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貌美爱如花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孔周曰:吾有三剑,惟子所择。一曰含光,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列子·汤问》 那个清傲漂亮的少年,一身金冠玉袍,静静伫立在巍峨高耸的城墙之上…… 年方五岁,生得圆圆嫩嫩小矮墩子似的容如花仰起头远远望着,粉嫩雪白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上嘴儿微张,隐约有丝可疑的娇唾水光,和小梨涡相映成了一抹憨甜愣怔的傻模样儿。 「小九姑子,快快把帘子放下,咱们该出城了。」一旁的胡妈妈毫不客气地催促着,甚至快手地拍下了她的小胖爪。 乍起的疼痛让容如花回过了神,她收回了目光,看着面前严肃刻薄的中年妇人,不由得瑟缩了下。 「哦。」 胡妈妈眯起眼,心中冷笑。这小贱人的狐媚子姨娘可是平庆伯夫人心中多年的刺,好容易今儿这根刺就要连根拔起了,自然是不允再生任何风波的。 「恕老奴直言,夫人乃是您的嫡母,您这做女儿的到福元庵为夫人长年持斋祈福也是应当应分的。」胡妈妈死死板板的嗓音里尽是威胁,「可怜夫人还不是为了这一家大小操心劳累的,要不怎会三天两头的身子不好?」 「……喔。」容如花小胖爪子有些无措地拧着裙摆。 「再说府中几个姑子都大了,正是预备相看人家的时候,小九姑子,您是么女,这为夫人祈福解病厄的重责大任您担起了,日后在夫人面前多少也有一分脸面的。」胡妈妈这话倒也不全是威严恫吓,硬邦邦的嗓音假意释出了一丝善意。「老奴这可都是为了您着想。」 她闷闷地低垂着头,乖乖地听着,小小身子下意识地缩得更小了。「……好。」 胡妈妈志得意满地瞥了眼蜷缩在车厢角落里,原是被平庆伯爷娇养疼宠的小庶女那一身渐渐消失的娇嫩欢快气息,心下已是开始盘算起,自己接下来几年跟着到庵堂看管这小贱胚子所能得的好处。 只要能把那狐媚子的女儿养残养废了,想必夫人定是重重有赏的。 五岁的容如花此时还不知道,今日一出京城北乐门后,就和自己的姨娘天人永隔了…… 她五岁以前备受呵护疼爱的幸福时光也一去不回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之后漫长艰苦的日子里,她脑中常常不自觉浮现那个在高耸城墙上巍然漂亮、风华璀璨的高身兆修长身影,然后她就会再度鼓起勇气默默安慰自己——这世间人不全都是些污秽自私贪婪恶意满满的哪…… 这世上,其实也还有像那个美人哥哥那样干净美好的人啊…… 而关于这些,计环琅全都一无所知。 那天清晨,他只是跟完颜猛那蛮子打赌输了,这才一脸不豫地——其实是咬牙切齿,被迫站在北乐门城门上当两个时辰的「通天柱」。 却从此,成了一个小胖墩子一生的风景。 福元庵后山 一年后,原本圆嫩可爱得像只小肥兔子的容如花已经瘦成了一把小柴禾,仅剩小脸还有些许褪不去的婴儿肥,却衬得乌黑清灵的眼儿又圆又大,宛若小动物般稚嫩干净而无辜怯人。 她正咿咻咿咻地拖着远比她还要重上一倍的大木桶,并小心翼翼地护着里头约莫八分满的清水别让溅泼出来。 要是水泼了,她又得被罚不准吃夕食了。 虽然那也只是一碟子清淡得全无滋味的蔫黄荠菜和一块咬不动的硬胡饼,可人架不住肚子饿啊,蚊子再小也是肉呢! 想到这里,她干瘪瘪的肚皮又咕噜噜地惨叫了起来。 「别叫别叫,刚刚不是给你喝了很多很多水了吗?」她低着头,伤痕累累又脏兮兮的小手摸摸肚皮,努力憋忍住胃袋里那不断泛滥上溢的酸水,小小声道:「好肚肚,别叫啦,等会儿给人听见咱们又得遭殃了,至多……至多夜里咱们再出去拔野菜吃,你乖乖的啊。」 记得来福元庵的第一个晚上,她还哭着想回家找姨娘,可是挨了胡妈妈的十板子,又被独个儿孤零零丢在黑漆漆的庵堂偏殿里,对着一屋子在黑夜月光阴影摇曳中的泥人像儿,她吓得面色惨白发青,所有的哭声全噎在了喉头。 第二天,容如花昏厥在偏殿中,后来整整高烧了好几日,昏睡中,惊悸抽搐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发出半丝声气。 待她终于醒来后,对上了胡妈妈那张严肃不耐烦的厌憎老脸,听着胡妈妈死板板又幸灾乐祸地说她姨娘去了,她圆亮澄澈可爱的眼里最后一丝希望光芒尽数熄灭无踪…… 容如花在那一刻知道,她只有自己了。 自那日起,她开始低着头乖乖听话,在女尼师太们手下任劳任怨,迈动着小短腿,捡柴、挑水、濯衣、扫除,端着圆圆小脸想方设法的卖乖讨好,时日久了,女尼们对她的态度从最先的严厉苛刻,逐渐有了些许的缓和。 只除了胡妈妈。 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粗糙红肿还破着红口子的小手不安地握紧木桶的把手,闷闷地叹了口气。 「胡妈妈真的很凶很凶啊!」她咕哝。「都不会笑,嗯,就只有数银子的时候会笑,银子就这么好看呀?有比那个美人哥哥好看吗?」 乌黑长辫子垂在这矮小女娃娃背后,随着她艰难的前进一晃一晃的,不远处两名中年女尼望着她笨拙狼狈离去的身影,良久不语。 「阿弥陀佛!贪嗔痴疑,端的是造孽啊……」其中一名面目温和的女尼叹了一口气。 「静前师妹噤言!」另一名年纪稍大的女尼面色一紧,厉声低斥,「那平庆伯夫人……又岂是我等得罪得起的?」 静前师太目光低垂,纵是心中微感凄然,也只得无奈地又念了一声佛号。 福元庵固然立于山间,敬佛祖舍俗世,当是四大皆空,可毕竟无法真正超脱凡俗阻绝红尘之扰,只看平庆伯夫人「特意」命人来添的百两香油资,就知这灯油钱如何烫得人心慌了。 十几趟来回,容如花终于把庵前庵后的大水缸都注满了,早已累得头昏眼花地蹲在水缸边大喘气儿,两耳嗡嗡然,眼前发黑…… 「小九姑子!」那个肃冷刻薄的老妇声自她头顶响起。 她心猛地惊跳,小身子一蹦而起,望着面色阴沉的胡妈妈,结结巴巴地开口:「妈妈……我、我挑好水了……你、你看,真的都好了。」 胡妈妈不发一语,挑剔嫌恶的目光宛如刀子般上下扫过她全身,直待看见面前这低贱的小庶女脸蛋从苍白变得全然无一丝血色,怯弱恐惧地微微发抖,这才冷冷开口。 「夫人明日到福元庵。」 容如花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颤了颤,声若细蚊地嗫嚅问:「母、母亲……是来看我吗?」 「夫人何等金贵身分,又如何能教肮脏东西冲撞了?」胡妈妈意有所指地讽刺一笑,冷冷地又道:「小九姑子既是来为夫人祈福,自当以虔心清苦为要,老奴听说这福元庵后山的一线天无极洞乃历代女尼静修之地,明日你便到那处吧,待几日后夫人返京之后,你再回庵便是。」 一线天无极洞? 容如花脸色如灰,小嘴动了动,最后还是闷闷地低下头来,「喔。」 胡妈妈挑高一眉,「天色已晚,小九姑子用过素斋后也当去做晚课了。」 「喔。」 胡妈妈突然厉声斥道:「放肆!」 她猛地一颤,二话不说忙挺直站好,饿得巴巴儿的小肚皮缩得更瘪,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只突然被猛兽堵到的小兔崽。 「小九姑子身为伯府姑子,一言一行当幽娴贞静——」胡妈妈手指毫不客气地重重戳上她的额头。 「阿弥陀佛!」不知何时,静前师太面带微笑地立在门边,拈禅指对胡妈妈行了一揖。 胡妈妈面色有一瞬间的难看,还是回过身来勉强挤出了一丝笑,语气不善地问:「静前师太可有要事?」 静前师太看着那个紧捱着大水缸,原是粉光融融的额头已然留下了利甲印子的小女娃儿,湿漉漉单纯干净的乌黑眼儿呆呆地望着自己,眸中小小闪动的彷佛是惊喜,是期盼,却更多的是纯良温厚的认分。 唯独没有仇恨怨怼。 静前师太心重重一揪,有些鼻酸了起来,最后一丝犹豫霎时消失无踪,面上慈蔼却坚定地笑道:「胡妈妈,晚课已到,贫尼是来领九姑子前去的。」 第二章 「咳,那……便有劳师太了。」胡妈妈一窒,面上勉强露出了笑来,侧过首恶狠狠警告了容如花一眼。 容如花纤细的手指紧抓着衣襟边缘,头垂得低低的。 在随着静前师太踏出屋子,默默走了一小段子路后,她紧绷的肩头终于渐渐放松了,粉嘟嘟中透着苍白的小嘴悄悄弯了起来。 真好,今儿又逃了一顿打呢! 「师太,谢谢您。」她由衷感激地道。 「来!」静前师太停下脚步,警觉地回头看了屋子那头,随即把她拉进一旁黑黝黝的树影中,自宽大灰色袖底掏出了一枚新鲜胡饼塞给了她,「快吃吧,贫尼替你看着。」 她两手捧着犹带温度的柔软胡饼,眼圈儿渐渐热红了,结结巴巴的开口,「师、师太……」 「没事,吃吧。」晦暗夜色下,静前师太眸光掠过一丝藏不住的悲悯和心疼,催促道:「还得上晚课,没多少时辰可以耽搁的。」 「嗯。」她噙着在眼眶中打滚的泪水,重重点头,听话地大口大口咬着面香诱人的胡饼。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不是硬邦邦的粗粮饵饼,而那曾经在伯府中吃着香喷喷的佳肴、睡着软绵绵的锦榻,偎在姨娘暖软怀里撒娇的种种,都已遥远得彷佛是前生的事了。 「九姑子,一线天无极洞至寒至冷,你可得带足了被褥。」静前师太也不能为她出头什么,只能再口头叮咛几句。 容如花努力吞咽下嚼碎了的胡饼,闻言顿了一顿,而后抬起头露出了一朵甜甜笑容,越显温驯憨然。 「好。」 翌日。 容如花果然大清早就被「撵扔」到了后山险峻无人烟的一线天无极洞去。 看着领她前来的那名颧骨高耸、面色刻薄的师太,几乎是屁颠屁颠地回去覆命了,被独个儿留在冷飕飕阴森森洞穴口的容如花紧抓着衣襟的小手微抖了抖,无声地叹了口气。 也好,反正在这儿定不会再惹得母亲碍眼心烦的。 这一年来,胡妈妈没少在她面前冷嘲热讽过,关于她低贱庶女的身分,关于嫡母是如何高贵在上,岂容得某些下等肮脏秧子高攀…… 「小九不脏……」她神情落寞地在山洞口旁那株榆钱树下蹲了下来,小小身子缩成了一团,拾着根枯枝胡乱地在地上画圈圈。「小九日日都记得擦身哒……」 尽管心里经过这一年的搓磨后,早隐隐明白了些什么,可对于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娃娃来说,心中那份对伯府和父母的孺慕之情还是无法彻底消磨消散。 ——也许只要她乖乖,她听话,嫡母或许就不生她的气了,也许有一天还能允她回家,继续做伯府里的小九姑子…… 可,姨娘还是不在了。 突如其来的剧痛在心头炸开,她身子一颤,小脸垂得更低,哆嗦着抬起袖子擦了擦,又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泛滥奔流的泪水。 小九想姨娘了……呜呜呜…… 不知过了多久,容如花哭得头晕脑胀,可过后胸口反倒松快了好几分,彷佛压抑沉积许久的委屈畏惧悲伤,也随着这一场大哭发泄流失了大半。 圆圆眼儿犹带水盈盈的残存泪珠,红肿如杏的眼皮和红通通的鼻头却似兔崽般时不时抽动了下,越发说不出的可怜可爱,然后——但见她伸出小短手开始摘下垂在身边的榆钱树嫩叶,塞进嘴里嚼吃了起来。 半卧于洞里隐密幽暗处的计环琅目光如炬,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惨白的美丽脸庞,有一霎的微微抽搐。 这小娃子画风不大对啊! 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体虚气弱之下,眼睛给看花了。 ……其实在洞口发出低小嚼声的是只兔子吧? 他舔了舔干燥起皮的薄唇,心神莫名有些虚浮乱飘起来——那树叶能吃吗?好吃吗?解渴否? 这辈子,严格来说是自降生这十五年来,他计环琅还从来没有这般狼狈不堪过:肋下中了一剑,腿上破了个大口子,发着高烧,饥火难耐,被迫看一个小娃儿哭得他心烦,甚至还得听她嚼叶子津津有味的啧啧声——让他分外有想杀人的冲动! 「欸?」 他神色一凛,煞气横生。 「——美人哥哥?」 计环琅清傲精致的脸庞瞬间彻底由白转黑。 爷一定要杀人! 半个时辰后。 受伤美少年计环琅依然半卧在山洞石榻上,满脸不是滋味地默默嚼着……榆钱树叶子。 「好吃吗?很嫩吗?」那团小兔崽,呃,是那个小女娃睁大眼睛,殷勤热切讨好地凑在他跟前,手里还捏了一大把榆钱叶,随时准备喂食。 「尚可。」他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心情有点堵。 「这儿还有好多好多,都给你。」容如花不由分说地全塞给了他。「哥哥多吃点啊!」 「嘶!」她热烈的动作碰着了他肋下血肉模糊的剑伤,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瑟缩了下,怯怯地僵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许哭。」痛得冷汗直冒的计环琅心一沉,低声喝道。 容如花一抖,拚命摇头,吞下呜咽。「没、没哭,我,没有。」 看着面前这缩起来只有小小一团,不断眨着红通通的圆眼,努力将大眼睛中打滚的晶莹泪水憋回去,甚至还艰难地对他挤出了一个僵硬颤抖笑容的小娃娃,计环琅瞪眼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挫败地低叹了一口气。 「莫哭。」他俊美脸庞上的冷峻愠怒之色渐渐软化,半晌后,他低声地道:「你……听话。」 她呆呆地望着他,乌黑水润的大眼里还有些许不安忐忑。 「你……」他又无声地叹了口气,斜飞的浓眉蹙了蹙,尽量口吻温和地问:「别怕,我不是恶人。」 「……我知道,」她小小声道,「你是,墙上的美人哥哥。」 ——这小鬼脑子没长好吧? 他嘴角抽了抽,「谁?」 「墙上,好厉害的。」提起这个,容如花又兴奋了起来,「美人哥哥那天真好看,小九一直看一直看的。」 「……」计环琅修长如玉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小鬼,无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走?」她一脸迷茫,「走去哪?」 他反倒被她问住了,难得有一瞬地哑口无言。 方才那把粗俗不耐的嗓子简短撂下了一句「好生待着,数日后我再来」,足可证明这小鬼是被人扔在这儿死活不管了。 不过究竟是谁家这般良知泯灭,竟把个娃儿往荒山野岭的洞里丢? 「美人哥哥,你饿不饿?」 正思忖,计环琅闻言抬头,凤眸微眯。「小鬼,现在是管本……爷饿不饿的时候吗?」 「对喔,」容如花恍然大悟,那张小憨脸立时严肃起来。「你还流着血呢,哥哥等等小九,小九马上来!」 「你要做甚——」他话还未说完,就见那小短腿像野兔似地蹦出山洞外,一下子便窜得不见人影。 如若不是浑身伤病虚乏脱力,他光用两根手指头就能拎回这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小矮墩子撂倒在地了。 况且计环琅平生最恨人说他美! 什么「计家玉郎,明眸善睐,美貌惊人,风姿无双」之类的传言,在宫廷民间大街小巷流窜得处处皆是,害得他每每出府就迎来一波波投花掷瓜扔香帕的疯狂姑子,简直教人不胜其扰,若非率先传出此话的「祸首」正是自己的皇帝亲舅,他老早就把那人往死里整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连个三头身的小鬼都敢来调戏本侯了。」他低声苦笑,咬牙切齿。 计环琅疲惫虚弱地闭上了眼,努力抵御着浑身上下一阵阵冷热交战的强烈痛苦,刚刚嚼吃吞咽下的清甜嫩叶汁液已经蒸发殆尽,唇齿喉头间又复烧灼得厉害。 就在他昏昏沉沉,飘飘忽忽中,彷佛感觉到有个软软的东西在碰触自己,他习武多年的敏锐警觉本能被唤醒,修长如玉的手掌似猛虎出柙般狠狠掐住了来人的颈项……好似有声抽气呜咽乍起,可下一刻肋下的伤又被牵动撕裂开来,瞬间,剧痛击倒了他强撑的最后一丝意识…… 计环琅彻底昏厥了过去。 【第二章】 ……二曰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见也。 ——《列子·汤问》 第三章 容如花年纪虽小,可经过整整一年时时挨饿遭冻受伤的艰苦日子折磨下来,她也学会了许多保护和照顾自己的本事。 其中一项便是从静前师太那儿,多少学会了如何辨认野地里的无毒野菜药草。 起初是为了填饱肚子,不过倒也因此误打误撞知晓了几味解热止血的药草。 山里虽然荒凉,可喜最不缺的便是野生药草,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小片翠绿泱泱的车轮菜(车前草)。 《救荒本草》云:车轮菜,叶丛中心撺葶三四茎,作长穗如鼠尾。花甚密,青色,微赤。结实如葶苈子,赤黑色,生道旁,采嫩苗叶,煠熟,水浸去涎沫,淘净,油盐调食。 她从来没能摸到油盐二物,所以每回若拔了车轮菜都是搁在烧得热热的扁平石头上炒几下,熟了就能吃了。 容如花吞了吞口水,想到还在山洞里发高烧的美人哥哥,顿时化食欲为力量,咿咻嘿咻地奋力将整片车轮菜拔光光,用粗布裙摆兜着就迈开小短腿往回跑。 回到山洞,见美人哥哥呼息喘重地昏睡着,她心有些发紧,急忙捣烂了车轮菜,一手捧起翠色草泥,另一只小手摸索着就想掀开他肋下衣衫——却万万没想到他陡然暴起,大手狠狠地掐勒住了她的脖子,容如花刹那间气息骤断,喉颈剧痛,两眼发黑……正挣扎着要抓开牢牢束在颈间的夺命大掌时,忽地,那股雷霆万钧的劲力又消失无踪。 「咳咳咳咳……」她跪在地上猛咳着,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缩到了山洞角落, 惨白小脸满是惊悸畏惧之色。 好、好可怕…… 容如花屏住呼吸,防备戒慎地盯着明显已昏厥过去的美少年。半晌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悄悄地挪动了一下,再一下,最后距离他一臂之遥处,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指尖戳了戳他。 不动。 又戳……还是没动静……再戳戳戳…… 见这美人哥哥真的晕死过去,不说掐人脖子,连根发丝儿也不动,她打结的眉心总算稍稍舒展了开来,呼出了一大口气。 「美人哥哥脾性不大好啊!」她咕哝,在叨叨絮絮间,两只小手自顾自地忙碌起来。 剥衣,捣烂药草,努力不去看上头血肉模糊怵目惊心的骇人口子,然后整团车轮菜泥糊上,老实不客气地抽掉他的银帛腰带,一圈圈捆住了那处伤口,又如法炮制地把药草泥贴在他腿伤之处,再捣碎另一捧车轮菜握在掌间,挤汁出来喂进了他微张的嘴唇里…… 容如花这样忙乱一通下来,直是累得够呛,最后结束后瘫坐在地上吐着小舌直喘气。 「小九真是好人来的。」她嘀咕,对着美人哥哥的方向,忍不住幼稚地稍稍大点儿了声重复:「是好人!」 要不扔着不管,活美人哥哥就能变死美人哥哥啦! 她清了清犹隐隐肿胀作痛的喉咙,索性也往嘴里塞了一把车轮菜嚼嚼……有病治病,没病强身也好。 这时候容如花才有空暇打量这未来几日要待的无极洞。 说是师太们闭关苦修之地,可除开美人哥哥身下躺着的那长方石榻和一个破蒲团外,横七竖八乱堆的都是枯枝干草,更像是人家圈牛马的棚子来着。 容如花叹了一口气,认分地又开始动手收拾起来。 自己带来的那条老旧粗被子一到入夜是铁定不够保暖的,只能把枯枝干草团成了一个草堆子,勉勉强强做窝吧。 大半时辰打扫下来,山洞里是清爽了许多,可她全身上下灰头土脸脏兮兮,哪里还有半分伯府女儿的风采? 容如花却是已经习惯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如果不是年纪尚小力气不够,她还想出去打只兔子山鸡什么的,回来帮自己加菜呢! 她随手用袖子擦汗,又去看石榻上呈现昏睡状态的美人哥哥,摸了摸他的额头,还烫着,不过他也隐隐出汗了,她心下一喜,赶紧又去捣烂了另一把车轮菜拧出汁子喂他。 就这样喂喂停停了三四回,美人哥哥倒是出了一身大汗,可随后又声音低微模糊地唤冷,她有些无措,看了看自己又脏又旧的衣袍一眼,面露为难,最后目光落向铺在草堆子上的老旧被子。 「哎。」她认命地收拾起那团被子,抱来改搭盖在他身上,「美人哥哥,为了你,小九可是什么都舍出去了呀,你好了以后可别再掐我颈子啦,而且我是小孩儿耶……大人,嗯,哥哥欺负小孩,就不是好汉了。」 嘴里念念有词,听着像是抱怨,却又有种隐隐飞扬的愉悦和欢快。 已经好久没有人愿意这样听着她软糯娇嫩地碎碎叨念,就算此人乃非自愿,甚至是在意识全无的情况下,可容如花还是觉得满心满怀都是说不出的满足欢喜。 「……美人哥哥,野鸟蛋也很好吃呢,不过就是很难得掏得到,那些树都太高啦,可我上回发现有鸟儿把窝做在草丛里,一窝儿就七八只鸟蛋,我偷了两只……」她稚气满满的小脸眉眼弯弯,嫩嫩娇哝道,「要不是那日肚子真的太饿了,我原只打算偷一只吃就好的……吃多了,鸟儿娘亲回来看到也会难过的。」 「……美人哥哥,你说那鸟儿应当不会数数儿吧?少了一两只也不大容易发觉是不是?」 「……美人哥哥,你的鼻梁生得真好看,又高又挺的,可比我俊太多啦,还有眼睛嘴巴也好看,统统都好看。」 「……美人哥哥,这山洞真的挺冷的啊。」 「……美人哥哥,你几时醒呀?小九都有点困了。」 「呼噜噜……呼噜噜……」 当耳边的嗡嗡嗡声终于静止消失的时候,计环琅的眼皮微微颤动,而后缓慢睁了开来,隐带血丝却清亮许多的凤眸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紧挨在自己身边睡着了的小娃娃。 「你真的很吵。」他的目光却莫名浮动着一缕温软。 ——身为当朝尊贵长公主和手握重兵大将军的唯一嫡子,亲舅又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计环琅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便受封一品冠玉侯,食邑一万户,正是人人欣羡名正言顺的万户侯。 母亲长公主美貌无双却性情温柔,宠子若命,父亲计大将军风姿过人且勇冠三军,执掌东南军多年,对于这膝下嫡出爱子既是疼爱有加也寄予厚望,自幼便亲自教养点拨兵法武艺。 更有慈爱和蔼,将他视若亲子的皇帝舅舅百般荣宠,计环琅的人生可说是一出生便金光闪闪万人艳羡。 只是,世上总有美中不足之处——怀里软软暖暖的小东西突然动弹了一下,计环琅自沉沉思绪中回过神来,斜飞好看的浓眉皱了皱,修长指尖有些不耐又状似厌恶地将这团「小兔崽」往外推了一寸。 「越发得寸进尺了,你个三头身的小矮墩子,」他低斥,却浑然不知自己语气放得甚轻,「要不是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 怀里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女娃娃好似无处不小,尽管身上脏兮兮的,却掩盖不住她凝脂般的雪肤和若有似无的奶香味,令人不自禁心软柔暖起来。 他凝视着怀里的容如花,心里莫名有些涩涩的,也说不出是烦厌还是怜惜,只觉得她小得可怜又瘦得很碍眼…… 计环琅戳了戳她的额头,憔悴却稚气浓厚的小脸,低声喃喃:「全身上下也就只剩这张脸圆了,哼,下回再唤我美人哥哥,爷灭了你。」 「美人……哥哥……」小矮墩子不知梦见了什么,口齿含混地呓语傻笑。 他凤眼一竖,可发现瞪了半天也是白瞪。 「臭小鬼!」他索性将她扳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 ——眼不见心不烦。 要不是他高烧刚退,浑身虚软,肋下和腿上的伤口还痛得令人想骂娘,他早就把人拎起来扔到另一头草堆里了。 「哈啾!」 他心一紧,长臂自有意识地又把背对着的小娃娃给勾揽回来,一不小心拉扯到了肋下伤口,暗嘶了一声,他咬着牙,脸色难看地将她往自己怀里凑了凑。 计环琅告诉自己,他这是怕山洞里又添了个病号,烦上加乱,所以这才把小矮墩子抱紧紧的。 只不过这样抱着倒挺暖挺软的,小小的,奶香奶香的……很舒服啊…… 迷迷糊糊间,计环琅也睡着了。 福元庵大殿中,优雅高贵的平庆伯夫人带着两名年约十一、二岁的娇女虔诚地焚香祝祷,而后缓然自蒲团上起身。 第四章 其中一名妆点得娇俏端庄的小女孩撒赖地抱着母亲的手臂摇了摇。「母亲母亲,听说这福元庵养了很多桃树,女儿想摘些鲜妍的桃花儿回家做桃花酿,好不好?」 年约三十,丽色依旧的平庆伯夫人笑了起来,饶是心事重重,仍难掩宠溺地道:「你呀,就会给母亲添乱。」 「才不是添乱呢,大姊姊下月中旬便要和郡王府大婚了,兰儿想做些桃花脂给大姊姊添妆,大姊姊必定会喜欢的。」伯府三姑子容如兰笑靥灿烂。 「什么大婚?莫胡说,要是给外人听见了,会当我们平庆伯府不知规矩礼数的,」平庆伯夫人满心愉悦,面上仍是假意笑斥了一声。「就是郡王妃面上也不好看……你大姊姊虽是郡王亲自求娶聘下的侧妃,也万万不可越了正妃的脸面去。」 「谁不知那个丑八怪郡王妃素来不得我郡王姊夫的喜——」容如兰粉嫩小脸嘟了起来。 「兰儿!」平庆伯夫人脸色微微变了,「越发胡闹了。」 容如兰一惊,委屈的泪珠儿已在眼眶里打滚。「母亲……您,您又凶兰儿了,兰儿刚刚也只是、只是替郡王爷和大姊姊抱不平,没有旁的意思。」 「总之,你日后千万记得出言谨慎。」平庆伯夫人终究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头,不忘警告地瞥了温顺退于一侧的府中二姑子一眼。「况且这大殿中都不是外人,若今日有只字片语的闲话传了出去,坏了平庆伯府的名声,母亲自然知道不是我儿之过。」 二姑子容如萱轻颤了下,温婉秀致脸上忙端起一朵笑来。「时辰不早,母亲和三妹妹也该饿了,萱儿这便出去看看庵里斋菜可已备妥?」 「嗯,去吧。」平庆伯夫人不冷不热地微颔首。 这二姑子的生母是自己的陪嫁丫头,母女俩向来是胆小怕事的,料她们也不敢翻了天去。 「母亲,二姊姊最讨厌了,」容如兰哼了声,厌恶地道:「总在人前装什么贤淑大方,其实还不是跟她那个狐媚子姨娘一样矫揉造——」 「如兰!」平庆伯夫人这下真的生气了,脸色铁青地怒斥道:「你那张嘴到底还要惹多少祸才甘心?」 容如兰吓白了脸,「母、母亲……」 平庆伯夫人瞪着这个被娇惯坏了的小女儿,简直头痛至极。 她膝下亲生子女三人,大儿子虽然稍嫌平庸,却也不过不失,大女儿更是貌若仙姝才华洋溢,若非受累于自家伯爷在朝中素来是个有爵无权的,不说一个区区郡王侧妃了,恐怕就是连皇妃也做得。 唯独这小女儿,模样长得好,偏是个不用脑子的,任性骄恣天真,就是哪日被人给卖了,还会沾沾自喜身价高呢! 就连此番出城上山到福元庵,还不是因为这小女儿在平庆伯太夫人面前口无遮拦了几句浑话,这才惹得婆母大发脾气,她见状不好忙自行请罪,领着兰儿到福元庵静修十日,对外说是为过世的公爹祈福。 「你呀,」平庆伯夫人气极又无奈,最后还是见不得小女儿泪眼汪汪的可怜巴巴儿模样,长长喟叹了一声。 「母亲也不求你心中自有丘壑机略,只求你日后凡事说话前先过过脑子,否则将来还有得吃大亏的时候。」 「母亲,兰儿知道了,您就别恼我了。」容如兰怯怯地勾了勾母亲的手臂,见平庆伯夫人没有甩开,立时又笑得没心没肺了。 「想什么做什么别总摆在明面上,那是至蠢之人才会使出的手段。」平庆伯夫人苦口婆心地道:「拿你这次犯下的事儿来说,你四妹妹虽是隔房叔父的娇娇,再怎么和伯府不亲近也是你祖母的孙女儿,你不喜她,有的是法子叫她有苦说不出,又何必横冲直撞地亲自到你祖母面前数落她的不是?」 「谁让她不识眼,跟我抢长公主府的桃花帖?」容如兰娇嫩小脸阴沉了起来,咬牙切齿道。 「你,你胡涂啊!」平庆伯夫人捂着额,真恨不得把自己这个娇蠢不堪的小女儿狠狠摇醒。「娘都说了,长公主府散下的桃花帖各府一帖,你大姊姊有,你自然没有,又关你二叔父家的长女何事?」 况且据闻冠玉侯不知何故离京多日踪影全无,长公主为了替他相看媳妇儿的这场桃花宴,到时会不会如期举办还难说,自己的小女儿却为了堂妹手中的桃花帖而大闹…… 平庆伯夫人真是为这个不懂事的东西操碎了心! 她今年不过十一,离及笄尚有四年光景,又哪里入得了长公主的眼? 「大姊姊都要做郡王侧妃了,那桃花帖本就不该给大姊姊的。」容如兰接连被母亲呵责,娇脾气又上来了。 「母亲向来最疼大姊姊,不帮兰儿跟大姊姊讨来桃花帖,兰儿也乖乖忍下了,可二叔父不过是区区五品官,四妹妹难道比我还有资格拿桃花帖吗?那份桃花帖本来就应该给我的!」 「你——」平庆伯夫人一时气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都涨红了。 「母亲偏心!只会骂我,您就是偏心,呜呜呜呜……」容如兰见母亲当真气得狠了,又害怕又埋怨又委屈,哭着跑出了大殿。 「来人,快拦着三姑子!」平庆伯夫人气急败坏,身子摇摇欲坠。 守在外头的心腹许妈妈和大丫鬟忙上来搀扶住了伯夫人,自有其他丫鬟们追去了。 「夫人莫气。」许妈妈赶紧顺抚着伯夫人的胸背,柔声相劝道:「三姑子还小,慢慢儿教,她早晚会明白您这一片慈母心的。」 「她简直就是生来克我的,」平庆伯夫人心口一酸,泪如雨下。「为了护住他们兄妹三人,为了把这个伯夫人位子坐得稳稳的,这么多年来我熬得跟灯油芯儿似的,比谁都要苦,偏这小魔星还气我!」 「三姑子再大些就懂事了。」许妈妈哪里不知道三姑子的脾性,可如今哪敢火上浇油,只得再三哄慰道。 「……要不是府里那些小贱人,还有那些个肮脏胚子,」平庆伯夫人眼睛都赤红了,迁怒地恨恨咬牙道,「伯爷哪里会被她们挑唆得不把我们娘儿几个当回事儿?我就是平常对她们太过松手,才叫她们一个个耀武扬威的,成日净想看我们娘儿几个的笑话——」 「夫人这么想就对了。」许妈妈替她梳理好微乱的鬓发,讨好地道:「若不是她们不安分,您又何须日日劳心劳力至此?以前伯爷总是一心向着您的,还不都是狐媚子作祟,才搞得府里不得安生?」 「迟早有一日,我要将那些贱人挫骨扬灰——」平庆伯夫人嘴角露出了一丝令人寒颤的狞笑。「就跟那个童贱人一样!」 想起一年前那欺霜赛雪如花似玉的童姨娘死前的惨状,许妈妈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那个贱种,再过些时日待府中没人记得后,也可以报个因病夭折了。」就听得平庆伯夫人淡淡吩咐。 「喏,老、老奴明白。」许妈妈忙殷勤堆笑,心下越发惊骇。 「还有,既是来庵里,就该有个清心苦修的样儿。」平庆伯夫人挑高眉,斜睨她一眼。 「喏。」许妈妈自然清楚自家夫人的暗示。「老奴会好好交代胡婆子的。」 平庆伯夫人嗯了一声,面上狰狞之色转瞬又恢复端庄优雅的微笑,昂首吩咐道:「再多给福元庵添上五十两银子灯油钱,好教菩萨知道咱们府里的诚心,庇佑我那大姊儿顺顺心心地嫁入郡王府,日后能早些为皇家开枝散叶,一生安享富贵。」 「嗳,老奴这就去。」许妈妈哈腰堆欢道。 无极洞中,正胡天胡地……啊,是昏天暗地…… 入夜后,洞里越发阴冷得厉害,容如花缩成一团钻在美少年计环琅怀里,睡得昏天暗地,透着奶香的软嫩小脸紧挨着他精瘦的胸口,热热的气息吹呀吹地令人发痒。 计环琅已经忍了很久,每一刻都想把怀里这团越来越放肆的小东西丢出山洞外。 要不是他努力在重伤失血虚弱的状态下,艰难调整了她极其不乖的睡姿,自己恐怕早就被她重压得肠子都跑出来了……咳,至少肋下那道剑伤也得多迸裂三寸。 可是尽管脸色难看,磨牙磨得凶神恶煞,他始终一手放在她后背,一手抱着她小屁股,自有意识地环箍着这小小香软的身子,唔,还是不够软,再肥个七八斤抱起来更舒服就是。 第五章 因着怀里手感的缘故,他的思绪一下子又乱岔了个十万八千里远,不过却也渐渐地感觉到自己好像真的退烧了,身子骨没那么酸痛虚乏了,否则哪里还环得住这小鬼? 「你到底是谁?又怎么会被丢在这里?」他低头看着怀里正流口水的小娃娃,嘴角僵了僵,凤眸微露厌恶地替她擦了擦嘴边的晶莹。「脏死了,你要是我妹,我也丢了你。」 「别……别丢小九……小九会乖……」怀里小东西也不知是因梦魇还是模糊听见了他的话,惊悸颤抖了起来。 「你,你别想哭啊,」他呼吸一紧,有些慌乱地结巴哄道:「本侯……本侯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小九乖……小九会听话……不要丢……」容如花却没有哭,她犹深陷在噩梦中,哆嗦着,却死命咬住嘴唇,胸口剧烈起伏,脸蛋憋得都惨白泛青了还是没敢哭。 计环琅不敢置信地盯着怀里这仅有五六岁大的小女娃,究竟是哪个该剐的混蛋,逼得一个原是应该无忧无虑喝奶撒欢的小娃儿在梦里连哭都不敢哭? 他背脊窜过了一阵强烈的战栗——既是愤怒也是深深寒意。 「小鬼,就冲着你救了本侯一次,无论是谁将你置入这般凄惨境地,本侯必替你讨回这个公道!」他严肃地允诺。 「……」 「本侯从不欠人人情,帮了你之后,咱们就恩怨两清,摆平了。」 「……」 「我也不追究你出言不逊,拿我容貌说事的错,只要往后你别再唤本侯……嗯,那样。」 「……」 「听见没有?」 「呼噜噜……」 美少年漂亮的脸霎时一僵,随即怒气翻涌,屈起指节就想重重敲她的脑袋瓜儿上,可真正落在她额上的力气却轻如蝴蝶沾枝。 「又脏又笨的臭小鬼。」他索性改敲为捏,修长如玉的两指夹住她的鼻子两端,唇角恶趣味地弯弯一笑。 一霎息过去……两霎息过去,苍白的小脸有点泛红……三霎息过去,小嘴张开了想吸气,又被另一只恶意指尖压住了……四霎息过去,容如花开始呜呜鼓腮,兔崽似的矮小身子不安地蠢蠢扭动起来…… 「咿……呜……呀……」 「噗!」他忙松开手,别过头去憋着,却也抑不住肩头微微颤动。 这小鬼……真好玩。 ——不过要是别再老是挨着他胸口吹气就好了,啧! 【第三章】 ……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则见方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骜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刀焉。 ——《列子·汤问》 容如花醒来后,睡眼惺忪地握着小拳头揉着眼,还有一瞬的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可是她的鼻子先她一步苏醒过来,饥渴难当地追寻着那好像有几百年没闻过的香味了——肉! 她口水迅速泛滥,微张的小嘴连一丝晶莹滑落了都不自知,只顾傻傻痴痴地死盯着不远处,那不断滴着油脂香气的金黄色烤野鸡…… 「肉……」她作梦般傻笑,险些被口水噎到。 也不知怎地,计环琅从来最厌人死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容貌看,可现下见到小矮墩子居然对着烤野鸡垂涎三尺,魂都快被勾走了,他胸臆间就有种说不出的气闷憋屈感。 「嗯咳!」他重重咳了一声,并恶意地将串着烤野鸡的树枝拿高高,果然她圆圆杏眼跟着往上,然后往左,往右,往上—— 接着又是一连串更加大声的吞咽口水。 「想吃?」他漂亮的浓眉微挑。 容如花这才勉强把视线从不断喷香流油的烤野鸡上,移向更加秀色可餐的美人哥哥,睁大了眼睛,先是傻乎乎地点头,随即心下一凛,赶紧猛摇头。 「到底是想吃还是不想吃?」他如何看不出她的胆怯和忐忑自卑,嗓音不知不觉地放缓温柔了一分。 她着迷地仰望着他明艳不可方物的俊美脸庞,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美好的风景……美人和烤鸡啊…… 容如花一时惊艳过度,脑子都糊成一镬粥糜了。 计环琅的脸又黑了——这贪花好色的臭小鬼!早知道就趁她睡醒前把烤野鸡全吃个精光,连骨头都不留给她一根! 容如花哪里知道「美人」此刻心里的阴暗面,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神魂,又是一个暗暗吞口水的声音,而后是软软的、奶声奶气的问道:「美人哥哥,你不痛了吗?好多了吗?」 他那张玉脸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剔透如晶石,眉眼间仍有一丝残存的憔悴,身上的银白衣袍经过这几日的颠沛流离受伤也脏破了些许,可尽管如此,膝坐在地,单手烤鸡的计环琅依然气质英朗尊贵,宛似自清风中踏月翩翩而来的如玉公子…… 真好吃……呃,不是,是真好看啊! 「死不了。」可惜如玉公子嘴巴太贱,咳,如剑。 「喔。」她点点头,随即咧嘴一笑。「真好。」 这算哪门子回答? 不过计环琅看着她笑咪咪的小模样,心情不觉又好了大半,大方地扬声唤道:「还呆在那里做甚?」 她浑圆杏眼睁大,又惊又喜地迈动着小短腿奔向他……手中的烤野鸡,止不住殷勤热切地发问起来。 「熟了吗?熟了吗?翅膀熟了吗?腿呢腿呢?美人哥哥,你有没有在它肚子里面塞口蘑?塞了口蘑烤起来可好吃了!」 听着她吱吱喳喳如雀鸟兴奋叨念着,计环琅眉眼间有着一丝自己全然未察觉的包容和愉悦,偏嘴上还是不肯饶人。「我平生烤过的野鸡比你吃过的草叶子还多,还需要你来教我?」 「嗯嗯。」她快乐地猛点头,「美人哥哥肯定干什么都顶顶厉害。」 「哥哥前头不许再加那两个字。」他一瞪眼。「等会儿半口都不分你。」 「为什么呀?美人——」她小手忙捣住了自己的嘴巴,「晤。」 「乖。」他满意地撕下一只皮焦肉嫩油香四溢的野鸡腿给她。 「谢谢美人哥哥!」她抖着小手接过,欢呼。 「啧,」他脸又黑了。「臭小鬼,白疼你了。」 容如花嘴里叼着香喷喷的烤野鸡腿,仰头对着他憨然傻笑。 「吃得满嘴都是油,丑死了。」他嘴上嫌恶,却忍不住用袖子内里替她擦擦油光水亮的小嘴。 「谢谢……」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慢些吃。」他盯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想笑又没来由觉得有一丝心疼。「你这是几顿没吃上肉了?」 她一顿,大眼睛里有一霎的黯然,随即有些害羞地放慢了动作,把剩下一半的油嫩野鸡腿小口小口地吃完,最后想舔手指头,又偷偷瞥了他一眼,终究还是忍痛作罢。 好好吃,肉真的好好吃啊…… 容如花正哂巴着小嘴,回味着方才回荡唇齿间的绝顶美味,眼前忽然又出现了另外一只油汪汪的野鸡腿。 「欸?」她愣了。 「我不喜欢吃鸡腿。」计环琅把那腿子塞进她手里,随即执起树枝串上缺了两只鸡腿的烤野鸡,优雅斯文地吃将起来。 「……谢谢哥哥。」她低下头,鼻尖红红,语气有一丝哽咽。 计环琅默不作声,半晌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吃!」 计环琅虽然剑伤严重,但拜这副身子骨自幼练武,内外功打下的好底,兼有容如花采来的车轮菜敷疗,两日下来倒也好转了些许,至少能勉强提气走上十几步路,用石子打打野鸡野兔填饱肚子什么的。 容如花总是满眼崇拜地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熟练地用剑切割猎物,拔鸡毛、剥兔皮,架火烧烤,然后快乐地张嘴等喂食。 他恍惚间总有种自己在养宠物,或养女儿的错觉。 可每当他想摆出堂堂一品冠玉侯的做派来时,看着睁着水汪汪杏眼「嗷嗷待哺」地望着他的小娃娃时,还是会继续默默塞给她吃的。 咳,反正他不爱吃腿。 「美人哥哥,你怎么会受伤的呀?」 夜里寒,在两个人却只有一条小短被的窘境下,计环琅只得容忍这小娃娃窝躺在自己身边,一同盖着那轻薄短小老旧得可怜的被子。 虽然一脸不耐烦,可是美少年还是下意识地把被子一角往她小肚肚上掩。 而且不得不说,两个人挤在一起还真是个保暖的好良方。 就是身边这只实在太聒噪了—— 「……意外。」在寂静的黑暗夜里,他望着黑压压的山壁,有一丝咬牙的回答。 「是有坏人要害你吗?」身边的软软小娃娃一颤,害怕地小小声问。 第六章 他心头一动,却也不想当真吓着她,轻描淡写地沉声道:「小孩儿胡思乱想些什么?就说了是意外。」 「……哥哥你不要死。」她好一会儿不说话,再开口时已是嗓音不稳,还依稀有鼻音。 「呸呸呸!」他啼笑皆非,忍不住摸索着在她额头上轻拍了一下。「爷还想长命百岁呢!」 「嗯,长命百岁,不要死。」容如花吸吸鼻子,如释重负地咯咯笑了起来。 「美人哥哥是不会死的。」 「年纪小小瞎愁什么?也不怕把自己愁老了。」他没好气,黑夜中凤眸却是笑意微微闪动。 「小九才六岁,才不老。」她先是不服气,随即声音弱了下来:「我只是,我不想哥哥……跟我姨娘一样……」 「你姨娘不在世上了?」他心口抽紧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但在黑暗中,他依然可以感觉到怀里的小娃娃点了点头,然后渐渐地,他胸口处衣衫有一丁点湿了。 「别哭。」他胸口闷闷,笨拙地低声劝道。 「小九没哭。」 「那不准流口水。」 她一楞,昏暗光线中小小脸庞抬起,眼角水光闪闪,小声辩道:「小九才没流口水!」 「脏死了。」他满面嫌弃地用袖子在她脸上揉了一通,偏偏手势轻柔得半点说服力也无。 「……对不起。」她心虚了。 「睡!」他揉完后又把她的小脑袋往自己胸口一按。 她挨着少年精瘦的胸膛,明明不伟岸浑厚,却感到无比地安心。 如果美人哥哥可以一直陪着她就好了。 「美人哥哥……小九真喜欢你。」她睡意浓厚,咕哝着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不害臊。」 但暗暗夜色里,却有个美少年咧嘴傻笑了。 第三天—— 「美人哥哥,小九挖到笋子和口蘑啰,很好吃很好吃哒!」小矮墩子兴冲冲地抱着一堆野菜山蔬跑回山洞,笑呵呵地正找他邀功讨好时,忽然被空无一人的山洞懵住了。 人呢? 她怀抱一松,笋子和口蘑野菜滚了个满地土,笑容僵在了小脸上。 「啊,美人哥哥是去给小九抓野鸡去了吧。」她自言自语,又笑了起来,忙蹲下来捡拾一地的山蔬,一只小手余悸犹存地拍拍胸。「一会儿就回来了啦。」 傻小九,瞎怕什么呢? ——美人哥哥的剑不见了。 眼角余光不自禁扫过石榻,她吞咽着口水,小脸上的笑容有些摇摇欲坠,心不断地直直向下沉去。 容如花心跳得有些快,快得让她的手也开始发抖,笋子怎么捡都捡不好,口蘑也老是从怀兜里掉出来。 「哥哥知道小九喜欢吃肉,是去帮小九找肉了,拿着剑才可以抓到更多啊,哈哈,哈哈。」她小心翼翼地把山蔬放在熄灭了的篝火堆旁,犹在抖动的小手在衣衫上抹了抹,嘴角努力往上扬,很开心的模样,可掌心还是逐渐汗湿发冷…… 容如花在他惯常躺的那张石榻上坐了下来,发呆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双手抱膝,默默地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洞口外的光线渐渐偏西,黄昏的霞光斜斜照映进来,那个小小人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角落里,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 她早就应该习惯的。 计环琅是匆促间逃离山洞的。 数名刺客循着痕迹追到了附近,他见状不对,便纵身跃出山洞将人引走,为此甚至不惜再度扯裂了肋下伤口。 提振着一口气,计环琅清瘦颀长如玉竹的身子疾穿过重重密林,听着身后追杀的脚步声越发逼近,他明媚清亮的凤眸深幽晦暗如黑夜,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讽刺。 想要他的命,今天可不行! 白芒陡然一闪,他敏锐地一个「鹞子翻身」,避过了那记阴狠的暗器,手中 剑影横扫而过,瞬间划破了追逼得最近的一名刺客肚腹—— 闷闷惨叫声乍起的那一刻,更多杀气腾腾的刀剑朝着他击杀而来,计环琅拚着臂上再中一刀,却身形如鬼魅般地掠过两名刺客之中,手中那柄神鬼莫测的「宵练」无声无息地左右飞横…… 两颗人头霎时滚落! 剩下的三名刺客不敢置信地僵住了,心头寒意大盛。 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见方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骜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 难道这、这竟是传说中剑影如魅、剑光通神且兵不血刃的春秋名剑「宵练」?! 「怎地?」计环琅微微一笑,臂上血流如注仿佛浑然未觉。「上次百余人一起围攻都没能取了本侯的首级去,你们真以为今儿只有区区六人就能得了手去?」 「你——」其中一名蒙面刺客强抑冷汗涔涔,随即冷笑道:「冠玉侯果然英雄出少年,只可惜猛虎难敌狼群,今日你是注定逃不掉了。」 另外两名刺客巧妙地呈三角之势拘困住了计环琅,无论他选择由哪个方向都无法在第一时间突围成功。 「逃?」他漂亮的浓眉微挑,「谁说我要逃?」 三名刺客闻言一凛,警觉地交换了一个目光。 计环琅便趁他们分神这一眨眼间,身形暴起如箭矢,手中宵练先攻那名开口的刺客,在其仓卒接招之际,足尖重重一蹬那人的胸口,而后修长身躯借力倒射撞向另一名扑上前来的刺客,在两人手中刀砍上他背部的那一瞬,肌肉绷紧内力迸发,那刀刃只入肉两分便牢牢嵌住—— 佛曰一弹指有六十个刹那,计环琅却在这电光石火间中刀、出剑,而后收剑,旋身落地时呛出了一口鲜血,可苍白如玉石的面上却笑得很是愉悦。 三名刺客眼睛凸出,怔怔地低眼看着自己左胸口处看似完好无缺的衣衫,渐渐地渗红了,继而鲜血泉涌而出…… 他平静地看着他们颓然倒地,撑着的那口气蓦地一松,撕心裂肺的剧痛几乎夺走了他的呼吸,眼前黑天暗地了下来。 在被黑暗全面吞噬前,计环琅最后一个念头竟是—— 糟了,他没回去,估计那小矮墩子又要哭哭啼啼了。 过后,容如花还是傻傻地在后山整整找了他十日。 可是美人哥哥真的不见了,他就像是她自己幻生出来最美好的梦一般,在天亮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剩下她一个了。 经过此事,容如花消沉了很久,就算再苦也依旧整天乐呵呵的小脸变得有些恍惚呆滞,有时候还会摸摸自己的头顶,想象着还被一只修长好看的温暖手掌拍抚着…… 她采了很多榆钱叶、车轮菜,自己面前放一堆,空空的石榻上放一堆,好像那儿还膝坐着一个如玉美少年,正嫌恶却又认命地一口口嚼吃掉。 容如花把粗糙的老叶都归到自己前头这堆,默默地一边吃,一边眼眶红红。 「……老掉的野菜真的好苦啊!」她叹气喃喃。 在计环琅离去的第十一日,那个凶巴巴的师太回来了。 她又被揪回福元庵继续她名为祈福实则奴役的日子,胡妈妈还是动不动就打骂她,静前师太还是会想方设法塞点新鲜的胡饼给她,她也还是会努力想办法苦中作乐,每天不忘对着映在大缸水面的自己笑一个。 「小九不要哭,等长大就好了。」她看着水面浮光倒映中消了奶瞟的小脸,打气道,「我很快很快就长大了,然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只是容如花常常会在胡妈妈打完她以后,把红肿痛楚的小手藏在怀里,偷偷跑到后山一线天无极洞里,蜷缩在石榻的角落,咬着下唇强憋着、忍着,想象自己正紧紧挨着美人哥哥,感觉到他的温暖,闻到他干净好闻的气息。 她就这样一天一天踏过苦熬岁月…… 半个月后的清晨,胡妈妈忽然踹开房门,一把将她从床榻上拖了下来。 「妈妈?」容如花迅速清醒过来,浑圆杏眼里闪过一丝惊惧。 胡妈妈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得令人发颤。「小九姑子,时辰不早,你也该上路了。」 上、上什么路? 她小脸发白,拚命吞口水,讨好地挤出笑来。「妈妈,是、是我起晚了,我这就去帮您端洗脚水。」 胡妈妈面相严肃刻薄,身形却是膀大腰圆,随手一抓就将她像小鸡崽般抟着往外拖去,容如花本能地挣扎起来,结结巴巴求饶。 「妈妈,您、您别生气,是小九错了,小九统统改了……您饶了,饶了我一回吧……」 第七章 「小九姑子,老奴是要送你去个好地儿。」胡妈妈想到只要今日一过,她就能回那繁花似锦的富贵伯府去,再也不用形同流放似的在这破尼姑庵里熬日子,不禁喜上眉梢,笑得好不得意。「看在相处一场的份上,老奴劝你一句——这人哪,是争不过命的。」 「妈——呜——」 容如花被胡妈妈用块干硬的胡饼牢牢塞住了嘴,硬生生拖出了房门往荒僻后山方向去,庵堂大殿那头正是早课念禅时分,梵音佛唱悠悠而来,她却一步步被带向炼狱…… 她的身子在羊肠小径上被磨得衣衫破碎伤痕累累,就这样被拖到了后山孤高的山崖上。 不要……求求你不要…… 容如花满眼泪水拚命摇头,嘴里呜呜哀求着。 胡妈妈眼里弑血的兴奋杀气越发浓重,大手抓得牢牢的,只待再一尺之距就能了结此事、回京复命,从此之后便能成为伯夫人身边最为信重的心腹,家中两个小子也有了好前程。 「怪就怪你自己投错了胎……」她阴恻恻地笑了。 最后求生的本能还是战胜了骨子里对胡妈妈的满满畏惧,容如花开始死命挣扎乱踢起来,胡妈妈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时任打任骂的小庶女居然敢反抗自己,一时反应不及被她踢中了肚子,疼得手一松—— 容如花顾不得地上石砾磨破了掌心,连滚带爬地拔腿想逃! 「小贱人你敢?」胡妈妈惊怒交加,怒呸了声,凶狠至极地追了上去,狠狠抓住了她瘦小胳膊,扬手重重将她劈掴在地。「就跟你那个下贱的姨娘一样欠收拾,老娘今儿不剐了你就不姓胡!」 她小小身子瘫跌在地,脑际嗡嗡然剧痛,满口腥咸血迸流,满满的恐惧和被逼到绝处的愤怒绝望却在这一瞬爆发了—— 「不准你骂我姨娘!」 胡妈妈低头看着这满眼腥红如小兽的仇恨森冷目光,不觉打了个寒颤,回过神后勃然大怒。「信不信老娘挖出你这双眼珠子?呸!真当自己还是伯府矜贵的小姑子,不过是个烂货生的孽种!要不是伯夫人心慈赏你几口饭吃,你早该跟你那贱货姨娘一起死了了事。」 伯夫人……嫡母……对,她还有嫡母…… 嫡母虽然平素对她不冷不热,可一定也不会允许府里下人这样迫害她的! 「你难道不怕母亲知道了,会重重打罚你吗?」容如花颤抖着叫喊,泛着血丝的杏眼掠过一丝希望火苗。 「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胡妈妈大笑了起来,嘲弄轻蔑地道,「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庶女,你姨娘就是死在夫人手里,她又怎么会给你这小孽种活路走?」 容如花霎时呆住了,狼狈的小脸血色全无。 「谁叫你们母女碍了夫人的眼?贱人也敢贪图伯府的富贵,活该落得这样尸骨无存的好下场。」胡妈妈不屑地道。 「是母亲……害死我姨娘……为、为什么?」她低不可闻地喃喃,惨白的嘴唇哆嗦着。「父亲……父亲一定不知道……我、我要告诉父亲……」 「夫人弄死的小妾多了去了,伯爷又何尝放在心上过?」胡妈妈嗤地一声,满眼恶意地笑了。「不过就是些新鲜好颜色的玩物罢了,死了一个再添置几个便是,你还真当你和你那贱货姨娘是伯爷的心头宝不成?伯爷要真拿你这庶女当一回事,又怎么会由着夫人把你发落到这山庵里自生自灭?」 容如花浑圆杏眼里的神采瞬间寂如死灰,恍若失去了所有生机的宝石珠子,消瘦的身躯僵麻着,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温柔娇美,笑起来像是有春天在眼角眉梢,会唱着好听的曲子哄小九睡觉,会将小九拥在怀里轻轻拍抚,说自己是她和爹爹的心肝宝儿的姨娘…… ——居然只是爹爹眼中的玩物,是伯府众人眼中死了也不算什么的的「东西」? 原来,这就是真相。 「你们……」她声音瘠哑地开口,苍白脸庞仰望着一脸嘲讽的胡妈妈,「都是坏人。」 「嗤!」胡妈妈蔑视地盯着她。「谁是坏人?谁让你姨娘要当人家的妾?谁让你偏偏是个妾生子?哟,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呢——什么玩意儿!」 「我恨你们……」她眸底血红更盛,死死地瞪着胡妈妈。 「老奴可怕死了。」胡妈妈嘲讽地拍拍胸口,下一瞬却勒住了她的脖子,直直将她向后方的悬崖推去。 容如花被勒得满脸涨红两眼翻白,小手拚了命地抓、掐,小脚猛踹猛踢,激烈挣扎着去咬胡妈妈的手—— 她不要死,她不能死,她还要报仇…… 姨娘,小九一定帮你报仇! 「孽种!去死吧!」胡妈妈强忍着被这小畜生踢踹抓咬得鲜血淋漓的痛楚,也非在下一刻要了她的命不可! 眼看着小小身躯被推出悬崖飞坠的那一刹那,胡妈妈得意畅快地大笑了起来,却不知怎地心口剧痛,她楞楞地低头看着自胸口冒出的一截雪白剑尖……没有见血,可浑身的血液却像是顿时被抽空了…… 「怎么……会……」胡妈妈惊恐愕然迷茫的低问却永远噎在了喉头,再也说不出来了。 容如花在坠落的当儿,已经被勒得呈现半昏迷状态,小脸凝结着咬牙切齿狰狞愤恨的神色,意识却越来越飘忽微弱,只能任由悬崖下方山缝间凸出的树桠,重重划破了她脆弱的后背腿骨…… 她不知道有个身着月色箭袖劲装的俊美少年犹如鹰隼般腾飞扑向自己,紧紧地抱住了她。 也不知道悬崖上同时有几个玄衣暗卫在这生死一瞬间,疾如流星地一个勾住一个地及时抢救回了自己的少主和他怀中的小娃娃。 「臭小鬼,就知道你不乖,想吓死爷不成?」一个沉沉怒气中透着如释重负的清亮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却带着一缕缕无可掩饰的温柔和心疼。 容如花彻底昏了过去。 【第四章】 欧冶子挟其精术,径往湛泸山中,于其麓之尤胜且绝者,设炉焉。取锡于赤谨之山,致铜于若耶之溪,雨师洒扫,雷公击劈,蛟龙捧炉,天帝装炭,盖三年于此而剑成。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曰月斗耀,星斗避怒,鬼神悲号,越王神之。 ——「湛卢书院」山长·杨缨 四年后 冠玉侯府 一个梳着两把头可爱发髻的十岁小女孩儿偷偷在书斋外探头探脑,紫檀木书案后那高大颀长俊美清傲的青年浓眉抬也不抬,只深幽凤眼里掠过了一丝好笑又有些许头疼。 只见那小脑袋又咻地缩了回去,仿佛是心虚,可是不一会儿又悄悄地伸出一点点。那张不管喂养了多少山珍海味、滋补药物,都无法红润起来的小脸只勉强可称得上清秀可爱,可那双恍若闪动着满天星子的浑圆杏眼却总是能令人见之心下怦动,不自禁想随着她娇憨趣致的眼儿一起笑起来。 计环琅散发皇族贵气的英俊脸庞一贯地清冷严肃,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浅浅地往上扬了。 「小鬼,又想作什么怪了?」他淡淡地出声。 容如花抖了一下,神情讪然地蹭了出来,对着他腆颜讨好一笑。「侯、侯爷,您眼力真好呀!」 一声「侯爷」不知怎地让他面色沉了下来,她心一跳,又有躲回门后的冲动了。 「过来。」他脸色不好看地唤。 「欸,欸。」她小脸亮了起来,乐颠颠地蹦到他跟前,再度眉眼弯弯冲着他笑。 计环琅凝视着她纵然努力掩饰,却还是露出了一丝跋相的腿脚,胸口又闷窒得抽痛了下。 四年前,他虽然救回她一条小命,可终究去得太慢,让她后背与腿脚落下了一生无法消弭的伤痕。 尤其是膝盖后的筋脉被尖锐枝桠划断,流了太多的血,火速带下山到城中医馆时已延误了最好的诊治时机,就连后来回京接好筋脉,涂上珍贵至极的「续玉膏」,也只能令她伤了的右腿恢复行走能力,可这腿,却是注定永远跛了。 在病榻上整整躺了半年才养好身子的容如花却没有哭,也没有沮丧愤怒撒泼,甚至怨天尤人,她只是拉着他的衣袖,认真地对着他道:「美人哥哥,你把小九丢掉吧,小九已经花掉你太多银子了。」 他凤眼霎时刺疼发热得厉害。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娃娃静静地躺在榻上,这一幕紧紧掐痛了他的心脏,计环琅几次呼吸不上来,最后脸色难看地低斥了她一句—— 「闭嘴!本侯就是银子多,本侯就是乐意救你养你,本侯问过你要不要了吗?」 第八章 他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然后回头马上命人送来满满一大盘金黄焦嫩的烤鸡腿子。 她越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他越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这才能显示出他计小侯爷的手段来。 可四年下来,这不争气的小鬼身子是好起来了,可偏偏通身上下还是瘦得跟把柴禾似的,简直丢尽了他冠玉侯府的脸面。 「笑得这么谄媚,说,又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侯爷——」 他斜飞的浓眉高高一挑。「怎么都不叫哥哥了?」 容如花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您不是不喜小九喊您美人哥哥吗?」 而且自从她知道了他显赫尊贵的身分后,又哪里敢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亲昵欢快地唤他「美人哥哥」? 「把前头的‘美人’去了。」 「……哥哥。」她小脸明亮了起来,快乐喊道。 他眉心打结,怎么听起来越发教人气闷不痛快? 「连着姓氏唤吧。」他修长手指轻敲了敲紫檀书案。 「鸡哥哥!」她从善如流地笑嘻嘻道。 他眼角一抽,话自齿缝硬邦邦迸出,「计!」 「计、哥、哥。」她缩了下脖子,乖乖地刻意咬字清楚道。 计环琅神情还是不大得劲,哼了哼,「叫阿琅哥哥。」 「阿琅哥哥。」她好脾气地叫道。 「乖。」他没有察觉自己笑得有些傻。「嗯,说吧,鬼鬼祟祟的所为何事?」 「侯……阿琅哥哥,小九今儿可以跟府医伯伯上山摘药草吗?」她眼儿巴巴地望着他。 「不准!」 「为什么?」她小脸一垮。 「胡闹。」计环琅修长指尖弹了她额头一记,满意地看着她瞬间疼皱了脸,又不自觉地用掌心替她揉了揉。 「他上山摘药草是办正事,你去捣什么乱?」 「不是捣乱,府医伯伯说我很有天分的。」 「什么天分?吃草的天分?」他戏诸。 「……」她一时哑口无言,可爱的腮帮子微鼓。「小九才不是只有这点志气呢,我、我要当一个好厉害的医女,以后专门帮侯……阿琅哥哥治病!」 他嘴角抽搐了下,这小鬼…… 「免了,本侯身子好得很。」 容如花吞了吞口水,这才发现自己好似说错话了,不禁尴尬地干笑连连。「呵呵,呵呵呵。」 「想学医就在府里学,让药铺送各色生药草来,赵老自会教你辨识。」他一语敲定。 「可是别的药童都能跟着上山学采药的。」她还是试图做最后努力地央求道。 「别的药童腿脚方便,你呢?」话一出口,他立时后悔了。 容如花顿了顿,沉默了一瞬后又抬头,笑容还是扬得高高。「阿顼哥哥,我能行的,我不会拖累府医伯伯,你别小瞧我啦!」 计环琅凝视着她温驯却又倔强的小脸,胸口微微撕扯发紧,整个人莫名地烦躁郁闷起来。 「……让朱勾和青索随你去。」他冷声道,在她欢喜雀跃的刹那又补了一句警告,「不准离他们三步外的距离,否则下次就是呼爹喊娘满地打滚都休想本侯许你再上山!」 她呆住了,半晌后迟疑地问:「那个……十步行吗?三步会撞到的吧?」 「……」他凤眼微眯。 「不然七步?」她弱弱地问。 「……」 「五步?」她声音越来越小了。 「本侯准你讨价还价了吗?」他漂亮的凤眼火气一闪而逝。 「三步好三步妙!」她立马蹦起来,点头如捣蒜。「就三步,哈哈,哈哈哈。」 ……唉。 相较于内心泪流满面的容如花,其实最哀怨的还当属奉命行事的冠玉侯府排名第三和第四号高手的朱勾、青索两名暗卫了。 这三步到底是以小九姑子的三步,还是他们俩大男人的三步作准?总感觉侯爷和小九姑子两人的答案南辕北辙啊! 京郊青翠的飞雁山是环绕京城的群山之一,虽然没有其他座山那般险峻高耸,却胜在临靠着奔流的大河,故而在山岚水气滋润下,生长其中的药草格外鲜嫩丰富养人。 如人蔘、灵芝之类的奇珍之药多半出自高耸入云天的深山老林,可如雷公根、土肉桂、天鹤草、何首乌、木鳖子等等,却在飞雁山里繁衍旺盛。 「除却药草颜色,药草生长地点也对药性影响亦是极大。」一名形容宛若谪仙的中年美大叔一袭白袍,背负药篓,蹲下身来对着身旁的小人儿温和解说道,「如寒地许多药草性温主补,热地许多药草则是性凉或寒主泄,虽非绝对,然天生万物相生相克之理,尤以药性为甚,可敌可友,可攻可守,端在此间。」 「府医伯伯,这也就像是您说过的,药分君臣,以君为主以臣为辅的意思吗?」 容如花小脸满是殷殷向学求知的神采。 「小九姑子果然聪慧,」赵府医笑吟吟,打趣道:「看来赵某后继有人了。」 她一张小脸红了起来,曝嚅道:「小九知道府医伯伯只是不想小九气馁,这才对小九处处夸赞,我、我会更努力学的,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赵府医看着这个身形娇小似有不足之症,却眉眼娇憨质朴的小女孩,心下柔软成一片。 他首次见到她时,她好似一个破碎的布娃娃般鲜血淋漓地瘫在侯爷怀里,俊美少年紧紧抱着她,她的手也紧紧攥着少年的衣袖,昏迷中仍然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痛苦的呻吟逸出声来。 后来「麻沸散」灌不进她喉里,紧急无奈之下,也只好就此硬生生地替她将血肉模糊的背腿缝合,那剧痛怕是连习武之人都承受不住,他替她缝合之时,心悬得老高,额际冷汗涔涔,就是怕她一个痛得岔息断了气…… 可是谁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小小娃儿,嘴唇咬出了血来,身子不断抽搐颤抖,却努力熬过了漫长的缝筋接骨疗程,最后还是在侯爷频频安抚之下,才慢慢松开牙关,昏厥了过去。 这小娃娃惊人的坚强毅力深深震撼了在场众人。 昏迷三天三夜后,小娃娃醒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对众人说—— 「谢谢伯伯哥哥……」 光棍大老爷一个的赵府医当场喷泪,就要认下她当义女,后来还是被脸色黑如锅底的美少年侯爷断然拒绝。 「认什么义女?她叫本侯哥哥,那赵老你又成了本侯的什么人?」 赵府医只得暂时屈服于侯爷淫威之下,不过自此之后,他还是将小九疼进了心坎里。 「小九姑子,你还是认赵某……」 「咳咳咳!」三步之外的朱勾和青索阴恻恻地咳了几声。 赵府医一窒,不悦地瞪了那两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一眼,傲娇地别过头去,随即笑得好不慈祥和蔼地对容如花道:「小九姑子,来来来,赵伯带你去找找《神农本草经》里说的‘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欲轻身益气不老延年者,本上经’一百二十种上药啊。」 「好。」她眉开眼笑地被牵走了。 一身玄衣劲装的朱勾和青索交换了一个眼神,强忍翻白眼的冲动,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走在透着丝丝林木沁凉感的小径,放眼望去花草树木生机盎然,看似没什么特别的绿油油草地上却是蕴含百宝。 「……同种药草,生长在干旱燥热或阴湿凉爽之地,药效也各有不同。」赵府医小心翼翼地牵着容如花的手,边介绍道:「看,这味天门冬,润燥滋阴,降火清肺甚有奇效,根部纺锤状,叶状枝每三枚成簇,淡绿色腋生花朵,浆果熟时为艳红色……且生命力越旺盛的药草,其功能越多、药效也就越强。」 她认真倾听学习,并在赵府医的指点下,手势轻巧地用小药锄仔细地连根掘起几株天门冬。 「这根部的泥土要多取些,小心地包裹保护住药草的根茎,也可延长药草的新鲜度。」赵府医微笑道,「咱们上山采药,往往花费一整日甚至更多的时辰才能回到家中,药草若保存得不好,枯了烂了都是极大损失,知道吗?」 「小九知道了。」她诚恳地点头,珍而重之地将那几株天门冬放进了自己的小药篓。 朱勾忍不住开口,「小九姑子,我来帮您背药篓吧?」 赵府医一楞,想阻止却又忍住了。 反倒是容如花闻言对朱勾憨甜一笑。「朱哥哥,谢谢您。可小九是药童,就得自己背自己的药篓,这是我的责任。」 第九章 朱勾和青索看着这个小人儿懂事乖巧的模样,心都快化了。 「咳。」赵府医也心疼,不过却也知道这对容如花才是最好的,「小九姑子是个好药童。」 「谢谢府医伯伯。」她杏眼亮灿灿,欢喜地道。 接下来三个大男人继续小小心心地陪着这个走起路来有些跛的小女孩一步步上山,目不转睛,满眼疼惜。 而此刻在京城冠玉侯府中的计环琅则是坐立难安。 他漂亮得过分的凤眼透着阴郁,看着手中的锦帛,屡屡停下,抬头眺望着书斋之外。 都过晌午了,怎么还不回家? 就在此时,心腹胜邪快步而入,恭敬地半跪行礼,奉上了一卷厚厚的锦帛。 「禀侯爷,平庆伯府和丰郡王府近日动静的线报已至。」 「嗯,来得正好。」他眼中利光一闪,接过一览,随即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嗜血笑容。「啧啧,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虽然小九说,她的仇要自己报,可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持续关注该关注的消息。 猎物一击毙命还有什么意趣? 自古世家名门嫡庶贵贱之分乃天经地义,可身为大妇却不该荼毒虐杀庶子女至此,简直泯灭人性。 平庆伯更是平庸蠢笨,无怪乎只能仰仗嫁女来攀附权贵,以保平庆伯府的富贵威势。 至于他那个身为五皇子的表兄嘛…… 「嗯?」他的目光在其中一行字上停顿,兴味浓厚地道:「五表兄这个侧妃还颇有几分本事,在弄死了五表嫂的嫡子后,自己又诞下了次子,看来丰郡王这一脉子息是牢牢抓在她手上了。」 「丰郡王妃素来有心计,却屡屡败在容氏手上,经几番打击后,身子已经不济事了。」胜邪沉声道。 后院女子之间的战场不见硝烟却更加阴毒入骨,犹如潜伏在繁花暗影底下的冰冷腹蛇…… 胜邪想着平庆伯府和丰郡王府及京城中其他贵胄世家内,那种种不可为人所知的阴私,不禁庆幸还是自家侯府矜贵清静。 「五表兄近来动作频频哪!」计环琅修长指尖轻描过锦帛上的墨字。 正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对手要势均力敌才玩得起兴,这戏才看得过瘾。」计环琅俊美脸庞神态慵懒,凤眼闪动锐利愉悦之色,「去!再让含光弄两个人进丰郡王府,去好好‘帮衬’丰郡王妃一把。」 「诺!」胜邪恭敬领命。 「至于平庆伯府……不急,小九不是还没长大吗?」他似笑非笑。「这一盘棋得由她自己来下,咱们只要把该安的钉子、该摆的车马都安好了,她又怎么会输呢?」 「侯爷英明。」 「英明吗?」计环琅一怔,神色有些复杂,片刻后叹了口气,略显烦躁懊恼地咕哝,「本侯这就是穷操心的命。」 胜邪想笑,又忍住,默默垂首不语。 「……谁让本侯欠了她一条命呢?」半晌后,计环琅又自言自语,自 我说服道。 「……」 「还杵这儿做甚?」他突然才发觉面前肩头微抖的属下,脸色沉了下来。「很闲吗你?」 「属下告退!」胜邪一凛,火速行礼后闪人。 书斋沉静下来,计环琅将锦帛随手搁置一旁,又专注在方才的公务上,可瞧着瞧着,复又停了下来,漂亮的眉眼隐约有着无奈,扬声唤道:「承影!」 虚空中落下一个高瘦的蒙面男子,气息隐敛,若非现身于人前,纵千万人也察觉不出他的存在。 「你亲自去。」他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小九那儿,我不放心。」 承影几不可见地颔首,眨眼间又消失无踪,恍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平庆伯府中,处处鲜花红彩张罗得繁华富贵十分,便是为贺平庆伯爷的四十大寿和府中大姑奶奶——丰郡王府容侧妃喜诞麟儿。 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不过如此了。 平庆伯夫人这几年来过着前所未有的舒心日子,府中得宠的姨娘不是因病过世,就是避退锋芒地安分老实了下来,自家伯爷虽说在朝中依然尴尬地占着可有可无的位子,只日日到礼部应个卯儿,压根无实权在手,可架不住她生了个为伯府争气的好女儿呀,尤其在丰郡王近日颇受皇帝青睐,得了几桩好差事后,那些个送礼的讨好的官员几乎快踏平了平庆伯府的大门。 倚仗着女儿是郡王宠妃的势,这伯府中再也无人敢碍她的眼,就连伯爷还不是得处处奉她为先、唯她是从? 若说还有让她苦恼之事,那也只有小女儿的姻缘了…… 「唉,」平庆伯夫人低叹一声,蹙眉道:「这兰儿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啊!」 许妈妈陪着平庆伯夫人人前人后张罗,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服侍夫人到暖阁中吃茶歇口气儿,闻言连忙安慰。 「夫人,三姑子如今出落得玉人儿似的好模样,命中自有乘龙快婿来配,您就别太过操心了。」 「这丫头眼界太高了,一般官家子弟哪里入得了她的眼?」平庆伯夫人吃了口清香悠远的好茶,又是宠溺又是好气地笑了。「不过也难怪她心气高,我的女儿我自己知道,容貌是一等一的,琴棋书画样样比人拔尖儿,就是皇家也是嫁得的,只可惜……」 她的大女儿已经是丰郡王侧妃,伯府的这注宝已经押在了身为五皇子的丰郡王身上,又怎么能把小女儿嫁到旁的皇子府中去? 「夫人,就算三姑子与皇家无缘,可您别忘了放眼咱们盛汉王朝,最为位高权重的贵公子,还当属新承爵的四大侯哪!」许妈妈眼睛发光,殷勤道:「定国侯、镇远侯、关北侯、冠玉侯都是人中龙凤,还是皇帝心腹爱将重臣,只要三姑子得了其中一位侯爷的眼缘,不比嫁进皇家可靠吗?」 平庆伯夫人先是一喜,随即眼露遗憾之色。「你这老货说得简单,哪里知道这个中难处?」 许妈妈迟疑。「您是说……关于这四大侯的传闻?」 「定国侯有一半蛮子的血脉,年纪轻轻便风流入骨,后院姬妾如云,我儿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平庆伯夫人一个个地挑剔着,撇唇道:「镇远侯虽好,可惜注定是个短命鬼,难道你让我宝贝兰儿去做那望门寡吗?」 「是、是老奴目光短浅,嘴贱瞎扯淡——」许妈妈瑟缩了下,赶忙认错。 平庆伯夫人瞪了她一眼,越说越愤慨。「至于关北侯更不用说了,根本就是个粗鲁野蛮的土匪头子,哪里配得上我家冰雪聪明、如花似玉的兰儿?」 「夫人息怒,都是老奴的错,老奴再也不敢胡乱出主意了。」许妈妈越听心越发凉,扑通地跪了下来。 平庆伯夫人没有叫起,却也没有罚她,只是等她一连重磕了好几个响头后,这才闲闲地唤起。 「行了行了,许妈妈,你是我的奶嬷嬷,难道本夫人会连这点子脸面也不给你吗?」 许妈妈冷汗湿透了后背,哆哆嗦嗦地勉强站起身。「夫、夫人大恩大德,老奴……」 平庆伯夫人转怒为喜,笑吟吟地道:「好了,我也知道许妈妈你是为了我儿打算,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冠玉侯虽说性情高傲,目下无尘,但容貌俊美绝伦,又是长公主和计大将军的独生爱子,我家兰儿若能嫁他为妇,当是顶顶的一桩好姻缘。」 「那是那是。三姑子生得这般好颜色,和冠玉侯正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的璧人哪!」许妈妈赶紧巴巴儿地奉承道。 「长公主是皇上亲姊,可不是一般的尊贵荣宠……」平庆伯夫人喜笑颜开,兴冲冲地道:「若我兰儿能成冠玉侯夫人,做长公主的儿媳,皇上的亲外甥媳妇儿,咱们平庆伯府可就跃升一等贵胄人家了。」 就是丰郡王这个五皇子也得高看他们容家一眼,更何况若能和冠玉侯成了连襟,可说是天上砸下来的巨大馅饼儿,就冲着这一点,何愁丰郡王能不把荷儿扶正? 平庆伯夫人正想得心旌摇荡,喜不自胜,浑不知自己这番话全落到了暖阁花窗后的小女儿耳里。 容如兰娇嫩妩媚的小脸满满红晕,心儿怦通怦通狂跳得几乎抑制不住。她全然不需费力回想,冠玉侯计环琅那张漂亮俊美到极致的玉脸和高大颀长如竹似松的身形,霎时就跃现了眼前…… 那是去年宫中元宵灯宴上,各府权贵子弟和娇娇都应邀进宫向皇帝祝贺上元佳节,在美丽的繁花灯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了那个坐在皇帝下首的华贵俊美公子—— 第十章 神情清冷,眉眼精致,美得仿佛玉雕剑铸而就,一身令人屏息心折的皇家气派和凛凛英气,一下子便击中了容如兰的少女芳心。 只是后来当她知道那人便是鼎鼎大名的冠玉侯,是皇帝的亲外甥,她就不自禁地胆怯了。 容如兰虽骄纵胆大,可在京城权贵娇娇中却从来只是二三流之辈,就连掌兵京畿南大营的指挥使家女儿也能排挤她,所以就算仗着大姊姊是郡王侧妃的势,她也只敢对着三、四品官员家的嫡女颐指气使。 而冠玉侯,却是众姝眼中痴痴仰望却不敢亵渎的那一轮皎洁明月,她若是胆敢在人前泄漏出一星半点的恋慕,光是那些权贵娇娇的唾沫子就能淹死她。 可现在母亲说……说想把她许给冠玉侯…… 容如兰俏脸飞红,心跳加速,紧紧咬着手绢儿,几乎喜极窃笑出声。 她已经可以想见当自己当上了冠玉侯夫人,那些素来有些瞧不起她的娇娇该如何对她又羡又恨又妒又畏了。 就在此时,一个姿容雍容绝艳的华袍女子在婢女仆妇们的簇拥下浩浩荡荡而来。 「荷儿,你怎么来了?」平庆伯夫人连忙起身迎接大女儿,满眼宠爱欢喜。 「来,快坐下歇着,才刚出了月子可不好这么劳累,有什么事儿让人唤娘过去也就是了。郡王爷呢?」 「郡王那儿自然是安排妥当了的。」示意服侍的众人退远些后,清艳美丽的容侧妃偎进了母亲怀里,笑嗔道:「在娘眼中,女儿可是这么不懂事的人吗?」 「我家荷儿聪慧过人,为娘的哪里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是絮嘴,白嘱咐一句罢了。」平庆伯夫人对这个大女儿是又爱又敬,忙道:「荷儿特意来寻我,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叮咛的?」 容如荷满意地嫣然一笑。「就知道娘和女儿最知心了。实不相瞒,女儿今儿奉了郡王爷的口谕,私下想先跟爹娘通个气儿,是关于兰儿的婚事的。」 平庆伯夫人微讶,随即喜道:「咱们倒想到一块儿去了,娘方才还在唠磕这桩喜事儿呢!」 「娘的意思是,心中已经有如意的人选了?」容如荷蹙了蹙眉。 平庆伯夫人察觉到大女儿的些微不快,忙解释道:「这不正头疼着吗?也不过是方才同许妈妈闲议论几句,挑一挑这京城的名门子弟罢了。」 暖阁花窗后的容如兰心猛一跳,眼神警觉阴鸷了起来。 ——母亲怎么又转了口风了? 「那便好。」容如荷岂会看不出母亲一脸讪然,却没有戳破,微笑道:「郡王亲自替妹妹挑了一门好亲事,是个肯疼人的,虽说年岁稍长了妹妹一些,但权势不小,家中也是极富贵的,曰后妹妹嫁了就能当家作主,我同郡王都觉得十分合适,现在只等爹娘点头了。」 容如兰心提得老高。 「这……」平庆伯夫人心下有些迟疑,可仍然信重大女儿和郡王的意思,「既然连郡王和荷儿都说好的,那自然是拔尖儿的好对象了。」 「娘,您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害妹妹的。」容如荷强调,笑容可掏地道,「虽然这人选您乍一听许会觉得惊讶,但只要拉拢了此人,我家郡王手中实力又可增添两分,日后咱们容家必能风光无限的。」 平庆伯夫人越听心越沉,握着大女儿的手隐约发颤。「……那人是?」 暖阁花窗后的容如兰指尖紧紧陷入了汗湿的掌心。 「那人便是执掌京畿南大营的指挥使郑先。」容如荷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 平庆伯夫人脸色瞬间白了,霍地站了起来。 「万万不可!」 「母亲,」容如荷脸上笑容还在,神情却是强硬得不容撼动。「这是郡王爷和女儿的‘意思’。」 平庆伯夫人心如刀割,大大气苦,正要说什么时,却见花窗后乒兵乓乓地冲来一个熟悉的娇俏身影,心霎时一片冰凉。 「大姊姊,我死都不会嫁给郑家那个糟老头的!」 容如荷没想到被妹妹撞个正着,艳容有一瞬的尴尬,随即又恢复如常,甚至轻斥道:「越大越没规矩了,婚姻大事容得你置啄吗?」 「你还是我大姊姊吗?我是你嫡嫡亲的妹妹,你竟然要我嫁给一个老得都能给我当爹的男人,还是郑可儿那个贱人的爹?」容如兰怒气冲冲,眼底满是愤恨的血丝。「你别作梦了!」 「兰儿,不许顶撞你长姊!」平庆伯夫人听得心惊胆战,忙拦住激动的小女儿。 这个大女儿如今是郡王宠妃,就连他们做爹娘的都只能同她有商有量,哪里敢断然驳斥甚至翻脸喝斥? 「母亲,你眼里只有大姊姊,你偏心!」容如兰嚎啕大哭。 容如荷从头至尾冷眼旁观,看着平庆伯夫人搂着妹妹哭成了一团,美丽脸庞丝毫不为所动。 「……哭够了?」 「你——」容如兰恨得目訾欲裂。 「荷儿!」平庆伯夫人满眼哀求。 容如荷淡淡地道:「我让你嫁你就得嫁,就算是死也得进了洞房上了郑家族谱后再死,郑家这门亲,我们容家是结定了!」 容如兰面如死灰,身子几乎软倒在母亲怀中。 「荷儿,你妹妹还小,可郑指挥使都四十了,还是嫁进去做填房。」平庆伯夫人哆嗦着唇,强自镇定地恳求道:「倒是你二妹,性格温婉容貌清雅,更适合——」 「二妹是庶女。」容如荷冷笑,「况且,娘可别忘了你将她们母女俩打压成什么样儿了,若是二妹一朝嫁入郑家,得了翻身的机会,还会乖乖为我们所用吗?」 自己这个娘亲虽然精明能干,可就是眼皮子太浅,只顾着将姨娘庶女踩进尘埃底,全然没想到庶女们若是调教得好,凭着美色就能成为容府的一大利器。 就算庶女进不得世家贵胄的门,可安在一些三四品文武官员的后院,宠妾胜妻,还怕吹不了枕边人的耳边风吗? 平庆伯夫人又何尝听不懂大女儿的指责之意,当下脸色青白交错,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容如荷懒洋洋起身,「莫忘了,女儿现下虽然只是郡王侧妃,可将来……我的儿子是有大造化的,母亲想扬眉吐气做那人上人的超一品诰封夫人,前程还得落在女儿身上的。」 平庆伯夫人心下一凛,态度登时软化了。「娘、娘知道了,荷儿只管放心,家里一切有我。」 「嗯,便有劳娘多多费心了。」 容如兰面色灰白如死人,泪水盈然的眼底却满满是仇恨的烈焰…… 【第五章】 掩日,以之指曰,则光昼暗。金,阴也,阴盛则阳灭。 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 转魄,以之指月,蟾兔为之倒转。 悬剪,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 ——晋·王嘉《拾遗记卷十》 时光荏苒,弹指流光…… 冠玉侯府的专属禽院中,有一个娇小苗条的少女正蹲在一只神俊无比的鹰隼前,手边金针丝帛药匣齐备。 十四岁的容如花专注地替受了伤的鹰隼接合翅膀,灵巧的手指不忘轻轻安抚着躁动不安的鹰隼,嘴里念念有词。 「大黑,别着急,你这伤很快就能好起来的,乖乖别乱动喔!」 鹰隼大黑颇为哀怨地低鸣了一声,却也渐渐在她手下柔顺驯服了下来。 她先为大黑接好筋骨上妥膏药,接着小心翼翼地将削得薄薄的坚硬木片平贴着翅膀,最后俐落地用透气儿的丝帛捆好,长长吁了一口气。 「大黑好棒。」她小脸漾起笑容,端起一旁的生肉条慢慢喂着眼巴巴儿盼食已久的英武鹰隼,「等会儿吃完了以后,喝些清水好好睡觉,明天姊姊带你去看花哦!」 「噗!」 她抬头四望,这才发现斜靠在廊下的高大漂亮男子,笑容更加欢快了起来。 「阿琅哥哥!」 大黑也挣扎着要冲向计环琅,完好的翅膀有力地拍扑着,却还是不敌另一边的「拖累」,歪歪斜斜地半飞而去。 「大黑小心!」她心一紧。 「瞎折腾什么?」计环琅伸长手臂优雅地捞过鹰隼,熟练地让它站在肩上,侧首淡淡挑眉,戏谵道:「还想再断一边吗?」 「阿琅哥哥,你别吓大黑,」容如花一本正经的说,「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还没说你呢,」他瞪了她一眼,俊美面庞板起。「学了一把医术不是给本侯用的吗?前天治马,今天医鸟,难道你往后也拿我当牲口对待了?」 第十一章 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腼眺地道:「阿琅哥哥,小红和大黑哪里有你漂亮啊?」 「臭小鬼再说一次?」他浓眉横竖。 她咯咯笑了,杏眸娇憨灿烂如星星,直是说不出地可爱趣致。「哎哟,对不住,是小九错啦!」 「可恶的小土鳖,你不过仗着——」我疼你。他顿了顿,还是硬生生改口道:「本侯性子好。」 「嗳,阿琅哥哥最好。」她笑咪咪的附和。 计环琅心下软得一塌胡涂,面上还是清冷傲娇至极。「小没良心的,明知道我最好,怎么上次就在长公主府住了大半月不回家?」 容如花心一跳,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挠挠耳朵。「那不是不放心吗?」 「不放心什么?」他微眯凤眼。 「长公主的身子,只交代给太医我不放心。」她小声道。 计环琅眼神温柔了起来,偏偏嘴上不饶人。「我母亲贵为长公主,服侍她的不下百人,不说太医,就是你的‘府医伯伯’不也一召即至?还要你没日没夜的伺候?」 她又好笑又苦恼。「阿琅哥哥明明心软却总爱这般嘴硬,难怪长公主常常说要捶你了,不过这话可不能再说了,要是长公主当真听进耳里了,那该有多难过?」 「谁让母亲总要跟我抢人?」他故意拧了拧她的鼻头,听见她呼疼又赶紧放开,轻揉了揉。「母亲很喜欢你?」 「长公主……是大好人。」她由衷真诚地道。 是她所见过最高贵美丽优雅的女子,虽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枝玉叶,对她却没有半点鄙夷蔑视之色,只是……只是…… 容如花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是因为待她极好极好,所以才教导了她许许多多从没有任何长辈教过她的事物。 ……她心中是非常、非常感激长公主的。 「怎么了?」计环琅敏锐地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阿顼哥哥,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长公主和大将军,他们真是这世上最好的父母了。」她望着他,粉嫩清秀的小脸满满真挚。 「还用得着你交代吗?」他一双凤眼就是翻起白眼来也好看得不得了,在下一瞬,他突然低下身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容如花惊呼了一声,小手环住他的颈项,小屁股坐在他的手臂上,脸蛋儿霎时绯红如熟透果子。 「阿琅哥哥,我、我今年已经十四岁,不是十岁的时候啦。」她害羞得要命,小心脏慌得快从嘴巴蹦出来了,忙拍着他的宽肩,「你、你放我下来……小九不是小娃娃了。」 高大挺拔的计环琅熟练地抱着她径自往外走,对于她的羞臊抗议充耳不闻。 「阿琅哥哥啊……」她继续央求。 「大黑,自己滚远点。」他则是冷眼睨了犹死巴着自己右肩头的縻隼,「知不知道你又重了?」 其实我也重了。她哭笑不得。 大得足足占了两条街的侯府地界内,举凡有长眼的,哪个不知道自家主子又开始跟小九姑子耗上了? 从六岁这样抱到十四岁,看来还会继续抱下去…… 就连扫地的小厮都见怪不怪地自顾自清理地上的残花败叶。 容如花就这样被一路抱回了她住着的院落,最后在院门阶梯上才被放了下来,计环琅还不忘替她捋了捋微微乱了的鬓发,略弯下腰直视着她。 「小九?」 「嗯?」她疑惑地抬头。 「……你真的要回平庆伯府?」他深邃凤眼里幽光晦暗莫测。 她僵了僵,随即沉默了。 「你几乎是我养大的,这冠玉侯府永远是你的家,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毁了你想过的日子。」他低沉有力地道。 容如花眼眶一热,咬牙别过头去,半晌后,才哑声道:「小九知道。可是有些债,是小九得亲自讨回来的。」 她毕竟姓容,不姓计……或许,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计家人。 「阿琅哥哥,你信小九做得到的,对不对?」她只能温言问道。 又是一阵长长的默然。 而后是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掌落在她头上,轻轻摸了摸。 「好,阿琅哥哥依你。」他柔声道,「可,你须记得你身后有我。」 「小九,都记得的。」她低垂的眸底泪光莹然。 晚春的清晨依旧透着三分寒意,平庆伯府大门外的下人正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洒扫,左右两座久经风雨的石狮子也早已失去昔年获爵时的威风气派,显得格外黯淡。 街道远远的那一端,有辆华贵舒适的马车静静停在那儿,六名骑在神骏黑马上的玄衣高手,严密护卫在马车周围。 马车内,清傲俊美的计环琅亲自替容如花系着大氅的络带,神情严肃得近乎不悦。 「阿琅哥哥,你别担心。」容如花凝视着他,小声地安抚道。 他沉默了一下,「我送你进伯府。」 「我们不是说好了……」她有些急了,伸手搭在他修长大手上。 计环琅反手紧紧攥住她微凉的手,咬牙道:「我后悔了。」 她仰望着他,焦急的眼神霎时软化了下来,胸口暖得发烫。「阿琅哥哥,小九不会有事的。」 「你本就无须如此低调委屈的回伯府,」他凤眼微眯,隐含风雷,冷笑一声,道:「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你便是仗着我冠玉侯府的势,哪个敢动你一根寒毛,就是与我冠玉侯府上下结为死敌!」 「我知道我有阿琅哥哥,谁都不足为惧。」容如花好脾气地道,杏眸里温柔地漾开了笑意。「可有你这头猛虎在前,魑魅魍魉就躲得更深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便说当年我与胡妈妈不小心意外坠崖,是被侯府的人无意中救了,带回府中为奴——哥哥别瞪我了,这不是我们早商量好的说词吗?」 「没心肝。」他还是不悦地哼了声。「什么奴?这些年府中成捆的人蔘都喂了幼彘不成?」 「阿琅哥哥,」她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扯着他的袖子轻摇。「好好好,是我说错啦!」 计环琅被这娇娇软软、嗓音嫩糯的小人儿一摇,一颗心早就化了,偏还是不肯松口。「换个说法,那个奴字听了不顺耳。」 她险些呛到,一时啼笑皆非,只得笑叹道:「好,那就说是在侯府中做下人吧?」 他皱了皱浓眉,「勉勉强强。」 容如花的笑容里有三分莫可奈何又有七分的欢喜,她又如何不知道阿琅哥哥特意舍马就车,还一反常态地啰啰嗉嗦了大半天,就是舍不得她回平庆伯府? 「我会好好的,」她杏眸明亮,目光温柔得近乎虔诚地注视着他,「阿琅哥哥也要好好儿的,公务再忙,三更前就得歇下,还有尽量别错过用膳的点儿,你的脾胃受不住的,别仗着年轻不觉得就一顿两顿的不吃,小九已经拜托过胜三哥随身备着饵食,千万记得盯你好歹用些儿。」 「平庆伯府里我也安插人进去了——」计环琅眼神炽热而宠溺,还是不放心地又一一交代,「除却以上那些人之外,我另外让朱勾和青索跟着你。」 「阿琅哥哥,不行的!」她心一跳,着急地道:「朱哥哥和青哥哥——」 「哼!」他警告地哼了声。 「呃,我是说朱四哥和青五哥。」她小脸微红,只得改口道:「他们是府中最顶尖的暗卫之一,平时就该护卫着你的,怎么能跟我去伯府?况且伯府虽然……但伯夫人在明面上为了彰显她的‘贤良’,是不会明火执杖的对付我的。」 「那当年是谁下令弄死你的?」他脸色难看,讽刺道。 她又被噎了一下,讪然道:「现在和当年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他浓眉挑高高。 「当年我年幼无知,名义上又是被送到福元庵清修祈福的,她也是隔了一年后见风声淡了,才命胡妈妈对我下手。」她眼底掠过一丝光芒,语气沉稳地道:「可如今我已长大,又回归伯府,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她只能设下阴谋诡计暗中收拾我,而且还不能让人一眼就联想到是她这个嫡母恶毒示意,其实她可比我束手束脚多了。」 计环琅默然不语。 理智上,他自然明白小九分析得句句在理,可纵使已事先在平庆伯府设下「天罗地网」,他还是不能允许有那个万分之一的意外出现。 「我有医术在身,又曾在冠玉侯府为……下人,始终和侯府有些许渊源,她雾里看花,在无法确定我究竟有几斤几两重之前,不会轻易下手的。」容如花柔声劝慰他,「阿琅哥哥,我真的都想好了的,你别怕。」 第十二章 「就算她不会在明面上对你出手,可她还有一件事可以名正言顺地拿捏你。」 他眼神锐利地盯着她。 她一愣。「是什么?」 「你的婚事。」 她脸色微微变了,有一抹无措闪过眼底,随即强自镇定道:「我才十四。」 「十五及笄。」计环琅提醒她,眸光隐晦而阴郁。「几年前她连亲生爱女都能舍给了年近四十的鳏夫,权势利益之下,平庆伯府还有什么是做不出的?」 容如花静默了。想起幼年时总是对着她耀武扬威,娇艳骄傲又高高在上的三姊姊容如兰,如今虽是从二品的指挥使夫人,却被府中宠妾打压,继女刁难,不禁低声叹了口气。 平庆伯府,早已成了一个肮脏丑恶的所在。 但她还是必须回去,光明正大的回到那个欠了她和她姨娘命债的「家」,将一切恩怨情仇做个了断! 「小九——」他那句「让阿琅哥哥帮你」始终卡在喉间,眼神担忧心疼复杂至极。 「阿琅哥哥,没事的。」她抬起头,一双眼眸熠熠发光,对着他嫣然一笑。 「你忘了我的腿‘瘸’了吗?」 他胸口狠狠一痛,俊美脸庞霎时白了。 「一个瘸了腿的庶女,就算是伯夫人一时半会儿也卖不进哪户官宦人家吧?」 容如花眉眼清平温暖,就事论事地微笑道,「当然,也有可能是盘算着把我许给某富裕商家,替郡王搂钱袋子——想干大事儿,没有银钱做牛马驱策怎么能行?可我既然与冠玉侯府有了一分渊源,就不是随便哪户商家敢轻易求娶的了,总之,还是多亏了阿琅哥哥你这个靠山呀!」 ……他竟无言以对。 可在浓浓懊恼中,计环琅在对上面前这张笑意吟吟的小脸时,却又有种言语难以描绘的激赏和满足愉悦。 他的小九,真是好生聪敏慧黠。 「……罢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笑着将她拥入怀里,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道:「阿琅哥哥都依了你便是。」 「哥哥真好。」容如花依赖贪恋地偎在他胸前,嗅闻着他醇厚干净的男人气息,强抑下永远再也不放开这个怀抱的冲动。 ——小九,你该走你的路了。 「不过朱勾和青索还是得选一个带上。」 「……」 又是半盏茶辰光后,那车帘终于动了,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女小心地下了车,而后挺直腰杆,做了几次深呼吸后,忍着回头的渴望,慢慢一步步走向伯府方向。 平庆伯府大堂中,美丽依旧的平庆伯夫人正膝坐啜饮着养颜的桃花露,听着管事妈妈们的禀告,却在一名外院管事结结巴巴吐出的话中,手一抖,一玉碗的桃花露当场砸了。 「你说什么?你……刚刚说的是谁?」平庆伯夫人眸中凶光一颤。 两旁的管事妈妈和侍女噤若寒蝉,霎时偌大的大堂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那个倒霉的管事面色若土,冷汗直流。「回、回夫人的话,是、是 小九姑子……回来了。」 平庆伯夫人脑子嗡了一声,神情狰狞。 不可能!那个小孽种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在此同时,她心中闪过了个模模糊糊的可怕念头…… 真的死了吗?当年胡妈妈和那个小孽种同时不见,福元庵众人也不知她们二人的去向,最后还是她的心腹找到了悬崖上,看见了石头上残留下来发了黑的小片血迹,还有几片破碎的布料…… 她的心腹也是办惯了事的,一看现场的状况和地上拉扯拖拉的痕迹,便合理判定了胡妈妈和那个小孽种是挣扎撕打间摔下悬崖,都死了。 虽然过后她还是心绪不宁,命人整整捜寻了好几天,甚至到悬崖下方寻找蛛丝马迹——她要确定的是人都死透了,而不是人是不是还活着。 过了那么多天,两人的尸骨想必也被林中野兽拖吃一净了,直到心腹带回了胡妈妈的一只银簪子时,她终于放心了。 胡妈妈是有些可惜了,不过看在她舍了一条命也弄死了那孽种的份上,她自会好好安置犒赏胡妈妈的家人。 ……可是过了九年,那个孽种居然大难不死的回来了? 「确定是……小九吗?」平庆伯夫人慢慢地开口。 「是,小九姑子没错。」管事头垂得更低了。 平庆伯夫人闭上了眼,在一阵长长的骇人死寂中,她再睁开眼时已经泪光盈睫了。 「我可怜的女儿呀……」平庆伯夫人颤声道,满眼都是慈母欢喜怜惜之色。 「快,快把我的小九带进来,谢天谢地,老天垂怜啊……」 许妈妈也红了眼眶,极有默契地搀扶起主子,「夫人,太好了,小九姑子回来了,您也不用日日夜夜自责伤心了,想必是老天爷看在夫人的一片慈心份上,让小九姑子安然无事回家了。」 其他管事妈妈和侍女也七嘴八舌地安慰起来。 就在这一片温馨感人和乐的氛围中,身着鼠灰色大氅,乌黑双团髻上仅簪了两只精致银铃儿簪子的清秀少女,步履有些缓慢地走了进来。 她的脚步尽管已经努力放慢,却还是清楚可见行走间的瘸拐,小脸气色有些苍白发黄,明显就是气血不足孱弱之相。 平庆伯夫人直勾勾地打量着她,心下又是愤恨又是痛快,却也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就这要死不活的模样,便是捡回了一条命爬回伯府又如何?还不是落到了她手上,日后继续任由她拿捏生死? 思及此,平庆伯夫人嘴角的笑容也真实了一分,「真的是我的小九,苍天有眼哪!我的小九总算平安回来了。来,给母亲看看,你怎么会瘦成了这模样?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都叫母亲担心坏了。当初府里在悬崖下找到了胡妈妈的银簪……还以为我儿也遭遇不幸了,母亲可哭了好几日……」 「母亲,是小九不孝,这么多年来让母亲操心了。」容如花也哭了,哆嗦着唇哽咽地跪了下来。 「快起来,快起来,你没事儿母亲就放心了。」平庆伯夫人眸底闪过一抹厌恶,面上却笑得更加慈蔼亲切,起身亲自搀扶起了她。「好孩子,咱们总算是一家团圆了……就可惜了胡妈妈。」 容如花擦了擦眼泪,满眼孺慕地望着平庆伯夫人,破涕为笑,小小声道:「母亲别难过,胡妈妈也没死呀!」 平庆伯夫人笑容一僵,有一瞬的怒气和仓皇不安。「胡妈妈没死?那她人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容如花凝视着努力做出亲切关怀之色,却掩不住豺狼狰狞本性的嫡母,心下冰冷一片。 她的「好嫡母」自然不是欣喜胡妈妈没死,而是愤怒着、猜忌着胡妈妈为何没死?没死的话,为何迟迟这么多年没有弄死她,没有回伯府复命。 连对她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尚且薄情寡恩至此,更何况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小小庶女? 「还有,你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平庆伯夫人目光紧紧盯着她。 容如花怯怯一笑,「母亲,这说来话长,女儿和胡妈妈着实命大呀——」 平庆伯夫人强自压抑满心愤恨,听着她述说当年胡妈妈不知为何像是被邪物作祟迷了心神般对她喊打喊杀,后来两人挣扎间摔落了悬崖伤重垂危,幸而被办差路经当地的冠玉侯府护卫带回了侯府。 她养伤就养了大半年,又因惊吓过度得了「离魂症」,浑浑噩噩遗忘了自己是谁,胡妈妈则是伤得更重,至今犹像活死人般卧病在榻,而后她为了报答冠玉侯府的恩情,也为了养活自己和胡妈妈,便自愿签下卖身契,在侯府中当了好几年的下人。 若非日前侯府的神医治好了她的「离魂症」,恐怕她还记不起自己原来是平庆伯府的小九姑子,也回不了家…… 「冠、冠玉侯?」平庆伯夫人神色有一丝惊疑不定。 怎么会偏偏……被那权势滔天,又是皇亲宗室的冠玉侯府中人给救了? 还有胡妈妈,虽然成了活死人,但她有太多阴私之事是胡妈妈经手的,万一…… 「母亲,怎么了吗?」 「小九还真是福大命大。」平庆伯夫人心神微定,笑道:「既然如此,待母亲和伯爷商量后,定当择一吉日备妥重礼前往侯府向冠玉侯答谢,也顺道把胡妈妈接回来。」 「还是母亲想得周到。」她憨甜一笑。 平庆伯夫人看着她,眼神掠过些微阴驽之色。 第十三章 真是命运弄人,若是这小孽种早几年回来,在兰儿尚未出嫁之时,她这个做母亲的,岂不就能趁这个机会替兰儿攀上冠玉侯府这条通天路了吗? 那个天人一般的俊美侯爷……就这样和她的兰儿错过了。 平庆伯夫人想起自己宠爱的小女儿此刻在郑家受苦受难,心里恨意更深,越发迁怒起眼前这个孽种!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愉悦地道:「你姊姊们也很是思念你,母亲这就命人到丰郡王府和郑府通报这个好消息。对了,你还不知道你大姊姊如今已是丰郡王的侧妃,三姊姊则是指挥使夫人,她们素来疼爱你,若是有暇,说不得立马赶回娘家来看你呢!」 「大姊姊和三姊姊……」容如花眸光低垂,轻声道:「小九也很想她们。」 【第六章】 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 灭魂,挟之夜行,不逢魑魅。 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真刚,以切玉断金,如削土木矣。 ——晋·王嘉《拾遗记卷十》 小九姑子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平庆伯府中宛如一只不轻不重的石子投入湖面,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明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却有更多暗潮汹涌在水面下流窜…… 对管生不管养的平庆伯而言,小九和其姨娘曾经是他最宠爱的,可男人多薄情,死去的黄土一坯又哪里比得过活着的娇妍鲜花暖玉温香? 在看到容如花的那一刹那,他也只微微红了眼眶,略唏噱了两句便交代她日后好好听嫡母的话,而后便被娇滴滴的小妾簇拥走了。 平庆伯夫人看着背影仿佛有些落寞寂寥的庶女一眼,嘲讽的笑容浮起,随即又假意地吩咐道:「母亲本想为你摆下一席洗尘宴压压惊的,可你父亲说了,你这些年虽是受了大难,可当初府里是以为你已经……未免外人过度臆测,损了你的闺誉,所以还是低调些为好。」 「谢谢母亲,小九回到家就已心满意足,不敢再劳师动众,让父亲母亲为小九费神了。」容如花乖巧地道。 平庆伯夫人顿了顿,精明地眯了她一眼。「小九……果然长大懂事了,这一句句说得母亲心里好不熨贴,看来还是冠玉侯府的水滋养人哪。」 容如花心下惊觉了一瞬,藏在袖里的小手紧握成拳。 这嫡母……真真疑心甚重、城府至深,不愧在平庆伯府呼风唤雨多年。 「母亲……」她索性抬起头,清楚地让平庆伯夫人看见自己的仓皇惨白脸色,微微哽咽,半晌后,黯然神伤地萧瑟低喃,「这寄人篱下为奴为仆的日子,小九想不长大,不懂事都不能,那是侯府,毕竟不是有父亲母亲百般包容疼宠的家啊!」 平庆伯夫人眼中的猜忌怀疑霎时去了几分,微一沉吟,又笑着语气温和地宽慰道:「真是苦了我儿了,不过回家来就好了,往后自有母亲疼你。好了,天色不早了,你好好歇会儿,母亲拨了两个侍女来服侍你,再给你一个管事妈妈,往后你的饮食起居自有管事妈妈照料,你也当可放心了。」 「谢谢母亲。」她感激得眼泪汪汪。 待平庆伯夫人离去后,这位于伯府偏僻西翼一角的小院里顿时陷入了一股气氛凝滞的诡异安静。 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矮胖老妈妈先对那两名粗粗笨笨的三等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侍女战战兢兢地抖了抖,连忙退了下去,甚至连上来向容如花见礼也不曾。 「小九姑子,老奴是田妈妈。」老妇人殷勤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就要替她褪去外衣,容如花身子僵了僵,随即软化放松下来,假装不知道田妈妈趁着替她更衣的时候,在她身上游移打量的锐利目光。「往后小九姑子只管放心使唤老奴,虽说老奴在夫人那儿颇有几分脸面,以前也是服侍过郡王侧妃娘娘的,可小九姑子可是我们夫人的心尖尖儿呢,老奴脸面再大也大不过您,您说是吧?」 田妈妈笑容亲和,温言软语的,但是小九哪里听不出那话里字字强调出的「在夫人那儿颇有脸面」、「服侍过郡王侧妃娘娘」? 「原来田妈妈是惯常服侍母亲和大姊姊的呀?真是太好了!」她笑了起来,眉眼满是天真欢快,亲昵地勾起了田妈妈的手臂。「难怪小九一看妈妈就觉得好生亲切呢,母亲和大姊姊都疼我,以后妈妈也会像母亲和大姊姊那样待小九极好极好的,对不对?」 田妈妈一窒,随后也笑呵呵地道:「那是那是。来来来,老奴便先服侍您歇会儿,大灶房还给您炖了补身子的好汤呢,老奴这就命人端去。」 「好。」她笑吟吟地点头,乖顺地换了常服衣袍,在看似华丽实则浆洗得生硬的床褥上卧了下来。 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容如花脸上憨然乖巧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起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 总算是……完成第一步了。 她不知道嫡母对于她的说词会信几分,但是她确定就算心下有疑,嫡母也不敢当真问到阿琅哥哥面前去。 嫡母会设法偷偷让人去冠玉侯府打探,素来以军法治府又上下一心的侯府一向固若金汤水泼不进,但,这次嫡母定当能打探到她「应该」知道的消息。 稍晚,当她起身后便轮番接待了「好意」前来探望的庶兄容如诩和几名庶姊…… 「小九,母亲对你真是格外不同。」庶姊八姑子年纪大了她一岁,也正是等待议亲的时候,被嫡母调教得眼高手低小家子气,艳丽尖刻的模样倒跟她的姨娘十分相似,一来就上下打量她的寝堂,忌妒地哼道:「不过就冲着你捡回一条小命的份上,施舍你些好东西也不算过分了。」 「八姊姊这些年来都好吗?」她真挚地问。 「好,怎么不好?自从咱们的三姊姊‘高嫁’了之后,母亲对我是更好了。」 八姑子迫不及待炫耀,伸出了纤细皓腕。「瞧瞧,母亲说这珊瑚手钏儿也就我才配戴呢!上次茶花会上,兵部侍郎家的娇娇还想用她的羊脂玉尔来换,苦苦央求了我好久,后来知道我不答应,竟还气冲冲就离席了,真真笑死人了。」 容如花看着八姑子这沾沾自喜的得意模样,都想叹气了。 嫡母轻易用一只珊瑚手钏就让一个庶女主动在人前败坏了自己的名声,日后这个八姊姊还能说到什么好亲事?届时还不是任由嫡母捏圆搓扁。 「八姊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提醒,「母亲给了好东西,我们平时只好好儿收着就是,若是拿到外头和其他贵女娇娇们攀比,恐怕有些多心的人,还误以为母亲平时没给我们好东西,才致使我们恁般眼皮子浅的显摆了。」 一旁安静半天无话的庶兄容如诩眸光微闪,随即又恢复沉默黯然得像个影子。 「你——你竟敢说我显摆?说我眼皮子浅?」 七姑子则是看着八姑子娇眉一竖要生气了,慌得赶紧拉住八姑子。「八妹妹,别……别恼,九妹妹也是为了你好的,咱们做姊姊哪能真的和妹妹过不去?而且万一要是给母亲知道了我们惹得九妹妹不快,那罪过就大了。」 容如花静静看着那个口口声声劝解,实则字字句句火上浇油的七姊姊,心下大叹—— 真该让阿琅哥哥亲眼看看,这闺中女儿明面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嘴上功夫有多厉害,可不比他府里那些暗卫哥哥出神入化的武艺还差呢! 果不其然,八姑子闻言越发怒冲脑门,霍地站了起来,一把扯着容如花纤细的手臂就往外拖。 「好呀,我们今儿就看看,到底是母亲最疼我还是疼你这个失踪多年一身不祥的小贱人,我就不信我要教训了你,母亲会舍得治我的罪!」 容如花被扯得一个踉跄,胳臂痛得险些扭着了,又气又好笑。「八姊姊,你误会我了,小九哪里敢跟八姊姊比呢?七姊姊还不帮忙拦着,要是真让八姊姊和我到母亲那儿闹了,我们哪个又逃得过母亲的板子?」 七姑子心一惊,终于意识到今天这局势确实不是挑拨离间的好时候,无论如何,母亲正要彰显她有多心疼这个失散多年终于归来的小九,自己却和八妹妹连袂来小九这儿生事—— 想起嫡母令人有苦叫不出的阴毒好手段,七姑子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忙上前挽住八姑子的手,陪笑道:「八妹妹,对不住对不住,都是姊姊失言了。其实,其实姊姊和九妹妹都是吃醋来着,明知母亲对你最看重,我们……我们这不是心里不好受,这才说错了话吗?」 第十四章 「八妹妹别生气了。」容如诩也小心翼翼上前来劝说,斯文的脸庞透着懦弱之色,「都是哥哥的错,哥哥没有看好妹妹们,让妹妹们拌嘴了,等会儿哥哥自去向母亲请罪。」 容如花不着痕迹地瞥了这个庶兄一眼,心下微震。 二哥哥…… 后来总算在众人的劝慰央求之下,好说歹说的,性格泼辣的八姑子稍稍平了怒气,不过也趁机要走了容如花寝堂里的一只描花鎏金美人瓶,说是充了容如花给她的赔礼。 ——真真一团混乱。 嫡母果然好手段,随手命人摆了些好东西,风声再一放,自有眼红的人来闹得她不得安生。 过后当田妈妈送来了夕食,还特意叮咛她千万要记得喝完这盅老蔘鸡汤时,精疲力竭的容如花险些忘了要检查这些吃食。 「方才被八姊姊闹得头疼还口干舌燥的,劳烦妈妈您帮我倒杯水来润润好吗?」她撒娇道。 田妈妈一顿,眯眯笑道:「好好好,老奴这就去。小九姑子,你快些喝汤,凉了味儿就不好了。」 「好。」她笑着应允,待田妈妈转身到后头斟水时,迅速闻了闻老蔘鸡汤和几道小菜……眉心微蹙。 老蔘鸡汤和小菜都没事儿,但那碗淡淡粉色的胭脂粳米饭却掺了极少量的红花和麝香,少食无妨,可日积月累下来,她日后也就再难怀孕生子了。 好险恶狠毒的心思,竟是第一日就毫不客气地冲她下手了。 这区区红花和麝香之毒,她抬抬手顷刻可解,但是由此可知,嫡母在这伯府中的地位定是势大到足可只手遮天了。 一个目空一切又行事乖张的主母…… 容如花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更忧心的是倘若教阿琅哥哥知晓,定会阻止她留在伯府中以身犯险。 唉,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抬头对隐于高高梁柱上的幽暗处,小手合起暗暗拱了拱,无声嗫嚅了一句:求青五哥别告诉阿琅哥哥啊! 「……」隐于暗处的青索额际冒冷汗。 ——求小九姑子别为难属下好咩? 翌日。 和一向高高在上俯视世人的容如荷不同,成了指挥使夫人,却日日陷于宅门斗争中的容如兰这些年来越发心眼狭小,暴躁易怒,她一得知容如花回伯府的消息后,第二日便兴冲冲地领着人赶了回来。 容如花看着这被奴婢簇拥闯入她寝堂内的衣衫华贵、珠围翠绕的女子,心下不由一突。 昔日娇艳刁蛮的三姊姊,数年不见竟苍老至此? 虽然精致描绘的妆容看似无懈可击,通身珠玉华服衬托出的气势也依然逼人,却掩饰不住眉眼间细细的皱纹和戾气。 「小九见过三姊姊。」她屈膝为礼。 「放肆!」容如兰身旁的大侍女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声。「你个无品无级的小小庶女,见了我们指挥使夫人还不速速下跪行礼?」 她微蹙起眉。 「九妹妹,这可不是我这个做姊姊为难你。」容如兰带着兴奋之色盯着她受折辱的模样,过去总能在这个九妹妹身上发泄怒气的畅快感又回来了。「正所谓国礼大于家礼,本夫人虽有心同你亲近,奈何你身分也太卑贱了,今儿这跪礼,还真不能免了去呢!」 「见过指挥使夫人。」容如花浅浅一笑,恭敬地深深一揖。 「你这是什么意思?」容如兰眼神变了。 两旁侍女见状也高声斥喝起来:「大胆!竟敢目中无人,无视于夫人的命令?来人,押着她给夫人跪下请罪!」 这头的田妈妈和两名侍女早就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还不忘扯了下直挺挺站立着的容如花。 「小九姑子,还不快跪下来给三姑奶奶认错?」 「是呀,小九姑子,你就别连累奴们了。」 「我等真是倒霉,怎么跟到了这么没眼色的主子?」 听着田妈妈和侍女或真或假的哭求和怨慰,另一头则是势如狼虎的容如兰一行人,就连潜伏于梁柱上的青索也不禁为她暗中捏了把冷汗,胸口怒火一窜,早已随时准备出手。 「母亲说大姊姊和三姊姊都极想小九,若是知道小九回家了定是欢喜得不得了的……」伫立在原地的容如花忽然眨巴着眼睛,鼻头一红,小小声地低泣了起来。 「原来母亲骗我。」 众人闻言一呆。 容如兰也楞住,随即勃然大怒,「少拿母亲来压我,今日你冒犯了本夫人,就是母亲来了也没情说去!况且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母亲脚底下的贱泥罢了,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三姊姊!」她涨红了一张小脸,情急地叫了一声。「不许你这样说母亲!」 「你——你竟敢吼我?」容如兰满眼不敢置信。 「母亲向来贤良淑德,对府中子女一视同仁,全京城皆知母亲的慈母之心。三姊姊,你今日这般不管不顾,当真不怕伤了母亲的清誉吗?」容如花眼圈红了,嗓音温和中带着隐忍的规劝,叹息道:「妹妹今日若是领了罚,那岂不是坐实了三姊姊仗势欺人,连母亲都不放在眼里的恶名了吗?三姊姊,小九不能陷你于不义啊!」 隐身在梁柱上的青索几乎笑出声来,黑眸精光闪闪。 众人则是有一丝怔忡无措,就连田妈妈都悄悄地瞄了三姑奶奶一眼,隐约有着束手无策的求助之色。 ……竟让她三言两语破了困局,这下怎么办? 容如兰脑子嗡了一下,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自己那个心机狡诈,最会装模作样的继女,还有那些总是时时令她吃了哑巴亏的女人,心口积郁多时的别屈愤恨,刹那间森地炸了开来! 容如兰眼赤如血,霍地冲上前高高扬起手来。「你这个贱人!」 「住手!」 一声急促的喝止已经来不及了,容如花在电光石火之际朝身后暗暗摆了摆手,而后抬头受了容如兰这记重重的掌掴! 脸颊火辣辣爆开剧痛的刹那,容如花身子晃了晃,大袖掩住了被掴的小脸,袖里的手掌趁势在颊上抹了点自己炼制的无色无味药膏子。 平庆伯夫人在奴仆搀扶下急急赶来,风韵犹存的美丽脸庞赶得略略发白,直待看见容如花哽咽着抬起头来的当儿,心下顿时一个咯噔! ——糟,兰儿下手这般重,竟是落下把柄了! 平庆伯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地望着满面怒气不知死活的小女儿,就这样喜怒形于色,张扬跋扈又驽钝无知的性子和手段,无怪乎会被后院姬妾和继女吃得死死的。 「兰儿,你……」平庆伯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强捺下翻腾的心绪,正色道:「母亲知道你是担忧小九流落他处为奴多年,忘了身为伯府娇娇的规矩,这才让人教导于她,可你终究太心急了,万一让你九妹妹误会了你是有意刁难她,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吗?」 容如花心下一凛,不愧是主持中馈、周旋于世家贵妇圈多年的嫡母,短短几句就把容如兰的暴戾冠上了「教妹」的美名,还祸水东引,暗示了她在外头「流落为奴」,以致浑忘了规矩教养。 只不过……单单做母亲的聪明还不够呢! 「母亲,你竟然为了她指责我?」容如兰眼中闪过受伤和怨愤之色,随即尖刻地颤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好心办坏事?我替你出一口气,你竟然还怪我好心办坏事?在你眼里,是不是永远只有大姊姊最好,只有她做什么都聪明睿智大气雍容——好,比不上她我认了,可为什么你连这个贱妇所出的小贱人都维护?」 「兰儿,你别误会母亲,你听母亲说……」平庆伯夫人头痛至极,连忙牵起女儿的手,心里又酸又急又发苦。 「如果你还是我母亲,如果你疼我,今儿就让她给我跪下磕头赔罪!」容如兰高傲地昂起头,紧紧逼视着平庆伯夫人。 「兰儿……」平庆伯夫人手微微发抖,一时被为难住了。 庶女刚刚归府就被回娘家的嫡女刁难,不说传出去平庆伯府会遭外人非议,就是素来不管府务内院的伯爷只怕也会过问一二。 可平庆伯夫人最是明白这个女儿的性情,若是今日没让她平了这口气,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小九,你也知道你三姊姊性子急,她为了你好反遭误会,也难怪她生气了。」 平庆伯夫人终究是仗着里里外外都是自己的人,丽眸笑意中透着一丝凌厉地望向容如花。「你年纪小,有些事儿还想不周全,今儿就好好跟你三姊姊赔个罪,往后你三姊姊也会更疼你的。」 第十五章 ——还是小看平庆伯夫人了。 容如花小脸上的五条掌掴红痕殷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渐渐有转为淤紫发黑的可怖迹象,她闻言闭了闭眼,随即怯怯地点了点头,好似不敢有半点脾气的羔羊幼兔,缓慢地就要跪下…… 容如兰得意洋洋地盯着她对自己屈身下跪,平庆伯夫人尽管面色平静,眸底也有一丝释然和愉快。 可下一瞬,容如花却身子一软,昏厥了过去。 平庆伯夫人和容如兰脸上得色霎时僵住了。 伯府的大夫已然把过脉,在平庆伯夫人的逼视下,确定了小九姑子是体乏中虚血气不足的症候,开了些不好不坏的方子便匆匆离去,连看都不敢多看小九姑子那肿得叫人怵目惊心的颊上掴伤。 唉,这世家贵胄内院的阴私事还少得了吗? 容如兰看着「昏迷」在榻上的容如花,恨得咬牙切齿,就想上前狠命掐她人中。 「这小贱人是装死呢!」 「兰儿!」平庆伯夫人低喝,面色愠怒。「你到底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母亲,你让人捎消息给我,不就是让我回来拿她出气的吗?」容如兰不甘心地收回手,脸色难看地道。 「我让你回来刁难刁难她,可不是要你一下子就落下个凌辱庶妹的恶名。」平庆伯夫人抚额叹道:「兰儿,母亲是让你拿小九练练手,往后对付起后院里的姬妾,也能多添上几分手段,可你怎么就……就一上来便喊打喊杀的?」 容如兰一怔,还是有些不服气,却也总算稍稍理解了母亲的心思,登时转怒为笑,撒娇地抱着平庆伯夫人的手臂道:「母亲果然还是心疼兰儿的。好啦好啦,兰儿以后知道了,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你呀,少让母亲操点心,母亲就感谢老天了。」平庆伯夫人宠溺地拍拍女儿的手。「好了,你回去后就大张旗鼓地命人送来消肿化瘀的药膏给你九妹妹,说是于公不得不教导妹妹规矩,可于私却是一片姊妹情深,这珍贵药膏连你自个儿都舍不得用,只盼你九妹妹能知晓你的心,不见怪于你。」 「母亲行事何必这么迂回小心?」容如兰不屑地道:「她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人物,谁家府中的庶女不是得看嫡母嫡姊的脸色过活?偏她动不得了?」 「你大姊姊此刻正是要紧时候,咱们做娘家的万万不能给她添乱,名声这东西虽然看不见,却最最是厉害的。」平庆伯夫人见女儿又要炸毛,忙哄道:「好了好了,母亲也不是偏疼你大姊姊,你想想,丰郡王若是能坐上太子之位,你这亲姨妹难道还能少了好处去?再说小九这些年都在冠玉侯府……母亲虽然至今还摸不清内情,可冠玉侯府里,哪怕就是条狗都比咱们伯府的管事尊贵,不可不防啊!」 「那个贱人真是好运气。」容如兰想起那宛若明月般清雅高贵不可攀的冠玉侯,心不觉酸涩绞拧成了一团。 「母亲,女儿不服……」 「我儿,你暂时委屈些时日,日后待你姊夫登上大位,想得什么岂不容易多了?」平庆伯夫人也不敢太劝女儿,只得半哄半骗地道。 「母亲,你、你当真允我……」容如兰眼睛亮了起来,兴奋地攥住了母亲的手。 「总之,母亲就算拚尽全力也会帮我儿完成心愿的。」平庆伯夫人硬着头皮道。 紧闭双眼,侧耳倾听着平庆伯夫人母女俩亲亲热热地低声议论着离去了,容如花在被子下摸索着在手臂内侧的一处穴道上轻弹了一下,血路迅速恢复通畅,也解除了「体乏中虚血气不足」的脉象。 不说内室了,就连隔着一道屏风的寝堂外也悄无人声,可见得田妈妈和侍女们巴不得躲懒得越远越好。 伯府后院,谁不知道夫人的手段?又有哪个敢多事? 容如花松了口气,下意识想碰触肿胀痛楚的脸颊,却忽地被一只熟悉的温暖大掌握住了。 她心一跳,胸口霎时翻腾着满满的欢喜和……心虚,长长睫毛抖了抖,脱口而出—— 「阿琅哥哥,我下次再也不敢啦!」 不知何时已坐在她榻边的计环琅那张漂亮得令人屏息的玉脸神情铁青,斜飞的浓眉宛如杀气腾腾的刀剑挑起,紧抿的唇瓣强抑着怒气。 可他的动作却温柔得仿佛怕碰碎了她,轻柔而有力地将她扶起拥进怀里,大掌紧紧贴着她纤细的背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有你这么蠢的吗?」他字字自齿缝中迸出。 她瑟缩了下,偎在他坚实强健的胸前,呼吸着他干净醇厚诱人的男子体气,只觉回府至今如履薄冰踩踏刀尖上的紧绷心绪霎时全松弛了下来,心柔软荡漾得发暖发烫。 明知不该如此贪恋的,可……若是管得住自己,这情之一字又何来最最难解了? 「阿琅哥哥,我看着虽然吃了亏,可三姊姊和母亲并没有真得了好去。」她温声宽慰道,「大后日是祖母的寿辰,她老人家虽然不看重府中庶孙,可老人家最喜团圆,我好不容易归了家,大后日是一定得出席寿宴的,届时我这张脸……」 「你就笨到只能用苦肉计吗?」他咬牙道。 「事出突然,我也只能将计就计呀!」她抬头对着他笑,笑容很清甜娇憨,偏配上那黑紫肿胀的左颊,看得他一颗心都抽痛了。「哥哥放心,往后不会了,这不是、不是……活儿还不纯熟,一时失策吗?」 「你——」他一时气结。 可对上她巧笑嫣然卖乖讨好的模样儿,明明看着有说不出的凄惨可怜,但她的笑容还是那般朝气蓬勃生气盎然,仿佛能驱尽这世上所有乌云阴霾…… 「其实小九没有哥哥想的那般单纯善良好欺负,小九……已经变成坏人了。」 她虽然笑着,神色却有一丝黯然,「从知道姨娘是怎么被害死的那一日起,我就没想过要放过平庆伯府里的凶手……不管她是谁,不管身分多高,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哪怕倾尽所有,我都要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容如花大可下一剂毒,神不知鬼不觉就让嫡母死去,可杀人不过是最简单粗暴的报仇法子,自己要的是嫡母失去她想紧紧抓住的一切——那些助长她的暴虐和贪婪,致使她可以恣意妄为,多年来伤害残杀无辜之人的权势、富贵、地位,甚至是野心。 未来帝王的岳母,绝不能是她! 况且……她知道平庆伯府也是最好的突破口。 「你不用倾尽所有。」计环琅低头凝视着她,「只要是你想要的,阿琅哥哥都会助你完成,可我不许你再用这劳什子苦肉计,你要是再敢让你自己掉一根头发,我就——」 她吞了口口水,有些腼眺地小声问:「就、就怎样?」 「就一夜灭了平庆伯府,」他危险地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一个字一个字掷地有声。「然后押你回去洞、房!」 容如花小脸霎时红透如五月榴花,傻了懵了大半天,才结结巴巴道:「阿琅哥哥,你……你……不能…… 我……那个……」 「我能不能,你试试?」他凤眼微挑,笑意里说不出地魅惑撩人。 她心脏跳得快从嘴巴蹦出来了,整个人往后退了退,想逃出他的怀抱,却在下一 刻又被拖回了他胸前,大掌牢牢地箍住她的后脑勺,不允她闪避移动。 「别动,听我说!」计环琅霸气地宣告,眸底浮动着宠爱的光芒。 她、她倒是想动来着,可也得动得了呀……谁看过蚂蚁可以摇大树的? 「大后日的寿宴,我会来。」 ——咦? 「阿琅哥哥?」她疑惑,想抬头却又被压了回去,只得继续贴靠在他温暖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听话。」他低沉好听的嗓音总是带着深深的蛊惑力,她只觉心跳得好快好快,小巧的耳畔阵阵酥麻。 「还有,大后日的寿宴上,阿琅哥哥给你送一份大礼……」 她整个人晕陶陶的,险些听不清楚接下来他贴附在她耳畔浅笑呢喃的内容。 【第七章】 昔吴国武库之中,兵刀铁器,俱被食尽,而封署依然。 王令检其库穴,猎得双兔,一白一黄,杀之,开其腹,而有铁胆肾,方知兵之铁为兔所食。 王乃召其剑工,令铸其胆肾为剑,一雌一雄。 号「干将」者雄,号「莫邪」者雌。 其剑可以切金断犀,王深宝之,遂霸其国。 ——晋·王嘉《拾遗记卷十》 第十六章 大后日便是婆母的寿宴,平庆伯夫人原还想在寿宴上来上一出「母女情深」的戏码,一扫婆母近些时日来对她传出苛待庶女风声的不满。 可容如兰的一时冲动毁了她的盘算,不过容如兰总算懂事,回郑府后隔天便命人送来了上好的「凝玉膏」,还有一副金钗翠钿头面。 容如花收到了凝玉膏和头面后,自是感恩戴德地谢过了,然而在田妈妈怂恿她赶紧将金钗翠钿戴上的当儿,她只是受宠若惊地道:「这……这太美也太珍贵了,平日价的,小九怎么敢配戴?」 田妈妈笑呵呵地道:「这是三姑奶奶的一片心意,哪里有什么敢不敢、配不配的?依老奴说呀,明日老祖宗寿宴上,小九姑子戴上这副头面正正好,您不知道,老祖宗就是喜欢看小姑子们打扮得鲜艳好看呢!」 她指尖留恋地抚过做工精致的金钗,小小声道,「可是……这金钗真的太贵重了。」 田妈妈暗暗鄙夷了一眼,真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就这么决定了,明日老奴就帮您好好儿打扮打扮,也在老祖宗面前讨个彩头呀!」田妈妈不由分说地把匣子收进了雕花斗柜里,随即转过头来,迫不及待挖了一大坨清香扑鼻的药膏涂在她瘀青的左颊上。「这凝玉膏可是好东西,消肿化瘀,养颜润肤最有奇效了,小九姑子用上两日,颊上那痕子就瞧不见了。」 「谢谢妈妈,又让妈妈费心了。」她感激道。 田妈妈面上笑容可掏,略有些混浊的老眼掠过一丝讽刺。 敷上了厚厚一层凝玉膏,再贴上了一层纱绢保护,容如花见田妈妈隐约松了口气,不禁有些好笑。 也就是容如兰才会出这些损人不利己的招数,可以想见这些年来平庆伯夫人替这个宝贝娇女收拾了多少残局。 「妈妈,那汤药好苦,我能不喝吗?」她脸上满是信任,有些不好意思地撒娇央求道,「我已经好多了。」 「不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哪里能说不喝就不喝的?」田妈妈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要是给夫人知道了,定会责怪老奴没有好好服侍您的。」 「那我喝完药以后,可以出院子走走透透气儿吗?」她赶在田妈妈阻止前又道:「冠玉侯府样样都好,可对小九来说,这伯府才是我的家呀,我、我好想念这儿的一草一木,还有我姨娘当初住的院子……我能再去看一眼吗?」 田妈妈神情微变,脸色有些不好看,勉强笑道:「等您养好了身子再走走逛逛也不迟哪,伯府总在这儿,又不是会长脚跑了,不急的。」 「我知道我姨娘当时住的院子必定是已经换人住了,可、可我还是想去看看,就算隔着院门瞄上一瞄,留个念想也好……」她眼圈儿红了,泪珠滚动要掉不掉的。 「现今那院子已经改名儿叫‘静平轩’,是二郎君的寝堂。」田妈妈也不敢阻拦太过,省得她看出异状。 「这无缘无故的,也不好去打扰二郎君,你说是吧?」 「二哥哥脾气一向极好,前儿还和七姊姊、八姊姊来看过我,我若去静平轩,想必二哥哥也是欢迎的。」她恳求道。 「这……」田妈妈有些迟疑。 「好妈妈,你就让我去瞧瞧吧,只一盏茶辰光,我就回来了。」 田妈妈眼神有些阴晴不定,片刻后笑了,「好好好,老奴再不允,也就太不通情面了,不过小九姑子身边不能没人照料着,就让栗儿陪你去吧?」 栗儿是她身边两侍女中看起来稍稍精明些的那一个,另一个粗手笨脚的则是叫苗儿,最是爱躲懒。 ……而说是陪,其实也就是监视了。 「好。」她一笑,杏眸亮闪闪。「都听妈妈的。」 「栗儿,」田妈妈叫来了那生着容长脸的十四五岁模样的侍女,别有意涵地道:「你可得跟好了小九姑子,也别让小九姑子太过劳累了,知道吗?」 「诺。」栗儿忙道,对着田妈妈不着痕迹地颔首。 田妈妈眼露满意之色,随后甚至亲自帮容如花取来了件薄披风穿戴上,目送她在栗儿的搀扶下慢慢出了寝堂。 「苗儿,看好院子,我到夫人正堂去一趟。」 「诺。」苗儿连忙点头应承。 穿过熟悉又陌生的亭台楼阁,这伯府比她记忆中还要富贵华丽,却再也没了小时候令她感到安心与快乐的味道。 也许在当时,其实那也只是姨娘精心为她营造出的一个美好温馨假象。 姨娘虽是以色侍人的妾,在众人眼中是自甘堕落的存在,但当初姨娘也是出身良家子,若非家道中落……被父亲看上,硬是以权势纳回了伯府,她那温柔美丽的娘,又怎么会被迫沦为这后院中的一名玩物,为了保住自己和孩子的生路,而拚命邀宠献媚? 平庆伯夫人固然可恨可恶,但她那个血脉名义上的亲爹更加不是个东西! 容如花看着眼前这溅满了无数鲜血的遍地锦绣,只觉阵阵作呕…… 来到了静平轩后,她示意栗儿前去敲门,好半天后才有个妖妖娆娆的侍女过来开了门,一见她就嘲讽地掩唇笑了。 「哟,今儿个是吹了什么风,竟把咱们伯府的大红人儿刮来了?」 栗儿身形微动,仿佛想说什么,容如花却已经抢先笑着道:「这位姊姊一看便知是二哥哥院里的第一得意人儿了,不知姊姊怎么称呼?」 随着嫣然笑语送去的是容如花手腕上的一只虾须细金镯子,虽然不贵重,可胜在工活极巧,是平庆伯夫人命人送去的,为数不多的真正好东西之一。 「小九姑子真是伶俐人儿,无怪乎这么得咱们家夫人看重了。」妖娆侍女强忍惊喜地接过了那只虾须细金镯子,迫不及待就套在了自己手腕上,笑容也多了一分真切。「奴名唤俏儿。小九姑子且先等等,等奴去问问二郎君有空见你没有?」 「有劳俏儿姊姊了。」她亲切地道。 待那妖娆的俏儿又扭着水蛇腰消失在略显萧瑟的内院,容如花主仆两个便静静伫立在门口候着,彼此沉默着全无交谈。 一会儿后,俏儿终于又扭腰摆臀地出来了,娇声请了她们进去。 容如花落坐后,藉词想喝茶,打发了俏儿领着栗儿去了。 容如诩姿态懒散地斜靠着矮榻,旁边小几子上是飘着酒香味的壶盏,四周摆设第一眼看去皆是金器银器,俗艳得很,可在冠玉侯府见惯了种种精致高雅昂贵且富含百年底蕴的好东西,容如花自然看懂了这个二哥哥如今的处境。 不见书简,没有古琴,甚至连一柄世家子弟内堂中都会有的流苏挂剑也无,只有金鼻烟壶,银酒壶,象牙色子……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二哥哥,当年幼时是有聪慧神童的美名的,可这出身逼得他只能珍珠蒙尘,把自己越变越平庸越纨裤…… 「二哥哥,你甘心吗?」 「九妹妹,你不该回来的。」 兄妹俩不约而同开口,倶是一怔。 容如花一双杏眸霎时泪雾迷蒙了起来,鼻头发酸,难掩哽咽地低声道:「二哥哥,真好,你没变。」 当姨娘一死,当嫡母对她露出狰狞獠牙的真面目之后,这伯府的一切人事物都不再是她脑海中、印象中原以为的样子了。 被噩梦追逐撕咬得遍体鳞伤后,她也害怕幼时曾经感受过的兄长温暖,只是另一个假象和错觉罢了。 可二哥哥,还是她的二哥哥。 「九妹妹错了。」容如诩凝视着这个多年前还是个小胖娃的九妹妹,胸口酸涩闷窒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自嘲道:「我早就变了,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晶莹的泪珠终于抑不住地滚了下来,她颤声低唤:「二哥哥,你在小九心里永远是那个会偷偷喂小九吃酥糖,偷偷给小九讲故事的二哥哥……」 容如诩俊秀却苍白的脸庞泛起一抹怅然苦笑,「九妹妹,忘了那个二哥哥吧,他已经死了。」 「不要!」她抹掉眼泪,杏眼湿漉漉得宛若被大雨洗过的晴朗明亮天空,坚定地道:「有小九在,二哥哥就是想死也死不得,往后一切有我,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二哥哥的!」 「傻丫头。」容如诩努力眨去眼中升起的雾气,朝她笑了笑。「你自己还带着伤呢。你呀,日后护好自己便好,这伯府容不下良心和善意,早晚给人吞吃得半点不剩。」 第十七章 他若不是……又何至于落得这个毒病破败的身子? 曾以为只要苦心攻读圣人学问,只要自己争气,便能突破身为伯府庶子的命运与困境,替自己闯出生路和一片天。 可历经种种,已年过二十五的容如诩知道,他现在所求的只是临死前不要太痛苦罢了。 「二哥哥……」看清他灰白气色的如花心下一紧,闪电般地拉起他的手腕,轻搭两指在他腕心脉搏之上,三息之后,脸色变了,咬牙切齿道:「居然——对你下了媚毒?!」 容如诩疲惫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强抑内心激动地低声疾问:「九妹妹,你懂医?」 「二哥哥,我能治好你。」她没有回答,只是斩钉截铁地道。 容如诩怔住了,灰白中透着死气的俊秀面容闪过一抹不知是喜是悲之色。 「二哥哥?」 他眼睛渐渐红了,哑声道:「九妹妹,如果你早一些回来该有多好。」 她心一酸,「二哥哥,对不起,我……」 医术未成,计划未定,她就是早两年回来也没有信心能在伯府中保住自己的命,再说阿琅哥哥是一直不同意她回来的…… 「不,不怪你。」容如诩含泪笑了,抬起手摸摸她的头。「小四和小五……都是命,我们命中注定该如此。」 聪慧的庶子,本就是嫡子的威胁,他们三人是太慢学会这个道理了。 「不是命!」容如花霍地抬头,杏眼里燃烧着耀眼火焰。「是人作孽!如果不想有庶子女,何必让我们的姨娘把我们生下来之后,再任他们欺辱打杀?谁又稀罕他们手中的富贵?我们只想好好活着!」 「是……」他眼底早已熄灭的生机逐渐复苏了起来,喃喃。「我们只想好好活着,不是任人驱策宰杀的牛马,而是堂堂正正当一个人的活着!」 「二哥哥,我是回来讨债的,」她握紧他略显冰冷的手掌,脸上露出了堪比骄阳的灿烂笑容。「你也该讨回原该属于你的东西了。」 「九妹妹……」他屏息,不由自主地被折服撼动了。 片刻后,当俏儿和栗儿送来了粗茶和饵食时,看见的却是依然懒散地半靠在矮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玩着色子的容如诩,还有怯怯地膝坐在原地,显然有些无措又不安的容如花。 容如花一见她们来,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拧了拧衣带子,有些小声地对容如诩告辞,最后带着栗儿几乎是落荒而逃。 俏儿一脸满意地看着她们主仆消失的背影,娇软的身子又像水蛇般缠上了容如诩。 「二郎君,碍事儿的人走了,奴再继续伺候你吧?」 「好俏儿,爷今儿可是有心无力了。」他强忍着心中的厌恶,轻挑起了俏儿的下巴,习惯性地露出淫邪的笑容,「你不是喜欢老祖宗上回赏爷的那只白玉佩吗?爷今儿不能喂饱我的小乖乖,就用那白玉佩向小乖乖赔罪了。」 俏儿睁大了贪婪的美眸,咯咯娇笑着在他颊边亲了一下。「二郎君果然最疼俏儿了。」 而在另外一头,容如花沉默地走着,栗儿紧紧跟随在后,在穿过一片四周亮敞无人的花塘时,栗儿忽然低声开口。 「小九姑子,二郎君可信吗?」 「我信二哥哥。」容如花低着头,声音也低微得几不可闻。「而且,他最明白伯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二哥哥除了信我,他也没有别条路可以走了。」 不管是出自她希望仍然存在的兄妹之情,还是出于互助互利的原则,她都是二哥哥唯一的浮木。 日后,且看时间证明一切吧! 东宫之内,一处幽静水榭中,一名身穿秋色长袍的高挑男子闲适地撩拨着瑶琴,清亮中透着浑厚古韵的琴声悠扬荡漾,幽幽度水而来。 容貌映丽身体病弱的镇远侯默青衣和俊美清傲的冠玉侯计环琅,隔着九曲桥倾听着那说不出的高山流水幽静深远之音。 片刻后,直至琴音袅袅消失,他们俩才相视一眼,齐齐越桥进了水榭。 「阿兄,您老是这样欺骗世人好吗?」计环琅一坐下,自行斟了杯美酒,挑眉笑道。 「咳。」安静的美男子镇远侯有些呛住,抬起袖子默默地掩口。 「你个臭小子,当孤每日装仙风道骨与世无争容易吗?」高姚男子老实不客气地送了计环琅一枚大白眼,眼见来的都是亲信兄弟,也懒得再维持形象风范下去,身子斜斜往后靠去,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紫檀木长案上轻敲。 太子是这世上最苦逼的活儿了,太过聪颖能干是为大忌,皇帝肯定要想:你这兔崽子比朕还英明神武,是想造老子的反吗? 若是太过平庸无能,皇帝定也会想:好大一片江山就交给你这废柴,是想亡老子的国吗? 所以最聪明的太子要当属现如今的东宫一样,温雅敦厚,皎若仙人,才华洋溢却视权势如浮云,对于皇帝交付之事,十件里有八件做得完美无缺,余下的两件留些缺点以供皇帝教责指点,以显示孩儿才智比之父皇的睿智犹有大大不足之处,还望父皇平时多加教诲训勉。 然后今天弹弹高山流水,明天召一两个皇弟亲近亲近,后日到父皇面前卖卖乖,大后日到皇祖母处撒撒娇…… 「阿兄快点娶个太子妃,日后就有太子妃陪着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也省得你独自一个在这里猫思春——」计环琅扭头看扯了他衣袖一下的默青衣。「阿默,你眼睛抽筋了?」 「想来太子殿下今日相召我俩入东宫是有正事要谈的。」默青衣温和地提醒。 ……没看到太子脸都黑了吗? 这对比至亲还要至亲的表兄弟对掐起来无人能劝,最好还是趁他们二人从斗嘴到比贱……嗯,比剑前,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瞧瞧,跟人家阿默学着点,这才叫忠心好臣子,贴心好兄弟!」太子欢快起来,「哪像你,一天不捅孤刀会死吗会死吗?这样不好,大大不好,小琅,快尽早都改了吧,啊?」 「……」 ——太子大兄,你顶着张君子如玉的脸,笑得那么贼还乱调戏表弟,难道不亏心吗? 「况且孤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要是来一个容貌不如孤的太子妃,到底是孤睡她还是她睡孤啊?」太子「顾影自怜」地叹了口气。 计环琅和默青衣登时目瞪口呆。 堂堂一国太子……你你你大爷的威仪何在?威仪何在? 「这话你有胆就在皇姥姥面前说一遍!」计环琅震惊过后,哼哼冷笑。 「孤是不敢,不过小表弟你要是去说了,就是告状精,学人怪!」太子嘿嘿笑。 「大兄,你还能再更幼稚吗?」计环琅炸毛了。 「看状况,看孤心情。」太子摊了摊手。 默青衣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只觉自己面前坐着的好像是两个在学堂上捏来掐去的启蒙小童,又想叹气了。 好不容易这对盛汉王朝最尊贵的表兄弟闹完了,总算回归正事上头。 「天略府有内奸。」太子啜饮了一口清醇美酒,忽道。 计环琅和默青衣眼神一凛。 「人揪出来了?」计环琅凤眼微眯。 默青衣则是问:「层级几何?」 东宫的天略府内部势力人员分八层,第八层是最不起眼的贩夫走卒,却是广大渗透进民间搜集情报的力量,第七层为江湖高手,第六层是南北战略要地的指挥使,第五层乃文武官员里的人才,第四层则是勋贵子弟里的菁英,第三层是京城内外大营的将军,第二层是东宫铁血暗卫,最高也是最秘密层级当中就有他们四大侯…… 天略府只忠于东宫太子,太子则是忠于皇帝。 但太子忠于皇帝,却不会无限量包容他那些妄图撼动皇权''夺取东宫正位的皇弟、皇叔。 不管父皇再英明,或者最器重疼爱的还是他这个太子,这大好江山犹如肥肉一块,有野心的皇子哪个不想咬一口的? 「都是东宫幕僚里的一些小鱼小虾罢了。」太子闲适地放下了杯子,唇畔噙着微笑。「不过老二和老四能把手都伸进东宫,还直指孤的天略府……本事和往年相比,倒是长进了一二。」 计环琅思索了一下,眼底光芒微闪,讽刺道:「相较之下,五表兄懂事聪明多了。」 「五弟嘛……」太子笑了笑,「就是‘懂事聪明’太过了。」 第十八章 最难的就是中庸,不好不坏不过不失,他这个好五弟却是多年来一往如常,该小显摆的时候小显摆,该低调的时候低调,连蹦跶得最欢的老二、老三和老四,谁都没拿他当对手。 他本人是平庸温吞懂事示人了,偏偏纳了个美若牡丹锋芒毕露的侧妃,要说他自己没点子旁的想头,谁信呢? 不过,也多亏小表弟七、八年前就提醒过他,否则他一时半刻的还不见得会把注意力落到这个五弟身上呢! 「弟弟多了就是闹腾,尤其还不是一个亲娘生的。」太子眉眼温雅,神情舒卷,语气里却难掩略显无奈的感叹。 默青衣淡淡笑了。「人心好不好,投缘不投缘,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有时纵然是血脉至亲又如何?总是,无愧于心便好。」 「阿默真是善良的好孩子啊!」太子眨眨眼,满眼欢喜欣赏地打趣道:「以后就从了孤,当孤的女婿吧?」 「……」默青衣眼角一抽。 「噗!」这下换计环琅拍案喷笑了。 哎呀,看别人被调戏还是比较爽啊,哈哈哈哈! 太子大兄连太子妃的影都还摸不着,又去哪里生出个小公主好配给阿默这个「老女婿」呀? 笑得太开心的计环琅险险就忘了自己今儿进宫来的另外一大任务…… 【第八章】 越王勾践有宝剑五,闻于天下。客有能相剑者名薛烛,王召而问之。 王取纯钩,薛闻之,忽如败。有顷,惧如悟。下阶而深惟,简衣而坐望之。 手振拂扬,其华捽如芙蓉始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纯钩耶?」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 二皇子为李昭仪所出,如今受封为敬郡王,和皖妃诞下的四皇子秀郡王于朝中向来十分活跃,风头大大地压过了体弱多病的三皇子平郡王及温和平庸的丰郡王。 只不过明面上,对于太子这个兄长还是有几分敬畏之心的。 计环琅一出东宫就和默青衣各自分头行事,却在出宫门前遇见了风流倜傥俊秀含笑的秀郡王。 「琅弟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四表兄。」他看着挥退随扈,笑吟吟而来的秀郡王,嘴角微勾。 「琅弟现下只与太子亲近,难道都忘了我们幼时情谊了?」秀郡王笑叹了口气。「犹记得,姑姑当年最疼咱俩的,她还交代过让咱们兄弟互助互爱……」 「四表兄,我母亲人还在呢!」他眸底掠过一抹戏谵光芒,闲闲道。 秀郡王一窒,眸中冷光闪过,脸上却是笑意更深了。「四哥这不是想念你和姑母得紧吗?唉,也不知是我哪儿得罪了姑母,竟叫姑母和琅弟这些年来对我恁般疏远,每每想起,总是寤寐难眠。」 「有这种事?」他微讶反问,一脸无辜。 秀郡王暗骂了一句「天杀的小狐狸」,面上忙做松了口气状。「原来是四哥多心了吗?也是,我就说姑母和琅弟不是那般眼界狭窄、见利忘义之人,哈哈,既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四表兄自说自话的功力又进益了,做表弟的真是佩服之至。」他微挑浓眉,「说来舅舅最近闲得慌,正缺个口技伶人取乐儿,四表兄素来孝顺,何不自荐御前?」 「你!」秀郡王脸瞬间变了,受辱的怒气几乎压抑不住,冷笑道:「琅弟,莫以为你现在攀上了老大,日后就是青云直上富贵无极了,父皇正当壮年,我们兄弟都是龙子凤孙,是父皇的亲生血脉,再如何都比你一个公主之子尊贵百倍——」 「我也很好奇,舅舅正当壮年,太子大兄既是嫡长兼又仁厚聪慧,你们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有那个本领一争的?」计环琅双手抱臂,神态优闲地问。 秀郡王在最初的愤怒过后恢复了深沉本性,闻言哈哈一笑:「争?四哥何时说过要争了?这话要是放在二哥身上倒也不冤枉,可我……要是真想争的话,还做何主动向父皇领下修编‘山河志’的差事,和那班老夫子钻进陈籍旧简里搞得一头尘灰?」 「嗯,四表兄自是比二表兄聪明多多。」计环琅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漂亮得令人生妒的脸上露出一抹浮夸的赞叹。「不过也对,推个没脑子的冲在前头,四表兄就是私下想做点什么偷鸡摸狗的,也就不那么打眼了。」 秀郡王一口老血堵在胸口! 「对了,」计环琅离去前还不忘对他一笑。「还多亏了五表兄提醒,要不,我真以为中书省里头很干净呢!」 ——老五? 秀郡王心下大震,面上强自掩饰住的骇然中夹杂着一抹深深的惊疑。 在一串串长长鞭炮鸣放下,平庆伯府大门角门都开了。 今儿大门迎的是正宾贵客,角门迎的是宗族亲戚,奴仆个个难得穿上了喜气的新衣新帽,精神抖擞地列队迎着前来贺寿的贵人。 平庆伯府虽然已成了京城权贵中的三等人家,可抵不住人家府中出了个身为郡王宠妃的金凤凰,所以在今儿伯府太夫人的六十整寿大宴上,自是宾客如云,寿礼流水价地送进了门。 外院和前院热闹非凡,后院里,容如花脸上的伤却没有见好的迹象,平庆伯夫人心里虽急,却也不是没法子拿捏她,今天一早就对外宣称刚归家的小女儿身子骨弱,略感风寒不得见人。 寝堂中的容如花听闻消息只是浅浅一笑,从善如流地不下榻了。 便是老祖宗想不起她,她也不愁不被召唤露面。 二哥哥昨儿深夜已偷偷让栗儿捎来一句话——妹妹放心,今日有我。 容如花心不在焉地揉按着自己略瘸了的那条伤腿,昨晚落了雨,她的腿脚便隐隐作痛,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也已经惯了,倒不十分难受。 她也已经备好了献给老祖宗的寿礼,届时到了老祖宗跟前,嫡母纵是想拦也不好拦的。 「阿琅哥哥……」她杏眼透着抹温暖,心也暖暖的,喃喃自语道:「说是备了大礼给我,到底是什么呢?」 其实对她来说,今日若是能再见上阿琅哥哥一面,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哪里还需要旁的? 日后,怕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她眼里隐约有些痛苦和怅然,小脸神情却是极至平静。 「小九已经拥有很多很多了,」她闭了闭眼,长舒了口气,轻若呓语。「再多,就是贪心了。」 「小九姑子!」田妈妈按捺着一丝紧绷不悦地高声叫唤而来。「您今儿真是好大的福气,老祖宗居然点着名儿让您到前头去祝寿呢!」 她眼睛倏然睁开,明亮湛然如星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又回复了温顺乖巧的模样,带着一点儿怯然,惶恐地反问。 「我?老祖宗要见我?田妈妈,你……你没骗我?我、我真的能去老祖宗跟前祝寿?」 田妈妈心里暗骂了一句:真是狗肉上不了酒席!面上还是笑意吟吟,手底下动作也俐落地帮她梳妆打扮起来。 「可不是!说来这都是夫人的恩德哪,这要换做了寻常人家,像小姑子这样的身分可是露不得面的。」满脸笑意的田妈妈还不忘酸刺了她一句。「往后小九姑子可得好好孝敬夫人,要不就是老天也不允许的。」 「小九都记得的。」她低头感激道。 一笔一笔,都记得很清楚呢! 虽然田妈妈试图让她戴上容如兰遣人送来的那套头面,就想营造出嫡姊何 其大度,庶妹却不知身分地恃宠而骄的形象,可容如花假意推拒间,不小心摔了主饰的那支翠钿翟鸟金钗。 「田妈妈,都是我不好。」她泪汪汪地捧着那支翟鸟长羽略略歪斜,也落了只浑圆翠玉珠子的金钗,有些无措地看着田妈妈。「怎么办?三姊姊的心意……我今日是戴不得了,三姊姊会不会生我的气?」 「小九姑子,你也太不经心了!」田妈妈气得厉声斥道。 她眼泪扑簌簌滚落满腮,越发可怜,抽噎嗫嚅:「妈妈您、您可识得好匠人帮忙修这金钗?妈妈您就帮我吧,等月例一下来,我马上还您,好不好?」 田妈妈咬牙到颊边的皱纹都抽跳了起来,险些冲动地又想抽她一顿,可见她左脸那连厚厚脂粉都掩盖不了多少的五指伤痕,再想起老祖宗的传唤,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最后田妈妈也只能强忍着怒火,将那套头面其余簪环全部堆到她头上身上,也勉强算交差了事。 第十九章 只是少了那支只有四品以上内命妇能配戴的翠钿翟鸟金钗,容如花就算露面于人前,也顶多被说一句「小小庶女不识大体」,却不能朝她头上扣下一个僭越之罪了。 田妈妈到现在每每受挫,可恨的是这小九姑子若是精明狡诈的也就罢了,偏偏是个胆怯温顺到近乎蠢笨的……田妈妈就更呕了。 最后,田妈妈面色阴沉地服侍容如花出了寝堂,分花拂柳地来到了热闹至极的寿宴上。 因着是平庆伯太夫人的六十大寿,便也没有区分前院内院两处各自宴客,而是在宽阔的花园子内布下了东西二席,男客女客各自划分开来,上首的自然是今日的老寿星,就连平庆伯夫人的席位都得靠后两步。 然而在众人环簇的老祖宗身边,最显眼的当属丰郡王侧妃容如荷和容如兰了。 艳色华贵的容如荷娇笑吟吟地偎在容太夫人身侧,正和银发苍苍精神抖擞的容太夫人说笑着,容如兰席位稍稍次了些,换做平时自然又是好一番气升,不过今儿的大场面,当着满座贵客,她就是再刁蛮也不敢纵着性子冲撞自家大姊姊。 有个不起眼的侍女悄悄在平庆伯夫人耳边说了句话,惹得平庆伯夫人眉头皱了皱,随即面色堆欢上前。 「小九姑子来跟老祖宗贺寿了。」 容太夫人顿了一顿,随即点点头道:「小九到了?可怜见儿的,赶紧唤她上来让我看看。」 容如荷不着痕迹地朝母亲瞥了一眼,面上依然带着雍容美丽的笑容。「这些年九妹妹也不容易,等会儿老祖宗可得多赏些好东西疼疼她。」 「那是自然的。」容太夫人笑咪咪点头。 容如兰难捺兴奋地动了动,嘴角有一丝狞笑。 只是看着那个娇小瘦弱的身影一瘸一瘸而来,原该正常推杯换盏热闹吃喝聊笑的席上有了一瞬的静默。 平庆伯府的亲戚世交有知道内情的纷纷交头接耳,眼神异样地盯着那个清秀却瘸了条腿的少女,面露鄙夷嘲笑之色。 其余宾客则是好奇地瞅着这一幕,大多也是看热闹的心态。 容如花梳着双团髻,发上簪着左右两支小金花簪,雪白小巧耳上是小金铃儿耳瑙,玉颈戴着只翠钿金项圈,衬着红色的广袖长裾,原该显得格外俗丽肤浅,然而她就静静伫立在那儿,宛若一株俏生生的翠绿萱草,自有一番叫人怜爱之处。 只是令人怵目惊心的是,这样弱小娇娇脸颊上却瘀肿发紫,就算脂粉上得厚,依然隐约可看出五指痕迹。 众人越发窃窃议论起来。 伯夫人脸色有些难看,目光直瞪向容如花身后的田妈妈。 田妈妈瑟缩了下,不敢抬头。 「听说这伯府的小女儿刚归家,就被回门的三姑奶奶重赏了一巴掌,哎哟哟,就算嫡庶贵贱有别,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来呀!」 「可不是嘛,往常听说伯夫人治家有方,现在想想,啧啧……」 「哪户当家夫人看庶子女顺眼的?这也在所难免,只不过咱们名门贵胄之家,脸面还是多少得顾着点儿,免得像伯府这样闹笑话儿。」 伯夫人气得脸都发青了。 在不远处男客席上的伯爷则是被议论得坐立难安,难掩气恼地狠狠朝自家夫人望来。 在这样的骚动中,容如花秀气的小脸依然平静从容,身形挺立,只杏眼如星,对着面前的容太夫人,隐隐闪动着一抹渴望与孺慕之情…… 容太夫人见状心下一疼,叹了声,浅笑着对着她招招手。 「好孩子来。」 容太夫人已然不理伯府俗务多年,平时只管着该吃吃该喝喝,闲了逗逗小猫小狗,安心享着子孙绕膝儿女侍奉的福,虽然心知自家这个儿媳的精明厉害甚至刻薄,可只要儿媳还尊着她这个婆母,也别苛待庶子女太过,旁的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就是知道了小九回来,她也没有太在意,只是想着毕竟是伯府家的娇娇,过两年府里备一副嫁妆嫁出去也就无事了,她这个老祖宗也不用给她脸面太过。 但偏偏稍早前,才叫她亲眼撞见大孙儿容如诩被个贱婢硬生生逼着在假山后就要行那污秽事…… 「你——你平常对我下药还不足够?为何连今日也……母亲、母亲她就是再恨我,也不该伤了祖母的颜面……叫祖母伤心……」容如诩痛苦而屈辱如困兽哀鸣的声音自假山内传来,带着颤抖和喘息。 被春药迷了心的俏儿浑身酥麻热血沸腾,直把个软玉身子缠上他,手拚命要剥掉他的衣衫。「好人儿,好郎君,你就从了奴吧,让奴爽利了,奴往后在夫人面前多多帮你说情也就是了……哦,来呀,快揉揉奴的乳儿,痒得很哩!」 「滚……」容如诩的急喘越发绝望。 容太夫人在假山外气得手脚冰凉,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对着左右不断试图将她劝走拉离的仆妇狠狠地甩了一巴掌过去。 「你们都当老身死了不成?去!快去把那贱妇拉出来打死!我可怜的好孙儿啊……」 容太夫人一场大发雷霆,平时看惯伯夫人眼色的仆妇们也不敢冒死替她拦遮了,哆哆嗦嗦地忙冲进假山内。 春药药性发作得正厉害的俏儿忽然就被如狼似虎的仆妇抓住了,她惶惑茫然地望向了容如诩,电光石火间,却瞥见了低垂着头的他,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冷笑。 俏儿霎时慌了,就要张口大叫,却被做惯了这活儿的仆妇劈手狠狠地掴了一记,而后掏出手绢儿牢牢塞住了嘴。 直到被乱棍打死的那一刻,俏儿还不知道为何平时被她压服得百依百顺的二郎君竟然敢对她下手? 「祖母……」发乱襟散满脸赤红、神容悲伤痛楚的容如诩被仆妇搀扶出来,呜咽着重重跪了下来。「祖母,您杀了孙儿吧……孙儿……宁可死在亲祖母手上,也不愿再过这样凌迟碎割的日子了……孙儿更不想,不想象九妹妹那样经历九死一生辗转回府,最后却还是逃不了这条绝路……」 容太夫人简直万分震惊,心痛如绞。 万万没想到,她这些年来安享尊荣,乐呵呵好吃好睡的,她的子孙却被她的儿媳逼迫残害至此? 虽然庶孙子女比不上嫡孙子女重要,可这些也都是她和老伯爷的血脉啊! 尤其这个明明是庶长子,却因着嫡庶之别而被记名成了庶次子的大孙儿,幼时是何等灵巧聪颖可爱,几有神童之美名,可谁想后来竟是越来越驽钝平庸…… 她失望之下倒也把心思多寄望在了嫡孙女身上,总也想着,庶子平庸无能也好,起码不会争权夺位乱了伯府基业,谁知……谁知就算是这样,儿媳竟然还嫌不足? 「好孙儿,别怕,祖母在呢。」容太夫人泪涟涟,颤着老手亲自扶起了这个不知何时已羸弱至斯的孙子。 「祖母……」容如诩苍白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容太夫人的手,哀哀低泣。「是孙儿不孝,不能为祖母添颜面,反倒要祖母为我操心……」 「傻孩子,祖母虽是不管事了,可也没有老到分不清好歹。」容太夫人拍拍他的手,难过地叹道:「你是个好的……祖母、祖母总能保住你这条命的。」 容如诩含泪颔首,心下微冷。果然,在祖母心中,伯府的嫡系和权势尊贵才是首位。 九妹妹说得对,他们只有彼此了。 不过只要老祖宗还念着几分祖孙的香火情,他和小九就不至于面对前有狼后有虎的困境。 容太夫人再度拾起了当年掌家雷霆霹雳的手段,命人封锁了假山之事,并且让心腹把那几个仆妇药哑了逐到庄子上做苦工。 伯府现在大部分势力都在她那个好儿媳手上,竟连她的「敬寿堂」里都出了吃里扒外的仆妇,可儿媳若真以为这样便能拿捏了她这个老祖宗,便也太小看她了。 容如诩被送回了静平轩,身边多了两个敬寿堂分来的正规侍女,而容太夫人则是在一番梳洗打点过后,面色如常乐呵呵地来到了寿宴上,并且假意随口召唤小九姑子来跟前瞧瞧眼。 ……这小九印象中是个胖团子似的小玉人儿,如今却清瘦得叫人心疼,可见这些年流落在外是吃了大苦头的。 「小九拜见老祖宗,祝老祖宗福寿绵绵,容颜永驻。」容如花有些羞怯地上前行了一个大福礼。 「好,好。」容太夫人被逗乐了,「瞧这小嘴儿甜的,来来来,到祖母身边挨着坐,多说几句好话哄哄祖母,祖母给你糖吃。」 第二十章 容如荷还没说什么,坐于容太夫人右侧的容如兰已经受不了了,重重哼了声。 「祖母,您想抬举小九,也得看看她是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东西,看看,不过是咱们府里的庶女,竟然也敢装戴得这般张扬,叫外人看见了还以为咱们伯府没规矩呢!连个小妇养的都能——」 伯夫人真真是要被这个蠢女儿气死了,容如荷则是笑吟吟地打断了她的话,看似亲密却森冷警告地瞥了容如花一眼。 「三妹妹,老祖宗向来最是心善,九妹妹刚回来,多得老祖宗几分疼爱也是应该的,」容如荷笑着道,「可谁不知老祖宗这心里最最疼的是你呢?」 容如兰面色总算好看些,得意地睨了容如花一记。 容太夫人神情也缓和许多了,欣慰赞赏地看着自家这个最出息的大孙女。 「九妹妹乖,你到大姊姊这儿来坐,大姊姊知道你这些年受委屈了,你三姊姊是个心直嘴快的,最没有那些曲里拐弯儿的阴私想头,你别惹她,免得好好的姊妹俩生了误会可就不好了。」容如荷也亲亲切切地对她招了招手。 容如花对上美丽又笑容可掏的容如荷,心下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这个大姊姊果然心机手段了得,短短几句亲热的话就将她陷入被动局面。 都说了三姊姊是心直嘴快没有阴私想头,她若是说了做了什么,就是主动惹她…… 她闭了闭眼,只是怯怯对容如荷一笑,笑容腼眺,却也没有顺着意思过去坐下。 好似一拳捶进了棉花里,容如荷眸光一闪,不禁暗叹——就这玲珑心眼儿,向来直来直往的亲妹又如何比得过? 「老祖宗和姊姊对小九的心,小九很是明白感激的。」容如花柔声开口,还是朝容太夫人那头亲近了些,并且自袖底取出了一只绣工配色出神入化的精致荷包,双手呈上。「老祖宗大寿,小九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孝敬,可喜前两年曾幸得冠玉侯府上的神医青睐,给了小九一个养身的上好方子,小九不敢自专,今日便借花献佛,还望老祖宗日后用了,能身轻体健平安康泰长命百岁。」 容太夫人一听是冠玉侯府神医所赠的方子,眼睛不自禁都亮了,乐得合不拢嘴。「好孩子,祖母还以为你只是嘴甜哄我呢,没料想今儿竟送了祖母这么大的孝心,呵呵呵呵……小九能得神医赠这方子,可见得你将来也是个有大福气的呀,好极好极。」 不说伯夫人和容如兰震惊,就连容如荷也有一瞬的惊异之色。 冠玉侯府的赵神医可是连皇帝和太后都佩服看重的第一医者,不说旁的,就说太后至今七十古稀高寿,容颜看着却只有五十模样,听说就是用了赵神医的养身圣方。 容如荷心念一动,对着容如花笑得越发灿烂,也亲切了三分。「好妹妹,没想到妹妹竟有这般造化,唉,想来这也是老天爷怜惜妹妹,特意给妹妹的好福分……不过谢天谢地,你总算得以归家,别怕,将来万事都有姊姊呢,姊姊……们日后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大姊姊真好,」容如花面露感激欢喜之色,对着她羞涩一笑。「小九知道了。」 「大姊姊!」容如兰又嫉妒又气恼,猛地站了起来。「你今儿是非要抬举这个贱人了?」 「你说谁是贱人?」 一个清朗好听的男声破空而来。 容如花心一松,杏眼霎时光彩耀人,满满都是欢快温暖之色。 阿琅哥哥来了! 【第九章】 颛顼高阳氏有画影剑,腾空剑。若四方有兵,此剑飞赴,指其方则克。未用时在匣中,常如龙虎啸吟。 ——李承勋《名剑记》 全场震动…… 不只身长玉立、清俊漂亮的冠玉侯来了,同来的居然还有宛若谪仙飘逸俊美的当朝太子,平庆伯府这是撞了大运还是倒了大霉? 容如花极力压抑几乎喷薄而出的喜悦恋慕激动,她巧妙地在众人震惊之际,悄悄地站到了容太夫人身边,及时搀扶起了老祖宗前去向太子行大礼。 平庆伯爷和伯夫人也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吓,有些发懵,倒是容如荷迅速回过神来,笑意吟吟且礼仪完美地领着众人齐齐下拜。 「参见太子千岁。请侯爷安。」 皇子侧妃品级是正三品,可冠玉侯是超一品,再加上有贵为长公主与大将军的父母,对他荣宠有加的皇帝亲舅,就连太子也视这个表弟胜过亲手足,这林林总总下来,计环琅这么一站,就远远甩脱了容如荷一万头马身。 「都平身吧。」太子笑得好不清风明月迷煞人也,直令众人如沐春风。「尤其是老太太,今儿是您的大寿,孤来讨一杯寿酒喝,您若客气太过,孤又如何好意思?」 「太子殿下厚恩赏脸,老身真是……真是受宠若惊啊!」容太夫人又惊又喜,颤巍巍地道。 伯爷也凑了过来,正想说些什么,伯夫人已然命人端来了金榻置于上首,太子也从善如流地端坐了下来。 计环琅老实不客气地坐在太子大兄身边,看着众人重新落坐,清朗嗓音又闲闲地响起,重复问道:「郑指挥使夫人,你刚刚说谁是贱人哪?」 容家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容如荷柳眉蹙了蹙,却也不敢在明面上顶撞太子和冠玉侯,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 「侯爷——」 「容侧妃,本侯问你了吗?」 容如荷娇容当场变色。 「噗!」太子没憋住,得来了表弟一记恶狠狠的大白眼。「呃,喝茶,喝茶。」 太子今天说好是来给表弟心爱的小九助阵,但他其实就是纯粹来看戏的。 有这护短护得人神共愤的表弟在,这小九哪里能受得到半根毛的委屈啊? 容如兰见自家大姊姊都被扫了脸,更不敢说话了,瑟缩不安地躲到了伯夫人身后。 「本妃怎么说也是堂堂皇子侧妃,岂容侯爷轻慢?」容如荷也硬气了起来,神情冷肃高傲地指责道:「以国礼论,我是郡王侧妃,以家礼论,侯爷还得唤我一声五表嫂,侯爷却是傲慢无礼至此,难道就不怕郡王为我上奏一本,向父皇讨个公道吗?」 伯夫人露出了一丝笑意,容如兰也松了好大一口气,伯爷偷偷看了这个又看了那个,还是闷不吭声,就怕被殃及池鱼。 容太夫人脸色有些紧绷忐忑,容如花握着老人家的手,明白地感觉到其中的汗湿冰冷。 她暗暗一叹,伯府还是有明白人的,只可惜…… 「……」计环琅想了想,也没有回答容如荷的厉声质问,而是转向太子,摸摸下巴问:「大兄,弟弟是不是应该怕一下?」 「咳咳咳……」太子被一口茶呛到了。 贵客中有人忍不住喷笑了出来,容如花则是偷偷瞋了计环琅一眼。 ——哥哥你打脸打得太啪啪响了。 计环琅接收到容如花的眼色,漂亮得没天没良的玉脸顿时眉开眼笑,只 差没有大刺刺地对她眨起眼睛了。 太子则是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这冷艳高贵的表弟自从得了小九之后,画风就开始走偏得十万八千里远了,真叫人甚叹啊甚叹。 就在他们悄悄打着眉眼官司时,容如荷的脸色却已经不是难看可以形容,而是又红又黑又白,简直打翻酱摊子成了一片花花绿绿。 在丰郡王府受宠横行多年,她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呜呜呜……」容如荷恨极,心念霎时一转,委屈地以袖遮面呜呜咽咽了起来。「好,好,这就是我们爷敬爱有加的太子兄长和好表弟呢,居然趁着他不在就光明正大地欺凌起了他的妻妾……罢了罢了,只怪我们人微言轻,这都是我们丰郡王府的命……」 太子慵懒闲适的眸光冷厉一闪,计环琅凤眼也微微挑高了。 老五家这个女人果然不是寻常角色,能硬能软,演技高超,心眼也动得奇快,也难怪这几年丰郡王府的势力蔓延得这么快了。 要真按照她这么委屈一哭的架式衍生下去,说不定局面还真就被她翻转了开来,他和太子反倒落了欺压弟妇兄嫂的恶名…… 嗤,那也要他和太子肯才行哪! 计环琅嘴角微微上扬,正要开口,却见他心爱的容如花轻轻扯了容太夫人的袖子,脸上堆满忧心关怀之色。 第二十一章 「老祖宗,您快劝劝大姊姊吧,今儿正逢您大寿,难得太子殿下前来为您贺寿,大姊姊这样难过泣诉……万一让人误会了大姊姊有意离间太子与郡王之间的兄弟情谊,该如何是好?就是您的寿宴上,回府向您祝寿的大孙女儿啼哭不已,不管是不是真受了委屈,传出去也对您老人家的清誉慈名有碍呀!」 容太夫人被这么一提醒,心下顿时大大敞亮——没错,不管平庆伯府是不是暗地里站队了,明面上又如何能对堂堂一国太子无礼?由着大孙女捅开了这层遮掩的纱绢? 「对对对,好孩子快别哭了,太子和侯爷没有旁的意思,这都是话赶话来的。」 容太夫人赶紧上前握着大孙女的手,警告地盯了她一眼,也是安抚地道:「祖母知道你也不是有心的,唉,总之都是你一片爱妹之心太过,又替你那不懂事的三妹妹出头……兰儿,还不快快给太子殿下和侯爷及你大姊姊赔罪?」 伯夫人心一紧,感觉到身后小女儿的畏惧与愤恨,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牺牲了这个小女儿的脸面……无论如何,丰郡王和太子的「情分」不能毁了,大女儿在郡王府的地位也不能受到动摇。 心疼地将身后的小女儿推出来,伯夫人美目宛若冰霜地直勾勾盯向那个间接导致这一切祸事发生的灾星—— 容如花! 容如花后颈寒毛直竖,往日阴霾梦魇仿佛又笼罩而来,只不过这一次她眸光坦然地迎视平庆伯夫人的狠戾眼神。 伯夫人反倒有些惊骇不安了起来……这个小贱人,莫非真得了冠玉侯府做倚仗不成? 可,这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 「母亲……祖母……你们……」容如兰都要疯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严厉的祖母和眼神闪烁逃避的母亲,「大姊姊?」 容如荷也停止了啜泣,美眸泪光莹然,张口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一脸悲伤忍痛地靠在容太夫人肩头,呜咽不语。 容如兰脸色瞬间惨白如死…… 容如花静静地凝视着被自己的亲人双重背叛的三姊姊,心中没有矫情的怜悯,有的只是自骨子里泛上来的疲倦和厌恶感。 这个伯府……还真是没有什么是不能出卖的。 容如兰被迫跪在太子和冠玉侯面前认错,伯夫人甚至还亲自掌掴了十下以为儆醒! 全场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静得针落可闻。 直到容如兰受罚完毕,整个人瘫得像团烂泥般被带了下去,伯夫人血红着眼,一字一字地问。 「侯爷,您可满意了?」 太子继续喝茶,玉冠乌发,优雅华贵的计环琅则是轻轻地弹了弹衣袍,忽地一笑…… 刹那间像是百花开了,美得令众人炫目。 「本侯和太子大兄,由头至尾,何时叫容家当场教女给我们看了?」 这话一出,不只是伯夫人和容如荷,就连容太夫人都险些呕出了一口心头血来! 「不过教都教了,罚都罚了,那本侯也就顺势说上一句——」计环琅深邃凤眼里笑意盎然,却有着一丝无边无际的冷色。「但凡是本侯府里的人,生死荣辱都在本侯身上,就是亲如家人都无权欺负打骂,况且我府中这个小如花,虽然不是顶顶聪慧可爱的,偏偏我瞧着最顺眼,连太子大兄都有将之认为义妹的意思……如此,你们可明白了?」 容家人闻言脑子轰地一声,霎时面色青白两眼呆滞,随即不约而同瞪视向了一脸微讶的容如花。 不可能! 容如花小小的脸蛋则是隐约有一丝红晕,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最后被众人盯得终于不得不腼眺地摸了摸耳朵。 「小九不敢当。」 伯夫人几乎气得晕死过去,伯爷和容太夫人又是满面惊喜又是惶惶不安,容如荷不发一语,一双惯于算计的美眸已经上下打量起容如花,既是衡量也是揣度更是戒备。 太子终于放下了茶盏,给了计环琅一个「你到底是帮她找靠山还是给她拉仇恨」的眼神,不过在望向容如花时,太子的眼神却恁般温柔和气。 「小九,孤确有此意,不如你和孤都考虑考虑?」 她一怔,随即睁圆了杏眼——哈? 来、来真的? 自平庆伯府太夫人寿宴过后,后续激起的涟漪依然不断荡漾扩大中。 只是不管外头如何谈议纷纷定调此事,甚至都有人将之联想到了阴谋论去了,伯府却一反常态地沉寂安静。 「母亲莫心急,就算小九现在有太子和冠玉侯做靠山了又如何?这步棋是好是臭,还得看下棋的是谁?」容如荷素来心机甚深,匆匆安抚平庆伯夫人,眼神犀利而深沉。「我这就回府同郡王商量,这太子和冠玉侯把着小九,到底想做什么?又自以为能做什么?」 若说他们此举只是单纯为了小九撑腰,这个真实性恐怕就连郡王府门口的那两头石狮子都要嗤之以鼻,可假若这是一个局,一个计策,目的又何在? 没有脉络可循的诡计,最令人难以提防。 平庆伯夫人却是气病了,强撑着寿宴结束就倒在榻上起不来了,若非多年伯夫人的教养和气度所致,早就命手下妈妈们直接把那个小贱人拖出来沉潭填井了。 「贱人……那个贱妇养的孽种!祸头子!」平庆伯夫人气色灰败满眼狰狞,龇牙咧嘴地痛咒骂道,「我忍了这么多年,忍得都要恨出血来了,居然又让她白白给了我一记回马枪——早知道在她回来的那一天,我就亲手掐死这个祸害!」 「母亲,你冷静点。」容如荷也不耐烦了,「今日之前,你就是要把小九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我也不管,可是今日之后,小九是死不得了……至少,是不能那么明目张胆的弄死。母亲,我知道你不服气,可是换个角度想想,太子和冠玉侯对小九多有看重,他们这又何尝不是亲自把个软肋送到我们手上来了?」 平庆伯夫人猛地坐起,眼神亮得惊人,紧紧抓住她的手道:「对,你说得对,果然还是我的好荷儿最聪明……哼,既然他们的心头肉到我手掌心里了,捏圆搓扁是死是活还不是我一句话?」 「母亲!」容如荷越发烦躁,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呵斥道:「你怎么就没想过,把小九彻底拉到郡王爷这边的阵营来?」 平庆伯夫人一震,「要我眼睁睁看着那个贱人得势?除非我死!」 「如果母亲不能成为女儿和郡王的助力,那母亲也就没有必要掌伯府这个家了。」容如荷冷冷地道。 平庆伯夫人打了个冷颤,骇然地结巴道:「你、你……荷儿,我是你亲娘呀!」 「母亲三番两次意气用事,女儿都忍了,但是谁都不能坏了郡王的大事。」容如荷眯起眼,嘴角虽噙着微笑,眼里却没有半点暖意。「母亲,这话我不只同你说过一回了。」 平庆伯夫人浑身寒意沁骨,风韵犹存的脸庞此刻半点血色也无,手微微发抖着,想要摸摸眼前这个可还是自己的亲生大女儿,努力了半天还是不敢。 「母亲,」容如荷眼神缓和了些许,主动将她的手攥进怀里,体贴地道:「好了好了,女儿又何尝想吓您? 只是,小九不再单纯只是个随便任打任杀的伯府庶女了,牵扯到东宫,甚至是冠玉侯府,都不能再等闲视之,如果可以将她哄到我们这头来,日后等郡王成了大事,到时候就让她爬得多高便跌得多重……母亲就是想要亲手杀了她,女儿一定亲自给您递刀。」 平庆伯夫人面色好了一丝,反手紧紧握着大女儿的手。「母亲,母亲信你……荷儿,你可万万不要让母亲失望啊!还有你嫡嫡亲的妹妹,她为了咱们娘俩受尽了委屈,日后你定要好好补偿她才是。」 「荷儿会的,母亲只管放心。」容如荷笑道:「我的亲弟弟亲妹妹,我自然心疼的。」 只要,兰儿这个亲妹别再做蠢事,一直扯她的后腿…… 过两天,果然容如花就换来了更大更舒服的院子住了。 东翼四进的「临月堂」是伯府最好的院落之一,主屋和侧屋就整整有七八间的屋子,后头又自有一个小湖花园子,而且光是添补进来的人手就整整多了三倍。 只不过这规模原是有小灶房的,却偏偏不给这方面善厨的仆妇,一日三食和饵食一样从伯府的大灶房送来。 容如花心知肚明,伯夫人恨不得立时毒死她,虽然现在因着太子和阿琅哥哥的因素,下不得这个手,可每日菜肴里必备的红花麝香肯定也不会少,甚至还越来越刁钻。 第二十二章 还好因为她身分的提升,田妈妈和其他侍女不敢再坚持要监督她用饭,也乖乖地退到外堂去,没有她的传唤就不得擅入,否则她恐怕连吃口饭都得躲到床榻底下去了。 容如花端着碗,看了这盘又看那盘,努力挑拣着吃了两三口后,最终还是投降地放下了筷子。 虽说已经配出了克制消减药性的解药来,也日日服用着,可是谁喜欢明知有毒还吃得恁般欢快呢?那心志韧性得多粗壮啊? 幸而夕食过后,容太夫人又命侍女送来了一盏血燕,说是给她补身子的,容如花闻了闻没有异样后,正高高兴兴地拿起玉匙想证来填饱肚子,忽地灯影一闪,她整个人被腾空抱起,落进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 「阿琅哥哥?」她惊喜又迷惑地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计环琅将她安放在自己大腿上,一手环抱着她的腰肢,一手抢过了她手中的玉匙,略嗅了一下,随即厌恶地扔了回血燕盏里去,轻扬声一唤:「拿来!」 一个高大黑影不知从何处飘了下来,手里拎着只雕花檀木食盒。 容如花杏眼亮灿灿起来,开心地唤道:「纯七哥!」 纯钩向来面无表情,闻言眸底却掠过一丝柔和之色,殷切地将大食盒送到她面前,亲手一层一层打开。「好吃的。」 「谢谢纯七哥。」她眉眼弯弯,笑得好不娇憨快活。 「纯钩,你可以滚了。」计环琅冷哼。 「诺!」其实纯钩是很想发出一声「噗」,不过主命难违,性命要紧,他还是立马认分地「滚」了。 「……干嘛这样看着我?」计环琅对着纯钩消失的方向龇了龇雪森森的狼牙,一低头,耳朵不自觉红了。 「呵呵。」她小手忙捂住嘴巴,眼儿亮晶晶,笑吟吟地仰头看着他。「美人哥哥别生气啦!」 「吃!」他夹了个鹅油松穰饵食塞进她嘴里。 她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好半天才把酥香盈口的饵食嚼吞了下去,正想开口,又立刻被一只蟹黄胡饼堵了正着。 就这样,容如花很快就被喂得小肚滚圆,撑得挂在他胳膊上打起饱嗝来。 「阿琅哥哥,你今儿怎么了?」她饱到都想叹气了。 以前他从不会强迫硬灌她这么多吃食的。 「你太小了。」 「欸?」 他理所当然地道:「快快养大、养肥一点,才可以供本侯开吃。」 容如花的脸蛋瞬间红透了,结结巴巴道:「阿琅哥哥,瞎、瞎说什么呢?」 「等大事一了,你马上就回家!」他挑眉,一副没得商量。 「等大事一了……」她有一霎的失神,怅然地笑笑。「阿琅哥哥也该娶亲了。」 「你要现在嫁也行。」他面色严肃,凤眼里却漾着一丝柔情。 「阿琅哥哥,」她心口微微刺疼,小脸却异常平静温和。「你明知道我不能嫁给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够。」 她的残疾,她的庶女身分,甚至是腐朽得即将沉没的平庆伯府……都是她致命的过错与拖累。 堂堂长公主爱儿,大将军独子,甚至当朝皇帝的亲外甥,世袭罔替的超一品侯爷,连金枝玉叶的公主都娶得,又如何能娶一个身有残缺身分卑贱的女子为妻? 就连传奇话本里,都不敢斗胆包天的妄自描绘出这一个可能,更何况他们身在嫡庶分明、贵贱严明的盛汉王朝。 她只想……她也只能贪恋着这些偷来的点滴温存,并倾尽这一身这一生复了仇,为阿琅哥哥和太子的大业多做些什么。 其他的,她没资格。 计环琅脸色沉了下来,自然知道她的顾忌和现实所布下的、贵贱不通婚的壁垒分明。 小九的父族虽然名声有些臭,但好歹也是个伯爵,否则嫡女容如荷也不能跻身皇子侧妃之位。 但小九的母亲……是个姨娘也罢了,偏还出身青楼,就算是清倌人也摆脱不了妓子的丑。对此,他着实头痛不已。 计环琅凝视怀里小人儿,眼神越发怜惜心疼。 他静默半晌后,口风一转道:「不能娶,那就纳,本侯这辈子就只纳你一个!」 身为长公主亲子,自幼金尊玉贵地娇养大,他骨子里流着的皇室高贵血脉,又备受皇帝亲舅宠爱,让他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幸而是天生一身傲骨傲气,这才将自己淬炼成一个战功赫赫、风华璀灿的有为青年。 可他性子里依然有着恣意不羁的一面,如果心爱的女人不能成为他的妻,那么他便终生不娶正妻,只专宠小九这个爱妾,这样便没人敢再来啰嗦了吧? 「阿琅哥哥,你——」她杏眼圆睁,心里止不住的惊骇,却也不禁酸涩发热得厉害,泪水渐渐弥漫眼眶。 ——不能够的。 小九不能害阿琅哥哥一生遭世人嘲笑厌弃,玷污了璀灿金亮的冠玉侯府威名。 「太子大兄的义妹,我纳为爱妾已经算是委屈你了。」他拧了拧她泛红的小鼻头,打趣道:「嗯?又哭了?丑死了。」 「你……你明知那只是……惑敌之计,作不得数的。」她心里更痛,紧紧揪着他胸前衣襟,低微颤抖地喃喃。「阿琅哥哥,别说了,我、我腿脚有些疼,我该去泡药浴了。」 「你就继续当个钻沙的小虫子好了。」他没好气,却还是温柔地替她揉起伤腿。「还很疼吗?晚上有没有用烫热的药囊敷腿?」 她怔怔看着正低头小心翼翼为自己揉腿的美人哥哥,泪水终究悄悄落了下来。 傻哥哥呀…… 太阿,相传为欧冶子、干将所铸,也作泰阿。 韩卒之剑戟……龙渊,太阿,皆陆断马牛,水击鹄雁。 ——《战国策·韩策一》 这天,容太夫人同时让人传了容如花和容如诩这两个庶孙子女,到敬寿堂来用夕食。 俊秀依旧的容如诩看着气色好一些了,明着是吃着府里请来的大夫开的方子调养,可那些熬好的汤药连同药渣子都悄悄倒了,如今他每日服用的是容如花亲手配炼出来的药丸子。 九妹妹说,这媚毒好解,可他被掏空了多年的身子恐怕没有调理个三五年是无法恢复过来的。 他不心急,他有的是耐性。 「祖母,这汤味道极好,您也尝尝?」容如诩主动替容太夫人盛了一碗奶白喷香的鲫鱼山珍汤。 「好,好,诩儿也喝。」容太夫人乐呵呵,慈祥疼爱地看着他们俩。「你们俩都是好孩子,这些年受苦了,唉,都是祖母的错,还以为你们母亲照料得好,没想到……」 容如诩眼皮微微一跳,暗暗瞥了容如花一眼,清眸底有着隐约的忧心提醒。 容如花会意,心知肚明容太夫人虽然对他们有几分真心关怀,可也不会当真为了他们两个庶子孙和府中的嫡系杠上。 「这也不怪母亲,毕竟伯府事多,母亲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管顾不来。」她语气温和地回道。 容太夫人果然面露喜色,半真半假地气哼了声。「总是她有失察之过。」 「祖母,」容如诩讶异且欣慰着九妹妹的聪慧应变,纵然心下有再多恨意与不甘,还是顺着劝道:「孙儿也是误会母亲了,只恨这些奴下太过狠毒,多年来竟假借母亲的名头谋害孙儿……」 「祖母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好的,知道这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容太夫人长吁了一口气,笑道:「祖母都问清楚了,都是那些坏了心肠的下人起了贪念,竟然也想拿捏起府中的郎君,祖母都命你们母亲让人料理干净了,往后你们只管安心,有祖母在呢!」 「劳烦祖母费心了,孙儿们实在惭愧。」他们兄妹俩异口同声。 容太夫人心头一松,笑得越发欢喜。「好,好。」 在用罢夕食后,容如花看着欲言又止的容太夫人,乖巧地主动问:「祖母……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小九的?」 「小九,」容太夫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太子殿下和冠玉侯府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如花目光低垂,羞涩地笑笑。「祖母,那是太子殿下和侯爷心善,怕我甫归家,府中下人欺生于我,这才为我撑腰了几句。」 容太夫人又怎么会相信这样的搪塞之词,心下微有不悦,面上还是笑得慈蔼。 「小九不敢直言相告,这是提防祖母吗?」 容如诩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张口欲替她打圆场,却见容如花面不改色地笑道:「祖母是我和二哥哥在府里唯一的倚仗,小九就是瞒谁也不会瞒祖母呀!」 第二十三章 容太夫人注视着她,几息后忽然笑了,神情有些复杂。「……祖母和你母亲倒是看走眼了,小九颇有当年你大姊姊的风范啊!」 「大姊姊才是真正心思灵透水精似的人物,小九不过是在侯府待了几年,学会了几分眼色罢了。」她柔声道。 「小九,」容太夫人笑意倏收,严肃厉声地道:「伯府已经上了丰郡王这艘战船,小九,你要记得谁才是你的亲人。」 容如花静静微笑,亲昵地替容太夫人沏上了一盏茶。「祖母,如果小九不记得谁才是自己的亲人,小九就不会回来了。」 容太夫人有些半信半疑,只不过面前这个庶孙女虽然心思不纯,可一个从小就没有受过良好教养,后来又做了多年下奴的女孩儿,就算有自己的小盘算,在父母长辈的天然压制下,又岂能翻得了天去? 就算有太子和冠玉侯愿意做她的靠山,可父母是天,她若敢轻举妄动做出不利于伯府的恶事来,伯府就是亲手了结了她,也是天经地义。 「祖母当然信得过你。」容太夫人眉目舒展,笑呵呵地道:「话说回来,能和太子和冠玉侯有这份渊源,这也是你的福气呀,日后——你大姊姊那儿也得靠你多多帮衬了。」 ——这是让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她乖顺地应了。 容如诩从头至尾默默听着,只觉替这个小妹妹分外心寒。 祖母从没想过,小九要是真做了这个内奸,太子和冠玉侯会放过她吗? 「祖母,小九会乖。」容如花低头看着容太夫人搭在自己手上,那只保养得宜又戴满翡翠宝石戒指的手,片刻后,忽然像是鼓起勇气地道:「祖母,二哥哥虽然因为身子不好,耽误了这些年,可年底的秋闱,二哥哥能下场一试吗?」 容太夫人一楞,犹豫了。 容如诩的心却是霎时狂跳如擂,深藏多年渴望龙门一举抡元,施展满腹才学抱负的折翼梦想,却在这一瞬又重新燃起。 九妹妹…… 不管老祖宗答不答应,他永远记得她这份情! 「祖母,」她见容太夫人迟迟不语,杏眼光芒微闪,刻意压低声音道:「二哥 哥是伯府子弟,不用同寻常人家那般经过乡试、县试上来,只要我们府里填了个名额,三个月后的秋闱,二哥哥就下场……以二哥哥的才学,我再到侯府恳求侯爷松一松手安排一下,届时金榜题名,就能安插进六部内……哪怕只是誊誊邸抄小小的庶吉士,对大姊姊来说也可有大做用啊!」 「这……」 「单只小九一个恐怕势单力薄,可二哥哥有才华有学问,太子求才若渴,又有侯爷举荐,想入太子麾下也不是难事。」容如花笑意嫣然。「我们兄妹在家中这庶出尴尬的身分,于公于私,岂不更能取信于人?」 容太夫人没有全信了这番话,但容如花的话确实打动了她。 「这事,祖母还是与你们母亲和大姊姊商量过后再决定吧。」容太夫人笑道:「别怕,祖母不是怀疑你们对伯府有异心,只是一切当以你们大姊姊和郡王为先,还是谨慎些好。」 「祖母英明。」 离了敬寿堂后,容如诩特意和容如花感激地笑说了几句话,暗中给了她一个眼神,随即和容如花各自分头离去。 送他们出敬寿堂的侍女直到他们分别消失在两条不同的小径那头,立时匆匆回转敬寿堂向容太夫人禀话。 「……按你看,他们兄妹俩可是事先商量过的?」容太夫人一扫早前的慈蔼,面色平静深沉地问这心腹侍女。「当真无有异状?」 「回太夫人的话,二郎君神情中的诧异与感激不似作伪。」侍女恭敬回禀道,「至于小九姑子……奴看不出小九姑子是否刻意而为,然奴曾听说,当年在府中……也唯有二郎君待小九姑子颇有几分兄妹情谊。」 「如果小九当真是个念旧的,甚至她只是想拉拢一个兄长做为自己日后的倚仗,那她今日提的这番话,我倒还能成全了她。」容太夫人思索,一双老眼里闪着精明光芒。「诩儿能派上用场,对伯府、对荷儿都是利大于弊,我只怕……罢了,当还不至于如此。」 一个多年不得志的庶孙,还有根本微不足道的庶孙女,便是搭上了太子和冠玉侯的线,根基也还在伯府,只略一弹指就能顷刻覆灭。 「姜姨娘那儿好好看管起来,」容太夫人淡淡道,「饮食用度皆许上等,诩儿再如何也不会不管这个亲母的。」 「诺。」侍女敬佩道:「太夫人果然深谋远虑。」 「谈不上深谋远虑,不过是以人心牵制人心罢了。」容太夫人揉了揉眉心,神情隐隐发涩。「伯府既已站队,如今已然没有反悔的可能了。」 自古皇位争夺之战,底下必然铺满了堆积如山的尸骨,可伯府平庸颓倾多年,最后这奋力一搏,也是不得不为之的选择。 是夜,兄妹俩悄悄地通过地道,见了一面。 「小九,祖母看来并不完全相信我们。」 「祖母也知道我们对她老人家的‘庇护’也不会百分之百当真。」容如花温和地道,「不过只要有利可图,祖母会愿意继续维系这份‘祖孙情深’的。」 「……这伯府,」容如诩苦涩一笑,苍白的脸上有着一抹澄澈的清明领悟。 「根本没有半点真正的亲情。」 「从根基就腐朽了的,就不需要指望太多了。」她轻声低语,摇了摇头,随即杏眼明亮地看着他。「二哥哥,这是个最好的机会,你千万要把握啊!」 「小九,谢谢你。」 她笑容憨甜如昔,哪还有半点与容太夫人虚以委蛇时的世故虚假。「二哥哥,好日子会来的。」 「嗯。」他鼻头有些酸楚,胸膛沸腾发热。 「接下来还请二哥哥暂且先这般……」她压低声音,叨叨叮嘱。 容如诩神色端谨地静静倾听着,最后点了点头,忍不住噙着笑摸了摸她的头。 「小九长大了,已经比二哥哥还强了。」 她脸上浮现羞赧之色,腼眺地道:「二哥哥谬赞了,这种种筹划的幕后功臣自有旁人,小九不敢承当的。」 「是……」容如诩迟疑了一下。「冠玉侯?」 她耳朵不禁悄悄红了,神色犹然宁静温柔。「往后时日长了,二哥哥自会知道该知道的。」 容如诩也没有再多加追问,他心中明白如今的自己虽然有九妹妹相助,可也只是初初出了泥泞的第一步,唯有藉由此次秋闱,才是真正的投名状。 待容如诩悄然自密道中离去后,容如花轻轻叹了一口气。 眼前蓦地一花,那个修长挺拔容貌清贵俊美的如玉侯爷又出现在自己跟前。 「阿琅哥哥。」她微带讶异,双眼却弯别荡漾了起来,满满欢喜地轻唤了声。 「你……近日不是领皇命出城去了吗?」 「坏小九。」计环琅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小小身子轻易地抱坐在臂弯上,漂亮的凤眼里隐有醋意横生,哼道:「怎么,有了亲哥哥,便不稀罕本侯了吗?」 她啼笑皆非,双手勾环着他的颈项免得掉下去。「阿琅哥哥别闹,快放我下来呀,我长大了,身子不轻了。」 「就你这浑身没几两重的,我的剑可比你沉多了。」他撇撇好看的唇瓣,不管不顾地将她抱到了榻边坐下,将她牢牢掌控在自己大腿上。 她的脸蛋在晕黄的油灯光影下绯红成了一团粉嫩娇艳,简直烫得慌,有些忐忑不安地挣扎着想下来。「阿琅哥哥……」 他忽然闷哼了一声,警告道:「别动!否则哥哥可憋不住了。」他低沉沙哑的声音里有着隐忍难耐的深深欲望。 憋不住什…… 她脸上闪过一丝迷惑,可当屁股底下感觉到猛然贲起的某个硬邦邦长物时,瞬间像被逮住的小动物般傻楞僵住了。 容如花的杏眼睁大,小脸涨红如熟透了的丰润红艳艳浆果子,一动也不敢动。 和府医伯伯学医多年,她熟谙天地草木和动物的药性和结构,又如何不知道女子与男子之间最大分别……的构造? 可、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感觉到又是另一回事啊! 以往阿琅哥哥就算也是将她抱在腿上,可是、可是也没这么靠近……那、那物的…… 哎呀! 她小脸滚烫通红,战战兢兢嗫嚅道:「哥哥放、放小九下来吧,我、我们不能——」 第二十四章 他紧紧将她搂在怀里,面庞深埋在她宁馨的肩窝,瘠哑的嗓音温柔却带着一丝隐忍的痛楚。 真想……狠狠地将她压在榻上恣意深吻、缱绻收拾一番! 可是他也心知这般定然会吓坏、惹恼了他的小九。 好半晌后,计环琅终于压抑下沸腾勃发的浓烈渴望,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手轻轻地拍着她僵硬紧绷的纤瘦后背,低声道:「别怕,哥哥不会吃了你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至少,这一团乱七八糟的夺嫡政事还没尘埃落定,太子大兄还没真正狠下心来剑击八方,雷霆镇压蠢蠢欲动的兄弟;小九还没报完仇,也还没卸下心防和那乌七八糟的自卑,甘心情愿地接受他的身分。 还有母亲…… 唉,谁知道向来温柔好性儿的母亲虽然十分疼爱小九,可一提到儿媳的名分就翻脸。 女人真麻烦! 容如花狂跳的心逐渐缓和了下来,双颊红红,却也分不出究竟是释然还是失望。她脸庞偎着他鬓边,感受着他温柔至极的掌心拍抚,心底柔软得有些发疼。 她从来是心疼他的,有时,也真想就这样从了他,给了他,再不让他经受任何一丝一毫的忍耐和煎熬。 可是…… 当理智回笼,容如花在他怀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尽管满胸酸楚,她还是小声道:「哥哥,你渴不渴?我沏盏凉茶给你喝吧。」 计环琅不禁失笑,却也有些不是滋味地起身看着她,修长指节刮了刮她的小鼻头。「一杯凉茶就想解哥哥的‘渴’,你想得美!」 「阿琅哥哥!」她如玉的耳垂绯红成一片,小脸再度红透了。「你、你再这样,我便不允你再来了。」 「罢了,哥哥不闹你了。」他终究心软了下来,舍不得再步步进逼,正色地道:「太子给容二郎留了个缺,不过还是得看他是不是真如你举荐的那样可堪大用。」 「我信二哥哥才华洋溢可为太子之用。」她的神情有一丝犹豫,有些忐忑怅然。「只事隔多年,人心易变,二哥哥若能心思坚定,一力忠于正统,那自然是最好,哥哥你便放心给他一个能施展才能报效国家的机会,可如若……」 「如若他辜负了你为他请命的这份心呢?」计环琅眸光灼然地凝视着她,轻声问。 容如花一震,过往幼小记忆中温暖的片段不断在眼前飞晃而过。 「那,那你保他一条命可好?」她神情黯然,咬牙道。 他深深注视着她,眼底透着心疼和不忍。「好。」 「谢谢哥哥。」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但愿他值得你为他这番筹划。」他反手将她柔软微凉的小手攥进手心里,胸口又止不住有些泛酸起来。 「……他已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的笑容里有一丝脆弱。 「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计环琅闻言,果然又大大炸毛了。 「阿琅哥哥——」她一怔,知道他是误会了,陪笑着忙想解释。 「哼!」他凤眼满满不悦,傲娇地别过头去。 容如花简直哭笑不得,可也只得想尽办法哄着慰着撒娇着,直到许出了一堆丧权辱国的条件后,最后总算哄得他神色恢复正常,英挺浓眉微微挑高,眼有得色。 「三个荷包,三件中衣,两双靴子,两个剑穗,就这么说定了。」 「不对,我们刚刚说了是煮一个月好吃的,做十盒熏衣的香丸子,还有编上十个剑穗的。」她有些急了,不由得鼓起腮帮子。 他清俊漂亮的脸庞有一瞬的垮下来,皱眉不悦地道:「到底为什么不帮我做荷包中衣和靴子?」 她顿了顿,努力笑得好不羞赧,挠挠头道:「哥哥明知我的女红拿不出手的,若是编编剑穗我勉强还能行的。」 计环琅浓眉深锁,半晌后才勉勉强强颔首。「好吧,待你以后进了门,哥哥再同你计较荷包和中衣的事儿——不过我要十二个剑穗,一年十二月,一月轮一个。」 「知道了。」她杏眼又笑得弯弯的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越发歪缠不讲理的美人哥哥,容如花笑叹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怔忡起来。 荷包中衣和靴子…… 除却府中针线房之外,那是专属于妻子才能为夫婿亲手所做的私密亲昵物件。 日后等海晏河清风平浪静后,阿琅哥哥身边自会有配得起他的金玉良缘如花美眷,届时他的衣衫配饰鞋袜自有妻子打点。 其实,她就是剑穗都不该为他做的。 可她就忍不住…… 也罢,就当为他和她这些年的温暖流光,留下的最后一点小小念想吧! 【第十章】 果不其然,容太夫人还是吞下了那个饵。 容如荷收到了伯府传至郡王府的消息后,神情复杂,思忖片刻,而后起身前往书堂求见丰郡王。 「……夫主意下如何?」 高挑英俊的丰郡王凝视着这个美艳无匹又精明能干的侧妃,笑了笑,亲自扶起了她。「荷儿,本王知道你这是一心为我,不过此事还是急不得,从长计议为好。」 容如荷心头一紧,却顺势依偎在丰郡王身边,娇声道:「夫主是唯恐这是个圈套?」 「本王从来不会小瞧太子和计表弟。」丰郡王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的纤纤玉指,「你那庶妹在冠玉侯府为仆多年,对伯府还能有多少情分?」 向来高傲目空一切的容如荷忍不住勾起一抹冰冷而自得的笑。「夫主过虑了,妾身还不至于压不住一个小小庶妹,况且咱们未尝不能来个引蛇出洞、将计就计?」 「哦?那本王的荷儿有几分把握?」丰郡王眸中精光微闪。 「夫主放心,妾身几时让您失望过呢?」容如荷在他耳畔轻呵气。「嗯?」 丰郡王大手钻入了容如荷的胸前衣襟,勾着小衣将浑圆酥胸一把握了个满掌,成功惹得她一阵娇呼喘息…… 「荷儿果然是本王的心肝宝,解语花……」 书堂内又传来了男人低吼女人娇吟的翻云覆雨淫浪声…… 面色苍白的丰郡王妃伫立在书堂外的玉阶上,手上端的一盅蔘汤颤抖得几乎摔落。 那个……不知羞耻的狐媚子,竟然又勾着郡王爷白昼宣淫…… 原以为这两年新入府的清丽娇俏姬妾已经成功地分去了这贱人的宠,可万万没想到,这个贱人倚仗着能为郡王出谋划策,每每又出奇兵拢络住了郡王的心。 丰郡王妃想起自己逐渐淡出朝堂的娘家,心中又是酸又是苦又是恨。 只怕,日后当郡王大业功成,她这个丰郡王妃就得乖乖识相为那个贱人让位了吧? 「夫主……」她目光满满凄楚。 ——你可是忘了,当年大婚洞房之夜,对妾身许下的一世鸳盟、永不离分吗? 丰郡王妃神情如灰地踉跄离去,泪流满面…… 而正拥着容如荷颠鸾倒凤的丰郡王奋力驱策抽送着,满是情欲的火热目光忽然望向了微拢上的门外,眸底有一丝矛盾,可随即又被沸腾的情潮和猛烈的权势欲望深深淹没了—— 等他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龙位,他自然就可以真正的为所欲为了,届时,他一定不会再为了各方势力权衡而委屈了心爱的发妻…… 但在这之前,谁都不能阻止他利用一切所有能利用的人与事! 「好荷儿,让本王好好疼你……唔,够不够劲儿?爽不爽利?」 「夫主……啊……荷儿舒服死了……哦,要、要受不住了……」女子销魂吟哦不断,音浪远远荡漾了开来,听得附近洒扫的下奴们不禁脸红心跳,忙低头佯装充耳不闻。 尽管如今府中人人都知容侧妃盛宠无双,风头强健到连郡王妃这个正主儿都得避其锋芒,可就冲着她这副没脸没皮淫浪作派,下奴们还是忍不住暗自唾弃,也替自家贤慧好性儿的郡王妃扼腕。 唉,野心勃勃的男人眼底,自是看不见真正贤良人儿的。 过了几日,容如诩果然被伯爷叫到了正堂中,已经被女色掏空了身子的伯爷眼睛略略发黄混浊,尽管着一身气派的锦袍玉带,也难掩颓废荒淫的气息。 听着父亲昂着下巴对自己大肆批评了一番后,随即在平庆伯夫人冷艳的眼神逼视下打了个哆嗦,忙陪着笑脸对伯夫人道:「夫人有话直管训斥二郎,他都乖乖听着呢!」 平庆伯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强忍厌恶之色,风韵犹存的美丽脸庞望向身长玉立却病色未消的容如诩,蹙一蹙眉,出口却是一贯的温婉和气。 第二十五章 「你大妹妹可是耗尽了心力才向郡王爷求来给你这个立功的机会,母亲也不指望你能替你父亲和我争下多少荣光,」平庆伯夫人口气里的僵硬丝毫不显露,「只不过你需得记着你姨娘,可还一心盼着你光宗耀祖呢!」 容如诩如何听不出嫡母口中的警告之意——姨娘还牢牢掐在她手中,若他敢心生异动,自然保不住自己亲娘这条命了。 他唯唯诺诺,神情畏惧。「二郎……谨记母亲教诲。」 「好孩子,母亲知道你向来是个孝顺的,必不会令我们失望。」平庆伯夫人眸光冷意深深,笑容却越发慈爱。「对了,母亲已经命人收拾了‘三书堂’给你,你务必用心攻读,不得松懈。还有——来人!」 门外两名小厮闻声而入,一左一右看似恭敬,实则胁持般地立于容如诩两侧。 容如诩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露出不安之色。 「母亲这是?」 「这两名文奴略通几个字,日后就跟着你,以作研墨备书之用。」平庆伯夫人道。 「有劳母亲费心了。」如诩战战兢兢道。 「这两个文奴虽然是下人,可也是时常在外头走动的,他们的爹娘亦是伯府积年的老人儿了,你不可不敬。」平庆伯夫人挑眉,似笑非笑。 「……儿子知道了。」 容如诩带着两名心思不轨的文奴退下,伯爷如释重负,随即腆颜地对着夫人 央求道:「好夫人,为夫的今日可乖乖地来为夫人助阵了,那……」 平庆伯夫人眼底有着难以掩饰的鄙夷,却还是灿笑若花地道:「伯爷,妾身几时让您失望过了?那两名小清倌儿已经赎身,安置在您寝堂后头的小楼了。」 伯爷大喜,却也不忘讨好地捏了平庆伯夫人的柳腰一把,暧昧地笑道:「好夫人,你放心,为夫对她们不过玩玩罢了,为夫最疼你啊!」 平庆伯夫人胸臆间涌上一阵恶心,却还是娇声地呸道:「哼,伯爷眼里有了好颜色的新妹妹,哪里还看得上妾身这半老徐娘呢?」 「夫人别这么说,为夫对你一片真心唯天可表啊!」伯爷赶紧抓着夫人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一副忙着发誓的模样。 「伯爷如果对妾身是真心的,那外院的帐也归了妾身管吧?」平庆伯夫人柔若无骨地偎在他怀里,媚眼如丝地哼哼道。 伯爷只觉骨头都酥了,哪里还记得容太夫人平时千叮咛万交代,万万不可让自己的媳妇插手外院的诫言? 「好好好,反正夫人素来能干,为夫把外院的帐本库房都交给你打理,最是放心不过了。」色欲熏心,伯爷早就把脑中最后一丝警告抛诸脑后了。「这些年来你为伯府尽心操持的,为夫可都看在眼里呢!」 自家夫人可贤慧淑良了,非但不拘管他玩儿,还常常主动买小美人儿给他换口味,除此之外,连府中子女庶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必他烦心,虽说母亲往常老告诫他得防着点儿……可要他说,母亲这也是谨慎太过,老胡涂了。 「算伯爷有良心,知道妾身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好。」平庆伯夫人嘴角笑意高高扬起。 外院的帐也到手,那么她就可以按照原定计划放利钱了。 平庆伯内院库房里的都是她为三个亲生儿女攒下的,其他孽种休想分得一星半点。 外院虽然这些年来被伯爷糟蹋了不少,然毕竟是百年世家,积累下来的老底儿也极为可观,这部分十有九成拿出去放利,就可以再为荷儿和郡王的大业添砖加瓦,到时候这功勋独为她所有,纵然是伯爷,甚至是那个老不死的婆母都再也动不了她根基分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从来心安理得。 王以毫曹示薛烛,烛曰:「夫宝剑五色并见,毫曹暗无光,殒其光芒,其神亡矣。」 ——《吴越春秋》 容如诩开始了他苦读的日子,两个文奴除了监视他之外,也经常因着容如荷的交代,将一些丰郡王府的「内幕机密」透露一二给他。 至于是真是假,容如诩心中自有一本帐。 容如花也开始忙碌了起来,平庆伯夫人明着不敢施虐,却仗着嫡母的身分,光明正大地要她这个九姨母亲手为容如荷的爱子抄经祈福。 「母亲的手段十年如一日,倒还在我身上用上瘾了。」她眼里没有半点怨慰愤恨,唯有一丝好笑。 也对,她如今好歹和太子与冠玉侯牵扯上了那么一丁点儿干系,嫡母要用她也要防她,更多的是震慑与打压……可对她不能打不能骂,也只能在这些下九流的后院阴私手法上着墨了。 昨儿亲亲热热地牵着她的手说,她大难不死历劫归来,可见得是个有福的,而容如荷所出的小郡王近来夜里时常惊梦,高僧说了得有个大福气的亲人虔诚为小郡王抄上九百九十遍经卷,方能化解。 所以这抄经,舍她其谁? 她抄经的还没抱怨,一旁的苗儿研墨研得手发酸,忍不住道:「小九姑子,这十日内得抄完九百九十遍经卷,根本就是——老祖宗平素最疼您了,以奴浅见,您何不向老祖宗说说,请老祖宗出面让夫人多宽宥几日?」 容如花静静地落笔,一个个娟秀端正的小字出现在锦帛上,闻言头也未抬。 「苗儿一心为我,可老祖宗那儿我是不敢去的,不如你帮我说情去?」 苗儿一窒,面色慌乱又恼怒,憋了半晌后终究乖乖继续研墨,不敢再胡乱出主意了。 太夫人和伯夫人之间的关系极为复杂微妙,两者看似都是为了伯府荣耀和前程而发力,可暗中却又各自为政,互相牵制提防,谁都不想轻易戳破那层维持和平的假象。 太夫人现在疼她,何尝不是做给伯夫人看的? 她已成了她们婆媳间角力的中心物,利用得好,阻力也能成助力。 恰在此时,向来爱躲懒的栗儿端着盏茶又蹭了进来。 「栗儿,这松墨有些涩顿了,出来的墨不鲜亮,你去代我向母亲禀明,看能不能再要两只好的?」她抬头轻声命令道。 「小九姑子,你也太能找事儿了。」栗儿脸色不大好看,显然不耐烦。「夫人给您备下的文房四宝都是上好的,偏您不知足,您这是找奴还是夫人的麻烦呢?」 苗儿一楞,又是吃惊又是幸灾乐祸地看向被「呵斥」的容如花。 「放肆!」容如花脸色微白,随即沉下脸来。「为小郡王抄经的事何等重要,岂由得你我轻慢?如果你懒怠听我这个主子的话,那我也用不得你了,你自行向母亲再领差事去吧!」 「奴虽然只是出自夫人房里的二等侍女,可就是夫人养着的猫儿狗儿,小九姑子都只有尊着敬着的份,您仗着夫人好性儿就想无理取闹地发落奴,奴不服!」栗儿气呼呼地嚷了起来。 容如花气得脸色铁青,小手紧紧握着狼毫笔杆子,小小挺翘的胸剧烈起伏着,随后冷笑了一声。 「好,既然你是母亲的人,那我亲自送你回母亲身边就是了!」她神情压抑,眼圈有些发红,咬牙道。 栗儿眼底闪过一抹慌色,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夷然不惧地昂起头。「奴只是劝诫小九姑子,奴无错!就是走到了夫人面前,奴也有理!」 「好好好,好一个你无错,你有理。」容如花娇小的身子气得摇摇欲坠,霍地起身往外走。「今日就看看母亲是为我还是为你!」 苗儿看戏看得兴致勃勃,田妈妈闻讯而来想拦,却被苗儿一把拉住了,附在耳边道:「妈妈别拦,夫人正寻不到由头拿捏小九姑子呢!」 田妈妈看着怒目相视的小九姑子和栗儿,心下窃喜,于是也跟着假意边劝边闹到伯夫人主事的正堂去了。 果不其然,伯夫人见她们「内哄」的样子,暗暗得意喜不自胜,面上还是喝斥道:「奴不奴主不主的,都像什么样子了?」 容如花眼圈红得厉害,却还是强忍着不掉下泪来,直视着她。「请母亲为小九作主。」 「夫人,奴自认这些日子以来对小九姑子无不尽心服侍,可小九姑子还每每挑剔,甚至……」栗儿神色一闪,强自忍住了。 「哦?」伯夫人略略倾身向前。「甚至什么?」 容如花呼吸一停,神色有些忐忑起来。「母亲,这栗儿分明是想要挑拨——」 第二十六章 「小九!」伯夫人严厉地叫了一声,美眸紧紧盯着她。「母亲可问你话了?」 她小脸变得苍白,咬着下唇缓缓低下头来。 「栗儿,你说。」伯夫人看向面有得色的栗儿,隐约有些鼓励。 「回夫人的话,小九姑子甚至怂恿苗儿到太夫人那儿为她求情,想免了这抄经的苦活儿呢!」栗儿眼带胜利地瞥了身形僵硬的容如花一眼。 正堂内,一片静默凝窒。 「……小九,她说的可是攀诬之词?」伯夫人淡淡地问。 「小九没有。」她抬起了头,神情坚毅。「母亲素来聪慧慈蔼,定当不会被一个奴虚言蒙骗的。」 伯夫人高高挑眉。「你这么说,是母亲派去服侍你的奴故意挖坑子给你跳了?」 「母亲自是慧眼识人,只是人有私心,不可不防。」她澄澈的杏眼里有着一丝倔强,「以往侯爷也教过小九,纵使主子御下之能再强,也防备不了有心作乱的小人。」 伯夫人的笑容冷硬了下来,「你这是拿冠玉侯压我了?」 「小九不敢。」 「哼。」伯夫人优雅起身,走到她面前,涂着蔻丹的纤纤红指忽然捏住了她小小的下巴,力气之大几乎掐出红痕来。「虽然你姨娘早不在了,但我永远是你嫡母,你的终身大事,你的生生死死,可都在我手上!」 容如花仿佛没有感觉到那掐入肌肤内的剧烈痛楚,眼里隐隐泪水滚动,有惊骇有畏惧又有一丝不甘。「母、母亲,小九不敢拿冠玉侯府和太子压制伯府……小九……只想日后有条活路可走,您,别逼我。」 伯夫人用力甩手,她踉跄跌坐在地,小巧的脸蛋下方已经浮现了浮肿的红印子。 「父母大过天,」伯夫人居高临下地冷笑,「就是太子和冠玉侯权势滔滔,也拦不了做父母的管教女儿。小九,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条活路只能由我来给,就是扣住了一个胡妈妈在侯府又如何?我至多拚着留下一个嫡母欺凌庶女的恶名,可你呢?你敢赌上什么?你又输得起什么?」 容如花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乖乖为伯府和郡王府做事,看在同出一脉的份上,你大姊姊或许最后还能赏你个好前程。」伯夫人笑容里满满恶意,「至于冠玉侯那儿,我虽不知他究竟看上你这贱种哪儿好,不过既然他对你有兴趣,你就算自荐枕席也得把人给我拢络好了……放荡的浪蹄子,不就是靠着这身皮肉哄骗男人听话的吗?」 她纤瘦的娇小身躯隐隐颤抖着,也不知是气恨还是恐惧…… 「栗儿,」伯夫人终于一吐这些时日来憋屈愤恼的满满郁气,美眸精光闪闪地一挑,笑道:「把小九姑子扶回去,你盯着她一字一句抄完经卷,十日后,呈来我亲自览看!」 「诺!」栗儿眼睛发亮,大声应道。 容如花像被抽去了一半魂魄,行尸走肉般晃晃悠悠地被架回了自己的寝堂,栗儿在进房门前不忘对田妈妈和苗儿得意一笑。 「妈妈,苗儿,往后咱们还爱怎地就怎地,这小九姑子……是注定翻不了身了。」 田妈妈也笑了,挤眉弄眼道:「果然还是你这小蹄子脑筋动得快,唉,这些日子可憋得老婆子气闷得狠了,院角门儿好几场赌都没跟上,不过现下可好,又能松快一阵子了。」 「妈妈,小九姑子每个月的分例都在您那儿,您可别忘了苗儿呀!」苗儿挨近田妈妈撒娇道。 「啧,不过每个月二两银子,也值得你这眼皮子浅的惦记?」田妈妈笑骂,「得了,那些零零碎碎的便给了你吧,买几斤热糕糊糊你这张小嘴儿也是好的。」 「谢妈妈。」 「栗儿,小九姑子分例里的江棱绢咱们就一人一匹吧。」田妈妈贪婪却假作大方地道,一下子便将容如花每月分例瓜分占据得一干二净。 「多谢妈妈想着我呢!」栗儿眸底掠过一抹冷厉,面上却笑得欢快欢喜。 待打发了这两个又贪又懒的之后,栗儿看着她们再度躲懒去了,满脸笑容倏然一收,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落栓,回身立刻膝跪而下。 「请小九姑子责罚,是奴教您吃苦了。」 容如花拖着微瘸的脚一拐一拐地上前,伸手扶起了栗儿,亲切地笑道:「你做得很好,我请侯爷赏你都来不及了,又罚你做什么呢?」 「可是——」栗儿眼底愧疚深深。「虽是出于策画,但奴不该火上浇油,累得您被那人伤了。」 「皮肉之伤最好治的。」容如花眨眨眼,笑容清甜可爱如春风拂来,拍拍栗儿的手道:「别担心,回伯府前我便已熬了好几匣子的膏药呢,不说外用,就是内服都够管饱了。」 「小九姑子……」栗儿一怔,又好笑又心疼。 「来来来,还真要劳驾你帮我上药了。」她热切地拉着栗儿,迫不及待从榻边的暗匣里翻出一小匣子泛着淡淡幽香的膏药。「趁——」 「侯爷来之前。」黑影一闪,高大挺拔的青索飘落,眼里也是满满不赞同之色。 容如花暗叫一声不好,小脸难掩心虚地陪笑道:「青五哥,你、你也在啊?」 「属下一直都在。」还险些控制不住当场就要了平庆伯妖妇的命! 「青五哥,谢谢你。」她感激地道,「不过真的不大疼的,你就不用跟哥哥说了吧?」 「请恕属下不能从命。」青索浓眉打结,板着脸道。 侯爷就不用提了,全冠玉侯府上下谁不把小九姑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掉根发丝儿或是研药的时候不小心勒红了手指头都是大事,如今平庆伯府这个妖妇先是纵容自己的刁女掌掴,现在又亲自用爪子掐伤了她…… 若非怕打乱了主子们的布局,打草惊蛇,挖不出丰郡王府和平庆伯府暗地里勾结的大臣和势力,光以冠玉侯府三分之一的武力就足够一夜灭了这两府! 哪还用得着让小九姑子在这泥潭狼窟里跟这群肮脏货周旋? 「青五哥别生气了。」容如花抓了抓脸,有些腼眺又无奈地笑,最后杏眼亮了起来,乐颠颠地又回榻边翻出另外两只小匣子,献宝似地捧到了他们两人跟前。 「来,一人一个,这是府医伯伯传授的独门香雪山楂丸子,是润肺养脾开胃的圣品,平常当零嘴子吃还甜甜的很顺口呢!」 「……」栗儿眨眼。 「……」青索无言。 不过最后这两人还是被她殷勤可爱的小圆脸和——香雪山楂丸子——打败了,心软成了一团,只得默默收受「贿赂」地收下。 至于等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还精得跟鬼……咳咳,是精得跟千年狐仙似的侯爷知道后,被赏军棍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等安抚完了两人,青索又潜伏回高梁上之后,容如花杏眼亮晶晶,小脸发光地对栗儿道:「那柄‘魅影泼烟墨’可以拿出来用了。」 今日这样一闹,栗儿顺利受命「看管监督」她抄经,十日后,嫡母也定当亲自一卷卷审览她抄的经,为的就是从中挑出错处再狠狠打压她一番。 那么,一计便成。 「……只可惜啊!」她取过魅影泼烟墨,亲手研磨起来,隔着特制的面纱后,轻轻笑叹了一口气。「这九百九十九卷经还是无法进得了丰郡王府。」 栗儿也蒙上了那用羊毛与银线细细缠编而成的面纱,疑惑道:「小九姑子,夫人既是存心折辱于你,又如何不会将这九百九十九卷经送进丰郡王府?」 「小郡王是她和容如荷的命根子,不管是不是能确定我没有在经卷上动手脚,她都不可能让这批经卷呈到容如荷和小郡王面前的,」容如花手执着一层轻薄的小羊皮手套,一一书写而下。「她还怕我下咒呢!」 「果然作贼心虚,魔从心生。」 这柄魅影泼烟墨是容如花亲手所制,里头掺了久闻能迷乱心神的罂粟子等物,分量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本来自古毒医不分家,她身为医者是不该研造害人的毒物来的,可是非常时期也只能用非常手段,她甘心满手鲜血罪孽,也要为美人哥哥除去所有的阻碍—— 更何况,伯府欠了她的血债,自该以血偿还! 而这,才刚刚开始……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侯门忠犬传之一《侯爷今宵多贞重》; 2、侯门忠犬传之二《侯爷长命又百睡》; 3、侯门忠犬传之三《侯爷吟诗来作对》; 4、侯门忠犬传之四《侯爷貌美爱如花 上》; 5、侯门忠犬传之四《侯爷貌美爱如花 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