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在欺骗谁》 第二部 第一章 很长一段时间后,王娜才觉出她与曹朝的爱竟是如此酣畅,如此醉人。她可从来没有得到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爱啊!她觉得他们双方都进入了出神入化、超凡脱俗的境地。她觉得在曹朝的呵护与关爱下,在他那深刻的思想、澎湃的激情、狂热的梦想的影响下,她自己也远远地离开了凡世的生活,忘记了人间的忧愁,而只是在神奇的境界里扶摇直上。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份感情啊!他们都是那样的专注投入,他们都那样地爱着彼此的事业。她的绘画技术也极大地提高了。他们已经深深地浸染于爱的海洋。她甚至已经决定要将他介绍给自己的母亲了。为什么不呢?她想到将来能做一位作家的夫人,不禁眉飞色舞。她多么盼望他的作品早日发表啊!那样不也能在母亲面前多夸耀他几句嘛?她甚至想找一两个机会带他的作品给她母亲看看呢!想到母女俩能共同欣赏他的作品,她觉得无比自豪与神圣。仿佛那都是她的创作!但她马上又想到了母亲的为人。母亲已经残暴地阻挡过一次她的婚姻了,她还会阻挡第二次吗?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可怖的面孔,耳畔回响着她那严厉的训斥声。她不禁不寒而栗。 自她记事起,她就觉得自己的母亲虽然生得很美,但却总是冷若冰霜。她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人却越来越瘦,连脸色也越来越苍白。除了额间发际里添了几根白头发以外,她还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们夫妻间很显然已没有什么感情。王娜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回家后却总像个奴仆。家里的一切都让他包了。而她母亲却是洋气指使,根本不正眼看他一下。她有时会纳闷:父母亲之间既然没有一丝感情,为什么却不离婚?她们怎么居然能维持到现在?特别她的母亲。又是这么聪明漂亮,又有这么高的地位,却为何总令人不可思议?她想到父母间一定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隔阂。但这隔阂是什么,她作子女的又不便多问。她也只能纳闷了。她只是清晰地记得。在她六岁那年,她母亲曾经大病一场。几乎要死了。最后,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只知道那时棺材都准备好了。她的父亲哭得死去活来,并一头撞在棺材上。她隐隐约约听别人说,是她母亲喝了安眠药。但谁都在欺骗她,隐瞒她,硬说她母亲患有不治之症。她早已从别人的眼神里看出了问题的奇怪。因此,直到现在,她依然觉得解开这个谜是她一生最感兴趣的事。从那以后,她母亲便把全部精力用在了哺育她上。她有时会被母亲的疼爱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无法想象母亲忙成那样,居然还要为她操心一切!但这样,也并不能表明她对母亲言听计从。她从内心深处一直在想着母亲为什么根本不关心父亲的一切呢?难道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吗? 她一边往家里走去,一边望着所有这一切。如今她也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她也经历了两次爱情的洗礼。如今的她多么想让母亲谈谈自己当年的爱情呢!母亲总是那样忧郁而伤感,温柔却又节制。她作为一个教育局长,天仙美貌,姿质非凡,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幸的婚姻,她为什么又不离开父亲?她想,或许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吧!她想着,走到了家门口。 她却站住了。迟迟不敢敲门。她在想:我应该怎么向母亲开口呢?我能说自己不到一月就找了个对象吗?她便想到母亲的责备与怒骂。自从她与李单飞恋爱以来,她母亲就渐渐不再关心她,呵护她了。有时甚至怕见到她。她也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对她有这么深的仇恨。她听别人说,她母亲年轻时也是这样大胆活泼、天真开朗的啊,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觉得母亲特别容易生气了,并埋怨她不该去学美术。母亲总喜欢独自一人在屋里欣赏音乐,静静地想。有一次,她偷偷扒在窗外一望,见她母亲正一人痛哭流涕。她听到了窗外有动静,竟然莫名奇妙地大吼了一声。那种歇斯底里的干吼使她浑身颤栗。她觉得母亲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慌乱之中。她显然不愿意别人窥见她的秘密。她为此嘴唇哆嗦,内心有难以言传的苦痛。她今天还想偷偷溜进去,看看母亲是否又在痛哭流涕。她想趁着母亲快乐的时候将曹朝的事全部说出。她怕母亲不高兴时会迁怒于她的爱情。她便不想敲门。她要偷偷地从后门溜进去。 她偷偷地越过窗台向里望去。见她母亲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静静地望着什么。她那优美丰满的背部曲线依然那么迷人。工作与年龄并未使她显得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迷人的清香。连王娜都禁不住为母亲的美啧啧赞叹。她觉得母亲多年来一直在看着同样的东西,而且越是压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它流露出来,她却越在那里呆得时间长。她觉得那绝对不是工作中的事。如果工作中出了问题,她母亲解决起来总是那么敏捷利落。这一定是她私人感情方面的。她甚至想到了爱情。是爱情使她母亲如此苦痛。她看着母亲低声地喃喃,似乎是在懊悔自己不应该错过什么机会,有一步路走错了似的。接着,就是她那无止境的长嘘短叹,无可奈何地伸长双臂向上天乞求着什么。她觉得有股火焰在母亲的体内燃烧着,但她却不知道这到底是股什么样的火焰。她只是觉得这股火焰如此猛烈,如此持久。十多年来,从未在母亲身上消失过。反而使她越陷越深,难以自拨。接着,她便听到了母亲的细小声音。这次,她可都听清楚了。 她母亲并不是在埋怨自己的官位太低,房子太窄,女儿太不争气,自己年纪大了。她没有埋怨这些。她似乎是在怨恨她的丈夫。她觉得他始终不理解她的苦处。可他居然还以为自己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丈夫。他面对着她的奋斗,汗水,挣扎与劳累,似乎司空见惯,毫无知觉。他不理解一个女人为什么总要争强好胜?像他那样无忧无虑、与世无争多么快乐!她想母亲一定是将父亲作为一切苦难的根源来看待的。要不然,他们之间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隔阂?她想到这里,又抬头向里望时。彭慧敏已露出微笑,嘴里小声喃喃着:“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她见到母亲手里抱着一个蓝色硬皮本。 就在这时,她的头脑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母亲不同意她与曹朝的爱,她就将与曹朝私奔!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起这个念头。她想可能是母亲的爱感染了她吧,她也要像她母亲一样为爱献身。她还要气气彭慧敏,看你以后还同意不同意我的爱?她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奸笑。她要进门与母亲好好谈谈。反正是时候了。行与不行,就听她一句话。行了,一切都好说。一旦不行,她已决定要与曹朝私奔。她推门而去,兴奋地喊着妈。 这时,彭慧敏正在想着:“如今,我已经没有人再会爱我了。我该怎么办呢?我这辈子可要孤独一生了!”她正小声抽泣。却被女儿的温柔叫声惊醒了。她忙擦干眼泪,问女儿怎么现在回来了。 第三章 而王娜在曹朝的频频进攻之下,也渐渐地对李单飞起了疑心。觉得他不再像过去所想象的那么忠诚与温顺,而其背后尽是一些利益与阴谋。幻想通过她母亲获得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她才没这个心思扶持他!何况他哪里能比得上曹朝呢? 李单飞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的说话与办事虽然老谋深算,但总令人觉出愚拙与可笑。他虽然会炒各种可口的菜,做各式饭食,洗衣服,还会关心体贴人,但他竟然不会读小说,不会谈爱情,更主要的是他没有曹朝那股野劲儿与放荡。 一个男人难道不应像曹朝那样多才多艺,领着你去欣赏美的世界吗?曹朝还是如此地热爱写作,并且已有了那么多的诗歌小说,将来他要当了作家,我的生活不会更加浪漫与充实?可是李单飞呢!他现在已躺在我身上睡大觉。想依靠我的母亲混个一官半职,这样的目标多么令她沮丧。虽然对李单飞来说,这是令他极其憧憬与欢乐的,但对她来说,却已失去了任何欢乐。尤其是曹朝的思想如此深刻丰富,虽然她并不能完全听懂,但她已感觉到,只需她说出任何一种念头,那有关这一念头的种种思想就会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涌出。在她心目中,他显然是一位博学的圣人。他们心理上的距离越来越近。 而曹朝回忆着与她交往中的每一句话。便琢磨着如何利用自己的文学才华来彻底地征服她。他想到了昨天晚上俩人的谈话。 他那时坐在她的办公桌旁,瞪着一双充满爱情的眼睛问着她的一切。而她则坐在桌子上,手里捧着一本毕加索的画集。 “你喜欢吃什么东西?”他问。 她摇摇头,倔着小嘴说: “我对吃不感兴趣。家里的牛奶、苹果、饮料之类,我看都不看。” “噢,原来她竟然如此超脱!对吃不感兴趣,仅此一点儿,已不同于其他终日讲吃讲穿的势俗女孩。可见她确实脱俗。”他心中想到,便又问到: “你喜欢穿什么式样的服装?” 她听到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是个娇小爱笑的姑娘,连笑也显得那么迷人。前仰后合浑身颤抖。但又马上极严肃地说: “我对穿也不感兴趣。我一年很少买服装。” 曹朝本想听到她喜欢吃的与穿的,以便下次给她搞来,进一步嬴得她对自己的欢心,却不料得到如此高见。他不禁为如此一个奇女人啧啧赞叹,并自然而然地问到: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她长叹一口气,似乎很忧伤很郁闷,说: “我已经经历了人生的大多数,我已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我只是想继续深造,将来去中央美院进修”。 “这倒真了不起!”他惊讶于她的非凡抱负,不禁吃惊了。 “真的,我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去中央美院深造自己!”她沉默了一会儿,坚决地说。 “好啊,我会支持你的!真佩服你的目光!”曹朝由衷地赞叹到。如此奇特脱俗的一个女孩,他以前还从未碰到过呢!他觉得有许多更深更强烈的感受在他胸中涌动。他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对她的爱慕了。他便拿起碳素墨水笔,并精心挑选了几页粉红色的心状的信纸,洒了香水。写下了给她的第一封信: “娜: 一个多月的接触,我感觉你很可爱。你是那种可塑性极强、敏感好动、对外面美好世界无限憧憬、对浪漫而有趣的精神生活无限向往的一种现代型女孩。虽然你这种女孩,会给一般男孩子不稳定的感觉,但我没有那种狭隘的观念。在我看来,一个人敢于追求自己的梦想、向往比目前更美好的生活是这个人有创造力、生命力旺盛的标志。希望是生命的灵魂 ,心灵的灯塔,成功的向导。正像不能放弃美好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希望。你总是首先要追求新鲜的东西,其次就会孜孜不倦地探寻有益的,最后你去渴望求善,使你自己变得高尚尊贵。你是个永无止境地向往与追求的人。而这正是你永远青春、永远年轻的魅力所在。人所需要的就是自由:从事对他有吸引力之事的自由,从事使他快乐受益之事的自由。所以,你提出去中央美院进修,我百分之一万地支持你。未来的事业就像无数星辰,冲破黑暗,照耀在我们四周。让那高华而大胆的梦想。自由自在地作广泛的盘旋吧!最大的幸福在于憧憬。正是憧憬,使我们变得快乐无比。我相信只要我们携手并肩,任何艰难险阻都可以克服,任何梦想都会变成美丽的现实。 你的天性特别适合于搞艺术,因为你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一种永不餍足的好奇与新鲜,对未知领域充满一种尝试与冒险的永不枯竭的冲动,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一种童稚般的天真与真诚,这些都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所不可缺少的。但你也应知道:伟大的梦想要与日常的琐碎生活结合起来,在默默无闻的岗位上去迸发自己天才的火花。实现人生价值从量变到质变的根本飞跃!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一个人只要埋下头来,日积月累,总是可以创造出奇迹的。你总是抱怨目前的环境不理想,一个人无法搞绘画。其实,真正的艺术品都是孤独与静思的产物。一个浑身充满感情、满脑尽是思考与问题的艺术家,在任何地方,他都不会没有喷涌不绝的艺术构思的。真正的学者是会知道怎样从已知引出未知,并且逐步接近大师的。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你成为一个画家的条件已经具备了。你的艺术修养与理论方面的不足,可以由我来弥补。你只需铺开你的画板,拿起你的画笔,尽情地泼洒你的情感就是。莫笑昆湖池水浅,观画胜过富春江。就在这样狭小、蔽塞的地方,也不愁你的艺术水准的蒸蒸日上。我觉得现在你缺乏的只是一种把热情变行动、把梦想变现实、把长远的变切近的行动!只要你铺开画板,拿起画笔,登上梅山,把我县的山山水水、人情风物尽收眼底、悉卷胸中,你的艺术作品怎能不光华四射?不是说:最具地域性与时代性的作品,也是最民族性的作品,也是最有生命力的作品吗?有我这样的大师,再加上你的勤奋创作,你的梦想终究会实现的!我相信这一天终将降临人间! 我现在给你几本书看,多为取材于圣经故事以及西方历史中的另一些传奇,其中的许多名画,若能摹仿借鉴一下,我想对你的帮助不可估量。 我是很珍爱你的画的。因为那是你生命的最富魅力、最能延伸、最充满神奇力量的所在!我决心将我的家里多挂几幅你的画!让我成为你作品的欣赏者吧!爱你的作品,更爱你!————不,这句话是现实的;爱你,更爱你的作品———这句话是永恒的!精神的! 朝 草于 10月2日” 王娜是在午休时突然觉出门外有人轻轻敲门的,那声音极轻微极腼腆。 她的心不禁咚咚地猛跳。又是一次多么新奇的恋爱预召啊!她多么急于摆脱李单飞给她带来的束缚啊!也许这个男人的出现会给她带来新的刺激!她听到门外轻轻的敲门声,她还听出了这是个男人的脚步声,似乎退后了几步,又站住了,最后一定是下了决心猛地敲门。她便心花怒放,暗想:让他进来吧!我难道应错过这个机会吗?绝对不能!他比李单飞要聪明风趣得多,和他在一起也要快乐充实得多。最主要的,能排遣我现在无以穷尽的寂寞。至于我与他能发展到什么地步,鬼才知道呢!像这种有野心有才华的男人,交个朋友还是蛮不错的!那我就干脆闭上眼,等他进来吧!看他能带给我什么新奇的礼物!她便闭了眼,假装睡着了。 曹朝见敲门始终无人来开,而门却并没关上,想:她一定是有意给我留下的。只是她害羞罢了!女人嘛,总是那么害羞,其 实她心里也想得慌呢!只需我蹑手蹑脚地进去,悄悄地把信放下,我不是离成功又近了一步嘛?他便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挂满了梵•;;高的画,还有几幅王娜自己画的油画。一进屋就飘来一股温馨的香味。他是熟悉这个家的,因为他已连续一个月的夜晚都在这儿闲聊中度过。他因爱她而倍觉屋子的亲切。他一进到屋里就不想再走出去了。但他却不得不快速放下,又蹑手蹑脚地出来。 一出门,他就一蹦三尺高。他自言自语:“她终于默许了,她终于默许了。”他的希望还是大大的。他马上就可以搞到一个局长的女儿啊!别人一旦传开,这对他是多么风光与自豪的事啊!只是那封信呢?他所要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出来了吗?他细细思量: “女孩子都喜欢别人的奉承,都虚荣心十足。我想她也绝不例外,我在信中先夸她‘可爱’、‘现代’。她一定会认为是遇着知音了。她一定会充满感激地看下去的。” 他边兴高采烈地向自己的住宿走去,边洋洋自得地微笑,满脑子都飞旋着对信件的得意分析: “接着呢?接着,我便盛赞了‘希望’、‘憧憬’、‘梦想’与‘事业’。噢,这些可都是极时髦、极能蛊惑人心的宣讲啊!希特勒不是给了德国人民一种‘希望’、‘憧憬’与‘梦想’,才挑起了一场世界大战嘛?我也要让她与我为着这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令人心醉神迷的东西而‘携手并肩’。我觉得‘携手并肩’这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们间的距离。这要在言谈中可不容易说出口啊!多半会认为我是个疯子!……更主要的是,我抓住了她性格中最闪光的部分,并能同情支持她去当一个画家。这既能极深刻地打动她的心,对我来说也是极新鲜极神圣的。而最主要的是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当然了,她是师范毕业,没读过高中,文化课功底太浅,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一个出色的艺术家的。这是她们这一代搞艺术的普遍的悲剧。她们大多都家庭富裕,而搞艺术只是父母让其浪漫轻松生活的一个手段。父母也根本不希望她们都成为梵•;;高、毕加索什么的。 然而,艺术毕竟又影响了她们。她们虽年龄不大,但对男女裸体却已司空见惯,激情又极爆满,同居也不在话下。故她们又多令人后怕。” 曹朝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儿着急与担忧了。 “这种女人,搞到手肯定很容易,但要抓得住却不简单。她们飞走也是很容易的事。那怎么办呢?她们身上都有一股永不被驯服的野味,一股倔强的力量,她们分明不把男人看作这世界的主宰,也从来未把恋爱看作是男人在玩弄女人。她们却认为恰恰相反:是她们女人在玩弄男人!她们不要孩子家庭,不要任何负担与累赘,她们只需要享受!刺激!我怎样才能抓得牢这种女人呢?”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迅速朝宿舍走去,想查找一些对付这类女人的办法,但他头脑里突然掠起一些念头: “你呢?你自己不就是这样的一种人嘛?你也热爱文学,追逐浪漫的爱情,也不想受家庭的束缚。到三十岁了,依然不想成家嘛!你再想想,她怎么不就是以前的你!你们俩个又怎么不是同一的性格?一样的敏感、脆弱、一样的见异思迁,一样的好奇与喜欢冒险,一样的不甘于寂寞与平庸。一样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所不同的只是什么?只是她是女的,你是男的而已!不同的是她虽然有这么多的品性与你相似,但她吃不了苦,受不了罪,这是与我这个贫苦家庭的孩子竭然不同的一点儿。更主要的是,她根基太浅,对艺术没有持之以恒的毅力与韧劲儿,更耐不住寂寞与孤独。她只是像一个浮萍在这个 浮华的世界的表面游来荡去。她还没有静下心来,她也不能潜下心来,去自己的心智里冒险探索。难怪她终日无聊得慌,只想去天南海北旅游,只想多交朋友,谈恋爱,因为她没有修炼到静坐孤处的境界。而现在呢?我就必须从一开始就婉言相劝她。在夸耀她的强烈的好奇心之后,应该让她脚踏实地去搞艺术。如果她能脚踏实地坐下来,埋头苦心钻研,定会对她的根基有所补益。她那股不被驯服的力量一定能走到正道上来。否则的话,她的性情无法稳定端庄,严肃而富责任感,她终将会离我而去。我今天这封信可谓意味深长啊!” 第四章 曹朝的信使她兴奋到极点。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精神振奋过。她的眼睛也从未有过这么大而亮,她的身心也从未有这样舒展过,像一种神奇的琼浆渗透了她的全身。她觉得自己达到了一个神奇的境界,她的心不禁直跳,连呼吸都显得那么急切。 “噢,我居然还有这么大的价值!我居然还能吸引这么多男人的喜欢!他还要支持我去中央美院呢!”这对她来说,是多么鼓舞人心的事啊!自从她去了省美术学院与李单飞相爱后,她母亲便已觉出了她的巨大变化,觉得她的野心在日益膨胀,而她的情欲也显得如此勾人魂魄,她简直成了一个勾引男人的白骨精!她母亲便不再支持她去中央美院深造了。不然的话,又不知会领回美国或法国的那个彼得或汤姆的。她母亲想让她在乡村中学冷却一下自己的情感,然后成个家,过起正常人的生活。她便也确实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她抱怨母亲的心狠手辣,将自己分配到如此的中学,遇到一群如此平庸的老师。带初一数学的张玲玲老师一天到晚发牢骚, 说校长没有人情味,对她有偏见,曾将她下放到更偏远的村庄教过学。她终日只关心谁的服装穿得整洁时髦,谁不修便服,她便嗤之以鼻。她终日与别人比较着谁更会打毛衣,更会做饭与料家务,以及那个男人的家庭背景好,小伙子帅。唯独不关心的就是教学研究。至于带初一英语的李羚老师,终日像一个三等妓女,隔三插五地将其他男人引进她的卧室。她的男人在相隔千里之外的省城工作。平时里,教学工作又繁忙,谁也舍不得请假,因为请假要扣许多工资与奖金。他们便只有在夜深人静时通过电话慰以自安。但燃烧的情欲却不会因每夜的电话得以平息。它们越烧越旺,连她的两眼都烧得又亮又红、脸颊更是粉得透亮。李羚老师的体质特好,精力无法渲泄,便只有与来自各地的男人相互告慰了。但无论是张玲玲,还是李羚,都却十分反对王娜将李单飞带回学校并同居。私下里都在纷纷议论:这女的是什么素质!还没有典礼呢,就与他同居!也太不象话了!这毕竟是个学校啊!稍微也应注意点嘛!但更多的教师却认为,这很无所谓,时代变了,两人相爱直到同居,似乎也顺理成章。因此,他们的诽议才未在满校园铺开。但这毕竟传到了王娜的耳朵里。她便觉得这乡村的庸俗,落后,“连这样的事都议论纷纷,多么无聊啊!多么无聊啊!”她自言自语,“嗯,你们还没完全了解我呢!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的厉害呢!”而现在呢?她又可以去享受爱情的欢乐了!她终于又找到一个超凡脱俗的男子,帮助她去那美妙迷人的大都市里了。 紧接着,曹朝便邀请她去京都饭店吃晚餐。“今天一定要有个突破!我要握握她的手,只要不反抗,我就可以试探着去吻她了!只要她能充许了我的吻,其余的我就都好办了”………曹朝想到这里,连嘴唇都颤抖起来。他却又显得那么鬼鬼祟祟的。他一路上直往饭店奔去,与她拉开有两米的距离。他的脑子里乱嘈嘈一团,他现在只想着如何握住她的手,他根本没看一眼路边的房屋与过往的人。 他在饭店里就坐,点了几道最昂贵的菜。其中有她最爱吃的美国杏仁。还有一盘猪蹄与两盘素菜。他先问她为什么会分配到这儿。她说这是她母亲为着工作的需要,因为走后门的要求调往县城的太多。如果她一进去,别人也要跟着里。她一不进,别人便也没啥理由了。曹朝想:嗯,这不过是你强烈的虚荣心罢了!为你母亲脸上贴金!当官家庭出来的孩子都是这样!我才不信这一 套呢!一定有其他的原因………他接着便问: “你现在肯定对生活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只想去中央美术学院深造?” “是啊,我已对生活厌倦了。我觉得人生的大部分我已经历过了。我只想在学业上深造。” “那你对男女之事……像恋爱……也不稀奇了?”曹朝忙问到。这才是他今晚急于想奔到的主题。他也急于想了解她与李单飞的感情深度。尽管他已听别人说过, 她们已经同居,并计划结婚。但他在自己心爱的人前,还是不肯相信这一点的。他相信她们之间一定还有脆弱之处,他一定还有机可趁。譬如说,地理条件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感情再深,可远水解不了近渴。而我呢?近水 楼台先得月。日日缠, 时时缠,不愁她不到手。 “那当然了。我和李单飞就跟结了婚一样,关系可好了。他对我的好是终身难忘的。我什么都享受过了”。她说到这里,头脑里便浮现出李单飞那高大、英俊、潇洒的形象。就在这样的夜晚,在另一个将要追逐自己的男人面前,讲诉自己曾经相爱的男人,对于行将追到手的男人不蚩是一种暗示与诱惑,使得曹朝更加大胆、更加放肆、也更充满信心:“她这不是在暗示我:她已与他同居了吗?那又有什么呢?你还以为我是个处男吗?我也不是个好的。只是我们男人没有检验自我的标记罢了!上帝就这样的不公平!非让女人,一个同居过的女人在她的追求者前请求谅解与宽恕不可!其实,同居又怎么样呢?我将来也不一定就会娶你!我只是现在空虚,寂寞,也确实需要一个女人了。你只不过是正好填补我的空虚罢了!你何必这样难过呢?你这不是在煽情吗?我也正渴望着与你相爱呢!” “可你们并不能成啊!一个在这里,一个在那里,相隔太遥远。即使成了,也不好啊”!曹朝说到。他已经开始逐步地瓦解她与李单飞的关系了。他抖然感觉出自己是多么的卑鄙自私啊!可相爱就是这么一回事。爱情少尉不排队嘛!谁让他没 与她结了婚呢?曹朝想:李单飞算老几?他只不过就是比我早动手了二年而已。他的运气比我好,正好在大学里遇到了她。要是我在那样的大学里,能轮到他吗?他凭什么呢?一个中专毕业的学生,没有突出的才华,他凭什么与我竟争呢?她难道不应找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嘛? “可他对我可好呢!”她坚定地说,眼睛离不开眼前的天花板,她的思绪像一条河流在慢慢地往后流去,她顺着河流踏进脚去。她已在回忆他们度过的美好时光!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单单两个人,在校园的树荫下!他戴着一幅金色眼镜,扣着那顶白花帽,蹲在地上,尽情地写生;校园里的清风吹得画册一页页唰唰响,她在他身旁揣摩着每一个细节如何处理……他一洗澡,就会对着她所住的二十层楼的窗台高声喊:“娜娜、娜娜”。稍后,她像一只小鸟飞出来共同手挽手去澡塘……啊!他们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光多么美好啊!而他吻她时总喜欢咬她几个“手表”,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刻!“我真想咬下你一块肉来!”“我真想咬下你一块肉来!”她一直在想着他的这句话,似乎自己的唇边又接触到他那毛茸茸的热乎乎的嘴唇。“他是我今生跟定的男人!我已经以身相许了!我不会再跟其他男人来往了!”她心里想。可是单飞现在却不在她的眼前,她多么渴望吻单飞的嘴唇,也咬下他的一块肉啊!她还想到了处女膜破裂的那个夜晚,她的疼痛与舒适。但一想到他最近来的一封信,心里却又是一片混乱。单飞让她迅速地做出决定,要求她多向自己的母亲说句好话,让她帮单飞调过工作来,并要迅速结婚。当然了,信中少不了对她的“思念是如何强烈,当望着你远去的身影时,眼里噙满泪花。”“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你,夜里睡不着”。但最主要的却是“问问你母亲何时能调好工作。”“嗯,男人都这样!单知道要求结婚,先结婚再谈其它的,我才不听他们的鬼话呢!”她想。她的愉悦消失了,满眼的忧郁与哀伤。 而曹朝这里正心想:“哼!什么对你好,那还不是看见你母亲是个局长?要是你母亲不是局长,你看他对你好不?!你一个小姑娘,多么天真,多么单纯,多么易受欺骗啊!但他却又不能说出口,因为自己 将要追她是否也有这种因素存在呢?他很想说:“我也会对你更好的,比他好十万倍!”但他只是努了努嘴。他知道这样的时机还没到来。他说: “好是好,但那已经过去。那不等于婚姻。有些人是只能恋爱,不能结婚的。” “是啊,要不是我妈的反对。我真的就与他结婚了。” 可你与他的属相并不好啊,属马的与属龙的并不好。”曹朝知道她还是相信属相的。而他属虎,与属马的正相般配。他说到这里,便想起一个主意:何不趁此机会,给她看一下手相,并借机握一下她的手?看她反应如何?想到这里,他便说: “我看看你的手相。” “你会看手相?”她惊奇地问,但却很坦然地将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掌伸了过来。起初,曹朝的两只手还在那只胖鼓鼓的小手掌周围指指划划,告诉着她生命线如何,爱情线、智慧线如何。但一会儿功夫,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了。他的两只手猛然有力地握住了那只胖鼓鼓的手,并不停地亲切地抚摸着,揉搓着。 “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忧伤……”他说,两眼已迷离恍惚。 “是的,我沉浸在忧伤的深渊里,我找不到我的出路……”她的声音有点儿哽咽,似乎有泪花从眼眶射出。 “我也与你一样,我厌倦了这个平庸的环境。”曹朝说到这儿,便又挪动了身子,靠到王娜身边来了。再有一步,他们几乎就面贴着面了。现在,他们已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曹朝依然紧紧地握着王娜滚烫的手。她并没有退缩。 “我要帮你走出这个深渊,我要给你希望与幻想……”说着,曹朝站了起来,准备亲吻她一下。他这时清清楚楚地看了看她。银白色的灯光下,她的脸颊粉红粉红,额间两条细腻的青筋依稀可辨。那双小麻雀似的眼睛显得格外迷人,机灵,却温情脉脉。她的鼻子也是那么小巧玲珑。她的嘴唇也是那么小巧可爱,两排珍珠般的牙齿那么整齐,那么洁白,那么细小。 “她会不会拒绝我?”他闪过一丝念头,“我是不是进攻得太猛烈了?其实,我们只是闲聊过几个夜晚罢了。可这并不能表明她已接受了我的爱。如果遭到拒绝,剩下的一切可就都完了。我再也无法下手了。”但他又一想,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迟早也要有这个动作,这个过程,行与不行,都豁出去了。 他以为她早应意识到他的这个动作,但她的神情却那么迷离。似乎她已默许了这一切。她久久期待的正是这一切。他便吻着她那薄薄的红唇。但当他要扳着她的脑袋,想拼命地伸进舌头狂吻她时,她却恼怒了。她像一只受伤的温驯的绵羊,只是拼命地低着头挡着他的进攻。然后,他看见形势不妙,便放开她了。她长时间没有抬起头来,只能听到她 呜呜 咽咽的哭泣声。 她猛地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边愤怒地说: “告诉你吧!曹朝,你不能这样!你绝对不应该这样……!” 曹朝也着了慌,忙跑到前面去把门关上,用多情的、温柔的声音,道歉: “我也是由不得自己啊!我实在太爱你了!” “就因这也不能强迫人家啊!告诉你吧!我真想早点儿跟单飞结婚!”她激动地说:“我真想早点同单飞结婚!……告诉你,我根本就不会同你来往,你就不要往那儿想!” 他做了一个苦恼而无奈的手势。重复着那句话: “可我太爱你了!我怕得不到你啊……” 她却咬紧牙关,瞪着眼睛,涨红着脸,边向外走边骂到: “可你也不能强迫别人啊!你太卑鄙了!你就再爱我,也不能用这种手段啊!你操的什么心!玩什么手腕?” 只听“砰”的一声,门被她狠狠地关上了。他站在那儿,垂头丧气,仿佛天塌下来一般,久久没有反应。他知道他可能完蛋了!她再也不会理我了!我已经做错了!我真不该如此着急的!但是,另一个声音依然在他胸中响起:“没事儿,别那么害怕。女人嘛,谁不是这样。你初次吻人家,人家能表示愿意?并哈哈大笑吗?哭是很正常的。你别害怕,沉住气。观察一下。别着急,看她的反应。” 他结完帐走出饭店,想探听一下她的情况,便向她周围的几个女教师探问去了。 第五章 “你别傻高兴了!人家再也不理你了!你昨晚……”跟王娜挨住最近的张玲玲老师第二天清早一见到曹朝贼头贼脑地笑,便也笑眯眯地告诉了他她的情况。她知道他很想探听虚实,你看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他做贼心虚啊!虽然他昨晚乐了一晚上!凌晨四点就起来给王娜写了一封信。张玲玲长得一个圆圆的脸,且白得惊人,两只大眼睛又圆又大。要不是种种原因,曹朝还会追追她呢!可现在,她已成了别人的老婆。曹朝也只能追追王娜了。张玲玲依然傻笑:“人家不理你了!你别傻高兴!” “真的?”曹朝接口道,心里却想:“看你如此高兴,快乐,她能不高兴快乐吗?如果她要真的与我断绝关系了?她还会跟别人透漏丝毫的消息吗?何况,给自己的朋友讲述男人如何追逐自己,也是做女人的一大幸事啊!”他便掏出那封信,塞到张玲玲手里说: “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她。” “人家要给你扔出来呢?” “扔出来,我再扔进去呗!那有什么?”曹朝望着张玲玲拿着信回到王娜的家,才着急地回到宿舍,等待回音。 ………………………………………… 王娜刚刚醒来,黑*的头发依然像昨夜那般蓬乱。昨夜的痛苦、混乱马上已经过去了。她所记得的只是那一个甜蜜的灼热的吻。她只是觉得又有一场新的爱情经历要来了。她其实已经不把李单飞放在爱人的地位上了。在她内心深处、她已经知道她们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她不会扔下工作跑到那边去找他,而他也不会无条件地来这边生存。她觉得:那只是大学时期的特定的环境下特定的爱罢了。正像大学生活终要结束,我们都将走出校园一般。那样的爱也该结束了。我应该开始新的爱情了。她是七十年代后出生的姑娘,她们这代人都是这样快乐,对痛苦与不幸健忘得如此之快,这便是中国七十代后的姑娘们的特征。 她穿上粉*上衣,坐在方格花布床上,双手托着下巴,头脑里在思念着他们相互之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谈话。“他是多么聪明,多么勇猛啊!”她想,她几乎来不及思考与决断,他就闯入了她的生活。看来她只能放弃与李单飞的爱了。她又想到了李单飞追她时的情状。她不禁嘲弄起他的愚笨与憨呆来。他哪里比得上曹朝的疯狂与热烈?而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什么出*的才能啊!她这么一个聪明的人,过去怎么就没发现这一切呢?她几乎就要嫁给这样一个平庸的人了!她几乎就要从此掩没自己的一生!她突然为日后的平庸单调的生活感到不寒而栗。而眼前出现这么一位多才多艺的男人,我为什么不嫁给他呢? 虽然他的外貌也不漂亮,但我看重的又不是外表!像曹朝这样的人,别看现在名不见经传,可将来却会名扬四海、威震八方的。迟早有一天,他会成为全国知名的作家的!到那时候,当他名扬天下,全国各个书店都有印着他的名字的书出卖时,我作为他的妻子也会在全中国无人不晓的。他有雄心壮志,能吃苦耐劳,又很有恒心与毅力。而单飞呢!他只会做饭,洗衣,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我。我可不想永远像个小娃娃一样被他呵护。我要成熟,我要成为一个大人,我要作一个作家的贤妻良母。她想起了李单飞的一切,他的脸孔,他的言谈,他的思想,甚至他整个的人。他总是要求她作一个家庭妇女,要做这不要做那,要这样不要那样,并埋怨她幼稚天真、不切实际。而曹朝却能使她向着美妙的境界飞升超越。 她后悔自己不该听信单飞的说教,并憎恨他死死守着她不放。他说她极不稳定,一换环境准会忘了他。可遇到这么优秀的男人,她不抓住,不是有亏于自己的人生吗?如果这个时候,还讲什么良心,讲什么道德,讲什么感情,那她还如何去发展自己的心智,提升自己的生活?过去的爱只是情窦初开的朦胧单纯的爱,单飞又是她性启蒙的最好的老师。但真正的爱情却是现在才来到她身边的。她想着自己在没有与李单飞断绝关系的情况下,与另一个情人幽会,她不禁开心地咯咯大笑。她觉得她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要同时爱两个男人。她喜欢让李单飞作她的父亲与仆人,而让曹朝作她的事业与精神上的伴侣。她想到同时拥有两个丈夫,不禁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神魂颠倒。她多么希望同时拥有两个男人啊!她同时拥抱着两个男人,两个男人同时对她说:“我要咬你一块肉!”那时,她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门吱嗄一声开了。她将蓬乱的头伸向门外看,只见张玲玲老师笑嘻嘻地拿着一封信进来。她笑起来时,腮边形成的两个酒窝像深深的漩涡,别有番风韵。王娜想到定是曹朝的信,不禁异常激动。但又迅即平静地说: “给谁的信?” “给你的吧!还有谁?”张玲玲笑着将信递给她。 信在她的手里抖动。她不想当着别人的面拆开,她想独自一人看完这封信。张玲玲出去之后,她很快地将信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窝上,足有十分钟光景;然后她也没找到封口,就从中间急急地撕扯开信件。里面的信纸,是曹朝精心挑选的,散着迷人的香味。纸质特好,又极富生活情趣。每张纸上都印有形形**的情侣姿势。她先捡起从信中抖出的两个心形的蓝纸,读了上面的两行英语: fromtoo people to a family! fromheavtto 她又细细地端详了两遍,吻了两下,生怕还有什么美妙的爱意没有尽情分享。然后,她急忙拆开心形的信纸。秀丽端庄的字写了满满六页。 “娜: 我首先向你表示我对你的深深的歉意与内疚,为我昨晚的冒失与冲动感到不安与惭愧。 娜,我尽管很懊悔———你走之后,我无所适从。可我又很欣喜,因为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最温柔,最适合我的人,也是我最为动情的人。尽管天地依旧,他人依然,而我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剧烈地燃烧,我对你的爱与日俱增。因为你越来越迷人,越来越令我尊敬与佩服。你的纯真,你的高贵,使我的精神世界提升到另一个不可言传的绝妙的世界。我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可谓是‘境界既已高矣,激情不得不高,激情既已高矣,狂热不得不至,,所谓狂之又狂,热之又热,而为挚爱也。’ 我很懊悔昨晚的举动,但我觉得在那个粗野犷放的灵魂背后隐藏着的是一颗狂热执著的心,在那个疯狂而倔强的动作背后是对你的最真最沉最烈最美的爱的激情。那汹涌澎湃的爱的潮水在胸中翻卷着,拍打着理智的堤岸,它像一头怒吼的雄狮在嗷叫,它终于挣破铁链,冲进了野草丛生、花团锦簇的羊群自由出没的原始大森林。在那儿,它在自由自在地奔跑。 啊!一个甜蜜而痛心的吻!一个懊悔而感激的吻!当温热而柔软的嘴唇猛然间去承受那狂热而生硬的嘴唇时,就像平静的湖面来不及思索就被一块小石头打破了它的静寂。然而,就是这清脆的一声,带来了湖面上生命力的旋转,一幅充满生机的画面出现了,一个激动的音符搏击了。死亡开始结束,静寂开始消逝,生命开始萌发,人类开始繁荣!当一种温暖而柔软的感觉从我的嘴唇顺着我的脖子,滑过我的胸膛,拂进我的心灵时,我心中雷霹电闪的美感抖然降临,幸福顿然笼罩了全宇宙。我觉出一种清纯凉爽而又温馨四溢的美感流布全身。你的这个吻,这两片像你一样柔和的嘴唇令我回味无穷、品尝不止。啊!多么甜蜜,多么温馨。我真想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去吻你,去让我们共同分享这爱的快乐!让我们真实地感受到肉ti的存在、 心灵的存在、感情的存在与爱和生命的存在! 当你哭泣的时候,望着你那灼热而倔强的眼睛里静静地淌出的闪亮的泪花,我十分地内疚与伤感。我想:我是否太粗野了?是否太不懂一个女孩子的心?尤其是一个纯真而温柔的女孩的心?是否我太自私了?只知道自己品尝爱的甜蜜,而不管你的内心多么痛苦。仿佛一只饥饿的野狼只知横冲直撞地去抢食其他同伴猎来的食物,却不知同伴们正为他们刚刚因抢猎与老虎搏斗而悲壮死难的战友深沉而悲痛地默哀。因此,我可以很坦然地说,我这个吻,吻得很不开心,很不愉快,因为你不开心,你不愉快,我又怎么能开心起来,又怎么能愉快起来呢?你的哭泣让我高兴的心情抖然失去一半的兴致。甜蜜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对自我举止的无休无止的愧疚与不安。整个夜晚,我都很失魂落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够十分开心的吻,却又是最令我敬佩与感激的吻!我感觉到:我们分明是在进行着初恋!十分纯真十分醉人的初恋!甜蜜中掺杂着可怖,相拒中又相亲;哭泣而又幸福,快乐而又伤感。你的哭泣使你在我心目中的人格抖然巨增数倍,也越发使我觉出爱的神圣与伟大,越发觉出对你的吻的庄严与高贵;也正因为你的吻是不轻易留给别人的,是绝不轻易让别人分享的,也愈令我喜悦与感激!因为我能得到你的残羹冷饭。也正因为你对自己的吻的吝啬与珍惜,也才使我愈发觉出爱对你来说是多么重要而高贵的事!而你又多么值得我去爱! 在你深沉地思索,感到我的冒失之际,我想对我爱的人说一句发自肺腑的话:娜,对不起,我太冒失了。在你不充许我有出格举止之前,我以后绝对不再有此举止。我向你声明:我爱你,但我更尊敬你! 关于你准备讲课的事,我很想过去帮帮你,但又怕你很生气,我只能在此略表心意。致以最诚挚的祝福,祝你:讲课顺利,心情愉快! i′msory,在你明天即将公开讲课之际,我却打扰了你内心的平静,我是一个有罪过的人! 如果讲课中有什么需求解决的问题,请你多向张玲玲老师请教。我实感惭愧, 无脸见你! 天冷了,望多添件衣服! 也不必太生气,今早上你是否没吃饭?别跟我过不去,饿坏了自己的肚子!多珍重! 老愚 10.6.晨” 王娜是带着一种激动的心情将信读完的。当然,她不会像曹朝所想象的那样会为着这个吻揪心一晚上,并从此不再理他。其实,她从走出饭店的那一步起,已将一切烦恼与痛苦忘在脑后。她天生就是快乐的人,一个快乐的精灵。她哪里会像曹朝那样诚惶诚恐、战战惊惊?曹朝一直在信中表白这是自己的感情,使然,是他的理智阻挡不了的。并以此来欺骗她,欺骗这些浪漫而爱幻想的姑娘。而他本人呢?确是彻彻底底的一个阴谋,一种手段,甚至整个过程都是一种欺骗,包括那些甜蜜的令人消魂的语言!当然,那里面有着真诚的东西,但都是一些提升到另一境界的激情。因为在他看来,不提升到这一境界,就不足以表明他的修养与文学才华,就不能更彻底地征服她;不提升到这一境界,也不能使她轻易地陷入醉人的爱的魔沼里,使她走进神话,走进传奇,走进朝思暮想的浪漫的爱的世界,不能使她的虚荣心与想象力、享受爱情的能力得以无限扩展。曹朝在这封信中,刻意对这个吻所带来的肉ti与心灵的震颤进行了描摹,这是他企图让她理解肉ti的快乐会给精神的快乐起到多么重大的带领作用,并想以此来暗示她还有更多更多的肉ti的快乐等待着我们,同时也意味着,我们将在这越来越多的肉ti探险中获得精神的更多愉悦。他“想从各种不同角度以各种不同方式去吻”她,这更激起了她最放荡、最开心的咯咯大笑。她已经彻底沉醉在与他的相爱的幻想中了。她想,就在这个星期天,别人都回家休息时,我一定把他搞到手!我想看看他怎样“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角度”来抚慰我。我们呢?就呆在我这个房间里,把炉子的火架得更温暖一些,屋内要洒满香水,我也要好好洗个澡,浑身要散发着一种迷人的香味。至于床嘛,要铺上两个棉垫,要尽可能地柔软舒适。我还要把香蕉放在桌上,等他一进来,就扒了皮一口一口喂他。然后呢?两人每人喝一杯上等的白酒,待红霞飞满了脸颊,我可要好好与他亲热一番。我们将要心醉神迷地对视良久,还要疯狂热烈地吻个够,最后在男欢女爱中欢乐至死。啊!我们将要做一对长生不老的情侣!想到他的腼 腆,他的羞涩,他的战战惊惊,他的诚惶诚恐,她就想哈哈大笑。她想:他一定还是个小处男呢!他一定还没偷吃过禁果呢!要不然,他怎么如此胆怯?当然这种胆怯确实增加了爱的迷人与新奇。她想到自己居然又能迷倒一个小处男,这是多么幸福与自豪啊!她觉得她作为一个胜利者,一个过来人,就将轻轻松松地捕到这个绵羊般羞怯的新的战利品。她觉得这是她作为女人的一大福事!女人嘛,谁不向往醉人的爱情?谁不愿进行不同感受的爱的探险?当然,不是让她去当*女,那样,虽然也会有足够丰富的性的感受,并能领略到:与一个男人做爱,便有一种不同的感受。但那是被别人看不起的职业,且多逢场作戏,还易染上疾病,反而会变得更加空虚无聊。她们哪里能比得上我呢?虽然与不同男人作爱,但都一个个冰清玉洁,且爱得持久、热烈、纯真。她想到这里,边把信叠起来放好,边暗自嘲弄着这个小处男的诚惶诚恐。她可要比曹朝想象得快乐多了!她想着怎样将这个小处男搞到手! 而曹朝却一整天心不在焉。有好几次想直奔她的宿舍去当面向她道歉,有好几次他已跑到她的门前,但又折了回来。他思前想后,越想越担心:她是否真的生我的气了?想到她会真的不理他,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已经这么大了,他又经受过好几次爱情的伤痛。他多么想抓住这个机会啊!他这次是不顾一切也要追到底的!他想:如果我吻她时,不反抗,她大胆地张开嘴,大胆地主动地吮吸我的嘴唇。我又会怎么想呢?我一定会认为她是个魔鬼!是个妖精!是个贪婪的性*旺盛的*女!那样,或许我会鄙视她,疏远她,再也没这个兴致追她了。而现在呢?她竟然哭了,竟然生气了。这一下子使她的形象在我心中抖然倍增。冲着她不让吻,我也要好好地追到底!然而,现在她又是怎么想的呢?她会不会真的仇恨了我,把我的人格看贬?还是会主动来看我,依然接受我?这时,曹朝才相信了歌词中所唱的:“女人的心,天上的云。”他多么捉摸不定她的想法啊!有时,他又觉得她会仇恨他,贬低他,再也不来往,但又觉得不可能。他多想大胆地跑到她跟前说一句:“我爱你,但我更尊敬你”。以此来树立自己的正人君子形象,但又觉得女人往往看重爱情,没必要计较什么道德与规矩。 直到傍晚时分,当他心灰意冷到极点时,她突然出现了。他望见她穿着粉*连衣裙踊然而至,以为是来找自己了,不禁心花怒放。仿佛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哪种又惊又喜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致他不禁全身战栗了一下。但她迅即又转向另一个老师家里了。他很想跟着她进去,跟她聊几句,看看她对自己态度是否冷淡。但她突然就从那位老师家出来,手里还拿着他送的几本美术理论书。他知道大事不好了!她要断绝他的念头了!他的心强烈收 缩了一下。 第六章 其实,王娜也是一天不见曹朝来找她,焦急得慌啊!她来还书只是个借口,别看她这时的表情很平淡,举止很平静。其实,她的内心在燃着一把火啊!她多么想紧紧地抱住这个可爱的羞怯的小处男啊!她真的被他的天真与单纯的爱恋感动了。这一天里,她又何曾在屋内呆得宁静?她也总是偷偷地踮起脚尖向窗外张望了无数次啊!当她每次发现他虚汗淋淋地在门外踱来踱去,自言自语,神情紧张而严肃时,她真想高声叫出他的名字!那时,他们就会再也挡不住爱的激流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但她没有叫出声来,只是觉得自己的听觉特别发达起来,她甚至能听见任何极细微的声音,哪怕是一条细丝落在地上的声音。她听到他在门外站站停停,浑身发抖时,她在屋内比他抖得还厉害。爱已经感染了她,燃烧了她。然而,她的确又是个女人,地地道道的中国的女人,虽然她出生在七十年代,具有现代的爱情观,但她始终不肯主动去拥抱他,亲吻他。她宁可忍受情欲的煎熬与苦痛,宁可为此脸色苍白,眼睛发出迷离的光芒,依然要等着他先开口。而曹朝却想:她究竟是想继续与我保持联系,还是想完全断绝?我琢磨不定。但无论什么,我现在绝对不能再动她了。昨晚,她不是怪我太卑鄙,太无礼貌吗?我今天非做一个正人君子不可!我非克制一下自己的情欲不可。我非等到她说出:噢,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们都别装正人君子了啊!何况,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昨晚才生的气,也该让她清静几天,自在几天。曹朝便也接了书,敷衍了几句,送她出了门。 夜里,天上响大雷,轰隆隆的,像山崩地裂,一下把他劈醒。接着,便是倾盆大雨。原本没怎么睡熟的他,更是一下惊坐起来。这可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惊醒的。 在过去的岁月中,无论刮风下雨,无论电闪雷鸣,无论什么天灾人祸,他都不曾在夜里如此清醒地惊坐起来。他一向是像死猪一般昏睡的。唯独这个夜晚,他猛然惊醒了。他马上想到的便是:她的家会不会被水淹了?水淹了她的家,她怎么出来呢?床、椅子、桌子连书籍都会湿透,孤单可怜的她会不会哭?想到她手足无措、惊慌万状、孤单一人的情景,他真的想跑去看看她。他已穿上衣服,他已决定出去了。屋外雨依然哗哗猛下。但他又控制住了自己。他想:我现在为什么要跑去呢?她知道我这样爱她吗?她会接受我吗?她还以为我是个病人,是个疯子呢!怎么会半夜三更跑到她那儿?她还会以为我愚不可及、心怀不轨。更重要的是,万一她很难堪,从此对我置之不理,我又会多么苦痛。为了让她慢慢对我了解,我需要忍耐内心爱的煎熬!这个夜晚,雨下得真猛,雷打得真烈,他的心也搏击得很! 他为她想到了很多很多,他计划给她买一个手电筒,一双很漂亮的红色水鞋!他想:她需要的东西太多了!他已经越来越深地陷入爱的漩涡了。她还需要一个好的画架。明天,明天我就去省城,给她购来窗帘。他要为她购来她想要的一切东西。“也许这就是爱———因为梦着你的梦,爱着你的爱,悲伤着你的悲伤?”他不禁喃喃起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每时每刻,都开始想她,干每一件事都心不在焉,总觉得有一个人在牵扯着他的心。他想大声责问: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呀?他的玩世不恭没有了,爱又将他净化了。他甚至想到了将来伴着她与孩子回家乡的情景。一个静寂的傍晚,家乡的路边田野里散发着乡村特有的迷人气息,望着盏盏明亮的路灯,一排排红色的瓦房在雨里静默着。家,家的温馨涌上他的心头。他推着自行车,踩在乡间公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妻子露出洁白的蠕米牙甜甜地安祥地笑着,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个小不点儿!他是那么活泼可爱。这就是他的未来的家!全家人欢声笑语要回老家喽!多么温馨! 他就那么坐着,想着,就入了梦乡。梦中,他老父亲要给他算一卦,看他能否与她成婚。其实,他也正想让老父亲分享一下他的幸福!父母亲养活儿女,含辛茹苦,不容易啊!六十多岁了,却总有一桩心事,一个心病:儿子什么时候才能成个家啊!他想到自己虽然有雄心壮志,但至今依然是个老师,作家之名不知何日见真,那只是遥远的一个梦想而已。而对父母来说,给他们带点儿喜悦,也是他作儿子的一点孝心啊!老父亲让他摇了卦。然后,拿起笔不停地写啊算啊。最后,老父亲说他追过两个女人,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北,她们之间还有一定的亲缘关系。但都不成!但他不以为然,他先是一震,感觉这里面有一定的机要。但他却要老父亲不再说下去。他现在的心只向着王娜。他父亲的话便一句也听不进。他只想问问她的情况。他父亲便说,须到十月,才能冲墓,冲墓才成。至于他妻子,从卦相上看,脸不白不黑,贤慧,但性较孤高,虽祖宗丰裕,但自立较强、离祖自持、且婚多变。而曹朝也是感情线有问题,可能有二婚现象。父亲便警告他:要注意自己的脾气。接着,便夸他:气宇轩昂,足智多谋,劳心劳力。虽较辛苦,但终有出头之日。又说:属虎人生在八月,白露之时,先知先觉之才能,贯彻始终,名扬四海,威振八方,一木撑住天下,文章盖世。但他不想再听这些,他只恨自己没探到她的生辰八字。他恨不得马上偷来她的生辰八字,为她算上一卦,以看看她的命运如何?她今后将有怎样的一个未来?幸福,自然是人人盼望的。但痛苦,他决定更要去分担。 就在这轰隆隆的雷声劈醒曹朝的同时,王娜也被惊醒了。强烈的闪电与惊雷,以及接踵而至的暴雨使她惊恐起来。一个女的,住在这么一个冷清的院落里,她怎么能再睡下?听到门吱 嗄吱嗄的响动,窗前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她更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她又想起了他的热吻,想起了他的甜言蜜语。她多么想马上找到他啊!她再也耐不住孤独与寂寞了!而且,如果现在我去找他,说不定会使我们的关系又跨越一个新台阶的。她想到这里,就立刻起了床,穿好衣服,走出门去。她要赶快去到曹朝那里,因为现在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全校的师生都在熟睡呢!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大胆地去偷情,她不禁欲火中烧,呼吸急促。她想快快地结束,快快地回来。 她来到校园里时,水流已淹没了整个地面。偶尔几个闪电,将周围黑漆漆的房屋照亮一下,迅即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任凭水浸进鞋里,任凭裤腿被溅起的水花打湿,她只顾向曹朝的房屋冲去。她走到一个深水沟里去了,她好不容易才拔出自己的左脚,但鞋子已经找不到了。她不禁哈哈大笑,她连自己都感动了!雨水淋湿了她的衣裳,她的眼被雨水模糊了。她兴奋得流出了热泪。她感到浑身冰凉,牙齿咯咯作响,浑身哆成一团,发出雨水与潮湿空气的味道。她已经走到他门前来了。她蹑手蹑脚地敲门。他抖然惊醒起来。 “你怎么来了?你看你……”曹朝说着,忙给她拿毛巾擦头上的雨水,并拿出几件衣服要她换。他其实早想拥抱她,亲吻她了。但他硬克制着自己直到她换了衣服。他想:我为什么一直不表达自己的爱呢?难道这样规矩就能得到她吗?我不应加紧行动吗?正在这时,她也稍显安静了。她用他的梳子梳了头,照照他的镜子。她在镜中见他呆呆地坐着,便说; “我一人害怕。我觉得有个人影站在我窗外。” 他想:她这是给自己找个借口。要不然,她能说是自己主动送上门的吗?可你这样害怕,也并没让我去伴着你啊!你又舍不得!我可多么想啊!他却依然一动不动,望着她娇小可爱的身影。 她又抬头望了他一眼,见他呆呆地坐着,便说:“我可不喜欢书呆子,我可不喜欢没胆量的男人。” 他想:这次,她可是真的在暗示我了。我应该行动了。你能想像到我是个书呆子?我曹朝要是书呆子,那全世界就都是书呆子了!我早等你发话呢!只要你命令,你看看我怎样吃你吧,你看看我的厉害吧!想到这里,他满眼流出不可遏制的情欲,他猛地拥抱了她,热烈地狂吻。 他们足足拥抱了一刻钟,才舍得分开。但当他试着要将手伸进她的胸脯里时,她却猛地推开了他。他看出她现在还不愿意与他走得太近。他想到:可能她是在想着那另一个男人吧!但他依然像写诗般,醉醉地搂她,说: “我想千百遍地吻你,吻你的上唇,吻你的下唇。” 他轻轻地吻她。她早想尝尝一个诗人是如何爱人的,便任其狂吻,抚摸了。 “娜,我觉得我们俩已不知不觉地堕入了情网,而且会越陷越深的。”他说着,温柔地抚弄着她的黑发,“你是一个大胆的、开放的、现代的女孩,乍看你很单纯、很小,现在我却觉得你很成熟、很会体贴人,也是位懂事理的姑娘。” “是吗?我怎么就没觉出?”她两颗小黑豆似的眼睛迷离着,深情地望着他。 “但愿你能坚贞地走下去,不管任何风浪险阻,我们都永不分离。”说这句话时,曹朝想到了他们爱情必将要经受的考验。因为他一无所有啊!他贫穷卑微,家里还有一个年老体衰的父亲,她知道了这一切后,会嫁给我吗?他定定地看着她。 “爱情是要经受考验的,经受时间与流言诽语的考验,经受双方家人与金钱的考验。你能够经受住吗?”他试探地问她。他想到自己在这乡中学所受过的诽谤与折磨,以及他过去的失落与堕落。他感到脸红,他知道他去歌厅的事以及与一个少妇的爱迟早会传到她的耳朵里的。那时,她就不再相信他的单纯与忠贞,所有这一切便成了一种欺骗。他想拥有她,永远地爱她,他怎么能在自己最爱的女人面前说起过去的蠢事?他宁可希望那些事情不曾存在,或者别人都已将它们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甚至有点儿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他多么懊悔过去的堕落!他多么想洗刷过去的 污浊!但他现在却不得不暗示她:一旦知道这些之后,别相信它们,这些都是流言诽语!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是清白无辜的!我能配得上你!不然,我会自杀的!但说到“双方家人与金钱的考验”,那不是在特指她家吗?他清醒地知道他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他也知道她的母亲是多么心狠手辣,亲自将她与李单飞拆散。他不想步李单飞的后尘,但他却又想静下心来好好创作。他坚信自己将来会幸福、会富裕、也会有地位、声望的。但现在,你王娜却必须甘于平凡,甘于寂寞,要与我同甘共苦。他多想再说一句:“爱,说到底,即是相互的给予与舍弃,而不是占有。”但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觉得,在他没找到王娜之前,他就像一只孤独的小舟在生活的惊涛骇浪面前横冲直撞,曾经备受伤害,伤痕累累;也曾义气用事,误入歧途;更曾自暴自弃,作贱自己。而只有找到自己相爱的伴侣后,他才不再孤独,不再寂寞,也才更加自信,对人世的抗争更顽强有力。他想到这里,不禁又深深地吻了她的额头、发际、耳根。她痒得难奈,一味东躲西藏。她的娇羞可爱更使他百倍幸福,千倍自豪。 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兴奋地瞪着眼睛,尽情地享受他的爱抚。在她看来,爱只不过是对孤独与寂寞的抗争,对自我生命的一种拓展、深化与延伸。她只想将她们相爱的这一切都形象地画在纸上,以便她能全方位地领略他的风情。她不禁挣脱了他的亲吻,问到: “你为什么喜欢我,喜欢我的什么?” 这同样的问题,在曹朝的脑海里也一闪而过。他也想问问她为什么喜欢自己,喜欢自己的什么。仿佛拼命上山顶的人,起初只是觉得登山很美,一古脑儿想着快点儿到山顶。真的到了山顶,才有遐时想想:为什么要登山。他们俩人同时闪过的念头也如这般。但彼此又都说不出理由。曹朝也说不出口。他只是希望她们能永远深情地爱下去,永不分离。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喜欢你这种性格。因为你跟我一样。你的对生活的永不满足的贪婪吮吸,对爱情的纵深与广阔面的无限拓宽,都会让你每日有新感觉,每日有新观念,每日有新成长的。你对爱情的迷恋与陶醉以及由此而带来的甜实的微笑,即是你艺术的泉源。我真的希望你能画出第一流的作品。” “呵,你说得多么好啊!我可不希望找我的男人是因为我的母亲。我要自己走出一条路!我要去中央美院进修!”“我支持你,千百倍地支持你。你富有灵性,手法细致、工整,线条柔和,比一般同等水平的画者表现出较高的艺术天赋与强烈的艺术敏感。让你将全幅精力都投入到绘画中去吧!” “呵,那我们可成了两颗深受艺术浸染、积极向往浪漫与舒心的完美主义者的大鸡蛋了!”她咯咯笑起来,感觉到他整个地拥抱了她,她的内心感到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充实与幸福。 “不!我们俩个是一对爱未来胜过眼前、爱理想胜过现实的幻想的精灵!我们要飞喽!精灵要飞喽!”说着,曹朝便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旋转起来。她的整个身姿越转越快,像一只粉色的蝴蝶在空中飞翔。 “两颗稚嫩却又狡诈,善良又易冲动,文静而又贪婪的大鸭蛋!”他想。 第七章 然而,直到现在为止,王娜也并没有断绝对李单飞的思念。当她独自一人坐着时,她便感到自己的卑鄙无耻!是自己将他抛弃了!她有时甚至想写一封断交信,再也不与曹朝来往。但她却又强烈地感到:那是多么地不可能啊!她们除了没有同居,什么没有干过啊?他的疯狂,他的执着,他的热烈,她一想起就会喘不过气来。无论如何,这一切不可能再倒流回去了。他已经给她换上了新的红绒布帘,提来了录音机,还给她买了一个画夹。甚至,他的书柜与桌子、碗都搬过来了。他就要与她同吃、同生活、同学习了。这也是她造成的。她总喜欢在他面前回忆她与李单飞的相爱细节,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留恋之情,使得曹朝既嫉妒,又兴奋。他当然不能跟过去的情人一般见识,最关健的是把她迅速征服过来。想到与另一个男人共同争夺一个女人,他觉得他的爱有了另外一种更深层的含义。他想证明自己不仅是一个工作上的强者,在爱情上也要胜利。他能从另一个男人手中夺回他的女人,他又会多么自豪与骄傲!他的眼里露出拿破仑征服了欧洲后的不可一世 的目光。所以,他注意聆听她的每一个要求与癖好,以博得她的欢心。她特别喜欢在他面前回忆她与单飞共进早餐的情景。两人共用一个碗,同吃一份饭,你喂他一口,他吃你一嘴。然后交换着筷子再吃,别有一番情爱的韵味。他便也学着这样来。其实,他是一个最讲卫生的人。从小到大,从未用过别人正用的碗与筷,至于吃别人的剩饭,他是死活不干的。哪怕是自己父母的饭菜。他起初便不理解,更觉得恶心。但她一直嫌他不够亲热,不会体贴她,比不上李单飞。他便也只得忍辱负重了。谁知这样吃了几顿饭,他觉得越吃心里越乐,越吃情*就越强烈,吃着吃着两人的嘴就咬到一起了。他这才体会到她为什么如此要求。“可见那个男人也是猎艳高手!”他想。她还尽情描绘她们如何在一个家里共同绘画,共同唱歌,直到深夜二、三点,依然兴致勃勃。他便也搬来桌、椅,要与她共同学习,共同提高。你画画,我写小说,多么温馨,多么充实,多么高雅的情趣啊!他望着她回忆时陶醉的神情,也想让她与自己一道来新的陶醉。她更喜欢在校园里挽着他的手,让他搂着她的腰慢慢地走。他又无法接受了!因为他是一个严肃而且矜持的老师,从不喜欢在学生面前流露自己的感情,更何况这是爱情呢!在这样偏僻、落后、闭塞的乡村中学,谁敢手挽手、搂着情侣的腰走在大街上?难道他们就都没有爱,没有男欢女乐吗?不!他们是更腼腆更传统一些罢了!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的恋爱,都是在家里或高梁地里完成的!何必都要在大街上拥抱、亲吻呢?他便感到她的娇糅造作,虚荣心十足。当然,他还是理解她的。她刚刚从大学校园的浪漫气氛中来,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如果自己也是刚刚迈出大学校院,也会这么做的。但现在呢?唉,自己毕竟参加工作十年多了。心态也老多了。他的心里不禁掠起一丝凄凉。在她面前,在一个单纯的、娇小可爱的姑娘面前,在一个仅比自己小八岁的女孩面前,他为什么就老了呢?要是在大学里,他肯定比她更浪漫也更放荡。岂止是手挽手搂着腰散步,他还会当街亲吻、拥抱与抚摸,甚至他还想到做ai,那更令他销魂勾魄。想到这儿,他的情*就那么强烈地来了,他便那么不自然地趁她不在意时吻她的脸颊,吻她的脖劲儿,甚至猛地拥抱一下,吻她的双唇。她被这意想不到的浪漫震摄了。甚至连她都不好意思了,忙望望有没有过往的学生看见,并迅速推开他。但她却快乐无比:原来他比单飞更会传情!她可从未体验过这么大胆、刺激的爱!他的语言是多么的温柔体贴,他的心灵是多么的深不可测,他的举止是多么的疯狂怪异。总则,他的一切,都引起她无穷的欲望,唤起她的本能,并让它战胜了对单飞的愧疚。她觉得小说中的情人敢冒的险他都敢,而她就是那偷情的贵夫人!在这么浪漫的爱中,她已经像一个天使,在天堂里幸福地飞来飞去!每当这时,她有时也会突然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因为单飞还在那边给自己不断写着情书,不停地思念自己呢!还在三个月前,自己还与他同睡一张床、同吃一碗饭、同画一幅画呢!可她现在却又与另一个男人同吃一碗饭、同画一幅画,并想同睡一张床了!特别是单飞前天的那封信,更强烈地勾起她的思念与自责,她想着想着,泪水就来了。有一刹那功夫,她甚至想到马上飞到他的身边,与他结婚!他毕竟是自己第一个委身于之的男人啊!她将那封信放到曹朝眼前时,连曹朝也被单飞那情真意切的思念所打动,但他也无可奈何啊!他不能说:单飞,我看你们思念如此强烈,感情如此热切,我就不再破坏你们了,你们结婚吧!有一刹那,他确实想做个伪君子。但他的情*又战胜了虚伪的道义,并在嘲弄着它。“爱是自私的,爱是残酷的,我爱王娜,就不能再充许李单飞拥有她!我不得不残酷地打消他的念头,使他彻底绝望!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曹朝边看信边思索,特别是信中那些“思念”啊、“吻”啊,“再吻一遍”啊,“拥抱”啊,这些字眼简直使他无法忍受。他想:她们不知已发展到什么关系了!她不知已被他rou躏过多少次了!她的身上可能已经没有一个器官一个部位不被他所抚摸所亲吻了!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恶心,想呕吐。他突然觉得他所追求的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么纯真与高贵,而只有一个*女才要被别人如此rou躏!他想到她的放荡,她的贪婪的情*。他更深深地憎恶起她的邪恶与粗俗。他想到自己一辈子连个chu女都没搞着。觉得失望至极!他想:我这辈子就要这样度过吗?与一个被别人玩过的女人结婚,然后永远与这样的女人生活一辈子?我不甘心!是啊!结婚以前,谁不可以尽量地风流,与许多异性同居,那并不能表明什么!但结婚以后呢!你就要遵守夫妻之道,要永远同这个被别人rou躏过的女人睡觉!否则,你就会遭受道德的谴责!他到目前为止,还依然将婚姻当作自己人生中最神圣最不可侵犯的部分,他才猛然间觉得自己走进了坟墓与死亡。他突然想到:与一个纯真的、可爱的、没有与其他任何男人相爱过的女人谈恋爱,同居,那是一种多么美妙而神圣的感情啊!那样的话,那女子一定会终身依附于我,忠贞地爱着我,也就不至于像她这样,始终给我不稳定不可靠的感觉。他觉得她像云像雨又像风,捉摸不定,迟早会飞走的。“哼!她与自己相爱的第一个男人都能如此迅速地分手,迅速地另寻新欢。她怎么不会在某一天对我厌倦抛弃了我呢?我算老几?我的才华再出众,才貌再英俊,对她的爱再刻骨铭心,也无法替代第一个男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啊!‘第一个’多么重要啊!‘第一个’可以弥补其他所有的不足!但她第一个都敢抛弃,抛弃我不就像抛任何一个无色无味无趣的东西吗?”这些念头,更加加深了对她的不信赖,但爱已至此,双方又都舍不得分手。他又何尝不是个轻浮的人?有这样的风尘女子相欢,何乐而不为?他有一刹那功夫便想与她逢场作戏。但他一见到她的眼睛,泪水涟涟的眼睛,又觉得自己已不可能再逢场作戏了。他爱她,他要她彻底忘掉那个男人!他不想再听到她说他的一切!他已经忍耐得太多!他责备自己直到现在还没走出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他还必须像另一个男人一样去爱她!她那里是在爱他曹朝啊!她分明是依旧在爱着李单飞!他只不过是作为她空虚、寂寞时慰以自安的材料!他分明是在被她玩弄着!但他却又喜欢这样的玩弄,喜欢这样的爱,甚至那怕让他的一言一行全部都变成李单飞第二,他也在所不惜。因为他太爱王娜了,他想得到她,他什么都能忍耐。他想:这又都算什么呢?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从他的影子下面走出来!等我搞到你之后,你看我怎样教育你吧! 我非让你具有我的思想与眼光不行!我要让你成为曹朝的妻子!而不是别的任何人的!但他又不能不默认眼前的悲哀与苦痛,他沮丧颓唐极了。 “我多么想去见他啊!”她望着沮丧极了的曹朝说,“他对我可好了!” 曹朝不以为然地望望她,心想:你这是什么话啊!已经与我爱到这个份了,还在我面前说多想见他。这成什么话?你将我放在什么位置了?还有,难道只有他对你好,我对你就不好嘛?他便更满脸阴郁,想要哭了。 “你也对我好!你别这样嘛,我只是说说,你别伤心嘛!”她忙过来安慰他。 “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曹朝气愤愤地说。他想阻止她以后有任何这样的念头。不提起李单飞,至少他的心情还比较快乐。 “唉,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一人造成的。我要是不与你来往,他就会结婚了。我现在只是希望他快点找上个对象,那我心里才能舒服些。”她喃喃着。曹朝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也确实为她的真情所感动,但他却是希望他们赶紧断交的。他说: “你别替人家担心,人家会找上对象的。你别以为你伤害了人家,其实,人家伤害了你,你心里有什么不平衡的?”说到这里,曹朝便露出一副嘲弄她被欺骗却依然在为诈骗者伤感的嗤笑。他想:你怎么这样傻呢?你一个黄花闺女,都被人家玩弄了。他玩弄了你,却对你不负责任。你倒反而心疼起他来了?你真是个贱骨头!我这样爱你,心疼你,你却从舍不得说一句心疼我的话!他想到那个魁梧粗壮的男人占有王娜的第一个夜晚,一定有一种神奇的说不出的美妙之感。要不然,她怎么会如此地依恋他,思念他呢?但他却又不愿意去多想。他的思绪到了那儿,又缩了回来。他感到那是他绝对不应越入的禁qu。想象她与李单飞做ai,那种苦痛,他宁可自我欺骗根本不曾有过这事。而她呢?依然是一个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他宁愿相信他们的爱依然是世上最圣洁最纯真的爱。只是他有时也很纳闷:既然李单飞与她已发展到这个地步,可他为什么不舍弃一切要跟定了她呢?如果说她单纯幼稚、天真、不懂事,还有情可原的话,你单飞堂堂一个男子汉,为什么没有这种勇气与魄力?原来,你不也是逢场作戏?你们俩都是在逢场作戏,你们俩个都是心怀鬼胎?说不定,你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是在玩弄感情?如果要是我曹朝,一旦与一个女人发展到这等关系,无论如何是要与之结合到一起的,。他无法想象,到了这等地步的恋人居然还能分开?他不禁嘲笑起她俩的所谓的情意真切,不分你我。他现在就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将这个虚假的爱的枷锁彻底揭开,让她彻底明白:到底谁是在真的爱她,并决心与之白头偕老。 他望了望她。见她不以为然,还是那样痴情地沉醉于李单飞的爱中。他便想说:“人家玩弄你,你还如此痴情。”但他又怕伤她的自尊心,便没说出口。 “唉,他要是找上对象,我就不为他担心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哀声叹气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哼,你才是虚情假意,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替人家操那心干啥?人家怎么就没想过你找上对象,他才舒心呢?” “可我们那样好。我能不替他操心吗?我们谈了两年呢!”她无限深情地说。 “哼,谈了两年还是这样不可靠,要谈上二个月呢?”曹朝暗自嘲弄着她,想到自己的爱不更不可靠了吗?浑身一阵战栗。他一句话也没说,但他又想了解一下她的内心,便问到: “你说我俩谁好,你更喜欢谁?” 这样的话,曹朝已不只想问过一次。每当他们俩个亲吻时,她脉脉温情地望着他,迷离的眼光落在他的脸上时,他都会想到这个问题:她到底更喜欢谁?她会不会更喜欢我?他当然希望他在她心目中占据最主要的地位,甚至全部的地位。至于李单飞,他觉得他不值 一提,应完全忘记。而往往这时,她的回答却很狡猾而又放肆。使他大失所望。她往往会说: “你们俩都好,我都要。” “这可能吗?连一个男人都不可能同时拥有两个女人,一个女人能同时拥有两个男人吗?”他想,他不禁为她的大胆放肆、出其不意的想法感到不安。但她说这种话时,态度又是那样认真,眼睛又是那么明亮。连他也捉摸不定她了。 第九章 “好啊,你曹朝,你把单飞的来信放到哪里了?”王娜怒气冲冲地来到曹朝的大门口。她一步也没往里走,双手插着腰。看她的模样,似乎是在对着一个绝对不认识、与自己也无任何瓜葛的男人说话,而且这男人肯定因为什么而惹火了她。 曹朝猛地一抽,身子不由倒退了两步。他完全没想到她真的会找上门来,而且居然是这么快,这么果断与坚决!他忙支支吾吾地说: “什么信?什么信?我怎么不知道呢?没有吧?没有吧?” 他想:我怎么也不能出卖自己啊!不等她说出口,我可万万不能说。 她见他狡诈地诡辩,便涨红了脸,瞪着眼睛,大叫: “你别装糊涂了!你拿出来吧!邮递员已给我说了!他刚刚塞到门里的。门里又只有你一个人,不是你拿了是谁?” “我真的没拿,我骗你干啥?” “你拿出来吧!你别说废话了!”她看看曹朝为难的样子,说:“你是不是看过了?快拿出来,让我看看都写了些什么!” “没什么,都是一些废话,还是想让快你快点帮他调工作,快点结婚!”曹朝想搪塞过去,便用上次信中的内容来应答她。 “那信呢?信哪里去了?拿给我看呀!” “信、信、信已被我烧了……”曹朝终于大声地说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多么卑鄙无耻啊!他觉得自己在王娜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他是个小丑!他怎么又能去做这样的事呢?但他却真的这样做了!他甚至要哭出来了。 “什么?你烧了………你把他给我的信烧了?”王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她又无可奈何。谁让他是自己的情人呢!他烧了情敌的信虽然卑鄙,但不也更表明他爱得热烈吗?但这样的念头却只是一闪就过去了。涌上她头脑的更多的是怨恨与鄙视。她想:他千里迢迢写来一封信,这多么不简单啊!我朝思暮想,左顾右盼,忍受两个月的煎熬,不也是为着这种幸福吗?她便觉得他毁坏了自己的浪漫之恋。她气得只是冷笑。最后,她“砰”地一声关上门,扬长而去。 曹朝想找她解释,道歉。但当他来到她的院里时,便听到院内坐着的一些老师议论纷纷,都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争吵及原因。他们也目睹了她是多么伤心与苦痛。她在院内大吵大嚷,告诉别人曹朝撕掉了她的情人的来信。她还扬言:“我和李单飞的关系已二年了。你这样就想插进来?根本没门儿。”她还说要去找李单飞准备结婚。曹朝听到这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未来的妻子说的话!他想:哼!你还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吗?你已经跟老子同床了,却还口口声声离不开他!你是多么虚伪啊!你不是还要去找李单飞结婚吗?你以为李单飞还能接受了你吗?你只不过是想欺骗他罢了!只要你去找他,我马上写一封信,揭露你与我的一切关系,把你与我的来胧去脉都向李单飞说个明明白白!我不能让你欺骗我们的男同胞们!你倒想得好:想跟谁同床跟谁睡,不行的话,就换一个!没这回事儿!我们男人是看不起这种女人的!他这时突然觉得自己与李单飞站得这么近,都是被欺骗的对象。他想:一旦李单飞知道你与我的关系,他还会要你吗?你的如意算盘打空了!到那时候,你还有什么出路呢?你将会失去一切爱你的人!这就是你可悲的下场!但他又觉得这都是一时的气话。既然彼此相爱,又何必把事做得这么绝呢?相爱,固然美好;交个朋友,不也同样快乐吗?为什么非要反目成仇呢?他想连王娜也只是一时的气话而已!她毕竟已深深爱上他。她又怎么能重新去找李单飞呢? 第二天,她果真想通了这个道理。她似乎也原谅了曹朝的一切。经历过这场暴雨之后,她对他的爱似乎更忠贞更热烈了。她可能已决定嫁给他了。她有那么一刻,甚至决定终身跟定他了。爱情使她浑身发出一股香气,也使她生活的空气变得温馨甜蜜了。她开始如痴如醉地向他诉说一些甜言蜜语,向他表明彼此心心相印,永不离分,眼睛里闪闪发光。她模模糊糊地觉得,一种信仰的、坚实的幸福从天而降。就像她当初把身子交给李单飞之后曾有过的那种幸福与安闲。那是一种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依附于男人的幸福。她的心处于异常平静安祥的境界,对人生对世界的理解似乎更为成熟、更加洞明。她觉得现在自己又处于这种境界。她为自己这种稳定下来的爱感到衷心的喜悦,仿佛一头桀傲不顺的小牛椟拼命地横 冲直撞一番后,才懂得了静静地伫立也是无上的快乐与幸福。觉得自己就像约翰•;克利斯朵夫经历幼年的反抗、逃亡、批判,渐渐抵达老年的肃穆深沉,她也变得不再那么叽叽喳喳,活蹦乱跳。 她现在已经彻底被爱征服了。以致于她常常吻得曹朝流下热泪。她爱起来如此疯狂与热烈,仿佛现在才真正进入了角色。她开始打扮自己未来的丈夫了。她想他总是不讲究穿戴。原本丑陋的模样,又怎么俊俏?她便更多了怜悯。她给他买回了一身衣服。一下子,就买回了二十双袜子。是按四个季节的变化而挑选的。最贵的一双二十块钱!这在曹朝看来,都是从不曾有过,也舍不得的。他总是把钱用于买书,他那里舍得打扮自我?贫穷惯了的孩子怎能不对她感激万分?她总是那样的温情脉脉。整日里都要他抱几回,抱起她来,像鸟儿展翅飞翔。她还要亲自给他打毛衣、打毛裤了。其实,她是啥家务也不会干的。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孩子。她又会干多少家务呢?但她胸中的爱在喷涌激荡。她就那样信心十足地学起打毛衣。一个人坐在家里,能整整打一天!而且兴致勃勃,快乐无比!这在以前,可并不多见啊!她想着曹朝穿着她亲手织的毛衣,一定更漂亮更舒服。更重要的是,这里面蕴含了多么深厚的情爱啊!想到把自己的爱织进毛衣,织进毛裤,每当他一穿起时便能想到是自己织的,她多么快乐啊!劳动,为亲爱的人劳动;舍予,为亲爱的舍予,难道不是人世间最伟大的幸福吗?而曹朝的心也渐趋平静,也更安祥。但更重要的是,经历了与王娜这场爱后。他多年的悲观、阴郁一扫而空了。他对性的恐惧与退缩烟消云散了。他真正变得坚强与成熟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神经质与多疑。他觉得自己对抗困难的韧劲与毅力更大了。他创作的灵感也终于来了。他几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创作困惑竟然在一夜间得到了解决。你想他会多么幸福,快乐!他怎么能不在作品中讴歌这爱的伟大、神圣、不可侵犯?他又怎么能不把自己心灵的蜕变、新生在作品中展现?而更重要的还有:他要真正兑现自己的诺言!他不想欺骗王娜,让王娜跟着自己受一辈子苦,他死也不甘!他想到了母亲受过的苦累,他怎么又会忍心再让自己心爱的人贫穷苦痛一生呢!他爱她,他不想让她受罪!他甚至想让她永远保持那么天真那么快乐那么无忧无虑的心态!至于烦恼、苦痛、金钱、荣誉都让他一人去操心、去承担罢了!他要将她当作一位尊贵的夫人来爱护!因此,他要加快创作的速度。他要迅速完成这部渴望祖国统一的小说。他坚信这部作品当如斯陀夫人在美国南北战争前写作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一个小妇人写的一本小书,却引起了一场战争。”他也要用一本小说书,去引爆海峡两岸心头的战争,让他们渴望统一的心声更趋激烈,祖国统一早日实现。 他就那么疯狂地投入写作了。他已经深深地陶醉于故事中去了。他同着自己的梦想,同着亲自创造的人同呼吸,共命运,共同渴盼着祖国的统一,共同寻找着炎黄子孙的根业。故事中人物为着消灭仇恨消除偏见都付出了那么巨大的牺牲,又都是那样的快乐自足,连他都被虚构的人物感染了,熏陶了,净化了。他们为着寻找祖先留下的一块牛皮书,为着寻求海峡两岸的 骨肉团聚,曾历经怎样的千辛万苦啊,连他自己都被逐步感动了。他原来都不曾理解到这个程度,他也从不曾想象到他们的团圆竟要历经如此的艰辛苦痛!他甚至要为他们痛哭流泪了。他们就像真实存在的人儿一样闯进了他的生活。他们涕泪交流地向他叙说着思念亲人的苦痛,又那么快乐无比地回忆一家人团聚的幸福生活。他时而为他们流泪,时而为他们祝福。他常常兴奋得忘记了吃饭、睡觉,忘记了还有王娜存在自己的身旁! 王娜也极力支持他的创作。她鼓励他沉浸到其中。她悄悄地为他准备了吃的、喝的。她甚至甘愿做他的一个保姆!一个仆人!这对她也是情不自禁啊!她听他讲述创作的动机,故事的来胧去脉。她觉得他是多么的伟大啊!她原来并没有看错他啊!那故事又是多么神奇浪漫,她简直要拍手欢叫。她不禁啧啧赞叹: “你真了不起,你怎么想象力如此丰富?” “因为有你,你就是我的天使。你就是我想象力的源泉!”曹朝调皮地对她说。接着,便不停地吻她。还在天气炎热的中午,他们就倒在了床上。 曹朝有个做爱的特点,那便是他总喜欢做爱时配上音乐与动作。他那一连串的撞击,都是严格按着他的口令来的。他像小学生做广播体操一般口中念念有词。遇到难度较大的跳跃运动或伸展运动时,他几乎要从她的体内飞起。当他们俩个气喘吁吁、哼哼卿卿,疯狂无比时,他们的床板便会奏着动听的音乐。曹朝是个狂放的人,王娜也是放荡的人!曹朝因焕发了性的生机,而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坚强无比,王娜因找到了自己的上帝而荡笑不止。他们常常惊动了隔壁午睡的两个老头。这时,他们便会听到隔壁拼命地砸墙。曹朝装作没事,依然开心地撞击。王娜不敢大声呼吸,却也微微笑着。 第十章 第十章 爱到了这种程度,按理说,都会以为曹朝应高枕无忧了吧?但曹朝并不那么安心。他知道她还没给单飞写断交信。她还没有公开摧毁他的最后一丝希望。尽管她们已经牢不可摧了。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东西非说不可,有种距离非清除不可。他已经离不开王娜,正像王娜离不开他。但他依然决定要写封信。虽然两人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但他认为:有些话儿只有在纸上才能谈得更真切,态度也更为严肃、认真一些。他便给她写了这封信: “娜: 昨晚的话不知你感想如何。但你是在逐步接近我的本真世界,并且撕掉那层笼罩在神秘光辉与灿烂荣誉之下的外衣,去逐层理解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是夸夸其谈的伪君子,但我承认我胸中有一个伟大的梦想,也即对中国诗歌进行一次天翻地覆的艺术复兴运动,让中国新诗找到自己内在的规律与方向,为中国新诗的真的繁荣起到一个继往开来的作用。我自认为我找到了一位能与我同甘共苦、胸怀一个梦想、坚守一个了不起的信念的女人;我自信你能毅然决然为着一种伟大的爱而不惜牺牲个人的荣华富贵、虚泛的荣光、如烟的家产与萎靡的生活;因为你的倔强,你的反叛,你的大胆,你的现代而又理想,我便认定了你会成为我胸中高贵的女郎。你问我:爱情是什么?我无法说出一个恰切的概念。但我知道:爱情不是趋利避害,为一种虚幻的金钱与地位所迷惑;如果那样,你爱的就不再是人,而是人世间的金钱与虚幻。这是一个浮躁的国家的浮躁的时代,浮躁的人们在爱情上也极浮躁。孤独寂寞的人们匆匆地爱,作戏般地被爱,使爱这个字不再有力量与沉重感。爱,说到底,是相互的一种信任与理解;越是伟大的爱,越能表现出对对方的坚不可摧的信任与亲密无间的战斗力。它使得两个孤独的人在面对生存与社会的挑战、面对胸中的梦想与希望之时合二为一,成为一个结实而单一的整体。最高贵、最伟大的爱也是由最高贵、最伟大的人格才能赋予出来的。像但丁之爱贝亚特丽齐。但丁把自己朝思暮想的贝亚特丽齐写进了天堂,并把她放在圣母的身边。整部《神曲》就是但丁精神之爱的产物。 “我知道你有梅花般的傲骨,你也向往一种更舒心更自由的艺术生活,你有一个美丽的梦!我也坚决支持你实现自己的梦。我喜欢胸有梦想的人,跟这些人在一起,我能分明觉出我在追求,我在前行,我不再孤单。这也是你最令我动心的地方。” “娜,我不是在婚姻问题上有所退却与懦弱,也并非不是真心爱你。我只是觉得:让一个刚刚二十多的年轻人去完成太多的虚幻,很使我想不通。” “这是一个信息社会,无论你这个搞美术的,还是我这个搞文学的,都无法离开信息。而现代信息技术的发展,终会使每一个人在家里了解世界各国大事、科技最新动态,进行学习、购物与工作、谈心。像电脑组成的多功能现代化媒体,对我们是极需的。我早想把古今中外所有的名著影片不停地播放,把获奥斯卡金项奖的所有影片、英雄人物的传记片以及经典演说与乐曲多次饱尝。把自己的艺术眼光拓得更宽些,眼界更高一些,胸怀更朗些。我还想拥有一个巨大的书屋,书架上摆满琳琅满目的书,诗歌、小说、散文、理论、历史、政治、社会分门别类,盈实丰裕;书柜的旁边还有几个报架,对国内外文学动态、各类新闻消息悉心品读;客厅里挂满油画、国画,像达芬奇的、迷开朗基罗的,抽象派的,野兽派的,一应俱全;洗浴房、储藏室、餐厅、书房、客厅都要装饰得金碧辉煌;这才是我最基本的家庭需要。这一切均是为了精神世界更顺利地扩展。 “娜,我坚信这一切梦想都能实现。但需要时间与耐力的考验。我现在是一匹马拉三辆车的时候,你可以想象我生活担子的沉重与艰辛。在学校里,我是校长树起的一杆红旗,是学校的火车头,历年担任毕业班班主任,又每每‘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将最差的班级交付于我。我如何面对过去几年累积起的荣誉的重托,以及家乡人民的重咐?如何将一个差班扭转为好班,并雄居第一,这何尝不是我的一种重任?在事业上,我又是呼吁祖国统一的积极分子,民主治国的热心鼓动者,又面临着艺术实践的强化训练,这辆重车又有谁敢轻言?在家庭里,我又是整个家庭的顶梁柱与希望所在,也是这个家族能否显赫发迹、荣华富贵的希望所在。而如今,又添上你这位会潇洒的小宝贝儿,我又怎能眼睁睁地望着你生活不如别人?我要给你创造巨大的财富,让你活得幸福自在,你说我能轻松吗?男人毕竟是男人,从前是田地里的一个劳力者,现在又是生存中的抗争者。” 写到这里,曹朝却再也写不下去了。因为他觉得自己越写越沮丧,越写越无聊。有些话还是自己知道为好,又为什么要唠唠叨叨都向一个女人说呢?他扔下了笔,双手托着腮帮,闭上了眼,陷入了沉思。他不明白起初的那股兴奋劲儿为何就这么快地消失了呢?他不是想要她真正了解自己的梦想,并让她与自己同甘共苦吗?为什么写着写着,又是那么世俗,那么功利,那么可笑?他笑自己怕失去她,于是便一味地显示自己梦想的伟大,但同时又怕她真的‘趋利避害’、‘扬长而去’,马上又说明自己也不是一个不追求现世幸福的人,自己还是一个比别人更能追求现世幸福的人!他嘲笑自己,竟然笑出了声。自己在她面前还是那么诚惶诚恐,战战惊惊,这哪里是让她真正与自己同甘共苦呢?如果那样,后面的话又有何意义呢?想到这里,他竟将信件全部揉成一团。但他又隐隐约约感到:信件的最后几段不正表明自己的担心吗?自己已经为着自我开脱责任了。生怕失去她,怕她抱怨自己的平庸,便开始诉苦了。这不也是实情吗?应该让她确实关心一下我了。为着最后一段,也应交给她看看!他想到这里,又把手缩了回来。 正在这时,王娜推门而入。她是给他送茶来了。最近一段以来,王娜特别关心照顾曹朝的创作进度。几乎每告一段落,她都要抢先一口气读完,还常常评论他的文章,要求他要早日在文坛出人头地,将这部渴望祖国统一的作品早日推向世界。因此她还兴奋得流泪呢!她坚信他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他的远大理想也定能实现。但她今天来这里,还有另一层意思呢!她刚刚在自己屋里哭得像个小泪人似的,她的眼角至今还留有擦红的印痕!曹朝一眼就看出了她刚刚哭过。心里涌起无限的怜悯。他忙问: “你刚才是不是哭过?” 她不吭一声。只是不停地擦着又涌上来的泪水。浑身抽动着。他见她一反常态,一定是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了。 “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呢?” 她依然不吭声,不停地抽泣。过了一会儿,她才稍稍平静下来。这时,曹朝已来到她身边用手抚摸着她那滚烫的脸,望着那双迷人的眼睛。她说: “你真的会对我很好吗?” “这不废话吗?”曹朝心想,我对你不好谁好?他忙问: “你到底怎么了?” 她依然一声不吭,只是避开他的话题,问到: “你真的会永远爱我吗?永远,永远,永不变心?无论什么时候?” “那当然了。”曹朝说,温柔地吻着她的脸颊。他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 “你将来成了作家,有了能耐,也绝对不抛弃我?” “那当然。你到底怎么了?”曹朝问到。 她这次终于鼓起勇气,极伤心也极果断地说: “我给单飞写了断交信。我已经哭了一上午了。” 望见她如释重负似的长长叹了口气。 曹朝才明白了所有这一切。他感激地在她额上来了一个很长很长时间的吻。吻得那么甜,那么香。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那封信里每个字都很有份量,都应该让她看看。 第二部 第一章 很长一段时间后,王娜才觉出她与曹朝的爱竟是如此酣畅,如此醉人。她可从来没有得到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爱啊!她觉得他们双方都进入了出神入化、超凡脱俗的境地。她觉得在曹朝的呵护与关爱下,在他那深刻的思想、澎湃的激情、狂热的梦想的影响下,她自己也远远地离开了凡世的生活,忘记了人间的忧愁,而只是在神奇的境界里扶摇直上。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份感情啊!他们都是那样的专注投入,他们都那样地爱着彼此的事业。她的绘画技术也极大地提高了。他们已经深深地浸染于爱的海洋。她甚至已经决定要将他介绍给自己的母亲了。为什么不呢?她想到将来能做一位作家的夫人,不禁眉飞色舞。她多么盼望他的作品早日发表啊!那样不也能在母亲面前多夸耀他几句嘛?她甚至想找一两个机会带他的作品给她母亲看看呢!想到母女俩能共同欣赏他的作品,她觉得无比自豪与神圣。仿佛那都是她的创作!但她马上又想到了母亲的为人。母亲已经残暴地阻挡过一次她的婚姻了,她还会阻挡第二次吗?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可怖的面孔,耳畔回响着她那严厉的训斥声。她不禁不寒而栗。 自她记事起,她就觉得自己的母亲虽然生得很美,但却总是冷若冰霜。她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人却越来越瘦,连脸色也越来越苍白。除了额间发际里添了几根白头发以外,她还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们夫妻间很显然已没有什么感情。王娜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回家后却总像个奴仆。家里的一切都让他包了。而她母亲却是洋气指使,根本不正眼看他一下。她有时会纳闷:父母亲之间既然没有一丝感情,为什么却不离婚?她们怎么居然能维持到现在?特别她的母亲。又是这么聪明漂亮,又有这么高的地位,却为何总令人不可思议?她想到父母间一定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隔阂。但这隔阂是什么,她作子女的又不便多问。她也只能纳闷了。她只是清晰地记得。在她六岁那年,她母亲曾经大病一场。几乎要死了。最后,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只知道那时棺材都准备好了。她的父亲哭得死去活来,并一头撞在棺材上。她隐隐约约听别人说,是她母亲喝了安眠药。但谁都在欺骗她,隐瞒她,硬说她母亲患有不治之症。她早已从别人的眼神里看出了问题的奇怪。因此,直到现在,她依然觉得解开这个谜是她一生最感兴趣的事。从那以后,她母亲便把全部精力用在了哺育她上。她有时会被母亲的疼爱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无法想象母亲忙成那样,居然还要为她操心一切!但这样,也并不能表明她对母亲言听计从。她从内心深处一直在想着母亲为什么根本不关心父亲的一切呢?难道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吗? 她一边往家里走去,一边望着所有这一切。如今她也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她也经历了两次爱情的洗礼。如今的她多么想让母亲谈谈自己当年的爱情呢!母亲总是那样忧郁而伤感,温柔却又节制。她作为一个教育局长,天仙美貌,姿质非凡,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幸的婚姻,她为什么又不离开父亲?她想,或许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吧!她想着,走到了家门口。 她却站住了。迟迟不敢敲门。她在想:我应该怎么向母亲开口呢?我能说自己不到一月就找了个对象吗?她便想到母亲的责备与怒骂。自从她与李单飞恋爱以来,她母亲就渐渐不再关心她,呵护她了。有时甚至怕见到她。她也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对她有这么深的仇恨。她听别人说,她母亲年轻时也是这样大胆活泼、天真开朗的啊,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觉得母亲特别容易生气了,并埋怨她不该去学美术。母亲总喜欢独自一人在屋里欣赏音乐,静静地想。有一次,她偷偷扒在窗外一望,见她母亲正一人痛哭流涕。她听到了窗外有动静,竟然莫名奇妙地大吼了一声。那种歇斯底里的干吼使她浑身颤栗。她觉得母亲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慌乱之中。她显然不愿意别人窥见她的秘密。她为此嘴唇哆嗦,内心有难以言传的苦痛。她今天还想偷偷溜进去,看看母亲是否又在痛哭流涕。她想趁着母亲快乐的时候将曹朝的事全部说出。她怕母亲不高兴时会迁怒于她的爱情。她便不想敲门。她要偷偷地从后门溜进去。 她偷偷地越过窗台向里望去。见她母亲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静静地望着什么。她那优美丰满的背部曲线依然那么迷人。工作与年龄并未使她显得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迷人的清香。连王娜都禁不住为母亲的美啧啧赞叹。她觉得母亲多年来一直在看着同样的东西,而且越是压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它流露出来,她却越在那里呆得时间长。她觉得那绝对不是工作中的事。如果工作中出了问题,她母亲解决起来总是那么敏捷利落。这一定是她私人感情方面的。她甚至想到了爱情。是爱情使她母亲如此苦痛。她看着母亲低声地喃喃,似乎是在懊悔自己不应该错过什么机会,有一步路走错了似的。接着,就是她那无止境的长嘘短叹,无可奈何地伸长双臂向上天乞求着什么。她觉得有股火焰在母亲的体内燃烧着,但她却不知道这到底是股什么样的火焰。她只是觉得这股火焰如此猛烈,如此持久。十多年来,从未在母亲身上消失过。反而使她越陷越深,难以自拨。接着,她便听到了母亲的细小声音。这次,她可都听清楚了。 她母亲并不是在埋怨自己的官位太低,房子太窄,女儿太不争气,自己年纪大了。她没有埋怨这些。她似乎是在怨恨她的丈夫。她觉得他始终不理解她的苦处。可他居然还以为自己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丈夫。他面对着她的奋斗,汗水,挣扎与劳累,似乎司空见惯,毫无知觉。他不理解一个女人为什么总要争强好胜?像他那样无忧无虑、与世无争多么快乐!她想母亲一定是将父亲作为一切苦难的根源来看待的。要不然,他们之间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隔阂?她想到这里,又抬头向里望时。彭慧敏已露出微笑,嘴里小声喃喃着:“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她见到母亲手里抱着一个蓝色硬皮本。 就在这时,她的头脑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母亲不同意她与曹朝的爱,她就将与曹朝私奔!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起这个念头。她想可能是母亲的爱感染了她吧,她也要像她母亲一样为爱献身。她还要气气彭慧敏,看你以后还同意不同意我的爱?她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奸笑。她要进门与母亲好好谈谈。反正是时候了。行与不行,就听她一句话。行了,一切都好说。一旦不行,她已决定要与曹朝私奔。她推门而去,兴奋地喊着妈。 这时,彭慧敏正在想着:“如今,我已经没有人再会爱我了。我该怎么办呢?我这辈子可要孤独一生了!”她正小声抽泣。却被女儿的温柔叫声惊醒了。她忙擦干眼泪,问女儿怎么现在回来了。 第二章1 过了两个小时,王娜终于逐步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起初,她尽量想慢慢地、不露声色地讲述一下曹朝的情况。但不知怎么,她讲着讲着就异常激动起来。彭慧敏发现她奇奇怪怪、心急火燎的样子,就知道她已经移情别恋了。曹朝已经彻底摧毁了她与单飞的爱,更主要的是,她本人也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新的爱情之中。彭慧敏看着女儿激动得满脸涨红,说话结结巴巴,便有点儿想笑出来,但她努力控制了自己。她想听听女儿的浪漫爱情呢! “妈,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那样偏僻、闭塞的小学校,竟然还有那么有才华、有雄心的男人!妈!我起初简直被惊呆了。”王娜急不可耐地说:“你不知道曹朝是个怎样的人!他真是野心勃勃、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妈,你也该认识认识他!” 彭慧敏一本正经地坐着,她望着女儿兴冲冲的讲解,又想到女儿第一次向她介绍单飞时的激动。她想:那时的兴高采烈绝不亚于现在的兴高采烈。但又怎么样呢?她不是依然移情别恋了吗?想到这里,她便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与苦痛,仿佛是她本人移情别恋了似的。她无奈地做了个手势,继续听着女儿在自己面前吹嘘与卖弄。她想:我已经很快同意她与单飞结婚了,我就要做一个岳母了。如此却泡汤了!看来我还得再次泡汤,再次遭人嘲弄。 “我也绝不会想到我会接受他的。起初,我听见他在学校已经工作了十年了,竟然不找对象。而且大都是他不同意对方。我就感到诧异。在这样的地方,他这样的人还居然这么高傲与倔强!我便感到他有另一种独特的美!一种冷若冰霜、不近人情却超凡脱俗、清高孤傲的美!我想,这不正是我心中的偶像吗?而他呢?也开始整天整夜地接近我,与我热烈的交谈,谈艺术,谈爱情,谈人生。很快,我就觉得我们之间心心相印,我们已经成了知心朋友。当然,我也会好好交待单飞的。妈,你放心吧,我已经分手了一个,我再也不会与他分手了。他简直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一个探索者与冒险家!他讲到我们中国目前的处境,我们年轻人奋斗的目标,他还知道我们年轻人身上缺少的是什么精神!他十多年来,就一直在研究着中国人的劣根性,他就在不断地完善自我。他还想做一个作家呢!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你以为会是像一般意义上的以挣钱为目的的作家?他们那样的作品,他不知可写几百部呢!他的才华可要用到严肃文学的创作上去。他甚至在不断地探索与冒险呢!他写的几部小说,我都看了。都是那么新奇而大胆,总则与传统的不同……他总想着跟一切已有的作品比赛,超越!跟中国古代的,还有西方的现代的……他可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让他重复与模仿,让他落入俗套,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他甚至只想着开辟新的领域,将中国新诗开辟一个新领域,将中国小说、中国文化进行一次空前的革新……。他简直就是一位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新时期的巨人。他说:‘这是一个文化上需要巨人,并且也能产生巨人的时代……’总则,他的大胆,他的挑战,他的超越,都是史无前例的,空前绝后的!妈,我们已经相互发誓:永远保持友谊,共同创造到底,超越到底!” “创造什么?超越什么?”彭慧敏听到这里,似乎以前听到或见过这样的人,并且这种人也曾极有力地震憾或感染过她似的。也或她本身就极崇拜与羡慕这样的人。她便问到:“你们要创造什么?超越什么?” “创造什么?超越什么?妈,这些你们当然会感到陌生与遥远。因为这些都是文化领域的事。而你是不会关心文化领域的事。”王娜极其自豪地说:“你们那代人都是脚踏实地、朴素无私的雷锋式的人。你们头脑里接受的都只是一些传统思想,像什么兢兢业业啦,安分守己啦,能忍自安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啦!就是缺乏冒险与探险精神!你们又都是文化上的断层代。传统文化被你们颠了个底朝天,现代文明你们也一律无情地批判,本能地退避。你们是属于没有思想、没有文化、没有传统也没有未来的真正的一代平庸之辈!无能之辈!想想你们都拥有了什么吧?无非就是一些道德说教,一些做人守则。你们只是一些安分守己、不思进取的中国公民而已,除此以外,你们还拥有什么?你们有自己的理想吗?你们有我们这样大胆、怪异的行动吗?想想你们又都教育了我们什么,我们就知道你们拥有了什么啦!社会已经发展,时代正在进步,我们年轻人每天都在推陈出新、标新立异,我们每天都在最前沿开拓与进取。而你们呢?只是左顾右盼、不停抱怨、犹豫不决、牢骚满腹而己。你们也不知道自己走得对错。但我知道,我们这代人知道。我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妈,我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我们要超越什么?要创造什么?你一定以为我们很可笑,是吗?你一定会说:‘那个人年轻时代不是觉得自己才是世界的主宰,仿佛自己以前的世界根本不存在。只是有了他之后,世界才开始!过上若干年后,他一定会感到自己当初的幼稚与可笑!’你一定会这样认为的吧?妈,告诉你,我们这代人可不同于别的那些人。我们可是深思熟虑、认认真真、团结一致、真心实意要去超越、创造的一代。我们已经决心为此而宁可抛弃家庭与一切尘世幸福!我们是头破血流、牺牲生命也要坚持到底的啊!” “真是这样吗?”彭慧敏满脸嘲弄的微笑,说。 “妈,你可能觉得我们很荒唐、很可笑吧?但我们却对自己充满信心。我无法估计他的小说、诗歌的成功将给他带来多大的意义!自信心的增强是显而易见的。但更主要的是会驱使他更大胆更宽松地投入到接连不断的民族文化复兴运动中去。我知道我们都是文学上的异端、是些标新立异的人。《上海宝贝》就是我们的身份证。但我们更是急先锋,一群身先士卒、甘为建立中国文化划时代的史诗、悲剧、富含理性的小说而奋半一生。我们也知道我们起初不会被人理解,但这又是多么的正常!而未来,我们又将受到后人的崇敬!像这样大胆的实验者真是少见的!妈,你真该听听他对中国文学、诗歌的许多看法!听听他的畅想!读大学时,他已办过书店、办过杂志、聚集过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与自己奋勇前进!他说,正因为中国神话体系的不完整性、简约性与模糊性,才给了我们这些人文主义者与思想启蒙者们提供了一次复苏民族文化的机遇!而他则要进行神话再造系列小说,他想作一个复苏民族文化的马前卒!他给我谈到他即将创作的《牛郎之歌》、《白状元三祭塔》、《孙悟空超越如来佛》、《八仙在奥林匹斯山上》时,是多么喜悦、多么激动啊!他还要完成那部充满试验性的新诗集《启明英雄》,那将是一部融合中西文化之后,对中西诗歌体裁加以创新的真正的‘创作’!你就听听他的高见吧!他说,中国现代的诗歌依然只有思想与情绪的渲泄却缺乏了节奏与韵律。‘遍体鳞伤’便是对五四之后所有自由体诗的总括。他要去构建新型诗体结构!既要饱含现代文明的思想,又要似古典诗歌的形体。总则,要尽可能丰富多彩!可以五言四句、七言八句、也可以填词,还可以用十四行诗集,泰戈尔的短诗体!总则,他要吸取一切人类诗歌的精华,并力争将每一种优美的诗体继承下来去创新!到那时,他就可以团结一大批能人志士对中国文化的空白进行填补了!而且,他们也不再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而是根深叶茂地融入了整个社会!” “那他现在可有什么作品发表?他成为某个作协会员了吗?”她母亲严肃地问。 “这”,王娜不禁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这,他就不是为着发表!为着成为某个作协会员而创作!………我说过,他是一个真正为创造而创造的作家,不为金钱、不为地位……… 是的,他不想过早地发表自己的作品。他想等,一直等,等到六七十岁,甚至死去。………到六七十岁时,他的人生经验已足够丰富,人生感悟已足深沉,人情世态已告诉他一切是非美丑。这样,他再把自己的作品公之于众。那时,他才觉得自己并非为了追求地位、财富才会创作,而是恰恰相反,他的作品自然而然地给他带来了显赫的地位、可观的收入………他一直觉得作家是个高尚的职业。而作品只能去引导人类走向正义、人与人之间充满爱与理解。他要在人间缀满真诚、善意与美!他就是这么高尚!这么伟大!他说,他要将所有的财产捐给人类!他还要捐献他的器官!………” “可这样,是没有女人会嫁给他的!他什么都不会有的!孩子你别相信他的话!你们俩个都是小孩子,都要吃亏的!你赶快从那里面跳出来吧!孩子,你清醒一下吧!这样一个时代,人们谁还需要什么思想,什么观念?人们只关心的是钱,钱,钱!是没有人需要思想,信仰的!你们何必又要去建立?建立了,你们怎么能知道自己的正确?你说到他的探索也好,超越也好,填补空白也好。孩子,我觉得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这是一个文学沉默的时代,一切都应顺其自然!文学已走上末路!文学已没有正路可走!孩子,这是个畸形的社会,畸形的时代。搞文学,搞艺术,都会劳命伤财,一无所获。你很善良,但又能感动几个人?你很勤奋踏实,但又能赢得多少人的支持?即使支持,又怎么样呢?大势所趋,你一人或两人能有回天之力吗?刚才,你说到他的神话再造,诗体再建,但你问问他了解文坛上那些声名显赫的人都是怎么发迹的吗?还有艺坛。王朔的‘玩文学’绝不是偶然的,贾平凹这个披着庄子外衣的烂垃圾所向往的美好生活也发着一股霉味。留下的方方,池莉一些人,也只好可怜巴巴地去描绘生活中那些琐细无聊的事儿。文学家,文学家是什么?只不过是拿着自己的偏见让别人看!别人信以为真,然后慷慨付款。杰克•;;伦敦、欧•;;亨利都难逃脱经济的刺激,歌德都主张享受生活,张艺谋也从《大红灯笼高高挂》堕落到《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有谁还能逃脱金钱这张巨网?象我们这样生活在最底层的为什么还要假装高洁呢?即使真的高洁、又有何益?对人可叹,对己可怜。其实,凡成大名立大业的,哪一个又不是顺势审利的小人?他若能时刻高洁,宁折不弯,又怎么能在肮脏的世道扶摇直上?他们的两面性更明显,伪善力更大,脸皮更厚!唯有这些人,能成大业!” “可那些伟大的作家像索尔仁尼琴、君特•;;格拉斯他们不也是逆着金钱的巨流而终获成功的吗?我们中国人正是缺乏这种东西!”王娜反驳道,嘴唇倔得老高,“曹朝就曾给我讲过,做人就要做像索尔仁尼琴一样的人。写作也应写像索尔仁尼琴那样的作品。他说,索尔仁尼琴或许生来并不是准备当作家,也从未梦想过有朝一日能名垂青史。他只是活着,每一天都真诚地活着而已。也正是这每一天的真诚,却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因为他总是以冷淡的眼光批判地去看自己所处的时代与社会,并最切入人的悲哀与死亡的境地来反思活的意义。对某些作家来说,获诺贝尔奖或许是最欢快的人生体验。而对他,却是一种最伤脑筋的事。因为颁发给他奖金的并不是本国人民与本国政府。他是在为本国社会中的阴暗与畸形深刻解剖而呕心沥血。他多么希望本国政府与人民能开诚布公地、以宽广的胸怀去容纳他,去理解他。不料,他却被本国政府推到了完全对立的状态。这是每一个作家都不愿见到的,最不忍心接受的。记得诗人艾青曾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哪一位作家与诗人能不热爱自己的祖国与人民?他们的作品又何曾能离开生他、养他、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祖国?离开了他们,他又怎能算得上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又如何能写出反映自己人民辛酸与悲愤的心声的力作?就这样,通过流放、驱逐出境或长年关押,一个作家对自己人民命运的发言权就被彻底取消了。 “哼,那只是他中毒太深的缘故!文学是人世间最狡诈的骗子,她花容月貌,像位高级妓女出入于豪宴华室之上,像位名模在国王室里优雅地摆放。文学永远不是孤立的,她要与交际狼狈为奸!倘若一个文学家不是朵可爱又可敬的交际花,他的头上不会有更动人的桂冠!搞文学,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便是投靠金钱,写通俗流行小说,适应广大读者所求。其二,便是投靠权利。没有政治家的赏析,其作品没有效力。诺贝尔奖也罢,茅盾奖也罢,无非都是一种政治势力的喉舌。它们本身都是脆弱的。权威、手腕、交际、金钱是文学的四肢”。彭慧敏说,她显然很生气。 第二章2 “妈,可这正是你与我们的不同之处。曹朝说,你们那代人也曾思索过,也曾悲愤过,更曾憧憬过。但那是在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的初期。而一个作家的任务,就是还原历史一个真面目,暴露出那个时代人们在专制统治下的愚昧、迷信、落后与木讷,以及那个时代一些真心思考着的人们的思想。这是有利于一个民族不断反思自我、不断警省自己的。这才能使一个民族真正发展起来,强大起来,并永远具有不竭的生命力。他说,索尔仁尼琴是俄罗斯民族的骄傲。他的作品是属于人类艺术中那些真正称得上思索与生活的东西。他是认真的。为俄罗斯人民的生存与信念而写作。他讲到这里,总是滔滔不绝,浮想联翩。他才华横溢,口若悬河。他激情澎湃,高瞻远瞩。他说‘俄国作家中这一优良传统,是全世界作家品格中最伟大宝库的一部分,是对人类文化作出的不朽贡献。人类从古到今,绵绵不绝,繁荣昌盛,从未离开过这种精神!’每当他讲到这里时,我都会看到他满眼泪花,两颗眼睛闪闪发亮。他想到了普希金、莱蒙托夫、妥斯陀耶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一长串的名单,一系列的被流放、被暗杀、被苦苦折磨而死的前辈,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他说自己读了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就想喝酒。他说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为他展示了一个社会主义体制下人们的思想动荡。他满嘴酒气,越说越激动,像放机关炮。我知道他神志不清。但我无法拖他回家。他向我描绘着自己如何随着这本书的情节越走越深时的惊诧。他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么回事?怎么在苏联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在我国也曾发生过?流放、暗杀、贴大字报、告密、划清界限、打击商人、讲究成份。这岂不就是我们祖父辈的历史吗?那么,究竟是谁在学谁?谁在影响谁?难道这就是历史?难道这真的不可更改?………”他哭着哭着,竟然抱着我拼命地撞到墙上。风那么大,雨也来了。我知道他醉得太厉害了。我想扶他回学校。他却说今晚不回去了!他躺在了一堆垃圾上,口中还喃喃不停:‘为什么这种不幸会被加缪的《鼠疫》言中了呢?为什么?我们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本质究竟在哪里?我们现在中国人的信仰又是什么?’他不能想象一个没有思想、没有信仰的民族还会活下去。他一倒头,便死沉沉地睡去了。第二天醒来,他才告诉我他昨晚梦见自己大学时代的杂志越办越红火了。他说可能是索尔仁尼琴引发的一系列联想在梦中的反应吧!他便向我讲述了大学时代的他。那时,他是一个满怀理想、狂热地投身于文学事业的幼稚青年,仅仅因为思想较自由些、言词较大胆激烈些,思路较开阔些,对学校生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厌倦与失望的情绪,对社会的阴暗面比较乐于思索。他们所出的期刊《火花》便遭到查封。那是一个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现象。在八九风波刚过,虽然已没有什么可惊惧的。但那些大学领导们还是战战惊惊,犹如惊弓之鸟。生怕有哪些不安分守己的学生给他们捅个乱子。他们也生怕《火花》会发展为一个不可收拾的怪物。他们根本没考虑过这样武断地封刊,会给一个满怀希望的大学青年以怎样的打击。在这场政治风波来临的时候,他们只顾抱着自己的性命鼠窜。他们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孤苦伶仃的重病孩子遗弃街头,拼命呼救?他说,他经历了这种打击后,再也不想依靠文学来干些什么!他原本想在文学中寻求一片纯洁的天地,原本想追求一种真正的价值与美,而文学却使他失望。因此,在毕业分配时,他便毫不犹豫地来到乡村中学教学。” “是的,我知道你与他走得已经太近太近了。你几乎连自己都忘记了!你还记得你与单飞恋爱时是怎么样在我面前吹嘘的么?到头来呢?不也是一个一无所有、一无所能的人吗?你说他如何有理想、有主见、有恒心、有牺牲精神,其实不只是因为他有贫穷吗?他的这些想法是极其糊涂极其愚蠢的。他的书是不会有人出版的,没有人会跟着他遭殃受罪的。除非他自费印刷。总则,我觉得他是瞎折腾。一辈子瞎折腾。我见过这样的人。他们都是那么诱惑人的,他们的魅力确实很大。而且,你越走近他们越会可怕地发现:自己怎么离不开他们了?但是,一旦你离开之后,痛下决心离开之后,你将会庆幸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正确!我劝你还是早早与他分手!”彭慧敏先是一言不发地听完女儿的热烈抒情。在这个过程中,她总想放声大笑。但有那么一两分钟,她几乎颤抖着无法自控。她脸色苍白,甚至出了冷汗。她忙用手绢轻轻擦掉,唯恐被女儿发觉。接着,她恢复了原来的鄙薄、嘲弄的神情,直到女儿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才开了口,“孩子,我还是那句话:你趁早与他分手!” 第二章3 “不!妈妈,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如果他只是夸夸其谈,好高鹜远,而不能脚踏实地。哪怕是三分钟,我也不会与他交往的!你不应该一直鄙视这样正直、有良心的人。你不应该对他们有这种偏见。他已经与好几家出版社联系了,而且都还是国内一些知名的出版社呢!他们的思想活跃、眼光开阔,他们一定会欣赏他这种人,为他而两肋插刀的!他与他们交谈起来如鱼得水、快乐极了!妈妈,今天,你别怪我作女儿的说话不客气。也不是我不尊敬你们长辈,但我就是没法理解你们的观念为什么这样保守?而你居然还能当局长!真不知你要把这个教育引向什么方向!我想,中国之所以发展缓慢,就是曹朝这样高尚、伟大的人太少了!如果中国人都像他那样雄心壮志、斗志昂扬、勇于探索与超越,中国早已成为世界强国!我今天也不是在这里责备你不该爱我,但我觉得你包办我也够多了!你要早给我一些艰苦的环境,让我多历经一些暴风的锤炼,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你们做父母的,教育我们的方法是极其错误的!前几年,中国孩子与日本孩子在内蒙古草原举行夏令营比赛,中国孩子才走半路便把水喝光,干粮吃完;野炊时,凡抄着手不干活的都是中国孩子!我看这样的孩子还要存在几千年!我反倒觉得中国孩子的举止还不够真正震撼他们的父母!我倒希望他们应该让父母操办得累死才好!累死,活该!谁让你们来?我们让的吗?其实,何止是一次夏令营活动!我们做子女的,什么不被你们包办?连我的爱情都被你操纵了!有时,我真想反问你一句:妈,到底是谁在谈恋爱?李单飞到底是嫁给我还是嫁给你?你为什么要一直横挑鼻子竖挑眼?上次,你从中作梗,我已经失败了一次。难道你这次还要让我苦痛不可?妈,我真不想再与你说了。再说,我也说不下去了……妈,我求求你,好吗?” 说到这里,王娜一下哭得抽搐起来。她这一刻,甚至想到了她与曹朝的私奔。这样的念头长期以来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早在她与单飞相爱时,她就想冲出去。“冲出去!冲出去!只要离开这个家!无论到哪里,心情都愉快!”她想到与曹朝私奔到北京的情景,不禁一股暖流流过周身。她母亲也无可奈何,她也想对着女儿好好发泄一番。女儿的话多么难听啊!有的话刺得她这个做母亲的真想蹦起来!什么是“你不该包办我来”,“你不应爱我”来,难道我爱你有什么错吗?什么叫“阻止”“操纵”?做女儿的怎么能这样看母亲?我还不是为着你好?你要不是我的亲生骨肉,鬼才管你!……真是生下你这个东西了。要不然,我真不想管你了!唉,想一想,冷静一下。自己毕竟是个做母亲的。又何必跟女儿一般见识呢?女儿也是一时气头上的话儿,安慰一下不就好了吗?现在,关键是要稳住她的心,将她拉到自己这边来。如果她真的与自己闹翻脸。那毕竟也不是好收拾的。她想到这里,忙亲热地抱着女儿安慰到: “孩子,你不要把你妈想成那个样子!你妈什么时候阻止你的婚姻了?就说与李单飞的事说吧,最后不也是你自己放弃了吗?我作娘的,怎么不希望你找个好的对象?你还小,人生好多事还没经过。你又怎么知道自己走的对不对呢?问题是,你一旦走错,还能返回来吗?你一旦与他结婚,好坏也得跟人家了!离婚,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会对孩子造成多大的伤害!………”母亲说到这里,竟大哭起来,“结婚,这可是件慎重考虑的事儿。他一无钱二无房,三无地位,又不正常。你与他在一起能活好吗?你出来学校,人生才刚刚起步。你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就结婚?你又不是三十岁了。你才二十刚出头嘛!你慢慢来,挑一个好的,难道不对吗?” 女儿听了母亲的话,哭得更烈了。她想:妈说的也有道理啊!她不是为我好吗?我刚才为什么要说出那样尖刻的话呢?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刚才为何会如此尖刻。但她母亲在她心目中冷酷无情、凶神恶熬似的感觉并未因此而减弱。她想:有可能是弗洛伊德的“恋父情结”在起作用吧!自己反倒对那个安守本分、心地善良、也没有脾气的父亲更加关爱与尊敬。而母亲虽然要比父亲更爱她,疼她,但却也多了几份严厉。因此,她觉得她们母子就不像是亲生的。有时,她也想像爱父亲那样去试着爱母亲。但觉得相互间总是一种隔阂。她想:或许是母亲官做得大了,本领大了的缘故吧,母亲对她的对象为什么会如此求全责备呢?其实,就是她本人当年不也是稀里糊涂就嫁给父亲的嘛?她不可能理解母亲。 而同样的,她母亲也不可能完全理解她。她母亲感到特别奇怪的是,她如此滔滔不绝地谈论对国家的爱,对人民的爱,谈论为真理而献身,谈论母亲的制约,却为什么没有想想自己的行动呢?你自己难道真是一位高尚无比的正人君子吗?你知道么,你刚刚回家之前,李单飞还为你的事给我打了三个小时的电话呢!他在电话里痛哭流涕,他爱你这么深,你怎么能这么迅速地抛弃他?他直到现在还苦苦要求我帮忙呢!可我一个做母亲的又能说什么呢?女儿已移情别恋,我能扭转她吗?可是,你怎么就没想想,如果你不嫁给人家,如果你将来不计划做他的妻子,你为什么要同人家上床呢?彭慧敏想起了女儿上大学时的打扮,那曾经气得她大病了一场。那是一次放暑假。女儿一进门,她就感觉气氛不对。她觉得女儿浑身飘荡着浓郁的性的气息。特别是那两只白嫩柔软的乳房呈葫芦状就那么显眼地匍匐在她胸前。她简直难以看下去。要求女儿穿上厚大一些、颜色深些的衣服。但王娜却要巧理相辩,她说这是艺术的熏陶。说她母亲不懂女人的美在哪里。一辈子连个亮丽的青春都没度过就结束了。她还为她母亲惋惜呢!她给她母亲讲解:以坚实饱满、清香可口的乳房为中心的女人体艺术,是现代女性的追求。她还说出一套怪异的理论:什么乳房会支配着腰肢、大腿与妩媚的笑。彭慧敏听了,简直要笑掉大牙,又恶心得直想吐。她知道女儿现在追求着什么。当她看到女儿每天做各种健身运动,将乳房保养得格外肥大性感,每走一步都会颤得浑身触电时,她便会责备女儿应该注意点影响。因为她已听到许多邻居的议论纷纷。她可不愿意让自己女儿成为别人议论的对象。可她女儿依然我行我素。她一边捶打着弹性四溢的红润的双腿,扭着甜蜜清醇的腰肢做着动作,一边向她母亲讲道理:“妈,你不懂啊!你们那代人活得多可怜!连自身的美都不敢绽放。你看我们,比你们潇洒多了。你也别一直唠叨,‘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然后,她便情不自禁地拿出描红笔与炭素笔在自己胸脯、大腿上随意涂画。一会儿功夫,她的胳膊上便有一只公鸡在山崖上啼叫,她的大腿上有一个男孩在放牧着洁白的羊儿,一些青草长到了她的肚脐周围。搞得她母亲哭笑不得。她常常想:也不知是自己不适应时代了,还是这社会变糟了!女儿一上大学,怎么会带来如此的奇谈怪论?她真恨不得女儿早点儿毕业,免得在外面惹事生非。但接下来的几个假期,女儿的变化也越来越离谱了。她也越来越无法忍受了。她听说女儿居然以画自我裸体而出名!还伴有自我描写!以致于大学同学都说她“是用肉体画画而不是用头脑”。相当一部分同学说她“疯狂”“不要脸”。而另一部分拥护她们的同学则称她们为中国“垮掉的一代”,中国的“恶之花”与“都市新人类”。接着,她便听说女儿在外面大肆挥霍,疯狂做爱,交各种各样的男朋友的传闻。她非常气愤,简直要把她拉回家来。反过来,又一想,又何必管人家呢?姑娘大了,社会也变了,作母亲的能干啥?由她去吧!她后来才听说她与李单飞同居闹得满校园风雨。因为她总是惟恐别人不知道。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追求的是“一张裸肩纹身美人照,一口中英文夹杂的新口语。三 四幅自恋画,一批洋中混杂的性伴侣,一段见长而老到的性体验”。她的口头禅就是:“趁我还年少时的激性,我愿意!”如此放荡而任性的女儿,做母亲纵然气得死去活来,又能将她怎么样呢? 正是由于女儿行为的不检点,才使她一怒之下,不同意她与李单飞的恋爱的。她觉得女儿受了一些社会不良思潮的影响,思想进入了一个误区。她要让女儿冷却一下对异性的追求。她想那样女儿或许会成熟起来。当女 儿向她提出要与单飞结婚时,她就想:我倒要考验考验你们俩个小家伙!看看你们是不是真心的!你们不是每天在一起山盟海誓吗?我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勇气与信心来行动!我谁也不给你们特别条件!看看谁有牺牲精神!你们这代年轻人,总认为自己最崇高、最伟大、最敢爱也敢恨。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去为爱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再说,她也确实不愿意让女儿嫁那么远。这二十年来,她之所以能在这家里待下去与那样不吭声的丈夫活下去,是因为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女儿!她是把一生的情感与赌注都押在了女儿身上啊!她又多么渴望女儿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英俊小伙子啊!那样,不仅有利于巩固、扩大自己的权势,不也为女儿的未来铺平道路?因此,她便一直阻挠女儿与单飞结婚。但是,她看到单飞三番五次苦苦追求,便也软下心来。想同意他们的婚姻。因为女儿也为此绝食三天。她多么心疼自己的女儿呢!她只得顺从了女儿。谁知过了不到一月,她竟然将他完全抛在了脑后!她竟一点也没想到,她使李单飞流过多少次泪?多少次绝望,而又多少次充满幻想?毫无疑问,曹朝肯定比李单飞思想深刻、信仰坚定,又多才多艺。但你能因为他比单飞优越,你就有理由抛弃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吗?如果这样的话,你再遇到一个比曹朝更优越的人呢?你不也会抛弃他吗?你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啊,女儿?你的标新立异、新鲜好奇的价值何在?你知道你是在犯着多么严重的错误!如果一个女人可以任意委身于人,那你的将来呢?你老了呢?……她想象到女儿年老色衰之时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时,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她不喜欢女儿一边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一边却是高谈阔论!她只希望女儿要谨慎考虑。 晚上,她又好好地与女儿谈了一夜。 第三章1 曹朝自从与王娜相爱之后,便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中去了。他知道王娜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所受的教育又使她永远天真而富梦幻。他也知道王娜这种女人是绝不会满足于任何一种现状的。她永远对新鲜的事物充满好奇心与探索欲。谁也别指望永远占有她,永远束缚她。只要她厌倦了旧的一切,那怕是连半分钟的勉强维持那都不可能。大家都会说她这种人轻浮。父母会说这种孩子没有主见。但曹朝却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人性。你能说她是个好人或坏人吗?你不能用简单的好坏来评价她。她可以庄重严肃地向你发誓:要为正义、为真理而献身,可是一小时后,她也会吸毒、搞同性恋与多个男人睡觉。但是,就在她大张旗鼓地宣传自己与多个男人相爱时却又可以为某个男人而献出生命。她们这种女孩是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在她们那儿,永远没有禁区,没有条条框框,她们只看重感觉。一句话,‘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不白活一回!’曹朝想:如若过去遇到这样一个又吸毒、又搞同性恋、又与多个男人睡觉的女才子,人们定会横加指责,恨不得一棍子打下十八层地狱。但现在呢?你们发现她们是故意这样,而且多是家庭出身好,文化学历高,思想活跃的大学生们!她们的每一行动背后都有自己独特而怪异的理论。你不能说她们这样就好,或是不好。就像王娜在与不同的男人相爱的过程中,人生体悟有不同程度的提高与加深一样,她们这种人其实也是每时每刻都在进步,都在超越。只是,她们对超越的理解要现代一点儿,宽泛一点儿。尽管曹朝比单飞思想要深刻得多,才华横溢,也只是告诉我们:他比单飞对她的影响时间与程度稍深些罢了。但想永远影响她,那也是痴心妄想。曹朝也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人。并且,他也听多个老师议论:像她这么轻浮的女人怎么能结婚呢?结了婚,也不能成家过日子啊!但这反而更刺激了曹朝的追求欲望。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强烈地想得到。曹朝就是这样的一种人。他觉得她的多变,她的轻浮,一方面增加了恋爱的疯狂与捉摸不定,另一面却也促使他更加千百倍地努力创作。他想要赢得全世界的荣名,他想拥有足够的财富,他不相信自己征服不了她。她们相互间家庭地位的悬殊,经济收入的差距,也从另一面增加了他前进的动力。尤其是她母亲的冷眼与偏见,使他更加夜以继日地沉浸在悲愤中创作。他想:一个小小的教育局长有什么了不起?我也绝对不会点头哈腰!你看着吧!我这部小说是会震惊全国的!想到自己的作品能在港、澳、台以及海外一切华人中传播,并引起台湾官方与美国官方、大陆官方的高度重视,连他自己都激动不已!他想:那时的你,小小的教育局长,还算什么?他不禁露出一种轻蔑的神情。他的创作已越来越进入状态,连他本人都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他每天以六千字的速度前进,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不改自己的节奏。他已完全进入疯狂的状态,不顾一切地创作。他只想赶在时间的前面,快点完成这部作品,并推出去。他想尽力缩短时间,他要一分钟当一小时用。他要早日证明自己的价值,让彭慧敏看个明白!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与艰难了。他忍受着一切烦恼。最后,他终于成功了。他的兴奋劲儿难以形容。他与他的朋友们用喝酒来庆贺这件事。这个一向不喝酒的男儿,今天也高兴极了。他想:下一步就是出版了。只要自己能出版成功,她所要求的房子还算个事吗?我还要给她买好多东西呢!他抚摸着自己的作品,亲热地吻着它,说:“没有她,就没有你;可没有你,我怎么能得到她呢?” 小说是写完了。这是一部有关祖国统一、台湾回归的小说。其实,就是这部小说早在四、五年之前他便动手了。但他绞尽脑汁,满头大汗,直搞得自己精疲力竭,也没有理出个头绪。他想自己这辈子是与小说创作绝缘了!自己没有那个天赋,又何必自讨苦吃呢?他便一头扎进了教学里。直到王娜出现之后,特别是与她相爱之后,他青少年时期的性危机、精神危机突然结束了。苦苦思索四、五年的小说,竟然在性危机结束后的余波中奇迹般地火速完成。短短两个月,就写了二十万字。 他拿着自己的作品却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思索:我自己有那么多的更宏伟更具学术价值的创作计划,我为什么偏偏要先选择它呢?他嘲弄着自我:自己可能是觉得这是个敏感话题,也是极易引人注目的政治事件的原因吧!这还不是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的表现?但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无名小卒,想依靠创作来改变自己的地位与身份,在茫茫人海中,谈何容易?或许,这一全国人民关注的话题会弥补自己声名之不足吧!至少会引起人们的关注啊!无论是对是错,总得有个反应吧!他整理好手稿,厚厚的三本,全是用学校的教案本写的。他便嘲弄起自己的不务正业来。但那只是闪过脑海的一丝念头。接着更多的是关于自己作品的出路问题。 他点上一支烟,靠在黄色的椅子上,紧锁眉头,苦苦思索:自己的这部小说究竟能不能出版了呢?哪一家出版社又会选中呢?这时,他想起昨天中午给一位朋友的电话,朋友告诉他别在省城里瞎转、因为省城里的多家出版社都是亏损单位。大多需出书人自己出资,书还得自己卖。曹朝心想:我又不是为着出一些印刷品,挂几个头衔,在当地混一个虚名?我的志向远不在此!我是要引起大陆与台湾人民的关注,并推动祖国统一大业的。如此严肃的、重大的目标,小小的省城自然无法解决。他想到自己要背着自己的书沿着大街吆喝,便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多么滑稽,多么可悲的知识分子的命运啊!他在电话里向朋友讲了自己的创作经过与目的。并且郑重其事地说:“在写作此书的过程中,随着我思考的深入以及掌握史料的愈加丰富,我对祖国统一的渴望也越强烈。我对国共两党的恩恩怨怨,并不是从表面的意识形态与利益之争去思考的。我更愿将其看作是民族文化内深层的东西”时,他的朋友忍不住扑嗤一声笑出来。他忙问朋友笑什么。朋友说:“你不是考虑得太深了?其实,两党之争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历史问题。你为什么要深挖细挖呢?你这样出力不讨好,别人还会骂你胡思乱想呢!”曹朝不以为然地说:“你们总是这样肤浅地看问题,亏你还是一个著名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呢!我说中国的小说怎么都出不了精品?原来,精品已让你们漏掉了!”朋友便竭力争辩:“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了!你也别想得太天真了!到了京城,能有一、两家出版社喜欢你的作品,能给你修改一下,出版了,就算是你不幸中的万幸了。你还想达到那么大的目的?根本是异想天开。” “这不是异想天开”曹朝说,“我知道,中华民族的统一不单单是我曹朝一部小说,一种思想,我的一阵呼声就能解决的。我知道,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讲,是由于我们民族的文化里缺少的一种宽容、博大与慈爱的东西所致。我就是要唤醒知识分子的觉醒,让他们也加入到对这种东西的培植队伍中来。正如英国思想家罗索在思考‘为什么人们希望战争?’这个问题上引发了他去研究人类恶劣感情的来源,并将心理分析与教育理论成为他后半生的兴趣所在一样。对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容易分裂这一问题的思考,也终将促使我去充当一个和平主义者以及博爱的人道主义者。”最后,他还神情激动地引用了托尔斯泰的一句话: “人们一切不幸的根源,不是饥荒,不是水灾,不是那些作恶者,而只在于他们各自为主。他们各自为主的原因,是不相信存在于他们中间并将他们引向统一的爱的声音。” 这次,他的朋友并没有笑出声来。显然,他也被曹朝的一腔热血、一个远大的抱负所折服了。他知道曹朝不是闹着玩的。曹朝会这样说,也会这样干的。但身为一家出 版社编缉也深知其出版之艰难,忍心让朋友劳力费神而最后灰心绝望。他说: “你看了中央台演的《大宅门》了没有?收视率多高啊!那故事多好看啊!你为什么不写些适合百姓看的小说?那样,你不更易出名吗?” 曹朝自然理解朋友的良苦用心。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创作原则与方向。那就是强烈的理念与西化。他是如此高傲,如此蔑视当今文坛的许多作品,他甚至深深诅咒过它们,让他去走他们的老路,他怎么会甘心情愿呢?就是这个人人都叫好的《大宅门》却使他一提起来就生气。他想:《大宅门》固然好看,但依然演绎的是那曲专治统治下人性的复杂剧,情趣固然有,但其百年风雨比起君特•;格拉斯的‘百年’来,则要肤浅得多,容量要小得多。《我的世纪》单凭它的容量与份量,它的厚重与沧桑,尖锐与明快就是《大宅门》不可比拟的。如果说《我的世纪》是一只雄鹰,《大宅门》只能是一只小鸟。它对那个时代风云激荡的历史事件如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八国联军侵华、保路运动、五四运动、国共合作、北伐战争、国共分裂、日军侵略都仅仅是从宏观的朦胧的微弱的地方来显示,白家的命运更多的不是受历史事件的主宰,而是有那么一种自生自灭的感觉。作家意在挖掘中国人身上固有的反抗精神与中国人特有的审美情趣与人生理念,但却忘记了中国近代文化运动的蓬勃发展是离不开西方文化的引入以及对传统文化的批判的。因此,白家最具个性的白敬琪也仅仅是《红楼梦》中的国人在新时代的描绘。至于民族性格与民族心灵深处的颤变与激荡并没有怎样写出。一部不朽的巨著,是应该写出一个民族在历史进程中的性格与历史的变迁的!仅仅局限在民族性格的固有特征上,令曹朝感到厌恶与憎恨,气得他脸色发白。他对朋友大声叫嚷起来: “这本身就不符合历史的真实啊!从康有为、梁启超,到孙中山,毛泽东等等一批先进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并没有在小说中得以体现啊!对近代的重大历史事件的回避,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化的一大悲哀!相比之下,《大宅门》过多渲染的是家族内部的斗争,是家族小说的延伸,而《我的世纪》却是更广阔的历史小说,它能随时跳进具体事件,又能随时跳出,它只是更忠于在重大历史事件下德国人的性格与心理变迁。这要比家族小说更纯粹、更本质地反映史诗的特征!” 第三章2 他越说越气愤,竟自挥着拳头敲起面前的桌子来。他浮想联翩。他说: “看了《我的世纪》,我只是觉得:噢,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就这么简单!这可是谁都能去试试的呀!一百年,一百个故事!这似乎谁都可以做到的!首先,我要埋头到自己民族的历史堆中,将这一百年中的重大事件都整理出来;然后,将有关每一事件尽可能多掌握一些史料。接下来呢?就是在分析研究史料的基础上,虚构一个故事了。然而,我想着想着,问题就来了!每一年的那件重大历史事件真的就那么容易找出吗?即使找出,你一定敢于用一种客观的正义的视角去描述吗?如写到1943年的国共两党,你真的能以一个第三者的角度不偏不倚地采访两个党派的无数战士、军官与各占领区人们的真实感受吗?我想到这些,就脸红,就羞得无地自容。一碰到这些念头,我就会抱头鼠窜、仿佛自己犯了错误似的,我多么脆弱胆怯、懦弱啊!我想:作一位官方文化的‘边缘人’,需要何等的勇气与胆魄啊!甚至要牺牲与付出!” “可能是你看西方小说太多,受西方理念毒害太深了罢。你这种‘唯西方论’在当今是行不通的。如果你不看看别人都怎么创作,你就会上当的!你也不要太偏激了,对社会不要想得那样坏,‘外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圆。’中国的社会大部分还是不错的!”朋友说。 “不!我不是故意要将社会想得那样坏,我还没那种思考!我只是从创作本身来说的!创作本身!我接着刚才的话说,我说到哪里了?………噢,对,我想起来了。我是说:其实,一切原来都很简单,但我们总喜欢走弯路。遇到禁区绕道走。你敢说,在每个中国作家的心中没有禁区吗?你敢说一些‘新新人类’就没有禁区吗?”他说到这里,想起王娜她们大学里搞的那套“裸体自我绘画展”,吸毒,搞同性恋,其实不也正是他们这代人心理脆弱、禁区太多的缘故吗?她们畸形、变态的反抗就真的证明她们很大胆吗?曹朝轻蔑地摇摇头。接着刚才的话,对朋友说到: “他们的禁区还挺多呢!别人划的与自己划的,都有。有几个作家是在直面现实?孰不知要写出一个世纪的中国,对每一年的重大历史事件作出客观评价,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与献身精神的。即是能做到这一点也多么不易!我们不也应该更加敬重与珍惜在中国能出现的任何一位这般的作家吗?写中国的一个世纪所需要的勇气是要胜过中国现存的任何一部小说的勇气总和的……。 他的朋友一声不吭。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使朋友顿时不寒而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稍稳重下来,用平静的口吻接着说到: “可笑的孔乙已都比他们有骨气!他们作品缺少‘风骨’,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吧!建安文学的‘风骨’在当代不也同样重要吗?我每每论及建安文学的‘风骨’时,脑里总浮现出当代的大江健三郎以及萨特、加谬等的作品。他们剖析荒谬的人生的困惑以及人的生存的价值所在,是与建安时期的曹操、曹植、阮籍、嵇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相比于陈子昂的‘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以及祖逖的‘闻鸡起舞’和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来,中国当代作家可要软骨得多!阮籍、嵇康、陶渊明特立独行的性格以及那种‘大丈夫’气概已荡然无存。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仅仅作为一句极空极虚的话语存在了下来。而孔子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也更无多人能体会其中深味。” …… 有时,他何尝不想早日出版了自己的作品,早日成名呢?那样,他的生活,地位,一切的一切不都会改观吗?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创作思路。有时,他也想写几部像琼瑶、金庸、梁羽生之类的武侠言情小说来赚点儿钱花,甚至不时也想轻松一点编织几个爱情故事借以消谴与娱乐。但他却发现,自己写着写着就会走到错路上去,自己就会把那些深沉的忧患意识,愤世嫉俗的情绪渲染在了纸上。他知道自己是改不了这个毛病了。现在,他拿着刚刚诞生的小说,却有同样的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心头。他的作品无论如何是发表不了的!想到十多年来苦苦耕耘,却永无出头之日。他真要开枪自杀! 第三章3 他是苦痛的。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一个悲剧。总有一天,他会拿起手枪朝着自己的太阳穴射击的。他想结束自己痛苦的一生。他现在拿着自己的小说就是这样想的:快了,快了,我觉得这一天终将到来,我不被世人理解,我是个疯子,我像梵•;高一样,我梦见了我与梵•;高的相互嘲笑,嘲笑我们活着时的苦痛与悲哀。 不知怎么回事,他一闭上眼,就浮现出这幅震人心魄的画面:他端起枪要了结自己的一生!他不禁脸色苍白,浑身出满冷汗。他赶快放下小说,想稳定一下自我。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向这条路上迈进了很远很远,他已经不计划再回到原来的自我!那个还有点儿懦弱、有点儿苟且活着的自我已不存在!他已经决心摆脱大气圈里的所有束缚,他将要飞向宇宙,在超越中将自我毁灭! 他翻开了过去所写的诗歌。他一行行地细细品读。他知道那是在怎样的一种心情下写的诗歌:疯颠的情绪、疯颠的语言,给人的感觉异常奇特!那儿,才是真正的大自然,有草原、耕地,更有戈壁与荒漠。而今天呢!竟然也不能一下子领略那时的风格,那时奇特壮观的景色。他想起刚才与朋友的对话,想起偶尔也愿迎合民众的欣赏口味,要将所有的戈壁、荒漠全绿化成耕地、草原。他便一阵恶心。他这才发现:自己差一点儿又走入俗人的世界!自己一向是厌恶这人为的制作的。人们总是喜欢一看就懂的作品,一看就与自己产生共鸣的作品,没有人会耐住性子去体会作者独特的心境与理念。连他自己不也如此,总想一眼就看懂过去所写的东西,还真想将其改得大众化、普通化?让它的锋芒变得光滑,自己不也这么想吗? 但他很快又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了信心。他想:惠特曼的《草叶集》刚刚诞生时,又有多少人能理解?然而,惠特曼并没有因为它之不适合常人的欣赏口味,不被常人理解就改道易辙,就将自己的作品全部整修成与常人的口味一样。他深深懂得:只有在坚持自己的思想、文化与风格的过程中,才会形成一个伟大的自我。如果一个作家总是将自己的作品让别人评来评去,然后自己就胡改乱抹,今天这样一个风格,明天那样一个自我,像云像雨又像风,就是不像自我,那才真是糟糕透顶的感觉。或许自己的伟大与独创性全部葬送在襁褓中。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才渐渐恢复正常,他自言自语到: “为什么我的作品不被民众理解?因为我生来就是讨厌传统的审美情趣与观念,我蔑视它们。他们不理解我,是因为我已将他们远远超越。当他们依然津津乐道于传统的观念与情趣时,我早已展开双翼、一路飞去。看那蔚蓝的天空、金黄的太阳、火热的青春、灼烧的英雄,我早已在史诗中陶醉。赶天明,我还要同其他理想主义者启程。” 第四章1 曹朝的爷爷曾经在蒋介石、阎锡山、**手下当过差。在蒋伪县府当县长,又曾亲自面谒朱德,提供过五千斤粮食、许多铜、铁、衣服的支援。但就因他成份复杂,在文革中就给抓去打死了。开审判会的那些日子,听说人很多。他奶奶一直哭得死过去,曹朝父亲赶紧掐着她的人中,好歹才活了过来。曹朝父亲作为宋家的一根独苗,谁也不敢收留,谁让家里是地主成份!可什么地主成份呀,别人都叫地主,哪知早在抗战中家就被飞机炸得墙倒屋塌,连庄稼也被日军占领。留下个爷爷当了地下党员。好歹算是解放了,该歇口气享点儿清福了。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几场运动就把他一把老骨头硬扔到野地里。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曹朝两岁那年平反了。家里就住上了村里的一个公共房子。那是个窑洞,黑乎乎的墙璧。听说文革时大灶就设在这里。窑洞的土块隔几天就扑朔扑朔落下来。有时,出门还得抬头看看,连个院圈也没有。可人不要不知足,想想过去,住这房子曹朝他爹也挺高兴呢!大概,曹朝恨他父亲就是从此开始的吧!家里的重担自然落到父亲身上。他父亲原来念过中专,家中留下一大堆书,(多是爷爷攒的,文革中吊在地窑里,谁也没发现,待过后揭开,纸闷臭闷臭的。)这样,就在村中当了教师。一月挣上几块钱、几斤粮票养活全家。他父亲生性严厉,甚至阴森可怕,就是现在提起他,曹朝也不敢接近他。他很威严,所以,很小时,曹朝的知心话就从不跟他说。他自然也整天忙里忙外,父子间便有了隔阂。然而,单有这种隔阂,还不足以形成仇恨。这些恨,甚至从童年时期就已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真的,现在想起来,曹朝都不想再去回忆过去那些可怕的经历。他不仅对曹朝管教极严,动辄打骂,甚至还整日对妻子发脾气。他不充许曹朝跟任何小朋友来往,推铜箍的、踢键子的、抓特务的游戏统统不许他玩。那么多活泼的脸孔,闹烘烘的场面,多么使他神往!可他父亲却讨厌地把他关在屋内。他几乎没有了一个朋友。所有的小朋友都不敢再同他玩。而且他总觉得他们在以异样的目光看他。有的还喜欢叫着他父亲的名字来骂他,甚至常常在回家路上一群孩童向他扔砖块,然后一轰而去。总则,小时的他脸上没有一天无伤痕。因为他父亲管教学生太严,都将他们得罪了!有一次,曹朝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父亲却不理解,竟说曹朝一定惹人家了,要么人家会砸你一个窟窿?他就是这样责人严,责己更严。小时候的曹朝好奇心强,也是个不安份的孩子,跟着大一些的孩子时常偷窃,并以这种本领为自豪。他从小就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占有欲,像核桃、烧饼、芝麻糖全偷来堆放在门边的几个砖块后。反正人小么,他总以为那样,别人就不会发现。虽然有时也觉得不保险,但又怕放到别处被别人拿走。可一到晚上,父亲就开始审问他了:“到什么地方玩了?”“跟谁?”“都干了些什么?”曹朝当然不会轻易而举告诉他。他先是吓唬曹朝,若不老实就要水沾麻绳吊在梁上打,并举出村中杨狗蛋就被他用绳子勒昏过为例来吓唬。他妈进来,见他还不肯承认,俩人便开始一起审问他:说,只要他承认,就不再打他,不追究他的责任。他妈也在一旁哭叹不已:‘唉,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败家子?’哭到伤心处,感染得曹朝也眼泪汪汪。他终于承认了。可一旦承认,父亲马上变得严肃愤怒起来,他打他,他就跑,刚跑到门口,父亲就把门挡住,然后插上门栅,拿起扫帚,照着他的腿狠狠打来。而且每次总是这样,他哭得泪盈盈时叫得吵翻天,并在地上打滚、摔瓶子,把父亲的钢笔掰断,甚至将他的衣服扔进厕所。这样,他便遭到更猛烈的毒打。父亲还激将他:你不是我的儿,我没有你这个儿!他也脾气倔:“我还不想当你的儿呢!”他父亲便又说:“不想当,快滚!给老子脱了衣服、裤子,快滚!”而曹朝最是任性使气的,便真的脱光了衣裤,**地跑出去了。父亲睁着眼看着他,气急败坏地骂到:‘他迂了!他迂了!’他母亲要去拦他,他父亲阻止道:“别管他,看他有什么本事?”谁知,这话又传到曹朝耳里。曹朝心想:我再也不回来了,我非到外面闯荡不可。他便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在村中的森林里度过了三天。这三天里,他多少次听说母亲挨家挨户地打探呀!甚至有几次,他听到了母亲在悬崖边哭哭啼啼地喊他。他真想出去,免得再使母亲伤心。但一想到回家后的毒打,他便又坚持住了。直到最后,母亲领着一群人找到他,他才很不情愿地回到家。从此之后,他的反抗之心愈加强烈。而向外面跑的念头也越发大胆。但这一次,父亲却饶恕了他,喂他饭,并劝他不要跑,父亲也是为他好。母亲也在一旁唠叨:“你看你敢不敢了?你父亲可不是其他人,不学好的,你看行不行?”他想:还是母亲的心仁爱一些。但就是赌气不吃饭。他妈端上饭菜,偷偷给他吃,可他就是不吃。他父亲见了就气愤愤地说:“跳了母猪,呕了糠。不吃你不吃,你赌谁?”他听了,更加不吃了:说不吃,就不吃!过一会儿,他母亲又偷偷端来一碗,推来搡去,曹朝便火性升起,嚷到:“给我走开!我不吃就不吃!”父亲也正从厕所进来,他接着说:“不吃不用管他,和他生那气哩!饿他三天再说。”这样无情的话,刺激在一个孩子身上,只气得曹朝产生了出走的念头。他在墙里屋外偷偷写满父亲的名字,每写一次便骂一声“曹玉贵,王八旦!”以发泄自己的愤恨。此后,曹朝曾跑过十多次,最远的到了省城。最后,被派出所收留遣送回家。他在省城沿街乞讨,偶尔做些苦工,挣点儿饭钱。那年,他才十二岁。曹玉贵针对孩子这样倔的脾气,便采用了另一种更残酷的训练办法。即是让他挑水、拾煤、拉砖、背砖、推土、干了几次苦工。每次大约两个月多,大都在假期。而时常的劳动更是从未间断。至于说功课排得更满。星期天,也给他布置一大堆作业,看着他完成。用他父亲的话说:“不上紧枷锁,他就要生非。”他父亲也深知他的顽劣,便处处以家境的贫寒、爷爷的辉煌来教育他。让他从小就要树立远大志向。有一次,在田地摘玉米时,父亲也像往常一样给他讲解唐太宗的‘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道理。说着说着,就扯到人的追求上来了。他父亲十分忧伤地说:“唉,你爷爷要是活到现在,不知会写出多少小说呢!他一辈子都没成了大气候啊!命运,命运,都、都是……命运啊!”以后,每当论起他倒霉事时,他也这么说。但这些话却极强地激起了曹朝的反叛心理:什么命运!我才不相信呢!一定是你们没本事罢了!我将来非与命运作斗争不可!我就不相信我成功不了!我也要当作家,当一位比爷爷更出名的作家!全世界都知道的作家!这时,他便问父亲《聊斋志异》是怎么写出来的,蒲松龄如何有那股恒心与毅力。父亲便给他讲了蒲松龄三次落第,一生不得志,直到七十多岁才得了贡生。但他依然坚持不懈,充满自信,写出了不朽的《聊斋志异》。他才明白:干任何事情都要极有恒心与毅力的。他又联想到司马迁能完成父亲的事业,写出一部囊括中国两千年历史的书,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继承爷爷的事业,写出一部近百年中国历史的书呢? 这时,他感到自己离父亲最近最亲,父亲也是他心目中最崇拜的人。他的学习更加勤奋了。每天中午不睡觉如痴如醉地读书。晚饭后也要坚持到十一点。有趣的是,每天早晨他还没睁开眼,父亲就把黄亮的台灯搬着。他们父子就相互争论开历代伟人的功过了。但最令曹朝气愤的却是,虽然每次考试,他都位居第一,却从听不到曹玉贵的一句表扬话。而曹朝稍微有点儿放松或沾沾自喜,他父亲却会专门对着他的所有同学们骂他“小骄傲”,并打他。他还会以自己的例子来教育曹朝:“念书时出色,仅仅是一个方面。做人可要方方面面都好啊!我从高小到中专,都是班里 面的第一名,还是校学生会主席。但现在呢?不是这样?光会读书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人还得会劳动、实践、多到生活中去锻炼!”这时,曹朝便会纳闷地问;“你为什么成了这样呢?”他总会讳莫如深地摇摇头,然后叹口气说:“命!命!这都是命啊!”他便讲起自己上学时的风光,自己如何因成绩出色被选拔上省里当干部,最后又因六二年灾荒压缩回来。他的对象据说就是那时吹的。但这是曹朝后来才听说的。曹玉贵还因此得了心脏病。 曹朝今日回家,就是想与父亲谈谈自己与王娜的婚事的。他想父亲一定会快乐无比。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位对象,而且还是局长的女儿。那一定很风光的!他父亲定会心花怒放。然后,择个好日子,操办他们的婚事。曹朝便加快步伐,低着头,一路上啥也顾不得看,直朝家走去。当他走到村边母亲的墓边时,一种凄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母亲李丽娟在五年前便得了食道癌,不到一年,便投井自杀了。至今他还记得父母间的一切恩恩怨怨。一想到母亲的死,他就更加恨父亲了。 第四章2 李丽娟出生于五十年代的一个贫寒家庭,她母亲先后八次改嫁,共生下十三个儿子。但因饥饿、灾荒、被狼拖吃之后,剩下的便只有四个了。李丽娟是女儿中最小的一个,自幼体弱多病。四岁那年,她病得已不行了。她母亲便把她扔在了野外。但作母亲的一夜不曾睡着,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那么多子女都夭折,她的泪水打湿了枕巾。第二天,天刚明,她便急匆匆跑到野地去看孩子。结果,她居然活着!既没被狼拖走,也没冻死,只是抽泣着。她便抱回了她。李丽娟读到小学三年级就退学了。因为那时已实行农业集体化劳作。大人、小孩都要到地里干活,挣工份。不然,靠啥养活自己呢?就是在那里,她听到了许多童话故事,背诵了无数的毛主席语录。这些知识与文化成为她一生受用的所有财富。她依然体弱多病,家里又穷。到了十八岁,就嫁给了曹玉贵。他们两家相差近一百多公里。在没有汽车的时代,走一次亲戚,跋山泼水,至少要两天。她之所以嫁给了曹玉贵,就是觉得他们村里工份高,又有自来水,街道还是柏油路。而且他也是个有文化的人。但她却从未想到他会是这样暴躁、阴郁、孤僻的人。李丽娟先天体弱多病,加上生活负担过重,而且整日生闷气,怎能会不病呢?她每天不仅要扫地、做饭、洗衣、磨粉,还得喂四头猪,放四只羊。单就猪来说,幼小时还好办,一桶饲料就够了。可养到六、七个月后,光是水也得挑好几担。繁重的生活,儿子一下子也不能改变的家境。丈夫整天只钻入学校啥也不管;家又穷,连电视也没有,勉强有台收音机不知怎么不响了。连修修的功夫都没有。她又怎么会不生病呢?劳累会使她一到晚上就早早躺下,常常是一喝完饭,说“我多少歇歇呀,松松腰,一会儿叫我洗锅。”可一躺下,就呼噜四起。看着她睡得如此沉,曹朝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就会偷偷含着泪把锅洗了,喂了猪,填好火。他想叫醒自己母亲脱了睡,只见他母亲闭着嘴哼哼答应。可过了半夜,他醒来去厕所,发现他妈的屋里灯还亮着………有一天,曹朝突然想到:像母亲这样只知吃了喝了然后呼呼大睡,这样单调、繁重而劳累的生活,她怎么能活到现在?她为什么不去打扑克,到外面跟别人坐坐,开开心?这样的生活,她怎么能忍受下去?他想到别人的母亲的生活:看电视、玩扑克、扣麻将、聊天、赶庙会、去舞厅。他想她怎么能活下去?……果然,他来家后得知母亲已去肿瘤医院做手术去了。早在此前六个月,他便知母亲胸间隐隐作疼,吃饭时难以下咽。他曾多次促母亲看病,可母亲知他上大学用钱紧,便硬是不去仔细检查。直到九月份,经作胃镜知已是中晚期,他才全都明白。………瞬间之内,母亲劳累悲惨的一生涌上他的心头。她的勤劳,她对儿子的爱。他想到这些,泪水就盈满眼眶。在他的胸中燃烧的何其只是对母亲悲惨劳苦一生的同情!那更是对母亲的爱的深深感激,还有失去这种爱之后的可怖!那也正是他创办的杂志停刊之后,来到家中,又人去床空。他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不知不觉中才发现是泪水湿了衬衫。他闪着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屋顶想:“我的妈妈,不知何时会突然离去!这多么可怖!又多么现实!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二十年来,我何尝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做儿子的,对母亲付出过什么?扪心自问,什么也没有!只有母亲在悬崖边心惊胆战地喊我,只有母亲冒着大雨,抱着土豆,挑着肥大的豆荚从泥泞的山道滑下来的情景!只有这些情景,它们不时地闪现在我眼前;只有这些辛酸、叮咛。是的,只有这些!我细细搜索过了!只有这些!”那一夜,曹朝浮想联翩。他多么希望在母亲的有生之年,能把自己的作品捧到母亲那布满粗茧的瘦弱手中啊!让母亲望着这一生的唯一渴望!露出一次含心的微笑!一次!那怕只有一次,我做儿子的能看到一次,母亲那么舒心地笑,那么爽朗的笑,那怕是踡缩在墙角已极微弱,也足够了。有这些,足够了!他想她不会睁眼而去的!她会欣慰的! 第四章3 但他接着想到的便是他父亲。是父亲将母亲害死的!这个念头几乎是很快地就闯进脑里。他对父亲的气便来了:是父亲把母亲害死的!是父亲!这样一个恶毒的父亲!他总是独断专行。自己每天死钻在教室里连饭也不知道吃,每天中午十二点已放学,他却磨呀磨,也不知在教室里磨什么。等到二点,才来家吃饭,刚端起碗,他的那些学生们就来了,叽叽喳喳地坐在屋外的石凳上背书。背呀背的,搞得睡不着的邻居都骂他。因为每天吃饭没规律,而且管教学生极严,动辄拿起黑板擦打学生的手。再加上村民对教师的歧视,‘臭老九’、‘酸先生’的讥讽不绝于耳。有几个家长还找上门来,说着说着就打了他的耳光。别说为家里干点儿什么,不惹麻烦就行了。因为教书,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得罪人不说,他总那么清高,总看不惯改革开放后所泛浮起来的一些社会现象,总喜欢沉浸在对毛泽东时代的怀念之中,尽管他谨小慎微,在政治上极端能忍自安。他的口头禅就是“xxx不是人”、“xxx太差劲儿!”,与别人搞得挺尴尬。而且又极爱管闲事,看不惯的事,他就要站出来唠叨一番:“象个婆娘一样。”(这是曹朝母亲对他的总结。)尤其当别的家庭相互间的打架时,他逢场必到,逢到必言。曹朝母亲多次劝他,并与曹朝共同拦他,把他堵在门里,怕他又头破血流回来,规劝着他:“现在这人又不管你的好坏,你以为你是在拉架、讲理,可别人谁听你”?结果,他就是不听,气得母子俩无可奈何。有时见你劝来劝去,实僵不过,便也哼哼答应“不去”、“不去。”可一会儿,偷空就溜出去了。你发现了,责问他上哪里了。他总笑眯眯地说:“我上厕所,你看你们连我放放风都管起来了!”然后又跑出去了,气得曹朝母亲直发抖:“我不管你!自己没本事,还好管闲事,叫别人打死你正好!”等一会儿回来,不是头破,就是脚肿。有一次,他劝弟兄俩打架,却被人家砍了一刀,回来流血不止,直吓得他们母子俩无可名状……那天夜里,曹朝想着父亲的一生,越想越气:本来前年有一批教师可以转正,他什么条件都具备,既是市劳模,又参加过人代会,可就因工龄中断而不能。那是因怎样的事而中断的呀!那次,村长的儿子仗势欺人,竟要无缘无故地打他的一个学生。他挺身而出,竟遭到村长儿子的一顿毒打。更可恶的是,村长儿子竟暗里指使人砸了他的窗玻璃、捣毁了办公桌,并偷走了一捆捆的作业本与他的教案!这一下可把他激怒了:那些教案本,可是他多年的心血啊!那么多密密码码的记录,那一页不是他孜孜不倦、精思苦想的结果!他的面容憔悴,额间多纹,难道不都为了这些?可这一旦丢失,又怎能补起?他能恢复自己的记忆与思想而且象先前一样周密细致吗?他能恢复某时某地触景生情的感受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可恶的家伙!灵感都丢失了!过去的时光变成空白!他只有重新生存!他想到这里,便一气告到县里。县公安局罚了村长的儿子五百块钱便算了结。但曹玉贵的行动却惹恼了村长。到底寻了一个不是,解除了他的正式民办教师。要不然,他家的状况也不至此!据听说,父亲与教育局长是同学,局长曾多次想找他谈话,解决解决他的问题,他却“穷人志气高。”死活不去!你倒是有志气,看不起巴结讨好之辈,可你不还得过你的穷日子?又放羊、又喂猪、又种党参、又画老虎、又修自行车、又理发、又写剧本、又卖苹果、梨。你这样穷折腾,谁让你自找呢?!你要转成公办,还用得着这么折腾?!可你还没问他,他还满以为自己有理。教书,教书,教了三十年了,还没转正!写作,写作,写了十几年没见效果!挣钱,挣钱,越挣越穷!有一段时间,他忽然将自己关在家里,摆好桌子,整天伏案写写划划。写一段给曹朝母亲朗诵一段,然后彼此笑笑,似乎都陶醉进美妙的情节中了。曹朝见他兴奋得流泪,自己也感染得心灵忽然开朗起来,仿佛他家有希望了,得救了。他们娘俩不停地祝贺,家门前突然停下辆小轿车。有位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人走下来,告诉父亲他的剧本被录用了。然后,记者们围得家门水泄不通,纷纷争先恐后地采访他。他马上红遍全省。最后,全家抖然转运,都搬到省城里去住了。可这只是曹朝的幻想而已。几天后,曹玉贵突然忧郁起来,把所有的稿子撕得粉碎,烧的烟灰满家飞舞。曹朝进去时,呛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气得他直骂:“你在里面干什么?”只见曹玉贵两手托着脑袋哭泣,曹朝觉得他不可思议。(当然他现在能理解了他的苦痛。)曹朝嘲弄他,仇恨他,觉得他的一切错误均在于不会搞人际关系,不够圆滑。这样的人,干啥能行?正如曹朝母亲所说:“他有什么本事?除了识几个字?”这便是曹朝痛恨父亲的主要原因:他带给了家庭贫穷,并将他妻子活活累死。 第四章4 今天,曹朝路经母亲墓旁,想起这些,虽也能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并对他的正直、善良、热心而敬佩,并更深深地理解了一个创作者的苦衷。他对父亲所犯下的罪责依然不能饶恕。今天,就是今天,离开母亲逝世十年后的今天,他参加工作十年后的今天,他虽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父亲了,想到过去如此恨父亲是错误的,父亲与母亲的结合本身即是一个悲剧。但他依然不能饶恕他的父亲。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越是最亲近的人犯下错误,哪怕一顶点儿错误,也是不会饶恕的,直到终结。他知道父亲根本看不起母亲,他对自己的爱情、婚姻绝望透了,他与母亲间有巨大的文化隔膜。他知道村里容不下父亲这般清高、迂阔的文人。但他依然不能饶恕父亲。直到现在,他对那件往事依然历历在目,仿佛昨天刚刚发生……… 那也是一个九月间的事。本来放羊的家庭,谁家不死一、两只羊?可那些天,不知怎的,一只母羊突然吃了老鼠药被毒死了。原来,院里放有拌着老鼠药的玉茭面。午睡时,妈睡他也睡。醒来后,却发现母羊已躺在地上两腿僵直。你说羊死了谁不心疼?妈妈也是穷苦中熬过来的人,可他却受不了这种打击,硬把气出在妈妈的身上,骂妈怎么不知收玉茭面,怎么不挡好羊圈,怎么不早点醒来,自己吃上喝上干什么的。本来妈的胸部已隐隐作疼,经他这么一说,她的委屈油然而升。可她总把闷气憋在肚里,胸部又一阵阵猛痛,她便差点儿晕倒。她以为他喃喃几句就会过去,死了羊谁能不气?何况他又是那脾气,那嘴!她便若无其事地盛饭了。谁知,这更激怒了他。他就直追进去,拿着筷子颤抖着骂:“你、你、你不如死了……”骂着骂着,他竟拿着筷子直点到她头上,点得她起了几个疙瘩。甭说她是你妻子,就朋友也该相互容忍与尊敬。何况这又不是第一次责备、打骂她。当下,她就跑走了。接着,就上演了一幕可悲心酸的闹剧:母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羊全部跑得四处都是。曹朝从这边山上追到那边山上,羊也受惊了。最后跑到另一个村里,有位小伙子才把羊拦住。拦住却不给曹朝。曹朝出了二百块钱才把羊赎回来。真不知家里每天在出些什么事!曹朝知道父亲的脾气,可他正在读书,又能有何办法? 他找到母亲时,母亲正准备跳崖自尽。他忙拉回了母亲。“我全知道了,妈,你……”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同情与怜悯,抱着母亲哭起来。他母亲惊惶失措,好像怕他再问下去。两只哀求而凄然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她怕家丑传出去羞愧!而曹朝却异常激动地想:“不,妈,你……你的一切,我全都知道了!你脸上的青黑色伤疤,你那一瘸一拐的腿,我全知道!你为什么要独自一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抽泣?你为什么要在狂风咆哮、大雨倾盆的夜晚哭喊着回娘家?你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向你的儿子说说……”他跟在母亲身后,他觉得他必须拯救她,让她知道自己拥有法律,自己是个人!他说:“妈,你为什么不去告他?让他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残无人道的家伙受到法律的制裁?你不是曾经三番五次地跑到邻居家说要毫不留情地跟这样一个恶劣、粗暴的人离婚吗?那你为什么总是胆战心惊地在他面前躲躲闪闪、气不敢出?为什么他在那个破旧而寒冷的屋里拿火棍烫你时你不吭一声?你为什么见了任何人都低声下气,战战惊惊?为什么要养成这样一个丝毫没有反抗的个性?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儿子难以忍受他的暴虐时反抗一下,你却认为是大逆不道?你为什么要说‘我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你难道能在他手里翻身’?曹朝越说越气,真恨不得好好地刺激一下他父亲,骂他,甚至揍他,他觉得才舒心。他就要去揍他父亲,但李丽娟生拖死拽不让他去。她说:“我理解你爸爸,他四岁上就死了爹。文革中又抬不起头来。在学校里搞的对象也吹了,还得了心脏病。你作孩子的,不能这样啊!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他是个好人呀!”她还说自己愿意这样,愿意挨父亲的打骂,只要这样,他心里痛快就行!他才被劝止。 第四章5 但接着便是母亲查出病。曹玉贵不知出于赎罪,还是真心爱李丽娟。自己昼夜不歇,东挪西借,三天就凑了六千块钱。可能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李丽娟的伟大,她的宽容与忍耐,就是对他不幸一生的深切同情。她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他走出困境,只有任他发泄胸中的闷气。她像一个慈母般爱着他。他突然间才觉出自己的渺小与可怜。他觉得自己如此自私、卑鄙。他多么想向她道歉啊!他也知道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挽救她的生命。亲戚、邻居也纷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说大嫂来到这个家没享过一天福,现在又得了这病。大家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连曹玉贵的泪水也上来了。他忙跑出家门偷偷擦掉。然后,强装笑颜劝亲戚朋友都别哭了。因为他不愿看见别人为自己的妻子悲怜。他不愿看见任何人,但由不得他,走到舅舅家,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在七十多岁的舅舅面前哭泣不好意思,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他说:“都是我害得丽娟啊!她的病纯粹是跟上我来!”他舅舅便安慰地说:“算了吧,真是人、人已经病了,已经到了这地步,再说什么也没意……”。他到了姨家也是又哭又怒又恐惧,他在深深地责备自己啊!在医院里,他整整陪着李丽娟三十七天,没一天睡好过。来后,大家都说他瘦了。怎么能不瘦呢?上手术的时候,他浑身软下来,昏过去。他说他待不下去了。也不知自己前辈犯了什么错,今生竟这么暴虐。而李丽娟出院之后,也变得异乎寻常的易于激动。她对曹玉贵的宽容与谅解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那是唯有基督徙才能达到的境界。她变得异常平和、宽容,态度也和善可亲了。她总是抱怨自己没有本领,没有主见,不懂得丈夫的事业,更不能支持他走到底。她抱怨开饭店时自己没有管好财务,更不会处理与员工的关系,结果半途而废;她抱怨收铁收废品时自己的羞耻之心太强烈,以致于常常积怨于他,最终引爆了双方的争吵;她抱怨自己没当好贤内助,文化太低,在戏剧创作上只能做他忠实的听众,当他苦痛时爱莫能助。总则,她抱怨自己的一切,自责自己的一切。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连得病也是自己造成的。她有时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要拔掉输液器,她要下地干活去。她说等待她的事还多,曹玉贵与曹朝父子俩好长时间才能按住她,并使她恢复平静。这时,她的自责又来了:“我这辈子是什么能耐也没有,我什么能耐也没有呀!”然后就是“我什么也不想了,只盼着儿子能娶个媳妇就好了,唉,什么时候孩子才能娶上媳妇呢?”叹着叹着就又哭起来了。曹玉贵忙劝她别哭别哭,告诉她:“你现在什么也别想,保养好自己的身体就行”,还吓唬她“你哭吧,哭就要了你的命”,她才稍稍稳定下来。曹朝也劝着母亲:“哭,哭啥呀,妈?我已经这么大了,你还怕什么?不要为我操心,我自己能顾了自己!别发愁,你好好养病,对吗?”当李丽娟听说手术不彻底,还得烤电时,她又激动了:“不要给我看,我不去了!反正也好不了,花了钱谁还?我不去了。”曹玉贵忙劝她“别担心,钱会有的,何况又都是亲戚、朋友们的钱,你别担心。他们现在也不结婚,也不典礼,没什么大事,不急着用,你好好活就是了。”可她说死说活不再去看病。一天早上,他们醒来发现李丽娟床上没了人,摸摸被窝还暖暖的,看看院门还锁着,人能跑到哪里去?找来找去,全家急死了,也没见个人影。过了一会儿,曹朝到井边去打水,却发现井盖怎么搬开了,昨天打完水后不是盖得严严的吗?往下探头一看,里面飘着一个东西,待捞上来一看,竟是她的尸体……李丽娟自杀了,为了什么?为什么?我的妈?……待埋葬完母亲,曹朝就赶紧坐上火车上学去了……十年过去了,每到母亲生日烧纸那天,他都要在母亲坟旁守七天七夜。母亲的离去,使他顿觉父子团结的重要。好像他们同时都预感到了这种强烈的孤独,他们父子俩都更加和睦相处。有时,曹玉贵会希望他多呆几天,融洽一点儿关系,聊聊天,那也是令他兴奋得掉眼泪的事啊!他只希望能与儿子共同度过难关,还清债,然后给儿子娶个媳妇,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可不知怎么,来到家,争吵就免不了。而且总是跟上一件屁大的事你不让我,我不服你,谁也不饶谁,父子俩就吵翻了脸。那天中午,他们父子俩突然谈论起关于生计的话题来。 第四章(6) 曹玉贵说:“无论干什么,都要追求实惠。比如你每天创作,创作什么呀?别人现在都下海了,那一些名气大的作家也下海了。你能写出什么?只要人家稍稍动笔,就把你压回去了。你现在不考虑挣钱?挣上钱活得好了,再弄弄文墨。”而曹朝却争辩到:“不!我就要写!写出中国近百年的沧桑,写出分裂给人民带来的痛苦、不幸。”曹玉贵就笑他:“你何必骗别人,连你都搞不清国家怎样才能统一,你却倒去写给别人看?书店里那么多书,连名家的作品都看不过来,谁还看你的?你以为你是谁?你难道就不考虑考虑家里情况吗?连饭都吃不起来,你还写屁?”曹朝却说:“反正我要这样坚持。”他想:反正我就是这种怪脾气,别人都不坚持,我偏要坚持!父亲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便说:“怪,怪谁呢?把自己怪住了。我劝你还是趁年轻干点儿正经事吧!”曹朝心想:“你现在管我呢?你以前不是也天天写呀写的么?”他不理解父亲自己也曾憧憬过的事,为什么就不让他去憧憬呢?他想父亲可能是灰心失望了。但他当时却火冒三丈,他冲着父亲嚷到:“用你管我?你不要干涉我!我想干啥,就要干啥,碍你什么事?”父亲便也忙说:“好,好,我不管你了”。他便跑了出来。 曹朝知道他与父亲间已没什么话可说,心间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但他知道父亲最盼望的不也就是自己找个对象吗?回去跟他说了,让他分享一下自己的幸福,也是曹朝最开心的事啊!他不想与父亲谈他的创作已经结束。他只想把眼前最快乐最自豪的事告诉他!这毕竟也是他有能耐的标志啊!他便不再想母亲的苦痛一生。只在母亲坟旁默默地跪了三分钟,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妈:“妈!你儿子找上对象了!你生前最关心的事实现了!妈,你放心吧!等儿子与王娜结婚之后,一定会给你老人家送上好东西吃!” 第五章(1) 第五章 事情果真如曹朝所预感的。父子俩不知不觉就又说不到一块了。他不知父亲是存心跟他过不去,还是原本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反正他刚刚说完她的大概情况,曹玉贵更急不可耐地瞪着眼说: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曹朝听了,顿时火冒三丈。你了解什么呀,我才说了这么点,你倒知道可能不可能了?不可能,你给我说出个理由呀!他便问到: “为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不为什么!”他父亲语气生硬地说,还满脸怨气,仿佛他本就知道似的。曹朝知道父亲总是这样不善于表露自己的亲切和善之情。但他总要父亲说出个原因。父亲便也冷冷地回答他: “你们俩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俩不般配。” “不!你不懂!我俩很般配!我们会幸福的!”曹朝嚷着,就要哭出来。他觉得父亲太不了解他的心了。父亲太冷酷了! “你听我说,孩子!不是我从中拆散你们。她家的许多情况,你并不了解。她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她妈就是一只狐狸精!作风不正派,忘恩负义,随随便便跟男人上床。全县谁不知道?这样的家庭能培养出什么好闺女?你以为她会真心嫁给你?那她为什么还要十五万块钱,又要房子?既然爱你,还讲什么条件?这分明就是一场游戏!而且,而且你不了解她母亲!………你要跟她结婚,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孩子,你何必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你又不是找不上对象了?你还不如重新找一个呢!……我在省城读书与彭慧敏同班同学。谁能不了解她?虚荣心十足,爱出风头,人长得漂亮,是学校里的积极分子。明知许多男人不符合自己的理想和要求,明明从心里蔑视与嘲弄人家,却要跟人家来往。特别是她与王娜的父亲结婚之后。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我原来还觉得她挺有志气,有抱负呢!但她却走了另一条路。………” “我又不是找她母亲,你给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们那代人总是谈论你们的事。你们就不能站在我们年轻人的角度来考虑一下?王娜的性格、习惯、思想我已全部摸清了。她虽然是彭慧敏的女儿,但她并不是彭慧敏那样的人。而且她还是个反抗母亲的人!她是个女权主义者,野心勃勃,一味追求新奇、冒险,加上她受美术的熏陶,更加想入非非。她喜欢跟上潮流走,尽管她有时是义气用事,又缺乏判断力,时不时会陷入时俗中难以自拔。但她还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她母亲的人!她痛恨她母亲那样庸俗、势利的人!她竭力鼓吹‘自我’,仰慕自我奋斗、自我追求,不安于现状。所有这些优点,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吗?她参加过全国绘画大赛并获过奖,她推崇过荒诞离奇、夸张变形、黑色的幽默艺术品,她走进过极端的自我放纵、狂傲,甚至空虚、封闭、消沉的迷途。但她也会马上走出来的。她吸烟、喝酒、吸毒、生活放荡、见异思迁,所有这些都不能算是缺点!恰恰相反,正因为她是如此疯狂,如此怪异,如此超凡脱俗,才真正打动了我。爸爸,像这样的女孩是难以再找到的!我绝对不会错过的!是的,她家庭条件优越,没受过什么挫折,她还有点儿天真,她什么都想得到。但我不也应去创造这些吗?如果我连房子都买不起,连十五万块钱我都挣不上,我这还算个人吗?我这辈子还混个啥?我不太窝囊 了?爸爸,你不应该有那种偏见,更不应该把你的偏见传给我!如果每个儿子都将父亲的仇恨当作自己的仇恨,这世界哪里还会有爱?爸爸,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想按你的去做,你也别想干预我了。我要以自己的方式来爱、来恨,我要开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你以为王娜就很幸福吗?她在那样的家庭就一定向往那种生活吗?爸,你错了!她的理想与追求得不到父母的支持,甚至她母亲还竭力反对她,曾经拆散了她与李单飞的相爱!多么狠毒的母亲啊!你们做父母的都是这样毒狠!这样粗暴地阻止子女,要是颠倒一下位置,你们也不会这样做的!她的行为与作品没有人能理解,被分到我们学校更是要将她窒息。她来到这里时,怎能不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空虚、悲凉与绝望?她怎么能排遣自己无以穷尽的无耐与苦痛?她虽然没有像《泰坦尼克号》中的小姐那样跳海要自尽,我也并没有在船甲板上将她救起。但在心灵上,我不也正是拯救了这位濒临跳海自尽的姑娘吗?我的蓬勃的激情、生机盎然的力量正好迎合了她的性格。她从我身上也看到了最能扣动她心弦的东西,使她从孤独、消沉中走出,并又使她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你说,我们怎么不般配?”曹朝异常激动地说。他想他今天必须开诚布公,把所有的一切统统告诉父亲,也必须努力争取到父亲的同意。他想他一定要达到这个目的。他觉得他已经离不开王娜了。 “可是,你总不能跟你父亲恨之入骨的仇人的女儿结婚吧?是她将你父亲的地主成份告到学校的,也是因她而被压缩回村,更是因她而得上心脏病的。她将你父亲害成 这样 ,你怎么居然还能接爱她的女儿?难道你竟如此忘恩忘义?你真是个不孝之子啊!你如果这样去成亲,我也同意。但是,你必须答应我的条件。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有我这个父亲。……你想让你父亲与她成为亲戚,俩人笑眯眯地坐在一起?你想让她说我的儿子没有骨气,竟想攀龙附凤,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想让她们母女俩玩弄你一圈,然后一脚将你踢开,再哈哈大笑?你想让我去住她赐予的房子,花她所赐予的钱?告你说吧,我曹玉贵一辈子没干过这事!你不要脸,你去吧!我反正不同意!” 第五章(2) 曹朝以前也曾听:父亲不知什么原因在学校时与彭慧敏有过冲突。父亲还因此而患心脏病。但究竟是怎样一回事,父亲却从不提起。曹朝也不敢问津。但他却知道在父亲教龄中断后,彭慧敏曾来过几封信,意思是:如果你要想连接教龄,直接去找她,她一定鼎力相助。但父亲看完信后就撕了。以后的来信,一看是她的,看也不看内容就随手撕了。曹朝知道父亲的怪脾气,便喃喃到:你这人真是贱骨头啊!你真是不识抬举啊!人家给你一个脸,你却不要脸!你也太清高了!教育局长亲自给你要转正,你都玩清高!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你算老几?你玩清高,你害得是谁呀?还不是你自己?还有我的母亲与我?让我们母子俩天天受苦受累?……… “孩子,你别想这门亲事了。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了。你一定以为我会很欣赏你,支持你的吧?你一定在想:我找了一个又有钱又有权的老丈母,将来还能把爹带出去,这多么快乐吧?你一定会以为我表扬你的吧,孩子?其实,你想错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并不希望你找有钱有权的,只要你能找个普普通通的人,过一种普普通通的日子就行。你想一下,人家来到咱们家,能受得了这个罪吗?她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哪里知道我们的生活?别说成不了,成了的话,你们也会天天吵个不停。你的脾气也不好,我真怕你再犯我的错误啊,孩子!你还是实际一点儿吧,孩子,别跟她缠缠绵绵了,那样拖来拖去,害的是你自己!你早点儿跟她断了!你又不是说不上媳妇了?穷,怕什么?只要俩人说得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能穷一辈吗?我还不服这口气!凭你这股干劲儿,凭你这魄力,到哪儿不挣几个钱?别说养家糊口,就是旅游玩乐也花不完的!找对象可不能图个虚名啊!孩子,再说,她妈妈的局长也不是一直当着,不当之后,她不也是普通人家?你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这种轻挑的女孩,根本不是过日子的料!当然,我这话不该说!但无论你将来与她成不成,我得这样说,因为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不怕她骂我。” 曹朝父亲见曹朝一声不吭,只是瞪着愤怒的眼珠静静地听着。他怕父子间又吵崩了。语气便也越来越和缓。他想劝孩子去清醒认识。他见曹朝不吭声,便又继续说到: “孩子,我知道你陷入得太深太深了。你现在与她断了,肯定会痛苦的。但长痛不如短痛。现在断了,过一些日子就会好了。可你要一直与她这样缠绵。到时候,吃亏的可是咱呀!人家怕什么?身后有多少男人在等着追呢?家庭好,又是女的。可你呢?已经三十多了。难道你也要像父亲一样三十五岁娶媳妇?孩子,你一定要慎重考虑。你们俩到了一起,也不会幸福。你完全就不该去找她!找她本身就是你的错!你当时就没有考虑过咱们的家庭条件?十五万块钱呐!我一辈子能挣多少?给你娶了媳妇,我活不活了?反过来说,她值不值十五万块钱?现在光讲条件,房子算个啥!关键是自己的奋斗。结婚后,慢慢闹房子,那能误了吗?现在就逼着我给你闹房子,逼死我也没那本事!现在就想享福。她到底来这个家来干什么了?就不计划创业了?什么都有了,我要你干什么?………她根本就不是真心的!……何况,她妈同意了吗?她妈也没同意,我也没同意,你们俩个倒已经谈起房子,谈起价钱的事来,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曹玉贵显得多么激动。他简直就是在地上踱着方步,踱来踱去。不停地挥着拳头。眼珠都因激动而冲血。而曹朝依然一声不吭。他想:我只不过是随便跟你说说,你倒成了这样,要真与你要钱、要钱,还不把你急死?何况谁要你给我出钱来?你挣着多少钱?你连自己的债还还不了?你还口口声声要管我?你顾住自己就不错了!我才不依靠你呢!他想到自己的小说出版之后,钞票一定会源源不断涌来。到那时,爱情、事业双丰收,何乐而不为?为什么要着急呢?他看着父亲手足舞 蹈 就想笑。他想:穷到山穷水尽的境地的人可能都是这样呢!他很想与父亲争辩。特别是有些话,他听得特不舒服。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看着父亲来回踱着步,想到那里,说到那里,思绪不停地乱飞。 “我真不理解,你怎么会爱上这种女孩?她永远长不大。什么也干不了。你会跟她生一辈子气的。就像我与你母亲。………你也不会做饭、洗衣服。她也不会做饭洗衣服。你们俩个活到一起,要活成啥样?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爱上她?一个十足的笨蛋!娇生惯养的笨蛋?” 第五章(3) “那你怎样爱上我妈的?你那时也是稀里糊涂吗?爱究竟是什么,其实谁又能说清?为什么?为什么?谁能知道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说不定你就不会与我妈结婚,你这辈子就要打光棍!要知道为什么,说不定我早与高中时的同学李玲结婚。但人生有许多事却就是这般阴差阳错,许多事是谁都说不清的!”曹朝心想,他觉得他对王娜的爱与前两次的爱不一样。这次的爱来得最彻底、最激烈、也最成熟。而高中直到大学相爱的李玲则是自己小时候的邻居。他们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李玲的父亲与曹玉贵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李玲的母亲也与李丽娟是亲如姐妹的朋友。她们在曹朝家门前的合影至今还挂在曹朝家的墙壁上呢!而李玲与曹朝又都是家里的独生子,谁家不捧若明珠呢?他们俩常常在一起捉迷藏、猜谜语、踢键子,那是多么快乐的童年时代啊!那时候,周围的一切充满多么神秘的色彩啊!两颗幼小的心灵又是多么幸福、快活啊!李玲的脸那么圆,眼睛那么大,身材又那么匀称苗条。童年时期,她简直占据着曹朝全部的心灵,竟成为曹朝抵御孤独与寂寞、对抗无休无止的恶梦与阴冷可怖的家境的一枚导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每天晚上就是伴着她的笑脸入睡的!那时候,他是多么幸福啊!特别是当他背书与做题时,他父亲总会时不时地叫李玲与他一块学习。父亲好像特别理解他的心情,并也特别喜欢她一样,这使曹朝格外感激父亲。他们就在那院落里学习,然后就到村后那片潮湿、茂密的树林中讲故事。每天都是由曹朝津津有味地讲给李玲听,像牛郎织女的故事啦,《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啦,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啦,有时年仅六岁的李玲似乎也能听得脸色绯红。他们模仿着大人过家家,准备了米、面、油、盐、还找来了柴与被子………多年之后,直到今天,曹朝依然不能忘怀那些美丽的日子!他们模仿着大人们初次拥抱与亲吻时的那份神秘与羞怯,那份快乐与甜蜜,真是一去不复返了。在那朦朦胧胧的爱中,他们相互紧紧地握着彼此汗濡濡的小手,他们觉得他俩已不可分开,就像父母一样,是一家人了!曹朝是一个充满梦幻的孩子,爱听故事,更爱进入那故事中迷人的世界。他领着李玲建立了一个坟墓,其实只是一个小洞。然后假装两个都死了。俩人便都闭上眼睡在一起。这时,曹朝便会偷偷爬起来,拿着捉来的蝴蝶搔她的痒处。待她发现后,俩人又相互搔痒,放飞蝴蝶,让它们比翼齐飞、快乐地飞出坟墓。他们觉得那是他们俩人飞了出去。曹朝记起他父亲对李玲说过的话,便对她默默地想:“她将来要嫁给我。因为我爸爸问她:‘将来你嫁给我曹朝,你愿意吗?’她竟快乐地点了点头。”而李玲也在回忆着她父亲说过的话:“他问曹朝:‘你将来和我李玲活,你愿意不?’他竟频频点头。”他们突然手拉着手像两只欲飞的蝴蝶,展开双臂就要飞翔。但是所有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他们童年时期的爱注定是美丽的肥皂泡。他们到了大学里就宣告分离了。所以,今天,曹朝回忆起与李玲的爱来,只能称之为朦胧的浪漫的恋情,相互之间都是那么单纯,但又那么脆弱。大学里,李玲对他充满抱怨,怨恨他耽误了自己考名牌大学,也觉得跟上他不会幸福的。他一怒之下,便断绝了这十多年的感情!那时,他就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么脆弱,多么虚伪!女人又是多么难以捉摸!他伤心透了,整整四年时间埋头创作,对女人没有任何兴趣。但他不能说已完全断了与李玲的恋情,有时他也想死灰复燃,但他想到她寄来的那一份份寒心刺骨的信,他就觉得他与她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他封闭了自己的恋情,完全沉浸在《等我赚了钱,就来娶你》的创作中。因为他觉得自己太贫 穷,因此才失去李玲的。他觉得这是自己作为男子汉的耻辱,他要用自己的智慧与血汗来重新嬴得她的爱!《等我赚了钱,就来娶你》简直就是他向李玲发出的一个信号:你要等我,等着我!但他后来才明白,这种青梅竹马的爱太难以经受这时代的考验了。它的崩溃与碎裂是不可避免的了。他们之间也太令他伤感了。小说没写成,李玲也没等他赚上钱,便嫁给了别人。当他第二次恋爱时,已是大学四年级的事了。他在开往学校的火车上邂逅了一位推销员。当时,这位脸蛋圆润、发亮、梳着剪发头的少妇正坐在他的对面。少妇那双黑而亮的双眼里闪出的威严而英武的光芒一下震摄了他。他的眼睛也像一把锋利的剑直接刺向了车厢里的她。他们攀谈起来了,他多么佩服她的言谈举止,他简直被她深深地折服了。这可是一位与李玲完全不同的少妇!她的语言多么清脆甜柔,她的举止多么端庄大方!她的见识又是多么宽广新奇!李玲那一点儿能比上她呢?而且,她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不正能勾起他对昔日恋情的回忆,抚慰那颗受伤的心?他们如此攀谈着,他了解她是一位女推销员之后更是崇拜不已、向往不已!他还是一个热衷于阅读《少年维特》的大学生呢!他满脑子里都是幻想与奇遇!他又多么希望遇着几个新时代的女性啊!至于谈到李玲,那并不能称为新时代。她太保守太传统了。他现在渴望的是“新时代”!新鲜、刺激、朝气蓬勃,有点儿女权主义者的味道。他知道西方国家的妇女独立运动,他也满心希望中国多出现这样的女人!他今天终于遇到了,又怎么能错过呢?他想:在这个古老而传统的国度里,女推销员又能给人以多好的印象,又有多少妇女敢冲破种种偏见去干自己乐意的行业?特别是当他听她讲述丈夫如何责骂、疑虑,别人如何冷嘲热讽,自己如何像背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而自己的男人却缺乏勇气与胆魄时,他更觉得她的难能可贵。他要将她塑造成最明亮的一束光,以便照亮别的象她那样在生活的暗碓与死海中探索的同伴。他深知中国孕育这种人格的土壤尚不丰厚,这些茁壮的细苗也不多见,便要浇灌、扶植它了。他要让它们蓬勃开花、频频结果。他便邀她住在自己学校里,并热情款待了她。她也感激不尽,常来不时看望他。他则不断地写信,鼓励她坚持到底。 他在信中说:推销职业,本身是一件健康而正常的职业,它要求人们以其能力、魄力来征服世界。它在中国还是一个崭新的事业,尤其是妇女从事这个职业,更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他说这是妇女解放、独立在中国的标志。但要使自己成为社会中名符其实的独立者,则需要这些妇女无时无刻不与社会黑暗面作坚强不屈的斗争。他说,国家在权利上已赋予了你们妇女以自由、以独立,关键需要你们自己去更新这自由、时时争取这独立。他还写到,如果说你的出现使我在生活中鲜活地寻到力量,就像从巨著中吸收丰富的营养,我将永远从这力量中吸取力量,并反过来支援这力量。他还强烈渴盼她来信。几天之后,女推销员便寄来一信,写到:她所从事的职业,犹如歌厅中的歌女。歌厅本身就是一种战场。胜利了就是英雄,失败了就是弱者。就像在歌厅里绝对没有爱情一般,她们这种职业也不会遇到真正的爱情,自己一定要有正确的认识。接着,她便讲出了自己的一套怪理论,那便是:如果一个女人可以在歌厅玩得高超、老练却永保洁身自好,那么她应付其他场合就不在话下。从这点上说,她认为歌厅是个锻炼人的地方。她甚至还主张所有妇女、少女都说服自己的丈夫与父母,自下而上进行一场说服运动,与他们展开辩论,反驳女人不能从事这些职业的论调。她还写到,她的所有这些激情与思想都是在他的启发下产生的。她劝他既然已决心从事创作,就必须抱定大碰头、大创伤的念头,作家是空头支票,自己要准备起承受一切风浪。曹朝看了,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情投意合之人,兴奋极了。当他得知她并不想真正从事一辈子推销员时,他反而为她倍感失望。他忙写信鼓励她:“你已经是一个很 优秀的推销员了,而且已具有相应的知识与经验,为什么要放弃这个职业?自己难道不可以像美国的推销大王们那样讲学著书?难道不能真正地推动妇女解放以及社会的文明吗?如果你缺乏文学修养,我不正好能帮助你吗?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你不是说你目前的处境也不利吗?你所推销的几个点进展都不很顺利吗?但我觉得,你主要还是缺乏一种信心。我要从今天开始,每日给你讲讲《浮士德》。它是能唤起你的热情与力量的,它会帮你做成全球的推销大王!它是文艺复兴以后欧洲三百年历史的精髓。如果它能在你的体内真正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那么,你将会变成一个小浮士德的。人类也不正需要千千万万个小浮士德吗?如果人人都成了浮士德,中国不就有希望了吗?………你不仅要读许多推销、公关方面的书,以丰富自己的推销技巧,你还应该读读欧洲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各种书籍。虽然你不能全部把握它们,但你可以从文学这个最诱人的突破口进入。‘那是一个需要巨人也产生了巨人的时代。’政治上的拿破仑,文学上的歌德,音乐上的贝多芬,科学上的牛顿……难道你没发现各民族、各国家的后代们依然不断从这些巨著中吸取活命水,然后再走到正确的道路上吗?等你再以东西文化交流与融合的高度去重新审视咱们中国‘五四’时的那代大师们时,你的人格力量怎么能不喷出汹涌澎湃的激流?你怎又能不顺利地达到幸福与宁静的彼岸?牢记住,别忘记这三个时代的文化吧:一、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文化;二、人类文明轴心时代的文化;三、五四时期所透射的整个文化。”曹朝是一个极端浪漫而理想化的人,他根本没考虑推销员能否都接受了他的思想,他就全盘端在信上了。他总是要将热情的目光望向远方,总是想方设法将爱的理想寄托在她的身上。当然,她也并没令他失望。她读了他的信后,竟然亲自跑来见他。她太快乐了!太陶醉了!她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信,这么大的期望!她简直不再像个少妇,而是一个陷入初恋的少女!她向他诉说了她们夫妻感情的不合,她与丈夫的天壤之别,她恨她的丈夫,她决心要跳出家庭这个火坑。她说着,脸上都露出一股刚毅的力量,她咬紧嘴唇说:“你看着吧,我非与他离婚不可!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第五章(4) 就这样,他们相爱了,并很快同居。而所有这一切对于曹朝来说犹如春天的鲜花第一次经历细雨的滋润。他尝到了雨水的清新与甜润,他也决心冲破一切偏见,冲破重重阻碍与她结合。但她却突然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了她的回音。现在,曹朝想起这些还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她当时可是口口声声说要与他结婚的呀,她已向法院提交了离婚申诉状啊,可她为什么又消声匿迹了呢?他又一次受到了爱的摧残。他这一次沉寂了整整十年。这十年里,他是如何压制自己的情欲之火,如何排谴自己的悲观绝望,我们不得而知。但无论多么艰辛,多么苦痛,多么走投无路,他还是拼杀了过来。凭着那股热情,那种毅力,那种信念与文化,他胜利了,他重新赢得了另一位姑娘的青睐,使他又重新生机盎然、精神焕发,他又一次体验到了前两次恋爱时的甜密与欢快。所不同的只是这次更猛烈、更快速、也更荡人魂魄而已。十多年的磨砺,前两次爱的失败,使他总结了许多教训,他决心这次一定要争取成功。他已经再也无法承受失败的滋味与苦痛。年龄一天天增大,每当早晨起来时,他就会感到无限可怕的空虚与孤独。他需要有个家了!他什么也不再想与父亲说,他所需要的就是同意。除了同意,他什么都不想听。他终于鼓起勇气,打断了父亲的话,尽可能平静地说: “爸爸,你什么也别给我讲了。你应该直来直去地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态度。你不应该提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企图阻止我们的婚姻。因为你无论如何是不会了解王娜的!爸爸,我喜欢王娜,我觉得我离不开她。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都要与她结婚!” “既然你已同意,你还问我来干啥?…………你要真的与她结婚,我也没办法!只是,你从此以后别进我的门!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老父亲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曹朝想:上了年纪的人,可能都会这样多愁善感、孤影自怜的吧!便没有安慰几句。父亲竟越哭越厉害,嘴唇颤抖,牙齿碰得格格响,还不停地喃喃:什么你这个儿子忘恩负义,老子养活了一辈子你,你竟然不争气,与仇人的女儿结婚;什么你不想想九泉之下的母亲,你这样糟蹋自己,要打一辈子光棍吗?什么你根本不理解当父亲的心思,自作主张,将来非吃亏不可;什么我白养活这么个儿,既然管不了你,活着也没意思,他要跳井去。曹朝与父亲吵架已不止一两次,他对父亲的小孩脾气了如指掌,便任凭他发泄,想他马上就会平静下来,然后睡一觉,一了百了。谁知这次曹玉贵竟然真的走出门去,怒气冲冲,边走边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要跳井去!” 曹朝并没阻拦他。他也奇怪自己怎么竟然这样冷酷?万一父亲真有一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一生都无法洗清啊!但他那时却憋了股倔劲儿,就是不去拦父亲,安慰父亲。因为他们父子在内心深处已有了一条越来越宽的鸿沟。相互不信任、相互排拆、相互仇恨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无形地吸引着他们。他们谁也无法摆脱这种恶运。他们都知道这是令人恶心与呕吐的,但谁也无法摆脱。曹朝有那么一刻想冲出去,安慰他。他想到父亲丧失母亲之后的悲痛与压抑,他一辈子转正心愿的落空,以及儿子三十多岁依然光棍一条。他还想到了父亲的含辛茹苦、他的慈祥和蔼的一面。他便想冲出去,拦他。但马上又有另一种情绪涌上心头。他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父亲自找的!活该!是他暴虐的脾气害死了母亲,造成他后半生的孤独!是他管闲事,得罪了人,民办被撤!尤其使他恼火的是,前几年,彭慧敏帮他转正时,他自高自大,不搭理人家,错过良机。如今六十二了,却又突发奇想,竟然在县进修校报了名、去拿师范文凭。他还说:“这是最后一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要去念书。”曹朝说:“念你念吧,我能管住你?”心里却想:你已经六十二的老头了。怎么还想去念书?你现在又不是儿成女就,闲着没事了?家里欠着一屁股债,儿子三十多岁没娶上媳妇,什么财产也没攒下,你倒想起念书来了?我娶媳妇时怎么办?你只管你活,别人呢?你也太幼稚、太自私了!但他又知道父亲的脾气:父亲决定了的事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他想:看他六十多岁了,没有妻子,又欠了那么多债,整日为儿子的婚姻唉声叹气。像这样,怎么能长寿呢?他想他去外面读书,换换环境,或许他的心情会开朗一些。再说,父亲也太不适应这个社会了,不抽烟不喝酒不会打扑克,更不会送礼。这样的迂木疙瘩,去见见世面,说不定还能转变他的思想呢!他便也同意了。但父亲接着就支支吾吾地说:“还得……还得交三千块钱呢!你有没有钱?有了,你先借给我。你不要怕,等我年底卖了猪和羊,我就还你。你先借给我用一下,先让我走开。”曹朝一听哈哈大笑。他想:父亲怎么这样可笑?儿子与父亲之间还有什么借不借的?难道你养活我这么大,我给你点儿钱花,还要还吗?他便觉得可笑。但他当时确实没钱。因为在父亲来的前一天,他刚刚花了三千块钱买了小说。那里面,还有许多朋友的钱呢!他便向父亲说:“我现在没钱,都买书了。”父亲却恼怒起来:“你看又不是不还你?你先借给我用一下?”“我真的没有。”曹玉贵更恼怒得说出一系列难听的话:“你不要把人看扁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知道我还不了呢?你真敢小看人!……不借你不借,老子也不和你借了!你就这样小看人!你走着瞧吧!……”他就那样怒气冲冲地走出曹朝的办公室,走那么远了,他还喃喃不停:“你这样把人看扁了!你走着瞧吧!”在曹玉贵看来,儿子是位正式工,攒着钱呢!之所以不借他,自然是觉得他无力偿还。而曹朝有苦难言,他怕父亲真的怒气冲冲出个事情,便忙跑出去追。谁知父亲早已不见了。当他赶到家时,父亲已卖掉了家里所有的猪、羊、鸡,还有一些家俱。他在邻居中宣誓:“卖了房子,也要念去!不能错过转正的机会!”就这样,两年下来,花掉了曹朝半个媳妇价。而转正的希望也渐渐泡汤了。其实,曹朝当时已看清这是不可能的。他年龄太大了,谁会同情他呢?但曹玉贵却一厢情愿,满肚子的委屈,他觉得自己理应转正也就能转正。他是多么天真与单纯啊!他觉得自己除中断几年外,加起来的教龄有三十多年了,而且工作也很出色,在方圆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己这样勤恳的老黄牛,上哪里去找?但曹朝却不这么想:他知道和接受的更多的是社会的阴暗面。他知道父亲所想的那一套,在如今世上是行不通的。他觉得能力固然重要,但拉关系、走后门也必不可少!这就是他总结父亲失败的一生得出的结论:老实善良的人在这个世上是活不好的!做人就要不择手段!因此,比起他父亲来,他更能容忍邪恶的存在。有时,他甚至欢呼这些邪恶的存在。他觉得卖淫、吸毒、搞同性恋、偷窃与抢劫并不比某些腐败分子更令人感到可怕。他比父亲活跃,也更善于冒险,又接融了社会的许多方面,他对社会的理解当然要比他父亲灰色一些。他又是一个接受西方资产阶级文化最痴情、最迷醉的人,又野心勃勃。当然,对马基诺维里主义、对厚黑 学、对资产阶级的血腥掠夺与剥削,便也颇为赞赏。他知道这是不道德的,但讲道德又能得来什么?父亲的一生不就是明证吗?但他毕竟是他,他是管不了倔强的父亲的!而今天呢?父亲冲出门去,要投井自杀,难道仅仅是在生我的气吗?难道没有他对自己一生的绝望吗?难道没有他对儿子婚姻爱莫能助的自卑与胆怯吗?有的!一定有的!但去进修前,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在这一刻,他甚至想让他真的投井自杀!那样,似乎才能消除他胸中的怒气。 第五章(5) 但父亲真的出去后,他却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紧追着父亲。当他赶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已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在那儿大嚷大叫。他以为父亲有生命危险,忙上前抢救。当他发现父亲是用砖头砸破自己的脑袋时,他忙用自己的衣服捂住他的伤口。但曹玉贵却极愤怒地推开他,并要拿砖头砸他。幸亏众邻居听见吵声赶来拉住。这时,曹朝便坐在墙角不吭声。邻居们让他扶着父亲去医院,他依然一动不动。他父亲则死活不去医院,他要儿子一定断绝与王娜的关系,否则,流血到底。但是,曹朝却绝不会这样做的。他不明白父亲心中为何有这么大的仇恨与偏见,但他是绝不会这样做的。任凭邻居怎样劝他,他都无动于衷。直到邻居们抬着他父亲向医院越走越远。他才站起来,自言自语: “爸爸,我知道这使你很伤心,很痛苦。但你不知道我已经为着寻求这样的爱付出过多大的代价,受过多少伤害!今天,我才终于又找回属于我的爱,才找回我最向往的爱。无论我忍受多大的痛苦,我都要坚持到底的!爸爸,你要求我断绝与王娜的关系,要求我也像你那样强烈地去恨她母亲,并让王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而曹玉贵知道儿子的倔脾气,他也无可奈何。但他现在也处于火气最旺之时。他想:“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娶彭慧敏的女儿!她是一位什么样的女人?狠毒、狡诈、阴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最了解的就是她!她已经害了我三十多年了!我能让她再来害我的儿子吗?老天啊 ,你为什么这样狠心,让我们父子都要承受如此的苦痛?总则,我是要阻止他们的婚姻,阻止他们……但用什么办法呢?……用什么办法?……用什么办法来偿还这三十年的血债?……她欺骗了我,使我不再以过去的性格生活。这三十多年的暴躁、阴郁、多疑,对妻子的冷漠,不都是她造成的吗?她的女儿又能好到哪里……曹朝不是已经说过吗,王娜已抛弃了原来的男朋友。看吧,曹朝马上就会成为她抛弃的第二个……噢,我可怜的孩子,你也要毁掉自己的后半生吗?……好,时候到了。 我忍气吞声已三十多年了。我对你过去的光冕堂皇的理由记忆犹新!我想到办法了!我想到了!……哈哈!……我要让你们妇女俩身败名裂!”他想到这里,便问推着他走向医院的邻居们: “你们谁能为我儿子介绍对象?我现在必须挽救他!” “你别跟我们开玩笑了。你儿子能找没有工作的农村姑娘吗?你别替人家操心了。人家会照顾自己的!”邻居中有个黑瘦的中年男人说:“你儿子不是跟教育局局长女儿谈着吗?” “不!你想错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工作不工作的问题了,最主要的是合适!我儿子背叛了我,要与我仇人的女儿结婚,我决不会充许这样的!我一定要阻止他!并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近人情,而是他太不了解她们一家人了!他怎么能再上这样的当呢?哪怕找一个没有工作、没有多大钱财的姑娘,只要心地善良、聪明能干,也会幸福一辈的。教育局局长又有什么了不起?她自以为很了不起!谁稀罕她呢!”曹玉贵怒冲冲地说。 “可这毕竟是一件荣耀的事啊!跟上儿子,你还能转正呢!还能享几年福呢!”刚才那黑瘦的中年男人又说,“我舅舅怎么领上退休金的?不是他孙子娶上了咱县武装部部长的孙女,才领上的?以前,二十多年都没领上,现在,领上了。你说,你不沾光,是假话!” 其他邻居便也纷纷赞叹、羡慕不已。 但他却认为这是桩极可耻的婚姻。他是从来不羡慕这样的家庭与地位的。他反而觉得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令人恶心、呕吐。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应当采用一种高明的手段欺骗她………让她怀上孩子,再抛弃她……他脸上露出一丝奸笑。 他没有理会邻居们的议论。他知道他们不了解真相,便也不能责怪他们。他只是在想着怎样快速帮儿子重新找一个对象。他想: “如果有那位姑娘同意嫁我儿子,我采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让他们成亲。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我看你彭慧敏能怎办?你能说我儿子抛弃了一个怀孕的教育局局长的女儿吗?你真的想让女儿犯重婚罪吗?………我必须办成这个婚事!因为我了解儿子。他不是那种趋炎附势,急于升官发财的人。他之所以选择她,这只是个误会!特定条件下的特定产物!他现在之所以迟迟不肯与她断绝关系,还不就是害败兴?他与教育局长的女儿一吹,谁不会议论他被甩了?但那又有什么?不就是几天的事吗?过去之后,谁还每天议论他?但他还担心什么呢?年纪大了,怕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所以,他才紧紧搂着她不放。一旦给他找到呢?一切不就成功了吗!……” 曹玉贵也感觉不到头的疼痛了。他坐起来,望着医院的黄色灯光,头脑里却在想着怎样给儿子快些找个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