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卿》 作品相关 圣诞节快乐及作品分类相关说明 现在是平安夜鸟~大家也许正在happy吧~玩得尽兴~我也正码字码得尽兴中,突然就想来废话几句鸟,大家不要见怪,可以飘走...

感谢大家对《九卿》的支持!没有大家的支持,《九卿》是不可能上包月的,谢谢大家,虽然觉得仍然很对不起看文的穷苦百姓……请耐心地等待解锁吧~皇某人的文适合一口气看下来,但是最近被每天更新搞得支离破碎了。。按我一贯的习惯,是先写完一万多字的一章,反复修改过后才能发布的。嗯。。。完结后大修吧。。。人生~

想起讨论区有人问,为什么《九卿》这种江湖味浓重的小说会被分在“纯爱耽美”类别里,也有人不能理解,说怎么耽美文也能上推荐。我很平和地看大家的心情,不能接受耽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是小众的东西,本来就没有奢望大家都来接受,至于为什么会上推荐,那是很正常的,写得比较有特色或者有优点的文自然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这并不限于它是什么题材或体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因此我总是很客观地看待一切文体和内容,尽管对穿越类的比较无语,但我不会因为它是穿越或是什么别的我不喜欢的风格,就抹煞这个作品本身的优点或是力量,文章,只要能传达真切地思想,表达真实的感情,那么他采用什么样的手法,都是无关紧要的——至少,我这样认为。

为什么《九卿》要被分在纯爱耽美类别?现在我也知道,很多耽美小说分在别的类别里面,比如快意江湖,架空历史什么的。但我知道耽美文是小众爱好,很可能会有读者不能接受,如果分类在别的类别里面,可能会给部分不能接受耽美的读者造成不好的心理影响,因此才分类在纯爱耽美类别里,尽管《九卿》的尺度是非常低的,可以说是清水文,但是为了考虑到这一部分读者,我不想因为小众的问题和理解度接受度的问题伤害到你们。大家各取所需,我也有我不爱看的类别,因此,不爱看耽美的话,在点进来看到“纯爱耽美”的分类后,也应该学会保护自己而退出去了吧。

如果你们点进来了,看到“耽美”的分类,仍然看下去了,却还要问为什么会多这么多让你们不能接受的东西的话。。。我也只能无语飘过了。网络上本来就是什么都有的,不求大家理解,但求无愧我心。

12月24日的口水话,就说到这里吧。大家圣诞快乐~

现在外面下了点碎碎的雨,有情侣打着伞从倒影着琉璃色灯光的路上走过去。但新更的这一章“雨霖铃”,却有点应景式的凄凉哦。

作品相关 赤壁:红色断壁山——一个美男引发的血案 本篇纯属yy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本篇与《九卿》正文无关……

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ps.其实,作为一个三国控……

我只是想请大家看《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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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么写影评了==自从《英雄》过后……不过,这次似乎我也只是来恶搞的……

正题。

《红色断“壁”山》真正脚本大披露!

开场。忽略路人甲乙丙丁后,诸葛先生从一片黄澄澄的麦田——错了是草地里爬了起来。吴带当风,眉目如画。好个美男。

一片乱战,血就跟红颜料似的不要钱。错了是红颜料就跟血似的还要钱。

旁白:您果然,能唤来一片腥风血雨呢(捧心状)

第一场败走新野

张飞:兵呢?

诸葛:有关羽。

关羽:靠!我的马呢?没有马我怎么登场?不太寒碜了?

诸葛:你也知道我们小剧组穷啊,想把张三家的马涂成红的那老家伙愣是不愿意,没办法,您就走路上去吧!

关羽:不干!我堂堂关二爷……

诸葛:放心,我已经准备了亿万伏特的闪光灯,可以烘托您天神一般的身躯。

张飞:顺便准备了三十个龙套,在你面前跌倒。

关羽:很好,我上了。

关羽在张飞和诸葛精心准备的舞台上闪亮登场,亿万伏特的闪光灯反射了阳光,果然闪亮一踏。关羽大步上前,定格,pose。全身闪闪发光。三十名龙套跌在他面前,摔得那个尽心尽力。

张飞:很好,二哥恐怕马上忍不住要唱一段,这样敌人就拖延住了,我们可以跑了。

第二场孙刘联盟

刘关张赵诸葛等吃饭中。

刘备:我打了20年仗,这还不是我输得最惨的一次。

众人点头。

诸葛亮:眼下的情形,只有和孙吴联盟。我要去走一趟。

刘备:(忧心地)你有把握?

诸葛:(闪眼,一个定格,抛个媚眼)我有。

刘备:(心痛,不忍地)江东可都是虎狼之徒啊……万一他们不听你的咋整捏?或者把你oo再xx了又咋整捏?你在那边没鞋穿了谁帮你编草鞋呢?俺不放心啊!

诸葛:(深情、语重心长地)主公,江东少主孙权,很年轻。好搞定。只要我出马……

刘备:(顿悟)美人计啊!罢了罢了,舍不得你哪赚得到荆州!(顿了一顿,把自己的饭碗递过去)亮啊,就算孙权比我年轻比我英俊比我有钱你也不能忘了我啊!糟糠之妻不可弃啊!江东路远,多吃点再走吧,吃了饭才有力气!(泪下)

诸葛:(同泪)我决不会和那个孙权有一腿的!主公,您放心!再说了,孙权比我年轻,我向来不喜欢嫩草……

两人生离死别一番后,诸葛下。

赵云:主公,你就这样放军师走啦?

刘备:嗯。咱俩已经海誓山盟情浓日好……

赵云: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刚刚看您俩难舍难分就没忍心打断您,可是江东第一美男子不是孙权啊……

刘备(大惊):那是谁?!

赵云:是周瑜啊……而且那家伙很懂音乐,和军师大概很谈得来……

刘备(捶胸):我怎么没想起来!而且周瑜比他年纪大!!(突然想起)啊呀,但是周瑜不是娶了天下第一美女小乔么?呀,我家军师虽然轻灵俊秀美貌无双才华横溢世所难匹,但是还不会到倾国倾城那份上吧……哈哈哈哈……

众人:……哈哈……(干笑中)

第三场:搞定孙权

江东。

鲁肃领诸葛亮入殿内。诸葛亮特意打扮一番,高束发髻,头上的长带(就是辫绳)比以前更长了,脸也更白了,却故意不掩饰长途跋涉的风尘疲惫之色。

江东张昭等众:曹操要打来啦!曹操要打来啦!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孙权出场。

鲁肃:主公,这位就是诸葛先生。

孙权看向诸葛。

诸葛猛地拍灰,衣服上预先喷好的粉末立刻扬起,遮蔽了他的身躯和脸庞,以增加神秘感。孙权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向他走来。

孙权:(这人长啥样啊?看不清,走近一点吧)听说曹操打来了,刘豫州一败涂地?

诸葛:那是我主仁慈,不愿意抛下百姓……

孙权:(=0=这声音好听!叫他多说俩句好了)曹操多少兵马?

诸葛:八十万大军,正铺天盖地而来。

江东张昭等众:八十万啊!怎么打的过啊!怎么打的过啊!

诸葛:江东据有天险、兵强马壮;曹兵不擅水战……吴侯宝剑已藏多年,何不此时出鞘……(灰渐渐落下,孙权走近,看到诸葛的脸……惊)

孙权(心声):美男啊!!!!周瑜虽然也漂亮,但最近老了很多啊!!!

诸葛:(双目直视孙权,尽情放电)……吴侯……

孙权:(深情对视)……

江东张昭等众(惊醒):主公!!!不可啊!!不可啊!!妖男媚主啊!!更何况您有老婆啦!

孙权:(无视众人,深情地将手搭上了诸葛的肩)这个人我要了。

诸葛:(微笑)那您结盟不?

孙权:结!

诸葛:(持续微笑)那您打曹操不?

孙权:……这个……

诸葛:(悲伤地)实不相瞒,唉……一切祸由在我……曹操八十万大军打来,就是为了把我抢去……

孙权:(大怒)tnnd!敢跟我抢人?我打死这色大叔!(喂……)

江东张昭等众(欲哭无泪):主公!!!不可啊!!不可啊!!妖男媚主啊!!……{声音渐远,幕落}

中场,插播广告:

诸葛亮代言蜀国大麦茶

诸葛先生从一片黄澄澄的麦田里爬了起来。吴带当风,眉目如画。好个美男。

他从麦田里捡起了一瓶大麦茶。

旁白:蜀国大麦茶用蜀国原汁原味大麦酿制而成诸葛军师于隆中苦修时亲手栽种、配方而成,是当今不可多得的智慧饮品,拥有强身、美容、补充脑力等诸多功效。

诸葛:(微笑看向镜头)想和我一样智慧么?想和我一样美貌么?想和我一样玩弄天下君王于股掌之间吗?

请喝——

蜀国全军振臂高呼:大~~麦~~~茶~~~~

[广告时间结束]

第四场:一时瑜亮

鲁肃:搞定我家主公后,下一步搞定周都督就可以了。但是这有点麻烦……

诸葛:麻烦?

鲁肃:虽然我知道卧龙先生您是天人之姿,但是捏,小乔还是要比你好看一点点的。

诸葛:(摇扇)不要紧,我的优点就在于,不仅美观,而且实用。

校场上。周瑜轻挥羽扇。诸葛走近。

诸葛(心声):(惊)这个人的扇子跟我好像一对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的相遇?!

周瑜(心声):我怎么觉得老有人在偷看我啊……在看……还在看……再看我我就把你压倒||||

诸葛(走近):周都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周瑜:什么话?

诸葛: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所以我们只有拥抱着彼此才能飞翔。

周瑜(瀑布汗):那,那不是少女签名么?

诸葛:你看,你的这只翅膀(拿起周瑜的羽扇),正好和我的是一对……

周瑜:(黑线)这时代变啦,年轻人真难理解啊……

传令官:都督!!生啦!生啦!

周瑜大惊,跑步回家,诸葛紧跟。

马棚内,小乔正在给母马接生。

小乔(嗲声嗲气地):呀~~怎么还森(生)不出来呀~

母马(无力地):我要是有力气我就踹死她……

周瑜(跑步赶来):怎么了?还没生出来?(伸手拽马腿,拽不出)这怎么办?

诸葛:卡住了。

周瑜:(又惊)你懂接生?

诸葛:(微笑放电)略懂。

诸葛接生,母马顺产。

周瑜惊叹。

鲁肃:(趁热打铁)都督,这位诸葛先生就是这样滴美观而且实用啊。

周瑜:(心动)设宴!

席上。

诸葛微笑,持续放电。

周瑜:(晕眩中……好大的电力……这力量估计都可以呼风唤雨了……不行不行,我有小乔了,要冷静,换个话题吧)我听子敬说,诸葛先生不仅美观,而且实用?

诸葛:这是我的广告语。

周瑜:(这年轻人的语言太难懂了)那诸葛先生会弹琴么?

诸葛(微笑):谈情?略懂。

周瑜:(持续晕眩)那咱们来合奏一曲。

瑜亮合奏。深情款款。其中深意,不足为外人道矣……

曲毕,鲁肃鼓掌:“太深情鸟,太感人鸟!!从此瑜亮将取代策瑜成为江东第一cp啊!!!请务必让我成为瑜亮cp后援会的第一名会员!!”

小乔:(凄凉地)周郎好久都没有弹琴给我听了……555……(我天下第一美人的地位啊……)

诸葛:(温柔地看向周瑜)我也好久没有这么不冷静了……

周瑜深情回视。两人依依惜别。

鲁肃:你都在琴里跟他说啥了?

诸葛:我问他‘为了我,你打曹操不?’

鲁肃:他怎么说?

诸葛(轻摇羽扇):他说‘打他个娘的’!

鲁肃拜服。{幕落}

第五场:操贼之欲

曹营船内。曹操审视着小乔的画像。

曹操:(自语)拿了东吴,一定要把她抢过来。

传令官:丞相,华佗先生到了。

华佗见曹操看画像,等了一会方入内诊治。

华佗:(语重心长地)丞相,yu望太重,对身体不好啊。

曹操:(悠然审视画像)哎呀,yu望使人年轻嘛。

华佗:可是老夫听说现在天下第一cp不是周瑜小乔啦。

曹操:哦?

华佗:是瑜亮。

曹操:亮?那个卧龙先生?啊呀呀,我听说他能够背诵我儿子写的《铜雀台赋》……是个美貌而且有才华的人啊。哼哼……

华佗:……

曹操:天下第一cp里怎么能没有我的名字?哼,无论如何,要把那个诸葛亮抢到手!

华佗:(无力)丞相……您……已经和关羽有cp了……

曹操:(无视)老夫等不及了!明天,不,今夜!今夜就水路诱敌,从陆路攻过去!

周瑜:……亮阿,你看曹操那老匹夫啥时候会过来抢你?

诸葛:(摇扇)他性急,因此肯定今夜就会过来抢……

周瑜:(凛然)我会保护你的!!

诸葛:(动情)我也会保护你的!!

第六场:决战断“壁”之巅

栈桥上。诸葛正在给鸽子扇风。

周瑜:你在做什么?

诸葛:刚给他们洗完澡。

周瑜(黑线):你也不怕他们着凉?

诸葛(停住,转身看他):我是怕你……唉,你的伤,怎么样了?

周瑜(脸红):不、不碍事。

诸葛:(凄怆地)昨天的酒宴,让我有种感觉……或许明天我们就是敌人了。

周瑜:(悲凉地回望)我不能想象和你兵刃相见的那一天……

诸葛:(深情地)我也是。

周瑜:(叹息)幸好你跟曹操没有一腿……

诸葛:(脸红)看来我需要冷静一下……开始认真面对感情……

周瑜:(脸红)看来我也需要冷静一下……开始认真考虑离婚……

两人眺望江面,曹军船只密密麻麻布满对岸。

周瑜:曹军势大,我们怎么能探听到虚实呢?

诸葛:(神秘一笑)也不是没有办法。

诸葛将手中鸽子扔出。同时双手迅速结印——忍法!形转身之术!

鸽子飞过曹军大营。诸葛已透过鸽子的眼睛将曹军军备看的清清楚楚。

周瑜(大惊):这、这是啥?!

诸葛:你难道不知道我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区区忍法我当然看过一遍就会用了。

周瑜(跌倒):不,我只是不知道您原来还是《火影》的粉丝啊……我们终于有共同语言了……

诸葛(喜):如此说来,都督经常穿越?

周瑜(同喜):你、你果然也经常穿越么?

瑜亮同声:穿穿更健康!

史载,曹军八十万,于赤壁对阵孙刘三万联军。东南风起,火烧连船,曹军败绩。一场因一位二十八岁的绝代美男所引发的血战,即将拉开序幕……||||

欢迎各位于12月8日准时收看《红色断“壁”山——一个美男引发的血案》下集!

第一阙 满庭芳 第一回 重露宫中,无声殿上 剑若白虹,蕊灿莲花,只见那使剑之人手腕微微一颤,霎地吐出一寸来长的剑芒,荧荧夺目。突然之间那剑之形也隐匿不见,仿若一团白雾平地而起,向着身前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劈面而来。

那老人不但不避,反而扎下身子,叫道:“好一派邪惑功夫!”凝掌欲接,竟是要以肉掌拼白刃了。他身旁是位眉清目秀的少妇,此时早已跃起身子打算避开,见状连忙叫道:“爹爹莫要硬拼,这‘妖剑’难对付得很!”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放心,教他今日见识我颜家‘移山掌法’!”说话间那一团剑雾已到眼前,那老者面不改色,双掌直劈,势若开山,直探入那剑雾之中,掌风时重时凝,待那剑势即将削到之时,却在那剑背上似轻还重地那么一拍,便令那剑客门户大开;另一掌随即跟到,双掌之间配合拿捏得严丝密缝滴水不漏,只当胸一撞,便听得一声闷哼,那剑客跌出十丈之远,长剑也脱手飞去。偌大空旷的宫殿之中,此时还回荡着老者说话的回音。

“叶重予,老夫今日杀你,也是除江湖一害。”那老者挑起剑,扔还给他,盯着那被他打得满口鲜血的家伙,一脸不屑的神情,“因此,莫怪老夫趁势欺人。”

叶重予接了剑,微微一笑,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撑起身来。他实有三十好几的年纪了,看起来却似乎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潇洒青年,若不是此刻被打得有些狼狈,倒也算得上“俊秀”二字。只是眼角眉梢里多了疲惫憔悴,没了平日里的疏狂不羁。他瞥一眼身后,十个最小不过四五岁,最大的也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子,都瑟瑟地站在殿廷之上,朝他望过来,显然并不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状况。其中一个朝前走了几步,担心地问:“……叶叔叔,你没事吧?”

“离得远些!文儿,叫大家站远了,别靠过来!”叶重予吼道。那孩子被他吼得略一怔,向后躲去。那老者眼利,当下对身旁的少妇使了个颜色,少妇会意,将身子一旋,竟是极精妙的步法,趁叶重予说话的当会,绕过他的身子,片刻就到了那些男孩们的面前。其中一个见状,哭着叫了一声“娘!”扑进那少妇的怀里。那少妇也禁不住两泪涟涟,连声道:“好孩子,不怕了,娘在这里,娘和爷爷带你回家去。”

娘儿两个还没来得及好好瞅上一眼,叶重予的剑已倏忽到了面前。他似笑非笑地说:“夫人得罪了,小少爷还是留在我这里,让我教他些武功吧。”说话谦恭,剑势却愈发凌厉,那少妇也亏得反应灵敏,仗着步法精良向后险险滑开,差若毫厘,便要被叶重予削去鼻尖。那少妇大怒,将孩子负于背上,骂道:“混账妖人,也敢收我颜家子孙为徒!江湖上谁不知晓你叶重予悖乱纲常,不是正经东西!你中了爹爹的移山掌,还以为能嚣张几时?”叶重予恍若未闻,倒看着她步法,神情间竟颇为欣赏,因而仗剑直逼,却又留她后路,硬是让那少妇把脚下步法走了个全套,这才笑道:“骆家这套‘林间闲步’,今儿我总算是看全了!看来你是骆家的女儿骆可儿了。颜老前辈,这媳妇不错啊!”

颜宏赡脸上一阵青白,明明叶重予在与他和骆可儿交手之前已身负重伤,不然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三招内就破了他的“雪妖剑阵”,还将他一掌击飞出去。然而眼下他与骆可儿交手,骆可儿背上还背着自己颜家唯一的血脉,他本应出手相帮,谁奈叶重予的剑势迅如暴雨,骆可儿被他逼得将林间闲步用到极致,竟仍甩不下他,而自己更是没有一丝插手的余地。

然而此刻骆可儿已然技穷,颜宏赡无论如何也不能犹豫了,一声怒吼,劈掌而下,冒着被削断手指的风险替过骆可儿,叫道:“快带着蒙儿先走!”

骆可儿尚且迟疑,却见颜宏赡的外袍已如破片纷纷而下,两掌皮肉被剑风扫得渗出血来,惊得动弹不得,她自嫁到颜家以来,大小阵仗也见过几十场,何时见过这江湖第一名门颜家的家长如此吃力过?

颜宏赡这才正眼看待眼前的青年,心道一声惭愧,若不是叶重予先前已不知被何人打成重伤,且伤在心脉之上,不能全拼内力,只能凭技巧取胜,怕现在自己已做了这剑下冤魂。况且刚刚中掌之后,竟能再片刻间重整旗鼓,实在匪夷所思。也难怪江湖第一邪派赫连世家的魔头赫连誉不要别人,单单联合了叶重予与他手下的重露宫,便在一年之间连灭江湖三大世家四大名门,如此战绩,怕不是巧合。

叶重予心中也暗暗苦笑,刚刚受那老头一掌后偷偷卸去,却装作重伤模样,用那片刻功夫调匀内息,接着和骆可儿相斗,暗令周身气息匀整,这才再与这老头较量,却发现,终究还是过于勉强了。

思想间觉得胸口一翻,咳出一口血来;剑尖也顿时一滞,暴风骤雨般的剑势倏而停止。颜宏赡瞅见空隙,暗道机不可失,一大步跨来,先一掌拍在叶重予心窝,教他动弹不得,另只手扯过他右手一卸,登时将他持剑的右臂废了。

叶重予一声不吭,只是右手缓缓地垂了下来。他凄然一笑,眉宇间掩不尽落寞之色。颜宏赡没料到他刚毅如此,倒对他十分敬重,道:“叶重予,你倒是条汉子。可为什么要做这些龌龊勾当?你持身不正,离经叛道,崇尚男风,那是你自身的事,我不去问;可劫掠幼童,襄助邪派,使江湖三世四门遭灭门惨案,你又要如何解释?!”他说这些时胡髭微颤,显然气极。身旁骆可儿也全身发抖,搂紧了怀中的幼子,用仇恨的眼神望向叶重予。

原来江湖武林世家,当今最著名者乃是“四世五门”。“五门”中第一名门便是颜宏赡的颜家。谁料江湖第一邪派赫连世家不知居心何在,竟联合叶重予的重露宫,拟将“四世五门”灭了个干净。惟有颜家人丁兴旺,武功自成一路,再加上江湖朋友众多,事先做好防备,赫连世家竟没能得手;但孩子却仍被叶重予偷了去,可笑的是颜家乱成一团,竟数日后才发现,因此颜宏赡和媳妇骆可儿连忙灰头土脸地一路追到这里。

“说!你……你这贼头,劫走我家蒙儿到底想做什么?你……难道……你对他做了什么?”骆可儿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不敢再想下去,拔剑在手,指着叶重予清癯的面容,剑尖颤个不住,“……我杀了你!”便要刺下。

却听叶重予涩然一声,微抬起脸来,带着点凄凉的笑,直视骆可儿逼上的剑锋,却恍若未见,喃喃自语道:“他平生从不求我,就这一件事,我怎能不应他呢?”

骆可儿被他这神情骇得一震,剑便顿在了半空,却听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从未正眼瞧我。可哪怕他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说半个不字,况且这些小事?”

“他平生从不求我。只这一件事托于我,我怎能不欢喜呢……”

说着两眼一黑,又吐出好大口血来。

颜宏赡往他心门一探,心脉尽断,眼见着不活了。心中暗叹,想必能打伤叶重予的也是绝顶高手,若这高手也在赫连一派,颜家恐怕难敌灭门之灾。心中忧愁,对骆可儿道:“他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结他罢,省些痛苦。”骆可儿点点头,抱紧了孩子,捂了他的眼,反手又对叶重予当胸一剑。

颜宏赡抱过孙子,催促道:“快些走。虽说杀了贼首,却是多仗运气。若这重露宫的‘三公’返来,你我也都不是对手。”骆可儿急急跟上,突然一顿,回头望向另外九个孩子。他们站在重露宫大殿的廊柱后面,看着眼前的一切,竟不哭不闹,漠然冷眼。

“爹爹,这些孩子……”骆可儿犹疑着问。颜宏赡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叹道:“我们自顾不暇,哪里有工夫管他们呢。若带上他们,我怕连前边的‘九丈天’‘玄机瀑’都过不去。”见骆可儿还在迟疑,颜宏赡赶紧道:“可儿,我怕赫连小贼这几日还要偷袭我们颜家。若打伤叶重予的家伙也在其内,我怕宣玉他们不是对手!还得先回去布置才是。这些孩子,等我们打退了赫连,联合武林正派,再上山来救不迟。”

骆可儿连忙点头,两人一阵风般地下山去了,剩那九个孩子,静默地矗在空荡荡的重露宫里。

孩子们慢慢地围到叶重予身边。其中一个年幼的蹲下身来,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问:“叶叔叔,疼么?”

叶重予勉力撑开眼睛,却仍是一团漆黑。他嘶声问道:“你是澈儿?……叫文儿来……我有话说……”旁边一个看来最年长的少年低下了身子,握住叶重予另一只手道:“文儿在这里。”

叶重予仿佛溺水之人抓着的最后一根稻草,当下扔开了澈儿,两只手将文儿攥得紧紧的,眼中流下泪来,道:“我知道,你和他不同!……答应叔叔,别像他一样!……”说完这两句,叶重予猛地一窒,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似的,双眼一阖,再不言语了。

孩子们都静默着不再说话。一个慢慢地道:“叶叔叔也死了。”另一个道:“今后再没有人要我们了。”再一个说:“我娘临死时说过,这就是命。”

突然几个黑衣素服、仆从模样的人走出来,默默地将叶重予的尸身抬起,仿佛没有看见这些孩子似的,径直将尸身抬入中庭,早有棺木备在那里。

这九个孩子中有几个在重露宫呆了一段时日的,知道这是被药哑的哑仆。他们严格恪守重露宫的规矩,仿佛影子一般不显形迹。孩子们静静地看着叶重予的尸身被装进棺木,然后有几个便转了身子,向重露宫外走去。

那个被叶重予唤作“文儿”的少年紧几步冲在前头,将他们拦住了。

“你们去哪?”他问。

“叶叔叔也不在了,我们总不能还在这里。”一个眉眼若星,俊美异常的少年回应道。

“出去的话,死路一条。”文儿指着外面重重惨雾说道。这话的确不假,重露宫建在这绝壁之上,下山之路险而又险,天堑相连,机关无数。若不是身负绝技,怕都没胆量往这山头一瞥。也正因如此,刚刚颜宏赡才不愿独力救这些孩子下山。

谁料那俊美少年不过扬眉一笑,道:“生死又何妨?饶是如叶叔叔这般利害,也不过如此下场。”

文儿闻言脸色微变,仿佛气极,抓过那少年肩头便打,谁料拳头还未伸出,早被另一只手挡下了。

“大家都是兄弟,都是见识过生死的,这一年经历下来,难道还不明白么?我们身上担负的,可不只是一条性命!”出手拦住文儿的少年年纪与文儿相仿,却温润亲切得多,字字句句都让人信服。

那个叫做澈儿的孩子也赶上来道:“叶叔叔当初救我们时,说想我们好好活下去,才救我们的。”

另一个叫道:“可是他和杀了爹娘的人是一路的!”

再一个哽咽道:“可我不觉得叶叔叔是坏人。”

又一个道:“我不懂!颜爷爷该是英雄,我爹爹常提他!可他为什么不管我们呢?”

“那当然,他只救他家的孩子!”

“那个老头不好,为什么要杀了叶叔叔?叶叔叔不是坏人,他哄我睡觉,还买糖给我吃!”

“叶叔叔说过要教我剑法……他说话不算数!”

……孩子们仿佛被压抑太久,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然后尚且懵懂的他们并不理解的悲哀就从心底泛了出来,一个个都掉下了眼泪。但他们却约定好了似的,没有一个人放声大哭,都只是抽噎着,仍然不停地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

“够了,都住口!”

文儿冷着脸喝道。他年龄最长,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头也开始窜了,因此在这九个孩子中显得扎眼。他瞪着另外八个孩子道:“哪里也不许去,想活着将这些问题闹清楚,就在这里好好呆着!什么时候我们能比叶叔叔还要厉害,比颜老头和那个女人还要厉害时,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呆在这儿,又能做什么呢?”说话的仍是先前那个美貌少年。

文儿道:“你没听刚刚那个老头说么。重露‘三公’会回来这里。”

澈儿眨巴着眼问:“他们会像叶叔叔一样对我们么?”

文儿摇了摇头:“不晓得。但我们可以求他们教我们本领。无论如何也要求到,再苦再累也要学会。”

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双眼闪闪发光,一齐叫道:“是,学了报仇!!”

文儿拧起了那两个孩子的面颊,目光冷然,不似少年应有。他慢慢地说道:“错了,是为了活下去。”

孩子们都不言语了,有几个爱哭的纽紧了衣裳,又吧嗒吧嗒掉下眼泪来。那先前拦住文儿的温润少年见状搂过了他们,微微笑道:“别想那些难过的事了。从今儿起,我们九个人一齐活下去,谁也别独自走,谁也别抛下谁。从今儿起,我们就是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好么?”

他煦然一笑,转过身来,拣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划了些横横竖竖,又指着它们念道:

“魏、青、鸾。我叫做魏青鸾。辛丑年三月生的,今年十二岁。不知道有几个是我哥哥,几个算我弟弟?”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有几个喃喃着“兄弟”二字。兄弟。对于眼睁睁看着全家灭族而一度哭哑了嗓子的他们,这两个字分外地温暖。

那美貌少年看着魏青鸾笑道:“你这话我听了喜欢。”也拣了石头在地上写了三个字,道,“我叫顾雨溪,壬寅年八月生的,比你小一岁。屈做你弟弟罢。”

澈儿也走上前来写了名字,道:“甲辰年元月,属龙的,路永澈。比你们都小了。”

有个圆脸儿的孩子,长得小精精的,骨碌着眼睛走过来,在路永澈的名字上边写了“俞信”两个字,那笔画盖在了“路永澈”三个字上边,搅得乱七八糟。路永澈怒道:“你乱画什么,旁边那么大的地你不写,却要写我这里!”那孩子嘿嘿一笑,跳起来叉了腰道:“自然要写你上头。我可比你大!我葵卯年十月的,属兔!”

众人都是一愣,这孩子看来不过五六岁,若是葵卯年的,则该是十岁了。魏青鸾问:“俞信,你没记错,真是葵卯年的?”俞信冷笑道:“丁未年黄河大水,我家救了好几十户灾民,我爹叫我端药水去给那些人,还写了方子教我抓药。我若只有五六岁,当时还在襁褓里!”魏青鸾看他说的清楚,也不像五六岁的孩子能说出的,于是笑道:“只怪你长得小。”又问身旁还在抹泪的孩子:“你叫什么?”

那孩子嗫嚅着说:“……翎。”

魏青鸾没有听清,又问道:“什么?再说一遍。”

那孩子却不说话了,拾起石头,在地上用力地划。他还掌握不到力度,横竖都划得歪歪扭扭,却隐约看出是俩个大字:“凌翎”。

魏青鸾拍着他的头:“凌翎,好名字。几岁了?”

凌翎道:“……七岁。”想来他还太小,不懂什么天干地支的轮回。

说话间另一个孩子走到了前边,他却没有去拿地上的石子,反而拣起了叶重予留在殿上的那把剑。别看他瘦削的身子,提那把剑竟然轻轻松松,仿佛和一小块石子没什么分别。

这孩子雪白的肌肤,可耳边却偏多了一大块黑色的仿佛墨汁的污渍。魏青鸾上前想帮他擦去,却被他厌恶地拨开了,再仔细看时,才发现那哪里是污渍,原来竟是一块墨黑色的胎记。

他提了剑,在地上飞快地划出了自己的名字,竟似乎有书法笔锋。看去时,“安墨瑕”三个字已划在石板之上。大家都吃惊不已,因为这个叫安墨瑕的孩子最多不过五六岁,竟能挥动叶重予的长剑,写出有模有样的字来。文儿却轻噫一声道:“原来是‘书风剑雨’安家的后人,难怪。”魏青鸾看他一眼,他也从爹娘处听过自号“书风剑雨”的安家,乃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这一家的孩子,三岁上会书写,四岁会舞剑,五岁便要会赋诗的。

“丁未年二月十二,安墨瑕。”他的声音稚嫩却安静,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好小的年纪,却真不得了,其他孩子都带点嫉妒地在心里暗道。却有一个搂过了他的脖子,笑道:“真厉害,墨瑕弟弟,我拜你为师,也教教我!”

安墨瑕未及回话,那家伙早跳了出来,笑道:“我不会写字,青鸾哥哥,你帮我写怎么样?”

魏青鸾点一点头笑道:“好。你叫什么?”

“我姓解,解鼎勋。”

魏青鸾皱了皱眉道:“这名字倒难。”伸手写了个“谢”字,问,“是这个吗?”解鼎勋歪着头看了半晌道:“似乎不太像。”

阿文拣了另一块石头,在旁边划了一个“解”字,道:“是五大名门中的‘宝树神枪’解家吧。”

解鼎勋两眼一亮道:“是,文哥哥你也认得我们家人吗?”阿文摇了摇头,解鼎勋好不失望。

魏青鸾又写了“顶”“勋”两字,问道:“是这两个么?”解鼎勋看了看说:“我闹不懂,但记得‘鼎’字难写,娘把了我半天的手,我也没理清那些横竖,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魏青鸾笑道:“我晓得了,却是‘力能扛鼎’的鼎。”写下了,果然见解鼎勋拍手笑道:“是了,就是这个。”不由得道:“你这名字气魄倒大,你爹娘期望很深呢。”解鼎勋听见爹娘二字,突然顿住,偏开头去,不说话了。

突然旁边一声冷笑,一个孩子踱出步来,却是骇人的模样:虽然年龄撑破了天也只有六七岁,却白发白眉,竟然连眼睫也都是根根净白,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了,看得见下边红色的血管。他微眯着一双吊梢眼,眼瞳是极淡的茶色。

虽说细看下来,这举世无双的白子才真的是美得世间无有,可惜一团会动的白影无论怎么都会先吓着人。这白子还不安分,偏要学着大人的模样背着双手挺着胸脯踱着步子,仿佛读书人一般,让人看着更觉得难过了。

“爹娘起这样的名字,儿子却是胆小鬼!”“白子”指着解鼎勋骂道,又将那粉嫩的手指向周遭绕了一整圈,道:“你们都是,胆小鬼!”

他操起石子,写下“李羡仙”三个大字,骄傲地扬起脸来:“我是五大名门之一‘寒光雪魄’李家的后人李羡仙,不像你们只顾着自己活得好就成,我要替爹娘报仇,不管是重露宫、赫连世家还是什么混账江湖,都给我等着!”

魏青鸾看了这孩子一眼,说不出话。其余的孩子脸上都露了些不屑的神气,有人叫:“你说谁是胆小鬼?!”便要冲上去厮打,好在拉开了。

魏青鸾看着阿文道:“便只有你还没说名字了。你若比我小,可得尊我一声大哥。”

阿文微微斜眼道:“偏不让你如愿。”

他顿了片刻,在地上写了“郝文”两字,道:“我叫……郝文。庚子年十一月生,你们都得叫我一声大哥才是。”

几个孩子脸上浮现了失望的神气,他们比较希望魏青鸾是大哥,那样体贴温柔的人才好撒娇。然而现在是郝文是大哥,怕以后日子不太好过。

果然只听郝文说道:“今后我们九人便是兄弟。若有谁不服管教、擅自行动,不敬兄长、欺负幼弟,不求上进、得过且过,不惜生命、恣意轻生的,那就别怪大哥不留情教训你们,这兄弟也做不成!”郝文冷脸厉声地一条条说来,倒也有几分威严,骇得弟弟们都不敢乱动,只把眼睛眨巴着。

郝文接着按照年岁,把兄弟们排了顺序,九人的姓名一个个记来太难,到底是三哥六弟这样喊着方便。孩子们老实了半晌,路永澈终于可怜巴巴地举了手问道:“大哥,我们能去外边耍么?”

郝文无奈地将手一挥,将本来打算宣讲的大道理都咽回肚里,道:“去罢,别去到隘口外边,也别靠近悬崖!”

孩子毕竟是孩子,生死家仇什么的,抵不上能耍子的快活。再加上又有了家人兄弟。

看他们跌跌撞撞往外跑,到底是不放心,又追上去叫道:“五儿,都交给你了,谁要是跑出了岔子,我拿你板子!”路永澈一听有“任务”给他,兴奋得跳起来回道:“大哥放心,都在我身上!”

魏青鸾看着郝文的身影淡淡一笑,站到他身旁道:“你家里也是长子吧?管教弟妹很有一套。”郝文喘了口气,看向魏青鸾道:“的确是。但这毕竟和家里不同。好在有你。谢了。”他这才仔细看清了魏青鸾的相貌,虽然不到顾雨溪那般令人惊艳,也不似李羡仙那样过目难忘,却是细水流长,慢慢地透出些韵味来。

魏青鸾笑道:“……我来这里比你们都久,和叶叔叔处得长了,心境也平和下来,很多事情都看得开了。当初刚来这时也寻死觅活的,叶叔叔的胳膊都被我咬了许多口。你们多半这几天才被人送到重露宫,刚刚改换环境,人容易暴躁,你一味强压,反倒不成。”郝文被他说得面上一红,露出抱歉的神色道:“对不住,我这个最迟来的,却指手画脚。”魏青鸾抿嘴道:“刚刚却不说这么软的话,偏做那铁面青天。……对了,我听你喊那声‘五儿’亲切得很,你家那儿也是这样叫的吗?”郝文道:“是。都是一样叫法。”魏青鸾笑道:“难道排行第二也要叫作‘二儿’么?”郝文道:“不,是叫作‘二子’的。”

魏青鸾微微一笑,道:“这个好听。”

突然听见外边孩子们连连发出惊叫,魏青鸾和郝文赶紧奔出大殿,见老六解鼎勋失足滑在悬崖边,动也不能动,原来竟是一条丈把长的巨蟒缠在他腿上,口中咝咝地吐着红信。

孩子们都吓得不敢动弹,路永澈靠得最近,手里拿着一根枯枝不停地拍打着地面,似乎是想引诱那蟒蛇过来,看见郝文和魏青鸾,哇地一声哭道:“大哥、二哥,是我的错,我没看好老六!”安墨瑕则拖着叶重予的剑,面无表情地一步步靠近去。

魏青鸾连忙拉住了安墨瑕道:“瑕儿,你便杀得了那蟒蛇,也救不得你六哥。那蟒蛇一松身子,你六哥也要落在悬崖下边!”

说话间那蟒蛇已张开大口,眼看着就要向解鼎勋咬去。电光火石之间哪里容得细想,魏青鸾一把抢过安墨瑕手中的剑,纵身而出,直刺那蟒蛇七寸。那蟒蛇竟通灵性,见有人刺来,向后一避,魏青鸾去势甚猛,眼见着要冲跌下悬崖去。郝文叫道:“小心!”扑身来救,却见魏青鸾堪堪一个转身,脚尖一勾,身子在悬崖半空中滑一道弧线,轻松地稳住了,竟是上乘轻功的身法。就这霎那之间他一把抓过了解鼎勋的胳臂,猛地向悬崖方向一甩,同时持剑之手毫不留情地斩向巨蟒要害,那巨蟒免不得再次闪避,身子一松,却恰巧被那一甩荡到半空中,没得支撑,跌下悬崖去了。

孩子们都拍手大声叫好,郝文赶紧上前扶住了重心不稳的魏青鸾,其他几个七手八脚地把吓了个半死的解鼎勋拖上来,忙着替他抚胸捶背。

待两人都安定下来,郝文走到解鼎勋旁边,抬手是毫不留情的三巴掌,啪啪啪全打在屁股上。他怒声道:“我吩咐过你们不要靠近悬崖隘口!你若本领大不会出事,那我管不着你!可你险些害死你二哥你知道么?去向你二哥道歉!”又走到路永澈跟前,抬手赏了一巴掌,嫩红的小脸当即肿起来。

他又转向魏青鸾道:“你原来会武功,可也太冒险了。”魏青鸾尚未答话,旁边顾雨溪闻言扑哧一声,先笑了出来。

顾雨溪道:“我以为你年岁长些,总比我懂得多,却还是个消息不灵通的。你听见‘魏青鸾’三个名字还不晓得么?他便是魏四公子,怎能不会武功,不仅是会,恐怕还会得很呢!”

郝文当下愣住。江湖四大世家之一“火髓冰心”魏家的四公子,年纪轻轻便有了“凤雏天骄”的绰号,传说聪慧逼人,武功飞进,莫说同龄人没有能与之相比的,就是许多江湖长辈也要败在他手下。江湖上关于他如何天资聪颖的故事,常常被父母拿来教训那些不愿奋力用功的孩子。可谁料到这个传说的主角,竟然只得一十二岁?

魏青鸾笑道:“所谓传言,便是越传越虚。我轻功上的确比其他同龄学的快些,若是其他,却也平常。”郝文一想也是,看他刚才身法的确漂亮,但剑术并无特长,否则刚刚只一剑,便该斩下那蟒的头来。即使换作年幼的安墨瑕,恐怕也至少会划伤那蟒,他却连碰也没碰着,力道、剑速也很平常。于是道:“今后可不得如此冒险。”顾雨溪仍抿着嘴笑,郝文白他一眼,也不去管他。

魏青鸾道了声抱歉,站起身来,却微微皱了皱眉,原来手腕处蹭破了好大块皮。郝文瞥见了,便扯下包巾,替他扎起来,一面道:“二子,我想明日起教习弟弟们武功。今后在这悬崖上过活,危险的事还多着。都会些武功,也保全些。”

他说了半晌,却没见魏青鸾回音,奇怪地抬头看他,道:“你没听清么?”

魏青鸾笑道:“都清了,只是我给你唤得还没回神儿哪。”

郝文还没理清路子,魏青鸾又弯起眉毛,笑道:“再叫我一声‘二子’,我便替你做兄弟们的教头。怎样。”

郝文彻底给这个二弟闹糊涂了,他茫茫然地又喊了一声:“二子。”

听得魏青鸾脆生生应了一声是,看他脸笑得如新绽的海棠花,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人道“火髓冰心”魏家人心有九窍,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第一阙 满庭芳 第二回 此身敢问斜阳 这九个被叶重予带来重露宫的孩子,个个都是武林名门之后,听说要教学习武,都一个赛一个精神抖擞。

原来着重露宫建在悬崖顶上,三面云海茫茫,只一面有条天堑隘道连接茫茫群山,上边建有隘口,隘口外边是座铁索桥,连接着另一个山头。那铁索桥在凛冽山风吹荡之下日夜摇摆,桥下万丈隐隐是奔腾的河水,白沫涌起,水势磅礴,颇为骇人。孩子们自然不敢到桥外玩耍,因此只在重露宫的巨大的殿厅里乱走,却哪想到这殿厅虽大,构造却简单朴素,除了正殿“无声殿”外,其余的殿厅多半是简单床铺的厢房,中庭是巨大的空场,想必是用来比武的,后殿里则摆放着一排排书架,上边的书不少灰尘积满,却也有新近才放上去的。裨殿里则摆放着一些寻常兵器,那些黑衣哑仆常常擦拭,因而光亮如新。还有个殿堂进去不得,有几重大锁锁得牢牢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殿后矗着的是新立的叶重予的墓碑。

孩子们没几刻便将这大殿转了个透彻,好不失望,想找那些哑仆玩耍,却只能在吃饭时见着他们,他们为这九个孩子准备好定量的饭菜后,就一声不响地消失,每天如此。

因此一说习武,孩子们都来了精神。他们那天见着魏青鸾巧计除大蟒后,对这个温柔的二哥更是佩服得紧,七嘴八舌地要他快些教来。魏青鸾道:“我也不会许多,更没到能教人的水准。可是先前大哥说了,有一日这重露宫三公会回来,我们求他们做老师,学的本领更强。但重露三公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答应做我们的师父呢?我们必定要给他们看出我们是能够学会他们的精妙功夫的苗子,他们或才肯栽培我们。”

孩子们都眨巴着眼道:“二哥说的是。”

魏青鸾继续道:“而且我们天天在这悬崖上生活,像昨儿那样的事不定会再发生。大家有了些基础功夫护身,到处也安全些。”

孩子们都感激地看着魏青鸾道:“二哥说得是!”

魏青鸾抢了郝文的人情,有些得意地朝在一边扮铁面的郝文偷偷挤了挤眼,郝文哼了一声,装作没看见。

于是魏青鸾便将兄弟们分作四组,开始教练基本功。安墨瑕虽然在九人之中年岁最小,却对这些武功基础都掌握了,只是尚不熟练,因此魏青鸾教他自己在一边反复揣习去。

然而九人之中,却有一个不愿习武,那便是老八李羡仙。

“学武功打打杀杀,有损斯文。”

这样一本正经的学究话语从一个七岁孩儿的嘴里吐出来,总让人浑身不舒畅。

魏青鸾哭笑不得地看着郝文,郝文也奇怪地看着李羡仙,道:“你之前不是大言不惭,要替爹娘报仇么?”

李羡仙双手环抱胸前,冷笑道:“这世上只得两种人:能者制人,愚者受制于人。我要报仇,何须亲自动手?”

孩童之中老六解鼎勋是爽快正直的性子,当下叫道:“你要假手他人,不是好汉行径!”李羡仙斜眼看他,慢慢地道:“我不和直肠的鸭子说话。”解鼎勋气极,指着李羡仙的白眉大叫道:“白毛小怪,有本事和我打!”

李羡仙冷笑道:“打打杀杀,匹夫之勇!”又看向郝文与魏青鸾,骄傲地仰头道,“纵使学得绝世武功,也不过敌得百人千人。我要学,便学万人敌!”

郝文向后殿一指,面无表情地说道:“那里书籍众多,你尽可以在里面学万人敌法。但是,”他顿一顿道,“我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叶叔叔带我们进山之路。若没有武功你也能走出去,那你的万人敌自然会有用武之地。”说罢看着魏青鸾道:“莫管他,教兄弟们继续。”

兄弟们都开始嘿嘿呀呀地练武,李羡仙在一旁呆呆地站着,想起当初叶重予带他进山之时那险峻道路,豺狼虎豹众多不说,天堑巨瀑深溪峡谷一个连着一个,若不身负绝世武功,想要活着出去恐怕难上加难。

他啐了一口,愤愤地又站回了队列之中,跟着魏青鸾的吆喝练起功来。解鼎勋看着他做了个鬼脸,让李羡仙在心中恨恨地下了誓,好吧,输给谁也成,偏不能输给你!练得更加起劲了。

天气渐转晴好,大伙儿转在外边练功,山风猎猎吹人欲倒,午时的太阳更灼得人面皮发烫,头顶上也要蒸出气来。郝文勤奋用功,总是不歇,弟弟们看着大哥没有歇息,也都硬撑着不敢偷懒。好在他们都是名门所出,体质优异,也有不少底子,竟撑得住。如此过了两天,到第三日中午,日头正烈,兄弟们正扎着马步,只见顾雨溪身子一晃,便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路永澈当时离得最近,连忙飞身扑上,抱住了三哥,没让他脑袋磕在石子上。细看时,只见顾雨溪浑身发颤,体温冰冷,面色煞白,在这样炎热太阳下,竟然浑身一滴汗也不出。兄弟们都慌成一团,郝文几大步上前,背过顾雨溪,送到厢房里躺好。魏青鸾赶紧端了些水来,一边喂着他喝,一边持了扇子替他扇着。

半晌顾雨溪才悠悠醒转,苦笑一声,将发白的指节压到眼前,叹气道:“果然还是不成。”

郝文眉头皱起,问道:“你有宿疾缠身么?那还硬撑什么。”顾雨溪道:“大哥错了,我什么病也没有。”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都露出不信的神色,纷纷道:“这才几日,又没大动作,若不是有病在身,怎能晕去?”顾雨溪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但打小便不能吹风晒日,教大夫看过,也说只是体质虚弱。但若只是体质虚弱,常常锻炼也总能好起来,然而我却偏偏只要日晒雨淋,或者些许劳累,即刻就一病不起。所以当时家里郎中便说过,我这辈子就是不能习武的命。”

老四俞信道:“你却是养尊处优惯了,若把你扔到荒山之上,独自一年苦吃下来,保准你什么病也没有。”

顾雨溪苦笑道:“这我也想过,所以曾偷偷离家。然而不过一个月,却险些病死。父母寻得我时,我已有半个月下不得床,双脚浮肿,再差些日子,这腿就要废掉了。”

俞信连连咂嘴道:“这样说来,那天颜老头走后,你说要下山去,幸好大哥二哥拦住你!我本来还打算跟着你,可现在看你这身子,如果当时一起下山了,却怕现在我要抬着你!”他模样虽小,嘴皮子却又溜又快,说话像炒糖栗子劈劈啪啪响,这一连串“你”夺口而出,流畅之极,直让人又气又笑。

魏青鸾道:“那你还是好好歇歇,莫再吓着我们。”郝文却道:“不过晕了而已,不妨事。你喝些水坐一坐,觉得好些就来继续罢。”众兄弟都看着郝文,觉得他恁不近人情,魏青鸾也拽了拽他衣袖,他却恍若未见,道:“咱们从开始习武到今日,是两日半。从今日算起,到后日你觉得快要发作之时,你便停下去歇。能练一会是一会,总比坐在这里强!”顾雨溪苍白着脸勉强笑道:“既然大哥发话,我自当尽力。”

可接下来日子里临近盛夏,太阳日猛,兄弟们练满一日,顾雨溪却只能练半日不到。另半日他便坐在殿廷之内,一本本阅读那后殿里藏着的书,竟不乏江湖野史正史,还有各派武功介绍以及优劣比较。顾雨溪因不能习武,原先在家时便常读父母收藏的此类书籍聊以肖想,如今读得更加酣畅。李羡仙却总是恼道:“怎么却没有四书五经,都是这些不正经的东西!”顾雨溪被他吵得烦了,便大笔一挥,竟将四书默了出来给他。

郝文心中一动,便叫兄弟们都只练半天的功,另半日和晚上听顾雨溪讲四书五经,或者听他说那些书里记载的武林故事。果然不仅兄弟们都日渐勤奋好学,连顾雨溪都更加精神了些,虽然体质仍较常人虚弱,却渐渐不用休息,也能连续练功七日以上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间一年已过,山顶积雪难融,兄弟们不待黑衣哑仆扫雪,一个个都持了扫帚,名为扫雪,实为在山顶上打雪仗玩耍。他们脚下功夫都大有长进,在积雪碎冰之中寰转竟完全不会滑倒,对这山顶情势更是了如指掌,闭了眼睛也不会摔下悬崖去。

魏青鸾端了一杯茶站在郝文身边笑道:“这可多亏了你。”

郝文叹口气,并不答话。他对兄弟们的苛刻,在这一个冬天里尤甚。山顶上的冬天多么可怕,他们这才算领教到了,然而郝文一刻也不许他们躲在火炉边取暖,若有不去的,他自己用枯草编了根鞭子,毫不留情地当众扒下裤子,就在冰天雪地里抽得他们嗷嗷直叫。魏青鸾的怀抱里,已经收了不知道多少哭哭啼啼的咒骂和眼泪了。

魏青鸾带了点笑问道:“还记得那天老七朝那哑仆要了床新厚棉被的事么?你也恁狠心了。若换作我,翎儿那样漂亮的孩子哪里打得下手。”郝文道:“莫说七儿,便是三儿我也打得下手。”魏青鸾笑道:“倒也是。”

原来那天实在冷得要命,兄弟们都抱做一堆互相取暖,凌翎却被挤在了外边,他冷得直哭,却不知谁笑了一句他不是男子汉,好哭又怕冷,都不让他挤过来。凌翎虽然爱哭,却是倔傲性子,听大家嘲笑他,就一个人跑到了雪中站着不动,暗想我若冻碎了撒在庭院里,不晓得能不能见到爹娘呢。却恰巧见着一个哑仆在庭院中扫雪,他素来机灵,当下抓住那哑仆,求他给自己一床棉被。那哑仆虽哑却不聋,听懂了凌翎的话,正要走,凌翎却又求他再多给两床厚棉被,原来他想大哥二哥不和大家挤在一起,想必也很冷,该给他们也每人一床。但那些将他挤出的兄弟,他却记仇,不替他们求棉被。

待他搓着冻僵的双手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棉被已经叠得好好的放在那了,他欢喜无限,赶紧将自己裹得紧紧的,谁料还没一盏茶的工夫,就被大哥从身上扯了下来。不仅如此,还挨了好一顿打。

郝文下手丝毫不留情面,一巴掌掴得凌翎找不着北,冷着脸道:“这一巴掌打的是你贪图享乐!习武之人,这点寒冷都不能熬么!”再一巴掌掴得凌翎脸肿起老高,道:“这一巴掌打的是你包藏私心,为何不替每个人求一床棉被?!”

凌翎哭得昏天黑地,却陡然站起身子走到殿后,扑通一声跪在叶重予的墓前,流下的眼泪结了冰,动也不动了。他虽然爱哭,骨子也最傲,怎能受得住郝文如此说,可在如此风雪间,呆上一阵,他便真要冻成冰柱。

魏青鸾也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见郝文长身而出,和他并排跪下了,不一刻眉睫之上都结了厚厚的冰霜,却仍面无表情,也不打寒战,只说道:“若要恨我,也先得有那个本领!”

说这话时,魏青鸾看见凌翎的眼中陡然划过的那一抹难以言喻的色泽。他暗道机不可失,赶紧冲过去,果然轻易地将凌翎抱了起来,拖回了殿内,这才没冻伤。然而待一切安定,他才发现郝文竟然不在,赶紧赶出去看时,却见他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叶重予的墓前,几乎成了一座人形的雕塑。

“大哥!”他叫了一声,扑过去替他挡开风雪,顾不得冷,脱下大衣裹在郝文身上,“你疯了么?翎儿救回来了,没事了!你何苦?”

郝文翕动着僵住的嘴唇,轻轻地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魏青鸾不待他说下去,早用手暖住了他的脸,叫道:“大哥不用说了!二子在这里,大哥的心,二子全都知道!”他整个儿将郝文抱住了,回头朝殿里叫道:“澈儿!勋儿!!快来!”

后边的事,郝文便记不真切了,但他现在想来仍是暗暗奇怪,当时他们身在殿后,魏青鸾的叫声,是如何让在前殿的路永澈他们听见的呢。

接过魏青鸾递来的热茶,郝文微微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笑容,他道:“今儿太阳不错,我们去偏殿那边看夕阳吧。”

他们在这里一年,早把这悬崖上边边角角都踏了无数遍,这偏殿旁边有一大块凹陷,跳下去,两丈下是悬崖上突兀的一块大石,正是最适合看夕阳的景点。若是以前,他们必不敢跳下,但如今一年心无杂念只为练功,这点高度,竟不算什么了。

他们携手轻松一跃而下,便坐在那块大石的最边缘处,四只脚在山风中晃荡着。不远处那一轮红日,正在云霭之中若隐若现。

“二子,这一年你后悔过么?”

魏青鸾微微偏了偏脑袋,问身旁人:“干吗这么一说。”

郝文拿石子向那云海之中投掷而去,却并没有如投掷在湖面上那般,打起水漂来。他道:“你这么聪明,该猜得到。一年了,说不定重露三公也如叶叔叔一样……或者也自立门户,不会回来了。”

魏青鸾静静地不说话。

“而且,”郝文道,“他们即使回来,也不见得会留我们活路。”

魏青鸾道:“问题并不在这里。问题是,我们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郝文道:“我们的确没路可走。但是魏四公子不同,魏四公子本可以自己逃生的,这些天堑想来拦不住你。”

魏青鸾摇头笑道:“你太高估我。”

郝文正色道:“二子,过些天雪消了,山路通了,你便走罢。”

魏青鸾瞥一眼他,两点冰雪寒意从眼底升起来,漾成漆黑的瞳色。他淡淡道:“……你还不明白么?我是……”

话未说完,却听得头顶上说话声响,仰头而望,却是李羡仙,最近头发长了许多,他便绾成个髻儿,弄一根竹签插在其中,扯几块破布包在上边,仿佛读书人的模样,背着双手,正在悬崖边大声背诵: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

两人看着他那勤奋身影不免大乐,魏青鸾将话头一转续道:“若没了我,这弟弟们够让你****白头的!”他站起身,先跃上了悬崖,朝郝文道:“我去看看弟弟们都在折腾些什么。你若有本事,便今夜赶走我看看,保准明个你要被七个弟弟把胳膊咬出窟窿来!”哈哈一笑,走的远了。

郝文仍坐在那石头边缘看那斜阳,如今已沉得只剩一点了红光了。悬崖上头李羡仙仍摇头晃脑地背着:“……行之于庙者,所以尊重事。尊重事而不敢擅重事,不敢擅重事,不敢擅重事……”最后一句却偏偏卡在那里,接不下去了。

郝文好笑地想提点他“所以自卑而尊先祖也”,却知道李羡仙心比天高,平素又不欢喜他这个大哥,若贸然提点了,反倒当他是嘲笑,因而只好捺下不说,听那句“不敢擅重事”吵得心烦,苦笑着看向那斜阳一角,喃喃地道:“斜阳阿斜阳,你倒是告诉我,我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那边安顿了弟弟们都去吃饭,魏青鸾这才得片刻喘息,看着雾霭之上仅留的那一层淡淡红晕,笑道:“斜阳啊斜阳,你也是个不懂我心思,我欢喜你,你却偏愿不见我,就像大哥一样么?”当下往前走了几步,在群山的缝隙里,终于瞥见尚未落下的红日一角。他当下兴起,连忙向前跑去,果然见那红日愈发看得清晰了。他脚下迅急,不一刻便跑到了隘口旁边,却见红日仍被远山挡了个缺口,看不完全。

魏青鸾当下玩心大起,又四下无人,当即跑出了隘口,跳上那摇摆乱晃的吊桥。平日里也有几次和兄弟们上这桥玩,却都小心翼翼,不敢看桥下江水。今天四下无人,他竟全不顾忌,脚尖一点,那身子轻如鸿雁,稳当当落在那只有一层薄木板的桥面上,而桥半点也不晃荡。乱风四下吹来,他身子却如同扎在这桥上似的,绝无半分危险。他松松脱脱地抬头望夕阳,果然好圆的一轮橘红色的天盘悬在斑斓的云朵之上,又恰巧嵌在两座山头之间,那景象世间难有。他免不得探身去看,却忘了这吊桥之上的雪并未扫除,况且久冻成冰,脚下一绊一滑,整个人眼见着就要滑下吊桥,做那江中野鬼。

谁料他不过轻咦一声,不疾不徐,双手在那吊桥索上一挂,整个身子便腾甩起来,在空中旋了个身,往那扶索上悄然一点权做借力,仿佛戏耍一般在那单一根铁锁上轻跃数步,姿态曼妙至极,全然不管那下边是万丈深渊。待玩得腻了,他整个人一纵,轻飘飘地落在吊桥中央。

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魏青鸾面有自得之色,自语道:“许久没用,好在没有生疏,反似更精进了。”正待转身离去,却陡然一怔,听见吊桥那头对面山岗上,竟传来稀稀落落的击掌声。

第一阙 满庭芳 第三回 三公重返,紫电动清霜 魏青鸾心下大骇,想来这两山之间距离百余丈不说,中间山风呼啸,崖下水浪滔天,对岸便有人高声呼唤也听不清晰,这几下击掌之声稀稀落落,并未用力,竟然能令百丈之外听得明明白白,对方实力真可谓深不可测。魏青鸾在这山顶上住了将近一年,从未见重露宫有外客来访,不知这来人是敌是友,当下稳定心神,当桥而立,凝气喝道:“来者何人?”

对岸先是传来一阵女子娇笑,却渐渐转沉,最后竟变成了雄浑大笑的男声,令人心底发毛。魏青鸾尚未及反应,只见三个人影从对岸倏忽而至,快若电光雷影,一霎便到了他眼前,中间一位美貌少妇轻轻挑起了他的下巴,带点玩味地说道:“这小子轻身功夫不错,原来长得更不错。”

魏青鸾强自遏制全身不至于颤抖,挑起眼睛去看那三人。中间的美貌少妇一双狐媚玉梢眼,眉心一点赤红朱砂痣,仿佛新嫁娘似的满身着红,两耳坠子长至肩膀,镶满珠光。她一靠过来,魏青鸾便被那全身的脂粉气压得几欲昏厥。她却浑然不知,只当魏青鸾是害羞,娇笑道:“这小蹄子却知道什么是倾城颜色,都不敢正眼看我了。”言语之间竟没有半分自谦,那声音又秾又嗲,听得人好生难受。

那少妇左面站着一人,瘦伶伶的身形,仿佛骷髅架子一般,长衫穿在他身上,被山风吹得好似一面鼓荡的大旗,他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将自己的面容掩没其间,尖声细气地道:“你还是先问他什么来历的好。”

右首边的男子相比这俩人来却正常得要命,一袭长衫一把折扇像个正经读书人,面容也难得清新挺拔,一副正气凌然的模样,他此时阖了折扇,却不打话,劲道带风,径直向魏青鸾胸口巨阙穴指来。

魏青鸾当下一惊,先当自保,身子一缩,脚下一滑,整个人游鱼一般从那少妇手中滑脱,足尖朝桥面一磕,整个人斜斜向后飞去。眼见着要撞到铁索桥栏,他却背后生了眼睛似的,将手在那桥栏上一拍,人又向后滑开,没几下便到了隘口处。

那少妇没防备给他挣脱,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来,道:“咦,小蹄子果然功夫不差。”那书生“噫”了一声,打开折扇笑道:“十二三的娃娃,竟然有这本事,看来这武林代有人才出,我们也该老了。”那戴帽子的怪里怪气地道:“可这一手‘以退为进’的魏家轻功,他只学了一成,尚且成不得气候。”

那书生笑道:“今日成不得气候,有朝一日成了气候,我们便要吃亏。”他将折扇往腰间一插,抽出长剑,足下一点,不待魏青鸾做好准备,电光火石间早已欺至面前,微笑道:“小兄弟,有道是人生自古谁无死?”那长剑便要当胸贯穿下去。

魏青鸾吓得面无血色,当真生死关头管不得许多,双手不去护心,反而往那书生肩上一撑,整个人竟轻若落叶向上甩去,那书生那一剑便刺了空。他没料到魏青鸾轻身功夫竟有如斯境地,愣了片刻,魏青鸾却单手一甩,一柄袖剑滑落掌心,毫不犹豫地向那书生后心扎去。

“小娃娃好不作死!!”那少妇和那戴帽子的见状同时喝道,双双冷剑出鞘,倏然转到面前,一个提住了后颈将他拎在半空中,另一个攥住他手腕,当下就要扭断。

那书生回头笑道:“你们却怜惜他!他若敢一剑刺来,我便不用留情面,直截将他震落到悬崖下去。”话音未落,突然双手被紧紧攥住,他一愣,看向另外两人,却发现他们也被几双稚嫩小手拉得紧紧的,而正打算扭断魏青鸾手腕的那戴帽子人的脖子上,却架着叶重予的长剑。

郝文拧紧眉头,将叶重予的剑又勒得紧了点,道:“不许伤我二弟!”另外七个兄弟也分头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书生和少妇抓得紧紧的。倒闹得这三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其实只要轻轻挥手便能震开他们,然而他们看到郝文手上持的正是叶重予行走江湖片刻不肯离身的“妖剑”,当下不能猜透这九个孩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因此反倒束手束脚,只得任他们抓着。

九个孩子三个大人就这样僵持着,倒还是魏青鸾唤道:“大哥,放手吧。”

郝文冷声道:“他们不放,我们也不放!”

魏青鸾苦笑道:“这三位哥哥姊姊若是想甩开我们,没片刻功夫我们都得去这崖下喂鱼。”虽然这些人年龄与叶重予并差不了多少,但他知道那少妇是个爱美的,因此叫她一声姊姊,讨她欢心,又道:“只是他们看着这柄剑的面子,才没下杀手。你说,他们是谁呢?”

郝文全身一震,他早在想这三人会不会正是重露三公,然而看见魏青鸾身陷险境,压根容不得细想便冲了上来,眼下听他这么一说,当时双手一松。他们兄弟在这山崖之上朝夕相对议整年,一个眼神便心意相通,当下除了魏青鸾尚且受制于人外,其余八人都同时放手,向后滑开一步,刷地一齐拜倒在地,口中叫道:“师父恕徒儿们无礼!”倒把那三人骇了一跳,那少妇道:“你们这招‘先兵后礼’,究竟是什么玩意?”

倒是那书生转得快,微一沉吟道:“你们是叶掌宫带进来的?”

郝文答道:“是。”

书生看着他手中“妖剑”,蹙眉道:“叶掌宫尚且安好么?”

郝文低声道:“叶叔叔早在一年前过世了。”

那三人倒不吃惊,相互对看一眼,仿佛早已料到。他们迈开大步,越过隘口向宫内走去,只见那些平常不见踪影的黑衣哑仆此时竟似乎从地里长出来一般,齐刷刷在隘口边跪迎着。

那三人径直走到叶重予的墓前,都不开口,只静静地看着那碑上的名字。突然那书生“哇”地一声,竟然泪流满面,跪倒在墓碑前,像个孩子似的双手在泥土上乱抓,哭得昏天黑地。那戴帽子的和那少妇也各自掩面垂泪。哭了半盏茶功夫,那书生陡然站起身来,拭去眼泪,收住哭声,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又是那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那少妇也抹去眼泪,面色如常,恰才的悲戚之色都随之扫了干净。

九个孩子都被他们这奇怪至极的举动骇住,只是瞪着眼睛,不相信世上还有这般人。那三人早走到他们面前,那****道:“这么说来,你们便是重予先前救下的那九个孩子了。”这几句话说得软语温存,好不受用,谁料她突然厉声喝道:“你们之中哪一个姓颜?!”说话间她那戴满珠光的手指向下一按,离地面尚远,却震得她手底下地面石板碎成四瓣。

郝文强自镇定心神,不卑不亢地回道:“兄弟们中并没有姓颜的。之前的确有一位,被颜老伯和一位骆姓的女子前来救走了。——就是他们打死了叶叔叔。”

颜宏赡打死魔头叶重予的事,江湖上早已传开了,想来这重露三公也有所听闻。但那****兀自不信,怒道:“颜宏赡和他的媳妇骆可儿?他们那点微末道行,想伤到重予,再有十条命也不够!”旁边那书生按住她道:“红粉莫急,这先放过一边。我们倒是知道,叶掌宫怜惜四世五门灭门之惨,又动好才之心,这才冒天大的风险,从每一门救出一位天资聪颖的孩童,打算在这重露宫中抚养成人,教习武功。可是你们竟说,五门之首颜家的孩子被颜老头救走了,那便该只有八名孩童才对,——为什么会有九名?”

郝文拧起眉头,上前一步道:“……徒儿并非武林四世五门的嫡系。徒儿是郝家的长子,父母都是顺风镖局镖师,我便跟着父亲走镖长见识。那日遭遇悍匪,父母惨死,叶叔叔恰巧经过,见我可怜,便将我带上山来。我到之时,已有九名兄弟在这里了,不久之后颜宏赡便杀了进来。”

那书生点头道:“听你说得真切,若不是叶掌宫带进来,怕凭你的本领也不能活着到达此处。而且见你这模样,也半点不像颜老头或者骆可儿。那你知道叶掌宫如何会被颜老头暗算?”

郝文道:“徒儿当时不懂武功,不明就里。但叶叔叔当时似乎有重伤在身,且伤在心口,因此……”

他此话一出,重露三公脸色都刷地惨白。那少妇惨然道:“我知了。这世上除了那人,谁又能伤得到重予的心?”那书生突地又泪如雨下,泣道:“掌宫英雄一世,独步江湖,偏只有这事总也看不开!”那戴帽子的道:“不论掌宫如何想,他既死了,这仇总是结下了。”

孩童们都睁大眼睛不知道这三人在打什么哑谜,却见他三人突然收住情绪,望向这九个孩子道:“既然叶掌宫吩咐过要教你们武功,我们虽然从不打算收徒,也只得破一回例。”

那少妇娇笑道:“既然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便来给你们介绍。我们便是‘重露三公’,在这重露宫中,‘妖剑’叶重予若是皇上,我们自然便是三公了,因此自号。这书生叫做游箬,江湖人称‘毒心剑’,他剑上有毒,心里头哪,却比剑更毒!这瘦高个,叫做向飞,人称‘尸仞剑’,为啥这样叫呢,你看看他面容就知道了——”说着一把扯去了那人挡脸的帽子,露出一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孔,仿佛死尸一般,半青半白。那少妇这才笑指自己道:“至于我嘛,我叫齐红粉,外号自然是‘美人剑’,果真人如其名,你们说是不是?”

“毒心剑”游箬,一会哭一会笑变脸比变天还快的书生,下手狠毒。

“美人剑”齐红粉,红钗红裙满面脂粉珠光宝气的少妇,颇为自恋。

“尸仞剑”向飞,面若死尸说话怪声怪气的活死人,少言寡语。

江湖上闻名耸动的“重露三公”,就是这三个怪家伙!

郝文在心头暗暗下了定语,努力地再想些什么来分散对于手臂上酸楚的注意。头顶上太阳炙烤着滚烫的铁板,而他们九人顶着这铁板,铁板上还摆着一碗水,已经在这太阳底下活生生站了俩时辰了。

铁板滚烫的温度已经烫的手不能碰,顶在头顶上那部分接触点只觉得头发也要烧着。齐红粉却还在旁边拍手笑道:“游哥,你看他们头顶的水会不会沸?”

郝文当下吃了她的心都有。

这样下来免不得有些羡慕起一早就因为晕眩而放弃这种比赛的顾雨溪来。他现在正坐在阴凉地里,游刃有余地应对着齐红粉的调笑,身子孱弱一直是他为兄弟们所嘲笑的把柄,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他带点笑的眼睛正盯着****打颤的大家,伸出手指轻轻一指,故作惊讶地向齐红粉道:“唉呀,老八的水洒出来了。”

弟兄们渐渐都支撑不住,继老八之后,一个接一个打翻了头顶的水盘,跌坐在地上。还歪歪扭扭勉强撑着站立的是老五路永澈,老七凌翎,老二魏青鸾,自然还有年纪最长的郝文。

郝文有些诧异向来定力不强的凌翎竟能够撑到现在,却发现他用的是讨巧的办法,铁板虽然滚烫,但他只用头顶顶着,两只手并没有去扶,自然减少了被烫着的地方。他站得笔直,头顶的碗、铁板的轴心和身子的重心全在一条直线,优雅轻松之极。然而要做到这点,恐怕必须得心无杂念,纯净纯粹,才不受外界干扰,保持全身气息情绪平和稳定。九人之中,大约除了老七,也没人做得到了。

正思想间,突然听得“啊呀”一声,却是魏青鸾打翻了头顶的茶碗,松松脱脱地站到了阴凉下。齐红粉却似乎没料到他会打翻茶碗,“唉”了一声,像是想什么心事似的,玉手支起了下巴,一双眼盯着魏青鸾看了许久,仍然舍不得去看几眼别人。

凌翎脚下一软,伸手取下茶碗铁板,道:“我站不动了。”走下一边。原来他虽然技巧过人,但毕竟年幼,耐力尚且不足,在太阳下站上俩时辰,已快到极限。虽然他碗中水未洒出,却晓得自身界限,当下不再硬撑,甘愿告负。

场上当即只剩下路永澈与郝文二人。虽然九名兄弟间经常相互较劲争先,但对于路永澈,郝文却打心里佩服。路永澈虽然年纪尚小,却敢做敢为,骨骼清奇,秉性爽直,对文武都常有独到见解。郝文常想这孩子果是奇才,若假以时日,想必会成为名动江湖的一代侠客。而自己相较之下则天赋平庸至极,怪不得幼时父亲便总不看重。因此他常常趁半夜无人时独自习武,想自己年纪最长,若是落于人后,岂不被兄弟们看轻了去。

郝文正胡思乱想之时,突然手上一轻,铁板和茶碗都被人取了去。抬眼看时,却是游箬伸手取的,他笑道:“你们也恁过正直,都只顾自己,没一个想下手使些手段,让别人顶的茶碗打翻。我看你们这样白白举着,到猴年马月才能分出胜负?不用比了。”

齐红粉道:“反正你们功力深浅,我们也看了大概。大多数还得从基本功做起,根基没扎牢靠,学不得上等的功夫。”她葱指一点郝文,又一点路永澈,再一点魏青鸾,道:“除了这三个娃娃,其他的基本功要再加倍地练!”她转头对身边的一名老哑仆道:“监督教导他们这些基本功法,便拜托老杜你了。”那哑仆行了礼,垂手站在一旁。

魏青鸾奇道:“我端这铁板茶碗的粗浅功夫尚且不到翎儿,怎么也选了我?”齐红粉微微一笑道:“你那点微末心思,瞒不过我的眼去。若换了游哥向哥,恐怕是花不过你。不若这样:从今儿起,你便作我的直传弟子吧。我还没收过徒弟,你可算是长徒呢,荣幸不?”

魏青鸾心里暗叫一声苦,却也不敢明说。齐红粉盈盈转脸,对游箬和向飞道:“我可选了个好的,你们俩挑吧!”

向飞阴阳怪气地道:“只有根基扎的牢靠,肯吃苦的,才学的来我的招数。”说话间身形倏忽而出,将郝文的脖颈一提,道:“刚刚端茶碗便看得出,你这娃娃腿脚扎得实在,肯硬撑,能吃苦,好强。跟我走吧!”将郝文提在手里,还未待他开口,便将身一纵,形若蝙蝠,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视线之中。

齐红粉大笑,朝游箬道:“向哥手脚伶俐,只是被他挑中的娃娃可要吃大苦头。这下你没得挑啦!”又看着路永澈道,“这孩子若给了你我都觉得可惜,天资又好,根基又正……”谁料游箬悠然自得地摆了摆手,对路永澈道:“你难得是学正统武学的根子,基础是重中之重,还是多练习些好。你家齐姊姊别看这个模样,武功路数却是武当一脉的正宗功夫,等你根基扎得稳了,让她教你最好不过。”松松脱脱便将路永澈踢还了齐红粉。

齐红粉赶紧搂过了魏青鸾,急道:“你莫不是要跟我抢他吧?”

游箬笑道:“谁要跟你抢,我心中早另有人选了。”

齐红粉大奇,道:“在我看来,除了这三个娃娃,旁的都……”游箬讥讽道:“谁和你一般没有眼光。”顺手向旁边一扯,拽住了一直在树荫下乘凉如今都快要睡着的顾雨溪,道:“我便选他!”

他这一句出,周围疑惑之声一片连着一片,齐红粉吃惊地张大了嘴,将手掩在面前,不敢相信地问:“他?他体质弱得很。”顾雨溪也连忙道:“多谢师父抬爱,只是徒儿这身子不争气,恐怕……”游箬胸有成竹地笑道:“谁说体质弱便不能习武?武学贵在天赋。招式变化为表,内息深厚为本。我看你天资聪慧,呼吸绵长,心静如水,正是练内家的好材料。待内力深了,再返修外功,便容易的多。”

顾雨溪没料到自己竟还能习武,一时间讷讷地竟说不出言语,那张在这个年纪便似乎淡看生死的俊美脸庞,此时正因为欣喜而跳动着红润的光泽。游箬看着他笑道:“你想学了武功,好替爹娘报仇吗?”

顾雨溪闻言一怔,半晌安静地摇头。他道:“我不记得了。”

游箬一愣,问道:“你说不记得?”

江湖五大名门之“双剑倾城”顾家,三代单传,人丁稀薄,但绝不在正室外另纳妾室,夫妻恩爱白头偕老。顾雨溪的父亲顾末升,别号“天涯公子”,潇洒异常,却娶了同族之中有“女怪”之称的顾小娴为妻。赫连誉设下毒计令顾家灭门之时,将顾末升活活凌迟,却令顾小娴看在眼里却不能解救,使这一位身怀绝艺的怪才女杰目眦崩裂、血泪横流,生生泪尽而死。顾家惨案耸动江湖,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孩子却说“不记得”?

顾雨溪道:“回想那天,我眼前一片漆黑,偏偏什么也记不起来。只记得后来叶叔叔的手伸了过来,扯起我……然后等我看得见时,已经身在重露宫了。”

游箬暗道这孩子定是刺激过甚,将那天的情景都刻意忘却了。他想起那天惨状,苦笑道:“你记不得,却是好事。等你大了,再跟你细说。”

当下齐红粉扯过八个孩子——郝文先前已被向飞独个儿带走,因此不在内——站到叶重予的墓前,恭恭敬敬地磕头拜师。齐红粉神采飞扬,拍着叶重予的墓碑,便仿佛拍着他的肩膀一样,喃喃道:“重予,你瞧,我今儿也收徒儿、做师父了。”游箬却又两眼泪盈,孩子们这下都要笑出声来,魏青鸾打趣道:“大师伯,你的眼泪也太不值钱。”游箬怒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悲来则哭,喜至则笑,能哭能歌方为大侠!若要学我这功夫要髓,便不能惺惺作态,妄图遮掩蒙骗。像你这般讨巧的性子,可学不来我的功夫!”

齐红粉也怒道:“干什么你总是针对我的徒儿?你爱哭爱笑,自个儿去,别带坏了孩子。”转脸对孩子们道:“好啦,正事要紧。我们重露宫弟子,拜的都是叶重予的门下。即便是我们重露三公,原先的师父虽然不是重予,早先熟手的武器也并不是剑,但得以在江湖扬名立万,靠的全是重予传授的剑术。因此虽然年龄相近,并未拜师,但他也算是我们的师父了。”

“你们兴许也有听闻,重露宫常被称为江湖邪派,我们也懒得去跟那些所谓武林正派较真。虽说是‘邪派’,却与其他武林师门并无二致,也并不做杀人越货、盗卖嫖娼的生意。只有三条门规,我宫中人务必遵守:其一,未出师弟子不得擅自出山;其二,不得使用除剑以外的兵刃;这其三……”

她顿了一顿,眼光缓缓扫过这些举家灭门的孩子们的面庞,与游箬对看一眼,这才道,“这其三,便是无论何时,不得与江湖第一邪派赫连世家为敌。”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四回 才高天也偏妒(上) 江湖之中,最重门第派别,许多绝世武功,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连最体己的亲传弟子也不能窥见分毫。然而常言“富不过三代”,老子武功冠绝天下,子孙不免泯然众人。因此武林名家之中,声名屹立百年不倒的,方能称为“世家”,五十年上的,才能称为“名门”,这样算来,江湖上如今能称为世家名门的才共九户,人称“四世五门”。

四大世家,首位乃是“沥血丹青”路世家,次位为“火髓冰心”魏世家,再次为“书风剑雨”安世家,最后乃是“明诚笃义”俞世家。

五大名门,首位则是“矢志移山”颜家,随后依次为“双剑倾城”顾家、“七星耀月”凌家、“宝树神枪”解家、“雪魄寒光”李家。

然而这九大武林名家,竟不到一年内被人先后灭门屠戮,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对手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行事怪谲,更兼狠毒无匹,又惯用计谋,竟令这九门中的江湖名宿都无可奈何,只能任其宰割。而这四世五门九名遗族少年不共戴天的仇人,正是有“江湖第一邪派”之称的,赫连世家。

“门规其三,无论何时,不得与江湖第一邪派赫连世家为敌。”

齐红粉淡淡地说出这一句时,魏青鸾微微睁大了眼,路永澈拧高了眉头,解鼎勋大喊了一声,李羡仙涨红了脸,安墨瑕攥紧了剑柄,俞信事不关己地咯咯一笑背起双手,顾雨溪和凌翎都抬起了面庞,却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没明白这条规矩的涵义,仍然是一脉安静的神色。

以前听大哥教他们不要想着报仇,而是“要活下去”的时候,他们大多的确是赞同的,况且年纪尚幼,并未深刻地体会到“灭门”与“复仇”二词所背负的诸多辛酸苦楚。而如今一年倏忽而过,他们自诩已经长大了许多,大哥的话自然是要记在心头的,况且不活着也无法报仇;但一年中他们多半学会了思考,对赫连世家的仇恨在那相伴着回忆而来的血雨腥风之中深深烙印着令人作呕的滋味,自然成了他们短短人生中最深痛的疤口,无计消除。

“做不到么?”齐红粉冷笑一声,拂袖而起,“身在江湖恩仇不断,这不稀罕。可你们知道为何门规规定我派弟子必须用剑么?”

八名孩子迷茫着摇头,游箬接过齐红粉的话头道:“有句话叫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用剑,便是要我派弟子当断则断,能舍方能得。‘掣三尺青锋,断快意恩仇’。你们要学重露宫的剑法,便在今天,将这恩仇之心放下!”

“若我放不下呢?!”解鼎勋跨前一步,大声问道。游箬笑道:“若放不下,我们便不会教你功夫,即便你假装放下,你也学不来重露宫的剑法!”话音未落,手中折扇一点,扇尖嗖地冒出银晃晃的剑尖,原来那折扇竟是一把软剑,他将身腾起,双眼微阖,将那剑便往身旁一颗巨石上轻轻一甩,力道便似轻罗小扇扑流萤,谁料巨石竟轰地一声,从中分作两半。

孩子们都是武林名家门下,硬功开石的本领见过许多,然而这等轻飘飘地便将石头分成两半的功夫,当真前所未闻,不免轰然叫好。游箬得意笑道:“收放自如时,便是天底下最劣的剑,也能轻易地想将哪块石头斩开,便将哪块石头斩开。然而这本领,有心思的人学不得,记恩仇的人也学不得,因为放不下自然更举不起,更别提举重若轻!”

孩子们虽不甚懂他话中深意,却也听得入神。魏青鸾问:“大师伯,恰才那一剑,叫什么招式呢?”游箬笑道:“你们要学这一招,最好的也要三年!这一招叫做‘剑无机锋’,你们可记牢了!”安墨瑕神往地道:“有一日我也能学会这样一招么?”游箬瞥他一眼,道:“若放得下那些恩仇俗孽,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学不得的?”

孩子们自然没得选择,耿直如解鼎勋的,便在心中死了要复仇的念头;也有如李羡仙的,暗道我现在不复仇,等功夫学到手再复仇,料你也没我办法。当下八人各怀心事,接了门规,大声诵读三遍后,这才散去。齐红粉看着他们散去的身影,微微笑道:“游哥,你劝他们心无杂念不错,却连我也一并骂进去了。我便是你口中那‘放不下恩仇俗孽’的蠢物呢。‘剑无机锋’那一招,我向来只使得出二三成的功力。”游箬苦笑道:“我便连我自己也骂进去了。刚刚那一招,也只得五成力道。我自诩心如明镜,如今却也恨字当头,寸断肝肠!”说到此处,他气由心生,不免两眼圆睁,咬牙切齿,咯咯作响。齐红粉道:“我们是不成了,也是天可怜见,重予当年带回的这些孩子竟有脑筋,若是一般孩童,一个捺不住跑下山去,那现在便尸骨无存了。正所谓机缘,重予带回来的孩子,却给了我们新的盼头。只盼这些娃娃快些成材,有朝一日替我们,还有重予报仇雪恨。”

自次日起,俞信、路永澈等由哑仆老杜监督教导,继续教练基本,扎实根基。郝文则被向飞抓到远离重露宫的山腰岩洞里,单独教习,兄弟们都不能见,也不知他在练习什么功夫。齐红粉则在吊桥上教习魏青鸾,她知道这扬名天下的魏四公子分明有意隐瞒实力,因此故意选在此处,教他不免在危难时出招自救。这样打算着,她将手中美人剑一挽,一面咯咯娇笑道:“我便看你还瞒得了多少。”语音未落,已是刷地挺剑刺去。

顾雨溪见弟兄们都练得起劲,赶紧起身也要出殿,游箬却按住他道:“他们在太阳下晒着舒服,你也去凑什么热闹?我们练功,便在殿内即可。”顾雨溪心下了然,张口问道:“师父要教徒儿内功么?”他这段时日早把重露宫里藏书看了不少,武功内家外家都懂得皮毛。然而书上总说先修外再修内,眼下本末倒置,却不知要怎样修习。

游箬道:“先修外再修内,按部就班,的确很好。先内后外,本末倒置,容易反噬,走火入魔。然而你心境平和,勿起争心,此一劫便容易过去。我又在一边看着你。”他领着顾雨溪走到众人卧寝,推开了自己的居室,一股燥热扑面而来,却是房间里烧着炕,炕上却仅仅铺着一床碧绿的凉席。他指着这炕对顾雨溪道:“坐上去。”

顾雨溪心下大奇,然而知他这必定是一门与众不同的内功修法,因此竟也不开口相询,径直坐了上去。本已做好受热气熏煎的准备,谁料一碰着那凉席,却浑身猛地一悚,一股寒气迅速渗入四肢百骸,登时觉得比烫伤更加疼痛,忍不住“啊唷”一声,跳了开来。

游箬笑道:“却忘了跟你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凉席!它有个名字,叫做‘碧珏玺’,乃是稀世珍品,四周越热,它越是冰凉,冷热相激,最能助内功修习。不过……不过……”他顿了一顿,突然满面绯红,道,“虽然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一床珍稀的凉席,不过在我看来,却如看我自己的结发妻子一般。我……我……平日里,都是叫她做‘碧儿’的。”他约摸是头一次向小辈介绍这一事情,饶是如他这般洒脱,也口拙舌绕,面红过耳,用手抚着这凉席,那神情便好似抚着心爱的人儿一般,温柔无限。

顾雨溪笑道:“那便是碧师母了。”

游箬自向别人介绍他这位结发“妻子”以来,讽刺调侃的话早不知听了多少句,就算贴心知肺如齐红粉和向飞,也免不了要嬉笑一阵。因此他听到顾雨溪如此说,还没等他出下文,连忙道:“不、不,你不要说碧儿的坏话。”

顾雨溪笑道:“我怎么能说师母的坏话呢。”恭恭敬敬地走到床前,向那凉席行礼道:“徒儿名叫顾雨溪,恰才冒犯师母,在此赔罪了。”

游箬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坦然,便仿佛碧珏玺真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一般,丝毫没有任何不适之处。他当下大喜,道:“好徒儿,师父这便教你这套‘碧游心经’,这可是我这独门所创的内功心法。”

顾雨溪恭敬地又行了一礼,这才坐上炕去。那凉席却也似有灵性,虽然仍是寒意阵阵,却不似一开始那般彻骨冰寒,让人抵受不住。原来顾雨溪的母亲,人称“女怪”的怪才顾小娴,生平最爱收集奇珍异宝,自小便教顾雨溪“万物有灵,稀者性傲”的道理。因此对待这些珍奇异物,要“以尊长事之”。因此他见游箬视席如妻,丝毫不以为异。

游箬当下教了顾雨溪十句口诀,让他背诵下来,一面细细点解。凉气慢慢顺着他经脉浸淫到身子的每一个角落,而空气里几乎能冒出火来,炙热的气浪舔着他的肌肤。没得片刻顾雨溪浑身汗如雨下,牙关却在格格作响。

游箬道:“你一时想不明白,也不打紧,先习惯了这冷热交加的感觉,再慢慢体会口诀中的深意。”谁料顾雨溪虽然身上寒热交迫,心头却一片澄明。原来他打小体质孱弱,可记忆超群,有时病得难过,顾小娴为了让他分心,便教他心头默记的功夫,以减轻痛苦。一来二去,这身子上的痛苦虽然难熬,却不影响他思想脉络。当下将口诀背诵了一遍,字句过处,心智顿开,登时身上的苦楚减轻了几分,连忙问道:“师父,我背得可成么?”

博闻强识,并不稀奇,但游箬往他身上一探,发觉那寒冷高热竟有所减低,连问他数句口诀中的含义,他不仅对答如流,更能举一反三。虽然这十句乃是内功基础,平平无奇,可能在这冷热交加之中领会如此之快,却也是奇事一桩。游箬又惊又喜,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他心道果然没看走眼,这顾雨溪才是九人中最有天分的那一个,不禁自得起来,又喜自己潜心创制的一身武艺终于有了传人,当下啰啰嗦嗦,一会儿赞顾雨溪天赋异秉,一会儿夸自个儿慧眼独具,手舞足蹈个不停。

不到十日,顾雨溪进境神速,游箬自编的内功心法,他已修到第七十句。其余八个兄弟,在内力修为上,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游箬洋洋自得,却时又抓耳挠腮。

顾雨溪笑道:“师父怎么眉间忧色重重,徒儿学得哪里不好么?”他渐渐已习惯寒热互激的感觉,如今端坐碧珏玺上,汗水也落得少了——虽然游箬这份心法至今没有传过他人,但他揣度着要到这份修为,少说也该有一两年的苦修。当下笑道:“我不是在愁你,是在愁我自己呢。照你这速度下去,很快我便没得教你了;老实说,这套‘碧游心经’乃是我与碧儿朝夕相对,物我合一后参出的心法,虽然精彩玄妙,但目前还没有想彻,最高的境地还有许多不明之处。为了不输你,我这得闭关苦思去。我先告诉你百句心法,你也别急着进境,以免走岔路子。”

顾雨溪笑道:“走岔路子,便会如书上所言那般走火入魔么?”

游箬一愣,笑骂道:“小家伙,赞你几句便不知东南西北!你是长进得快不错,可你现在能飞檐走壁,奔上几十里路气也不喘么?你能震得人家气脉倒流么?笑话!凭你这点修为,再十年才能谈走火入魔!”当下也不理他,自己到山中找个僻静处,闭关苦思去了。

顾雨溪早习惯了游箬的喜怒无常,暗想道:“既然不会走火入魔,那便没什么大不了。我快快把一百句心法都熟习了,待到师父出关日,也好吓他一跳。”于是整天不离那碧珏玺,连睡觉也默念着心法睡去。过了好些日子,自觉视界空明,神清气爽,下地行走也脚步轻快许多,但只觉心头突地冒出一点黑影,散之不去。他只道是修习未到家,因此更加勤奋。再习数日,饮食大增,却不知为何,那阴影虽然消失不见,但心头慌乱倍增,总也不能宁定心神。顾雨溪暗道难道真如师父所说,练岔了路子,当下赶紧停了修炼,却无事可做,只得在山头闲走。

“三哥?你怎么出来了?这些天都没见着你!”

顾雨溪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满头是汗的少年,皮肤被晒得黑了许多,一手提着剑,另一只手拎着满满一桶水,正是老五路永澈。他指着手中水桶道:“今天师父命我抬水。三哥,你尝些吧,我费好大劲,从玄机瀑抬来的。那里的水,怎一个好字了得!”说话间眉宇轩然,欣喜流露,看着让人贴心熨肺的喜欢。顾雨溪只觉得被他的风发意气感染,只觉得浑身力气增长,连那眩目的阳光也成了陪衬。于是伸手舀一勺水喝了,果然甘冽爽口,赞道:“果然好水,玄机瀑却在哪里?”路永澈道:“从这里翻过一个山头便是,只是山道难走。师父命我还要再提个几桶回来。”他此时已拜齐红粉为师,因此口中的师父自然是指齐红粉了。顾雨溪望那山头,觉得不远,有意考较自己内力究竟增长如何,于是道:“我与你同去。”

路永澈看看天上白花花的太阳,本想出声阻止,却见顾雨溪自信满满,暗道这段时日总是听大师伯夸赞三哥日渐精进,约摸不用担心,况且他在房里耽了这许多时日,也定想到处走走。就算万一出什么事,自己难道还护不了三哥么?这一转念之下便放下心来,于是便提过两个水桶递与顾雨溪道:“如此便有劳三哥了。”

两人在山道上并肩行走,顾雨溪果觉脚力见涨,走出里许,竟丝毫不觉气喘,也没被路永澈落在身后。路永澈笑道:“我还当大师伯是谬赞,原来三哥这段时日果然进步神速。”

两人一路说笑,不觉间已到了玄机瀑下。抬眼望去,好大一座瀑布,被骄阳耀成七彩,又汇做一股白光,劈面而来。离瀑半里,便觉水气氤氲,雾蒙双眼,轰鸣动地。走进看去,那瀑水流湍急,瀑下巨潭深不可测,楞是在这群山巍峨之中,剖出一片湖海风情。那瀑那潭都跨幅广阔,加以水流湍急,舟不能载,人不能过。

顾雨溪怔怔地看着这瀑,道:“怪不得当年颜老头不愿携我们出去。单是这瀑拦在这里,便如一道天堑,却不知他们是怎生过去的?”路永澈道:“三哥你仔细看了。”将手在那潭面一指点道,“那里有一丁点突出的岩石,可做借力。”顾雨溪沿他所指方向看去,果然隐约可见一点石头尖儿,若非轻功卓绝,恐怕踏也踏不牢。路永澈又指那瀑道:“五丈处有一处石阶隐约突出,再斜上七丈处又有一处岩石。”顾雨溪仔细看去,果然隐约可见,然而瀑水势大,那石阶在瀑布冲刷之中若隐若现,便是负有轻功纵得上去,稍有不慎也被那瀑布再冲回潭里。当下叹一声道:“我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越过这座瀑布。澈儿,你说得如此详尽,想必是能越过了。”路永澈苦笑道:“三哥取笑我。我这点微末本领怎能越上?那日师父在这里教习二哥,我在旁看着,因此得知。”

两人说话间,日头已渐偏。连忙提满了水,匆匆回赶。路永澈笑道:“三哥,我们不妨比一比步法。”顾雨溪笑道:“我却也不见得输。”当下两人架起水桶,你追我赶。刚开始时尚且能并头而行,没片刻顾雨溪便觉得双手酸麻,原来他内力修为虽涨,但体格根基究竟差了许多,况且又双手提水,自然渐渐落后。他原本枉自菲薄,故无争强好胜之心,然而此刻本领大增,自然不愿认输,当下默念起师父所授口诀,令内息循遍周天。一百句下来,四肢百骸都舒服受用,内劲渐涨,脚步如飞,片刻便追上路永澈。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四回 才高天也偏妒(下) 他奔得兴起,却陡然觉得心里一慌,那本已消失不见的阴影突地扩大开来,便如洪水溃堤,登时双眼一片漆黑,膝弯打软,整个人咕咚一声,滚在地上。

“三哥?三哥!”路永澈赶紧奔回想要扶他,顾雨溪却只能听见他焦急的声音了,脑中仿佛有一道弦生生挣断,一扇门重重撞开,记忆仿若洪水破堤,一时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

明晃晃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父亲身上。父亲没有吭声,吐出咬碎的牙齿。

母亲的眼流着泪,浑身被棘条绑得紧紧的,她越是挣扎,那刺陷得越深,最后已变成了血做的人,只有两眼清泠的泪,在满头的污血冲开斑驳的刻痕。

“……好……我告诉你……”母亲翕动着嘴唇,她的眼神苍白可怖。“……但你……放开末升!……”

那衣着华贵的男子冷笑了一声。他背着双手,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嘴角掖着残忍而自得的弧度。他手指只那么轻轻地一弹,父亲便如败絮一般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母亲惨叫一声,只见眼前青光一闪,双手便被斩落下来,手中握着一把极细小的针,此时散落一地,在月光下反射着妖冶的色泽。

“女怪,你斗不过我。”那背着双手的男子的声线微磁,粘润又沙哑仿佛有魔力,仿佛从万丈高处俯视下来,逼走了天地间所有的空隙,扼住了咽喉,中断了呼吸。

“……三哥!……你撑一撑!是我不好……”

澈儿仿佛要哭出来的声音让他勉强在黑暗里寻到一丝光做的稻草,微微从冷热交加的缝隙中找回一点理智,却发现自己正伏在澈儿的背上,两边是飞速倒退的树木,身上是澈儿滚烫的汗水。

“不是澈儿的错,……是我……”顾雨溪还想出言宽慰,嘴唇却忽冷忽热地颤个不停,连带全身仿佛筛糠似的抖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师父,师父!”刚奔过隘口,看见重露宫巍峨的正殿一角,路永澈便张惶地叫唤,他这一开口,体内憋着的那一股气便泄了,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见眼前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抢过来扶住了他,定睛一看,正是二哥魏青鸾。他浑身一松,叫道:“二哥,快叫师父,救救三哥……”魏青鸾连忙抱过了顾雨溪,道:“你莫急!喘一喘再慢慢走来。我先带溪儿去见师父。你莫急!信的过二哥么?”路永澈已喘得说不出话,赶紧点了点头。魏青鸾将顾雨溪负在背上,感觉到他身上错杂混乱的气息和时寒时火的体温,皱了皱眉头,双足一点,整个人猛然拔地而起,纵高数丈,身子在空中轻盈回转,姿势曼妙之极。他负着顾雨溪,却好似身负羽毛一般,轻轻巧巧地落到大殿门前。路永澈在身后看见,饶是疲累不堪,也在心头暗赞道:“几日不见,二哥的轻身功夫又有了长进。唉,若我有这等本领,三哥也不会……”

魏青鸾此时已抱着顾雨溪急步走入殿内,这才提声叫道:“师父,溪儿约摸是经脉错乱!”

大殿里众人此时都迎了出来。然而向飞带着郝文仍不知去向,游箬在山野之中“闭关”修习,因此三公中只剩齐红粉在宫中。她向顾雨溪看去时,他已面如金纸,连忙搭他脉搏,又探他气脉,脸上显出又惊又疑的神色,连声道:“怎么可能?……不,绝对不可能。……”

这时路永澈已一步步挨到众人跟前,道:“师父,是我不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齐红粉皱眉道:“你起来,把经过说一说。”

路永澈便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齐红粉更加疑惑,想了片刻,道:“这事还非得叫游哥回来不可。”

众人都面面相觑,暗道大师伯此刻在这崇山峻岭之中闭关,我们又怎么找他的到?却见齐红粉走出大殿走到崖边,仰天长啸,那声音虽不厚重尖锐,却悠长深远,直透云霄,在山岭之中回荡不止。

弟子们都暗自佩服,心道这个神神道道的师父虽然是女流之辈,但这份内力修为,却已臻化境,便是当年自己的爹爹妈妈爷爷外公这些已成名在外的江湖名宿,怕也不及她,怪不得能身列重露宫“三公”之位。

此时天已擦黑。没一炷香时分,众人便觉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在山岭间起落,一霎眼间,还以为是较大个的蝙蝠。谁料那黑影倏忽而近,轻盈地落在悬崖上,正是游箬。他看一看齐红粉道:“红粉,你这‘万里蜚声’的本事,似乎也有些退步……”齐红粉脸上黯然片刻,道:“游哥,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来看看雨溪,小妹鲁钝,实在不明。”

游箬详细地查看过顾雨溪后,也诧异万分,喃喃道:“这实在……可不会错的,的确是……走火入魔的症兆。……可是怎可能?”

齐红粉道:“他内功是你教的,怎么会走火入魔?况且才学这几日……我实在不能明白。”

游箬道:“先不管这些,将他抬去我处,让碧儿照看着。”众弟子们应了,七手八脚地将顾雨溪抬放到碧珏玺上。

碧珏玺的寒气激得顾雨溪略为清醒,他睁开眼,看着周围满脸忧色的兄弟们,目光落在路永澈脸上,微微笑道:“澈儿,不是你错。是我想起了……爹娘的死,才……”

游箬迅捷地点了他心口几处大穴,以防真气逆流,催伤心脉,这才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顾雨溪断断续续地道:“全部都……爹娘死时的景象,叶叔叔和谁在争吵……娘死前在我额头吻了一吻,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我便眼前一黑,什么都忘却了……”他说不下去了,眼中流下泪来,浑身千孔百骸都似被虫子钻咬,痛得他咬破嘴唇,鲜血直流。

游箬连忙握住他掌心,从劳宫穴将内力输送进去,压住他体内乱窜的真气,替他将乱作一团的经脉理顺。谁料这一输之下,却发觉经脉仿佛壅塞一般,真气根本无法输送。他长叹一口气道:“我知了。却是当初粗心,不然若顾小娴这般怪才,怎能想不到让她儿子修习内功?原来是他经脉太过细弱,根本无法负荷这等重担。偏偏这孩子又心慧神聪,领悟极强,内力增长非寻常人可比。若是平日还好,一旦到胜负关头,内力流动极快,他的经脉便无法承担,崩溃错乱,以致如此。”

齐红粉道:“那他却又怎会忘记父母惨死的情景?”

游箬道:“恐怕是‘祝由’。”众人一愣,重复道:“‘祝由’?”游箬道:“顾小娴在他额头上吻那一吻,说那些话,大约却是一门古老的功法,叫做‘祝由’,类似暗示,能教人能忘却一部分的记忆。没想到这种妖法如今竟有人会,顾小娴不愧‘女怪’之称。然而雨溪的内力冲破经脉在体内乱撞,估计破了她这‘祝由’的暗示,因此便想起来了。”

齐红粉黯然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的不是。游哥,要想救他性命,怕只能散了他这么些日子的辛苦修为。可惜了如此天资的孩子,既是学武的材料,偏生又不是学武的身子。”

游箬慢慢地点一点头。他心知散功艰难,若一个不慎,便从此成为废人。顾雨溪经脉脆弱,习武时间又短,反较那些武功名宿们走火入魔后的情状更为凶险。

顾雨溪将他们对话都听在耳里,虽然身上如百沸千熬,心下却明白得紧,道:“师父不必怜惜……雨溪本不该被师父看中……什么淡然不争!哈……全是因为没想起这些!所以娘……才对我下了咒术,让我忘了那天……我若想得起来,却又……却又怎能活到今天?……”他本就生了一副倾世容颜,此时面色苍白惨然,语调凄凉悲切,更让人戚戚不止。路永澈咬紧牙关,握紧拳头道:“三哥!你别这样说。”

顾雨溪叹了口气,微微笑道:“但恨我今生,却是不能替父母手刃仇人了。”阖起双眼,沉沉昏睡过去。

四周静寂无声。游箬看了一眼齐红粉,叹道:“红粉,咱们动手吧。”

第一阙 满庭芳 第五回 争教人、怎不思量(上) 顾雨溪正在生死关头,当下游箬与齐红粉便要催功相救。突然齐红粉猛地停了动作,叫道:“游哥,使不得。我们身上……已被赫连……”游箬猛省,赶紧停了下来,却看着顾雨溪,他全身颤抖,牙齿已将被褥咬得破碎不堪,双手紧紧抠着自己的腿,几乎要在腿上剜出手指粗的洞来。游箬知道,他们只停得片刻,顾雨溪便又往生死线上迈了几步。他救徒心切,心念电转,突然叫道:“有了!”

路永澈见三哥生死悬于一线,恨不能以身相替,本来见两位师父欲出手相救,心下欢喜,却没料到他们又停住,啰嗦不停。此时听游箬说道“有了!”他急忙大叫道:“太好了,快、快!”

游箬看了一眼路永澈,又看了看其他弟兄,虽然每人脸上都露出关切焦急的神色,却以路永澈为最。他递了个眼神向齐红粉询问,齐红粉默默地点了点头,转向路永澈道:“永澈,要救你三哥,靠我和你大师伯两人是不成的,得要你帮忙。”

路永澈道:“便要我将这条命给了三哥,永澈也不吝啬!”他为人素来慷慨侠义,又是敢做敢当的人,总觉得三哥是因他之错而导致如此,因此说得没半分犹豫。

齐红粉点一点头道:“好,便要你这句话。我和你大师伯的内力都含有毒气,若此时助他散功,毒气便要全留在他体内,那雨溪即便活转,也是废人。因此,要你替你三哥散功,我和你大师伯使力催动,这样毒气和你三哥的内力便会留在你的体内。这招凶险至极,一个不留神,你便也可能丧命,因此你若要救你三哥,须有觉悟。”

路永澈眉头不皱,眼神笃定,一字一句道:“若救得三哥,永澈再所不辞。”

齐红粉笑道:“好徒儿,为师父我挣了好大的面子。”当下刻不容缓,立即命路永澈除去外衫,躺上碧珏玺去,抱紧顾雨溪,将手足胸口紧紧相贴,手足各处大穴紧紧相对。游箬与齐红粉站在二人背后,双掌贴紧他们的背心,一催一吸,慢慢将顾雨溪混乱的真气散入路永澈体内。

若是寻常人士,这等功夫并不费时。然而顾雨溪经脉脆弱,游箬齐红粉为防他经脉尽断变成废人,十分谨慎小心,一丝一缕真气都仔细拿捏斟酌。而顾雨溪虽然修习内力时间并不算长,却悟性极强,又起了争胜之心,片刻间内力爆涨,经脉几乎不能容纳,因此疏导起来更加苦难。然而这么慢慢着来,却比重手震毙敌手更加困难,不到片刻,游箬齐红粉头上便双双冒起了蒸气,更苦了路永澈,这三人身上的内力在他体内游走,令他苦不堪言不说,游箬与齐红粉内力中的毒性更是慢慢地渗入他的腠理肌肉。游箬道:“莫怕,等此处完结,我们再教你散毒的法门。”齐红粉也道:“正是。永澈,你按我所教习的法门,将进入你体内的真气导入经脉,缓缓运行,切不可急躁。”路永澈应道:“是。”慢慢默念心诀行功,那毒气也跟随内力,渐渐渗入他经脉之中。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顾雨溪终于哇地一声,吐了好大一口淤血。游箬与齐红粉都舒了一口气,道:“雨溪的命,暂时算救回来了。”众人都一阵欢呼。齐红粉道:“这事焦躁不得。明日此时,我们再来助他散功。永澈,只得你辛苦一些,片刻不能离开雨溪身边,最好穴道也与他相连,万一再察觉有什么变故,便及时呼叫。”

路永澈道:“我理会得。”

这样一连三日,路永澈片刻不离顾雨溪身边,总算见他脸色不再惨白如纸,身上也不再忽冷忽热,心下一块大石总算放下了。他时刻紧贴着顾雨溪的身子,不敢有片刻松怠,此时终于渐渐放心,但仍不敢松开他,只握紧了顾雨溪的手,靠着他沉沉睡去。

睡着睡着,他微觉脸上一阵轻盈麻痒,第一个反应便是“莫不是三哥出事了”,唰地睁大了眼,却正对上一双如水的瞳眸,深深浅浅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路永澈一愣,仿佛还在半梦半醒间,讷讷地道:“……三哥?……”看眼前那双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却是那长长的眼睫扫过他的脸,因此擦出些微麻痒的感觉。

路永澈突地清醒过来,大喜叫道:“三哥!你……你终于醒了?”顾雨溪笑道:“小声些。莫吵醒了大伙。我这些日子麻烦你们了,若再在这大半夜吵醒你们,可真过意不去。你也睡罢,我守着你。”路永澈摇头笑道:“我不睡。我开心的睡不着了。”说着两道眼泪却从眼角滑落下来。

顾雨溪笑道:“傻老五,三哥没什么事了,哭什么。”抬手想替他拭去泪痕,却觉得一阵酸麻,原来竟是和路永澈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时间久了,自然血脉不畅,僵硬万分。顾雨溪心上一暖,路永澈心下一窘,两人都面上一红,咯咯笑起来。

“三哥没事了,真是太好了。师父师伯说明日再替你散一次功,便大好了。三哥定饿了罢?”路永澈说着从柜上取了几样糕饼给顾雨溪吃。现下顾雨溪醒转,他便不用时刻紧贴着他的穴道,当下松散开来,活淤僵直的肌肉。

顾雨溪满脸歉色,道:“这是我自己的过失,却害得你陪我受苦。”路永澈道:“是我非要和三哥比赛,才致如此的。”顾雨溪摇头道:“不怪你,是我自己……唉,日后没了武功也就罢了,若成了废人,我可真不知该怎处了,那活着也了无趣味。”路永澈闻言心中一紧,暗道师父们也说不能保准三哥会不会成为废人,但此刻怎能让他徒增担心,当下笃然道:“三哥,有我陪在你身边,你若有兴致,便讲书给我听;若没有兴致,我便演武给你看,准不教你了无趣味。”顾雨溪看着路永澈一本正经的模样,微微一笑,道:“澈儿,你待我好,三哥记得的。”当下抱紧了他,轻拍他的背,柔声道,“你累了,睡罢。”

路永澈也真是累得慌了,迷迷糊糊便要睡去,一面却还担心着顾雨溪,喃喃地道:“……三哥,爹娘的事,你莫想不开。……不是你一个,我们大家……大哥、二哥……八弟,九弟,都一样的。不是你一个。有什么坎儿,澈儿背你过去……”顾雨溪被他说得双眼一酸,怔怔地掉下泪来,再看时,他已蜷在自己怀里,酣然睡去。

这一番折腾,直过了月余才算了结。顾雨溪渐能下地行走,然而不仅经脉更加脆弱,体质也较先前大为不如,每逢阴雨天气,浑身更是酸痛难当。路永澈按照师父教习的法门散去余毒,需要独自行功,不能与其他人相见。顾雨溪站在山顶的贮水池边,看那水中倒映着那憔悴不堪的人影,凌乱的头发,深陷的双眼,右手支着一根长木,身子开始长了,先前的衣服明显小了些,露出干瘪细瘦的手脚关节,哪里还有半分先前潇洒俊美的绝世风姿。他往路永澈闭门行功的房间望了望,陡然心中一阵酸楚羞愧,自己也说不上是何缘故,但就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凄惨的模样。他渐渐少言寡语起来,平日里山顶上众兄弟们练武声吵闹,他也不爱去听。因而反倒常往那山岭里走去,在松风泉响之间寻片刻安宁。渐渐的,他在山间走的越远,常常月余才回山顶一次,取些换洗衣服,闲散书本,问了师父师叔安好,便又继续在山间游荡去了。游箬齐红粉心道他此生注定不能习武,天天见弟兄们习武自然难过,再加上心下歉疚,因此也不加阻拦。弟兄们也都不劝他,只随他去。开始时大家还暗暗担心,魏青鸾还常常借去山间习武之名,时给他捎去些吃食,后来见他身子渐好,捕鸟擒兔也别有手段,知是不需多虑;又见他不愿与人相谈,也不再去烦他。路永澈毒祛之后,听闻三哥在山林间游走,不愿见人,便也不寻他,只是习武修文,都更加勤奋了。

转眼间夏去冬来,几番寒暑。路永澈已长成堂堂少年,凛冽山风将他脸上稚嫩的神色渐渐削尽。此时的他,已非昔日可比。那颀长的身子在阳光下划出俊朗的线条,肩背也显得宽阔起来。

他提了剑,正打算走出隘口,去山中修习。这些日子来他们的武功均大有长进,师父们也不再直接动手与他们拆解,而是告知心法,教习招式,随后便让他们自己参习去,每隔一季才考较他们的修习成果,若不满意,便要教他们从头来过,若满意了,便再教习下一套功夫。路永澈此时修为已达一定境界,进境缓而稳定,难有突破,也是常事。然而他自己却时时苦恼,总觉得最近长进颇慢,因此加紧参习。

“五哥,又去山里?”

路永澈抬头看时,正是老六解鼎勋,他正扛着剑,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路永澈点一点头,便听解鼎勋道:“没几日便要到师父考较我们的日子了,五哥在山里别误了时候。”又道,“这次我要第一个和五哥过招,五哥千万别让我。”

路永澈笑道:“你还那么争强。我哪里敢让你?让了半招,我便输定了。”解鼎勋道:“五哥武功是我们兄弟中最好的,却还自谦。”路永澈正色道:“什么最好的,莫胡说。你大哥二哥的功夫都各有所长,却轮不到我。”他又记起最近师父教习的功夫自己尚未掌握,不免心下焦躁,道:“你也加紧用功。”双脚飞踏,片刻间便转出了隘口,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解鼎勋在他身后看着,心道二哥虽然招式精妙,然而内力不济,大哥基础扎实,然而招式过朴,若说内外兼修,均衡并进,却是没人及得上五哥。他自语笑道:“我总得加紧,在季考上胜了他们才好。”

路永澈在山间小径上默默走着,一时比划招式,一时暗念口诀,却总是觉得还差些什么,便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门阻在面前,无法参破,心中好生难过,却又无可奈何。他这数年间潜心武学,于其他事物一概视而不见,因此即便眼前春华烂漫,山间雾霭轻灵,他也恍若未见,口中喃喃有词,手上不断推敲比划。

半晌,只觉得头疼欲裂,无计可施。路永澈无法,心下烦闷,于是将自己所习的武功一招一式演练出来,从基础的“三十一手长剑”、“迎客剑法”到“卷瀑重剑”、“舞叶灵剑”,再到晦涩难明的“杨花白蘋剑”、“薄暮空潭剑”,反反复复全使出来。登时山上白光耀目,乱叶纷飞,土坷滚散,只见那一人一剑,或疾或徐,或吸或吐,收放自如。

待全数演完,路永澈长叹一声,颓然坐倒,仍不满意,暗想这杨花白蘋剑和薄暮空潭剑不过乃是中上的剑法,这都学不尽美,师父若传更高深的剑法,又怎能习得?他又隐约记起当年叶重予与颜宏赡比拼之时,使的那套“雪妖剑阵”,当真鬼魅妖娆,妙不可言,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到那一境地了。

他心下苦恼,将“杨花白蘋剑”的起手势“杨花陌上”慢慢使来,意欲详加揣摩。却突然听得有人吟道:“陌上杨花正纷纷,扑衣笑煞懒慵人。”他当下一愣,只觉着声音清亮泠人,更没想这声音出自何处,低头看时,身上果然沾上了几片杨花落瓣,却听那声音续道:“并非四季常来客,不省飘摇错此春。”路永澈心下一动,便听着这诗句,将“杨花陌上”又使了一遍。使动时带了三分空灵,七分不羁,不按那招数的定式,却仍是那招数的神髓,剑上的劲道虚虚实实,讲究粘诀,果然一使之下,流畅潇洒,那剑势自上起,横散下来,本意是攻敌手胸腹,路永澈此时使出,但听得喀拉一声,眼前一棵大树上划出寸许长的口子,然而这拦在树前的众多细小枝丫均无半点损伤。路永澈大喜,知道自己这一招总算是用对了。

那吟诵之声却不管他是用对了还是用错了,只管续道:“留作掌中轻盈态,恰似镜里斑驳痕。飞燕有情风难唤,杨妃传信字太真。”路永澈虽然不明诗词深意,然而听那吟哦之人声调宛转,词藻情深,也自有一番感触。当下猛省:“是了,我不妨按这首诗,将杨花白蘋剑使出来。”当下闭起双眼,一招一式,按那诗中情境,随意而出。

那吟哦之声越来越快,路永澈的招式也越使越快,越来越随心所欲。只听得“千年已逝消聚散,万里轻颺念痴嗔。”手中长剑将“凤袍粉痕”“落华春去”“犹记多情”三招使得接连不断,曼妙潇洒。待到“甘受世人调笑令,何妨胭脂点绛唇。”他已将“云歌柳舞”“偎花识面”“对月论心”等七招轻易使出,连接得天衣无缝。而“寻遍江山意气尽,重岭深深葬我身。生是杨花泪不洒,死化白蘋恨无根。”这几句时,剑招淋漓凄婉,一口气使尽十余下杀招,便仿佛困兽犹斗,人之将死,观者怵目。只听那声音悠悠长叹,慢慢将最后几句念来:“且叹此生归此土,再借相思寄香魂。莫道寂寞开无主,辕轮一碾断红尘!”路永澈只觉得手中剑不能停,直一招“杨花落尽”将凄怆重生之情舞得极致,这才堪堪收住,当下又惊又喜,环顾四周,并没有太多树木倒下,然而伸手轻轻一推,便听哑哑声响,树木接二连三地横倒下去。

路永澈大喜过望,知道自己这一套“杨花白蘋剑”已使得有七成火候,突然记起刚刚出声吟哦之人,心道我能悟到这一层,多亏此位高人相助,当下立定身子,抱拳深深一揖道:“晚辈路永澈,多谢前辈高人指点。前辈若不嫌弃,恳请一见。”他话音刚落,却听得山岭中“哈哈”一声轻笑,前边不远处便是瀑布,水声汤汤,却也没将这笑声遮去。

旁人听来,那笑声也不过寻常,但却仿佛拨动了路永澈脑海中记忆的琴弦,令他飞奔转过山坳,脚下匆忙,心里却一刻不停地想着:“不是他……怎么会是他呢,定是我想错了。”一面想,一面却奔得更加快了。转过山间小径,到得瀑布下边,正是当初自己和三哥前来取水的深潭旁。他仰头四下张望,只见不远处一块大石从瀑旁突兀伸出,一名白衣少年正手捧书卷端坐其上,水雾蒙蒙,凉风潇潇,描摹得他眉目如黛,颈颊胜雪,貌称倾国,衣带天香,直看得路永澈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那少年站起身来,阖了书笑道:“澈儿,发什么呆。”瀑布的水雾在他们之间做了一道雾珠的帘栊,一切真真假假不太明晰。

路永澈揉了揉眼睛,觉得似乎有水汽浸到眼里。他叫道:“三哥。”

第一阙 满庭芳 第五回 争教人、怎不思量(下) “几年没见了呢?五年,或许是六年罢。”

顾雨溪淡淡地说,他懒散地坐在那瀑布旁探出的大石上,任水汽迷蒙,沾湿衣襟,透出衣襟下浅浅的暖色来。“你长大了。”他看着路永澈说道,眉眼微微一弯,有笑容欲飞还掖;继而偏过头去,剩青丝将落尚绾。路永澈恍惚间已走到他身边,却不防被他捏住了双颊,向两边轻轻一扯。

“三哥!”路永澈面上一红,连忙拍落他的手叫道,“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一下下手颇重,他却也没想到顾雨溪竟然不能避开,只见那瘦长的手背上多了红红的印子,当下又是懊恼,又是心疼,连忙握住了,暖在手心里道:“对不住,三哥,我最近越来越莽撞了……”却觉得他双手又湿又凉,惊道:“三哥……当初的病……还没有好么?”

顾雨溪笑道:“傻孩子说什么傻话,我刚刚在瀑里浸了凉水洗脸呢。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又天天在这山间饮风食露,有多少毛病也该好了。除了腿脚还有些不便外,身子较以前是大有进境了。”

路永澈知他腿脚不便正是当年强行散功留下的恶果,心中歉疚,但看他面庞并无半分病色,更兼貌似仙侠,逸群脱俗,心下欢喜之情更甚,拉着顾雨溪的手说道:“大哥二哥他们都说你在山中参禅,不愿别人打搅,因此我这五年来虽时时思念,却也硬是摁着自己不来找你。怎么今天三哥愿意见我了?”

顾雨溪微笑道:“我在瀑边洗脸,却不晓得哪一个莽撞的人在山坳那边嘿嘿不停地练剑,搅得漫天飞叶,剑光煞人,把我的小朋友们都吓惊了。”路永澈知道是在说自己,微微一窘,道:“让三哥见笑了。‘小朋友’又是谁?”顾雨溪神秘一笑,双手轻拍,对天空叫道:“下来吧。”路永澈尚且在思量莫不是什么武林高人,却听得一阵悉悉簌簌的扑腾声,好些只雀儿叽叽喳喳地落了下来,停在顾雨溪的肩上、手上,歪着头蹭了蹭顾雨溪的手、脸,又满怀敌意地望着路永澈,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顾雨溪瞧着路永澈目瞪口呆的模样,好整以暇地笑道:“便是这些小朋友,被你吓得可不轻。我知道定是你们在那练剑,于是便去看上一眼。本以为有这等功力的约莫不是大哥便该是二哥,谁料到竟然是你,可让我吃了好大一惊。谁料你前面使得还似模似样,后边的却有些不解风情了,于是便随口念些句子来,教你领会这剑中深意。”

路永澈佩服地赞道:“三哥虽然不习武功,对于这剑法却懂得比我还多。”顾雨溪微笑道:“那却也不然。但我看了些武功籍本,知道这武功路数,原本也就是从这山川自然、花鸟虫禽中化来。你对这周遭景象一概视而不见,只一心练剑,虽然在打基础时很好,但想有长进却也很难。”他顿一顿,又道:“我想,这套剑法应该是三师叔教你的罢,看那剑尖抖动的形状,猜测名字大约和杨花、白蘋有关,因此便随口绉了那些关于杨花白蘋的诗句,却似乎撞对了。”齐红粉在“三公”中排行第三,顾雨溪是游箬的弟子,因此称她为三师叔。

路永澈道:“三哥简直神算,这的确是师父独创的剑法,叫做‘杨花白蘋剑’。”

顾雨溪道:“这就是了。这剑法换作师父和二师叔,都创不出来。那剑法中柔婉凄绝的飘零之感,高傲于世的孤独之情,便只有三师叔这样的奇女子,才能体味的出。你使这剑法时,虽然无法如三师叔一般情由剑出,但那九虚一实的境地、真真假假的揣度,轻若无力的剑腕,飘移不定的剑尖,却是这剑法的垓心。”他指着天空中缓缓飘飞的杨絮道:“你看这个。”说罢伸手一抓,那杨絮却仿佛活物一般,轻飘飘向后飘开数寸。然而待他放开手去,那杨絮却似乎又眷恋他似的,慢慢地、犹豫地靠近过来,最后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袖上。

路永澈心中一动,杨花白蘋剑中的许多招式中想不明白之处,全然茅塞顿开。顾雨溪续道:“这杨花飘零遇水,便化身为萍。萍也是飘零无根的东西,想必三师叔是将这杨花白蘋全都比做了自己的身世遭遇。其实我们自幼便阖家全丧,若不是蒙叶叔叔和师父们救助抚养,便也与这飘萍飞絮无异了。”

顾雨溪这一番话正触动路永澈心中感慨,当下对这剑法招式口诀都有了更切身的体会。他连忙道:“三哥,你再给我念念那杨花白蘋的诗句,我再将这套剑法使一遍给你看看!”

于是两人白天在这山间吟诗练剑,晚上便在山间小庙内抵足而谈。两人越说越是投机,越耽越是亲昵,片刻也离不得彼此,压根将什么时刻日程都忘在脑后,恨不得这一生便在这松风白露间相携而过。直到一日,顾雨溪望见庙门角处生出了净白色的玉雕一般的小花,这种花名为木香,香气扑鼻,高雅素净,被诗人赞为“月中仙子”。顾雨溪生性喜素爱净,当下便摘了一些,寻思着用来薰衣,却突然记起这木香只在夏初绽放,于是便转身问路永澈道:“木香开了,眼下是夏初了,澈儿你不用回去应付季考么?”

他这一提,路永澈这才恍然记起这一档事,从神仙般的日子里扯回一点儿理智,大叫一声:“我却忘了!也不知今日是几日了?”待要奔去重露宫中,却舍不得顾雨溪,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三哥,你不会走么?不会又和几年前那样,待我一切定规,转头来时,你却消失不见了么?”

顾雨溪微微笑道:“傻孩子。”伸出双臂,将路永澈揽进怀中。他将下颌枕在路永澈日渐宽阔的肩膀上,感到他颈弯处传来的炙热温暖,缓缓地道:“三哥这条命都是你的,又走到哪里去?”

路永澈却不明白他话中深意,只叫道:“不成,你答应我,不准不见我,否则……”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要挟的话语来,便伸手环紧了顾雨溪的背,笃然说道:“否则我便不放开你,无论如何也不放,这一生一世也不放!”

暖风微醺,带着点木香花的氤氲淡香,在空山古庙、碧草镜潭间悠悠寰转,空灵的山野间除了恰才的言语,便是那些机灵的小雀儿们,有些嫉妒似的叽喳吵个不休。

顾雨溪脸上便仿佛扯起了风箱,烙铁似的猛地透红起来。这些年他在山野古庙栖身,和雀儿灵猿玩耍,与巨瀑深潭相伴,心境早已一片澄明,罕见情感起伏波动;然而却也是天与造化,自打那天瞥见了路永澈练剑,便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很满当却又很空落,很欢欣却又很寂寥,便似乎是一种病,只有见上他的笑,携着他的手,才觉得这症状有那么些减轻,这煎熬有那么点消退,却不知这病因何在。而今听见路永澈有意无意地说出这些话来,陡然有些什么在朦胧中被削切分明,只觉得一颗心敲得如同擂鼓,奏成混有苦涩的佳音。

“傻孩子。”他反反复复便只会说这三个字了,再也掖藏不起嘴角欢喜的笑容,道:“傻孩子,我什么时候说要抛下你?这样罢。我也有许久没有拜见过师父师叔们了,我便和你一道回去,也看看大家这些年都长进如何。”

路永澈大喜,道:“如此最好!当年我负着三哥奔回重露宫去,险些跑掉了我半条小命;如今却让三哥看看本事,别说澈儿总是那么没用。”当下负起顾雨溪,施展轻身功夫,就在山道上奔跑如飞,虽然山道崎岖,但顾雨溪在他背上只觉得既平又稳,听他呼吸绵长悠久,跑了一顿饭时间,已到了重露宫隘口,他身上不过微微起汗。顾雨溪笑道:“不光是内力、剑术,你轻身功夫上也大有长进了,若假以时日,怕连大哥二哥都不是你对手。”

路永澈微微一笑,道:“三哥谬赞了,你若见着大哥二哥的身手……”他话未说完却顿在那里,隐隐听见重露宫无声殿里传来激烈的剑刃交加的声响。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六回 弹指间、红尘十载(上) 重露宫中剑声大作,兵刃相交,怎么听着也不似一对一的比武较量。顾雨溪和路永澈心下一凛,暗道莫非有仇家找上门来了?当下不敢多耽,直奔入殿中,向那演武场看去,却同时呆了一呆。

演武场里,三人正手执长剑,围攻一人。那三人长剑相互辉映,舞得滴水不漏,便如一张天罗地网,恢然而落,向那被围攻之人劈面罩下。那人不慌不忙,长剑反转刺空,身形拔地而起,那剑便如硬弓之弩,刺穿那三人所织剑网,跃出圈子。那三人脚下灵动,辨明方位,又将那人困在垓心。

顾雨溪这才看清楚,哪里有什么仇家,这使剑阵的三人,乃是凌翎、魏青鸾和安墨瑕,而以一对三的,则是大哥郝文。许久不见,这四人都变得身长体健,一表人才,俨然剑术大家风范,也难怪顾雨溪一时认不出来。齐红粉和游箬、向飞坐在演武场旁的屋檐下边,品着茶,对弟子们的功夫指指点点。他们身旁有三名少年垂手而立,正是俞信、解鼎勋和李羡仙。他们偶尔低下身子,听师父对恰才的招式作些点评。

顾雨溪心中暗道:“兄弟们都长大了,师父们也都老了。”游箬已蓄起了山羊须,而齐红粉的满面脂粉也掩盖不了她眼角的皱纹了。只有向飞仍然是一张青白相间的死人脸,看不出什么变化。

突然听郝文叫道:“二子,撤剑!”断魂剑第七十三式“痛怜深惜”同声而出,那剑尖本来指向面庞,却突然用内劲拗转,身子向后一飘,那剑尖便削向魏青鸾的手腕,这一下变故既快又巧,按理说魏青鸾只得撤剑避让,才不至于受伤。魏青鸾却笑道:“你故意让我,我偏不撤!”眼见着郝文的剑锋已到手腕,他使个粘字诀,将那剑锋一粘一带,偏开数寸,自己侧身一让,便在这一霎眼的空隙里钻出身来,轻轻巧巧地跃到郝文身后,避开了这一下杀招。然而他这一避让,剑阵登时不完备,又被郝文抢出破绽,跃出圈子。

齐红粉摇头笑道:“三个没用的,这一顿饭时间已让你们大哥破了三次剑阵啦。下来歇歇罢。”又看着魏青鸾道:“我真拿你没法,你还这么胡搅,总也不用心,今晚可没你的饭吃。”魏青鸾笑道:“还有比我更胡搅的呢。”转脸叫道:“澈儿,这时间才来,还不快点向师父们赔罪!”

路永澈和顾雨溪本先以为是仇家来扰,因此躲在殿旁的廊柱后边,如今听到呼唤,便走出来。路永澈来迟,兄弟们本不讶异,然而看到他身后跟出来一人,俊美非凡,神仙风采,都张大了嘴巴。顾雨溪微微一笑,走到游箬面前磕头道:“不肖弟子顾雨溪,前来拜见您老人家了。”游箬皱起眉头,看了顾雨溪一眼,又看了路永澈一眼,道:“你怎么想起来回来了?”

兄弟们中好些这时才知这神仙下凡似的人物竟然是自己三哥,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魏青鸾笑道:“你们三哥本先就是神仙坯子,如今得道升仙了,你们还诧异什么?”顾雨溪苦笑道:“二哥还拿雨溪玩笑么?雨溪眼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简直废人一个,普天之下也没有这么不成器的神仙。”魏青鸾霎了霎眼笑道:“普天之下,哪里有神仙需要做肩挑手扛的活计。玉帝定是妒你美貌,才将你赐落凡间,要你吃些苦头。”

兄弟中许多人已经五六年没有见过顾雨溪的面,更别提和他说话了,因此眼下都亲热得很,围在一起说说笑笑。解鼎勋却突然记起什么,朝路永澈大叫道:“五哥,我可等你到现在,便要和你比试呢!你想蒙混过去,那可不成!”

齐红粉也应道:“是了,我只看着雨溪欢喜,却忘了你这个小鬼头。”她搂过了路永澈,笑道:“这次再不给我把那两套剑法参熟了,我可不对你客气!”将路永澈往场子里一推,自个儿往藤竹椅里一歪,又补上一句道:“恰才你二哥气死我啦,他心里便只有他大哥,没我这师父。哼,你要再输,你们便从此不要叫我做师父啦!”

路永澈和魏青鸾都是齐红粉的嫡传弟子,郝文和解鼎勋却是向飞亲授的徒儿。刚刚虽然是以三人剑阵对郝文一人,但三人中占“星”位的是魏青鸾,整个剑阵的调度全在他一身。因此这剑阵既奈何不了郝文,那便是齐红粉的弟子输了向飞的徒儿一回。齐红粉虽为女流,却好强争胜,不然也不能身列重露三公之位,但她奈何不了魏青鸾,只得拿话来压路永澈,盼望他替自己扳回一城。

魏青鸾笑道:“师父别欺负澈儿,恰才赢不了大哥,可不是我私心!大哥那一招‘痛怜深惜’可是要废了我的右手哪,徒儿又不傻,当然得避一避了。”齐红粉哼了一声,道:“你明知道他舍不得废你右手!若你迎上去,擦着他剑身使一招‘泪尽啼湘’,指他双眼,他便动弹不得了。”魏青鸾轻笑一声道:“大哥既然舍不得废我右手,我又怎舍得去伤他双眼?”齐红粉怒道:“真是没用!武场上打打杀杀,又有什么舍不舍得!”转过脸去不理睬他,只一个劲催促路永澈道:“快点赢他!”

路永澈跳入场内,解鼎勋已在那相候多时。路永澈想:“若使大家都会的剑法,不显得本事。多亏三哥指点,我那杨花白蘋剑和薄暮空潭剑法都已熟习,正巧来试一试效果。”当下剑尖一颤,斜斜下指,正是杨花白蘋剑的起手式“杨花陌上”。耳边登时仿佛回荡起当初顾雨溪念那诗句“陌上杨花正纷纷,扑衣笑煞懒慵人”的语调来,微微一笑,剑身轻抖,撒出万点晕圈,当即将解鼎勋罩在里面。

众人都“咦”了一声,游箬点头道:“这小子找到法门了。”齐红粉笑道:“名师自然是出高徒的,永澈倒没辜负了我写这剑谱时的辛苦。”这时已改口叫了“永澈”,而不是“小鬼头”了。

当下路永澈将一套杨花白蘋剑使得一时间风花雪月,解鼎勋被他抢了先手,只有招架之力,没有反击之功。然而他是个硬性的,却是越激越强,凝神细观,找出空隙,堪堪一插,使得正是向飞“断魂剑”中的第二式“魂梦越关山”。向飞的剑法讲求扎实苦干,因此解鼎勋的功力还差着郝文一节,但饶是如此,长剑却也擦着路永澈的臂膊险险滑下。

路永澈心下一凛,当下更为用心,与解鼎勋拆招。然而杨花白蘋剑本来就是凄怆的剑法,旨在心剑合一,于无形中伤人,路永澈不愿伤了解鼎勋,因此剑上不敢多半分内力,也不愿出杀招,更是缚手缚脚。齐红粉看了他的杨花白蘋剑,很是满意,却也见他掣肘,心道:“小孩子还拿捏不到分寸,也难怪他不敢出杀招。却不晓得换一套剑法,愚拙得紧。”想要提示,咳嗽了几声,却也不好当真出口,怕被游箬和向飞说她不公道。

顾雨溪见路永澈渐陷险境,处处掣肘,知是他晓得杨花白蘋剑威力甚大,怕伤了解鼎勋;然而解鼎勋所使得断魂剑又何尝不是一流的剑术,他一心求胜,却不理会太多,几处剑法使得又狠又准,博了满堂彩。路永澈一个不慎,衣服被嗤地一声撕出了好大一个口子。

解鼎勋笑道:“五哥,我做新的赔你。”手下剑却不停,接连数招使过。路永澈避开剑锋,回了两招,道:“那也不必。”

顾雨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暗道若澈儿不使杨花白蘋剑里的杀招,断然是赢不了的,然而他的性子,却也决计不会对兄弟下手使那么狠辣的招数。他忧心澈儿受伤,也管不到那么多规矩方圆,提声叫道:“大道疑无路,别步换新天。”

路永澈与顾雨溪两人在山中朝夕相对,参习剑法,便总是顾雨溪随着情景感触而念些诗句,路永澈则和着诗句而使剑招,两人心意相通,剑势愈发凌厉多变。因此此时顾雨溪吟出声来,众人不过一愣,尚且思索他所言诗句的含义,路永澈却心念电转,知道三哥是在教自己换一路剑法,当下剑锋一转,一招“暮望汀洲”缓缓递出,正是“薄暮空潭剑”的招式。

相比剑招繁复、扰人耳目的杨花白蘋剑,薄暮空潭剑则是以静制动,剑招重而朴素,以慢打快,以大化小,以不变应万变。解鼎勋一轮急攻,却也奈何他不得。

顾雨溪此刻已瞧出解鼎勋所使得断魂剑法的套路,暗道断魂剑法是一门恨重仇深、心狠手辣的剑法,解鼎勋小小年纪,怎能参到这一层,这剑法必不完备,正好用薄暮空潭剑中所藏含的机锋来压制。当即吟道:“随缘时为性,欲断尚缠mian。”路永澈心领神会,回身递剑,使个缠诀,一招“薄暮枕江南”绵绵不尽,袭向解鼎勋胸口大穴。这一下变招看似缓慢,却从无中生有,令人猝不及防。解鼎勋不愿撒手撤剑,向后滑开数步,意欲卷土重来。路永澈抢上几步,缠住他剑,教他不能重整旗鼓。顾雨溪见路永澈又占上风,心下欢喜,微笑续道:“眼阖花明灭,心开动旗幡。”登时剑光一盛,将所有退路封死。解鼎勋无奈,又不肯就此服输,却将身一猱,又抢攻过来,刺路永澈的下盘。顾雨溪急忙叫道:“身本无来处,又去向何边?”路永澈当即立定不动,一招“一阵梅雨”使得剑若流星,将解鼎勋的偷袭招数尽皆挡下。齐红粉大笑拍手,道:“不用比了。”两人这才同时撤剑,跳出圈子。解鼎勋一揖到地,红着脸道:“五哥剑术精妙,老六不是对手,输得心服口服。这下回去勤学苦练,下一季季考,非得赢上五哥一招半式不可!”

路永澈微笑道:“不敢,刚才你已赢了不少招式,若不是三哥出声相助,我也没法赢你。”众人闻言愕然,本已隐约猜到顾雨溪可能是出声提醒,然而听到后来,他分明念的是一首诗,哪有出声提醒的暗语能念成诗的道理?他们却想不到,顾雨溪的诗不过是以意攻意,而路永澈才是化意为术,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还有人心道顾雨溪虽然武功全废,但武学要义却没放下,登时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三好生佩服。

齐红粉知道这回是自己的弟子赢了一场,满脸堆欢,开心得不得了,向飞脸上罕见表情起伏变化,只是叫过了解鼎勋,又叫郝文和他拆解适才的攻防。游箬却板起了那张瘦削的面孔,双眉微锁,脸上是捉摸不定的神情。他站起身,对顾雨溪招招手道:“雨溪,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顾雨溪陡闻师父出声唤他,神色严厉中透着忧郁,心下忐忑,不知自己这片刻间又犯了哪一条过错,只得跟着游箬转出门去。这五年间重露宫里的一切摆设都没有变化,转过回廊,到达众人的卧房,游箬的房间还在那老地方,房里烧着炕,滚烫的热气从窗户缝里钻出来,碧玉玺仍静静地卧在房中,仿佛等待着夫君的归来。

“雨溪,这么些年,山野里过活滋味如何?”游箬慢慢地问,脸上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喜怒哀乐的表情。顾雨溪大为诧异,游箬的喜怒全形于色向来是出了名的,这样凝重却又不外露的神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垂手道:“弟子这些年在山野间吐纳日月精华,任山风荡涤胸襟,明了天地间死生契阔,体会万物轮回之道,心境日渐空明澄澈,体格也较先前好一些了。”

“‘心境日渐空明澄澈’?……”游箬缓缓地重复着,抬了抬眼看他,终于压抑不住怒气,伸手往桌上重重一拍,“混帐!你若真的‘空明澄澈’了,又怎么放着你的神仙不做跑了回来,满心的胜负成败之争?都是永澈那混小子教唆你的?!”

顾雨溪大惊,知道师父这下是气得重了,连忙跪倒,口中说道:“不是的。是弟子想念大家,这才叫澈儿带弟子回来看看。”游箬哼了一声,骂道:“说得好听!他是想害死你罢?”顾雨溪急道:“师父怎么能这么说!澈儿都是为我打算……”游箬重重地叹口气,道:“你知不知我为什么放你到山间去,还吩咐大家都不准去打扰你?便是让你这颗心在山间多荡涤些灵气,洗去那爱争胜负的脾性,那样还有一门气功可以教你防身,且不容易结下仇怨,在这江湖险恶之间尚能有容身之地。可你现在,你自己看看自己!空有一副神仙般的模样,却满脸俗物的表情!你啊,若再这样下去,这辈子便甭想习武了,那时等赫连世家,或者什么别的仇人寻上门来,便乖乖等死罢!”说完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当初是我错看了你,是我错看了你!”捧起一杯茶来,呷了几口。

顾雨溪微微一笑,低声道:“不能习武,那也没什么。澈儿说过,他会一直在我旁边的。”

游箬一怔,双手一松,茶碗砰地砸落在地上。

顾雨溪吓了一跳,来不及抹去身上溅到的滚烫茶水,连声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游箬答不出话,眼睛怔怔地看着顾雨溪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向门口一指:“你……出去。”顾雨溪尚且犹疑,道:“师父,你哪里不舒服……”游箬猛地一拍,力道之大竟震塌了那张矮几,他大声吼道:“给我滚出去!”

顾雨溪无奈,只得躬身退了出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游箬渐渐脱力,颓然倒卧在碧玉玺上,不觉间已泪流满面,哭道:“……碧儿,为什么……偏偏是溪儿呢……你很喜欢他罢,聪明又漂亮的孩子……可是不成的……!!欢喜上不该欢喜的人,又怎会有什么好下场?有一个重予……还不够吗?!……”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六回 弹指间、红尘十载(下) 然而时光并不因为谁的眼泪而有片刻停留。顾雨溪乘着清晨,将小庙里的读过的旧书摊在地上晒太阳祛潮,又有杨花的瓣儿纷纷扬扬,旋转轻擦过他的脸颊,慢慢落在书页当中。他抬头笑问道:“这是自那以后第几个春天啦?”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里渗落下来,撒在谁的头发上,耀着谁的面庞,将谁的眼瞳映成淡淡的茶色,听到谁仿佛阳光似的温暖声音,穿越层层障障的绿叶枝丫,在耳际轻盈回响。

“管他呢。”

说话的少年笑着在他身旁坐下了,抢过他手中的书,一本一本仔细地摊放好。待手中的书已全部摊放完毕,他便张开双臂躺倒在草丛之间,将自己也如那些书般在阳光下摊放开来。

顾雨溪笑道:“日子都过浑啦。”

路永澈匝巴着嘴也笑道:“永远浑下去罢。”他此刻长得更加壮实了,脸上的棱角日渐分明,个头也比顾雨溪高出了寸许。

顾雨溪道:“那可不成。大哥说了,师父这些天去山下城里采买,约摸回来的时候,你们便要学成出师了,可以下山去了。”

路永澈皱眉道:“啊唷,那可不好。我得去求求师父,说我们还没学够呢,要在这山上多多向师父们讨教。”

顾雨溪大笑道:“傻了你,还学不够么?师父们这两天都在山底下的小镇,你要见他们只能去山口等。”重露宫三条教规里,尚未出师的弟子是不能下山的。

路永澈一跃而起道:“左右闲来无事,便去山口拦着师父们,走罢!”扯起顾雨溪,不由分说地向山口走去。

谁料到得山口,却远远望见已有人在那里先等着了。顾雨溪和路永澈彼此狐疑地望了一眼,轻轻跃到一块大石后边遮住了身子,微微探头看去,这才发现,那已在山口倚石而坐的人,竟是大哥郝文。

顾雨溪一乐,低声道:“这可奇了,难道稳重如大哥,也会像你这样胡闹着要求延缓出师的日子么?”路永澈正色道:“非也,大哥向来是考虑周全的人,一定是来求师父提早让他出师的,这样师父一点头,他就立马奔下山去了,不用再走回头路,多省时间。”

说话间,路永澈隐约听见远远有人奔来,当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和顾雨溪伏进草丛。却见一人身影翩若鸿雁,踏枝而来,正是二哥魏青鸾。他在郝文身边飘然落定,郝文也不讶异,两人便这么静静地待在山口,看着山下集镇里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大哥,我陪你在这里日日站在山口遥望,也有好些年了。”半晌沉默后,先开口的是魏青鸾。他看了郝文一眼,续道:“眼见着我们便要出师了,你也该是时候告诉我,你究竟是在等谁了罢?”

此言一出,顾雨溪和路永澈心头都吃了一惊。这些年来大哥虽然少言寡语,但谁都晓得他和二哥最为亲密,两人是旁人不能比拟的交情,谁料大哥竟然还有事情是瞒着二哥的,实在匪夷所思之极。况且兄弟们均是阖家全丧,当年为叶重予所救之事罕为人知,又怎能与人相约在此?当下顾路二人心头迷雾重重,相互对望一眼,捺下性子,静听下文。

郝文淡淡地回道:“我不过看看山下景色罢了。并没有刻意等谁。”魏青鸾笑道:“可真不想好了,连我也想糊弄呢。”也不再追问,随手拾过一快石子,从树上打了几颗果子下来,却并不吃,只在手头上把玩着打发时间。

郝文面有歉色,犹豫着道:“二子,我不是有意想瞒你。……我是怕……”魏青鸾打了个呵欠打断他的言语,伸了伸胳膊也往那巨石上一躺,笑道:“啰嗦什么,我躺着咯得难受,劳烦腿借一下。”也不待郝文反应过来,先搬过他一条腿,枕在脑袋下边,竟舒舒服服地打起盹来。

郝文又好气,又好笑,却也奈何他不得,只得任他枕着,看着他眼睫微颤,心中一动,便捡起一簇他散落在石头上的长发,往他脸上掸去。魏青鸾只觉得脸上一阵麻痒,知道是大哥在和自己捣鬼,却也不睁眼,抬手便向他手腕“太渊”穴点去。郝文手腕一翻避开,那簇头发又轻扫上魏青鸾的左颊。魏青鸾哇地大叫一声,双掌齐翻,一套小擒拿手飞速使出,当下扭住了郝文那只正拿着他那撮头发的手,这才睁眼笑道:“这下人赃俱获,服不服输?”

郝文微微笑道:“既然失手,那也顾不得退路了。”俯x下去,却是吻住了魏青鸾的双唇。

躲在草丛里的两人哪料得到能撞见这风光旖ni的情景,路永澈险些惊呼出声,幸好顾雨溪捂住了他的嘴,两人脸上都火辣辣地烧起来。好在那边厢两人正如胶似漆,也没在意到他俩。顾雨溪心下突突乱跳,看了一眼身旁早已面红过耳的路永澈,心道这样下去可不得了,连忙扯了扯他,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爬出草丛,闪过山岗,转眼去得远了。

魏青鸾微微斜眼,看见两个人影消失在山坳之间,心底偷笑,却不好教郝文知晓,怕他一气之下,那两个偷窥的弟弟便没有好果子吃。然而谁料到越吻越深,脑海心潭里都被搅出层层波浪,一切都朦胧地荡起涟漪,再不能探个究竟。只觉得浑身懒洋洋得没有力气,却分明又紧绷绷地敏感万分;天地间便仿佛只有彼此,再听不见风声水声马喧车响,再看不见山长路长天高地远,只有火热的吻,滚烫的纠缠,炙烈的紧拥,疼痛的胸口,交错着几乎撞破胸膛的轰鸣。

许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双手却仍交叠着对方的体温。魏青鸾微微仰起脸,聊以掩盖无法遮藏的微窘;郝文轻咳了一声,徒劳地打破略为尴尬的缄默。倒是山道上一阵粗重的脚步声成了两人的救命稻草,赶紧往那边看去,只见齐红粉提着一堆零碎物件,正气喘吁吁地走上山来。

“师父!”

“三师叔。”

两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口,赶上前去,替齐红粉取下身上沉重的各类物件。齐红粉诧异地看了看难得如此孝心的两人,皱了皱眉头道:“过一会向哥游哥也就回来了。文儿,你去把大家召集到无声殿上,我们有话对你们说。”走了几步,回头看了魏青鸾一眼,想要吩咐什么,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下文。

魏青鸾看着那一抹艳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间,将手里刚从师父那接过的物件一古脑儿全挂在郝文脖子上,道:“师父似乎有话对我说。你先回去罢。”展开轻身功夫,便循着那红色身影的方向追去。

齐红粉嗜红如命,这些年间大伙儿也都见识了个清楚。她所有的衣衫,没有哪一件不是红的,深红浅红,梅红粉红,一应俱全。然而她最多最爱的则是正红色,那是新嫁娘常常穿的服色。她下山采买的次数也是最多,一旦看到了什么上好的红缎红纱,那可是宁可搜囊尽袋、典佩拔钗,也非买了不可;买回来后便喜滋滋地几日不睡,缝裁成称心如意的衣衫,穿着在山里招摇,非要每个人都称赞上一句才肯罢休。

如今这红衫的主人,正在清都峰上最大的那块摇摇晃晃的岩石上抱膝而坐,口中唱着说不清什么调子的曲儿。若不是那一身鲜艳的红衣,魏青鸾也没那么容易便寻得。他走得近了些,想听清楚她究竟在唱什么,终究只听到一些散乱的哼调,于是微微笑道:“师父好兴致啊。”走过去贴着她身旁坐了。齐红粉瞪了他一眼,终究是对这个大弟子宠爱得更狠些,连责备的话也懒得说了。

魏青鸾知道师父最疼自己,笑着又凑得近了,问道:“恰才师父是打算和徒儿说什么悄悄话的来着?”齐红粉啐了一口,道:“你香得很哪,又不是你大哥,谁会和你说悄悄话来。”半晌又幽幽地续道:“你和你大哥的事,我也清楚得很。”魏青鸾倒被她这句话骇了一跳,陪笑道:“我们可不敢有什么事瞒着师父啊。”齐红粉看了他一眼,不知想什么心事似的呆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从前,——很久以前,有一个莽撞冒失的小女娃娃,仗着自己爹妈是什么武林名宿的名头,仗着自己那半吊子的武当功夫,花枝招展地闯荡江湖,竟也混到了一个什么女侠的名号。她得意得不得了,仇家越结越多。一开始人们还忌惮她父母的威名,后来发现那俩老人家压根懒得替这个惫赖顽皮的女娃娃出头,正要让她晓得江湖险恶,好好收敛收敛。”

“于是仇家接踵而至,倒不敢杀了她,但也教训得她找不着北。然而她并不吸取教训,还道自己福缘深厚、武功了得,仍旧出言不逊,一个仇家终于咽不下气,下了杀手。”

“眼见着就要红颜薄命,呜呼哀哉,突然斜刺里杀出来一个少年,抬手便救下了她,便如拾起一片叶子那般轻松容易。那少年长得好看极了,剑法更是潇洒万分,但看着她的眼光里却全是鄙夷。那女娃娃看着他呆了,连自己身受重伤都忘了干净,也不觉得痛。却听那少年冷笑着道:‘我道江湖上人人骂不够的刁钻泼女是怎样的本事,结果竟然是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东西。’”

魏青鸾道:“这个少年虽然救了她性命,可说话也恁狠了些。”齐红粉失神地望着山中云雾缭绕的景色,轻声道:“是么?可她当时并不觉得。即使到了今天,恐怕也不觉得。”

她继续说道:“那女娃娃要引他多说得几句话也是好的,于是道:‘武当功夫看来没有你的功夫好,若你把你的功夫传我,我一定能比你更厉害。’那少年踢了她一脚,道:‘你自己不学好,却还油嘴滑舌地找借口。’那女娃娃说:‘你不敢教我,怕我学会了以后你不是对手。’她本意只是想让这少年陪她多说几句话,谁料这少年竟然笑道;‘你拜我为师,从此更名改姓,六亲不认,我便传你武功。’那女娃娃大喜过望,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咚咚磕头。从此她便不再叫以前的名字,跟着那少年,上了一座巨大的山岭。那少年一掷万金,在这山岭上建了一座巨大的宫殿。他收了许多徒弟,但清一色全是男子,女弟子便只有这女娃娃一个。但这女娃娃也不在意,她只要天天看着他,也便满足了。”

“日子很快过去啦,女娃娃长成了颇有姿色的少女,少年也长成了英姿飒爽的青年。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更亲近一些。直到一天,青年告诉她,有个很厉害的仇家要寻仇,他得去赴约。说话间神色忧愁,这么多年来他惹上的纷争不少,可似乎头一次这么没有把握。”

“少女吓坏了,于是死缠烂打,一定要他带上自己前去。两人来到了与仇家约定的地方,却只见一人抱膝清啸,潇洒非常。他见两人前来,只淡淡地向他们扫了一眼,两人便再也动弹不得。倒不是说他多么俊美,相反他的轮廓线条十分粗糙,两眼深凹,左眉上还有块铜钱大小的疤痕。然而他眼底遮掩不住傲天睨地、弑仙杀鬼的狂邪之气,总让人不免毛骨悚然。他看了一眼我们,问了一句话,那嗓音分明黏湿沙哑,可却偏偏蛊得人神情恍惚,一句假话也说不出来。”

魏青鸾听她描述一句,心里便被重锤狠狠敲击一下,待她说到最后一句,终于禁不住脱口叫道:“……赫连誉!!……那个魔头!……”

齐红粉看了看他,叹道:“可怜你还记得。没错,这人便是如今赫连世家的家长,江湖人恨不得食肉寝皮的赫连誉。”

“那少女看到赫连誉第一眼时,害怕得要命,可之后却发觉虽然害怕,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接近他,想要多看他几眼。她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大跳,连忙看了看身旁的青年,确定自己仍然很喜欢他;再看看赫连誉,却似乎是更大的吸引。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对两个男子,同时有了情意。”

“这想法听起来很像笑话,可是和后边的事相比,就不怎么可笑了。这少女烦恼忧愁,一边觉得自己不可负了那青年,一边却想着即便是在赫连誉身边伺候他茶水,却当即死了都甘愿。她左右为难,正在为自己不知该对哪一个人更深情些而犹豫不决时,却没发觉她身边的青年,竟也同一时间喜欢上了这个大魔头。”

“青年为了这魔头做了别人想象不到的事情。他自己创立的门派,虽然不甚正统,弟子们大多是如这少女一般泼皮耍赖又缺乏教养的少年,却也本来与邪教天差地别。然而他为了讨这魔头的开心,竟将这一门派划作了邪教,帮着那魔头干这干那。弟子们虽然不肖,却有不少还有良知,不愿为邪教做事。那青年一怒之下,便订下门规,规定门下弟子不得与赫连世家为敌。有不愿的,他便辣手杀了,毫不留情。”

“从此他不再看这少女一眼——倒不见得是有意,而是为了那魔头做了太多,因此没有时间去管到她了罢。恐怕这魔头便要他将自己的首级献上,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然而那魔头却并没有被他这深情感动半分,只是不断地指使他,天南海北地替自己奔波。”

“那少女受不得那青年的冷落,又见不到那魔头很伤心,因而大发脾气,将那宫殿里青年手下的一干弟子和仆从都药哑了。而此时赫连誉也似乎利用够了他,将他赶了回来。他看着少女憔悴的模样,只是叹气,却也没有责怪她。”

“虽然那魔头待他与抹布无异,可他从来没有半分怨言。只要那魔头教人来传话,他便立刻赶去;不管交待的事情有多难多艰苦,没有半分酬劳,他也一定完成。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赫连誉打算灭四世五门,便要他协助。他总算看不过去,做了这十多年头一遭违背那魔头的事,便是将四世五门里最赋天资的孩子,从他手下救了回来。他大约是想,这一辈子他是不可能违逆这魔头了,便盼望这些孩子长成后,能够为自己的族亲报仇雪恨吧。”

说到这里,齐红粉幽幽喟叹,拿那染着鲜红色指甲的手指,捂住了自己的面庞。许久后她缓缓说道:“说到这里,我也不用瞒你了。你该知道这是谁的故事了。”魏青鸾一早就已猜到,此时见师父点明,这才道:“弟子知道了,这是叶重予叶掌宫和师父的故事罢。”齐红粉点了点头。她眼角的脂粉已经晕开了。

“然而赫连誉终究没有饶过重予。那魔头用独门绝技的掌法将他心脉震得将断将连,却一时不死,放他回重露宫,因而我们都没有发觉。他身受重伤,这才死于颜家老头手下。否则便有十个颜宏赡……”她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魏青鸾连忙搂住她,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脊。轻叹道:“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师父总是穿这大红的服色。”齐红粉怔怔落泪道:“我便是想等他们哪个人回心转意,先娶了我,我便跟了谁去。可是……可是……如今重予已经不在人世了,而赫连誉与我也再不共戴天。他即使现下要娶我为妻,我也是决计不能嫁他了。”说到这里,她悲从中来,竟然哇地一声,伏进魏青鸾的怀中,大哭了起来,仿佛这多年没有流过的眼泪,都在此刻一泻千里。

待她哭得疲乏,天色也渐渐暗了。她揩去泪痕,道:“这个故事,我如在大伙儿面前说来,未免太过丢脸。好在今天跟你说了,你便找些时间,一个个对孩子们分说了罢。”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时候不早了,大家说不定早聚齐了。我们也回殿里去罢,今儿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你们说。”魏青鸾道:“是关于弟子们出师的事么?”齐红粉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到这山里来,前后一共也过了多少年了?”魏青鸾答道:“到今年春天过去,便正好是十年了。”齐红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轻哼唱道:“时光飞转。弹指间,红尘十载……”反反复复,却也就这一句词儿。

魏青鸾又忍不住问道:“刚刚听师父说了那前因后果,很是触动,心中许多谜团也解开了。只是,这和我与大哥有什么关系么?”

齐红粉顿了一顿,轻轻撇开脸去,道:“刚刚,在山口……我都看见了。”魏青鸾心头一震,却见齐红粉慢慢地转过身背向他,又道:“——因而说了这个故事给你听。眼下似乎和你并没有什么关联,但怕有一天,便有关系了。”魏青鸾皱眉道:“徒儿不明白……”齐红粉却不再理他,径直向重露宫方向奔去,远远地抛下一句话语:“……只愿你大哥,不是第二个赫连誉。……”

第一阙 满庭芳 第七回 恩怨逝水长 第七回恩怨逝水长

无声殿上寂然无声,却灯火辉煌。游箬、向飞和齐红粉终于难得正襟危坐在主殿的辅位上,高处叶重予的主座孤零零地空在那里。如此正式的场面,倒是九人自入重露宫以来首次见到。叶重予生性随意,重露宫的门人也全是不拘小节之人,看看时哭时笑的游箬、无视礼法的齐红粉便可窥得一二。因而让这般不甚庄重的人也庄重起来,可见事态非常的重大了。

九人见到这阵势,大都不免心下惴惴,暗道不就是出师么,虽说这十年也没有见这三位师父另行收徒,可见对他们着实重视得紧,但也不至于如此罢。魏青鸾慢慢地跟在后面,他已将齐红粉讲述的一段情事因由告知了各位兄弟,自己则对于这次集体出师背后的暗涌,已大概猜到几分,倒并不惊奇。他只是反复揣度着齐红粉最后对他说的那几句话,不免深锁双眉,饶是聪明如他,也想不透这个中关联。

游箬见九人都已到齐,点了点头,道:“我们多年没有讲什么师徒辈分,行什么礼仪,我们兄妹三人不爱那个,料想你们也不是很喜爱罢。但今日非比寻常,你们即要出师,我们也不能再瞒你们,得将几个埋藏十年的秘密和大家讲讲。”

魏青鸾闻言会意,向郝文点一点头,两人恭恭敬敬地跪下听训。兄弟们向来唯大哥二哥马首是瞻,当下也都赶紧纷纷跪倒。

游箬素来书生打扮,说话里也有几分书生气,想来他未入江湖之前,肚子里是很有点墨水的。如今难得有可以显耀的场合,当下如同背诵一篇冗长的官文一般,将这十年之间众徒儿们奋发向上、武艺精进的褒赞之辞念诵了一遍,直听得众人苦笑不已昏昏入睡,唯有向来以出将入相为目标的老八李羡仙听得津津有味。

好容易待他说完,齐红粉再忍不住,抢过他话头道:“游哥说的没错,大家这十年长进飞速,我们已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们了。但望你们行走江湖之时,别堕了我们重露宫的声望。”顿了一顿,看了游箬一眼,续道:“你们也大概晓得,重露宫人称‘江湖第二邪派’。其实我们并没有作什么邪教的事,只是处事乖张,举止诡异,不合纲常,世人看不过眼;后来,又因为掌宫的一厢情愿,替那江湖第一邪派赫连世家做了打手,才被世人诟病。”听到这里,向飞冷笑了一声,他长年不轻易开口说话,此时嗓音更加尖细中透着沙哑,听起来如鸣枭夜啼,凄厉之极。

齐红粉叹息了一声,道:“重予……叶掌宫的事,你们听青鸾说了罢。”兄弟们都点了点头。齐红粉道:“游哥和向哥,是他在江湖上过命的朋友。组建重露宫后,多半是出于游戏,我们三人便自号‘三公’。重予玩心也重,见我们自称‘三公’很忿不过,便将他手下九名资质武功最高的弟子,取名为‘九卿’。后来赫连那魔头……常常命我们东奔西走,四下杀人,结怨众多。‘九卿’便常被江湖正派追杀,死去了不少,更有一些不愿身入魔教,潜逃走了,重予便命其他弟子补足余数。如此许多年过去,我们三公尚且侥幸得全,九卿却换了不知多少代了。”

游箬望正殿旁的裨殿一指,道:“你们猜猜那间宫殿里锁着什么。”那间裨殿四周无窗,门被巨大的铁锁所着,这十年间虽然兄弟们无数次想撬开巨锁一探究竟,终究不得其便。

游箬站起身来,贴身取出一把钥匙,道:“跟我来。”走到裨殿门前,费力地将那锁打开了。众人使劲一推,殿门轧轧而响,手中灯笼蜡烛望殿内照去,却见寒光灿然,耀眼夺目,殿中一排长架上数十柄长短不一、形态各异的剑森然而立,有的气象庄严,有的身姿诡谲,有的神秘莫测,有的闲邪存诚,直看得众兄弟们目瞪口呆。

齐红粉抚着其中的一柄剑身,道:“这里的兵刃,都是先代的‘九卿’们所留下的。虽算不上是举世神兵,却也是一流利器。原先九卿之中的领头大弟子赵伊云,是设计打造名剑的大师,九卿所用的兵刃,大多都由他量身打造。可惜他后来因不愿为赫连誉打造他想要的什么霸王之剑,死于那魔头的掌下。”

众兄弟都闻言恻然,解鼎勋骂道:“那魔头欺人太甚!可叶……叶掌宫为什么还要效命于他?”齐红粉惨然笑道:“鼎勋,你还不懂这一个情字,究竟能害人到何等地步。”

游箬道:“现在我们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你们九人,恰合九卿之数。若在从前,九卿出师之时,赵伊云便会为每人打造适宜的名剑,由叶掌宫亲赐给诸位。如今赵利伊已死,你们是无法得到他亲铸的名剑了;便从这先人的遗剑之中挑一柄喜欢的罢。”

兄弟们都点了点头,向那剑架走去。只见这些剑有的朴素无华,有的却镶金嵌玉,细纹雕刻,精美非常;有的巨大无比,有的却只比匕首稍长一些;有的剑身纵直,有的形状却扭曲诡异。众兄弟们不敢挑三拣四,一时间却也无从选起。

路永澈却不像他们这般不知所措,他向来正统的长剑用得顺手,自小也见父母长辈都用得是那种最为普通的长剑,因而倒对于那些形状不合的剑瞧也不瞧,只向那最普通的看去。只见一柄剑朴实无华,剑鞘剑柄都又黑又脏,破损不堪,他伸手取过,拔剑看时,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剑身若水,光可鉴人,与那剑鞘剑柄可谓天渊之别。他心下一喜,收剑立在一旁。齐红粉笑道:“永澈果然慧眼独具。”

郝文和解鼎勋也各取一柄无甚显眼之处的长剑,他们俩师从向飞,讲究基本功扎实,内力深厚,倒也不从这剑上耍甚花招。只是解鼎勋身长手宽,一般的剑柄捏在手里,只觉得短小,不够借力,正巧看见一柄剑,较其他剑都略宽些,剑柄更是厚长,一攥入手,便觉得倍感应心,当下便选了这把。郝文则选的是一把玉质剑柄的长剑,握入手中只觉温凉沁心,宁神定志,想必那做成剑柄的美玉品质非凡。

老四俞信打小便样貌与实际年龄差上很多,如今已长到二十岁,却仍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他力气小,学武更是不甚用心,仗着身子轻巧,于是将飞檐走壁的功夫习了透彻,却不去钻研剑术,因而此刻教他选剑,倒是很大的为难。一排排看去,突然见一双短剑,不过比匕首略长寸许,两侧刃身有二三道弯弧,剑身呈琵琶形,捧在手里掂量掂量,轻巧得很,当下大喜过望,生怕别人抢去,赶紧收入怀中。他却不知,这双剑便名为“双手琵琶”,专为身小体弱却敢拼敢打的人打造而成,到了他这个惜命如金的人手里,倒有些浪费了。

老七凌翎东瞧瞧西瞧瞧,觉得每一柄剑都有好处,实在无从选择。因而暗道听天由命,闭了眼胡乱一抓,抓到的剑柄上有一小处凸起,似乎暗藏机关。凌翎只觉得无可无不可,于是也不更换,径直退向一边去了。

魏青鸾相较其他兄弟们可要挑得仔细得多,最终选定也是柄双剑,乍看无奇,只是较常剑略短。李羡仙则摇头晃脑,突然大叫道:“有了!”冲过去将一柄做工华丽、金玉相嵌、珠光宝气的剑紧紧攥在手里。他得意地说道:“古书记载,‘各位不同,礼亦异数’,这一品玉具剑,正是达官贵人的装饰……”可惜他说了许久,却没人理睬。

兄弟中年纪最小的安墨瑕,却打从一进入这殿中,便只看着一双巨剑。那剑挂在殿厅的正墙上,足有一人高。这两柄巨剑一柄通体黝黑,铮然锃亮,另一柄通体浑白,如玉夺目。但如此巨大的剑该如何使用?因而众人只当它是装饰,安墨瑕却跃跃欲试,想要取它下来。

游箬不免出声提醒道:“墨瑕,那剑过重,不适宜作兵器。况且还是双剑……”安墨瑕却没待他说完,便双足一点,纵出丈高,左右两手抓过两柄长剑的剑柄,提力一扯,两柄剑便被他拽在手中,他凝神提气,飘然落下。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优雅飘摇,众兄弟都喝了好大一声彩。凑过去看时,只觉得两柄剑气象威严,入手颇重。若一般长剑质地良好的,剑身若镜,光可鉴人,可这两柄剑虽然光滑,却完全无法倒映出任何景象。

大家都将这两柄剑在手中掂了一掂,最终摇头齐道:“虽是稀世好剑,却使不动。”游箬也道:“只有这两柄剑是先前没有主人的。多年前赵伊云偶得了这两块说是铁却又不似铁、比铁更加坚固的素材,因而打造了这两柄剑。可惜打造好后,没人能使得动这双剑,即使使动,招式的精妙之处也表现不出来,因而只得挂在这里。”

安墨瑕四下一望,见殿内窄小,便迈出殿门,走到殿外空场上立定,在清风明月之下,双剑齐舞。他师从游箬,却使得一套重露宫弟子人人都得修习的基础剑法“三十一式长剑”,大约是因为只有这套剑法中有双剑的套路罢。当下众人都走出殿去,只见明月松间,清风拂顶,黑白两柄巨剑璨出万点星光,将安墨瑕的身形笼入其间,便仿佛司命的星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翻翻复复使了百招有余,这才停下,面不红气不喘,冷声道:“这有何难。”

众人都大为赞叹,游箬道:“果然叶掌宫慧眼独具,我们有墨瑕这般百年难遇的人才,何愁大仇不报。”

齐红粉见徒弟们都选好了剑,便一个个扫视过去,却见顾雨溪仍双手空空。她向来同情这个天赋异禀却遭天妒的徒儿,便柔声道:“雨溪,你也去选一柄,当防身用也好。”

顾雨溪笑道:“徒儿这么没用的身子,便配了好剑,若被人抢去,却不是堕了重露宫的名声,又辜负了这些先人们的期望。”

游箬斜他一眼,冷着脸道:“规矩在这里,保不保的住剑那是你自个的事。快去选来。”

顾雨溪知道自从他和永澈的事被师父猜到之后,师父便对他冷言相加,心下凄凉,却不能违抗师命,只得应了是,去殿内选剑。他想自己要剑无用,因而倒往那些最不起眼的剑上望去。突然见一柄剑用铁链层层缠住锁起,心中一触,便仿佛从那剑上看见了自己,因而伸手将那剑拿在手中,走出殿外,道:“我便选这柄罢。”

谁料三公一看见这柄剑,脸色唰地齐齐变作雪白。顾雨溪奇道:“这柄不成么?那弟子再去换来。”游箬不再说话,齐红粉却强笑道:“不,这柄剑说不定正合你用。你既选了,那也是缘分,没有退还的道理。只是……今后不到万一,不要打开这剑上的锁链。”

顾雨溪道:“弟子身无半分功夫,要剑无用,自然更不会打开。”齐红粉点了点头,道:“如此最好。”

游箬吸了口气,将九名弟子的姓名一个个念来,郑重地道:“如今以重露三公之名,赐尔等九卿之号。”弟子们连忙跪下,叩首称谢,心中却暗暗好笑。

齐红粉当下又把一些重露宫门人在江湖上相认、召集、求救的记号和手势说明了一遍,众人各自记下。一切分拨停当,她幽幽地看向游箬,道:“游哥,那些事,也该对孩子们说了。”

游箬神情凝重,缓缓说道:“是。有两件事,我们一直瞒你们至今。其一,是叶掌宫遇害的真相。先前红粉应该托青鸾转达你们了。叶掌宫是被赫连誉用‘剪心绝掌’震断心脉,假手颜宏赡害死的。这功夫狠辣至极,你们若有一天须和赫连魔头对峙,万万不得与他拼掌。其二,我们重露三公,当初因不愿协助赫连誉去灭四世五门,而被赫连誉关起,被逼服食了慢性毒药‘淡定散’,这种毒药慢慢将毒性渗入四肢百骸,渐渐散去人的功力,却完全不会被发觉——因为它从服用之日到散功完毕,日渐消磨,竟需花费十年。”

九卿尽皆惊道:“那么……师父们的内力如今……”齐红粉苦笑道:“我们自打五年前便不再与你们直接过招,这原因你们现在总该想得通了。之前我们不能亲助雨溪散功,也是怕毒性一旦浸入他体内,凭他的体质恐怕必死无疑的缘故。”游箬也慢慢地道:“——虽说我们多年的修为如今尚未散尽,况且即使内力散尽,仗着招式精妙,一般武林好手也不能奈何我们。但眼下,已不是你们中任何一人的对手了。”

九卿相顾默然,却听齐红粉道:“但也是巧合,正好教我们三人死了上外界争斗的念头,在这山谷之中潜心教习你们,卧薪尝胆至今,终于到了出头之日。”

游箬扳起手指数道:“如今赫连世家与我们重露宫有万结之仇。其一,杀害我宫掌宫教主;其二,令重露三公内力尽废;其三,杀害我教九卿全族。三罪并发,如今便有天大的阻碍,我们重露宫也与赫连世家不共戴天。”他顿一顿,双泪已然收势不住,磅礴而下,纵横在那日渐苍老的脸庞上。他几乎带着哭腔叫道:“九卿,重露宫宫规第三是?”

九卿齐声答道:“无论何时,不得与武林第一邪派赫连世家为敌。”

游箬、齐红粉和向飞同时拔剑喝道:“从今日起,废却此规!”三剑齐落,将平坦的地面上斩出丈余深的口子。

九卿见状,血脉贲张,各自想起家门灭族惨状,叶掌宫死时情景,心下激愤难当,先前被教规所束,不敢多想,如今教规已破,只觉得气壅丹田,不吐不快,于是也效仿三公,举剑喝道:“从今日起,废却此规!”九剑齐挥,斩出巨大的裂口,便仿佛地崩山开,触目惊心。

游箬道:“当初不告知你们,便是要你们悉心向学,不被那恩仇所扰。如今掌宫已死十年,废却此规,也是解开我宫下门人这二十年间不得已听命赫连的命运。好啦,话都说完了,你们若愿意下山去闯,这便可以收拾行李啦。到江湖上混出了样子,便去斩下赫连誉的脑袋来,祭献你们的族人和师长。”

向飞阴桀桀地开口道:“只是那赫连誉本领高强,周围帮手甚多,又狡诈多端,你们切不可贸然行事,最好集体行动,听从你们大哥二哥的号令。”

一切吩咐已毕,众人都觉心力憔悴,便要散去。齐红粉突然叫道:“没完,没完!我正好想到一件事情,可以作你们这些小鬼头的历练。”众人都奇怪地看着她,却见她搜囊尽袋,扯出一张柬帖来,笑嘻嘻地道:“你们,还记得十年前颜家老头和他媳妇救走的那个小娃娃吗?”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八回 轻狂 如今在金陵城里,提到“颜子蒙”三字,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街头卖烧饼和鸭血汤的贩子都能给你掰着手指说得眉飞色舞:颜子蒙,字启明,金陵人氏,年方二十,人品非凡,一表人材,乃是江湖上“四世五门”唯一残留下来的“矢志移山”颜家的长房长孙,可谓出身名门血统尊贵;小时候曾遭邪教劫走,然而邪教竟不敢伤他一根毫毛,后来颜老爷子“单刀赴会”,从邪教万军之中将他救出,可谓大难不死福缘深厚;如今更习得上乘武功,武林年轻一辈中无人更出其右者,可谓风华绝代才高八斗。因而在金陵城的俊杰榜上,他可是位列第一的响当当的人物,不只多少**楼女子只盼能与他良宵****,而多少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听着他的故事春心萌动,望着墙头的桃花怔怔发呆。

其实若早半个月,颜子蒙还没有这么声名大噪。然而前段日子,颜家家长颜宏赡为了庆贺自己这位捧在掌心里的长房长孙学成出师,决定大讲排场,力邀江湖名宿,办一场庆贺他学成出师的大会。后来也不知是谁多嘴建议,既然要办大会,不如便办一场召集天下少年英雄的大会,为武林彰拔后起之秀。颜宏赡自觉自己这孙儿无论诗文武艺都远高同辈,这一场少年英雄会分明就是要颜子蒙作天下少年英雄的头领,心里很是得意,便应允了,当下四下牵头,找了不少武林名宿,将这一层意思说了。大家倒都对自己的弟子很有信心,又多是怕他们初入江湖人脉不广,借这样的大会正好让他们历练历练,却又不好明说出来,只道:“我们武林中因四世五门除颜家外尽皆被灭,江湖人心惶惶,名家匮乏。正好由这机缘,广选后起之秀,光大武术,中兴武林。”因而一拍即合。颜宏赡便做了东道主,托自己长房长孙颜子蒙及一干门下弟子学成出师的名头,广撒英雄帖,邀请天下少年英雄前来赴会,中兴武林,共襄盛举。因而一时间颜子蒙名满江东。

“——盼愿天下英雄,悉出少年,匡扶正道,力克群邪……”

金陵城外官道上的茶坊里,卖茶的少女乘着客人稀少的当儿,手里扑着罗扇,也出神地轻念着那英雄帖上的字句。她口中念着,却见茶帘一挑,一个青衫乌发的人影从她身边擦掠而过,便似脚不着尘,飘然而至。她打了个惊,抬眼看时,那人少年模样,细长的眉眼,长发挽束而起,对她轻笑一声道:“念得很好啊。”

“这位客官……”她脸上一红,赶紧低头道,“莫要笑话奴家。”

那人笑道:“可有茶么?我们共有一十二人要在此处暂歇,劳烦姑娘了。”说罢将茶钱丢在了桌上,径自去挑一张干净的凳子坐下。

那少女这才回过神来,连声道:“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备。”赶紧去炉上提了茶壶来,一边倒茶一边偷眼看他。身旁一名茶婢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拿手肘戳了戳她,低声道:“他这样好看,莫不就是人人传说的颜子蒙颜公子罢?”那少女啐道:“瞎扯什么,颜公子怎么能来我们这样的小店里喝茶。听他口音,也是外地人。但颜公子……恐怕……及不上他好看。”

那人唇角微翘,眼角略弯,向这少女微微一瞥。虽与这少女两人交谈处相隔甚远,那神情却似乎听见了她们低声的对话似的,羞得那少女赶紧闭了嘴不敢再说下去。却在此时听见门外车响马喧,一拨人全都如先前进来那人一般打扮,青衫束发,腰悬长剑,接踵而入,年纪一个赛一个年轻,相貌却一个赛一个非凡,直看得那少女呆呆地,也忘记要上茶具,直到茶婆出来推她,她才醒悟过来,连忙给这些青衫少年端上茶去。她暗想这些人如此年轻,又均有佩剑,恐怕八九不离十是来参加这次金陵的少年英雄会的。她先前也接待过好些批前来参会的习武之人,然而多是粗莽之徒,哪曾见过这些气质翩然、相貌不凡的少年同聚一处。当下仿佛看不厌似的,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这十二人正是重露宫的三公九卿。先前进来的是前来探查落脚地的魏青鸾,他自听齐红粉说了关于郝文的那些言语后,揣度着不便再在师父面前与大哥过于亲近,因而甘当前哨,将与郝文的距离拉得远远地,怕她再起怀疑。他生性洒脱散漫,这些年在山上和兄弟们相处倒也不觉什么,直到下山来才发现,已十年没见过除齐红粉外的女子了。因而他见那卖茶女生得白净水灵,又娇语绵软,便故意逗她一逗,聊遣心怀。

那卖茶女一个个人斟过茶水,心情终于不似先前那般起伏,但待到顾雨溪面前时,还是忍不住偷眼看去,却仍扛不住手上一滑,瞪大了眼睛险些没叫出声来:这不是天上的散仙么?不不,便是散仙也只不过勉强有他这样的神韵,怎有他这样的面容!

“小心!”周围人都叫起来。原来那卖茶女贪看顾雨溪,却没捉稳手里的茶壶,眼见着便朝她脚上砸去。其时顾雨溪和魏青鸾离她最近,但顾雨溪没有武功,相帮不得。却见魏青鸾长袖一卷,带过茶壶滴溜溜地转,他伸手提住了,笑道:“好险。”饶是如此,那卖茶女也被溅上了几滴滚烫的茶水,红着脸捂着手背,去谢魏青鸾的相帮之恩。

魏青鸾笑道:“啊唷,还是烫着了姊姊么,我看看。”伸手便要去捉那卖茶女的手,可吓得那姑娘满面通红连连后退,却还抽空偷眼望向顾雨溪。

魏青鸾苦着脸道:“姊姊,我叫做魏青鸾,姊姊刚才认错人啦,这位才是你朝思暮想的颜子蒙颜公子。”说罢向顾雨溪一指。众人闻言,虽然不晓得前因后果,也都禁不住掩口胡芦。顾雨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拿这个散漫无常的二哥没有办法。

那卖茶女也知他决计是在骗人,连忙低了头赔了罪,逃也似地走了。老四俞信趴在桌上,晃荡着他那双短腿笑道:“二哥你本领也太差,竟然藉着烫着人家来没话找话。可惜人家的心思都被三哥黏去啦。”又惟恐天下不乱地转头对齐红粉道:“三师叔,二哥坏透啦,若被烫着的是您老人家,他才不会说这么肉麻的话。”齐红粉笑骂道:“死小蹄子,一个个到城里来,见了女人,都不安分了!想我打断你们的狗腿么?”

一群人说说笑笑,也都休息得够了,看日头不早,便打算起程,赶日落前进金陵。却巧前脚出门,后脚便跟进了一群外族打扮的家伙,拿斗笠遮脸,手背上有个龙形的“八”字,闯进那茶店中,高声叫道:“渴死了,快上茶!”

齐红粉皱起眉头,低声道:“是八龙教的喽罗们,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用管它。”众人于是都佯作未见,匆匆上路。魏青鸾却故意磨蹭着步伐落在后面,听他们叉着腿说道:“……这次教主吩咐,便非扒了那颜子蒙一层皮不可,看这家伙究竟是英雄还是狗熊……”恰巧那卖茶女正在给他们沏茶,一听见他们要扒了颜子蒙的皮,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好端端一壶热茶便浇在了那人的手上。几个八龙教教众都跳起来吼道:“作死的小丫头,不仅偷听我们说话,还敢亵du我教主神!”原来那些教徒手上刻着的八字龙图,便是他们崇拜的图腾。

魏青鸾心头低笑,暗道这小丫头空长了一张好面皮,做事却如此冒失,怎么能在这街头人多口杂的是非地里卖茶?却见那教徒中一名大汉已伸手捉住了她,拎着后颈提了起来,笑骂道:“小兔崽子,生这丑模样也敢上街,这辈子也没人敢要你,还是大爷好心帮你卖去相熟的**楼,先替你开了苞吧!”那少女其实生得不错,听那人这样说,可吓坏了,竟忘了挣扎,泪珠儿断了线似的掉个不停。

魏青鸾掸眼左右,见那茶婆正伏在门后,双手微呈弓状,正伺机而动,暗道果然料想不错,便飘至茶婆身边,低声道:“不要出手,免得被看出家数。”那茶婆一愣,魏青鸾已身若惊弓之鸟,只一晃便搂过那少女纤腰,脚下一点,人已在十丈之外。这一眨眼工夫,那大汉只觉得手中一空,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原本提着的少女已无影无踪。定睛四下搜寻,才见魏青鸾抱着那少女,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发窘的模样。

那几名教众大怒,抽出钢刀,便朝魏青鸾脑门挥舞而下,口中叫道:“混账东西,敢管大爷的事!”话虽凶狠,底气却先软了三分。魏青鸾笑道:“我是你们失散已久的大大爷,自然管得了大爷的事。”那几个人还没理清这大大爷和大爷的关系,只见眼前一晃,肋下一麻,耳边传来劈劈啪啪的声响,脸上左右便各被赏了个耳光,想反抗,偏偏保持着高举大刀的姿态,一动也动不得了。

魏青鸾倒不虚此行收获颇丰,他每个人点完穴道打过耳光后还不忘顺手牵羊向他们兜里摸上一把,这一趟下来便满手抓得都是银票,其中还有个大信封,料想也是装银票的,那更无归还之理,当下之看着那些人焦急得恨不得眼珠子也蹦出来,他故意将那些银票在那些人眼前晃了一晃,这才慢慢地全装进兜里。

此时九卿们已回转过来,齐红粉跺脚埋怨道:“唉,我叫你不要惹事!”但看了魏青鸾利落的打穴手法,其实心里得意得紧。魏青鸾笑道:“师父莫怪,弟子只是想找个向导,否则我们金陵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去参加那什么英雄会也没人帮衬不是?”众人闻言正不明所以,却见那少女低着头红透了脸走过来,嗫嚅道:“多……多谢魏公子相救之恩。你们今晚既要去金陵,若不嫌弃,不妨在舍下暂歇……”众人闻言更是奇怪,暗想你这一个卖茶人家的女儿,家里又有几间空房可以睡下一十二人?却见那茶婆也走上前,略一抱拳,竟是江湖上的手势。她朗声道:“多谢魏少侠相救之恩。魏少侠顾虑周全,老奴惭愧不已。我家小姐既诚意相邀,诸位请到堂上一叙。”游箬奇道:“我家小姐……?”那茶婆傲然答道:“是。这是江湖人称‘雕眼老仙’陈老爷子的掌上明珠陈家小姐。”游箬他们三人听过陈雕飞陈老爷子的响亮名头,那老头大家风范,对救了自己女儿的恩人定会加倍报还,若不感他的情,倒显得是不给他面子,当下看了看魏青鸾,心想你倒是机灵得很会挑时候救人,既有现成的便宜干吗不捡,于是一本正经地点头应道:“好说。如此叨扰了。”

第一阙 满庭芳 第九回 慕鸾郎(上) “雕眼老仙”陈雕飞果然不愧“雕眼”之名,“老仙”之誉,那一双眼隐于浓眉之下,厚重的皱纹竟也遮掩不住那上凹下凸之势,锐利精炯,让人不敢直视。他年过六旬,却是满头乌发,唯有颌下长须尽白,仙气凌然,观之畏畏,远远望去便似一幅游仙降世图——当然,要先除却偎在他身旁那和他半点不像的女娃娃才成。

这样仙风道骨的武林名宿,身后要是跟着一个潇洒俊逸的少年公子,想必不失为一件人间美谈。可惜他老来得这一女,却连半点江湖女侠的气魄也没有,倒像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家碧玉,见不得世面,人一多就脸红。众人只能仰天长叹,心道这天下十全十美的事,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碰上的。

“……这……这位便是我爹爹。……爹爹,这位魏公子救了女儿,他们师徒……那个,又是来参加此次少年英雄会的……因此……女儿……擅自主张……”陈小姐结结巴巴地向父亲解释,直听得人人恨不得代她捉刀。好在她身旁那先前扮作茶婆的老仆便仿佛她肚里的蛔虫,当下口齿清晰伶俐地将事情前因后果一并说了,众人这才长舒一口气,只觉得通体畅快,神清气爽。听那老仆道:“……当时小姐身陷危急,老奴躲在门后,摆开架势,便欲抢上。是这位魏公子叫老奴不可出手,以免被看出武功家数,平白在这样关键时刻结下八龙教的梁子。他身法极快,只一晃眼,尚未见他出手,便救了小姐出来。”

陈雕飞看向女儿,微怒道:“那八龙教的喽罗提住了你后颈,你又不是没练过武功,怎不晓得一招‘拨云见日’反手格他软肋,却任人摆布要人相救?”那陈小姐低头嗫嚅道:“……可是……那人说话污秽……要……要把我……卖……卖去……”嘤咛一声,简直要掉下泪来。陈雕飞又是气又是好笑,只好不去管她,转脸看那老奴道:“你在门后摆那招式是什么,再摆一遍给我看看。”那老奴应了,拉开身步,胸口微含,双手虎口紧绷,弓成爪状。陈雕飞多年武功浸淫,一眼便知这老仆下一招便左手“冯夷击鼓”,意图解救陈小姐,右手“愁敲桂棹”,声东击西,引开敌人。不待这两招用老,下身陈氏龙盘腿便连环使出,意欲逼开敌众,救出小姐。这数招均是“雕眼老仙”的传家招式,虽然不可抵挡,然而一使之下,势必****身份,在这节骨眼上与八龙教结仇。陈老爷子也是少年英雄会的东家之一,若八龙教寻仇上门,倒可能将这一大会搅得不欢而散。陈老爷子自悔不该一味宠着女儿,听她自告奋勇去茶亭做什么来往豪杰的接应,险些坏了大事,因而对魏青鸾更感激了几分。他看向魏青鸾道:“如今英雄少年,果然不假。你一瞬之间就从我家一个下仆几个细微动作里看出了我陈家的武功家数,倒很难得。”他只道魏青鸾是看出了这老仆是他陈家的人,因而出声阻止,哪里晓得魏青鸾他们在山上呆了十年,根本不知江湖上谁武功家数究竟如何。魏青鸾全凭那茶水溅出之时,这女子略为躲避的动作判断出她可能身负武功,又从她那扭捏性格之中看出她绝非卖茶人家的少女,估计肯定是大族的小姐,接着更从那老仆的准备相救动作中确信无疑。这茶亭设于去金陵必经的官道交汇之处,如今又是少年英雄会即将开擂的关键时期,这一系列因素交叠而下,哪里还得不出这少女和老仆定与本次大会的东道主颜家关联重大,因此他才违背师命,担扛风险,出手相救,果然一押中宝。虽然心中好笑,然而魏青鸾脸上却神色郑重,垂手答道:“妄承前辈谬赞,晚辈惶恐之至。”

陈雕飞捻须微笑,又道:“你将你制住那八龙教众人的招式,再使一遍给我看看。”

魏青鸾道:“在陈老前辈面前,晚辈怎敢以微末取巧之技班门弄斧,贻笑大方。”这几句话既没有贬却陈家一丝脸面,反而大大地捧了陈雕飞的场,更语句谦恭,词藻严谨,说得陈老爷子轻飘飘很是受用,眯起眼睛,一个劲地微笑不已。直到魏青鸾指着早已因为被忽略而气得脸孔朝天的齐红粉、游箬等人介绍给陈雕飞道:“陈老前辈,这些是晚辈的师长同门。”老爷子这才连声道:“老夫老糊涂了,尚未与各位见礼。多谢诸位相助犬女……”话未说完,只听嘻嘻一声笑,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道:“你说错啦,应该是‘鸟女’,怎么‘犬女’起来了?”

陈雕飞兀自一怔,却见眼前那一堆青衫少年之中,钻出一个看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孩童来。他与魏青鸾等人也是一般的装束,青袍玉带,只是穿在身长体健之人身上,潇洒顿生,穿在这样稚气未脱的孩童身上,则不免有些滑稽。那孩童一双贼恁嘻嘻的眼睛又大又圆,滴溜溜地转着,双手抱在胸前,扮了个鬼脸说道:“老雕的女儿,却是犬女,真是不通不通!”

陈雕飞脸色一沉,问道:“这位是?”魏青鸾陪笑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弟俞信。我们师兄弟九人才入江湖,说话不知轻重,前辈自然不与我们一般见识。”说着向郝文递了个眼色。俞信尚且手舞足蹈地模仿陈雕飞的语调说道:“老夫老糊涂啦,多谢诸位相救鸟女……老夫人称‘雕眼老仙’,虽然是雕,却仍是一只鸟,老鸟生下小鸟,自然是鸟女,哈哈!”他压低声音,将陈雕飞的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仿佛便是他亲口所说一般。陈雕飞气得目眦须张,却仍自持身份,强自按捺。郝文伸手按住了俞信的肩头,喝道:“四儿,住口。”一股内力慢慢逼迫他肩头“肩井穴”,当下俞信只觉****弯处一软,全身酸麻,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提施展他那胡扯的本事。陈雕飞赞许地看了郝文一眼,道:“年纪轻轻,修为深厚。很好,很好。老夫尚未请教各位究竟是何门何派。”他此时方问门派,是要展现自己不重门派家数,唯才是举的风范。

游箬终于抢到了说话的机会,连忙咳嗽两声道:“老爷子,您不记得我了。十五年前,咱们交过手的,冷云峰顶,以武会友,老爷子空负一身虚名,却也没胜过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说着不禁自得起来,嘻嘻笑个不停。陈雕飞却勃然变色,指着他道:“你……你是‘毒心剑’游箬!你们重露宫不是已经被赫连誉灭了吗?!怎么……”他环顾九卿,诧道:“你们莫非都是重露宫门下弟子?”郝文点一点头,将手中长剑剑柄对外,当胸微举,轻画半弧,道:“重露九卿见过雕眼仙尊陈老前辈。”手中剑势正是重露宫门人对江湖前辈的礼仪。他话语间不称陈老前辈为“雕眼老仙”,而是改称“雕眼仙尊”,更显庄重。陈雕飞看了看郝文,又看了看魏青鸾,实在觉得这两人与游箬、齐红粉之流差若天渊,言谈沉稳,举止庄重,有江湖大家气度,此次少年英雄会旨在光耀后起之秀,倒与他们师承何人并无干系。况且魏青鸾又救了自己女儿,因而他虽然不喜游箬,但也不好当下发作,只得道:“你们相救……小女,老夫感激不尽,多少旧怨也只得一并勾销。今日便请在寒舍暂歇。”他忌惮重露三公的本事,但想到如今众多江湖大宿汇集金陵,却也不怕他们捣鬼,于是续道:“重露宫既赏脸光临敝会,只要用意纯正,我们自当尽地主之谊。恰巧明日便是与会之期,老夫便重写柬帖,命小女伴你们前去。”俞信听他现在口中已不敢再称“犬女”而改称“小女”,心中甚是得意。

次日,陈家小姐束起高辫,扎紧皂靴,一副干练的行走江湖模样,领着九卿前往设在颜家练武场上的“少年英雄大会”。魏青鸾跟在她身边笑道:“姊姊今天好看得紧。昨日却为什么要扮作卖茶女?”陈家小姐脸一红,嗔道:“别总是姊姊、姊姊的叫,多……不好意思。”魏青鸾摊手笑道:“你不愿告诉我名字,我便只有这样叫。”陈家小姐急道:“谁不告诉你名字了?……你一直不问,我……我……我叫做陈凤灯。”魏青鸾笑道:“那么凤灯,你昨儿为什么要扮成卖茶女?”陈凤灯被他唤得心神微荡,听他问及此事,茫茫地出了一会神,叹了口气,这才道:“我想起来啦。……爹爹早把我……许给了颜大公子。我当时……欢喜得很,可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说我太没有江湖气……我便想藉个机会好好历练历练,也学学那江湖女侠的风采……因而……让魏公子见笑了。”她瞥了一眼魏青鸾,完全没从他脸上寻出一丝半缕的失望、懊恼的表情,不禁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少女心事,万般情怀,这一刻间都在她眼底心头纠缠不休。

颜家偌大的比武场上,现已满拥了各地前来的少年和他们的师长,正堂之上满座高朋,前厅有专人接待流水一般持柬而至的武林群侠,毕竟江湖受赫连世家荼毒已久,这样的大会也多年未曾举办,因此武林同道都是欣然而来。也亏得颜家九十年世代相传的基业不是白攒的,几十年来勤修武场,广纳弟子,建了这一座足可以教习兵将的演武场,方能容纳下众多宾客,若换作是一般的小户人家,光是这纷至沓来的人流,便足以将屋顶都踏进土里。

演武场尽头,则高高搭起一个巨大的擂台,供众人观看比武情景。颜宏赡领着颜子蒙和一干弟子,一一和来自五湖四海的武林豪杰见礼。门房传柬的弟子则不时大声报诵前来与会的各派名讳,颜宏赡等人也不能仔细听个明白。因而当门房传来“尧岭重露宫”的报诵声时,颜宏赡只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吃惊得难以自抑,喝道:“甚么?!”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正好兜面撞着齐红粉三人。

颜宏赡此时已须发皆白,满面红光,正是习武之人外家功夫练到极致的形状。他立定脚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齐红粉等人,双唇微颤,喉结耸动,连声道:“好。好。你们……竟然没死,十年了。”齐红粉仍是满身戴红,头顶珠花微颤,笑道:“哟,颜老爷子,你当年那一出嫁祸之计好歹毒哪,竟说是我们抄走了赫连那套‘等闲诀’,还说得似鼻子似眼,害得赫连誉忙着去逮我们三公逼问拷打,这才没灭了你们颜家。否则你们以为怎能逍遥这十年光景?”颜宏赡冷哼一声道:“这叫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对付你们邪教中人,本不能讲江湖路数。”当下不屑与齐红粉说话,转向游箬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位还是请吧。天下英雄之会,我颜某不为邪魔外道做东!”游箬冷声道:“我毒心剑游箬向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过我向来看开得很,今日来此也不过想历练历练这九个娃娃,本不为了报仇,十年了,恩怨也不过逝水流长。但你既如此说,那么重掌震死我叶掌宫的痛楚,我游箬今日也要教你尝一尝!”颜宏赡瞪圆双眼,大喝一声:“好!正要领教!”双掌齐推,一招“深闭固拒”打向游箬心口。突然左右猛起剑刺破空之声,数柄长剑分不同方位袭向颜宏赡身上大穴,他不得已只得生生收掌,向后跃开。定睛看时,九名少年青衫玉带,乌髻碧簪,俊美容颜,垂剑而立,剑柄斜斜向外,轻划半圆,一齐躬身道:“重露九卿见过颜老前辈。老前辈已不记得我们了么?”

颜宏赡一个个看去,但哪里还认得出来,又惊又疑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他的长媳骆可儿此时赶来,倒还是女人心细,吃惊地捂了嘴,惊慌地说道:“……爹爹……他们恐怕就是当年在重露宫中……和蒙儿一起的那些孩子!……”

颜宏赡惊道:“你们……是四世五门的那些遗孤?你们没有死吗?”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些孩子竟然可以在崇山峻岭之上存活下来,因而一时口不择言。

齐红粉笑道:“您咒他们死,他们却命长得很,生龙活虎,活蹦乱跳。他们都是四世五门之后,名门正派遗孤,这下该没有人能赶他们走了吧?徒儿既然留下,师父就更没有道理走了。”说罢扯过一张凳来,大大咧咧地坐下了。

颜子蒙一直跟在颜宏赡身后,此时附到他祖父的耳边,低声道:“没有谁能证明他们便是真的四世五门的遗孤,他人想要冒名也容易得紧。”颜宏赡一听不错,便粗声道:“邪教诡计多端,我们一直听闻重露宫已被赫连誉所废,重露三公已死,然而今日你们竟然出现在这里,却不定有着怎样的奸谋来害我们。十年已过,四世五门除颜家外尽皆灭门,当年叶重予是否真有救出九名四世五门的孩童都无人能证实,你们又怎能证明你们自己是四世五门的遗孤?”最后这句话,却是对着九卿说的。

郝文自己本身并不是四世五门的遗族,因而向魏青鸾递了个眼色。魏青鸾心中早有计较,环视四周,颜宏赡毕竟是本次大会主人,他和人起争执,众多宾客都围了过来,正探长了脑袋听他们说话。魏青鸾眼见时机已到,微微一笑,飘然而出,微一抱拳,却并非重露宫“人不离剑,剑不离手”的行礼姿势。他朗声笑道:“颜老前辈和座中诸位怕是不记得晚辈了。十年之前,晚辈曾蒙在座诸多前辈高人亲手指点,谆谆教诲至今不忘。”他手中长剑一抖,道:“这是蒙颜老前辈指点的一招‘祥云瑞彩’,不知如今使来有几分火候了。”剑流华彩,旋起祥瑞,使得潇洒异常。他接着道:“这是丐帮赵长老亲自指点的打狗棒法,晚辈化棒为剑,还请指点。”一招打狗棒法中的“劈”字诀第十一式陡然而降,干净利落,势迅如雷,令人目眩神驰。他口中不停剑招不断,将各大门派招式一一使来,越舞越快,剑招之前珠联璧合,便仿佛天生是一套剑术一般。他献招已毕,旋身立定,拱手笑道:“晚辈献丑了。”

他使得一招,众人便是一惊,待到诸多招式使毕,堂下座中许多武林前辈早就按捺不住纷纷站起,更有几个已是老泪纵横,急步向前,将他紧紧抱住,一遍遍不停地道:“魏四……你是魏四!谢天谢地,你还活着!苍天有眼,魏家有后!”

第一阙 满庭芳 第九回 慕鸾郎(中) 这话要从十余年前说起了。当年魏青鸾不过十岁,然而天纵奇才,光华夺目,莫说同辈中无人比肩,就连许多大人也要甘拜下风。再兼聪明灵慧,机巧万分,当时江湖上一些难解怪案,他三两句话便探得了问题的垓心所在。其父魏徵仪对有子如此十分得意,时与太湖县令徐德交好,便携青鸾同游太湖,好彰耀才华。徐德不信十岁孩童能有何等聪慧,便故意考较他,拿了几样无关轻重的琐碎小案,要他升堂。哪晓得他口中判责,笔下成文,公案方结,判词即出,才华洋溢,不可收拾。不一刻间,诸案已了,众人瞠目结舌,他却掷笔笑道:“陈伯视青鸾如凡禽,着意考较,却不懂这鸾凤之心,本也不在这公堂案卷之上。”陈德目瞪口呆,半晌喃喃道:“昔有耒阳凤雏理事,今见太湖鸾凤重生。徵仪,你好福气呀!”因此魏青鸾声名鹊起,当时甚至有说书人添油加酱,编成了“太湖县青鸾断奇案,十龄童雏凤傲天骄”的话本,一时间流传甚广。

魏徵仪本也就是个爱面子的人,当下更是得意非凡,于是借魏青鸾十岁生日的由头,遍请江湖好友,替他做生。江湖四世五门“火髓冰心”魏世家名头很大,魏徵仪又行侠仗义,爱好结交,因而朋友众多,一请即到。但众人多是看魏徵仪的面子,心想你为一个行四的儿子,还不是长子,什么十岁生日请众人前来,就算他的确比常人不同些,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但一见到魏青鸾,众人当下便将自己先前这些想法都抛去了九霄云外。试想,聪明伶俐、干净漂亮的孩子谁不喜欢?更何况他心思机巧,想着法子讨人开心,说话分分寸寸,拿捏得比大人还准,教武功,论招式,一教就会,一点就通;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之处尤甚名家。应邀前来的众人多为武林大家,当下爱才之心顿起,便每人传了一招本门招式中最精华所在,权当生日贺礼。当时约定,三年之后,再来考较魏青鸾对这招式的熟习精巧程度如何。

然而尚未待到约定之日,赫连誉却突然向四世五门发难,魏家首当其冲,满门全灭。众人只当魏青鸾也已惨遭毒手,心下悲愤不已,却也无可奈何,惋惜了一阵,便也渐渐淡忘了。谁料今日在此处,竟然见他将十余年前的一招一式尽皆使来,分毫不错,反而更加精妙难言,自己门下弟子苦心钻研十年,却无人能及,当下又是惭愧,又是欢喜,一时间都不顾身份,抱住魏青鸾问这问那,只搅得他昏头转向;而旁边众多各派前来参会的弟子、许多名家的儿女,得知眼前之人便是魏青鸾,更是惊诧欣喜之情难以言表,多少人小时便听过“魏四公子”的故事,更多人是从师尊那里得知了这个天赋英才却遭殇折的天才传奇。陈凤灯也呆呆地想:“原来他便是魏四公子,难怪,怪不得。记得当年爹爹告诉我我名字中的‘凤’字与魏四公子名字中的‘鸾’字是一个意思时,还开心了好些天。”她扭紧了衣角,定定地看着魏青鸾,突然记起自己已有婚约在身,转眼去看了看颜子蒙,发觉他正有些恼怒地瞪向自己,当下又羞惭又伤心,连忙低下头去。

魏青鸾对诸位激动不已的前辈们道:“多谢叔伯们挂念魏四,魏四感激不尽。魏四得逃大难,全仗重露宫叶重予叶掌宫不顾性命,以身相救。为救我们这些四世五门里不成大事的孩童,叶掌宫为赫连誉‘剪心绝掌’重伤心脉,重露三公被赫连誉囚禁,重露宫从此十年间绝迹江湖。因而还望各位看着魏四等九人薄面,与重露宫的恩怨,便从此相互抵消,两不相欠罢。”

诸位武林里说得上话的掌门帮主闻言,一个个从那九名孩童的脸上望过去,颤声问道:“……你们……真的是四世五门的遗孤?”他们中不少人与四世五门中人都是拜把子的兄弟朋友,因而此时心情更是起伏不已。九卿除郝文外,都一个个报出了自己的父母名讳,更无丝毫谬误差池。丐帮帮主徐铁釜将双掌一拍,道:“我们江湖人向来恩怨分明。别说重露宫与赫连魔教从此再无干戈、又救了我四世五门的遗孤这等天大功劳,即使他只救我魏四好侄儿一人,这等恩情,我丐帮上下也誓不再与重露宫为难。”众人齐声称是,都暗想即使重露宫还与赫连魔教藕断丝连,但没了叶重予,也终究难成大器。当下各个表态,与重露宫的昨日恩怨一笔勾销。

颜宏赡暗道自己掌毙叶重予,这般深仇大恨恐怕无论如何也化解不开,倒不如自己先梗起脖子,于是叉起双手,冷笑道:“魏四,你也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何偏偏要拜重露三公这等妖邪之人为师?十年之间,潜移默化,魔教不干不净的习性也传给你们啦。你们从今日起改拜名师,莫要再学那等邪派功夫。老夫保准替你们个个找到称心如意的师父,从此前途不可限量。”他这话说得倒也十分中听,在座众多教派头领也暗自点头,心想若这等好苗子到我手里,那必定可光大本派,因而都盼着魏青鸾能答应,若不答应便想法儿逼他答应。

魏青鸾微微笑道:“颜爷爷,当年您传过我一招,我就一直把您当师父看。”

颜宏赡捻须笑道:“你若真要拜我为师,莫说一招,这一身的本事也全传给你。”

魏青鸾却突然正色道:“可是颜爷爷,如今我魏青鸾决不会拜你为师。当年你和骆阿姨两人上得重露宫无声殿,掌毙了为救我们出火海而身受重伤的叶掌宫,救走如今在这里养尊处优的子蒙兄弟之时,却没说要收我为徒,带我下山啊。”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正戳中了骆可儿多年来心中的愧疚,她啊地一声,掩面转身,再不敢正视九卿。颜子蒙满面怒色,却强忍不发。

魏青鸾续道:“当时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在大殿之上。我们听得清清楚楚,你们说重露宫所在的山岭险峻难走,是不是啊?你们说若带了这些孩子,连前边的九丈天、玄机瀑都过不去,是不是啊?你们说‘等我们下山去召集武林同道,再上山来救他们’,是不是啊?!!”他问一句“是不是”,周围众多武林豪杰脸上的神色便怒一分,各个心想亏得你还是江湖大家,关键时候竟然只顾自己逃命,只救自己家的孩子,还算什么英雄好汉?

颜宏赡料不到他竟然记得这样清楚,当下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魏青鸾笑道:“我们九人在山上等啊等啊,天天便盼着颜爷爷来救我们。可惜一年过去啦,我们都急得开始啃树皮草根,却连‘武林同道’的人影都没见到。若不是三名师父此时从赫连魔头的手中逃出生天,回到重露宫,救了我们,还传我们功夫,前辈们今天也就见不到站在这里的魏四啦。”他笑嘻嘻地看着颜宏赡道:“颜爷爷,您召集个武林同道,怎么用了十年啊?我们最近听闻您要开英雄大会,于是立刻想到您是不是终于腾出空来召集人手准备上山去救我们九人了,于是赶紧跑来,就是想告诉您一声,不用麻烦了,九卿深感大德,多谢诸位前辈,大家散去了罢!”他这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都知道颜宏赡这全是为了自己长房长孙办的大会,哪里有半分救人的雄心?熟悉魏青鸾的诸位前辈也各各袖手微笑,暗道:“果然魏四这孩子还是一样的伶俐,颜老爷子哪里是他的对手。只是他似乎较小时候多了些痞气,果然在邪教之中,好苗子也被带歪了。”

只见颜宏赡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邪教之中,都教你这种不敬尊长之道么?我并没有发柬帖与你……”陈凤灯赶紧道:“颜……颜爷爷,他……魏公子并没有不敬重您呀……他们此次来……是我爹爹写的柬帖……”她最不擅长在人前说话,可眼下为了魏青鸾,愣是鼓足了勇气开了口,颜宏赡被说得更加没有脸面,怒斥道:“小女娃娃才多大,还没入我颜家的门,便晓得吃里扒外了?!一边去!”陈凤灯哪里在人前丢过这样的大脸,一句“吃里扒外”更说中了她的心事,登时双眼含泪,扭身便走。魏青鸾连忙抓过她的臂膊,笑着低声说道:“多谢你了。莫急着走,待会儿有好看的给你瞧。”这话直说得陈凤灯两颊绯红,边落着泪珠儿边笑起来,也不走了。

第一阙 满庭芳 第九回 慕鸾郎(下) 颜子蒙哪里还能扛得下这口气,走上几步道:“魏公子的口才,我们恰才都见识到了。在下颜子蒙,想请魏公子在剑招上赐教几招。请!”便向擂台一指。众人都暗道这少年城府不错,肚里气得不轻嘴上还能说话得体,于是都看魏青鸾怎样应对。魏青鸾也不怕他,笑道:“也要请子蒙兄手下留情,我们邪派弟子,不及你们正派名门锦衣玉食,孱弱得紧。”颜子蒙斜他一眼,更不搭话,双脚一踢,腾地越于人群之上,在众人肩头借力一点,纵出数丈,越出人圈,朝擂台方向奔去。眼见着身子将要落地,他将腰间长剑向地上一划,整个人又腾地起身,寰转数圈,稳稳落于擂台正中。他一抱拳道:“魏公子请上来罢!”众人见他身形潇洒,如此之远的距离竟然只换了一次借力,都喝了一声彩。

魏青鸾笑道:“子蒙兄好轻功,只是踏了人家肩头,怕是不好。”说罢双足一点,陡地纵高数丈,轻一反转,竟用双足在天花板上一点借力,整个人便如燕子凌空俯翔,曼妙以极。众人没口子地喝起彩来。眼见着滑过人群头顶,便要坠地,他双手一弹,腰间双剑齐出,他那双剑只得长剑的三分之二长短,在离地一丈余处猛地一划,那剑尖离地面还有好大一截,剑上所带真气却登时将他身子反向托起,轻轻巧巧地落在擂台之上。

颜子蒙见他轻功上造诣远高同辈,当下不待他立定身子换过真气便立即抢攻。魏青鸾笑道:“啊唷,别急。”回手一送,手中双剑竟嗖地插回剑鞘。颜子蒙一愣,不明他有何用意,只顿得一顿,魏青鸾早已若鸿雁翩飞,从他头顶上轻轻松松地跃了过去,回手指他背部的“大椎”穴。颜子蒙听得脑后风响,急忙滑开一步。哪里晓得其实魏青鸾此刻气息未匀,此招不过是虚招,没带半点内力,他滑开一步的同时,魏青鸾也向后滑了一步。待他转身过来,魏青鸾早调匀了气息,抽出腰间双剑中的一柄,笑道:“好啦,可以开始了。咦,子蒙兄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众人心头都又是好笑,又是赞叹。年轻的好手在内力修为上自然有所欠缺,像恰才魏青鸾为了显耀本事,用真气使自己身子反向托起,可谓妙到毫巅,就连许多武林大家都不见得有此本领,然而他落地以后,便有真气不继的败象现出。当然颜子蒙此时抢攻,有违风范,可却也的确是看到了他的软肋所在。谁晓得魏青鸾竟然用这种方式调匀呼吸,当真匪夷所思,却又防不胜防,不得不佩服他机智精巧,不愧十年之前便负有“雏凤”之名。

颜子蒙便是城府再好也搪他不住了,双眉倒竖,抢上前来,招招都下了致命的杀手。他是颜宏赡最得意的弟子,本先就内定了要他做此次少年英雄会的领头人,功夫自然不可等闲而论。魏青鸾当下也不敢大意,凝神对应。两人翻翻覆覆已杀过百招,直看得台下众人目眩神驰,暗道江湖后起之秀若尽皆如此,老一辈人大可退隐遁世了。可他们也知这场比试恐怕也是这场大会中最有看头的一场,其他少年及得上他二位的,大约扳尽手指便可数完,因而都瞪大眼睛,不愿错过了精彩。

然而两人看似平手,其实尚有差距。颜子蒙招招杀手,式式拼命,却奈何不了魏青鸾,倒直杀得自己满头大汗,气力渐衰。他身为颜家长房长孙,众多弟子之首,又常常被人称作江湖后起之秀的领袖人物,无时无刻不是被捧在掌心之中的人,即使武林前辈与他过招,也不敢真教他输得难看,因此当真是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如今与魏青鸾过招,可谓竭尽平生所学,却仍然每一朝都奈何不了他,虽然自己招招占尽先机,却都被他堪堪险险避过。他心下一焦,招式便散乱了几分,却觉得魏青鸾的招式也跟着他慢了几分,竟似乎在替他遮掩颓势。他一惊,望向魏青鸾时,见他有些得意似的,向自己眨了眨眼睛。

颜子蒙这一怒非同小可,他生平从未遇到与自己同龄的敌手,这敌手竟还将他当小娃娃似的让招,更让他怒不可遏。但他生来便是城府深厚之人,面上不露分毫,心中已自生毒计。他突然停了招,跃开半步道:“魏兄弟武功高强,子蒙十分佩服。可否暂停片刻,我有一句话说。”魏青鸾也停手笑道:“打得累了,分不出高下,歇一歇也好。最好是明日再战三百回合。”他也是有意,虽不愿输,但也不愿赢了颜子蒙,暗道我们来这里历练,我若第一回便赢得张狂,反倒掩没了大哥和七个弟弟的本事,因而先前故意让手,让人觉得他们打成平手,各不丢脸。此时听颜子蒙这样说,他正乐得停手。

颜子蒙看向台下,只见自己的未婚妻子陈凤灯满眼欢喜焦急,只定定地望着魏青鸾,于自己是瞅也不瞅一眼。他心下更是恼怒,却想:“这个胆小如鼠的女人看上这个痞子,倒正好给我一用。”于是提声叫道:“凤灯妹子,我若赢得这场,你便……”他指向魏青鸾,道:“你便不得再和他说一句话。”

台下众人本来都等着他说一些什么大话,却没想到听他说了这句出来,都不禁心头大乐。众人都知道陈凤灯是颜子蒙未过门的媳妇,之前不少人也看见魏青鸾拉着陈凤灯的手说悄悄话儿。都想:“果然少年血性方刚,为一个女子争来争去,却白赏了我们一出好戏看。”当下都起哄叫道:“正是!正是!”魏青鸾苦着脸朝台下笑道:“这也恁不公平。那若我赢了,可有什么奖赏?”

他说话间看向台下,正和陈凤灯四目相接,全身全没有防备。颜子蒙冷冷一笑,暗道:“你便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去阎罗王那里叫你的凤灯妹子吧,她若要去陪你,我决意不拦。”那只指着魏青鸾的手猛然下坠,勾成爪状,直袭他胸腹大穴。

这一下变招迅雷不及掩耳,众人都惊得大叫起来。魏青鸾感到他招数已到身前时,想要隔避已然不及,只得猛弓身子,含胸吸腹,化去他掌上力道,以柔克刚,解开他指上锋锐。脚下若踏风轮,倒提身子,反弹开来。这片刻招数几欲逼尽他生平绝学,若不是颜子蒙出其不意,又下杀招,如不避开必遭戕害,那他宁可受他一抓,也不愿将如此精妙的招式现于人前。饶是如此,他仍然遮遮掩掩,背向众人滑开,令他们看不清自己所使的法子。突然心下一转,暗想你既能使这招我又如何不能将计就计,于是大叫一声,咬破嘴唇,淌出点血来,身子便在半空之中陡然失力,向台下摔去。

众人都只见得颜子蒙趁人不备向魏青鸾狠下杀手,至于魏青鸾化解的招数却没有看分明;眼下见他倒飞摔出,全都先入为主,以为他是被颜子蒙重掌震飞,不知他是死是活,都暗骂颜子蒙不是东西。那些本来主张颜子蒙来当少年英雄的领袖人物的人,也不禁暗暗摇头。突然间眼前青光一闪,只见一人自人群之中飞身而出,在半空接住了魏青鸾的身子,陡然落下,急道:“二子!二子!你怎样了?”正是郝文。魏青鸾本未受伤,但见大哥如此担心,心下快活,便要让他多担心几分,当下闭气阖目,脸色煞白,一动不动。

郝文对颜子蒙怒目而视,一字一字地说道:“颜公子,若青鸾有万一,我便教你颜家灭门,也让你寡活于世,尝尝我们这十年间的苦楚。”他话音凶狠,气势凛然,直看得颜子蒙打了个寒颤,喝道:“你胡说什么?”却没有半分底气。众人虽听得郝文话中邪气甚重,万分不敬,但见魏青鸾在生死关头,只道他是气得狠了,赶紧围过来看魏青鸾的伤势。

华山派掌门人张天宇也喜爱魏青鸾得紧,见颜子蒙还站在台上,喝道:“子蒙,还不滚下来,你打伤了人,就算无心为之,也该来赔罪!”颜子蒙无奈,只得慢吞吞走了过来。陈凤灯见魏青鸾双目紧闭,唇边带血,吓得六神无主,不停地叫着:“魏公子!魏公子!”想去握着他的手,却被郝文双眼一瞪,不敢再靠过去。

颜子蒙走进人群,看见魏青鸾伤得不轻,心下得意,却见陈凤灯正跪在一旁,对自己的到来浑然不知,只看着魏青鸾的脸,不停地叫魏公子长魏公子短,心下更是气恼不已。他本来讨厌这个唯唯诺诺的女娃娃,但总觉得她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可以随意指使,倒也颇感成就。眼下她竟对自己视而不见,实在让他颜面无存,当下喝道:“凤灯,你还知不知检点?!”

哪只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立刻被魏青鸾知道了他所在的方位,当下从郝文怀中猛跃而起,当即抓住了他的后颈“风门”穴,将他提了起来。颜子蒙完全没有防备,全身酸软,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魏青鸾已提气纵身而起,拎着他越出人群,又落在擂台之上。颜子蒙大叫一声,反手去格,魏青鸾顺着他的力道使个黏劲,掌心一转,这下按住了他头顶“百会”穴。这是人身最关键的要穴,只要掌心稍稍吐力,从此世上便不再有颜子蒙其人了。

台下众人大叫起来,都怕魏青鸾要报先前偷袭之仇,对颜子蒙下以杀手。魏青鸾却哈哈一笑道:“子蒙兄,是你吃醋的演技高明些,还是我装死的演技高明些?”颜子蒙无话可说,低头闭目,默不作声。众人待要替颜子蒙求情,却又自觉理亏,因而都不愿出头,一时间全场寂然无声。颜宏赡气得满面通红,恨不得从此不认这个孙子,骆可儿爱子心切,更兼心里对九卿羞愧难当,这下哪里还熬摊得住,冲出人群,跃上擂台,却朝魏青鸾跪下了。

魏青鸾连忙叫道:“伯母,万万使不得!”以眼下的距离,他若去扶骆可儿,势必要放开颜子蒙。他心下尚且记仇颜子蒙先前偷袭的杀招,不愿如此轻易地放开他,于是他轻勾脚背,在颜子蒙膝弯“委中”穴上一踢,令他站立不住跪了下来,自己便也顺势跪下,道:“伯母若有什么事尽可吩咐。”众人当下暗笑,心道你按着她儿子的脑袋片刻不离手,她哪里还敢吩咐你?对魏青鸾的佩服更深了几分。

骆可儿哭道:“蒙儿先前无礼,是我教导无方,魏公子尽可以冲我来……请千万……不可伤了蒙儿。”魏青鸾悠悠长叹,凄凉开口道:“子蒙兄,你有父母宠爱,有祖辈师长教诲,何等幸福,你可知么?同为四世五门,我魏家满门全灭,只我一人侥幸存活。我若受伤,便没有父母替我寻医问药;我若被人这般提在手里,也没人为我下跪,求人饶我生路。那我便是有九个脑袋,也是死路一条。但天幸我如今有八名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有三位愿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的师父。可却有人偏偏要为难他们,说他们是邪派,要我抛师弃父、改投他门,要我从此身入正道,与他们划地断义。——这不是要断了我最后的生路么?”他说得恳切以极,听者动容。只有几个脑袋清楚的人,心中暗笑,佩服这小娃娃当真满嘴是本领,不但叫别人替他付帐,还付得理所当然心甘情愿,没有半分为难。

果然骆可儿听懂了他话语的涵义,却不敢擅自作主,只用求恳的眼光看向颜宏赡。颜宏赡以转头,自己的长子颜宣玉也站在旁边,急切地说道:“爹,子蒙再不肖,也是您亲手从虎口中救回的呀!”颜宏赡无可奈何,只得对魏青鸾说道:“好罢,我答应你,将重露宫与其他门派一视同仁。也不再逼迫你改投其他门派。”魏青鸾笑道:“老爷子爽快。”松开了按着颜子蒙头顶的手,向他背心一推道:“子蒙兄,多有得罪了!”

颜子蒙陡然得脱,拔腿便跑,哪料到魏青鸾又在自己背心一推?这一推里暗藏了力道,他刚一站起,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魏青鸾哈哈大笑,旋身而下,飘然落至郝文身旁。众豪杰轰然叫好,登时会场里掌声不绝,人人脸上尽皆神采飞扬,心中各道不虚此行,看了好一出大戏,只有颜家众人灰溜溜地,恨不得找地洞钻进去。

陈凤灯畏畏缩缩地挪到魏青鸾跟前,嗫嚅道:“……魏公子……你……没事了?……太好了……刚刚,可吓坏我了……”魏青鸾看她一眼,柔声道:“凤灯,去跟你爹说,不要嫁他吧。他配不上你的。”转身拉过郝文,走得远了。

陈凤灯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颓然坐倒,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十回 舞缨鞘冷,倒卷霓裳(上) 魏青鸾拉着郝文向外走去,他恰才毕竟与颜子蒙生死相搏,用尽心机,只觉得头脑渐渐昏沉。郝文轻托他腰间,低声道:“撑着些。”魏青鸾点一点头,轻声道:“这里人太多了,想去外边清静下。”他们多年生活在山野之中,平日里只与师父兄弟朝夕相对,已多年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人潮,十分不适。郝文应了,正要起步,突然斜刺里杀出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双目圆睁,怒不可遏,持一柄红缨长枪,大叫一声:“呔,兀那贼人,哪里去!”便向魏青鸾脸庞刺来。

魏青鸾险些笑出声来,这小娃娃的说话行动便如同戏台上的戏子,装腔作势,偏偏还拿捏得字正腔圆,一招一式都似模似样。他此时气力不济,又不愿与小孩子动手,于是偏开头去,只想避开这枪,谁晓得那少年招式是做样,力道可不假,嗖地一声,枪头又快又准,差着半寸便要碰到魏青鸾的脸颊。魏青鸾险险避开,那枪头一弹一缩,枪杆又向他脸庞打来。

郝文拧起眉头,也不拔剑,只提着剑鞘将剑向前一送,剑柄上的长穗便旋起缠住了那枪上红缨,登时长枪动弹不得。郝文喝道:“谁家的孩子,要请教招式的话那便按规矩来。”那少年叫道:“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孙帅帅便是在下!你们适才折辱我颜大哥,这笔帐着落在我身上非讨回来不可!”魏青鸾和郝文尽皆哑然,听他一会“你爷爷”一会“在下”糊里糊涂搅不清楚,孙帅帅却陡然将枪头上挑,郝文的长剑上的穗子还拴在他枪上,这一挑便拉着长剑从剑鞘中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郝文看着魏青鸾道:“你先去旁边歇着。”孙帅帅插腰大笑,将郝文的长剑挂在枪头晃来晃去,得意非凡。郝文道:“劳烦小兄弟将剑还我。”孙帅帅哪里肯答应,笑道:“有本事自己拿去。”一枪刺来,那剑还挂在枪头之上,破空而来,端得险状万分。只听他叫道:“给你了,接着吧!”

郝文皱起眉头,道:“如此莫怪了。”反转鞘柄,竟以鞘为剑,隔开枪头。谁料枪头虽然隔开,红缨上挂着的长剑却被甩得从斜刺刺来,角度刁钻,难以回避。郝文凝神顿气,左手双指一夹,夹住剑尖,登时那破空之势便停了下来。他两指用力,使黏诀回扯,孙帅帅全身吃奶的力气都使上,长枪却仍被拉得几欲脱手,整个人被向前拽了数步。

这孙帅帅说话颠三倒四,武底子倒不差,当下见拖不住枪,便双掌一格,松开了手,那枪尾柄猛地甩向郝文的脸,郝文正待用剑鞘挡隔,那少年早已猱身而上,袭他腰间大穴。郝文赞了一声:“来得好!”竟不去管那砸向脸庞的枪柄,右手剑鞘脱手飞出,正中孙帅帅腹部“气海”穴,他劲道拿捏得当,孙帅帅只觉得胸膛一窒,气力顿消,跌倒在地上;同时向那枪柄中段卯力一弹,那枪已拗成半弯,哪里还经得住这一弹之力,登时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孙帅帅此时已爬起身来,见枪被折断,心下大恼,不管三七二十一扑将上来。郝文叫道:“停步!”右身微向后撤,左身前送,那两根夹着长剑剑尖的手指倏地凑到孙帅帅的眼前。孙帅帅“啊”地大叫一声,动也不敢动了,只见那两根手指挟着剑尖,正停在他眼珠前半寸处。

这一系列变招快极,众人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郝文已夺剑断枪,挟制住了孙帅帅。众人佩服不已,正待上前与他攀谈,他却匆匆走到魏青鸾身边道:“我们先出去罢。”原来他怕魏青鸾等得着急,故而一倾全力,毫不留手,速战速决。

孙帅帅坐在地上,瘪起嘴巴,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哭叫道:“大丈夫死则死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众人都暗暗好笑,但又知道这少年是河北“神枪孙”家的宝贝孙子,哪里得罪得了,况且也不和小孩子较真,于是都不笑出声来。他们见郝文毫不留情面地打得他落花流水,只道这邪教中人行事果然没有分寸。突然听到人群中传来几声轻笑,清冽冽如泉水,轻忽忽若鸿毛,可偏偏每个人都听得那么清楚,当下心头一惊,暗道什么人内力如此深厚,都扭头望去,只见一人九卿服色,拂众而出,扶起孙帅帅笑道:“你喜欢听戏?我也想听,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这金陵城里有几个好戏班,改天咱俩同去如何?”孙帅帅当即破涕为笑,抓住那人衣衫笑道:“好极,同去!”

众人想看那人模样,却被他前额披散的长发遮去了大半脸孔,看不清晰。只听孙帅帅道:“只是哥哥,你长得如天仙一般,戏台上没一个戏子有你好看。你若去看戏,怕会变成大家看你啦。”那人笑道:“呔!兀那小贼,满口胡言!”孙帅帅大喜,正愁没人与他对这些戏词,当下叫道:“公子明辨,小的句句实言,若有半句不实,愿遭天打雷劈是也!”

众人听那人声音清亮宛转,又听孙帅帅如此褒扬,都想知道他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但又不好真凑上前去看个清楚。这时突然听得后面一人大声喝道:“帅帅,是谁敢欺负你?”

来人满脸精悍之色,浑身虬肌,纵横兀起,正是“神枪孙”家的大弟子黄祖光。他见孙帅帅正被一人拉着,似乎手腕上要穴被扣,半点不能反抗,当下拗过那人肩膀,攥住他胸口大叫道:“就是你在欺负帅帅,是也不是?快撒开手!”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十回 舞缨鞘冷,倒卷霓裳(下) 那人几乎被提了起来,却丝毫不见慌乱,只道:“在下并无此意,请放手好么?”那遮掩他面容的长发此时都向后散开,露出那令人惊叹的倾世容颜,正是“九卿三溪”顾雨溪。黄祖光被这面容惊得倒抽了一口气,手不自觉地松开了,气势登时也去了大半。

顾雨溪倒也不气恼,略整衣衫,抱剑行礼。众人见他神仙风采,雍容气度,眉宇间隐隐有大家风范,都先已对他敬畏三分;再看他行礼之时手上所持长剑竟然用铁锁锁住,都大惊失色,心道九卿之中恐怕以他武功最高,不然怎生得这如此潇洒的情态,又为何特意锁住长剑?难道是自诫不可杀人?或者是武功太高难以拿捏分寸,剑出则必人亡?众人又惊又佩,难以言表,倒将适才拼命打了半晌的颜子蒙、魏青鸾和郝文等人的风采给遮掩了大半。

俞信等人和三位师父在不远处好吃好喝,一应瓜子水果足足令仆人上了三份,呱唧吧唧地吃得好不快活,偷眼瞅着这边的情况,笑道:“三哥那相貌又要生事啦,这年头,以貌取人的家伙真是屡见不鲜。五弟自告奋勇说要照顾三哥,眼下人呢?”话音未落,只见路永澈早挡在了顾雨溪前面。俞信匝巴着嘴诧道:“曹操来得真快。”

人群之中有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本来坐得远远地,仿佛不愿和年轻人打交道似的;他身旁是个个头较同龄女子高大、体格壮硕如男人一般的少女,她模样倒还普通,但表情凶狠,头发散乱,再配上她那健壮体格,颇是吓人。因而两人独坐一桌,倒连个搭讪的人也没有。谁料到这两人便是独掌京杭大运河的第一大帮——漕帮的帮主邵群和他的独生女儿邵利恬。漕帮虽然算不上武林第一大帮,但其利润之丰,天下罕有;再兼独占运河这一得天独厚的运输渠道,因而权势之大,财产之多,犹胜江南巨富。武林之中,若以豪富为论,那运河漕帮必定是天下第一,无人可及。

邵群虽名为“群”,为人却喜独来独往,又自恃本领,因此这次带女儿前来参加这少年英雄大会,一个手下也没有带来,除了与颜宏赡寒暄了几句,也不与他人搭话,因而众人皆不知这个穿着普通的中年男子和一个丑婆娘竟然就是漕帮领袖。但此时邵群一见了顾雨溪,只觉得头脑里轰地一声,旁的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当下一步步朝顾雨溪所在的地方挪步过去。他性喜男色,因而纵使生了这一个独女,却当男子养大,半点不教她打扮。平生最恨之事,乃是尚未结识叶重予,便已闻他死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顾雨溪,心里只道:“听闻叶重予便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果然挑徒儿的眼光也是不错的。这样的绝品货色,若是我也宁可被赫连誉打上一掌……不不,莫说一掌,三掌也成,三掌也是便宜了。”

想他漕帮乃是天下金银所汇之处,何其豪阔,自忖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他邵家庄上的所有仆从一应侍童,全是大江南北第一流的美少年。然而饶是如此,却哪里能找到半个敌得上顾雨溪的?倒不是说单看样貌,就是那身姿气度,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颦笑间眉宇暗蕴风雷,怕只有天界上位仙君,才勉强有这等气势。邵群直看得目眩神驰,三魂去了两魂半,却听身旁的女儿邵利恬怒道:“爹,你又在看什么鸟男人了?那人长得妖怪似的,简直命犯煞星,真不晓得他哪里好看,这一屋子人全瞎了眼啦!”邵群早习惯了女儿的说话,也不生气,反倒略有些得意地捻须笑道:“你还小,不懂得挑男人的眼光。”

然而没有眼光的人恐怕不止邵利恬一个。果不其然,只听人群中有人大笑道:“来参加少年英雄大会,若你说你不会武功,倒也罢了,却偏偏将剑锁在腰间招摇过市,不是欺我江东无人么?!”只见一人跃出人群,长剑便指向顾雨溪面门,冷笑道:“还请少侠赏脸赐招啊!”

顾雨溪无奈一笑,道:“这位兄台误会了,在下真的不会半点招式。”那人却早已先入为主,只道顾雨溪是在摆架子,啐道:“邪魔歪道,还敢仗势而骄?!”一剑刺来。却听叮地一声,那一剑竟然正面撞在了路永澈的剑身之上,却不知他是何时出手的;况且明明只有剑尖一点相接,却被黏得动弹不得,那人怒目而视,瞧向路永澈道:“你做什么?我不和你打。”

路永澈笑道:“还未请教这位兄台大名。”那人斜了眼路永澈,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内力外家却似乎各有所长,当下不敢轻视,道:“在下江火渔,西山二圣门下。”他这样一说,周围一片窃窃之声,稍有常识的都知道他号“泼墨书生”,年纪轻轻便书剑双xiu,江湖上已有些名响。哪知道九卿远离江湖已久,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脸上都不过是茫然神色,连句“久仰”也不说。路永澈抱剑行礼道:“在下是重露宫九卿……”话未说完,江火渔早一个寰身转开他,挺剑向顾雨溪刺去。

路永澈皱眉道:“江公子,你还未听我把话说完。”回身递剑,一招“牵云留客醉”将他硬拦了下来。顾雨溪脸上不见半分惊慌之色,袖手笑道:“江公子为人雷厉风行,却不配这‘江枫渔火’之名啊。”江火渔怒起,刷地刺向顾雨溪脸庞,道:“我便教你看看配也不配!”顾雨溪苦笑摇头,摊手道:“澈儿,快拦了他。”转脸竟拉过孙帅帅,走向一旁,对江火渔的凌厉攻势恍若未见。路永澈展开杨花白蘋剑,一时间风花雪月,潇洒万端,便如一张天罗地网,拦在江火渔与顾雨溪之间。江火渔几次猛攻,都不能将那剑网撕开口子。

路永澈一边气定神闲地施展剑招,一边开口说道:“江公子,我三哥决意不与人动手,你若非要与他过招,那……”他说一句,江火渔便惊诧一分,在如此凌厉的剑招交错之间,任谁一开口也必将真气外泄,气力不济,他却好似没事人一般,一口气说了这么些句,直听得江火渔目瞪口呆,手下缓得一缓,路永澈早趁势突入,一招“钟鼓天明”是薄暮空潭剑里的招数,震得江火渔虎口酸麻,险些长剑脱手,只得向后飞移数步,聊以喘息,却听路永澈微笑续道:“那便只得委屈你先过我这一关了。”

邵群顾着看顾雨溪,倒也有空来瞟了路永澈几眼,不由得自语道:“这少年倒是难得。”适才魏青鸾胜颜子蒙,招式中多带痞气;郝文胜孙帅帅,举手间太露锋芒,都或多或少带了邪教的因头,不是名门正派的风范。惟有路永澈,一招一式间稳扎稳打,不轻敌,亦不自傲,中规中矩,十分正统。邵群笑道:“这孩子的路数,天生便是名门正派的苗子。”他却没发现,自己那凶悍泼野的女儿,竟然看着路永澈的身影,张大嘴巴,呆在那里,连眨眼也忘记了。

江火渔冷笑道:“邪魔外道原来也有兄弟之情?那我便先料理了你。”路永澈也不生气,道:“看来只有得罪了,还请江公子赐教。”长剑一抖,剑尖略低,身子微躬,仿佛低头行礼模样,正是重露宫三十一式起手长剑的第一式“江汉朝宗”,乃是重露宫门人向尊长前辈过招请教时所用的招式,表示晚辈不敢僭越,只是请教,点到为止。他自忖在江湖上阅历甚浅,而江火渔已小有名气,故而与用此招。江火渔一愣,青着脸偏开半步,道:“不敢。”还了一招“笙磬同音”,意为我俩同辈较量,只论招式,不求胜负。心中万没料到这邪教人士竟也会中规中矩地按武林路数出招,暗暗纳罕。

路永澈见他用“笙磬同音”,笑道:“如此最好。”陡然撤去剑上内力,单凭剑术精妙,便如疾风骤雨,狂卷落叶,招招纷繁扑面而来。江火渔哼了一声,不急不忙,展开一套“狂草剑法”,便仿佛化剑为笔,化招为书,潇洒写意之处,更犹胜路永澈几分,众人看得连连叫好,只恨两只眼睛跟不上那剑速,但见白光闪动,衣袂纷飞,却不闻剑身相加的声响。原来因为单比招式,不论内力,因而两人都在剑招被封之前便迅速变招,故而百招已过,却不闻半点叮叮交错之声。

顾雨溪细看江火渔的招式,微吟道:“奔蛇走虺势八座,寒猿饮水撼枯藤。一醉疏狂张颠态,若畏锋芒怀素痕。”江火渔心下一惊,料不到自己剑脉渊源竟被看得这样清晰,却听顾雨溪对路永澈叫道:“澈儿,以狂打狂,你胜不过江公子。”路永澈道:“是!”剑招陡然下沉,仿佛重若千斤,换成了“卷瀑重剑”的剑法,招式朴拙,难以挥动。江火渔笑道:“若以为拙能胜狂,那可错了!”陡然骤奔数步,突地顿身反刺,脚下一点,便似鱼跃龙门,直逼路永澈背心“至阳”穴。这一下便招匪夷所思,眼见路永澈回身不及,便要重伤。

邵利恬看得心惊胆战,直抓着邵群的衣角叫道:“爹爹!快去救……”她武功平平,遇小事便仗着漕帮的声望和自己的刁蛮,遇大事急事则全靠爹爹。然而话音未落,却见路永澈不急不忙,身子陡然下坠,双手握剑,猛地上斩而去。江火渔但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衣袂纷飞上扬,眼前一晃,那一剑便刺了个空;听得脑后风响,急忙举剑欲格,却晚了一步,但觉脖颈一凉,回头看时,路永澈却已撤剑跃开,笑道:“多谢江公子指点。”

江火渔输得佩服,又见路永澈给他面子,当下不好再说什么,也没面目去继续寻顾雨溪的晦气,抱拳笑道:“江某佩服,便交了你这个朋友。”路永澈持剑回礼,笑道:“小弟是重露宫‘九卿五澈’路永澈。能与江大哥攀友,实乃三生有幸。”两人说说笑笑,倒是不打不相识,难得地投契起来。

邵利恬远远地看着,又是开心,又是骄傲,突然跳起身来,对邵群叫道:“爹爹,我看上那个人啦,你给我绑他回来!”

邵群只贪看顾雨溪,对女儿的话是听了进去,却没有理解透彻,只道她要绑顾雨溪回去,当下捻须笑道:“好,好,这有何难?”

俞信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道:“都没有挂彩,这比试当真不好看。卷瀑重剑第三十九式‘倒卷霓裳’,不让对方见红怎么能叫‘霓裳’?可见老五对于这一招的精要尚未领悟透彻。我说的没错吧,翎……咦,翎儿呢?”他直起身子四下张望,可原本明明就坐在他身边的老七凌翎,偏偏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踪影。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十一回 向水边一笑,缭乱甘肠 “这样呢?……也许罢,可也不见得。”

“那若他从这里使一招‘袖里乾坤’呢?那就未必挡得住了。”

“也许罢,可也不见得。”

凌翎独自一人坐在颜家大宅的中庭里,眼前是一片长满荷叶的池塘,他双手交错,便似乎两个小人儿正打作一团,招招式式都有模有样。他自言自语着使了一会招式,唏然笑道:“罢了,原来也没什么好玩。”

九卿之中,若以武功论高下,他凌翎必定会排在前头;然而眼下哥哥们都在身边,他又不是像老九那样爱生事的家伙,纵然有人来挑衅,也断然轮不到他来打阵。若是上擂台呢?罢了,那种麻烦的事,原来也没什么好玩。

因此他便偷了个空儿,百无聊赖地跑了出来,眼下已快到晚饭的时间,大厅之中闹闹哄哄,又热又吵,哪里有这月明池碧,荷香四溢的庭院里逍遥自在。

可惜就是蚊子多了些,他扑了一会,累了,况且也没什么好玩,于是卷起长衫,挽高袍袖,脱去布靴,将****浸在池塘碧水之间,聊解暑热。一踏进水里,当时便踩到了软泥,心下一喜,知道这池塘没有多深,便大着胆子,提了衣服,又往那碧绿的荷叶丛中走了几步,再抬眼望去,周围皆是荷叶叠起的层层碧浪;低头看时,月光在荷叶的缝隙间映出他寂静的倒影。阵阵荷香拂面之时,那不远之处的演武场里多少刀光剑影、恩仇宿怨,都仿佛南柯一梦。凌翎只觉得天地之间便只有自己,从此更无拘束,不由得扯散发带,任青丝顺肩乱洒,玉带随水漂流。

却偏偏有不解风情之徒,匆匆的脚步打乱了这处无人之所的寂静,更让凌翎大皱眉头的是,他竟然也跳进水里来了——还是很夸张的大动作,震得荷叶乱颤,水沫四溅,连明月的倒影都似乎被这鲁莽的行为吓着了似的,微微颤抖着身子藏进荷叶底下,看不见了。凌翎气恼地转过头来,想看清那人究竟有何贵干,却没料到他大踏步地走到自己身旁,满身的衣服都被水浸湿紧紧地粘在身上,却只顾着抓住凌翎的胳膊叫道:“这世道没有什么不能过的坎,为什么要想不开?快跟我上岸去!”

凌翎一时哑然,半晌才明白过来敢情这家伙是将自己当成了投塘自尽,一时间哭笑不得,只看着那人满身浸湿了的衣服,又看看自己身上,衣服尚且是干的,暗想自尽的人还会管着衣服的干湿么?相比之下倒是那人看来更像是要投河了。再看那人脸庞,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珠,站在这荷塘之中,倒似水面上的荷叶一般,却满脸焦急地望着自己,那深深的眉拗作一处。凌翎又是恼他,却又觉得好笑,不知怎么还生出几分感激之情来,当下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撇了撇嘴,向着水面,露一个略有些得意又有些欣赏,大约他自己也不明其意的微笑。

“——有趣的傻家伙。”他提了自己的袍襟,用蕴着丝丝笑意的声音说道,自顾自地走上岸去,刚迈出水面,却又觉得热起来,撇了撇嘴,便在塘边坐下,两只脚仍然浸在水里,眼中带着几分挑衅似的,仰视那还愣在水中的男子。

他这才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心想大约是和三哥差不多大吧?然而身材却很高大,相貌堂堂,若不是眼下那茫然无措的神情,大约还算得上几分英武呢。那人看了看凌翎,脸上终于露出点尴尬的神色来,勉强笑道:“抱歉……太好了,原来你不是要……哈哈!”他在水中有些狼狈地挪着步子,终于走到凌翎身旁,苦笑道:“哎呀,衣服全湿透了,这可不能见人了,怎生是好!”慌慌张张地将外袍除下,晾在旁边的树丫上;自己却转身和凌翎并排坐下了,也有模有样地将腿浸到水里,大笑道:“你真聪明,这可是消暑的好法子!”

凌翎一时间也不知自己露出的究竟是怎样一份奇妙的表情了,口中却仍是自己常说的那句:“也许罢,但也不见得。”那人眨了眨眼,明显没懂他的话。

凌翎看着他赤膊上身的紧致肌肉,随口道:“你该功夫不错,怎么救个人都狼狈成那样。”那人闻言笑道:“你说错啦,我可不会什么功夫。若会了功夫,刚刚干嘛要那样拼命救你?你们武林人士不都是身子一提,踏水而起,拎了人就走么?”凌翎一想倒也不错,却见那人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说道:“不光是这个,我其实……连游泳也不会呢。”

凌翎只觉得一阵愕然,也许自己的嘴角已经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来。其实奇怪的人他打小见了不少了,不论是时哭时笑的游箬,日日穿红的齐红粉,还是喜欢装模作样的李羡仙,都乱七八糟,当然,对啥都模棱两可、提不起劲的自己也不例外。

“翎儿,你就不能上上心么?别总是副死不烂缠的模样啊。”游箬曾经很无奈地敲着他的脑瓜这样说过。他不过是撇一撇嘴。不是我没有上心,而是这世界上令我上心的事,还没有出现呢。

“不回去会厅里么?大伙该都吃过饭了。”凌翎问。

“我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闹哄哄地,吵死啦。”那家伙干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笑道:“明明咫尺间就有个人间福地,那些蠢物们还争个不休,可不好笑么!不过,他们要是一窝蜂全涌来了,这好地方也就糟蹋啦。”

他微眯起双眼,枕着胳臂,看向凌翎,又仿佛自语道:“所以,这世间里最好的物事,虽然常为天下趋之,但往往只能被慧者所占——这道理是不错的。”

他话音刚落,突然几道黑影掠过那碧绿池塘的湖面,在那荷叶上轻轻一点,又飞跃而去。月光映着他们漆黑的夜行衣,却隐隐看见他们手中或腰间有惨然的银光闪现。凌翎一愣,低声喝道:“伏低!”摁住身边那尚且东张西望的男子,身子一滑,两人都潜进池塘里面,躲在荷叶之下。那荷叶层层障障,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那些夜行人武功个个高强,却也没发现他们。

然而凌翎在荷叶下看得清楚,来者一应黑色夜行服色,肩头却用金线绣着一只巨大的枭头,被月色映照出磷磷金光,煞是骇人。他们在池塘边落了脚,所站的位置离凌翎他们的藏身处,便只有十步之遥。

池塘边共有十人上下,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打了些难懂的手势,就分成两路,向众豪杰所在的会厅包抄而去。

凌翎瞪大了双眼,看着那些人身上的枭头标识,以及交谈所用的手势,总觉得似曾相识,但硬要回想之时,却又由心底泛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排斥和恐惧来。待他们走远,他拉着那男子爬出水面,燥热的空气陡然涌入喉头,不知为何,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压在他心上,难过得他大声喘息不停。

“你……怎么了?没事吧?刚刚那些人……”那男子赶紧扶住凌翎,急切地问道。凌翎喘了几口,终于稍稍平静了些,突然记起什么,焦急地道:“那些人……很危险!快去告诉会厅里的人……”那人扶起凌翎笑道:“担心什么,会厅里不是有颜老爷子等等一干好手在么?像我这样碍手碍脚的,还没过去就被打飞啦!”凌翎细想也是,倒没有话语可以反驳他,但待到要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时,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却更加深重了。他看着那正慢吞吞套上已经半干外袍的男子,突然警惕地问道:“真怪了,你既然半点武功不会,却又怎么会来参加这‘少年英雄会’?”

那男子微蹙眉头,仿佛不知从何说起;顿了片刻,哑然笑道:“可真不知从何说起了,我本就不是来参加的……”凌翎还待追问,却听得会厅之中,兵刃交加乱响,隐约传来齐红粉颇为尖利的呼喝之声。他大惊跃起,叫道:“三师叔!”拔腿便要向那里赶去,身边那男子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道:“听我一言,你何苦遭罪,那些人不是你能对付的罢?刚刚你连看到他们都吓得不轻……”

凌翎顿住脚步,回身看着那人,冷然道:“说来,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那人一愣,仿佛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半晌才露了有些苦涩的笑容来,答道:“我叫做……若朝。”凌翎冷笑一声,道:“若朝是么?我叫作凌翎,重露宫‘九卿七翎’凌翎。生平只讨厌一样物事,那就是你这种胆小如鼠,却又自以为是之徒!”

他拔剑在手,足若履云,向那锋刃交加之处飞身而去。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十二回 人心几多叵测(上) 喈喈怪啸之声,厉若枭啼,忽近而远,飘忽不定。此刻群豪尚且在厅上把盏,一听这声响,知道这饭是吃不安宁了。颜宏赡站起身来喝道:“哪里来的朋友,不妨现身,也赏脸尝尝老夫家酿的状元红如何?”他内力醇足,声若洪钟,直震得周围人耳膜鼓胀,头脑昏沉。突然一个声音怪笑道:“颜老头儿,你要练到狮子吼的功夫,怕除非活到两百岁啦。”这话音飘忽不定,竟不知是从那个方位传来的;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喈喈、嘻嘻的怪笑声,空洞不实,恍惚不定,竟如回音一般。齐红粉浑身打了个冷噤,低声对身旁的魏青鸾道:“快……走!是赫连……世家!赫连誉……他终究不会放过我们和颜家……现在我们没有准备,打不过他,你快叫大家先走!”

魏青鸾也对这些声音颇有印象,只觉毛骨悚然,多少腥风旧事一股脑从心底泛出,苦涩酸痛,不一而足。他强忍恍惚,咬紧牙关,回身在人群中寻找其他九卿的身影,唯独没有看到凌翎,生怕他已遭敌手,心下焦急,只顾着朝更远处找去,却完全没在意到自身破绽,待听到脑后风响之时,想要回头已然不及,但觉后心一凉,心知不好,仗着轻功卓绝,愣生生滑开半步,却仍然是痛得轻呼出声,众人只见仿佛黑影一闪,魏青鸾的后背便被一道银光砍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整个人倒伏下去。

“青鸾!!”齐红粉就在他身边,却完全相救不及,只能抱住他的身子,赶紧点了几处大穴替他止血。只听身边一个森冷的声音,带着轻蔑的语调说道:“捕获,一只。”齐红粉大怒,头也不回,反手出剑,向那声音所在之处刺去,却落了空;那打伤魏青鸾的黑衣人早已远远倒跃开来,半跪在地上,低头躬身,模样甚是恭敬。齐红粉愣了一愣,却听见一个声音——那个她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声音从厅门传来,那个声音里带了点笑,却更多的是烦腻和不屑,慢慢地说道:“哟,红粉。你怎么还没死啊?”

豪奢的金线缝制的衣服,上面却绣着黑色的巨龙,那张大的巨嘴,尖利的爪齿,混着深黑的墨线,让人浑身起栗。他半倚在门柱之上,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大厅已被几十名黑衣人团团包围,他们便似雕塑一般,垂首躬身,半跪在地上。

厅上群豪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用费力去判断真伪,这人不可能是别人,他便是这十余年间令江湖闻名觳觫的魔头,赫连誉。

颜宏赡一见赫连誉,气得目眦须张,血气翻涌,十年前的奇耻大辱,令他颜家几乎声名扫地,元气大伤,但自始至终赫连誉本人却连面也没露一下;如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哪里还管得其他,大喝一声,双掌齐舞,叫道:“赫连魔头,老夫等这一天很久了,吃老夫一掌!”

赫连誉笑道:“老爷子慢来。今天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和你打架。我族内出了几个叛徒,又混进几只小鼠;我要先肃清了他们,再来慢慢地……”他望向颜宏赡,轻勾唇角,却显得那左眉上的伤疤便如同一个骷髅的形状,更加骇人,“慢慢地……孝敬您老人家。”

颜宏赡全神贯注听他究竟吐出什么样的话语来,却只觉得耳膜里嗡地一声,便仿佛利锥深刺入脑,扎得他大吼一声,平白吐出一口鲜血,身子猛晃,向前栽倒下去。

群豪大惊失色,从未见过这等隔空伤人之法,待要看赫连誉使了什么暗器,却又见颜老爷子完全没有外伤,大为骇异。游箬拔剑在手,颤声道:“赫连,你这十年,终于将这‘声动梁尘’练成了么?”赫连誉以手支额,微微笑道:“的确不假。有这等以声伤人的便宜法,又何苦弄脏自己的手呢。”

厅上群豪闻言大惊,以声伤人,倒不是没有这等招式,“狮子吼”便是以雄浑内力震得人轻则耳膜流血,重则精神错乱的招数。然而那招数一出,周围凡是没有及时堵上耳朵的,一律不能幸免;可赫连誉这等“声动梁尘”的功夫,却能只伤其一而不损及其他,实在是高妙莫测。赫连誉看着众人笑道:“大家不用担心,若你们想一齐耳窍流血,在下也自当效劳。只是今日在下不过是来抓几只小鼠的,若诸位想观看,留在这里无妨,就怕如刚刚颜老爷子那般,被在下无心震伤,可就不好了。”

聚在此处的不少是有些骨气的硬汉子,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更多的却是被赫连的名头吓怕了的家伙。他们一听说赫连此次不来找名门正派的麻烦,连忙叫道:“好极!好极!赫连既然只是清理门户,重露宫本原也确是邪魔外道一派,他们自个打去罢,我们也正好坐收渔翁之利。”一边说,一边向外退去。有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少年,见大伙都向外去,又见魔教本领高强,自忖打他不过,也赶紧向外拔足便奔。颜宣玉是颜宏赡的长子,可生性不是拿主意的人,见父亲被重创倒地,料想若继续在这里呆着必无胜算,又担心父亲伤势,赶紧抬了颜宏赡,退出门厅。众人一见东道主也跑了,哪里还顾什么道义情面,发一声喊,登时走了大半。

留在原地的,只有少数名门正派的掌门人和门下弟子,以及重露宫三公九卿。赫连誉看向丐帮帮主徐铁釜道:“徐帮主,你何必趟这浑水,我可没有半点为难过你们丐帮呀。”徐铁釜凛然答道:“十年前你杀我好友魏徵仪时,也是这般说的。十年后你要害我家魏四侄儿,我徐老头子就拼了这副老骨头,也不能再负朋友!”

赫连誉笑道:“果然徐帮主是江湖上第一等重情义的铁汉子。只可惜……”他叹了口气,面上转出凄厉的神色来,喝道,“只可惜这等人是我赫连誉最痛恨不已的!”

他将袖一拂,对那些早已待命许久的黑衣人道:“将小鼠儿们都杀了,不要留口。”四周森然应道:“是,主公!”各自拔出兵刃,朝九卿扑去。赫连誉看了看被齐红粉抱在怀里、已然重伤的魏青鸾,轻撇薄唇,道:“原来有一只已经得手了。这只本来大约是最难缠的,看来干得不错嘛。”迈开步子,向齐红粉走来。齐红粉惊惶失措,接连后退,叫道:“你……誉……赫连誉!不要过来!你……你杀了重予!……现、现在……”赫连誉笑道:“红粉,把小鼠儿交给我罢。你根本没法违逆我,不是么?”那声音不再是如先前重伤颜宏赡那般低沉,而竟仿佛柔情似水,蛊人心弦。

“住手!”伴着几乎颤抖的喝止声,玉柄长剑险险擦过赫连誉的衣襟。只见郝文脸色青白,气息不畅,仿佛受了什么重创一般,然而那一双眼睛仿佛饿鹰,死死地瞪着赫连誉的脸庞,有愤怒的火焰在眼底燃烧着,几乎要跳破眼眶,将他当场烧做灰烬。

“喔。——”赫连誉看着眼前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矮的青年,微微笑道:“——你,长这么大了。”

郝文却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似的,发疯一般挥舞着长剑,一招一式都是拼命的打法。赫连誉笑道:“我当重露三公服了‘淡定散’后都是废人了,没想到教个徒弟果然还有模有样。”脚下飞移,转到郝文身后,提掌便向他“大椎穴”斩去。

赫连誉的两名手下见主公与人交手,当下也分左右包抄而来。郝文以一敌三,登时吃力不已,不得已一招“万仞孤城”跃出包围。赫连誉冷笑道:“看来不傻。”然而那左右两名手下迅急逼上,剑若流星,趁他尚未立稳,两人同时出招,左右如同镜子倒影一般对称,招式却同为一招“为鬼为蜮”,破空而来,将郝文前后退路全然封死。郝文怒哼一声,道:“休想!”脚下如风,更不退却,反而将身一纵,迎上剑锋,递一招“风木含悲”,更不顾自身,直指向赫连誉的心口。

赫连誉也不避让,看那长剑几乎顶到胸膛,这才伸手攥住了剑身,低声唤道:“……文华,快住手呀。”郝文浑身巨震,当即动弹不得。而左右的剑锋,也倏忽而至,一者从前腹“膻中穴”,一者由后背“命门穴”,眼见就要将他断送。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十二回 人心几多叵测(下) 利刃刺入肌骨的声响令赫连誉脸上浮现出有些得意的残忍之色来,厅堂之中血腥的气味更加厚重了几分。郝文仿佛失去重心一般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地挡起脸,向飞的鲜血仍从指缝中溅上他的脸庞。那血色几乎发黑了,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赫连誉皱起眉头,道:“明明服食了‘淡定散’,却还撑着这种苦楚活了十年,也难怪你们体内连血液也腐坏啦。”

“……师父……?”郝文只觉得怀里一重,替他挡了那两剑的向飞已经倒在了他身上,发黑的鲜血正浸透他的衣衫,便如在一片碧绿的叶中绽出一朵朵黑色的牡丹。解鼎勋和安墨瑕都惊得停了手中的剑,同时喊道:“师父!!”然而就这片刻的迟疑,已被周围正紧盯着他们的黑衣人疾速攻上,当即被割伤数处,鲜血直流。二人无奈,只得凝神迎战,待要赶去向飞身边,却觉得那些黑衣人仿佛走着什么阵法一般,无论如何冲突,都如同困兽落井,破不出这重重包围。

“……向哥!!……誉,你……你……你又杀了……”齐红粉双唇打颤,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想要扑去向飞身边,却仿佛双脚黏在了地上,动也动不得。赫连誉微微笑道:“我本意只是想杀小鼠儿的,你们却偏偏要上来护着;值什么!”郝文抱着向飞的尸首,双眼圆睁,却似再也看不见眼前的情状一般,动弹不得。赫连誉笑道:“到底是没经过生死的小鼠儿们,能干得了什么大事,值得当年重予拼了死活救你们出来。瞧,这一只也不成啦。”他踢了郝文一脚,郝文却像完全没有痛觉一般,歪了歪身子,仍然一言不发。赫连誉冷笑一声,道:“真是没趣。”转脸对厅中黑衣人道:“剩下来的赏你们玩玩,一只也不要放跑了。”抬脚正要走出厅门,却迎着与正冲进门来的凌翎。

“咦,你……”赫连誉与凌翎正对着打了照面,凌翎那肖似其父凌榕的相貌令他怔了片刻,仿佛记起了故人,脸上一霎露出怀念之情。然而尚未等他反应过来,“初见雁”、“闻砧声”、“骑款段”三招已凌厉而下,间不容发,狠辣已极。赫连誉偏身滑步,占骘移星,避了开去,赞道:“这只小鼠儿倒有点本领,都怕成这样,还出得了如此狠辣的招数。”

凌翎见了赫连誉,仿佛幼年时那难以磨灭的印记都此刻活脱脱地跳现在眼前一般,浑身觳觫不止,然而他越是怕,招式越不容情,屦及剑及,毫不拖泥带水。赫连誉点头道:“这还有点看头。”故意露个破绽,让凌翎欺近他身旁,左手食指拇指相扣,猛地朝他胸口一弹。

凌翎只觉得胸口仿佛被铁棍猛然戳中,啊地一声,倒飞出数丈之远,猛痛之下竟自咬破双唇,满嘴鲜血,气脉倒转。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了,却分明听见十年前自己家人死前的惨呼之声,淋漓的血红色胀满已然紧闭的双眼,强烈的恐惧在心头翻涌不止,怕得他再也强忍不住,断断续续地低声喊叫着,泪水混着鲜血淌进嘴里。

“翎儿,别哭啦。多丢脸。”

这声音让凌翎强忍着痛楚睁开眼睛。他没有看见赫连誉,他的视线被游箬的身影挡了严实。他听到游箬说道:“赫连,你这一招‘隋珠弹雀’原来也练成了。想必那‘等闲诀’你也揣摸透彻了。这天下没有胜得过你的人了,你还想怎样?”然后是赫连誉在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说话:“那种东西,有没有其实都没什么干系——你也一样。”

他再也顾不得害怕了,爬起身来,大声喊道:“师父,快让开——”

游箬没有动静。过了片刻,他身子一晃,慢慢地倒了下去。七窍迸裂,和向飞一样汩汩流着黑色的鲜血。赫连誉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笑着,远远地立在丈许之外。

凌翎骇得后退了一步。他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恍惚。分明一刻之前,他还在池塘水边,和一个素不相识却想要救他的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当时他想,这世上这样莽撞的好心人,总归还是多的;江湖也并非师父常常讲的那样险恶。然而现在,赫连誉仿佛腻了似的看都不看他一眼地打了个手势,径自离开,而几名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黑衣手下便挟带劲风向他扑来,他这时才知道,师父平日里天天敦促他习武练功,一旦不用功便唉声叹气,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他疲惫地阖上眼。刚刚被赫连打中的胸口还在兀自疼痛,不过很快就会感觉不到了吧?——也许罢,可也不见得。但是师父去了,我累了,活着也……没什么好玩。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十三回 层层泪,遮掩红妆(上) “站起来,跟我走!”

耳边猛响起爆雷似的一个声音,却炸得凌翎一阵清醒。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早被人硬是拖起了身子,炙热的手掌上传来令人安心的温暖。定睛看时,却是刚刚池塘边见着的那个男子——若朝,半袒着胸襟,一名黑衣人手中的精铁判官笔已刺穿他的肩胛,另外两名黑衣人则停了手,看着若朝,脸上露出惊讶又犹疑的神色,仿佛不能判断到底是否应该攻上前去。

“走!”若朝咬牙低声道,拉过凌翎,向外飞奔。那只判官笔便插在他的肩胛之中不及拔去,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染红了他握着的凌翎的手。

不会游泳,却要跳进水里救人;不会武功,却冲进战场救人;明明毫无干系,却样样赌上性命。凌翎不敢相信地望着那人的背影,这个人的存在是他的悖论。

“快走,从这里。”

凌翎抬眼看时,自己已身在刚刚那片池塘的东北面,两座假山的夹洞中间,极为隐秘的场所。若朝搬开地上的一块大石,底下竟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洞穴入口。凌翎赶紧看了看假山外边,奇怪的是并没有黑衣人追来。

“不要紧,他们不敢追来的,他们欠我人情呢。”若朝猜到了凌翎心思似的,笑着说道,“赶紧,若是赫连誉发现他们放走了你,必定要他们追来,那时就没有办法了。”凌翎只觉头脑全然混乱,但求生的本能胜过了一切杂想,当下更顾不得太多便钻了进去。若朝跟在他身后钻下,将大石仍原样封在洞穴之上。

“好啦,红粉——又只剩下你我了。叫你养的这些小鼠儿都乖乖的,不要来搅乱咱们相隔十年才换来的,这片刻可以亲近的旖ni时光呀。”赫连誉看着齐红粉笑道。齐红粉堵紧双耳,不去听他聒噪。然而即便堵住了耳朵,那声音却仍然顺着指尖,流淌进她的脑海之中。

“红粉,你在生我的气么?你还念着重予么?……我这么做,可都是因为欢喜你啊。”赫连誉脸上真真假假交替不清,那话语绵绵软软却都扎得齐红粉耳膜心底一并生疼,撒开了堵着耳朵的手,满面泪痕冲去了她脸上的脂粉,指着赫连誉叫道:“你骗人,你从来都骗人!!你骗得重予还不够惨么?!”

然而她一撒开手,却正是着了赫连誉的道儿。他当下也不去回应齐红粉的责骂,只好整以暇地笑道:“红粉,把你怀里那小鼠儿……杀了。”那声音仿佛蛊毒,浸入心底,齐红粉只觉得双手完全不听控制,竟自抽出长剑,便要向尚且昏迷不醒的魏青鸾刺去。

“三师叔,不要听他的!”

这一声喊清澈凌然,却暗蕴裂金碎石之力,齐红粉只觉得心头一震,手便不再自己动作,仿佛是破了赫连誉的“声动梁尘”这一招的“惑”字诀。赫连誉轻哦一声,转脸向发声之处看去,只见顾雨溪站起身来,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神仙姿色,心头却似燃着火焰,直视赫连誉的双眼。

“三师叔,他大约是用内力融入‘祝由’之术……”他话尚且未说完,赫连誉早欺近身前,一把捏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再说不出话来,方才冷声道:“你知道得挺清楚。你是‘女怪’顾小娴的儿子?”顾雨溪被他提得几乎离地而起,无法反抗,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我问你话。你是顾小娴的儿子?你叫什么?”他声音里隐隐含了力道,正是“声动梁尘”里的“问”字诀,若平常人被这样掐着喉管施力问话,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不知为何,对着顾雨溪却没收到半分效果。

“看来你果然是顾小娴的儿子……那便留不得了。”赫连誉冷笑道,“天底下会这‘声动梁尘’本领的人,只我一个就已足够。”顾雨溪心下大震,勉强道:“你……从娘那里……”赫连誉道:“不错。的确这本领最先是顾小娴这个女怪捣鼓出的。但她尚未学会,也是没这天份,最后被我杀啦。”说着手底用力,要将顾雨溪生生扼死。路永澈五内如焚,想去相救,招招是不顾命的打法,然而拦着他的黑衣人分明就那几个,却步法精妙,挡开这个,又被那个拦住,左冲右突,殊不得脱。

赫连誉突然觉得身后一阵冷意,微微诧异,侧身避让,尚未见着人影,却感到手边风劲,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仿若利爪,正朝他手上五处要穴罩下。赫连一惊,暗道:“‘雕心雁爪’!这是漕帮邵家的功夫,怎么……”这招式正如其名,意寓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出招便是要人无法可躲。赫连誉心下诧异,更不及多想,便将顾雨溪向那只手上掷去,想藉此挡得一挡,好看清敌人面目。谁料那只手突然化爪为指,迅急点了顾雨溪浑身大穴,将他扛上肩膀,这才道:“赫连,这个人我带走了,你就当赏我做人情吧。”说话的正是漕帮帮主邵群。然而他平日为人谨慎低调,周围人都诧异这中年人本领高强,竟然逼得赫连誉让了一招,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赫连誉笑道:“我道突生强敌,可以好好练练筋骨了,谁料却是你。这只鼠儿让你不得,我可不打算教他活着。”邵群皱眉道:“赫连,我跟你谈谈条件。你当你赫连世家里的人天天吃的米是哪里运去的?”赫连誉道:“大哥,这个确有些为难。你非要这一只不可么?”邵群道:“你大哥我就好这一口,反正养在内院里也不碍你事。待我腻了,再送还给你好了。”赫连誉闻言笑道:“原来如此,这我就放心了,那就卖大哥这个人情。”他们两人交谈,竟便将顾雨溪当作饲物一般。然而旁人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俩做着没本钱的交易,邵群轻轻松松地扛了顾雨溪,越出厅外,消失了踪影。

路永澈大急叫道:“三哥!”手中剑气顿生,逼开黑衣人众,径自追去。然而才追到门口,便又被兜头拦下。他打得拼命,已满身是血,视线模糊,又焦又躁;手中那柄剑也仿佛回应他的心情一般,狂不可抑。他正拼命乱打,却突然听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澈儿,走乾转兑,进艮向离,一气呵成,用天狼剑法,破他九宫之势!”正是二哥魏青鸾的声音,用的却是极高深的内功心法——“传音入密”,虽然相距甚远,却仿佛在耳边悄声说话一般听得清楚明白。路永澈无暇多想,依言进招,他只挂心顾雨溪的情状,剑锋狠辣,那些黑衣人正是按九宫之势变幻队形,路永澈得魏青鸾授意,也不去管他们怎样更改阵型,况且鲜血已朦胧双眼,几欲不能视物,他心下一横,更不看人,只按二哥所授方位,将一套“天狼剑”使得风生水起,尽下杀着。这下料敌在先,剑如烈火,所到处衣甲平过,血涌如泉;黑衣人猝不及防,阵型大乱。路永澈长啸一声,仗剑提气,径向邵群消失的方位追去。

众人此时都觉得耳边微微一震,还当是赫连誉在使“声动梁尘”的招式,赶紧想来堵上耳朵,却没想到听到的竟是魏青鸾的声音,在他们耳边低声道:“是我。来不及细说,总之听我号令:信儿和羡仙向东去,半路折向西北;墨瑕向南去,折向东北;鼎勋向北去,折向西南;我和大哥向西,折向东南,则此阵可破,时机稍纵即逝,万望切切!”九卿自小一起长大,心意相通,当下更不作声,各自攥紧了剑柄。郝文听得魏青鸾的声音,陡然一惊,转脸看时,见他有些艰难地扶着齐红粉的肩头,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却不让他担心似的,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十三回 层层泪、遮掩红妆(下) 也亏得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适才被路永澈破去阵型,将数人砍作两截,竟毫不慌张,迅速补上空位,令其他人逃脱不得。这一场恶战已持续近一碗饭的时间,丐帮一众好手也已死死伤伤,丐帮帮主徐铁釜挂心弟子,却也气力渐衰,这一分神,没能将敌手攻击尽数化开,眼见要被黑衣人手中狼牙棒打得脑浆迸裂,却只听叮叮数声,竟是魏青鸾从斜刺杀上,荡开狼牙棒,强撑伤体,手中双剑展开精妙招式,逼开黑衣人,口中叫道:“徐帮主,您老侠义风范,晚辈钦佩不已。这一场恩怨本与您无关,魏四拼了这条命不要,也替您回护周全,请带领丐帮诸位杀出去吧!”徐铁釜生平最敬佩的就是铮铮侠骨的好汉子,当下赞道:“好个魏四,没费我这条老命看重你。我跟你爹是过命的交情,如今待你就如同你爹一样!咱们好兄弟,没有谁抛下谁的道理。要死便死在一起!”魏青鸾心下感激,双眼含泪,道:“多谢徐帮主!”徐铁釜笑道:“当年你父亲喊我作徐大哥,你今天也这样喊罢!”魏青鸾点一点头,道:“多谢徐大哥!我得照应我兄弟去!”徐铁釜道:“你的兄弟,那也是我徐老头子的兄弟!”招呼身边华山派掌门人张天宇和嵩山派掌门人李荣申道:“我们江湖正派与赫连魔头不共戴天!大伙儿今日拼却性命不要,也不可放过了赫连魔头,定要为江湖除此大害!”挥开打狗棒,一马当先,更不外突,亦不自护,只向赫连誉所在的方向杀去。

魏青鸾强忍心中愧疚之情,脚下如飞,片刻间又落到齐红粉身边,却陡然跪下了,不忍再抬头看自己的师父一眼,只一字一字,仿佛剜舌一般地说道:“徒儿不孝。”

齐红粉凄凉笑道:“不关你事,……这是我自个儿的命。你也有你的命。好生去罢。”

赫连誉见江湖群豪向自己冲来,倒很得意,更不避让,只在厅中原地等着;倒是看见魏青鸾行走如常,反而诧异起来,道:“这小鼠儿这么快就好了?绝不可能。他眼下竟能行走,适才动弹不得便是装的了。看来心计相当之深。”原来受偷袭之时,魏青鸾躲避不及,但仍勉强偏开要害,那一刀砍得虽重,却没伤到脉络筋骨。而他躺在地下佯装昏迷,却是暗暗观察那黑衣人队形变幻之法,暗思破解之策。谁料这黑衣人的队形的确依八卦九宫之法,但却暗生八八六十四种变式,难以破开,这才令他潜思许久。

齐红粉向着赫连誉走了过去。她脚不沾尘,那一袭红衣在这被鲜血染成猩红的厅堂上,映着四周壁上众多烛炬的荧荧火光,仿佛幻化成妖冶的红莲,在血池中绽放。她唇若抹朱,鬓若拂云,颊若映霞,光彩夺目。她走得更近了,面上是一种恍惚的神采,缓缓开口道:“誉……我曾经……是想嫁你的。”

“是么?”赫连誉的神情便似乎在看一出大戏,满满是戏谑和不屑,却又仿佛乐在其中一般,伸出手,对齐红粉道,“现在也不迟嘛。……来,红粉,到我怀里来。”只是那两只手上,不知何时已套了金丝织成的手套,手套上长满了尖锐的倒刺。

然而齐红粉恍若未见,仍喃喃地说着话,只是不晓得是说给赫连誉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挪了一步,又挪一步,离赫连誉那带刺的双手愈来愈近。

凌翎被若朝救走,路永澈追邵群和顾雨溪而去,眼下在大厅里的九卿,除了魏青鸾外,只得郝文、俞信、解鼎勋、李羡仙和安墨瑕五人。他们浑身浴血,几乎支持不住,突然耳边又听见魏青鸾用“传音入密”说道:“马上……听我号令……按照我适才所说……无论发生何事,必须做到!否则今日此处,便是九卿的坟场……明白了么?”五人从未见魏青鸾用如此严厉的口吻说话,都略感诧异,然而眼下强敌环伺,更不容多想,只拼却浑身最后一点力气,仗剑逼退敌众;却陡然听得“啊”地一声惨呼,凄厉哀伤,仿佛有痛,有恨,有爱,更多的却是浸着悲凉。匆忙回首一瞥,竟是赫连誉用那长满倒刺的手,穿过了齐红粉的小腹,将她摁进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看,红粉,我们在一起了。”

赫连誉说着这样的话语,将头枕在齐红粉的鬓边,脸上仿佛真的是幸福而陶醉的表情。若不是看见他环抱着齐红粉的手臂从不可思议的方向拗过来,若不是看见他那金丝倒刺的手套上点滴着发黑的血迹,若不是看见他那金色的袍缎染上这如同诅咒的黑红色血液后,变成好似厉鬼一般的色泽,恐怕谁都觉得那是一场风花雪月的姻缘聚会。众人傻了眼,站在原处,那带着有些腐烂气息的腥味,静静地,更加浓重了几分。

“就是现在!!快!!”

唯一清醒的是预知了这事态发展的魏青鸾。他咬牙提气,喝道:“信儿、羡仙!!鼎勋!!墨瑕!!还愣着作什么?!你们想让师父们的白白送了命吗?!”这四人才猛地惊醒过来,几乎是强拗过头,不让自己再看那凄惨的景象,向着二哥先前吩咐的方位杀去。眼前的道路,已被泪水浸满,看不清晰。

老九安墨瑕杀向南面,正是厅门所在。他挥舞一双巨剑,更兼怒火攻心,端的神勇难当,片刻间便杀到厅门外走道之上。魏青鸾见状叫道:“墨瑕,打碎了门边的酒罐!”安墨瑕掸眼望去,果然为了大宴天下豪杰,颜家储了大量的酒水放在厅门边上,他想到临阵脱逃的颜家,心头怒火更甚,仗那两柄巨剑劈面而下,登时几十罐酒水全洒在地上。他记起先前二哥吩咐,提剑转回厅内,向东北方向杀去。

俞信和李羡仙正向厅东而去,见安墨瑕砍倒酒罐,俞信笑道:“这主意不错!”从那饭桌上抓了几根筷子,权当暗器,击碎那摆在厅中的几只酒罐。李羡仙道:“这还不够!”伸手胡乱推去,将那些尚且站立的圆桌全部推dao,桌上众人尚未饮尽的酒杯酒坛都一并摔了个稀巴烂。两人甚是得意,回身又向西北折去。

魏青鸾扶起郝文,攥紧他手,说道:“大哥,我们也快走。”郝文麻木地点了点头,却并不挪步,反而转脸向赫连誉看去。

赫连誉微微撇嘴,道:“喔,小鼠儿们好像挺有计划。不过红粉,你甘愿做这棋子,却不过只拖延我这片刻,死得可不冤么?”齐红粉双瞳散漫,撑着最后的气息,却微微露出了笑容。

“既然是棋子……那这一步就得将了你的军,才不亏哪……”

赫连誉皱紧眉头,道:“我可没工夫和你玩了。”那穿透齐红粉小腹的手猛地回抽,便要将她甩落。

然而谁料这一抽之下,齐红粉竟纹丝不动。原来她浑身肌肉绷紧,竟将赫连誉的手臂紧紧嵌在自己的身体之中,让他无法脱身。

赫连誉骇异地看着齐红粉道:“……你……”齐红粉微微一笑,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了赫连誉的背脊,叫道:“青鸾……!教大家……走……不要管我……”赫连誉骇然叫道:“就为了这几只小鼠儿!你也是……重予也是……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齐红粉静静地看着他,这个曾让自己茶饭不思的男子如今就在自己的双臂之中,甚至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带着滚烫的热量,熨着自己的双眼,有一点欢欣和着悲凉被融化开来,变作晶莹,滑落脸庞。

“誉,你才中邪啦。”

若不是声音微若蚊蝇,这语气便与二十余年前那个撒娇洒泼的刁蛮女侠别无二致罢。她抱紧了怀中朝思暮想的人,阖起双眼,用尽生命里最后的气力,吻紧他的双唇。

二十余年相知相识,二十余年暗慕暗怨,都化作这一刻泪水肆虐,冲尽红妆。

几乎同一时刻,颜家厅堂之上,陡然间火光拔地而起。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十四回 今别后,何时见也 黑衣人的八卦九宫变阵登时大乱。火势的蔓延阻隔了他们阵法的变幻,他们中大部分人也已顾不得去和九卿纠缠,而是跃入火圈,想法儿相救他们的主子。

魏青鸾扯过郝文,抓准时机向厅外飞奔。他再也没有勇气去转头看一眼,那身后愈烧愈旺的烈火之中,师父用性命紧紧扣住敌首的单薄身影;他听见兄弟们悲恸呼喝的叫喊,但也顾不上去阻止他们昏头胀脑地再冲进了火圈之中。

但被这火势所包围的,除了被齐红粉箍得动弹不得的赫连誉一人外,还有刚刚被他的“信义”所感动,而领着一帮弟子一股脑向赫连誉杀去的丐帮等武林名门众多好手。他们全都在不知情中,便做了牵制赫连的弃卒。

这一把敌我俱焚的火,正是他魏青鸾点燃的。

颜家大宅沿袭江南宅第的建筑风格,四周高中间低,以成聚宝汇财的地势。因此适才安墨瑕等人打碎酒罐,酒水便顺着地势渐渐淌入大厅。九卿数人按他先前部署,破解黑衣人阵法,向外冲突,此时自然位于酒水所包围的圈外。齐红粉在包围的垓心钳制住赫连誉的同时,魏青鸾早扣了一手细针,几乎同时用“暗飞针”的手法打落了大厅壁上数十盏油灯,各个方位火星溅入酒水之中,登时火光大盛,又燃着房梁,将火圈之内的众人团团围困。

火光一起,魏青鸾便拽过身边的郝文,尚未等他反应过来,便使尽全身气力,将他拖出厅外。

重露宫门规第二,不得使用除剑以外的兵器。因此,若换作九卿中除魏青鸾外任何一人,这等同时打落数十蜡烛的暗器手法也是丝毫不会的;然而他魏青鸾,除了师父所教授的功夫外,他自幼精熟的魏家各项武艺,却也半点没有生疏。

“——二子!”郝文叫着他,急促地道,“不要管我,为什么要放火?三师叔怎么办!”

“我不过是要救活着的人!”魏青鸾咬牙道,“她有她的命。我们也有我们的命。”

郝文沉默半晌。他慢慢地松开了魏青鸾的手,但仍和他并肩而行,陡然问道:“那,赫连誉呢?”

魏青鸾苦笑摇头,道:“我当时佯装昏迷,却是在思索对策。然而绞尽脑汁,却想不到除此之外的胜算。师父自忖面对赫连,无论如何也无法全身而退,便问我若她牺牲自己,能否有办法与赫连誉共赴黄泉。这也是她长久的期望。”

“我对师父说,倘若如此如此,定能杀了赫连誉,他们能同死在这火海之中……但其实,自然是骗她的。这一点小小的计谋,若那么轻易便命丧其间,那么赫连也不是横行江湖数十年的魔头了。”

郝文还待再问,突然斜刺里冲出个人影来。两人大惊,道是赫连誉手下的那些黑衣人已救出主子,赶了上来,连忙挥开长剑,便要刺去。谁料那人影竟然一口娇嫩的女子声音,惊惶地叫道:“魏……魏公子,是我!!”

两人连忙硬收了剑势,这才发现,眼前觳觫颤抖的少女,正是陈凤灯。

“凤灯?你怎么在这里?”魏青鸾倒没料到会是她,这里离颜家大宅很近,刚刚她应该随众人走远了才是。

“我……我……”陈凤灯红透了双颊,嗫嚅道,“我见你一直没有出来,挂心得很,担心你被捉住……颜家一干人都走了地道逃走,我料想你们并不知道地道入口,万一被赫连世家……那……那……”

魏青鸾喜道:“你是说你知道颜家地道的入口?”

陈凤灯点了点头,领着他们拐过巷道,一面说道:“颜家自从十年之前险些被赫连灭族之后,便处处小心,建了这一处四通八达的地道,以便万一打不过时,妇孺也能有处藏身……”

魏青鸾笑了笑道:“这倒是好法子,好英雄!”郝文从鼻腔里轻嗤了一声。

说话间已转进了颜家大宅不远处的一座桥头,却不上桥,而是转到桥孔之下,那半圆形的拱壁上竟然留有暗道。此时夏季正旱,泥干水浅,不费力便攀进了拱壁之中。魏青鸾笑道:“若是洪汛之时,这暗道便不通了。”陈凤灯道:“这暗门还有许多处,不同的时令可以用不同的门。”魏青鸾咂舌道:“不敢正面交锋,却是煞费心机。”

陈凤灯急道:“魏……公子,你没有看轻我罢?”魏青鸾奇道:“你救我和我大哥性命,我感激还来不及,为什么要看轻你?”陈凤灯低头轻声道:“因……因为,我教你钻这暗道……还有我……我也算是……颜家的人……”

魏青鸾笑道:“傻丫头,你还没嫁人呢。你教我钻这暗道,我不也钻进来了?你魏公子我可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英雄好汉!我啊,乃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只顾自己逃命的狗熊一个。”他这样说着,又想起齐红粉的死,多半还是自己教唆而致,口中说着言语,脸上便渗着点苦涩出来,然而这不过一闪即逝。他想,大哥在旁边呢。

“我们这……究竟是要往哪里去?”

“总之是往最安全的地方去。”

一片漆黑的甬道之中,唯有若朝手中那一盏油灯的火光跳动着,映红了他的脸庞,那上面绽着令人安心的笑容。

“放心吧。”

“嗯。”

凌翎很放心地跟着他,连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什么。他渐渐放松下来,然后不自觉地便想起挡在他身前的游箬,双眼渐渐模糊了,很想抽噎着大哭一场。然而稍一吸气,便觉胸口被赫连誉弹中的地方猛地剧痛,头脑一昏,便倒在若朝的背上。

“喂,凌翎——”若朝急忙抱住了他,慢慢放躺在地上,道:“哪里受伤了?”凌翎几乎气喘不过,更不能说话,只是指了指胸口。若朝道:“我看看。”扯开他衣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铜钱大小的一块乌青,正在胸口的“膻中穴”上。这是人身的生死大穴,若不是赫连誉有心要玩玩他,力道稍欠,否则那一弹之下,必死无疑,哪里还能摊到现在。

只这片刻之间,凌翎喘得更加难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透不出来,浑身冷汗涔涔而下,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他的身子便如三九天的冰水,彻骨透寒。若朝仿佛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见他难受得两眼盈盈下泪,心中一酸,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右手替他抚着背脊,喃喃道:“没事,不难过了,一会就不难过了……”他拧紧眉头,不让凌翎看见自己的表情,左手慢慢地掣出一柄匕首,对准了凌翎的后心。

凌翎艰难地吐纳呼吸,简直是从生命的缝隙里硬挤着字句,若朝免不得顿一顿,想听他说些什么,却听到一句:“对……不起,……先前……错怪……了……你……”滚烫的气息带着这些字句吹拂过他的耳鬓,搅起心池变作沸水,愣生生翻滚不停。

持匕的手臂僵在半空,若朝暗叹一声,扔下匕首,回手去兜内掏出一粒丸药来,喂进凌翎的口中;又脱下自己身上外袍,裹住他那因为发冷而颤抖的身体。

“……翎。”

不知这难摊的时刻持续了多久,若朝再唤他时,凌翎已经安稳地睡去了,枕着若朝的胸口,睡得很沉,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几滴尚未干却的泪珠儿。

“真是爱哭的家伙……”若朝微微笑了,轻抚过凌翎那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不过,……有个好听的名字呢。”

推开厚重的石门,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夏天的清晨总是来得很早,四周的寂静也透着宁静安详的感觉。魏青鸾轻舒了一口气,多少心头重担猛地卸下,登时骨骼和神经的疼痛全然涌进脑中。他撑着点清醒地意识仍在想着,即使赫连誉随后脱身再派黑衣人来寻找他们,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了。

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吧。接下来,免不得还要联络失散的兄弟们,设法取回师父的骨灰,然后回山埋葬……他的头隐隐作痛。理性告诉他,颜家大宅最近是去不得了。然而师父的骨灰和遗物,却总也得想法取回。若连这一节也做不到,那么这十年的养教之恩,那最后的生死相托,却又当如何报偿。

“大哥,我……累得很。”魏青鸾只觉得眼前渐渐朦胧,背后黏腻的感觉,想必不是汗水,而是适才激战之中挣得更加深了的伤口正在流血,血液渐渐凝固,便连同衣服一起,慢慢结痂。

他恨不得当场就在这泥土地上睡去,却猛听见耳边一声急促的惨呼,低头看时,发现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了一人,而那人的背上,有一柄染成血红的长剑正慢慢地抽出。

挽束的长发,已然散落满脸;苍白的面孔,沾上几点泥星。但魏青鸾仍然认出了她——就在刚刚他们还一起推开了暗道的门,那个总是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喊自己“魏公子”的陈凤灯,如今躺在这泥地上,在渐渐炎热的气温之中渐渐冰冷。

魏青鸾几乎一个踉跄摔倒下去。若是平时,他的大哥总会立刻揽住他的肩膀,或者扶住他的腰身。

然而这一次没有。

这一次,迎上他脸面的是郝文的长剑,被染做血红的剑身之后是洁白温润的玉柄,温润的玉柄之后是那自己看惯了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坦荡面容。

“二子,你之前说过,各人有各人的命。”

“你有你的命,我也有我的命。”

“我们本不是同路的人。”

第一阙 满庭芳 第十五回 血染满庭芳(第一阙 完) “主公,请快一点,这里横梁要塌了!”

赫连誉立在重重火圈的中心,脸上浸淫着近乎爽朗的残忍,嘴角轻挑成兴奋不已的弧度。大厅内许多未及逃出的武林正派好手惨呼的声音,在他听来便如同仙乐齐鸣。他微微皱起眉头,思索道:“适才那个装死的小鼠儿……叫什么来着……青……什么的……?”

“主公!”火势更旺了,在如此干燥的天气里,木梁极易着火。黑衣人急促的语调表明,即使是他们,现下也很难在如此火势之中确保退路了。

然而赫连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可打断他的思路,道:“你们先出去。”

“可是……”

“这是战书呢,那个小鼠儿下给我的战书。他用玉石俱焚的法子,要将我埋身火海。我若要别人帮着才能出去,那就有愧我赫连誉纵横江湖二十年的名头。”他眼里难以抑制这甫逢敌手后的兴奋,冷笑道:“我今日便告诉他,什么叫做‘赫连誉’!”

黑衣人众再无异议,行了礼,转身从火海中脱身而去。他们隐隐听见背后传来赫连誉陡然欣喜大笑的声音:“是了!是了!我想起了,他是‘魏青鸾’!红粉管他叫做‘青鸾’!!哈哈!!!”他看了看自己怀中已然冰冷的齐红粉的尸身,柔声道:“你说对吧,红粉?”手腕暗传内力,一股邪惑真气涌塞臂膊,威力之大,便似万柄尖刀向外猛突,竟将齐红粉的尸身当即撕成粉碎。

他纵声大笑,何止声动梁尘,分明声动九霄。那几欲烧断的横梁哪里经得住他这样一震,层层断裂开来,猛地砸下;厅内尚不及逃出包围的众人,都一并湮没在这断瓦残垣之间,被熊熊烈火焚尽。

然而在这砸落瞬间,赫连誉早已身形涌动,拔地而起,穿过那层层碎裂的屋瓦缝隙,便如啸月之枭,破笼而出,直上青空深处。但见漫天火星之上,一人踊火而出,潇洒寰身,稳稳落在那一堆断瓦残垣的最高处,看脚下火焰肆虐,却仿佛敬畏他一般,离他总有寸许的距离。

他冷冷地笑着,仿佛一只孤高的巨禽,栖息在地狱的业火顶端。周围对他敬畏不已的黑衣人众,此时都跪下身来,道:“属下无能。主公,请下令继续追捕‘重露九卿’。”

赫连誉跃下瓦砾废墟,背起双手,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必。……他们若能多活几日,也倒多受些折磨。”他回头看了看那在大火中倒塌的颜家大宅,禁不住微微扬起了唇角,“虽说能做到这步,当真很了不得了,魏青鸾……”

他突然间满脸得色,咯咯地笑出声来,续道:“况且,先前埋下的‘种子’,此时也该发芽了罢?”

“大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魏青鸾觉得自己的声线有些打颤,那指着他脸庞的剑尖上正反射着刚刚升起的朝阳,晃得他睁不开眼。

“我知道。”回应他的是郝文向来平静无波的语句。然而若是平日,这语句里总归得带点不被人轻易察觉的情愫,那是专属于魏青鸾一人的特权。

可如今什么也不剩下,好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魏青鸾苦笑了一霎,道:“我现在不是大哥的对手——也从没想过要当大哥的对手。大哥有什么话就吩咐罢。”

郝文的剑尖微微抖了抖。他道:“你转过身去。”

魏青鸾依言而行。他心中倏尔转过最坏的打算,若转身过后便被长剑透心而过的话,那便立刻向后倒下罢,哪怕被刺得更深,也要倒进大哥的怀里,好好地睡去。

郝文慢慢地说道:“我教你转过身来时,你再转过来。这一次不是玩笑。否则……”魏青鸾感到冰冷的剑尖抵在他背心的伤口处,微微用力。他觉得那刚结的血痂又被挑破了口子,痛得浑身略一颤抖,那剑却仿佛也感觉到了似的,立即放松力道,离他远了一些。

魏青鸾在心底暗自一笑。到底是他的大哥,他最清楚不过。

“二子,……对不住。我们就此别过罢。”

魏青鸾静静地站在原地。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低头瞥去,陈凤灯的尸身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但他决定不问,虽然有些事情早已心知肚明。

魏青鸾阖上双眼,道:“大哥。你要去的地方,我不能和你一起么。”

郝文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能。”他顿一顿,加紧快走了几步,又犹豫着,补上一句,“那是我自己的输赢。”

魏青鸾轻撇双唇,微微笑了,这个答案似乎令他相当满意。他再不顾郝文先前吩咐他的话语,猛地转过身来,叫一声:“大哥!”却是陡然拔出双剑,倒转剑尖,朝自己的脸孔划落下去。

郝文见这一幕,惊呼出声,双足飞踏,迅急赶至,更不顾它,全力扯开魏青鸾那持剑的双手,然而已然迟了一步,那双剑齐下,虽被这一扯力道减轻了几分,然而仍然在那俊秀的脸上划出了两道齐整的血道,正从眉中一直落到颧下,便似两行长长的泪痕。

鲜血喷涌,一时间将魏青鸾那张白净的脸孔染成了血红。郝文惊得手足无措,连忙撕扯内襟,替他扎起,见他似乎没有划伤眼球,这才稍稍安心,忧心愤愆当即涌满唇腔,劈头痛斥道:“你这是干什么!!”

魏青鸾此刻倒在郝文的臂中,痛得直吸气,却仍露出点嬉皮笑脸的神情来,道:“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你!!”郝文气得一口气提在喉咙口,苦于没地方发泄,当下也不管它,猛地俯x下去,咬住那双总是得意非凡的嘴唇。

血腥味当即在纠缠的舌尖荡漾开来,郝文搂紧了怀中的人,他浑身是伤,因为痛楚和疲惫而微微颤抖着,体温滚烫得吓人。

“大哥,别一个人。无论如何,二子不离开你。”

魏青鸾再撑不下去,就这样慢慢地陷入沉睡,喃喃地反复着同一句话语。

郝文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却仍有淡淡的血印,便如同胭脂遇水,在脸上渐渐晕开。郝文只觉得眼眶发热,他别过脸去。

凌翎醒来时,他身子周围的泥土全都仿佛被蒸煮过了似的,暖暖地有些发烫。这是由于颜家的大宅此刻已焚为灰烬,热量一直渗到他所身处的地下所致。

在他头顶上的地面,焦黑的泥土,满地的死殍,满庭的猩红色泽,还有那弥漫在空中的焦腥气味,即使火焰也无法将其焚尽。被烧熔了的刀剑粘作一处,变成从未有过的奇形怪状。

天也渐渐亮了。

而凌翎并不知道这许多。他此时仍身在地道之中,但察觉出空气明显清新了不少,显然和自己晕去的地点不同了,这里大约更加接近出口罢。泥土愈来愈热,他擦了擦头顶的汗滴,突然惊道:“若朝呢?”

四周并没有若朝的影子。他失望地站起身来,却觉得背上一轻,一件衣衫滑落下去。拾起看时,正是当时若朝身上披的那件,先是弄湿了,晾在树杈上,后来又为了护着他,被判官笔在肩胛处戳了个大洞。看,那衣衫左肩上的圆洞,不正与判官笔的横径相合么。

凌翎攥紧了这衣衫,扶着墙壁,慢慢地向地道外走去。渐渐地可以见到光了;拐过最后一个拐角,眼前猛地一亮,刺得他几乎站立不定——夏日里初升朝阳的强烈白光,正从这地道的入口投射进来,又在他眼中幻成七彩。这一股光那样清澈又那样包容,直射入心底深处,没来由地令人沉静安宁,自在舒心。

凌翎静静地任这阳光照耀着自己,伸出左手,掌心的脉络被阳光映得分明。他口中轻轻地念道——

“若、朝。”

若朝,若朝,想来便是“仿若朝阳”的意思吧。

凌翎笑了起来,向着那无法正视的耀眼晕圈的方向,大踏步地走去。

第一阙满庭芳完

第二阙 浣溪沙 第一回 邵圄金笼锁三侠 淮安城里,最近总有东一簇西一撮切切私语的哥儿,提着华贵的名剑,穿着苏绸的衣衫,争得面红耳赤,几欲打将起来。你若走近去听他们究竟说些什么,其实三句话都离不开“邵家小姐”这四个字。

在这自古有“运河之都”美称的淮安城里,漕帮邵帮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漕帮乃是天下豪富之帮,zhan有运河地利之便,“半天下之财赋,悉由此路而进”;邵家则又是漕帮之主,更是富贵豪奢,权倾天下。这样一个让人因利趋之的巨富之家里的小姐,本就拥有让人肖想不已的资本。然而肖想归肖想,多少人却连见她一面也不能,更别提高攀凤凰枝这等天底下头一条的美事了。

可眼下不同。眼下淮安城里每个会些拳脚的公子哥儿、平头百姓,都有着福分见上这小姐一面,原因则是这江湖上最寻常的一件——比武招亲!

漕帮旧规,帮主女儿出嫁,必须比武择亲。哥儿们争论不休的,也正是这一件事。可是若是要争这小姐做新娘子,该在拳脚上比划比划,怎么尽逞口舌之利?凑近了听得分明,这才晓得,他们争的,原来是这邵家小姐的样貌。

“怎么胡扯?那天邵家预设擂台,她随着邵帮主前往探视,我亲眼见的!虽然是高挑了些,可绝对是这天下第一等的美人!”

“是,是,她拿帕子遮着脸,可我仍看见了。这淮安城的美人从八辈子前数起,也没有这样风姿的!”

“——我以前曾到过邵家,那小姐分明是个顽皮惫赖的泼女,头发散乱,面皮发黄,鼻孔朝天,又怎能算得美了?”

“是啊!我还记得幼小时随父母去他邵家拜贺,她那双五短的手指便似熊掌,提着剑就如提着菜刀一般,追得我满屋子乱窜……”

“那是老皇历吧?女人长大了,都会变的!”

“可这也变得太离谱了吧?”

“若就身形而论,倒算不得美。不过那气质神韵,过目难忘。我没有见着她的面容,但那临风伫立的身影,便能瞻仰一次,也足慰平生。”

……

众人各说各的,谁也不服谁。于是打了赌赛,找了几个好手,约定午夜时分,前往邵庄内打探。他们倒不愁认错了人,因为全淮安城都晓得,漕帮邵群邵帮主家里,除了一应徒弟和门侍之外,便只得这一个女儿。

一群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刚到午夜,便迫不及待地跃入邵庄大院偏厅,躲过巡查的仆从弟子,却犯了难:邵庄好大的气派,这么多宅宅院院,又该如何找起?

有人便提议道:“大户人家小姐的香闺,总是脂粉气浓些,看那红纱罗帐的就该是了。”众人一听有理,可放眼望去,却没见着哪一个宅院有着精巧秀致的闺房模样。

另一个道:“邵庄主是爱好习武的刚毅之人,自从元配夫人过世之后也没有另行纳妾,听闻这一个女儿也爱舞刀弄枪,估摸着也不是一般大家闺秀的模样。但大家小姐的闺房,总会设在幽深隐秘处,我们往深里找就是。”又一个补充道:“我见了那小姐的气质,她若在的地方,总该有亭台楼榭,神仙花圃,才配得上她。”众人一想有理,便向庄中深处,有水榭园林的地方寻去。

邵庄深处,倒还真有这么个隐蔽所在。那宅子乍看朴素得紧,掩在层层障障绿叶之中,四周有天然水系相环,便似一颗镶嵌在翡翠链上的明珠,珠联璧合,浑然天成。众人喜道:“该是这里了!”扑身躲在绿叶之中,忍耐蚊虫嗡嗡不断的叮咬,从那雕花窗格缝隙之间向内望去。

油灯吡吡驳驳响个不停,跳动的火光将一人长长的暗影拖在地上。那人披散着如水的乌发,发尾随意地一绾,正支着下颚,怔怔地看着那油灯发呆。她身上是富家小姐的装扮,淡粉色的纱罩,袖口是层层叠叠的荷叶边儿,从中露出仿佛玉琢的手臂。她微微侧了脸,眼睫下若隐若现的如星黑眸上偶尔泛起粼粼波光,在那高挺的鼻梁旁边,便如同鸣沙山与月牙泉。

众人看得傻了,张大了嘴,连蚊虫飞进了嘴里也不晓得。谁料身后猛地有人拍上他们的肩膀,差点吓得五魄飞散,大叫起来,转脸看时,却是这邵庄的主人邵群,带着平日里一样的冷漠表情,背着双手,道:“你们好大胆子,半夜闯我邵家宅子,有和贵干啊?!”

这淮安城里半数上的人都对邵群邵庄主畏若神明,当下抱头鼠窜,更哪敢跟这财神爷照面?邵群倒也不追,看着他们惊惶远去的身影,唇角难得浮现了些玩味的得意笑容。

“玩得够了,也该让我脱下这劳什子了罢。”

那位倾城姿色的“邵家小姐”这才开口说道,那音色里略有些疲惫的沙哑,却分明是男子的嗓音。“她”撩开额发,束紧青丝,露出那一幅黛墨描摹却棱角分明的俊美容颜,正是当日少年英雄会上,被邵群掳去的“九卿三溪”顾雨溪。

邵群回身看时,顾雨溪正慢慢地从原凳上站起身来。他的腿脚本就有些不便,现在身上更兼被邵群点了穴道,又穿了那荷边的女装,行动得更加缓慢了。邵群欣赏着他的模样,便似欣赏着一幅画般,微微笑道:“你就这样穿着挺好看嘛。”

顾雨溪冷笑了一声,也不和他搭话,径自扯去了身上那些粉色的女儿装束,只着白色里衣,靠着窗台静默地矗着。

邵群轻咳一声,道:“顾三侠,我这也有为你打算的成分。我那女儿……咳,吵得人头发晕,早早嫁了,我们彼此都落得清静,不是很好。”他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哐当哐当的脚步声响,踏得那水榭栈桥几乎发出哀鸣,尚未见着人影,先听见一个粗里粗气的女声吼道:“爹!爹!”

门被哐地撞到一边,正牌的邵家小姐邵利恬隆重登场,五短的秃手指捏菜刀一般地捏着把剑,看见只穿着里衣的顾雨溪和自家爹爹,气得双眉倒竖,骂道:“贼猸子的狐狸精,还不快滚,却又****我爹爹!你还是男人不是?!姑奶奶剁了你!!”便使剑如使菜刀,当真兜头剁了下来,将顾雨溪当作了那案板上的鱼肉。

邵群连忙拦住自家女儿,劝道:“好啦,多晚的时刻了,你还不睡!爹爹这不正张罗着给你找如意郎君么,这样你有你的,爹爹有爹爹的,不是两不相干,各得其乐么。”顾雨溪微皱眉头,心想这财倾天下的漕帮帮主怎么说起这事来完全不合常理,但却也只是冷着眼,看他们父女俩纠缠一处。

邵利恬大哭大闹道:“谁知道你眼里的如意郎君我看来合不合称?你便只顾你自己!我要选郎君,要教那些家伙比武定亲,当然应该是我自己来!你为什么叫这狐猸子扮作了我去招什么劳什子的亲?”

邵群赔笑道:“恬儿,比武招亲时你若亲去,要坐在太阳底下晒上好些个时辰,又头上盖着盖头看不见比武情形,可不把你急死了?爹爹是为你想,找个人替你,你在后面看着,看中了哪一个,爹爹便使暗器教其他人都滚下台。这还不称你心么?”

邵利恬回嗔作喜道:“是么?可当真?”邵群道:“你不信爹爹,还信谁去?”原来,按漕帮规矩,帮主之女的亲事历来都比武招定,然而邵群怕邵利恬貌丑,又胡搅蛮缠,虽然他漕帮名大财粗,要做帮主的女婿,自然应者众多,可若众人一见了邵利恬便吓跑大半,那岂不是坏了他的名头,堕了他的威仪?因而打算找一人替过她去,先把佳婿钓进了门,随后便不怕他反悔。

可邵群因性喜男色,全庄上下除了邵利恬外竟连一个女仆都无,要找人替代着实不便,他倒也有三分私心作祟,便让顾雨溪扮作“邵家小姐”,这两日风风光光好不快活。

邵利恬又突然怒起,双手拼命拍打邵群,闹道:“我当时明明教你掳那姓路的少年回来,你也答应了的!!可却怎么只掳了这个狐猸子?养在家里,骚也骚死了!”

她说话难听,饶是顾雨溪也心头动气,但却因听见了路永澈的姓氏而将这事搁在了一边,心下大奇,叫道:“路……?你是说澈儿?”

邵利恬斜他一眼,想开口说话,却愣是憋住了,哼了一声,扯着邵群叫道:“我就只看中他了,你快把这只狐狸扔出去,换我家路大哥来!”

邵群无奈地拖着女儿往外走,心中直懊恼今晚这佳人良宵可得暂放一放了,嘴上说道:“那可不成。这是你家誉叔叔托在我这里养着的,万一让他活着走出我邵庄的大门,可就惹了你家誉叔叔的梁子。至于你说的那个姓路的,他不也是九卿之一么?其他人可没有顾三侠那样好的运气,碰见我这样怜香惜玉的人。你也知道,你家誉叔叔想要对付的人,最后什么样的下场!”见女儿似乎被说动了,他赶紧扯着她又快走了几步,低声道:“爹爹这是为你想。那个姓路的,现在不知连骨头还有没有剩下。你总不能嫁个鬼做丈夫吧?”邵利恬默默无声,似乎想通了似的,当真安分下来,跟着邵群走了。

顾雨溪脑袋里轰地猛响,颓然倒在桌边。这些日子里他但求自保,却从没有想过兄弟们的情形,他只想澈儿他们个个都那样厉害,怎样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有时还想着,若多撑得一日,说不定澈儿他们就来救自己了。可眼下已到淮安耽了十日上,并未见着兄弟们的影子;起先他还侥幸地想,不定他们没有认清邵群的模样,因而多费了时日,可如今听邵群的口吻,他们却大约是已做了剑下亡魂。顾雨溪一想到这情景,不由得浑身打颤,心头焦躁,只得拼命地让自己分神。

邵群好说歹说才安顿好自家女儿,又转回了来,道:“恬儿就是这么嘈吵。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见顾雨溪怔怔地坐在桌边,对邵群的言语仿佛全然不闻,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的神仙姿色,看似很近却又相隔很远,总也猜不透他心底所思所想究竟为何。他禁不住走到顾雨溪身边,环住他的肩头,伸手撩开那乌黑的发,轻抚上他的脸颊。

顾雨溪浑身一震,腾地站起身来,避开邵群,道:“邵帮主,君子言而有信。我们约定,这些日子我妆扮做利恬小姐,你便不得冒犯于我。邵帮主乃是堂堂一帮之主,这些话语想必都还记得。”

邵群微微一笑,指了指那被顾雨溪丢在地上的粉纱女衫道:“可你现在又没有妆扮作恬儿。”他玩味着顾雨溪微微发白的脸色,笑着向门外一指:“罢了,陪我杀一盘吧。”

水榭回廊上,那一盘白玉雕的棋盘,犹显风雅。邵群拣主位坐了,却见顾雨溪立在一旁,于是挥手教他坐下。顾雨溪恍若未见,躬身道:“尚有一事望帮主相告。”

邵群轻敲棋子,道:“坐下说。”

顾雨溪依言坐下了,尚未开口,邵群早抢先一步,挑起唇边,带点轻蔑的笑意,说道:“都死啦。”

顾雨溪猛地睁大了双眼,喃喃地重复道:“什么……?!”

邵群抬了抬眼望他,不疾不徐地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那些师父兄弟,都死啦。”

“——胡说!!”顾雨溪猛地提高了声音,像是要连同自己一并说服一般大声地叫道,“他们……怎么会死?”

邵群只是冷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你既不信,又何苦问我。”

然而顾雨溪是由不得自己不信的。他这几日跟着邵群早已知晓,漕帮虽是武林中的大帮,打得却是生意人的算盘,因而明里要顾及名声,暗里却和赫连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不然,那日在颜家大宅里,赫连誉也不会那么容易便和邵群打商量。赫连的所有讯息,邵群知道的也是最多最全。这种时刻,若不信邵群,那还能再信谁呢?

但他仍拼命地摇着头,在心底不断地否定着。邵群笑道:“这个问题倒搅了兴致。不若这样,你我杀这一盘,你若赢了,他们便是活着的,你若输了,他们便是死了,再活不转了。敢赛着一遭么?”

顾雨溪慢慢地看了看他,他面上只是稍有些凛然的庄重,心里却似万马奔腾。他不发一言,抬手抓了一粒棋子,朝那棋盘轻轻放下。

狙退挺挡,顶刺拦拆,鬼手手筋,粘劫收后,顾雨溪的棋势如迅雷暴雨,奔腾肆虐,直逼得邵群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甘愿告负。看那满盘厮杀狼籍,对坐之人淡然收子,邵群不免笑道:“我才晓得,原来你是用冰做的表,火做的心。”

顾雨溪抬眼看他,道:“这下可以告知我师父同门的下落了么?”

邵群摇头笑道:“可惜得很,他们还是死了。”

语音未落,他单手往那棋盘上一拍,棋子尽皆被震得跳起,再落下时,看那棋盘之上,黑白之势已全然颠倒,却成了邵群大获全胜的局面。

顾雨溪一时失语。邵群大笑,拂袖起身,道:“你最好记住,在这邵庄,这淮安,甚至在这一整条京杭大运河上,所谓胜负规矩,都是由我说了算。”

第二阙 浣溪沙 第二回 无盐欲嫁貌参差(上) 路永澈在河边洗了脸,向捣衣的妇女打听前边的市镇。操着当地口音的妇女说道:“这里是黄集。公子要向北去,便是淮安;向南去,便是宝应。公子若要玩耍,还是淮安繁华些。”路永澈还待再问,那些妇女早搂作一团笑着走远了,不时还偷眼回身望他,叽叽喳喳地嘀咕个没完。

北上还是南下,路永澈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追着邵群而去,起先还能寻到些蛛丝马迹,近些日子则完全断了讯息。他记挂师父兄弟,却已离金陵很远,如今返身已然不及,更何况三哥尚且生死未卜,他心下焦躁,一时间进退两难。

见路边挑着个茶帘,他加紧步伐,赶去拣角落里透风处坐了。白花花的太阳撒满一地,人都怕这样三伏天里赶路,因此这茶摊倒是生意不错。门头马桩上拴着两匹纯色骏马,想必是谁家的公子哥们出游到此,难摊暑热,在此歇凉。

路永澈叫了大碗凉茶,除了茶婆,倒也没人在意他。他虽然是侠客打扮,但一来年纪尚小,二来腰间长剑剑鞘又黑又脏,三来身上青袍在这些天没日夜地赶路中仆仆风尘,四来脸上满是焦虑憔悴之色,倒把平日里的骏洒气度遮了大半。况且这简陋的茶摊里还坐着两位锦衣华袍的公子哥儿,众人哪还顾得上看别人?只可惜那俩公子紧扣的领口不透风,直热得他们那白净的脸上一层层的细汗。

“李公子,许公子,咱们不比了吧,这热出毛病来怎生好?还是……”牵马的下仆热得衣襟下摆都滴着水,还要顾着给这两位公子爷打扇子,苦口婆心地相劝。那俩公子却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热得都开始哼哧了,却明摆着谁也不肯先点头服输。

“公子爷哎,您就听老奴一句吧!那邵家小姐再怎样美貌,要争个先后,那也是比武招亲当天的事情,今天这样大的日头,您二位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呢!”

众位看热闹的这才恍然,原来这二位公子是为了邵家小姐才争成这般的,不免脸上都露出些看好戏的神情来,更有农家的孩童,拍着手唱道:

“月牙弯,柳梢弯,不如邵小姐的眉眼弯;

数金山,数银山,数不完倒插门的珠宝山!”

那李公子许公子一听这儿歌,脸上勃然作色,争先恐后地拍桌叫道:“小孩子胡乱唱什么,当心割了你的舌头!”这下两人倒是同仇敌忾,配合默契,只是猛地站起身后,只觉双眼发黑,天旋地转,于是又同时叫道:“啊唷!”跌坐回条凳上。

农家的孩子撒泼惯了,见有人骂他,更是得意,翻着白眼继续唱道:

“天下金,天下银,天下金银通水路;

江淮富,江淮庶,江淮富庶在漕帮。

如今有个邵小姐,天香国色惹人羡。

问谁敢做邵家婿,独掌东南半壁天?”

座中有人哼了一声,道:“听闻最近慕名漕帮邵帮主之女比武招亲大会的家伙,愈来愈多了。可见那‘天香国色’是假,‘独掌东南’是真!”众人都是一阵哄笑。那李公子、许公子二人脸色本就惨白,如今更是隐隐发青。可他们又担心暑热晕厥,那可就丢大了面子,因此都端坐在那长凳之上,不敢还嘴。

路永澈心里却暗自计较:“比武招亲,那一定人众云集。或许在那里能探听到三哥的消息,也未可知。我眼下便是没头的苍蝇,好歹撞他一撞,纯碰运气了。”于是便问身边人道:“这邵帮主是何许人?比武招亲大会又办在哪里,我也好去凑凑热闹。”

身边一位赶路人看了看这少年,虽然疲惫朴素,却身形挺括,眉宇间别有气魄,便嗤一声道:“邵帮主是淮安漕帮的帮主,几千里地的大运河都在他势力之下,这样有名的人物你竟不知?至于这比武招亲,自然是设在淮安。你要去看看热闹也倒罢了,那邵家小姐也未必好,我看你还像个人样,不用上台去打什么擂,凑这劳什子的热闹。”路永澈谢过了,转脸时,却见那两位公子终于坐不下去,拖着步子打算起身回城。

路永澈暗想道:“我又不知淮安城怎么走,倒正好跟着这两位公子同去。只是无缘无故的,不便打扰了人家。”于是待那两位公子出了门,这才慢吞吞地起身,结了茶钱,施展轻身功夫,片刻便追上那骑马的两位公子。他不愿让人发觉,因此放轻身段,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们身后十余步处。

走了一段时候,太阳渐渐落了山,那两位公子也终于缓过劲来,又开始争那日晚间在邵庄里一瞥,邵家小姐究竟是瞥见了他俩中的哪一个。路永澈在心底暗暗好笑,心想以前在山中尚不觉得,可如今在市镇里走的久了,形形色色的人物见了许多,这才晓得天底下纵使美人如云,又有几个及得上他的三哥?然而不想则已,这一想便觉得心头一痛,忧虑顿增。却听得前边马上两人叫道:“不成!等不得比武招亲那日了,今日我们便非决出个胜负来不可!”挥鞭催马,赛起脚力来。两人的马夫仆从自然跑不过马,都在后面死命地追赶。

路永澈为人素来侠义风范,见此情景,心下不忿,暗道:“纨绔子弟,为了这点捕风捉影的小事,累坏了他家这一众忠厚老实的下人。”当下提气急追,赶过那一干仆从,转脸笑道:“我替你们追主子去!”身轻且疾,倏忽之间已赶上那两位公子,竟与他们并驾齐驱。但见他青衫翻飞,步形潇洒,倒似乎比那俩骑在马上、满脸热汗的公子哥儿更加轻松随意。两位公子见一人徒步便追上他们,大惊失色,只得拼命催鞭。可惜胯下并非日行千里的名马良驹,而是供公子爷们把玩的皮色漂亮的玩马,怎能和路永澈相敌?直跑进淮安城里,那马已脚速渐慢,两人还待催鞭,路永澈见城里人潮涌动,生怕踏着了寻常百姓,当下飘身抢在马头之前,将那两人胯下坐骑的笼头一勒,笑道:“城里人多,公子爷请慢行!”两马长嘶而住,又平又稳,没得半点颠跳甩泼的迹象。

那李许二位公子眼中流露出又敬又佩的神色来,互相对视一眼,赞道:“我们兄弟俩生平识人无数,却从没见过这等本领的好马夫!”

李公子跳下马道:“来我李家干活,我给你一日三钱的工钱,这可是整个淮安城里开价最高的了!”许公子连忙抢上道:“不不,我给五钱,五钱哪!!来我许家!”两人又争做一团扭打起来,倒晾着路永澈在一旁哭笑不得。

第二阙 浣溪沙 第二回 无盐欲嫁貌参差(下) 若换作旁人,露这样一手功夫却被拙眼蠢才认作是马夫,早也就摔袖走人了,可路永澈偏生对这些看得很淡,是公子还是马夫,都不是他所关注的垓心所在。

那两名公子终于打得累了,仿佛达成协议一般拗着脖子站到路永澈面前道:“七钱!我俩说好了,这价无论如何不能再抬了。你自己选吧!爱去哪家,便去哪家!”

路永澈苦笑道:“在下要找一人,恐怕不能在这淮安城里久耽;要替您二位牵马也成,可在下只替二位牵比武招亲那一天的马。”

李公子眨巴着眼睛道:“原来你这个马夫也想去看邵家小姐。这有何难?我李家早派人去占了最前排的场子,包准让你看个够。”

许公子抢上道:“我爹才和邵群邵帮主打过招呼,我家的位置才是最好的!”

路永澈只觉得头脑发胀,只得道:“在下可以为二位同时牵马,请不要争了……”

好容易摊到比武招亲的那天,淮安城里万人空巷,全挤在了那比武招亲的擂台下边,想瞻仰这淮安城里鼎鼎大名的邵群邵帮主以及那被众口相传的邵小姐,究竟长得是怎样的神仙下凡的模样儿。

人们都晓得,邵群虽然名头响亮,但并不常出现在众人面前;至于邵小姐,则更是深藏闺中人不识了。淮安城里的百姓却不知道,他们常常看见的,那个带着一个一身蛮力的丑女儿在淮安城里招摇过市、衣着朴素少言寡语的中年汉子,便正是他们如今翘首以盼、权倾东南的邵大帮主和他的独生女儿。

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的邵大帮主穿着华丽,举止雍容,便和那个朴素寡言的中年汉子有天渊之别;而身边那女儿,虽然身形高挑了些,可邵家小姐自幼习武、胜比男子的传说也是有的,人们倒不怎么奇怪。再看她行走时流连潇洒,虽然被盖头盖着脸面,却别有一番风韵气质,非常人能及。众人只觉得心旷神怡,宠辱偕忘,都只盼能亲手掀开那红盖头,一睹芳容。

偌大的比武擂台,邵家小姐的位置便在擂台后侧边缘,她由两个小童扶着上来,向大家行了礼,便端坐在那里不动了。邵群缓步上前,说了几句客套的场面话,便请邀天下少俊豪杰,问谁做得他邵家的乘龙快婿。

正牌的“邵家小姐”——邵利恬则在擂台后边左蹦右跳,探头探脑,邵群吩咐了几个亲传弟子,将她牢牢按住,免得出差错。好在众人的眼光都只粘定了台上,饶是她在后头天翻地覆,也没几个人在意。

邵利恬看了一会,道:“来的人里,没见着什么好货。哼,这点本领,这种皮相,也胆敢来应征姑奶奶的丈夫?我可见过更好的!……”她眼前浮现了路永澈的模样,飞起点红晕,难得地老实下来,怔怔地想了好一会,叹道:“可惜这样好的人,偏偏活不长久。不然和姑奶奶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她生性不懂惆怅,片刻便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自语道:“老跟爹爹玩,也腻了。正好找个容易欺负的,好好玩弄他一番。再腻了时,便教爹爹给我再开个比武招亲,再选几个新的来玩。反正我漕帮钱财多,不愁找不到丈夫。”

路永澈替那两位烦人的公子拴好了马,便转身一找人探问是否有见过一个俊美非凡的青年和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汉子,倒始终没朝那擂台上看过一眼,只听得上面嘿嘿呀呀地打得热火朝天,隔一阵便有人摔飞下来,他却恍若未见,只逮着一个个人问顾雨溪的下落。可惜人人都只摇头笑道:“美貌青年是没有见着的,但全淮安城里最出名的美女,却正在你眼前呢。”

路永澈有些灰心,还待再问,却见身边众人突然连连后退,惊呼不已,正自奇怪,刚一转身,便见着李公子带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像个皮球似的砸了下来。

路永澈一惊,这摔人的力道可是要摧筋断骨,若是身负上等武功的,那也罢了,可这李公子乃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这样一摔非得摔出他肚里的败絮不可。当下救人要紧,路永澈不及多想,早已甩开袍袖,带过李公子的身子,右手一托,身子一挫,卸去那一摔之力,李公子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儿,口中仍不住地大叫救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脚已经挨了地,身上却没半分疼痛的感觉。

路永澈放下李公子,这才抬头向擂台上看去。只见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养着两撇鼠须,正背着手向这边看过来,见路永澈如此轻易地便救下了李公子,倒有些诧异,细声细气地说道:“我还当这次来的全是脓包,原来是真人不露相。阁下敢上台来请教两招么?”

路永澈正待婉拒,李公子早抢到前面,得意洋洋地笑道:“爷爷的本领你还没有见到,刚刚那是给你面子。既然被你识破,咱们就再来大战三百回合!”他竟当那鼠须男子说的话,全是对他说的,当真半点自知之明也无。

那鼠须男子呸了一声,道:“我在跟你身边那位公子说话。”李公子看了看路永澈,嗤地笑出声来,道:“他是什么公子了?他是我家牵马的下仆。哈哈,你家没有这么能干又体面地下仆吧?”那神情登时更加得意了,仿佛自己在武功上胜不了对方,但家仆上胜了,也是一样的光荣。

路永澈懒得跟他夹三夹四地缠杂不清,转身便走。许公子此时跃上擂台,对那鼠须男子叫道:“恰才不过是缓兵之计。现下便叫你见真章!”又花拳绣腿地打将过去。

那鼠须男子冷冷一笑,道:“摔了个枕头,又来了个草包。没完没了,不教你们吃点苦头是不成的。”手上暗蓄内力,便朝着许公子的喉咙迎面抓下。

邵群哦了一声,道:“‘岳氏夺魂手’?这功夫原来还有人会用。可惜用在脓包身上,也糟蹋了。”竟只眼睁睁看着那一招落下,并不出手相救。路永澈却知这一抓下去,许公子估计也只剩下半条命,心下焦急,踢起一枚石子扣在手头,欲打向那鼠须男子的手腕,却突然想到:“我若如此出手,他定要找上我。不若替他打飞了姓许的那位公子,只要不伤着人命就好。”于是拿捏力道,将石子猛地弹向许公子脚腕处“解溪穴”,许公子当即站立不稳,跌下擂台,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那鼠须男子的“夺魂手”杀招。

路永澈心想我这下也算是报偿了这一路的“领路”之恩,接着可不能和你们耗了,得抓紧去找三哥才成,当下隐入人群中间,继续探问。那鼠须男子站在台中,大声问道:“刚才那位少侠本领高强,既不满我岳某的行事,何不上来赐教两招?”路永澈只做未闻。半晌更无他人上前挑战,那鼠须男子哈哈大笑,对邵群道:“可惜淮安城里并无能与邵小姐相配的俊秀之才,让晚辈得了这个甜头。”邵群微笑不答,邵利恬在后边左冲右突,嘴巴被邵群几个徒弟死死捂住,眼睛却拼命地眨巴着,教她爹爹千万不可应了这个丑陋的家伙。

那鼠须男子倒也不傻,嘿嘿冷笑一声,道:“晚辈也知道邵大帮主的心思,虽然晚辈功夫不错,不过长相恐怕不配小姐,岳家也衰末啦,更不配你漕帮的声势。可惜——”他顿了顿,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突然身形寰转,脚下如飞,人们只觉得眼前一花,他早已将一直端坐在擂台后侧的“邵家小姐”牢牢地箍在怀中,笑道:“——帮主您还是按规矩来的好。”

这一下变故突然至极,饶是邵群脸上也微微变色,道:“岳谷平,我并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你也请先放开……小女,我们从长计议。”岳谷平道:“何必从长计议,我只要邵帮主按规矩来,那么现在晚辈便恭恭敬敬向岳丈大人磕头。”此话一出,漕帮上上下下一起鼓噪起来,几名长老叫道:“岳谷平,你欺我漕帮无人怎的?!”岳谷平笑道:“若您几位年轻个四十岁,也来参加这比武招亲大会,晚辈绝非对手。”那几名长老一时语塞。

岳谷平道:“今日无人能胜我,邵小姐便是我未过门的夫人。我便当着天下人的面揭了这盖头,请岳父大人也做个见证。”说罢便一手箍紧了“邵家小姐”,另只手便要去揭那描金绣凤的鲜红盖头。

路永澈见那小姐被紧紧箍着动弹不得,虽然略有挣扎仍无济于事,听闻要揭头上盖头,更是竟似有些发抖起来。他心下恼怒,暗道:“此人刚刚对无冤无仇的人都下此重手,眼下又不顾这位小姐的意愿胡乱行事。纵使你本领高强,天下也不是没有胜过你的人!”尚待思忖一个方子教他撒手,却见他脸贴着那位小姐的脖颈不住呵气,路永澈何等正直坦荡之人,当下终于忍无可忍,更不细想,跃上擂台叫道:“岳少侠,请放开小姐!你既说同辈之中无人能胜你,路某便斗胆一试!”掣出长剑,摆开阵式,却不攻上,正是重露宫的“请手式”。

岳谷平嘿嘿一笑,并不放开邵家小姐,抽出长剑道:“要对付你,单手足够了。”扯起邵家小姐,竟将她当了盾牌,一面挺剑向路永澈刺来。

路永澈皱起眉头,刀光剑影之间,再怎样自负剑术高明,也可能不小心划伤了她。当下第一要务,乃是救她脱险,于是叫一声:“得罪了!”左手扣过邵小姐的手腕,右手一招“雪拥蓝关”向岳谷平的四根手指削去。岳谷平横剑来挡,路永澈突然变招为“杨花陌上”,袭他胸腹。这一招此刻使来,路永澈只觉得眼前一花,手里攥的便仿佛是三哥的手腕,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一遍遍地说道:“不是的。不是的。三哥眼下正不知在哪里,受着怎样的折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他当下只觉悲怆涌起,绵绵不绝,剑随心转,“杨花陌上”尚未使尽,剑锋早转为“落华春去”,又倏尔转向“杨花落尽”,剑若白虹,劈面而落,只听得岳谷平“啊”地大叫一声,眼见着手腕快被那变幻莫测的剑锋削断,不得已只好撤身松手,向后跃开。路永澈猛一把将“邵小姐”拉到自己身后,柔声道:“没事了。”心神猛敛,便要将她的手放开。

谁料那双手却反而将他攥得更加紧了,手心里满满的汗水,微微地发颤。他听到一个声音低低地叫他:“澈儿。”这一声唤他听了十年,因而再熟悉不过。

他强抑着浑身的震颤回过头来,鲜红色的绣凤盖头正慢慢从那人头顶上滑落下去,渐渐地,一点点地,露出那举世无双的倾国容颜。

眼前的人,虽是红妆艳裹,虽是乌发金钗,虽是略施脂粉,虽是盈盈欲泪,虽是微微未言,但路永澈比谁都清楚认得。那是他的三哥,他决计不会认错。

第二阙 浣溪沙 第三回 错成姻缘笑牵花(上) 邵利恬怔怔地站在原地,既不大叫大嚷,也不左冲右撞,难得地安分下来。她看着台上路永澈的身影,胸口激烈地起伏着,竟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她低声自语道:“他……他不是死了么?可这不是鬼魂。难道他是特意来参加我的比武招亲大会的?刚刚他是来救我的?呀……这……”她绯红了双脸,只恨不得台上的顾雨溪便是自己,那现在便大可以攥着他的手,含情脉脉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暗送秋波。

她转而又想道:“他竟能从赫连叔叔手下逃出生天,想必本领也是一流的了。这当然也要归功于我和他的姻缘,定是我日日的思念感动了老天爷,因而特意撮合我们。以前还不信命啊缘啊什么的,如今我都信了,全都信了!”

邵群哪还看不出女儿的心事,但也瞧着路永澈暗道:“这小子果然有点本领,竟然没有被赫连杀掉,倒是遂了我这女儿的心愿。”见着顾雨溪头上的盖头落下,当下怕他的面容被过多无干之人看见,徒增是非,陡然飞身上台,双脚一踏,却是用了十成内力,震得那将要飘落在地的盖头反旋而起,左袖一挥,那红盖头便又罩上了顾雨溪的头顶;同时右掌拍出,仿佛轻描淡写,却震得岳谷平躲避不及,倒退数步,跌下擂台,喷出一口鲜血。

路永澈倒吸一口凉气,先前在颜家宅邸里邵群甫一出手便使赫连誉被迫让了一招,便知这中年汉子不是好惹的角色,然而今天见了他这等得硬功夫,才知道他果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要从他手下救出三哥,殊非易事。正思量间,邵群已回转身子,在顾雨溪背上轻轻一拍,顾雨溪当下浑身酸软,低呼一声,不得已松开了抓着路永澈的手。这电光火石之间,邵群已欺至路永澈面前,双手若抚琴弦,正是他独创的独门绝技“舞琴指”,一招之中竟罩住了对手浑身十余处大穴。路永澈心下大骇,不敢硬接,矮身移步,撄其锋芒。邵群冷笑一声,手指一扣,竟去弹他脑门正中“印堂”穴。

路永澈稳定心神,长剑反向而出,倒卷而上,拦在邵群指前。邵群一愣,但见那长剑浑重如江,知道是天下难觅的利器,单凭指力无法将其弹断,于是笑道:“兵器不错。”手臂一翻,伸指为抓,一招“雪泥鸿爪”攻其心腹。爪上劲风迫人,便似钢铸一般。

这一套“舞琴指”的本领,邵群潜心浸淫数十年,方有今日成就,如何是想避就避得开的?路永澈也知这一点,只得铤而走险,竟不去管它,剑尖斜指,“空谷白驹”嗤然而出,后发先至,反削邵群面孔。邵群赞许地点头道:“好功夫,好胆量!”单手一挟,竟将那乱颤的剑尖挟住,路永澈一挣未脱,手腕早被邵群拗住,邵群暗传内力,压得他浑身酸软,却强自撑起一股劲来,不至于当众跪倒;双目炯炯,直视邵群,并无半分退缩畏惧之意。

邵群松开他的手腕,笑道:“这个年纪竟然能接我三招,果然是相当了得。胜不言骄,败不觉馁,这才是我邵家女婿该有的品性!大伙儿都见了,今日比武招亲,这位路公子技压全场,诸位便是见证,我邵群自然不能食言,今日便将独生女儿嫁与路公子!话不多说,还请诸位移步邵庄观礼。”

此言一出,满场欢声、彩声、埋怨声、懊恼声尽皆雷动,邵利恬欢喜得大叫起来,仍觉得不够尽兴,陡然抓过身边一名父亲的亲传弟子,竟朝他的胳膊猛咬一口,看着那人瞠目结舌的脸笑道:“痛吧?!我可太高兴啦!这可是做梦都梦不到的美事!”

路永澈急道:“晚辈并非前来应这比武招亲……只是……”话未说完,手早被邵群携起,他还待挣扎,却见邵群另一只手携了顾雨溪,知道三哥的性命是捏在了邵群掌中,当下哪里还敢反抗,只得任由他拖着前行。邵群哈哈大笑,仿佛携着自己的女儿女婿一般,大步朝邵庄走去。

新郎的喜服摆在床上,路永澈哪里有半分心思去换上它,焦躁得满头是汗,抓着伺候他的仆僮问道:“我三哥……不,今日那位邵小姐在哪里?”仆僮们一应是俊美的少年,此时都笑道:“公子着急什么?要见小姐,只要穿上那新郎倌的服色,拜堂时自然就见着了。”路永澈满面通红,却又不好详解,扯开仆僮们阻拦的手臂,便要硬闯出去。谁料面前突然拦了个人,叉着腰挡在门口,竟将那门遮得严丝合缝,不露一点空隙。

拦着门的正是货真价实的邵小姐邵利恬。她嘿嘿笑道:“路相公哪里去呀?你要找我,我便在你眼前了,姑奶奶这么听话的日子可很少有!”挥手对那些童仆道:“你们碍眼死啦,别阻着我跟路相公说话,快滚出去!”那些童仆忙不迭地夺门而出,生怕晚了一步,便又被这位得罪不起的姑奶奶寻了差错。

路永澈知道眼前这位便是真正的邵家小姐了,当下也明白了为何邵群要让三哥扮作她去比武招亲——这样出格的小姐,就算再如何地系出名门,一出场纵使有多少应征者也能被她吓得落荒而逃;也许有勉强留下的,邵群也多半看不上眼。

路永澈道:“邵……姑娘,我三哥并没有冒犯于你,还请姑娘告知我三哥的所在。”他本欲随众称她为“邵小姐”,然而看那模样,哪里有半分“小姐”的风范?这一声“邵小姐”便无论如何也唤不出口,只得改称她为“邵姑娘”,才没有违了良心。

路永澈不提顾雨溪还好,这一提起他来,邵利恬登时火冒三丈,但不愿在心上人面前过分撒泼,强自按捺,愤愤地说道:“好哇,你也念着他。我告诉了你他的所在,你便要去救他出来?”路永澈道:“前些日子在颜家少年英雄会上,邵帮主虽然出手救下三哥,却也无故将他掳走;今日我三哥甘降身段,扮作女子,替姑娘主持这比武招亲,这情分也算是还清了。还望姑娘多多美言,劝邵帮主高抬贵手,我三哥不是能被如此折辱之人。”

他说一句,邵利恬心头的火气便上一分,心底也更痛一分,待他说完,终于是再捺不住,指着路永澈鼻子骂道:“‘我三哥’!‘我三哥’!你句句都是‘我三哥’!爹爹也句句都是‘顾三侠’,嫌我碍事,便把我随便嫁了!你却忘了你是跳上了谁的擂台,胜了谁的比试,又接了谁的爹爹的三招?好啊,我正嫌那狐狸精骚得很,你去把他救出去行啊,最好一刀剁了,省得你们在我耳边天天聒噪!”

路永澈大怒道:“你嘴里不干不净,胡说什么!”抓着邵利恬胳膊,将她猛地往旁边一推,径自跃出门去。邵利恬一跤坐倒,手掌被蹭破了些皮,当下放声大哭,叫道:“你干脆一剑杀了我,这样你便不用娶我,带着你的三哥远走高飞去吧!”

路永澈心下愧疚,暗想这女子今日大喜的日子,也的确被我搅成了一团糟,当下便走不动,回身去又扶起她来,替她拍去了身上的灰尘,柔声道:“邵姑娘,是我错啦,我给你赔罪。”

第二阙 浣溪沙 第三回 错成姻缘笑牵花(下) 此时邵群已走到了门口,道:“路贤婿,时候不早啦,你也该换上衣服,不能让礼客们久等。”路永澈起身正色道:“邵帮主,晚辈感你在颜家救我三哥的情,但你要将我三哥当作玩物,晚辈虽然不自量力,却也决不能和你干休。”邵群笑道:“可你跃上的是我女儿比武招亲的擂台,这却是另一码事。你乖乖替我顶过了今天,我们便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我们再慢慢商量。”

路永澈知道自己当初跃上擂台之时只凭一时意气,并未考虑周详,因而自觉理亏,还要辩解,邵群却在他耳边低声道:“现在顾三侠已经穿了新娘服色去了厅上啦。新郎官要是迟迟不见,谁晓得那些眼馋的能做出什么手段来。”路永澈闻言大惊,一时间也无他法,只得乖乖换上了新郎服色,随着邵群转去厅上。他却没有想到,既有邵群在,谁若敢对邵家女儿毛手毛脚,又怎能逃过邵家独门绝技“舞琴手”?路永澈何等正派之人,因而倒丝毫不疑是邵群在故意拿话诓他。

走进厅院,顾雨溪也的确身着嫁饰,在门边候着了,步子挪得很慢,身上定是被点了穴道。他由两个喜娘搀扶着,手里牵着朵大红绸子花的一头,身上的绦坠微微颤动。小倌上前,将那绸子花的另一头交给路永澈牵了。路永澈怔怔地看着他的三哥,一面痛心,一面惶恐,一面竟不知怎么的涌起些许欣喜来,混得他的头脑嗡嗡作响,只听得见自己胸膛中咚咚的心跳声。

——这辈子竟能与三哥叩首天地,当真是他从未想过的福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路永澈叩得真心实意,没有半分为难。他竟真的有些感激邵群了,若不是他,三哥当天定会被赫连誉杀死;而自己今天又怎能在这里娶亲,而面前站着的,更决计不会是自己日思夜慕的三哥。

喜娘将玉瓷的酒杯交到二人手中。路永澈看着杯中酒,眼前人,一时竟有些痴了。

倒还是顾雨溪先伸出持杯的手,环过了他的手臂,感到彼此肘弯里交错的温暖,一仰头,双双将这陈年的烈酒一饮而尽。

锣鼓喧天,鞭炮轰响。路永澈隐隐约约听见那红缎盖头下传来一声:“澈儿,我……”后面的听不真切了。路永澈觉得自己几乎要哭,却又打从心底笑了出来,将牵着彼此的红绸子向自己手上紧缠了几道。

将新娘子先送进洞房,新郎官还得再出去陪酒谢客。路永澈心下明白,他此刻再一出去,待回来时,这房间里的新娘子,可就要换成那凶神恶煞的邵姑娘了,因而若要跟三哥说话,可就得抓紧这片刻的功夫。然而他只觉得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两人静默了一刻,肚里千言万语,竟不知该由哪一句起头。

倒是顾雨溪先笑出了声,揶揄道:“澈儿,你不帮我掀盖头么?这新郎官可真做不称职。”路永澈面上一红,不敢说自己一时间心神荡漾忘记了,兀自强辩道:“三哥的脸孔我闭了眼也记得,掀不掀还不是一样。”话虽这样说,却郑重地伸出双手,将那盖头掀起了;两人目光相接,路永澈不由得面红过耳,连忙低头,顾雨溪却站起身来,将他揽入怀中,抚着他的脸颊,连声道:“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心下仿佛一块大石落地,浑身一松,脚下瘫软,竟跌坐在了床沿上。

路永澈急道:“三哥,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我瞧瞧!”顾雨溪摇头道:“没有事。只是被邵大帮主点中穴道,浑身乏力;我听信邵群胡诌,只当你死了,强撑着一把劲在,眼下见你没事,这一欢喜,便没了气力。……”他苦笑了片刻,问道:“澈儿,三师叔和大哥他们呢?都没有事吧?”路永澈呆了一呆,他欢喜得过头,一时竟将师父兄弟们的生死斗置之度外了。当下讷讷地道:“我……也不晓得。”

顾雨溪叹道:“希望他们没有事。这些天来我夜里做梦,常常见到师父和二师叔的死状,心里头难过得紧。”

两人都沉默了不说话。游箬向飞死去不逾百日,按理说他们作为亲传弟子,又是孤儿,师父便如同再生父母,这百日内自当戴孝,更是不该办喜的。然而世事难料,到今日这一步虽非本意,但此时提起,两人登时只觉得心下有愧,无地自容。

半晌顾雨溪道:“你也该出去了。外边宾客还等着。”他叹了口气道,“也不用多想了,毕竟今日并不是我俩的大喜日子。若是真的,那即便是九泉之下,师父也要被我再气死一次。”他又想起游箬当初得知他与永澈的些微情愫之后,那愤怒的模样和此后对他冷言冷语的种种,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师父。

路永澈笃定说道:“三哥,我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暂且先忍一忍吧。我们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他邵家并非天罗地网,那便总有逃出去的法子。”

顾雨溪摇头道:“你一个人逃出去简单,却多了我这个拖累。你若不想娶这邵家的小姐,趁早走了,她也是个难缠的角色,不是几句话就能打发的。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虽然三哥不好替你做主,但也要劝你打算清楚。”

路永澈闻言一怔,转而笑道:“我的终身大事?……那不是刚刚就定好了么。”

他站起身来,在顾雨溪的唇边飞快一吻。

“我有三哥了,让他们妒忌去好了!”

两人一个面若熟柿,一个僵若木鸡;

呆了半晌,路永澈逃也似的夺门而去。

直到半夜,这婚筵才算散了干净。路永澈喝得大醉,心里说不出的快活。他迈入洞房,眼前的新娘子自然早换成了身粗体壮的邵利恬,她却似乎喝得比路永澈还多,此时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鼾声大作,口齿不清地说着梦话。

路永澈自去倒了杯凉茶坐下,他此时方觉得头痛欲裂。却听得身后邵利恬不知梦到了什么,哭着叫道:“路大哥,你一剑刺死了我吧!”

路永澈浑身一惊,酒也醒了大半。他拾起被邵利恬蹬在地上的毯子,替她掖好,坐在床沿上,看着这不更世事的丑姑娘满脸清亮的泪水,竟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处,双眉郁结一处,半晌深深浅浅地叹了口气。

第二阙 浣溪沙 第四回 我愿困苦将身替(上) “邵帮主,我有一事相求。”

邵群抬起头,眼前摇曳的烛光下映着顾雨溪长长的身影,他面庞上藏了点不易察觉的憔悴,连那素来清泠的声音此刻也仿佛欲雨的低云。邵群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样的神仙人物,原来也有求人的一刻。可见所谓神仙,不过也只有这一张皮相罢了。

“顾三侠何必客气。”邵群微笑道,“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短啦,我虽是个江湖帮主,但起先也不过是个生意人,只要不蚀本,怎样的买卖也是可以做的。”

顾雨溪犹豫了一霎,终于说道:“我恳请邵帮主不要为难澈儿。”

邵群拍手道:“这话可说不通了。他今日做了我家的女婿,我怎么还会为难他?”

顾雨溪挑起双眉,道:“可这是被逼迫的,并非他的本意。女婿云云,还请邵帮主再也休提。”

邵群板起脸道:“且不说当初是他自己跳上这擂台——难道他不认得那‘比武招亲’四个大字?便真的是作了我邵家的女婿,又是天下多少少年想也不敢想的美事,他平白捡了这便宜,又怎能说是‘为难’?”顾雨溪一时语塞,邵群顿了一顿,脸上浮现一丝了然的表情,笑道:“为难的该是你才对罢?”

顾雨溪脸色有一些发白,他偏过脸去,续道:“若澈儿知晓了漕帮与赫连世家的关联,他却不明不白地做了邵家的女婿,依他性子,非得自戕谢罪不可。况且……”他略低了头,道:“况且他并不欢喜邵小姐,他们二人也不相配。”

邵群冷笑道:“那你们两人很相配么?!”他猛地站起身来,手腕一旋,便将顾雨溪徒劳反抗的手臂拗到身后,整个人摁贴在墙壁上。

“我家女儿再不肖,不过是年纪轻罢了,过了几年身为人母,一些习性便能自然改过;你倒的确貌胜仙君,温文尔雅,书棋皆通,世间难求,可惜身为男子,却竟妄想嫁与自己的弟弟,这未免有些龌龊了罢?!”

顾雨溪痛得闷哼一声,又听了这些话语,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挣扎着道:“我……没有想过!……”

邵群冷冷一笑,贴紧顾雨溪的身子,捋起发鬓,轻舔他的耳郭,低语道:“哦?可你也知道,你弟弟不是这样想的。那你打算怎样呀?”滚烫的气息喷洒的顾雨溪的耳畔,激得他浑身一栗,却被邵群搂抱得更加紧了。

“邵……帮主,请……自重!……”顾雨溪拧紧眉头,勉强挣扎清醒,一字一句地说道,这话语里倒似暗含着一股力道,邵群怔了一怔,虽仍是箍着他不愿松手,却也不进一步动作下去了。

“顾某知道帮主面上不好看,可还是恳请帮主,取消这门亲事,放走澈儿罢。邵家权倾东南,邵小姐定能另择佳婿。”

邵群失笑道:“难为你这当口儿,还能惦着别人的事。只要你愿意留在这儿,我放走他倒也没什么——我邵家可不缺他这一个女婿!只是你不走,他又怎么会走?”

顾雨溪缓缓低头,咬牙说道:“劳烦帮主……将我带去他寻不着的地方,然后替我转达书信,他看了之后,纵使还放不下,也该明白我的一番心思……那时自然会走。”

邵群道:“这件事情倒很容易。只是这样一来,你该知道你唯一的希望也断绝啦。你便永远在这邵家宅院里陪我解闷,倒也不坏。”

顾雨溪怔了一会,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微笑来,他缓缓说道:“雨溪本就是废人一个,整天要死不活,处处掣肘,连累澈儿陪我受罪,耽误他锦绣前程。——可我不能累他一生!他和我的路……是决然不同的。”

他顿了一顿,续道:“若帮主不以悖反纲常之事强加于我,雨溪此生便囚于此处亦无不可——所谓江湖,与邵庄相比,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稍大一些的牢笼罢了。”

邵群望着他微微颤动仿佛蝉翼的眼睫,笑道:“原来你早有了觉悟,好得很。我这辈子交道的美人无数,到这一步时,大多不是以头戗地,便是寻死觅活。如顾三侠这般人物,倒是头一遭见着……”他说到此处,再忍耐不住,趁顾雨溪不备,拗过他的脸,猛地吻住他的双唇。

“——成交。”

邵群将面如死灰的顾雨溪丢在地上,得意地舔了舔嘴唇,道:“这定金,我便不客气地收下了。”

顾雨溪慢慢地站直身子,脸色也渐渐恢复平常。他的心底在发疯似的大叫,但脸上却克制着不泄出分毫。

他想极了澈儿。

可他知道,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长痛不如短痛。

清早的邵庄里,大约只有邵大小姐邵利恬睡得算是安稳。顶着俩黑眼圈的路永澈,和顶着俩黑眼圈的邵群不期而遇。路永澈顾不上什么礼仪,劈头问道:“我三哥呢?!我找遍了整个庄院……”

邵群微微笑了,他手中现已有了足够的筹码,这两个不谙世事的兄弟,又如何能斗得过他这个精明世故的商人?

“他说他不想见你,美人既有求于我,我怎能不应?因此把他带去你寻不着的地方啦。”邵群捻须笑道,“你定是做了什么不合常理之事,惹他讨嫌你了,是也不是?”

路永澈脸上一红,心下忐忑,道:“三哥怎会不愿见我?定是你胡说,快带我去见他!”

邵群道:“你是我邵家的女婿,我与你胡说作甚。我是堂堂一帮之主,这点事情怎会诓你?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既应了他,自然不能带你见他。”

路永澈仍然将信将疑,然而由于自己先自理亏,又听邵群言之凿凿,却是渐渐的有些信了。他想起自己亲吻三哥后他那怔忡模样,心下懊恼,只道三哥真的被自己吓着了,暗骂自己道:“师父们尸骨未寒,兄弟们又失去联络,我却行这等事体,只顾自己片刻旖ni,却让三哥心怀愧疚。——唉,其实这份心意,若不让三哥知晓,大约还好些。他若以后再不见我,我该怎生是好?”

他理不清这纷纷繁繁千头万绪,却听邵群说道:“不晓得路贤婿有没有兴趣,我们做笔交易。”

“顾三侠和我订的约定,是我不得带你去见他;但我可以告知你他的所在,你自己寻去。——这可不是违反约定哪。”邵群背起双手,好整以暇地笑道。顾雨溪托他转与路永澈的信件就躺在他的怀里,可他并没有拿出的打算。

路永澈看着他道:“那帮主打算让晚辈用什么交换呢?”

邵群道:“你也见着了,我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女儿,疼在手心里。你这一去若不复返,我女儿不是生生地守活寡么?恬儿虽然惫赖,本性却也不坏,我还望她给我邵家传宗接代。她欢喜你的紧,你也不要轻易伤了她的心才是。”

路永澈满面通红,但却也无话可驳,他向来是指要和自己沾边的事,便总是一人扛着,因此道:“……是我自己跳上擂台,如今也无话可说。帮主放心,我不负了小姐便是。”

邵群道:“我是过来人啦,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你说个誓来。”

路永澈无奈,于是道:“我路永澈若背白首之盟,负于小姐,天诛地灭。”

邵群笑道:“你见了你三哥时,也莫将这誓言忘去脑后了才是。”

路永澈正色道:“帮主以为晚辈是何等人?既敢做,便敢当!”

邵群笑道:“我便看中你的人品,不然纵有一千个你跳上擂台来,也不顶事。既然是一家人,那么这什么‘帮主’、‘晚辈’的称呼,也该换换啦。”

路永澈道:“你快告诉我三哥的所在。”邵群板脸道:“什么‘你’?叫岳丈!”路永澈无奈,只得忍气吞声道:“岳丈大人,恳请你告知我三哥的所在。”

邵群哈哈大笑,道:“顾三侠在西郊的鸣芝山,我漕帮的别馆内好生将养着。”

路永澈闻言大喜,拔腿便奔,谁料肩膀竟被邵群紧紧扭住,浑身力气全使不出来。邵群笑道:“我虽说告诉了你他的所在,可却没说要放你这么轻易地过去。你若赢得了我,我便教车送你去那别馆。”

路永澈两眼中便仿佛燃着了火,他紧盯着邵群道:“我若赢了你,你便得放走三哥,还他自由,不准再为难他!他……不是你可以如此折辱的人!”

邵群仍拗着他的肩膀,半步不肯退让,道:“若你赢得了我,这便依你无妨!但你是我邵家的女婿,天下皆知,可不能一走了之!”

路永澈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过的话,永澈自然不会反悔!”

邵群嘴角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道:“如此好说!”

路永澈见他答应,接道:“那么得罪了!”话音未落,长剑已然出鞘,直取邵群。

第二阙 浣溪沙 第四回 我愿困苦将身替(下) 日上三竿,邵利恬蹒跚着步子,揉着眼在回廊里东张西望。她这时间才刚刚睡醒,不见了爹爹和路永澈,于是披头散发地就走了出来,四下寻找,终于在庭院里看见了俩人,都已是满身汗水,站在炎炎烈日之下,裸露的皮肤仿佛被烤成焦色。

路永澈一言不发,猱身攻上。他气力渐尽,两人已反反复复交手了四五百招,但仍是半点奈何不了邵群,连他的衣角也没有撕破半边。好在他心思宁定,知道单凭眼下的自己,若是硬拼,要胜他一招半式也难,倒不焦躁;而决胜的契机,反倒在这气力渐尽之时。

邵利恬趴在旁边看他们打了一阵,心痒难搔,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冲进两人之间,叫道:“太狡猾啦,只顾你们自己玩,却把我撇在一边!”

两人正斗将方酣,又气力衰末之时,剑虽然越使越快,却更加全神贯注,一丝一毫都不敢差错,哪里还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邵利恬?因而她冲出来之时,两人都毫无防备,眼看着剑锋就要扫到她的面颊之上。邵利恬只道这两人都不会伤她,哪里料到这一节?吓得惊慌失色,连挡格都忘记了。路永澈反应稍快,硬生生撇开剑尖,抓过邵利恬背心,向后猛地跃开,避过了邵群的剑风,这才将她轻轻放下,连声道:“好险!你有没有伤着哪里?”

邵利恬惊魂未定,耳边却先听见路永澈的柔声关怀,当下心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心想我便是刚才被爹爹和路大哥砍上两刀也没什么,那样说不定路大哥会将我抱在怀里,贴着我的耳朵问寒问暖……哈哈,果然男人平日里别看趾高气扬,只要做了丈夫,对待自己夫人,总会温柔些。

邵群皱眉道:“恬儿,你也是嫁人的人啦,怎么还这样乱七八糟,快去梳洗好了再来。”

邵利恬撇了撇嘴,不情愿地站直身子,却先转身对路永澈说道:“谢谢你啦,路大哥。”她这样的惫懒太岁竟会说谢谢,当真是感动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路永澈道:“刚才是我疏忽,你没事就好。”

邵群哼了一声,暗想这小子果然会体恤人,不然怎么顾雨溪那样的人物也对他倾心不已。果然见着自己女儿一张大脸如同刚出炉的大饼,热腾腾地笑逐颜开。

邵群挥手对路永澈说道:“今天就陪你练到这里。你也去歇吧,新婚燕尔,总该陪陪恬儿。”说罢径自走开了,剩他们俩站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

路永澈看着邵利恬,开口叫道:“邵……”他本意是接“姑娘”二字,可刚出口便发觉不对,如今可不能再以姑娘相称,于是改口道,“利恬妹子,太阳太烈啦,咱们到屋里歇吧。”邵利恬心花怒放,挽过路永澈的胳膊道:“我早吩咐了厨子做了好吃的啦。路大哥,爹爹不陪你练武,那也不打紧。等吃完了饭,我陪你练好啦!”路永澈不忍拂了她的兴,又见自己虽然满身臭汗,湿透衣襟,她却毫不在意地腻在自己身边,心下对她倒也讨厌不起来,于是应道:“好啊,老跟你爹爹打,也没什么兴味。”言者无心,听者错意,邵利恬却当他是说更想和她一起,直开心得手舞足蹈,一路小跑着上了饭厅。邵家下仆们见这难缠的女主子今日竟然如此乖巧,都忍不住掩口葫芦,背地里偷笑。

别看邵利恬莽莽撞撞,颠三倒四,却也是邵群的亲传弟子,真是一刀一枪比划起来,倒也似模似样。眼下两人正霸占着邵家偌大的练功场,邵利恬哪肯有人打扰她和路永澈的亲昵时光,将原本在这里修习的一干邵群的徒弟们全都赶了出去。

路永澈和她耍了一会,虽说不至于败给了她,却也不敢小看了她。她专心使招之时,虽然并无多大内力,然而那一套“舞琴手”的威力自然发挥,招式精妙之处也能展现一二。见她一招“执手相送”平平递来,虽然速度、准头和力道远不如邵群,然而一板一眼倒也中规中矩,不出差错。先前路永澈和邵群较量时,在这一招上也吃了苦头,因而此下见邵利恬使来,当即全神贯注,与她拆解。

邵利恬见他横剑欲挡,笑道:“路大哥若这样挡拆,这一招便要输给我啦!”双手一抹,带过剑锋,原来手上竟是虚招,脚下腾地踢起。路永澈急忙收臂下坠,定住身形,还未及防住那腿,邵利恬双手弓爪,早从脸颊两侧夹攻而至,路永澈只得矮身回避,却觉得下巴微微一痛,邵利恬的绣花鞋早磕了上来,却是蓄力不发,以免误伤了他。

路永澈奇道:“这招也是‘执手相送’么?怎么与你爹爹使来时全然不同。”邵利恬笑道:“这一招里真可谓手脚并用,真假虚实,纷繁障眼,因而变招无数,你怎样躲也逃不开去。”路永澈道:“我却不信没有破解的法子。待我想一想。”他思索片刻,又和邵利恬拆招,这次却被邵利恬扭住手腕。他接连换了数招,试验多次,却找不到一个真正的法子,漂亮地胜过这招。

邵利恬笑道:“你也不用费功夫想啦,破解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还得用这套‘舞琴手’才成。你要是想化这一招,我就权且委屈做一次老师!”路永澈皱眉道:“可这‘舞琴手’是你邵家的绝技——”邵利恬气恼道:“都现在啦,你还说什么‘你邵家’的,咱们不是一家人么?”不待路永澈反驳,扯起他便比划起来。

邵利恬难得教得如此用心,路永澈又是一点就通的习武苗子,再加上又一心想要打赢邵群,更是聚精会神。邵利恬只当是自己教导有方,得意洋洋,嚷嚷着明天便替了爹爹,自己开个武场收徒去。

两人这样一教一学,日子倒也过得飞快。邵利恬虽然丑陋古怪,对路永澈却百依百顺;路永澈又是好相处的人,倒不嫌她,只将她当作妹子看待。邵利恬生平除了父亲,谁又曾这样体贴关怀,不施冷眼地平等待她?她除了父亲之外,又何曾与谁如此亲昵?她虽生得丑陋,内里却也不过是一般少女,芳心初动,难舍难分。

路永澈心无旁骛,进境极快,终于将这一套功夫学了数成,一跤坐倒,笑道:“总算明白些了!虽然对着你爹爹仍不见得赢,但至少也能抵挡一二。”他头上的汗珠黏着前额的发梢滚落下来,那一双炯炯的眼睛黑得发亮。邵利恬只觉得喉咙发干,突然无比地自卑起来,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身上的衣衫,又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低声道:“路大哥……我……我是不是难看得很?”

路永澈一愣,倒没想过她会这样问话,想也没想便脱口道:“怎么会?你这样子挺好。”邵利恬怒道:“你分明骗人,当我傻的吗?我打烂你的嘴!”她平素里骄横惯了,竟然习惯性地抬手一耳刮子打去,好在立即反应了过来,碰着路永澈的脸孔时没有用上力道,硬生生把手缩回,打在自己另一边的胳膊上,哼了一声,痛得龇牙咧嘴。

路永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没有骗你。这世间所谓好看歹看,本先就是人定的,你在意别人的眼光做甚?利恬妹子干脆直爽,在我眼中,这世间多少人都不及你。”

邵利恬被他说得怔怔发呆,脸唰地红了个透底。路永澈又道:“你总是蓬乱着头发,人们看不惯,自然对你说三道四。稍微扎一扎便好。”于是伸出手替她拨顺头发,他也不会绾太复杂的髻,只是依凭记忆中母亲发髻的模样随意一束,虽然仍不甚体面,但至少看去不那么邋遢,整个人也精神起来。

邵利恬开心得几乎要蹦跳上一天****才够尽兴,抓着路永澈的衣衫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半晌终于叫道:“路大哥,你待我真好!我教你——教你能够胜我爹爹的法子!”

路永澈禁不住问道:“真的?真有这样的法子?”

邵利恬笑道:“我怎敢骗我家相公?自然是有的,而且就在爹爹的杀招‘舞琴手’第二十一式‘雪泥鸿爪’上——这一招,其实最容易反败为胜。”

“爹爹便曾叮嘱过我,不许我擅用‘雪泥鸿爪’,怕我功力不到家,被高手看出破绽,反受挟制。然而他自己却说这天下除了赫连外没人能胜得了他,因而倒从不避忌。你若真想在拳脚上胜过爹爹一招,那么我便教你这破解的法门。”邵利恬得意洋洋地说道。其实她这一招破解的办法,却也是从赫连誉那里学来的,化的是赫连家“剪心绝掌”中的“断梗飞蓬”,正是这一招“雪泥鸿爪”的克星。她故意不说出这招式的来历,好让路永澈对自己更加感激几分。

她一面教,一面道:“只是这招术有些狠辣,你下手时,千万要轻些,别伤了老胳膊老腿的爹爹。”路永澈道:“不过是比招罢了,你放心就是。”邵利恬大笑道:“说也归说。你若打他几个巴掌,我倒是更开心哩。”

隔日,路永澈逮着邵群,要再比过。两人翻覆十余招,路永澈持剑代爪,使得却也是邵家“舞琴手”的招式,一时间不落下风。邵群微微惊道:“这招数你是偷学谁的?”路永澈道:“是利恬妹子教我的。只是我身为重露宫弟子,不得使用剑以外的兵刃,因此擅自做主,化爪为剑,得罪之处,还望岳丈大人见谅。”说话间剑招不停,寰转之处却游刃有余,便似使了多年一般。邵群心下赞叹,自己诸多弟子,有这等天赋的也不过尔尔,当下更起爱才之念,心想一定要将这送上门的女婿留住,那漕帮今后也还是邵家的基业。他暗自打算,若要收服这等初生牛犊,必须先挫尽了他的锐气,因而更不打话,连下辣手,那招“雪泥鸿爪”扑面而来。

路永澈等的便正是这一招,还怕摊不到他用,没料到他这么快便使了出来,正中下怀,一招“断梗飞蓬”后发先至,陡然迎上。本先若论内力精湛,掌力飘逸,路永澈这一招“断梗飞蓬”都尚且未得精要,然而他化此掌招为剑招,手中那一柄朴实无华却天下难匹的利刃便占了大便宜。邵群没料到他竟能出此招,脸色陡变,待要躲避之时,双手却先被那凛冽的剑风扫出血来;路永澈更不留情,直逼而上,将剑架上邵群的脖子。

邵利恬见夫君胜了爹爹,心下欢喜,又暗忖是自己教导有方,更是手舞足蹈,笑道:“胜啦!胜啦!路大哥,你放开爹爹,就罚他今日请我们去海阁楼大吃一顿吧!”

然而路永澈却似乎没听见似的,长剑仍架着邵群,半分不见手软。他道:“岳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委屈您现在便带我去见三哥罢。你要当着我面放他离开,发誓永不再为难于他。”

邵利恬脸上变色,道:“路大哥,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不是说不伤我爹爹么!”

邵群略微迟疑片刻,道:“好吧,我既输了,那也无话可说。我发誓不再为难顾三侠就是。”转头吩咐小厮备马。

邵利恬扯着嗓子大叫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你不是说只是切磋比武么?为什么……为什么……又与那个狐媚子有关?!”

邵群早习惯了自己女儿的撒泼,当下只作没听见,径向外走。路永澈撤去了剑,紧紧跟在邵群身后,听见邵利恬如此大喊,回头满是歉意地望她一眼,终究没有停住脚步。

邵利恬独个儿留在庄园里头,不敢相信地望着路永澈和邵群向外渐远的身影,喃喃地问道:“喂,路大哥,爹爹,你们干么不理我?回我话呀!你们不过是在争那个男人,那些好听的话,果然都是在糊弄我么?”

她并不傻,知道自己是被这两个最亲近的男子骗了。一时间心里便如卷起了飓风,巨浪汹涌,翻搅着百味酸苦,痛彻心肺。她见比武厅旁倚着柄金丝大环刀,突然发疯似地将那柄刀紧紧攥在手里,冲出门去。

“路永澈,你给我站住!!!”

邵利恬趿拉着鞋,倒提金刀,便似一头几近发狂的母狮,拦在邵群和路永澈的马前。

路永澈无奈道:“利恬妹子,我去见我三哥,有些事情须得分说清楚;等下便回来了。”

邵利恬拿刀指着他道:“我教你不许去!你见了他,哪里还会回来?!”

路永澈面上微窘,正色道:“利恬妹子,我说的话,自然不会食言。”

邵利恬冷笑道:“是啊!你路五侠是正派君子!我教你取胜的法子,是教你知晓我对你的好,却不是叫你用来和我爹爹交易,换那狐媚子去逍遥!”

路永澈怒道:“不许你如此说我三哥!”

邵利恬也怒道:“怎么?!只许你们一口一个叫得亲热,却不许我一口一个骂得爽快?!你心里只有你三哥,哪里还有半点的我?”

路永澈也是怒极,脱口叫道:“是,你怎么能和我三哥相比!”

邵利恬当即呆在原地,两眼直瞪着路永澈,道:“……你……你……好!……好得很!”话音未落,突然猛挥动手中的金刀,疯也似地砍去,她本就一身怪力,此时又发疯拼命,一刀下去,路永澈胯下坐骑四腿尽断,痛嘶一声,横跌在地上,挣扎不已。路永澈在千钧一发之际旋身而起,落在一旁,看着眼前景象,也暗觉触目惊心。

他替邵利恬扎的发髻,此时也全然散落,有些发枯的发又乱糟糟地撒满了脸;那匹马的鲜血又溅在她的头脸、衣襟上,整个人便似女鬼一般,十分骇人。她提了刀,走近那马,笑道:“我教你走!你再走给我看看呀!”

路永澈也拗起性子,梗然说道:“利恬妹子,我知道对你不起,但我今日必须见到三哥,等我回来,你要打要骂,要如这马一般砍了我的****,都悉听尊便!”语毕更不多言,施展轻功,向西而去。

邵群皱眉对自己的徒弟们道:“快把这马收拾了,家门口的,成何体统。”又转脸对邵利恬道:“不要再装疯卖泼,丢尽我邵家的脸面。还不快回屋里去!”说罢纵缰拍马,追路永澈而去。

邵利恬满面泪痕,望着他们消失的身影,突然提起刀来,发狠似的一刀刀下去,将那马剁成了肉沫;众多弟子上前拦得拦,抱的抱,才终于夺了她手中的凶器,将她拉入府宅;她却还双手扒着门边,恨恨地望着目能所及的尽头,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哭吼道:“爹爹,路大哥,……男人原来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骗我,都是骗我的!!……要是没有……这该死的……”

是了,顾雨溪!

一切都是因为多了这个狐媚子的男人!

邵利恬脸上的泪痕渐渐干涸了,她的嘴唇咬出血来。

只要没有他就好了。

——只要没有,顾,雨,溪!

第二阙 浣溪沙 第五回 她恼煎熬欲复加(上) 西郊的鸣芝山虽然是一座山,其实却是漕帮邵家的产业。那山上寸寸的风景,都似乎是拿银两堆砌成一般,精致得几乎虚假了。山并不大,连绵着鳞次栉比的庄园,粉墙黛瓦的庭院,一道道门一道道锁层层遮掩,仿佛一个极尽华丽的囚笼。

顾雨溪坐在这囚笼的最深处,披了件薄衫,和山林间的鸟雀玩耍。那些世间罕见的鸟儿只听他一个唿哨,便从万里晴空上俯冲下来,又悠扬回转,轻巧地落在他的肩头。

别馆里的仆从们见了这一幕,虽然心里晓得这家伙不过是老爷新换的男宠,却都不敢对顾雨溪有丝毫不敬,暗想他也许是百鸟之仙,因而才有这等神仙风貌,这等呼喝神鸟的本领。那么他若有一朝想要插翅而去,恐怕也并非难事。

顾雨溪倒没有插翅而去的想法。他听着这山间松吟露唱,和这些鸟儿嬉戏玩耍,便觉得又回到了尧岭重露宫的山间,和澈儿一起并排躺在草地上,望着树梢间星星点点的太阳。

澈儿……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门口的喧闹声。

“怎么了?”顾雨溪问身边跑着的仆役陈九。

“公子爷,您安心呆着就好。前门有位公子吵着要见您,但老爷吩咐了不能让外人进来,所以公子少安毋躁,我们这便将他打发了。”

顾雨溪浑身微微一颤。他知道路永澈来找他了。他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但终于又停下来,原处坐下了。

门口又闹了好一阵。顾雨溪紧闭着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陈九又颠颠地跑过来道:“顾公子,老爷也来了。他让我问您,外边那位路公子你是见还是不见。”

顾雨溪摇了摇头,道:“不见。”他起身走向内室,“我乏了。”

“三哥!——”

那一声焦躁真切的呼喊却陡然传到了耳畔。内庭的门被拍得噼啪作响,仆从们都叫道:“路爷,里面不能过去了!”想来若不是念着邵群的面,便要与他兵刃相见了。

顾雨溪拧深了眉,走到门前。陈九立刻拦在前面,对他摇了摇头道:“顾公子,不能再向前迈了,老奴这条性命,一家老小,可都系在您脚上哪。”顾雨溪道:“我就站在这门口说几句话。”陈九点了点头,退开一步,却仍是全神贯注地防备着。

顾雨溪站在门前,尽量压抑语调中的颤抖,慢慢地说道:“澈儿,你走吧。我不是教你别来找我么?”

路永澈站在门外,急道:“三哥,我不明白!你要是觉得我哪里错了,想骂我打我,怎样都成!可我怎能把你丢在这里?我答应过师父兄弟,会保护好你!”

顾雨溪咬牙道:“我在这里好得很,也能够自己保护自己。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还说什么大话?”

路永澈怔了半晌,道:“三哥,你若是讨厌我欢喜你,我便藏好这感情,不让你发觉便是;你就当那天的事全没发生,不好么?你若是气我,便擂我几拳,怎样出气都随你。不要说不见我,你是我三哥,怎么能不见我?”

顾雨溪一时间没了言语。

路永澈将脸庞贴着那门,缓缓说道:“三哥,不管你怎么想,鄙夷我也好,嘲笑我也好,但那天我路永澈是跟你拜的堂,牵的花,系的姻缘,真真切切,打心眼里的,想和三哥一起!”四周嚓然静寂。顾雨溪禁不住向前迈开一步。他的指尖碰到了门边,吱呀地一声响,门缝中摇曳的是模糊了的澈儿的脸。陈九急叫道:“顾公子,不成!”顾雨溪猛省,若在此刻纠缠不定,之前的牺牲和交易又是何必?自己又何苦受如此之辱?他狠下心,双手使劲一推,那扇门轰地反撞回去,将眼帘中倒映着的路永澈的模样猛然阖紧。

“澈儿,……别做梦了!”

他将整个身子都压在门上,感觉到那扇门外急促的叩击,有滚烫的热量透过门板传进心底,烫得他浑身一个瑟缩,慢慢地滑倒下去。

“就算我们俩拜了堂,牵了花,饮了交杯,那姻缘也不会系在你我的身上,你不懂么?我只想要你过得更自在些,你怎么就不懂呢?”他声音渐低渐噎,几不可闻。

陈九连忙上前扶住顾雨溪,同时也钳制住他,防他突然又冲向外边。路永澈觉得头顶微微一痛,抬头看时,竟然是数只体态各异的鸟儿,龇着浑身的羽毛,拿翅膀拍他,拿嘴啄他,要将他赶走。这些鸟儿平日都和顾雨溪相熟,如今见路永澈惹得它们主子不开心,都个个地竭诚护主,瞪着眼睛在路永澈的头顶上盘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可惜鸟儿毕竟是鸟儿,终究不懂人那纷纷繁繁欲说还休的心思。

邵群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好戏,此时笑道:“连鸟儿都看得出来该赶你走,做人要识相一点。”走到身后扭住了路永澈的双臂,朝门里笑道:“顾三侠,我和你说过他定会这样想,没有料错吧。我带他走了,过些日子再来探你。”拉起路永澈便要离开。路永澈犹自抵抗,邵群低声道:“让你三哥静一静,不定还有别的法子说动他。”路永澈浑然没有了主意,只得任邵群拖着,几步一回头地走下山去。

接下来的几日,邵庄里除了邵群外,几乎每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的模样。路永澈这辈子还没有和三哥这样拗过,心下不舒坦,他又不是藏得住事的人,几分纠结几分惶惑都清楚地写在脸上。他不明白三哥为什么要生气,以前不都是好好的吗,怎么不过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呢。

邵利恬则安分得吓人。这样成天喳喳噪噪不停,揭瓦掀屋闹个翻天的母夜叉突然静得如大家闺秀一般,倒更让人战战兢兢,生怕是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那一日她不过说了句:“这屋子也该拾掇了。”顺手收拾了桌台上两本杂书,就骇得一屋子下人们觳觫不已,站在廊下两个时辰不敢动弹。

“路大哥,吃饭了。”

邵利恬将饭菜端上桌子,轻轻地捋了捋头发。她还是扎着当初路永澈替她随手绾的那种发髻,身上的衣服穿得精致了些,脸上也扑了些脂粉。真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这样看来,倒也不是丑得惊世骇俗了,勉强也算个平常的女人。

“待吃了饭,爹爹说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路永澈闷闷地应了一声,道:“利恬妹子,是我委屈你啦。结果非但你没怨我,还替我忙这忙那的。”邵利恬笑了笑,没有接话。

正在此时,邵群推门而入,道:“搅了你们小俩口说悄悄话。永澈,我有事情想和你说。这两日我要跟船出漕,你要不要一起?”

路永澈茫然地抬起头,问道:“出漕?我么?”

邵群点头道:“是啊。平日我也不跟船,这次买卖大些,沿途的打点,交给手下不太放心。这次要上洛阳,沿路都有装卸,泊船的日子也长,你若想寻你师父同门的下落,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路永澈眼睛一亮。他暗道三哥忧虑的不过是兄弟师父们的生死下落不明,若能得知他们的下落,三哥一个高兴,不定便愿意见我了;况且邵群也跟船一同出航,不用担心他对三哥怎样。他连忙道:“多谢岳父大人!”邵群捻须笑道:“不用。有你跟着,也是多一个用剑高手,我也安心些。这次的货可贵重得很,不能出差错。”

邵利恬自告奋勇,替路永澈打点包裹,她不擅这些家务,忙得满头大汗,抬头看时,却见路永澈正透着窗外望着西郊的方向,心头一股火冒将上来,便恨不得上去抠瞎了他的眼珠子,却终究生生地咽了下去,放柔声音,道:“路大哥,天要凉啦,我替你放了几件厚实的衣服。你放心吧,待你走后,你三哥……那边,我也送两床厚棉絮过去。”

她话刚出口,却想起爹爹在寒冬腊月从来不穿着厚衣的事来,于是闷闷地说:“不过你们练内家功夫的本领高强,运起内力便可御寒了……算我多事。”

路永澈满脑子只想着他三哥,此时也只当她在说他三哥,连忙道:“棉被还得赶紧送去,我三哥他不会武功,又没有半点内力,冻着了可不好。”

这话倒说得邵利恬微微一诧,奇道:“你们师出同门,你本领这样好,为什么偏他不会武功?”

路永澈毫无机心,自然不会瞒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夫人,于是张口道:“他经脉脆弱,不能修习内力。”将先前小时候顾雨溪因为修炼内功,险些死去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说着说着,便似回到了当年,越说越起劲。末了才察觉邵利恬黑着一张脸,连忙道:“利恬妹子,我不该自说自话的,是我不好。”邵利恬转过身子不看他,道:“你三哥那也是我三哥。你放心出漕去吧,我不跟你计较这个。”路永澈笑道:“利恬妹子最近懂事得多了。”正说话间,外边传来邵群的呼喊,路永澈提起包裹,走出门去,又不放心地回头说道:“虽然会惹你生气,不过我也没有别人可以拜托了——偶尔替我去照看下三哥罢。”邵利恬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路永澈,几乎要将他吞吃下去;半晌终于缓缓地垂下眼帘,流海散落遮挡了彼此的视线,她没有说话,轻点了下头。

待路永澈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邵利恬猛地站起身来,使出全身力气,将手中装模作样的绣绷朝他消失的方向砸得老远。“操你奶奶的!”她骂道,扯下身上小姐模样的衣服,在地上狠狠地跺了许多脚。这才终于出了气,抬起头,眼帘里映着西郊的山尖,有血红色的薄云挂在那里。

“原来他没有武功,又不能修炼内力……哈哈!这倒让我省去了不少事情。”她记起什么似的开始翻箱倒柜,许多奇异的物事乱糟糟堆满了一床,其中有许多珍稀的补药,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东西。她翻出一本毫不起眼的书。

“是这个了。”

她翻着那本有些发旧的书,龇起嘴得意地笑着,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

第二阙 浣溪沙 第五回 她恼煎熬欲复加(中) 顾雨溪将身上的单衫略裹得紧了些时,便听见陈九说道:“小姐来了。”

他有些惊诧地抬起眼,看见邵利恬用脚将门踹了开去,扛着两大床棉絮,一手提着个沉甸甸的篮子,没事人一般大阔步地走了进来。

他略感局促地站起了身子,邵利恬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径直走去了房内,将两床棉絮扔给陈九,那厚实的分量压得他一个趔趄。她将篮子垛在床头的矮柜上,从里面取出个袋子,一股药味扑面而来。她吩咐道:“老爷赏的,给顾大公子补补身子。”

陈九接过了,斜了眼看了看这自家主子,才几天不见,她倒似乎像了个人样——女人还是嫁人的好!然而他不敢多嘴,连声应了,退出房去。

顾雨溪不明白这先前还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了的疯婆子是什么打算,一个分神,面前碰地一声响,倒骇得他心里一跳,定睛看时,一摞厚厚的书籍正摆在他面前。

“爹怕你闷,托姑奶奶给你带来。哼,你福分大啊!”

邵利恬撇了撇嘴,又道,“有人怕你冻着,还不得老娘给你扛棉絮!不如咱俩换换,还是你来做邵家小姐,我闲在这山上睡觉,又有人成天念叨,多快活!”

顾雨溪皱了皱眉头,问道:“邵帮主呢?”他心想若是邵群,必定不会让这个恨他入骨的女儿来办这些事件。却听邵利恬道:“路大哥和我爹爹一起出漕去啦,没有半年是回不来的——半年还算是快了。……怎么?”她霎了霎眼睛,冷笑道,“这才几日,你就贱得耐不住寂寞啦?还亏是个男人哩!哈!”背起双手,便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若不是路大哥再三叮咛,姑奶奶我可没半点对你好言好语的心思!我恨不得你一头撞死了、吃饭噎死了才好!!”

顾雨溪不和她一般见识,那些污言秽语只做不闻,却诧道:“澈儿?他出漕去了?他怎么还和邵家纠缠不清?”没料到这话倒点着了火线,踩着了地雷,直惹得邵利恬怒起,跳到顾雨溪面前吼道:“他是我相公,和爹爹出漕有什么不对,和我邵家牵连不清又有什么不对?难道他不和我们牵连,却跑来和你纠缠么?你就歹着心思想让他扔了我,来和你这个狐媚子一起!你骗了我爹爹还不够,连我相公还要骗走么?好不害臊!!”她越说越气,越说越怒,抬起手狠狠地一个巴掌下去,打得顾雨溪一个趔趄,脸上肿起半边;别馆的仆役们赶紧涌来,将他们两人分开,连推带搡地送小姐出门去。

邵利恬坠住身子,几个仆役拉也拉不动她。她扭脸看去,只见顾雨溪嘴角带血,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她笑道:“你定是在想我怎么不趁这时候杀了你。放心,我怎么会杀了你?我若杀了你,路大哥可要恨我啦。”她靠近顾雨溪,突然间柔声低语,问道:“你说,有没有种既能杀了你,又不让他恨我的法子?”

天地间陡然静得出奇。

邵利恬等他回答似的顿了片刻,见他没有回应,仰天大笑,在顾雨溪惊愕眼神的目送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仿佛旗开得胜的将军。

送走了这母夜叉,顾雨溪只觉得头疼,百无聊赖地拿着那些书一本本地读去。有本发旧的书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册抄本,封题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斜睨江天似等闲”七个大字。那字体骨骼清奇,于狂处狂,于敛处敛,收放自如,顾雨溪捧卷玩味不止,半晌才展卷细读,原来是一篇诗集,却没有见署名何人所作。顾雨溪料想邵群不会将无名之辈的作品收藏在此,但细读下去,诗中不较格律,不问平仄,不用典故,偏偏读来爽口,自在恣意。他一气读完,不觉月上梢头,闲庭如水,心中的郁结之气似乎也消却不少。待要掩卷灭烛,和衣而卧,却见那卷末夹页之中,似有几行蝇头小楷。

他略感兴味,复挑亮烛芯,展纸细读,原来写的是一篇跋,记述诗人心得。

“……余幼时多病,缠mian床榻多年,唯窗间丈许晴空,案前白宣黑墨,聊以相伴。斗日当空,宣如薄镜,倒映日影疏斜,云山如画,胜似千言。兴致所至,泼墨放歌,亦能声达九霄。虽足不出户,身不由己,然青天咫尺,江湖咫尺,观之品之,何等快意!而今余亦达矣,普天之下,无有不能身临之境,方知天非咫尺可至,地非须臾可游,天地之间,人何其渺!故录当年诗作,粗糙不校,无他,恐此心不复存尔。尝警后辈,言曰笔底轻毫,唇间柔语,利可断金,何也?气之所向,心之所往。兴明偶题。”

顾雨溪暗道,这人好狂妄的口气,“普天之下,无有不能身临之境”,那恐怕只有皇帝能这样说了;然而看他这笔调,分明是江湖人士。可随后却意兴萧索起来,果然应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兴明偶题”,那么这诗人该是表字“兴明”了,想了片刻,却不记得有什么名士的表字是这两个,他不擅考据,倒也不去深究,阖了书,吹了烛,仰卧在竹榻之上,看窗外隐隐半月,撒落银沙,倒影着庭院里初开的木槿花那矜持的身形,在瑟瑟秋风中微微颤抖着。不一会便被吹落了,剩一个空荡荡的枝头,仿佛缺了一块的画卷。

我和那名叫兴明的诗人,倒似乎很相近呢。顾雨溪如此想。但那“而今余亦达矣”的日子,估摸着是不敢高攀了吧。他微微一笑,夜光是暗蓝的色泽,在他的脸庞上轻轻流动着。

“……惊破窗纱梦里寒,

指尖悄伫碧飞烟。

披衣独起循闲步,

侧听曲池水潺湲。

我身欲向何处去,

此水又为何事喧?

星光璨璨生池底,

飞扬九转落天泉。

不若舍身随之去,

簪星佩月莫流连!

眼底纷繁甘承泣,

心中日月昭从前。

黛瓦高墙将身锁,

犹有香迎百丈川。

醉卧陋巷春风里,

斜睨江天似等闲!

……”

窗外秋风送雨,拍打轻寒叩窗。顾雨溪翻覆咀嚼着这些词句,但觉一阵安心暖意,终于渐渐入眠。

邵利恬孤零零坐在邵庄的庭院里,她喃喃地骂道:“他奶奶的,姑奶奶这次可是下了血本。”那些给顾雨溪的补药,可都是她的私房。原来她心智鲁钝,内力长进极慢,因此常受爹爹的打,她搪不住时,便去拜托看来极疼她的赫连誉叔叔,那个男人便不怀好意地笑着,给她捧出一堆从未见过的珍稀补药。

千年蟒蛇胆,百岁金雀心,样样是增补内力的绝佳物品,然而邵利恬嫌它们太苦,吃起来恶心,都扔在那里碰也不碰;赫连誉便又给了她那本破旧的手抄册子,说是什么心法,多读一读便能领悟,然而邵利恬又哪里是读书的人,才翻了两页,便被那些白纸黑字涨得两眼发酸,于是扔去一边,再没有翻看过。

眼下她自然而然地想到拿这些物件来害顾雨溪,便如同小孩儿过家家一般简单。至于究竟有没有效用,自己心里面也没有底。但她其实只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有没有效用反倒放在其次了。她想到那天顾雨溪看她的眼神,心头就没来由地爽快,至于他是生是死,也就不大关怀。

更让她在意的人,并不是锁在山上的这只金丝雀儿。比起报复来,她更想和爹爹还有路大哥一起出漕。然而这样掉面子的女儿,邵群怕她出丑,败坏了他的声明,因而是从不在正式场合里带她出现的,更别提这样的大场面。

然而现在,他却带路永澈去了!邵利恬隐隐觉得自己被爹爹利用,却又说不出个理所然。她只得恶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又摔了爹爹书房里的一架船模子。

“碰”地一声,船锚抛进了水里。徐州万寨港碧空如洗,秋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照例跟着邵群去应付了些场面后,路永澈跃上码头,去市集上查访兄弟们的下落。在徐州港停泊的时间恐怕要多些,约定换货的另一拨货船尚且未到,这日子还有得耽搁。因而路永澈倒并不匆忙,去茶楼里找了几个游手好闲的包打听,讲定了生意后,便坐下来,要一壶茶,听说书艺人口沫横飞地讲那子虚乌有的刀光剑影。

“话说牛通走不到二三十家人家门面,横巷里胡风唿哨,撞出四五十个人来,手中各执棍棒,叫道:‘黄毛小贼!今番走到那里去!’牛通举目一看,为头这人却是方才马上这位员外,手中拿着两条竹节钢鞭……”

路永澈听得津津有味,突然间脑后风响,微带沁凉,片刻间已抵上背心。他心底一诧,身子微矬,踢起椅脚,椅背猛地向上杵去,格开那偷袭的兵器。对方一击未得,嗤了一声,脚步灵若猿猱,两手使一双匕首,身形灵动,上窜下跳,片刻间数十招已下,路永澈毫无防备,一时间手忙脚乱,左支右拙,却连拔剑的空隙也寻不着。眼见那双匕刺向面前,他不得已将身半旋,单脚暗使内劲,踢中剑鞘底部,长剑应声弹出,只听得叮叮两声,千钧一发之际架过了那两柄形状奇异的匕首。

酒楼上说书的、听书的都一并住了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眼前上演的一场全武行,脑袋还停在说书人营造的氛围之中,见路永澈临危不乱,妙着迭出,免不得大声喝彩。

看客们还都指望着继续打下去,谁料路永澈却怔住了,慢慢地撤去了剑。对方也将匕首在指间转个不停,双手一旋,便送入腰间玲珑别致的皮套内。

使双匕的乍一看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的少年,却衣着华贵,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笑嘻嘻地看着路永澈,道:“哟,老五,听着戏,品着茶,你好会享福呀!”

第二阙 浣溪沙 第五回 她恼煎熬欲复加(下) “你挺享福呀。”

邵利恬靠着门柱冷笑着说道。她百无聊赖之下,又提了一堆增补的药品来到顾雨溪这别馆里,还想从这儿寻点乐子,打发手头上那成把抓的无聊时光。

顾雨溪正捧着那册抄本,桌上摊着宣纸,逐字逐句地誊抄。见着难缠的母老虎前来,倒怕她弄坏了好容易写成的心血,不待墨迹干透,便连忙卷了起来;此外却不和她搭话。

邵利恬照例冷嘲热讽了一阵,可惜少个斗嘴的,不多久就觉得没劲了,于是去厨房找了个锅,看见炉上烧着水,便端了下来,将那锅架上去。她也不会炖汤,只是似模似样地一古脑将带来的补药全扔进锅里,更不管什么药性是否相合,只兑了点水,就放在火上空煮。其实别说是汤,她就连一粒米也是从未煮过的,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约也知道煮饭要放些调料,看那厨房里一排整齐的调味品,她也不管是什么,拿起来乱放一气。看见墙边摆着好些天前她拿来的那个袋子,握在手里掂量掂量,里面竟还有剩不少。邵利恬怒道:“这些下人们也被这狐媚子蛊着啦?连这个也替他讲究着吃。这样要吃到猴年马月,方能见效?”一面说,一面打开锅盖,将那里面奇形怪状的物事通通倒进锅里。煮了一个时辰,只见满锅黑水,浓稠如蜜,煞是惊人。邵利恬得意非凡,拿了个碗盛了,端到顾雨溪面前,道:“喏,姑奶奶亲给你熬的补药,还热着呢,快喝下去。”

那药莫说是顾雨溪,便连陈九看了都变了脸色,悄声道:“大小姐,这……这喝了恐怕会死人的……”邵利恬双眉倒竖,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本小姐熬药怎么会吃得死人?他若不吃,才是作死哩。不若你先尝一口,便知道会不会死人了。”陈九哪里还敢说话,连声道:“不会死人,不会死人。”邵利恬笑道:“只会救人。陈九,你拿住了他,本小姐亲自给他灌下去。”陈九生怕她还要拿自己试药,更不打话,干脆利落地将顾雨溪的双手反剪起来。

顾雨溪瞪她一眼,无奈道:“不必劳烦小姐,我自己来。”伸手接过那碗,刚闻到那味道,便好一阵犯呕。邵利恬笑道:“捧着碗小心些,打翻了的话,我可也不会让你浪费我的辛苦,你便趴在地上舔干净它好了。”

顾雨溪拧紧眉头,将那碗凑到唇边。邵利恬却突然瞪大了眼睛,叫道:“等等!”她抓过了顾雨溪的一只手。

“你的手怎么了?”

她这一说,顾雨溪也略感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处竟不知为何有些发白,便似蒙了一层淡淡的霜,指盖则有些发涩,掩着一道盈盈的青色。

“定是你偷吃了什么沾白沫子的东西,看,吃坏肚子了吧!”

邵利恬胡乱扯道,趁顾雨溪不备,一把将那些药灌进他嘴里。

她胸有成竹地笑道:“别害怕,有姑奶奶心疼你,喝了药就没事啦!”

“四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句话让满酒楼的人都跌落了下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然是路永澈的哥哥。老四俞信往板凳上打横一坐,抓过路永澈点的茶咕噜灌了一大口,这才笑道:“凭你就能坐这里舒舒服服地听戏,我便不能?走,换个清静的地说话。”

两人重新找了个雅座耽了,路永澈忙不迭地开口问道:“四哥,终于见着你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俞信骨碌着他那双大眼睛笑道:“你托我手下的兄弟来找我,出手豪阔,我自然得给面子,这不就来见你了么。”他见路永澈还是一脸不解,于是继续说道:“自从颜家那天之后,大家走得散了,我便一个人闯荡江湖,靠贩卖打听到的消息这种没本钱的生意来赚钱糊口,现在做得倒有几分起色,成了这一带地方包打听的头领。刚刚你向我手下人寻‘重露九卿’的下落,我便料猜是你,于是过来寻你。不过你现在似乎发达了嘛——”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路永澈一番,笑道,“漕帮帮主的女婿,你攀了高枝,便六亲不认了,怎么又挂念起我们的死活?”

路永澈急道:“四哥,你明知我不是那样的人,还拿话挤兑我。我这一路跟漕,可都为了找你们。那天之后究竟怎么样了,大家都在哪里?师父可好?”

俞信斜了斜眼,说道:“好——”路永澈心头刚略一松,头顶便被俞信一巴掌拍下去,骂道:“好得了么?师父也过世啦!我们现下当真是没父没母的孤魂了。你倒好,这当口儿娶了邵家小姐,连孝也不戴!”原原本本地将那天的情景又说了一遍。

路永澈虽然本料到齐红粉大约是凶多吉少,但如今当真听俞信言之凿凿地说来,十年间多少时光一并涌起,撞得他心口一窒,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不愿承认游箬、齐红粉和向飞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那天在颜家的一切,他只当是一场梦境。如今这梦却突然闯入了现实,他喃喃念了一句师父,拿手撑住了额头,挡起眼睛。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路永澈这才收拾情绪,继续问道:“四哥,其他兄弟们又怎样了?”

俞信笑道:“你现在是漕帮邵家的女婿,钱数三辈子也数不完;我呢,是个靠卖消息为生的包打听头领,到嘴的肥肉从来没有不吃的道理。你不给些酬金,便别指望撬开我的嘴。”

路永澈摊手道:“我做这漕帮女婿,实属无奈……”话未说完,俞信早打断他道:“还能怎么无奈,不就是为了老三的事么。”

路永澈奇道:“四哥,你怎么什么都晓得。”俞信翻给他一个白眼:“不然你以为我靠什么吃饭?邵小姐就那么一个,不是人人都娶得到,转眼间便做了公子爷!管他是有奈无奈,既然是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花他些钱又怎么着,人不能老是蚀本。”

路永澈本先不想多花邵群给他的钱,总觉得有一份情便要偿一份,如今听俞信说来倒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一时间哭笑不得,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送入俞信手中。

俞信掂量掂量,知道是足金实两的,脸上乐开了花,道:“果然做了女婿的人有丈人撑腰,就不是一般的大方。”路永澈急道:“四哥,说正经的。”

俞信便坐直了腰,板了板脸,道:“那天我们都差点死在赫连魔头的手下,咳,那魔头真不是一般的利害。如果不是二哥的计策,今日你也见不到我活生生站在这里。”路永澈点了点头,他记起那天二哥用“传音入密”吩咐他进攻的方位,这才得以突破包围。他道:“二哥是什么时候学会用‘传音入密’这种高深心法的?”俞信道:“二哥的本领究竟有多少,我们谁也不晓得——恐怕大哥也不晓得。”

俞信顿了顿,续道:“多亏了二哥,兄弟们都平安无事。突围后大家便走散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消息。你和老三就不用说了;我这状况你也见着了。老六运气不错,被‘天责会’收了,要栽培他。天责会在江湖上还是神鬼各敬三分的主儿,料想他找了这样的靠山,今后前途无量。”

“老七翎儿呢,那家伙能活得下去我挺诧异的。前些日子看他还在山里糊混着日子。反正他那种事不关己的人,江湖上没人会去寻他的晦气。”

“老八从来都想做官,如今自然是去做官了。不过他可没法参加科考,正巧一个小藩那里缺文僚,说是不问出身,居然也给他弄了个芝麻样的官当着。他大约是真想做现世的李太白,不过还差得远。”

“老九从来都独来独往,亏他背着那两把重剑也走得动路,江湖上如今也混出了些名头。他居无定所,想找也找不着他。估摸着赫连若想害他,先找着他也得花上好阵子的工夫,不用担心。”

听见兄弟们虽然不在一处,但却各有各的活法,路永澈心里舒了口气。他发觉老四跳过了大哥和二哥,略感奇怪,于是问道:“大哥二哥又过得如何?”

说话总是快得像炒豆子的俞信却突然塞住了,翻了翻眼,道:“这二位菩萨……我只能说,他们按自己的意思过着日子。至于再详尽些的,那可不是这点钱就能说了的。反正他们又不须你去担心。”

路永澈皱眉道:“四哥,若是和别人,你这话还说得通;我可是自家兄弟,又不会做对不住他们的事,有什么能不能说?”

俞信一本正经地摇头笑道:“亲兄弟,那也要明算账。斟酌利弊,我才能混得好这口饭吃。你知道他们没事,不也就成了。其他的,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顾雨溪喃喃着字句,攥紧了发白的指节,皮肤透明得几乎能看见下边青色的脉络了。他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呛出喉管的星点血丝溅在那册发旧的抄本书封上,将封题《斜睨江天似等闲》中的“等闲”二字染成了偏赭的脏色。

先前在颜家厅堂内,游箬与赫连誉对峙之时所说的话语,此时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回响在顾雨溪的脑海之中。他记起那时游箬发白的脸色,还有赫连不屑的神情。

“赫连,你这一招‘隋珠弹雀’原来也练成了。想必那‘等闲诀’你也揣摸透彻了。这天下没有胜得过你的人了,你还想怎样?”

等闲诀。

顾雨溪有些颤抖地拿起眼前的黄旧抄本。

怎么可能。

这不过是本手抄的诗集而已,定是我想多了。

然而从手掌蜿蜒而上,直指心脉的兀起经脉,却昭示着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顾雨溪强忍着内脏和经脉几乎被压迫破碎的痛胀,这种经历自从幼时那一次内力全废,从此不能习武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可若它真的是等闲诀,那么这样珍贵的物事,怎会放在邵群这里,邵群又怎么会放在家里,最后经由邵利恬之手拿给自己?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还要再探究下去之时,却觉得心头猛地一痛,一股气翻涌上来,却偏偏嵌在喉头,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他被呛得咳个不休,满嘴是血,五脏六腑都似乎被倒咳出来,可那一股气偏偏就纹丝不动地卡在那里,逼得他涨红了脸,浑身筋肉突起,几乎要将浑身渐趋透明的皮肤撑裂。他难过地滚倒在地上,却连呼喊的声音也被噎着发不出来。耳边丝毫没有声响,眼前是深色的黑,青光数点,四周包裹着静寂。

碰咚一声,路永澈突地站起身来。俞信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道:“急什么,还是你丈人吩咐你准点回去?”

路永澈道:“不知怎么的,我有些担心三哥。”

俞信呷了口茶道:“你担心他,做得数么?还不是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路永澈扔下茶钱,道:“既然得知了大家的下落,我得去告诉他才行;他早一天知道,也早一天安心,不再胡思乱想。”

俞信拿起铜板在手指上弹了个旋花,笑道:“傻子。”

路永澈没有听见,他整个人早已飞身出门,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发慌。

马蹄翻盏,剪起一行轻烟,在向淮安的路上。

第二阙 浣溪沙 第六回 梦醒时分日西斜[第二阙 完] “怎么了?!”

“老奴也不清楚,可是……”

正在说话的当会,门咣地一声撞向抵在门口的水缸,撞得那装了水的大缸直挺挺地摔成了八瓣。一群守在门口的邵家下仆连忙冲进门去,将里面濒临发狂的人牢牢按住了,拿手腕粗细的麻绳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邵利恬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十分厌恶的表情。她嘀咕道:“怎么不直接死了算了,惹这么多麻烦事情。早知道……”陈九跟在她身边,低声道:“小姐,这个不太好办。若是弄死了,老爷回来……”邵利恬道:“死不了。就算他死了,那也没有干系,哪一天不是尽心尽力伺候着他?”陈九不敢接话,邵利恬早大步跨进门里。

虽然有了准备,可当看见眼前那个人时,她仍是吓了好一大跳。她想起那天逼着顾雨溪喝药时,看见他两手上沾了白沫子一般的东西,指甲盖有些隐隐发青。而现在的他仿佛就是这一症状扩散到全身的表现一般,浑身能见的皮肤都似乎起了一层白沫似的,又笼着一层淡淡的诡异青色。邵利恬吓得后退了一步。那个总是爱净的人现在却蓬乱着头发,滚脏了衣衫,让人不敢去想那湮没在那乱发下原本倾城的容貌,如今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陈九斟酌着字句,道:“小姐,他这样子……可能是中毒。”说罢看了看邵利恬,像是把一些话咽回肚里。

邵利恬浑身一震,一巴掌打在陈九脸上,叫道:“胡说!你是说姑奶奶给他喝的药有毒?那些都是天下第一等的名贵药材,是赫——”她本想说是赫连誉给她的,话出口前终于觉出不妥,连忙改口道,“是爹爹亲给的,又怎能有毒?”陈九不敢再和她辩,只道:“是是,小姐也见着了,这件事情我们这些下人们半点干系都没有。大夫请了几拨,都……不晓得是什么毛病,小姐千万要在老爷面前分说清楚。”

邵利恬不去理睬,大着胆子又围着顾雨溪转了一圈,见他手臂上经脉蜿蜒兀起,想起路永澈之前说的话,于是胸有成竹地笑道:“嘁,你们这些莽撞的,都不看仔细。这明明是走火入魔的症状,那些寻常医生哪里看的出来。——这样不就和你们没有干系了,他只是偷学功夫想要逃跑,自己弄得走火入魔,有什么办法!”

陈九连忙应了是,吩咐去请漕帮的两位副帮主来看看。他知道自己家这位小姐武功造诣上也是三脚猫的本事,因此要请行家来看,这样只要确信无疑,便能脱去自己的干系。

漕帮几位副帮主虽然事务繁杂,然而由于邵群先前的叮嘱,这等家务事仍然不敢不来。他们绕着顾雨溪转了几个圈子,挽起他的袖子,见他经脉突起,也骇了一跳,连忙运起内力去探他脉门。

然而不探不要紧,这一探两人的脸色同时发青,仿佛被烫着了似的跃出数丈,齐声叫道:“他……身上有毒!”

众人不管是碰过他的没碰过他的都齐刷刷地向后退成一圈,陈九小心翼翼地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么?”

一个副帮主呸了一口道:“我是说‘有毒’不是说中毒!他浑身经脉都快被内力胀破啦。我好意想要帮他疏导,可刚一碰到他,他的内力便泄洪一般涌过来,里面带着一股毒火,若不是我运息及时……切,这是哪一门子的邪惑功夫?”另一个副帮主摇头道:“他自己练这功夫,走火入魔也怪不得别人。你看他臂上的皮肤,都被内力激得烧成这副模样。还是离他远一点,其他的尽人事就好。”说罢两人拂袖而去,竟就此撒手不管了。

邵利恬走得近了些,她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偏过脸去不敢直视顾雨溪,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身边,突然看见了那册赫连给她的抄本,免不得做贼心虚,伸手想捡它起来,却听见耳边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不要……碰它!”

邵利恬被这声音一吓,刚捡起的那本《等闲诀》又跌落在地上。她回头望去,说话的正是顾雨溪,他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压迫着一般,连吐字都变得极其艰难。他一字字说道:“那书叶上……似乎……沾有毒……”

邵利恬讶异地看着那书,她之前连翻也没有怎么翻过它,更不可能知道它会带毒;她转脸又看了看顾雨溪,没想过他在这生死关头,竟然还帮顾着一直对他冷眼相加的自己,一时间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陡然从顾雨溪那散乱的发中看到了他略带绝望的眼神,脚下一个趔趄,踉跄着逃出门外,大叫道:“不是我!我……我真的……没有害你!我不知道——”

顾雨溪却没有听她说话,眼睛却不知看着什么方向,轻声问道:“澈儿……呢?”他身上仍被紧紧捆着绳子,粗糙的麻绳直勒进肉里去。他似乎有些神智不清了,垂着头,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邵利恬道:“路大哥和爹爹在外地呢,现在大约也走到徐州了,不在这里的。”顾雨溪没有回话。她看了他半晌,终于又慢慢地走回他身边,凑近了去看他的脸,却看见那已然有些混浊的眼里,突然落下清泠泠的泪来。

这泪水让邵利恬不知为何竟觉得眼睛里有些发酸,心头有些发痛。她想起过去那般折辱这个美貌的男子,拿最下贱的词骂他、打他、逼迫他、禁锢他,若换作是自己早哭得昏天黑地,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邵利恬本以为男人都是这样有泪不轻弹,如今才知不过是未到伤心处罢了。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替他将这泪水擦去。

“小姐,不能碰他呀,他身上不都带着毒么?!”

伸向他的手在半途中被陈九牢牢地抓住了,邵利恬整个人电打似的一悚,向后跳开,将陈九摔在一旁。她忿忿地骂道:“要你多事?姑奶奶自己不晓得分寸么?”几乎逃也似的奔进院落,靠在院门旁,大口地喘息。

我怎么了。

干么去同情那家伙?

他死了不是最好么?!

这样爹爹、路大哥都是我的,都是我一个人的!

门外陡然马嘶声起。

邵利恬隐约听见路永澈焦急责问的声音,下仆们嘈嘈吵吵说个不停。她噌地站了起来,身边挟过一阵劲风。她拨开吹乱的发,正对上路永澈的双眸。

“路大哥,你怎么这时候回来——”

“三哥呢?!”

邵利恬被他盯得发慌,不由自主地朝里院看了看。

再回头时,她眼前掠过路永澈衣襟的一角。她连忙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她的手悬在半空,心里被狠挖了一块。僵了半晌,突然破口大骂起来,直道自己也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骂什么了,又狠狠地踹了土墙和门柱解气。一堆人眼睁睁看着,想劝又不敢过去。

路永澈径直奔进里间,眼前的场景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冲到顾雨溪面前,替他挑去身上勒进肉里的绳索,慌张地叫着:“三哥!三哥!”

顾雨溪渐渐回过神来,待看清眼前的人真是路永澈,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路永澈急道:“三哥,你感觉怎样了?是什么人敢这样对你?!”伸手想将顾雨溪揽在怀里。

顾雨溪这才略有些清醒过来,连忙叫道:“不成,澈儿,我身上有毒……”伸手想推开路永澈,可惜半分力道也使不出来。谁料他手掌刚碰上路永澈的小腹,却只听得路永澈大叫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直撞在门旁的横栏上。

路永澈摁下胃里倒海翻江的恶心感,来不及擦去嘴角的血迹,惊道:“三哥,你……这内力……究竟怎么回事?”顾雨溪却没有本领回答他的问话,他整个人滚在地上,蜷做一团,却似乎比路永澈更加痛楚些。

路永澈因为全然没有防备,被恰才那一掌打得着实不轻,这下更不敢贸然碰他,只是团团转圈,突然看见地上那本沾染血迹的《斜睨江天似等闲》。

“澈儿……烧了……那本集子……快!……那书叶上……有毒……”顾雨溪挣扎着起身叫道,他的嗓子整个被内火燎得嘶哑了,听起来便如同一面破锣。路永澈再也顾不得那本集子,奔到顾雨溪跟前,便要扶他。顾雨溪道:“你还没受到教训么?我身上……”路永澈却不容他再说,将他整个人紧紧地抱在怀中。

一时间浑身便似抱住了一个及其凶恶的猛兽,顾雨溪体内无处宣泄的内力如同洪水一般破堤而下,连带着内火剧毒一起撞进路永澈的体内。路永澈怕三哥受伤,不敢运气相抗,就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直到心脉剧痛,喉头腥甜,吐出的血已带了黑腐的色味。

“澈儿……!!快放开我!……”顾雨溪觉得身上胀痛的负担已陡然减轻,知道路永澈又如数年前那般替自己分担痛楚,然而这一次可不仅仅是散功那么简单,他慌张想要挣开,却被路永澈搂得更加紧了。

“三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澈儿,你还记得……师父说的《等闲诀》么……?”

路永澈一惊,转脸看向那本静静躺在地上的抄本。他颤声道:“它怎么会……在这里?”

顾雨溪摇了摇头,道:“它书叶上沾的大约是‘淡定散’,书里看似是一本诗集,其实却是内功心法……”

路永澈道:“淡定散……?师父们中得不就是这种毒么?可那不是要十年才能发作……”

“似乎中了淡定散后,再修习等闲诀……便会有如此的效用。”顾雨溪看了看自己那手臂直至胸口的皮肤,都似乎起了一层泛着青光的白沫子,经脉层层突兀,颇是骇人。

路永澈强忍着浑身的剧痛,道:“三哥……,没事的,都会好的,不要想那些。”

顾雨溪轻轻摇了摇头。他将下颌枕在路永澈的肩膀上,仿佛又是身在尧岭重露宫的山林之间,青山碧水掩映着逍遥自在,唯有那里对他而言是憩所而并非囚笼。

要是一直不下山来多好。

顾雨溪缓缓地阖上眼睛,那钻心的剧痛简直让他不能思考。

“澈儿,我实在搪不住啦。你要是真体谅我,便送我一程吧。”

路永澈苦笑着摇头。

“你胡说什么。我要下得去手,我也就白叫了你这十多年的三哥。”

“那你就放开我,任我自生自灭好了。何苦连累你一同受苦。”

“什么傻话。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苦,比你说不愿见我更苦的了;眼下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顾雨溪被这话怔了片刻,转开脸去,轻声问道: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答应跟漕是为了查询兄弟们的下落。在徐州碰着了四哥,知道大家都没事,这就急着回来跟你说一声,免得你担心。”

“是吗。太好了……”

透过路永澈的肩胛与发鬓,能看见窗棂间浅得近乎发白的天空。顾雨溪喃喃地说道:“不知何时,才能再回重露宫去呢。”

路永澈没有回话,顾雨溪觉得自己怀中一重。

“……澈儿?……”

路永澈紧阖着双眼,双唇被吐出的黑血染成了深色。

顾雨溪连忙挣扎起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想将他推离自己,谁料自己与他穴道相连的地方传来好大一股吸力,竟完全动弹不得。他挣了半晌,却只脱出一只手臂。

这样下去,澈儿会被我害死的……会被我害死的!

他又想起了师父死前的情景,骇得脸上连最后一滴血色也消失殆尽。他扯起嘶哑的声线呼叫,可满庄园平日里忙忙碌碌的人们此时都像凭空蒸发了似的,空荡荡地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回音。

顾雨溪几乎全身发抖起来。他不在意没有半点武功,能忍得下别人冷嘲热讽,受得了邵家的ling辱欺压,熬得住这一身病痛折磨,却怕极了眼前的情状,恨极了半点本领也没有的自己。他只能徒劳地挥着手臂,无意中抓住了那一册薄薄的抄本。

昨夜的油灯在一片忙乱中忘了吹熄,此时仍有微弱的火苗在颤抖着跳动,仿佛随时会熄灭一样。顾雨溪使尽全身力气,想将那抄本对上油灯的火焰,然而手上没有气力,抖得厉害,对了几次,那火苗只从书册的边缘划过,燎出一道淡淡的焦痕。

他伏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酝酿了好一会的气力,瞄准了那快要熄灭的火焰,再一次尽力地探出手去,这一次又快又准,眼见着火苗已燎着了书边,火焰蹭地蹿高了数丈,他脸上露出了几分欣喜。

突然间手腕猛地被攥紧了,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他再也抓不住那本册子,只得松了手,册子跌落在地上,一只脚踏了上去,好容易引燃的火就这么熄灭了。那人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笑道:“看来我到得还真及时。这东西虽然只是个抄本,可也不能就这么给你烧了。”顾雨溪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嘶声叫道:“……赫连誉!”

眼前正是赫连誉那一张桀骜不驯的脸庞。他笑道:“你这顾家的孩子也恁没有礼貌。我和你爹娘也是平辈论交,你该称我一声前辈才是。”他看了看脚边,道:“原来这里还有一只。”抬脚踢去,路永澈完全不能反抗,直中心窝,摔在墙角。

“这本来下给邵群的饵,因此我才煞费心机地将‘淡定散’附在‘等闲诀’上。没想到却被你们吞下了肚,真是浪费。”他掂了掂手中的抄本,又看着顾雨溪,“不过你竟能将‘等闲诀’也悟得透彻,真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

赫连誉走到路永澈身边,抽出了他腰间的长剑。

“不过既然给你们看见,那我也不能留你们活路了。”他淡淡地说,“自上次颜家一别,也让你们多活了半年,够本了罢?”

邵利恬听见里院里传来凄厉的叫声。她免不得向里面望了一望。陈九拉住她道:“任那位公子自生自灭吧。人都要死了,小姐也不必和他过不去了,省您恼心。就让路爷和他耽上一会,说最后几句话吧。”

邵利恬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顿了一会,终于还是叫道:“不成。我去看看,究竟又在耍什么花样……”没待陈九拦她,她早大跨步地冲进了里院,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

门一开,一个人朝着她仰倒下来。邵利恬认得那是路永澈的背影,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尚未碰到身子,先觉得掌心一热,数点猩红沿着手掌的纹路扩散开来。

她啊地一声尖叫,猛缩了手,路永澈的身子失去了依托,重重地摔在地上。

“路……大哥……?……”

“喂,你醒醒呀!究竟怎么回事,路大哥?!”

“路永澈!!你再不理我——”她抓紧了他的手想将他拉坐起来,却突然感觉到了微小的暖意正逐渐流失。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贯彻心底,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腿脚便猛地被抽去了骨髓似的,软软地跪倒,颤着双手,不敢去探路永澈的鼻息。那柄他自始至终片刻不曾离身的长剑,如今在他心口上巍然矗立。

“谁!!……”

她噙着泪狠狠转头向屋内望去,房间里暗成一团,视线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看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仿佛朝她微微笑了,转身跃窗而去。

“……澈……儿……”

赫连誉一松手,顾雨溪浑身便散架了似的摔在地上。他觉得浑身的经脉都已被内力啮得断裂殆尽,性命只在旦夕。但他仍勉强地睁着眼,不忍阖起,门边有一道明与暗的分界线,阳光照在路永澈的脸上,挺拔俊秀的眉眼,仿佛仍感到身心的痛楚似的,微微蹙起。

顾雨溪只觉得心底仿佛有一把火,燃得本来安静宁和的心湖此时滚然腾沸。他从来没有这样明白什么是恨,仿佛仇恨这种感觉是从今天方才真正学会。他想哭,想大叫,想要站起,走到澈儿身边去,想要追上赫连誉,将他亲手杀死,看他鲜血淋漓。然而他其实连眼泪也落不下来,他的脑海中只不断地重复着这些场景。

指尖传来尖锐的痛楚,滚烫的热量仿佛从那里点燃,经曲池、天泉、气舍、承泣、日月、迎香等诸穴,将原本完全不属一条经脉的穴位竟贯通一气。他浑身经脉尽断,内力全在体内胡乱奔走,此时有这一条通路,都蜂拥而至,壅塞喉头,不吐不快。

顾雨溪仰天长啸,久久不绝,整个宅第仿佛都在他的啸声中微微发抖,他不愿意停下,只觉得这样长啸着便似乎能轻松一些,身上的力气渐渐回复,无法宣泄的内力都随这啸声一涌而出,压迫着不能呼吸的感觉也随之消散。他站直身子,突然间竟觉得一点也不难受了,浑身竟较先前更有了力气。

邵利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瞪大了眼睛跌坐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滚,却听不见哭音,连顾雨溪站在她身侧也没有发觉。她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一副躯壳在那里。

碰到路永澈渐渐冰凉的身子时,顾雨溪浑身打了个冷战,眼里变成了死灰般的色泽。他抱起路永澈的身子,向门外慢慢走去。邵利恬猛地抬头看着他,张了张嘴,可却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赶来的陈九看到这一幕,吓得呆了,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路从房门出蜿蜒而来。直到顾雨溪快要走出庭院,他们才恍然记起自己的职责似的,连忙追去,叫道:“等等,不能……”

然而顾雨溪仿佛脚下生风,饶是众多邵家下仆没命地追去,可没绕过几个山隘,便失去了他的踪影。

陈九扶着邵利恬劝道:“小姐,你要难过就哭出来。老奴叫人去叫老爷赶回……”

邵利恬一言不发,她用力地擦着掌心,即使已被水洗过多遍,她却也似乎能看见那猩红色的血迹。

直到春雨连绵之时。

“你在等人么?”

邵利恬横躺在大青石旁,雨水将她的额发全粘在脸上。她觉察到有人问话,那声音有些熟悉,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她睁开眼。

白色的油纸伞下一袭白色的身影,在昏暗的雨天里显得犹为刺目。那人腰间别着两把长剑,其中一柄看来破烂不堪,而另一柄用铁链层层锁起。

她想要看清他的脸,可不知为何总也不太明晰。他带着点笑意说道:“你淋湿啦。”将伞遮在她头上。那声音里仿佛有种让人眩晕的力量,一时间蛊得邵利恬几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那人伸手将她拉起,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

“回家吧。”

邵利恬点了点头,顺从地站起身,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你是谁。”

“呀。”那人笑道,“利恬妹子,我是路永澈啊。你怎么不记得了。”

纸伞轻斜,雨滴向四周旋开。伞下露出的,却是顾雨溪绝世倾城的容颜。

邵利恬看着这张脸,却灿烂地笑了,伸出双手,仿佛怕他消失不见似的,挽紧了他的胳膊。

“你回来啦,路大哥。”

第二阙浣溪沙完

第三阙 雨霖铃 第一回 谁客金陵 曾家大宅里闹闹腾腾,如同沸水滚锅,煮得一院子里人的脸红得如同熟透了的虾米。

“马广复欺人太甚,他们马家了不起的吗!大伙儿抄家伙!走!”

一群人轰轰烈烈便向门口走去,却陡然一惊,不知什么时候门前已一字排开了一群蓝袍蓝衣的练家子,为首的一个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相貌英伟,肩宽胸阔,好一副漂亮匀称的习武身材,倚在门口说道:“各位请留步,在下有一句话说。”

曾家武徒众多,曾家家长曾行苦又是金陵有名气的武师,眼下正在气头上,任凭天皇老子来拦也不成,更何况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当下更不放在眼里,只作不见,抬脚便走。

“老爷子请留步。”

曾行苦暗觉身后风响,待要侧身躲避,却只觉手腕一紧,脉门已被那为首的蓝衣少年紧紧扣住了。其他蓝衣人也脚下如电,如鬼魅般占住了宅院中有利地形,竟将曾家打算出门寻仇的众人团团围住。

曾行苦再不敢小觑了这个少年,只得放下身段,问道:“阁下是马家的人?”

那少年松开了曾行苦,笑道:“自然不是。贸然闯府,多有得罪,还望曾老前辈海涵。我们是天责会骏蓝门,领敝会丁尊主之意,前来调停曾马两家纠纷。”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的气势登时削减了大半。天责会在江南江北势力之大,黑白两道无不各敬三分。寻常的武会武馆也不过收徒开场,教习武功,经营生意,然而天责会却是以“天下大事,匹夫有责”为准则,以摆平江湖纠纷、铲除邪魔外道为己任,因而天则会的领头人、“尊主”丁天霄曾有个绰号叫作“多管闲事丁天霄”。可天责会后来势力做大,江湖上倒还真片刻离不开它,这绰号也就只敢在那些不服气的家伙心里叫叫了。

曾行苦心中骂了两句“多管闲事的丁老儿又来了”,脸上却和善起来,道:“不知道原来是天责会的诸位同仁。我曾家与马家这事件,已死了我数名门下,长子次子也均为马家所伤。这事老头儿绝不能与马家干休。是非曲直都很明了,请诸位不必插手。”

那少年从怀中取出绢帛,抖开扔在曾行苦面前,冷笑道:“若只是你们两家私自斗殴,又何苦我们老远地跑来做擀面杖。是非曲直我们是已查明,曾老爷子,马家虽然伤人,可那是因你们借结亲之由,暗藏异心罢?你家门人众多,我不便当面说明,你只看我这绢帛之上,所说的是也不是。”

曾行苦将信将疑地捡起那绢帛,才看一眼,冷汗便涔涔而下。那少年笑着凑近,低声道:“我给您留个面子,您也给我们行个方便。大家两下罢手,不好么。”

曾行苦哑巴吃黄连,只得道:“既然天责会前来,无论如何我也要卖一个面子。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不必去向马家寻仇了。”众人闻言,骂骂咧咧,吵作一团,却也不敢有人当真冲出门去。

那少年走出门外,翻身上马,笑道:“老爷子莫要再轻举妄动,否则下一次相见,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了。”一众蓝衣人都不知何时撤出门厅,跟在他马后。曾行苦只得陪着好脸色道:“是是。还未请教少侠高姓大名。”

那少年笑道:“不敢当。晚辈姓解,表字上鼎下勋。”

曾行苦一听这名字,脸上连忙现出恭敬的神色,道:“久仰!原来是丁大侠的义子解少侠,恰才老朽失敬了,果然英雄出少年!”

解鼎勋被这样一捧,免不得有些飘飘然,不免补上一句道:“适才忘了和前辈分说,目前义父已将金陵事务全权交托于我,以后若前辈有何纠纷,尽可委托。”

曾行苦的长子此时终于看不下去,于是冷言说道:“解少侠如今春风得意,成了天责会骏蓝门的掌门,分管金陵地区,那么想必‘金翎客’一案,很快便能给我们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们一个交待了罢?”

他此话一出,四下一片应合之声,使得解鼎勋的脸色难看了几分。然而这不过是一闪即逝,他抱拳说道:“这个自然。在下一定竭力查处此案,给江湖同道一个交待,也望诸位尽力协助,一有金翎客的风吹草动,立即告知天责会。”

回到天责会金陵分馆,解鼎勋气冲冲地走回屋内,将佩剑丢在床沿。

天责会尊主丁天霄看着自己义子的模样,笑道:“怎么,鼎勋,第一次作为掌门独自出任务,碰了钉子?”

解鼎勋闷声道:“没有,曾马两家的纠纷已经结了。曾老头被我一吓,不敢再去寻衅的。马家这边我也说清楚了,他们既断了人家门人的人命,已经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让一步海阔天空。他们也就罢手了。”

丁天霄笑道:“那你怎么满脸郁结的样子,年轻人该再朝气些。”

解鼎勋道:“义父,还是那件‘金翎客’的案子。孩儿寻思许久仍然没有想出门道,这才烦闷。”

原来这“金翎客”一案,乃是近半年内武林之中最大的盗窃案。若是一般的盗窃案,那也该是官府的范围,不干天责会的事;可这金翎客不盗则已,一盗便盗遍诸多武林人士家宅,并且多是武林人士家中的武功秘籍、灵丹妙药、古玩字画、贵器神兵之流,牵扯广泛,因而不能报官,那么天责会自然当仁不让得接下这等难缠的活计。之所以称这盗贼做“金翎客”,是因为即使有人瞥见他的身影,却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看见一袭夜行黑衣上,簪着一只金色的翎羽;而被盗过的地方,也会留下一根纯金打造的金翎。

大江南北,有些名头的武林门派,罕见没被金翎客盗过的人家;金陵更是首当其冲,金翎客最先盗空的便是金陵。可这金翎客武功高强,轻功卓绝,做事更是缜密如斯,天责会也不知勘查了多少被盗门派的现场,竟找不出蛛丝马迹。

丁天霄道:“这个金翎客非同寻常,他的武功之高,智谋之足,当世罕见。我们也不能轻敌,这也不是你一人的事。我明日起前往北京绛红门分馆,从那拨几个得力的手下来协助你。你若有需要,持我帅令,我天责会天南海北十二门里的人,凭你随意指使。如何?”

解鼎勋大喜,连忙跪倒:“多谢义父倚重!”

丁天霄捻须微笑,他将这“宝树神枪”谢家的孤子收做义子,顶着和赫连兵刃相见的风险,就是看中了他这耿直的性子和优秀的武底子,想要他将来成为统领天责会的下任尊主。如今不给他些自主的权限,他又怎知道当这十二门领袖的乐趣?于是转身吩咐左右道:“去取我‘天责帅令’来。”

解鼎勋正快活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谁料不到两刻,左右满头大汗地跑来,叫道:“尊主,不好了!……帅……帅令,被盗了!”

丁天霄和解鼎勋都惊得站起身来,左右将一根金叶子打成的金翎托到他们眼前。

“……金翎客?!……”

解鼎勋猛拍一掌,将那檀木桌震得满是裂纹。“竟然欺负到我们天责会的头上了,这金翎客好大的胆子!”连忙吩咐道:“带我去被盗的地方看看!”转身便向里去。丁天霄稍稍冷静了点头脑,帅令放在后厢暗格里,平日无论如何也盗不走,那么只有这打开暗格的瞬间,才有可能被盗。那么也就是这片刻的事,于是命左右道:“立刻将这分馆围起来,一个人也别放跑了!”

他正吩咐着,突然面前晃过一个人影。丁天霄心中猛地一寒,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却是全无声息,难怪别人都抓不着他。丁天霄无暇多想,脚下步履如飞,腰间长剑已然抽出,一招“斗转星移”,格上那人脖颈。那人微微一诧,手指一点,荡开丁天霄的剑锋,脚下轻滑,片刻间便脱出了丁天霄的束缚。

“……请问,这里是天责会金陵分馆么?”

那人脸上却没有出现丁天霄所期待的诧异或者惊慌的表情,却这样问道。丁天霄被他问得反倒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哦,我找贵会骏蓝门掌门……”

“——什么人!!”

解鼎勋一声怒喝,他刚从后厢那里勘查过被盗现场转来,见丁天霄拿剑指着一个陌生的男子,连忙拔剑赶上,指向那男子后心。

那男子缓缓回头,诧道:“六哥,你们这一门的人怎么尽动不动便拔剑?我不过是来探你,可门口却乱做一团,连个盘问的人都没有,我只好自己走了进来。”

那张清秀的面庞让解鼎勋一愣,连忙将手上的剑放下了,喜道:“翎儿?翎儿怎么是你?”

众人都还不明所以,解鼎勋连忙拉过那人道:“义父,这是我七弟,叫做凌翎。我们有些年没见了。”转脸又对凌翎说道:“翎儿,这是我义父,也是天责会的尊主丁天霄丁大侠。”凌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举剑轻划,道:“见过丁老前辈。”

丁天霄先前试探过他武功,暗道金翎客已十有八九便定是他;见他那模样似乎没将自己放在眼里,更是对这相貌清秀的孩子没有半点好感。他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是沾亲带故的人,还请凌少侠将帅令交还我们,不然天责会从此再无颜面立足于世。”

凌翎微微皱眉,诧道:“什么帅令?”看向解鼎勋。解鼎勋连忙道:“义父,我和翎儿自小一起长大,他决不会是……”丁天霄道:“哪有那么多巧合会发生在一起,帅令刚刚被盗,我刚命人封锁分馆,他便出现了;武功和隐藏气息的功夫又相当了得;更何况,名字里还有个‘翎’字?”

解鼎勋急道:“义父,这可能是误会……”丁天霄笑道:“这个自然,我也没有说是绝对。我们天责会怎么会错判一个好人?还请凌少侠在这里暂住几日,待我们查明真相,自当放行。正好你们兄弟也有几年没见,好好叙叙不也不错?”

解鼎勋无法反驳,也觉得这个提议不坏,只得看向凌翎道:“翎儿,便委屈你在这里住几日。我和义父一定会……”凌翎却摇了摇头,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反正六哥我也见到了,我便不打搅你们查案了。”

解鼎勋急道:“翎儿,你不能走!”他知道这一走,可就彻底和金翎客脱不开关系了。

凌翎道:“脑袋长在你们身上,你们要臆想是我盗了什么帅令,我无话可说;可脚长在我身上,我要去哪里,你们也阻拦不得。”说罢抬脚便走。

丁天霄一挥手,骏蓝门众人便齐声叫道:“得罪了!”一齐来擒凌翎。谁料他身若游鱼,既不拔剑,更不挥手,竟就这样从众人兵刃交加的空隙中走了出去。

丁天霄暗道绝不能走脱了这个人,于是叫道:“鼎勋,拦住他!”自己也飞身上前,对着凌翎的后背便劈掌而下。解鼎勋急叫道:“义父,别伤了他!”

凌翎转身和丁天霄对了一掌,丁天霄虽然只使了五分力,凌翎却也全不吃紧,游刃有余。丁天霄心里更加确认了几分,更加不敢大意,和颜悦色道:“凌翎侄儿,你还是留下来为好。分说清楚,对你我都有好处,我天责会不妄断一个好人。”凌翎道:“六哥清楚我,我说要走,没人拦得住。”他话音未落,却觉得手腕一紧,却是被解鼎勋扣住了。

“翎儿,别任性了,你若问心无愧,那留下来耽几日又怎样?”

凌翎脸上现出了些不常见的怒气,他反手使剑,挣脱解鼎勋的手,连使杀招,逼开众人。丁天霄格开长剑,抓住他肩膀,却被一股内力倒震过来,虎口发麻,只得放手;就这片刻之间,凌翎已如出笼之鸟,脚踏轻烟,施展一等一的轻身功夫,转眼去得远了。

丁天霄看了一眼解鼎勋,道:“穷寇莫追。至少我们现在已有线索了,金翎客一案指日可破。”

解鼎勋急忙分辩道:“义父,翎儿决不会是金翎客……”

丁天霄道:“我也不愿将四世五门中‘七星耀月’凌家的遗孤认作是金翎客!但他若真不是金翎客,又何苦如此拼命地逃走?眼下你若能提出一条他不是金翎客的证据,我便不将他列入嫌疑。”

解鼎勋嗫嚅半晌,道:“我和他打小一块长大……”

丁天霄道:“你们也有好些年没见了罢?你知道他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学了什么?人是会变的。”他抚着解鼎勋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鼎勋,我们做这一行的,是非公道要看得明晰。亲情有时是会蒙蔽眼睛的,你要学会看透它。”

解鼎勋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翎儿便是金翎客,这条其实也无甚根据的推论,他心中此时竟也有三分信了。

第三阙 雨霖铃 第二回 兼葭旧事,而今方醒 巨大的螺纹穹顶中央,有个圆形的空洞,炙热的阳光从那里投撒下来,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金色耀眼的圈子。然而四周没有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仍是一脉的漆黑,星点的火把在挂壁上闪烁着鬼火般的色泽。四周呼喊喝彩咒骂之声犹如疾风暴雨,连绵不断。

那金色的光圈之中有两个身影,此时正一动不动地仃立着,长剑背身而矗,仿佛正欲扑食猎物的猛兽,静静地读取着对手的呼吸,伺机而动。

“沈国主,你看好哪边?”

“我赌仲卿会赢。”

中年男子捻着胡须,微笑着下了断语,将手中的筹子全扔进小厮怀中那堆满了筹码的筐子里。

旁边另一人笑道:“沈老儿,你断语下得早啦。仲卿太过浮躁,不是成大事的人。你看。”

那金色的光圈里,已传来剑刃交加的厉响。其中一人头上戴着遮了黑纱的斗笠,将面庞藏得若隐若现不甚明晰。他先行出招欲抢先机,却被一袭素衣的对手闪到了身后,好在变招迅速,反手横挡,这才堪堪避开。两人间又拉开了数丈的距离,都站在那金色光圈的边缘。

看台上和沈国主说话的那人又道:“他们也比了有三刻了吧?于统领说,这两人向来不和,这次教他俩争荆地国主之位,定会拼个你死我活,但其实伤了哪一个都是自己人的损失,因此吩咐我俩,好歹看顾着点儿。”

沈国主笑道:“这个不劳费心。”

两人正说话间,四周欢声又起,这一次却是那一袭素衣的先行发难,而戴黑纱斗笠的身形寰动,一招“凤壶光转”迤逦而下,妙到毫巅,将对手的长剑愣生生从中拗弯,力道拿捏精准,眼见着便要将对手的长剑折断。沈国主脸上浮现了赞许的微笑,他白了身边人一眼,略有些得意地说道:“王玄老儿,我看仲卿在分寸上拿捏得还是不错的。若这一剑再狠三分劲,伯文身上便要多个透明窟窿了。”

那被叫做王玄的中年汉子却站起身来,看了沈国主一眼道:“要糟。”

只听一声脆响,在那阳光环成的比武场里,素衣青年手中的长剑已然断做两截。但全场并没有爆发出胜负已定的欢呼声,因为那戴着斗笠的男子手中的剑此时卷了刃,而他头顶上的斗笠竟也分作两爿,摔在地上。

素衣男子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在打量眼前人的尊容,微微张了张嘴,他脸上一瞬间好似划过轻蔑的表情,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几乎同时丢下手中的剑,重新拉开架势,虽然一个看似事不关己,一个望去老成持重,但彼此双眼里都燃着火,便似杀起了性的猛兽,不把对手撕裂吞噬干净不能罢休。

然而他们的肩膀却同时被扳住了,胳膊被轻而易举地拗到身后,阳光画出的比武场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两人,将这两只杀红了眼的野兽紧紧箍住。

沈国主扭住了那斗笠男子的肩,道:“冷静些,仲卿。”王玄也扳着那素衣青年的臂膊笑道:“伯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也许是变天了的缘故,那强烈的阳光划出的光圈也在这一瞬暗淡下去。沈国主看了看天,笑道:“看,老天都不让你们打下去啦。今天就到此为止好了。”

没分出的胜负让满场的观者不免失望,吵骂声不绝于耳。被叫做仲卿的青年俯身拾起了自己被削作两爿的斗笠,仍将那黑纱罩在脸上。

沈国主道:“仲卿,其实你并不见得要罩着脸,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吓人哪。”

仲卿笑道:“这是自然。但我……”他瞥了一眼远处正和王玄说话的伯文,冷笑了一声,故意一字一字说得让他听见,“讨厌那些上下打量的眼神,脏死啦。”

伯文转过身来,脸上挑起一丝寻衅的笑,沉声道:“连害怕也要寻个藉口的人,真是不折不扣的懦夫。”

沈国主苦笑摇头,道:“你们也是要做国主的人,将来还要共事,话不要说绝比较好……”王玄也附和道:“不管怎样,将来我们赫连世家的荆鸱脉系还要靠你们二人撑起。至于谁做国主,那不过都是个名份……”

仲卿笑道:“您老别说瞎话,照您这样说,那明儿咱俩便换换,让我去您那位置坐上两天,我包管将一切事务料理的清清爽爽,不用您老费半点心。”

王玄有些尴尬地转开眼神,朝沈国主笑了笑道:“仲卿的嘴还是一贯的毒。”

几人正说话间,突然四周猛地安静下来,绣有赫连家徽记的金枭旗突然出现在比武场的四个方位。一名黑衣人手持黑金绢帛,悄无声息地落在比武场正中。从他面庞上的刺青来看,隶属赫连世家中的暗系——暗鸤脉系,职别为传令官。

“紧急任务,荆鸱脉系的魏仲卿、郝伯文二位辅佐官听令。”

被唤到姓名的二人依从地俯首含胸,躬身领命。

“赫连家脉系信物——‘无妄’,近日被江湖大盗‘金翎客’盗走。着你二位即刻启程,将‘无妄’追回,谁先将‘无妄’送至族脉总坛,谁便为下任荆鸱脉系国主。”

说罢,传令官将那黑金的绢帛递到二人手中。两人彼此互看了一眼,领了命,站起身来。魏仲卿问道:“‘无妄’这样珍贵的物事,怎会被盗?”那传令官冷冷地说道:“因为那金翎客也并非寻常盗贼。”

沈国主拍着魏仲卿肩膀笑道:“好啦,这下让你们先换个敌人,同仇敌忾一下未必不好。金翎客如今可是江湖上闻名色变的大盗,普天之下没有他不敢盗的东西,更没有他不敢去盗的地方。你们这一路去,莫要让他堕了我赫连家的声威。”

魏仲卿道:“这是自然,不过天下之大,要上哪里去寻这金翎客的踪迹?”

王玄笑道:“你们可以先去淮安漕帮总舵,漕帮与我们赫连家那是鱼水之交,他们脉络遍及天下,定能探听到蛛丝马迹。”

两人拜谢而去,周围同属荆鸱脉系的僚从们立刻一拥而上,分别簇拥着二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开。沈国主在后面看着,叹道:“唉,这样人才,却偏偏两人都在荆鸱脉系。若分一个在我雍鹙脉系中,我也不用成天愁心后继无人了。”王玄冷笑一声道:“若有一个在你的脉系之中,你现在要愁心的,便是你这国主的位子还做不做的牢靠了。荆鸱脉系的前任国主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你还是不要步他后尘为好。”

王玄又望着两人的身影道:“也亏了他们在同一个脉系里,相互牵制,才省了不少麻烦。是这次金翎客事件弄得他们两败俱伤,才是最好。家长说不定也是这意思,才做了这样的安排。”沈国主道:“玄老儿,你活得不耐烦了,家长的意思你也敢乱猜。”王玄瘪了瘪嘴,却也不再开口说话。

“难得一次行走江湖的机会,却要和一个木桩子同行,真是有些败兴。”

“彼此彼此。到淮安以后,我想我们还是分道扬镳为好。”

打好了包袱的两人站在出坳的转角处,一如既往地进行着针锋相对的问答。前来送行的众人早已习惯他们的争斗,一山不容二虎,若他们相处融洽,反倒是件怪事了。

沈国主给他俩满上了酒,道:“祝二位马到成功。荆鸱国主之位也在等待着有人早日入主呢。”

“……‘国主’啊……还真是壮丽的称呼。”魏仲卿微笑道,举碗抿了一大口酒,将脸上的表情用这巨大的海碗巧妙地遮掩起来。郝伯文斜着眼看他,嘴角不经意地挑起一丝会意的弧度。他也将碗中的酒饮了干净,转身便走。

魏仲卿却是慢慢放下碗,和周围人一一别过,又开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这才不紧不慢地迈开脚步。虽然方向相同,却完全不觉这两人是结伴而行。沈国主一笑,对身边正欲跟上的暗鸤脉系的追踪官说道:“不必跟去了。”

魏仲卿独自走出了五里地,周围半个人影也不见。天上太阳毒辣辣的晒人,他取下斗笠,拿在手中权作扇子扇着,露出一直遮掩着的面容。并不是多么令人惊羡的长相,但自眉间直落下颌的两道纵长血痕却犹为引人注目。他找了个坳处歇了片刻,突然笑道:“前边拦路的大哥,是要劫财呢,还是劫色?”

一人从树后转了出来,叫道:“二子,又胡说。”却是前一刻还在和他唱对台的郝伯文——不,现在该叫他做郝文才是。

“果然没有追踪官追来,看来我们这场对台戏唱得的确有鼻子有眼的。”魏仲卿——现在也该叫他魏青鸾了——整个人躺倒在山岩上,朝着郝文笑道。

“难为你了。”郝文坐到他身边慢慢地说,“其实若你当初不跟来……”

魏青鸾按住了他的嘴唇,让他不能继续说下去,这才笑道:“赫连世家和我们是世仇,我却也不想教兄弟们都担着一辈子的师仇家恨的分量。这件事情由我们来做,是最好不过的了。”他顿一顿,又道:“不过赫连世家内部的架构真是庞大至极,九族十脉,哪里还像个‘世家’的模样?……只是每个脉系的领头你叫做‘族长’也就罢了,却偏偏要叫什么‘国主’!害得我每次听到这个称呼便要笑出声来。”

郝文道:“可见这赫连誉的居心,恐怕不只是一个江湖魔教这么简单。”

魏青鸾撇嘴道:“难不成他还想称王称侯么?”

郝文道:“那也未尝不能。”

魏青鸾歪了歪脑袋,道:“做得好大的白日梦!如此说来,他的子女们,似乎的确也被称做‘殿下’。据说这庞大的世家体制,便是赫连家的‘三殿下’设置的——不过听闻最近似乎失踪了?”

郝文皱了皱眉头道:“不相干的事,就暂且不用去管。我们先将‘无妄’寻回,得到国主之位后,才能更深入赫连内部,将其瓦解。”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三年前,那日颜家血案之后,郝文和魏青鸾改换姓名,扮做八龙教的教徒,这才混入赫连世家内部。

若是一般人,要混入赫连世家谈何容易?却也是机缘巧合,当初魏青鸾为救陈凤灯而从八龙教教众身上摸去的那些银票之中,竟夹杂着一封八龙教向赫连世家举荐人事的荐书。于是郝魏二人立刻赶上那群八龙教众,问明了接头暗号之后,将他们尽数杀了,夺了印信和服饰,只留一个活口,领着他们到赫连世家的隐蔽所在后也当即灭口。路上魏青鸾仿着那封书信的字迹笔触,又写了一封几乎乱真的“荐书”,这才顺利地蒙骗过赫连世家的层层盘查。两人换了名字,魏青鸾借口自己面容毁坏而常常黑纱覆面,还故意装成彼此是死对头的模样……一路小心经营,精心掩饰,三年下来,不仅没被识破,反倒混到了“国主”的备选之中,倒是轻巧得大出意料之外。

两人携手而行,走走说说,这样悠闲的时光暌违三年之久。魏青鸾笑道:“我快当真将你当对头了。戏演得多了,人就入进去了。——说不定哪一天我真会觉着你是个混账。”郝文笑道:“你自己才混帐,成天咋唣着吵死人了。”说着装模作样向他脸上打去,不过指尖轻扫过魏青鸾的脸庞,他却痛得一缩,狠狠地打落了郝文的手,埋怨道:“别碰,痛死了。”

郝文这才发觉自己的指尖扫到的是魏青鸾脸上的伤痂,当即愧疚不已,急忙道:“当初都因为我……现在还会痛么?”魏青鸾道:“不是你的缘故。我常常不小心抠破它,便似乎总也好不了了。刚刚被你的指风正好扫到伤处,所以疼痛。”郝文摇了摇头,道:“当初我只打算一个人来,你却偏偏行事那么偏激。”魏青鸾笑道:“我下一着棋,总要关联数步才甘心。若不毁了这张脸,赫连誉一辈子都记得我,又怎么能够接近他?”

郝文被他说得没言语了半晌,干脆闷着头直往前走了。魏青鸾一笑,将那斗笠重新罩在头上,遮掩住那血泪一般无法抹煞的刻痕。然而还没走出一段,郝文却又顿住步子,定定地看他。魏青鸾只好也同样停在原地,任他上下打量个够。

“二子,只有你我两人时,还是……把斗笠拿掉吧。”

魏青鸾一愣。

“可……”

郝文有些发窘似的转过身去,他定了定神说道:

“我许久没有看见你了。”

魏青鸾嗤道:“我们不是天天都见面。……”然而仍是顺从地取下了斗笠。他慢慢抬起头,耀眼的阳光让眼睛略有些不适应,但仍然感到一股温暖扑面而来。眼前,郝文正转过身子望着他,那目光纷繁如水。

魏青鸾了然笑道:“莫要绞尽脑汁想那些海誓山盟的话语了,我最不爱听。”说着话时他一把拉过郝文的胳膊,在狭窄无人的土路上飞奔起来,却紧紧扣着对方的手指,任手心滚烫的汗水黏腻在一起。

“……赫连誉呢,善用声音和话语来迷惑别人。词藻和语句是最好的迷魂汤。叶掌宫和齐师父却偏偏都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我不同!……抓牢了便不会放手。”

魏青鸾的轻功不愧为九卿第一,如此口中说话脚下如飞的功夫,世上的确罕有人能做到。郝文被他拉着减少了些阻力,却也是有些吃力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郝文只得叫:“停一停,二子……”

他却像个孩子似的回头对郝文扮了个鬼脸,笑道:

“抓到你啦,大哥。”

第三阙 雨霖铃 第三回 黄泉碧落穷尽(上) 凌翎一如既往地负着双手独自走着,腰间长剑偶尔发出轻微磕碰的声响。清晨赶集的乡农们肩挑手提、呼喝牲畜,匆匆地从他身旁穿过,嘈杂的喧嚣在薄雾中弥漫开来。

要往哪里去,凌翎其实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打算。他在市镇之间穿梭,偶尔为了谋生而接一些保镖的活计,或者替乡绅做护院,甚至短工。他无所谓那些身份、面子的讲究,但只要明天还有饭吃,就从不勉强自己今天去干活。

“翎儿你活得真个奇迹。”老四俞信曾无可奈何地这样说道,凌翎听了,也还是事不关己地一笑。

“也许罢,可也不见得。”

他唯一坚持的,是每日还如同在尧岭重露宫中一般,踏踏实实地修习武功,不敢有片刻倦怠荒废。直到这些年里将以往没有揣透的招式口诀都领悟清晰了,他却惶然若失,不晓得接下来该做什么——也许是该去找赫连誉报仇了?凌翎浑身打了个寒噤,他想起那天在颜家时,赫连誉那么轻易地便重伤自己,更没有动一根手指,便将游箬杀死的景象。如何才能对抗这一招“声动梁尘”?凌翎堵紧双耳,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一日赫连誉说话时的神情语调,登时慌了神,心底怯得一塌糊涂。

即使将师父传授的武功练到十成,不过是和师父一样厉害,但却也抵挡不了赫连誉的一招,那还有什么用?凌翎自暴自弃地想。但他仍然每日练功,便似乎成了习惯,一日不练,便觉得哪里缺了一块。

因为只剩下它陪着我了。不管是荒山野地还是纱帐暖阁,凌翎总是抱着剑缓缓睡去。

身后远远传来轻巧稳健的脚步声。在一片浊重的踏地步声之中,这脚步声显得尤为突兀。凌翎微微侧了侧身子,装作和身旁的脚夫闲聊那样顿住步子,果然身后的脚步声也倏尔停止。凌翎知道又是冲着自己来的,多半仍是天责会的探子,伺机寻找金翎客的证据。他暗道只要你不阻了我的路,就这么一直跟着也无妨,然而走出了二十里地,那脚步声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本领还真是不小,怎样都无法将它彻底甩掉。如此一来,饶是凌翎也沉不住气了,转身愠道:“阁下究竟何方神圣,还请见教。”

对方讪讪地现出身形来,却让凌翎吃了一惊,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六哥,如今天责会骏蓝分舵的掌门舵主解鼎勋。

凌翎皱起了他那形状姣好的眉头,道:“六哥,你跟着我做什么。”

解鼎勋讪讪无言,他自恃轻功已练得颇具水准,这才放胆追来,谁料仍是被凌翎识破,当下只觉得脸面尽失,一时更是连搪塞都忘记了。

凌翎见他面色尴尬,魂不守舍,知道他仍是疑心自己便是金翎客,怒道:“六哥,别人怎么想,我不去管它,你我从小一同长大,你也认为我是那什么劳什子的金翎客么?”

前几个来追踪凌翎的天责会成员,都因为不擅追踪和隐藏,而被凌翎轻易地发觉并甩脱了;因而天责会尊主丁天霄这才命解鼎勋亲自前来,一来是信任他的本领,二来也是要他在骏蓝门甚至整个天责会中树立威信。解鼎勋本不愿追,听丁天霄分析了一通是非利害,又听说可以在天责会中扬威立名,拥亲结党,终于抵不过这巨大的****,应承下来。

解鼎勋笑道:“我……也就是这么一问。翎儿,你亲口告诉我,你不是金翎客。你亲口告诉我,我就相信了。”

凌翎撇了撇嘴,冷笑道:“我才不告诉你。”

解鼎勋被他这一句话顶得差点背气,怒道:“你怎么总也长不大呢?!你怎么就不能为我想想!你那日不请自入我们金陵分馆,连个通报的和引见的人都没有;偏偏就在同一时刻,我们天责会的帅令就被窃了!叫你留下来盘问清楚,你脚下不停怎样也留不住,你叫人怎么不疑心你?你叫我怎么替你分辩开脱?你只想着你自己快活,却不晓得我怎样辛苦!”

凌翎也拗起脖子道:“不知道是你算清醒,还是我算糊涂?我亲口告诉你我是,你就认为我是了?我若说我不是,你也就认为我不是了?那我要是别有打算所以说假话怎么办?我要是被人逼迫不得已说假话那又怎么办?我究竟是不是那劳什子的金翎客,你自己最能够判断!你若认为我是,我即使辩驳也无济于事;你若认为我不是,那也自然有不是的道理。——关键在于你更加相信什么!我凌翎是何等样人,六哥你还有不清楚的么?”

解鼎勋被他驳得哑口无言,过往的种种片断闪现眼前,他知道凌翎决不是会做盗窃这等麻烦事情的家伙。然而人是会变的,况且这种简单的判断,无法作为辩驳他人的依据,那又怎样让别人相信他不是金翎客?

“六哥,你没说错,这些年我的确没受到什么教训,一副长不大的样子。但比起老得太快的人,总是要好上许多。”

凌翎丢下这句话,独自向前走去。

解鼎勋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愣了片刻,问道:“翎儿,你接着打算去哪里?”

凌翎头也不回地指着那条蜿蜒土路的方向,道:“陈岗。”

“然后呢?”

“一直向西。”

解鼎勋点了点头,柔声道:“其实,我也……一直都知道你肯定不是金翎客。但我也有我的难处啊。算了,不多说了。翎儿,路上小心些。”

凌翎顿了顿步子,挥了挥手,道:“你也一样。”

第三阙 雨霖铃 第三回 黄泉碧落穷尽(中) 看着凌翎走远的背影,解鼎勋一瞬间又后悔起来。放走了翎儿,就这样空手回去,该怎么向义父交待?他定会认为我办事不力,因循私情,说不定便不愿意将天责会尊主的位置传我了;但若继续追去,凭翎儿的本领,不出三刻便又能发觉,那时便再也糊弄不过去了。解鼎勋只得在原地团团转圈,他一边想要讨好丁天霄,一边又不想惹得凌翎生气,一时间左右为难。

半晌,他终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决定先绕道赶路前往陈岗镇,在那里静待凌翎前来,然后再设法探听他下一步打算去什么地方,先去那等着。这样就既不用担心被翎儿发现,又能够向义父交待了,解鼎勋很是得意,选了一条岔道,风风火火地抢去前头。

凌翎哪里知道还有这样一出,只是放了心不紧不慢地走着。因而等到解鼎勋都已在陈岗镇里最好的旅店——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破旧的二层小楼——里住了两天的当会,凌翎才慢慢悠悠地晃到陈岗镇口,找一家挑酒帘的干净地儿坐下了。

谁料一路都太平着过来,偏偏就这小酒帘下的地方不太平。凌翎还没坐稳板凳,眼前便飞过一壶粗茶,哐啷一声摔碎在脚边。

“你是说——‘焚枭宴’?!”

“是!你有胆量去么?”

两个人拍着桌子站起身来,一个须发皆白,身形短小;另一个却瘦精精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不停。那白须矮老者卷了卷袖子喝道:“哪个没有胆量去,那便是孙子!”

那瘦汉子冷笑道:“可也不是什么人都去得的。不仅要有胆量,还得要有本领。”

那矮老者哼了一声道:“原来你担心我没有本领。”抬手取过一支筷子,随意一掷,只听得哐当巨响,摆在门边的酒坛子碎成了两爿,陈年的糙酒淌了一地。周围人有叫好的,有可惜的,也有趁乱起哄走脱,没给饭钱的。酒摊的店家心疼得扯着那矮老者的袍子,大有不赔出银子便不放手的架势,可这俩闹事的又何曾把他放在眼里。

那瘦汉子笑道:“您老人家还真是真人不露相。请。”两人正待要走,斜刺里插进来一个身子扎实的中年男子,朝二位抱拳道:“在下有一事相询,所谓‘焚枭宴’究竟是……?”

那两人互看了一眼,瘦汉子慢吞吞地说道:“……赤……”

那中年男子立刻接道:“赤日相连,血色满天!”瘦汉子和矮老者也继口接道:“兴亡天下,草莽胡言!”三人相视大笑,彼此惺惺。瘦汉子道:“照规矩还请露一手本领。”那中年男子道:“那我也用筷子好了。”将桌上的筷筒拿在手里,一把数十根筷子攥着,四下看了看道:“不晓得打哪一样东西,方显得本事……”这酒摊的店家骇得连滚带爬,抓着那男子的胳膊道:“莫打坏了我店里的物事……”那男子却全不理会,突然笑道:“有了!”手上用力,数十根筷子一把全对着门外的酒帘儿甩了出去,暗挟劲风,嗤嗤作响,眼见着便要将那柔无借力的酒帘子戳出几十个窟窿来。

突然只觉面前一阵风过,酒帘前面白刃光起,众人但觉眼前一花,数十根筷子已全然从中分作两爿,尽数摔落。凌翎还剑入鞘,对那店家说道:“我保你今日这桌椅酒帘不得毁伤,你就免了我的茶钱饭钱,如何。”那店家见有人肯出头,千恩万谢地应承下来。

这三人瞪了瞪眼,恰才竟都没有见着他究竟是何时拔剑的,待看清了,他却已然收剑。三人面面相觑,登时自大的心思少了几分,都不敢小觑了眼前的少年。

“‘焚枭宴’……”凌翎淡淡地说道,“好像挺有意思的。我够格去凑个份子么?”

那瘦汉子搓了搓手,眼珠转了几圈,道:“你敢和我赌一把么?你若赢了,我们便带你去。”

凌翎往桌前一坐,抬眼道:“怎么赌法。”

瘦汉子摸出两粒骰子,道:“江湖规矩,点大算赢;我的规矩,却是点小算赢。”说罢双指一转,竟轻易地掷了两点。按道理说,是没有比它更小的点数了。瘦汉子掌心一翻,将骰子递到凌翎面前。

凌翎晓得,若按寻常规矩,怎样也无法胜他;不露一手功夫,是过不去这一关的。他双手一提骰子,知道里面灌了水银,若强用力道将骰子震碎,倒恐怕会中毒在先。他略一思量,已有了计较,运劲一掷,却让那两个骰子堆作一叠,在猛地一拍,两个骰子便平平嵌进桌面里,只有顶上的面裸露在外,却是一个圆饼,比二点还要小。三人看他露了这样一手功夫,不由得大为赞叹,矮老者道:“好!我们都老胳膊老腿啦,缺的便是你这样有胆有识的年轻人。走吧,我们往北去!”扯起凌翎,不由分说地带他上路。

凌翎虽是打算西行,却并没有具体的计划,因而便顺从地跟着他们转道朝北而去,一路上留心他们的对话言谈,举止端倪。若是平常,他最厌烦凑趣这种人多的地方,但这次不同,因为这三人所说的关于“焚枭宴”的那几句切口,不知为何竟让他觉得有些忐忑。

此时解鼎勋还在陈岗镇里等着他来呢,直到好些天也没见着凌翎的踪影,这才彻底地慌张起来,意识道自己也许被翎儿骗了,他根本没有打算来陈岗,而只是想要甩脱自己罢了。解鼎勋又气又恼,他从未想过竟然会被比自己年幼的老七摆上一道,更让他难堪的是这下回去义父肯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他常做那些将来号令江湖、纵横天下的梦想说不定便从此破灭了。他越想越是懊恼窝心,跳起身来,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追踪,心里头把凌翎骂了个千遍万遍。

第三阙 雨霖铃 第三回 黄泉碧落穷尽(下) 这边厢,一路四人结伴北上,却罕有交谈,彼此时时都提防戒备,因而饶是凌翎难得对周遭人用心留意,却也寻不得什么线索。直到到达淮水边的梅桥镇,刚过镇口,便有一个将头包得严严实实遮掩面孔的人低着头,也不打话,只走在他们前面,似乎是领路的模样,还刻意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凌翎偏眼看去,其余三人都不动声色地跟在后头,于是自己也正省得不开口问话。走到一处僻巷陋院,推门进去,里面乍一看就是普通住家,门口有一只懒倦的老狗,屋口一个老人正在起炉子。然而凌翎这帮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狗没有叫,老人仍继续起他的炉子,对这一干人全然视而不见。

再往里去,一排齐的厢房倒出乎意料的干净,和这个简陋院落的外观毫不相称。瘦汉子此时才呼了一口气,笑道:“到这里总算可以安心些,也该请各位一一表明身份了。这次事关重大,还请各位坦诚相待,我‘利爪猿’时稜全在此拜托了。”

这自称“利爪猿”时稜全的瘦汉子一报上自家名号,除了凌翎外的另两人都肃然起敬,矮老者道:“原来是‘时猿’时大侠,先前失敬,还望恕罪!”说着手心出了一层冷汗,时稜全是江湖上擒拿手法第一的名家,若当真跟他杠上,不出三招,他定能在你身上抓出大大小小的透明窟窿来。矮老者暗自庆幸没有和他当真作对,一面说道:“竟然时大侠都已袒露身份,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也不是什么名家高士,只在京城开了家豆腐店,因而被人称作‘磨豆腐杜三’。”

众人一听这名号都变了脸色,最擅长食物中下毒的杜三,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但因为下毒本就为江湖正道所不齿,更别提在食物中下毒,更是连“毒门”都不屑的技法,倒让杜三空有本领没有名声,一直被归为鸡鸣狗盗之徒。

其实杜三本不姓“杜”,他的名号其实是“磨豆腐毒三”,是说他有三样下毒绝活,令人防不胜防。结果他听到这个名号却欢喜得紧,干脆改了名叫做“杜三”。

杜三耸耸肩膀笑道:“老杜我想要谋害你们,这一路来早就无数次可以下毒了,何必拖到这里?”

时稜全道:“是。杜大哥竟然肯吐露真名,我们也自当肝胆相照。接下来……”他眼光看向另一位中年男子,等他发话。

那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泡了壶茶端在手上,这才说道:“我说我是谁,你们便当我是谁么?那要是有人冒充名号,岂不是‘混水摸鱼’。”他将“混水摸鱼”几个字咬得特别清楚,听在耳朵里扎得狠。

时稜全笑道:“你们是谁我心中自然大约都有个谱,只看你们说的对也不对。不然也不用费心将你们带来这里,你们说是不是。我时老头要不是做事有分寸,也不敢接下如此艰难的活计。”

说罢看向那中年男子,一字字道:“‘混水摸鱼’昆大富昆先生,当初你露那一手掷筷的本领,正是你的绝技‘落花飞雨针’,我说得是也不是啊?”

昆大富眼中流露出敬佩的神色,一拱手笑道:“被识破了,时大侠好眼力!”

时稜全得意地挥了挥手,道:“不敢当。”转脸对上了凌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老实说,他真不晓得这孩子是个什么路数,这一辈的后起之秀中并未听说有这号人物。时稜全心里老大的没底,但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是仍装作了然的模样,伸出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点一点他道:“该你啦,小娃娃。”

凌翎是个无心机的,他听见时稜全如此说,只道他也看破了自己的身份,于是毫不打算隐瞒,张口便道:“尧岭重露宫‘九卿七翎’凌翎便是我。”

谁料他此话一出,周围人脸色巨变,只听得刷刷刷数声,三人都各自抽出兵器,在狭窄的小屋里将他团团围死,困在垓心。

凌翎全然没有防备,被他们闹得手足无措,惊道:“这是做什么?难道你们是赫连誉的手下?!”时稜全“呸”了一声,骂道:“你龟儿子的才是赫连魔头手下!你们重露宫不才是赫连誉的同党么?”

凌翎一时哑然,半晌才分辩道:“你们不晓得三年前,赫连誉火烧颜家大宅的事?”

听他这样说,时稜全的目光动了一动,道:“原来你也晓得我们集会于此的理由。那便更留不得你了——说,你们这些魔教教徒究竟是怎么得到如此隐秘的消息的?!”

凌翎心中茫然已极,完全不晓得他究竟在说些什么,直到时稜全那穿透过无数人胸膛的尖利指甲戳上了他的前胸,他才恍然惊道:“你们不晓得么?!赫连誉火烧颜家,是为了诛杀我重露宫三公九卿!我师父师叔,尽数丧命于赫连手下,我们早已与赫连誉势不两立……”

可他尚未说完,一阵油腔滑调的“嘻嘻”笑声便打断了他的话,杜三走了过来拍着他肩膀说道:“小娃娃,你这话骗骗别人可以,可瞒不过我们这些行家。颜宏赡颜老前辈怎样英雄,又和赫连誉仇深似海,他见了赫连誉,哪有不上去厮杀之理?在他家大宅里,你们重露宫和赫连魔头打了个天翻地覆,说句不好听的,他坐收渔翁之利啊!为啥最后反倒是你好端端地在这里,赫连魔头也好端端的在那里,偏偏他颜家的近百年的宅子被烧了白地?”

凌翎向来不长于与人争辩,如今虽有一肚子话语,却被堵得一句也说不出来。他道:“那依你们所说,三年前的这事究竟是怎样的真相?”

时稜全冷笑道:“如今咱们身在这个安全所在,又有两位高人给小老儿掠阵,我也不妨把话说明白了给你听个清醒。当年颜老前辈在金陵颜家祖宅里主持少年英雄大会,江南江北多少豪杰前来与会,一时间金陵城热闹非凡。对于颜老前辈,我时某是打心底佩服的,你想赫连誉连灭‘四世五门’,只有颜家得以存留;他老人家却还忧心江湖后继,想要彰拔人才,对抗赫连势力,何等难能可贵?”

听到这里,杜三和昆大富都齐声叫好,只有凌翎冷笑不语。他想到那天在英雄会上颜子蒙被二哥按着脑门,骆可儿惊慌下跪,颜宏赡被气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的模样,不觉间心情已舒畅了许多。

时稜全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继续说道:“果然赫连誉不会放过颜家,更不能容忍颜老前辈举办这样的大会,因此纠集人马,趁着夜色偷袭了颜家,当时前来参加英雄大会的众多豪杰都尚在大宅内集会,被赫连魔头杀了个措手不及,折了不少好手。颜老前辈率领颜家众多晚辈及弟子拼死护卫众人突围,与魔头血战到底,身受重伤……”

“够了!!”

听到这里,凌翎再也无法沉默,厉声打断了时稜全的说话,瞪着他道:“那天的事,我本不想多说,师父们的死,也和你们没有干系;但颜宏赡竟将我师父们的死归为自己的功劳,实在是厚颜无耻之极!他被赫连的‘声动梁尘’直接震伤心脉,当时就倒了下去,又怎么能对抗赫连?若他们真的全力对抗,我师父们又怎么会死?!……那一天的人……那一天的人,他们明明都看见了……莫非全瞎了眼?”

没有人回答他,他们用略有些轻视和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长剑和利爪抵着他的前胸后心。凌翎觉得愤怒,他很久没有这样切实地感受到这一点了。可越是这种时刻他反倒愈加冷静,问道:“……你们先前说这便是‘集会于此的理由’,你们这次集会,到底是想要怎样?”

杜三笑道:“‘怎样’啊……那可不是能告诉你的了。”他转头问时稜全道:“时大侠,这小崽子要怎么处置?”时稜全道:“他身上可能有我们想要的情报,将他带去那里吧,交由颜老前辈处置。只是我们得先制住了他——这恐怕有些棘手。”

杜三拍拍胸脯道:“这时候便要看我杜三的本事。”话音刚落,他便将手在凌翎鼻下一掸,手法快极,凌翎前后心都受制于人,无处可躲,只觉得一股甜香冲脑而来,眼前渐渐模糊一片,身子软了下去。

时稜全奇道:“你不是只在食物中下毒……”

杜三笑道:“先前的‘引子’,是大伙饭菜中都有的一味佐料,对人无害,反而有利。只是若和我这独门甜香所搭配,便……”

凌翎尽力想保持清醒,可再听不清他们接下来的说话,眼皮也渐渐支撑不住,终于昏然沉入梦中。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四回 真真假假,难辨难寻 淮安城里日头初上三竿,正是让人觉着有些淌汗的时刻。明明早上还有些发凉,让人不得已套上了长衫,如今却都在阴凉下坐地,挥着袖子去扇油光发亮的脑门儿。守城门的卫兵们也难得闲散下来,拿起官爷的架子,呼喝着周遭做些小本生意的百姓——因为在这样毒辣的太阳下边,进城的人可谓少而又少,没啥需要盘查过问的。

直到两个浑身被漆黑包裹着的人快步走来为止。

这样的天气里,连穿一件长衫也恨不得能敞着胸口,可这两人从脖颈以下便全被黑色的厚重缎衫裹得紧紧的,面庞被笼着黑纱的斗笠遮了严实,连手上也戴着丝织的手套,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在阳光之下。右肩处用金线绣着一只巨大的枭头,那枭的神情凄厉之极,却偏又栩栩如生,令人毛骨悚然。

沿街的百姓相继失色,守城的卫兵也战战兢兢,即使是最胆大的,也只是向前迈了一步,便赶紧退了回来。他们晓得,能在这时分,如此穿着招摇过市的,都是不能招惹的主;连江湖上那许多名门正派、一流好手都奈何不了他们,何况是平头百姓?便当自己是块木头,没看见他们才是万全之策。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捺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因为看他们的衣着地位,该是赫连世家的族长一层的人物;这样级别的日人物“驾临”淮安,也确是有阵子没见了,不晓得是不是出了什么情况。自从漕帮前任帮主邵群去世以来,赫连世家与漕帮的关系便似乎并没有先前那般紧密。

“晦气!‘太岁’又来啦……”

不晓得是谁略大声了点咕哝了这一句,那两名赫连魔教的黑衣教众陡地停下脚步,朝这边望过来;与此同时,只听得簇簇破空声响,一名男子痛呼一声,捂脸滚地,却已不及,只见满脸血流不止,原来竟是被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石子砸破了血管。可这粒石子究竟从何而来,他自己也完全说不出个道道。

那两名赫连世家的黑衣教众仍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众人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头又恨又畏,却连半句怨言也再不敢说出口。

“二子,你打了无关的人,还那么开心。”郝文目不斜视地走着,强忍着笑悄声说道。

魏青鸾则干脆笑出声来,道:“我现在觉得做坏人也不错嘛,挺爽溜的。”

两人刚走到漕帮祈顺堂的门口,也就是人称“水衙门”的地方,早有人领着一大堆伙计恭恭敬敬地候在那里,看那衣着服色,领队的在漕帮内也是个分辖的船头。魏青鸾道:“他们消息倒灵通,算盘也打得活络。”郝文应道:“约摸是因为他们年前才换过了帮主,还没有取得‘家长’那边的信任,因此才要诸多小心。”

“二位国主,里面请,里面请。”那早已恭候多时的船头唯唯诺诺地不住点头哈腰,语气恭顺得令人犯呕。虽然魏青鸾与郝文都戴着黑纱斗笠将脸孔挡了个严实,但他仍是连抬头直视这两位“瘟神”的胆量也没有,只是强撑着笑容,将他们引入堂中。

魏青鸾心里忍不住好笑,便更是要逗他一逗,于是装作正儿八经的模样,冷着声音问道:“听说你们前任帮主邵群死啦,现在换了个新的?”

郝文明显可以看见那船头的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仿佛底气不足似的应道:“是,是。”

魏青鸾一见似乎有苗头,便更加装腔作势地说道:“他死得很蹊跷啊。”

那船头的脸唰地惨白起来,有些哆嗦着嘴唇道:“……您老多虑了。多虑了。”

魏青鸾本意只是想作弄作弄这个家伙,谁料到竟似乎真有内情,他好奇心起,免不得继续追问下去,当即板起脸说道:“这事我所知的,没有九成,也有八成。你们新任的帮主,恐怕多少也脱不去干系。”

谁料此话一出,那先前还畏畏缩缩的船头却突然理直气壮起来,嗓门大了,腰板也硬朗了许多,朝着魏青鸾叫道:“别的小的不敢说,可若说是新任的帮主,那可是一百万个里面也没得挑的好。帮主叫小的好生敬重你们,小的就仔细敬重着,可若你们不敬帮主,那小的也就不管什么待客之道了!”

郝文和魏青鸾彼此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神色,魏青鸾低声道:“怪了,一说到现任帮主,他的态度马上变了……可先前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却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郝文点点头,也低声道:“还是先见过他们帮主,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碗迷魂汤。”转脸问那船头道:“对了,我们匆忙而来,尚未请教贵帮帮主尊号。”

那船头听他言语平和,心下畅慰,当即答道:“我帮帮主姓路,讳名上永下澈。”

他不说则已,一说出来当即将郝魏二人惊在原地。

“路……永澈……?”

幸好黑纱斗笠遮掩了两人惊疑不定的脸色,这才没有被旁人发觉。此时有婢女迎上来说道:“帮主有请。”两人正好趁机掩饰失态,跟着那婢女走入里去。走了数步,只听那婢女问道:“二位先前没有见过我们路帮主罢?”

郝文一愣,魏青鸾连忙抢着答道:“自然,我们正是藉此机会前来拜会路帮主,这才劳烦姐姐引见。何以有此一问?”那婢女一笑,道:“你们既是第一次见帮主,定会大吃一惊的。”

魏青鸾听他这样说,便转头看向郝文,低声笑道:“我们光是听到名字,就已经足够惊它个三天三夜啦。”

说话间已到了待客的茶厅,婢女请二人坐了,转身入里去。厅上就剩着他们二人。

郝文道:“得知五儿没事是天大的喜讯,只是我们现在的模样似乎不便相认。你也得紧着些,别被他识破了。”魏青鸾笑道:“那我们便来赌赛看看,谁若先被老五认出来,便输一整月不准喝酒。”郝文点了点头,突然听到后堂步响,双眉陡紧,作势噤声。

魏青鸾也察觉出这脚步声的异样,拖滞虚浊,不似习武之人的轻快稳健,倒如同腿脚略有残疾的寻常百姓一般。不待两人细细思量,厅前的帘栊早已发出轻微碰撞的声响,一个清癯瘦削的身影缓缓地走进了厅堂。有些枯萎的头发将他的脸孔遮得不甚明晰,却仍是让人不敢直视。腰间悬着两柄殊异的长剑。

“二位远道而来,敝帮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在下便是漕帮现任帮主——”

一听见这声音,郝文和魏青鸾再禁不住同时抬起头,讶异困惑又不敢置信地望向主座上的那人——

这声音里虽然多了点蛊人的音韵,少去了清丽纯然的音色,但他们仍是能够听出这究竟是谁的声音,没有道理听不出来。尧岭重露宫的松风雨露里他们便是听着这声音讲史诵经,吟诗唱词,渡过不需要刀剑相伴的自在时光。

“雨溪……”

两人都在心里这样齐声叫道。眼前的顾雨溪明明仍是那个让观者惊艳的顾雨溪,却似乎有哪里不同了,少了一些和风沐雨的温煦之情,却多了先前从未有过的凌厉感觉。魏青鸾心道,一定是因为他又更加消瘦了的缘故,两边的颧骨已从脸庞突起,使得整张脸轮廓兀显,削切分明。

顾雨溪似乎也察觉到两人的眼光,却习惯了似的微微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敲了敲他那瘦长的指节,续道:“在下便是漕帮现任帮主,路永澈。幸会。”

本来险些就要不管那赌约,喊出“顾雨溪”三个字的魏青鸾,只觉得自己被他那似乎别有用心的声音扎得猛然一僵。头脑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昏沉,许多事情怎样也无法思考明晰:

雨溪为什么要冒用澈儿的名字?这有能有什么好处?他如何能够当上漕帮帮主?澈儿又到哪里去了?……

魏青鸾感到郝文从身后扶了自己一把,然而他的手心里也渗出了汗水。二人定了定神,连忙说了前来寻回“无妄”的缘由,并请漕帮提供便利。顾雨溪笑道:“国主既然吩咐,在下自当鼎力。漕帮水脉势力之内的地方,都尽力搜寻,协助二位。二位若要前去何处,只消吩咐一句,在下便着人带船送二位前去。”

魏青鸾老大地不习惯听顾雨溪这样掉着官腔说话,又担心这样情状之下很快便露出马脚,便想尽早告辞,却听顾雨溪道:“不瞒二位说,这‘金翎客’着实厉害,前些日子也光顾了敝帮,将帮中一幅镇帮宝画给盗了去。搜查许久仍然未果,因此在下正打算委托‘天责会’协助追寻。若二位不介意,不妨一同前往金陵,与天责会商讨一个万全之策。——他们也算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郝文点头道:“如此甚好。告辞了。”转身便径自出门去。他大约也是怕被看破身份,因而不敢久耽。魏青鸾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说道:“你这么年轻,却身居漕帮帮主之位,想必很有本领。”

顾雨溪笑道:“本领不敢,手段倒有一些。二位也在此年纪便荣登国主之位,也定是在某一方面登峰造极罢?”他的言语仿佛含有一股力道,魏青鸾明明还想追问下去,却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待到清醒时,人已经不知不觉间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漕帮祈顺堂,杵在被阳光耀得发白的大街上。

两人面面相觑,肚子里翻滚着百万个问句,却不知该先从何处说起。半晌,魏青鸾犹疑着开口道:“那个人真的是雨溪?不知怎么搞的,我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慌。”

郝文怔在那里仿佛不晓得该怎么回答,突然问道:“如果他是‘路永澈’,那五儿又去了哪里?”

第三阙 雨霖铃 第五回 一场凄风厉雨,此恨向谁倾(上) 顾雨溪有些疲乏地靠在椅背上,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卸给那张曾被历代漕帮帮主坐过的椅子。水晶帘栊轻轻一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身子,看见帘栊那边隐约是那个先前派去替那两名国主领路的船头,那人见顾雨溪向这边望过来,畏缩却又欣喜地低声叫道:“当家的。”

由于漕帮前人帮主邵群新逝且死因未明,帮主的大选要待真相查明、凶手伏法才能举行,依照漕帮的惯例,该由邵群的长子继任直至下任帮主选出为止。可惜谁看着邵利恬也只有叹气的份,哪里还愿意让她接任帮主之位?好在邵利恬也有自知之明,便喜滋滋地举荐自己的丈夫来担此重任。当年邵群招婿的比武大会也闹得淮安城满城风雨,漕帮定下帮主长女必须比武招亲的规矩,也就是为能在帮主不能理事而同时下任帮主又没有选出之前,能有个顶事的继任者。

名义上来说,漕帮此时登记在册的帮主,还是邵利恬。然而这是内部的纷繁规矩,对外,大家自然统一口径,称“路永澈”为帮主;对内,为了不和名册冲突,对着这位前任帮主的女婿,还是只喊一声“当家的”。

“汪老四,那两个人,你探出什么由头没有。”顾雨溪问道。他微蹙着眉,眼睛懒懒地半阖在那里。汪老四本来如此近处地看着他,整个人都呆呆痴痴的了,听他这样一说,连忙拍着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禀道:“当家的,那俩人似乎不只是奉命寻回‘无妄’这么简单。那个说话有些疯癫的,怀疑前任帮主的死因和您有关,被我一顿骂挡回去了。”他添油加醋地将当时与魏青鸾的对话重复了一遍,脸上满是自得的神色。

顾雨溪咬着指节听他说完,慢慢地道:“你的意思是说,上头在怀疑这事的因由在我身上,因此才藉追回‘无妄’之名,派这两个本领高强的‘国主’到我这里,名为要我漕帮协助搜查,实则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汪老四看着他渐渐凝重的脸色,急道:“当家的,您莫要忧心,有我汪老四在,谁……天皇老子也不敢动您一根手指头。”

顾雨溪不屑地掸了他一眼,挥手道:“眼下那两个人还不能得罪,事情也没有那么糟,你先下去。”

汪老四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子,走了几步,又转过头犹豫着叫道:“……当家的……”

“下去!!”

顾雨溪猛一拍桌子,那声音仿佛一把尖刃,扎得汪老四啊哟一声,浑身打颤,连滚带爬地奔出门去,带得那水晶帘栊朗朗作响。顾雨溪被吵得烦躁以极,此时屋内并无一人,他竟对着那帘栊喝道:“静!”谁料那帘栊当真应声而止,纹丝不动,连带四周的时间都仿佛濒死般的静寂。

“澈儿……”

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后,仿佛愧疚似的用手挡起双眼。死别之后的岁月都历历眼前。那一天晦暗的侧屋内,阳光只照亮了门开之处那方寸之地,照亮了赫连誉半边的脸孔,另半边却似乎不存在一般,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他眼睁睁地看着澈儿浑身浴血地倒在那方寸的阳光之中,眼睁睁看着赫连誉带着嘲讽的笑意在暗处隐没不见,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明与暗撕裂两瓣,最终吞噬得干干净净了。

死得明明不该是澈儿。他没生得一张一无是处的倾世容颜,他没生得一副不能习武的臭皮囊,他也没生得这一个任人宰割的软弱性子。他明明诚恳正直惹人喜爱,明明有着青天大道一般的坦荡人生,却偏因为搅上了顾雨溪,稀里糊涂地断送了性命!

顾雨溪自嘲地笑出声来,是了,死的该是顾雨溪才是。他一无是处,他命犯煞星,他只能受那些本领高强又心术不正的人摆布,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累赘。若是死得是顾雨溪,那么谁也不会难过,谁也不会在意。即使是澈儿……也许还是他会难过吧,但终究有一天会淡忘的,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是了,死去的是顾雨溪,活下来的是路永澈。

这才对嘛,澈儿怎么会死呢。

只有这样自我催眠地想着,顾雨溪才挣扎着觉得心头渐渐能够喘息。他对每一个人都自称路永澈,他们也竟全部没有怀疑地相信了,包括那样欢喜路永澈的邵利恬,也毫无疑问地将他当作了她的夫君。这些全是那本《等闲诀》的功劳,只是按说偷习了书中的心法,手上又沾染了“淡定散”的剧毒,他该早就一命呜呼,赫连誉大约也是这种想法,因此当时才没有花费气力将他和路永澈一并杀死。

然而赫连誉却不能料得,先前路永澈已舍命为他疏导经脉,其后因路永澈无辜而死,悲痛震惊之余,顾雨溪竟无师自通地领悟了“等闲诀”的要义,打通了“声脉”,不觉间已掌握了赫连誉潜心十年才习成的绝世武功“声动梁尘”,由于他幼时得其母顾小娴传授过一些“祝由”这种催眠术的要义,如今操控起“声动梁尘”来,竟比赫连誉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即使每个人都在他的“蛊音”下坚信不疑地认为他就是路永澈,他心底其实还是十分清醒的。虽然常常叮嘱自己不要去想它,却也偶尔会在这样的时刻,记起自己和澈儿的事情。但他不能克制自己使用“蛊音”的招数——在他体内,除了声脉之外的经脉全都寸寸尽断,内力生出后无处奔流,都一古脑儿沿着声脉顺音而出。不觉间,周围人都对他敬仰万分,将他的每一句话都当作圣旨般聆听膜拜。

“——路大哥,今儿街上放灯,我们一起去耍耍好不?”

顾雨溪从思绪中拔身而出,邵利恬正站在他侧旁,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教汪老四伴你去罢,我有些乏啦。”顾雨溪苦笑道,他倒不是真觉得累,可这样的差事他却也是做不来的。

邵利恬果然恼了,将桌子一捶,叫道:“为什么要那个屁话也说不全的汪老四来陪我?满街的人哪个不是亲亲热热地全家一起去赏灯!可现在爹爹不要我啦,你也……”

顾雨溪还真是被她搅得犯难,这刁蛮的母夜叉浑身没得让人喜欢的地方,自然也没有什么闺中密友,除了汪老四还能任她驱使,别的人也不可能耐下性子来陪着她。然而待要如先前般用“声动梁尘”里的“拒”字诀来赶走她,却又觉得她可怜。然而若当真要陪她上街,顾雨溪看了看自己的****,苦笑一瞬,对邵利恬道:“好罢,我陪你去。”

“真的?!”邵利恬欢喜地跳了起来,搂住了顾雨溪咯咯笑得喘不过气。顾雨溪被她勒得难受,连忙说道:“不过你也晓得,我腿脚不好,身子不便,因此咱们只骑马去,走马观花地看一圈便回,好么?你要想去猜谜、买果子,就自个儿去,我叫人守着你。”

邵利恬点头笑道:“我们就骑马去怎么着,还风光呢!我这就去挑两匹最漂亮的马!”一溜烟奔出门去了。

顾雨溪看她走远,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的脚步缓慢而滞浊,虽然行走无碍,但却也不能快步趋行,更别提长久站立。当年的淡定散和等闲诀虽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却也算毁了他这一****脚,若他原本就身负绝顶武功,恐怕此时也是废人一个。然而世间事情便是这般难以预料,也正是因为顾雨溪本身并没有分毫武功,纵使全身经脉尽断、毁了这一****脚也不算什么,反倒助他打通声脉,将赫连誉潜心十年的稀世绝技轻而易举地据为己有。

顾雨溪笑出声来。那笑声从喉咙根底里隐隐地发出,仿佛压抑着最深痛的快感。这就叫做因果还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心底一遍遍地说道,不管当初等闲诀为何会落到自己手里,但自己竟能将它参透并领会完全,那便是上天要他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为父母、为师父、为澈儿,更是为自己报仇。

第三阙 雨霖铃 第五回 一场凄风厉雨,此恨向谁倾(下) 傍夜的时刻花灯已经起了,星星点点的红光沿着码头的水路扩散开来。顾雨溪记不起今日究竟是什么节日,转脸想问邵利恬,却见她一脸兴奋的模样,将马催得险些踏着行人。

“利恬,慢些、慢些。”他只得踢起马肚追上去,拽住她的缰绳。只是这一下使力,便觉得腿上虚得紧,连坐骑也骑不太稳了。

周遭百姓大多没有见过顾雨溪,都仰起了脖子看,惊为天人。人群中有识得他二人的,便说道:“这是‘水衙门’的当家伉俪。”顾雨溪便在马上举手回礼。人们更是讶然,目送着他们驾马而去,窃窃不已,都道:“这样年轻俊美的当家,却偏生怎娶了那样寒碜的野丫头。”有知情的便笑道:“这道理你们就不懂了,若他不娶这个丑婆娘,如今也当不上‘水衙门’的当家;待他将这位子坐实了,那样出不得厅堂的女人,他才不会带她出来游灯。”众人都好一阵哄笑。

邵利恬句句听在耳里,心下怒起,却又无言以对,只得将马鞭一抖,也不闪避街上那么多摊铺,纵马狂奔而去。顾雨溪****乏力,不能驾得快马,只得喊道:“利恬,别闹了,停下来!”

邵利恬充耳不闻,径向前去。顾雨溪无奈,撮唇而啸,一声清越凌然,只见邵利恬胯下骏马应声而住,任那泼蛮主子如何鞭打,都不再行一步。

顾雨溪这才驾马缓缓而至,笑道:“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你当什么真。”邵利恬白他一眼,道:“可他们说的,也不见得假。”

顾雨溪懒得去和她掺和,只转了话题,说道:“这个位置观灯,倒是绝景。”邵利恬连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恰才她气急驾马狂奔,竟奔上一座山坡高地。四周闲风习习,俯瞰满城灯火,别有一番自在心情。

顾雨溪一时心中舒畅,有些话压抑心底,不吐不快。他于是对邵利恬说道:“利恬,我……之所以会答应接下漕帮帮主的位置,其实并不是觊觎什么金银财宝,而是想做一件事。”

邵利恬看他一瞬,静静地道:“是想替你三哥报仇吗?”

顾雨溪一愣,他没料到她能这样明白地说出来。邵利恬仿佛了然他的心事,笑道:“路大哥无论什么时候都把三哥放在第一,而把我不知塞在什么旮旯里。”

顾雨溪头一次听她说起自己时竟然没有用“狐猸子”的恶贬称呼,不禁有些诧异,问道:“你现在……似乎不像以前那样讨厌三哥了。”

邵利恬定定看他,低头片刻,扬脸笑道:“人都死了那么久,早忘啦。”她又恋恋不舍地望了望城中灯火,转身对顾雨溪说道:“我们还是回去罢,这灯火也没什么稀奇的。”

顾雨溪点了点头,他感觉到风里带来的凉意更加重了,再耽下去****便会瑟瑟酸痛。两人驾着马在灯市间穿行而去,惹得路人频频回首,邵利恬仿佛憋着一股劲,愣是全都装作不见,昂首挺胸地和顾雨溪并辔而骑。

郝文和魏青鸾此时仍滞留淮安,此时也出外赏灯,在茶舍里远远望见顾雨溪鲜衣怒马,潇然离市,不由得失笑。魏青鸾道:“我想破脑瓜,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雨溪来做漕帮的帮主,别说他没有武功,凭他那性子,就不像甘愿担此重任的人,但看他那模样,也不似被人强迫。”郝文道:“现在疑点有三,一是雨溪为何要担当漕帮帮主,二是他为何要冒用五儿的名号,三是这与漕帮前任帮主的死因是否直接相关。当然这三个问题可能到头来都是一个问题,只是我们尚且雾里看花,未能明了。”

魏青鸾点头道:“不如暂且依他计策,去一趟金陵天责会。其实天责会也不见得能找回‘无妄’,因为我听说先前他们自家的‘天责帅令’才被盗去。但一来我们病急乱投医,二来我总觉得雨溪身上有些什么秘密可挖,或许和老五有关。”

郝文呷一口茶,道:“还有那个金翎客,他盗走这些物事,都是些意义重大,但价值平平的东西,究竟用意何在?”

魏青鸾笑道:“你现在问我,我也一无所知。现在我们便似没头苍蝇,也只有去金陵一条路走。”

两人议定,便要起身。郝文突然问道:“依你看,若当真是雨溪害了漕帮前任帮主而夺得帮主之位,那最可能因为何事。”

魏青鸾沉吟片刻,苦笑道:“那原因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但我现在不想说它。”

郝文默然半晌,道:“明日我便托人传信给四儿,叫他在金陵和我们会面。这事还得当面问他个清楚。”

两人都不再说话,他们同时料想到了那个最坏的情景,可谁也不敢先说出来,仿佛只要一说出口,它便当真会应验了。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六回 胧月夜、腻水花腥(上) 凌翎彻底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被捆得结实扔在床角,房门锁得牢牢的。隔间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他勉力挪动身子,侧耳贴墙静听。

隔壁传来的果然是时稜全、杜三和昆大富的声音,大约是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早便自己醒来,因而也没有多加戒备;况且三人正说到激昂处,更不能抑制情绪,正放开了嗓门使劲交谈。只听时稜全说道:“如今我也不瞒二位了,召开此次‘焚枭宴’的主因,你们也都知道,是颜老爷子率领我们江湖同道,为了对抗赫连魔教而举办的。颜老爷子敢为天下先,如此担当的胸襟胆魄,实在令人钦佩。”杜三和昆大富连声附和。

“然而,我也是最近得知,这个‘焚枭宴’,其实有个更真切的由头。”说完这句,时稜全陡然压低声音,道:“那就是,颜老前辈在尚未举办本次大会之前,已掳获了赫连魔头的左膀右臂之一,更是最有可能的成为下任魔头的、赫连誉的三儿子,他们魔教中人称‘三太子’的家伙!哈哈!”他虽然本意是压低声音,但最后抑制不住激动,仍是说得让凌翎听了清清楚楚。

隔壁房里欢声一片,凌翎倒是对这“焚枭宴”原来是颜宏赡那老头办来笼络人心、对抗赫连这一点更加吃惊,什么抓到赫连三太子的事情,他心里觉得定又是颜宏赡在自我吹嘘。凌翎略有些气恼,不管怎样说,要去和赫连叫板总是好的,总比天责会这种天天说着大道理,却只敢解决些小问题,至于对抗赫连这种江湖重任,根本是连碰也不敢去碰。可是既然要去对抗赫连,原本自己只有叫好,结果却被糊里糊涂地被抓在这里,捆得粽子也似,便简直是乱七八糟,一点道理也无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走我的阳关道,非得横出头搅那一杠子浑水作甚。凌翎只得自怨自艾一番,好在他不是爱纠结的人,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于是挺了挺身子,想换个舒适点的姿势继续睡,却听那边厢人说道:“如今已到了此处,也不必避讳什么了。你们倒说隔壁那小子究竟什么来头。”他只得暗叹一口气,说来说去,最后这事情还是搅到自己身上。

“他说他是什么‘重露宫九卿’,这话是真是假?”

“估摸着是真的,赫连手下的魔教中人不仅神神道道,而且妄自尊大其极。据我所知,赫连世家中‘令官’以上级别者,外出从不改换服色,都身着那身黑乌鸦的行头,招摇过市。前些日子我们才得到消息,似乎淮安城里才来了两位赫连家的什么‘国主’,搞得淮安满城风雨。”

“那还不简单,我们大伙儿一同杀去淮安,把他们剥皮煮汤,教这群黑乌鸦还敢招摇!”

“那也不必。眼下抓了赫连誉的宝贝儿子,我们这次来个‘焚枭歃血’,一解心头恶气,也是向赫连正式宣战。待时将隔壁那什么‘九卿’的押去颜老前辈那里,让他评判定夺,若真是赫连手下,便和他那主子一并烹了。他看起来水水嫩嫩,倒似更好吃些。”

三人齐声大笑,直笑得凌翎浑身打了个寒噤,一想到见了颜宏赡事情可能更糟,他便恨不得能立马插翅飞走,可却被捆得死紧,只得在床沿将双手间的绳子慢慢磨蹭。许久后隔壁房间里砰地一声门响,接着是渐远的脚步声,直至融入街市的喧嚣,再听不见。凌翎知道这三人大约是先行去知会颜家一声了,但他们竟不留一人来看守自己,那只能说明两点,一是这里是密布了此次“焚枭宴”心腹骨干的据点之一,二是那三人之间尚有嫌隙,不能完全信任彼此。凌翎想这“焚枭宴”虽然甚合己意,但之间如此相互牵制,行事隔膜,即使不是现在蹚了浑水,他也定不会参与这等不光不彩的大会。没本事抓住赫连誉,却抓他一个儿子,还郑重其事地隐秘举事,寓意“焚枭”,简直殆笑大方,没有半点英雄气概,倒似赫连誉才是光明正大,自己反而鬼鬼祟祟不堪一击。

凌翎将磨着绳子的双手更加使劲了些,没片刻时光,只听噌地一声,捆着双手的绳子便断成了数截,让他挣开身去。这一挣开才发觉腿脚上也被点了穴道,凌翎宁神定息,运气冲开,不一会也能够搓着发麻的身子骨站直腰杆。他放静脚步,慢慢踱去窗台,双手一撑,身子反跃,悄无声息地挂上瓦顶。

天幕里夜星黯淡,唯有月光尚在黑密的云雾里若隐若现。风中隐隐传来一股躁动的喧嚣,令人坐立难安。凌翎一时茫然仃立,却见远处屋顶三四人施展绝顶轻功,急急向一个方向赶去。凌翎直觉想到那方向便该是此次“焚枭宴”集会所在,好奇心起,又不忿颜宏赡无耻居功,便也想偷着跟去看看。谁料杜三向他下的毒毒性此时尚未完全消解,刚想踏风而行,只觉脚下一滞,将屋瓦踏出了好大声响。不仅是远处那数名高手发觉了,向他这边喝道:“什么人!?”就连适才据点里的看守也被惊动了,奔上屋顶,叫道:“莫要走脱了魔教匪徒!”

凌翎暗叫一声不好,本是打算追踪他人,结果竟变成了众人围追堵截自己的局面。他叹了口气,暗道时运不济,转身拔腿便跑。

如此跑了好些时候,终于闪身到一条巷道矮墙之下,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正义之士从巷道口呼啸而去,凌翎仍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和呼喝声,他才总算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珠,暂时缓上一缓。可给这样一闹折腾去了大半宿,眼下约摸已是三更;他适才为求脱身胡乱奔跑,更闹不清现在身处东南西北,别提去找那什么集会地点了。

既找不到,那也不用去费工夫了。凌翎如此一想便舒坦得很,反而还有些庆幸起来,松松脱脱地趟着步子,沿着墙根的隐秘处打算慢慢摸去城门——他身上经脉尚未活络,又这样一通猛跑,此刻早已脱力。

然而夜静得吓人,风中一股淡淡腥气却渐渐浓重,四周是沉沉的压抑,几乎让人透不过气。凌翎觉得浑身的汗毛都仿佛倒竖绷紧,不详却又熟悉的感觉压迫得他几欲呕吐。然而他却不能克制自己的脚步,一步步地向那腥风深处迈去。天上那轮发红的月仿佛一只哭红了的眼,正静默而干涸地看着这一切。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六回 胧月夜、腻水花腥(下) 突然一个黑影猛地向凌翎砸下,这一下出其不意,惊得他猛地悚身,死命地向前一推,那黑影便失去重心,倒向另一旁了。凌翎感到自己手上还残留着那个黑影滚烫的温度,竟似乎是个人,赶紧藉着月光看去,却更是骇得动弹不得。原来那黑影不是别个,正是颜家的家长颜宏赡颜老爷子。

但颜老爷子此刻没有办法耀武扬威地把功劳都归在自己身上,也更没有本领将凌翎扔进锅里——他竟已身受重伤,肚肠被利器洞穿,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凌翎虽然对他颇为不忿,然而念及老爷子和自己父母有过交情,也是江湖上自己难得熟知的一位前辈,见他伤重如此,命在顷刻,倒也没了幸灾乐祸之情,反倒有些心酸起来。凌翎扶住他的身子,将掌心大穴与他相联,渡些真气过去暖住心脉,好让他说最后的遗言。

颜宏赡缓缓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凌翎,也不知是否勾起往事,瞪大双眼,只呛得一句完整得话也说不出来。凌翎见他可怜,对敌之心更去了大半,轻抚着他的背道:“老爷子,我是凌翎。您有什么要交待的就说吧,是谁害了你?”

颜宏赡挣红了脸,指着凌翎道:“你……你……翎……三……金……”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身子一歪,滑栽下去,再不动了。

“……老爷子……”凌翎唤了一声,不见动静。一股强大的恐惧袭满全身,他蹭地站了起来,倒退数步,脸上现出惊骇以极的表情。这时旁边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人影来,竟是先前一直追着凌翎的守卫,叫道:“你……是你杀了颜老前辈!”挺剑便向凌翎刺去。

“——不!!”凌翎几乎是哭叫道,此时剑锋已到身前,拔剑挡格已然不及,他只得犯险,陡然提气纵身后跃,同时扣下腰间剑柄上的机括。一时间只听咝咝轻响,百千根细如丝线般的金针从剑柄中射出,力道之大竟带得那人向后连连退却,直钉在墙上方才止住。趁这时机,凌翎连忙转身里去,他此刻毫无战意,只盼着离颜宏赡的尸身越远越好。

这一条窄巷延伸里去,竟通往一处开阔的庄园。一路上都是江湖好手的尸身,不数十步便能见着一具,到那庄园内部,一处通往地下的暗道口则全被尸首堆了个实在。庄园正厅内更是尸横遍野,妇孺老幼无一幸免,竟似都是颜家人,数百口人的百年名门,就这样一夕之间灭门殆尽,这景象太过熟悉,熟悉得如同一柄利刃正对着凌翎迎面而下,直刺入最软弱的深处,将那扇阖紧多年的心门,狠狠地劈做两爿。

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凌翎痛苦地抱住了发胀的头颅,慢慢地跪倒下去。

“……爹……娘……我再也……再也……”他哭着吞吞吐吐字句,竟似不知身在何处。突然一双手将他的胳膊拽紧了,使劲一拉,拽得凌翎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前跌去,跌进一个温暖起伏的怀抱里。

“翎,你怎么啦?没事了。”

这声音让凌翎连忙慌张狼狈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张端正分明的脸庞——三年没有见了,本以为已经忘记得干净,却在当真看到的时候才晓得,这个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可以减轻得了的。

凌翎便像在这腥风浓重的黑夜里抓到一缕阳光一般,仿佛怕他会立即消失似的,紧紧地将眼前人搂住了,小心翼翼地叫道:“若朝?……若……朝。”

那人正是当初将他从颜家大宅救出的若朝。他见了凌翎的狼狈模样微微笑了,想替他拭去眼角的泪水,却将满手的鲜血抹在了他白净的脸上。若朝一凛,赶紧说道:“翎,快走,这里是非之地,不宜久耽。”凌翎有千万句话要问他,此时听他如此说,便拉起他道:“好,我们一起走。”

若朝苦笑一霎,抹开他的手说道:“你快走就是。我这****受了重伤,走不了啦。”

凌翎一惊,连忙向他的腿上看去,腿腕上斩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虽然侥幸没有伤到经脉,却也伤得极重,若不赶紧医治,怕会留有遗症。他这才猛地记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放眼望去四周竟更无一个活人,偌大的厅内静得只剩下自己和若朝两人的呼吸。

“……这……究竟是……”凌翎颤声问道。他想起了父母的死,难道赫连仍是不放过四世五门中仅存的颜家。那接下来,接下来便轮到我们了。逃不了了。他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起来。

可是若朝却给了他一个与料想完全不同的答案。

“是‘金翎客’。”

“……?!……金翎客?……”凌翎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他不是只盗窃……”

若朝努了努嘴:“你看那边。”

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凌翎看见散落在尸首之间零星可见的金色翎羽。

“……为什么……”凌翎想要深究,却恍然记起更重要的事情,连忙作势要背起若朝,“你的腿脚再不医治可就废了!”然而若朝却挣开身子,定定地看着他。

“我不去别的地方。”

“……什么?”凌翎僵在原地。若不是若朝在这里,他连一瞬也不想呆在这尸横遍野的鬼地方。

“我的家人……他们都在这里,我不能苟且偷生。”若朝静静地看着身旁的数具尸首说道。凌翎更是迷茫了。家人?难道……他扭头强迫自己去看那些妇孺的尸身,清一色都是颜家的人。可是看若朝的年龄,该和颜子蒙同辈,可颜家从没说过自己有过这样一个嫡系子孙。

“你究竟是……”

“我的全名叫做‘颜若朝’,是颜子蒙的异母哥哥。”若朝淡淡地说道,“但因为我生母身份低贱,再加上自己又天生不是习武的材料,爹爹从来不准我现于人前,贻笑大方。”

凌翎这才想起,先前见他也是在颜家中庭的荷池畔,原来并非巧合。不由得唏然一笑,早知道他就在颜家宅院里聊度春秋,自己又何必再山野间苦摊岁月。然而所谓人生,便是如此,巧而不巧,非缘有缘。

“无论如何,我必须带你去看大夫,你这腿脚再不治,后患无穷。”凌翎正色说道。颜若朝却笑道:“我本应和全家一起葬身此处,能见你一面已是天可怜见,其他不敢奢求。”他又续道:“金翎客去追前来参加焚枭宴的残党,不定还会杀回此处,你还是快走为好。”凌翎再三相劝,他只是不愿。情急之下,凌翎只得将他连拖带拽,移至屋角僻静隐蔽的所在,道:“你既不愿走,我去请大夫来此为你诊治。”也不管他意愿如何,扭身便急急向外赶去。颜若朝身上所受之伤其实远不止腿上一处,凌翎此时已染了一身他的血迹,当下更是心焦不止,匆忙赶出门去。突然眼前人影一晃,凌翎只当还如先前那般,仍是那群纠缠不清的家伙,此时心下焦急,哪里还能与他们分说,当下不打二话,拔剑出鞘,剑挽九天,一招“绝路逢生”,直迫对手全身七处要害,逼他让路。

谁料对方纹丝不动,反手一招“螳臂当车”,剑不出鞘,便将凌翎这一招接了下来。凌翎一愣,定睛看时,才发现眼前站着的,竟是老六解鼎勋。他侧身而立,剑尖垂地,微微抖个不停。

“……六哥?……”

解鼎勋别开脸,仿佛不忍直视凌翎满脸满身那仿佛刽子手般的血迹。

“……翎儿,我……亏我那么相信你,你却如此骗我!……”

他将长剑缓缓抬起,待到指向凌翎脸庞之时,已停止了颤抖,笔直地如同他的目光,直刺凌翎的双眼,几乎是咆哮着怒吼道:

“——金翎客、杀人犯,原来全都是你!!!”

第三阙 雨霖铃 第七回 君若朝阳晴光近(上) “百口莫辩”一词,凌翎今日是彻头彻尾地晓得了它的用途。既然无法分辩,他便懒得再多解释,只静静地看着解鼎勋,盼望他能想得明白些:若他凌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尽数杀死了如此众多的江湖好手,又何必去偷盗什么“帅令”之流,早自个儿杀去赫连誉跟前,将那天杀的老妖怪砍做八瓣,然后自立门户去了。

但眼前出离愤怒的解鼎勋却不这样想。他在陈岗左等右等不见凌翎的身影,便觉自己被骗了,只得四下打听,一路追寻来此;他探得凌翎被拘之地,还多此一举地绞尽脑汁想要救他出来,闯入那楼中之时,凌翎却早已不见踪影。待他赶到焚枭宴的集会现场,却又晚了一步,见眼前尸横遍野,腥风赤色,到处散落着金色的翎羽。而此时凌翎也正满身鲜血,从宴厅深处走来。

他在心中恼了一千遍自己,骂了一万遍凌翎,暗道果然义父他老人家游刃江湖多年,眼光见地都是不会错的。他慢慢地拔剑而出,道:“翎儿,这一回你无话可说了罢。你要么把我也杀了扔在这尸堆里;要是你还下不去这手,那便老老实实跟我回去天责会,向天下英雄谢罪!”

凌翎简直不敢相信地望着解鼎勋,道:“六哥,你真觉得是我杀了这么多人?你真的仔细想清楚了么?!我有什么道理杀他们?”

解鼎勋怒道:“我怎么知道你的理由?!又何必要什么理由?赫连誉有什么理由,不也杀了我解家满门一百三十一口!”

凌翎闻言,身子一晃,面色唰地变作惨白。他凄然笑道:“好,好,……六哥,在你眼中,凌翎竟与赫连无二。从今以后,……我不再当你是我六哥了。”

解鼎勋也怒骂道:“谁是你六哥了?!……好得很!我从刚才见到这满地尸首的那一刻起,也就再没有了七弟!”话音未落,一招“倚天拔地”,朝着凌翎劈面而去。

凌翎见状,心下怆然,十年兄弟,到头来竟连信任彼此都做不到,当真是白活了这一场。他无心恋战,又忧心颜若朝的伤势,再加上眼下情势危急,随时都可能有其他人发现这等惨状,到时连脱身都是难上加难。他但求速决,只得狠下辣手,竟倒转剑锋,剑柄向外,暗扣机括,千百枚细针飞射而出,这一次针后却拴了极细的丝线,若不凝神细看,极难察觉,更何况在这朦胧夜色之中?只见凌翎手上暗使巧劲,那细针陡然在空中改变方向,竟似活物一般,转了数圈,一头扎进解鼎勋的肩头,那细线便缠上他的喉咙。凌翎将剑向后一撤,那细线猛然收紧,解鼎勋大叫一声,抛下了剑,双手徒劳地抠着脖子,却摸不见那细丝的所在。

“我说最后一遍,你信不信随便吧……这些人真的不是我下的手。”凌翎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毕竟念及兄弟之情,不忍当真勒断他的脖颈。他转身欲行,却听解鼎勋冷笑一声,道:“……如今我真的信了。”

凌翎听他这样说,刚刚暗自松了口气,却在看见脚旁的一具尸身之时陡然变色。那尸体的脖颈被切得半断,切口细而整齐,便似用细丝勒成一般。

“……这……怎么……”凌翎惊得当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听解鼎勋道:“我还在想这切口不似用剑切成,杀人的也许不是你。谁料……是我太傻了!除了二哥,原来你也会用剑以外的兵刃。”他看向凌翎,拾起剑道,“你该后悔没有像勒死这个人一样勒断我的脖子!”

“不……”凌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一切的证据都是朝向自己而来的,简直就像有人刻意谋划;可他凌翎在江湖上深居简出,从未与人结怨,又怎么会有人如此费尽心机要来害他?

他只觉得头脑里昏昏沉沉搅做一团,而解鼎勋的剑锋已毫不留情地迎面刺来。

只听叮地一声刺耳利响,一柄浑重巨大的纯白巨剑横在凌翎与解鼎勋之间,快得竟似凭空出现一般,替凌翎挡过了解鼎勋那一记杀招。两人都是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一人浑身着白,高束额发,长襟在夜风中猎猎轻响。

“六哥,你要还对七哥动剑,便只好由我来做你的对手。”那人的声音安静清冷,衬得整个人便如一块白璧,脸颊上一块墨色的胎记更似美玉微瑕,令人过目难忘。

“……老九?”

“……瑕儿?”

解鼎勋和凌翎齐声叫道,九卿中的老幺安墨瑕,自颜家那日后虽然常常能在江湖上听到他的名号,却也三年没有见面了。

九卿自从失散之后,各自行走江湖,若说谁名气最大,那非安墨瑕莫属。因为他生性怪癖,喜好独往,所以人称“独行瑕”;又因为背负两柄巨剑,一黑一白,白剑出则为救人,黑剑出则为杀人,武功高强莫测,所以又有“双煞阎罗”之称。久而久之,江湖上便淡忘了他原先的“九卿九瑕”之号。

然而眼下可不是叙旧言思的时候。解鼎勋抢上一步,道:“老九,怎么在这里?”安墨瑕道:“我来找一个人。他应邀来参加‘焚枭宴’,我便一路寻他到此,谁料晚了一步。”他虽然口中说话,手上那柄剑却并没有收回的意思。

解鼎勋见状追问道:“那你看见凶手没有?”安墨瑕摇了摇头。解鼎勋冷笑道:“那我便告诉你,你身旁站着的就是干了这等好事的凶手!”

安墨瑕转头看了凌翎一眼,却仍然纹丝不动,道:“我从刚刚便看着你们两个了。七哥不过是从厅堂里走出来而已,若你凭这一点便说他是凶手,那同样身处这是非之地的你我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解鼎勋怒道:“你不晓得前因后果!让开,这事和你没有干系!”

安墨瑕向前一步,迎上解鼎勋道:“你要杀七哥,怎么能和我没有干系。”

解鼎勋骂道:“你怎么这么不清醒?这满地的尸首都是你身后那个人杀的,你还袒护他么?!他哪里还算是你七哥?”

安墨瑕仍是静静地,没有一丝犹豫怀疑,笔直地看向解鼎勋道:“七哥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解鼎勋被他的气势一迫,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喝道:“你凭什么这么笃定?一切证据都指向他……”

“不需要证据。”安墨瑕答道,他此时才转脸看向凌翎,“七哥,这事不是你干的吧?”

凌翎点头道:“不是。”

安墨瑕道:“七哥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了。”

解鼎勋烦躁已极,拉开架势,道:“老九,你再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

安墨瑕转身对凌翎道:“七哥,你先走。天快亮了。”

凌翎感激地看他一眼,急急向厅内奔去。等天一亮这里定会被人团团包围,他身负如此嫌疑,再想走脱可就千难万难,更兼颜若朝的伤势片刻也再耽搁不起。他冲进厅堂,负起颜若朝,也懒得再多解释,强行带他逾墙而出,夺路而走,不敢上大路,只拣偏僻难走的小径走。天亮之时终于走到一条小溪旁,凌翎替颜若朝包扎伤口,腿上也上了夹板,又将随身携带的伤药替他敷好,这才赶紧给自己洗把脸,洗去那满身血腥的味道。清澈的溪水倒映出他有些狼狈的模样,凌乱的发,憔悴的面庞。

他笑了两声,眼泪止不住地吧嗒吧嗒掉进溪水里,荡起一圈圈涟漪。他又委屈得呜呜哭出声来,却怕吵了颜若朝,强自抑制着,瘦削的肩膀微微抽动不停。

第三阙 雨霖铃 第七回 君若朝阳晴光近(下) “爱哭鬼,又吊油瓶啦。”

颜若朝本就在假寐,被他这哭声一惊,自然醒了,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凌翎对着河水一边哭一边使劲擦眼泪,直擦得脸颊那一块红通通的。

凌翎道:“我心里委屈难过,就要哭一哭才快活。若是不委屈不难过,又干吗要哭呢?”

颜若朝苦笑道:“似乎每一次我见你,你都会哭呢,我就这么不讨你喜欢么?”

凌翎恼道:“那是你每次都出现得不是时候。”嘴里虽然这样说,却走过来往他身边坐了,抬眼望着湛蓝的天空。

“若朝。”

“嗯?”

“我没有杀颜家的人。”

“我知道。”

“我也没有杀来参加焚枭宴的任何一个人。”

“我知道。”

“我更不是什么劳什子的金翎客。”

“我知道,我都知道。”颜若朝暖声说道,他搂过了凌翎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别哭啦,我对这个最没辙……你看,我都伤成这样,痛死啦,不都没掉眼泪。”

凌翎听他这样说,瘪起嘴道:“我不逞英雄,就是爱哭,怎么着了。”

颜若朝笑道:“那就哭罢。”

凌翎当真放声大哭起来,一任泪水滚落满脸,朝阳耀得它们熠熠发光。颜若朝有些好笑又有些怜惜地望着他的侧脸,心中竟变得十分平静,凌翎的眼泪似乎将他的痛楚他的悲伤都一并带走了,他想起自己幼小的时候,也曾因为父亲的偏袒而这样哭过,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连怎样流泪都忘记了。

突然脖颈一凉,肩头一重,一柄巨剑架上了颜若朝的肩头。身后一个声音安静地说道:“不准欺负我七哥。”

颜若朝哭笑不得地放开了搂着凌翎肩头的手,作势投降;凌翎连忙擦干眼泪,转身道:“瑕儿,不干他的事,我……”却是一愣,因为他看见素来独来独往的安墨瑕身边,多了一个穿着朴素却神采奕奕的姑娘。

“……这位是……?”凌翎问道,安墨瑕向那女子瞥了一眼,道:“顺手救的。”便不再多说,倚到了另一侧的树旁歇息。

凌翎道:“你来得真快。……他呢?”安墨瑕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自小练剑,六哥赢过我几次?”但顿了一顿,又道,“接下来天责会与江湖各路好手定会大举捉拿你,还是暂避为上。”

凌翎感激地道:“瑕儿,今日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安墨瑕道:“这些都不用说。我也不想见你和六哥为了这等无聊之事性命相搏。只是你若想洗脱嫌疑,只有捉拿真凶归案,令真相大白,方能化解。”

凌翎叹了一声,苦笑道:“江湖上那么多人追逐而不得的金翎客,我要将他捉住,却也恁难了些。”转身向颜若朝询问金翎客的相貌,颜若朝却说道那人穿了夜行衣,蒙了面,除了头上簪了一根金翎之外,看不出任何特征。

正茫然无策之际,颜若朝突然说道:“对手既然是‘金翎客’,那或许有个去处值得我们一探。”

颜家九十年家族基业,并没有全在三年前那一场大火中毁于一旦,因为颜家有一个代代相传的隐秘“试炼馆”,要成为下一代家长的颜家子孙,都要去那个试炼馆接受试炼。自从四世五门连遭赫连灭门之时,颜宏赡便将族中紧要的秘籍、族谱、珍贵器物和兵刃藏入试炼馆中。这个试炼馆除了颜家长子,就连其它人也不得而知。

“我虽然去了试炼馆,但很不成器,所以做不得下一任的‘家长’。”颜若朝苦笑道,“虽然不晓得这个‘金翎客’究竟是真是假,也不知他是否和赫连有所勾结,不过若他真是江湖上那个喜好盗取武林信物的金翎客,扔了那么多金叶子,应该不愿在颜家空手而回的。”

凌翎眼前一亮,道:“也就是说,若他真是金翎客,便定然会去颜家的试炼馆盗取宝物。——这下我们总算有了方向。只是这个试炼馆在哪个城里?”

颜若朝笑道:“虽然它叫做‘试炼馆’,可却不在城里。”

凌翎奇道:“那在何处?”

“女山湖。”

“女山湖?”

除了颜若朝外另三人都异口同声地重复了这一地名,只是凌翎是迷茫,安墨瑕是诧异,而那不知名的女子则是惊喜。

“真的?你们当真要去女山湖么?”那女子叫道,冲到他们面前,拍着胸脯笑道:“那里正是我家呢!真是巧了,不如你们顺路送我回去吧!”

凌翎尚未接话,安墨瑕早一把推开那女子道:“我们有要事在身,姑娘若不想送命,还是不要和我们结伴同行为好。”

那女子撅嘴笑道:“我偏要跟你们同行,我和爹爹失散啦,一个人怎生回家去?”安墨瑕转身不理会她,那女子盯了他半晌,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本来我还打算替你铸剑权作酬谢,但你既不愿送我回家,那便算啦。”

凌翎闻言奇道:“铸剑?”却见安墨瑕脸色骤变,抓住那女子的臂膊急道:“……你能替我铸好?!”

那女子被他这语气还有手上的力道拗得生疼,免不得有些发怯,道:“……就算我铸不好,还有我爹爹呢?你送我回家去,我爹爹定会重重谢你,别说一把,十把也能替你铸得和新的一样。”

安墨瑕闻言叹了口气,放开了那女子的手腕,道了声“抱歉”,转身走去一边的溪涧旁了。

凌翎左看看右看看,不晓得是怎样事体,只得跟去安墨瑕身边,轻声问道:“瑕儿,究竟怎么回事?这女孩子是谁?”

安墨瑕道:“她是江湖上第一铸剑师傅‘剑胆鹤’何奇的独生女儿,何莲。我先前赶来追你,在路上恰巧看见她被几个地痞扛在肩上,一时起意便救下了她。然而此处险峻难走,又不知可还有山贼,便只得让她权且跟着我。别看她武功平平,脚板却也恁厉害,我一路快走,她竟也没被甩丢下去。”

凌翎点了点头,又问道:“那‘铸剑’又是怎么回事?”

安墨瑕无奈,只得将背上那柄一直未见他取下的黑剑“墨砚”拿给凌翎看。这一看凌翎不禁吃了一惊,原先平滑如镜的剑脊上,竟多了一条纵深的裂纹,似乎只要稍一再使力,这柄稀世巨剑便会断做两截。

“……你……怎么弄成这样?!……”凌翎简直无话可说,别看这个九弟看起来儒雅风liu,似乎行事很有分寸,可其实骨子里有一股狂暴的因子,不然这样坚硬无匹的巨剑,又怎会被砍成这副德性。

安墨瑕也有些心痛地抚着那柄剑道:“若不是先前那个对手实在是不好对付……”

凌翎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就顺路送她回家,你也让她爹爹医好了这柄剑,不是两全其美。”

安墨瑕叹了一声,低声说道:“七哥有所不知。我一路从嘉山寻来此处,就是来寻何奇何老前辈的,为的正是修铸‘墨砚’。”

凌翎一愣,道:“那你寻着了他没有?”

安墨瑕点了点头,道:“寻着了……就在昨日‘焚枭宴’的集会地点那里。”

凌翎倒抽了一口气,转眼去望那个无忧无虑正在远处踢着石子的何莲。安墨瑕扯了他一把,续道:“我赶到时,那里已是尸横遍野,何奇何老前辈也在其中。我刚查验完他的尸身,便看到你和六哥迎面对上了。”

凌翎仍禁不住望了望何莲,低声道:“她似乎还不晓得……?”

安墨瑕摇头道:“也许。七哥,我们还是瞒着她,既要去女山湖,便送佛送上西天,将她也捎带回家好了。”

凌翎苦笑道:“只怕我们是自身难保。瑕儿,不若你先送她回去,跟着我们,说不定危险还更大些。”

安墨瑕决计不肯,急道:“若是平常,你想留也留不住我;可眼下如此险境,我片刻也离不得。我说了不走,你便是拿剑砍我脖子,我也不走。”

凌翎笑道:“真糊涂了,你能留下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砍你脖子?”顿了一顿,顺手朝安墨瑕的脸上捏了一把,调侃道,“瑕儿真是个体贴的,将来娶了哪家的姑娘,她可就有福了!”安墨瑕面皮却薄,冷不防被他这样一说,“咦”了一声,早红透了耳根子。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走回树下时,颜若朝早已睡去了,何莲也铺了个草席蜷在一侧。凌翎和安墨瑕都是一愣,因为他们看见树下空地上铺了整整齐齐的软草,还编了两个篾芯草枕头,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

安墨瑕惊奇地拿起那草枕头打量了片刻,赞道:“她的手真巧。”

凌翎笑着揶揄道:“真是个体贴的好姑娘——和瑕儿很般配呢。”

安墨瑕红着脸正要分辩,转头时凌翎已疲乏地倒在软草上睡着了。他哭笑不得地站起身,犹豫了片刻,将已然熟睡的何莲抱到了软草上边。自己则将白剑“玉冰”枕在肩上,倚着一棵老松,守着这片刻难能的静谧,看天边云卷云舒。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八回 一片晶莹照我心(上) “……有追兵。”

“二……四……五……五个人。”

“近了……把马车驾到林子里藏好。”

“听这足音,是崆峒派的轻功身法。”

“哈,瑕儿你果然一副老江湖的模样,连这都听得出来。”

安墨瑕得到兄长的夸奖,微微撇了撇唇角——“七哥,走了。”

两人默契地从马车上一跃而起,身形没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这两个妖怪。”何莲吐了口气,倒在马车厢内的软垫上,却不小心压着了颜若朝的伤腿,疼得他脸上微一变色,何莲这才察觉,连忙直好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没痛着你罢?”

颜若朝苦笑摇头,接上她先前的话头说道:“你爹爹武功不也很高?怎能说你救命恩人是妖怪。”

何莲拿手比划了一个很大的距离,然后长吐一口气道:“差得远啦!我爹不过是个打铁的,有什么本领?剑打得多了,也就自然会使使;他俩倒像有千里眼似的,令人瘆得慌。”

她话音未落,便听耳边风响,帘子一揭,那俩人已身在车厢外边,向里面探头问道:“这边没什么动静罢?”何莲被他们唬得一跳,赶紧双手捂住了嘴巴,又险些踏着颜若朝的伤腿,好在凌翎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安墨瑕扯起缰绳,马车又重新跑回官道。凌翎坐在车舷前边擦拭剑身。何莲因为两次险些踏坏颜若朝,不敢再耽在车厢里,便走出来对凌翎说道:“换我透口气罢。”凌翎点一点头,转身钻入厢内。

夜风有些丝丝浸凉,安墨瑕抬头看了看月色,道:“今晚有雨。”转脸看了何莲一眼,又扭开头道,“你还是回车厢里去。”

何莲使劲地摇头,为了显示决心,便坐在车舷上故作潇洒地荡起****。安墨瑕见她总也不听自己建言,心下恼火,却不好写在脸上,于是一甩马鞭,让马车跑得飞快,路上颠簸不堪,何莲吓得只得抓紧了扶杆,再不敢装模作样,但却也拗起性子,愣是不回车厢里去。

雨,一开始是星星点点地飘些细丝,很快便凝成大滴,劈头盖脸地砸将下来,没一会,在车厢外的安墨瑕和何莲便淋了个透湿。安墨瑕有内功护体,尚不觉怎样,何莲却冷得有些打颤了。安墨瑕看她瑟缩的模样,又看了看前面的路,将马车拗转了方向,找了间破庙檐下停了,权且躲雨。

凌翎揭开帘子,问道:“雨下得大么?”跳下车来,扯起雨布,挡在车厢顶上。安墨瑕道:“七哥,若这雨下一整晚,我们明日便赶不及到定远城了。”凌翎闻言皱起了眉头,担忧地向车厢里看去。

若不赶去大一点的集镇,便找不到好些的大夫来瞧颜若朝的腿伤。虽然凌翎和安墨瑕都是习武之人,粗通医术,身边又备有上等伤药,但毕竟腿伤不比其他,万一医治不及,便可能落下残疾,因此还是早请大夫为上。

四人歇了片刻,雨不见变小的势头。凌翎焦急起来,道:“若朝现下有些发烧,不能再待了,瑕儿,还是赶不得路么?”

安墨瑕见他焦急模样,道:“赶也赶得,就怕这雨不停,陷了道路,车就不能过了。”

凌翎道:“即使雨停,道路被泥陷住,一时半会也干不了。倒不如趁现在赶路,尚能从浅水里趟过去。”

安墨瑕见他决意,便点点头,道:“若水没了轮轴,便无论如何不能赶了,得退回来。”凌翎嗯了一声,却是看着已然有些昏迷过去的颜若朝,将自己身上的单衫也褪去,盖在他身上。

何莲本打算认输,坐回车厢里面,见这一副情景,觉得在那狭小的空间里自己更是多余了,便强忍着冷,仍坐在车舷上。突然面上一暖,一张干手巾砸在她脸上,却是安墨瑕扔过来的,他仍然冷着一张脸,道:“把身子擦一擦。”

何莲愣住了,半晌才嘻地一笑,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正忙着拧衣裳,又觉得身上一重,伸手去接,才晓得安墨瑕竟将另一块小些的雨布也盖在了她身上。

“常听人说,女儿家淋透了雨,可要落下一辈子的寒疾。”安墨瑕跃上车栏,扯起马缰,看着前方道,“虽然糙了些,你便将就着吧,总比淋湿了好。”

雨砸着泥地的扎扎声吵得人惶惶不安,慌乱孤冷的气息更令人心烦意乱。马撂着蹄子仿佛不愿意再往前行,安墨瑕寰身看了看四周,现在即使想停也停不得了,荒凉的道路和林子里并没有可以躲雨的去处,道路旁也看不见人家的灯火。何莲十分地害怕,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安墨瑕说话,安墨瑕被她搅得心烦,道:“你到车厢里去。”何莲一愣,望车厢内望了望,摇了摇头。

“若有一天,也有个人这样对我,该多好哪。”

她望着凌翎照料颜若朝的身影,有些艳羡地说道,安墨瑕不耐烦地将她顶了回去:“等你回到家,不自有你爹娘照看你么?”

何莲浑身略一瑟缩,不晓得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她道:“我是铁匠的女儿呀。”

安墨瑕最反感与人谈论家人,这会让他记起幼小年龄里那无法磨灭的烙印,四世五门惨案之时他年纪尚幼,其他的一切都记不得了,然而那种猩红色的片断却总是梦魇般缠绕,在这十余年间不断地浮现眼前。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道:“铁匠的女儿,那又怎样?!”

风声大了起来,呼啸中带着尖利的哨音;那雨呢,下刀子似的,隔着雨布都敲得人生疼生疼。远远看见晃动的火光,嘈杂慌乱的人声纷繁而至,具体喊叫着什么听不清楚,但“溃堤”两个字仍是异常地清晰,从许多张嘴里纷乱无绪地吐出来。

“铁匠的女儿,总有一天要被扔进炼剑的炉子里去的。”

安墨瑕停了车子,冷然道:“眼下我们就快祭河神了,是不是炼剑的炉子还好些?”

前边不远处就是河堤,沿河百姓都提着灯,在风雨中来回运着石筐筑坝,但眼见着白浪越升越高,沿河的地漏也越来越多,就快要拦不住汹涌暴怒的河神了。安墨瑕望下一望,脸上陡然变色,叫道:

“七哥,快出来!这里……”

车轮纹丝不动地陷住了。安墨瑕抱过何莲,一个纵身跃上旁边的高地,凌翎也抱着颜若朝破厢而出,双足在近旁的树梢一点,便跃到安墨瑕身旁立定。几乎迟不片刻,那车轮所陷之处便涌起地漏,整一块坍塌下去,没入汹涌的洪水之中。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八回 一片晶莹照我心(中) 四人浑身被暴雨淋得没有一处衣衫拧不出水,犹自惊魂未定,这才算当真见识到了发洪时的威力,其实此处不过使淮水的一条支流,压根还算不上大场面。凌翎只觉得怀中颜若朝的身子冷得发寒,他心中又恨又恼,虽然本意是担心若朝的伤势,可如此操之过急,不仅没有赶出个子丑寅卯,反而四人都被困在这洪水之中。他不由得想念起大哥二哥来,若他们在身边,决计不会让自己犯这样冒失的过错。

何莲看着已没顶不见的马车,怅然以极,只盯着那旋转的水涡,不愿离去。安墨瑕转身道:“再不跟来,便丢下你不管了。”真个迈开步子向前。何莲一惊,连忙转身跟上,却在看见安墨瑕的时候猛地一愣,叫道:“……小心!”

安墨瑕被她叫得顿了身子,莫名其妙地回身来看,何莲却已扑到了他眼前。安墨瑕这才觉得肩上陡地一轻,低头看时,胸前勒绦大约是因为过于使力不知何时竟崩断了,背上的“墨砚”已失去支撑,正朝着洪水吞噬的方向滚落下去。

何莲急忙整个人扑身而出,想凭借一跃之力将“墨砚”拽回手中。安墨瑕惊道:“危险!”伸手一探,意欲将她拦腰抱住,谁料身形刚动,便觉背后又是一轻,由于胸前固定用的丝绦断去一根,背上的另一柄“玉冰”也重心不稳,向另一边脱飞而去。

安墨瑕反射性地收手、拽住了“玉冰”的剑柄,阻止它继续倒脱飞去,便未及再去拦住何莲。而就在这片刻电光火石之间,何莲已碰着了“墨砚”的剑柄,喜道:“抓到了!”这一呼之时却没顾及脚下,身子一滑,“呀”地一声,整个人沿着松软的河堤朝着河中滚去,她吓得连呼叫都喊不出声音,却还紧紧抓着“墨砚”,不愿松手。

“——这呆子!”安墨瑕骂了一声,音未掷地,整个人却已飞身而出,沿着那塌软泥泞的路径一路滑去,眼见着就要够着何莲的手臂。谁料突然一阵狂风,河堤也同时崩然坍陷,雪白的浪头在暗夜里如同厉鬼,龇牙咧嘴地咆哮而至,将猝不及防的两人一并吞进肚里。

“瑕儿……!!!”凌翎大喊一声,眼前江涛滚滚,再看不见安墨瑕与何莲的身影。他瞪大了眼睛,但风雨浓夜之中除了浪头那灼人的白色,就只有天空里劈下的闪电偶尔旋起绽裂天地的火光。他一时间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冰冷的雨、浪涛的吼声、雷电尖利的嘶叫,还有江边百姓往返不绝的灯火,都几欲将他迫至绝境。

“翎,别哭。”

耳边突然传来温暖的声线,溽热的气息拂面而来。在这风狂雨怒、天地无色的牢狱里,仿佛跳起一丝细微的火苗,通往雨过天晴、和风满溢的时光。

“不要每次和我一起时,便总是哭个不住啊。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颜若朝笑着将凌翎搂紧。他的脸因为受了雨淋而苍白骇人,想必伤势也更加加重了。凌翎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抽紧,窒得难以呼吸。

“没事吧?我们得快点。”颜若朝道。凌翎愧疚地点了点头。他总觉得该是自己来保护若朝还有瑕儿,结果却尽是被他两人所救,而自己只是帮倒忙。他不敢去看颜若朝的脸,只听他说道:“我们快些到下游去,说不定还能救到安少侠和何姑娘。”

凌翎猛地抬起头来,颜若朝已掰了枯枝做拐,艰难地向下游走去,那背影虽然单薄,夜色和风雨却都不能将他湮没。凌翎急忙跟上扶住了他,像说给他听,又像说与自己听一般,喃喃地道:“瑕儿,何姑娘……他们都会没事的。”

颜若朝笃定地笑道:“是。你那个九弟是个相当有本领的家伙。相信他吧。”

明明两人都被雨水浇得浑身冰冷,却都感到了彼此传来有些发烫的体温。凌翎突然闷着声音道了句抱歉,颜若朝对他所想尽皆了然,于是也板着脸道:“啊,下次不能再这样急躁莽撞了。”凌翎偷眼看他,却见他一本正经的脸上,微微抽起一丝好整以暇的笑容。

“你好像我大哥呢。”

“你大哥?”

“嗯,他总爱板着脸一副威严的模样,其实心里头笑个不停呢。——就像你刚刚那样。”

“——我没有笑。”颜若朝连忙板起了脸,一脸真诚的模样。

“胡说。”凌翎也板起脸道,顺势将颜若朝的臂膊架在自己脖子上,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手。

若只得一个人,前边的路真的很难走;两个人的话,如此风雨竟也能够微笑面对。凌翎又不自觉地想起重露宫松风野岭之间,其实当真枯燥难摊,但由于兄弟们在,师父们也都还活着,十年便不过弹指一挥;而如今,虽然过往的那些日子已永不能重现,但自己仍不会一个人,——至少现在,有若朝伴着自己。

凌翎此刻方才恍然,过往总是躲避人群、在山野间靠着回忆过往种种聊以度日的自己,是多么的胆怯而可笑。他揽紧了身旁人的臂膊想道,也许,活着不是为了留住旧的思念,而是开始新的相遇。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八回 一片晶莹照我心(下) 安墨瑕醒来之时,额头上一片沁凉,湿嗒嗒的手巾搭在上边。他却先习惯性地往身旁摸去,触到了略有些寒意的剑柄,心中不知为何便踏实下来,这是多年独行所以养成的习惯。

“有力气握剑,不如抬个身子自己吃点东西罢?”

耳边的声音并不悦耳,反而似乎透着股别扭的怒气。安墨瑕微一霎眼,还没习惯窗前透过的阳光,便听手边锵地一声,似乎是瓷杯重重地被摆在了旁边,一股药味呛入鼻腔,让他原本清爽的心情便得有些糟糕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何莲的身影。长发被挽得很高,衣服也扎得很紧,一副干练的模样,露出优美的脖颈和结实的手臂。安墨瑕被她的打扮唬得愣了一愣,一时间头脑有些混沌,冰冷浑浊的河水的触感仍然残留着,令他浑身仿佛起了一层栗,不自觉地环抱住了双臂。

“喝药,我熬了好久呢。”

身边的瓷杯又被向前推了推,与桌板相蹭发出嗡地一声响。安墨瑕这才在意到身旁周遭,自己原来躺在一张破旧却干净的板床上,隔间里还有其他的病人,都是发洪时受伤了的,看来集中被送来此处医治。

“梁大夫很有本领。”何莲说道。话音刚落,便听见隔间里唤她名字的声音,一个憨厚的中年大夫探了探头,朝安墨瑕微微一笑,又向何莲挥了挥手。

何莲乐颠颠地跑了过去;待她回来时,安墨瑕已自己穿戴整齐,撑着身子坐在床沿上。

何莲倒也不拦他,只笑嘻嘻地看着。“你在这里帮杂?”安墨瑕还是忍不住问道。未出嫁的女儿家卷高了袖管干活,就连家境不很余裕的穷人家里也很少见到。但何莲只是笑了笑,道:“你昏睡了好些日子,你哥哥担心死啦。我被你救了一命,好歹要做些什么,才觉得这心里头舒坦些。”

“何姑娘天资聪颖,要是肯潜心医术,定能有一番成就。”梁大夫推门进来,正好听见他们两人的对话,于是捻须笑道。何莲也笑道:“大夫看得起莲儿,真是太好啦。不过我答应爹爹,要继承他手艺,从今而后出师铸剑。待我铸了把好剑,再来跟梁大夫学医吧!”梁大夫诧道:“铸剑?!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铸得动?……”安墨瑕也不敢置信地反问道:“你会铸剑?”

何莲霎了霎眼,道:“铁匠的女儿,三岁就开始扯风箱啦,怎能不会铸剑?”

安墨瑕陡然觉得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之光,不由得问道:“那……你能铸怎样的剑?”

何莲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于是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比如,……你身边那柄有了断纹的‘墨砚’,我能将它续到完好如初。”

安墨瑕愣了一刻,心中九成九地仍当她说的不过是牛皮一张,但却也恍惚起来。走遍大江南北,多少知名铸剑师看了这剑后便摇头,没有一个敢说半个“能”字,却在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娃娃嘴里轻易吐了出来。他仍是不信,不自觉地也想要学那铸剑师一般摇头,却听何莲笑道:“若没自信能接好它,我干吗那么费力去救它?还差点搭了自己的小命进去。虽然本来是想拿这事要挟你,可眼下既然你是我救命恩人,这些小本经营也就不和你计较了;就帮你铸好它,作为报答好了!”

安墨瑕愣在当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恼起叫道:“你既能铸,为何早不和我说!”

何莲嘻嘻一笑,往后一躲,道:“你又没问过我,我何苦找这麻烦事来?再者,就算骰子里灌了水银,也要在最后关头使将出来,方显得真切不假;何况为人?”

梁大夫两眼放光,连声道:“说得好,何姑娘果然深谙处世之道,老朽佩服!”安墨瑕揉着自己发胀的脑袋,膝弯里本就没力气,给他们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弄得更加酸软,于是整个人又倒回床上,用被褥将脑袋蒙了个严实。

渐渐的,何莲和梁大夫的说话声几不可闻,暖暖的发梢藏满了夕阳驻足的温暖,安墨瑕这才掀开被褥,远远听见七哥和颜若朝在庭院里交谈的话语声。对了,七哥还被江湖人士怀疑是盗杀无数的“金翎客”,而我们接下来要前往的是颜家的“试炼馆”……现下已耽搁了许久,好在洪峰大约已经到达淮水主流,这时节是不宜渡河的,也许还能再阻挡追兵一阵子?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动身?……他昏昏沉沉计较了许久也没个头绪,却听见七哥在庭院里大笑,接着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我不喜欢颜若朝这家伙。突然地冒出来,却和七哥这样要好。

安墨瑕闷闷地想,他转了个身子躺好佯睡,却总也睡不着。

……好像,哪里不对劲。

但愿是我多心。

第三阙 雨霖铃 第九回 纷繁地,辗转终闻信(上) 到达金陵的当日,郝文便一如往常那般发出了暗号,意在和老四俞信取得联络。若是往常,隔日定能看到这个总也不见长成型的家伙屁颠屁颠地跑来,绞尽脑汁想要从他们这里套些值钱的情报去;然而今次竟然过了两日,仍然不见那家伙的踪影。郝文有些担心起来,道:“莫不是四儿出什么事了。”

魏青鸾笑道:“我倒不这么觉着。他若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便大约是在躲我们。”郝文道:“说得也是。那再等一日吧。”

又一日过去,俞信仍然是杳无音信。郝文有些恼起,道:“你觉得他是被事情绊住了,还是真的干脆就是在躲我们?”魏青鸾笑道:“两者皆有吧。——别忘了,还有一个人眼下也来了金陵啊。”

魏青鸾话音未落,郝文陡然拔剑,往他身后灌木丛里一刺,道:“还不出来。”魏青鸾愕然回头,只听唔哇一声,灌木丛里当真蹦出来一个人,那剑尖擦着他鼻尖而过,吓得他满面冷汗,指着郝文叫道:“大哥,你也太狠了,险些我就做了你剑下亡魂,我到了阴曹地府,第一件事就是向师父们参上一本,等你也下来之后让他们好好训你一通!”

头上还夹着灌木叶子,华美袍服上也被树枝挂出了好几个裂口,俞信满脸怨愆,灰头土脸地拉扯着衣摆,冲郝文道:“呆会将衣服钱赔我。”郝文压根不理睬他这句话,只道:“我前日便留暗号与你,怎么今日才到?还躲在树丛里偷听,你究竟是怎样想?”

俞信却不急于回答,先斜眼看了看左旁立着的魏青鸾——他现在脸上还罩着黑纱,看不清相貌——问道:“是二哥吧?”魏青鸾点头道:“信儿,好久不见。”俞信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果然除了二哥,谁也不能将我俞信猜得这样准。”

郝文皱眉道:“你究竟做什么去了。”俞信打了个哈哈,搔头道:“你们前三个压在我头顶上的平日里都没啥要紧事找我,要来却都赶在一起,叫我俞老四分身乏术啊。”魏青鸾闻言了然,道:“果然是雨溪叫了你去?”俞信点了点头,道:“听三哥说,你们似乎是约好的?他还不晓得你们的真实身份呢,只当你们是赫连世家的走狗。”

郝文道:“那你该知道我们这样急着找你所为何事了。”他犹豫一霎,招手道,“四儿,你过来,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俞信信以为真,走近郝文,没防备却被他一把揪住衣领,急忙向后一滑,双手却被魏青鸾轻巧地反剪住了。

“从实招来,还有多少事一直瞒着我们。”魏青鸾笑道,他话语音调虽不像是认真质问,手上的力道却没有半分减弱。俞信稍一吃痛,连忙求饶道:“二哥,大哥,我虽然瞒你们到现在,可也是有苦衷的;你们不也一直没问我这事么?所以也不算是瞒你们。既然你们现在问了,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郝文闻言,便放开了俞信的衣领,魏青鸾却还在扭住他手腕的双手上加了把劲,直痛得俞信一个吸溜,他才好整以暇地笑着松手。

“……好啦,我怕了你们俩了,问吧。”俞信老大不甘愿地搓着发红的手背,认命似的原地坐下。

“你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若有半句假话,便将先前从我们这儿讹去的钱统统还来。”魏青鸾说道。他收起笑容正儿八经地望着俞信,将这个胆小怕事的老四看得不敢说一个不字,半晌才勉强笑道:“那……那……依大哥二哥意思,是要从何说起?”

郝文也乐得配合魏青鸾做戏,阴沉着脸道:“从头说起。”

俞信翻了翻眼望天,知道今天自己是再也难糊弄过去,前因后果一推算,他也猜到这两位爷来找自己所为何事。叹了口气,说道:“我先前去见了三哥,他是来我这买金翎客的消息的。想必你们也见着了他,被吓了一跳吧?其实当初我听说这事时,也压根不敢信的。”

“三年前的秋天,我在徐州见着了老五。当时他做了漕帮的女婿,跟着漕帮帮主邵群北上押货。这我先前也和你们说过了。当时我还嘲笑他只顾自己快活,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结果他却跑得比兔子还快,没和我聊一会儿天便奔回淮安。现在想来,当初我要能多留他一会,说不定就不会有现在这种糟糕的状况。”

“后来我接到报说,称漕帮邵庄里似乎出了些事,邵群丢下了北面的生意径直跑回来了,邵家小姐似乎变得疯疯癫癫的。我担念着三哥五弟,也兜去探听,却发现这两人竟似乎都凭空蒸发了一般,整个邵家大院都对他俩缄口不言。我看那邵家小姐疯癫的模样,料想五弟大约是凶多吉少,但却想不透三哥能去哪里。后来重金买通了一个下人,那人也说不太清,只晓得当时大家都在关着三哥的别馆外边,说‘大家都传闻里面的顾公子似乎得了什么病,不愿进去;连邵小姐也站在门外,进去的只有路公子,然而不久之后便听一声喊,再冲进去时,他已胸腹中剑,倒在地上,屋里只有顾公子在。小姐当时就疯傻了;然后顾公子凄厉地喊了一声,我们只觉得耳膜发胀,头脑发晕,似乎被他吼得动弹不得。接着他抱了路公子奔出门去了,我们都拦不住他,叫人去追,最后也没追到,不知去哪里了。’”

俞信天生无忧无虑的乐观性子,说到这里时语调虽仍是活灵活现,一双炯炯的大眼睛却也没了以往的神采。他摊了摊手,顿下来等着两位哥哥发话,却见他们也神色凝重,相顾默然。

俞信定了定神,道:“然而,开春的时候,听闻了邵群的死讯。我料想有些蹊跷,于是赶来邵家,却看到了一个本已消失的人,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理所当然地在邵家操持着后事。”

魏青鸾若有所思,问道:“那人便是雨溪?”俞信苦笑道:“正是。不过我可不像你们,一眼便认出来了。当初我见他那刻,只当他真是五弟呢;其实这个人究竟是谁,老实说,我已不晓得了。”

第三阙 雨霖铃 第九回 纷繁地,辗转终闻信(下) “你说……不认得他?”魏青鸾奇道。他和郝文单是听他声音,便立即认出了是雨溪,没有道理俞信会认不出来。俞信摇头道:“不是‘不认得’,而是‘认错了’,错把他认成了老五。这样说你们大约会笑我,可是认错了的也不只我一个。最离谱的,还是那疯疯癫癫的邵家大小姐。谁能把自家丈夫也认错了?”

郝文道:“你既说她疯癫,那认错人也是有的。”

俞信笑道:“是,可却正是三哥将她弄疯癫的。不止她,连我们也全都被弄得疯癫了!”

郝文正想追问,却见魏青鸾蹭地站起身子,道:“我不想再听了。信儿,下面你和大哥说罢,我去透一透气。”

郝文拉住他道:“二子,既然听了,便听完罢;此刻再躲,也躲不过了。”

魏青鸾定了片刻,苦笑道:“我还是……不敢再听了。”甩开郝文的手,径自走出门去。他约摸已经猜料到前因后果,只觉得心里头空空落落的,头顶上青空碧洗,却也同样遥不可及。

郝文叹了口气,坐直身子,把目光转向俞信。他其实何尝也不想出去透透气将这一切忘个干净,可惜他是大哥,老二可以说搪不住了不想听了走人,可老大该向谁说去呢。只有听着,自己兄弟的事情,虽说残忍,惟有他不得不听到最后。

俞信注视着魏青鸾远走的身影,深深吸气吐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笔直地迎上郝文地双眼,一字一字艰难说道:

“老五死了。”

已在料猜之中的结果,却仍似一双链子铁锤,重重砸在郝文的心口。他半晌说不出话,连想叹息一声都不知该从何叹起,眼前第一个闪过的是路永澈净朗的笑容,还有他小时候哭泣的脸孔。然而阳光陡烈,漂白了一切景色,湮没一切属于回忆的种种。

他勉强点了点头,示意让俞信说下去,然而这个素来被大家唤做没心肝老四的家伙,也哽咽了声音,再说不完整。想必他得知这一消息至今,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罢;那一份情感,也自然得不到宣泄,只得一直压抑着,直到今天。

“……葬在哪里?……”郝文问道。

“听三哥说,是葬在淮安旁的乌夜山中。我本想劝三哥将五弟改葬,至少能和师父们一起,葬去重露宫里……可看他那样子,又怕触伤了他,便一直没有敢动。”

郝文点了点头,道:“言归正传。你怎么会认错老三的,后来又是怎么知晓的?”俞信撇了撇嘴,笑道:“是三哥告诉我的。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老四,我是顾雨溪’我便立刻仿佛被浇了盆冷水似的明白过来了,觉得自己当初会搞错简直是不可思议。我想,这大约是三哥学会的一门邪术吧?也许……和赫连魔头的那招杀招……有几分相似也说不定。”

郝文锁紧眉头:“那是他杀了邵群,夺了帮主之位?他想要做什么?”

俞信犹豫片刻,道:“究竟是不是他杀了邵群,我不敢断言;但据三哥所言,他夺这帮主之位该是为老五报仇,——而杀了老五的,正是赫连魔头。”

郝文脸色陡变,难以置信地道:“什么?!为什么特意……”

俞信摇手道:“再接下去的我也不晓得了。邵群大约是三哥所杀,因为以他现在的那种本领,再加上邵群完全不会防备于他,要动手相当简便。但若是从前,他是做不出这等事的,而现在我觉得他也快控制不住自己,也许是因为老五将他宠坏了,让他连怎样独自生活也忘记了吧?”说到此处,俞信总算大功告成似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拍拍屁股站起身子,朝郝文笑道:“话说完了,该沉重的也沉重过了,我走啦,还有其他生意要做呢。你们把钱按老规矩给接头的,也就成啦!”

郝文本想问之前雨溪从他那里买了些什么情报,可转念一想老四好歹是做这生意的人,这种消息一定不愿透露,也就作罢。

魏青鸾在远处一块大石上凉快着,不去听他们说些什么。他清楚五弟已经撒手人寰,却乏陈能够坦然面对的勇气。“三公九卿”已折其四,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他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多少人赞不绝口的“魏四公子”,结果不过是个哄骗人开心的玩艺,赫连魔头团团包围他魏家之时,他什么人也救不到,还要在别人的推搡保护下,方能得以苟延片刻聊以生息的时光。

现在不还是一样么?魏青鸾苦笑一霎,半仰着脸,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望着碧蓝的晴空低声说道:“抱歉,澈儿……”说话时扣指为杯,松风代酒,向碧顷之间聊以敬奠。

突然背后一声轻响,脚力踏断枯枝的声音明白地传入耳中,魏青鸾只当是俞信,便毫无戒备地打算转身招呼,却只觉脖颈一凉,一个身形矮小,骨瘦如柴的人影如鬼魅般缠了上来,一双尖利的刀刃贴紧了魏青鸾的喉管。

倒不是挣不开他,只是眼前站的人分明正是顾雨溪,他身旁持双刀护卫的,是先前替郝魏二人领路的那个船头,汪老四。

魏青鸾心下暗惊,顾雨溪也就罢了,别看汪老四莽莽撞撞粗人一个,脚下功夫也甚是了得,这一路跟行至此,竟完全不闻声响动静。魏青鸾自悔低估了他们的本领,却听顾雨溪喝道:“俞信,你还打算往哪里去。”便只见旁边的树丛动了一下,汪老四探手一抓,将俞信整个人从树丛中提了起来,摔到顾雨溪的面前。

“……你竟然还和赫连魔头手下的豺犬们也有交易?!——信儿,我错看你了。”顾雨溪冰冷着声音,显然强抑着愤怒;虽是对俞信说话,眼光却死死地锁定着魏青鸾,“本先我还当你是兄弟,但眼下你若已把我的信息卖与他们,我这一番经营也全都白费了。信儿,你该知道现在的我,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俞信这下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边看看顾雨溪苍白愤怒的脸色,那边望望魏青鸾一身黑衣金枭黑纱覆面的服色,哭丧着脸道:“三哥,我决没把你的事情泄露给别人,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顾雨溪还没来得及发话,魏青鸾先一步冷笑道:“‘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路帮主这么着急着亲自尾随俞少侠,想必自己也心虚得很。”

俞信心里骂了壹千遍如果你不是我二哥我当即就冲上去给你狠命俩耳刮子果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时候不想着替我解围反而火上浇油你是不是嫌脖子上那刀子太钝不要紧大爷我有尖利的当即捅你个透明窟窿让你前后透风凉快凉快……这当口只听叮地一声,魏青鸾脖颈上的匕首已断为数截,也趁着身后那瘦子微一愣神的当会,他拗弯被紧箍的双臂关节,游鱼一般脱身滑出,同时拔剑出鞘,电光火石之间已刺穿那瘦子的喉咙,快得尚未看清手法,便先见一腔鲜血喷涌而出,四周登时被肃杀凶残的气息涨满;那边厢,汪老四大吼一声扑上前来,他只当对手只有眼前的魏青鸾一人,谁料背心一紧,整个人被倒提起来,只觉身不由己,脚下踉跄,被人巧劲一送,一头垒在旁侧的大石上,当即血流不止。

顾雨溪诧异回首,见郝文也同样黑纱覆面,绣金暗袍,站在他身后,倒也不慌张,只道:“好一招‘碎玉弹歌’!”他从郝文弹断架在魏青鸾脖颈上的刀刃的手法便看出,这是赫连家独门绝技“赤歌”中的弹指功夫,只损其一而不伤及其他,这一招使得已有十成火候。

郝文举手回礼道:“路帮主谬赞了。我们二人不过前来向俞少侠打听些情报,也是想早日追回‘无妄’,不晓得怎么惹恼了帮主,一见面便打打杀杀。”

顾雨溪这才自悔先前过于莽撞,若四弟的确未将自己的事告知这两人,那自己不是平白送上把柄给别人去抓;况且这两人也是不太好惹的主。他看了看敢怒不敢言的汪老四,以及横尸就地的另一名贴身亲信,将一腔怨气摁压下去,定了定神,平声静气地说道:“——今天的事便到此为止罢。”

这一句话仿佛暗含着一股力道一般,在众人的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间众人都没了言语,仿佛时间也随着“到此为止”这四个字的力量而停滞下来。顾雨溪毫不以为意,理所当然似的转身飘然而去,汪老四这才恍然,强忍着头顶伤口疼痛,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回 怕见血泪双凝(上) 郝文轻轻在双耳旁侧的下关穴上微微使力一震,塞住双耳的布条便蹦了出来,他双手拍响数下,道:“醒醒!”魏青鸾和俞信浑身打了个突,仿佛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一般,四下张望着,问道:“……他……人呢?”

“走了。”郝文静静地说道,他察看了下地上那具尸首,道:“似乎是河北关门刀中的‘小刀手’。若当真是他,那我们赢得侥幸;雨溪的本事也够大,这样的人也能做他的贴身侍卫。”

俞信哈哈笑道:“不是他笼络人的本领大,是他那招‘声动梁尘’太厉害了,这样的人竟也能被蛊住,乖乖效命。”

魏青鸾一言不发听他们言谈,此时突然说道:“大哥……,不去追雨溪么?……他有些不对劲。”

郝文思索一霎,摇头道:“现在我们和他多纠缠无益。”俞信也耸肩道:“你不晓得,那家伙太厉害了,他要是认真出招,那声音也不是两块布片可以挡住的。今日伤他两个手下竟然令他不做追究,已是万幸,哪里还有送上门去的道理?”

魏青鸾被他们说得沉默了片刻,却毅然抬起双眼道:“不对。”

“不管他现在本领怎样,情绪怎样,性格怎样,他是老三顾雨溪,这点不会变。”魏青鸾道,他的声音渐渐冷静笃然,“现在不是瞻前顾后的时候!澈儿……的事,我想,雨溪比我们谁都更加难过。”

郝文拽住魏青鸾的臂膊说道:“二子,我们现在也有我们自己的理由。不要忘了我们如此辛苦地扮做这副模样,隐瞒至今的苦心!”

“啪”地一声,却是魏青鸾打落了郝文的手,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眼下没有什么比雨溪更值得我们去费苦心了。即使胜了赫连誉又怎样?我不欢喜那些虚无飘渺的事情。我说要去,就一定要去。你若怕你‘大业’不成,尽可以不必跟来。”

他这话便如一根倒刺狠狠钩住了郝文的心肺,扯得他隐隐作痛,暗地里惊惶失措,却又无处诉说,于是冷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不说跟去,也不说不去。

俞信夹在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哭丧着脸道:“今儿我怎么尽做这肉夹馍的活计?”

魏青鸾冷笑一声,突然撩开头顶黑纱,露出脸上两道暗红色的疤痕。那疤痕从眼底一直蜿蜒至下颌,便似两道凝固了的血泪,令人惊骇之余平添凄凉。

俞信被这张脸唬了一跳,愣神的当会儿魏青鸾已施展轻功,朝顾雨溪消失的方向追去;郝文见他用的并非赫连世家的“踏云歌”而是齐红粉的绝技之一“红燕”,脸上的霜色更重了几分,哼了一声,转身走开几步。

俞信垮了脸,想问二哥脸颊伤痕的事,话在口中转了几个圈仍吐不出来,犹豫了片刻,陪了笑脸改口问道:“……大哥,不去追么……?反正二哥都已经去了……”郝文强压着怒气摇头道:“这事你不要管。”俞信暗道这两人赌起气来还挺较真,撇了撇嘴道:“那我追上去好了。这么总瞒下去,有一天我真要变成肉夹馍,还是人肉馅的。”

适才尚且血腥四溅,兵刃相加的地方,陡然间除了郝文,便唯余松风寂寂。他终于压抑不住,狠狠一拳捶在书上,竟打得那树干深深凹陷下去。

“……你们都不懂得我!不懂得!”

他高声骂道,可是四周寂静得连偷听的过客也没有一个,林中窜出受惊了的野兔,一双黑幽幽的眼珠子惶恐而胆怯地朝他望去;那无辜的眼神在他看来简直近似于嘲笑了,于是他反射性地抄起一块石子,砸得那可怜的小生灵脑浆迸裂。

“啊……我……”

他愣了愣神,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多么可笑而可耻的事,惊惶地向后踉跄了数步,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嘴角划开一丝惨然的苦笑;身后一棵嵯岈的老树成了他此刻仅有的支撑,支撑着他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脱力滑下。

“混帐……”郝文用双臂紧紧环住头颅,双手却紧紧攥握成拳,仿佛惩罚一般,一下下狠命捶打着自己。

有人追来了。

顾雨溪警觉起来。自从他以声音作为武器后,听觉上的功力也与日俱增。但他不以为这天下有几个人能追得上天赋异禀的汪老四——这家伙的脚下功夫是天生的,长力也很惊人,跑上一天都不会喘;而顾雨溪由于腿脚不便,即时骑马也不能快驾,因而常让汪老四担当他的座椅,背负他前往各地。此刻他听见身后追兵的脚步声,便拍拍汪老四的肩道:“有追兵,不知什么来头,不要轻易被追上了。”

汪老四笑道:“当家的,您放一百二十个心!”脚下发力,足不沾尘,眼见着就要奔入前头的市镇,突然背后风响,还未及转头察看,便见一人如云燕翻飞,越过二人头顶,轻巧地挡住了去路。汪老四粗人一个,见有人挡路,大吼一声,想也不想便一掌拍去。

顾雨溪在那一晃之间,只看见那一袭黑色的枭袍,当下心头怒起,冲口便道:“汪老四,格下三路,用‘攻心扼吭’!”汪老四应道:“是!”掌出如电,直取魏青鸾的咽喉。

魏青鸾伸指迅疾,点他手间“大禁穴”;汪老四倒也不傻,转爪为拳,击他小腹;魏青鸾亦同时变招,化指为掌,正面接上汪老四那一拳。

汪老四罄尽全力,一击而出,此时顾雨溪方才抬头看清魏青鸾的脸,他一愣,脱口大叫道:“停手!”汪老四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里还停得下来?却见魏青鸾突然侧开掌势,而往汪老四的胳膊上一锁一推,那家伙便重心不稳,踉跄着几欲跌倒,魏青鸾眼明手快,伸手先一步将他背上的顾雨溪拽了下来。

“雨溪,好久不见。”

“……你……究竟……”顾雨溪上上下下打量了魏青鸾许久,细长的眉尖纠作一处,张了张口,却似乎害怕中了什么圈套似的,没有继续说下去。

“好无情啊,这才几年,都不记得我是谁了么?”魏青鸾笑道。他特意扯了扯身上的黑袍,却看见顾雨溪脸色有些苍白,才晓得玩笑有些开得过头了。

“我不记得我曾‘有幸’认识赫连家养的乌鸦。”顾雨溪冷冷地说道。

魏青鸾摇了摇头,狡黠一笑,答道:“错啦,其实是只披着乌鸦毛的凤凰。”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回 怕见血泪双凝(下) 两人静默了片刻,魏青鸾本欲打开话匣子,却见顾雨溪唇边动了动,一双眼笔直地看过来,以为他又要问脸上这两道疤痕的事情,于是抱起了胳膊,心里都打好了回答的腹稿。谁料顾雨溪却突然偏开了视线,满脸忍俊不禁的表情,一丝冰冷的嘲讽挂上嘴角。

这也是料想之中。魏青鸾暗道。他仍定下心来看着这只比自己小上一岁的兄弟,听他接下来打算说些什么样的话语。

“——难怪有人说,江湖催人老。”顾雨溪望着魏青鸾,慢慢说道,“我们现在也懂得怎样计算得失利弊了;若是当年也懂得,恐怕也不会在那山上呆上那么久。”

魏青鸾笑道:“也许是势利了些,会使‘巧劲’了些,怎么便是老了?”

顾雨溪斜他一眼,道:“你精明得能坦然穿着这身黑乌鸦的服色,而我也竟当真能捺下性子来和你说话,不正是我们都老了许多的‘铁证’么。”

魏青鸾一时间被他说得哑然失笑,愣了半晌,想着岔些什么别的,可看着顾雨溪的模样就晓得现在和他绕圈子也没效用,那倒不如单刀直入,将话挑明白了说。

“雨溪,你说得痛快,是,我是老了,不过我原本就爱算计,原本也就比你年龄大些,老就老呗,值什么。你也许要说我不顾廉耻地加入赫连世家,可你不也是抛了你的神仙架子,在这个酒肉熏天、黑白通吃的漕帮里做帮主么。但我们有个不同,我这是算计好了的,使得是巧劲,走的是捷径;你呢,却是痴,是傻!老五不在你旁边了,我们又都忙不到你,你便自暴自弃,犯起傻来!在我看来,你这十年不但没长大,反而被宠得小了!”

话说完了,顾雨溪半晌都静静的,不显得生气,仿佛静静咀嚼那话中的深意。他突然笑了,道:“你说得真好听,将自己的过失撇了干净;我不问你去赫连家做什么,无所谓。可澈儿死时,你们都只顾着自己逍遥日子,没人来过问半句!当初邵群那个混帐掳我走时,你们哪怕有一点儿的在意,澈儿又怎么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顾雨溪的双肩难以受制地颤抖起来。除了曾对俞信提过数句外,他从不曾在人前说过路永澈的事情;然而此刻,他那一腔委屈、愤恨、怨愆,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似的,渐渐溃堤决口,一发而不可收拾。

“若不是为我,澈儿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但我除了眼睁睁地,还能做什么!师父们教的功夫,我没法学,只能哼哼唧唧,袒着这张面皮!可你们呢!……那时候山里冷得快要成冰,我只能用树枝勉强挖出块地,将土一层层覆在他身上!……那种时候,你们人在哪里?!”

顾雨溪将手挥向魏青鸾的脸颊,终于在半空中失去了力道,缓缓地垂了下去。魏青鸾瞥见了他中指的指甲盖似乎有异,抓过他的手细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指甲从根部断裂,虽然眼下已长出硬肉,但显得十分粗糙,没有了指盖应有的光滑。

“这是那时弄的么?”魏青鸾问道。顾雨溪点点头:“挖土时用力过猛,指甲连肉翻开了。”

魏青鸾什么也没有说,他暖了暖那只冰冷的手,道:“雨溪,澈儿的事,谁都不及你难过。可人不能把自己逼得太紧,你现在就是太紧了,因此太累了。”

顾雨溪挣回了手,摇了摇头。

“我不难过。我只要赫连誉抵命,为此我什么也做得出来。”顾雨溪道,他看了魏青鸾一眼,冷冷一笑。

“青鸾,你若拦我,我也不会对你容情。”

魏青鸾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不会拦你。我和你大哥千辛万苦混入赫连世家,还不就为了这些新仇宿怨。但你要晓得,即便九泉之下,老五也不会欢喜看见你这副模样。”

“我知道。”顾雨溪笑了笑,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淡淡说道,“他还是不欢喜的好——人啊,谁都别欢喜谁最好。”

魏青鸾勉力想跟着他这句话感慨深沉一番,结果一不小心没有忍住,噗哈一声没有形象地笑喷出声来,满脸通红也不知是因为好笑还是因为羞惭,倒是顾雨溪明明白白一脸想要吞了他的神色。

“哈哈……抱、抱歉,雨溪,我真的不是……我很努力克制了的……哈哈……哎哟……”

魏青鸾虽然努力使自己的道歉看起来真诚无比,可惜笑岔了气的人的说话半点说服力也不见。半晌笑够了,魏青鸾终于难得正经说道:“雨溪,你若把我们也当外人,那所有苦你就自己摊着吧,我帮不来你。”

顾雨溪皱了皱眉头,终于垮下脸来,道:“我当真被你活气死了。”话音未落,眼角早蕴满了一片氤氲雾气。

“——你们不吵了,实在太好啦。”旁边树丛一抖,俞信从树冠上探出脑袋来,双脚钩着树干,嘻嘻笑道。见那两人对他的突然出现都没有露出惊讶表情,心下好不失望,只得慢吞吞地爬下树来,对魏青鸾道:“二哥,大哥还别扭着呢,你去劝他?”

魏青鸾道:“莫管他,一会就会好的。”俞信撇嘴低声道:“其实两个都宠坏了!怎么没人宠我来的?”话音未落,魏青鸾顾雨溪都眼光如针刷地一声刺来,冷着声音说道:“你叽咕着什么啊?”俞信连忙龇牙咧嘴,不住地跳脚道:“我说我牙疼,牙疼!”

魏青鸾不去理他,只对顾雨溪道:“其实也机缘巧合,不管缘由为何,我们竟都潜入了赫连旗下,这次围追金翎客的任务又刚好托在你我身上。眼下时机未到,尚不宜打草惊蛇,还是要以解决金翎客这事为先。”顾雨溪点头应允,两人正商议间,俞信终于熬不过,探头到他们中间,神秘兮兮地说道:“如今你们都敞开了脸,有件事情我也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你们了。其实关于金翎客,我有些新鲜的情报。”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一回 贪片刻、欢侬美景(上) “最近,嘉山附近传说有‘神仙’出现了。”

辗转了几个隐秘的所在,最后终于选定了俞信自家开的茶楼雅座里坐定,期待了半晌就得到这样一句话,魏青鸾当场一口热茶喷将出来,俞信抢了桌上的瓜子碟连忙跳开。谁料那口茶暗含真气,俞信虽然避过,仍被热茶溅上手背,登时被砸得通红,烫得他大叫不止。

“你家这茶水倒实在,烫成这样。”魏青鸾半掩笑颜,一本正经地说道。俞信委屈不已,跺脚道:“二哥大侠,老弟我晓得你本领高强非同寻常,可这关键的就在后头了,您老老实实听不就成了么?”

魏青鸾笑道:“你说,你说。”

俞信这才捧着瓜子坐下来,道:“那位神仙,据说面如美玉,身若飞絮,潇洒万端。嘉山那一处的民众,把他当神仙一样敬仰……”

顾雨溪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嘴道:“你这话前后不通,才说他是神仙,又说他被当作神仙一样敬仰。那他便不算神仙,不过是个凡人。”

顾雨溪话音未落,那边俞信突然拍着桌子笑翻了天,整个人接连着滚倒在桌几上,直看得魏青鸾和顾雨溪面面相觑以为他中了毒,他才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起来,一个不慎还打翻了那盘瓜子,又免不得心疼地一颗颗捡起来。

“我是趟不住,不卖这关子了。”俞信笑得满脸憋红,此刻边擦着汗边说道,“是老七啦。”

“……啥?”顾雨溪和魏青鸾不解其意,愣在当场。

“我是说,”俞信深深吸了口气,按着肚子说道,“那神仙就是咱家的老七翎儿。”

“——啥?!”顾雨溪和魏青鸾两人双双跳了起来,彼此望了一眼,愣是按捺住了,慢慢地斯文地重新坐下,为表镇静,顾雨溪还悠然地呷了口茶,却险些呛着,只得作罢。

“……咳,翎儿怎么跑去嘉山了,前些日子你不还跟我说他在徐州近旁么?怎么又成了神仙,他日子混得不错啊。”魏青鸾道。俞信摆手道:“二哥你说的哪朝哪代的老皇历了,翎儿早不在徐州过活。也是我没料到,让他去找老六,竟然能够遭此大错。那件事情,三哥大概也有听闻了。”

顾雨溪脸色沉了下来,沉吟道:“你是说焚枭宴的事情。”

魏青鸾愣道:“你们打什么哑谜?”

俞信道:“大哥和二哥由于总是……咳,那身乌鸦装扮,估摸着消息不灵通,还不晓得焚枭宴的事由。颜宏赡那老头子抓了赫连家的‘三太子’——似乎是赫连誉的第三个儿子——得意忘形了,办了场什么‘焚枭宴’,召集天下与赫连仇深似海的武林同道高手,想要将赫连誉一举歼灭。可惜那老头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知被什么人给暗悉了事体,结果宴会当晚,所有与会豪杰,以及颜家上下百余口尽皆遇害,无人生还。”

魏青鸾自那年颜家后,便对颜宏赡为人厌恶无比,因此说到这节,他半点怜悯也不见,反而笑问道:“那颜老头子也死了?”

俞信点头道:“是死了,可牵扯麻烦大了。当时颜宏赡手里拽着个人死不松手,直到咽气,却被人看见了。你说那人是谁,……却是我们最不爱掺合这类事情的翎儿。”

魏青鸾变了脸色,道:“难道他们就因为这些怀疑翎儿杀人?怎么可能!”俞信苦笑道:“事情还有更糟。二哥也许不晓得,但三哥一定知道的,先前江湖上就有传闻说‘金翎客’就是翎儿;而当日的焚枭宴惨案的尸堆上,却也撒有金翎客惯用的那金色翎羽标记。”

顾雨溪沉吟片刻,道:“那之后,江湖上各大派别都收到了围剿‘金翎客’的传书,我所在的漕帮也不例外。只是焚枭宴地点在梅桥,而他眼下却在嘉山,这可有些蹊跷。……”

俞信奇道:“蹊跷什么,梅桥到嘉山,也不过百里地。他要躲江湖人的追杀,自然不能耽在梅桥。”

魏青鸾笑道:“是因为洪水罢。淮水发洪未落,那一带该根本无法渡河才对。”

顾雨溪点了点头。俞信这才明白过来,笑道:“这样说来的确如此。可老七成为神仙的传说和这个也有些关系——当初就是他施展轻功从洪水中将人提起又‘飞’回岸边,因此被不更事的百姓们膜拜不已。”

魏青鸾道:“旁枝末节我们也没空细究;如此说来,老七现在处境十分危急。”

俞信道:“是。而且,就我掌握的情报来看,若说要我猜测谁是金翎客,那么非老七莫属了。”

魏青鸾皱眉道:“你该知道翎儿的为人,决然做不出这类事体。”

俞信道:“我知道焚枭宴满门惨案决不是他所为,极可能是遭人陷害,但金翎客盗走的那些物事,恐怕还是要着落在他身上。”

魏青鸾没有回话,他思索了许久,又问顾雨溪:“雨溪,这事情前因后果我不清楚,你看呢?”

顾雨溪冷笑道:“一入江湖身不由己,谁晓得人会变作什么模样?我也同意老四的看法,找出金翎客的由头还得由他寻起。”

三人计议以定,便动身前往嘉山,务必要抢在江湖豪杰之前找到凌翎,搜集关于金翎客的下落;而那边厢,凌翎在嘉山镇上,前几日的闲散生活也在此刻不得已告一段落——因为已有满脸正气满腹仇怨的“武林正道”们,提着明晃晃的刀剑,挨家挨户的打听他的行踪。

“往西北走,快!等到了颜家的试炼馆,他们就追不来了!”颜若朝悄声催促。安墨瑕此时伤势渐好,也能骑马,四人趁着夜色偷入马厩,牵走了两匹好马,八盏马蹄甩落一地碎声,向着女山湖的方向迤逦而去。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一回 贪片刻、欢侬美景(中) “应该是逃来这里了,决计不错的。搜!”

凌翎矮身墙下,远远听见有人压低声线如此说道,紧接着四周仅能揣闻细微的步伐响动和同调的呼吸起伏,一座庄园似乎片刻间便被合围了。

“真不愧是大江南北十二门的金陵天责会,这就是他们吃饭的本领了。”安墨瑕轻声道,凌翎却拧紧了双眉,不做声响。一会儿,又一拨人马匆匆赶入村子,两拨人头领厮见毕了,后一拨来人说话行动动静颇大,显然并非一伙,安墨瑕细瞅了数眼,道:“七哥,快走。河间‘魁首’伉俪、丐帮执法长老马富柱都在里头,光这几人便不好对付。”

凌翎没有吭声,他也看清了来的都是一流好手。但若是能走,他又何必在这是非之地耽着。先前四人赶路途中遭了仇家埋伏,马被绊坏,好在凌翎和安墨瑕轻功本领更胜一筹,这才逃脱了追赶;但也****了方向,因而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被逼困到这狭仄的村落,眼见着便要被包围。

只见那数人走得远了些,毫不客气地进了一户大户人家的别馆,说话声再不可闻。凌翎站直身子,道:“我去近前探探风声,伺机引开他们。瑕儿,若朝和何姑娘就拜托你。”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轻如鸿雁,翩然掩入夜色之中。

安墨瑕叫了声“七哥”便要紧追上去,何莲赶紧拖住他的手道:“先看看情形,不定还没有那么糟。”

然而事情总不会那么乖巧地依照料想进行。凌翎潜身屏息,贴到那户人家檐下,尚未及舔破窗纸,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马长老,欧阳伉俪,徐总帮主,冷镖头……劳烦诸位深夜前来,晚辈惶恐不已。请坐。”说话的正是如今天责会骏蓝门掌门解鼎勋。

“解掌门,我们老远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说客套话的。我们听说找到了金翎客那杀人魔的行踪,这才特意赶来替故去的同道们报仇。话拣要紧的说!”丐帮执法马长老冷着一张面孔,平添了几分肃杀威严。丐帮此次亦遭重创,传功长老、掌棒龙头都死于“焚枭宴”上,目前丐帮几欲内耗殆尽,他其实心焦如焚,因而一听说有金翎客的下落,便忙不迭地赶来。

“我听人说道,金翎客听说是解掌门的兄弟?别是有人嚼舌根子吧。”一个尖利的女声插话道,众人闻言一惊,都拿眼盯着解鼎勋看。解鼎勋侧脸望去,发话的是欧阳俊宣的夫人曹林芳。他陪了个苦笑,道:“欧阳夫人,实不相瞒,这金翎客,确是……确是在下的弟弟,叫做凌翎。”

曹林芳冷笑道:“如此说来,解掌门是要大义灭亲?好得很!做哥哥的管教无方,做弟弟的犯事该死!”

解鼎勋本就一肚子怨愆恼恨,被她这两句话尖刀似的一攒,浑身连血管也要撑得裂开,难过得不知从何说起。他恶狠狠地瞪着曹林芳,想骂,终归看着她身旁的欧阳俊宣,揣度着这两人合璧剑法的斤两,强自压抑着。好在马富柱忍不下去,先拍桌子吼起来,道:“我不管你们和金翎客是什么关系,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丐帮栽在这一个鸡鸣狗盗之徒手上,还拿什么面目去见天下英雄?!”

解鼎勋心想你丐帮自个儿不就是鸡鸣狗盗的乌合之众,如今反不认祖宗了,暗暗不屑,却也不显在脸上,口中说道:“惭愧,欧阳夫人说得不错,金翎客是我幼时相认的义弟,凌翎。他也是四世五门之后,我本料想不到他会做出此事,但世事难料,若非亲眼所见……”便将当初天责帅令失落,追踪凌翎等事简略说了。又道:“前些日子截获线报,他一行四人向此处来了。同行人中有人受伤,我又命人绊坏了马腿,料想跑不去多远。只是……那金翎客本领高强,又擅于隐没气息,我们几番追截,都未大胜;因此才邀诸位前来,以备周全。”

屋里众人听了这话,只觉得这人年纪轻轻,话说得倒很婉转,处事也很分寸,难怪能年纪轻轻便得赏识,当上天责会骏蓝门掌门。

然而凌翎在外面听着这话,只觉得双手微微发抖,他站起身来,想也不想便推门进去。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一回 贪片刻、欢侬美景(下) 解鼎勋正在挥舞的手臂停在半空,而其它所有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曹林芳却仿佛听见窗外声响,急忙叫道:“大家小心,外面……”话未说完,突然一阵狂风,伴夹着破空的寒气,众人连忙矮身回避,谁料眼前陡然一片漆黑,厅堂数处蜡烛便在这片刻之间,被人用精准的暗器手法同时打灭了。

“什么人?!”马富柱大声喝道,转头对旁侧的威风镖局总镖头冷余行使了个眼色。冷镖头会意,两人同时纵身,挥舞兵器打破屋顶,清冷的月光洒落满屋,四下不见人影,而先前分明自投罗网的凌翎,此刻也失去了踪迹。

解鼎勋这才跳起身来,叫道:“快追!”他心里清楚,前来带走凌翎的定是老九安墨瑕无疑,但若是说了出来,这些武林前辈们哪里还会再听他这个小辈的号令?他回去又该怎样向义父丁天霄交待?在同门平辈们跟前,他又怎抬得起头?

思绪和顾虑纷纷扰扰,搅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连欧阳俊宣偶然看向他的眼神,他也觉得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突然,远处村落之间隐约有黑影一闪。众人都是久经历练的武林名家,见状都如嗅得了血腥味的猎鹰,绷紧了身子,脱弦般地扑去。解鼎勋哪甘落后,弓膝一点,“马踏飞燕”顺势而出,竟从众人头顶上飞跃而出,向眼前那黑影一探,正巧抓住了脚踝,手上发力,将那人倒拖过来,叫道:“这下看你往哪里跑?”

他满以为这下抓着的不是凌翎便是安墨瑕,可眼前的人竟瘸着条腿,慢吞吞地撑起身子来,却是颜若朝。他陪了个笑脸说道:“你要抓‘金翎客’,他们朝湖那边去啦。”

旁边一名骏蓝门的手下连忙在解鼎勋的耳边说道:“这家伙先前还和金翎客一起。”解鼎勋一肚子气没有地方出,便狠狠地踢了颜若朝一脚,冷笑道:“你糊弄谁,你还不是和他在一起?”

颜若朝也不生气,反而朝他行了一礼,说道:“这位应该是大名鼎鼎的解少侠了。少侠可知为何金翎客要一路向东,来这女山湖玩耍?”

解鼎勋哼了一声,道:“他慌不择路,又有什么道理了?”

颜若朝站直身子,笑道:“错了,他是金翎客,怎么能放过已历九十年的颜家。他是来找颜家珍藏的武功秘籍、宝剑神兵的。在下恰巧知道这藏宝的地点,因此被一路挟持至此。若不是尚未找到宝藏,他也不肯留我活口。”

解鼎勋只想要捉到凌翎,其他一概没有兴趣,只拎起颜若朝的领口,道:“那他又怎能留下你一个?他……”他话未问完,旁边曹林芳却变了脸色,疾步走来喝问道:“那宝藏里难道有《寻鸢剑诀》?快快告诉我!你敢说一句假话,我砍下你的脑袋!”颜若朝微微笑道:“这自然有的;不仅有寻鸢剑诀,还有夺筝气谱。”曹林芳两眼发直,突然抢过颜若朝,吼道:“在哪里?!快快带我去!”

原来寻鸢剑诀和夺筝气谱乃是曹家世代相传的绝技“飞鸢夺云剑”的要髓所在,然而曹家祖辈嗜赌,苦无人能胜,竟将这绝技作为赌资。颜家知晓后,便设计安排周详,在一个看似偶然巧合的机缘下,与曹家开赌。结果自然是颜家大胜,而曹家则认为这是奇耻大辱,此后百年间不对外宣称有此剑法,而飞鸢夺云剑也从此失传。

寻鸢与夺云,江湖上人都闻所未闻,因而曹林芳此刻一说,颜若朝竟能接得上话,她不禁大喜过望。她自传承衣钵以来,一直想要重兴祖业,将这数十年前的老皇历时刻记在心里,此刻怎能不心动?她哪里还管得着解鼎勋的发问,只拽过了颜若朝,生怕别人从自己手上抢了去。

颜若朝看她一眼,道:“但现下这些都是颜家的东西。颜家遭满门全灭,这些武功自然该由武林中有德望的帮派传承光大,方不违背武学的初衷要义。”他这话一说,丐帮执法长老马富柱十分受用,而其他门派听出自己也有望分一杯羹,都心花怒放,对曹林芳怒目而视,道:“这颜家遗物,不论是武功秘籍还是宝器神兵,自当由武林将其发扬光大,另择贤主,欧阳夫人你想要一家专美,那岂不是和金翎客没有分别?”

欧阳俊宣则时刻唯夫人马首是瞻,此刻自然是帮夫人,还有其余几人则静观其变。解鼎勋总暗觉哪里不对,一时间理不出头绪,回神之时,眼前已吵得互翻白眼,随时将要动手开打。解鼎勋顾不得其他,抢着朝颜若朝喝道:“他们为何要留你下来,你还未答我!”

颜若朝这才好整以暇地笑道:“这不明摆着么?……自然是把我做圈套,引你们上钩罢了。”

解鼎勋尚未吃透他话中的含义,突然四下一片吡剝之声,红光窜满黑夜,众人悚然回身,却见他们适才尚且在其间议事的庄园,此时已陷为火海。

被这悄无声息的火惊得片刻恐慌之后,留下更多的却是哑然。一干人面面相觑,解鼎勋奇道:“有这等放火的本领,为何不将我等放火围住,却要烧那家庄园?偏又不是我们的庄园,烧也烧不到什么要紧物事。”

曹林芳疑道:“我们适才在房里时,那金翎客就这样大模大样地走进来;然后就有人从外放暗器,将我们引出去;现在这宅子又着火了。我总觉得这个中有蹊跷,难道那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这一说,不自然地便想到适才提及的那飞鸢夺云剑,神情里藏不住一抹焦色,匆忙向火场奔去;她这一奔走,不少人反而更加在意,生怕自己错失了分一杯羹的机遇,顾不得火势,凑近那宅院,但觉热浪灼人,众人拨烟而入,凝神屏息,却陡然觉一股甜香钻入脑际,脚下虚空得很,身子一晃,便一个个倒牌一般软瘫下去。

解鼎勋大惊失色,双膝弓起,便要冲入火海救人;颜若朝在他身后懒洋洋地说道:“解少侠还是考量清楚的好,那烟中怕是有毒。”

解鼎勋闻言一怔,不自觉地收住了步子。那些人是死是活,老实说他并不关怀,但若捉不到金翎客,他已然能想出丁天霄扭曲而暴怒的脸。他犹豫思量之时,火势却蜿蜒开来,颜若朝微微一笑,道:“喂,鼎鼎大名的解大侠,你再不走,可就真要被火势包围啦。”

原来这庄园所在一隅后正是连接女山湖的水路,众人追凌翎而出时,正好朝着水路窄口而来。现在庄园着火,很快将通路烧断,眼下已是三面环水的景象。

解鼎勋这下再装不住成熟,看看浓烟中众人都瘫倒在地动也不动,便吩咐没有跟上去的几个人道:“快些找船!”

众人忙忙乱乱,七手八脚从芦苇荡中拖出一条小船来,解鼎勋忙不迭地带头跳了上去,回头看看颜若朝还瘸着腿躺在岸上,便拖起他道:“你也上来,不然没人指路。”

颜若朝看看那条人满为患的小船,一拱手笑道:“不必啦,还不想满船皆翻。”话音未落,船上便有人叫道:“解掌门,不能放过了他,说不定……”颜若朝不待他说完,手中已多了一柄长蒿,望船头只一撑,那船便乘着夜风,摇摇晃晃向湖心荡去了。船上有箭射来,但却仿佛都失去准头,簇簇落在他身子近旁,一根没伤着他。

船渐渐没了踪影,颜若朝哈哈大笑,往那被夜露浸得透凉的岸边躺下了。许久之后,从那一平如镜的湖面上,隐约传来惊叫扑水的慌乱声响。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二回 苟延良宵春短(上) “只要使一点伎俩,果然都不是什么难摆平的狠角儿。”

待湖面上的动静再不可闻,颜若朝这才微笑道,有些艰难地撑起身子,朝着不远处一棵参天古木的树冠招了招手:“下来罢!”

话音未落,安墨瑕已面无表情地拽着凌翎从梢头稳稳当当地跃下,待落到地面,这才解了凌翎身上的穴道,那解穴手法劲道大得简直要推得凌翎一个趔趄。凌翎低着头去瞅安墨瑕的脸色,转脸却发现他已不在原地,而是又纵上树冠,将同样在上头看好戏的何莲抱了下来,接着一言不发地走到远处去了,自始至终没有看向凌翎一眼。颜若朝笑道:“怎么,安大侠生哪门子的气?”安墨瑕停了脚步,定定看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夜已过半,湖风渐起,火势愈大。何莲道:“湖畔住家,不会只备一条渔船。”将周围细细搜寻一遍,果然又从芦苇深处的隐蔽之所拖出一只渔家单舟,勉强够四个人坐。安墨瑕冷着脸孔,眺望湖面,仿佛满腹心事,一言不发;凌翎猜测是因为自己莽撞行事,惹毛了九弟,一时间战战兢兢,不敢多话;颜若朝说了几句,没有人搭理,自觉无趣,也不开口。只有何莲离家渐近,把着船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们听说过女山湖的传说么?定没听过,来来,我给你们细细道来:这湖上原有一摆渡老人,因叉鳖十分厉害,唤作鳖爷。鳖爷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名叫玉女,与渔人庞龟相恋,两人恩恩爱爱,鳖爷也就同意了他俩的亲事。谁想到恶霸王爷竟然也看中了玉女美貌,要娶她做小,还带人上门抢亲,啧啧,玉女自然抵死不从,庞龟也决计不肯,王爷就和庞龟打了起来,两人翻覆打了几百回合,庞龟力大无比,无人近身,王爷无法,于是命手下开弓射箭。箭射中了庞龟的胸膛,庞龟也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手中利箭掷出,正中了王爷心窝。”

何莲原本满脸的兴奋,说到此处,渐渐被一股女山湖上独有的哀愁气息所笼罩,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爷死啦,庞龟也倒在船板上。玉女见庞龟为自己而死,无论如何不肯独活,于是也撞在巨石上殉情而去。湖水将庞龟的尸体漂到旧县西面,长出一座山,我们就叫它做龟山;玉女的尸体则被湖水送上前岸,变成了玉女山,也就是眼前这座——女山。”

湖天相交的一线已隐隐闪现出金黄的色泽,更衬着眼前这座女山黑黢黢仃立悲凉,便似一座巨石扑面而下,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挣脱不开。

凌翎扬脸望着那山,道:“江流石不转,人的爱念竟能伫立千年,坚定成山,可敬可叹。”

颜若朝看了看他,撇开脸,指山笑道:“若是没有玉女,庞龟又怎么会死?若是玉女样貌平凡,又怎会惹起事端?若是没有庞龟,玉女或许已是王妃,这数百里的女山湖,都是她的封邑,那时这湖也许仍然会被叫做‘女山湖’,但故事却不必如今日这般凄切。”

何莲嗤道:“强词夺理,你怎能体切他人的心思?这世上若有如果,若能再来,这人生一定没啥兴味。爹爹常对我说‘舍得’,有舍才有得,你如何不懂玉女庞龟甘愿舍却性命,这才换取千年相守的承诺?”

安墨瑕静静地说道:“玉女的事,除了这山中也许尚存的玉女精魄,恐怕再无人懂,又何必擅自揣度。我们眼下要决定的,是往何处去。”他说毕抬手一指,眼前的水路分成两向,绵延至一片金黄;而江上的渔夫正乘着初升的红日,驾舟持鹰,撒网放歌:

“——唉嗨哟哟——

女山九成水哟,一成山色;

女山出玉女哟,湖上放舸。

嘉佑晚钟响,清风荡月荷;

偷经东莱祠,醉倒碧岩坡。

万点金光湖似锦,

千根银线水如梭。

我撒一张无情网,

难网万顷碧莲波。

古有渔樵江渚上,

叹不完秋月横江锁;

而今持橹扁舟荡,

唱不尽女儿前生错。

悠悠湖风,盈盈欲诉,

幽幽湖水,盈盈欲说……”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二回 苟延良宵春短(下) “听见了么?这腔调,这韵味……有一日我若老了,也要来这湖上放歌。”

魏青鸾靠着舷板说道,一只手还在栏杆上敲敲扣扣,仿佛是在城里的戏班子台下,品着最当红的角儿唱词。顾雨溪坐在一旁笑道:“青鸾,你那性子,这种地方耽不下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抱着怀中的两柄剑,有意无意地缓缓擦拭。

俞信却恨不得整个身子都探出在湖面上,瞪着那清澈湖水下大片穿梭的“银线”,眼珠子恨不得从眼眶里凸出来,道:“不知这皇帝才能天天吃到的女山银鱼,贩去市上值几两银子?”

女山湖上的渔民们,都顿了手头的活计,看着这一艘装饰精美、描龙画凤的大船缓缓驶来。顾雨溪凭借漕帮的便利,调用了这样一艘头船,上头又有漕帮总会的标记,因此一路逆水上行,毫无阻滞。这天明时分,顾雨溪、魏青鸾与俞信三人都在船头看风景,唯有郝文孤身站在船尾,对他们三人仿佛视而不见。俞信笑道:“看见大哥生二哥的气,不知怎么的总觉着好笑;若真是生气了,又何必要跟上船来?”

魏青鸾偷眼瞟了瞟郝文,却扳起脸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位郝大侠正独矗船尾,暗品风香,时闻鸟吠,虽人在彼,实已神荡地府,魂飘九霄,悠然而不可及也。”

郝文整张脸都有些青得发绿;顾雨溪憋着笑,陡然记起自澈儿去后,自己当真连如此开怀欢笑的时刻也久违了;想想这两人能吵起来,原因在己,于是站起身子想替这俩自己看了十余年的欢喜冤家做回和事老,可刚起步,突然一道浪头起来,船晃荡厉害,他腿脚本就不便,此时更加站立不稳,身子一歪,撞向船舷。

魏青鸾眼明手快,伸手将他拦腰揽住,脚在船板帆柱上一勾,才免得两个人都被带得落水;可顾雨溪仍是撞在了船舷上,人虽受力颇轻,手却磕上栏杆,微一松劲,怀里原先路永澈所配那柄旧剑竟脱鞘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印子,便如白蛟入海,窜进女山湖那碧蓝的水色中。

顾雨溪大叫一声,挣脱魏青鸾抱着他的手臂,扑向舷边,但只见茫茫碧波,千万条银鱼穿梭不已,哪里还见得到那柄剑的影子?

顾雨溪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挣扎着要跳进湖里,俞信魏青鸾手忙脚乱地拉住了;那边却见郝文甩脱长袍,解下绦带,将剑扔给魏青鸾道:“我下去看看。”还没等魏青鸾反应过来,他已鱼跃入水,一个猛子潜下去了。

顾雨溪急忙叫抛了锚,焦急万分地在船舷上等着。郝文水性极好,绕着船周底部的湖面摸了一圈,没有摸着,于是浮上水面换气,一面说道:“可能是被暗流冲得远了,我再往深处去寻。”魏青鸾知道暗流涌动之处水境险象环生,待要叮嘱他小心为上,却又碍着先前的脸面,不愿这么早就显出本意,话迟了那么片刻出口,郝文已又扎入更远处的交错暗流之中去了。

可过了快一盏茶的时分,仍没见他冒头出来,饶是魏青鸾也起了一身的栗,再顾不得什么赌气脸面,脱了外袍也要跳水下去,可巧就在这时刻只听得哗啦一声,郝文跃出水面,仍旧是两手空空,可脸上却漾起了一层奇异的神色。

“——这下面暗流归结之处,有条狭窄水路,直通向山内。我想,五儿的剑大约是被卷进那里面去了。”

魏青鸾急问道:“你潜进那水道里去了?”郝文点了点头,道:“里面很大一块空洞腹地,似乎是和山洞连接在一处的,我怀中火折湿透,因而看不明晰,但凭两手胡乱摸寻,觉得似乎不是个天然的溶洞,反似开凿不久的人工洞穴。”

俞信背起双手道:“这里渔民众多,就是开凿个把洞穴,也不是难事。”

郝文道:“我本也如此想,可那洞穴里,堆满了很多物事。”他一面说,一面展开一直紧攥成拳的手心,里面赫然是一片翎羽形状的金叶子。

“——金翎客?!”另三人齐声惊道,魏青鸾抢过那片叶子,反复端详,问道:“你是说,那山洞之中堆满了这个叶子?”郝文道:“不,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物事,这个我也是随手抓得,当时只攥在手里觉得形状似曾相识,因而带在身上。”

魏青鸾揣度片刻,道:“若这真是金翎客的金叶子,那山洞也许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所在,我们务必还要再探一探。”

郝文道:“既如此,雨溪和四儿还是按我们先前所定,前往湖旁村落,找到六儿和其他江湖人士,看他们动向见机行事,阻拦他们率先抓到翎儿等人,也不要让他们轻易发现了这个山洞;……二子,我们还从湖底水路潜入洞内,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探究之处,再做定夺。”

魏青鸾点头应了,将火折子拿油纸层层包紧,又揣了两块火石在身上。

顾雨溪笑道:“这边尽管交给我,保准叫他们晕头转向云里雾里。”

俞信拍着胸脯道:“有我呢!谁先捉着了金翎客,可要请大伙儿一顿好的!”

郝文点点头,给了魏青鸾一个眼色,两人齐齐跃入水中。

天有些发阴,湖面上除了漕帮的大船,连一只渔船也不见。老道的船夫忙碌碌地拖出雨布,对顾雨溪道:“当家的,舱里歇着吧,湖上起风了,接着雨可不小哇!”

顾雨溪看了一眼手中,澈儿那柄剑仅余了空荡荡的剑鞘,仿佛去了魂灵的躯壳,无动于衷地停泊在手心。他抱紧了那剑鞘。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三回 残喘往事堪惊(上) “适才用的迷香,还剩些么?”

颜若朝问道。凌翎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副白色的药包。这是当初从磨豆腐杜三那里逃出来时顺手捎带的,本意是想弄明这药材究竟是怎样的配方,也好吃一堑长一智,刚刚情势危急,放火时便也在火势较弱处撒放了这白色粉末,这粉末遇风即散,闻之则倒,倒似妖术一般,这才唬得解鼎勋不敢往起火处去,反而去寻船只;颜若朝早料想到这一点,于是预先凿裂船底,黑夜中急切看不清晰,直到划至湖心,察觉船底裂缝之时已晚,一船人中会水的还好些,拼命向岸边游去,可惜天黑湖冷,难辨方向,生死未定;不会水的,可是当即拜会龙王爷去了。

凌翎看着那为数不多的粉末说道:“磨豆腐杜三的这招绝学,可惜便要从此失传了。”颜若朝道:“使毒害人的绝学,这世上少一样也是一样。”从凌翎手中抢过那药包,递与安墨瑕道:“从此处起,我们得兵分两路。”

他们四人此刻已弃舟登岸,但见青山层嶂,相掩相映,一条窄径在山野之间绵延不尽,雾霭沉沉,却也难蔽其踪。四周人迹罕至,空灵绝尘,鸟鸣一声,绕谷三日,万难想象这样的林霭深处,会有人迹,纵然若有,也该得道成仙了才是。

“接着我和翎前往试炼馆,那里一路暗道难走,机关众多,人多反而不便。何姑娘家就在这附近镇上,不若先行回去,你一个女儿家的,莫要再卷入这是非争斗之中。安兄弟在道口安放这些迷药,将江湖各路豪杰追兵拦下,以解后顾之忧。”

安墨瑕看了一眼颜若朝,又看了看凌翎,顿了片刻,将那包白色粉末揣入怀中,道:“好周详的安排。七哥,借一步说话。”

凌翎笑道:“我们四人都是生死里过来的情谊了,还有什么话要私下里说的。”

安墨瑕皱了皱眉头,道:“是些只对你说的私事。还有大哥他们……有些事我先前忘记和你细说了。”

凌翎也是个无心机的,听安墨瑕如此说,便跟他走去。两人并肩转过一个凹口,视线上再看不见颜若朝与何莲之时,安墨瑕道:“大哥二哥的消息,你知晓么?”他一面说,一面卸下身后两柄重剑,递了个眼色给凌翎。

凌翎不解其意,却也明白他将说之事十分要紧,便接他话头答道:“我都在山野里做散人,兄弟们的境况,倒确也许久没有听闻了。”他一面回答,一面暗暗纳罕,心道何莲武功低微,颜若朝又不会武艺,揣不透安墨瑕如此谨慎,究竟所为何事。

安墨瑕道:“他们去了一个隐蔽的所在,其实离此处不远,此间事了,我们便可去寻他二人。具体位置,我画给你看。”说话间挥动巨剑,如使狼毫,轻巧已极,却在草皮上刻下“举止有诈,提防颜君”八个大字。

凌翎看见这一行字惊了半晌,惊慌抬头,而安墨瑕那双平静无波的双眸里,并不见半分戏谑。凌翎急忙摇头道:“不,不会。他——他……们,怎么会,是——在那里?”

安墨瑕道:“其实我也仅是推测,并没有确凿证据。但先前一些点滴因由,我晓得你不会没有在意。”又在草地上写了“实负武功,智多诡谋”几个字。

凌翎退了一步。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颜若朝设计凿裂船底,放火焚宅,巧舌如簧,骗得解鼎勋等人落荒而去的本领,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来。但若认同安墨瑕所说,他自己又决然不信,一时间茫然失措,僵在原地,道:“……瑕儿,你何必要这样说?”

安墨瑕静静说道:“七哥,你若是真糊涂,我这番话也就当是说给聋子听。这事太多蹊跷,教人不得不疑。我想你大约看出来了……”他说着,又举剑欲在草地上书写,凌翎却倏然转开,背过身子,紧阖双眼,不去看他写的究竟是什么。

安墨瑕愣愣地看着凌翎的背影,叹道:“七哥,你若当真不想见到我们兄弟九人再度聚首之日,我安墨瑕也算白白跟你走这一遭。我说的话,你自己细想清楚。”他说毕提剑沿地猛卷,竟将那些写有字迹的草皮连土坷一起削开,寒光一闪,在空中斩做无数纷繁碎屑。

“何姑娘,带我到前边的要道交汇之处去。走罢。”安墨瑕大声招呼何莲。何莲笑道:“你也有仗着我的时候。跟紧啦!”一溜风地抢在前头,又连忙回身过来,对凌翎与颜若朝挥手道:“你们俩也小心些,事完了,来我家里坐,让我爷爷也给你们的兵刃估个价钱!”

凌翎和颜若朝都被她惹得发笑;安墨瑕往前走了几步,回身看时,也许是因为坡地的缘故,自己与何莲站在下坡处,而凌翎与颜若朝立于上坡处,总觉得那两人渐渐远离,至于遥不可触。他急忙叫道:“七哥!”

“……什么?”凌翎笑道,那笑容透满了心虚和胆怯,似乎生怕安墨瑕对他说出什么要紧的话来。安墨瑕有些好笑,更有些难过,心里头仿佛被秋后的井水浸了,凉得不知所谓。他说道:“七哥,此事一了,我们便回重露宫去。我去知会大哥他们,下山这么久,也该回去一次了。你能履约么?”

凌翎道:“又不是什么难事;你既说去,那我定去。”安墨瑕这才稍稍定心一些,强着自己转身,在乡间散发着清香的土地上,两对人终于背向逆行,寸寸走远。

突然脑后有双扎人的视线袭来,安墨瑕下意识地按剑旋身,正对上颜若朝有意无意回身瞥来的目光,一缕轻嘲般上扬的弧度,从嘴角,从他揽着凌翎肩头的手臂,从那缓缓甩开的漆深发尾,以及并肩而去的墨线中蔓延开来。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三回 残喘往事堪惊(中) 其实沿路并没有太多陷阱或是机关暗道。凌翎与颜若朝两人一路走来,倒似游山玩水,评赏景色一般。在层层嶂嶂的山林碎道间举步,但见纷繁落尽,不觉宠辱偕忘,那长辈家族寄托背负的血海深仇,那身后江湖上诽谤强加的毁誉罪名,都一古脑抛去一边,不去听不去想,只看着眼前深碧一隅,隐隐绰绰,细碎光阴洒落其间;林荫古道蜿蜒盘旋,最终扎入一色耀白,在那古道之上,有人正徐步前行,时时回首,笑若沐风。

凌翎恨不能时光便停留此隅,再不前行,思绪也驻扎此处,再不衍伸。明明自己的理智也在清醒时怀疑过,那样的人,那样总处变不惊的态度,那样巧妙圜转的处事手法,游刃于武林英豪之间不显半分生疏怯懦,其实无论怎样思量,也不觉得身旁这个人会是一个被家族除名而出的长子;而以他巧胜解鼎勋等人的智谋,在焚枭宴上又怎会被人暗算受伤?他口口声声一心求死,为何又跟着自己千里跋涉?……一个接着一个的疑团足以问得人张口结舌,但凌翎害怕有某种答案的出现,因此干脆一概不问,一概不想,便让自己一如初见那般相信这个仿若朝阳的男子。惯于孤身漂泊的自己其实很贪恋有这样一个可以帮靠定心的人在身边,温柔和支撑是种会令人变得懒惰放任的鸠毒。凌翎努力去回忆父母的模样,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遥远地藏在记忆的旮旯里;他闭上眼,最清晰浮现的是颜若朝的景象,一言一语,一朝一夕。

走到日上三竿,山林间霭雾渐去,一切都由隐隐绰绰而变得真相大白。颜若朝的步子不知为何迟疑起来;渐渐反而有些跟不上凌翎。凌翎发觉了,回头望着他,心想一切事情大约都有摊牌的时刻。他素来随遇而安的性子,倒也不抗拒这样时刻的到来。

“怎么了。”

“没事,我有段时刻没往这里来了,有些……怀念罢了。”

颜若朝微微笑道,赶紧迈开步子领在前面。从这里开始摒开山径,尽拣看不见路的林里走,荆棘丛生,巨木蔽日,颜若朝拾粗枝做拐,他腿伤毕竟尚未好全,此时行走已有些吃力。也是有意想要集中精神,他支起腰杆,昂首笑吟道:

“寻阶山脊上,跋涉水云间。”

凌翎闻言一笑,抛开心事,接道:

“翘首松柏尽,遥窥一湛天。”

颜若朝抬头一望。果然见天空里层层百年松柏蔽日,只能从枝丫交错处窥得寸许蓝天,这句当真接得妙极,不由得拍掌赞叹,又续道:

“疲身求泥卧,孤石枕愁眠。”

分明讲述疲乏之情,却不知为何饱含苦涩之意,潇洒之余令人扼腕。凌翎苦笑皱眉,接道:

“穷穷唯前路,笃笃紧催鞭。”

颜若朝闻他话中之意,不觉触动暗藏的苦恼,于是又续道:

“纷繁人踯躅,缭乱影流连。”

凌翎脚下行路,张口就接:

“佳境非一隅,弱水有三千。”

颜若朝释然一笑,接道:

“世间多俗辈,情思奢两全。”

凌翎道:

“寺冷钟先响,宫寒月最圆。”

颜若朝一时无言,半晌笑道:“当真说不过你。”

凌翎道:“事情都是得一样失一样,两者皆得除非梦里。我清醒的很……清醒的很。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颜若朝一诧,笑道:“你问我?……我正要告诉你,不用‘紧催鞭’了,我们到啦。”

眼前一小块突兀的岩石,藤蔓覆满,看不出任何不同之处。颜若朝走上前去,将岩石前藤蔓杂草一并抹去,忙碌了许久,终于露出一块光洁的岩面来,嵌在山崖之上,隐约能看见细长的接缝处,应该是个巨大的暗道机关。

凌翎万料不到能有如此之大的一道机关暗门,紧上几步,想要摸寻那暗门上有没有什么转盘开关,却被颜若朝伸手拦下了。

“慢着,翎,我当真有一句话问你。”

阳光很眨眼,照得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若只在我们四人之间选择,你觉得谁会是金翎客?”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三回 残喘往事堪惊(下) 安墨瑕?不,那样爽净宁直的九弟,我们一同长大的,决计不会是他。

何莲?虽然是来历不明的女子,但能让九弟这样习惯独来独往的家伙相信的人,我也因为相信九弟而一并相信她。

那么,颜若朝呢?

凌翎抬起头凝视着眼前的男子,他因为腿上的伤未好全便长途跋涉的缘故,脸色煞白得吓人,冷汗黏湿发梢,那双眼虽然布满了血丝,却仍是明亮耀眼的,嘴角也一如既往般挂着坦荡荡的笑容。这让凌翎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个夜晚,沁凉的荷塘满映月色,他巧遇了这样一双明亮的眼,这样一缕坦荡的笑,这样一个耀眼的人。

当时他想,所谓“若朝”,一定是“仿若朝阳”的意思罢,不然何以自己的心中那样平静与温暖,仿佛被暖阳照射后,有什么开始懒洋洋地生长起来。

“……我想不出,我不怀疑我们中的任何人。”凌翎说道。

颜若朝笑起来,他笑得很好看,身子微微后仰,额头在苍空中勾勒出优美的轮廓。凌翎爱看他笑,即使在最痛苦最举步维艰的时刻,他也总是这样自在地笑着,自信,自傲,自负,甚至有些自满。

“翎,你不懂怀疑,所以才被人嫁祸,当作了金翎客与杀人犯的替罪羊。”颜若朝眼里出现了一丝闪烁,“翎,我问你,你当真没有怀疑过我么?”

凌翎早料到他要问到这个问题,然而听他的声音当真回荡在山崖冷风之间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容易承受。他的手脚霎时有些冰冷的发抖。这比当初被六哥错怪、被指认为凶手、被江湖豪杰无故追杀等等更让他觉得害怕。他从来是事不关己的性子,即使这事情牵连自己,他也一句“罢了,反正也没什么好玩”,输赢都从不挂怀。

当真以为人生如戏游戏人生非他凌翎莫属,如今才晓得不是从不挂怀,而是没有真正遇到令他挂怀的人或事。而今他遇上了,他手足无措。

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没法回答是,更没法否认说不是。颜若朝笑了一声,抬步向前走去,在试炼馆的暗道机关旁百步外,便是一方似被利刃切断的石崖。它突兀在群山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翎,你知道么,这崖,原先剖面那边并不是如此平整的,也和其他山崖一样,有棱有角,并非似用利刃切开一般。”

“从前,有位……高人前辈,因为爱上挚友,不为世法所容,无奈跳落此崖,下坠之时用掌力拍打崖面泄恨,因此将山崖震成了这般形状,最终力竭而死。”

细看那崖,果然见草石横生之间,隐约可见深浅的掌印,历经时日,仍未消磨,便似心中恨憾,无可挽回一般。

“……从此之后,这崖便被叫作‘断情崖’。”

颜若朝慢慢地说道,他走向崖际。

“翎,我若从这里跳下,你是否会相信我?”

凌翎不晓得自己如何作答。他只知道自己在能做出回答前已跃身而出,在颜若朝的单脚已跨出崖外、迈向云海天际那一刹之间,将他紧紧抱住了,千钧一发滚落在崖旁乱草之中。

“混帐!!”他一拳擂去,颜若朝被他打得呛咳不已,嘴角流出鲜血,定定地看着凌翎,猛地环紧他的腰身,揽住他的肩头,染满血色猩红的唇将他深深吻紧。

凌翎闭上眼睛,他晓得,不管这个人究竟是否曾欺罔过他,对他来说,都已无关紧要了。

“翎,我教你怀疑一个人,你愿意听么?”

两人再度走至石门暗道前,颜若朝将手按在正中的一小块不易察觉的兀起上,那正是打开机关的关键所在。

凌翎轻轻地点了点头。

“——何莲,这女人不只是铁匠的女儿那么简单。”颜若朝静静地说道。

凌翎一凛:“她是金翎客吗?”

颜若朝笑了,模棱两可又一语双关地说道:“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们不要妄加揣测,否则与那些追杀我们的所谓江湖正派更有何异。”说罢松开按着机关的手,道:“翎,你来开门。这道门需要内力催动方能打开。”

凌翎依言将手放在了那兀起所在之处,体内真气一提,排山倒海般向那石门涌去。颜若朝立在他旁侧,脸上涌现出了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伸手想去扶住凌翎的肩,却终于在半路缩回了。

轰地一声巨响,那一道石门竟从中分裂开来,露出黑黝黝的洞口,脚下的山石泥土震荡不已,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四回 雨霖铃、何处盈盈(一) “噗”地一声,一簇小小的红色火焰从魏青鸾的掌中窜了出来。魏青鸾连忙小心地捧着,引燃了随身携带的小火把,映得整个山洞里更加鬼影憧憧,而郝文和自己的脸上忽明忽暗,森然可怖。

他们将湿漉漉的身子从水里拖起,举着那不大的火把四处查看。火太小了,照不了多远,只隐约感觉这山洞果然是人工开凿而成,虽然被这女山湖水日夜拍打,却仍磨灭不去那雕琢痕迹。水中隐约有梯状的台阶,一直延续升至岸边,可见这水路也是进这山洞的通道之一,并非是偶然被发现。山洞极大,且忽高忽低,分洞众多,难以尽收眼底。魏青鸾环顾四周,知道自己和郝文所处位置正是山洞底端,此处便如仓库一般,杂乱地堆放着许多黑黢黢的物件,单靠火把看不明晰。然而若要凑近去看,又怕着了道儿,一时犹疑不决。魏青鸾道:“这里一看便是人造的山洞,既如此,四下里高处或许有点火照明的蜡架。我去寻寻。”话音未落,身段早起,踏波履地,纵舞九霄,轻轻易易地跃上了粗糙但无依托的山洞穹处,斜身凌步,沿着穹顶略矮处摸寻。一旦脚上抓力不济,便反拍一掌,令几欲下坠的身子反向腾空,再去搜寻。如此片刻,魏青鸾笑道:“有了!”将手中所持火把往下一戳,呼地一下,穹侧的墙壁上冒出鲜艳的火色,一盏油灯被点燃了。

魏青鸾如法炮制,很快穹侧另外三盏油灯也被尽数点燃。本先漆黑一团的山洞陡然变得亮堂堂的,一切虽仍拖着一条黑影,却尽皆清晰可辨。

这边厢,是一架架胡乱堆放的书籍;那边厢,是东倒西歪的刀枪剑戟,都似破铜烂铁一般扔做一堆。此外,珠宝首饰、瓷器漆器,以及奇形怪状的各类物件,都混杂地摆放着,地上偶尔可见一两片金叶散落其间。

魏青鸾捡起其中一片,果然和郝文先前带出洞外那一片一模一样,是金翎客盗取物品之后会刻意留下的标记。

郝文走近那已满是灰尘的书架,随手取过一本,才翻数叶,已然变色。他朝魏青鸾招了招手,举起那本书,低声道:“这里大约是金翎客的老巢。”

魏青鸾急忙快步上前,接过那本书。书封上赫然写有“问相诀”三字,翻了数叶内叶,果然是江苏无相庄的历代“只传一人”的《问相诀》要义。半年前《问相诀》方才失窃,如今却在此处发现,再看书上那层灰尘,显然不是近期放入的。这里的确很有可能是金翎客藏匿赃物的地点。再细看其他书籍,无一不是江湖上如今失窃的珍贵秘笈;而那些刀枪剑戟,更无一不是最负盛名的宝器神兵。

“但我有一事想不明白。”魏青鸾捧着那本《问相诀》说道,“既然那样辛苦,费尽心机将这些秘籍珍本、武林要物劫来,却又为何毫不在意地扔在这里?”

郝文倒不觉奇怪,淡淡说道:“也确有类人,是以看别人痛苦焦虑为乐的。”

魏青鸾点了点头,虽然这个答案没有什么依据,可也没有比它更能解释金翎客至今为止一举一动的道理了。见四下查点完毕,魏青鸾飞身而上,将那四处油灯尽数扑灭了,这才静悄悄地翩然落定,低声道:“这趟收获不少。只是那金翎客本领犹在你我之上,这里又是他老巢,我们行动须谨慎些,尽量避免正面交锋。山洞上边还要去看看么?”

郝文也压低声音道:“眼下敌暗我明,时机不好;不若先潜出去,与雨溪他们取得联系,再做打算。”魏青鸾点头应了,将那本“问相诀”包入油纸,揣进怀里;郝文却仍四下搜索,口中道:“不知五儿那柄剑,还寻不寻得着。”

倒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路永澈的那柄剑还真给他寻着了,它正静静地躺在那涌进山洞中的湖水之间,沉在那人工凿成的水底梯阶上。郝文心头一块大石卸下了,举剑朝魏青鸾一笑,道:“找着了。走罢。”

正在此时,两人同时感到了脚下开始颤动,整个山体似乎在低声地悲鸣着,头顶上三个分洞中,突然有一个射出了刺眼的光芒。

穿越小剧场 第一话 穿越(?)的楔子 “嗖”地一声,穿越了。

“沙”地一下,重生了。

这世界实在太囧了。

这年头,不穿越,不重生,好像就不太对得起观众。

镇上的张三不见了,据说穿越去了;

临街的李二不见了,据说重生去了。

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

“最近山脚下镇子上失踪的人好像挺多的。”郝文将肩上一叠采买的物事扔在草地上,一面说道。

“啊,那是因为流行嘛。”魏青鸾正趴在草地上看书,那一叠物事砸来的时候灵巧地翻了个身躲了开去,视线却没片刻离开书页。

“流……行?”郝文皱了皱眉咀嚼着这个从未听过的字眼,试图从发音和结构里分析出它的涵义。

“啊啦,你不晓得?喏。”魏青鸾将手中的书扬了扬。封面上赫然的《来生》二字有点骇人,作者名则署的是一串歪歪扭扭的曲线,郝文横竖看了半晌,愣没从字缝中看出字样来。

“不懂了罢,这叫英文,英国的文字。是这本书作者的名字。”魏青鸾好整以暇地笑道,他便要看郝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模样。

“你从哪弄到这本劳什子的书?”郝文一把将书抢在手里,翻了几页,什么“电脑”“21世纪”“王道”“耽美”不知所云,他将书扔到一边。

“这可是如今街头巷尾的热销书,我好容易才抢来一本!写作的是前门大街上开杂货店伙计老张家二媳妇的弟妹,她自称是从什么‘21世纪’穿越来的,于是老是有人问她未来究竟啥样,她被问得烦了,干脆写了本书。”

郝文花了段时间才全然理解了这一长串话,满脸是刚吃了一个鸡蛋被噎住的表情,最后才给出评论:“这你也信?”

魏青鸾笑道:“看看总成罢?”

郝文没了语言,贴着他坐下来;而魏青鸾仍全神贯注地看书,却突然笑得浑身打颤,跌躺在郝文边上,按着笑得难受的胸口问道:“大哥,你说,若过了一千年,我们会在怎样的一个地方,做些什么呢?”

郝文侧过脸来看他。“你当真要听?”

魏青鸾点了点头。

“棺材里,和蛆虫们决斗着罢。”

砰地一声,那本书重重地砸在郝文的脸上。

“风很乱呢,今年的星象不好。”

路永澈闻言顿了顿,转脸看向顾雨溪道:“三哥,原来你对天象也有研究?”

“不……那天逛街时,被一个瞎子拉住,稀里糊涂地听他说了许多。”

路永澈擦了一把头上豆大的汗滴,抓过顾雨溪叫道:“我不是叫你别乱和人搭讪的么?”

顾雨溪一脸的无辜:“我一句没说啊,都是他在说。”

路永澈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深深吸了口气。“说罢,你掏了多少银子给他?”

“也没多少……”

“说罢,不就是被师父们罚跪十日么,我挺得住。”

“那瞎子说,今年星象很乱,大难当至。但若买他一张符……”

“啥?!”路永澈跳了起来,一把夺过顾雨溪刚刚掏出的那张黄符纸。

一张纸……一张纸……我们一年的伙食饭钱就这样没有了……路永澈强压着心头的恼火,微笑道:“三哥,那边的水桶,帮我拿过来罢。”

顾雨溪应了,便转身去寻水桶。路永澈趁这当会,愤愤地将那黄符纸撕作碎瓣。

天却突然阴下来,风也陡然变得彻骨。顾雨溪便将水桶放下了,转身道:“澈儿,看样子是要变天,还是明日再去提水罢?”路永澈却只看着天,乌云中偶尔露一点血红的太阳,而另一边却隐约看得见发白的月色了。

“今年的星象果然不好……”顾雨溪说道,他拉住路永澈想要往回走。

正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一道裂雷陡然降下,天地间似乎被闪光和强响硬生生撕开了一个豁口——

古代与现代,过去与未来,真实与虚幻,正直与恶搞,悲剧与喜剧,都随着一声“雷啊——”揭开了序幕……||||||||||||||||||||||||||||||||

[本文纯属yy与原作无关如有雷同一定是你想错了吧啊哈哈]

穿越小剧场 第二话 大公开!(穿越版)绝密资料 郝文

haowen

年龄:30

诞生日:6月10日

星座:双子座

血型:b型(rh阴性)

身高:180cm

职业:房地产开发集团董事长

魏青鸾

weiqingluan

年龄:29

诞生日:1月26日

星座:水瓶座

血型:b型

身高:176cm

职业:董事长助理

顾雨溪

guyuxi

年龄:28

诞生日:5月15日

星座:金牛座

血型:ab

身高:174cm

职业:深夜电台主持人

俞信

yuxin

年龄:28

诞生日:11月24日

星座:射手座

血型:未知

身高:163cm

职业:淘宝皇冠级卖家

路永澈

luyongche

年龄:27

诞生日:9月1日

星座:**女座

血型:o

身高:177cm

职业:网络写手

解鼎勋

xiedingxun

年龄:26

诞生日:1月12日

星座:魔羯座

血型:o

身高:186cm

职业:刑警

凌翎

lingling

年龄:25

诞生日:2月28日

星座:双鱼座

血型:a

身高:175cm

职业:初出道演员

李羡仙

lixianxian

年龄:24

诞生日:10月15日

星座:天秤座

血型:未知(等待公务员考试检测)

职业:研究生(公务员备考中)

安墨瑕

anmoxia

年龄:22

诞生日:4月12日

星座:白羊座

血型:ab

职业:学生会会长,全国剑术冠军

穿越小剧场 第三话 九名孤儿的传奇人生序幕 “羡仙,炉子起好没?”

“咳,”李羡仙擦了擦满脸烟熏的黑迹,连头发上都沾满了煤灰,却万分镇定地回答,“——别急,就快了。”

在林立高楼大厦中间的缝隙里,这样一间破旧的四合院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像一块碍眼的瘢痕。这是尧岭市重露区仅存的一家位于一环以内的孤儿院——重露孤儿院。很多富商想拿到这块地皮,但都被孤儿院院长叶重予严词拒绝。

“我们不能放弃未来的希望,民族的良心。”

在如此正直而正义的言论感召下,重露孤儿院一如如今红遍大江南北的钉子户一样傲然挺立在繁华闹市区,叶院长也经常登高——其实也就是坐在那四合院的小屋顶上,双手叉腰,披在肩上的大衣迎风猎猎,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与空间,深邃地守望着这个世界。

在这样庄严的时刻,重露孤儿院里的九名孤儿总是满怀憧憬地仰望着他们的院长,仿佛那就是他们未来的希望。以至于三名就任于孤儿院的老师们发放未来志愿的调查时,以“继任孤儿院长”为己任的孤儿们竟然过了半数,让三名教师十分忧愁。

“总之,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让他们明白,生活并不像两眼望天的院长那样,总是神圣而充满使命感。”三位老师商量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从那以后,孤儿院每天的起炉子、做饭、洗衣、修电视机、打扫院子这样的例行工作,就依次轮流分配到九名孤儿的头上。

当叶重予有些疲乏地走进孤儿院时,李羡仙正在一本正经满脸熏黑地起炉子,路永澈拿个电钻准备修电视机,俞信将老师们的教科书一股脑都当作废品卖并全神贯注地跟收破烂的小贩讨价还价,安墨瑕爬在树上摘果子眼看着他胯下树枝就要断掉,凌翎想要要提井水却把自己卡在井口动弹不得,顾雨溪满手鲜血地在给衣服们上补丁,解鼎勋奋力地洗被单顺便也将自己泡在里面,而郝文和魏青鸾扫院子将枯树叶全堆在院门口,导致叶重予满身都挂满了树叶才得以进入院内。

忍无可忍的叶重予终于脱口而出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句英文:“stop!!!”把9只小崽子挨个拎回那破旧的教室,吩咐三位老师之一的齐红粉守着他们,无论外面发生任何状况,都不许他们再踏出教室一步。

“穷,我们也要有穷的骨气!”叶重予满脸庄严,满身宝相地说。这句话在孩子们心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以至于多年以后,俞信游走于大街小巷贩卖盗版碟片的时候,仍然坚守着行业内的相关职业道德,在价钱上始终坚持着坚决不让有码冒充无码,盗版冒充正版的行业原则。

然而,悲剧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刻迈开它恣意的脚步。就在这样一个秋风萧瑟的午后,叶重予搬着好容易修好的雪花点牌电视机坐在院子里,准备收看当日的新闻联播;孩子们则被关在教室里,大声地朗诵三字经。而一群凶神恶煞的黑衣人,也在此刻闯进了这个安静而与世隔绝的孤儿院。

孩子们隔着破烂的窗纱向外看去,领头的那个黑衣人名叫赫连誉,似乎和叶院长是旧交,两人的关系似乎十分复杂,此时见面颇有****相见分外脸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双重症状。两人争执了数句,随后两辆推土机开了进来,老旧的房子就如同腐朽的枯木,轻轻一推便倒了一大片。叶院长大声疾呼,上前揪住赫连誉的领口,被他身旁保安一推,立仆;三名老师见状相互呼喊着冲出教室,赫连誉两手一挥,一群黑衣保镖涌上,三名老师抵挡不住,也立仆。推土机呼啦啦横冲直撞,九名孤儿惊做鸟兽,四下奔逃,待回神过来,整个孤儿院已被夷为平地,赫连誉大笑数声,风衣一甩,拍拍屁股闪人了,剩下叶重予和三位老师,躺在地上****不止。

叶重予伤势不重,但怒火攻心,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看着就要被活生生气死。他临死前将九名孤儿叫到床头,吩咐道:“我英明一世,没想到最后竟然落个被气死的下场!从今以后,你们要发奋,不要忘记为师今日所受奇耻大辱!等你们羽翼丰满,有朝一日,替为师报仇!”话音未落,人已仙去。九名孤儿嚎啕大哭,各个立下誓言,要发奋图强,重振孤儿院昔日雄风。

“他们摧毁得了我们的家园,但摧毁不了我们重建家园的勇气!”对着重露电视台新闻频道的摄像头和话筒,九名孤儿义正词严地说道。

他们的事迹一时间感动大江南北,各部门也都努力介入此事,在各方各面的共同努力下,九名孤儿的现状也出现了转机。据了解,重露区少年宫已经率先伸出‘橄榄枝’,有关负责人介绍,重露少年宫目前高度关注这九名孤儿的动向,希望他们和他们目前的监护人能够加入少年宫,获得学习和发展的机会。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这九名孤儿正式加盟重露少年宫[以下简称重露宫],而三位孤儿院老师也作为少年宫里的代课老师,获得了工作的机会。重露孤儿的命运会随之改变吗?请关注我们下期报道……

——《尧岭没事报都市传奇栏目》

穿越小剧场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四回 雨霖铃、何处盈盈(二)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四回 雨霖铃、何处盈盈(二)

魏青鸾不待细想,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在郝文出手制止前窜上了了高处的分洞口。他急切地想看清来者,因为十有八九便是金翎客本人。而先前虽然没有否认,但他自己心中,是绝不认同翎儿会是金翎客的。

“该死!”郝文骂了一声,来不及放下手中路永澈的剑,跟着跃了上去。

凌翎向洞口内走了几步,阳光似乎畏惧着这个山洞一般,没丈许已是漆黑一片。他听到颜若朝在身后催促说:“快些进去,石门要关了。”

身后的石门果然轧轧作响仿佛蠢蠢****,他强迫自己快速适应这黑暗的感觉,又向前走了数丈,直到眼前全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有些焦躁,叫道:“若朝,你有火么?”没有人应他。他猛然扭头,石门缝间的阳光正在渐渐变短,但他仍能看见颜若朝的身影——他正站在石门以外,静静地注视着凌翎隐没在黑暗里。

凌翎冷在原地,他看着那门逐渐阖紧,刺眼的阳光里颜若朝仿佛一个苍苍的剪影,没有了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凌翎甚至忘记本能地回身向外跑的冲动,他想起适才的吻。

真真假假,难辨难明。

突然背后一阵腥风涌至,凌翎双眼未惯黑暗,看不见事物,但仍觉察不对,猛然旁跃,便听砰地一声巨响,脸上溅到了泥土的碎星,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撞在了自己适才站立地地面上。恐惧陡然袭遍全身。凌翎觉得浑身都被绷紧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听得细细簌簌,那庞然大物似乎开始向石门撞去,只觉眼前一闪,那正欲关闭的石门被一个庞大的身躯卡得死紧——凌翎这才看清那怪物的模样,原来竟是一条虎斑巨蟒!

巨蟒的脑袋有半张桌子般大小,抬起头来有一人多高。身子粗如古木,当真世所罕见。它长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珠子。配上那鲜红的信子、斑斓地蟒皮,更显得诡异凶恶,凌翎正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突然记起颜若朝尚在门外,一时间心境复杂难喻,纠结百肠,“啊”地一声脱口叫出声来。

那巨蟒别看身子庞大。反应却十分机敏,凌翎这一下出声****位置,被它长尾一卷,勒个正着,只觉得无法呼吸,肋骨几欲被勒断。虽然拼命挣扎,却只觉勒得更紧。此时那血红色的蛇头已露在阳光下,张开血盆大口。便向凌翎咬去。

凌翎被紧紧卷住,不能呼吸,万念俱灰,垂手带毙,只见那尖利地蟒牙迎面而来。这一下变数亦远出颜若朝意料之外,他忘记自己亦处危境。大叫道:“翎!!”

凌翎被这一声喊唤回了神志,却看见颜若朝正在巨蟒x下丈许处。他一个激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出一只手臂,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剑,对准那蟒口猛刺下去。

那蟒吃痛,正要闭嘴,凌翎倒扣剑柄机关,无数银针从它上颚穿刺而去,直扎入旁侧山石之间,将那巨蟒上腭箍住。令它无法咬下。此时又拔出那剑,狠狠砍向那捆紧自己的躯干。

谁晓得这蟒非同寻常。皮干极厚,刀刃虽砍伤了它,却没砍断,只令它更加发狂,拧过身子,不停摔打,希望能够摔死凌翎;却因自己躯干太过肥大,因而虽扫断了旁侧的树木,却也只颠得凌翎头脑昏胀,并没有伤到皮毛。那蟒见不能奏效,竟也懂得不能蛮干,反而顿准了一块巨石,卷起凌翎,向那石上砸落。

颜若朝大骇,见那巨蟒没有注意自己,举起手中削来做拐的木棍,狠狠向它眼中刺去。由于腿伤未愈,颜若朝特意削了这根木棍,下端削得极其尖利,以便在山野间攀登之时能够x入泥石缝隙之中,抓牢地面。那木拐底部尖锐如针,千钧一发之际颜若朝又不吝惜气力,一拐下去,只扎得那蟒眼鲜血四溅,身子也失去准头,痛苦地倒在一边;那蟒满头鲜血,却似乎记着了颜若朝的气息,不再去管凌翎,反而猛地撞向颜若朝,这一下又疾又快,猝不及防,撞得颜若朝一个趔趄,滚倒在断情崖地边缘,背后寸许便是万丈深渊。

那蟒嘶嘶吐出红信,硕大的利牙和鲜艳的腔色****在颜若朝的眼前。它突然高昂起头,居高临下般俯视着,即使是流血的眼也透出一股子骄傲与蔑视般,似乎打算给予最后的一击。纵使是颜若朝也被这畜牲带着寒意的双眼瞪得发毛,掌心禁不住全是冷汗,慢慢向后挪去,却徒然推落几粒石子滑下悬崖,半晌不闻回音。

凌翎此时终于有些清醒,见眼前情状万分危急,也发起狠来,拔剑狠狠地扎在巨蟒身上。颜若朝见状惊呼道:“翎!不要胡来!……”凌翎哪里会听,只一剑一剑力透蟒鳞,染得那金黑色块相接的斑斓蟒皮都变成了一色地血腥。颜若朝连忙趁这时机从悬崖边跑开。

那蟒吃痛已极,已用尽力气将凌翎卷得几乎不能呼吸,只觉得肋骨就要被勒断了。凌翎心道:“若我此时停手,这蟒也不会放过我。既然要拼,那便拼到底,看是你先勒死我,还是我先砍断你。”心下一横,拼尽气力,毫不手软地扎落下去。那蟒倒有灵性,见不能胜,突然身子猛地一松,将凌翎摔开,自己将身一扭,便要逃回石门内。

凌翎陡然得脱,生死一瞬,跌坐在地上,喘息不已,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转头却见颜若朝匆匆地朝自己走来,心下陡然一酸,恰才种种情景浮现眼前,不由地在心底长叹一声“罢了!”再不去看颜若朝,也不知哪里涌起力气,突然一跃而起,追上那蟒,反骑在它七寸之上。那蟒要害被制,惊惶失措,慌不择路地撞进山洞中去。

颜若朝大惊,急忙拔腿要追,凌翎却叫道:“若朝,你莫跟来!”那蟒发疯了似的往山洞里钻,行动极其迅速,没片刻便带着凌翎隐没在黑暗之中。

颜若朝呆在原地,耳边还残留着凌翎的声音。石窟的门要阖上了。这霎那之间,他的目光乱做一团,仿佛迷失了自己的目地与方向,不知该往何处去。终于,在门完全阖闭之前,他发狠地猛一跺脚,闪身追了进去。

“轰”地一声,石门紧闭。阳光与黑暗便似从来没有相聚过一般,冷漠地被再度隔绝。

穿越小剧场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四回 雨霖铃、何处盈盈(三)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四回 雨霖铃、何处盈盈(三)

“那是什么怪物,看清楚了么?”郝文低声急问道。

“似乎是一种类似岩蟒的巨蟒,但……也太大了些!”魏青鸾道,“它将凌翎带往那边去了。”

郝文拔剑出鞘,道:“黑暗之中,翎儿不是它的对手,我们得快些。”魏青鸾却将他的手一把攥紧了,悄声道:“等一等,……还有一个人。”

在石门阖紧之前,他们看到又有一个身影一闪而入,追了进来。虽然先前就得知安墨瑕等人与凌翎同行,但这身形显然不是九弟,也不是女人,更不可能是……丝毫不会武功之人。

“虽然看似受了伤,但这脚下使的,仍是第一等的轻身步法。”魏青鸾道。郝文点头道:“可惜那一掠之间,看不出是什么门派。但我不知怎的,觉着这步法似曾相识。我仍是放心不下,二子,我们跟去看看。”

四周一片漆黑,凌翎紧紧抱住那蟒头,但黑暗中不能视物,被那蟒猛地一甩一撞,双手正磕在利石之上,痛得轻呼出声,劲道一松,再握不住剑,锵锒一声跌在地上。那蟒奋起神威,猛地一甩,凌翎把持不住,从蟒背上摔落下去。

魏青鸾与郝文在这岩洞中待久了,此时双眼渐能视物,看见凌翎被摔,急忙就要冲上,却突然见颜若朝走了过来,直挺挺地立在那蟒头前面,仿佛正注视着那蟒的双眼。

“我看错了么?他刚刚才进这山洞,两眼如盲。应该看不见那蟒才是……”魏青鸾在心中这样想道,可还没想彻,突然见他两手间飞出千根银线,刹那间便将那巨蟒紧紧缚住了。

“翎,不要看。”

颜若朝轻声说道。银线在他说话同时猛然收紧,如千万只利刃凌空劈下,一时间血肉横飞。将那适才还威风凛凛地巨蟒切做了肉泥。

此情此景,令郝文和魏青鸾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是没有见过操使细丝作为武器的江湖人。但这功夫不仅用力,还要用巧,正面交锋之时难派用场,因此大都将其作为暗器使用;如颜若朝用得这般光明正大,仍能使其利如刀刃,密似罗网,真可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凌翎双眼仍未适应黑暗,但觉四周腥气逼人,血肉四溅,惊得顾不得身上重伤,匆忙地站直身子叫道:“若朝!若朝!你怎样了?”

“我没事。”颜若朝淡淡地说道,“翎,巨蟒被杀死了,没事了。”

凌翎在一片黑暗之中循声向他走去。颜若朝静静地立在原地,任凌翎走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肩膀。“太好了,你当真没事。我不是叫你不要跟过来……傻子,既然决定要丢下我,便做得彻底些啊……”

耳畔响起这一句句有心无意的话语。他感到凌翎的呼吸在一片黑暗中是如此地靠近,而自己的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那不是一般的巨蟒,而是‘馤蟖蟒鬼’,是八龙教用来惩罚魔徒地‘司刑三神龙’之一。当初为了从八龙教盗出这个‘龙种’,我可费了不少心思哪。”颜若朝的话语中带了一丝轻嘲,他平静地阖上眼帘。

“抱歉,翎,一直骗你。”

脑海中翻腾过无数遍地最坏的打算,当真到来时凌翎却又觉得无所谓了。他甚至对这样自己感到一丝的苦笑和无奈:即使他是金翎客又如何,即使他是杀人犯又如何。也许冥冥天意注定让自己在确认心意后才晓得这个事实。因为那样便是黑白颠倒,天地翻转。他也不会改变,——他凌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但他又想起这一路上种种艰辛,被怀疑,被追杀,几经苦难,甚至险些害死了安墨瑕与何莲,他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眼前这一个人,他知道自己爱他,不会改变,但也晓得自己同时又恨着他,不会改变。他不知该如何对待他。然而就在此时,颜若朝突然身子一晃,在凌翎面前跪下了。

凌翎吃了一惊,顺手去扶,他却接着整个人都歪倒下去,凌翎触及他的身子,却被烫得陡然缩手。他急叫道:“若朝??你怎么了?!”

郝文在一旁看得明白,低声道:“他……腿上不仅重伤,身上恐怕也有内伤未愈,适才却那样胡来,连运真气,施展轻功步法和操线绝技,眼下气脉逆流,恐怕……”他叹了一声,别开脸去。魏青鸾连忙攥紧了他的手。虽然得知了金翎客地真身,但谁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欣喜之情,倒是脸上的愁绪,各各多了几分。

颜若朝躺在凌翎的怀里,逆流的气息令他几乎有些神志不清了,却仍然笑着,抚上凌翎地脸颊,说道:“翎,莫担心,这是报应。我若能待自己坦诚一些,也不至于今日。……”

“我太自负,也太骄傲,因此不能容忍,这样的自己竟然会欢喜上一名男子……我发下重誓,不仅要除掉你,还要令你身败名裂……我以为这样做,就可以令自己忘记你……哈哈,当真可笑!”

“我想把你关在这满是金翎客盗取的物件的山窟中,若有人寻到这山窟,这些证物教你百口莫辩;若寻不到,困在这山窟里也终能困死你……但最终我地脚他不听使唤,我的心也不听使唤,它们都叫我救你,我的脑子里却还是想着杀你……”

凌翎默默地不说一句话。他想起那日焚枭宴成堆的尸山之间,有人的脖颈被细丝齐齐勒断。他问道:“你是因为晓得了我偶尔会用银针,所以才用银线杀人么?”

颜若朝没有回答,不晓得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愿回答,凌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喃喃地说道:“我恨透了我这无谓地骄傲,但若没有了骄傲,我还能有什么呢?”

凌翎抱紧了颜若朝,有冰凉的泪水砸落手心,他听见颜若朝说道:“翎,我想要杀了你。我是真的想要杀了你……”

穿越小剧场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四回 雨霖铃、何处盈盈(四)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四回 雨霖铃、何处盈盈(四)

突然,石门外传来吵杂声与叩击声,显然江湖豪杰们已经沿着踪迹寻到了此处,但他们拿这道厚重的石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外面着急跳脚叫骂道:“金翎贼子,给我滚出来!”

正在这时,一个柔和润耳,清朗若钟的声音说道:“你们这样胡乱吵嚷,也不会让里面的人出来。在下倒有个办法。”

这声音一出,郝文魏青鸾同时心头大定:“是雨溪!好在他赶上了!”

果然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地叫道:“原来是漕帮路帮主驾到。那便有劳路帮主了!”

顾雨溪“嗯”了一声,其实心下亦没有多少把握,但此时大哥二哥都尚未有联络,他心头焦虑,只盼能快些找到金翎客。他对自己的本领也颇为自负,暗想即便万一金翎客当真是翎儿,有声动梁尘的本领防护,料想也没人能动得了他一根毫毛。当下扶住那石门,朗声说道:“里面的朋友,还请开门待客!”为蛊人心,又怕隔着石门影响减弱,他这一句话用了九成的功力,一口真气恰巧喷在石门上的兀起处,只听得山石耸动,轰然巨响,那石门竟似能懂人言一般应声而开,周围人相顾哑然,疑有神助;而几位武功造诣颇高的江湖名宿们看出了门道,也都暗自钦叹,惭愧不已。

见石门洞开,颜若朝撑起身子,脸上表情微变,知是有一流高手身在其间。然而也正因如此。他那濒近煞白的脸上,竟然跃起一丝鲜艳地活色来。

门外众人也都从石门向内看去,外面天色渐暗,时有雨星,光线不足,因而也看不甚明晰,只见两个人影。满身血污,煞是骇人。因而都不敢近前。只有曹林芳惦念着“寻鸢剑诀”和“夺筝气谱”,怕被别人占先抢去,一马当先抢进洞内,叫道:“姓颜的,还不快将剑诀剑谱都交出来!!”

凌翎心下火起,正欲开口,颜若朝却在他手心捏了一把。递了个眼色给他,教他不要轻举妄动,脸上却浮现出极其痛苦的表情,气喘吁吁,紧紧地抓住了凌翎的领口,用断断续续地声音说道:“剑诀……飞鸢夺云剑里,有个天大的秘密,……我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休教别人听了去……那秘密……是……”后面的语句渐渐放低,几不可闻。

曹林芳听见自家剑诀名字,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欧阳俊宣急忙赶入叫道:“林芳,莫再往前……”他话音未落,颜若朝却长袖一缩。一柄匕首滑落掌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扎进了曹林芳的心窝。欧阳俊宣见夫人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后仰倒下,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想要扶住夫人,却见颜若朝单手一扬,只听簇簇数声,数根尖利如刀地银线在穿过了曹林芳的身子后,又刺透了欧阳俊宣地胸腔,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倒了下去。

一时间四座无声。众人都愣在当场。没人愿意相信,有“河间魁首”美名的欧阳伉俪。竟在片刻之间便殒命于一个身负重伤的无名之辈手下。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颜若朝放声大笑得直咳出血来,他的脸色此刻已惨如金纸。凌翎急声质问道:“你何必要费这心思,设下计谋杀了他们?”颜若朝仍是笑个不住,他撑起身子,受过伤的腿仿佛筛子一般抖个不停,但仍是独力站在那里,连凌翎的搀扶也被推开。

“因为我是金翎客,翎,你当然不是,但是我是!”他嘴角浮现一丝嘲讽而自得的笑,“别会错意了,我当金翎客不是为你。我也有我地野心,我的抱负!那是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也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

他转脸看向山洞之外,一双眼睛犀利如鹰,缓缓地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很好,来的都是有名有份的人物。你们现下晓得自己之前认错人了?不过却也晚了。”他踉跄着步子走上前去,仿佛谁轻轻一推便会倒下;然而所有人都为他那浑身散发出来的桀骜气势所迫,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开一步。

唯有顾雨溪没有退后。他静静地立在原地,如水的双眸中似乎深含怜悯。颜若朝笑道:“原来当真有不怕死地。你恐怕还没想明白,那日焚枭宴上堆积如山血流成河的景象,究竟是出自谁手罢。”

顾雨溪也微笑应道:“阁下确系天纵英才,但也并非不死之身。在下眼拙,却也晓得阁下目前浑身真气逆转,经脉重伤,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出手所致?”

颜若朝不待顾雨溪把话说完,十指暗扣,袖中银线早出,便仿佛千刃同下,万箭齐发,在顾雨溪刚刚说道“真气逆转”之时扑面而来。若换作旁人,定当腾挪闪避为上,然而顾雨溪却纹丝不动,话头间亦无丝毫停顿,众人掌心里各各捏一把汗,齐声叫道:“路帮主,小心!!”

顾雨溪看到万线如针,环绕而至,心知躲避乃是下策,反倒不惧,一口纯正至柔的内力随音而发,将飞至眼前的银线全震得丝毫近身不得,扎入周遭的山石泥土中去了;而顾雨溪一口气说到“出手所致”,中间并无半点打断换息,身子更无半分躲闪动作,端的是潇洒其极。

众人都不由得大声叫好,凌翎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急忙挡在众人与颜若朝之间,急道:“若朝!我凌翎求你,别再伤人了!你自己也是重伤在身……”

颜若朝定定地看着凌翎,笑道:“翎,即如此,你来杀了我罢。”他拾起凌翎先前跌落在地地长剑,将剑尖对准自己,反手将剑柄递与凌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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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马长老,即使要杀他,先也要等这家伙将我派镇派之宝——‘凤砚剑笔’还来才是!”

“是啊!要让他将江湖各门派失窃的物件尽数还来!然后再为焚枭宴上殒命的诸位兄弟们血债血偿!”众江湖豪杰纷纷嚷骂道,只听一片刷刷之声,每人都亮出了兵刃,探着步子向山洞内走来;也就在这一刻,女山湖上雷声大作,闪电如剑,在混沌的天幕上留下惨然的疤痕。

“三哥!”凌翎朝顾雨溪叫道,他的声线有些发颤,掺着绝望的音色。相处十来年,顾雨溪头一次听到凌翎这样叫他。他眼前微微有些恍惚,似乎看见了澈儿的模样。

“……看在翎儿的面上,我不取你性命。但漕帮被窃的‘玲珑舟’,你却必须还来。”顾雨溪终于说道。但颜若朝不过冷冷地看他,嘲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要人怜悯施舍?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人,对我予取予求?”

他双臂一颤,百千条银线仿佛银蛇出洞,在山洞湿软的泥土中蜿蜒开来;而他的周围一片森然寒光,一柄柄刀枪剑棒指遍周身,在这狭小的山洞中织出天罗地网。凌翎的心冰得发抖,不晓得下一步要怎样走。若是阻止了颜若朝,那便等于是亲手断送了他;若是反而帮他,与众多武林豪杰作对,凌翎又决计不能做这违背天良道义之事。他怔怔站在一触即发的两派之间,冷不防被颜若朝猛地一推。听他说道:“翎,这里没你插手地份。”

顾雨溪扶起凌翎,道:“翎儿,我不晓得你和这魔头究竟有多少纠葛,但是是非曲直,黑白对错,我信你心中自有分寸。”

“…………不…………”凌翎睁大了他那一双清洌的眼。所有的迷茫挣扎,不尽的悲伤痛楚。都在这双瞳中深深浅浅,融为一色。

颜若朝脸色煞白,喘息愈促,显然已撑不了多少时候。围攻颜若朝的众豪杰见状,相互使了个眼色,发一声喊,各自挥舞兵器。一拥而上;颜若朝拼尽气力,舞起银线,但见银丝若雪,迅如疾风,也几乎同时朝着敌人迎刃而上。

突然一声厉喝:“都住手!”众人只愣了一霎,便觉手上虎口巨震,兵刃几欲脱手,来人只凭单手持剑。一发之间便替颜若朝隔开了所有的攻势;定睛看时,只见一人从山洞深处跃出,长身一揽,易如织锦,便将颜若朝发出的灵若游鱼地尖利银丝,尽数收于掌中。

“都住手。我有几句话问他。”郝文左手扯紧了那些银线,右手挥舞先前追回的路永澈所遗长剑,逼退众人。颜若朝微微抬起头,正迎上郝文投来地目光。他双眉间陡然一震。

“……你——”

“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凌翎却没有料想到郝文会出现在此,连忙叫道,急切地冲到郝文身边。

“……大哥?你叫他……大哥?哈!”颜若朝惊讶地看向凌翎,又转向郝文,满脸堆足了难以理喻的戏谑表情,用极其轻蔑的口吻说道:“你原来竟还活着。”

“彼此彼此。”郝文平静地将话挡了回去。

凌翎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二人,拽起了郝文的衣袖。轻声问道:“……大哥。你们认识?”他心中究竟还有一丝的希望,若是大哥肯出手相救。这事也许还有转机。但若没有了转机呢?他不敢想,心中一片浓雾茫茫,不见前路。

郝文没有接他的话,只用惯常的兄长口吻说道:“翎儿,这里没有你地事。你好容易才跳脱金翎客的罪名,不用再趟这浑水,给我出去。”

若是平常,大哥这样发话,即便心里骂骂咧咧,他也定会转身就走,不带半点打顿;但今日不同,他看着颜若朝,又看看郝文,两人冷冷地眼神在潮湿发霉的山洞中相撞,带着一股子互不相让的肃然杀气。

若大哥真要对若朝动手,我怎么办呢?他猛地这样想道。

郝文斜身而立,剑尖后摆,微微下指,另一只手将颜若朝的银线缠做一团,攥在手中,封住他的攻击;

颜若朝勉强立着身子,藏在袖口里的银线被郝文紧紧绷直,一只手臂因此被拖得悬在空中,看起来就像个破败不堪的人偶。

一声响雷劈空而下,震得整个山洞似乎都随之颤抖。凌翎看见颜若朝抬起头,一双眼磷磷有光,汗水从眼睫上滚落下来,他笔直地看着前方,没有一丝犹豫怯懦;嘴角仍如惯常一般挑起,抿成冥顽不化地线条。他轻轻说道:“翎,到我这里来。”

“翎儿,不许去!”郝文厉声喝道。颜若朝冷笑一声,道:“你还真当大哥当上瘾了么?翎,来,我告诉你,你这位‘大哥’——”

这话刚出口那一霎,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怎样一回事,只见山洞深处似有人影一闪,再看时他已奔到郝文身边,将他右手一扣,须臾间便夺了他手中长剑,反身轻旋,早到颜若朝面前。颜若朝躲避不及,急忙三指一拨,又有银线从指尖飞出,直刺对方双眼。谁料那人脚下飞踢,整个人倏然拔地而起,倒转凌空,长剑顺势反手一送,毫无怜悯地透心而过。

颜若朝胸前透出殷红的剑蕊,他愣在那里,直到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在他身后,魏青鸾轻声说道:“对不住了。”猛一抽剑,倒飞出数丈距离,一如蜻蜓点水,轻盈落地;那剑上拖曳着长长的血丝,仿佛空中一道血色虹彩。

四周寂然,闪电的强光照亮了山洞中每个人的脸。在听到雷声前的时间罅隙中,颜若朝地身子终于失去最后一丝强撑着骄傲的理由,重重地倒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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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翎想要大叫,终于却连呼唤他名字的声音都发不出了。他艰难地挪着步子,终于走到颜若朝的身旁,膝下一软,跌跪在他身旁,想去触碰的双手筛子似的抖个不停。

“……若朝……若朝,你听得见么?回答我啊!……”

“……翎儿,没用的,‘颜若朝’是假名。颜家怎么能有武功如此之高、心机如此之深的长子,却还藏掖着不肯令露锋芒?颜宏赡没有这个度量。”郝文慢慢地伏下身来,看着颜若朝的脸,言语间百感交加。他脸上是极其复杂的表情,看了一眼远处正静静地擦拭血剑的魏青鸾,紧咬唇齿,深锁双眉,终于再没有说其他的话。

“……翎……你在……么?……”

颜若朝的手无力地伸向空中,双眼迷茫地似乎失去了焦点,凌翎慌忙抓住了,叫道:“我在!我在这里!”

“……他……说得对。……我根本不是……‘颜若朝’……世上也从来……就没有‘颜若朝’这个人!……翎……”他突然强要探起身子,大幅度的动作牵动伤处,鲜血从咬紧的齿间缝隙里渗出来;被剑刺破肺叶的伤处令他呛咳不止,终于又倒回凌翎怀中,嘴角的鲜红和充满腥气的蟒血混在一起,令他很有一种作呕的感觉。他将苦笑藏进凌翎的衣襟,令人作呕的是自己。

“……翎……抱歉……一直……骗你,……一直……骗你……抱歉……咳……咳咳……抱歉……”他双眼渐渐失去了平素那鲜灵桀骜的骄傲色彩,口中喃喃反复着同样的话语。这样的情景让四周前来寻仇的武林人士一时茫然若失,曾经一人之力盗取武林各派秘籍宝器、屠尽百余江湖好手的魔头枭杰,竟然此刻也脆弱得如同他那纯金作的翎羽,轻轻一捏便不成形。

血腥的气息令凌翎头脑昏沉,四周刀刃剑戟的寒光又耀得他不敢睁眼。他从未在意过别人,但此刻周遭的神情各个刺得他无法抬头,其中也有大哥那复杂的眼神,以及身后二哥有些歉然但决绝的视线,他低着头,但这些全都一清二楚。然而他不去看他们,他的眼里一片氤氲,只映得出颜若朝朦胧的影子。“混帐,……不管你怎样道歉,我不会原谅你的!!……”凌翎终于发狠似的骂道,他不可抑制心头一阵阵猛然的勒紧酸楚,有什么正一笔一画镌刻永恒。

颜若朝听他如此说,反倒微微笑了起来,那笑里没了平日潇洒放脱的气魄,竟像个天真的孩子。他向凌翎怀中睡去,轻轻说道:“那太好了……自从识得你那日……我便想……若有一朝……你能永远记得,我对你说………………”

他真的睡去了,悄然静寂,潮湿的风在血腥之间来回游走。凌翎怔怔地看着他安详的睡颜,仿佛马上便会醒过来一般,再给自己一个一如初见般的笑容。

“……若……朝……”

原来不是“仿若朝阳”般的憧憬,而是“若有一朝”式的祈愿罢了。

凌翎抱紧了颜若朝的尸身,将自己仅有的体温和着心情传达给怀中远走的人。

无法再爱,亦无法再恨;无法责怪,更无法挽回。

压抑的泪终于变作近秋的雨,从悄然滑落至于滂沱不息。

穿越小剧场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五回 雨止心难静[第三阙完] 第三阙 雨霖铃 第十五回 雨止心难静[第三阙完]

“死了?”

“……死……死了。”

“……金翎客……这样便死了?……”

“那……那可不成!!他还没将所盗物品归还我派!!”

“被他抢先的颜家各类秘籍,如今又藏到哪里去了?!”

“也许压根就没有什么秘籍,‘颜若朝’本不就是个假名么?”

“但若‘颜若朝’是假名,那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众人恍然懊恼,诸多问题尚未明了,当事人却已魂归九霄,所有谜团仍是缠绕难解。然而看着颜若朝的尸身,想到焚枭宴上灭门惨案,记起适才片刻之间连毙河间魁首伉俪的手法,都有些忐忑,暗道:“这小子本领高强,兼又诡计多端,此刻该不是使用闭息之术,诱诈我等前去送死吧?”

有胆大心切的向前踏了数步;凌翎倏地站起,剑尖早指向对方的喉管,清莹的泪盈盈欲坠,使得他那素来澄澈的双眸此刻被寒光胀满。

“谁再敢动他一根毫毛,除非从我凌翎的尸身上跨过去。”

有人瞪大了眼睛,不能理解地高声笑道:“这小子疯傻了?护着个死人!”

凌翎定定地点头应道:“是。我是疯傻了!!直到他死了,我才晓得该护着他!”

众人闻言,脸色都变了一变,他们看出凌翎本领不寻常。和颜若朝的关系更是不寻常。郝文怕事情终又牵扯到凌翎,出声喝道:“翎儿,这里没有你地事!颜若朝不仅骗了你,还将金翎客的罪名扣在你头上!直到此刻,你还不清醒么?!”

凌翎的泪水又止不住滑落下来。他低声说:“我清醒的,大哥。我是清醒得发傻,但也是傻得清醒了。”

丐帮执法长老马富柱和威风镖局总镖头冷余行交换了个眼色。他们两派都有关键物事在金翎客手中,更有无数兄弟死于金翎客手下。务必是不论死活,要拿金翎客回去交差。冷余行上前一步,说道:“这位少侠待朋友情谊深重,不咎出卖背叛之徒,在下十分佩服。但金翎客祸害江湖已久,恳请少侠为死去的诸多同道们稍做考量。”说毕深深一揖,态度恭敬其极;凌翎本是心思纯良之人。见他如此恭敬,稍放戒心。也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霎,冷余行陡然抬头,一颗舌钉破腔而出,挟带劲风,直朝凌翎面门打来。

凌翎大骇,急忙侧身避让,身前不免露出空隙。马富柱等的便是这一刻。一跃而出,右手挥掌向凌翎胸口击下,左手却去抓颜若朝地尸身。

马富柱这一掌功力足有九成,凌翎慌乱之下身形不稳,自然无法化开。他见马富柱要碰到颜若朝,将心一横。竟干脆不去化那掌力,硬生生凭胸口接这一掌,挥剑去格马富柱的左手。

马富柱“噫”了一声,没料到真有人会为了个尸首拼命如此,反被乱了阵脚,他可没打算为此废掉一只左手,千钧一发之际右手改掌为爪,在凌翎肩头用力一撑,躲开剑锋,向后跃去;凌翎只觉肩头被马富柱一抓之下捏得几欲碎裂。而冷余行早已闪过身前。抬手便去抓颜若朝地手臂。

凌翎只觉得眼前一片灰蒙蒙的风景。到头来,自己竟连护着他尸身的本领都做不到。实在是可讽可叹可悲可笑其极。他开始恨自己那从来模棱两可事不关己的态度了。若自己能更果断决绝、泾渭分明一点,干脆便和大家一样觉得颜若朝就只是个十恶不赦的歹徒,是个能将如此罪名嫁祸他人的混帐,那倒也轻松;或者自己能更糊涂一些、执著洒脱一些,便只相信他一人,便能为他抛下这什么黑白对错,跟着他一起杀尽前来寻仇的江湖人士,那也就罢了。可自己偏是这个矛盾地样子——知道什么是黑,也知道什么是白;知道什么是爱,也知道什么是恨。他无法做任何动作,除了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外,什么也不能,不论怎样都是违背自己的本意,更可悲的是他甚至不知道哪一个本意才更重要一些。

如今他所做的,也不过希望死去的他,能够稍稍安宁一点,可惜连这一丁点儿奢望竟也不能达成。

“……若朝,我真是没用。……你一定又在笑我了罢?……”凌翎低声自语,想要甩掉脸上的泪水,然而这一串跌了下去,又有更多涌上眼帘。

那边厢,冷余行刚抓到颜若朝的手臂,便脸色大变,大叫一声:“不好!——”急忙后跃;但见颜若朝猛然坐起,十指连扣,数根银尾金头的凤针从他掌心窜出,冷余行连忙挥舞兵器格挡,却仍晚了一步,金色地针尖仿佛嗜血的蜂,叮上他的手背。

但见这横行大江南北黑白两道数十年的大豪杰突然顿住了动作,整个人僵硬得似石头一般摔在地上。不知是谁惊叫道:“毒!这是‘明鸠毒门’的镇门剧毒‘鬼敲门’!”

说时迟那时快,魏青鸾从后冲上,众人但见眼前一闪银光,一簇轻响,颜若朝仍握有毒针的右手已然落地,而与此同时,郝文手中长剑也分明贯穿了这位一时名动武林地“金翎客”的心脏。

颜若朝先吃了一惊,随后淡淡笑了,整个人倒进郝文的双臂之间,轻在他耳边说道:“……这一剑……根本……没必要嘛。……”说话间两眼已汩汩流出血泪,紧接着七窍崩血,那一张清俊潇洒的脸庞,此刻已然令人不忍卒视。原来刚刚那强自闭息及随后发针毙人,早已让他油尽灯枯,肌骨尽碎。

郝文怔怔地看着怀里的颜若朝,还有印满自己胸膛的鲜血,一时间怅然良多,不禁问道:“你……究竟何苦如此……”但这一次,他是当真再也听不到了。

郝文慢慢地站起,颜若朝的身子从他肩上滑落下去,只留给他胸前一片斑斓的血痕。他转过身,几乎是蹒跚着向外走去。

“…………大哥!!……你站住!……”

凌翎痛楚地喊出声来,他攥紧了想要剑追上前去,魏青鸾突然挡在了他与郝文之间,静静地道:“翎儿,杀了颜若朝的是我,和你大哥没有关系。你要恨,便恨我。”

“……二哥,我……”凌翎凝噎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他眼前全是混乱地情景,一点一滴拼凑叠加,“……我只有若朝……二哥……我只有若朝。为什么要杀他??!!……”

魏青鸾咬紧薄唇,思索片刻,轻轻答道:“不为了什么。”

“二哥,我不傻。”凌翎那一双清凛地眼此刻竟有些冷了,“你在瞒我什么?”

魏青鸾淡淡一笑,道:“翎儿,你很聪明。那便自己去寻答案罢,我不能说。”

凌翎垂下了眼。再度抬起时,那眼里已没有了泪水,也随之失去了清澈纯净的天真。那里只余了一色地冷峻,仿佛雾夜的女山,影影憧憧,难辨真伪。

他说:“好。”

这一个字仿佛一把利刃切断了所有的过往,让魏青鸾从心底升起一丝寒意。他清楚地晓得这个纯真任性、我行我素的老七,曾说过这世界上没有他感兴趣的物事;但如今他那飘忽不定的心也终于被一个人抓紧,那他可走的路也仅余下一条。

凌翎笔直地从魏青鸾身旁穿行而过,向洞外走去。没有人敢伸手拦他。魏青鸾努力摆出平素的脸孔,转身问道:“翎儿,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呢?”

“待我查清事实真相,会来找你,那时……我们便在重露宫再见罢。”凌翎记起和安墨瑕的约定,于是平静而冷漠地说道。魏青鸾笑了一笑,又重复一遍道:“翎儿,这事情和你大哥没有关系。”他心里晓得,翎儿如今想通了,那么下一次,他或许当真会为颜若朝报仇,对自己兵刃相向罢。

凌翎顿了一顿,没有接话,径直走出去了。雨已渐止,女山的悲泣也随之消逝。天空里溢满一色湛蓝;仿佛颜若朝这个人,当真从开始便不存在一样。

第三阙 雨霖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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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壶苦茶又喝得只剩茶底,一只仿佛白玉雕成的手将它向桌缘推了推,招呼小二添水去。小二打了毛巾跑来,看看茶壶,没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位……公子,您不来点别的?”

李羡仙靠着窗边坐着,厌恶地挥了挥手教小二赶紧走开。他用黑巾将自己的脑袋包了个严实,看不见里面的纯白发色,又拿带罩纱的斗笠将自己脸孔罩住。这些年来,他为这天生异相的容貌可吃了不少苦头,也晓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江湖上总有些人不愿意露出脸孔,因此倒也没人刻意去过问。

他是这家酒肆的常客,每每空闲之时,便会大早就到这酒肆里来,在阁楼选张靠窗座位,对着窗下熙攘的人流瞅上一整天。渐渐的酒肆的老板和熟客都晓得他,关于他的身份也众说纷纭,有说是被仇家追杀,有说是逃婚而出,也有传闻说他是微服私访的大臣,更有人一板一眼说得不容你不信:“其实他是个娇弱女子,一日和夫君来这酒楼上喝酒,结果走出酒楼不久夫君就被江湖上的魔教杀掉啦。她决意报仇,平时呢就去追杀仇家,待杀了一个人,就来这店里对着窗口坐着,告慰她的夫君。”

故事流传出了百十个版本,凄凉绝美百转千回应有尽有,李羡仙却仍然在那里坐着,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喝干了就续水,直喝到太阳下山。茶水里也没了一丁点茶味,这才离去。

别人说:“这人其实是个神仙,每隔十日就会来这茶楼一次,听取人间疾苦。”

李羡仙在心里头骂道:“混账的四哥,胡扯什么东西,说只要坐在这茶楼里就能碰到贵人,我他娘地都等了大半年了。哪见到贵人了?穷泥杆子倒是去了一拨又一拨!”

和其他仍然身在江湖的兄弟们不同,李羡仙早早便决意要出将入相。谋个高官厚禄,和江湖上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乌合之众断绝干系。然而自那日颜家大火以来,兄弟四散,他一人混迹至今,虽说在清江县谋了份主簿的差使,可离他构想中的宏图大业,却也还差得太远。

“若能碰着贵人。那就能平步青云了。”李羡仙打好了如意算盘,硬是要俞信告诉他哪里最能碰着贵人,接着就天天在此处守株待兔,等着贵人自己撞到面前来。

可是等到今天也没等出个端倪,李羡仙有些灰心,他头一遭转开脑袋看向茶楼里面,两个孩子正在争抢一块糖果,最后得手的那个得意非凡。叫道:“你说这是你的,你叫它看看它可答应你?它须没刻有你地名字!”

这一席话说得李羡仙如醍醐灌顶,大梦方觉,不觉自语:“是呀!就算是有贵人来了,他脸孔上须没写‘贵人’二字,纵使我叫‘贵人。留步!’也没人应声;难怪总也等不到。那在这里等着,也是白费工夫了。”想到这一节,又懊丧不已,将茶钱铺在桌上,垂头丧气地动身往外走。

突然一声尖厉的呼喝从茶馆阁楼窗外传来,李羡仙不由自主地脚下一顿,他听出这声音是有内力修为地好手所发,连忙探头向窗外看去,只见一名虬须大汉绑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脚不沾尘似的向前飞奔。他们身后。一名管家打扮的仆役正紧追不舍,适才的尖厉呼喝就是他所发出的。李羡仙看他年龄虽老。却身形灵动,脚下轻盈,心底暗赞,料想不出片刻,虬须大汉便会被追到。谁料虬须大汉突然将身子一扎,整个人就在茶馆门廊下停住了,一手扼着那少年的咽喉,另一只手举起明晃晃地大刀,指向那仆役。那仆役脸上现出慌张神色,不敢贸然扑上,也扎稳了脚步,三人就这样僵持在闹市街心,引来无数看客。

茶馆众人此刻都聚集到窗前看着外面一幕,七嘴八舌道:“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竟然被人劫持,看来这老奴不顶什么事,还是赶紧奉上银子,赎回这条人命要紧。”

李羡仙心头一动:莫非这少年就是他等了大半年的“贵人”?可再仔细看时,又不觉得像;待要再考量考量,那虬须大汉一声巨吼,竟然提着那少年跃上茶馆阁楼,撞开窗格,众人发一声喊,都吓得抱头鼠窜;那老仆也紧追不舍,跟着跃上,那汉子怎能容他喘息,看准他跃上的方位,兜起刀口就向下砸去。

也亏得那老仆敏捷迅速,千钧一发之际要害避开刀口,那一刀砍在了他肩头;与此同时,他也拽住了那大汉的左脚,掀得他一个趔趄,整个人就势爬上阁楼。

“你再敢动一下,我就砍了他!”那虬须大汉叫道,他捏着那少年的下巴,将明晃晃的刀子在他身上比划。那少年脸色煞白,却也强忍着不呼喊求救。

李羡仙懒得惹事,跟着众茶客退到楼下,然而他一袭黑衣,斗笠遮脸,腰悬长剑,怎么看也是个武林中人,和寻常百姓混在一起便十分扎眼。茶馆掌柜的免不得斜着眼拿话挤兑他道:“这位英雄在我这里喝白茶也有好些日子了,不如也给我们露两手开开眼界,将那几位在您位子上闹事地给料理了,也不亏我们招待一场?”

这话一说,周围百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李羡仙虽然戴着斗笠遮着黑布,也觉得脸上被刺得有些发烧,又见那茶馆掌柜眼里似乎很不屑的神气,仿佛他就是个喝白茶的,本领却不见得有多少。李羡仙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下二话不说,提了他那柄珠光宝气的剑往楼上就走,听见后面有人悄声说道:“这人疯疯癫癫,却也当真激他不得。唉,只好求天保佑别叫他真个送命。”

李羡仙何等心高气傲之人,生平就怕矮人一头,低人一等,在重露宫时就处处被七个哥哥压着抬不得头,就那一个弟弟以为可以欺负欺负,谁料得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抬手就能把他打个七零八落。李羡仙常怀着一口郁结之气想道:“若是去考状元……”可这一条也卡在那里想不下去了,他晓得就算当真是考状元,他也约莫不是三哥顾雨溪的对手。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虽然也在江湖上听风听雨,得知兄弟们很多坎坷波折,但却一直摁着性子不去找他们地缘故。“我总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证明他们都不及我。”李羡仙常常这样愤愤想道,此刻听那人一说,更摊不下面子,偏要露一手,好教这群鼠目之辈晓得他的本领。

那边厢,情势已然一触即发,那虬须大汉一声长啸,周遭方圆之地里竟然隐隐有啸声相应,显然援手已在近旁。那老仆脸色发白,冷汗一滴滴从额头上落下来,李羡仙怕人来多了自己也不是对手,紧几步腾跃而出,欲抢先手。他师从游箬,招式狠辣,身形姿态却是一等一的潇洒****。

虬须大汉没料到突然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李羡仙一招“仙人临壁”递招眼下,他才唐突闪避,脚下方寸大乱。李羡仙见一招奏效,心下得意,踩起步法,便刻意要将剑招舞得如神仙降世,脚下若踏流云,美不胜收。游箬所创的都是这种仪态潇洒,但招式狠辣的招数,李羡仙此刻要显耀本领,自然更不留手,确将那虬须大汉逼得无路可退,可那凌厉剑锋也几欲伤着他手里劫持的人质。在楼梯底下偷眼看的众人都心里一叠声地叫苦,可李羡仙兀自浑然不觉。那老仆不晓得他是什么底细,又见他剑锋要扫着少爷,只当他也是前来打劫,当下管不了太多,急忙挺剑扑来,一招“瀚海阑干”直取李羡仙的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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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羡仙一心一意只对着眼前的对手,待听到脑后风响,杀气逼人,已然闪躲不及。他由于潜心向官,对于这武林比斗不怎么上心,虽然招数是学成了,可临阵应对之举还远远不及。此刻事出突然,千钧一发,李羡仙保命要紧,不容多想,多年来游箬潜心教学的狠招“纨绮貂缨”顺手递出,这本是双方咫尺搏命时的绝招,他想也未想便用得毫无留手,登见那老仆胸口仿佛血染红缨,手中本来对准李羡仙的剑,此刻也锵朗一声滑脱下去。

李羡仙大骇,他晓得是杀错了人,登时六神无主;偏巧“纨绮貂缨”是后劲极大的招式,稍有不当那剑锋回转便会扫到自己,他此刻神志恍惚,双手更握不住剑势,只见那剑横空倒拗,反甩起来,竟从不可思议的方向劈下,须臾间又将那虬须大汉的天灵盖,活生生削下半个来。

周围惊呼尖叫之声四起,李羡仙恍若未闻,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心道:“不好了!这可怎么处?!”先前那被刺中胸口的老仆还有口气在,趁他发愣之时,手中早多了一柄锋利的匕首,拼着最后一口气朝他心口扎去。李羡仙急忙后仰,那匕首几乎是紧贴着他脸庞擦过,挑破了罩纱,但见一点红猩之后紧接着万缕银白,在凛冽风中飘散开来。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那老仆手下便缓得一缓。李羡仙瞅准这片刻空隙,一把抓过那少年。匆忙从阁楼上跃窗而下,脸上斗蓬和罩纱此刻都滑落殆尽,但见银发白眉,苍唇玉目,浑不似世间应有。见他携那少年翩然而去,众茶客路人都眼睁睁地,直到眼前没了人影。这才倒抽一气,饶是半晌没缓过劲来;直闻到茶馆间腥气迫人。这才回神,免不得大呼小叫、哭天抢地,忙忙碌碌地去报官。

一气奔了许多时候,李羡仙终于再跑不动,将那少年掷在地上,自己走去旁侧大石上喘息。他那素来白得透明的脸上此刻透了一层淡淡红晕,终于不那般不食人间烟火。那少年望着他。片刻也舍不得挪眼,但李羡仙走向他时,却又畏缩着向后退开了。

“这位……仙君……”那少年怯生生地开口,倒听得李羡仙一个恍惚:“你叫我什么?”

“……这位……仙君,驾临……此地,还救了……晚生性命,不知晚生……何以为报?”

那少年掉着书袋说话也就罢了,可这一声“仙君”倒是听得李羡仙十分受用。旧时在山上岁月。解鼎勋总是喊他“白毛小怪”,兄弟们听得多了,也就半真半假地顺着喊;后来独自混迹官场,寮人们客套话里捧他一句“仙风道骨”,背地里哪个不说这“白妖”如何如何。他气也气得够了,帐也都记在心里。连将来飞黄腾达之日该如何报还都计较得一清二楚,可偏没想到有人也能唤他做“仙君”,当真把他当神仙般看待。

他正飘飘然,突地又记起适才自己一个失手,本是想要帮忙避退那虬须大汉,结果却误手连毙两人,将那少年地家仆也杀死了。他本就不爱这打打杀杀,此刻更是恼恨不已,对那少年说道:“我不是什么仙君。我刚刚……你见过杀人的神仙么?”

“见过呀。”那少年笑道,“书上总也说仙君都杀坏人。因为其实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是恶鬼。”

李羡仙奇道:“你家那个仆子也是恶鬼么?”

那少年略撇了撇嘴角。道:“看不太出,对么?但他也是恶鬼一伙;果然除了仙君。是谁也看不出的。”

李羡仙脑海一片混沌,暗道难不成这孩子是因为看到了我的脸孔,才想要说些好话讨我饶命,好去报官?但当真要杀了这少年灭口,他又暗道不是读书人行径。正思索犹疑之间,那少年却仿佛看穿他心事一般,笑道:“晚生说得可句句实言,晚生为何要瞒骗仙君?仙君是晚生的救命恩人,晚生不知何以为报,又怎会为难仙君。那个下仆,就当是被那虬须大汉所杀好了。”

李羡仙听他如此说,心头涌起一丝侥幸,却又猛地想到,当时尚有众多看客躲在茶馆廊下看这一出好戏,那俩人究竟为谁所杀早是一目了然,自己相貌如此殊异,稍一探问便可得知,何必费心隐瞒?又想自己多年求宦之路,怕就是要为这唯一一次多管闲事而付诸一炬,不免又是难过,又是凄凉,又是恼恨,半晌叹道:“不必了,瞒谁去?只瞒得过自己。”

那少年闻言,浑身一震,讷讷地说不出话。李羡仙心头郁结,更不理他,只自顾自前走,那少年也就乖乖跟在后头。不半晌,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清江镇。李羡仙换了平常装束,绾起满头雪丝,大摇大摆走在街头,找了家小饭馆要了点心,就坐在路边的凉棚下吃起来。周围人都仿佛见怪不怪,还有人笑着朝他招呼,李羡仙嘴里塞着肉包,点点头权做应答。

那少年终于忍不住,奇道:“这镇子里住的难不成都是神仙?怎么一个个见了您,都没长眼似地。”李羡仙瞪他一眼,又酸又冷地说道:“蒙阁下看承啦!我不是什么神仙,只在这千口人的小镇上作个主簿,已经是通天地本事。”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道:“……可我总觉得你不是凡人。”

李羡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朝他道:“以貌取人,非君子应有之德也。”将剩下半笼包子推到他面前,“吃罢,——当神仙有什么好?神仙能做参知政事*么?看吧,我也没什么抱负。”

正说话间,道上跑来一名衙门里当差的小僚,朝李羡仙挥手道:“先生,可寻着您了!县宰唤了您整一日,正教您回去呢。”李羡仙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眼前一亮,朝那小僚招招手道:“王小三,你来,我正巧有事交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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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三乐颠颠地跑来,问道:“先生吩咐啥?”李羡仙朝身边那少年一指,道:“这位——”话说一半,才想起自己尚未问这少年姓名,不免有些尴尬。好在那少年倒也机灵,连忙说道:“晚生姓赵名真。”李羡仙顺势接道:“对,赵兄弟,是我朋友,我们路上相识,聊得投机,走到清江也不晓得。他不熟路径,我本打算亲送他回去,但眼下县宰既着急唤我,必有要事,不能耽搁。张小三,还劳烦你陪我赵兄弟走一趟,送他家去。”

张小三笑道:“先生只管吩咐。只是这位赵兄弟家住哪里?”

赵真道:“晚生家还很远,但只劳烦张兄弟送我回龙台县,便有亲戚相应。”

李羡仙见这包袱已经缴清,便甩开胳膊要走。赵真急忙叫道:“还未……还未请教仙君高姓大名。”李羡仙撇脸侧目,嘲道:“既是仙君,又怎能被你问去了姓名?”说罢,一阵风般走远了。

赵真茫然若失,张小三在旁无奈笑道:“赵兄弟,别跟我们先生一般见识。他人倒不坏,却就是有些疯癫的。你要问他姓名,我可知道。他大名叫作李羡仙,可我们县太爷总是唤他做‘玉卿’,说这叫什么表字。”

“玉卿,玉卿,哈哈,我早说了嘛,这清江县没你果然是不成的。”县太爷陈明义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李羡仙百无聊赖地靠在椅上。头晕脑胀地说道:“陈大人,求您坐下说可好?我给您老转得眼晕。”

陈明义这才坐下了,抓着李羡仙的手说道:“玉卿啊,我跟你说。原本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那刁民……唉!都欺负到本大人地头上!你知道,我是个举孝廉,但这其实是捐的。我家里代代都做官,不能……”

李羡仙哭笑不得地说道:“大人。这些您都说了第两千单八回啦。”

陈明义哈哈大笑,道:“才说两千单八回?那不要紧。我就是要你晓得。若是没了你李玉卿,我陈明义就是捐了万两黄金,这县宰一职也是万万干不来的。我陈老头子书没读多少,但懂得讲义气。玉卿,你要什么,尽管和我开口。就是以后别总往龙台县跑,害我好找。”

李羡仙微微撇了撇嘴。一声不吭。他晓得这位县宰大人是个空架子,虽然清江县小人稀,凭这位爷的本领也就只能管个油盐酱醋;但凡大些的案子,从来都是他李羡仙一手操刀。在这件事上他向来颇为自得,但他又能要些什么?至多不过将县宰的乌纱要了去,戴在头顶上新鲜不了几天。他李羡仙想要的,顶在脑袋上可比这有份量得多。

“这两日该没什么事了……你不说龙台县我都忘了这事,王小三回来没?”李羡仙撇开话题。一面向外走一面问道,正巧兜头撞着打水回来地王小三。

“先生,您找我?”王小三连忙将搭巾甩在肩上问道。

“嗯,”李羡仙点了点头,有些犹疑地问道,“我先前忙得晕向。一直忘了问你。上次教你帮我送的那位赵兄弟……”

“哦,他呀。”王小三笑道,“一早送回去了。不瞒先生说,”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没看出来,那位兄弟,原来是龙台县周家地亲戚呢。”

“周家?那个家境渊源的豪富?”李羡仙皱眉问道。龙台周家,这方圆千里的没有不晓得的,听闻家里很有渊源。不仅有财。而且有势,连年灾年放粮。那米屯就如粮仓似的,总也放不垮它。有人便说那家里有亲戚是朝廷里的大官,但要真说出名姓来,却又没人说得明白。周家的当家人叫做周令虚,五十开外,领着周家上下百口仿佛避世隐居在此,对官场和江湖都讳莫如深。

“我一把赵兄弟送去周家,那老当家就感动得什么似地,对我千谢万谢,不过你说你谢我相送之恩,那也罢了,他却谢我‘救命之恩’!我听得一头雾水,难不成送他一段路程也算是救了他命?那位赵兄弟也不和我解释,直走去里面了。那老当家却拿出许多东西谢我,我没那功劳,更不敢要,连推带辞,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捞了一点好处回来。”王小三说到此处有些得意,悄悄解开薄衫,露出里面一个漂亮的绸缎坎肩来。“我就拿了一匹绸子,教屋里人裁了点边角,做了个坎肩。先生要这绸子不?我那还有呢。”

李羡仙自然晓得这“救命之恩”的来头,却不好和王小三明说,只是摇头道:“人家是豪富之家,既要谢你,你就放开胆子拿,干么只拿绸子,还不敢穿在外面。”王小三挠着脑袋,有些为难地嘿嘿傻笑。

李羡仙本就估摸着赵真是大富之家的公子,普通百姓也没这“福份”被劫来劫去,因此倒不甚惊奇,听王小三这样说,觉着赵真反咬一口也不大可能,这才放下心来。

心情畅快了便想喝酒。近晚时分,李羡仙抄起酒壶,学李太白那癫狂疏懒的模样,去江边听雪亭观风品醅。这亭子的所在偏近江滩,人迹罕至,虽然景致不甚秀丽,但也别有一番旷达。

他一个人,倾了酒,铺了纸,磨了墨,写了满叠的胸襟抱负,满叶的潇洒情怀,投入江中。那一叶叶纸张一如漂泊人世随波逐流,最终渐渐被恶浪吞入腹中,再没了踪影。

不觉喝得大醉。江山在眼界中胧胧一线,最终天暗路远,剩渔灯闪烁,涛声呢喃。恍惚中有人悄然走近身旁,李羡仙心中一紧,赶紧去摸腰间地钱袋,手却先被那人攥住了。

李羡仙霎了霎眼,恍惚看见赵真的模样。那人笑着问道:“你醉糊涂啦,害我好找。可认得我是谁了?”

李羡仙想说,可是嗓子里荷荷几声,舌头不听使唤。他便用手指蘸着杯中的酒,在桌上歪歪扭扭写下“赵真”两个字。谁料那人只是笑,摇头道:“不对,不对。你再写过。”李羡仙醉得哪里还明白,又将那名字反反复复写了一遍,头一歪,倒向另一边睡去,任凭那人呼唤劝说,总不挪窝。那人也没奈何,只得扳下脸来,道声“得罪了”,竟将李羡仙扛上马背,拖着他回衙门去。

一觉醒来,天已微明。李羡仙总算清醒了一点,只觉得头痛欲裂。环顾四周,自己竟已身在官衙的憩所之中,连身上的被子都掖得好好的。他一惊,呼地坐了起来,看见身旁桌上,烛影摇曳,杯酒余羹,满纸残墨,可显然不是自己地字迹。

“——赵真!”他恍然记起了,手忙脚乱地爬出被窝,往身上胡乱披了件袍子便推门而出,喊道:“赵——”却倏然愣在当场,看眼前黑压压跪满一排,一个个头摁得死低腚撅得老高。不远处站着一排衣衫鲜丽的官僚侍应,为首的一个捧着一卷黄绸,瞪着眼道:“李羡仙接旨!”

“啥——?!”李羡仙也把一双眼瞪回去,却被身旁跪着的陈明义陈大人连拉带拽摁在地上,低声喝道:“你小子又做了啥掉脑袋的勾当?干么平白无故升你做参知政事?”

李羡仙一头雾水,那为首僚官已将描龙绣凤的绸缎递到他手里。他慌忙扯开一看,果然见到了“敇拜清江县主簿李羡仙字玉卿升任参知政事一职即刻起行”字样,惊得他险些将圣旨落在地上。突然听见一声轻笑,李羡仙慌忙抬头望去,只见赵真躲在人群之中,用袖子遮着嘴,一双弯弯的眼睛却露在外面,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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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瞅见?有没有瞅见?快说呀!”

“……唉,我看得眼当真都舍不得眨一下!真和神仙似的,喏,就和这纱绢上描得一个样儿!”

“唉呀呀!哪地方能见着他?”

“我听小倌儿说,待会他要去大殿那儿。我们躲在假山后边,偷偷地瞅一眼,准不叫他发觉了!”

“对了,前边池子上那桥还差些子才修好吧?我们去动手将那板拆了,多留他一会子,好仔细打量打量!”

“好呀,好呀!”

一群宫女们叽叽喳喳笑着商议定了,抛下手头的活计一股脑儿向廊下涌去,七手八脚地没片刻就将荷池上新垫的桥板拆了去。接着有的躲在廊柱后,有的装作在河边喂鱼,有的藏在假山旁,有的持着扫帚摆弄地上那零星落叶,却都不发出一点声响,直等着远处那新着红袍的人影渐近,连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参政大人,这边请。”

李羡仙扎高了银发,两鬓和额前却仍落下数缕,略略遮挡那一双仿佛玉做的瞳眸。多年浸yin的扎实武底子又让他仿佛足不沾尘,飘然而至。

领路的太监见桥没了板子,喝道:“你们做什么?怎么桥板子又拆了去?”

宫女中一个领头的道:“回禀乔公公,桥下有些不稳,我们拆了板子看毛病出在哪里。”

“胡闹!”乔公公喝道,“快些将板子铺了。送参政大人过去。”

李羡仙连忙道:“不敢劳烦诸位。”朝乔公公一拱手道,“得罪了。”未等他反应过来,提了他的领子,整个人纵身而出,在那荷叶上轻踏借力,翩然而起,但见银丝寰转。玉目如波,顷刻间便已身在对岸。李羡仙这才将乔公公放下。再拱手笑道:“多有冒犯。”

乔公公又是骇然,又是惊喜,连声道:“这……这……哪里地话!大人真是神仙下凡,星君临世,才有这等天人之姿。”李羡仙生平哪里听过这等恭维的话语,不禁飘飘然起来。而偷眼四周,先前使绊的宫女们无一不目眩神驰。惊叹不已:端的是见过这本领的,没见过这风采;见过这风采的,没见过这样貌;见过这样貌的,没见过这本领。李羡仙暗暗一笑,微捋银鬓,揣起十分得意,随乔公公入内去。

其实他自己也倒现在没闹清楚状况。不明不白地接了一道旨,接着便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京城。至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不告诉他。但他晓得是赵真搞地鬼;自那天来,他也就没再见过那小子了。

虽然在夜深人静时也曾想过,莫非赵真就是老四要他在那茶馆里等的“贵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像。贵人不该是一脸贵相、富态可掬地中年乡绅模样吗?怎么会是个瘦小的少年郎,就算他家境渊源。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不管怎样,这亭台楼阁华贵庄严的气象,自己总算是见到了。哪个读书人不向往这一朝?他心里快活得几乎要上窜下跳,恨不得立马便说给兄弟们知晓。至于乔公公絮絮地说了什么,他却一概没听进去。

就这样走了许久,却没往正殿去,倒先来到一处水榭,深藏在山水掩映之间。乔公公顿了脚步,让过一边,请李羡仙先进去。

李羡仙犹疑一霎。刚要举步。绿叶间早有笑声传来,道:“先生还愣着做甚?这边厢已备好笔墨。正待先生前来题句落款呢。”说话间树影微动,碧色婆娑,隐约可见赵真的模样。

“你……”李羡仙简直要脱口叫出声来,然后冲过去拽着他的领子,把事情前前后后都问个明白。然而他猛地顿住脚步,这辈子他还没做出过这么英明果断的决定;他顿在那水榭廊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看见赵真头顶的金冠和身上地龙袍。他猛然想起年前也曾听过戏说,这当朝的皇上,如今只得一十五岁。

双膝不由得一软,李羡仙心头微微泛了点苦,却是连忙跪下了。

赵真连忙从水榭里走出来,笑着将他扶起,道:“玉卿,快起来,不必拘礼。先在这儿见你,也是怕陡然吓着你。”挥手让乔公公退下了。

李羡仙顺势站起身子,暗暗有些好笑。被比自己年纪小的人直呼其字,倒还是生平头一遭。

他站直身子,比赵真要高出半个脑袋,连那黄金玉冠上细小的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赵真仰起脸来看他,笑道:“没有被吓到罢?”李羡仙失笑摇头,这孩子瘦瘦小小,怎么看也不像个皇帝的模样。就是到了现在,他心里还半信半疑着呢。

“你救了朕,朕送你这份大礼,还称心罢?”赵真拽了拽李羡仙身上的官袍,打趣道。李羡仙被他说得浑身不爽快,连忙又要跪下说“不敢当”,谁料赵真倒生起气来,拽过他道:“朕是真心诚意当你做救命恩人,也是真心实意地钦佩你的本领!我见你那一日,你便好似仙君临世,我这才信了这世上李太白模样的谪仙,原来……原来是当真有地。”

他像个孩子似的低下头,悄悄扭起衣角,绣龙的袍边都被他捏得有些皱起。李羡仙又是好笑,又是诧异,才晓得原来皇帝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更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那些装模作样的东西,轻轻一碰便没了踪影。

“玉卿,……留下罢?虽然朕也懂得,不该用官职来束缚仙君,……李太白不就赐金放还了么?可那天那样的事,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发生……”

李羡仙晓得他说地是那日在龙台县被挟之事。当时看来不过是富家公子横遭勒索,现在想来才知道远远不是那一回事。他有些紧张起来,抓过赵真的肩头问道:“那日想要杀你的是谁?你怎么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话刚说完他便后悔了,连忙松开抓着赵真肩头的手。谁料赵真却笑了,轻声道:“看罢,那日我们素不相识,你却出手救朕;而如今,当真心里在乎朕死活的,也只得你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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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席话说懵了李羡仙,心想还有谁能不在意当今皇上的死活,这娃娃却讲得好像清江县里没爹没娘的孤儿常挂在嘴边的话。郁闷地夹起一筷子上好的鱼肉送入口中,李羡仙仔细而认真地咀嚼着这个问题,连周边洋溢着的奉承与赞誉都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别了赵真,就被一群贺喜的官员们拉来这里,有人做东,有人作陪,有人阿谀,有人奏乐,四海升平。李羡仙飘飘然很是得意,但未过三巡便已乏味,反而想念和赵真一起了。至少那孩子对他的崇敬不含杂质,透明得如一汪清泉。

做东的是当朝宰执,李羡仙因为忘记了他姓甚名谁,只得含糊其词,连目光也怕和他相碰,否则万一邀饮,自己连怎样称呼这位顶头上司都不晓得,岂不贻笑大方。但事与愿违,那人偏偏腆着肚子站起身来,将玉碗盛满琥珀光,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高高举起:“李大人不愧为当世栋梁,少年英才,得蒙明主,跃升高位……真可谓江山有幸,社稷之福!来来来,老朽敬李大人一杯。”

李羡仙咬了咬牙,赔着笑脸站起身来道:“……晚生不敢当。”好在旁边一名官员提点道:“方大人如此看重后生晚辈,这才是江山之幸哪!李大人更当多饮一杯。”李羡仙连忙应道:“是,是,诸位教训得是。”这才终于知晓这位大人原来姓方,终于免去出丑。虽然被迫多饮一杯酒,他自己在心里盘算来去,倒也不亏。

待到场面话已说尽,李羡仙已是不胜酒力,头脑昏沉。淡淡的红晕染上白得几乎透明地脸颊,他脚下有些踉跄,起身打算告辞。仕女们想要来扶。却又掩着脸笑了,只在他周身旁打转。

“李大人。请安坐,老朽尚有一事以告。”方宰执见时机已至,连忙携起李羡仙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低声道:“李大人,皇上亲掌朝政不过两年,您可是他第一个如此大力启用的人才哪。您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吗?”李羡仙迷迷糊糊。话都听一半忘一半,哪里还知道意味着什么,只含糊答道:“还……还请方大人指点。”

“前些日子,在龙台……有人图谋弑君,听说是李大人出手相救。”

李羡仙微微一愣,背上覆起一层冷汗,酒早醒了一半。他将手中一直扣着的酒杯放下了,翻眼望向身后的方宰执:“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宰执微微笑道:“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李大人。皇上虽然年幼,但也懂得斟酌情势。这才调你来京,身任要职,对你可谓青眼有加。老夫知晓这一层事,自然对李大人佩服得紧;但你可晓得这朝野上下,有多少人对你眼红艳羡。想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李大人想必涉足官场未深,对这一层还不是很透彻。”

李羡仙警惕起来,他晓得今天这碗饭不好吃。“那依方大人高见,晚生该当如何?”方宰执就待他问这一句,当下微微一笑,答道:“若李大人肯与老夫做场交易,那老夫保准教你这参知政事做得牢牢靠靠,只有享不尽的福分,没有吃不完地苦头。是要福分还是要苦头,李大人聪明。想必不会闹不清楚。”

李羡仙轻哼了一声。笑道:“也就是说,方大人想要做晚生的靠山。可恕晚生鲁钝。还不晓得这天下哪一座靠山,能比当今天子更大?”

他这话一出口,不仅方宰执笑起来,周围作陪地数名官员也各自笑个不停。李羡仙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却又说不出来。

“好罢、好罢。”方宰执捻须笑道,“年轻人总得有个历练的过程,才能明白事理。但你可不要忘了,”他突然压低声音,轻声在李羡仙耳畔说道,“在龙台县,你似是杀了两个人罢?其中一个自然是十恶不赦图谋弑君的贼子,另一个呢……”

李羡仙咬咬牙,打断他的话:“方大人有什么事情要晚生帮忙,尽管吩咐。”

方宰执识趣地停了口,转而道:“帮忙不敢。李大人想必也知道李太白;他可是真想当官的,却遭了赐金放还,不能为国出力——为什么呢?李大人若不想做那可怜兮兮沽名钓誉的李太白,便从今日起结党营生罢。”

李羡仙这才感到自己的无力,他自个儿在心底苦笑,今儿到底怎么了,怎么每个人都拿我来和李太白相比,赵真是地,这个方老头子是的,那些吵吵闹闹的宫娥宫女们也是的。他有些怀念起在清江县和那个噜嗦的县宰共事的时光了。但他回不到过去;他举起一杯酒,勉强笑道:“多谢方大人提点。”心道我才和那个高傲的李太白不同,终于有机会走进这金碧辉煌的殿堂,先吃些苦又如何呢——就如要习得那令人艳羡地飞檐走壁潇洒功夫,小时候在山野间,早不知吃了多少顿师傅们的鞭打。

“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方宰执捻须笑道,“那作为同士,老夫便先告诉你一样要紧之事罢。你晓得皇上干什么将你火急火燎地招进宫来?”

李羡仙厌烦了说“晚辈不知还请赐教”的字句,于是只凑近了这老头,听他到底有何高见。

“南方绿林匪党作乱,声势极大,已至不得不除的境地。但如今圣上根基未稳,自然要派心腹人前往剿匪。”方宰执说完,拿眼望着李羡仙,等他发话。李羡仙这才省道:“这么说来,皇上是要派……派下官前去剿匪?”方宰执微笑道:“不错。你年轻有为,又武功高强。救了皇上性命。老朽等奉旨彻查了你的身世,晓得你自幼长于江湖,对这江湖纷争自然熟路,与这匪众也有千丝万缕地干系……”李羡仙听得一句,心里骂一句“好啊,老家伙,你查我地底细。哪一日我也要查透你那些不堪入目的底细,在你面前抖落出来。”但听到最后一句。免不得一愣,脸上变色,问道:“晚生唐突……这南方匪众究竟是……”

“哦,你还不晓得么?”方宰执笑道,“我却听闻说这门匪子是江湖中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的。他们被称作‘江湖第一邪派’,为首的好像叫作赫连罢?”

李羡仙呼拉一下子站起身来,动静大得掀翻了桌子上的酒碟。汤汤水水洒了一身。方宰执好整以暇地笑了,按住李羡仙的手:“唉,李大人,老夫晓得你与这贼子是世仇;但听老夫一句劝,这次皇上要是让你领兵去剿,你得千万推却。”

李羡仙此时已全然没了主意,他急忙问道:“方大人,这又是唱哪一出?”

方宰执见鱼已入彀。不慌不忙地答道:“这又得从开头说起了。你在龙台县杀了人。你可知道你杀地是谁么?”李羡仙道:“是图谋弑君的贼子。”方宰执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个贼子,就是赫连手下地一名国辅。”

“什么?!”李羡仙简直要从椅子上弹起来,当时一瞬之间,他并未留意对手招式门派,而今经方宰执提起。他细细回想,隐约也记起其中的一招半式,虽然加以掩饰,但确是赫连世家地本领无疑。

方宰执卖弄才学一般慢慢说道:“赫连匪众,自称‘世家’,架构庞大,分九族十脉,遍布各地。每一脉系族长称为‘国主’,副者为‘国辅’。哼,沐猴而冠。还真似模似样。”众人都是一阵哄笑。唯独李羡仙面色凝重。他想起幼时惨象,晓得赫连誉不是那么好对付地家伙。他问道:“既如此。晚生与赫连的仇绊又添一层,估计是难以消弭了。让晚生前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不是更好。”他虽然嘴上如此说,可也隐隐觉得双手开始难以抑制地发抖起来。

方宰执把双眼一瞪,桌子一拍:“胡闹!你以为这朝野上下,当真和江湖绿林一般考量?少年人,要记得家国第一,社稷第一,而个人地恩怨第二。皇上微服驾临龙台县一事,仅有少数人知道,怎么赫连偏生知晓了?老夫斗胆猜测——”他压低声音,在李羡仙耳畔说道,“这朝野党派之间,定有人与赫连勾结了。”

李羡仙心头一紧。“那方大人的意思?”其实不用问,他也觉得自己该留在赵真身旁,这个涉世未深地少年,恐怕此时还蒙在鼓里呢。

方宰执早有打算,连忙说道:“李大人此刻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自然当留在皇上身边,保护皇上的安危。至于剿匪之事,凉州龚巽将军屡屡请战,不如就让他领表立功去罢。”

李羡仙倘自犹疑,道:“既是将军,那保境御夷,方为本分,为何还要不远千里调派来剿匪……”

方宰执微微笑道:“李大人武艺超群,我们也都有所耳闻;但大人自比赫连誉如何?”

李羡仙连连摇手,苦笑道:“晚生……晚生本志不在武,那个,自然,和赫连魔头不能相比。”

“你可晓得那赫连誉自称‘主公’,所属匪众又有多少人马?”

“这,这个……”

“光是赫连老巢暗帝宫中人马,就有万余;若带上分布九州的九族十脉,哼,怕是江湖上从来没有如此之大的武林派系罢!”

李羡仙头顶冷汗倏然而下。他晓得这话不假;当年声威未震时,赫连誉已埋伏数路好手,接连灭四世五门,一时间江湖闻“赫连”二字丧胆,武林人人自危。

方宰执惬意地呷了口酒:“李大人既然自知不堪此任,又何必冒充英雄?让真的‘英雄’去收拾那‘枭雄’罢,我们文人骚客,只需持扇观风,怆然赋诗,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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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广袤无边的湖水一直蔓延天际。拾起一颗石子捏在手里,在湖边慢慢地走,任衣襟下摆被湖水牵扯浸湿,凌翎禁不住便将它投掷到湖心去了。

数着石子打出的水漂,心里就如这女山湖一般茫茫无际,却又只是囿于原地,不知该奔往何方。他也有一些打算,但最终只是沿着女山湖的水岸缓缓地走,仿佛只有这湖水懂他心中难以出声的呜咽。

“啪”地一声,又一颗石子被他抄入手中,甩向湖面。他朝着湖面坐下,看那一圈圈涟漪荡漾重叠,而那石子好像非逗得他开心不可,仍然在湖面上欢快地跳跃着。

“好厉害!”背后突然传来用力的拍掌声,倒把凌翎吓了一跳。刚一回头,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便迎面扑了上来似乎想要挂上在他脖子。他反射性地一让,那孩子扑了个空,整个人跌得横在了他膝腿上,晃动着脑袋,仍然嘻嘻地笑个不停。

“谁家的孩子?”凌翎皱起眉头,拎起这孩子的后颈,放在一旁。那孩子便顺势抱住了凌翎的胳膊,挤眉弄眼地笑道:“大哥哥,教我!扔石子儿,教我!”

若是平常,凌翎闲着没事也会和他逗上一逗,但如今哪里有这份心情。他随手拣了几颗石子递给那孩子,挥手道:“去吧,一边玩去。”

那孩子开心地接了过来,攥了满手。便向河里投去。一时间水花四溅,水鸟惊飞,偏偏都像是吃撑了的胖子,只见下去地没见上来的。那孩子委屈地揉着眼,那黑黢黢的手又揉了满脸的黑印子。凌翎皱着眉头看他,他连忙不失时机地扮了个鬼脸儿。

“不成呢,大哥哥。一个个都像没熟的饺子沉底了,也不见泛上来。可这样一大锅的水。要什么时候才煮得沸呢?”

凌翎被他逗得乐了,连心情也略微舒缓起来。他说道:“你等等,哥哥拣块好些的石头给你。”

说罢他便朝脚下地石缝翻找去,本想找一块扁平状的石头,可脚下偏偏都是没在泥中地死石头,要么便太大些,不适宜用来水漂。翻了半晌。终于找到一块大小适中的活石头,可惜并不是扁平的。

凌翎捏起石头两端,趁那孩子不在意时,向地上另一块巨石上撞去。他暗加上一股子真气,那石头相撞时便形同切豆腐一般,轻轻巧巧便削去了半个。

“喏,拿去罢。”他将石头递入那孩子掌心,又向湖面一指。可那孩子却并不急于投掷。反而将那石头握着把玩,道 :“这石头的形状,便似用刀子切过一般;当真与众不同。”

凌翎笑了笑,起身欲走。却看见河滩边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杖,步履匆匆地赶来。一面叫道:“小福儿。咳,你在做什么?”

“爷爷!”那孩子见了老者,欢喜地扑了过去,将石头递到那老者手中,道,“这是那位哥哥给我的。”

那老者捏了捏石头,脸上变了颜色,抬手仔细地看了看那断面,连忙携过孙儿的手,急匆匆地向凌翎走来。凌翎有些诧异。他端详了老者地步伐。蹒跚摇晃,决然不像个身怀武功之人;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处。只得站在原地,看那老者走到跟前。

“这位少侠,老朽斗胆相烦,打听个事。”

凌翎一愣,但他猜想这老者不是凡人,便恭恭敬敬地听他说下去。

“少侠先前是打从女山来的么?”

凌翎心头针扎似的猛地一缩,他偏开视线。“您老打听这个做什么?”

那老者看着凌翎脸上稍纵即逝的畏缩,已经猜着了九分,却不说破。他悠悠地叹了口气,道:“老朽受一位故人之托,上山来做一件不怎么爽利的事情。若少侠是打从女山来的,老朽恐怕免不得还得回镇子里一趟了。”

你为何又要回镇子里?那又与我何干?凌翎险些就将这话脱口而出,但终究是吞下肚去,他看了那老者一眼,决定转身走自己的路。那些至多不过是别人的事,反正也没什么好玩。

倒是那名唤小福儿地孩子抢先问了出来:“爷爷,为啥又要回镇子,老远的。”

那老者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凌翎的背影,道:“没有办法呀,爷爷要为一位已故的恩人,置副棺椁,买些香油纸钱。”

凌翎顿住了脚步;而那老者也从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这位少侠……不,凌公子,能请您随老朽同去么?老朽的恩人,也曾将些话交托给老朽,您愿意听的话……”那老者一面说,一面携过小福儿,向集镇地方向转去,似乎并不在意凌翎是否跟在后面。

过了半晌,小福儿捺不住回头偷眼,扯了扯老者的衣襟,轻声道:“爷爷,大哥哥跟来了。”

“哦。”老者微微颔首,便要回身,却被这娃娃一把扯住了,“爷爷等等,”他低声续道:“他……在哭呢。”

女山湖镇子不大,那老者没花片刻工夫便将东西齐备了,雇好一辆马车,又买了些纸钱。他这才转身来看着凌翎,道:“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凌翎按住了剑柄,双眼直视那老者,脸上的泪痕已然干尽。他问道:“您究竟是何方神圣?……”那老者叹了一声,抚着那棺椁,对车夫道:“赶路罢!”一面对凌翎说道:“不晓得我这样说你明不明白……我与朝华兄弟是忘年之交,若不是有他……唉……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凌翎愣了愣,但片刻间便明白过来:“你说‘朝华’……是若朝?”

那老者笑了笑。干枯地嘴唇撇起,露出一排黑黄的牙。“那是给你叫的,别人都不许叫;我们至多也只能唤他一声朝华兄弟,也很逾矩了。”

凌翎还待再问,那老者已将小福儿抱上车,并不打算再多回答一句。凌翎有成千上万句问话想要问他,但转念一想。自己已被若朝瞒了这许久,现在物是人非。旧景难再,追究这些又何必急于一时?便是再早一刻得知,逝去之人也不能活转。这样一想便能坦然相对,向那老者道:“适才失礼,尚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那老者望了望凌翎,看他脸上先前那一番神色已然收起,云淡风轻一如女山水色。不由得又叹又笑。说道:“怪不得他那样看重你。老朽自枉多活了数十载,总该对生死看得淡些,却不及一个年轻人这般能说放就放,看得通透。”

凌翎也跃上马车,双眼看着前方,道:“其实我什么也容易放的下。唯独这个人,……”他不再说下去了。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那马车慢吞吞地走到了山脚下,车夫说山路窄。容易绊坏马腿,无论如何也不愿上去。那老者便给了他一锭银子,打发他去了。凌翎急道:“从这里到那山洞处,还有好些路途。”那老者笑道:“老朽知道的。”转身将小福儿抱下车,那孩子已困得难睁动眼,那老者便托付凌翎背在身上。一面借过了那车夫地马鞭。

凌翎不明所以地看着那老者,暗道你难不成要自己用马鞭抽这棺材上山?那老者仿佛看穿了凌翎地想法,对他微微一笑,那马鞭向下一指,只听嗤地一声,那鞭头便如灵蛇出洞,卷起那棺材扛在肩上,轻巧地好似信手拈花。他奔了两步,到底棺椁沉重,不似一般。身子陡然下坠;便将鞭一甩。卷过山道旁古木粗枝,微一借力。再飞出数十丈。凌翎见状发力急追,可那老者正似猿猱舒臂,仿佛骏马加鞭,不过片刻便将他抛下老远。

待他上到山腰间,那老者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凌翎佩服不已,暗道这一手借力卸力地轻身功夫,就连三位师父中轻功最好地齐红fen也无法企及,这才信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地说法。而那老头子瘦削的身材,蹒跚的脚步,更看不出半点武功,当真匪夷所思。

“老前辈武功之高,当世罕见;晚辈班门弄斧了。”凌翎略略躬身说道。那老者看了一眼凌翎身后,背上负着的小福儿仍然酣睡不已,丝毫没有半点惊动,便也笑道:“哪里,凌公子的轻功如平波静澜,毫无声息,这才令人惊羡。下面还请凌公子带路罢。”

提到此节,又是触到凌翎心头痛处,他双眉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蹙,向那山林深处一指。他想起当初来此之时,与若朝的那一段对词——但眼下时过境迁,再细想来,不管是“纷繁人踯躅,缭乱影流连”,还是“世间多俗辈,情思奢两全”,若朝的词里句间,总已或多或少地在暗示着什么,流连踯躅于欲言未言之处。

顺着凌翎指向地方位看去,那老者心中了然,问道:“我们要去断情崖,是么?”凌翎点了点头。那老者便当先迈入林中,对路途可谓轻车熟路。凌翎望着他背影,终于开口说道:“……我与若朝上山来时,他曾在此与我对过句子,说是‘纷繁人踯躅,缭乱影流连’,‘ 世间多俗辈,情思奢两全’。如今想来,恍如隔世。”那老者停了停,仿佛随意问道:“那你是如何应答他的?”凌翎想了想,道:“我对他说道‘佳境非一隅,弱水有三千’,‘寺冷钟先响,宫寒月最圆’。”

那老者顿了一顿,慢慢地重复道:“寺冷……钟先响,宫寒……月最圆…………哈哈!好,好一个‘寺冷钟先响,宫寒月最圆’!可也恁真实了些,恁残忍了些。老朽终于晓得,为何朝华兄弟总是又欢喜你、又是恨不得杀你;最终他仍是抉择不下,只得枉自送去性命。”

猛一阵山风灌来,刮得世间万物好一阵清醒。前边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断情崖笃然于彼,淡烟垂雾,舒卷纷繁。

那老者放下棺椁,哑声问道:“你知道这断情崖的故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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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四十余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来,其实是一件很可笑的因由。

当时江湖上有位非常貌美的女侠名叫杨斓晓,她手里有本天下无双的武林秘籍《指砂阵》,一时间追逐者众。杨斓晓便定下规矩比武招亲,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想要娶她为妻,《指砂阵》便归对手所有;若想拿到这本惊世秘籍,那便碰不得她一根毫毛。

那是六月的京城,人流攒动,热闹非凡。在挂着珠光宝气各式各样长剑的人流里,谁也不会在意街边那个其貌不扬的瘦弱男子。

他便是华山派的九弟子章锡民。他是违背师命,偷偷来到京城的,为的就是见杨斓晓一眼。数月前,他跟随师傅前往嵩山拜会,途中偶遇杨斓晓,虽然只不过偷偷一瞥,但从此再不能忘。辗转数月,他终于下定决心悄悄来到京城,背着或将反出师门的罪名,参加杨斓晓的比武招亲。

远远地,一辆粉色纱帘的马车迤逦而来。章锡民连忙侧身站在一旁,但车夫仍老远便挥鞭喝道:“闪开!闪开!!”连他身上的马褂也是漂亮的丝缎织成。这定是大户人家出游的小姐,章锡民想道,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破旧的小袄,肘腕处被洗得发白。

就在此时,一只纤纤素手将车窗格子给推开了,轻声唤道:“丁兄弟,莫吆喝吓着路人,咱们慢些行就是了。”她不出声还罢。这一出声,章锡民浑身巨震,这让他难以忘怀的声音,正是曾有一面之缘地杨斓晓!

“杨……杨姑娘?……是杨姑娘么?……”他抑制不住发颤的喉咙大声叫道,想要冲到马车前面,可又怕唐突佳人。杨斓晓听见有人唤她,便掀开纱帘。扶着窗略略探身,向外张望;待她视线碰着章锡民。似乎记起了他,不由得唇边轻绽,勾出一个青花碎瓷般的旖旎笑容。

章锡民三魂去了两魂半,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但觉此生此世,不妨只为此一笑罢。正在这时,杨斓晓突然啊地一声。纤指一松,手中荷绿色的帕子便随风飞去。

看杨斓晓秀眉微蹙,章锡民脑袋嗡地一响,便什么身份地位也顾不得了,双足一点,整个人便腾跃半空,伸手去抓那帕子。

若依他平日里的本事,这一张帕子哪在话下?可惜天不遂人愿。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就在章锡民指尖刚碰到帕子的那一霎那,它又被风掀开老远。

杨斓晓见状,低低轻笑了一声,被章锡民清清楚楚地听在耳中,知道她正看着自己。甭提有多兴奋,可又怕自己失态惹她不高兴,不待身子落地,反提一口气,双足平踏,便似脚踩浮云一般,追风而去,将那帕子牢牢攥在手中。此时脚下一滞,身子下跌,他便随即后仰。连续数个筋斗。稳稳翻落。

“好俊功夫!”杨斓晓轻声赞道,那声音里浓浓一股喜意****。让章锡民心神荡漾,他将帕子捂在心口,三步并作两步向马车走去。谁料杨斓晓却对车夫道:“走罢!”尚未等他走近,便催促车夫驾马而去;剩章锡民捧着翠帕,不知所措地站在街心,周围路人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免不得朝他指指点点,他却全然未见。

直到再也望不见杨斓晓地马车影子,他这才低下头,将那张帕子展开。荷绿色的帕心上绣着一座池亭,几朵艳瓣,美不胜收。旁有一行小字题道:“池碧送春归 亭寂待君游”,字体隽秀,风骨宛然,而落款“荷月仙人”,正是杨斓晓地自号。

从那天拾得帕子后,章锡民便似得了失心疯,整天恍恍惚惚,寝不能安,食而无味;有人与他说话,他便珍而重之地掏出帕子让人欣赏,但你若想要碰这帕子一下,他却当即翻脸不认人,要死要活起来。终于有位算是他师兄的哥儿看不下去,替他指点了门路,说这帕子上的亭子,其实就在京郊三十里地的一户庄园里。

章锡民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又揣度着那帕子上题诗的蕴意,难道不正是说她在这亭子里等待自己么?他生怕错过了约期,问明了庄园的所在,急急忙忙地赶去了。

那一刻他当真觉得时来运转。此后哪怕是反出师门、为人鄙弃,也甘之如饴。在幽深庄园的中庭碧漪之间,果真有那么一亭,一人,持伞笑倩,闲待君来。

杨斓晓微启唇齿,婷婷笑道:“等你好久,可认罚么?”

章锡民连忙扑到她身前,结结巴巴地说道:“认!认!杨姑娘想怎样罚,便怎样罚!”

杨斓晓微笑嗔道:“这呆子,我可当真说要罚你了?这遭饶了你罢。”

两人一见倾心,在这一隅翠阁之间无话不谈。杨斓晓诉苦说她比武招亲纯属下策,难为地是这世上险恶用心之人何止千万,若不定下比武招亲那奇怪的规矩,便约束不得那些没心肝的蠢物们。“我一弱女子,纵使学得天下无敌的武艺要诀,又有何用?只要有一人懂得疼我怜我,便此生不枉了;至于这武学秘籍之流,我本看得极淡;让他随风而去罢。”章锡民闻言,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连声称是。

“但现在关头有一个要紧的事。虽然比武招亲定下规矩,众人角逐,淘汰直至最后两位武功高强者,胜者可娶我为妻,败者则可获祖传秘籍《指沙阵》。这也是想借此契机给《指沙阵》找位适宜的传人。但……眼下除了章大哥外,爹爹也替我选定了一位人选,那就是河北‘梆子锤’廖建。此人本领了得。你或许听闻过。”

那年头江湖上有些名号的武学大家何止百千,章锡民一颗心全扑在杨斓晓身上,哪里知道什么廖建?但既然杨姑娘说他本领了得,那铁定是错不了地。他连声应道:“是,是。杨姑娘地意思是?”

杨斓晓眼角滑出一丝悲凉,道:“爹爹很中意他,他本领又高强。又很有些手段,要做我丈夫该是十拿九稳。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他的本领,该与你也不差些。但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对我是没意的,却只想要那传家之宝《指沙阵》。而一来我不愿意嫁他,二来这《指沙阵》我也不愿意给这种腌臜无赖。我与章大哥你一见倾心,又仰慕章大哥人才,便想要寻思个法儿。不能让这等人占去了便宜。”

章锡民显然没明白女儿家心中那些弯弯绕儿,问道:“究竟是什么法儿?任凭姑娘主意。”

杨斓晓听他这样说,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略带些扭捏,将头上束发的旧钗拔了下来,递到章锡民手里。

“章大哥,我们今日今时就立个誓言,缔结夫妻之盟。而后什么比武也罢招亲也好。都不过是个噱头。只是最后你和他对决之时,只许输,不许赢;但也不能输得太不成话,让人一眼看出来。这样你就能拿到《指沙阵》,而我自然会找个机会鄙弃那腌臜小人,与你白头偕老。这柄跟随我十年地钗子就是见证。”

章锡民闻言。但觉浑身热血沸涌,恨不能将心掏与她看,连忙往怀里一揣,将一本贴肉收藏的秘本掏了出来,递与杨斓晓。

“承蒙姑娘抬爱,……我,我没有值得珍藏地信物,只有这一本《万华剑谱》乃是我华山派百年修为之萃,蒙祖师爷赐予,数十年来贴肉珍藏。不敢有半点疏失。今日姑娘既以钗相许。我自当将此谱为证。”

杨斓晓连忙双手接过剑谱,翻了几页。惊道:“当真是世间无二的万华剑谱!如此珍贵之物怎能轻易与人?章大哥快快收回去。”

章锡民哪里肯答应,好说歹说了许多话,才劝得杨斓晓半推半就,勉为其难地应承道:“那这剑谱权就当寄存在我这里,来日一定奉还。”章锡民这才笑逐颜开。杨斓晓又续道:“咱俩今日之约,勿让不相干的人知晓。否则这一出计策,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章锡民连连答应。

摆擂招亲之日,主擂台旁又别出心裁地多搭建两个分擂台,应擂之人抽签分作两组,各自打擂。渐渐地,便看擂台上仅剩下两人,左面是杨斓晓父亲中意的廖建,而右面则是一路披靡的章锡民。

章锡民将十八般武艺用到尽致,看台下一片叫好之声;那边廖建双锤翻飞大开大阖,也煞是好看。但那两人往那主擂台上一站,台下人便不由自主地倾向一边了。原来那廖建生得肩宽体阔,俊采飞扬,而章锡民则枯目槁肤,没精打采。这两人谁更配得上江湖第一美女,不用想也晓得结论如何。

章锡民也颇有自知之明,打量自己眼前的廖建威风凛凛,气度不凡,心中有几分怯意,但凭自己这等样貌,杨斓晓对自己能当真托付一片真心?看台下的众人以及杨斓晓地父亲心中都做好了选择,单单就这女子钟情自己这副臭皮囊?

他战战兢兢地向杨斓晓望去。却正迎上杨斓晓真切温暖地目光,定定地包裹着他,伸手指了指头上地发钗,朝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便似破除冰雪的暖阳,直射心间。章锡民再没有了犹豫,拥剑持诀,向廖建攻去。

反反复复杀了百招,章锡民晓得廖建不是个容易摆平地角色,但也不见得就胜不了他。见廖建双锤若星,劈面而来,他堪堪侧身一让,却又瞅见了杨斓晓递来焦急的眼神。

“是了,杨姑娘吩咐过,只能输,不能赢,还要输得体面,不让人看出是弄虚作假。”章锡民再心中默诵道,一面寻个法子好输得体面。正在这当会,却见那廖建脚下虚绊一跤,整个人“啊哟”一声,便要摔下擂台。

章锡民心道不好,知道对方也是个只想输不想赢,单为赚《指沙阵》而来的,自己先前忽视了这一点,反倒被对手抢了先。他连忙想伸手去拽,却又怕自己动作过大,被人看出玄机。

千钧一发之际,他反转剑身,整个人探出身去,一招“蛟龙摆尾”用剑背撞向廖建腰腹,试图将他扔回台上;哪晓得廖建也见招拆招,未待章锡民剑到身前,他双锤早到,一锤隔开剑背,另一锤则将擂台木栅锤烂,这样便没了挡手。章锡民见状,知道是挽救无用,将身一挺,两个人便一同摔下了擂台。

两人还待挣扎要打,杨父连忙起身道:“二位少侠请暂歇。两位都年少英俊,才华出众,都配做小女的乘龙快婿,老夫好难取舍。不若这样:二位暂且休兵,勿伤和气。在距此千里之外地女山镇,原是老夫祖籍所在。那镇上有座女山,老夫将《指沙阵》与一样打算给小女做嫁妆的凤凰腕镯,藏于山中。二位不妨去那山中搜寻,寻得凤凰腕镯,便可娶小女;寻得《指沙阵》,此珍本便为君所有。如何?”

二人应了,各做准备,前往女山;搜寻半月,一无所获。章锡民多少次想要放弃,但一想到杨斓晓正日日夜夜盼他带去好消息,便觉得再多苦也无所谓了。终有一天,在峭壁旁的石洞中,他找到了《指沙阵》,喜不自胜,大叫道:“我找到了!找到了!”

正在这时,背后一个柔冷的声音说道:“难为你还真找到了。若找不到,我还不晓得父亲那边该如何交待呢。”章锡民愕然回头,看见杨斓晓竟站在他身后;而他尚未明白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杨斓晓已挥起长鞭,倏地卷住章锡民的双脚,将毫无防备的他掀下了石洞旁地万丈悬崖。

章锡民不敢相信地向上望去,耳边是疾风猎响,心里头血流不止,却仍不明所以。他最后看见杨斓晓在崖边露出半张笑脸,仿佛荷亭月色持伞观碧一如初见,不曾有过丝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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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水打好,昨日打的鱼和野果都还有剩,可以将就一顿。花个半天去深谷东头捉只雀儿,好做晚饭。忙完了这一切,就摊开那已经被翻得破烂不堪的书本,再看一遍。

每一天,都这样不忙不闲地过来。当年因为崖底的一池深潭而保住了性命的章锡民,就在这崖底静静地过了不知多少个年头。他没有去计算,懒得计算。至于从这崖谷底下找条出去的道路的想法,也不知何时放弃了。找到了又怎样呢,出去了又怎样呢,免不得是更恨她一点,更清醒一点;若不然,就是再遇到谁,再相信谁,最后再被谁推下某处的深崖。那样的生活,不要也罢。

在这崖底陪伴他的,只有鸟雀鱼虫,还有当初和他一起掉落的那本《指沙阵》。他本有些诧异,按理说杨斓晓不该先抢走这本珍贵的秘籍才对么,为什么反将这本秘籍和他一起推落悬崖?他花费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杨斓晓自打一开头,就只是想要利用他,占有华山派《万华剑谱》,并瞒骗过父亲和世人而已。那本《指沙阵》不过是个噱头,但如果不找到它就将自己杀了,杨父却知晓藏书地点,那边须瞒不过去;若夺了《指沙阵》再将他杀了,这秘籍定会成为证物。倒不如在他找到以后,再连人带书毁尸灭迹,这样便可编个借口,说他不幸坠崖,江湖上便不会有人诟病。

但这样珍贵的秘籍。虽说为了自保,就舍得将它轻易销毁么?章锡民原先怎样也想不通地就是此节。但当他翻开那本人人争抢的秘籍,细细读来,却不由得失笑。他算明白了杨斓晓为什么不想要它,也晓得了自己和世人其实都一直被一个什么“天下无敌的武功秘籍”的噱头蒙骗了许多年。那哪里是什么武学秘籍,不过是一本普通的诗册,满篇糊涂拗口的诗章断句。像是在嘲笑一生滚打在沙土尘埃中的粗俗武人。

这样地无聊诗章,倒也正适合在即将这样无聊度过的人生中览阅。章锡民闲来无事。便一面随手翻读,一面将万华剑谱里地招式都使将出来,聊遣时光。到后来,他竟能将《指沙阵》倒背如流,而同时更将《万华剑谱》里号称“有万象之势”的招式反演出来,每日熟习,以此为乐。

当他察觉异样之时。已然约摸于谷底度过了十余寒暑。那一方遮断南北的深潭在他看来就似平地一般,每日于潭上踏浪而行,轻灵简便;而于万丈古木林间捉取一只极其罕见的金尾翎鸟,也是但须一炷香功夫的容易事项。这些都还不足为奇;那日他偶尔觉察不对劲,是从想要摘取高崖上的那一支罕见的白色秋牡丹开始地。

那束白色秋牡丹,就生长在当初跌下来的那道悬崖腰上。其实只有一棵,但开得绚烂,隐约在云雾之间。仿佛将悬崖拦腰截断,变做一处凌空的瑶池。

自从在崖底拾得那秋牡丹的残瓣后,不知为何就想要摘到它。即使这处悬崖崖面几乎垂直向上,想要攀登简直千难万难。他暗提一口气,估摸着那一道白色花海的高度,微微皱了皱眉头。仍是毫无犹疑地一纵而上。

距离竟比想象中的要短。章锡民怕后劲不足,双脚频踏,双掌齐出,在岩壁上借了一次力,猛而向上。但觉身轻若燕,身后风推,难以收住,竟倏地一下跃过了头,将那山腰间的花海甩在了脚下。他远没料到自己轻功已臻化境,连忙攀住崖壁。回首望下。但见自己双掌借力之处的崖面便仿佛朽木碎屑,被风一吹。面粉一般洒落下去。

他攀住崖壁,不敢相信地向上遥望。虽然离到达崖顶还有很远,但以这样地轻功跃距来看,要攀上去,也并非难事。但他反而茫然无措地愣在那里,单手扣崖的五指已然深深陷入坚硬的巨石之间。

如果那时不是正巧有人从崖顶摔落,不晓得他还要在这瑟瑟山风中踯躅多久。一名青年男子疾速摔落的身影映入他眼帘,让他一瞬间忘了其它,登即腾跃而起,千钧万发之际单手抓住了那人的衣襟,但过强的下坠之势很快将那衣襟一角扯碎,眼看着就要摔得粉身碎骨,一命归西。

“喂!”章锡民大叫一声,急忙脚下发力,跟着跃下悬崖,去追那人。一霎眼间他隐约看见那青年棱角分明地脸庞,额头上仿佛有道疤痕。听见有人呼喊,那青年猛地睁开双眼,仿佛被激起求存的意志一般,挥手想要去抓崖旁的物事。也是因缘巧合,靠着章锡民适才那一拽,下跌的力道速度都有所减慢,正好跌在那片崖腰上的白色花海之中,一时间落英缤纷,恍如仙境。

他当即死死地攥住了那株巨大的白色秋牡丹扎在崖缝里的根茎,一双鹰似的眼睛向章锡民望过来。章锡民单脚掣住崖面,双手便来抓他臂膊。可他看向章锡民的眼里却全是不屑的神气,仿佛在说“你单脚扣崖便想救我么,别反倒害了你自己!”口中说道:“谢过了!”身子一翻,竟滚下那束秋牡丹织成地花海,单手吊着身子反悬在花下,另一只手往靴底一探,摸出寸许长地匕首,刺入崖中,一步步向崖下挪去。

章锡民此时看出这青年也是身负高深武功,只是在这滑溜的崖上无所借力,只得用这极度锋利地匕首刺入崖石之间,寸寸往下挪。章锡民佩服他的胆识和气力,但晓得再锋利的刀剑在如此光滑的崖石上反复敲击,很快便会卷刃;但这青年仿佛心高气傲,不愿意别人横加干预。他灵机一动,便指指插在崖间的匕首,又指指那青年身后,道:“这位……小兄弟,你不妨用这匕首做借力,跃入崖底深潭里。我保证,这潭水奇深无比,跌……不死人。”他多年没有与外人说话,虽然常常自言自语,但如今口齿已略显迟钝。

被唤作“小兄弟”的青年不过二十出头,听章锡民如此说,便回身看了看。万丈高崖令人一阵眩晕,而其下因缺少阳光而近乎黑色的深潭更仿佛张牙舞爪的厉鬼。而他手中的匕首此时也几乎卷刃了。

他回首望了一眼章锡民,那眼神冰冷得有些骇人,章锡民愣了愣,陡然觉得背脊一阵寒意。

“——好罢。”那青年微微笑道,“至多不过一死,和原先并无分别。黄泉路上邂逅您这样一位‘猿人’,倒也挺有意思的。”说罢他便将那匕首作为踏脚,向那深潭跃下。

极大的水压压得人双耳背气,整个人便仿佛被压成了饼,前心贴着后背。那青年挣扎着想望水面上浮,但却力不从心。正在这危急关头,突然有人也跟着跃入水中,像条游鱼一般灵巧地钻到他x下,将他轻松地托出了水面。

原来章锡民终究怕他出事,也跟着跃进了潭里。那青年并未呛多少水,因此不一会儿便缓了过来。他环顾四周,看见章锡民居住的简易草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住在这里?”那青年问道,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厚重悠长耐人寻味。

“是啊。”章锡民笑了笑,给他端来热水和烤野鸡肉。许多年没有见人,他也难得好客一回。

“多久了?”那青年问。

“不知道。大概,一二十年总有了。”

“二十年?!”那青年不敢相信地叫道,用那双可以说有些可怖的眼睛瞪着他。章锡民觉得他不是一般人物,因此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吗。”

“走不出去的。”

“胡扯。”那青年微微咧了咧嘴,“你可以那样轻松地攀在垂直的崖壁上,又可以如此轻易地潜入水底;天下哪里还有你去不成的地方?”

“是么。”章锡民失神片刻,答道:“可这里挺好的。”

那青年脸上滑过一丝蔑然。他啃完手中的鸡腿,扔在一边。“那,你怎么到这里的。”

这么多年无人提起的旧事,此时一下涌上心头。章锡民摇了摇头,企图甩掉那些不好的回忆,一面道:“我是……被人推下来的。”顿了顿,反问道:“你呢?”

“我?”那青年微微一笑。“我是自己跳下来的。——咳,不说这个,承蒙救命之恩,我还没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章锡民愣了愣,连忙答道:“啊,我?我叫章……锡民。”很久没有人问起姓名,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那青年倒不见怪,一拱手道:“章大哥救命之恩,在下永生难忘。”章锡民连忙道:“不必客气……那个,小兄弟该怎么称呼?”

那青年朗然笑道:“贱名何足挂齿,在下复姓赫连,单名一个誉字。”

穿越小剧场 第四阙 鹊桥仙 第四回 梦惊千里小重山(上) 第四阙 鹊桥仙 第四回 梦惊千里小重山(上)

薄雾霭霭,又一个清晨。但这崖底深潭面都是垂直的仞壁,看不见更多的景色。

赫连誉立在潭边,仰望着天空,觉得自己仿佛青蛙,只能囿于这片看似桃源的井底。

但章锡民却甘之如饴。虽然昨日才救下从崖上摔下的赫连誉,但今日他却睡得鼾声轰天,没有丝毫打算醒的意思。

也就得是这样的人,才能怀着轻轻一跃便上崖顶的稀世神功,却甘心在这小小世界里一住便是二十年。赫连誉有些同情他起来。他忍着骨骼酸痛,沿着整个崖底慢慢地走了一遍,确信没有路可以通往外界后,这才返回章锡民搭建的小草房。章锡民仍然在睡,用草裹成的枕头旁放着那本几乎被翻破了的“秘笈”——《指沙阵》。

赫连誉一愣——也许是百无聊赖,也许是别有心机——他突然来了兴趣,伸手取过那本书,细细翻看。甫一看之下仿佛只是一本寻常的诗集子,但赫连誉自小家学渊源,诗词书画不说精通,至少也比纯半吊子的章锡民厉害许多。他将《指沙阵》粗略浏览一遍,便看出那不是寻常的集子;字里行间流露出气、象、式等武学的蕴意,又用文字的妆点巧妙地掩饰了起来。他还想再细细琢磨,章锡民却醒来了。

“喔。饿了没?”看着正在翻看《指沙阵》的赫连誉,章锡民并没有任何的异议或者不满,反而亲切地问道。这让赫连誉有些猝不及防。拿在手里地书翻也不是,放也不是。但章锡民当真没有介意,转身去潭边漱了口,又拿起昨夜吃剩的烤鸡,分了只鸡腿给赫连誉。

赫连誉扬了扬手中的集子:“章大哥,你那一手功夫,是来自这本集子吧。”

章锡民茫然四顾:“什么集子?”这才看见赫连誉手上那本。“哦,这不是什么秘笈。不过是本破诗集。我在这里这些年,也只有它陪我消遣。”

赫连誉一楞:“那你的这一手功夫是从哪里来的?兄弟眼拙,还真看不出章大哥的身手出自何门何派。”

章锡民笑道:“华山派万华剑谱,你晓得么?”

“‘万生之象,尽在华巅’?可是万华剑谱现在为杨虚林所持,因此是杨家的镇山之宝呢,无论如何也不肯还与华山派。因此还掩耳盗铃地改了几个招式,换了个名字叫‘万象式’,以为旁人看不出来似地。”

章锡民听见“杨家”二字,眉心一颤,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对杨斓晓的感情渐成过眼云烟,但她抢走自己门派秘籍一事,章锡民现在想来。仍觉愧对师门。没有料到华山派虽然人多势众,这么多年来却也拿杨家没有半点奈何。他深深叹了一气:“赫连兄弟,你对这江湖门派争斗还挺上心。我问你,……杨斓晓这个名字你听过么?应该正是你先前说过地杨家的人。”

“怎么,是大哥的故人?”赫连誉挑了挑眉斟酌着章锡民脸上的神色,“杨斓晓杨老夫人谁不晓得。她的万华剑用得当真出神入化,连华山派正统传人也个个自叹不如。江湖上看来,反倒不像是她抢了华山派的万华剑谱,而是万华剑谱弃暗投明选她做明主一般。我有幸接过杨老夫人三招,老实说,却和大哥所使的招式形似神非。”

后面地话章锡民没听进去,他口中喃喃地念:“杨老夫人……哈哈……原来我也算是老头子了。她的夫君姓廖?”赫连誉道:“大哥不晓得?杨老夫人终身未嫁。”

章锡民头脑中但闻“嗡”地一声。赫连誉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似笑非笑:“我想她可不是为大哥才守身如玉的,这位夫人心机颇深。”章锡民垂下头,没有力气地点了一点。赫连誉追问:“大哥和她有什么渊源?”

“我……唉。她为了万华剑谱。什么都做的出来。我当年……就是被她推下来的。从悬崖上面。”章锡民道。他指了指昨日赫连誉跌下的山崖,“我那日才晓得自己实在傻得可怜。”

赫连誉撇出一缕笑:“可她也不见得聪明。她将大哥那里的万华剑谱抢走了。可却让这本《指沙阵》留在你这儿。她将大哥那里地万华剑谱抢走了,可却让这本《指沙阵》留在你这儿。说不定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章锡民瞪着眼睛,不晓得他在说什么;赫连誉才晓得他不是装傻。章锡民却突然神色郑重起来,问赫连誉:“你先前说你是从山崖上自己跳落下来的,我也没有多问;但却觉得你不像是要求死。你究竟为什么要从这荒无人烟的女山上跳下来?”

赫连誉眯了眯眼睛,他直觉觉得眼前这个远离尘嚣许久的老头子可以利用。不觉间眉心褶皱处已流露出可谓浑然天成的隐忍凄伤,他却淡淡一笑,又将它掩饰过去了。这一切都被章锡民看在眼里,他叹了一声:“大约你也是和我一样。”

“不,不一样。”赫连誉静静地说道,“大哥你是被别人骗了。而我呢……”他深深地吸了一气,“我是太过痛恨自己。”

“我……恋慕上一名男子。”

“我一向自负,不独步天下,更何以家为。多少美色过眼我从不留心。但只有他,令我不能克制自己的情感。每日必须花费时间去想他,见到他时,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和他再多耽一会儿。因此我怕见他,支使他天南海北地为我做事;但见不到他又简直要发疯,不管他远在天山还是渤海,也飞鸽传书让他立即回来。我折磨他做一切违背他本性之事,盼望他能自己离开;但他永远如浮云淡雾。碰不着、抓不住,偏又萦绕身边,挥之不去。”

“……等我清醒地时候,已经立于崖旁。不自觉便想到那句‘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我便想,若我能用掌力将崖仞震平。或许便不会做出恋慕男子这种可笑地举动。”

“于是……你便当真用掌力去震平崖仞?!”章锡民惊道。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真可以执拗至此。虽然恋慕男子是闻所未闻之事,违背lun理纲常,但也不至于……

“我当然不可能将那样一片崖面震平。不停地拍打着崖面直至气力耗尽,真气逆转,我便摔下来了。那一刻我心里头暗想,就这样解脱了也很不错。”他突然双眼直视章锡民,锐利地视线迫得章锡民心底发虚。“但我碰到了章大哥,是章大哥又给了我一条命,我定要重新来过;章大哥什么时候要这条命,兄弟也将二话不说双手奉上。”

章锡民连忙摆手:“我这辈子便打算终老此处,要你的命做什么?”他沉默了一会,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劝赫连,只是劝他休息,说凡尘俗世恩怨情仇。睡一觉兴许就没有了。

然而第二日的清晨,赫连誉却是被章锡民摇醒的。这将近五十的汉子竟满脸泪水,定定地看着赫连,大声问道:“兄弟,我问你:若能出得此谷,你将要怎样?”

赫连誉道:“还能怎样?我不过还走我的路。”

章锡民急道:“对你那位……恋慕之人。你将要怎样?”

赫连誉陡然清醒过来,他料想到了章锡民的用意。他一字一句,微微笑答:“我坠崖不死,虽不敢忘大哥救命之恩,但亦缘天意。若能出此谷,必当珍惜。”

章锡民拍手叫道:“好!”胡乱擦了一把眼泪,郑重对赫连誉说道:“我负你攀崖。”

原来赫连誉熟睡之后,章锡民便一直捧额思索。男子相爱,实在难以理解;以掌击崖,更是疯子地举动。但他看赫连誉举止神情。却又不像疯癫之人。莫非他在诓我?章锡民想起杨斓晓骗他种种。浑身起一层栗。他决定攀上崖去,看看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

数十年来。章锡民从未攀上此崖。他总觉得自己头顶上是个巨大地盖子,无论怎样也是徒劳。然而今夜攀崖,凉风习习,银月如盘,轻松怡人。他花了约摸一个时辰攀上崖顶,并不觉得累,只是心里猛地一揪。借着月光,他认出不远处地山洞旁的土旮旯里正是当初藏匿《指沙阵》地地方;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隐约有着原先被掘开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又想起杨斓晓的脸。这么多年什么都忘得差不多了,偏偏忘不掉她,也许正是爱之深,恨之切罢。

半晌才记起此行的目地。他急忙察看崖仞,当真愣在那里——凭着银亮的月色,满崖碧草之间,真有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手印,愈往下,那手印愈深,愈密,愈血迹斑斑。

他险些手一松,从崖上摔下去。他一直觉得,自己总忘不掉杨斓晓,天下恐怕没有比自己更加痴蠢的人了。但现在他见着了,他被这满崖的手印震得说不出一句话。若自己也有这个本领和觉悟,纵使是奸狡的杨斓晓也该倾心动容罢?

章锡民决定帮他一把。

赫连誉微微一笑,知道他是上了套,却连连摆手:“这崖仞艰险,纵使大哥本领过人,能独自攀上崖顶,但若负我上崖,怕不能支持许久。大哥都能在这崖底一留二十年,我多耽几日又何妨?也正好与大哥做个伴儿。”

章锡民喝道:“胡说!你在这里耽下去,还指望那人等你么?”他不由分说,拉起赫连誉便望山崖方向过去。

赫连誉口中念叨着客气和推诿的话,却任他拉着向前走,顺手将那本《指沙阵》揣进怀里。

章锡民负紧赫连誉,宁定胸怀,心如平波,气由心生,鼓荡不绝。他猛地睁眼,脚板一勾,身子一冲。踏仞崖如平地,嗖地窜高数丈。赫连誉只觉耳边风起,间或听见章锡民叫道:“赫连兄弟,抓紧了!”竟也不腾手扶他,便挂着这百来斤的汉子,腾挪于万丈深崖垂壁之上,轻灵若猿。矫捷似燕。

赫连誉暗叹一声,不由得生出无力与挫败感来。自己打小便是武林名家出身。勤扎根基,精研要义,自以为颇得神髓;但这般已臻化境地轻功身法,竟出现在一个隐居崖底二十年的人身上,更何况当事人还对自己这一身本领的来源全不知情,却让人颇有些恼火了。赫连誉揣紧了那本《指沙阵》,暗想若是在我的手中。它才算不得暴殄天物。

章锡民毕竟负着一人,身段远不及当日孤身攀崖来的爽利,但此刻也已跃上了崖中央的牡丹花海,便踏着花枝,稍事歇息。

赫连誉逡巡花海,笑道:“当日若不是这片花海,恐怕在下已是葬身崖底了。”章锡民说道:“也是缘分。那日我中邪了似地偏想要摘这秋牡丹,却恰巧见你摔下来;现在想来。或许冥冥间自有天意,这秋牡丹约莫是有神灵地,这才教我救你。”

赫连誉微微一笑,他从不信什么神灵,但却若有所思地俯x下来,摘了一朵别在衣襟上。

而那人迹罕至的高崖上。此时传来轻微地说话声。

“叶叔叔,别等啦。我们回去……好不好?”

半躺在草地里的青年,将一双漆色的眼珠转了转,露出温柔的神色来。他伸手揉了揉身边孩子的脑袋。“文儿,谢谢你带我来这里。”那十二三岁的少年却跳起来拍开他的手,指着那崖叫道:“我不过是告诉你,他从这儿掉下去了——自己跳下去地!你觉得会怎样?你糊涂了么?!”

“他不会死地,我比你了解他。”那青年笑道,指着崖前的风景:“文儿,我知道你其实心里难过。看。这里风景多好。”

那少年倒在草地上。噎着声音,没好气地说道:“我不难过!叶重予你个傻子!你怎么就不信呢?”

叶重予不应声。他怔怔地看着悬崖边上正努力向天空探着身子地那朵白色草花,微风中它单薄的花瓣微微颤动着。他突然听见了什么似的一跃而起,双手紧紧攥成拳状,脸上掩饰不住欣喜与期待交织的神色。文儿见状也急忙爬起了身子,身上粘着的草屑纷纷扬扬落下来。他禁不住向崖边冲去,叶重予怕他不慎摔下,跟着三步并作两步搂住了他,隐约看见崖下一人负着另一人,施展绝世无匹地轻身功法,踏仞崖如履平地,远远地便要跃上,却被一块从崖面间兀起的岩石阻住了去路。

章锡民略显力竭,拽住了崖壁上一处枯藤,扭头对赫连誉说道:“赫连兄弟,我若负着你,不定能跃过如此之大的岩石。你现在该积攒了些力气,踏着我肩膀跃上去,应是不难。”

赫连誉也不推辞,点了点头,踏住章锡民的肩窝,施展轻功,越过岩石,却迎面看见叶重予正搂着文儿,从崖上探出头来,心里不知为何猛地一响,便似一场长梦中陡然惊醒,分不清真假如幻;但觉浑身真气一滞,往后便倒。

章锡民眼疾手快,叫道:“小心!”顾不得自己气息未稳,托手要去扶他。谁料赫连誉也同时陡然醒悟,思忖借力,双掌齐拍,正打在章锡民的胸口上;章锡民全无防备,登时口喷鲜血,失去平衡倒坠下去;却亏得那一根藤蔓,他用脚背勾紧,将身一旋,身子便在空中荡开,脚上缠紧了藤丝做支点,稳稳地伏在了岩石面上。

赫连誉心下大惊,万没有料到他被重掌击中胸口后还能有力气,身子前倾,怀中的《指沙阵》便落了出来;他急忙一把抓过,却仍是被章锡民瞥见了,他愣了愣,却似乎并没有想明白这前因后果,讷讷地问:“——你……”

赫连誉心中歹意已生,此时一不做二不休,趁他立足未定,左手吊着身子,右手反一掌拍去。章锡民万没有料到自己负着攀了一日悬崖峭壁地人竟会下此毒手,哪里想到要躲避。正中心口;脚下所扣着的藤蔓也被赫连誉地掌风扫断,整个人倒摔下去。他到底此时武功已高,虽被震伤心脉,但危机间双脚一盘,却绞住了赫连誉的****,身子上引,便要来抓他手臂。

赫连誉大骇。情急之间拔出适才簪在胸口的那朵秋牡丹,用夹指暗器的手法。将尖锐的刺枝扎进章锡民的左眼,章锡民大叫一声,绞住赫连誉的腿脚再使不上力气,向深崖坠去了,变做小小地一点,终于再望不见。而他凄厉地呼喊,却粘着山风。在山崖绝壁、枯木苍岩之间回响不息。

赫连誉暗暗平息激烈起伏地胸口,他的手已经被紧抓地藤条割得鲜血淋漓。他定了定神,这才抬头向上望去,叶重予正好整以暇地盘着腿坐在崖边上,朝他伸出一只手,脸上是仿佛有些等看好戏似的,微微绽开疲惫却理所应当的笑容。

下意识地开口:“——重予。”声音里不知为何没了点冷漠多了些温柔。赫连誉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刚刚才杀了人,一个一心救他的人。

不该是这样的。

叶重予身旁搂着地是文儿。那孩子撇着脸不愿意看爹。却亲昵地偎在他怀里。“要给你搭把手么?”他将手向前伸了伸。赫连誉听见自己的长子大声地喊叫:“不要救他!他刚刚又做了什么?你没有看见么?”

但叶重予仍然努力地将手伸向崖下。赫连誉也探出手,两人抓紧了彼此的手腕,结成不会脱手的生死扣。赫连誉看到对方的汗水像泪水一样顺着自己的手臂蜿蜒而下。他闭了闭眼,任对方托住自己的臂膊,将他拽上了崖。

“爹——!”

他的长子文华狠狠地叫他,但却并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立刻飞扑过来。那十二三岁地孩子双眼熬得通红。脚步却向后退了退。

“刚刚那个救你的大伯……为什么要将他踢下崖去?”

赫连誉没有回答,他渐渐冷静下来。杀掉章锡民并不是一时起兴或是迫不得已,其实在看见他施展轻松攀崖的绝世轻功那一刻便下了决心。这世间若要站到顶点,便要将高过自己的人做踏脚,不仅要踩在脚下,更要踏进土里。

他暗想,究竟是谁教的这孩子这一副仁义道德的菩萨心肠。文华是他地长子,将来要继承赫连世家,这付瞻前顾后的模样不教人笑掉大牙。他本来想要迟些动手,此刻却觉得自己该给这孩子做个表率了。

他慢慢地叫道:“重予。”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厚重的磁音。叶重予回过身来看他。突然觉得心口一重,滚烫的气息涌进四肢百骸。是赫连誉的手掌贴了上来。

“绵掌”,寓意由里而外,厚积薄发。初时伤并不重,却似乎化去全身力气,随后时日愈久,筋脉愈断,反噬愈强。待到反应过来,文华疯了似的扑过来,将他爹爹一把推开,凌厉的掌风和鼓荡的真气立刻将他震的双手虎口流血,从脸颊到耳侧掀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但他顾不得这些,他挡在赫连誉与叶重予之间。

赫连誉按住手腕,禁不住破口大骂:“混账小子!你晓不晓得若不是我晚一霎卸去内力,你现在已——”

“因为你要杀了叶叔叔!!”文华大喊,他地声音发抖得厉害,“我知道!……你早就想杀了他了!!”

“够了——文儿。我没事。”叶重予站直了身子,他拭去嘴角地鲜血,按住文华的肩头,却定定地看着赫连誉地双眼。他发现对方的视线闪躲着他的逼视,苦笑着略略地摇了摇头。

他将全身几乎一半的力量撑在那孱弱少年的肩上,轻道:“走罢,文儿。”长剑出鞘,在自己与少年周遭画出白色光晕的雪妖剑阵。

赫连誉怔怔地看着剑阵中似真似幻的人影。他突然觉得再不能见到他了,头脑嗡嗡作响,不知何处钻心地痛。他听见在如雪剑光中传来若隐若现的声音:“我现在不后悔做下那个决定……你很快便会知道了。……文儿我也带走了,你放心。——”

他按住自己的脑袋,整个人跌在地上,有什么在呐喊着。视线里单薄而模糊的身影渐行渐远。很久以后,当他将这一片山崖当真用掌力击成平坦的岩面时他想,若是那时叶重予不张开雪妖剑阵,他或许会冲过去拥抱他。但一切都已过去。

平崖高耸,寸草不生,荒唐不已,芜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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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老天有眼,我被刺瞎了左眼,打伤了心脉,坠下高崖,却又一次侥幸不死。”

站在崖边,老人回头望向凌翎,撩开花白的头发,露出一直遮掩着的浊白无神的左目。他突然咧开嘴笑了,摸了摸凌翎怀中睡的正香的小福儿,旋即迅速走入崖旁的机关之中,收殓颜若朝的尸身。凌翎颤然跟入那岩洞中,发觉原先堆积在此处的从各武林门派处收集来的珍贵物事,都已被搬运一空,但也有不少瓷器纸张似乎遭了抢夺一般,破碎散落四周。岩壁上似乎有械斗的痕迹,地面上也血迹斑斑,似乎有人在此拖曳过尸体。章锡民则一边入殓颜若朝的尸身,一面用女山渔调高声唱道:

嗳嗨哟哟——

世间多坎坷咧,生死若何——

世人多卑狡咧,真假难测——

别此是非地,祈祝君安乐;

尔若魂未远,听我一曲歌:

艰难苦恨繁霜鬓,

辛涩甜酸载满车,

尔虞我诈由人算,

假意虚情竞此奢。

生不过恩恩怨怨,

恩恩怨怨啥子对错;

死不过冥冥荡荡,

冥冥荡荡没了因果。

莽莽世间,庸庸如堵;

茫茫世人,喁喁如蠖……

他的音调凄厉刺耳,并不如渔夫所歌那般悠扬动听。凌翎静静地听着。感受着悼词间地真切与愤愆。他慢慢将棺盖扶正,终于一片漆黑,再看不见颜若朝的脸。

章锡民道:“朝华小兄弟还是有福的。咱们习武之人,多少枉死的含冤的,举家连坐灭族诛党,楞他生前如何风光如何大侠,死后便往那乱坟岗子上一摞:差些的草席裹尸。木棒子插上去就算完事;好些的有个埋葬,两棵枯树上刻歪歪扭扭地姓名。他有你我送葬。也不算枉此一生了。”

他说罢,挥动长鞭,卷起那棺椁,便向崖下投去。那崖底深潭静寂厚重,足以相伴千年。

凌翎放下小福儿,默默去旁边搬来一块大石,矗在崖旁。他拔出双剑。想在上头刻字,一时间却犹豫了,不知该写什么。他看向章锡民,眼前老者足以让他称一句章老先生,但想到他对颜若朝兄弟相称,便叫道:“章大哥。”

章锡民略略颔首,走到近前。他叹道:“也亏你现在还被瞒在鼓里。你就写——‘金翎主人赫连朝华葬于此’罢。”

凌翎只觉得轰地一声,好像大脑在脑壳里猛地晃荡了数下。第一反应竟不是震惊,而是一种类似于晕眩的恶心感。他知道自己早该猜到,但究竟有一种奢望,奢望他当真一如初见,仿若朝阳,单纯净美。

“……赫连……哈!……原来他不单是金翎客。还是赫连世家地……”

“这缘由就说来话长了。朝华兄弟的确是赫连誉的三子,因而在赫连世家中有‘三太子’的诨名儿。但他可不是‘金翎客’,而是‘金翎主人’。年轻一辈中,令我十分佩服的也就是他了。”

章锡民说到这里禁不住笑了,白浊的眼睛里竟仿佛涌现了些神采:“金翎客,可不是一个人。——凌少侠,你若想再晓得些朝华兄弟的事情,便跟我来。”

一路上,凌翎也不问哪里去,但只听着章锡民说些过去地事情。说他怎样怀着对赫连誉的恨意休养生息。终于逃出绝地,却又被卷入一起是非。好在半路上赫连朝华出手相救。当时赫连朝华仅有十岁出头,却化名“杨朝”行走江湖,全不靠父辈恩荫,竟也闯得了响亮的名号。因一套大流云手使得出神入化,时人敬称“大流云手杨朝”,也被人叫做“流云公子”,说是继少年天才的魏四公子之后,江湖上罕有的后起之秀。章锡民亦是许久后才知晓原来他与赫连誉竟是父子,想要与他分道扬镳之时,却听说了他要自立门户的打算。

“——他一直不满赫连誉的作派,暗中纠集党人,打算自立新派,但一直未寻得恰当的时机。当时江湖上匪党作乱,残害生灵,少林联合武林正派,将匪党捉获,送往陕西换云寺看押。而同时赫连誉亦在做‘肃族’之举,将族内与他见地不同、暗怀机心者全数流放,途经换云寺。朝华兄弟在换云寺设下机关,本意是救走这些被赫连誉‘肃族’之众以充实党羽,却巧地是连同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也一并救了。可喜大家都是有肝胆的汉子,见朝华兄弟甘愿和父兄反目,冒死救了他们,便愿肝脑涂地,舍命相报。朝华兄弟择了一处地势险要的山峦,建了山庄,将这一干人尽数藏在里面;武林正派遍寻不着,又碍于赫连威势,不敢强行进山;赫连誉不愿外人知他家丑,几次明里暗里较量都没讨去便宜,却也不大肆声张。这百余人的性命,便这样救下来了。”

凌翎抬头看时,那层峦叠嶂的山谷间,正隐隐露出瓦红色的一点飞檐。山路穿梭,云烟缭绕,疑是仙境。周遭不见人烟,但又有二三樵夫,头戴蓑笠,沿路而来。

章锡民打了个暗号,那樵夫们略一点头,四下散去了。他转身对凌翎续道:“——那百余人从此便为赫连朝华效命;他亦隐居此处,教习众人武功身法。那日,他外出突归,说道要去抢夺武林各大门派珍稀物事,从自命为‘金翎主人’,而我等为‘金翎客’,以金色翎叶为记。我等多与武林中人结有世仇,又感朝华主人大德。怎能不襄助寸功?一听之下都欣然应允,朝华便选出三十三名身手矫捷、身形相似之人,以‘金翎客’名号,行走江湖,四下夺取;而这座山庄,便名为‘翎厦山庄’。我晓得他此举定有深意,果不其然。在数月之间金翎客便搅动大江南北,震荡武林;赫连誉遍布各省地根基。亦受动摇。”

转过山坳,一座宏伟广阔仿如殿堂地楼阁出现在眼前。走至近前,尚未推门,门已自开,庄内麝香缭绕,众人侧立道旁,垂手恭仪。神情肃穆。

凌翎吃了一惊,急忙止步回礼,却见章锡民拿拐杖点了点地,说道:“此处便是‘翎厦山庄’了。众位庄客在此,都是恭迎新主人,礼数不周,主人不必还礼。”

凌翎奇道:“晚辈远来叨扰,怎么反成了主人?”朝庄内众人一个个看去。大多都是中年男子,形容各异,各个双目炯炯,精光闪烁,可见内功外家,都颇至境界。

章锡民微笑说道:“此前朝华主人已吩咐过老朽。若他此去再不得回转,便要我去女山找一位凌姓少侠,接任‘金翎主人’。”

凌翎愣了半晌。“是若朝……早安排下的?”

章锡民捻须道:“是。约摸数月前,主人教我等例行集会时给下的命令。”

那他早料到他下不了手害我……为何还偏偏要做先前那无谓之事?凌翎撇了撇嘴角想笑,却先有苦味泛了上来。

章锡民看着这情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数十年前赫连誉的说话。一个宁可以掌击崖忘却情愫,一个甘愿盗取天下绑定彼此;一个痴狂,一个疯傻。他心道这两人果然是父子,脾性中还是留有血脉的因缘。但终究一个更冷血,一个更多情;结果一个虽号称‘魔头’。但父子反目成仇。茕茕终身;一个被敬为“主人”,却囿于情志之间。枉自送命。便似重露宫“门规第三”有意无意间透露出两大邪教魔头之间的羁绊一般,朝华留下这“金翎主人”地名号,便似乎要在他与凌翎之间,再系上一条聊以宽慰的稻草罢。

原来这世间一个“情”字看来纷繁复杂,其实翻翻覆覆,都演着同样地悲喜。

凌翎略有些迟疑,这庄内上下千人,个个武功高强,性格殊异。他那闲散漠淡地性子,如何做得主人?但一双双眼望过来,却不容得他不应。他知道,要想要查出二哥有所遮掩的底细,想要对抗与自己有切肤之仇地赫连世家,单凭一己之力,是远难做到的。更何况——

他向庄内的正厅走去,那里正中摆放了一张檀木精雕的八仙椅,他似乎能看见若朝端坐在椅上,拿手肘撑着下颌说话地模样。他摩挲着那椅子的扶手,对跟在身旁的章锡民说道:“我想要大伙儿帮忙查两个人。”

章锡民道:“现下您是主人,有事吩咐,大伙儿无敢不从。”

凌翎点了点头,微撩袍裾,旋身在那八仙椅上坐下了。他卸下腰间双剑,轻扣在面前的白玉条案上,“啪”地一声脆响。

“请诸位帮忙查取‘郝文’与‘魏青鸾’的行踪,他们曾是我义兄,但也与你们的前任主人之死脱不开关系。也请各位查一查郝文的身世,我怀疑其中蹊跷。”

众人高声应道:“我等必竭尽所能,以报朝华主人之仇!”

凌翎微仰身子,靠在八仙椅背上。他隐约能感受到一些若朝的心情,又想起一些小时候地事。他想到若朝曾将金翎客的罪名、焚枭宴上的惨案全数嫁祸到他身上,但却又一路陪他走过,甩脱追兵,最后到这断情崖上。若无意外,本来作为金翎客被各位愤怒而来的武林正派戕杀的应该是他凌翎才对。然而终究有些情缘纵使震平崖面亦难改,而自己却阴错阳差地真正成了“金翎主人”。那些他曾想要推卸的罪名、责任,这一次全都真正压在了他身上,再也推托不得。

也许罢,可也不见得。来这世上糊糊涂涂地走一场,除了遇见那个人外,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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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

顾雨溪正在漕帮的别馆内写书信,韧骨鎏秀的书法在听到这一声唤时顿了一顿。但他很快俯身继续落笔,微微笑道:“成什么体统,乖乖叫三哥。”

俞信瘪着嘴倒挂在他身后的房梁上,双手环抱,就像只个儿大些的蝙蝠。他不服气地叫:“凭甚么你叫二哥便能直呼其名,我喊你一声老三就不成体统?真当大上一岁便压死人么?”

顾雨溪料想今日这封书信是给这弟弟闹得写不完了,干脆将笔一搁,转过身子道:“快下来,挂在梁上成什么样子。我和青鸾互唤名字是自小争闹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说来,大哥想要找你遍寻不得,你却自个儿上我这里来了,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罢!”

俞信跳下房梁,拍手道:“三哥您眼下是漕帮帮主哪,可比大哥出手阔绰。我有了值钱的好消息,当然第一个来您这儿了。”

顾雨溪哪能不知道自己这弟弟的心思:“看来这消息可谓价值不菲呀。”

“虽然不菲,好歹也是我三哥出得起的价钱。但我俞四给你包票,绝对是事不宜迟的好消息,当即缴款还买一送一呢。”

听他如此信誓旦旦地说,顾雨溪知道这事儿定然非同小可。他扳开桌旁柜子,随手掷了一錠金子过去。民间有谓“天下皆富庶,半数入漕帮”。但他素来将钱财看得极淡。

俞信笑了笑:“果然是三哥阔绰。”他扯来一把椅子,抢过顾雨溪面前的龙井灌了一大口,在他对面坐下了。

“这事儿说起来还有些麻烦。三哥知道赫连世家现下势力如何么?”

“呵,本该是我付了大价钱来问你,结果变成你来问我了。赫连地势力你还不清楚么?九脉十系,遍布四海。九脉控制九州,每一脉系都有‘国主’掌控。一脉中人虽然多少不等,但均下亦有数千人。单有一暗系作为监督肃反族人之用。人数难明,但约莫亦有千人,不然如何兼顾九州。赫连誉周遭直属族党更是万里挑一的好手,除了数百人的直属护卫外,另有嫡系人马,堪比官军,绝非乌合之众。”

“三哥的情报果然详尽。这几年赫连世家独霸武林。莫与争锋,势力坐大。更何况他还总是自称‘主公’,子女为‘殿下’,各地辖下统领为‘国主’……啧啧,江湖多少年没见这类狂妄野心之徒出现了。但这般在别人的地盘上撒野,总有人会看不下去。”

“旁人的地盘?”顾雨溪愣了一愣,猛省道,“你是说……!!”

“古话说得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来你掌你的武林,他管他地天下,两不相干;但赫连誉的春秋大梦,也做得恁没有边际了些,自然有人忍不下去啦。”

顾雨溪忽地站起身子:“……什么时候?”

俞信干脆将顾雨溪那杯上好地西湖龙井据为己有。捧着片刻舍不得放手,一面说道:“就在这两日。”

“领兵的是?”

“是先前一直布防西域、战功卓著却没点升官缘份的甘肃经略使龚巽。这人本领是有的,可惜朝野里那一群吃闲饭的生怕他抢了自己的权,一直把他压在凉州不升上去。恐怕他也积怨颇深了。这一次剿匪,不晓得会不会闹出什么事端来。”俞信眨了眨眼睛,笑道,“三哥的漕帮会怎么应对呢?我说是好消息地,你看着办吧。”

“自然是好消息。……”顾雨溪踱了两步,“漕帮和赫连世家的关系向来不清不白,正好趁这机会一并撇清了。他大敌当前分身乏术。还管不到我们这一节。接着……”他抬起头来看俞信。“你向来把好东西都押在最后说。之前不是说买一送一么,送得那条也赶紧说与我听。”

俞信耸了耸肩膀道:“被你发现啦。那一条果然也相当要紧。我有些后悔买一送一了呢。——算啦,我反正也是正经的生意人。是这样的,那日女山之后,翎儿的行踪,我也有了眉目,可喜却有个大发现。”

顾雨溪皱眉:“别卖关子了。”

俞信笑道:“你听我说。这事儿就更复杂。那日死在女山的那位颜若朝——你也知道这自然是假名——其实是赫连誉的三儿子,也就是赫连世家里常听人提起的‘三太子殿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顾雨溪一惊,苦笑道:“何止有所耳闻!竟然是他。这事情可有些麻烦了。我探听得说他与赫连誉素来不和,想要自立门户。但其实是极有才华地人,赫连世家这九族十脉的架构便是他一手建成的。”

俞信摊手道:“他与赫连誉的父子不和可算是到了个巅峰。先前的金翎客一案,便是他手下所为。金翎客可不止一人,约有数百,而他自己则自号‘金翎主人’,在‘翎厦山庄’自立门户,分明便是和赫连誉在对着干。女山之事后,翎儿这不爱管事的竟接任了金翎主人,倒让我吃了一大惊。”

顾雨溪叹了一声:“看来他对大哥二哥地怨气怕是不那么容易化解了。但若要我说,二哥做得也着实过分了些。……不说这个。如此算来,翎儿的翎厦山庄,倒也是一个立足点了。”

俞信抱臂笑道:“本先就是那个‘哪吒’太子捣鼓出来的一拨人,据说原先都与赫连有仇怨,就指着和他对着干呢;再说赫连朝华也已经死了。”

顾雨溪摇头道:“翎儿那孩子拗得狠。那日在女山上杀死颜若朝——不,赫连朝华的事故,勉强算来也有我一份。他若记仇,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干休。”

俞信淡淡说道:“可我觉着他总究会来找你帮忙。若要一人挑上赫连,虽说有官军在彼,也恁吃力了些。更何况,那天女山之上,虽然二哥帮衬着瞒了过去,但聪明若翎儿,怕是瞒不得他许久;他眼下又是金翎主人,不再是孤军奋战,只消教手下去查探,很快便有分晓了。”

顾雨溪没了言语,半晌说道:“……老四,大哥的事,其实我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在一起十来年了,大哥什么样人我还是清楚的。但翎儿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打小大哥又对他严厉,两人就不是很谈得来。我真怕事情闹大了,一发不可收拾,九泉之下,我拿什么脸去见师父们。”

俞信闻言,狠狠拍了他一掌:“什么九泉不九泉的,好好得管那些身后事作甚。该报的仇终归要报,该结的怨也终归要结。我走啦,你慢慢筹划吧。”

他说走就走,抬眼已没了踪影,只剩得夜深露重,月昏灯残。顾雨溪扯出桌上地砚墨书信,提笔才续了两行字,便觉心下烦闷,终于又丢向一边了。

月色盈窗,天河倒挂,此时睡不着觉地,倒也不只是顾雨溪和俞信。在山南借宿的农家里,郝文静悄悄地披衣起身,动作极轻地跃入了后院苗圃,在那里,早有两名黑衣人伺立多时。

魏青鸾微微动了动眼睫,翻身向里,佯妆未醒。他心里透彻,那来者是暗鸤脉系地搜查官,看那衣襟上的标示暗语,乃是赫连誉手下的直属卫官。他大约猜得到来为何事,心中有一处隐隐揪痛起来,干脆从x下垫絮里抠了些棉花,一股脑将双耳塞住,拿毯子蒙了头,扑身便睡。

天将微明时,他才终于觉得身旁的床铺一重。几乎慌张地睁开眼睛,看到郝文正垮着肩膀背对着他,泡了杯浓茶,却只是端在手上。

“——二子,别装睡了。你什么时候醒的?”像是发现了身后的呼吸有些异样,郝文侧了半张脸过来,硬朗的线条勾勒着眉眼间的凹凸,在清晨微光的映衬下汇成一处深深的墨色。

魏青鸾一骨碌爬起来,将耳朵里的棉花扔在地上。“我以为你会直接跟那俩人走了,没想到你还有些良心,晓得回来和我招呼一声。”他眨了眨眼看他,故作轻松的神态。“盼了十余年的人终于来了,心里头又没有大愿得偿的欢喜畅快?”

郝文苦笑:“你还揶揄我。十余年的日子都摊过来了,今日我也已不再奢望其他。但无论怎么说,我都有非去走这一趟的理由。”

魏青鸾道:“他毕竟是你爹爹。血浓于水的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郝文一字字道:“可我从未把他当作我爹爹!自从他那一年重掌震伤叶叔叔的心脉后,我心中便再没有了这个父亲。”

魏青鸾笑了一笑,他晓得郝文是口硬心软的典型。他接过郝文手中的浓茶喝了一口,一双眼清清亮亮地望着他说道:“我不管你;但你若想丢下我一个人独自开溜,那可是决计不成的。”

郝文险些没一头栽进床底下,瞪大俩眼睛叫道:“你要我带你去见赫连誉?!”抢过茶水咕咚灌下去几大口,生怕自己是困迷糊了。

魏青鸾扳着手指道:“你就说我是你仆人、侍卫、牵马的,怎样都成;实在熬不过了,便说我是你夫人吧。”

这话一出口,郝文赶巧一口茶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得,被呛个正着,咳嗽不止,连眼泪都憋出来了。他翻了翻眼,魏青鸾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看好戏,半点“出手相救”的举止也无,郝文晓得他绝对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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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有如上数位耳根敏锐的发觉了风吹草动,但也都各自顾忌前后,不敢打草惊蛇,因此当龚大将军所部途经沿路县郡,踏起的烟尘遮蔽了宽旷的马道,武林中人绝大多数仍对这场即将让江湖风雷涌动的疾烈山雨的到来一无所知。

惟一敢明目张胆地“坐不住”的只有李羡仙。虽然被当朝宰执方大人及其派系明里暗里叮嘱过“不要插手”,但他终究还是跑到赵真那里磨来了敕封他为两河宣抚使的敕书。在两河诸省均实权在握的今日,所谓宣抚使不过是个虚衔,朝野里一干人看着他只是偷笑,倒也无人与他较真。

黄河各省州牧哪里有把他放在眼里的,但碍着“宣抚使”三字,又不好当真让他下不去台;前后思量,便思忖着给他个硬骨头,丢得远远地,眼不见心不烦。因而李羡仙刚行到陕西,黄河节度使张大人便派人知会,让他务必和刚从凉州调回的甘肃经略使龚巽龚将军叙叙话儿。

李羡仙一个头俩个大,那边朝野里一堆老头子们才半真半假地胁迫过他不要和这位龚将军多有瓜葛,眼下却有人将自己往他身边送去。但李羡仙终究是年轻气盛,那群老家伙们又不在近旁,胆子便放大了,心想这群老家伙既想害他,这位龚将军定是位举世无双的骁将好官,自己定当见上一见。再者,他虽然要到了两河宣抚使的名头,但终究是在政军大权独揽地黄河节度使张大人的地盘上。受他辖派;而作为负责督察军事的宣抚使,前往安抚龚将军所部也无任何不妥。他这样一想便只得下了决心,在咸阳迎上了龚巽的人马。

龚巽上下打量着眼前白发白眉的青年,心中打翻了五味瓶:至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娃娃,却做到参知政事、两河宣抚使的位子?凭地什么!难道凭他这一副好似谪仙的样貌?还是凭他那花拳绣腿地江湖路子?哦,听他人说这白毛小怪是因出手救了当今圣上,才蒙擢升。看来还多半是凭运气了。他颇为自负地想,若是自己守卫圣上近旁。那些牛鬼蛇神们哪里还敢近身,要一个人模鬼样的小怪来救?这样一想,他那张历经百战的脸上厚重的皱纹便微微一叠,布满老茧的手慢慢地伸向李羡仙,在他肩头似是而非地拍了一拍。

“宣抚使大人不必忧心……老夫征战沙场多年,区区剿灭江湖匪族一事,还轮不到大人特意挂怀。”他鼻腔里哼了一声。“但恕老夫冒昧,为区区剿匪,将本将所部调离凉州一线,似有偏颇,凉州重地若落入敌手,不堪设想。还望宣抚使大人在圣上面前阐明利弊,速速调派本将所部折返凉州为上。”

李羡仙敷衍着道了句所言极是,心里暗道若那帮老头子不想害你。眼巴巴派你来剿匪作什么!见西域夷狄害不得你,便让你到中原来剿剿劳什子的匪,教中原第一的魔头断送你地性命!

但他这话却也只能搁心里头没法说。龚巽瞥了瞥眼看他,见他那白若透明的脸上掖不住微微泛红,心想这孩子果然还嫩得很。他暗嘲道老夫也是你忧心得了的么,虽然把控朝纲的那一干老家伙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但老夫自己心里,也早算好了一本清清爽爽的帐。

他拉过李羡仙,满脸慈爱地说道:“李大人哪,老夫僭越个,家里的老幺,也就你这样大的岁数。听闻你幼年时,便和赫连魔头结下了死仇?老夫这一趟前往剿匪,知己知彼方得百战不败;江湖人性子又与乱党之流不同。李大人若不嫌弃,便将这魔头的前前后后,都说与知晓。老夫必定拿下这魔头。让李大人手刃仇人!”

李羡仙自打幼小时候举家阖丧,这些年来。到处都是独自闯过,纵使有重露三公抚育成人,但终究师徒名分更大些,父子亲人地感情少得多;哪里有人自居为父,待他如子?只觉眼前出现的是自己生父的音容笑貌,当下几乎泪盈双眼,道:“这些小事,何消吩咐?晚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人,按照属下们掌握的情报,那号称‘江湖第一邪派’的赫连世家分布在西北的势力据点就在前头了。”

龚巽点了点头,夹马一纵,上了山冈眺望。李羡仙也跟在近旁。但见远处崇山峻岭,一片莽莽,倒比重露宫所在地尧岭要更加宏阔壮观几分。但见云开之处,一座十分完备的巨大营寨显露出来,而视线所眺之极,更有画檐飞动,隐隐竟是宫殿模样。众人都大感诧异,道:“此处不过是赫连世家九族之一,竟然能有如此财力兵力,建造这等规模的营寨和宫殿?!”

李羡仙苦笑,赫连世家的庞大强势,不身在江湖又怎能明瞭?他缓缓说道:“这里该是赫连世家冀鸺脉系的大本营所在,江湖人称‘鸺都’,听闻西北诸省的侠客豪杰,少有不受其钳制的。冀鸺脉系的‘国主’——赫连世家里每一脉系的统领称为‘国主’次者为‘国辅’——名叫郎苏洲,最擅长……”他话尚未讲完,龚巽便挥手打断了他,问道:“那么这山里是没有赫连誉的了。赫连誉在什么地方?哪个脉系?”

“赫连誉不属于任何脉系,但他自然也在这号称‘九州中土’地冀州地界上,具体在什么位置……这个众说纷纭,他当然也不会泄露给别人知晓。他地直属护卫团叫做‘灵枭卫’,穿着绣有枭头的黑衣,武功强得骇人。若要与他们交手,须得千万小心。”李羡仙想起当初九卿初出江湖之时在颜家大宅里与赫连誉及灵枭卫短兵相接地情形,三位师父都命丧赫连之手,不由得浑身起了一层栗。

龚巽却不以为意:“老夫晓得了。当务之急,乃是把赫连誉钓出来。擒贼先擒王,只要捉得赫连,其他不过是乌合之众。看来,还是要从眼前这块硬骨头啃起。”他撇开李羡仙,问左右:“附近哪里可以驻扎,探听好了没有?”

龚巽不愧征战沙场多年,手下将领也是一等一的实战派,早已将周遭地貌探听清楚,当即回道:“大人,东去二十里乃是此间第一大寺——换云寺;西去三十五里乃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好山,山上有座大庄园,人称翎厦山庄,两处相应,进可攻退可守,正好伏兵,成犄角之势。”

龚巽的脑筋转了一转。他想到要是轻易便除去了赫连,也是给朝野中那些看不起他的老头子们拔了颗眼中钉;但若一味拖延,恐怕他们会问出个莫须有的罪名出来……这一次既然调他回中原,便是打算动他的前兆,若不能假手赫连,恐怕他们也终究会寻个由头……

兵法贵先机。既如此,我便抢在你们前头,教你们措手不及。龚巽满意地捋了捋他稀疏的胡须,大手一挥:“好,兵分两路,轻装简行。三天之内务必占据换云寺及翎厦山庄!”

这一句命令便似火药引,让先前埋下的种种因由和它撞个正着。此前并不为人所知的翎厦山庄,一转眼间竟成了风雨飘摇之地。

“翎主人,有些奇怪。”

“什么?”凌翎抬头问道,还未等到回答,他已敏锐地感觉到了异常,当下跃出殿堂,翻进设在殿旁极为隐蔽的瞭望塔内,看见远处尘头大起,似有军队正往此处开来。

扮成摊贩在庄外大路上探哨情报的庄客此时也飞奔入内,大声道:“翎主人,远处一彪军队,似乎正往我们山庄开来!我探了清楚,是原先驻守凉州的甘肃经略使龚巽的人马。他这一来,不晓得是什么用意!”

章锡民惊道:“难道是先前传言中朝廷调派来剿‘匪祸’的军队?那为什么不朝着郎苏洲的‘鸺都’去,跑我们这里做甚?”

有人担忧道:“不会是知晓了朝华主人和赫连誉的关系,先来剿我们以儆效尤?”

章锡民摇头道:“不会。这事少有人知晓,赫连誉碍于脸面,自己都没对旁人说过,又怎能传去朝廷鹰犬的耳朵里?”他说毕看着凌翎,等他示下。

凌翎轻轻地道:“怕这翎厦山庄大伙儿耽不久了。”

他话一出口,便有人叫道:“难道我们要将翎厦山庄双手送给朝廷鹰犬?这怎么行!”

“我想他们该还不晓得这庄内聚集了千余侠士,一旦发现,恐怕这安逸日子就没有了。论一对一,没人输给那些走狗;但几百人一围,纵使武功再高,也必然左支右拙。我们先让一让,探探他们目的究竟何在。”

凌翎的语调淡淡的,便好像没事人一般悠闲地说着悄悄话,但却熨得每个人心底舒坦。大家一齐躬身道:“谨遵翎主人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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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龚巽大军到达翎厦山庄时,眼前的庄园除了大些,也与江南的富庶人家没甚区别。庄内百户农家正忙着耕作,炊烟袅袅,鸡鸣狗吠,颇似世外桃源;而庄内主人更是生的面如朗月,目若苍星,举手间有高山流水之态。龚巽旗下熊平都统领兵在外,常有“借用”他人地盘的举动,哪次不是领兵冲进庄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占住庄园,再拿冷脸和明晃晃的刀枪来理会一干人等的哭闹。但这一次,他们全讷讷地站着,看那庄主放下茶盘,微笑道:“各位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庄内聊备酒菜,给将军们接风。”

熊平没了言语,在左右的强力推搡下终于硬着头皮走上前,道:“这位庄主,我等冒昧打搅,乃是奉天子之命前来剿灭匪患,要征用您的庄园权做驻所,还望多多担待。”

凌翎一笑,将手中茶盘一搁,道:“这附近百里并无匪患,只是有个藩阀,不晓得什么来头,在前边占住了十来个山头,来往客商都不得不绕道行走;又常常夜半追杀仇家,十里火光漫天,各处刨地三尺,搅人清梦。县衙州府如敬鬼神,四时供奉不敢怠慢;平头百姓遇之觳觫,道路以目不敢多言。不晓得将军们来剿得是不是它?”

熊平见他如此说,料想赫连世家冀鸺脉系在此处恐怕很不得人心,这一趟约莫会很顺利,连忙道:“庄主说得若是前头三十里外山头上那座大寨子。就正是他了。那是赫连世家冀鸺脉系的老巢吧?”

凌翎淡淡地道:“山野散人,哪里知道那是什么世家、列传还是本纪地。将军们既然来做这样一件为民除害的好事,便请驻扎罢。”转身对章锡民道:“老章,去为将军们备好厢房;叫厨子换海锅,给将士们煮些吃的接风洗尘。”

章锡民应了,心头暗暗发笑,暗道凌翎扮这山野间的闲散庄主。还颇有几分神似。在他拖住熊平等数位将军叙话的当会,这庄内数百名庄客早神不知鬼不觉地散入林间去了。

“有什么异样没有?”在舒适的厢房里。熊平问经验老道的探查官。对方摇了摇头,道:“有也没有。有地是这里厢房实在太多了些;没得是这家主人太不防备了,就这样轻易地让我们进来四处查看。但是刚刚看见煮饭架起的海锅,小地仔细探查,凭多年经验,那可不只煮过数次。恐怕曾有很多人长期集会于此。”

熊平低声道:“一切太顺利了些,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这里该不会是个陷阱。而我们已经跳进来了?”

这时候,副都统张叔宁也闪身进了厢房,道:“头儿,那个庄主有蹊跷。”

“哦?”熊平坐直了身子。

“他年纪轻轻,如此大的庄园上下却只有他一人主管,山下那两百庄户如何服他?庄园前竟有瞭望塔,若是普通的大户人家,也似乎也太审慎了些。若我是那什么赫连世家的郎苏洲。干嘛放着三十里地外的这一块风水宝地不要,却霸尽了那些荒山不放?”

“你是说……他们果然是一夥的?”

“不然为什么那么容易便放我们进来,还好吃好喝伺候着?这山这庄都是他们的,占尽了地利。他先前细细盘问我们是不是来剿赫连地,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几名将领的脸色都登时难看起来。这时,传令官匆匆递上一封加急书信。却是龚巽的密信,信中说其已占据换云寺,犄角之势成,不待让敌方思量出对策,便要夜袭“鸺都”,先给赫连誉几分颜色看看。

这倒让熊平松了一气,好歹今晚便要速攻,教手下不用睡了提高警惕,仗着人多势众,谅这山庄纵有歹心也无从下手。思量已毕。他忙忙碌碌去分拨兵马。到临傍晚时,已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殊不知,赫连誉之所以能在十余年前连灭四世五门,靠得便是其最擅长的打法——“速攻”。眼见夜幕降临,赫连誉的嘴角勾出一丝冷意,他站在“鸺都”大寨的垛墙上,任夜风吹打渐已灰白的发鬓,慢慢笼起了双手。

“主公,不过是打发朝廷的几只走狗,这点小事我们全可以自己料理,不必劳您费心。”郎苏洲跟在他身旁,半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道。

“这可是大事。”赫连誉半阖着眼,“不在这里,我不放心。”他将胳膊随意搭在郞苏洲地肩头,郞苏洲连忙小心翼翼地扶住。“苏洲啊。朝华出事以后,我心里一直没有底。因此先前我派了人,将文华叫回来了。”

郎苏洲愣了愣,忍不住道:“文华殿下?……他不记恨您了么?恕属下僭越,他毕竟是叶重予和重露三公教出来的,恐怕……”

“你放心。”赫连誉摆了摆手。“没人比我更清楚他性子。”

郎苏洲知道多说无益,便撇开话题道:“主公,你看龚巽的兵什么时候会来?”

赫连誉道:“听说他在凉州时,擅长奇袭,本领过人,这才保得边境不乱外族不侵。这样的人才竟然被调离凉州跑来我们这里,真是笑话。今夜便是试金石,过了今夜,就知道他心里究竟打的是忠贞不贰的金字招牌,还是暗度陈仓地鬼主意。——叫霜华过来。”

郎苏洲一凛:“是。”

赫连霜华,是赫连誉的长女,行二。但相比她的身份,她那号称“赫连世家第一杀手”的名号才更为骇人。此刻她一袭黑衣,黑纱覆面。施施然走到近前,显然已守候多时。

赫连誉头也不回,命道:“表明身份,去将龚巽那老爷子提到我面前来。若他反抗,便直接杀了。”

“是。”赫连霜华得令,当即纵身跃下垛墙,在渐暗的夜色中一闪而过。

赫连誉环抱双手。仍静静地矗在原地,心道:看这一场“速攻”。究竟谁先得手。

龚巽却也不是泛泛之辈。转眼之间,数千经历过凉州边塞大小阵仗地骑兵已经冲到山脚,喊声震天,却不见真冲上来。垛墙的赫连誉微微一笑:“敲山震虎么?恐怕霜华已经到了。”

赫连霜华也几乎同时,钻进了龚巽的大帐。

巡查兵出去换水,帐内只有李羡仙和龚巽两人。霜华瞅紧机会,悄无声息地跃到龚巽身后。倏地点了穴道,将他双手反剪。她料想李羡仙不过是个文职,看来手无缚鸡之力,又挂着那样一柄华丽无用的剑,想必不会武功,不足为惧。

龚巽大惊,谁料到重重军备之中,有人能毫不惊动地潜入进来?及到反应时。已然动弹不得。他想要出声呼救,无奈穴道被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羡仙急忙站起,叫道:“你——”霜华早将头一甩,头发中暗藏枚钉,立即劈头盖脸打了过来。将他连着衣裳钉在身旁的木桌上。“敢出一声,龚将军性命难保。”

李羡仙哪里还敢出声,却更不知怎么办好。只听霜华低声道:“龚将军!我家赫连主公想要请你山顶长叙。”

龚巽知道自己反被人将了一军,心中气恼,但毕竟在自己主帐,外边好歹也有数百卫队数千官兵,倒也不惧。他心想你家赫连誉怎么不下来到我帐中和我长叙?苦于不能出声,便只得摇了摇头。

赫连霜华也是爽快人,见他摇头,便道:“如此得罪了。”纤长地手指一旋便多了一支精美地长簪。朝着龚巽地脖颈扎下。

李羡仙这一惊非同小可。更不及多想,挣起身子抽剑一送。剑尖轻缠,一招“才送目”使到佳境,那长簪便被挑飞脱手。赫连霜华噫了一声,指尖轻弹,两根透骨钉迅疾如风又打了过来,李羡仙长身一让,剑锋反扫,紧跟着一招“为底迟”似慢实快,去削赫连霜华扣住龚巽地手指。

正在此时,前去打水地巡查兵刚巧掀开帘子进来,看见这一幕惊得手中的面盆打翻在地,拔腿便跑,大叫:“来人啊!有人行刺!”

赫连霜华一分心,手背登时背划开寸许长的口子。她知道时机已过,不能久留,当下放开龚巽,一闪身,便似泥牛入海,烟雀行空,霎眼间没了踪影。

李羡仙不及去追赫连霜华,也顾不得去心疼自个儿扯烂的衣裳,急忙去解龚巽的穴道。哪知赫连霜华的打穴手法及其刁钻,竟推解不得,李羡仙忙了半晌,龚巽才勉强能够说话,身子还僵在那里,憋红了一张脸,向李羡仙草草道了谢,一面气急喝道:“教伏兵突击,给熊平发令,今夜务必给老夫端掉这窝该死的山贼!”

众人连忙扎起担架,抬着浑身僵直地龚巽向前冲。但见“鸺都”上令旗招展,寨门大开,寨中家众鱼贯而出,倒也阵型分明,刀枪并举,颇有几分模样。但龚巽毕竟征战沙场百余次,手下精兵强将,只那骑兵两番冲杀,便让鸺都门前红旗、蓝旗两阵方寸大乱。

赫连霜华本已回到己方阵营之中,远远见爹爹神色不好,心中胆怯,怕他责罚,便不敢过去。她心下寻思来去,又潜回战场,但见两方厮杀正酣,竟似对她视而不见。她本不擅长正面与人交手,但此刻将心一横,又卷入战团之中。

龚巽见时机已至,教手下将旗一招,但听得阵列东西两声响炮,熊平的另一路人马仿佛天降,从林中冲出,竟绕在赫连家红蓝旗阵的后头。他们各个备有火箭,此刻一齐点燃,射向寨槛之上,虽然寨槛较高,并射不进寨里,但那火光冲天,夹杂吡吡剥剥的爆裂声,先让观者怵目三分。

赫连霜华见状更是忧心,顾不得许多。手中双刀刀尖反转,身子腾起,越众而出,便向龚巽劈下。龚巽此刻穴道未解,被人抬在担架上,便似一个活靶子。他见赫连霜华砍来,只是大声喊叫。并没有招架之功。李羡仙急忙回剑相救,赫连霜华单刀抗住。令一柄刀仍毫不留情地挟风而下。

谁料眼见着就要将龚巽老儿劈做两爿,他那四名扛担架的侍卫陡然同时撒手,担架猛向下一跌,躲过了这击;李羡仙见她分神,长剑一挫,挑断了她手上地长刀,此时周遭侍卫早举起准备好的长矛。从她腋下穿出,将她架紧,动弹不得。

龚巽被这么一摔,身上的穴道竟也解了,乐呵呵地爬起来笑道:“妖女,这就是为了逮你布下地网,你以为老夫是好欺负的么?”见她咬紧唇不说话,便命左右道:“将这女子架起来。架得高高地,好教赫连的匪众们看到!”

他本意不过以儆效尤,却取得了意料之外的反响。赫连地家众们看着被绑着架起的赫连霜华登时傻了眼,拿着刀枪进退不得,口中喃喃叫道:“……二殿下!那是二殿下!……”

龚巽虽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但也晓得这女子在族中绝不是简单人物。心中大喜,急忙挥鞭道:“就是此刻!杀进去!!”

就在赫连誉也束手无策地当会,突然一袭黑影窜入阵中,踏着人头,轻盈如许,如入无人之境。没片刻便到得赫连霜华身旁,挥开长剑斩断绳索,便要将她救下。

众人这才有所反应,刀枪剑戟一并招呼上来;龚巽见状,也急忙转头看向李羡仙。李羡仙见那人来得甚快。心中其实几分虚怯。但触见龚巽求恳的眼神,更无他法。当下拔出长剑,寒光闪动,缠住那人,与他打了个照面。那人似乎微微一愣,手下一慢,李羡仙唰唰唰接连几招出手,将他从赫连霜华身旁逼开。

这才看清,那来者身着的黑袍上,肩头处绣有巨大的枭头图案,可见是赫连世家级别较高的利害角色。李羡仙不敢怠慢,将看家本领使了个遍,剑贯真气,噌地窜出寸许长芒,咝咝作响。周围三名龚巽手下前来相助的武士见状,都惊道:“剑芒!”这才不敢当真看瘪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宣抚使大人。

相比李羡仙外表华贵、剑刃耀光地名剑,对方手持之剑则仿佛是刚从乱军中随手拈来,两刃相交,没碰几合,便听叮地一声,那人手中长剑被折做数截。李羡仙心中一喜,乘势抢上,谁料那人全然不为所动,左袖一挥,卷住长剑,右掌挟带劲风,劈向李羡仙的胸口。

李羡仙急忙当胸横剑,便待他撞个正着;这掌若是拍落,那是硬生生将自己手腕切断了。谁料他径不收招,待手掌离刃口约有二吋,突然改拍为掠,手掌顺着刃口一抹而下,竟是顺势借力,用李羡仙的剑锋削断了捆着赫连霜华地绳索,伸手一揽将她抱入怀中,足下生尘,倒跃开来。

李羡仙怎敢放走了他,急叫道:“别跑!”待要拔足跟上,突然眼前一晃,有一人排众而出,身轻若燕,朝着黑衣人和赫连霜华衔尾急追。李羡仙定睛一看,骇了一跳,原来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他七哥凌翎。

凌翎先下闹不清这一队官兵地由头,因而跟来查探情况;见他们当真攻打鸺都,更不能放过机会,打算趁虚而入,捉拿一两个家众,探听赫连世家目前的虚实。他见捉了赫连霜华,心想便着落在这个女子身上,定要问出赫连誉地下落来;见她被人掳回,八弟又不是对方敌手,当即更不多想,直追而至。

那黑衣男子抱着赫连霜华才跃到“鸺都”的垛墙下,凌翎地剑锋已然从后扫到,逼他只有矮身回避,不能上跃。他此时毕竟环抱一人,阻滞甚多,便没有先前那般游刃有余。相较于李羡仙奢华过之、威力不足的剑法,凌翎的剑术更加凌厉决绝,迅疾如电,此时更是越打越快,招招走险。他本就本领高强,只是平常间懒得理会什么比试争斗,没机会展露风华,此时出手,直看得人人哑然无声。几乎连呼吸也忘了。李羡仙心中愧疚,暗道:“若我当年认真用功,现在有七哥一半本领,纵使做不上文官,也该是个武状元了。”

熊平正扎在蓝旗阵后,见到凌翎妙招迭出,对那赫连世家的黑衣男子和赫连霜华连下重手。“咦”了一声,赞一句“好剑法!”暗道:“这不是那翎厦山庄地庄主么?怎么也在这里?”转念一想。他既对赫连下手,那山庄便不是陷阱了,登时心下大宽。

那黑衣男子抱着赫连霜华,手中又无寸刃,被凌翎极为凌厉的剑法一阵猛逼之下,渐渐不支。两人斗到正酣,真气鼓荡。周围无人能近;赫连誉待想出手,又自持身份,不愿当真亲自动手去救,郎苏洲看着凌翎剑法精绝,太息绵长,又怕自己隔断不开,反输掉面子,更是不愿轻举妄动。又一炷香功夫。郎苏洲见赫连誉脸色愈加难看,知道自己是再摊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主公,看来那位家众不见得能顶过这半道杀出地小子,事关霜华殿下的性命,还是在下亲去解救。”

他话音未落。却陡然见一道光从眼前闪过,似乎是一件暗器飞至,那暗器霎眼间也看不透什么模样,只见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正撞在凌翎剑刃上。若是寻常物事,早该被切做两爿,但这物件竟反而震的凌翎虎口酸麻,长剑几欲脱手,不由得向后倒退了数步。就这一瞬间的当会,那黑衣男子早瞅准时机。抱紧赫连霜华。几个纵身便翻过垛墙,跃进城里。

“什么人?!”凌翎提声喝道。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再看地上那件暗器,竟是一顶斗笠,上覆黑纱,这一撞之下,仍完好无损。只见一人慢悠悠地从林中走出,拾起斗笠掸了掸尘土,道:“翎儿,一时不见,你本领又精进了。”

这下连李羡仙都楞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人,虽然两颊上划上了长长地血痕,但那身影语调决计不错,相处十余年,什么能瞒过手足兄弟?但他竟也身着黑色长袍,肩上绣着一个斗大的枭头模样!

“……你……!二哥,没想到……”凌翎慢慢地说道,那眼里静静地,只多出了决然的神色。“没想到,竟当真被我料中了。我便觉得适才交手之人身法颇是眼熟。”话音未落,他手下更不留情,一剑当胸刺来。魏青鸾淡淡一笑,飘然而起,便似一只风筝,轻飘飘地便飞上了垛墙。这一手好轻功,直看得众人眼也直了,纵使素来自负的赫连誉,也不由得颔首嘉许,暗道有这等身法地,普天之下也难见几人。

凌翎面不改色,将剑柄反转,双手一扣,千万缕银丝倒射而出,便似凭空织出一张天罗地网。魏青鸾不敢大意,凝神破解。他晓得纵使是平常地凌翎,要从他手下赢取一招半式也殊不易,更何况他眼下更无杂念,剑锋不再时有游离,威力更甚。谁料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凌翎却陡然听见脑后风响,来势迅疾,只得矮身回避,手中银丝缓得一缓,早被一柄镶金嵌玉地剑鞘缠紧了。

“七哥,你疯了吗?那是二哥!你们打地什么劲?!”李羡仙叫道,他挥剑将凌翎的拦住,凌翎用剑护手将他挡下,道:“你傻吗?没看到他现在站在谁的城墙上,穿的什么服色,你又知道他究竟做的什么勾当?”

李羡仙也扯起嗓门叫道:“我是不知道!可我知道那是二哥,我眼睛好端端的,连地上的蚂蚁都看得清!”他一说话分神,凌翎早抢到先机,伸手一夺,便将李羡仙的剑夺了下来。

李羡仙晓得自己本领不如凌翎,但拗起性子时,却也决不让路。见手中长剑被夺,干脆将双手一张,挡在前面,将脖子一横,道:“七哥,你若今天非要和二哥打,便先将我砍做两爿吧。落个眼睁睁看着兄弟阋墙地名头,我是决计不肯的。”

凌翎哼了一声,可也知道自己这白毛弟弟的死性子,当下还剑入鞘,背转身子,静静地道:“羡仙,你可知道刚刚从你阵里救走那女子的人是谁,会让二哥这样出力帮他?”

李羡仙一愣,凌翎早踏风走远,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你自个儿去问他罢!”

不由得看向垛墙后头,在适才被救走的赫连霜华身边,黑衣蒙面的男子见他望来,便慢慢地将面纱取下了。魏青鸾弓身立在那人身前地垛墙头,黑得透亮的服饰使他看来便似一只巨大的枭鸟。李羡仙这才想起刚刚交手时那颇为熟悉的感觉究竟是来自何处,而二哥身边,又何尝曾站着别人。

赫连誉冷冷地笑,那一件几十年前便牵系着赫连世家和重露宫的引子,终于让该晓得的人都晓得了,不该晓得的也都看了个透彻。文华啊文华,你逃了几十年;但赫连这个姓氏,却终究还是甩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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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天已蒙蒙亮了。

“大人,我们还要继续进攻么?”

龚巽思量片刻,微微摆了摆手。他略微体会到与武林门派交手和寻常打仗是不同的,但赫连世家的众多纷争却也让他看到了意料外的契机。

他心里已有了主意,对号令手道:“今天就到这里。传我命令,后撤三十里。”

赫连誉看着那远去的尘头,抱臂笑道:“领兵的看来不傻,最终还是不敢贸然进来。要是他们冲进了鸺都,便有得苦头吃。”他转身对郎苏洲道:“各地的脉系现在动向如何?”郎苏洲连忙回答:“正在急速赶来,随时听候主公调遣。”赫连誉点了点头,竟不去看其他人,和郎苏洲一齐走出寨营了。

赫连霜华这才敢出一口大气,浑身早被冷汗汗湿。她绞了绞手指,轻声道:“哥,适才多谢你。”

郝文——不,如今该叫他赫连文华才对——淡淡苦笑一霎,道:“你是我妹子,教我怎么能对你见死不救?”

这句话让赫连霜华蹙了蹙眉头,险些哭出声来。她哑着嗓子道:“可是……可是……哥,我能摸摸你吗?”

赫连文华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噎声笑道:“傻……霜华,我不就在这里么?”

魏青鸾默默地别开头去。他突然觉得是自己强占了别人的哥哥这许多年,其实对大哥来说。这个女孩子才是真正地“二子”罢?

他从垛墙上向下望去。四处一片茫茫,狂风卷着地上的沙砾,吹起一道灰黄的障壁。沙尘扬迷了眼,他刚想要转身,却听见有人在下面叫道:“魏仲卿。”

赫连誉在那一片沙砾飞扬之中定定地站着,面上似笑非笑,伸手向魏青鸾招了一招。

诛灭魏家百余口的凶手当真就在眼前时。魏青鸾心中却无比宁定,仿佛那些仇恨都早已烟消云散一般。他本也没打算再隐瞒自己的身份。轻轻一跃便从垛墙上落了下来。

赫连誉看着他身上的服色标徽,微哂道:“若不是我下令务必找着文华,还真揭不破这层纸窗户。你们竟在我眼皮底下做到了国主,也算有些本领了。魏四,你费尽心机机关算尽,一直跟着文华不放,无非是想要寻个机会了结我的性命。替你家人报仇罢。眼下我便在你跟前,你用尽生平所学,看能不能伤得了我。”

魏青鸾笑道:“我是想要拿你报仇没错,赫连誉,天下想要拿你报仇地人也不止我魏四一人。但这和我跟大哥一起,没有什么干系。”

赫连誉冷笑道:“天底下没几个人比你魏四更加聪明伶俐。你以为我不晓得是谁设了重重机关引得朝华跌进了颜宏赡的陷阱,这才被那百无一用地老不死捉住,最后闹出了个焚枭宴的笑话?”

魏青鸾静静地道:“你知道了。可也迟了。”

赫连誉的视线刀子一般地划来:“我知道最后也是你动手杀了朝华。接下来是文华了?”

魏青鸾道:“赫连朝华是自己寻死的,我不过是为了救人才动的手。他比你似乎要懂得一个情字。”

赫连誉背起手道:“我不许你再动文华。魏四,你知道我要杀你,根本无需亲自动手。你若愿帮我与文华,我也自然不会亏待你。”

魏青鸾知道他是忌惮现今的自己身上的本领,否则数年前颜家庄时。他怎么不说这样地言语?眼前登时浮现了齐红fen死时的情景,魏青鸾斜身一送,腰间双剑出鞘,微笑道:“恕难从命。”

赫连誉挑了挑眉:“你和魏徵仪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一刻还好好地说话,下一刻便笑着和你翻脸。”

魏青鸾面无表情地说道:“是啊。你要教他陪你去创建魔教,让天下武林同道敬你为王,他先前只以为你是在顽笑,便问你‘若有人不肯,那又如何’时,你竟答道‘那便灭他全族’。他知晓你当真干得出来。自然对你拔剑相向。”

赫连誉道:“没想到你竟知道这事。”

魏青鸾道:“自然知道。魏家****染血死伤殆尽的缘由若都不晓得,还枉谈什么复仇?”

赫连文华正和霜华叙话。突然发现魏青鸾不在身边,急忙向外看去,见他拔了兵刃和赫连誉面对面站在旷地上,暗叫一声:“不好!”飞x下了垛墙,挡在魏青鸾前面。

赫连誉淡淡地道:“文华,你挡在他前面,便不怕他从背后伤你么?”

赫连文华奇道:“你说什么?二子不会做那样的事。”

赫连誉冷笑道:“原来你还被蒙在鼓里。朝华和颜家上下百余口都是被他所害,恰才他亲口认了的。”

他这一句话倒顶得魏青鸾无话可说,赫连朝华被颜家拿做人质,的确是他下的机关,为地是想挫挫赫连的威风;但颜家随后办起了“焚枭宴”就大大出他意料之外,而赫连朝华本不是能大肚能容之人,他手下的金翎客又岂是等闲之辈,被颜宏赡那般折腾,自然是要将他颜家上下百口灭门。赫连誉将这百余条性命全算在魏青鸾头上,他倒也只有苦笑的份。

赫连文华不敢相信地回头看了魏青鸾一眼。魏青鸾摊手道:“我一直都和你一起,哪里有空去杀他们;你最清楚的。”

赫连誉背过身子道:“文华,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都过去了,这事便说到这里。我有些另外一些话想要和你谈,你随我来。”

赫连文华看着他背影,犹豫一霎,还是跟了上去。魏青鸾却瞅见赫连誉的右手拇指和中指扣成一个圆环,蓄力待发。那是“隋珠弹雀”!他心头大叫一声不好,来不及出声,将赫连文华撞到一边,挺剑便向赫连誉刺去。

谁料赫连誉并未出招,反而扭转身子,朝魏青鸾地剑锋正面迎上。魏青鸾一惊,待要收招已然不及,只听一声刺入肌骨的轻响,鲜血顺着雪亮的剑尖,从赫连誉的胸口渗了出来。

赫连文华抬眼之时,正看到这样一幕。赫连誉呛出一大口血,微微笑道:“果然名不虚传,好漂亮的剑法……!魏四公子,倘若……徵仪在世,一定会高兴得手舞……咳……足蹈……”说罢身子便撑不住,向后就倒。

“……爹!……”赫连文华迈开两步,犹豫一霎,终于冲了上去,一把将他扶住,“你怎样了?”赫连誉伸手点了心脉旁大穴止血,手上的血迹擦在鬓角的白发上。他看着赫连文华,慢慢说道:“几十……年啦,你终于……终于又叫我一声‘爹’了。……”

魏青鸾踉跄一步,他看见赫连文华将赫连誉背了起来,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叫:“大哥。”赫连文华恍若未闻,拔身便走,相距丈余时,才终于偏过头来,低声道:“二子,我知道你……可是……等我一会。他究竟……是我父亲。”

魏青鸾苦笑一声,懒得辩驳。他知道自己和赫连誉这次交锋,算是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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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如镜,未有觳纹。凌翎坐在桌前,挑亮灯芯,听飞蛾扑火,哔哔剥剥溅出生命的火星。他想起大哥二哥的剑刺穿颜若朝身躯时的模样,又想到他们对自己刀刃相向,站在赫连一派身旁的情景。但他仍记得在重露宫时,大哥的训斥,二哥的温柔,那一段恍若梦境的时光。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此时早已无法辨清。

“翎主人。”

章锡民站在门口,他脸上厚厚的皱纹和雪白的头发,脚下蹒跚的步伐,都遮掩着他所身负的绝世武功,也遮掩着他疲惫而审慎的处世之道。他取了一件单衣给凌翎披上,笑道:“这种事情,原本也很平常。”

凌翎一愣,不晓得他意指何处,他便解释道:“这些背叛、反目、欺骗、隐瞒,不都是时常发生的事情么?老朽已经习惯了,哈,不过刚好这一次轮到主人身上而已。这些事情只要活着,以后还常常发生,还是尽早习惯了的好。”

凌翎沉默了,章锡民看了看他,便恍如看过去的自己。他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出去,突然听见凌翎说道:“我绝不会去习惯它。既如此,我便亲手将它们打破罢。”

他想了一想,站起身来。“教大家在庄厅等我。金翎客要籍此机会,与赫连世家一较高低。”

次日,翎厦山庄内驰出十匹骏马,马头均以金色翎羽装饰。向四方飞驰而去。此后不久,赫连世家各州脉系寨营的门墙上,都被射入了装饰金色翎羽地翎箭,而赫连世家冀鸺脉系——即有“鸺都”之称的门前,凌翎扣紧箭头,连射三箭,金色的翎羽在风中轻颤。竟钉入了挂在垛墙之后、绘有枭头图案的赫连世家家徽上,箭头嵌入寸余。竟不能拔出。

一时间,金翎客发出“射枭令”,与赫连世家敌对一事,传遍江湖。而“金翎主人”凌翎的名头,也在茶楼酒肆的闲谈和说书人的新本之中随处可闻。

“翎儿好大地手笔,倒抢了赫连誉的风头。”俞信笑道,将双手一摊。整个人趴在了案几上,看着顾雨溪道,“也抢在了你前头。你要再不动手,便要被翎儿占了先啦。”

顾雨溪道:“我们兄弟何分彼此?只是……老四,大哥他们地事情,……当得真么?”

俞信懒洋洋翻了个身:“你亲妹妹若在眼前要被人杀了,你会不会去救?你爹爹要是被人围攻,你会不会去帮忙?人之常情。也不用太勉强大哥。”

顾雨溪叹了口气,道:“也是。但我现在担心的是翎儿。他那直得不会拗弯的倔性子,竟也不晓得多方联络同盟,便一个人孤军奋战,和赫连世家对抗,多么艰险。而二哥若站在赫连那方。但凭翎儿不是对手。”

俞信道:“金翎客已遭江湖众怒,他怎么联络?二哥不会站在那边的,他毕竟不像大哥那般优柔。依我猜测,他只是不想和大哥对着干罢了。倘若漕帮的支援一断,赫连世家的财源便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也颇为苦恼。但我想赫连誉一直纵容漕帮,便因为他还有杀手锏在手。三哥,你要小心。”

顾雨溪无可无不可地道:“值什么,反正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放任翎儿一人,还是要尽快和他应和才行。这样。你代我去一趟翎厦山庄。和翎儿接上,把我地意思带到。”

俞信点点头。一翻身跃出了窗,回头叮嘱道:“你要小心。”

顾雨溪笑骂:“你就不晓得走门吗!”

他们没在意,目前漕帮名义上真正的当家——邵利恬正手中端着茶水站在门外,在听完他们说话后,面无表情地默默走开了。

漕帮宣布与金翎客联手“射枭”,并切断对赫连世家各脉系钱粮水路供应的当天,位于金陵的天责会却已先得到了风声。天责会的“尊主”丁天霄紧急叫回了天责十二门中六门的掌门,商议对策。

解鼎勋对此十分不解,问丁天霄道:“义父,漕帮要和赫连誉对干,不是很好?江湖上早对赫连怨声载道。我们要插手做甚?”丁天霄紧绷着脸道:“你不懂便不要多嘴!我们天责会生死存亡,便着落在漕帮身上。你安安静静地听;下一刻,便要对上你的五哥时,我不准你还像对待金翎客那般,顾及什么兄弟情谊,在关键时刻下不去手!”

解鼎勋万没有想到竟还有这层说法,登时傻在那里。还是另一位资格较老的绛红门掌门见他茫然无措,便向他解释说道:“在江东诸地,赫连地势力之所以没有扩散开来,所惧者无非是我们‘问责天下’的天责会,还有便是‘财倾东南’的漕帮。我们二者相互支持,更相互牵制,他赫连世家一来是如果强行介入必然损失重大;二来是这种局势对他倒无损害,反而可以拉拢漕帮从中渔利,因此相安无事。如今漕帮要‘射枭’,这还得了?这三角的均衡事态一旦打破,赫连一定会想要直接接手江东,将我们与漕帮各个击破。这中间的道理,解掌门你明白了罢?”

解鼎勋叫道:“纵使如此,那也不能做帮忙赫连魔头的事情罢?!赫连既惧怕我们与漕帮联手,那不若便当真联手,去围攻赫连,赫连誉难道有三头六臂九条命,够我们这般打他?”

绛红门掌门尚未开口,丁天霄陡然回转过来,出手迅疾,直点解鼎勋胸口膻中穴。解鼎勋大骇,想也不想便横臂挡格,谁料丁天霄点穴是假,将手一抹,撞开他地胳膊。解鼎勋不能自制,竟用自己地手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我们天责会自号‘天下之事,匹夫有责’,素来以中立著称,此时怎么能联合别派,自己打自己的脸?更何况,金翎客一案目前尚未了结!此时和他们一起闹什么‘射枭’?你看不出这是金翎客的转移目标之计么?大家只要将目光转向赫连。它金翎客便可以坐享渔翁之利!我们天责会尚未为大家讨回金翎客的债,现在反要和他们联手?!你要置我们天责会的脸面于何地?”

解鼎勋被问得张口结舌。半晌答不出一个字来。

其余几位掌门都急忙问道:“可是尊主,这事却要怎么办?我们若和漕帮打起来,也一样是削弱彼此的势力。”

丁天霄微微一笑,道:“正是来和你们商量这件事情。我探听到了,漕帮现在那个帮主路永澈,并不算是漕帮真正地帮主,不过是凭着那好相貌和似乎能魅惑人的声音。才到了如今地位置。他地夫人邵氏,才是邵群的女儿,漕帮真正在册地继承人,可惜不仅相貌丑陋,而且是有些疯癫的。只要将那姓路的除去,不怕操纵不了这个疯傻的女子。”

解鼎勋闻言大急,大声道:“这……这怎么能!不论如何,那……那也是邵夫人地丈夫。你杀她丈夫,还要她乖乖听话?”

一桌的人都****笑起来,道:“你以为谁娶那丑陋的邵夫人会发自真心,尤其是你那貌似天人的哥哥?不还是看中漕帮的产业。漕帮一到手,大约连和她说一句话也顾不上了,哪里还有什么感情可言。这样的女人。最好控制。”

丁天霄道:“鼎勋,这件事我考虑到你的心情,虽然是在你辖区内,就不用你负责了。相反,有另一件重要事情要你陪我走一趟。”

解鼎勋知道他是怕自己顾及兄弟情面,向路永澈通风报信,因此反将自己带在身边,但此刻也只能忍气吞声,道:“是,孩儿谨遵义父教导。”

在鸺都外三十里扎下的大寨里。李羡仙正独自坐在帐中发呆。大哥竟会为了赫连家地女子和自己兵刃相向。二哥又会站在赫连那一方与七哥打作一团……实在是令他匪夷所思。这究竟是怎么了?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他闷闷地起身转悠,却突然见凌翎打马风驰电掣地从土路上过去。

“七哥!”他想也不及想便飞身上去。往凌翎身后一坐,叫道:“你往哪里去?”

“跟我来!”凌翎应道。

两人纵马驰到山后一片荒原之上,这才停住。李羡仙奇道:“七哥,你来这荒地上作甚?”看他扶着一棵秃树,便补了一句,“总不会是来种树的罢?”

凌翎白了他一眼,道:“我昨儿收了两封信,都是托四哥转来的。一封是三哥的,说漕帮已与赫连切断关系,停止一切水路供应,要我相机行事,不可莽撞。”李羡仙一听,拍手道:“这可好!七哥,你说我们这次能不能真的替族里还有师父们报仇?”凌翎皱眉道:“这些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不然便总像有个箍子,将我们扣在那里,一味挣扎,却偏偏动弹不得……我还有话问你,你怎么一时不见,便做了什么大官?”

李羡仙嘿嘿一笑,道:“这就叫‘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啊!之前那些,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说来,还得谢谢四哥,他人怎么不见?”

凌翎道:“他那样人,哪里热闹便往哪里钻,这次若不是三哥托他,才不肯来这荒烟蔓草之地。我看你跟着龚巽的军队,是你大还是他大?”

李羡仙翻了翻眼:“这是他地兵,自然他大些;但要到皇上那里,还是我大些的。”凌翎道:“朝廷里难道都是闲人么,不去管边疆作乱,却来剿甚么劳什子的匪。还是说,鸺都势力之大,已经扩至汴京?”李羡仙搔头道:“我也说不很清。但最直接的关系,却是因为朝中一干权臣害怕龚将军势力做大,因此想借赫连之手除了他,至少也要看他斗个两败俱伤才肯收手。”凌翎听他这样说,凝神思索,竟不答话。

李羡仙四下望了望,道:“哥,说了这许久,你还是没说我们为啥来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凌翎这才想起自己话说了一半:“哦,是了,我说了收到两封信。一封是三哥寄来的,另一封却是……二哥的。”

李羡仙奇道:“二哥的?他……他不就在那里么?”伸手向鸺都的方向指了指。

凌翎想了想道:“他露那一手功夫,赫连誉一定防范他。估摸着不好直接出来,所以托四哥带了信。他信中说的全是隐语,看来赫连对他防范得相当之重,让他连四哥地本领也不敢相信了。”

李羡仙急忙问道:“他说了什么?”凌翎招了招手,从怀中抖出一张细丝绢帕子来。帕子上题着一首诗:

调寄临江仙

淡水经年欢意,危弦此夜离情。

东风影里舞归尘。

双骑今古道,只影短长亭。

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

何须不负旧才名。

凤翎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李羡仙奇道:“这是晏先生地临江仙嘛。……咦,怎么有些不对。二哥写这个给你做什么?情呀意呀的,肉麻死了……”凌翎劈手夺了回来,道:“你就不能想些正经地?二哥是说,他今夜要与大哥说清。要我在这里等他,如果明日太阳出来前仍然没有见着他,便不用等了;若他和大哥一起来,那是最好不过;若只得他一个人出来,那他便要和大哥断绝情义,联合武林同道,围攻赫连世家,再不顾及其他。”

李羡仙张口结舌,道:“等……等一等。大哥当真是赫连家的人?……这个……二哥为什么又要加入进去?……乱七八糟的,到底怎么回事?”凌翎道:“你还不晓得么?大哥是赫连誉的长子。眼下赫连誉的三子、原本想让他来继承赫连世家‘主公’之位的赫连朝华被大哥二哥杀了,那么赫连誉惟一能仰仗的便只有身为长子的赫连文华了。赫连世家其实表面光鲜万丈,势力极大,其实内里也似大厦将倾,也许最终欠缺的,便是那一根拨动弦音的翎羽罢了……我想,若朝的‘翎厦山庄’便寓意于此罢。”

他说的这些,李羡仙自然不懂,他只是着急跺脚道:“这么说来,二哥不会打算今晚一旦大哥留下,他便和赫连誉拼个鱼死网破吧?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他坐下来,抓耳挠腮,半晌道,“所以我说我不想管这江湖中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为啥当了官,和你们十万八千里了,却还被搅进来!”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陡然站起身子,叫道,“有了!我回去让龚将军今夜再进攻鸺都。赫连誉被这么一搅,二哥便也许有时间逃出来了。”他不管凌翎,当下跳上马,一路飞驰而去。

穿越小剧场 第四阙 鹊桥仙 第六回 枭攀北壁(三) 第四阙 鹊桥仙 第六回 枭攀北壁(三)

李羡仙一路夹马飞奔,冲入帐营中时,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也不管什么礼仪,心道官大一级总压得死人,不顾阻拦,便往中军大帐里走。旁边那些士兵们又哪里拦得住他?只听得两旁一片声地叫:“大人,龚将军吩咐了,他正有机要事与人相谈——”但李羡仙恍若未闻,直走到大帐前头,伸手要掀帘子时,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士兵,终于将他死死拦腰抱住了。“——若放了大人进去,小人的人头便不保啦!”

李羡仙一愣,奇道:“什么重要相谈,连我也瞒到这地步?”他给自己壮了壮胆,将话打了个腹稿后喝道:“——连我也瞒到这地步,好大的胆子!到底他眼中还有没有宣抚使三个字,有没有皇上了?”士兵们都一愣,心想宣抚使三个字虽然不见得有,但是皇上是断不敢说没有的。就这一刻迟疑,李羡仙早掀了帐子踏进去,大帐中并无旁人,只得一名黑衣人站在阶前,神态傲然;龚巽坐于主座上,居高临下。两人见李羡仙进来,都不打惊,可见刚刚李宣抚使的一番豪言壮语,已经被他们听了个干净。

李羡仙面上微窘,支吾片刻,道:“抱歉打断二位……我有重要事要和龚将军计议。”龚巽微微一笑,对那黑衣人道:“这位便是那日擒了尊家郡主的当今两河宣抚使大人了,他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既然你我两家有意通诚,我便将他先行奉上。权做一点见面礼罢。”

李羡仙闻言茫然四顾,什么“红人”、“见面礼”地?究竟……他头脑乱糟糟没得思绪,却见那黑衣人转过身来,从肩头至腰间,绣着一只振翅枭鸟的模样。

“……赫连的人!!”李羡仙惊得大叫一声,倒飞而走,那人嘿嘿冷笑一声。脚尖一点,整个人便窜到了李羡仙前头。伸手捉他。李羡仙急忙顿步反身,向龚巽奔去,一面叫道:“龚将军!这、这人是赫连家的人!!那衣服上的绣纹……可是赫连家四大长老之一啊!你……你怎么和这样人密谈?!快叫人来……”他一面跑,一面喊,上气不接下气,但龚巽只是冷冷地看他,微微笑道:“果不其然。你这蠢货能做到宣抚使,还是凭你那狗屎运的关系。”他伸手向桌案上猛地一拍,那柄随他征战沙场多年的金丝大环刀便闪着寒光跳了出来,“就算是杀一百个你,也无伤大雅。”

李羡仙看那刀刃流出杀气,心中大怯,暗叫不好:前有大刀,后有老枭。该往何处逃去?他急中生智,脚下使上了吃奶地劲,整个人纵跃起来,撞破了帐篷顶,向外便逃。

龚巽看着那黑衣人垂手而立,并无动作。便笑道:“秦长老,不去追么?”原来那黑衣人正是赫连世家四大长老之一的护国长老秦胡久。秦长老捻须笑道:“我家主公教我来办事,便因为我是个极谨慎地。我若追出去,被外人看见,传出话去,这事便不见得成。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放跑这只小鼠了,凭他那点微末本领,成不了事。”他顿了一顿,坐下呷了口茶,“我们继续谈正经的。我家主公也体谅龚将军的处境。并深感愤慨。若龚将军愿与我族联手。那‘鸺都’便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送给您权做驻扎。”龚巽万料不到赫连誉竟如此豪爽大方。心中好感顿生,连声道:“这怎么使得?!若离了鸺都,赫连大侠却该往何处去?”他此时心中全无芥蒂,竟将这风行一世的魔头称为“大侠”了。

秦长老微微一笑,道:“这点龚将军不必挂怀。我家主公早有打算。”

李羡仙出了营寨,一路飞奔,片刻也不敢消停。他想起自己撞出帐篷时周遭将士们的眼神,冷冷地,漠然地,没一丝惊诧,也没一丝惋惜。李羡仙知道这一营的兵全是只听龚巽号令地,而自己在他们眼中恐怕当真连“敌人”都算不上,他们此刻没掏出箭来把他射成个刺猬,不过是因为龚巽没有发话罢了。

“这……这……沆瀣一气,认贼作父……还有没有王法……哈!王法!……”李羡仙越想越难过,朝着天大叫一声,体内气息不畅,一个踉跄一头栽滚在地上。

他爬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突然觉得腰上少了什么,低头一看,那块宣抚使的牌子正掉在泥里。他捡起来,拎到眼前时,还滴滴向下滴着浑水。

李羡仙怒不可遏:“你个浑水!!你顶个什么用?!我不指望我能把赫连千刀万剐替祖宗报仇,但我连我哥都救不来!”狠命将那牌子向前扔去。却听得“哎哟”一声痛呼,那牌子竟正正地砸在迎面来者的额头上。

“——李大人,您这一手又是什么功夫,砸老奴可准哪……”

李羡仙愣住了,来人慢吞吞取下额头上的牌子,用他那笼着金线的袖子擦干净了,恭恭敬敬地递过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皇上身边的乔公公。

“……乔公公,你来这儿做什么?……”李羡仙茫然地接过牌子问道。他这才看见乔公公身后还跟着一干护卫。

“做什么,当然是来找您啊。皇上挂念您的很,叫老奴来探探您。果然这在外头比不得在京哪,您看看您,操劳憔悴得……唉!”说着拿出汗巾,便要帮李羡仙擦他白发上的尘土。

李羡仙厌恶地一挥手将他拦下了,道:“乔公公还有什么事?”

“哦,老奴还要替圣上传个调令给您。圣上口谕:鸺城战事艰险,李爱卿多有劳累。本因回京犒赏;然淮安漕帮举事,扼断水路,钱粮盐货运路不通,国家危矣,不可卒除。想鸺城之事,有龚爱卿在彼,平定指日可待;故急调李爱卿即刻前往金陵。与金陵运河总衙所司一同应对漕帮事宜,为朕分忧。”

李羡仙愣了半晌。面上好似演着一出大戏。他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地硬生生吐出话来:“臣,领,旨。”

乔公公道:“哎呀,这事情急,得立刻出发。李大人赶紧先与龚大人知会一声,我们便启程赶路了。”说罢做了个请地手势,向着龚巽地大营作势要走。

李羡仙冷冷地道:“还去知会一声?!龚巽反啦!鸺城的事。的确是‘战事艰险’、‘指日可待’了!!”他气冲冲地向着乔公公手势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开,剩一干人大眼瞪小眼地僵在原地。

鸺都内的最高峰——参禅峰上,简直像是个巨大地园林。赫连文华坐在山顶的巨石上,双手撑着石面,仿佛正有所思。

魏青鸾绕到他身旁,却不像往常那样静静坐下,只是站在那里。许久后,慢慢说道:“大哥。我们……该走了。”

赫连文华微微皱了皱眉。他说:“再等一等。”

魏青鸾静静地道:“若你还认我是你地二子,现在便起来,跟我走。我们九人当年在重露宫时立过生死誓言,你该不会忘了。”

赫连文华回身望了望他,道:“我没有忘。只是……二子,你听人提起你父亲魏徵仪的时候。是怎样地感觉?”

魏青鸾淡淡地道:“那便像人用尖刀在心头剜去一块似的。”

赫连文华接道:“是呀。我的确恨他,但现在见到他那模样,却又像被人用尖刀剜在心头似的。他眼下负了伤……”

“大哥。”魏青鸾打断了他,“朝廷军在外边。漕帮切断了钱粮供应。金翎客发下了射枭令。赫连世家其他八脉里早有对他不满的人,现下拖着步子,全在看好戏。江湖上多少仇家眼睁睁盯着打算分一杯羹。从没有不倒的家业,赫连誉就要完了,你看不出来?这是他此生地业报!”

赫连文华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许没错。但……正是这样,我反而走不了了。到这境地——朝华又是我们杀地……”

“他是我杀的!!”魏青鸾猛地提高声音叫道。他定定看着赫连文华。“我要你清醒些!赫连朝华是聪明人,他也不愿意跟着赫连誉。因为所谓地赫连世家根本就是一出荒诞不堪的丑剧!这出戏是时候煞尾了!你若下不了手,我不怪你,我去!”他一转身便要走,赫连文华一把拉住了他:“——二子!我……”正在这时,三名长老突然齐刷刷地站在了两人身后,便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殿下,主公请您过去。”说话的正是四长老中的护法长老王玄。

“你……转告爹爹,我今天就要走了。我会真刀真枪当面和他较量。”赫连文华咬咬牙说道。魏青鸾闻言心中一喜,急忙扭头看他。

“殿下……”

赫连文华猛一甩手,喝道:“别叫我‘殿下’,担当不起!赫连家十八代来不是皇亲也更不是国戚,这‘殿下’从何而来?!”

那三位长老互看一眼,突然齐齐跪下了,道:“漕帮反出,金翎客作乱,眼下朝廷的鹰犬又兵临城下,事态危急!主公重伤在身,不能多有操劳。望殿下念及血脉骨肉之情,操持大局为上!”

赫连文华楞了一楞,顿在那里,竟说不出话。魏青鸾听出他们话中破绽,冷笑一声,慢慢说道:“兵临城下?我想问一声,四大长老今儿怎么三缺一,秦长老去哪里了?!”

他话音未落,三长老陡然出掌,三面夹攻下来。魏青鸾矮身回避,刚要继续说话,那强劲掌风便逼得他开不了口,下边的话都憋在心里,说不出来。赫连文华尚未想到这一节,见三长老刚刚还好好地说话,却陡然下了杀手,急忙旋身来挡,隔开几招重手,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玄心思极快,叫道:“殿下既执意要走,属下等无力强留;但今日鸺都之情险峻,我等势必战死沙场以报主公,也不必再顾及殿下地情面,就是这位魏四公子刺伤了主公,我们先拿他祭旗!”

这三位既是赫连世家的长老,功力之深,招式之强,堪称当今武林魁首。魏青鸾知道他们定是奉了赫连誉的命令,不留下赫连文华决不罢休,而单凭自己本领,再十年也不是他们三人联手后的对手,当下心中暗叹一声,顺势一跃,退下山崖。三长老哪里肯放他走,齐齐追去。赫连文华急忙赶上,插在四人中间,叫道:“慢着!!”那四人哪里肯听,竟隔着赫连文华越打越快,只听得呼呼掌风响,没一会儿,魏青鸾的脸上的旧疮疤又被掀开,鲜血缓缓流下来。

赫连文华急喝道:“住手!”长剑出鞘,想将三人隔开。但三位长老全是拼命地打法,周遭真气鼓荡,袍袖翻飞,竟是以生死相搏了。魏青鸾咬紧牙关,全力拆招,已不能开口说话。赫连文华剑贯白虹,舞开一道银圈,尽数挡下三长老招式,却也渐觉力不从心。王玄提声叫道:“文华殿下,今**要帮他,我等亦无法可想。朝华殿下被杀,主公又遭暗算,赫连世家从今日也败落了!待到官军以及各路仇家杀到时,我等早染了一身鲜血,死亦无憾;但都内家眷女子、诸位主母,还有霜华殿下和圣女殿下又会怎样,您想过没有?!”他口中话语不停,掌中真气不断,当真是内家功夫已修到极致。

赫连文华闻言,像遭了雷击一般猛地停了招式,三位长老不及收手,真气排山倒海汹涌而来。魏青鸾大叫:“小心!”一把拉过赫连文华挡在身后,向旁侧跃开。但听得轰地一声,山石被掌力催倒了一大片,魏青鸾的胸口亦被掌风扫到,心肺一窒,嘴角渗出血来。

三位长老面面相觑,他们想不到这两人竟相互袒护至此。赫连文华这才猛省,急忙扶住魏青鸾,叫道:“二子,怎样了?”魏青鸾将嘴边血丝蹭去,感到大哥扶着他肩膀的手攥得极紧,心中一暖,微微笑道:“不碍事,死不了。”

赫连文华知道,这三长老是活成了精的,但凭自己和二子眼下绝无可能赢过他们,便道:“……不用打了。我随你们去见他。”他看了魏青鸾一眼,心想若放他一人在这里,不知三长老会不会对他再下毒手,便扶起他道:“但二子也须得跟我同去。”

三位长老互看一眼,点了点头,让开一条道。魏青鸾强打精神,从他们跟前走过。与王玄错肩时,听到王玄慢慢说道:“仲卿,当年你和殿下争荆鸱国主时,老夫便已看出你不是凡才。你凭心而论,当时老夫与沈国主待你如何?”魏青鸾定声道:“如父如亲。”王玄道:“是了。老夫自认没有半分亏欠你;当年也察觉你加入我脉另有所图,也有密报说你暗中调查各脉系的动向情况,可老夫动了爱才之念,盼你一朝回心转意,这才一直压下未查。老夫知你和文华殿下的关系非同一般,何苦要逼他走背族弃亲、恩断义绝的绝路!”

魏青鸾轻笑一声,道:“王老前辈,不是晚辈自夸,自那年少年英雄会后,想要做我魏四的爹爹、师父的武林名宿们,可是排成了长队啊,就连那么不中用却又刚愎自用的颜宏赡颜老前辈,也曾开口说过这样地话呢。我魏四被大家宠坏了,这等好心全当作驴肝肺。另外,大哥要走什么路,不是我能管地;我要走什么路,他自然也管不着。一路同行至今,不过是因为恰好顺道罢了。”

穿越小剧场 第四阙 鹊桥仙 第六回 枭攀北壁(四) 第四阙 鹊桥仙 第六回 枭攀北壁(四)

走进赫连誉养伤的那所山间静室,四周隐隐云升雾腾,苍松翠竹沙哑呢喃,枯藤老鹤逐风漫步,倒真个恍如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没半分烟火俗气。魏青鸾暗嗤一声,随着赫连文华走入里去。

屋内的光线极暗,令刚进去的人都有一种不适应的晕眩感。赫连誉靠在老藤摇椅上,周围是两个定神的香炉。他的脸分明是苍老了;与魏青鸾幼时难以磨灭的记忆里的那张有着桀骜狂放表情的面孔相比,现在的沟壑和斑纹似乎都令人想要发笑。

原来不过弹指一挥间。

魏青鸾想起曾经在尧岭上,齐红fen唱的那首小调。反反复复,都只是那一句词儿:

“弹指间,红尘十载……”

不觉间,他已随着记忆中的曲调,轻声唱了出来。

赫连誉微微睁开了眼。他看了看面前的人影,眼里似乎泛过一层浊白的光。他轻声叫道:“徵仪……是徵仪么?……”竟坐了起来,伸手来抓魏青鸾的肩。

魏青鸾被唬了一跳,未想便向后退去;待到反应过来,不知为何一股气便冲在胸口,大声喝道:“赫连誉,我不准你——”噌地拔剑在手,却被赫连文华紧紧按住了手腕。

“够了,二子!他……”

魏青鸾感到赫连文华按着他手腕的指力渐渐放轻,终于无力地松开。垂下了。

“……够了吧……他其实……不也一直遭着报应么,你看,他总记得魏伯父……”赫连文华喃喃地说,他的头慢慢地低下了。

“你住口!”魏青鸾大声喝道,他摔开赫连文华企图组织他地臂膊,走到赫连誉身旁,一把扣住他的脉门。却陡然一惊,松开了手。

滚烫的体温混着错乱冲撞的真气。还有几不可闻的脉搏声,仿佛一个走火入魔却在垂死挣扎的人。魏青鸾惊诧地看向赫连文华,此时王玄走过来说道:“主公这样子已不是一两天了,那是练‘声动梁尘’与‘隋珠弹雀’的反噬。他平日总是独力强压下去,但那日被你刺伤后,便乱了经脉,成了这副模样。”他看了看魏青鸾。苦笑一声道,“魏四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比死过十次地滋味还难受些。你也算是报了二十年的仇怨了,还有什么不满?”魏青鸾冷笑一声,道:“他便是死上一百回,也不足以偿还欠在这世上地那些人命债!魏家满门灭族时,你们怎么不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顾家家主被遭酷刑。泪尽而死时,你们怎么不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他话未说完,便听得外面喊杀声愈来愈大,王玄急道:“魏四公子,这里不是说话处了。文华殿下……若您还念着一点儿骨肉亲情,便请带着主公快走罢!鸺都是守不住了。”

赫连文华看看魏青鸾。又看看双眼无神的赫连誉,一时间更不知怎么处。王玄连催带催,而另外两名长老已经不见人影,想来是外面情势危急。赫连文华深深叹了口气,将赫连誉扶了起来。

魏青鸾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决定了。其实那年从颜家庄出来你就决定好了,为防人之口,还杀了凤灯妹子,不是么?我若拦你,我也是一样下场。对么?”

“不!”赫连文华大声道。“那时我真的是……”他放软了声音,抓住魏青鸾的手道。“二子,你知道,我从没想要害你……”

“那是因为不管从小到大,哪一次比试,我不是让着你!若真凭本领,你根本赢不了我!!”魏青鸾用力吼道,他猛然摔开赫连文华的手,冲出门去。

两名长老早伏在外面,见他冲出,毫不留情地便重招出手,直逼而来。魏青鸾气往上冲,但也知道此刻自己更不是两位长老的对手,他边打边退,转过山崖时,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说道:“魏公子,快随我来。”

魏青鸾一霎身,看见旁边隐约一位白衣如雪地女子,正在山崖一个暗穴里朝他招手。眼见两位长老就要追上,他不及多想,侧身闪入洞穴中,便听轻轻一声,洞穴门口的石帘已阖上了。

洞穴里一片漆黑,那女子点燃了火折子,引着了四周的蜡烛,竟是一处洞天福地,禅心静处。魏青鸾不及四下查看,急忙道:“多谢姑娘相救,不知姑娘是……?”那白衣女子微笑道:“魏公子放心,这里是四长老也不能踏足的禁地。我听人说,你是安少侠的二哥?却当真长得不像。”魏青鸾想起自己脸上疤痕,也笑道:“墨瑕那相貌极好,我可不跟他攀比。姑娘看来是认识墨瑕了的?”

那白衣女子笑道:“若不是他,我早在山道上、洪水里丢了性命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还他,见你处境艰难,便顺手救你,也算聊解心愿了。”

魏青鸾一愣,却立即想起来,笑道:“原来……是何莲何姑娘罢。”那女子一愣,道:“大家都说魏公子心思转得极快,果然不假。”

那白衣女子,正是当时与安墨瑕、凌翎同行的女子,江湖上第一铸剑师傅“剑胆鹤”何奇的独生女儿,何莲。但她怎么会身在此处?魏青鸾不解地问道:“何姑娘当时不是随我九弟回了女山么,怎么又会在这里?”

何莲朝他招手道:“这就说来话长。这鸺都,不久便要让给龚巽地军队啦,魏公子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地为好。我们边走边说。”说罢当头领路,打开了一道暗门。

魏青鸾跟着她曲曲折折地走。听她说道:“大家或许不晓得,我爹爹‘剑胆鹤’何奇,可不是一般的铸剑师傅。当年天下第一地铸剑师是前代重露宫九卿中的赵伊云,但他不愿替赫连誉铸剑,因此被杀;我爹爹为了保着我们全家,便答应替他铸剑。赫连誉还不放心,便要爹爹与他联手。将我押去做了他义女,名称上倒叫得好听。叫做‘圣女’;其实呢你也看到了,就是锁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关着。后来我大了,他为了给爹爹一点甜头,便放我常去和他见面,但他早给我种了淡定散的毒药,若每一季不去找他求解药,便会浑身发青。各穴道一齐瘙痒,最后自己被自己活生生抓死呢。”

魏青鸾到吸一口气,但何莲却像说故事一般带了点俏皮。她引着魏青鸾走到暗道出口,推开一道缝隙,却只有点星光透进来,看来还没有天亮。

“你快走吧,他们今晚估摸着也找不着你;你若见着你那九弟……”她顿了一顿,轻轻道。“便替我对他说,我很念着他。”

魏青鸾一愣,笑道:“这种绵绵情话我可传不来!姑娘还是当面和他说去吧。”何莲窘得两颊生红,连声道,“你……你怎么这样!不和你说了,你快走!”将魏青鸾向石门外推去。魏青鸾笑着边走边说:“何姑娘。若我见着了老九,便叫他来寻你可好?”何莲一愣,住了步子,摇摇头道:“不……算了。我怎见他?我现在是赫连地女儿……我听说了,‘书风剑雨’的安家是被赫连灭的门。他若来找我,不被人耻笑么?我有我地苦,他也有他的难。还是算了罢。”

她这话无意间却触到魏青鸾地痛处,令他怔怔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何莲再推他时,他才终于如往常一般笑起来。道:“是呀!何姑娘说的不错。我有我的苦。他也有他的难。算了罢!强求不得。”他推开石门,大跨步走了出去。融进夜色之中。

在先前约定的地点,凌翎静静地看着天边第一缕鱼肚白泛了起来,打算起身时,却听见有人叫他。转过身,魏青鸾有些疲惫地站在他身后不远,苦笑道:“你便多等一霎,又能怎样啊。”

凌翎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大哥地身影。他微微叹了口气,将手中一件袍子扔了过去。

“穿上吧,这么多年,我还头一次见着二哥这样狼狈。”

魏青鸾一笑接过,披上了身。他看看凌翎,笑道:“你不和我打了么?”

凌翎慢慢地说道:“我现在和你打,一招就把你送上西天了。多没有意思。”魏青鸾苦笑道:“也是。”

凌翎看着他:“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魏青鸾想了想道:“找帮手吧。单我们挑不动赫连。还有,找到老四,若我没猜错,赫连该是和龚巽联手了。接下来老三那边可能比较难办了……待我仔细想一想。你知道最近江湖上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大事?”

凌翎思索片刻答道:“新五岳派与老五岳剑派要较个高下,似乎订了日期,在半月后论剑。”魏青鸾一拍手叫道:“好!就是这个。翎儿,我们等这边稍料理下,便去那里。”凌翎点了点头,口边打了个唿哨,一辆马车从远处地秃树林子里驶了出来。

魏青鸾笑了笑道:“不愧是翎儿,想得周到。”跃上了马车坐下,这才觉得自己浑身四肢百骸便像是要散了架似地吱嘎响疼。凌翎冷着脸不说话,半晌挤出一句:“我知道你之前那些芥子,都是为大哥闹地。”魏青鸾笑了一声,也不反驳,只岔开话题道:“翎儿,你那山庄里有空厢房么?”

凌翎不明所以,答道:“自然有。”

“借我一间,我要哭他一宿。”

赫连文华扶过赫连誉的臂膀,将他从藤椅上搀起来。周围一圈人提着包裹,倒不显得慌乱。

“……爹。”赫连文华叫道,给赫连誉披了件厚厚的毛毯。明明眼下还是伏天,他的身子却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上来似的。不由得叹了口气,暗道自己此刻便是想要恨他,也不知从何恨起了。

“文华……文华……”赫连誉口中喃喃地唤着。赫连文华慢慢地将他伸出的手握住了。“我在这儿。”

赫连誉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股欣喜,他地神采似乎回来了些,勉强撑起了身子站定,道:“文华……对不住。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你也知道!”赫连文华猛地站了起来,旁边的药碗被震得哗琅琅地打转。他看着颓然衰老的父亲,和当年那惟我独尊、有弑仙杀鬼之气的江湖枭雄早有了天壤之别。他叹了一声,终于又扶停了碗,坐倒在旁边,“离了鸺都,你要带着这一大家子人往哪里去?”

赫连誉笑了笑,却问道:“文华,你在重露宫时,去过重予的屋里么?”

赫连文华被他问的一愣,勾起往事,心中却已有些痛得麻木了。他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屋子里桌案上左手边,有一个碎去半边地湍溪墨海,对么?”

赫连文华一愣,点了点头:“你去见过?”那墨海碎了半边,垭口锋利,叶重予还嘱咐过他不要用手去碰,怕被割伤,因此记得。

赫连誉微笑自语道:“果然……他还留着。”对赫连文华道:“你帮我把那藤椅旁柜橱里的东西拿来。”王玄急道:“主公,再不快走……”赫连誉大声道:“去拿来!”王玄不敢再作声。赫连文华伸手一探,柜橱里并没有别的物事,只一块重若磐石的墨海,用绸布小心包好放在那里。

赫连文华拿了出来,打开一看,果然是碎了半边的,却又似乎与叶重予桌上那块正好相对。

王玄道:“主公,东西我们已经替您收拾好了,请快点下山,山下马车也已备好……”

赫连誉瞪他一眼,道:“别的东西我都不带。带着这块墨海,便足够了。”说罢强自撑开步子,向山下走去。

赫连文华懵在那里,他头脑中乱糟糟响成一片,却又依稀记起当年悬崖边上,谁向谁伸出了手,结成了不会脱开的生死扣。

“主公,我们这一走,究竟是要向何处去,还请示下。”四长老急忙问道。

“重露宫。”赫连誉慢慢地说道,“我要去尧岭重露宫。”

赫连文华默然无语,只是走到他身旁,将他那日渐单薄的身躯搀扶住了。

穿越小剧场 第四阙 鹊桥仙 第七回 鸾栖南涧 第四阙 鹊桥仙 第七回 鸾栖南涧

新老五岳派之争,由来已久。老五岳想必大家已耳熟能详,自然指的是泰山派、嵩山派、华山派、衡山派以及恒山派。所谓新五岳,乃是峔山派、天柱派、蓬莱派、北昆仑派以及南昆仑派。这新五岳派,则是近些年才由一切乖张怪癖之流汇集而成,但倒也怪杰辈出,奇才济济,倒也不输那些墨守成规的老剑派。这一来二去,狂者更狂,便扬言五岳派该到了日月新天之时,新五岳派将取而代之;老五岳与新五岳弟子间私斗一而再而三,终于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如今名为“论剑”实则是斗气夺名的英雄大会。这论剑之会的地点选在嵩山,也不过是想请德高望重的少林高僧们做个见证罢了。

江湖上也已数年未见如此热闹,四面八方各路人马蜂拥而至,一时间乱哄哄没个理会处。魏青鸾信步走在人群之间,拿斗笠遮了脸,在摊铺上买些小玩意儿,挂在手指上叮叮当当地晃响,旁人都不在意他。

凌翎因为眼下身份尴尬,不便直接露脸,也仿效魏青鸾的模样拿了个斗笠罩着脑袋,看魏青鸾买了那些小木佛、珠串玩得起劲,无奈道:“二哥,别小孩子似的!收起来吧。”魏青鸾笑道:“小时候想买一个,求师父磨破了嘴,可是千难万难;现在要多少都有了,还不多买他几个。”凌翎看了一眼将木佛在手指上兴高采烈打圈儿的魏青鸾,叹了口气。暗想这还是在佛家脚下……算了,他心里既不爽快,便由着他去罢。

比武论剑这等事儿,只要有这江湖一天,一天便不得消停。人活着,总要争个名分,夺个地位。不然这活着便没什么精神,提不起气力。眼见着这新老五岳派之争闹得沸沸扬扬。武林中人全都一个赛一个抖擞,一股脑地上山“做个见证”,其实谁不是抱着看好戏地心情,或者想要审时度势、从中渔利罢。

北少林寺宝刹庄严,徐徐而开。三教九流服色各异,鱼贯而入。但见观擂台上,黄澄澄全是僧众;比武场前。黑压压一片人群。魏青鸾拉着凌翎混在其中,悄无声息地钻到了前排的好位置,足够将看台风景一览无余。看着看台两旁十派人马摩拳擦掌,心中倒颇有些痒痒,也想上去比试一番了。

老五岳派这边,墨杏褐绿皂五色井然,旗帜分明,弟子肃整。哪里还像是五派,倒像是一派中的五支,此刻全都静心等待,一点声息也无;新五岳派那边呢,乱哄哄的嘈杂声像个锅盖盖在那群人头顶上,放眼望去。全是些奇形怪状,样貌诡谲之人,五颜六色,乱七八糟。还没和别人对上阵,自己便险些在队里打起来;就连他们手上持的那些兵刃,也剑不像剑,刀不像刀,叉不像叉,戟不像戟。众人都看在眼里,心底偷笑。

少林方丈玄海出来说了一通话。又介绍了观擂台上几名做见证的名宿。都是德高望重、功力深厚之人。接着订下了比武规矩,絮絮叨叨一大堆佛理梵言。只听得人昏昏欲睡。好半晌终于将要开打,嵩山派掌门常玉楼突然道:“玄海大师,江湖比试,素来以一对一,好看倒是好看,却显单薄。我们五岳派素来五派同心,剑招一脉,方显‘五岳’之名。”他又转头看向对面那群乌糟糟的人众,笑道:“各位既然自称新五岳,便也拿出点架势来罢。”新五岳派中北昆仑派地掌门人胡光辉抱臂叫道:“哼,你啰嗦半晌,不就是怕和我们一对一地较量么?好吧,我们大人大量,也不和你计较;什么比试都不怕你,先划下道来!”常玉楼伸出三根手指:“三对三。我们从三派中各出三人,你们也从三派中出三人。方丈大师和各位前辈就是见证,哪一派三人全出了比武场界,便算是输了。”胡光辉回头对新五岳各派掌门道:“怕他作甚!”众人都一片声叫好。胡光辉大声道:“好!我们就应了你们这道儿,想你们那群穷胳膊瘦腿古板样儿,便是一齐上了,也打不出什么花招来。”

凌翎悄声问道:“二哥,五岳各派划下这道儿,用意何在?”魏青鸾轻声笑道:“他们大约忌惮新五岳中的什么功夫,不能独立抗对。五岳各派最擅阵法,阵步难破,新五岳不晓得这道理,但凭一夫之勇,各自为战,可要吃大苦头。”凌翎皱眉道:“明明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做,你却拉我来这里闲晃;到底有什么好玩?”魏青鸾竖起食指做了个“嘘”地手势,笑道:“别急!一会儿定有分晓。”

那边两方已各选出三人,摆开门户。只见一边青皂杏三色辉映,剑耀寒光,衣襟猎猎,好不威风;那头肥胖瘦各有****,乌烟瘴气,衫长袍短,奇形怪状。那五岳派三人果然动静有度,行停章法,织成一张剑网,寒光烁烁,密不透风;相较之下,新五岳的家伙们抡起兵器,却因为少了配合,常常险些伤着自己人。但听得场上一片:“哎哟,莫大鳄,你就不能往东去些?”“王仙姑,我和你说清楚,这人刚惹了我,你别来跟我抢食吃!”“哟,谁和你抢食了,老娘不稀罕!”“你这个鬼东西,好死不死给我滚一边去!你大爷的招式都被你挡干净了!”“就你那蚊子似的拳脚,还不如去给你家黄狗挠痒痒呢!”……众人在下边也不知是看他们比武多一些,还是听他们斗嘴多一些,一个个忍俊不禁,却又不得不佩服他们连滚带爬互相招架乱作一团,却仍然没有一人中招的本领来。

魏青鸾掩嘴悄声道:“翎儿,你还记得不?当年在重露宫时。这种三对三的比试,我们也常常玩地。”凌翎道:“是啊。但可比这潇洒好看得多罢。”

说话间,场上形势陡变。五岳派中执中地杏衫女子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是这三星剑阵里的核心人物。她见对面那三人神形猥琐,样貌丑陋,言语粗俗,早就不耐。此时将长剑一抖,叫道:“两位师叔。五式第三变,着紧了!”那左右翼两名男子竟也对她的话言听计从,答道:“是!”脚下登时走开步法。那新五岳派的三人尚自争执未休,便觉得眼前一花,万道剑光自天而下,都骇得哎哟一声,回身急闪。脚快的两人闪去了一边,但衣服早被剑风扫破。少林寺向来不许女客入内,因而王仙姑此刻扮了男装,这一扫将她绑腿散开大半,露出雪白地肌肤来,她又气又急,向后跳开;五岳派左翼弟子立刻持剑逼上,当胸而下。剑尖轻佻,似要把王仙姑胸口的衣裳也挑破。王仙姑大叫一声,回剑护身,眼看着已然不及。说时迟那时快,新五岳派中天柱派掌门胡光辉堪堪跃起,抓过王仙姑地后心。将她猛地拉出了场外;几乎同时,杏衫女子也将刚刚闪避不及被抓住的莫大鳄踢下了场。

霎那间胜负似将分晓。台中新五岳派仅剩外号“鬼东西”的峔山派弟子东贵溪留在场内,而五岳派三名弟子则都完好无损。台下新五岳派骂声四起,但台上众人面上却不见半分懈怠。魏青鸾在一旁看着,心下了然,大约这个被叫做“鬼东西”的东贵溪是三人中最令人忌惮的角色,让五岳派必须先除掉另外两人,才好专心致志用三人剑阵来对付他。

那杏衫女子正是嵩山派掌门李荣申的女儿李妙桐。论资排辈,她都是最能继任嵩山派掌门地人选。眼下虽然已除去两人,但她面上丝毫未露懈怠之情。双目炯炯。盯死了东贵溪,道:“二位师叔。这鬼东西于我嵩山派有血海深仇,偏又诡计多端。这遭绝不能放走了他!”两人应道:“是!”三人三剑同心,便似蝶线穿花,寻不出一丝破绽,将东贵溪困在垓心。那东贵溪果然身手不凡,见来势凶猛,将身一矮,整个身子几乎平贴在地上,游鱼似地想从三人腿脚之间钻出去。李妙桐提声叫道:“扎下盘!”三人全使起脚上功夫,足带劲风,往东贵溪身上招呼过去。新五岳派的弟子人人都捏了一把汗,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呼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比武台,一面攥紧了手中的兵器。

东贵溪便如一条泥鳅,在三人脚底足间游来钻去,灵活异常。果然若不是这剑阵,压根儿没有办法锁住他。李妙桐恨道:“鬼东西,我教你也尝尝腐心蚀骨的滋味!”剑走偏锋,直挑东贵溪的手筋脚筋。原来她恨之前东贵溪杀害她师兄项戴山,并将他挑断手筋锁于地牢内,任其腐烂,因此也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东贵溪一面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躲杀招,一面叫道:“李姑娘,现在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我敢说,项戴山的下场,……哼,全是他作恶多端的业报!他若不是对我师母心生歹念,因而下毒害我师父,又将我师母一家全杀了干净,决然落不到最后那副田地!……”他看来狼狈已极,满地打滚,但三名五岳派弟子地剑招竟连他衣角也没有划破,而且说话气息毫无阻滞,当真令人匪夷所思。李妙桐闻言一愣,怒道:“鬼东西,你说甚么?我师哥他……他决不会做出那样事!”说话间剑招稍乱,早被东贵溪瞅到空隙,抓住她地脚腕,整个人倒提起来,紧贴着她地身子,双脚架在她肩头,作势要扭她的脖子。李妙桐哪里受过这般侮辱,一时间动弹不得。东贵溪地脑袋在她****之间阴恻恻地笑道:“不错,我是个鬼东西,没你们名门正派那么多规矩;我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在我眼里,项戴山的心里头已经烂得什么都不剩啦,我挑开他地手筋脚筋,好让他烂得再透彻些……”李妙桐大叫一声,拔腿要逃,却挣扎不开;另两名五岳派弟子急忙挺剑抢上,东贵溪猛一个使劲,抢在他们前头,先将李妙桐扔下了台。

新五岳派这边一价声地叫好;五岳派那边各位名宿们全然脸色难看之极,几个人接过一脸灰败颜色的李妙桐,她倒并没有怎样受伤,却输得异常难看。剩下的两名五岳派弟子更不是东贵溪的对手,就在片刻间便被从台上抛砖头似的甩下来。这第一回合,自然是新五岳派打了开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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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上一章节忘记标“(一)”了,但vip作品又不能改动标题,所以也就随它去。第七回还是很长很精彩的,请大家尽情期待~

废话结束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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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翎看那些衣冠楚楚的家伙灰头土脸的模样笑得开心,也拍起双手大声叫道:“好!”他这声一出,在一大堆窃窃低语的人中尤为突兀。原来五岳派由来已久,名头又大,江湖上人多要给个三分面子,因此见他输了一场,心中都颇讶然,对新五岳派也更敬佩几分,但却不敢高声赞扬。凌翎向来随性而为,从来不管顾他人,再加上江湖历浅,什么新旧五岳派对他而言并没有分别,因此真心赞扬,谁料五岳派诸弟子全然朝这边怒目而视,见是一个头罩斗笠黑纱的家伙,又继而全都面露不屑之情。五岳派泰山派掌门人松林子道长见自己弟子怒视他人,斥道:“不得无礼。全神备战下一场才是紧要。”但却也轻轻一掸眼,白眉下锐利的目光从魏青鸾和凌翎身上扫过去。

新五岳派阵营中一位方脸阔耳的汉子抢出头来,大声道:“人家叫好怎么着了?打得好自然要叫好!你们若本领漂亮,我甄十七头一个给你们喝彩!”魏青鸾闻言。悄声朝凌翎笑道:“这一帮人虽然形容怪异,但倒爽直义气。”

说话间五岳派的三人已跳上了台,为首地一个道士装束,正是泰山派掌门松林子的关门弟子玉炼子,年轻气盛,听甄十七那样说,分明是觉得场内五岳派都是碌碌之辈。他心中不忿,一个倒跃上了台。又在空中猛一个鹞子翻身,接一招“凌绝顶”的轻功,又向上窜开数丈,将手一探,竟又是一招“请手式”。这一连串动作潇洒流畅,又把要说的话都说透了,场面上也做足了。甄十七看得心服口服。便大声鼓掌喝彩道:“好俊功夫!”玉炼子心中十分得意,却仍然冷着脸道:“还请甄兄上台赐教几招!”身子轻飘飘地在台中落定。

甄十七愣了愣,笑道:“哎哟,说这功夫,我可比不过你。”但却不推搪,径直走上台去了。已经上台打算应招的两名新五岳派弟子见他上来,都吃了好大一惊,叫道:“甄师弟。你上来做什么?你讲你的闲话也就罢了,还真上来比试?你要送命也别拉上我俩!”甄十七笑道:“可是人家指名叫我上来,若不应了,却显得我怕他。”那两人奇怪叫道:“难道你不怕他么?他一根指头便叫你送命!”甄十七把胸脯一拍道:“我堂堂正正地,干嘛要怕他?”那两人见跟他说不通,只得摇头。

玉炼子却不管那么多。挺剑便朝着甄十七当胸刺来。甄十七急忙狼狈躲闪,旁边人急忙回剑护救,却被另两名五岳派弟子缠住,分不开身。其中一个急忙叫道:“甄师弟,快跳下台去!”心想只要他跳下比武台,便不至于受伤。甄十七高声应道:“多谢了!”却并不下台。他才加入新五岳派中的北昆仑派不久,本身功夫就劣,又还没有学会多少新五岳派地本领,这时自然左支右拙,却也认真还招。玉炼子冷笑道:“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和我们五岳剑派叫板!”甄十七道:“我本领差。和我师父师兄们并没有关系。我也没有和你叫板!”一说话分神,衣袖被玉炼子地剑锋扫到。登时渗出血来。

玉炼子将剑招舞得密不透风,教甄十七无路可逃,却又不抓住他摔下台去,便一直这样耗着,没片刻,甄十七全身衣服都成了破片,露出一块块肌肉来;身上被划了几十道浅口子,都不致命,血却一直流个不停,整个人仿佛浴血,颇是可怖。

甄十七仍然矗在台上,全神贯注地和玉炼子拆招;玉炼子也故意作出和他打得势均力敌的情状,一面却看准了他右手手筋,剑尖微颤,便向那里挑去。要知道这手筋一断,便是废了这只手,从此不能再握剑了。

眼见便要得手,突然听得嘶地一声,眼前一柄长剑架住了玉炼子长剑的剑身,剑尖却反指在玉炼子的手腕处。玉炼子大骇,自己先前竟完全没察觉到一丝动静,令他方寸大乱,却又动弹不得。定睛看时,竟是适才出声叫好的那个戴着斗笠的青年,心中一凛,脱口叫道:“你……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原来凌翎看不惯玉炼子对甄十七横加折辱,更何况甄十七先前出口帮他,心中颇有好感,眼下见他躲不过要被挑断手筋,想也不想便飞身上台替他挡这一剑,速度之快,动作之疾,不过一霎眼功夫,比武台两旁地监护官只觉得眼前一闪,身子还不及回转,凌翎已架过了玉炼子,将甄十七拉到身后。

虽说凌翎本先站得就较看台为近,但这一下变数仍大出意外,五岳派与新五岳派的数位掌门都不及反应。甄十七喜道:“你是刚才的那位——”凌翎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微笑道:“啊呀,甄兄,你还是下去换身衣裳罢。”说话间舒臂一送,将甄十七平平送了出去,新五岳派弟子们急忙抢上要接,却见甄十七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连个踉跄也没打。众人见了这一手功夫,都是一愣,又将凌翎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玉炼子终于忍不住叫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以斗笠黑纱覆面,见不得光么!”虽然嘴上逞强,但其实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凌翎的剑尖一个“失手”,便将他的右腕削下来。

谁料凌翎却撤了剑,向后跃开数步,笑道:“我们再比过如何?甄兄被你弄坏了衣裳,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就由我替他和你一较高下吧。”

玉炼子惊疑不定,但见微风徐起,掀开凌翎面上黑纱一角,恰巧见他似笑非笑的嘴唇微微勾起,似有挑衅之意。玉炼子心中大怒,喝道:“邪魔外道,我怕你不成?”剑花一抖,抢到近前。

凌翎早在下面看上边你来我往打得热闹来了兴致,此时见他应允,玩心大起,更不留手,一招“密雪穿庭”扑面而来,倒不为求胜负,只想打个痛快。但在玉炼子看来,他这一招直指胸腹,似是凶猛狠辣的招数,心中更忿,还了一招“玉吐惊雷”,剑风凌厉,真气鼓荡,竟有雷霆之势,剑芒嗤嗤作响。

凌翎向来无可无不可,因此少有参与这类比武,除了幼时在山中与兄弟们较量武艺外,他极少与外人这般一对一地比武论招。因而此时玉炼子已下杀招,他却并不以为意,反笑道:“来得好!”左手一探,小擒拿手疾扣过来,右手剑招跟到,玉炼子凝神拆解他左手招式,却不防将自身左侧露出空隙,被凌翎右手剑招捕个正着。玉炼子大惊,要知道平常人一心不可二用,因此左右两手不可同时分使两样招式,但凌翎一手使擒拿招式,一手舞剑,流畅怡然,便似天生是一套招数一般。一霎眼间,凌翎的剑尖已经抵上玉炼子心口。

玉炼子感到心口一凉一痛,当下面如死灰,闭目受死。松林子大惊,腾地站起身子想上前阻止,谁料凌翎却微微一笑,旋起剑花,在他周身游走,没片刻那一身飘然欲仙地皂袍便全被刺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偏偏又没碎成碎片,还挂在身上,仿佛一张黑黢黢的蛛网。众人这才明白凌翎当真是替甄十七出一口恶气,知道玉炼子理亏,都不免笑出声来。另两位五岳派弟子看得目瞪口呆,知道自己更不是凌翎对手,只得扶过脸色时灰时红、身子摇摇欲坠的玉炼子,道:“多谢这位兄台手下留情,这一场算你们赢罢!”将玉炼子连拖带搀,拉下了台。

“且慢!”

突然一声断喝,在闹哄哄的场内并不响亮,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定睛看时,嵩山派掌门李荣申缓缓站了起来。他如今已显老态,苍发白眉,雪髯飘飘,虽少几分英武之气,却更添一番神仙之态。他女儿先前虽未受伤,但受辱颇重,众人心想他此刻大约是要亲自出马,替女儿报仇了。

李荣申却并不看向东贵溪,反径直向凌翎望去,道:“这位少侠好本领。今日承蒙各位看承,应约上嵩山聚会,我也算半个东道主。李某混迹江湖四十余年,识人无数,这次与会的各路英雄,在下虽不敢说全识得,但七成以上叫得出名号;另外三成,只要动手过招,李某自负也看得出家数套路。却不知这位少侠姓甚名谁,师门何处?凭李某眼力,只看得出少侠与新五岳派并无瓜葛。”

凌翎道:“自然没有瓜葛。甄兄既出言帮我解围,我自然要帮他。什么新旧派别,都与我何干?”

李荣申微微一笑,道:“可是阁下招式之中,邪气甚重;李某斗胆,要来试一试阁下是否是赫连世家地妖孽。”说罢微摆袍裾,跃上了台。

凌翎一愣,旋即气结。他想起那日夜里颜家灭门之时,解鼎勋不分青红皂白,竟将他与赫连魔头相比;眼下自己不过出手救人,却又有人认为自己是赫连家的党族。他本已不想再打,但听李荣申这样一说,便转过身子,将剑身一抖,冷冷地说道:“好啊,就看看前辈有没有这样的本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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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荣申见凌翎那模样,倒是要等自己先攻,不由得一愣。他是武林中的老前辈了,不说身份地位,年龄也比凌翎大了三四十岁,此时倒要向一个晚辈出手,实在是有些笑话。但他见凌翎武功既精且高,同辈中人少有能胜过的,若他是赫连世家的党羽,此时不煞去锐气,则颇为难办。他主意已定,将双臂一展,袍底生风,道:“请了!”话音刚落,袖里嗖地滑下一柄剑来,朝凌翎面门平平飞去。

凌翎双手一推,身子淡淡飘开,伸指将那剑尖一挟,反弹回去。李荣申微微一笑,掌力平推,竟将那柄回转的剑又中途拗回,李荣申跟着拍出两掌,三迭内力前仆后继排山倒海,那剑便似生有翅膀,朝着凌翎直冲而来;这一回,可便没有先前那样轻巧,凌翎也不托大,不再如先前一般拈剑回转,但见三股内力来势汹汹,只得又向后飘开,落地时但觉后脚跟一空,这才发现自己已到了场边,再退半步,便要跌下台去。

李荣申摆定架势,朝凌翎微微笑道:“下去罢!”长剑一颤,直指膻中气海。凌翎也不慌张,只将胸腹一收,脚跟斜转,竟沿着比武场的边缘横向滑开,姿势曼妙已极,台下众人除了五岳派的弟子外,都禁不住喝了一声采。

李荣申笑道:“逆境不馁,心如止水,以静制动,以守化攻,好本领!我的确看不出你家门路数。但这又如何?”说话间长袖一抖。两手均多了一把利刃,双手频使,剑招不断,疾如骤雨,旁人但见银光闪烁,眼花缭乱,都惊道:“这……这是‘剑雨针牢’!”这招乃是李荣申独门绝技之一。自打他在剑招上问鼎于世后,便很难见他用过了。

凌翎轻噫一声。以脚尖做轴,翩跹翻转,带起长袖或舞或卷,化去那凌厉剑雨。李荣申地招式却越使越快,突然大喝一声:“着!”双掌齐发,内力迸出,手中两柄剑立即震成碎片。当真化作剑雨,迎头扎下。凌翎急忙寻着空隙旋身跃起避开,李荣申却早料到,跟着又一掌斜斜劈来。凌翎身在半空,不及回避,眼看着这一掌便要打实。情急之下他不容细想,重露宫的上乘轻功“倒转秋千”顺势而出,整个人反起筋斗堪堪避开。李荣申的掌风只扫到他头顶斗笠,将他覆面的黑纱给扯了下来。

凌翎飘然落地,见头上少了斗笠,倒也不甚惊慌。但他这一露面孔,台下却全然大哗。不识得他的,都不敢相信这个样貌看来怎样也只得二十岁的青年。如何能跟武林泰斗李荣申打成平手;识得他的,此时只攥紧了拳,不敢置信地大声叫道:“……金翎客!!……”

这名号一出,周围惊诧、愤怒、哑然、怪异之情尽皆汹涌。这年里江湖上,比赫连世家名头更响地恐怕只有这金翎客了;谁不晓得他来无影去无踪,专盗各武林派系中的珍笈秘宝,偏偏又没人见过他地真面目。他盗取了百余派系,杀害了颜家满门,可谓罪孽深重,人尽诛之。直到上次女山上各派好手联手刺杀金翎客。可回来的人却也不愿过多赘言;随后。金翎客又发布“射枭令”,宣称与赫连世家敌对。一时间武林大哗,不知道这一股势力究竟该算作哪一派里的。但天责会发布的剿灭金翎客的“天下令”里描述的却是没有错的:——那分明就是眼前这个年纪轻轻,面容俊秀地青年。

凌翎微微一笑,也不多辩;况且他如今当真是“金翎主人”,又怎样辩解得开?李荣申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半晌道:“果然后生可畏。我只料想有你这本领的人,约莫也该有三十余岁,才能到这番修为。没想到……哈哈,领教了,金翎客名动天下,果非浪得虚名。”

这一下场上形式陡然急转。但听得满场里人喝叫不断,此起彼伏,却又听不清当真在说些什么。这时,少林寺主持玄海慢慢地站起了身子,一抬手道:“各位稍安。老衲有话要问这位金翎居士。”全场渐渐安静下来,但仍有人大声道:“甚么居士?称呼这贼人,恁便宜了些!”

凌翎立于台中,任他聒噪,脸上不见喜怒之色,惟衣袂随风轻扬。玄海看了看他,略点了一点头,慢慢说道:“金翎居士。你盗取天下各派武功秘笈,所为何事?若真如先前武林中人流传那般,想要遍览天下秘笈,习得盖世武功,可居士适才所使招式里,却又并没有别派的功夫在内;至今也没有听闻我寺秘笈流传于世的消息。老衲揣测,居士盗取秘笈,并非为私。而此后发布‘射枭令’,以一己之力公然与赫连为敌,此番英豪胆气,老衲深表感服。此前颜家灭门之案,据老衲所知,应是赫连誉的第三子赫连朝华假手,与居士并无干系。老衲钦佩居士为人,若居士肯归还当年借阅我寺的一十二册武学典籍,本寺愿将与金翎客之间恩怨一笔勾销,襄助居士,同诛赫连。”

凌翎朗然答道:“金翎作盗,不管为公为私皆是盗;恩怨已起,无论勾不勾销总难销。武学典籍本就未借,何来‘归还’一事?赫连世家人尽可诛,又何来‘襄助’一说?”这几句话简简单单,倒将玄海驳得哑口无言,怫然而起,道:“居士巧舌如簧,老衲多言无益。这十二册经书典籍是我少林寺镇寺之宝,居士若不听老衲言语,那也只好得罪了。”

孰料凌翎所说并无半句虚言,玄海口中所说那一十二册典籍,并不在金翎客盗取的名册里。凌翎执掌翎厦山庄后,发现金翎客们盗取的物事全然按照武学大类分门别类放置在地底暗室里。进出皆有条目明文可查。但不管是由赫连朝华所拟定地盗取明细,还是后来登记入册分类放置的地下藏阁里,都没有少林寺的什么十二典籍。而置于女山断情崖旁的盗取之物,则全是盗来的仿品、赝品,以及武学价值不高的典籍等物,在翎厦山庄地出庄目册上,也有详细地记载。这中间。也仍没有玄海所说的十二册典籍。

但凌翎越懒得分辩,旁人便越信得真。少林寺诸多僧人手持棍棒涌了出来,列成阵势,齐声喝道:“还我典籍!”结成棍阵,便要将凌翎困在垓心。众多武林豪杰也大声喝道:“金翎贼子,快交出盗取地我派秘宝,否则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众人正待拥上,突然新五岳派的诸人猛插进来。将凌翎护在中间,各个亮出兵刃。众豪杰都是一愣,喝道:“新五岳派,你们要助纣为虐?快快闪开!”北昆仑派掌门胡光辉叫道:“你们众人围攻一人,我们新五岳派看不过去!我不知道什么金翎客银翎客,这位兄弟跟我们也并无瓜葛;但他先前出手救人,恩怨分明,光明磊落。是个人物!我们新五岳派最欣赏这样人物!今天不管你们多少高手,这位兄弟咱们新五岳派是护定了!”

众豪杰尽皆大怒,道:“胡光辉!你不怕死,护着这个孽障,便是和武林同道作对!我倒要看看你有几个脑袋几条命?!”新五岳派行事诡谲、本领怪异,性格乖戾。本就在江湖上结怨众多,此刻他竟敢公然作对,许多本就与新五岳派结下梁子的人,更不顾他,拔剑便打过来;其他人不甘示弱,也加入战局。一时间单打独斗的比武会变了群殴战场,乱糟糟一团不成样子。有人叫道:“不要趁乱走脱了金翎客!”凌翎气往上冲,喝道:“你们有本领便一齐打来,我若退一步,便任你们处置!”他这一声清凌凌地不甚响亮。但场内每个人耳里竟都听得清清楚楚。凌翎更不打话。挥开长剑,扣下机关。但见银丝乱舞,冷刃飞光,周身无人能近。

众人近不得他身,又被新五岳派众人奋力抵挡,都只在周遭游走,叫道:“需先夺了他那兵器!”话音刚落,一名灰袍老僧排众而出,长袖鼓风,正是和如今方丈同辈的师兄弟、玄字辈僧人中武学修为最高的玄枯。他为人习武成魔,神智痴颠,心性单纯,处事还不及一些十余岁地少年;但要单论武学,却恐怕全天下也没有一两人及得上他。此时玄海方丈叫他出来,便是要他制服凌翎,并出手探探究竟凌翎有无偷学各派武功。玄枯此时张臂扑来,先起一掌,朝凌翎左肩打去。护着凌翎地那些银丝竟经受不住,被他那劲烈的掌风吹散。

凌翎右手持剑,没有空闲,见他来势凶猛,便撤开身子,左手与他对了一掌。这一掌倏然既收,两人各自跃开,玄枯低头苦思,喃喃摇头道:“不对,不对。”凌翎却身子晃了一晃,嘴角发甜,吐出一口鲜血。

凌翎茫然擦着嘴角,直到看到手背上鲜血染红,才轻噫一声,不敢相信地望向玄枯。他行走江湖多年,除了那****颜家庄里被赫连誉地“隋珠弹雀”打伤外,从未被人伤及经脉;倒不是自负,一来他的确本领过人,二来又少与人争斗。但在他心里,也从未将除了赫连誉外的人比作敌手,就连勤练武功,也时常只想着能对付赫连誉那“隋珠弹雀”和“声动梁尘”的办法。如今明明就有一个比赫连誉功力还要高强的人在这里,他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了。

玄枯却只是低头苦思,半晌道:“方丈师兄,不对,不对。他地确没有学过我派的功夫啊。内力里扎的根基,若说是武当派的,倒还似乎有一点,但也有些不同……”

玄海点了点头,道:“你既这样说,那他是当真没有私练过我寺的武功典籍了。”

凌翎听他如此说,又是一惊。齐红fen入重露宫前,原是武当派的传人,根基扎地自然是武当派的家底;但其进入重露宫后,跟随叶重予学习剑术,自己创立剑招心法,于武当派内功本意已然渐远。这事情多年无人提起,连凌翎本人都要忘光,可这老僧一掌试探,便能探知内力究竟,实在是匪夷所思。

新五岳派的人见状,都七嘴八舌叫道:“既然和这位兄弟没有关系,你们还打得什么劲?”“有这么厉害的老和尚,不让他去对付赫连魔头,却留在这里对付我们作甚?”

玄海道:“各位新五岳派的豪杰们今日来我嵩山论剑,本是件好事,少林寺与各位也并无恩怨。但这位金翎居士即便没有偷取我少林武功典籍,却也与江湖上那一桩桩血案脱不开关系。因有因果,业有业报。善哉,善哉。若金翎居士肯愿放下屠刀,参悟禅理……”他话未说完,胡光辉便大声啐道:“呸!听你们秃驴说,日子都混了!谁拿了屠刀?!你们少林僧人打伤了人,还叫伤者放下屠刀?说笑话罢!”

他这话一出,玄海倒没有什么反应,玄枯却跳了起来,道:“不准你们侮辱我方丈师兄!”玄海尚未来得及出声喝止,玄枯已挥开一掌,向胡光辉打去。

众人见到先前凌翎与玄枯对掌后伤及经脉,见玄枯又向胡光辉打来,都倒吸了一口气。突然啵地一声,混乱人群中突然一道细小物事穿过缝隙平平飞来,倒像是一件暗器,直扑玄枯面门。玄枯听得来者风疾,但他修习佛法奥义,已臻化境,小小的一枚暗器上纵使附有剧毒,又哪里能伤得了他?他左手抵掌,掌风不断向胡光辉逼去,右手一抓,将那枚暗器抓了个正着。

谁料这枚物事刚一入手,玄枯便陡然一惊,急忙摊开看时,竟是一枚小小的木佛,宝相庄严,栩栩如生。

玄枯一楞,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道:“佛有几戒?”玄枯想也不想便答道:“有五戒、八戒、十戒、具足戒,六重二十八轻戒、十重四十八轻戒、三聚净戒……”他答着答着才发觉不对,觉刚刚那声音似贴着他耳朵说话,却看不见人影,他四下张望,并没有看见有人在对他说话。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佛,心中一乱,暗道难不成是佛在对我说话,劝我戒嗔戒杀生?这样一想,头上沁出斗大的汗珠来。

正在这当会,又有两枚木佛用极精妙手法打来,却是贴着地面,无声无息而来,正中玄枯双脚踝腕“交信穴”。若是平常,玄枯怎会被这等暗器打中,但眼下他心神不定,全无防备,这一下便中得容易之极。这两枚木佛力道拿捏精准,玄枯但觉腿脚无力,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