还有反映阶级斗争的小戏,像《审椅子》、《一包红糖》什么的,一直演到初七。初八以后,便没了戏看。十五一过,这年便算是过完了。小孩子要收心上学了,大人们要忙着春耕生产,下地干活。 刚上学,我们便学到了一个新的名词,那就是“批林批孔”。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反正那时,这是一场政治运动,批判林彪和孔老二。不过,我怎么也不明白,孔老夫子和林彪中间隔着二千多年,怎么会扯上关系呢?老师说,他们都搞“克已复礼”。 说实话,那时,我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克已复礼”。只是报纸上说“克已复礼”就是“复辟”、就是“倒退”,是要回到旧社会。至于“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唯女子与小人唯难养也”、“学而优则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小不忍,则乱大谋”等等,更是不能理解。只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似乎有所明白,然而,这句话又好像不是孔老二说的,不知道怎么搞的,也算到他的头上了。 那一段时间,我们上课,不在读课文,而是老师给我们读“中央文件”,读“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和解放军报)社论,还有其他“批林批孔”的文章。写批判文章是我们当时应完成的作业。因为是小学生,不会写文章;还因为不懂,所以没法儿写那批判文章。于是,老师把要写的文章在课堂上讲给我们听,让我们记下,然后再让我们照着老师讲的去写。实在不行的,老师便让我们抄写报纸上的文句,东一句,西一句,凑足一遍作文。 “批判林彪的‘克己复礼’,联系现实的阶级斗争、两条路线斗争的大是大非问题,重要内容之一,就是要解决正确对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问题,揭发批判林彪及其死党阴谋复辟的罪行,巩固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资产阶级的野心家、阴谋家、叛徒、卖国贼林彪效法孔老二“克已复礼”,是要对地、富、反、坏、右“一律给予政治上的解放”,就是妄图把中国重新拉回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老路上去,使大地主大资产阶级重新上台,达到改变党的基本路线,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建立封建法西斯世袭的林家王朝的罪恶目的。这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孔子是没落奴隶主阶级的代表人物,林彪是现代中国的孔子。他们说的话一样,做的事一样,罪恶目的也一样,都是妄图开历史倒车。反孔与尊孔的斗争,实际上是前进与到退、革命与反对革命的斗争,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批林结合批孔,是广大革命人民同林彪反党集团进行政治斗争和思想斗争的进一步深入,是意识形态领域里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一场进攻战,是批判林彪反革命的修正主义路线的极右实质的一个重要内容。通过这场斗争,将使我们更好地掌握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等等。然后把这些自己也不能明白的东西,用毛笔写在大白纸上,贴到《革命大批判专栏》里。 除此,还要开批判会。每隔一段时间,学校就要组织召开批判大会,这是政治任务,也是学习任务。老师组织会议,由同学们轮流上台发言。一般的批判会,比如批斗地、富、反、坏、右,总有一个目标站在台上,而“批林批孔”在台上是没有靶子的,如果有,也只是一幅漫画而已。 这批判会学校里开,刘家河大队也开。大队里开时,学校组织我们学生统一参加。大家搬了凳子排队到会场,和刘家河的大人们一起批判林彪、孔老二。台上高音喇叭开大会,台下窃窃私语开小会。 “林彪这家伙有点胆子,敢害毛主席!”有人小声说。 “林彪不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吗?毛主席的位子以后就是他的,他还要搞什么政变?”接着又有人问。 “毛主席身体太好了,林彪他等不及了!”有人便回答。 “我早就看林彪不是好东西,看他那副长相,就是个奸臣!”有人又说。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老头儿用烟袋指着几个骂林彪的人,说:“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只知道扛顺风旗,上头的事,你们知道个啥?林彪活着时,你们敢骂他?吓死你们!” 于是,大家便都不吱声了。 刘家河人平时干活,是很单调寂寞的。为了排遣无聊,男男女女就只好胡扯找乐子,甚至嘻戏打闹,扭作一团。现在,大伙坐在一起,又不出体力,胡扯的兴致更高,读报的人一放下报纸,大伙便开始说荤话,打嘴“官司”,过嘴瘾。说到“经典”的,便引的周围一阵哄笑。大会“主席”开始还制止大家,但他和大伙对于林彪、孔老二,都不知从何批起,因此,也只好听之任之。反正,高音喇叭的声音是能够盖过下面的小会的。 “王连举”作为民兵连长,当然也要与会,而且在主席台上就坐。他的口才不行。不过,他平时很关注时事政治,学了不少名词,所以,轮着他发言便说:“孔老二是什么东西,肚子里有点学问就不知天高地厚,居然猖狂叫嚣,臭老九优于我们革命干部,是可忍孰不可忍!”火力猛烈,义愤填膺。说着说着,又把忆苦思甜的口号用上了,“知识越多越反动,一肚子学问等于一肚子坏水,优在哪里?让孔老二这样的人混进革命队伍,我们贫下中农岂不是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无产阶级就是要搞‘学而差则仕’!” “学而差则仕”也行,没有人跟他分辨,也没有人敢跟他分辨。不过,客观的说,“批林批孔”运动其实是对先秦文化的一次普及。我们也正是在那时,知道了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知道了“孔孟之道”和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 后来,又出现了“反潮流”的“英雄”,张铁生交白卷,河南马振扶公社中学张玉勤在英语考试时也交了白卷,并在试卷上写了:“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d,也能当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报纸上说,张玉勤跳水库淹死了,她是被学校校长和老师逼死的,那校长和班主任都坐了牢。于是,刘家河的小学也不在考试了,我们在学校只上课,不考试,即便考试,也像是写作业,没有考试的样。 有时候,也不用学课文,老师只给我们读小说。宋老师每天下午上课,都为我们读《闪闪的红星》,她用了两个月才读完。宋老师读完《闪闪的红星》,我便知道了红军的故事,还有潘冬子的故事。 于是,在那时,除了想父母、姐姐之外,我也有了其它的愿望。第一个便是看长江(刘家河边只有汉江,虽然它也流入长江),潘冬子过过长江,我也要看一回那长江;第二个是看海,汉水、长江都流入大海吗,不看,那怎么行?这是《闪闪的红星》带给我的。 第三个愿望是看草原,这不是《闪闪的红星》的缘故,而是我们学的一篇课文《草原英小姐妹》。然而,这仅仅是愿望,至于能不能够实现、什么时候能够实现,在当时,那是没有办法说的。 不过,这儿时的三个愿望,在十多年之后,能够一一实现,也是一件让人舒心的事儿。 第七十二章 小人书 宋老师给我们读的《闪闪的红星》,是我一生中接触的第一篇小说。潘冬子的故事让我兴奋,也让我渴望。沉浸其中,让人有种无法言明的满足。那段时间,我和豆豆每天都在讲潘冬子的故事,而且,几乎是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 说来也是,在刘家河,那时我们是没有什么课外读物的,除了课本,还是课本。偶尔,某同学带来一本连环画,那可是不得了的,所有的同学都围着他转,听他的“号令”,为的是能够看一下他的连环画。 那时,我们管连环画叫小人书。我们看的小人书,多是黑白的,彩色的很少。像《鸡毛信》、《红色娘子军》、《列宁在1918》等等,都是黑白的。 我有幸有一本《鸡毛信》,那是母亲送我回刘家河时放在包裹里带来的。对于《鸡毛信》中的故事,我并不陌生。在家里时,每天晚上睡觉前,母亲都要一页一页地给我讲,念那小人书上的字给我听,直到我睡着。睡前听母亲念《鸡毛信》,那是一种享受,而且,几乎成了我睡觉的前奏。如果母亲有事忙不过来,那我会老半天睡不着。母亲不厌其烦地给我念,而我也不厌其烦地听,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把那小人书都翻破了、烂了,最后只好再重新买一本。 所以,我老早都知道,那《鸡毛信》里面有海娃、有八路军张连长,还有日本鬼子猫眼司令。 回到刘家河,祖父的眼睛不好,晚上看不见,所以没办法给我念。于是,就放在那儿,时间久了,便忘记了它的存在。在听完了《闪闪的红星》故事之后,又唤起了对《鸡毛信》的记忆,结果让祖父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宿,才从一个多年未打开过的包袱里找出来,那《鸡毛信》已经发黄了。不过,还算完整,封面有些破,祖父又用旧年画纸给粘贴好了。 我的那本《鸡毛信》里面是黑白的,封面是彩色的。我记的最清楚的是有一页上,画着海娃手持红缨枪、站在山头上,身边有一棵“消息树”,还有一群羊,那情景让我羡慕的不行。 捧着祖父收拾好的《鸡毛信》,我迫不及待地看起来。现在,我认识字,不需要让大人念,就着那昏暗的灯光,我看了好几遍,直到祖父催了多次,我才恋恋不舍地放好那小人书,上床睡觉。 第二天,我没有将《鸡毛信》带到学校,只是放出消息说我有。于是,大家都围着我,那羡慕的眼神,让我很是受用。 豆豆是第一个分享者,当时我在旁边监督着她看,怕她把我的小人书弄坏了。豆豆看的很慢,也很仔细,像是要把那《鸡毛信》复刻进大脑里似的,让人等的心焦。豆豆看完一遍,还想看第二遍,我没允许,这让她很郁闷。 “我再看一遍?”豆豆央求道。 “不行!”我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豆豆跟我蘑菇了半天,我也没有答应,因为这是我的宝贝。 后来,我把《鸡毛信》带到学校,在同学们中间大大地炫耀了一回,虚荣心也得到了大大地满足。不过,这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就是要让同学们看一回《鸡毛信》。当然,并不是说,所有的人都是可以看的。平时关系好的,这没什么说的,一定可以看一回或者几回;关系不好的,甚至于欺负过我的,那他要看,是没那么容易的,那要看我的心情。心情好时,就大大方方地让他看,没心情时,想也别想。 我的《鸡毛信》每天都跟着我,从不在外面过夜。如果,今天你没有看完,那也得先还我,明天再给你接着看,反正不能离开我的视线。然而,终于有一天,《鸡毛信》在外面过了一夜,这让我心焦的不行,一晚上没睡好觉。 事情是这样的。学校下午搞“忆苦思甜”教育,请老贫农王南瓜给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全校老师、学生都搬了凳子,在学校门前的操场上排队坐着,王南瓜则在白果树下临时搭好的台上,控诉地主王才娃。他虽然讲的是“字字血、声声泪”,但,听的次数多了,也没什么新鲜。再说,祖父说他是胡说八道,这在我心里,也产生了厌恶感。所以,懒得听王南瓜那苍老的公鸭嗓子,在扩音器里乱叫。 我相信,和我一样感觉的同学不在少数,至少王运福现在和我一个样。因为,他正在津津有味地看我的《鸡毛信》。当然,他是打枪的不要、偷偷地干活儿。不过,尽管如此,还是出事了。因为,按照惯例,当王南瓜讲到关键点时,就会有人领头呼喊口号。就在领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时,老师同学都举手喊口号,而王运福却一动不动,仍在“偷偷地干活儿”,结果被宋老师发现了。于是,我的《鸡毛信》被没收了。 眼见自己的“宝贝”被人拿走,心里那个滋味,绝对比王南瓜在旧社会过的生活还要苦。接下来,吃学校请人用野菜和杂粮做成菜团儿的“忆苦饭”时,让我吃的眼泪直流。当然,这是为我的《鸡毛信》难过。 第二天,王运福在全班做了“极深刻的检讨”,才把我的《鸡毛信》换回来。对于失而复得的宝贝,除了高兴,就是更加珍惜。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很少再把《鸡毛信》带到学校,要好的同学要看,也只能在放学之后,到祖父的旧土屋里来看。 我一直很宝贝那本《鸡毛信》,因为,它带给了我很多欢乐。在祖父去世、离开刘家河时,我把这宝贝送给了豆豆,以留着纪念。后来,豆豆又“被迫”把它送给了胡杨林,可那小子不知道珍惜,几下子便翻烂了,坏了。之后,便没了。 几年之后,当我在大学里遇见豆豆,谈起《鸡毛信》时,仍让豆豆感慨万端。 “那本《鸡毛信》真的很好看。可是,胡杨林那小子很讨厌!”豆豆说,“从我这里抢去之后,一点儿都不珍惜,几天就搞烂了,要不成了。他不要不说,还把它扔进柴灶里给烧了,送给了灶王爷,真是气人!” “下次再见到他,我一定痛打他一回!”我笑着说。 “好!我帮你!”豆豆也笑着说。 第七十三章 端午节 宋老师的《闪闪的红星》读完没多久,便到了端午节。端午节要吃粽子,是刘家河人的习俗。 在刘家河,端午节前后,还是收割麦子的时节。这时候,学校是要放“麦假”的。这“麦假”时间不长,只有两周。城里的学生只知道“寒假、暑假”,知道“麦假”的恐怕不多。那时,刘家河的学生要放“麦假”,老师和学生都要各自回到生产队,帮助麦收。 按照老师的安排,我这个不是刘家河人的刘家河人,也要参加麦收。豆豆、石头、刘学子,还有王运福,是刘家河人,他们捡拾麦子交到生产队里,论斤数计工分。而我,只有记斤数而没有工分,“麦假”后由生产队出具证明,交到学校,以说明我参加了麦收劳动。 祖父让我捡的麦子都给豆豆,好让豆豆多挣点工分。可是,我没有照办。因为,老师安排我有麦收任务,比如捡了多少斤麦穗,参加了几天麦收劳动等。虽然不得工分,可到时候要写证明的,没有证明我怎么向老师交待呀! 我不算是真正的刘家河人,可又在刘家河生活。我干活儿不能得工分,可我还在干活,像豆豆、石头他们一样起早贪黑。白天,在大人们收割完的地里,捡拾遗下的麦穗;晚上,参加稻场里的麦子脱粒工作,帮助大人们把从地里收割回来的一捆一捆的麦子,拖到脱粒机跟前,让大人们塞进脱粒机脱粒。这样的活儿,一干就是大半夜,甚至是一夜。 头两天,新鲜,很有兴致,干的挺好。几天之后,累了,困了,天气又热,太阳一晒,便没劲干了。一天到晚总是困,浑身上下肌肉酸痛,很是难受。 祖父说,累了就别去干了。 可是,又怕同学们说我娇气,便硬着头皮去干。干到半夜,实在困很了,便躲藏到麦草堆里睡。拖麦捆儿的小孩子们都和我一样,到最后都没人了,脱粒机那儿供应不上,三叔只好到处找我们这帮孩子。 “娃儿们,都起来,都起来,再坚持一会儿就干完了!”三叔用河南腔调大声叫着,“扬叉扎到屁股了!” 于是,我们被三叔吵醒了,起来接着继续干。 麦收农忙,抢收抢种,生产队人手不够,大人们干重活儿还干不过来,像拖麦捆儿这样的小孩子们能干的事儿,三叔就安排我们这帮孩子去干了。现在想来,当时三叔也是没有了办法,才拿小孩子当差,实是出于无奈。所以,三叔总是哄着我们干。遇到中间休息,他也会给我们讲“鬼”故事,阴森恐怖。不过,三叔的“鬼”故事,让人特来精神。 生产队用的脱粒机,像一个爬在那儿的“乌龟壳”,电机一开,便吼叫起来,把大捆大捆的麦子,像吃面条似的,随随便便便吸食进去,而且,还若无其事,让人气愤。岩松大哥他们五、六个年青人,轮番向“乌龟壳”口中送麦捆儿,也不能将它“喂饱”。 经过脱粒以后的麦草,从“乌龟壳”后面“飞”出来,一堆一堆的,如不赶快弄走,很快便堵住了出口。苌荑姐姐她们两排四个女人,用扬叉把这些麦草向后面传运。刚叉过一扬叉,它又“飞”出一堆,就像似刚才没叉一样,让人气馁,也让人郁闷。只有像机器一样,不停地叉,不停地向后传运,才能保持那“乌龟壳”吞吐通畅。 在那“乌龟壳”的附近,麦粒胡乱地飞舞着,有时候直往人的眼睛里钻,打在脸上也生生的疼。还有很大的灰尘,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得往它觜里“喂”麦捆儿,还得一扬叉紧接着一扬叉地挑草。往往一场麦子打下来,口里、鼻子里、眼睛里,还有头发里到处都是灰尘。这且不说,那灰尘混合着汗水,让人浑身痒痒的不行,很是难受。 端午节的前一天晚上,打了一夜的麦子。所有参与的人,都被那“乌龟壳”“折磨”的筋疲力尽。天快亮时,那“乌龟壳”“生病”了,出了一点儿故障,不得已终于停了下来,让围着它转的人们得于休息片刻。 除了三叔和那机手在忙活修理机器外,其他的人,包括岩松大哥、苌荑姐姐,还有我和豆豆、石头、王运福等等,都各自找地方躺下休息。我累的够呛,也困的不行,往麦草堆上一躺便睡着了。 我睡了多久,不清楚,只是一阵吵吵又把我惊醒了。 原来,“王连举”代表大队来“视察”生产队的麦收工作。见大家都在稻场睡觉,很是不满意。三叔汇报说脱粒机出了点故障,正在抢修。 “三夏农忙!大家不知道吗?”“王连举”指责道,“要抢时间收割,也要抢时间脱粒,颗粒归仓!像你们这样,能做好吗?机器故障?你们事先在干吗!各个生产队都是机器轰鸣,抢着打麦,而你们……,”“王连举”拿他那阴森森的目光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之后,他把目光停在岩松大哥的身上,“是不是你这个右派狗崽子在搞破坏?”没等岩松大哥说话,“王连举”走过去便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怎么打人?”苌荑姐姐急速拦在岩松大哥面前,“脱粒机坏了,与他什么相干?” “是吗?”“王连举”阴阳怪气地说,“说不定就是他搞的破坏!” “这和他没关系!”三叔这几天已经累的不行,本身就很恼火,见“王连举”随便动手打人,就更恼火。于是,三叔走过去,用手指着“王连举”,“你不调查就打人,谁给你的权力?” “怎么?”“王连举”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就算不是他搞的破坏,那他也不能睡在这儿享福,他必需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这场子里有这么多活儿,为什么不干?” “是老子让他休息的!”三叔真的火了,那河南话有板有眼,字字冒火,句句带怒,“你他妈的有种冲老子来!” “你怎么骂人?”“王连举”这时是真的害怕了,他不得已又向后退了几步,以保持与三叔至安全的距离。 “你他妈还打人哪!”三叔也举起了手,似乎想揍他。 其实,我也想上去揍他,只可惜我太小,不是他的个儿,没敢冲动。豆豆很害怕,她吓的站到我的身后,差点没有哭起来。 “算了,算了!”几个有头有脸的贫下中农走过去把他们拦开,“机器修好了,大家开工吧!” 机手把脱粒机开开,那轰鸣声又响起来了。于是,大家又忙起来,没有人去理会“王连举”,也没有人再去理会刚才发生的事儿,一切都归于自然。至于“王连举”他是怎么走的,什么时间走的,没有人顾得管他。 打完这场麦子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回到家里,祖父已经做好了粽子,我一边吃,一边把岩松大哥被打的事告诉了祖父。 “人在做,天在看!”祖父说,“总有一天,他会遭到报应的!” 祖父的话,让我感到安慰。我不在为岩松大哥被人欺负的事感到气馁,也不在因为自己不能为岩松大哥出头而惭愧。人间的不公,自有老天爷管着。各人现在种的因,将来自己来收果。一切自有天定! 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到端午节,每当端起粽子,我便会想起这个特殊的“端午节”,想起这个端午节里所发生的一切…… 第七十四章 三类苗 端午节过了。 粽子也吃了。 麦子收割完了。 刘家河小学的“麦假”也结束了。 大自然在以他自己的规律在运行着,刘家河人也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 麦子熟了,割了。然而,在麦子地里套种的棉花苗,却因麦子的收割而在一天天地长大着。麦子刚割时,它刚长出地面不久,几片叶子,小小的,嫩嫩的,像是长在土疙瘩缝隙里似的。等锄过几道草之后,如果在下上一场雨,那它会在一夜间,便长的像大姑娘似的,一个一个的,从土疙瘩缝隙里走出来,站立在地上,亭亭玉立的,让人觉着希望。 然而,那棉花苗远远地看去,很漂亮,很整齐。可是,走到近前,确不是那么回事儿。有很少数的几棵,它长的不是那么健壮,似乎是生病了,矮矮小小的,让人觉着可怜。 在当时,刘家河人把这时的棉花苗分为三类,长的最健康、最茁壮的,叫它一类苗;因为营养或者是别的原因,导致“跑慢了”,没能长成最好的,但又比生病的要好的,便是二类苗;那“三类苗”便是让人觉得可怜的那种。 那“三类苗”是低贱的。因为它的存在,影响着棉花的整齐划一,也影响着刘家河人的形象。上级来检查棉花种植情况,那少有的“三类苗”,落在棉花空儿里,可怜巴巴的,即影响上级领导的情绪,也着实让刘家河人很丢面子。 然而,这“三类苗”又是可悲的。因为,刘家河人在上级领导面前表了决心,要尽快消灭“三类苗”。是啊,“三类苗”是低劣的,是“贱种”,所以必需要给予消灭。 如何消灭“三类苗”?拔掉,这是最直接、有效的。然而,那是不行的。因为,拔掉后会露出空地儿。那么,拔掉后再补种?似乎也是不行的。因为,那补种的肯定赶不上趟儿,还不如“三类苗”。松土、锄草、浇水、施肥、治虫,这无疑是可行的,也是科学的。 那么,还有没有第四种办法?回答是肯定的,有!斗地主啊!“抓革命,促生产”。不抓革命,怎么促生产?那么,怎么抓革命?在刘家河,把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抓起来批斗、游街,就是“抓革命”!而且,“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是法宝,在这消灭“三类苗”的关键时刻,不用能行吗?肯定是不行的。 于是,刘家河的“五类分子”又被押上他们自己搭的台子上挨批斗。宋金城、王才娃、大胡叔等等,他们站在太阳下,低着头,接受批斗,似乎那“三类苗”的存在是他们的罪过。 批斗者在台上义愤填膺,挨批斗者则诚惶诚恐,而台下的观众则心态不一。有幸灾乐祸的,有无所谓的,也有愤愤不平的。不过,大家都没有表现出来。反正,站在台下虽然有些晒,然而到底不用下地干活儿,还能挣到工分,也没什么不好。当然,如果能站在阴凉地里,那就更好了。 批斗会开到一半儿,王才娃突然晕倒了。因为,他的年龄最大,七八十岁了,站的久一些,头上又有大太阳暴晒。于是,便晕倒了。晕倒就倒了,晕倒了便被人抬了下去。然而,王才娃晕倒了,但他的位子不能“晕倒”、不能空。于是,便把他的儿子弄上来替他的老子挨批。 “要消灭‘三类苗’,就必须要搞好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批斗者在台上振振有词,“抓革命,促生产!狠狠批斗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把他们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能翻身,就一定能把‘三类苗’彻底消灭掉!”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更不能理解斗地主与消灭“三类苗”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我也不知道,刘家河是不是还有人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反正,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难解的“命题”。然而,终于没有弄明白。时间久了,便在心底产生出一个“情结”,以至于后来上大学时,我选择农学院,去学农,恐怕也是这一情结的使然。 然而,那批斗大会终于开完了。接下来,便是让这些“五类分子”游街,从后营到前营这么转一圈儿。头上戴高帽子、胸前挂白牌子,这是常见的事儿,没什么新鲜。只不过,这次敲破锣的不是王才娃,而是他的儿子,父亲的“职责”遗传给了儿子。对此,刘家河人没有去理会它,老子传给儿子,似乎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没有什么不妥,也无需大惊小怪。 消灭“三类苗”,刘家河人斗地主是要斗的。因为这遵循的是惯例,是习惯。因此,没有人去思考它的合理性。斗就斗了,斗过了也就算了。斗罢了地主,再去那棉花地里松土、锄草、浇水、施肥、治虫,这些农活儿仍是要干的,也没有什么不妥。斗地主并不妨碍干这些农事,于是,这又让人觉得,那斗地主似乎是不当事的,要消灭“三类苗”,还得依靠锄草、施肥这些农事。 当然,这些农事不会只针对“三类苗”,而是对所有棉花苗。因为,有选择的操作不如统一行动来的简单、快捷。于是,这些措施一上,再加上雨水,那棉花苗的长势就好了。棉花长高了,便显不出什么“三类苗”了。高的掩盖了矮的,大的掩盖了小的。于是,这“三类苗”就被消灭了。 三叔说,“今年摘棉花要搬梯子。”那意思是说棉花长的高。 那一年,刘家河的棉花长的的确很好,棉树长的也很高,比人还高出大半截。正象三叔说的,摘棉花要用梯子。然而,那梯子终于是没有用上的。因为,那棉花只长茎叶,一棵一棵的,像“树”似的,而棉花桃儿却长的稀少,那棉花收成当然就少了。不过,那棉花虽然减产了,可柴草却“丰收”了,让刘家河人在那个冬天里不缺柴烧,没有受冻,也算当一大“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