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福女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幽暗的地宫中,瑰丽又诡谲的壁画,四方角柱上雕刻着四爪盘龙,正中央摆着一口九尺石棺。 「不愧是前朝第一杀将,这裕王墓中的机关简直堪比皇陵了罢。」 一位身穿宝蓝色束腰襦衫的少女手捧烛台,站在那棺椁旁,墓穴中无风,那火苗却极不稳定地跳跃着,映衬得她脸庞惨白,乍一看有些渗人,但细细看来,依稀可辨那姣好的容颜。 「你怕了?」站在她身旁的男子欣然直立,修长的眉峰微挑。 「没……」商慈条件反射地摇头。 这是她第一次倒斗,怎肯在师兄面前露怯,脸上故作轻松,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她隐隐有种预感,此次盗墓之行不会这么顺利。 商慈有些疑惑地来回抚摸着棺盖:「罗盘指着的方位就是这儿了,难不成穴口在棺椁里面?」 巽方抿着唇没回答,若有所思地围着棺椁转了一圈,蹲在地上敲了敲石砖,旋即站起身,走到棺头,双手扶住棺椁边缘,双臂发力,大几百斤重的石棺就这么被他徒手推开了。 随着正棺的移位,棺底掩藏的东西暴露在二人面前。 商慈霎时眼眸发亮,心底那丝不详的预感,在看到棺底那口纯金打造、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的金井时,瞬间消散了。 那便是处于阴阳枢纽上的「穴口」,需投入大量的宝器金银才能镇住整个陵墓风水局,穴口里的宝贝往往是整个墓穴里最值钱的,看到了这口金井,商慈仿佛看到了一堆金银财宝在冲她招手。 他二人眼中虽难掩兴奋,但谨慎起见,谁也没有贸然下井。 巽方从袖中掏出一只刻满卜辞的黄褐色龟甲,正欲算上一卦,卜问一下凶吉时,只见那龟甲边缘竟凭空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纹,巽方当即眸色一沉,抬头去看墓顶,只见石板接缝处零星有土灰掉落,他的耳朵动了动,如墨的瞳孔倏地放大。 「不好,墓穴在震动,快跑!」 商慈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师兄猛地攥住手腕,跟在他身后狂奔。 龟甲无故开裂是为大凶,零星掉下的灰土,头顶上方的异响,种种迹象都是这座墓穴即将塌方的征兆。 商慈一边喘息着狂奔一边想,明明他们已经如此小心了,怎么还会触发机关? 一定是那口棺椁! 二人终究是经验不足道行太浅,裕王是百余年前的一位前朝王爷,曾带兵远征辽国。当时为了不泄露陵墓的位置,他坑杀了所有参与修建陵墓的工匠,传闻裕王墓里有他当时征战辽国搜刮而来的富可敌国的宝藏,是当今盗墓贼们心心念念的「四大消失的古墓」之一。 盗墓不是他师兄妹的本行,但无意间发现这么一处宝地,尽管茬子很硬,他们也侥幸地想要咬一咬。为此,他们也做足了前期准备。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甚至没有打陪葬品的主意,棺盖都未打开过,只是想从穴口里弄几件趁手的法器,然而谨慎至此,还是中了招。 他们躲过了弩-箭滚石、各种明枪暗箭的机关,甚至破了令无数盗墓者谈之色变的流沙阵,临近最后关头却还是功亏一篑,谁又能想到那裕王决绝如斯,宁愿墓穴塌掉也不让盗墓者们顺走一分一毫。 不过瞬息的功夫,二人的后方传来巨石砸地的剧烈声响,墓顶的石板像雪花一般簌簌地往下掉落,连带着墓顶上方积压着的积石和夯土层,以那口金井为中心,水波似地向外扩张! 商慈感觉到手心渗出了汗,她没有回头,单凭后方那不断逼近的巨响,她可以感觉到墓穴崩塌的速度明显比他二人奔跑的速度更快! 巽方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他的速度比她快,几乎是拖带着她在跑。 拐过一道墓门,已经可以看见几十米开外的陵墓洞口了,那抹盛着亮光的洞口此时此刻是他二人唯一的生机,临死关头才会激发出人的潜能,他们用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奔向那抹光亮,五十米,三十米,十米,五米,三米…… 在离洞口还有三米的时候,不断掉落的石板还是追上了他们,商慈只觉得有块坚硬的物体狠狠地砸中了她的脑袋。 商慈当时便眼前一黑,眼花伴着耳鸣,就在她以为要被掩埋进山底时,巽方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前一提,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腰,双腿蹬地,飞身向着洞口扑了出去。 腥黏的液体汩汩地往下流,温热地滑过脸颊。 商慈知道她的脑袋瓜肯定开裂了。 巽方在扑出去的那一刻,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快落地前,为了不压着她,双手往前一送,两只胳膊垫在她的身下,于是,商慈只感觉到了很轻微的震动,他则狠摔在了碎石地上。 巽方很想一躺不起,但此刻的状况容不得他半点喘息。裕王墓建在一座小山丘之下,地底墓穴的崩塌连带起山体震动,此时他们身后的洞口已彻底被掩埋,不时有乱石碎土从山顶滚落。 他咽下口中的腥甜,迅速地从地上爬起,弯腰把商慈打横抱在怀中,朝山丘对面的林地里走去。方才情况太紧急,来不及查看,现在他低头一看,触目惊心。 她的血染红了半边脸,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巽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胳膊不发抖:「阿慈,撑住,我现在带你回竹屋,师父临走前给我们留下了不少止血的草药……」 看着巽方一刹那失去血色的脸,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哽在喉咙,眼皮却越来越沉,她很想闭上眼睡一觉,她心里很明白也许这一闭,就再也醒不来了。 「打起精神,别睡过去,睁开眼,看着我,不——」 终究她还是阖上了眼,巽方颤抖到发狂的嗓音在耳边成了空响,她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沉寂的黑暗。 她从未想过,飘悬在半空中,是如此奇妙的感觉。 她知道她已经死了,在魂魄抽离躯体,看到草地里那了无生息的自己的一刹那。 商慈没有太多的哀痛,也没有害怕,反而有种‘反正都已经死了’的释然,飘到自己的身旁,好奇地打量,她从侧面看原来是长这个样子的? 她的身体被擦拭得很干净,脸上的血迹都没了,安静地躺在那儿就像是睡着了。反观正对着她盘膝而坐的巽方,身着的长衫已遍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脏污的血迹与尘土,脸上也有几道灰痕。 这还是她那个占卜做法前必换衣净手、洁癖到神经质的师兄么?她从未见他这般狼狈过。 她飘到师兄的面前,小心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他霍然间睁开眼,把她吓了一跳,他的目光毫无阻碍地越过她,落在平躺在草地中央的少女身上。 商慈这才发现,师兄和她尸体之间的空地上摆着七盏烛光摇曳的青瓷灯。七盏油灯摆放的位置形状,正是北斗七星的方位。 商慈抬头看向天空,此时的夜空宛如一块黑色幕布,上面星罗棋布,她的正上方正对着北斗七星,只是有块阴云遮住了天枢和天璇两颗星辰,阴云一点一点地往南飘,露出七星全貌只是迟早的事。 巽方似乎在等待,等待北斗七星照印大地的那一刻。 商慈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这是北斗七星续命阵,他要为自己续命。 她曾听师父提起过一次这阵法,因为是唯二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阵法之一,所以她印象特别深刻。此阵法限制颇多,成功率也只有七成,被续命者必须死亡未满十二个时辰,尸体保存完好,寿终正寝者不可用,命煞缠身者不可用…… 第二章 但对于施法人的弊处是什么来着?她摇摇头,记不清了…… 阴云已全然飘开,今日的北斗七星仿佛比其他星辰格外明耀。 巽方从怀中拿出一张用朱砂写满符文的黄纸,置于阵前,左手两指压住符箓,闭上双眼,屏息凝神,右手掐诀,低语念咒。 她心底还在嘲笑,符箓?师兄什么时候开始学起臭道士那做派来了?看师父回来了怎么骂你……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从北斗七星处落下七道光束,分别打在七盏青瓷灯上,光束在七盏青瓷灯间连接,分出三支来,一支连在了她的尸体身上,一支连在了商慈的脚下,一支连在师兄压着符箓的二指之处。 那光束极淡,淡到商慈以为是自己已经魂归阴间,所以才能看见。那光束好似有力量,扯着商慈,把她往她的尸首方向拉。 商慈觉着很新奇,一眼也不眨地看着。 而接下来的情景让商慈永生难忘。 师兄的嘴角渐渐渗出血液,他那头乌黑如墨的长发从发根处开始一寸寸地变白,商慈大惊,扑过去想去抢夺他的符箓,但是触碰到符纸时却像碰到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生疼,她转而想去抓住巽方正在掐诀的手,却毫不意外地抓了个空。 「住口!别念了!我不需要你为我续命……」 她急得大叫,蹲下身来去吹那青瓷灯,吹不管用便用脚去踩,然而和触碰师兄时的状况一样,她的脚直接穿过了烛火和灯台,落在了地上。 她又想去破坏那些光束,却仍是白费力气,最后,她哭着坐在地上,看着已是满头白发的师兄替她念完最后一个音节,任那光束拉扯着她往躯体那边移动。 此刻,她二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对应着摇光星位的那盏青瓷灯,火苗渐小,跳动了两下,不声不响的灭了,只余一丝青烟。 巽方念完口诀后睁开眼,一眼便瞧见了那熄灭的摇光星位灯,暗道一声不好。 而商慈此刻也仅差一步就被拉回了躯体,和自己的尸体并肩躺在草地上,脸上还在流泪,这时骤然刮起一阵罡风,她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吸力牵引着她,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拉扯着她飞到半空。她挣扎着挥舞着四肢,全是徒劳,那股吸力带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仿若是宿命指引。 那股吸力带着她掠过层叠的山峦,掠过奔腾的江流,掠过无数的城池村落,终于飘在一座庙堂上方时,将她丢了下去。 身体不断下坠、下坠,猛然间回魂,四肢有了实感,商慈缓缓睁开眼睛。 她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她现在是在哪儿? 月白色的轻纱幔帐,燃着艾草的三足兽纹香炉,素雅的各类竹编装饰,以及床榻边坐着的那个衣衫半解,露出半块赤-裸胸膛的男人。 许是空气中艾草的气味使她找回了一丝清明,她的眼神由迷茫变成了惊疑,她倏地从床上坐起。 「醒了?」男人听到动静,偏过头,皱眉问了一句。 商慈对男人的话仿若未闻,她现在的脑子被各种疑问塞满。在被石板砸中失去意识之后发生的那些事,虚幻而缥缈,就像做了一场诡异的梦,但和师兄探裕王墓的种种又是那么真实。 她死而复生了?师兄的七星续命阵到底成没成功?可为什么她醒来后在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难道…… 惊疑揣测间,商慈的目光落在墙边案台上的一面铜镜上,她慌忙翻身下床,连鞋都未穿,直接赤着脚大步走到案台前,一把拿过铜镜。 铜镜里的少女约摸有十五六岁,远山眉,含情目,点樱唇,冰雪肌,没有佩戴任何钗环,及腰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下来,身材有些纤瘦,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美,反添了几分弱柳扶风的楚楚动人。 虽然商慈私觉着自己姑且也算个美人,但这张美到惊艳、颇有几分祸国相的,绝对不是她的脸! 商慈放下铜镜,她说不清心里现在是什么滋味,不但死而复生,还换了副好皮囊,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激动得手舞足蹈,但她现在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做他们这一行,首要铭记于心的便是天道规则,凡事有因有果,有借有还,在天道面前,永远讨不了这便宜二字,若是为活人消灾除煞还好说,可她已经是一脚迈进阴司里的人了,就这么生生地给拽了回来。师兄这般为她逆天改命,这其中所要承受的因果,商慈不敢去想。 心脏咚咚急跳着,商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如今说什么也晚了,还是先搞明白现下的状况罢。 再次环顾起四周,一垂眸看见了身上穿着的一袭灰袍素衣,她同时回忆起方才看到的状似寺庙的楼宇,难道这里是庵堂? 这时手腕突然被人攥住,商慈回过头,望见一张隐忍着怒气和欲-火的脸。 萧怀崇本就等了她半天,见她醒了,不但无视自己的问话,跑来照了半天的镜子,又发了半天的呆,连扫都未曾扫他一眼,全然当他这个大活人不存在,他如何不气? 想起静慧庵主之前说过的话,这丫头是初次待客,若有些地方不周,还请多担待,于是,萧怀崇平了平怒气,沉声道:「我在床笫之事上不喜欢强迫,你醒了也好,醒了好办事。」 商慈盯着男人解束腰的动作傻眼,办、办事……? 男人抓住商慈的后颈衣领,像拎小鸡崽似的,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把她丢在床榻上。 男人的动作粗鲁,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意,商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床板有些硬,她的后脑勺轻磕在了架子床的边角,当下火辣辣得疼,趁着这痛意,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如雨后春笋般的苏醒。 这身体的原主应是刚刚死去,就被商慈鸠占鹊巢,她的脑中还残留着些许记忆片段,这些片段是原主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或者说是对她伤害至深、刻骨铭心的,所以才会被留下。因为是记忆中的场景,有些人说出的话都模糊弱化了,仅存下只言片语,有时她只能凭他们的表情和动作来推测发生了什么。 商慈也凭着这几段记忆影像,大概捋清了原主为什么会死去,以及面前的这位登徒子是谁。 原主名叫姜婉,本是大家闺秀出身,父亲在朝有任职,虽品级不大,但也称得上是衣食无忧的清贵世家,姜婉的生母身体不好,在生下她后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姜老爷很快续了弦,后妻冯氏温柔贤惠会持家,加之连生了两儿一女,牢牢地掌住了管家大权。 正如话本子中写得那样,继母有两副面孔。在姜老爷面前,冯氏待她那叫一个温厚可亲,私下里虽不至于打骂虐待,但也是从没给过好脸色,于是,作为嫡长女的姜婉在懂事起就在过着爹不疼、娘不爱、姊妹不悌的苦逼日子。 尤其是有了女儿姜琉之后,冯氏是越发不待见姜婉了,眼瞅着自家女儿和姜婉相差不过两岁,姜婉却出落得水水灵灵,不施粉黛,却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来府里串门的客人见了无不夸赞,反观姜琉,穿着得是府里最名贵的布料,戴着得是金银珠翠,却仍掩盖不住其举止粗蠢、样貌平庸的事实。 提起姜家小姐,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都会是美人姜婉,尤其是在她及笄之后,慕名而来提亲的人家里不乏达官贵胄,与她年纪相仿的姜琉却是无人问津,冯氏面上不显,心底的焦虑和嫉恨是与日俱增,终日盘算着怎么拔掉这盖住自家女儿风头的眼中钉。 第三章 姜婉性子软弱,不与人争,这也便助长了小人的气焰,她先是被指在妹妹姜琉的饭菜里下毒,致使其高烧卧床不起,后又和看柴房的下人私通,被冯氏带人捉了个正着。姜老爷一气之下,便将她送来了尼姑庵清修。 尼姑庵往往是比青楼还要污秽的腌臜地,这家庵堂也不例外,来往的香客中十有八-九和这里的比丘尼有着皮肉交易,这也是百姓间心照不宣的事了。 若仅仅是下毒谋害姊妹,并未造成什么恶果,这便是件可大可小的家事,可若破了身子就不一样了,姜老爷原指望靠这美名远播的女儿攀上一门好婚事,如今是全泡汤了,姜老爷最重名声,自知姜婉是嫁不成什么好人家,再加之冯氏在他耳边吹风,与其把她留下给家族抹黑,索性送走她,权当没有了这个女儿。于是在姜老爷的默许下,冯氏把她送到了净慧庵清修,任她自生自灭了。 姜婉自幼闺阁中长大,哪里知道这尼姑庵里的猫腻,只想着留在家里处处受白眼和排挤,还不如在庵堂里吃斋念佛来得清净。然而在见到那些浓妆艳抹的尼姑和不正经的香客时,她才醒悟过来,自己是掉狼窝里了。 她想得通透,抱着青灯古佛伴残生的觉悟,但从没想过作践自己的身子。送她来的丫鬟与那尼姑庵的庵主讲得头头是道,说明只是清修,并说以后每月都会定时来送银两,托庵主好好照顾她,姜婉这才把心吃回了肚子里。 刚开始在尼姑庵的日子里还算平静,姜婉守着自己的那方净土,关在屋子里抄诵经文,以前在姜府,丫鬟婆子们欺她性子软,变着法地偷懒,许多事她都是亲力亲为,如今孑然一身到了这尼姑庵,姜婉适应得很快。 尼姑庵每日迎来送往,尽管姜婉有心避开,还是无意间被几位香客瞧见了,香客暗暗向庵主打听她的来历,不惜花大价钱来买一夜情,静慧庵主虽然动心,但姜婉名义上还是姜府的大小姐,静慧庵主有些忌惮她的身份,将那些香客们通通挡了下来。 好景不长,在尼姑庵住了两个多月,允诺来送银两的丫鬟再也没有出现过,姜婉不得不拿出体己的钗环首饰来抵伙食斋饭钱,平日里也帮着清扫院落,浣洗衣裳。 人扔在她这儿两个多月,姜府那儿没有半点消息,看到姜婉抵给她的那几件寒酸的首饰,静慧庵主大抵明白了她在姜府的处境,想来也是,假如真是受宠的官小姐,姜府又怎么会把她送到庵堂里来,平白玷污了好名声,思至此,静慧庵主不由得便动了歪念头。 静慧庵主先是旁敲侧击、软言相劝了几天,然而见姜婉油盐不进,气恼之余显露了原本的面目,喊来粗仆直接朝她脑袋拍了一板砖,把她拍晕了送到了床榻上。 粗仆下手的力度很有分寸,绝壁是死不了人的,但坏就坏在,姜婉没料到面目慈善的静慧庵主会强逼她接客,这几日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生怕保不住自己的清白,她本来身子骨就虚,在这几日的精神极度紧绷、担惊受怕的状态下,那一板砖就成了导-火索——她在昏迷中猝死了。 姜婉前脚刚见了阎王,后脚商慈的魂魄就进了她的身,这一出一进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连一直坐在她身旁的那位年轻男子都不知她已经从鬼门关兜了一圈。 商慈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果然有个鼓鼓的大包,一碰就很疼。 这些记忆片段全是压抑的、阴暗的,幼年时姜琉三兄妹欺辱她的场景,冯氏带人来捉奸的场景,静慧庵主游说她接客的场景,粗仆举起板砖砸向她的场景,夹杂着姜婉残留下来的怨怼与恨意,方才那一瞬间,商慈几乎要被这些负面情绪给压垮了。 纵观姜婉这一生,就是一个惨字,吃了一辈子亏,没享过半点福,临死还被商慈占了身子,悄无声息地就赴了黄泉路,想来连给她烧纸钱的人都不会有了。 既然占了你的身子,我便欠了你一个因果,别人欠你的债,我会替你尽数讨回来,商慈在心中默道。 陌生男子的气息逼近,看着男人俯下身,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腰际,此时饶是商慈反应再迟钝,也明白这人要做什么了。 若是敌明我暗,她有一百种方法让面前这个男人生不如死,灾厄连连,甚至可以让他祖坟冒黑烟祸及子孙三代,但是面对面的交锋,商慈眼神滑过他胸膛和小腹裸-露出来的线条分明的肌肉,她连她刚满十岁的小师兄都打不过,武力值根本不是一个等级啊! 床上的少女眼神放空,似又在发呆,秀眉微蹙,好似想起了什么难言的往事,泼墨般的长发散落在床上,越发衬得她肌肤赛雪,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萧怀崇想起她还是个雏儿,难免有些紧张,正想着要不要宽慰她两句,只见她墨瞳一转,黑白分明的杏眼望过来: 「这位公子,我瞧您有缘,不如我来给您算一卦?」 「……」 萧怀崇低头,他确定自己身下压着的是位小尼姑,而不是道姑,不由得抿唇嗤笑:「你一尼姑还会算卦?」 商慈眼见有戏,连忙直起身子:「会的会的,不光算卦,看相、测字、摸骨,我都会……」 萧怀崇更纳罕了:「看相?你们佛门不是讲究相由心生?」 「我不是佛门弟子……」她还未说完,又被摁倒在床上,耳边传来嘲讽的低哑嗓音:「呵,省省力气罢,神棍骗子爷我见多了,摸骨?我也会……」温热的手掌钻进衣领,滑过脖颈的肌肤,让她瞬间打了个激灵。 商慈急了,那老庵主阅人无数,她现在确实还是未经人事的清白之身,下毒和捉奸完全是姜琉和冯氏连合设得一场局,姜婉平时待下人很好,那柴房的伙计没忍心真对她做什么,这也是冯氏的疏漏之处,不过冯氏的目的是将她赶出家门,究竟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她也不关心了。 总之不管怎样,现在世上已没有了姜婉,这身体是她商慈的,她就算拼死也不会让一个陌生男人白白占了她的便宜。 她使出全身力气死死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停留在锁骨的位置,不让他再深入半寸,同时也不敢再藏拙,敏锐地一寸寸扫过男子的五官命宫,像倒筒子一样把所看到的尽数说了出来。 「你虎鼻高挺,鼻尖饱满,兰台、廷尉不偏不曲,是天生富贵之相,一辈子财源不尽……」 萧怀崇眯起眼看她,皮笑肉不笑。 「龙眉鸳眼,龙眉弯曲清秀,你兄弟一定很多?鸳眼稍长,是天生近君辅佐君王的料子,若入朝做官,必成大事…」 萧怀崇眼底闪过一道波澜,仿若未闻地使力继续探进她的衣领。 「你眼廓泛青,泪堂凹陷,子息福薄,注定这辈子无儿无女,断子绝孙!」 最后一句话,商慈几乎是红着眼吼出来的,萧怀崇闻言,面无表情的脸上陡然出现一丝裂痕,面容有些扭曲,他甩开她的手,怒不可遏:「你说什么?!」 商慈迅速从床榻上坐起,松一口气的同时仍然面带警惕地盯着他。从这男人的反应来看,她方才的话已狠狠戳到了他的痛脚,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恼羞成怒的事。 萧怀崇此时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从头冰到脚,半点性-欲都没了,一双乌沉沉的眸子里盛满了怒火,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断子绝孙?你这是在咒我?」萧怀崇攥紧拳头,忍了又忍才没有爆粗口。 第四章 这年头,风马燕雀的江湖骗子遍地都是,萧怀崇当年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也没少上那些神棍术士们的当。那些神棍惯会的手段就是拍马屁,先是天花乱坠地一通夸,最后随便给你扣一顶什么血光之灾的帽子,叫你破财免灾。对于什么血光之灾,萧怀崇一点也不在意,他只关心他的子孙后代。几年来,他也曾走访了不少隐世的神医、半仙们,却没有一个可以治好他的「病」。 整整十年,这件事像块挥之不去的乌云,盘桓在他的头顶上,如今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尼姑开口点破,萧怀崇觉着恼怒难堪的同时,对她却是少了几分轻视。 毕竟仅靠相面就能勘破他多年隐疾的,她是第一个。 难道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不可能,他在她面前一直自称得「我」,就连静慧庵主也不知自己确切的身份,方才她那三句话,相当于将自己的老底全揭了。羞恼过后,萧怀崇心中惊疑不定,他只不过想来庵堂找个乐子,结果歪打正着碰见高人了?面前这个眼波潋滟、面若桃花的美人,怎么也不像是个会相面算卦的先生啊…… 商慈见他没有要揍她的倾向,也就安了心,端得一脸诚恳无害:「我说得俱是实话,当然,光看面相,未免有些片面,公子若信我,我可替你看看手相。」 萧怀崇将信将疑,犹豫片刻,还是默默地伸出左手,掌心朝上。 从食指到掌根有三条掌纹蜿蜒相接,从坤位到明堂有一条纹,从兑位到坎位有另一条纹,是典型的震卦纹手相,若震位丰满、颜色红润者,命中必有子,但是他这三条纹路过细,且有一条横向的煞纹破坏了整个震卦,那条煞纹极淡,并不像是天生的掌纹。 商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同时直言道:「震卦纹过细,且带煞,命里无子息,只能抱养别人的儿子。」 她的话对萧怀崇来说无疑又是当头一棒,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有些艰涩地问:「……这煞可否化解?」 「能不能化解,我现在还不敢断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煞并非你命中生来带有,而是后天被人下了煞局。」 师父常教导她的一句话,便是人不可貌相。这和佛门的说法「相由心生」有一定的相通性。 听起来似乎与相术的本质两相矛盾,其实不然。 每个人的相貌天生自带因果,从面相、手相、甚至足底相都会形成一种高度统一,如果道行足够,靠批八字、看面相、看手纹,都能把一个人的大致命运批下来。 但,人的相貌不是一成不变的,受后天性格、环境因素影响,因缘机遇之下,相貌也会发生改变,师父也是借此话来告诫她,可相人,却不可相命。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眼廓泛青、泪堂凹陷,外加他掌心横生出来的煞纹,商慈可以断定他这一脸无子衰相,是后天被高人布下煞局的杰作。 「煞局?」萧怀崇闻言脸色大变,「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害我?!」 商慈轻点了点头。 萧怀崇坐在床榻边的杌子上,长吸了口气,原来困扰了他十年的问题根源不是出在他自己身上,而是小人暗算,这事情转变得太快,他得好好消化消化。 现在,他是万不敢再对商慈不敬了,虽然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世外高人的样子,但凭她说得那番话,哪怕有一线希望,他也绝不会放弃,只不过他自持身份,依然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姑娘,若你能替本王破了这煞局,你要什么,本王便能允你什么,前提是,你方才所说俱是真话。」 听他自称本王,商慈并未感到意外,方才看他的面相,她已猜到了三分,天生富贵,兄弟众多,辅佐君王成大业,除了王爷还有谁呢。 空口白牙地想让他相信自己也不现实,通常商慈都是先办事,再议其它。 想要通过外力因素来影响一个人的命格,必须是日积月累,那煞局所在必定是王爷常呆的地方,八成就在王府了。 商慈站起身来道:「如果王爷方便,今日我便可随你去王府,探一探那煞局。」 这挂羊头卖狗肉的尼姑庵她是一秒也不想多呆,不趁此机会抱紧王爷大腿赶紧开溜,更待何时? 萧怀崇对她的来历始终是抱有怀疑,见亮明自己身份后,她神色如常,没有半点意外和诚惶诚恐,心下更添几分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人?师从何门?」 商慈张了张嘴,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做他们这一行,道教的可以被尊称为道长,佛家的可尊称为大师,而商慈无门无派,换句话说,就是野路子,尊敬他们的呢,喊一句先生,难听点的呢,就是神棍。 可无论什么三教九流,总得有个师承吧,除去道佛这两大家,还有三合派、九星派、八宅派、玄空飞星等颇有些知名度的派别,剩下的小派别五花八门、不胜枚举。可她的师父就是这么个奇人,从没入过任何一派,商慈曾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捻着长须高深莫测道:「为师我这身本事一半是靠自己钻研领悟,一半是受各路高人点拨,取各家精华,自称一派,你好好跟着为师学便是,还问这作甚,得了便宜只管偷着乐吧。」 腹诽归腹诽,师父在行业中的名号是响当当的,早年的时候是吃皇粮的,官封「钦天监监正1」,曾为先帝勘选过皇陵,什么杂七杂八的术数都懂得些,辞官归隐后,还有不少达官显贵慕名找上门来,师父被骚扰得烦了,手捧罗盘,身担书箱,骑着毛驴,就这么离家出走了,在路上顺便捡了他们这三个徒弟。 「我无门无派,这相面的本事是跟我师父学的,他老人家的名讳我不便提,」关于师承方面,商慈含糊盖过去了,但身世方面,商慈不敢乱讲,王爷想要查她的身份很容易,于是如实道,「不瞒王爷,我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因被姊妹陷害,而被长辈送到这庵堂里清修,那庵主见我孤苦无依,逼我来接客,我为王爷请缨破煞,也是想借王爷之手离开这庵堂,咱们各取所需。」 萧怀崇点点头,她这番话里其实还有漏洞,既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怎么会让她学相术呢,在他们这些王公贵族的眼里,相术是下九流的东西,上不得台面。不过他的目的只是要请她破煞,商慈究竟是何来历,对他也不重要了。 商慈走到一旁收拾包袱,这才想起她的家当都陆续抵给了静慧庵主作住宿费了,就剩下换洗的衣衫还有几颗碎银子,商慈一拍脑门,心想坏了,转身对萧怀崇道:「王爷,我忽然想起我来得匆忙,一些破局需要的法器都没带在身上……」 她的灵魂是穿过来了,但随身的家伙什是全落下了,她的袖珍罗盘,玲珑骰子,犀角签筒……师兄应该会替她好好保管的吧,商慈这么安慰自己。 萧怀崇看了眼桌上的笔墨砚台:「无碍,需要什么你写下来,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商慈正在掰着手指算重新置办这些家伙什要多少钱,肉痛得不要不要的,乍听这话,顿时笑颜逐开,颠颠地过去执笔写清单。 首先罗盘是必备的,定位全靠它,因为不清楚煞局的形态,商慈又添了八卦镜,破局不比布局,不用准备太多东西,以防万一,她还是写上了公鸡血、米酒、桃枝等等除邪避秽的物件,毕竟是煞局,难保不会引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第五章 写完后将清单递给萧怀崇,他接过来看了两眼,都是寻常用的东西,径直走上前打开屋门,对门口候着的一位随从说了两句话,随从拿着清单转身快步走了。 商慈收拾完包袱,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素袍,心下有些膈应的慌,且这尼姑装走在街上未免太打眼,于是叫萧怀崇在门外等着,自己则换了身寻常的棉布襦裙。 拾掇好一切,二人刚走出院门,就被静慧庵主给拦下了。 静慧庵主双手合十,望着萧怀崇脸上堆笑:「萧施主,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眼神微转,一眼就瞧见了他身后已换了衣裳、背着包袱的商慈,笑容顿时僵在嘴角,「姜姑娘,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静慧庵主,承蒙您这两个多月来的照顾,我想了想,自己不是修佛的那块料,还是回家去罢。」 商慈笑盈盈地看她,「照顾」两字有意无意咬得很重,然而静慧庵主比她想象的脸皮要厚,表情都没变一下,像是丝毫没听出她的话外之音。 萧怀崇则直接无视了静慧庵主,径直大步绕过了她,他一王爷,去哪儿还用得着跟一老尼姑汇报?简直笑话。商慈继而垂头跟在他后面走,经过静慧庵主时,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腕。 就知她不会轻易放人,商慈叹了口气,偏头看她。别看她已有五十多岁,力气却不小,商慈挣了两下硬是没挣开。 静慧庵主依旧慈悲地笑着,只是语气冷了几分:「萧施主,姜姑娘不是我们庵堂里的,是家里送来清修的,先前姜府夫人嘱托我们好生照顾,万一她家里来要人,贫尼不好交待啊。」 这话听着真耳熟。 商慈认真回忆了下,在庵主开诚布公地要姜婉接客后,姜婉也曾想过要离开尼姑庵,但每次都被庵主借口拦下,理由便是:若姜府来要人,庵堂不好交待。 她又没卖身给这尼姑庵,人身自由倒被彻底限制了,虽说这庵堂的性质和青楼差不多,但到底还披着宗教的名义,若太过明目张胆地逼良为娼,闹到官府,即便庵堂这种地方背后肯定有高官显贵撑腰,但也是一件麻烦事。 姜婉好歹是个官小姐呢,静慧庵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商慈原先还在纳闷,乍听庵主说漏了嘴,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她那后娘,曾暗中授意的结果。 商慈唇角勾起,凑近了,在静慧庵主耳旁低语:「庵主,你一出家人,难道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现世报?佛堂里还供奉着释迦牟尼金身像,在佛祖眼皮子底下行着这般污秽事,您就不怕佛祖降罪于你?」 静慧庵主微怔,这位姜小姐来了庵堂之后终日躲在房间里,见了生人就脸红,平时是闷葫芦一个,怎么忽然间变得……神叨叨的了? 庵主随即微抬下巴,望着她冷笑:「这世上大奸大恶之人多了去了,贫尼平日里烧香诵经,虔心向佛,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断过,要论现世报,那也轮不到贫尼头上。」在静慧庵主眼中,拉皮条的行为算不得什么,比起那些奸-淫掳掠、草菅人命的强盗,小儿科多了,看在她每日卖力诵经的份上,佛祖应该不会和她计较的,而且佛祖那么忙,世上不公平的事又那么多,他管得过来吗? 商慈闻言不由得莞尔,人都是这样,处处存着侥幸心理,大恶是恶,小恶也是恶,诵几句经就能化解你这些罪过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在商慈的印象中,佛门之人大都怀着悲悯之心,有的是彻底被感化了,有的是出于因果轮回的敬畏,像静慧庵主这样知法犯法,且完全没有悔过之心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商慈把静慧庵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眼底一丝狡黠:「额上有黑斑,是病气缠身之相,鼻端枯削晦暗,预示破财。要是继续再干这种缺德事,我看您哪,怕是好日子不多了。」 静慧庵主这下绷不住了,嘴角的伪笑尽失,狠狠剜了她一眼,胸口气咻咻地起伏:「贫尼身子骨好得很,姜姑娘这么乱说话,当心造下口业!」 和这种人讲不通道理,她的破财病气相有方法可以躲过去,但商慈完全没想替她消这灾,一时的命运可以改,但她的心性已腐烂到已无药可救了。 于是,商慈也就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庵主。她的瞳仁很黑,水潾潾的,像是精心打磨过得黑曜石,直透人心底。 静慧庵主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慌,微偏开头躲着她目光,攥着她的手腕却是越发用力。 这时萧怀崇走过来,横插在二人之间,强行把庵主攥着她的手分开,同时掏出象征王爷身份的四爪盘蟒玉佩晃了晃,在静慧庵主的瞠目结舌中,直接把商慈带走了。 好半天,静慧庵主才反应过来那玉佩上雕着的是啥,心里一咯噔,她只知道那位施主姓萧,萧虽是国姓,但平民姓这个的也不少,她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王爷会来尼姑庵找乐子,大抵是怕京城里的花街柳巷,万一被人认出来,影响不好,所以隐瞒了身份,偶尔来她们尼姑庵坐坐。王爷有心低调,静慧庵主哪敢宣扬出去,心思转了几个来回,打定主意若是姜府有人来问,就说姜婉自己跑了。 静慧庵主随即叫来管事的比丘尼,把商慈住过的小屋锁了,紧紧合上了院门。 商慈跟着上了王爷停靠在庵堂前的马车,尼姑庵建在半山腰上,四周全是翠竹山林,十分僻静。 待下了山,马车驶进了坊市,周围开始热闹起来。 掀起帘子,只见道路两旁人流如织,车马粼粼,喝大碗茶的,吹糖人的,舞大刀的,吆喝声皆带了一口浓浓的京腔。 商慈脑袋一懵,她这是一下穿到千里之外的京城了? 作为一个半吊子神棍,商慈的方向感一向很差,分不清东南西北,所以罗盘从不离身。夏国幅员辽阔,她和师兄原本应该是在夏国的东南方,靠近沿海的区域,京城作为一国之都,则是坐落在夏国的中心偏北处,这下可好了,一下子窜了上万里不止,这两地的行程光坐马车就要耗上数月。 商慈将下巴搁在窗框上,满脸愁苦,自己这一穷二白,盘缠钱完全没着落,外加自己的路痴属性,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到家啊! 师父最喜欢在山野的犄角疙瘩处安家,说这才有采菊东篱的隐士气质,好似住在城里就不能衬托出他的旷达,所以商慈从小在各地山沟沟里长大,住遍了各种竹屋、茅屋。京城是夏国最繁华的地段,商慈从未见过这么宽敞的青石板大街,连酒楼门口挂的锦旆都十分气派,看着马车外缓缓掠过的景致,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下了马车,看到面前雕梁画栋的府邸外加上书「肃亲王府」的匾额,商慈愈发坚定了破煞的信念,为王爷解决了生育大计,想必他也不会吝啬酬金,盘缠问题就解决了,兜里有钱,什么都好办,其它的可以从长计议。 踏过门槛,远远地看见两个小丫鬟搀扶着一位体态瘦削的妇人朝这边走来,萧怀崇见了提步迎了上去,商慈亦跟了上去。 那妇人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乌鬓粉腮,走近了才发现她气血不太好,唇色很淡,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许是常常皱眉头,眉心有几条细纹,一身绫罗绸缎,发间缀满了明珠步摇,举止贵气端庄,应该就是肃王妃了。 第六章 「王爷,」肃王妃一眼就瞧见了萧怀崇身后的商慈,虽对着萧怀崇福身,眼神却一直不善地打量着她,想来也是,自家夫君陡然从外面领回来个女人,而且还是个一脸「狐媚相」的女人,任谁脸色都不会好看。 萧怀崇上前一步,对王妃低语了几句,王妃的表情先是惊讶,再看商慈的眼神立马不一样了,虽还带着狐疑,但和善了许多,轻扶了她的胳膊:「姑娘,随我来。」 商慈在进王府的那一刻,就在处处留意,整个王府坐西北向东南,是为乾宅,府门开在兑位,这种布局,宅子主人富贵多银,光凭宅门便能断吉。 穿过大堂,径直来到后花园,庭院东南方有一泓水池,池上建着荷花亭,抄手走廊横贯其上,水池西角有三块高低错落、两人高的假山置石。这池塘的水是活水,在低凹处储水,再由翻水车运到高处,形成汩汩不断的小型瀑布。 池里的菡萏开得正盛,荷叶间隙处,有几尾肥大的金色锦鲤游得正欢畅,清风徐来,荷香绕鼻,水波潋滟,轻雾袅袅。假山置石与池塘、叠水、水口之间形成正蟠龙形的风水局。正蟠龙形局寓意家藏金玉,福泽绵绵,是上好的风水局啊。商慈错眼环顾了一周,整个王府的风水都是极好的,并没有发现有哪些不妥的地方。 趁着商慈看风水的空档,身旁的肃王妃不时和她搭着话。 「看不出来,姑娘年纪轻轻,竟然还懂这风水?」 「我擅长的是相术,风水只是略懂一些……」 「我与王爷成亲后便一直住在这王爷府,住了近十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当初建这王爷府都是御用的工匠,请得也是颇有名气的风水先生,我听王爷说,你说这王爷府被人下了煞局?这……」 「要么是请的风水先生有问题,要么是工匠有问题,敢问王妃你与王爷成亲十年来,是不是未曾有过子嗣?」 闻言,王妃的脸色顿时灰了一度,手指紧紧绞着帕子,苍白的嘴唇有些抖:「是……我与王爷成亲十年,一直没有怀孕,后来,王爷又陆续地纳过几房小妾,皆无所出……有个妾室倒是怀上过一次,但是……」 肃王妃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眼底闪过厌恶和惧意,迅速岔开了话题,偏过头冲商慈惨然一笑:「我和王爷都是喜爱孩子的人,这件事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这两年来,我身子不大好,加上思子心切,想着实在不行就从旁支抱个孩子来养,但我和王爷还年轻,实在是不甘心啊。说得多了,王爷大概也是嫌我烦了,每次下了朝都临近傍晚才回府……呵,想来也是,这偌大的王府一片死气沉沉,若换了我,我也不想整日闷在这清冷的府中……」 商慈摸了摸鼻子,想安慰王妃,却不知从何开口,以什么立场开口。方才王爷和她介绍自己的时候,肯定是省略了他二人认识的过程,不然,王妃此刻也不会用这种推心置腹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换任何一个重名节的女子,只怕宁愿再死一次,也不愿跟那尼姑庵扯上关系。不过商慈心大,她能死而复生,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哪还容得她挑剔醒来的时间地点。诚然,商慈对那暴脾气的王爷是全无好感,王妃身体抱恙,他不陪在夫人身边照料,还跑出去寻花问柳,真是彻头彻尾的渣男一枚。 短短一日,比她过去十七年加起来都要惊心动魄,先是被墓穴掉下的乱石砸死,后被师兄用北斗七星阵续命,醒来之后差点节操不保,现在还要给这混蛋王爷解决生育问题…… 商慈想想就觉得心累。 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白发飘飞,盘膝而坐的身影,衣衫血污,参天星辰在他身上洒满了细碎银光,脸色苍白如纸,眉眼含霜,像一座冰晶堆砌的雪人。 商慈只觉鼻尖一阵阵地泛酸,不知师兄他……现在还好吗? 在庭院里逛了一圈,再次回到大堂,这时萧怀崇派出去置办物件的随从回来了。 随从手中拎着个沉甸甸的包裹,躬身递给萧怀崇:「王爷,您要的东西。」 萧怀崇侧身,示意他交给商慈,商慈接过打开一看,要的东西一样不少。 随手拿起那件桃木罗盘,上手很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气,边角沾着几丝香灰,显然是一件开过光的法器。 法器是指带有某种气场,会起到招财、辟邪、纳福等特殊效用的器物。 法器又分先天法器和后天法器,先天法器是指天生带有气场,一般是由生来带有灵气、罕见的木材山石雕琢制作而成,如百年菩提、舍利子之类,存量稀少,可遇而不可求。而后天法器,通常被佛教高僧开过光的器物,或者是经过高人大拿们长期使用过的罗盘、佛珠等等,成年累月会渐渐自己形成一种气场,效果通常比先天法器要差一些。 像商慈魂穿之前那只跟了她十年未离过身的袖珍罗盘,已达到了后天法器的入门标准,无论是方位堪舆还是寻龙点穴,比一般的罗盘更具稳定性和精确度。 这件罗盘应是被某个高僧开过光,加上是桃木材质,有些辟邪的效用,对破煞没什么帮助,不过也算是件不可多得的宝贝了。 装备齐全了,接下来就该工作了。 商慈手捧罗盘,转身对萧怀崇道:「劳王爷引路,从东边的屋子开始,我们逐个排查,包括下人的房间,一间也不能放过。」 王府整体的风水布局没有问题,那这煞局定是隐蔽在某个不起眼的房屋内,商慈全神贯注地盯着罗盘上的磁针,跟着萧怀崇走马观花地穿廊过院,走到房屋前也不进去,只是门前逗留片刻,继续去往下一间。 整个王府占地数十亩,走上一圈要耗费不少功夫,肃王妃身体抱恙,仍执意要跟着一起去看。商慈本就不着急,为了照顾王妃,同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王爷王妃以及两个随从丫鬟同一个面生的女子,闲庭信步地在王府里兜着圈,不少王府的下人们瞧着这场面稀奇,不敢凑近,只远远地观望着,围在一起,指指点点地低声议论。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并没有什么进展。 眼见着就要走完最后几间房,这时罗盘上的磁针几不可见地往下沉了沉,商慈骤然停下脚步。 抬头看着面前烟熏火燎、人声嘈杂的矮房,商慈愣了愣:「这里是……灶屋?」 肃王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柔声道:「是啊,现在已近戌时,膳房里的下人都在忙着准备膳食。」 膳房里不时传来清脆的锅碗碰撞声,刀剁砧板的沉闷声响,柴火味混着饭菜的香气从门缝中溢出来。 商慈推开虚掩的门,抬脚走了进去,可能是因为从事这行久了,她比寻常人更加敏感一些,刚走进这膳房,商慈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只觉得有股子阴气从脚下冒出。 膳房里的下人们分工明确,择菜的择菜,掌勺的掌勺,锅灶烧得正旺,干柴噼里啪啦地炸着火星,一切都很正常。但商慈在走进这屋子的一刻,心里就能断定,煞局就是在这儿没跑了。 气场这东西无处不在,你哪怕封闭了五感,静坐在空无一人的旷谷中和喧闹市集中的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这膳房里人虽多,但给她的感觉不像是有人气儿的,反而有种在墓地坟头的阴森感。 第七章 萧怀崇见商慈的面色沉重,对正在干活的下人们吩咐道:「都先别忙活了,出去罢。」 粗使婆子们不明就里地相互对视一眼,低头应了句是,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出了屋门。 商慈开始认真打量起这膳房的布局。 阳宅,即活人住的宅子,反之,阴宅便是指墓地、安放棺材灵柩的地方。阳宅按八卦原理可分为「乾、兑、离、震、巽、坎、艮、坤」等八种宅形,可简单归纳为「东四宅」和「西四宅」两大类,这人同样也被分为八种命形。 之前,商慈就有询问过王爷的八字,对应的是「艮」命,商慈对照着罗盘,心里计算着方位,看了眼那锅灶火门的朝向,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人们都把锅灶当做是小事,却不知它实是房宅风水中最重要的东西,这灶位的朝向如果对着主人年命的生气方,就会有各种灾厄发生。而这座锅炉的朝向更狠,王爷是艮命,灶口正对着巽位的绝命方,是存了心要灭王府的子嗣。 「姜姑娘,这灶屋……有什么问题吗?」肃王妃见她一直沉默不语,有些忐忑地询问。 肃王妃与萧怀崇都以为她姓姜,商慈也没纠正这种小事,收起罗盘,直言道:「这锅灶的朝向不对,是风水里的大忌,会导致府中人丁损伤,孕妇多小产,就算生下来,多半也会是怪胎。」 王爷和王妃同时面露异色。 半响,王妃嘴唇微抖,眸光闪动:「怪不得……怪不得刘氏会……」撞见萧怀崇警告的眼神才自知失言,连忙以手掩唇,咽下哽在喉咙里的话。 王爷并非从没有过孩子,三年前,妾室刘氏曾经诞下过一名男婴。 那孩子生下来时骨瘦如柴,哭叫声断断续续,像奶猫儿一样,最要命的是接生婆子把他翻过身来,才发现那孩子竟然没有粕门,当时吓得脸都青了。请来的大夫见都没见过这等怪事,手脚当时就软了,更别提医治。后面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吃而不能出,要么是被涨死,要么是被饿死,没过两天那孩子便腹大如斗,咽气了…… 王妃至今想起那婴儿的死相时还头皮发麻,四肢瘦得皮包骨,肚皮却圆滚滚地像个皮球,双眼凹陷,浑身青紫,格外的凄惨……早知如此,她当初还不如给刘氏灌一碗避子汤,免得那孩子来这世上白白遭了两天罪,也给王府带来了一场劫难。 这件事是王府的秘辛,当年负责接生的产婆和丫鬟,都被王爷打发到庄子里了,刘氏因为这事至今还疯疯癫癫的,王爷顾念旧情,也怜她孤苦,便让她留了下来,只是终日禁足在那不大的院落里,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 难道仅仅是因为锅灶的朝向,而祸害了王府十年之久? 商慈眯起眼,细细地观察着屋内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不,不可能这么简单,这屋里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在作祟。 这煞局的手法并不算高明,纯粹是在欺负王府里没有懂风水格局的内行人,同时很可能是个障眼法,用来掩盖屋里真正在害人的东西。 这纯靠方位摆放的煞局很容易被破坏,而且威力也不会这么大,必须要有个镇煞的东西在提供源源不断的阴气,维持着这个煞局。如果仅仅是把这锅灶拆了,换到合适的位置,但如果不找出那关键的东西,王府的「诅咒」仍会继续存在。 这时候罗盘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只能是地毯式地搜索。为掩人耳目,那东西体积一定不大,而且必定是藏在平时下人们触碰不到的地方。 商慈走到屋子的正中央,下意识的一抬头,瞧见那被烟灰熏得黢黑的房梁,眼神蓦地一亮。 「王爷,麻烦叫人拿把梯子过来。」 王爷猜到她许是发现了什么,于是连忙差人去取梯子。 须臾,梯子取来了,商慈恐高,顺势对那搬梯子的随从道:「你去看看这房梁上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那随从搭好梯子爬上去,不一会真的摸下来一块用红色油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匣子,随着他取下包裹,房梁上积攒的灰尘簌簌地向下落。那油布包上面沾了一层油垢灰尘,想必已被搁置在上面很多年了。 商慈皱了皱眉:「我建议你们还是不要打开看了,免得被恶心到……」 她话还未说完,只见王爷已经手快地扯开了红油布,匣子应声而开。 待看清那盒子里装的物什,在场人全部倒吸一口凉气。 肃王妃瞪圆了眼,尖叫一声,连退了数步。 萧怀崇脸黑如锅底,捧着那盒子,是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匣子一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腐烂的恶臭,令人作呕。 匣内正中央是一团黑乎乎的不明物,仔细打量那轮廓,能勉强分辨出是一具婴儿的骨骸。 这尸体像是被用什么药物特殊处理过,这么多年,身上的肉还没全然烂掉,而是像风干了一样,干巴巴地附着在骨头上,婴儿四肢紧紧得蜷缩在一块,不像是自然死亡,除了这具尸体,还有一小撮用红绳捆绑的头发,几片不知道是什么动物身上的鳞片,以及一张皱巴巴的黄表纸,因为匣子内潮湿不透气,纸上的字体有些模糊不清,但还是能看出来,上面写着的是王爷的生辰八字。 「这撮头发应是王爷您的,这鳞片应该是某种蛇鳞,这死婴应是活生生地被人拿药物浸泡致死,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阴气。」 商慈也搞不明白这几样东西凑在一起是个什么说法,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玩意是害人的。 见萧怀崇终于绷不住,偏头干呕了两声,匣子被封了十年,存留下来的都是「精华」,散发出的尸气吸上一口都够呛的,商慈抬手把盒盖打下,连同那红油布扯过来,转身塞进刚从梯子上下来的那倒霉随从手里:「拿去烧了罢,记着烧完后,把烧剩下的渣滓埋进地下,上面撒些坟头土。」 东西离了手,萧怀崇的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顶着一张臭脸,眄了还杵在那儿不动的随从一眼:「还不快去!」 肃王妃抚着胸口,平复了半天,上前攥住萧怀崇的衣摆,眼眶发红:「王爷,府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整整十年啊,设这煞局的人是何其歹毒的心思,是铁了心要我们王府绝后。」 王府的奴仆少说也有上百人,想要趁周围人不注意溜进王爷寝室,从篦梳上弄来几根头发,也并非难事,而且时隔这么多年,根本无从查起。 他在朝中树敌不少,兄弟手足亦不可信,当初王府建造经手的全是御用的工匠,甚至有可能会是那位属意…… 萧怀崇闭上眼,努力压制狂暴的怒气,紧握着的拳头骨节发白。 虽说常言父债子偿,可是他那生下来就残疾、短短两天就夭折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他造下的孽果,怎么也轮不到那无辜的孩子身上啊。他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恼。 商慈并不关心他们这些皇亲贵胄间的恩怨纠葛,她的工作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别的她没有立场过问,也没兴趣过问。于是也不顾此刻这混蛋王爷的心情有多复杂,脸色有多难看,商慈按部就班开始善后。 处理煞气的方法大抵归为三种: 一、镇压法,采用一些特殊的山石、桃木、兵器、符箓、或是大师开过光的法器等,强制改变气场,不过这种镇压法治标不治本,一般也就维持个几年、几十年,待煞气堆叠凝聚,最终还是会冲破镇压的气场,反复害人。 第八章 二、移化法,通常用石板篆刻太极图阵以及一些其他阵法置于地下,尤其是太极图,具有吸纳一切不良煞气的力量,将煞气转化成对人体无害的气场。 三、改源法,寻找到煞气的源头,改变周边的环境,从根本上解决,一劳永逸。唯一的缺点是此法造价成本太高,只适用于小型府邸,如果是山水间的煞局,总不能将山头铲了,水坑填平吧,且大动土木也是不吉。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镇煞的毒瘤已经拔了,整个膳房不大,把锅灶朝向掉换一下外加多添一堵墙,并不是个大工程,还是改源法最合适。 「把锅灶里正炖着的饭菜都丢弃了,旧炉灶给扒了,新建的锅灶位置要压本命之破军方,火门要对着乾位天医方,子女不但减病,亦能保寿……」商慈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比手。 王爷王妃虽然此刻心中百味杂陈,仍尽力集中精神认真听着商慈的话,他们不懂什么是乾位破军方,只牢牢记着她手指过的地方。 要换做以前,有人跟他们说改变下膳房的格局,就会解决生孩子的问题,他们是打死也不信的。而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也容不得他们不信了。 那匣子中的婴儿尸首太过可怖,在王府重修了灶屋后,王妃心里终究有些惴惴,又去了京城第一寺庙迦南寺上香祈福,外加求了尊镇宅的关公像,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从王府大门出来,商慈拍了拍纳在怀中那块金锭子,心中踏实了许多。 回想起方才王府丫鬟端着一托盘金元宝的一幕,商慈自己都不相信守财奴如她,面对那么大的诱惑,竟然很冷静地把持住了。 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秉承着一贯的职业操守,商慈只取了那摞金山上的一块,颇有几分洒脱道:「我先拿这十两,权当是定金了,剩下的,等王爷喜获麟儿之后,我再来取罢。」 萧怀崇「啧」了一声,刚想开口说什么,肃王妃抢在他前截住话头,「既然姑娘都这么说了,我们也不强求,承姑娘吉言,若王府添了丁,届时还请姑娘赏光来吃满月酒,剩下的酬金亦会如数奉上。」 说完有些埋怨地瞥了自家夫君一眼,他平日里大手大脚的习惯了,殊不知这偌大的王府花钱如流水,说是破了煞局,可究竟能不能怀上孩子还未知,就要凭空送出去五百两金子,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商慈只是笑了笑,她也不怕这王妃会赖账,亲王家的香火只值十两金子,说出去王爷的面子着实挂不住。 夜幕降临,新月如钩。街道两旁纷纷点起了红彤彤的灯笼,照得整条大街恍如白昼。 京城的夜晚依旧很热闹,夜市会一直持续到宵禁。街道两旁,各路小贩们兜售着一些从没见过的时令果品、糕点小食、帷帽扇帐,商慈看着这些新奇玩意,却实在是没有心情和精神去逛。 忙了一天,她现在是又累又饿,王爷王妃原打算留她在王府用膳,可锅灶又暂时不能用,得现派下人去附近酒楼端菜,商慈是有个眼力见的,没再多叨扰,直接请辞了。 商慈站在街道中央,细细环顾一圈,选择了一家看起来干净又不甚吵闹的客栈,抬脚走了进去。 客栈内已坐满了不少人,觥筹交错夹杂着乱哄哄的人声,不知是不是商慈的错觉,在她跨进门槛的一刻,喧闹的大堂仿若静窒了一瞬。 最靠近客栈柜台的一桌,坐着四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壮汉,一个个喝得脸盘通红,舌头打结,压低声音交耳道:「喏,那小…小娘子长得真标志……」 商慈原本想在大堂随便找个空桌用饭,察觉到那几人灼热且不怀好意的目光,话到嘴边立马改了口:「掌柜,麻烦给我开间上房,做点清淡的饭菜送到屋里。」 临安毕竟是大都城,治安还是蛮不错的,大庭广众之下,嫌少会有欺男霸女的事发生,但那几个人一副地痞流氓相,加之酒壮怂胆,难保不会对她做出什么逾礼的事,她一个人孤身在外,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好。 掌柜笑着应声,给开了票据,商慈没有动那块金元宝,原主给她留下的家当里还有几颗碎银铜板,恰好够了房钱。 付了钱,掌柜叫来小二引她往楼上走,经过那桌醉汉时,传来一阵挑逗意味的口哨声。 商慈恍若未闻,她心里此刻正在肉痛腹诽,这大都城的物价就是贵,住一晚客栈要五钱银子,简直就是抢劫啊。 推门进了房间,看到屋内精致素雅的陈设,那抹被打劫的不快才平复了些。 过了一会,小二送来了饭菜和热水,填饱了肚子的商慈整个人都变好了,舒舒服服泡了热水澡,洗去了一身乏累。 洗漱完的商慈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开始谋划接下来的行程。 明日一早就去城外驿站,看看有没有去南方的马车租赁,这一路的盘缠,一块金元宝就够用了,只是这路途遥远,等回到了大泽山,估计她屁股都要磨出茧子了……不过这京城是真不错,等找到师兄,不如同他一起再回京城落脚好了,那时候王爷的娃估计也生出来了,那笔酬金可不能不要,整整五百两金子呢,届时在京城购个三进的大宅子也绰绰有余了。 商慈正做着挥金如土的美梦,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床榻上弹坐起身来,猛地一拍脑门。 她真是傻呀!当时续命法阵出了岔子,师兄也是知道的,以他那手出神入化的占卜功夫,怎么会不知道她还活着,怎么会算不到她现在身处的大概方位? 按师兄的脾气,他这时候恐怕已动身往京城来了,自己若再往回跑,八成会在路上错过。卜筮不是万能的,只能以整个夏国为基准,大概测出东西南北,不可能精确到某个经纬,若在路上错过了那可真就是错过了,到时候哭都没地哭去! 商慈咬着手指思忖,与其急匆匆地上路,不如老老实实呆在京城,等师兄来寻。 还好及时想到了这一层,差点因一时冲动干了蠢事,商慈舒出一口气,然而还未来得及庆幸,嘴角已一点点垮了下来。 若是坐马车还好,可留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一不留神银子就花得和流水一样,这十两金子能撑多久? 商慈掰着手指头盘算,就算师兄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地往这赶,少说也要八个月,光是住客栈的住宿钱,一晚是五钱,一个月就是十五两银子,八个月就是一百四十两…… 商慈盯着掌心里那块金元宝,小脸皱成一团,就算她这八个月不吃不喝,还差四十两呢! 四仰八叉地往后一躺,商慈泄气般地双手捂脸。 叫你装潇洒!看看,这就是高风亮节的后果…… 第二日,清晨。 商慈很早便起床整衣下楼,同老掌柜商量住店的事宜。 上房是断然住不起的,只能换成面积小些、家具老旧的下房。 客栈掌柜是个六旬的老者,一派长衫矍铄,看样子像读过书的,听闻商慈要久住,专门为她腾了一间远离大堂、走廊尽头处清净的屋子,在商慈的软磨硬泡下,掌柜给她打了个折扣,原本一晚三钱的房钱算作二钱。 这客栈的地段很好,饭菜可口,掌柜也是个和善人,商慈便没有犹豫,一次交清了半年的房钱。 一块沉甸甸的金锭子变成了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和几块碎银子,商慈再次懊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多拿两块。懊悔归懊悔,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腆着脸上肃王府提前讨酬金,当时话说得那么漂亮,她丢不起这个人。 第九章 清晨的客栈大堂并没有多少人,商慈喝了碗米粥,叼着包子便出了客栈。 她打算购置些常用的必需品,姜婉生前把所有的钗环首饰都陆续抵给了静慧庵主,自己是一片叶子也没留下,饶是商慈这种不太注重外表的,也有些看不过去了,哪怕买几根不值钱的木簪子也好啊。其他的笔墨纸砚、话本骰盅等用来打发时间的小物件也预备买些,她在这陌生的京城没什么朋友,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了。 让商慈聊感欣慰的是,王爷命人搜集来的罗盘和八卦镜,在破煞之后都送给了她,这年头找件趁手的罗盘不容易,何况还是开过光的法器。桃木罗盘有两个巴掌大,揣在怀里正合适,像护心镜似的,分外地有安全感。 在街上转了两圈,东西没买几样,她的注意力全被角落里的一位算命先生吸引住了。 那算命先生是个精瘦精瘦的老头,蓄着灰白长须,身上的灰袍皱巴巴的,仔细一看,竟是道袍,他双眼无距,时不时地翻着白眼。 那厮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直把坐在他面前的妇女唬得一愣一愣的。 商慈站在那儿看了一会,见那妇人忙不迭地往那算命先生手里塞钱,心下诧异,这假瞎子演技这么拙劣,竟然还会有人上当? 乌溜溜地眼睛转了转,在周围人开始注意她之前,转身走了。 两个时辰后。 混迹东街数年,自封葛半仙的葛三爷惊讶地发现,就在他的正对面来了一位新同行。 虽然头戴幂蓠,帽沿垂下的白纱刚好遮住了她的面容,但是从她的衣着行止以及窈窕的身段可以看出,这位同行竟然是个女人? 将手中挂着幌子的竹竿往青砖泥缝中一插,商慈很淡定地坐进圈椅里。 桌椅是问客栈掌柜借的,幌子是她扯了块破布现写上去的字,桌上也没有其他东西,干干净净地一只签筒,一块砚台,一沓宣纸,一根秃毛笔。 透过白纱,商慈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葛三爷是瞎子也不装了,白眼也不翻了,正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以前在大泽山的时候,她也曾给村民乡民们相面算命,只要这身本事还在,还怕饿死? 与其让她对面这种江湖骗子出来坑钱,倒不如便宜了她,至少,她说得都是真话。 破煞观风水,她实是业余,可要论相术和忽悠人的功夫,她商慈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提起这相术,商慈是既骄傲又心酸。 她和师兄巽方、小师兄庚明都算争气,把师父最拿手的三样绝活学来了,分别是堪舆(风水)、卜筮(占卜)以及相术。 师兄巽方精通卜筮,观星象,测节气,精太乙,通六壬,仅凭一枚铜钱便可占卜未来凶吉。 小师兄庚明更是神童一枚,擅长堪舆,小小年纪便跟着师父走遍了名山大川,堪地势,寻龙脉,一根鲁班尺丈量天下。 反观自己,相术一门不能说是最无用的一门,无论哪个术数分支都有高人,哪怕是最被人丑化误解的房中术,运用得好,其效用也不可小觑,只能说相术是最接地气的一门。 占星那是给天看相,堪舆是给山水看相,而相术中人,就像她和那假瞎子一样,随便在大街上哪个犄角旮旯里搭个棚子、挂个幌子、戴着瓜皮帽吆五喝六,这档次一下就拉开了。 尤其是占星,这年头,会观星的都是大神,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被奉为座上宾,而堪舆也是个肥差,越是高门大户越讲究死后的风水,就像害死了她的裕王墓,光是选址,选那么一块藏风聚气的灵地,就要耗费不少的人力财力,小师兄庚明接下一单,三年的吃喝不用愁。 而相术呢,天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说得中意呢,也就两个铜子儿的事,说得不中意,轻的挨顿骂,重的挨顿揍,简直不能更心酸。 有句俗语说得好,一等先生观星斗,二等先生看水口,三等先生遍地走。 商慈叹气,望向面前的各色行人,她这辈子也就是三等的命了。 暂时呆在京城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趁这段时间,她可以了结了与姜婉的因果。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最重要的问题是——她根本不记得姜府在哪儿…… 根据那些残存的记忆片段,她隐约记得姜府内部的景象,可姜府究竟坐落在京城哪个位置,她是丁点印象都没有了,她现在能做的便是融入京城的生活,慢慢打探关于姜府的消息。 「瞧一瞧,看一看,相面择吉占卦测字摸骨,先问前事,不准分文不取!」 在她的卖力吆喝下,很快,她的第一个客人上门了。 商慈也不是故意和那假瞎子对着干,特意选在他对面,而是看中了她身后的这家当铺。 什么样的人会来当铺?无非是些境遇不好、家道中落的人,这些暂时遇到困境的人才会急于去改变命运,就算不能因此转运,图个心理安慰也是好的,倘若过得平安喜乐、事事顺遂,谁会闲着跑来算个命?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业务的多少和是否有一个好地段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的第一个客人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前脚刚从当铺里出来,余光扫到了商慈的摊子,后脚走到商慈面前的空板凳上坐了下来。 打量了下面前一脸愁苦的夫人,商慈和气道:「大娘,你想算什么?」 被白纱包裹的商慈看不出年纪,然而传来的声音甜糯清脆,左右不过十五六岁,妇人有些好奇她的模样,然而想到要算的事,神情又抑郁起来:「姑娘你可否能帮我占个卦,我想知道我夫君的病何时会好?」 商慈没有急于去拿签筒,而是继续问那妇人:「你夫君染了什么病?病了多久?」 「三年前开始的,先是染了风寒,慢慢成了痨病,如今全凭苦药吊着一口气,」妇人说着说着眼圈红了,用手绢拭泪,「不瞒姑娘,我其实是寡妇二嫁,我第一任丈夫在我过门没多久便病死了,留我一人孤苦伶仃,我现在的夫君虽说年纪大了些,但对我是很好的,他要是也走了,我真不想活了……」 「……」 商慈开始认真审度妇人的五官,她的鼻头和下颚很尖,肤色黑中透红,眉棱骨外突,左眉下方有颗并不明显的痣,后两条都是妨克夫婿的标志。 隔着面纱,妇人看不出商慈在打量她,见她沉默,妇人有些忐忑地追问:「姑娘,我这有我夫君的生辰八字,你就帮忙给看一看罢……」 商慈抿了抿唇,总不能直说你夫君其实就是叫你给克的吧。 思忖片刻,望向那妇人:「用不着看八字,我这有两个法子,不能保证你夫君恢复康健,只能确保他病情会有所好转,你要不要听?」 妇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自然要听!只要能保住我夫君的命,叫我做什么都行……」 商慈晃了晃手指:「第一,你俩和离。」 妇人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不管,我这已经是寡妇二嫁了,若再被休,脊梁骨都要被街坊四邻给戳烂了……」 商慈有些无奈,和离之后并不耽误你照顾他,而且和离和被休根本是两个概念啊,不过看妇人惊慌排斥的模样,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商慈紧接着说了方案二,「另一个办法是……再嫁给他一次。」 妇人有些迷糊:「再嫁一次?」 商慈点头,笃定道:「你们成婚那日不曾拜过堂。」 第十章 「是……」妇人下意识应道,她是二嫁,没有那么多讲究,加上过得拮据,能简则简了,所以成亲那日也就请双方家里人凑两桌吃了顿饭,并未正式拜过高堂拜过天地。 妇人未来得及细想商慈是怎么得知的,怔愣片刻后,了悟似地抚掌:「我懂了,姑娘的意思是借此冲喜?」 「冲喜?嗯……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商慈不想和妇人解释太多,就认了这个说法。 世间万物皆有五行元素组成,人也不例外,除了秉承阴阳两气之外,根据每人的相貌举止可以划分出五行。这妇人属于火形,且她的火形命相太重。 面相其实很不容易相看,要细致观察三停和十二官是否匀称,面部所有的部位要分辨它的凶吉,人的相貌、皮肤、骨骼、气色、声音都属于相面一类,从面上能看出很多,杂而碎,像妇人这样指定问一件事就省事很多,商慈只需要针对性地观察几个部位就好。 妇人的克夫之相并不明显,顶多叫妨夫,影响其夫的仕途一类,连把两任丈夫克死的事不太可能,其夫重病的主要症结在她的火形太旺。 火形命有一大忌,成婚而不拜,其夫命多舛。 妇人连连允诺会照做,战战兢兢地问她要收多少费用,商慈瞧她命运确实可怜,便没问她要钱,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妇人走后没多久,一位身材臃肿、方头方脑的公子哥,大摇大摆地走近她的摊位。 一撩衣摆,坐在她面前的椅上,抖开扇面,袖口上纹着的金丝闪闪发亮,一副十足地暴发户相。 他裂开一口半黄不白的牙,瞄了瞄商慈道:「测字。」 这次商慈汲取了先前的经验,瞧这胖公子的衣着装扮也不像个穷困潦倒的,但又着实怕听到他悲惨遭遇后再心软,这一天就白做工了,她也是要吃饭的! 于是索性先报价:「一钱。」 胖公子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子,搁在桌面上,一双肉堆的眯缝眼是不住地往商慈的领口和胸口上瞟。 商慈把银子收了,指了指纸和笔:「公子想测什么字,就写下来罢。」 胖公子用扇柄挠了挠脑袋,嘿嘿笑了两声:「我不会写字。」 「那你说我写,」商慈将纸拿到自己面前,执起笔饱蘸了墨汁,「测什么字?」 胖公子盯着她握着笔杆的手指,柔嫩白皙的葱尖一样,指甲温润透着粉色,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脱口而出:「美……我测美,美人的美。」 商慈面无表情,一边写一边接着问:「所测何事?」 胖公子的视线依旧在商慈身上流连,好容易将思绪扯回到正事上来:「是这样,最近我在和一个兄弟商量着做笔大买卖,我想测测,这笔买卖能做成否?」 胖公子说完,商慈亦正好写完,搁下笔,望着纸上的字,微皱眉头,毫不客气地直言道:「公子,您这买卖怕是要黄。」 胖公子一怔:「怎么说?」 商慈将纸展开,指着未干的墨迹道:「您瞧,这羙字拆开来看,上面是羊,下面是火,未羊即阴土,火属阳,虽说土焚木生土,但你这土是阴土,两生相克。」 商慈又问:「不知公子做得是什么生意?」 胖公子嗫嚅了半天,含糊道:「和人有关。」 这般遮掩,多半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灰色生意,不是坑人的就是害人的,商慈笑了笑:「这羙字含人,却被死死压在羊头下面,寓意无出头之日,且羙同没,无论怎么拆解,这羙字都是不吉。」 胖公子急了,又从怀中掏出一钱银子,递到商慈面前:「那我换个字,重新再测一遍!」 测字是占卜的一种,占卜有最基本的三个原则,即无事不占,不动不占,不可为同一事占卜多次。 商慈耐心地解释了一句:「这测字,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的字最灵验,第二次测的字可就不准了。」 「这……这可怎么办,姑娘,可有什么破解之法?」胖公子急得拍大腿,巴巴地望着商慈,可回不仅是一脸色相,而是带着殷切与恳求。 「没有。」商慈回答得很干脆,「最好的破解之法,莫过于公子主动放弃这单生意,言尽于此,其他的,公子你自己定夺。」 胖公子万分懊恼,好似是因为测错了字,才导致了这个心塞的结果。 胖公子很清楚这笔生意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他不可能因为商慈的三言两语而放弃,他抱着一丝侥幸,万一商慈测的不准呢?这年头靠谱的算命先生比清官还少,何况这算命的还是个年轻女子。可如果真是骗子,方才他求破解的时候,她为什么拒绝了而不趁机讹一笔?哪怕图个心理痛快,看在那笔生意重要的份上,他也愿意掏钱啊,胖公子心下很忧虑。 商慈眼见着胖公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旋即脚底拐个弯,坐在了对面假瞎子的摊位上,假瞎子也拿起笔来写写画画,不知说了什么,胖公子一脸释然,随即往假瞎子手里大把地塞银子…… 商慈既同情又促狭地瞥了那胖公子一眼,移开目光,继续吆喝着招揽生意。 就在商慈悠闲地开起了占卦摊子时,距她万里之外的大泽山脚下的梁塘镇,有这样一番景象。 青山邈远,溪流潺潺,一片翠竹林立间,一人戴着斗笠,驾着红鬃骏马疾疾而行。 紧绷着的下颌如冰雕霜刻,宽边束带勾勒出劲瘦的腰线,前倾的上身如利剑出鞘,割开无形的屏障,直指北方京都。 马蹄掀起尘沙,被风卷着飞扬。 有行人恍若看见,那黑纱斗笠下,无意间倾泄的银丝白发,一晃而过,似锦如织。 在胖公子走后,商慈的算命摊子便无人问津了,摆摊的第一天,只赚了可怜的一钱银子,而对面的假瞎子倒是客流不断。 空坐了两个时辰,商慈也不焦躁,算命这项主要是靠人们口口相传,时间长了,在她这算过命的知道她的灵验,一传十十传百,不怕没有客人上门。 摆了三天摊后,商慈发现对面的假瞎子不见了。 后来从客栈跑堂的伙计口中得知,那假瞎子叫葛三爷,更喜欢别人称他葛半仙,不是京城本地人,是两三年前行走到京城来的,算命的手法还算准,平日里行踪不定,在商慈来之前,他就已经在此摆了半个月的摊,是时候该挪地了。 据说这位葛三爷并不喜欢摆摊算命,更喜欢四处溜达,似乎哪家遭了厄运或碰到什么棘手的事,他第一时间就会循着风声找上门去,本来他们这一行流动性就很大,跟铃医差不多,没有什么大件的家伙什需要随身带着,走到哪儿算到哪儿便是。 客栈的饭菜价钱略贵,这日商慈收了摊,在客栈不远处的凉棚坐下,要了一碗鸡丝面。 望着面前那碗不带一丝油花、飘着几片绿油油的香菜叶的清汤面,商慈吸吸鼻子,此刻又想念起师兄的好来。 在大泽山的时候,虽然住的是简陋的竹屋,睡得是蒲草编的草席,走到最近的村庄镇集就要两个时辰,但那时候的生活也是别有野趣,竹屋后面是一大片竹林,生长着大片的竹笋和野菌,屋前不远处有条溪涧,河沟里有莲蓬和肥鱼,师兄隔三差五也会上山打野味,就这几样有限的食材,师兄每天都能变着法做出不同的花样。 桂香松子鱼、蜜汁莲藕、焖笋丝、百合莲子粥、栗子鸡……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现在倒好,好容易养出二两白肉的身体丢了,师兄也丢了。 第十一章 虽然这具新换的身子是个让人见之不忘的美人,就连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但是过犹不及,这美对她现在来说是个麻烦,商慈扯掉下巴上系着的丝带,将幂蓠摘下放在桌角——她以前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哪里戴过这玩意。 一年前师父就带着小师兄出门远游,留下她和师兄看家,至今没有音信,甚至还不知晓她已死过一轮的事。 如今能指望的也只有师兄了,商慈轻轻吹开汤面上的菜叶,比任何时候都期望师兄能早点来寻她。 刚夹了一筷子面,还未放进嘴里,忽闻一阵喧天的唢呐锣鼓声夹杂着哀怮的低泣,由远及近。 循声偏头看过去,只见远处朝着她迎面走来了一队送丧队伍,白花花的引路纸钱宛若漫天飘飞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撒至街道两旁。 整个送丧队浩浩汤汤,清一色的束着丧带踩着白靴,身着白绢丧服,蜿蜒近百米,可见是城里的大户人家。在队伍中间,四个壮汉肩挑手臂粗的木横,四平八稳抬着紫衫木暗八仙寿棺,队伍最前方,紧跟着开道锣之后的应是这家里的长子,打着引魂蟠,一脸悲戚之色。 唢呐、海笛、九音锣合奏出悲情的音调,有些刺耳,仍压不住那一波盖过一波的哭丧声,引得不少路过的行人驻足唏嘘。 望着那群送丧人,商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咬着筷子想了半天,大大的「重丧」两个字滑过脑海。 正庚连七甲,二辛八乙当, 五丁十一癸,四丙十壬方, 三九逢戊日,六腊己重丧。 商慈瞳孔微缩,今天是六月六,也就是口诀中的六腊已,正犯了重丧日! 重丧,即再次发丧,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这一天死去或者下葬,那么这家人在一年之内必定会再死一人。 就在商慈算日子的空当,送丧前头队伍已经越过了商慈。这家人必定不知这重丧日的忌讳,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只见送丧队忽然停了下来。 一身褴褛的小乞丐正拦在路中央,直条条地站着,环顾一圈后,大声道:「啧啧,今日发丧,上赶着去送死?」 手持旌蟠的家族长子抽身上前,怒喝道:「小乞儿,你在胡说什么,还不快滚开,别挡着道!」 小乞丐被喷了一脸唾沫,浑不在意地挠挠头:「你信不信若你家老头就这么入下了葬,一年之内,」抬手指了指那长子及他身后的一票众人,「或是你,或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得随你们老头陪葬去……」 本来父亲去世已是悲极,又被莫名其妙地‘诅咒’陪葬,那家长子气得火冒三丈,眼皮直跳。 什么时候盖棺、什么时候下葬,都是有定好的时辰的,旁的不说,要是让这小子误了时辰,他得被族中长辈给唾骂死! 「哪里跑来的疯子!」长子懒得与小乞丐废话,骤然抬脚,狠狠踹在他的肚子上。 小乞丐身形单薄,直接被他踹滚出去三尺远,摔在地面上,双手捂着肚子,蜷曲得像个虾米。 送丧的长子冷哼一声,转身准备命令丧队继续前进,只见面前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位头戴白纱帷帽的女人, 「有什么话好好说,动手打一个孩子算是什么行径?」 商慈一面痛斥着,一面弯身去扶那小乞丐,小乞丐的头发半长不短,乱糟糟地披散下来,连面容都看不清晰,商慈完全没注意到那双发梢遮掩下的眉眼,闪过一抹黑沉的阴鸷。 队伍在原地停留了半天,渐渐骚动起来,从人群中走出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怀中抱着灵牌,走上前问那长子:「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长子指着他二人:「那小乞儿过来拦路,说什么今日入殓是上赶着送死的话,简直荒谬!」 商慈此时开口:「小乞丐说得没错,若今日安葬先人尸骨,一年之内,贵府必定再出白事。」 许是遮面的白纱平添了几分神秘感,年轻些的次子也不似长子那般鲁莽,认真听进了商慈的话,皱眉问:「不知姑娘是……?」 「我是谁不重要,今日是未月己日,恰犯重丧,信或不信,全凭你们。」 次子和大哥对视了一眼,有些为难:「送丧队伍都走到这儿了,不可能再回去。」 「准备一个小棺材,里面装桑木或者柏木小人一个,随棺木下葬,可保无虞。」商慈语气有些冷淡,说完转身便走。 小乞丐闻言默然抬头,思索片刻,望向商慈的背影,乌沉的眸子一点点发亮。 那家的长子和次子低语商量了两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又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于是转身叫来下人,临时派去置办木制小人和小棺材。 商慈一边往客栈方向走,一边心下腹诽,如今真是好事也做不得了,那小乞丐虽然出言不太礼貌,但毕竟是好心提醒,不由分说地就被挨了一脚,这也太憋屈了。 虽然对那家长子的做法很不齿,这是牵扯到人命的大事,她扪心自问,不可能视而不见,于是在做了好事的同时,她心里有点不痛快,自然没有好脸色。 商慈有些心痛地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可惜了那碗面! 走着走着,商慈似乎察觉到什么,刻意地放缓脚步,走走停停,终于在快走到客栈门前时,她忍不住了,猛地回身。 「小乞丐,你老跟着我干嘛?」 小乞丐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已经很久了,自以为没被她发现,乍见她转身质问,有一瞬间被抓包的慌乱,他很快镇定下来,张口欲说什么,只见面前伸出来一只手,白嫩的掌心里躺着一颗碎银子。 「拿去买点吃的吧。」 小乞丐抿抿唇,毫不客气地拿过银子放进怀里,同时裂开一口白牙:「姐姐,你收留我吧。」 「别看我长得瘦,力气大着呢,我什么都会干,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只要每天给我两个馒头就好,我很好养活的,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小乞丐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商慈,心一横,抛出来的话掷地有声,「不管你收不收留我,总之,我跟定你了!」 商慈诧异地望着这个比她还略高一些的少年,看样子年纪十四五岁,清澈的嗓音带着些许粗哑,应该是正处于变声期的缘故。他是如何既收了她的银子,又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番话的?她这是遇见碰瓷……的了? 隔着饭桌,商慈看着她面前正呼哧呼哧大快朵颐的小乞丐,默默扶额。 半柱香前。 「你选错人了,我初到京城,自己都还没着落,如何收留你?」 商慈面无表情地说完这话,不等小乞丐回答,转身迈进了客栈大门。 穿过大堂,刚想拐进走廊,余光瞥见小乞丐正犹豫着站在客栈门外的台阶上,想进又不敢进,店小二看见了,顺手拿起摆在墙根的扫帚走过去,直接往他脚下扫。 店小二每扫一下,小乞丐便可怜巴巴地往后缩一步,身影逐渐暴露在烈阳下,拉出纤瘦欣长的光影,小脸上乌漆抹黑的,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含着水光直勾勾地看着她,有种被遗弃的失落。 商慈愣了愣,他的眉眼,竟有几分像他的小师兄庚明。 不过庚明可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卖萌撒娇装可怜这几个字永远和他不沾边,一想起这事,算是一手把他带大的商慈就心塞无比。 那年她七岁,被师兄捡回了家,师父见了,怒眉横目,第一句话便是:「刚捡个小的还不够,你又给我拎回来一个大的?」 第十二章 商慈顺着师父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庚明。 巽方悠悠地开口:「留下大的,照顾小的。」 师父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他们两个男人都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这女童虽说也是个半大的娃娃,但女孩子到底要比毛手毛脚的他们要精细些,就因着这么个缘由,把商慈收进了门下。 师父这人其实很没原则,但在师门辈分上却很较真,商慈比庚明晚三天入师门,理所应当地成了最小的小师妹。 可以想象出她一手托着奶娃屁股,一手抚背,轻哄「小师兄不哭」的场景吗,可以想象出她捧着饭碗,气喘吁吁地到处追喊,给小师兄喂饭的场景吗,可以想象她气急要揍他屁股,却反被他一本正经地指「长兄如父,你这样做是大逆不道」的场景吗…… 说多了,那都是泪。 小师兄如今长大了,虽然身量才堪堪长到她胸口,一口一个小师妹却喊得无比顺溜,在师兄和师父面前,庚明懂事又乖觉,而在商慈面前,恶劣被放大了十倍,总能把她气得牙根痒痒。 不远处的少年有着和庚明一样浓墨重染的黑瞳,眼角平齐,眼纹细长,看上去似乎总是笑眯眯的,是很有福相的睡凤眼。 他被店小二彻底扫下了门前的台阶,为了能看到商慈,半踮着脚,拉抻着脖子,眼波流转,一直在往她身处的方向张望。 商慈感觉她的心突然像被人扯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初遇,那只穿过雨幕,并不宽厚的手掌,却蕴含着足够温暖人心的力量,那时候的她,何其幸运。而这个小乞丐,又何尝不是当初的自己,如果自己当初不是被师兄捡到,她如今的境地只怕也和那小乞无异…… 到底没忍下心,喊住还在厉声驱赶小乞丐的店小二:「我认识他,让他进来吧。」 店小二有些诧异地看看商慈,再看看身旁的小乞丐,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商慈再次转身的同时,小乞丐粲然一笑,一步纵跨三台阶,跐溜钻进了大堂。 面前摆放的菜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商慈深深有种被欺骗了的无力感,说好的两个馒头呢?! 木箸游走,瓷碗渐渐垒起,商慈静静地看着小乞丐,吃相并不难看,但是夹菜的速度倒是离奇地快。 「你叫什么?」 小乞丐正扒拉着第四碗米饭,闻声抬头回道:「流光。」 商慈把筷子放下:「流光?这算什么名字,你没有姓?」 他摇摇头:「没有,这是一位先生给我起的,取意德厚者流光。」 商慈想了想,又问:「那你的家人呢?」 流光默了一瞬,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若还有家人,又何至于流落街头当乞儿呢。」 这样的回答并不出她的意料,商慈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头都快埋进碗里的流光,这小子从缠上她开始,所表现出的这份察言观色的眼力见儿,可与方才拦路送丧队的气势判若两人啊。 虽然已暗自做了决定,商慈还是问出了盘桓在心中的疑问: 「你怎么会知道重丧日?」 流光拿着筷子的手僵了僵,头也没抬,瓮声道:「……也是给我赐名的那位先生告诉我的。」 商慈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挑了挑眉道:「先说好了,我不是白养你,你得替我干活跑腿,你也看到了,我目前在这间客栈常住,客栈的房钱也不便宜,我每天要在东街摆摊算卦,你要帮我搬桌椅,招揽客人……」 客栈离她摆摊的地方有一刻钟的脚程,这几天都是店小二在帮她搬桌椅,每回商慈都给他十个铜板,饶是这样,商慈也有些不好意思,客栈生意挺忙,她借桌椅就算了还天天借人手,得亏掌柜是个好说话的老伯,而现在商慈可以理所当然地把这差事交给小乞丐了。 流光眨眨眼,迅速应道:「这都不是问题!」 商慈随即起身,到柜台处跟掌柜开了间下房,就在她房间的隔壁,先缴纳了一个月的房钱,商慈肉痛地捂着又瘪下去一层的荷包,心下安慰自己,银子横竖是用来花的,只要给他吃住,换来一个苦力,不亏。 「吃完赶紧去洗个澡罢,我在走廊尽头的房间,你就住在我隔壁。」商慈嘱咐了流光一声,随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进了屋子,商慈取下帷帽,如今正值大暑,在日头下一坐一整天,身上早就出了一层薄汗,又叫来小二送热水,滑进木桶,放松筋骨,足足泡了半个时辰。 刚换完衣衫,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的瞬间,商慈愣住了。 如果还不是那一身打满了补丁、破破烂烂的灰色短襟,完全认不出来这是原先那个小乞丐,乱糟糟的鸡窝头没了,柔光顺滑的黑发搭在肩头,脸上的脏灰也洗净了,露出秀致清挺的五官,虽形容偏瘦,纤细的脖颈纤细的手腕,像只正在抽条拔高的竹笋,但有着这个年纪该有的蓬勃朝气。 流光见到商慈也愣住了,满脸写着惊艳与愕然,似是也没想到白纱之后是这么一副容貌。 他反应很快,倒是先脱口夸了出来:「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这话要是从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口中说出来,那妥妥地是在*,可从这么个半大少年口中说出,且语气认真诚恳不带一丝狎昵的意味,语境顿时就不一样了,饶是商慈这个不太受用马屁的人,也心花怒放地受了这句夸赞。 「走,我带你出门逛逛,置办身新衣裳。」 商慈大喇喇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去拿帷帽,重新系上。 流光微垂着眼,目光正好落在脚尖上,从草鞋里探出头来的两只大拇指有些羞怯地往里缩了缩。 临近夜晚,商慈和从头到脚已彻底焕然一新的小乞丐回了客栈。 商慈囊中羞涩,如今多养了个人,一文钱更是要掰成两半花,虽然买得都是些寻常的衣物,但此时的流光与小乞丐三个字全然不沾边了。 小乞丐许是嫌长发易生虱子,一刀将头发绞成了齐肩,如今是绾也绾不起来,懒散地披着,发质却意外地乌黑油亮,衬得一张脸白皙清秀,如今褴褛的衣物也换掉了,浑身上下再寻不出乞儿的踪迹来——街上的乞儿大多面黄肌瘦,像他这样稍微捯饬一下就这么整齐的,也是少见。 店小二见二人回来,瞥见小乞丐的一身新衣,随手将汗巾搭在肩上,笑着说了句:「姑娘心善。」 面对之前拿扫帚驱赶过他的店小二,流光有些不自然,偏头看商慈,只见她只是朝着小二微点了点头,便穿过大堂,拐进了走廊。 流光没有想到她会专门给自己开一间房,客栈一晚的住宿可不便宜,推开屋门,是干净整洁的床铺,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睡过床了,好似在记事起,他就在各地流浪,宿在马棚或残破的庙宇祠堂,卷着草席,敷衍了事。 原以为她就算不是大富大贵,至少也是位小姐,可没成想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听她说,似乎还在每日靠摆摊谋生? 一阵负罪感油然而生,流光仰躺在床上,满怀心事。 防人之心不可无,商慈回了房间也在琢磨,这小乞丐上赶着跟着她,到底是为什么呢? 要说为了财,在这京城地界里,随便朝街上丢一把石子砸着的人都比她有钱,有啥值得被惦记的呢。 要说为了色……回忆起那个只比自己高一丁点的少年,明显稚气未脱,一双清澈的睡凤眼眨啊眨的神情,这念头在脑子里一过,商慈自己都觉着是自己思想龌龊了。 第十三章 既然这两条都不是,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都是在京城举目无亲的可怜人,互相做个伴有个照应也挺好,左右她也不会在京城久留,能帮他一时是一时。 第二日清晨。 商慈整理完衣衫出门,见隔壁屋子还紧合着门,以为小乞丐还贪睡着,正欲敲门时,见小乞丐手捧着两只用油纸包着热气腾腾的大白包子,朝她走过来,分给了她一个。 商慈伸手接过,随口问:「你哪里来的钱?」 「你昨天给了我一钱银子,你忘了?」流光眨巴着眼,啃了口包子。 商慈这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吃完包子,她便带着她新得的小跟班出门摆摊去了。 小乞丐果真如他所说,虽然长得瘦,力气倒不小,一手扛着一把椅子,身后背着一包袱的零碎东西,走得健步如飞。 摆摊的时候,流光也没闲着,扯着嗓子吆喝招揽客人,甚至跑到了街口去拉客。 商慈颇为无奈地看着小乞丐吆喝到脸涨通红,看样子比她这位摆摊的正主还要卖力。 又是一位客人上门。 当那位样貌敦厚老实的汉子,堆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张递给她时,商慈忍不住眉头微蹙。 这可真是件怪事,自打对面葛三爷走了后,来占卦算命的客人是多了些,但是十有八九,开口便都是同一句「需不需要生辰八字」或是直接把准备好的八字递给她。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商慈直接把那张纸推了回去:「这生辰八字切不可胡乱给人,若碰见了居心叵测的高人,借了你的机缘福运,吃了哑巴亏都没处申。」 壮实汉子很是惊讶,磕巴道:「这……这机缘还能被借走?」 「又何不能。」商慈淡淡地抬眼,对她来说,用生辰八字借机缘或是害人简直易如反掌,就像之前王府的煞局,也是通过生辰八字来锁定意图要害的人,否则这种无差别害人子嗣的煞局,早就被人发现了。 那汉子有些不确定地自言自语:「我这一个月来干啥啥倒霉,难不成是被人借了机缘?」 商慈眸光微凝,问他:「你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把生辰八字给了旁人?」 那汉子回忆了半响,喏声道:「两月前,我闺女出嫁,我便去请葛半仙择了个吉日,他不但要了我闺女和女婿的八字,连我和我媳妇的都要了。除此之外,倒没再给过旁人,那葛三爷是京城有些名气的算命先生,但凡向他算命占卜的都是先取八字,这是众人皆知的习惯啊……」 商慈心里顿时警醒,但无凭无据,她也不好仅凭猜测就断言,只道:「这霉运只是一时的,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机缘被借走,迟早也会还回来。」 借机缘这种事很是损阴德,跟小偷窃贼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后者偷得是油米银子,他偷的是福气和机遇。 举头三尺有神明,天道即公平,这一直以来都是商慈信奉的。因为她吃得是相术算命这碗饭,师父多次告诫过她,借机缘这种事能不干就不干,从别人那儿借来的东西日后总是会还回去的,拿今后的姻缘仕途还机缘,或是拿寿数还机缘,可谓是得不偿失。 商慈有些想不通地咬着笔杆,如果这事真是那假瞎子干的,他又何必呢,一把老骨头了,冒着可能会减寿的风险,存那么多福运机缘,有那个命去享受么? 那位葛三爷混迹市井多年,想来也是个人精,商慈并不认为他会目光短浅蠢笨如斯,用寿数去换金银财物,再者说,不是人越老越怕死,越惜命么? 他这般肆无忌惮,难道……他有可以抵挡天道规则的法器?! 这猜测一冒出来,商慈自己都被吓到了。 那可是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东西,有了它,相当于在天道面前有了铁卷丹书、免死金牌,从此不惧因果,报应不显。 师兄当初违逆天道为自己续命,这冥冥之中不知被减了多少的寿数,如果能得到可以抵挡天道规则的法器,那么那些减掉的寿数…… 然而念头只闪过一瞬,商慈就自嘲地摇了摇头,自己是有些魔怔到异想天开了,这种逆天的宝贝哪那么容易寻到,而且这些年来,也从未听说过有哪位同行见过此类法器——有了它相当于有了胡作非为却不会被惩罚的资本,人性的贪婪注定了拥有它的主人不会默默无闻,被同行觉察是迟早的事。 「婉姐姐,你怎么了?」关切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一只纤瘦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是流光。 商慈这才回过神来,连那汉子什么时候走了没察觉,她一直保持着手握笔的姿势,雪白纸上洇了一大团的墨迹。 为了能尽快探听到有关姜府的事,商慈对外自称姜婉,流光得知后,便一直「婉姐姐」「婉姐姐」地喊她。 「没什么,方才想了些事有些出神了,」商慈放下笔,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准备收摊去附近吃点东西罢。」 流光哎了一声,帮忙来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 在街边摆了四天摊子,四周街坊都混了脸熟,商慈将桌椅都堆在典当行的墙根处,吃饭的这会子功夫,也不怕丢。 街上人流如织,商慈的视线掠过人群,无意间捕捉到其中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当下一顿。 灰皱皱的道袍,黑色瓜皮帽,随着步伐走动而一晃一晃的山羊胡须,有些佝偻瘦削的身形,不是葛三爷又是谁! 真是无巧不成书。 眼眸转了转,商慈偏头喊了声流光,循着那背影,率先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流光一回身,见商慈已快步走出去好远,连忙撒丫子追,边跑边喊:「婉姐姐,等等我——」 「小声点。」商慈回头,朝他使了个眼色。 流光摸不清状况,气喘吁吁地扯了扯肩上的布带:「你怎么突然走了?」 「跟着他。」商慈只管大步走,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流光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葛三爷的背影,先是微愣,随即眼底滑过一丝慌乱。 这一停顿的功夫,又和商慈拉开了几步路的距离,流光欲言又止,垂下眼咬了咬唇,就地一滚。 「……哎唷,我的脚……」一声痛呼从身后传来。 商慈闻声顿住脚,回头:「怎么了?」 流光抱着右脚瘫坐在地上,仰着脸望着她,一脸可怜巴巴的痛苦之色:「我的脚扭了……」 「……」 商慈看看渐渐隐入人群的葛三爷,又看看坐在地上的流光,叹口气,到底转身走了过来,蹲下查看他的伤势:「你也是,好好走着路也能扭到脚,怎么样?痛得厉害么?要不要去医馆……」 「不……」流光原本想说不碍事,但又怕商慈丢下他继续去追葛三爷,于是遮遮掩掩地捂着脚踝,垂头哑着声道,「痛得厉害,怕是……扭到筋骨了。」 不远处正好有一家医馆,商慈把他搀扶起身,流光单脚站立,由着她扶着,一蹦一蹦地往前走。 商慈心中有些狐疑,但看小乞丐眼底闪着水光,唇角抽动着,嘴里不时地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倒不像是装的,暗叹一声错过就错过吧,反正京城地界就这么大,总会有再碰上的时候。 这家医馆口碑不错,平日里生意很好,上门来诊脉的病人排着长龙,商慈二人进了医馆大门,找了个条凳坐下,默默地排着队。 坐诊的是位胡子花白的老郎中,说话慢,诊脉慢,开方子运笔也慢吞吞的,倒没有一人催促,都在静默地等待——求人看病,有不满也不敢说出来。 第十四章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流光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问:「我的脚不怎疼了,这儿的诊金也不便宜,要不咱们回去罢?」 前面只剩一位病人,眼看着要排上了,商慈轻声回:「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还是让大夫看看吧,万一伤到了骨头就麻烦了,还在乎那几钱银子?」 流光不好再说什么,乖乖闭上了嘴,只是那不时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此刻慌乱的心思。 排在他二人前面的,亦是一位头戴白纱帷帽、一袭白色烟罗褶裙的姑娘,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鬟,衣料皆是名贵的缂丝锦缎,瞧这装束打扮,应是贵族家的小姐。 老郎中询问那姑娘的病症,她低垂着头,有些难以启齿的窘迫,几番犹豫之下,悄悄拉开了一边衣袖,露出了半截胳膊。 白衣姑娘声音带抖:「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一年前手心里长了一块黄豆大的黑斑,当时并未在意,谁知现如今,已经渐渐长成这副模样……」 白衣姑娘身段丰腴,嗓音婉转,掀开宽大的袖口,以为入眼的会是一条白皙雪腻的纤臂,却没成想,那纤臂之上满是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黑色斑块,乍一看像苔藓似的,甚是骇人,且在手肘部分,那黑斑完全没有淡化的迹象,且看她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连面都不露的模样,可见这黑斑不止只长在一条胳膊上。 老郎中手中的笔杆都掉了,大惊失色:「这、这是花柳病啊!」 医馆内并不嘈杂,老郎中这嗓音不大不小的一句,瞬间吸引了医馆里所有人的目光。 当下所有人低语纷纷,看那姑娘的眼神都变了,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病原体,原本挨着她近的人瞬间后退好几步,满眼的惊恐厌恶。 花柳病是现世的绝症了,很难根治,不仅病患饱受折磨,重点是会传染,并且这病的名声又臭,多在青楼女子之间传播,寻常人家都是闻之色变。 商慈眸色沉了沉,除了那郎中,就属她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 那些骇人的黑斑,哪里是花柳病,分明是…… 白衣姑娘像是被四周人怪异的眼神蛰到,迅速地拉下袖口,肩膀微微的颤抖,白纱轻晃,瞧不见她的神情,但见她十指紧紧搅着帕子,骨节泛白,想必是难堪到了极点。 她身旁的小丫鬟长得圆脸圆眼,一团和气,没成想却是个厉害的,当即啐了老郎中一口,反唇驳斥:「我呸,你这庸医休要血口喷人,我家小姐分明还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会得哪门子的花柳病!你睁大眼睛看看,花柳病是红斑,奇痒难忍,我家小姐这是黑斑,不痛不痒,你说说这怎能一样!」 老郎中许是歪搅胡缠的客人见得多了,见丫鬟这般出言不逊,倒也没愠怒,颇有几分怜悯地语重心长:「你说得也有道理,可若如你家小姐所说,这黑斑是陡然间生出,而非娘胎自带,只怕是恶疾,且老夫诊了这么多年的病,从未见过此奇症,与之最相近的就是花柳病了,短短一年时间,这黑斑能从黄豆大蔓延成这地步,以老夫之见,你还是早点回去,给你家小姐准备后事罢……」 那丫鬟一听‘准备后事’四个字更是炸了毛,气得脸色泛红,一手叉腰,另一只手都快戳到老郎中的鼻梁上:「什么妙手回春,什么医者仁心,我呸!你见识短浅、医术不精,还污蔑我家小姐清誉,真是岂有此理!」 白衣姑娘从条凳上起身,强忍哽咽:「禄儿,算了,咱们走罢。」 「小姐,你别听这庸医胡说,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再换一家看,这京城的医馆那么多,我就不信没人能看好这病……」小丫鬟扶着白衣姑娘往外走,不住地安慰她。 白衣姑娘有些泄气:「这已经是第三家了……」并且每次诊断的结果都是一样,她的信念快要被消磨殆尽,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勇气一次次承受饱含歧视的眼神与非议。 「实在不行,还是告诉老爷夫人吧,请太医署的人来诊,这医馆里的郎中医术哪比得太医……」小丫鬟苦口婆心地劝慰,顿了顿又道,「我知道小姐是担心消息外露,与沈家亲事会黄,但这日子一天天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若那沈家公子真因为这事退亲,也算认清一位薄情的负心汉。」 白衣姑娘没再言语,只是沉默。 商慈把她二人的对话听了一耳朵,心里越发纠结了,看来这二人是一点也不清楚这病的根源,这病得对症下药,看大夫有什么用。那姑娘虽然现在看起来与寻常人无异,但不消多久,那黑斑侵进入骨,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流光见她的注意力被那主仆二人吸引,他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开,于是连忙开口说:「我在这坐了一会,感觉脚好多了,不信你看……」 说罢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以表明他比方才脚不沾地的情况好上许多了。 「那好,你在这等我一会。」 商慈想了想,丢下一句,转身迈出门槛。 「两位姑娘,请留步,」商慈没几步就追上了那主仆二人,二人闻声回头,商慈没有拐弯抹角,望着白衣姑娘,直言道,「我可以治好你的病。」 白衣姑娘静默未语,小丫鬟满脸的不可置信,既惊疑又惊喜地脱口道:「你说什么?」 小丫鬟满脸的不可置信,既惊疑又惊喜地脱口道:「你说什么?」 「我可以治她的病。」商慈又重复了一遍。 虽然刚刚在医馆里的那一眼,已看了八九不离十,但谨慎起见,商慈还是上前卷起白衣姑娘的袖子,细细查看了一番,毫不避讳地用指尖摩挲黑斑,——触感平滑,没有凸起,与寻常皮肤没有丝毫区别,一切都与师父曾跟她说过的一样。商慈更加笃定了自己一开始的猜测。 白衣姑娘像是被她的动作惊吓到,傻傻地由她摸着自己的手臂。 所有人一看到她的黑斑都唯恐避之不及,除了丫鬟禄儿,不但不害怕,还敢上手摸的,她是第一个。 「果真如此。」商慈放开她的手臂,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周芷清和小丫鬟禄儿对视了一眼,禄儿语气恭谨地开口问:「敢问姑娘,我家小姐究竟患的是什么病?可有法子医治?」 「这并非是病,你家小姐现在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时间长了,恐性命不保,」商慈顿了顿,目光转向白衣姑娘道,「三言两语我也解释不清,姑娘待回了家中,务必要告知令尊令堂,今日天色已晚,如果姑娘信得过我,明日可来东街的福临客栈找我。」 若刚开始,周芷清对她还有些怀疑,但方才她那一番抚摸黑斑的动作,已全然打消了她心里的戒备。 周芷清有些怕届时找不到她人,连忙问了句:「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商慈眉眼微敛,自然地回道:「我叫姜婉。」 姜婉? 周芷清愣了愣,她印象中有个女儿叫姜婉,父亲同是朝中官员,她与姜婉又是同龄,在京都贵族小姐圈内的大小场合中难免碰过几面,瞧着面前这人带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身形和声音都和那之女很相似,难道这俩人是同一人? 周芷清细细地打量商慈,很有些不确定,那姜婉美则美矣,只是性子很是懦弱怕生,几次赏花诗会总是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偶被姐妹们调侃几句,更是脸红如血、连话都不会说了,而面前的女子无论说话行事都很有条理,气质是截然不同,且姜姓婉名都很常见,京城那么大,遇见同名同姓的也不奇怪。 第十五章 而另一边,商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碰上了原主生前的熟人,她从原主那里继承的记忆只有刻骨铭心的几段,若是碰见原主他爹,或是害她害惨了的继室冯氏与妹妹姜琉,她倒能认出来,可像周芷清这样,与自己仅有过几面之缘的,她哪里认得。 三人道了别,商慈一扭头,便瞅见流光斜倚在医馆的门框上,老郎中对面依旧排着长龙,商慈瞧他不像有大事的样子,便直接在柜台处拿了副治跌打扭伤的膏药,就此离开医馆。 二人在路边摊一人一碗馄饨,准确地说,是她一碗,小乞丐三碗,就这么解决了温饱问题。 吃馄饨的时候,流光想到方才听到的她三人的对话,咬着筷子问:「婉姐姐,你要替那小姐治病?」 「不然呢,」商慈微低着头,挑着碗里的香菜,「她会死。」 「我明天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流光好奇地眼眸发亮。 商慈瞥了眼他的脚;「就你这样还想去凑热闹?」 「我……我休息一晚上,明天会好的。」流光闷声道。 他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灵光一闪」用扭脚这么蹩脚的借口,不光装得辛苦,若是因为这个,而错过了明日的好戏,那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啊。 回到客栈,商慈拿着那副治跌打的膏药,来到了流光的屋里。 流光终于逮住了这么一个契机,趁她帮自己上药的时候,下了很大的决心,面上佯作若无其事,歪着头看她往自己的脚踝处认真地抹着黑糊糊的药泥。 「婉姐姐,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十二药精?」 「听说过,」商慈动作微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涂抹,「天精巴戟,人精人参,地精芍药,日精乌头,月精官桂,鬼精鬼箭子,神精茯神,山精桔梗,道精远志,香精杜仲,兽精狼毒,松精茯苓。」 「十二药精是巫医一族的秘传,巫医也分许多派系,派系不同,十二药精的搭配使用方法也不同,其中最出名的要属苗疆一支,辅以毒虫蛇蚁,可治病亦可害人。」 「巫医……苗疆……」 流光喃喃自语,忽感脑海中记忆一片混乱翻腾,像是触及到某种禁忌的钥匙,太阳穴传来一阵炸裂钝痛,伴着耳鸣。 商慈见他双手按着太阳穴,眉头皱起的模样,以为是碰到了他扭伤的筋骨,有些歉然地缩回手:「是我下手太重了么?」 流光仿若未闻,双眼紧闭着,睫毛微颤,双手揉捏着额头,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痛苦,双唇绷成了一条直线。 他这表现有些太不正常,商慈微微俯身:「喂,小乞丐,你没事吧?」 他缓缓睁眼,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牙齿在打颤:「婉姐姐,帮我揉揉,脑袋疼……」 商慈完全把他当小孩子,从未考虑过男女有别这种事,就势就坐在床边帮他按脑袋。 柔软带着淡淡香味的指尖,恰到好处在额头上轻揉,让他渐渐放松下来,尝试着转移注意力,摒却脑海中「巫医」「十二药精」的字眼。 额角的钝痛消失,流光逐渐清醒,眸光落在离他一尺之距的商慈身上,清丽精致的秀眉下,一双浓墨重彩的眸子,闪着温润恬淡的光,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正全神贯注地放在自己身上,配合额头上传来的柔软温暖的触觉……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腾地烧起来。 他躲闪着,支支吾吾地说:「婉姐姐,我不疼了,你……早点回去休息罢……」说罢跐溜钻进被窝,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动作之迅速矫捷,让商慈愣了愣。 「好吧,你也好好休息着,没事不要随便走动。」商慈叮嘱了句,转身回了屋。 第二日一早,商慈正准备一人出门摆摊时,又见流光捧着两个包子,生龙活虎地蹦跳着朝他走来。 「我说今日脚会好的吧,你看,」流光在原地转了两圈,还做了两下蹲马步的姿势,大咧咧地笑,「多亏了婉姐姐帮我上药。」 商慈接住他丢过来的包子,同时把身后背着的包袱丢回给他,没说话。 出门前,告诉了店小二,若有人来找她,就说她出门摆摊,黄昏前会回来,虽说答应了替那小姐治病,但她可不会因为等他们,而耽误一整天的时间。 摆了一上午的摊,客人寥寥。 临近中午,还是那个时间,商慈留了意,暗中观察街上来往的行人。果然,不负她期望,葛三爷还是那副与众不同的打扮,混在人群中,在往与昨天同样的方向走去。 他一出现,瞬间就被商慈盯上了。 流光在一旁看着,暗叹一声,终究是祸躲不过,难道他还要假装扭伤另一只脚吗! 葛三爷看起来心情很好,哼着小曲迈着款步,完全没注意到跟在他身后的商慈和流光二人。 穿过两条街道,葛三爷脚下打了个弯儿,拐进一家店铺。 商慈走上前,那家店门大敞,不时传出喊大喊小的喧哗声,抬头看了眼匾额,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鸿门赌坊」。 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偷了那么多机缘,只是用来赌钱,真有出息! 商慈抬手压了压帽檐,偏头看了跟在身后的流光一眼,径直抬腿走了进去。 商慈一进那赌坊,扑面而来一股劣质脂粉混着男人汗臭味的污浊气。 轻掩鼻底,扫视一圈,在一片油头垢面的汉子中,并不见葛三爷的身影,整个赌坊共三层,想必是上楼了。 有位跑堂伙计迎上来,神色不明地打量了眼白纱遮面的商慈,僵笑着问:「哟,客官,您这是……?」 赌坊鲜有女客上门,那其中穿红戴绿、春衫半解,对着赌客赔笑逢迎的女子,都是赌坊自家养着的赌妓。 商慈这身素雅的打扮与赌坊的气氛格格不入,伙计多半把她当成来寻衅滋事、前来捉夫君的悍妇了。 商慈没说话,先是环顾这坊间的陈设格局,黄杨木的八仙桌一次排开,每张桌前都围着一圈赌徒,两侧有楼梯通向二楼。 屋顶横梁上用红线坠着上百枚铜钱,乍一看是无规则的形状,没什么稀奇,可若是走到大堂中央,从下往上看,会发现这些铜钱组成的形状,很像一条摇尾摆首、似要冲天而上的金龙,而在「龙首」之下,正摆放着一件高脚花几,花几之上有一只青花瓷莲鹤纹鱼缸,里面盛着一汪清水和新鲜的荷叶,两只红头锦鲤穿梭其间。 商慈暗叹一声大手笔,这些铜钱都是前朝的古钱,年份也各有不同,集齐那么多很是费心力,这些铜钱和那鱼缸组成了所谓的盘龙饮水局,很是聚气吸财,其范围笼罩了整个赌坊。 视线往左移,靠近大门处的柜台案上置放着好大一只三足金蟾摆件,身负钱串,通体金黄富贵,两只眼睛是镶嵌的红色珠玉玛瑙,炯炯有神地闪着光。 金蟾的摆放其实很有讲究,若摆放的位置朝向不对,不仅不会招财,反而会漏财,这座赌坊的庄家显然曾请过风水大师指点,无论是这盘龙饮水局还是这招财金蟾,毫无错处可挑。 有这两样东西坐镇,这赌坊日进斗金、长久不衰,是常理之中的事。 衣袖被人扯了扯,流光在她身后有些担忧地低声道:「婉姐姐,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多是地痞流氓扎堆,不适合姑娘家来,咱们还是回去罢。」 商慈轻轻将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看向横拦在她面前的跑堂伙计,淡笑道:「怎的,你们敞开门做生意的,还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第十六章 跑堂伙计摸不清她的来路,听闻她这么说,有些意外:「姑娘……是来玩的?」 「自然是来玩的,」商慈眼眸轻转,状似轻蔑地哼了一声,「只不过这些都太不上台面,我要玩,就玩大的。」 原来不仅不是来挑事的,还是位豪客啊。 「我们鸿门赌具最是齐全,姑娘,您随我来。」伙计闻言立马换上热情洋溢的笑脸,引着她往楼上走。 楼下多是斗蟋蟀、捻钱等赌碎银子的小玩意,基本是手里有点余钱的平民商贩在玩,而二楼才是六博、骰宝、天九、番摊等大头,多是些身穿华贵锦衣的公子哥,但那一副涨红了脸喊大小的模样已是毫无风度可言。 二楼的装饰布置精致了许多,每隔两桌便用一架山水四扇屏风隔开,商慈一边跟着伙计走,一边留意那些屏风后头的人。走着走着,忽然间商慈顿下脚步,对前面的伙计道:「你且去忙吧,我自己会找乐子。」 伙计转身应了:「那行,这边都是玩麻雀牌、骰宝的居多,对面多是牌九、六博,姑娘您请自便。」 商慈像是很感兴趣地沿着朱栏走动,待那伙计下了楼,脚步一转,直接进了一处隔间。 都是四人一桌的牌局,相较别处,这里围看的人群明显多了许多,商慈的打扮在这清一色的公子哥中很扎眼,但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牌局上,谁也没有注意身后多了位头戴白纱幕篱的女子。 葛三爷安然地在众人的视线中心处端坐着,身旁依着位满头珠翠、罗扇遮面的娇艳赌妓,一手抹牌,一手攥着一把银票,那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模样,别提多潇洒了。 他手中握着的银票,厚厚的一沓,看样子足有近千两,想比于葛三爷的悠然自得,再看同桌的另外三人,一副如丧考妣的颓然样,孰赢孰输,一目了然。 他的手气是真旺,商慈静静地在旁边看了一刻钟,葛三爷那叫一个大杀四方,连七对、十三幺、小四喜各种赢发层出不穷,手里的银票一点点地垒高。 「得得,银子输完了,爷不玩了。」 在葛三爷又是以一手小三元胡牌后,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华服公子将面前的竹牌重重一推,咬着牙带着怒气,起身拂袖而去。 「嘿,这就输不起了,有谁来顶陈公子的缺?」 葛三爷一脸意犹未尽,捋着胡子,抬头问周围站着的众人。 周围观局的人都是瞧个热闹,葛三爷手气正盛,谁会上赶着去输钱,听他如是问,皆是连连摇头推却。 葛三爷在这赌坊连赢了几天,早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不过他还算有眼色,只和这些贵公子们玩麻雀牌,从来不去拆庄家的台,赌坊的庄家虽然对他留了意,但还没到要出手整他的地步。 这就苦了这些爱打麻雀牌的公子哥们,短短四五天的时间,葛三爷可谓是打遍无敌手,常来这鸿门赌坊的赌客们都在他手上栽了跟头。那些输了钱的公子们,虽说肉痛那些银子,但能来赌坊的,都不是输不起的货色,谁都有手头旺或走背运的时候,可像葛三爷这样一旺四五天,把把皆胡的情况,实在是让人有些……费解。 但可以肯定的是,葛三爷绝对没有出千,这么多双眼睛在盯着,其中多是混迹赌桌的老油条,他葛三爷就算是神仙附体,也难做手脚。既然没有作弊,众人也只能把这归咎于是他赌运太旺。 葛三爷出声问了两遍,没有人应答,坐在他左右的两位赌客也输了不少银子,表情很有些不甘,不过倒没像方才那位公子直接愤然离席,许是觉着这举动,有点丢份,以后再来赌坊,可要被盖上个「输不起」的名头了。 此时见没人顶缺,那两位公子心下也是松了口气,正好可借此顺水推舟地离开,还不至于丢了面子……然而还未等他们开口,只见有个娉婷的身影直接坐在了那张空椅上。 商慈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葛三爷,几日不见,没想到您还有赌钱的嗜好?」 周遭顿时静了一瞬。 面对面摆了三日的摊子,他二人虽然没有说过话,但也混了个脸熟——尽管商慈一直戴着幕篱,作为摆摊看相的先生,葛三爷还是有些职业操守的,哪怕只看身形和背影,都能过目不忘。 就像商慈能在人群中凭背影一眼认出葛三爷一样,葛三爷只看了她一眼,便唔了一声:「原来是你。」 众人反应过来,当下望着商慈低语纷纷,有些纨绔甚至不掩声调地吹起了口哨:「竟然是个女子,真稀罕……」 左右两边的公子皆变了脸色,怎么凭空冒出来个女人,这算怎么回事? 那两位公子此刻更想走了,和女人赌钱,赢了不光彩,输了更没面子啊…… 于是左边那位开口问葛三爷:「这姑娘你认识?」另一位则摇着扇子,语气不善道:「姑娘,这不是你们女人家该来的地方……」 葛三爷沉吟片刻,想说些什么,目光忽然落在商慈后方一位面容纠结、形容瑟缩的少年身上。 流光自进了赌坊后,一直都寸步不离地跟在商慈后面,较之平常,很有些畏手畏脚,方才一直躲在商慈背后,拼命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而现在商慈落坐,他躲也没处躲了。 葛三爷习惯性地捋捋胡子,颇有兴味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扫视了一圈,朗声笑道:「难得有人顶缺,哪有拒绝的道理?」 周围看客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左右两位公子脸色不甚好看,倒是悻悻地没再出声。 「底番五两银,按牌型翻番,这麻雀牌的规矩,不用我再细说了罢?」葛三爷一边掷骰子一边对商慈说道。 商慈点点头,正准备伸手去拿牌,这时袖子又被扯动了下,微微偏头,流光对她附耳劝道:「婉姐姐,这玩得太大了,你……」 「放心,你只管看着就好。」商慈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商慈在赌牌上的造诣仅限于能看懂,一开牌,五颜六色,门门不缺,看见面前这一手奇烂无比的牌型,就知道自己没戏了。 白纱遮面的便利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周围,只要身形维持不动,别人只当你是在专注于看手里的牌。 不动声色地打出去一张白皮,商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葛三爷今年本命,不但没犯值太岁,运势反倒这么好,当真稀奇。」 葛三爷摸牌的动作顿了顿,奇道:「你怎知我本命壬辰?」 商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葛三爷低头瞧了眼袖口,瞬间了然。 葛三爷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的坠饰,道袍被洗得发白,透着十足的穷酸气,如果不是他手里那实打实的一沓银票,你绝不会把他与连续数日称霸赌坊的人联想到一起。 商慈几乎有八成可以肯定,他身上有抵挡天道规则的法器,而他这盘盘皆赢的旺运都是从他人的生辰八字里借来的。那法器他一定随身带着,但是肯定不会戴在让别人轻易看见的地方,商慈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个遍,没有发现状似法器的物件,倒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东西——他手腕上戴着用红绳穿着的木雕貔貅。 红色驱邪,本命年的人喜戴红色,又叫本命红,貔貅亦是会镇压太岁的神兽,今年是壬辰,即龙年,龙是十二属相中比较特殊的一只,本命年并非都是不吉,一般都是好坏参半,而龙年生人每逢本命犯太岁,多坎坷不顺,忌施展拳脚,运程阻滞。 第十七章 见商慈有此一问,葛三爷心中微凛,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不过警惕归警惕,葛三爷只道她与自己是同道中人,心思较常人敏感,想得多些也是正常,殊不知商慈已知晓他借机缘的事,并将他有恃无恐的原因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开牌,烂牌,开牌,烂牌……在这样的死循环中,商慈身上的五十两银子,即她的全部家当,在短短几盘内,输了个精光。 商慈并没指望在牌桌上赢他,输光了最后一两银子后,商慈站起身来,笑盈盈道:「葛三爷牌技高超,我甘拜下风,玩了这么长时间的麻雀牌,想必各位也腻了,不如我们试试骰宝?」 隔壁骰宝玩得火热,喊大小的呼声振聋发聩,众人听得心痒,葛三爷却是想都没想,直接断然拒绝:「姑娘若输没钱了,大可不玩,像先前那陈公子一样直接离去便好,也不丢人。」 骰宝是闲家向庄家下注,他要是屡下屡赢,相当于从庄家手里抢银子,赌坊主人能饶得了他?他暂时还不想得罪赌坊的庄家,他还想在这儿多捞几天银子呢! 「我想葛三爷没明白我的意思,」商慈一手伸进怀里,掏出一直捂在胸口、从未离身的「护心镜」,放在桌上,「光是赌银子,有些无趣,这是一件开过光的法器,我们不去庄家那儿玩,亦不叫荷官,只拿两个骰盅过来,纯粹比大小如何?」 葛三爷看到那件罗盘时,眼珠子唰地亮了,又听闻商慈如是说,眼里闪过贪婪又纠结的神色。 相较于葛三爷的难掩激动,周围的公子哥倒是兴趣缺缺,他们只知这是个罗盘,至于开不开光,他们没有什么概念,加之这罗盘造型普通,材料是寻常的桃木,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 所谓开光,其实并不像道听途说里的那样,几个和尚凑一起念几句经烧几柱香就完事的,若是泥塑神像,开光的仪式在捏坯胎的时候就开始了,每开一次光,冥冥之中都要损失一些开光僧人的修为道行,是有钱也难以买到的。 这罗盘在寻常人眼中可能一文不值,但在内行人眼中,可谓贵比千金。 肃王爷是皇亲贵胄,能讨得开光法器并不奇怪,而像葛三爷这样混迹市井的平头百姓,想要弄一件有佛光加持、可护身避煞的法器,除非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比如说无意间救了某位寺庙主持,或是发现和某位高僧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葛三爷那双下耷的三角眼在桃木罗盘上不舍的流连,他对商慈这种上赶着输钱的做法有些不理解,不过既然不在庄家那儿下注,似乎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到底是舍不得放掉这块到嘴边的肉,葛三爷转身叫赌坊的伙计去拿了两个骰盅,眯眼冲商慈笑道:「姑娘想怎么玩啊?」 虽然他私认为他做得这事没人知道,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葛三爷暗自决定赌完这次就收手,反正他这几天已卷了不少银子,够本了。等把这法器弄到手,大不了隐匿起来,商慈就算察觉到什么不对,也找不到他的人了。 商慈摸着下巴道:「葛三爷想必也知道这罗盘的价值,这样吧,二百两一局,我若输五局,就将这罗盘抵给你,如何?」 「好,就这么定了。」 不消片刻,伙计拿来骰盅,顺便把桌上的麻雀牌收了下去,趁着伙计收拾的功夫,商慈若无其事地走到墙根处,像是在观赏,也像是小女儿家生性烂漫,用手指轻拨了拨一根钉在墙面上的柳枝条。 待伙计将两个骰盅六个骰子摆好后,商慈没有再坐方才打麻雀牌时的方位,而是换了个朝向,坐在一张在坐北朝南的椅子上。 葛三爷丝毫没有察觉,自然地坐在了她的对面。 一局二百两,这赌注可比麻雀牌大很了,一些热衷于骰宝的赌徒们相继围了过来。 骰盅扣住骰子,商慈气定神闲地开始摇动骰盅,随后葛三爷也开始动作起来。 手中的骰盅咣当作响,须臾,倒扣在桌面上,同时间,葛三爷也扣了骰盅。 商慈也不卖关子,利落地直接开了盅,众人看到那三个骰子的点数时,此起彼伏的唏嘘声响起。 两个一点,一个两点,小得没边。 而葛三爷同时也揭开了骰盅,赫然是两个六点,一个五点。 卜筮里偶尔会用到骰子,商慈掷骰子的技术不能说是神乎其神,至少每回摇出三个六还是有准头的,这回摇出这个结果,她也不惊讶,毕竟对手身负不知多少人的福运机缘。 看见葛三爷盅下那颗五点的骰子,商慈唇角微微勾起,看来,起效果了。 「我输了一次,还有四次机会,继续。」 看到商慈风淡云轻地吐出这句,再次拿起骰盅,葛三爷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但眼神触及到那件桃木罗盘时,那抹不安尽数被贪婪所取代…… 骰子在竹盅内上下翻飞,清脆如鼓点震动着众人的耳膜,摇盅,扣盅,开盅—— 二、一、二对六、五、五。 二、二、三对四、五、六。 三、三、三对四、四、三…… 接下来的三次,商慈无一意外都输了,但是陆续有人注意到,似乎有种微妙的巧合,商慈掷的点数在逐渐增加,而葛三爷的点数毫无疑问在逐渐减少…… 第五次摇盅,所有人都在屏息静气,等待着这关键性的一局。 骰盅渐渐移开,盅内的情景展现在众人眼前,人群倏地爆发出一阵骚动,都在不可置信地相互低语同一句:「三爷输了?」 四三四对四三三。 葛三爷傻眼了,这是他数日以来第一次失手,然而他没有想太多,惊疑片刻后,从手边数出二百两的银票,递给商慈,同时深吸一口气:「继续。」 他只要再赢一次,一次就好。 而接下来的发展,完全超出了葛三爷的预料,原本属于他的天平诡异地开始朝商慈那方倾斜…… 四四五对三四二…… 五三五对三二二…… 葛三爷擦着脑门上冒出的汗,不断重复递银票的动作。 怎么会这样,那些借来的机缘还足够他挥霍很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不可能,不可能…… 手边的那沓子银票已经输完了,葛三爷不甘心地开始从怀里拿之前在赌坊赢的银票。 握着骰盅的掌心冒出了湿汗,葛三爷双眼发红,如同着了魔似地,狠狠瞪着商慈,疯狂地摇动骰盅。 赌无不胜的葛三爷终于输了钱,不少曾败在他手下的公子哥们此刻的举动,完美诠释着落井下石四个字,在每一次开盅后,有些在大笑着抚掌庆贺,有些在拍手叫好。 冷汗沿着脸皮上纵横的褶皱往下淌,葛三爷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上来似得,压上身上最后一张银票,终于在看到商慈掷出三个六时,急火攻心,一口气噎在嗓子眼没喘上来,整个人瘫倒在桌面上。 骰盅被打落,骰子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 商慈从鸿门赌坊走出来,拂了拂袖子,好像要把衣襟上沾染的浑浊气息都抖落。 瞧着外面已近黄昏的天色,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外加刚刚落入荷包的两千三百两银,商慈的心情美到无法只用一个简单的好来形容。 那葛三爷在相术上有些本事,但在风水方位上是一窍不通,所以才会这么轻易地被她坑了去。 整个赌坊不光笼罩着盘龙饮水局,二楼的每一处雅间,都设有十分隐蔽的小风水局。 第十八章 那钉在墙面上的柳枝看似是普通的装饰,其实里面大有门道,若不是对各类阵局格外敏感,寻常的风水先生都不一定能发现。 在那面墙的墙根处摆着一只梨木花几,一座辨仙子仙翁彩绘泥像端放其上,辨仙子是道教仙翁,配合那浸过五行的柳枝条,所以这风水局又叫仙翁钓鱼,他们这些赌客就是所谓的肥鱼。 这种风水局会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人的气运,那柳枝的梢头原本是正对着门口,风水局的效果会平摊到每个穿门而过的赌客身上,商慈将那柳梢移了位,直指葛三爷一人,由此一来,他身上的气运便被弱化了数倍。 再加之生肖五行论,龙年生人最忌坐南朝北,这个方位的运势极低,而商慈的属相刚好在北方有所助长,这一扬一抑,加之葛三爷借来的福运在这几天已消耗了不少,她会一点点扳回运势是计划之中的事。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葛三爷心志这么不坚定,或者说太坚定,以至于钻了牛角尖,死撑着脸面,以至于到最后,把所有的银子都输给她才罢手。 她此举只是想给葛三爷一个小小的教训,若能通过今日之事,能让他就此收手是最好不过了。 倘若放任葛三爷继续无差别地借机缘,败坏她们同道人的名声是其一,其二势必会引起其他同道之人的注意。到时候,觊觎这法器的可就不止她一人了,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像可以抵挡天道规则的法器,被葛三爷这样心术不正的蠢人拿着,实在是糟蹋了好东西。 不管如何,她是惦记上了那件神秘的法器,并且为了师兄,她势在必得。 她如今还有些事要着手去做,师兄也不知何时能找来,现下让葛三爷暂时替她保管似乎也不错,谁能想到像葛三爷那样市井刁民会拥有传说中的法器?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妙用。 今日一赌后,她和葛三爷也算是结了仇,成为朋友是缘,成为仇人也是缘,总好过陌生人,她巴不得葛三爷从此记恨上了她,隔三差五找上门来,总比消失得不见踪影要好,要知道葛三爷无牵无挂,孑然一人,随时都可能背着包袱跑路。她也相信,经此一事,葛三爷断咽不下这口气的。 「婉姐姐,快走,后面有人在跟踪我们。」 自出了赌坊后,就闷着头不吭声的流光好像发现了什么,上前一步,在她耳边低声提醒。 商慈下意识地用余光瞥了眼身后,果真看见两位缩头缩脑的男子在向她们这处张望——她方才赢得那么打眼,八成是被有心人盯上了。 流光先是催着她快走,后来发现他们加快步子的同时,后面的人依旧跟得紧,索性趁那二人走神间,一把攥住她手腕,拉着她在街上疾奔了起来。 他像是对京城的街巷弄堂极为熟悉,商慈跟着他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巷口,脑袋都晕了,终于拐过一个岔路口时,那两个男人的身影没再出现。 「呼……甩掉他们了……」 流光松开她的手腕,转过身来笑看着她,有些邀功的意味。 跑了半天,二人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商慈把幕篱揭了,一边作扇子扇风,一边直视他问:「你和那葛三爷究竟是怎么回事?」 流光料到她可能会问起,但没料到她此时此刻会问,且问得如此直接,垂下眼眸:「我……」 商慈等了半天,没有下文,眼里闪过失望之色:「你要不想说就罢了,以后也不用再跟着我了。」 先前那回碰见葛三爷,他「凑巧」地扭了脚,而这回,他屡次劝阻她进赌坊,再加之葛三爷原本看起来是不想同她完麻雀牌的,却在注意到流光后改变了态度,商慈不是傻子,此刻已是猜到他二人定是相熟的。 此时此刻他还在踌躇着隐瞒,商慈只觉寒心,这几日的相处,她自问都快把他当成了半个弟弟,凡事坦诚相待,现在看来,敢情她是当了一回东郭先生? 嗅到商慈话语中的决绝,流光顿时手脚慌了:「他……他是我曾经的恩人。」 「恩人?」商慈有些诧异。 「是……」流光耷拉着脑袋,把和葛三爷的渊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三年前,那时候他流浪至京城,沿街乞讨,殊不知这京城的乞儿都已拉帮结派,见到他这个外来户来抢食,逮到机会二话不说便围上了揍了他一顿,他那时好几日没吃上饱饭,还手的力气都无,只能拼命护住脑袋,默默忍受着这通拳打脚踢。 他被揍得险些晕过去,是葛三爷路过搭救了他,并且赏了他两块馒头。后来的几天,他哪也不敢去,只蹲守在葛三爷的摊位边,有时葛三爷生意不错,便会丢给他几个铜板让他卖馒头去。吃饱了饭,养好了伤,记仇的小乞丐开始还击了,他也知道凡事挑软柿子捏,专揍比他矮两头的小乞丐,揍完之后再丢给对方半个馒头,算是了了恩怨。 这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方法很好使,渐渐的,他在一众小乞丐中混出了名堂,成为这一带的小乞丐头头,而对于曾经的恩人,小乞丐一直想着怎么回报当初的恩情,于是当葛三爷提出让他留意街坊四邻的红白事并及时告知他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商慈这才明白,为什么客栈的店小二说谁家出了什么灾祸,葛三爷总能循着风声找上门去,他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每日摆摊算命,哪能听见那么多的风声八卦,原来是这遍街的小乞丐在给他传递消息。 她向来谨慎,容不得眼里盛沙子,有关葛三爷的事都是重中之重,万一身边有个心怀鬼胎的,她的小算盘,有可能就泡汤了…… 她皱着眉问:「你既受了葛三爷的惠,为何不跟着他讨生活,为何缠上了我?」 流光张了张嘴,他当初也没有想到商慈会真的收留他,葛三爷当初只是施舍地丢给他几枚铜板,从未和他同桌吃过饭,何谈收留……她仅仅因为自己几句话,不但给他安排客栈住,供他吃穿,连当初口头上定的——帮她干活,也仅仅是早晚搬搬桌椅。 后来知道她在京城没有住处,且手头也拮据,他更加不安心了,毕竟,他还真没有到靠人收留的地步——做小乞丐头头的生活还是挺滋润的,手下小弟讨到什么好吃的,都会先送给他,睡马棚草席也没有什么所谓,反正他已经习惯了。 「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葛三爷毕竟曾有恩于他,他没办法去说他的坏话,他怕商慈会一个不耐转身离开,嘴里忽然飘出这么一句。然而话刚说出口,却是鼻子一酸,这话实是捎上了几分真心的。 不仅如此,对他而言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他还没有摸到头绪,直觉告诉他,跟着她,跟着她才会找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流光半响不敢抬头看她,头上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紧接着熟悉又清淡的嗓音响起:「傻站着干什么,我是不认得回客栈的路了,你不会也迷路了?」 流光倏然抬头,眸子里有讶然有动容,极快地应了声后,迅速转身:「……认、认得的,婉姐姐跟我来。」 望着那个飞速跑开了的背影,商慈轻笑了声,把幕篱系好,跟了上去。 二人回到客栈,刚迈进门槛,正在传菜的店小二余光瞧见,喊了声:「姑娘,门外有人找你……」 商慈闻声转头往门外看,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影,小二努了努嘴,补充道:「就是门外停着的那辆马车……」 第十九章 商慈这才注意到客栈右边角落停靠着一辆高大的四轮马车,红鬃大马刨着蹄子打着响鼻,赶车的车夫遥听见小二的喊话,扭头隔着帘子对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车帘掀开,露出一张中年妇人的脸。 「可是姜姑娘?」 「是。」商慈点了点头。 车帘晃动,哗啦呼啦地从马车上下来四个人,一对衣着华贵、却满脸愁容的中年夫妻,一对相搀扶着的主仆二人。 瞧见那圆头圆脸的小丫鬟和与自己一样同戴白纱的小姐时,商慈才想起昨日在医馆的偶遇。 商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看他们颇有些倦怠的样子,似乎已经等自己很久了…… 虽然是他们有求于自己,但让两个父母辈的长辈在烈日下等了自己快一天,商慈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客栈门口人来人往,并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商慈邀他们去了客栈旁的一家茶楼中落座。 且说昨日与商慈分开后,周芷清得到商慈会帮她治好病的允诺,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回到翰林府,直奔娘亲的住处,把费尽神思隐瞒了近一年的疾患抖落了出来。 当徐夫人看到女儿身上那片骇人的黑斑,当下吓得砸破了茶盅,僵着舌头半响说不出话来,缓过神后,红着眼掉着泪把女儿搂在怀里,心呀肝呀地一通哭天抢地,直埋怨她为什么不早说。 等母亲平静下来后,周芷清说出今日碰见商慈的事,周芷清是被郎中们打击的次数多了,陡然见有人说会治好她的病,立马将其奉为了救星,但徐夫人到底是过来人,考虑得缜密,可不会像周芷清一样冒失,全然地相信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女子。待老爷下朝后,徐氏将此事告诉了他,二人商定了一番,决定还是去请太医。 太医诊完脉后,结果同医馆郎中所说差不多,只不过考虑到他夫妻二人的感受,说得委婉了些:「这病实在闻所未闻,这些黑斑既不痛也不痒,贵千金身旁的丫鬟也没有被感染的迹象,想必没什么大碍,老爷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徐夫人听了,当下心如死灰,女儿家平白长了一身一层叠一层的黑斑,这还叫她不必担忧?况且仅仅一年的时间,从黄豆大小蔓延了全身,说放任下去没有性命之忧,打死她都不信! 夫妻二人自太医走后便惶惶不安,一夜无眠,第二日早早地遣人备了马车,直奔福临客栈而来。 茶楼雅间里,茶雾袅袅升腾在鼻尖,几人面对面在一张八仙桌前,气氛有些微妙的凝重。 周老爷年过半百,精神却是极好,一双鹤眼黑白分明,灼灼有神,眼纹绵长直达天仓,虽然因为上了年纪,眼角下垂,但仍掩不住其天生仕途顺遂、福寿绵绵的面相。 徐夫人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双一字眉,眉尖眉尾都像伞盖,脸盘圆润,双唇丰满润红,这种面相的人夫妻间往往和睦恩爱、举案齐眉。 商慈顶着对面二老凄哀殷切的目光,「要去掉贵千金身上的黑斑,只有一个办法……」 见徐夫人张口就要允诺什么,商慈抢先道:「这方法听起来可能有些耸人听闻,所以我今日只是先提出来,到底要不要采用,还请老爷夫人好好思量再定夺。」 「姑娘但说无妨,只要能去掉清儿身上的黑斑,什么事我们能都答应。」 周老爷和夫人对视一眼,徐夫人跟着点头附和,原本想要维持住端庄的形象,看到一旁静静不发一言的女儿,眼眶捺不住又是一阵湿润,从袖中抽出帕子轻沾泪水。 商慈一字一顿道:「开棺捡骨,重迁祖坟。」 徐夫人以帕拭泪的动作骤然停在眼角,周老爷以为是自己耳背听岔了,又认真地像商慈确认了一遍,看到后者再次点头,周老爷往椅背上一靠,有些纳罕有些犹豫:「这……这与清儿身上的黑斑有什么干系?」 商慈喝了口茶:「那不是普通的黑斑,准确地是叫砂斑,先是以不起眼的大小生在掌心,一年后遍布全身,再半年侵入筋骨,不消月余便会暴毙身亡。」 听她以平淡的语调道出自家女儿将不久病亡的事,夫妻二人心头剧颤,但却没有当场应下。 迁坟动土确实不是一件小事,往往需要族里人一同商量才能决定,若仅仅是迁棺倒也罢了,还要开棺捡骨,这若打扰到先人英魂,引得先人不满,不再庇佑他们这些后代,那罪过可就大了。 商慈将他二人纠结之色尽收眼底:「老爷夫人还请考虑了清楚再来找我罢,贵千金的病情还只是刚过第一阶段,离暴毙身亡还早着呢,你们有足够的考虑时间。」 该说的都说了,是扰了先人的清净重要还是女儿的性命重要,这问题就抛给他们吧。 相较于流光一进茶楼,就两耳不闻窗外事、闷头吃茶的模样,周芷清从始至终的目光都落在商慈的身上,里面有探究有疑惑,在听到自己命不久矣时,丝毫未有动容,一双杏眼直往商慈那白纱之下露出的尖尖的下巴上瞟。 她究竟是不是姜家小姐呢,周芷清心里泛痒,越发想要知晓。 和商慈预料的一样,没过三天,周老爷携妻女再次求上门来,这次已是拿定了主意,甭管天大地大,都没自家女儿活生生的性命金贵啊。 周老爷有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女儿就周芷清一个,从小伶俐聪颖,在京城贵族未出阁的小姐中颇为出挑,是他夫妻二人的掌上明珠,自幼娇生惯养,抱在怀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如今出了这桩子事,周老爷回家细细思度,修书一封寄给了族中宗长,没提及砂斑的事,只单讲了要迁坟,未等及宗长回信,便使了出先斩后奏。 商慈卜了个吉日,与周家人一起去往其祖宗坟地,开棺拣骨。 有句俗话说,七分相术家中坐,三分风水敢出门。 商慈没想到自己这三撇子风水真有排上用场的时候,技多不压身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商慈没指着风水这碗吃饭,这三分伎俩足够使了。 颠颠坐了一个时辰的马车,出了京郊,沿着山间小路又驶了近一个时辰,阡陌不比官道平敞,车轱辘碾上碎石子,咯吱的脆响与颠簸伴行了一路。 终于马车在靠近一座山脚下的时候停了,几人掀帘下车,扑面而来的是久违的田园气息。 浮云逐日,暖阳融融,碧霞与天青色的远山似成一色,泾渭分明的稻田上插满了绿秧,北边是一条如翡翠飘带似的长河,金色的碎光映澈在河面上,风一吹,波纹卷着金光荡漾开来,河岸上停靠着两只木舟,周围只有寥寥几户燃着炊烟的人家。 环顾一圈,商慈在心中暗叹,确实是一处背山环水的风水宝地。 除了商慈、流光、周家老爷夫人,周芷清和其丫鬟禄儿,周老爷还带着六位身强力壮、负责开棺的家丁,一行十几人沿着山脚向山上走去。 周芷清身染砂斑,本来不利来这种地方,但商慈和周家老爷夫人都架不住这位大小姐的软磨硬泡——她哪怕死也要弄明白害了她的罪魁祸首是个什么东西。 想比于阳宅,人们更注重死后的风水,只因选了好的墓地,会造福于子孙,世世代代受其蒙荫,反之则有可能降祸于后人。周家是江南的名门氏族,族里的人死后葬在哪儿都有考究,但周老爷这一支,因他祖父当年科举高中,而迁至京都,于是便在这京郊新买了块地定作祖坟。 第二十章 据周老爷说,这块地也是请当时有名的风水先生来相看的,他的祖父祖母及父亲都葬在这儿。 山上的林木郁郁葱葱,有一条规整的羊肠小道直通山顶,应是他们周家的人开辟出来的。所谓三年寻龙,十年点穴,是用来形容好的阴宅福地可遇不可求,许多山脉都长得相像,远远地看上去,看不出什么分别,这就需要真功夫了,一座山脉你可能需要来来回回跑上几十遍,才能断定它是吉还是不吉。 点穴则是指山脉中可以下葬的穴点,需是山脉中能量堆积交汇的地方,这便更需要眼力和经验了。 走至半山腰,有一处平地,几块石碑立在一颗参天的歪脖子松树下,分外打眼。 那是周老爷祖父一辈的先人,商慈环顾一圈,并未发现异样,于是打算趁夜色未临,继续往山里走。 仰头看向高耸入天的山头,心里有些惆怅,若是小师兄庚明在这,肯定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端倪了吧。 没走多远,又是一处平地,但这处平地是嵌在山体里的,算是半个天然溶洞,因为被上方的山头遮挡住,常年照不见阳光,地处潮湿,螭首龟趺的碑面上生了些许青苔,碑文已隐约看不太清楚了。 商慈停下脚步,问周老爷:「这处是……?」 周老爷望着那石碑,语气颇为感慨:「这是家父的墓,家父去世的早,已有二十余年了。」 商慈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这里的气场与周围似乎有些不一样,商慈想起了在王爷府破煞那回,似有一股子潮湿的阴气从黑青色的泥土中散出,在小腿间缭绕。 这里是墓地,有这种感觉是正常的,毕竟是死人住的地方,没有阴气才是怪事。 生长在石碑周围的花草似乎格外的茂盛,商慈辨认出是桑寄生与菟丝子,两种寄生依存于松柏的植物,桑寄生开出的小花如血般鲜红欲滴,菟丝子蓬蓬松松地覆盖上了山石,似乎极力在朝坟头的方向生长着,要将整个墓地吞没。 「你们先在这站着,不要动。」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商慈想到了什么,迅速地转身,撒腿往山下跑。流光紧紧跟着她,而周家人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从她的话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 一溜烟跑到了山下,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双颊亦染上酡红,商慈平息了片刻,站定,再次抬头举目看整个山的山形。 整个山形状有些不规则,弯弯曲曲,狭长蜿蜒,山腰处的松柏支楞着斜伸出来,商慈遥遥盯着周家人站定的那块方位,身子往其相反的方向移动。 流光见她看得出神,虽然心里好奇的很,但忍住没有出声打扰,默默地跟着她走在后面。 反向走了约一刻钟,因为商慈的身子一直保持平稳,在她的眼中,倒像是山体缓慢地转动,随着另一面的消失,方才隐在背光面的山形曝露在视野之中,山体的轮廓渐渐分明起来。 整座山右边的轮廓就像是一张褶皱丛生、满是苍凉与忧患的老者的脸,那张老人的脸好似被人打了一拳,鼻底处有块深深的凹陷,商慈的双眼渐渐睁大,那块凹陷处正是周家人所站的平地,即周老爷父亲的坟头所在。 这种山形又叫破面文曲,正是传说中极易形成的养尸地的脉相! 「吭哧,吭哧……」 铁铲、锄头交错地落在松软的坟土上,六个高壮的汉子挥汗如雨。 周老爷左手握着夫人的手,右手挽着自家闺女,面色紧张,喉结时不时地滚动一下,几人膝盖上都沾了黄土,都未想到去拍一拍。 动土前,周家人跪在石碑前庄肃地磕了三个响头,表面上看来是必须要走的仪式,其实也是缓解他们心里的不安。 周芷清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当初铁了心缠闹着要来看开棺,临了场到底忍不住心里发憷,一手紧紧地抱着爹爹的胳膊,一手握着丫鬟禄儿的手,又好奇又有点怕地看着家丁刨地。 周老爷和徐夫人虽然当初是看着父亲下葬的,然而甭管这下面躺得是谁,光是开一口深埋二十年的棺材,这件事本身就够刺激的了,尤其是在商慈和他们说过「无论开棺后看到什么都要保持住镇定」的话后,他们更不镇定了。 周老爷好歹是一家之主,任何时刻都得想着撑住场子,徐夫人则侧身低声安慰女儿:「莫怕,里面是你祖父,你生得晚没能见着他老人家一面,你大哥二哥都是见过的……」 很快,罩着棺材的石板盖露了出来。 几个汉子跳进坑里,挽起袖子,同站在一边,双手撑着石板边缘,咬牙使力,肌肉绷紧。那石板看样子足有数百斤重,加之被掩埋的太久,与底座咬合得不分你我,那几个汉子憋得脸盘通红,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终于,石板被缓缓推开,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缝来。 日头挂在远山尖上,仅露出一圈将歇未歇的光晕,洋洋洒洒地照射下来,几人皆是背对着阳光,光束越过几人的肩头,透过光束清晰看见白茫茫的灰尘从那缝中飘旋着飞起。 石块摩擦的沉闷声似野兽低鸣,只闻轰隆一声,石板终于被完全推开,里面一口紫檀木棺材方方正正地摆在中央,虽然上面积了一层薄灰,但棺盖丝毫没有开裂的痕迹,完好如初。 几个家丁转身去看周老爷,在得到其点头后,再次撸袖子去抬棺盖。 相较于百斤中的石板,棺盖则容易多了,几人合力,几乎没费多少事,就把棺材盖掀开抬放到地上。 随着嘎吱一声响,一阵混着尸气的霉味在空气中散开。 流光站在商慈身边,从始至终腰背挺直,面上波澜不惊,在开棺的一刻还是破了功,被这刺鼻的味道呛得清咳起来。 看到棺中人的模样,周老爷忍不住双腿打抖,深深倒抽了一口凉气。 最快一年,最慢五年,尸首都会腐化成白骨,但此刻棺材内的情景,竟与二十年前下葬时候的景象一模一样!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忘却许多事,那时的他已过而立之年,但是父亲去世时的模样,他是怎么也不可能忘记,而且当时是他亲手给入得殓! 周老爷在那一瞬间以为时光倒流了,他的阿父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平静地睡在那里,缎面的绛色八仙寿衣鲜艳如新。 他的脸色较常人有些青白,像敷了一层的白霜,因为五官舒展开来,原有的褶皱浅淡了许多,竟有些辨不出年纪,说他年及弱冠有人信,说他年过不惑,亦有人信。 因为提前有心理准备,周老爷没有太失态,微颤的手指和快瞪出眼眶的双眼彰示出他内心的惊骇。 也是商慈事先打过预防针的缘故,徐夫人、周芷清以及一众家丁都没有做出吓得大呼「诈尸」或者落荒而逃的事来,只是屏息盯着棺材中似在沉睡的老人,哑然无声。 「这里是处罕见的养尸地,是阴宅里最忌讳的凶恶之地,能使尸体不腐,老人家常年不得安宁,令千金身上沾染的砂斑,只是老人家想借此提醒你们,并非恶意为之……」 商慈这段话让周老爷彻底回转过神,扯着妻子女儿朝棺木又磕了三个响头,老泪纵横着流下,声音有些变了调的粗哑,颤巍巍地哽咽:「是…是儿孙不孝……」 待周老爷情绪平复了,商慈转身对流光道:「可以把东西拿来了。」 流光看那周老爷哭得动容,心里也难免染上些许凄然,听到商慈的话后,反应慢了半拍,有机灵的家丁从坑中爬出,去帮他搬堆放在路边的东西。 第二十一章 都是些事先准备好的米酒和红薯叶。 先把米酒洒进棺中,再铺上一层红薯叶,然后回填,大概三个月尸体会腐化,最后要做的便是拣骨迁葬。 两大坛米酒尽数倾倒尽,棺中人仿若浸泡在渗了水一叶木舟中,苍翠的红薯叶盖过他的脚踝、膝盖、衣襟,直至覆上那面含银霜的脸庞。 不知道是不是商慈的错觉,在叶子覆上他眉宇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见他的眼角舒展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在回京城的马车上,商慈与周家小姐还有小丫鬟禄儿同坐一车。 周芷清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看着就很有肉感,尤其一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是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的类型。她的脸上和脖颈处都是正常的,没有黑斑覆盖,这也是她向爹娘隐瞒许久没被发现的主要缘故。 如今知道身上的黑斑不久就会消失,周芷清压着心里的那块大石被卸了下来,左顾右盼,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商慈则是属于遇动则动、遇静则静的人,她与这周家小姐充其量就打过两次照面,此刻也没有什么话说。 周芷清见她身子坐得端庄,面前的白纱时不时地随着马车的颠簸轻晃,忍不住轻笑了声:「车上没有旁人,姑娘还戴着这白纱不嫌闷得慌?」 商慈平日里戴幕篱一是为了遮阳,这大暑天的日头毒得很,在外边呆上一天,不采取点保护措施得晒脱层皮,二则是因姑娘在街上摆摊算命本来就够招摇,加上她这张脸更招摇,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事端,于是渐渐养成了出门戴幕篱的习惯。 商慈本来并没注意到,听她这么说,若还戴着似有摆谱嫌疑,也就顺手摘了下来。 「果然是你。」 周芷清一副果然被我料中的笑容。 这下换商慈愣了,斟酌着问:「你认得我?」 「你还问我,你竟不认得我了?」周芷清眉眼间有嗔怪之色,毫不停顿地反问。 商慈眨了眨眼睛,当下头如两个大,居然这么快就碰见熟人了? 真是世事难料,她……她好像还不知道这位周家小姐叫什么! 庆元三十六年,七月。 海河水溢,堤堑溃没,溺民万人,坏居民田庐凡数百里。 巽方听说过湘南地区涝灾严重,可没想到竟是这般人间炼狱的惨象。 整个城镇像被什么洪水猛兽席卷过,只余破瓦残垣,街道两旁随处可见盖着尸首的草席,席下露出一双双被泡到发白的脚掌,真真称得上是哀鸿遍野。 在他到达桑城的三天前,那场暴雨似乎就停了,可现在城里还积着漫过脚踝的浅水,他身下的红鬃骏马淌着这泥泞的水洼而过,时不时地摆头粗喘两声,很有些不耐的样子。 有些人在放声哀嚎,有些人在低语啜泣,更多的人是麻木了,在阴湿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巽方独自一人骑行在这死气沉沉的大街上,微垂下的睫羽掩盖住了眼中的神色。 忽然,身下的马儿像是受惊了,猛地刹住蹄子,微扬起前蹄,巽方反应极快地拉住缰绳,掉转了方向,堪堪避过挡在马前的人。 一个身形单薄纤瘦的少女跪在前方,打结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胸前,身子快要匍匐进水里,哭哑了的嗓音断断续续:「求…求你,救救我娘……」 巽方松开压在妇人手腕上的两指,站起身道:「她……已经去了。」 他被那拦马的少女引到这儿时,就见面前的妇人嘴唇发紫,胸口没有丝毫的起伏,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俨然已死去多时,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俯身切了脉,才告诉少女这个不幸的消息。 少女双手交握着妇人的另一只手贴在脸颊上,眼泪珠串似地往下掉,巽方这句话挑断了她脑子里最后的一根弦,当下嚎啕大哭:「娘……」 少女扑在妇人身上,搂着妇人的脖颈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掉落在妇人的衣襟上,一片湿濡。 巽方见此忍不住劝慰:「姑娘节哀顺变,现下还是早点让你娘入土为安……」 少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近乎有些失声,巽方生怕她一口气没喘上来会昏过去,束手无策地立在一旁——虽然他心心念念地急于赶路,可眼下也做不出撇开这母女、直接转身就走的事。 哭泣抽噎声渐渐低软,少女似是有些脱力,背对着他狠狠用袖口擦了两下脸,继而有些丢魂失魄地喃喃道:「公子能否帮我一个忙……」 桑城城外的荒野,四处是被泥石流肆虐过的痕迹,原先的道路被掩埋,周围都是土堆的小山丘,于是这里也成了天然的坟地,几乎每隔三尺就是一块立着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城里的房屋店铺被毁了十之八九,别说棺材,能弄到块像样的木板都是奢侈了。 本能使然,巽方从这块土堆中寻到一块风水位置最好的空地,将马背上驮着的妇人抱下来,平放在地面上,扛起铁锹,就地开挖。 少女蹲在妇人身旁默默垂泪,用浑身上下唯一干净的一块绢帕,细致地擦拭着妇人的手和脸。 巽方仗着有一把子力气,加上泥土湿润,半人高的深坑很快挖好了。 将尸首抬放进坑内,巽方开始回填,眼见着撒下的土就要覆上娘亲的脸,少女的肩膀开始颤抖,有些不忍去看。 未料这时,巽方忽而取下戴着的黑纱斗笠,弯下身子,轻轻罩在了妇人的面庞上。 「谢谢你……」少女感激地抬头望向他。 眸如璨星,唇若暖玉,斗笠下竟是这副俊逸轩举的面容,少女的神情微怔,然而在注意到他脑后没有束起的长发时,少女眼中的惊艳转为惊愕,结结巴巴道:「你…你的头发……」 「原来你戴这个是为了遮住……」少女以为他得了什么怪病隐疾,瞄了他一瞬又飞快地垂下眼,为方才的不礼貌很有些自责,「……那你现在怎么办?」 「不用在意,」 巽方拾起铁锹,一边继续填土,一边问:「你除了你娘,没有旁的亲人了吗……」 话一出口,好似触及到少女的伤心事,她咬着嘴唇,半响才小声回道:「我爹死得早,娘亲带着我一直没有改嫁,也因为这个,娘亲与娘家里的亲戚早就疏远了往来,平时都是靠娘亲做些针线活来维持家用……」 说着说着,想起以往种种,娘亲的音容笑貌,想到以后的生活没有了依仗,还不知是怎样的颠沛流离,少女的声音又颤抖起来,好在及时止住,将快溢出来的泪又憋了回去。 「我想离开这里。」少女眼神有些茫然,语气却格外的坚定。 巽方手里的动作微微停顿:「如今世道不太平,到处都是流民,你一女子孤身离家,太危险了。」 「家?」少女自嘲地扯扯唇角,「我哪里还有家……」 巽方默然,将最后一铲土填平。 气氛冷凝了片刻,少女忽而抬头问他:「不知公子途径桑城,是要去往哪里?」 「京都。」 少女闻言有些讶然,脱口道:「这么远,从这儿到京城就算快马加鞭,少说也要数月呢……」 言罢,咬咬下唇,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能否稍我一起上路?我会照顾自己,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巽方低头看着这个形容纤瘦的少女:「我此番上京是有急事在身,且这一行路途遥远,你跟着我,多有不便。」 看似是婉转的拒绝,清越的嗓音却透出明显的疏离和推拒。 第二十二章 少女眼圈和鼻尖都是红的,泪光在眼里打转,好似随时被风一吹就会落下来。 「……抱歉。」 巽方垂眼绕过她,解开拴在树桩上的缰绳,牵着马,转身朝桑城的方向走去。 他一走,这荒野更没什么人气了,呼呼的风声贯过耳畔,少女隐约听见其中夹杂的呜咽,好似有什么人在哭。少女强忍忐忑,僵着脖子地偏过头,片刻,轻轻松了口气,原来是不远处亦有几个人在挖坟埋尸。 少女身处在缓坡上的高处,方才沉浸在失亲的悲痛中未察觉,此刻展目往下看去,只见大小不一的石碑木牌密密麻麻地林立着,竟比断掉的树桩还要多,曾经美丽的桑城,现在俨然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死城。 心死大过悲戚,少女握紧了拳头,转身对着娘亲的坟头,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朝着远处那个还未消失的背影,提步追了上去。 在马车上会被周家小姐认出来,这是商慈没有预料到的事,不过好在她临场反应快,含糊应付了过去,后来通过流光向以前的小乞丐兄弟打听,才得知那位周家小姐名为周芷清,年芳十六,其父是翰林学士,在年前与沈国公府的二公子定了亲。 周芷清自从身上突长黑斑后,就变得不怎爱出门了,平日里要好的闺蜜姊妹也断了来往,平日里也只敢和唯一的知情者禄儿亲近,在发现商慈就是曾经有过点头之交的姜婉后,周芷清总是有事没事来邀她去府上做客。 放在以前,以摆摊谋生的商慈绝不会闲得隔三差五,义务来替这大小姐解闷,然现在有从葛三爷那儿赢来的两千多两银子傍身,商慈再也不用为每日赚多少银子而发愁了。 在被周芷清问及为什么会住在客栈时,商慈是半真半假地回答的,只说被诬陷毒害姊妹而被父亲送到尼姑庵清修,没过两天,呆不下去则自己离开了,没提被后娘设计捉奸,亦没提那座尼姑庵是哪座。 周芷清只当她是闹脾气,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劝她早点回姜府同她爹认错。而周家老爷原以为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却没想到是同僚的女儿,原打算给她些银子还了人情,可人家根本不缺这个。 周老爷有些抑郁:欠了姜婉的情,等于欠了姜芸章那货的情,这官场上的情面可不好还啊…… 商慈不知道周老爷有没有在上朝的时候遇见她爹,是否谈论起过她的事,她只管自己先做好准备,以应对姜府随时会到来的风雨。 商慈每次去翰林府,周芷清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挽着袖子,眉飞色舞地问:「你看看我这斑颜色是不是又浅了?」 第五次听到周芷清这般发问,商慈忍不住泼了凉水提醒她:「这砂斑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完全消除。」 「三个月,三个月,」周芷清顿时丧气,闷闷地放下袖口,「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提前消除么?」 商慈托着茶喝:「若有这方法,我不早告诉你了么。」 「这可怎么办……」周芷清十分苦恼地坐在她对面,烦躁地敲着桌案,「与沈家的婚事定在十月初五,离三个月还差十天……」 商慈莫名地眨眨眼:「这又不是你操心的事,大不了把婚期延后,你爹娘会解决的。」 「可是就差十天,十天啊!」周芷清抻出十根水葱样的手指,在她面前比着晃着,很有些不甘心。 「一天也没办法,只要你祖父的尸首没腐化干净,这黑斑会留下印子,如果你不想让沈家公子看到你这黑斑,还是乖乖地顺延婚期吧……」 闻言,周芷清彻底颓丧地用双手掩住脸。 商慈叹口气,她没有见过比她还不矜持的官小姐了,十天也等不了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嫁出去?嫁人有什么好? 同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却从来没待过的商慈表示很不理解。 她对未来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大泽山的竹屋里,粗茶淡饭,同师兄平平安安地生活。至于师父和小师兄……人各有志,她和师兄的职责就是替他们看家,以及专业接风洗尘。 嫁人这个观念,在过去十七年里,从未在商慈的字典里出现,于是她此时能做的,只有同周芷清大眼瞪小眼地发呆。 立在商慈身后的流光此时突然开口问:「周姐姐,你是不是很想早点嫁给那位沈家公子?」 周府里的人都以为流光是她的小厮随从,因流光长着张娃娃脸,虽年及十五,但看着似乎还要更小些,加之是商慈身边的人,周芷清并不怎避讳,他嘴甜逢人都喊姐姐,不光周芷清,连丫鬟禄儿都很喜欢他。 他这话其实没有揶揄的意味,眉宇间一派稚气,商慈能体察她女儿家面皮薄,话都尽量拐着弯说或者不说,可流光哪里懂,自是想什么问什么了。 被直截了当地戳中心事,周芷清羞红了脸,啐了他一口:「别胡说,我哪有……」 分明就是有,商慈和流光同时默默心道。 流光笑了笑,没再戳穿她的口是心非。 周芷清同商慈说了会话,又拿给她看自己新绣的花样,商慈其实对女红这些精细的活计并不感兴趣,比起给她看这个,不如给她一本《六壬课》,她还看得进去。 然作为师门里唯一的女子,商慈还是点亮了缝补这项技能的,以前没有对比,商慈私觉着她的技术还是挺好的,而现在看到周芷清手里拿着的那副逼真到足可以引来蝴蝶的并蒂莲,相较之下,她缝出来的简直就是蜈蚣脚,师兄当初是有多大的勇气穿着那身挂满蜈蚣的衣衫出门的? 商慈自惭形秽之下,多了几分虚心求教之意,直到在快离开的时候商慈才发现,流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告别周芷清,方走出院门,余光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蹲在院外墙角。 商慈走近了,只见是流光撅着屁股,手拿一把小铲,似乎在掩埋什么东西。 商慈无声无息地凑过去,冷不丁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在做什么?」 流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把手里的铲子扔掉,转身见是商慈,似是松了口气,摸了摸头笑道:「没什么。」边说边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用身子挡住坑内掩埋的东西。 商慈微挑了挑眉,眸子里闪过好奇的光:「藏什么呢?」 流光连连摆手:「……没…没藏…」 相处了这么久,商慈熟知他的脾性,这般吞吞吐吐,没有也是有了,于是没等他说完便径直绕过他,流光也未阻拦,脸上没有被戳穿什么小秘密的窘迫,而是有些难为情的腼腆。 土坑里放着一只不大的黄油布包,伸手解开,扑面而来一股清苦的药香味。里面装着的是各色晒干的药草,商慈对药草不甚了解,勉强能辨认出几种常见的。 人参、芍药、桔梗、远志…… 商慈忽然想起流光曾经无意间问过自己的话,心下吃了一惊:「这是十二药精……?」 十二药精并非单纯是说那十二种药材,而是一种秘法,其搭配的方法千变万化。使用起来也不是将药材煮一煮、炖一炖让人喝下就能治病那么简单。 自古巫医不分家,商慈有听说过,这十二药精结合八卦方位,埋在府邸院墙下会改善风水,驱邪化煞,亦能治病。 在商慈的惊异目光下,流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想帮周姐姐早些去掉黑斑,我不确定能不能成功,想来应该……是管用的吧?」 第二十三章 小乞丐竟然会使用巫医中最精髓的秘法十二药精?!商慈觉着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那油布包中远远不止十二种药材,还有许多商慈叫不上名字的,可见其配方很繁琐,砂斑的根源在于周家祖坟,远不是一般的邪祟可比拟的,不然商慈也不至于束手无策,而流光选择埋药精的这个地点,是这座院落的正天医方,不像生气方那么浑然天成,是次吉的方位,但是掌管驱病除灾。 能不靠罗盘就这么准确地找准天医方位,看样子,小乞丐不止会十二药精,竟然连风水也懂得几分? 直到流光重新将油布包埋进墙根下,商慈还未回过神来。 他二人一个没心没肺、似乎有些沉浸在做好事不留名的愉悦中,另一个托着下巴,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客栈,商慈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跟着流光进了他的屋子,在他微怔时,反手将屋门一关。 平视着这个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纤弱少年,商慈微眯了眯眼:「说罢,你究竟是什么人。」 巽方这边快出了桑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一直跟着条尾巴。 因为道路泥泞,所以他骑得并不快,饶是这样,身后的少女追得也快丢了半条命,深一脚浅一脚地踱过水坑,本就脏污的布裙上,更溅了不少的泥点,愈发狼狈。 少女脸上抹着脏灰,糊着泪痕,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样貌,打结的长发上面还插着几根稻草,绣花鞋被磨破了鞋面,随着她走动,嘎吱嘎吱地挤出水来,简直一个惨字了得。 天色渐渐黑了,日头不知何时躲进了远山之下,这座积了薄水的死城愈加阴冷,少女抱着胳膊,冻得瑟瑟发抖,见他停下回望,湿漉漉的眼里迸出希冀的光。 「我想去京城,我……想活下去。」 少女仰头望着马背上的他,艰涩又迫切地直言心中所想,说完似乎觉察到现在自己的形象太过糟糕,于是在他清澈的目光中,又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所有幸存的百姓都在往临近的城镇涌去,鲜少有经过桑城的外来者,而幸存者们已经自顾不暇,遍地都是无名碑,谁还有心力去管别人的闲事?如今能救她出这苦海的人,只有他了。 少女当初义无反顾地去拦马,其实未抱多大的期望,这两日她也见过不少路过桑城的商人,对她们这些灾民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缠上,然而却没想到他真的会替娘亲挖坟安葬,还把唯一的斗笠给了她…… 他是个好人,他会帮自己的,少女心道。 而此时,处在她对面的巽方有些为难。 若这少女真如她所说,没有亲戚可投奔,她的今后的下场已经可以预见,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死。 放在平时,顺路稍个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插翅飞到京都,但见死不救这个名头,他亦不愿当。 他有心帮她,如果只给她些银两,反而很可能会害了她,这年头流民比土匪还要危险,可若带着她一起上路,这姑娘看起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或许连马也不会骑,势必会被拖慢行程。 看着面前这位一脸决意的少女,她似乎把他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肯轻易放手了。 忽然风起,空气中飘扬的都是泥土腥味,越过少女的肩头,巽方在一片黄泥地里,意外地发现了一抹摇曳的绿意。 在一块巨石下方生长着一团蓍草,那蓍草有一半的根茎被泥土覆盖,侥幸露出来的另一半,被水浸泡冲刷过的叶子,反而更显青翠——也只有这种不择土地的野草会在这等恶劣的条件下还保存着生机。 巽方神思微动,随即翻身下马。 少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缓步走到路边,薅了一把野草,清点了一下根数,继而盘膝坐在巨石之上,将那些野草依次摆开,清逸的侧脸浮现出的神色变换着,时而专注,时而苦思。那动作行云流水,一派泰然,好似是他日常生活中经常会做的事。 被他丢下的那匹红鬃骏马似也对他这举动见怪不怪了,很淡定地跑到另一边,去啃食石缝里零星的几根野草。 直到看见他用左手拿起一定数量的野草,夹在右手指缝间,似是在算剩下的野草数目,随后再将野草重新合拢,一遍遍聚精会神地重复这个动作,少女这才恍然有些明白他在做什么,她曾经在街上看到过有算命先生用这种方法来替人择吉问卜。 所以……他现在这是在就地占卜,卜问究竟带不带她? 少女微张着嘴,有些风中凌乱。 兽纹描金香炉内燃着的驱蚊虫的艾叶,冉冉的烟雾在香炉周围环绕。 屋内落针可闻,二人相对而坐,跳动的烛火时明时灭,烛芯炸开的声响在静谧的气氛中分外响亮,少女手捧茶盏,挺直着背,而少年瑟缩着脖子,二人明明年纪相仿,却颇有些长辈训斥小辈的即视感。 烛火昏黄,少女的肌肤却细腻若白瓷,找不见丁点的瑕疵,一双眸子较杏眼稍长,眼角平而眼尾翘,即使不笑,也给人在娇嗔的错觉,不点自朱的丰盈唇瓣有些严肃地抿着,带动两侧雪腮微微的鼓起,微皱的眉头昭示着她此刻的不满。 然而少女似乎是天生的无气场,是即便坐在龙椅上,也全然不具有压迫感的类型。 流光却不敢直视她,心里也在纳罕,为什么他就这么怕她呢,她从来没对自己厉言说过话,也仅仅比自己年长两岁而已,为何她一摆出这种架势,自己就有种想要遁地的冲动? 商慈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想要找出点他在欺瞒自己的痕迹,然而很擅长与人打交道的她不过坚持了片刻就放弃了。相由心生这句话是有道理的,眉心有川纹,说明此人心思颇重,嘴唇薄而宽,说明他常妄议旁人的是非,虽然这些描述有些片面概括,但终究有踪可寻。再风华绝代的人,若是心地丑陋,在某个时刻,从他不经意地某个神态动作下,都会捕捉到端倪, 而面前的少年却干净得像张白纸,虽然在有意躲闪着她的目光,并非是因为心虚,而是生性的腼腆…… 十二药精是巫医的代表名词,但一些小门小派出身的巫医只学其形未学到其精髓,会用十二药精来驱邪化煞,能量大到可以去掉砂斑的,商慈想了想,大概只有苗疆一支了。 苗疆人大都性情诡谲,行事雷厉风行又心狠毒辣,与十二药精齐名的是他们独门炼成的蛊虫,可使人暴毙,可控人心志,种类效用层出不穷,令许多同行谈之色变。苗疆幅员辽阔,自给自足,加上敝帚自珍,认为蛊术是天下第一的玄法,很少会踏足中原。 她很难相信,小乞丐会和那些恶名远扬的苗疆中人扯上关系。 流光没有隐瞒,将如何会使十二药精的缘故,断断续续,一五一十地通通和她说了明白。 商慈越听心里越是惊讶,小乞丐在外流浪竟已有十年。 「我记不得我姓甚名谁,记不得家在何处,五岁之前的记忆像是被人抹去了,我有时候会想去试着回忆起那些记忆,但一旦起了这种念头,脑袋会似针扎得一般剧痛……那十二药精像是生来印刻在我脑海中,也是那段失去的记忆中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流光总觉得在失去记忆之前,一定有个人在每日地悉心教导他这些,数遍数十遍……以至于深深地记录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成为和吃饭睡觉一样重要的本能,包括重丧日的算法。 第二十四章 「所以在街上见到你亦懂重丧算法时,我才会下定决心跟着你,我想找到那些缺失的记忆,我想知道我是谁……」此时的少年十指交握,乌鸦鸦的睫羽下辨不明眸中神色,不知不觉间,已脱了几分稚气。 有一个不好的猜测在商慈心中浮出,以前没有刻意地去关注,而现在有了方向,串联在一起去看,商慈这才发现流光的长相和寻常人相比,眉毛明显更浓黑些,五官也更深邃立体些,都趋近于苗疆人的特征,可能也是没长开的缘故,这些异于常人的棱角被隐藏了起来。 商慈双手紧握着茶盏,静默不语,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若有朝一日小乞丐找回了记忆,对他来说,未必会是一件好事。 没过多久,海河水溢、湘南一带水淹百里,流民数万的消息便传到了京都,一时间流言四起,成了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众人们都在谴责负责筑堤的官员必定是将经费中饱私囊,建了豆腐渣工程才导致涝灾的时候,商慈掐指一算,她在京城呆了已有月余,若师兄路上没有耽搁的话,这几日怕是正好途径湘南。 虽然她很相信师兄那手卜筮测凶吉的功夫,相信他光是观瞻天象就能及时避开涝灾,但凡事就怕万一,商慈心里有所牵挂,于是这几日连摆摊都有些心不在焉。 葛三爷最近比较收敛,似乎没再做借机缘的缺德事,商慈又遇到了之前在她这儿大倒苦水的倒霉汉子,他兴冲冲地同她说,果真她所言不假,那阵邪乎的霉运过去,好事就一桩接着一桩,他那刚嫁过去的闺女有了身孕,女婿做买卖生意也赚了一笔大钱。 送走了那位来道谢的汉子,不知是不是在日头下晒得久了,商慈突然感觉双眼一阵火辣辣的被灼烧的痛意。 商慈有些疑惑地用手背轻揉,心下纳罕,这四下无风,怎么好端端地眼里进了沙子? 过了好久,眼里异样的感觉才渐渐消失,商慈试探性地睁开眼皮,发现一切如常,于是并没有当回事,起身和流光一起收拾摊位。 还未收拾完,就见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摊位前,一只芊芊素手从帘子里伸出,继而露出一张珠圆玉润的脸。 「怎么这么慢,再不动身,这天都要黑了。」周芷清娇嗔着抱怨。 近日徐夫人有些犯头痛病,周芷清之前便说好了,约她今日一起去上清宫祈福。 「婉姐姐,你快去罢,东西我来收拾就好。」流光从商慈手中抢过签筒,商慈见状无奈地撒了手,转身上了马车。 京都的第一古刹乃是白马寺,要论第一道观便是上清宫了。 周芷清原本并不怎尊崇道佛神灵,许是因这次身染砂斑的经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徐夫人头痛实是老毛病,在家里天天闷坏了的周芷清,借此去道观一是诚心为娘亲祈福,二则自己也能散散心。 上清宫并不远,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 马车停稳,二人双双下来,有站在道观前专门负责接引的小童,引着二人往观里去。 上清宫不大,主要在于精和灵验,知观蓬丘道人在京都很有名望,先帝尊尚道教,蓬丘道人曾多次奉旨进宫讲义,后来新帝继位,很是排斥这些只知炼丹、不学无术的道士们,说黄白术是误国之术,上清宫的声望大不如前,但在民间百姓中,上清宫在所有道观之中仍是有着不可撼动的泰山地位。 拾千阶而上,过山门,来至三清殿,殿内主供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神灵,侧供福禄寿三星。 周芷清右手捂心,遥遥跪拜,结结实实地一礼三叩。 站在她身旁的商慈有些纠结,到底是拜还是不拜呢。 全程傻站着等周芷清上完香似乎不太好,会被门口守门的道士认为无礼,但是若是被师父知道,她不光来道观,还来祭拜,非得抽她不可。 于是权衡之下,商慈默默地退到了殿门外。 没过一会,周芷清提着裙摆出来了,扯住正准备转身欲走的商慈,在她耳边道:「拜完就回去,岂不太亏了,我们随便逛逛,听说这上清宫的精致很是不错,从灵官殿往山下看,可以看到云海。」 商慈不太赞同:「这道观岂是随便能逛的,而且这观中尽是男道士,我们……」 周芷清扯了扯帽檐上的白纱,打断她:「谁知你我是谁?难得出来一次,你就陪我多玩一会嘛……」 「……」袖子被她扯住左右晃啊晃,商慈最终在她的摇袖*和幽怨眼神的夹击中败下阵来。 灵官殿在整个上清宫的最顶端,二人呼哧呼哧地又爬了上千阶梯,阶梯两旁植着大片的竹林,每根毛竹都有十数米高,青竿林立,翠霞成荫,仿若置身林海,微风拂动,整个竹林簌簌作响,潮水一般地起伏荡漾,宛若天籁。 就在这么一派和谐的竹林声中,走在前面的周芷清忽然顿下脚步,扭头问商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台阶修得窄峭,商慈一直在专注脚下的台阶,陡然听她这么说,屏息静气得听着周围的动静,果然听见了一阵异响,好似是人的对话声,细听又不像,只抬头道:「听见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了好奇的神色,于是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子,循着声音,朝竹林中走去。 没走多远,只见在那根根竹节之间,有一对紧紧相拥的男女,口中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 因为角度问题,商慈刚好能看清那女子的脸,淡眉细眼,琼鼻薄唇,算不上美人,顶多沾上清秀的边,就这么一张样貌平庸的脸,商慈的印象却尤为深刻。 她统共就从原主那里继承了那么几段记忆,这张脸却不厌其烦地出现了无数次,也是间接导致原主猝死的罪魁祸首——她的妹妹姜琉。 而那位正把脸埋在她的颈间、不断亲吻着她的年轻男子,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能看出他头戴着芙蓉冠,身穿着雀青色云纹道袍,腰间别着桃木短剑。 商慈睁大了眼,竟是名道士?! 受了惊的商慈脚下一个不稳,不小心踩到了地上一枝枯木枝,发出一道清脆的「咔嚓」声。 姜琉和那道士顿时弹分开,皆是惊慌失措地扭头看过来。 只见两个头戴白纱幕篱的姑娘站在不远处,默默朝他们行着注目礼。 还是周芷清最先反应过来,一手拽过还傻站着的商慈,一手拎起裙摆,跑得比兔子还快。 商慈则死死地拉住飘动着的白纱,不让自己的脸露出半分,低着头跟着周芷清左绕右绕地出了竹林。 都是好奇惹得祸啊,在别人的地盘上撞见了偷情的场景,真是尴尬极了。 二人全然没了去灵官殿看云海的心情,做贼似的一路往山下走。 周芷清尚未经人事,乍见那火辣辣的场景,早已是红了脸,二人逆风而走,脸上的燥热驱了不少,她这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问商慈:「如果我刚刚没看错的话,方才那位女子可是你妹妹?叫姜……」周芷清咬唇思索片刻,有些不确定,「姜琉?」 周芷清自然是见过姜琉的,不过跟姜婉的容貌才情相比,姜琉明显逊色很多,每次小姐们聚会赏花,姜婉哪怕是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闷声不说话,只凭那张脸就足够吸引目光了,姜琉的性子和她相反,凡事喜欢出风头。所谓家丑不外扬,旁人家的姐妹就算感情不睦,也会做做表面功夫,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针锋相对,而姜琉总爱变着法的拿话刺姜婉,这不是给人看笑话么,她因驳了嫡姐的面子而洋洋自得,殊不知自己早成了别人眼中的跳梁小丑。 第二十五章 周芷清也是由此才会对那姜琉有几分印象。 商慈默然无语,她是孤儿,哪有什么姐啊妹的,况且谁有这么个妹妹,也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姜琉和姜婉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她尽力遮挡住了面容,商慈还是不敢确定姜琉有没有认出她来。 而和她在一起的道士,光看装束打扮,就与这道观中漫山可见的普通弟子很不一样,普通弟子都是一袭灰色道袍,挽个道髻了事,而那道士又戴冠又佩剑的,想来身份不一般。 上清宫隶属全真一派,主张阴阳不交,不许门下弟子婚娶。姜琉当初和冯氏费尽心思诬陷她和下人苟且,可如今她自己却和道士暗通款曲,说出去不但自毁名节还会让整个姜府成为笑柄,商慈很是怀疑她的脑子是不是有坑。 而姜琉此刻正羞愤欲死,手指搅着帕子直跺脚:「被那两人看见了,这可怎么办……」 立在她身旁的男子眉宇间亦是一派阴霾,他在观中熬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成了入门弟子,颇得知观器重,就等着师尊百年之后,他好接手这道观,若此时被抖落出去,挨顿责罚倒还好说,要是因此被逐出道观,他可真是冤大了。 这片竹林平时鲜少会有人来,他和许多官小姐都是在此幽会,从未被人发现,然而百密一疏,李贽看着身旁其貌不扬的姜琉,悔不该当初,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栽在这么个要貌没貌、要脑没脑的女人身上,他亏不亏! 李贽天性风流,却风流得有理智,否则也不会将那么多闺秀小姐同时玩弄于鼓掌之间,他此刻心中很是恼火,面上丝毫未显。 他二人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李贽只能先稳住她,别是什么事还没发生,自己倒先慌乱起来,温声安慰姜琉,同时也是安慰自己:「那两个女子看起来是来观里上香的,应该不会讲此事说出去。」 姜琉完全听不进他的劝慰,只觉得方才那二人的身形都有些熟悉,其中一个很是像…… 不可能啊,那人应该还在尼姑庵里‘享清福’,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儿? 姜琉整个人都僵直住了,因为这个念头,心下「砰砰」直跳。 马车缓缓在客栈前停下,商慈跳下车,同周芷清道了别。 方才在马车上,她拜托周芷清不要将今日所见之事说出去,周芷清自然是答应,这是旁人的家事,何况这事说出去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商慈这么做,并非是为了顾全姜府的名声做什么烂好人,原主都对姜府没有什么感情,更何况是她。她的目的在于洗清原主的冤屈,还原主和自己一个清白,光明正大地离开姜府,和过去彻底断个干净。 凡事都要厚积薄发,而这件事握在她手中是最好的筹码。 然而商慈没想到,她还未来得及出手,就有人上赶着送上门来。 这一阵子,徐夫人头痛不止,吃了好些天的药都未有好转,周老爷无奈之下,去请了有名望的道士来家中做法事。周家人不懂这些,生怕被忽悠了,便请商慈过去旁看。 等商慈和流光到了翰林府,法事已经开始了。 只见偌大的庭院中央,设着一座法坛,坛中燃着三炷线香,一位头戴金冠、脚踩朱履、身穿黄褐色道袍的年轻道士,在丫鬟端着的铜盆前净手,而徐夫人面色不振地坐在一旁的圈椅里,以手撑额,样子有些萎靡。 细细地擦拭完手上的水珠,道士转过身来,面容很是白净,一双剑眉直飞入鬓角,两袖宽大过膝,走起路来,袖带摆动,颇有几分仙人气质。 那道士走到法坛前,拿起搁在桌案上的竹笔,饱蘸朱砂,深吸一口气,意念凝于笔尖,缓缓落在事先铺就好的黄纸上。 那道士运笔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商慈正好看见他画符的那一幕,暗道单看这画符箓的手法,是有几分真功夫的。 画完符,那道士从怀中掏出符印盖上,紧接着抽出腰间的桃木短剑,双脚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错开,剑端划过半空,继而踏起了禹步。 禹步是道士做法中常用的一种步法动作。道教崇拜日月星辰,尤重北斗七星,师兄为她续命而采用的北斗七星阵法,就是出自于道教之手。禹步也是依北斗七星排列的位置而行步转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据说以此步态祷神,可获七星神气,驱邪迎真。 这禹步跳得好与坏真得分人,有些人走起来活像跳大神,而有些人就知道怎样提高观赏性,淡化某些不雅的动作,尽量将动作伸展开,将气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道士更会讨巧,把这禹步走得像舞步,垂散下来的乌黑长发时不时地虽动作甩动着,扬起飘逸的弧度,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周遭静悄悄的,在场的人都惊叹着那道士的表演,有些小丫鬟都看傻了,轻捧着脸颊,一副含羞带怯地想看又不好意思多看的神情。 周芷清见商慈走过来,伸手把她拉到身边,看见她眉头微皱,似乎想说些什么,于是连忙用食指压住双唇,示意她先不要说话,道士做法需要保持绝对的安静。 商慈见状,把到嘴边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周芷清便偏过头,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着那道士做法。 商慈有些无语地随着众人一起看着那道士上蹿下跳,只道这丫头真是健忘得厉害,那道士虽然换了身衣服头冠,但明显就是在小竹林里偷情被她们撞见的那位啊! 且说那日姜琉回到府中,第一件事便是打发丫鬟去净慧庵,打听打听姜婉最近过得如何。 奉命出去打听的丫鬟回来,果不其然,带回了一个让姜琉心沉谷底的消息,早在一个月前,姜婉就跑出了尼姑庵,至今不知人在何处。 姜琉捏紧了茶盏,心中大骂那些老尼姑真是废物,连一个人都看不住! 她第一反应是把这事告诉母亲,一起商量对策,然而刚走到门口,却生生顿住脚步,娘亲若是问起她为何突然去尼姑庵打听姜婉的消息,她该怎么回?娘一向擅于察言观色,自己任何的马脚逃不过她的眼睛,之前她装病陷害姜婉,一眼就被她娘识破,让她有些惊讶的是娘并没有责怪她,反而有些怒其不争地说说要么不做,既然做了便要做绝,支了那出捉奸的狠招,这才将姜婉彻底赶出姜府。 姜婉哆哆嗦嗦地想,她与李贽的事情败露,以她爹的脾气,哪怕是娘都保不住她,下场只会比姜婉更惨…… 李贽正想趁这回与她断干净,未料到姜琉见了他,劈头就是一顿哭诉:「这下可完了,那日撞见我们的其中一人是我嫡姐,我与她一向不和,先前我与她才生了一场大过节,她恨我恨得要死,肯定会将我们的事说出去的!」 李贽原本并未将此事往心里去,想着那两个小姐不会将这种事宣扬出去,损人不利己,于她们自己的名声也不好,未料到竟还有这层缘故,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里对姜琉的迁怒又多了一层。 相比于姜琉的哭哭啼啼,李贽很冷静,先把她温声软语地劝了回去,随即去找了当日负责接引香客的道童,几经打听,才知那两位女子其中之一是翰林府家的小姐。 恰得知翰林夫人头痛不止,周老爷亲自来上清宫请人去做法事,平时这种事轮不到他出手,李贽这回自告奋勇,格外积极地接下了这场法事。 第二十六章 李贽看似在全神贯注地跳着禹步,其实早就将周围人的表情看在眼里,见那翰林小姐既稀奇又崇拜地望着自己,俨然完全没有认出自己来,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目光落在紧挨在翰林小姐身旁的一位女子身上,这回商慈没有带幕篱,四目相对,二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警惕。 李贽压下心中的慌乱,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开,就势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这电光火石地一触,李贽便知商慈已认出他来,而商慈亦知他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剑尖挑起桌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符箓,向空中一抛,剑对着上空凌然一刺,符箓被穿破挂在剑梢上,李贽将手中的桃木剑往前一送,符箓悬在燃着的线香之上,眼眸冷峻,口中喝念:「阳明之精,神极其灵,收摄阴魅,遁隐原形,灵符一道,诸患弥平,敢有违逆,天兵上行!」 念罢,只见剑端上的符箓迅速地燃烧起来,黑色的渣灰纷纷掉落,桌案上摆着的一只盛着清水的瓷碗,正好将这些残渣全都接住。 李贽将剑抖了抖,重新插回腰间,端起那碗符咒水,走到徐夫人面前递给她,道:「夫人请饮。」 徐夫人犹豫着接过来,只见那水面上飘着一层的黑灰,混混沌沌,看样子就很不好喝。 然事到临头,全家为了她的头痛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若是不喝可就前功尽弃了,于是徐夫人咬咬牙,一仰头喝了干净。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着徐夫人的反应,只见她微蹙着眉头咂咂嘴,显然介怀那味道,须臾,徐夫人好似意识到什么,左右扭了扭脖子,眼神蓦然发亮,噌地从圈椅里站起,握住周老爷的手:「真神了,我这头一点也不痛了!」 不仅不痛了,徐夫人整个人都格外的精神,众人纷纷面带喜色地围上去,周老爷意外惊喜之下,不住地向李贽道谢。 流光啧了一声,偏头问商慈:「这符咒渣兑水这么管用?」 商慈点点头:「别小瞧了这些符咒,这可是道士们的看家本领,上清宫又是京城道教第一金字招牌,若是连这也办不好,招牌早叫人砸了。」 周芷清这才想起来商慈还在,这场法事进行得这么顺利,是她没有想到的,笑盈盈地看过来问:「你方才想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 商慈原本在想怎么会这么巧,这道士就是前几日被撞见偷情的那位,此番来翰林府做法事别是暗地里做什么手脚,想提醒周芷清两句,但看现在这皆大欢喜的结局,似乎说了也显多余。 法事做完,那道士以观中还有事为由推拒了翰林府的留膳,颇为高风亮节地早早告辞了,商慈和流光则被周芷清拉到了闺房,说了一会子的话。 周芷清向来是个藏不住秘密的,按捺不住又一次扯开袖子,激动地说:「这回我身上的黑斑可是真淡了……」 这几日不知为何,她的身上的黑斑是一天一个样,现在那些黑斑的颜色只比正常的肤色稍深一些,乍看之下,也不那么吓人了。 十二药精的功效显了。 流光听闻很开心,而商慈则神色有些莫明,只附和了两句,便岔开了话题。 回到客栈的屋内,商慈同流光谈及他那日在周芷清院墙下埋下十二药精的事。 坐在床榻边的流光有些赧然:「这么说来,徐夫人的头痛病有可能是我造成的?」 「嗯,不是可能,是肯定的事了。」商慈如是说。 这也是她考虑不周,十二药精辅以风水的效用只是镇宅,那些邪气被驱逐出了周芷清的院子,黑斑消失的速度是加快了,但自然会有别人遭了殃。 不过还好,徐夫人服了符咒水,那些邪气也被那道士驱散了,周家因祖坟选址出了岔子而引出的一系列祸端算是彻底尘埃落定。 不知何时,夜幕已悄然降临,客栈里仍旧人来人往。 二人谈话间,全然不知道此刻的屋门外,有一只男人的手触摸上了门框上的纱纸, 白净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道符箓,无声无息地贴在屋门上方的墙壁上。 不知使了什么障眼法,原本土黄色的符咒触到雪白的墙壁后,竟渐渐与其融为一色,若非盯着那处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任何破绽。 隐在阴影之下的来人勾起唇角,轻拍了拍双手,欣然转身离去。 桑城周围没有被涝灾波及的城镇中,洛遥城是最相近的一座。 因灾民实在太多,在他二人到达时,不大的洛遥城已是人满为患,大街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乞讨者。守城的官兵严防死守,已禁止流民再进城,少女幸而有巽方带着,官兵听闻他是去往京城,加之瞧他衣冠齐整,操得不是本地口音,盘问了一番,便放了行。 进了洛城,找到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少女泥人似地过了那么多天,可算有个地方能落脚,忙叫小二送来热水,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这一身污垢清理掉。 脏污洗去,是雪白标志的一张脸,桃尖一样的下巴,细长清秀的眉,十分乖巧灵动的长相,乌黑柔顺的长发挽在肩头。 莘玥对着铜镜照了又照,镜子里的少女桃腮香鬓,微红的双颊、半干的墨发,从头到脚都透着清爽,直到自己都确定现在的样子和之前判若两人,这才有了勇气,起身去敲对面的屋门。 门是虚掩着的,莘玥象征性地敲了两下,便推开了门走了进去,只见坐在藤椅上的男人正低垂着头,手里把玩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袖珍罗盘。 让莘玥颇感沮丧的是,直到她走过去在他身旁的空椅处坐下,他都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而是用绢布擦拭着罗盘浮针之下的灰尘,那认真专注的眼神,好似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一块老旧普通的罗盘,而是什么稀世难得的宝贝。 稀薄霞云托着一轮残阳,金黄的暖意穿过窗格映在地上,男人背对着阳光,那倾泻在脑后的银丝像被度了层柔光,隐有光泽流动,配上那刀裁墨画似的清俊面容,宛如神祗。 第一眼,她看到男人那头异于常人的白发时,心下有些惧意,可看得时间久了,莘玥私觉着这白发长在别人身上倒也罢了,配在他身上,反而透出几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仙人气质。 摸着自己同样柔顺的青丝,莘玥有些懊恼地想,人的观念都是先入为主,自己在他心中脏污落魄的形象怕是扭转不过来了罢…… 少女现在并不知晓,面前的男人只是因用蓍草卜筮出了六十四卦中唯一一个六爻皆吉的全吉卦:谦卦,才会带着她一起上路,他是遵从卦象结果,遵从天道,与她是美是丑,是脏污是整洁都无一分关联。 莘玥的视线逐渐被他手中的罗盘所吸引,那件罗盘明显是被人使用了很久的旧物,边角都被磨出了包浆,莘玥眼尖地发现罗盘的右下角刻着一枝灼灼盛开的桃花,她曾见过巽方用来勘路的罗盘,明显不是这一块,这件做工精致的袖珍罗盘怎么看也不像男人用得物件。 找到客栈后,巽方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市集又买了匹马,虽然他没有多说,莘玥也知他是嫌二人共骑拖慢了行程,莘玥心中有些小小的失落,同时也对他此次进京的目的感到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这般火急火燎? 莘玥用手撑着下巴,状似无意地问:「巽公子,你此番去京城是去做什么?」 疏懒的嗓音响起:「找一个人。」 第二十七章 莘玥趁机追问:「什么人?……是亲人吗?」 巽方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一个很重要的亲人。」 莘玥松了口气,应该是亲生的姊妹吧,用笑顽的口气问道:「……有多重要?」 巽方的睫毛微颤,没有说话,将袖珍罗盘重新放入怀中,起身看向窗外。 檐角低垂,远山渺茫,他与她之间,不知隔了多少千山万水。 但至少有了盼头,有了希望,只要还在人世,便有相见的一天,不是吗? 想起之前阴阳相隔的绝望,巽方缓缓闭上了眼,那种剜心削骨般的哀痛,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因为考虑不周,买下的十二药精使邪气转移,嫁祸到了徐夫人头上,流光和商慈都纷纷在心底检讨了自己的过错。 其实换种角度想,若是徐夫人知道了自己的几日头痛,换得女儿的黑斑早日消失,婚期如约进行,说不定会感到很值得很欣慰? 流光回了自己的房间,商慈坐在椅子上看闲书,忽然感觉眼皮上又撩起了熟悉的灼烧感。 她以为是看书看得眼睛乏累了,于是合上书卷,四下在房间里环顾,抻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 然而抻着抻着,商慈身子僵直了,屋门上方的墙壁渐渐变得透明,越过透明的墙壁,她竟然能看到一簇跳动着的黑色气团! 商慈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她、她怎么可能会看到一墙之外的景象?还有那凭空出现的一团黑气,是个什么东西? 商慈使劲眨了眨眼,再看,那团黑气还在,再眨,再看,还在! 直到眼皮上的灼热消失,商慈顿时神识一清,再抬眼看去,一切恢复了原样。 她心下惊异万分,上前推开门,走出去转过身,面对着屋门站着,抬眼去看方才那团黑气所在的方位。 咦,那处墙上好像沾了一片什么奇怪的东西? 商慈凝神看了半天,反应过来,竟然是一道符箓! 商慈叫住端着盘子传菜的小二,问:「有没有见过面生的人经过我的屋门?」 店小二一头雾水,老实地笑答:「姑娘,瞧您这话说的,客栈里人来人往的哪个不是面生的?像您这样一住数月的毕竟是少数……」 「……没事了,你去忙吧。」 商慈也没指望能从小二口中探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直接回身进屋,搬了椅子出来,站在椅子上去够那符箓。 那符箓贴的地方很高,商慈需踩着椅子才能够到,看来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放上去的。 那符咒上应是被人涂了特制的药汁,不但和墙壁紧紧地贴合在一起,连颜色都融为白色,上面写着的符文也从赤红的朱砂色呈现为淡淡的粉色,再加之她的屋子在走廊下,采光不好,谁也不会注意到墙壁上竟贴了张这个玩意。 商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撕扯,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把那符箓完整地揭了下来。 这时候,师从百家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技多不压身,这是师父常挂在嘴边的,虽说贪多不烂,但多学点总没坏处,碰到什么事才不至于两眼抓瞎,商慈近两个月来在京都经历过这许多人事,才切身体会到这个道理。 一张完整的符咒分为符头、符胆、符脚,符胆是一张符的精魂,细细拆解下来,商慈发现手中的这张符箓是道教中为数不多的用来害人的符咒! 这符箓又名离魂咒,放置在人身上或张贴在房屋上都可行,效果是不出三天就能使人产生幻觉、精神混乱,一个月下来,受着符箓发影响,房中人会变得疯疯傻傻,语不成句,心智如同痴儿,而符箓也会因能量耗尽,成为废符。 商慈盯着手中的符箓,眸色渐沉,为了堵住她的口,那两人竟然能下此狠手。这符箓是出自那道士之手无疑,但这符文中还夹杂着她的生辰八字,若不是她那妹妹「好心」告知,道士从何知晓? 这下他们不用怕自己会将他们苟且的事抖落出去了,就算自己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还记得这事,他们也全然不用担心,一个疯子的话有谁会相信?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第二日,商慈让流光去街上买了一扎黄表纸和朱砂。 这是商慈第一次画符,好在有参照物,依葫芦画瓢,并不是件难事。 把离魂咒铺在桌案上,镇纸压着,商慈像稚童刚开始学写字似得,一笔一划临摹得认真。 画出来的符威力效果有多大,跟画符者是否专注和画符的功底有关。 首先,笔划不能断,断了这气就散了,讲究一气呵成,光是这点,商慈就练习了好久,刚开始画得断断续续、歪歪扭扭,活像一条条在做引体向上的蚯蚓,直到画到第五张的时候才略有起色。 商慈并不需要这符箓能像原符一样致人痴傻,能维持住三五日的效果足够了,况且她这临时抱佛脚的画符,也顶多起到这个程度的效用了。 流光原先还在纳闷她没事买黄表纸和朱砂做什么,待了解事情原委,少年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气愤不已:「那厮心思也忒歹毒,那臭道士便罢了,那姜家小姐毕竟和你是姊妹,同气连枝之情,良心上怎么过得去?」 「这世上手足相残的事还少么,父子相弑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何况我和她只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商慈一边画符,一边淡淡道。 她毕竟不是姜婉,继母和妹妹对原主的所作所为并不能感同身受,而这一次,若不是误打误撞地看到了那团黑气,她就是那只被无辜殃及的池鱼。 不过,她最擅长的就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画出了最满意的一张,商慈将符箓捻起,吹了吹,两张符箓对在一起,一黄一白,一张上面的花纹赤红如血,一张粉淡如花蕊,除了符文中夹杂的生辰八字不同,两张符箓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差距。 商慈将那张新画好的符箓递给流光,原先的符箓就势丢进香炉里顷刻间燃成灰烬,流光接过掖进怀中,待到夜半时分,悄悄地溜出客栈。 姜府的府邸坐落在闹市区,临近宵禁,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流光围着姜府府邸的墙转了一大圈,绕到后门。后门两旁是小型的花圃,植着两棵李子树丛丛的牵牛花。 流光钻到树后,沿着墙根开始刨坑,差不多挖了半尺深,将怀中的符箓贴在坑中壁上,上面盖了木板,撒了些土,又扯了些牵牛花做遮掩。 做完这些事,流光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任何人经过,纤秀的少年三步并做两步,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姜府,午膳时分。 冯氏发现自家女儿最近有些不太对劲。 整日浑浑噩噩,上眼皮挨着下眼皮,像是没睡醒似的,若说前些日子闹暑热,人懒怠得不想动弹是常情,可现在天气转凉,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这丫头怎么浑身上下都没精打采的? 冯氏问她一句话,姜琉总是反应慢半拍,冯氏觉察到不对劲,待用完午膳,先让她回屋去了,留下了她身边的贴身丫鬟秋菱。 问及小姐近日有哪些反常,秋菱颔首低眉,想了想道:「说起反常,小姐近日总犯梦魇说胡话,浑身冒冷汗,一晚上被惊醒数次,以前是从来未有过的……」 「都说了些什么?」冯氏眉头微皱,身子前倾。 秋菱有些发慌:「那些梦中话字不成句,奴婢也听得糊涂,只隐隐约约听到……听到……」 冯氏拿出了几分当家主母的威严,不耐地肃声道:「快说。」 第二十八章 秋菱打了个颤,连忙垂下头:「听到二小姐在念叨大小姐的名字,还有些符咒、害人的字眼……」 冯氏心里打了个突,姜婉?符咒?害人? 她怎么也不会联想到姜琉说梦话的根本原因,实际上是因她和李贽二人对商慈布下离魂咒而心亏,加之始终担忧商慈会将他二人苟且的事说出去,精神压力过大,加之符咒的效应,说梦话是正常的表现。 冯氏下意识地反应是:姜婉那小蹄子回来报复,用符咒魇住了她的女儿? 正揣测间,忽听有下人进屋来报:「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当时因为姜老爷消息封锁的及时,加上事发第二日就将姜婉秘密送往净慧庵,许多下人并不知姜婉出府的缘由,如今她回来,下人们照旧以主仆之礼相迎。 商慈一路无阻地径直走进了冯氏的院落。 不远处的人儿披着一身暖阳而来,翘起的唇角丰润粉盈,雪腻的肌肤像是能掐出水来,两道弯弯新月眉下,黑曜石般浓墨深邃的双眼,一袭鹅黄色对襟罗裙,发髻里简单地插着根木钗,即便是很朴素的装扮,依旧掩不住少女身上的光芒。 面前的人完全不是预想之中被老尼姑们摧残后的凄惨模样,反而较之以前,更加的光采照人。唇角那抹意味悠长的笑意,好似是看到久违的故人而欣喜,往深里琢磨,实是绵里藏针。 冯氏在她踏入门的一瞬间就青了脸。 「母亲,别来无恙。」商慈走至她面前,屈膝行了个礼。 冯氏闻声更是面无表情,挥了挥手,支走了屋内的一干丫鬟下人。 「你是怎么从净慧庵里逃出来的?」 冯氏开门见山,连往日里和善的慈母面孔都不屑装了,在她眼里,姜婉完全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毛丫头,十个她都不是自己的对手。 她能把她送走一回,便能再送走 第二回,那尼姑庵她特意嘱托过,对姜婉要「好生照看」,她能从那一干身强力壮的老尼姑中「突围」,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力气,不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逃得远远地,反而回来挑衅,简直是自取其辱。 商慈笑吟吟地,走近了:「不论我是如何逃出,我这次回来,是想向母亲讨要一样东西。」 「呵,」冯氏忍不住嗤笑出声,「你以为你是谁?还是姜家的嫡大小姐么?不知廉耻、与下人苟合的下作东西,败坏我姜家门风,讨要东西?我姜家早就没有和你有一分一毫的干系了!」 商慈静静地听完她这番夹枪带棒的嘲骂,悠悠地问了句:「听说姜二小姐最近精神不振,常陷梦魇?」 冯氏愣了愣,声音越发厉了,手指遥点着她:「我就知是你这黑心蹄子做得手脚,你想借此要挟我?如意算盘打歪了!你有法子制出符咒,自然有人能解,求不到你身上!」 商慈闻言,很是赞同地点点头:「不错,会制符解符的能人是不少,尤其是第一道观上清宫……」伸手摸了摸下巴,「哦,我想起来了,上清宫知观座下弟子和二妹妹是老相好了,这点小事想必定会慷慨相助,替母亲连做法事的钱都省了。」 她的话太出乎意料,冯氏脸色倏地变了,惊疑之下脱口而出:「什么道士,你无凭无据,休要污我琉儿清誉!」 商慈勾唇挑眉:「方才夫人说我什么来着?败坏门风?我想母亲心里清楚,这事若宣扬出去,败坏门风的可就不止我一个了……」 冯氏阵阵冷笑:「你尽可去说,空穴来风的话,我但看有几人信!谤议姊妹,这姜府终究是容不下你!」 「是真是假,问问你那好女儿便知,」商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这件事不止我一人亲眼所见,当日与我一同的还有翰林府的大小姐周芷清,难不成翰林小姐也会上赶着污蔑你家女儿的清誉不成?」 商慈言之凿凿,冯氏听得心里直打鼓,她心中清楚,姜琉在人情世故上比之前的姜婉还要不如,最经不住引诱挑唆,很有可能被巧言滑舌的道士三言两语迷惑了去。 忽然想到女儿这半年来,去道观里进香的次数委实比寻常多了许多,冯氏心下更是大骇。 生怕商慈捕捉到心下的惊慌,面上不敢表现,因着心虚,语气不知不觉间松软了几分: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要的东西很简单,就是清白二字,」商慈收起笑容,清亮的眸子直视着冯氏,‘母亲’二字也没再忍着恶心叫了,直接道,「等老爷下朝归家,我希望夫人和二小姐能将如何陷害我下毒通奸的经过,完完整整地说出来。」 「不可能……!」冯氏恨声咬牙。 「夫人还是认真想想再回答罢,我先回院子收拾东西,你有的是时间考虑。」 商慈丢下这句,不顾冯氏的脸色,转身便离开了。 沿着记忆里隐约浮现过的小道,商慈摸到了姜婉原本居住的院子,院子里初秋的黄叶落了满地,墙角结着蛛网,处处透着萧条。 姜婉在府中的地位在不济,毕竟是嫡长女,首饰月例府中都是有定例的,冯氏也不好太过苛待,所以原主应该给她留下了不少的首饰家私。 姜婉刚走不久,冯氏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地开始吞财产,正打算不知不觉地悄悄转移,幸而商慈起了来这转一圈的念头,几个妆奁里存放着不少金银首饰还有少量的银票。 虽说她现在不缺钱,但总好过便宜那对母女。 商慈找来一块旧棉布,银票揣在怀里,首饰尽数倒在布上,小山似的一堆,妆奁、抽屉、衣箱如狂风过境般,被搜刮得干干净净。 就在守财奴商慈绞尽脑汁盘算着,怎样才能不给冯氏留下一分便宜可占的时候,冯氏的院落里又是另一番母女对峙的大戏。 冯氏气得浑身发抖,姜琉老实地跪在地上,一双细眼里满是委屈和不服,冯氏已经开始长皱纹的指尖快要戳到她鼻梁上:「你怎么如此糊涂!」 「你是什么身份,道士是什么身份,你这真真是要气死我!当初姜婉的下场你也看见了,如今被人捉到了把柄,你爹爹最重名声,若知你与道士混在一起,你焉有命在!」 姜琉被母亲说得羞愧,垂头抹着眼泪:「爹爹疼我,断不会像对姜婉那般对我……」啜泣了一会,又小声倔道,「身份怎么了,我这般身份,人家还不要我呢……」她说得是真话,她只记得那日李贽把她约出来询问姜婉的生辰八字,她告诉了李贽后,李贽前脚接过,后脚就与她彻底划清了界限,言语间的冷淡生疏,令姜琉心碎欲死。 她爹爹是五品朝官又有什么用,依旧不能让李贽放弃修道的念头,姜婉忿忿地在心底抱怨起出身来。 听着女儿如此忤逆愚蠢的话,冯氏两眼一翻,险些被气昏过去,缓了半天,才以手撑额,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声来:「为了护住你的名声,娘这多年的脸面也要不得了,一会儿随我去向你爹爹赔罪去吧……」 姜芸章下朝回了府,发现家中气氛似乎有些不太寻常,迈过府门,遥遥看见妻子和女儿姜琉并肩站在主厅等他,与她二人同站在一块的背着包袱的女子,竟然是已经被撵到尼姑庵里的大女儿姜婉? 姜芸章明明是一介文官,却生得五大三粗,浓眉阔嘴,俨然一副武官的气势,大步流星地走进厅堂,扫了她们三个木桩一眼:「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第二十九章 冯氏和姜琉都没说话。 抖抖袍子坐在太师椅上,姜芸章有些不悦地看向商慈:「你回来干什么?」 商慈偏头瞥向她母女二人,冯氏咬咬牙,当即拉着姜琉跪下,丧着脸:「老爷,妾身有话说。」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跪着……」姜芸章因刚下了朝的缘故,只觉喉咙有些干渴,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水,而冯氏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伸出去手僵停在半空中。 冯氏深吸了口气,一梗脖子,快刀斩乱麻地将一切都交代了:「当初琉儿生病,是她误食了东西,是我借此做文章,嫁祸到了姜婉头上,而她和下人陈志苟且一事,也是我买通了陈志和她院子里的丫鬟,趁着夜色,让陈志进了她的屋……」 随着她娓娓说来,姜芸章从一脸震惊到满脸怒容,悬在空中的手就势拍在桌上,他腾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商慈挑了挑眉,听冯氏这话,似是把所有的罪责都拦在了自己身上?她当初可记得,下毒装病那一遭,可是姜琉自己的主意。 「夫人,虽然理解你袒护女儿的心意,但是我希望你说出来的是,原原本本的真相……」 从姜芸章进屋后就有些魂不守舍、就差把忐忑写在脸上的姜琉,见商慈逼问冯氏,忍不住破口大骂:「姜婉!你这个贱人!休要拿我和李道长的事作把柄来威胁我娘……」 冯氏简直要被她气绝,连忙飞扑过去用手捂住她的嘴。 盛怒之下的姜芸章迅速捕捉到姜琉话中的关键字眼:「道长?把柄?……」在瞅见她二人做贼一般的神情后,姜芸章有些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显然姜琉是因符箓的效果而神智有些不清,被冯氏紧紧捂住嘴后,眼里那抹疯狂和茫然才消散,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急得眼泪纷纷直掉。 商慈不忍直视,默默地侧过身去,这可不是她说的…… 离魂咒事件里姜琉不是主谋,她是恨不得自己赶快消失,但是心机不足,压根想不出用符箓来害她疯癫的诡计,充其量就是李贽的棋子而已。商慈原本想着自己也没真叫符箓害着,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于是让她遭了数日的梦魇,惊吓她一番,也算是出气了。 商慈也看出来了,姜琉只有在外人前耍耍嘴皮子呛姜婉以及装病陷害这等的心机水平了,捉奸那档子事,纯粹是冯氏的布得局。她不是姜婉,对姜琉没有刻骨的恨,亦打算遵守约定,若洗刷了清白,她不会将姜琉与李贽的事说出去。 待姜芸章追问下来,又是一通没完没了,她并不想再掺和他们混乱的家事中,只想早点抽身。 于是,商慈插口道:「姜大人。」 「你……」被她这般生疏的称呼,姜芸章愣了愣,他的印象中这位大女儿对自己是害怕且敬重的,数月不见,这般称呼自己,想必心里是对自己有了芥蒂怨怼,向来自负的姜芸章眼里闪过难得的愧疚,「这段日子苦了你了,我……是爹爹的错,识人不清。」 转而看向跪在地上的冯氏,双眼又被失望和被欺骗的愤怒充满:「我真没想到作为当家主母,你竟然会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原来平日里对婉儿的慈爱,都是装出来的!是,婉儿不是你亲生的,可这些年来,她都是养在你名下,难道没有半分感情吗?你如此做,亦是在打我的脸,要我难堪,要整个姜家难堪!」 望着早已亭亭玉立、明眸善睐的商慈,姜芸章既痛心又懊悔,倒不是为女儿被诬陷、在那尼姑庵遭罪了而心疼,而是心痛自家好容易养大的秧苗竟是折在自家手里,姜婉之所以被他留到现在,及笄了两年还未许夫家,是因他有意送姜婉去参加明年的选秀。他心里想的是,以姜婉的容貌,进宫混得一妃位,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一女荣华,全家都跟着沾光。 这一手好算盘,就因为冯氏那可笑的妇人心思,而彻底葬送了,随着一起的还有姜芸章借此步步高升的美梦。 商慈并不知姜芸章此刻的心路历程,只是觉着他那副心痛自责的神情分外虚假,当初冯氏要送姜婉去尼姑庵,可是经过她这渣爹默认的,现在又来充什么父女情深? 冯氏被骂得一声也不敢吭,她才是最悲催的那个!因为女儿那桩破烂事,不得不豁出自己保全她的名声,谁知因为女儿的一句话,又搅了局。以她对丈夫多年的了解,过后他定会盘查追问到底,白白替商慈洗了清白,那档子事还是没瞒住,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冯氏心底在哀嚎,这女儿真是天生来讨债的啊…… 姜芸章一顿恨声痛骂,发完火,坐回椅上正休息喘气时,商慈再一次上前说话,而这一次单刀直入,直接切入正题:「如今事实真相已然大白,我想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我恳请姜大人,将我剔除家谱,从此和姜府再无瓜葛。」 话落,屋子内无比静谧,冯氏和姜琉的低啜声渐止,姜芸章哑然地望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下眼来。 从姜府离开,走在大街上的商慈回忆起方才的闹剧,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是孤儿,若是真摊上姜婉的命,生长在这种高门深院,指不定生活得多累多辛苦。 方才她自请脱离家谱,或许是没有脸面劝她留下,也或许是以为姜婉到底是破了身子,且在尼姑庵那地方滚了一圈,许不了什么好人家,对他毫无助力,还得赔上一笔嫁妆,姜芸章并没有沉默惊讶太久,便点头同意了。 她今日所作所为,也为原主平了冤屈,了了因果。 从今以后,她和姜婉、姜家嫡女这重身份,再无什么关联,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回商慈。 对于冯氏来说,从此失去夫君的信任,她为姜家生儿育女,地位已是无法撼动,但这夫妻间的情分怕是在闹剧中消磨得只剩一二,其中酸楚,只有她自己知晓。 至于姜琉……希望她自求多福罢。 走着走着,商慈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脚步。 这几日眼皮上时不时冒出针扎一般的灼热感,加上那回穿破墙壁看到符箓上的黑气之事,商慈意识到,自己怕是要开灵眼了…… 之所以会这么晚才意识到开灵眼这件事,是因为它实在太罕见,是和葛三爷那件可以抵挡天道的法器一样,是近乎传说的东西,商慈自然没有见过。 有这么一种生来具有某种特殊体质的人,在生命中的某个时段,因缘巧合之下,会开启某种特殊的能力,这种能力被分为天眼、地眼、灵眼。 天眼,据说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看到人事变迁,甚至一个国家的兴旺衰败。 地眼,可穿越屏障,看到任何地点所发生的事,俗称就是千里眼,足不出户,却可知晓天下事,运筹于千里之外。 而灵眼,则是可以看到人身上的气运,物件器具上的气场,山水之间的气场,一切所谓的煞气、阴气、鸿运福气,都会以实质的状态看到。 比如,如何判断一件开光法器。气场这东西很玄乎,看不见摸不着,所以一般人都是直接带着物件求上道观寺庙,或者通过佩戴在身上经过一段时间得知,这东西究竟是不是可以驱邪纳福的法器。很多在民间流传的所谓法器,都是假货,她的很多同行都上过当,从骗子手里花高价买来一串可以保平安的佛珠,结果发现没两天照样有了血光之灾,这能才知晓买来的法器是假货。 第三十章 她并非想成为一代鉴赏法器的大师,对她有用的是这一条:可以看到人身上的气运。 作为一个以相术混饭吃的算命先生,有什么比能直接看到气运更省力的呢,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偷懒金手指啊! 双眼灼热,加上那日看到符箓上的煞气气场,都是灵眼将开的征兆。这种能力并非是随着时间推移,就能自然而然的开启,相反如果不去人为的引导,一段时间过去,这种能力便会彻底消失,再也不会有开眼的机会。 商慈默默地想,她魂穿后唯一一件好事,大抵就是拥有了万中挑一的灵眼体质吧…… 像师父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物,也只见过这三者之一的地眼。好在开启三眼的方法都相同,师父为人很不着调,但在传承衣钵、教导徒弟上可谓呕心沥血、尽心尽力,这大概也与他的怨念有关。 师父这一生自负,却没曾开过三眼,开眼这种事可遇不可求,跟个人生来的体质有关,一般开眼都在三十岁之前,像师父这般一百二十三岁高龄的,早就没指望了。所以,即使是开眼这么低概率的事,师父也曾把引导这三眼正确开启的方法教授给了他们三人。 虽然师父嘴上没说,商慈他们三个徒弟心里都明白,师父是把这份执念寄托在了他们三人身上。为此,师父还专门为他们三人占过一卦,结果是巽方有开天眼之资,庚明有开地眼之资,商慈则卦象不明。 犹记得当时,商慈虽然自己是个莫名其妙的「卦象不明」,但知道巽方、庚明都有可能会开眼后,开心得不得了,只道有粗大腿可以抱了,尤其是为师兄开心。地眼、灵眼虽说罕见,但至少有人见过,而天眼据说一个朝代只会出一人,绝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拥有,可称得上是今朝独一无二的存在,唾手可得的富贵权势,只在一念之间而已。 然而,当时的师父看起来似乎并不高兴,反而表情凝重,随即给他三人分别赐了一句话,叮嘱他们时刻铭记于心。 赐给巽方的是:「遇事当隐锋于钝,藏器于身,若自持其重,妄窥天道,必自毁之。」 给庚明的是:「三思而后行,择明主而傍之,凡事留有余地,切记明哲保身。」 而到了商慈,师父一改凝重,抖着胡子笑了,没有叮嘱,给了一句类似评价的话:「生来蓬间雀,无鲲鹏之志,甘囿于田垄,避于嚣世,反得幸也。」 商慈琢磨半天,觉得师父大概是在安慰她,没有开眼的体质,自在地当个蓬间雀,也是挺幸福的一件事。 到了现在,商慈才明白当初的卦象不明是怎么一回事,她原本的体质是开不了眼的,然而魂穿之后,误打误撞地拥有了灵眼体质,不得不说是造化。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命运给了她开灵眼的机会,她必然好好珍惜。 商慈回忆起开灵眼时需要准备的材料,其他都很好找,唯有一样,只能上京城的第一寺庙白马寺走一遭了。 第一次眼皮有灼热症状是已是大半个月以前,不知多久这症状会消失,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商慈想趁着天色还早,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罢。 于是回到客栈放下包袱,戴上白纱幕篱,想了想,去敲隔壁的屋门。 今日去姜府,为了避免旁人说闲话,横生什么枝节,商慈让流光留在了客栈,然而敲了半天屋门,房间里静悄悄的,不知小乞丐跑到哪儿去疯玩了,商慈嘀咕一句,就此转身离开。 白马寺作为京城第一古刹,其殿宇庙堂的恢弘气派自不用说,缥缈的梵音远远地便冲人耳膜,使人心神为之一涤,主殿屋顶铺设得是最高级别的明黄色的琉璃瓦,除了皇家,也唯有白马寺有资格用得了这种瓦片了。 商慈独自一人走在白马寺中,奇异的是,这寺庙占地极广,比上清宫还大,但其中来往走动的多是来上香的寻常百姓,和尚的人数极少,不像上清宫,到处可见站岗守门的小道童。 对于道、佛两家,师父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常常把「臭道士」三个字挂在嘴边,虽然偶尔也会蹦出秃驴俩字,但相较而言,师父是更倾向于赞同佛教的要义。耳濡目染之下,商慈便也有些反感道士的做派,对佛教则表示中立。 商慈像寻常香客一样,进了大殿,来到释迦牟尼金身佛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随即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似在向众佛诉说着夙愿。 然而表面上她在虔诚地跪拜,实际上隔着白纱,商慈并没有完全地闭上眼,正有些无趣地扫视着大殿周围,忽然注意到香案旁立着的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和尚,似是一直在打量着她。 那和尚形容微胖,圆圆的脸,微凸出来的肚子看着就很有食欲,瞧见他身上披着的金丝红袈裟,应该是此间掌管香火的庙祝,商慈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但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自己。 祈祷完,她方才上得那三柱香也燃了一半了,于是一手从怀中掏出一张上次画符没用完的黄表纸,另一只手准备去抓香灰,然而爪子刚伸出去,就见在香案旁一直盯着她瞧的胖头和尚笑了。 商慈以为是看到了她手里的黄表纸,道佛向来不合,在寺庙里掏出黄表纸似乎确实不妥,于是赶紧把纸塞回怀中,换成了手帕,偏头见那胖头和尚仍笑眯眯地盯着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指了指面前的香炉,冲他讨好地笑:「大师,取点香灰,可以么?」 胖头和尚走过来,说道:「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商慈被这一句没头脑的话弄懵了,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位胖头和尚啊,难道又是姜婉的老熟人? 和尚立掌于胸前,朝她微微颔首俯身,同时比手:「施主,请随我过来。」 「好……」商慈犹豫片刻,应了。 胖头和尚带着她从主殿另一侧的门而出,走上了一条羊肠小道,商慈老老实实地跟在其后。 虽然是不值钱的香灰,但如果人家不同意,她也没法取到。虽然不知道这和尚要带自己去哪儿,有求于人,还是乖乖地跟着走罢。 商慈跟着他走了很久,直到把他后脑勺胖出的褶都数清了,胖头和尚才停住脚步。 面前矗立着一座八角阁楼,上书「藏经阁」,胖头和尚走上台阶,咯吱一声推开门:「施主,请进罢,我们住持在等你。」 商慈再次打量了那胖头和尚一番,沉吟片刻,闪身进了那道屋门。 大殿中央坐着一位老和尚,垂至胸前的长须微微晃动,脖子上挂着的佛珠油光瓦亮,微阖着双眼,似是在假寐,嘴唇蠕动,像是在念经,手指间捻动着串珠,气息有些躁动不稳,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老和尚身前摆满了蒲团,商慈大致一扫,足有数百张,看来这里是和尚们平日里说法讲经的地方,但是环顾大殿,除了老和尚,再没别人。老和尚身后是望不见尽头的博古架,上面整齐地摆满了各类厚重的古籍,一眼望去,蓝、白、黑三色相间,不掺杂色,煞是壮观。 「姑娘,老衲这里有一份机遇,你……要不要?」 老和尚突然开口,吓了商慈一跳。 这里的和尚都好奇怪。 商慈在心里腹诽,同时抱着有便宜不占是傻蛋的想法,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要。」 「啪嗒。」一本破烂的古籍应声丢在她面前,泛黄的书页摊开着。 第三十一章 商慈弯腰捡起,将那古籍翻正过来,看清那书皮上的书名后,当下默然无语。 商慈捧着那本破旧的古籍,嘴角直抽:「大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依旧半阖着眼:「肃王府的煞局,翰林千金身上的砂斑,你做的事,我都有所耳闻。」 商慈心下一惊,这老和尚什么来路,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老和尚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慢悠悠道:「肃王妃是我们寺庙的常客,之前她来我们庙里请过像,说是镇婴灵,翰林千金的贴身丫鬟禄儿曾为她家小姐上香祈福,前阵子曾来还愿。要知道,庙祝想要从香客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易如反掌。」 「你接连破了王府的煞局和翰林祖坟的风水煞局,想来对气场很敏感,很有可能会开灵眼,老衲便让庙祝时刻盯着香客,若遇到有来取香灰的人,便叫他把那人引来。」 商慈认真地细想,确实自从她魂穿后,好似对气场更加敏感了,若换她以前的身体,未必能发现得了,难道这也是开灵眼的迹象之一吗? 商慈当下对这个老和尚多生了几分警惕,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事,这老和尚仅从他人口中就能推算出来,该说他老谋深算还是老奸巨猾! 「这是老衲偶然从这藏经阁中找到的,老衲与这书有缘无分,想转手给一个有真材实料、品行端正的同道人,也省得糟蹋了此书。你既要了这机缘,就快收起来罢,让旁人看见了,姑娘可要引祸上身啦。」 老和尚眼神擦过商慈手中的书册,满是恋恋不舍,脖子扭动了一下,硬生生地别开眼去。 瞧他这副神情,商慈有些明白这老和尚打得什么鬼算盘了。 她手中的这本古籍,就是传说中的《鲁班书》,这古籍不但是一本木匠书籍,还涉及着许多精奥的风水知识和不少独门道法,这本书失传了两百多年,是让许多同行趋之若鹜、念念不可得的宝贝。 但这本书坑爹的地方在于,要学习其内容,首先便要从鳏寡孤独残里任选一样,所以又叫缺一门。 这书邪乎的很,不要妄想着钻空子,已有许许多多的先人前辈扑倒在沙滩上,成为了前车之鉴。从这五样里任选其一的前提是你已拥有这五样,像老和尚这样,无父无子女无妻子的人若要学,只剩下残这一项了。 分明是那老和尚想学,却害怕缺一门的报应,拱手送给旁人又甘心,所以就找上了她。 阴险的秃驴,哪里是机遇,分明是块烫手山芋! 商慈在心中恨骂。 若换成其他任何人,鲁班书到手,都会犹豫一下,但若是商慈……知徒莫若师,师父说的对,她就是一蓬间雀,没啥大志向,为了一本破书,搞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太不划算了! 商慈正想把这本破书丢还给这老和尚,他乐善好施,她还不想领情呢!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刚想丢书的动作顿住。 若是有了葛三爷那件可以抵挡天道规则的法器,是不是也能避开这缺一门的诅咒? 商慈摸摸下巴,看了眼这本破旧得快散架的古籍,若真的可以,那她就真是赚了,若不能,届时再把这破书丢了也不迟。 「多谢住持大师。」商慈将鲁班书揣进怀里,双手合十,笑眯眯地朝老和尚道了声谢。 鲁班书送了出去,老和尚有些怅然,同时亦有种解脱和释然,也终于舍得将眼皮睁开,直视着商慈:「不知姑娘师从何门?可姓姜?」 老和尚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奕奕有神,这双眼睛完全睁开的时候,让他苍老的脸瞬间年轻了十几岁。 既已决定用回原来的身份,商慈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报了姓氏师门:「我叫商慈,师从万衍山。」 老和尚闻言一震,旋即露出一个复杂万分的神情:「你师父他老人家还健在?」 商慈推测不出他究竟是师父的仇人还是旧交,只如实道:「师父他一年前去云游,至今还没消息,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自然是健在。」 「姑娘,你尽可去取香灰罢,出去时记得帮老衲把门带上。」 老和尚复又阖眼,头发岔子都花白了,头顶的戒疤像是一层浅薄霜地里十二枚脚印,背微微佝偻着,像是随时要圆寂回归极乐。 从白马寺回来之后,商慈开始着手制作开灵眼必须要用到的辅助药品:五行水。 过程很简单,瓷碗盛水,泡入桃木,里面撒盐,撒香灰,最后银筷子一副摆上碗口,静静地放上一天。 陶瓷碗属土,香灰即焚,属火,桃木属木,银筷子即金,水即水,共计五行,盐表众生百味,性属人,属于从中调和的作用。 当然还有些小讲究,如香灰越是香火旺盛的寺庙中取来的越好,桃木则是年份越久的越好。商慈用的桃木,正好是才从姜府搜刮来的那包首饰里的一根桃木簪子,是姜婉亲娘的遗物,算来年份也不短了。 将瓷碗放在通风口静放,商慈隐约听到屋门外的动静,推开门,只见果然是流光回来了。 他浑身脏兮兮的,清秀的脸上劣迹斑斑,眼眶黑了一只,嘴角有块淤青,俨然一副刚和别人揍过架的模样,他看见商慈便闪身往自己屋里躲,商慈眼见立马喊住他:「我已经看见了,还躲什么。」 流光握着门把的手僵住,商慈双手环胸,眯眼问:「你今天出门就是和人打架去了?」 流光垂下眼,低声道:「今年涝灾严重,好多地方都被淹了,有些流民陆续涌入京城,抢起我们的饭碗了,光是抢饭碗就罢了,连乞丐睡觉的破草席也抢,我在街上看见几个以前的兄弟被欺负,一时没忍住所以……」 说起那些流民,流光的语气是既可怜又可恨,脑袋始终歪向一边,淤青的嘴角和那只熊猫眼躲在阴影里,好似被她看见是很丢人的事。 「啧,」他越躲,商慈越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忍不住笑,「看不出来,小乞丐这么讲义气啊,这脸还能看吗,要不要婉姐姐帮你上药……」 四目相对,那对弯弯的清水眸子里全是是自己倒影,流光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在逐渐升温,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撇过头挣脱开她的手,迅速后退一步,直接拉过门「啪」地一声死死关上。 「……」 屋外隐约传来某人自言自语的嘀咕:「这难道就生气了?小乞丐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旋即几道微微的脚步声响起,传来轻轻地一声「啪」,屋门亦关上了。 一日的夜晚后,商慈将瓷碗中的水倒入密封的细瓷瓶内,随即静躺在床上,眼皮上各滴一滴,涂抹开来。刹时感觉到被涂抹到的皮肤上传来一阵清爽的凉意,而眼皮下也忽然撩起一股熟悉的灼热,这一热一冷,来回交替,持续了整整一晚。 第二日,商慈迷迷糊糊间仍感觉到双眼冷热交替,直到睁开眼,这种感觉才彻底消失,一切恢复原样。 每日坚持如此,这灵眼一开就是三个月。 这三个月来发生了很多事,周芷清嫁给了国公府的二公子,新婚生活如胶似漆,不过已为人妇,生活到底没有以前自由了,商慈自从在她大婚那日见了她一面,便也没见过她。 紧接着,便是周家捡骨迁坟的时候到了,再次开棺,三月前棺材内还栩栩如生的老人此时已化为了一堆白骨。 第三十二章 遮阳的红布笼罩着棺材,周老爷走在最前面一手打着引魂蟠,一手拎着一个红布包裹,包裹里面装着的是血水土,即原棺材下方五寸以内的土,因为棺木内尸体腐烂,这些土沾染上了尸体流出的血水,这也算是尸体的一部分,因此需要一并带走到新坟里去。 新选的坟还是在那座山头,不过是换了穴点,重迁的过程很顺利。 再者便是肃王妃据说有了身孕,这是肃王和王妃成亲十年来的头一遭,前来道贺沾喜气的贵胄官员踏破了门槛,然肃王妃或许是因王爷小妾曾产下过怪胎的经历而心有余悸,并不敢掉以轻心,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所有来道喜串门的王公家眷。 这日,商慈睡得不安稳,无意间翻了个身,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份不对劲逐渐把她从梦中拉出来,半睡半醒间,商慈忽然打了一个激灵,她眼睛好像没有凉热交替的感觉了? 再一次确定后,商慈迅速直挺起身子,盘腿坐在床上,仍保持着闭眼的状态,转过身,伸手从枕头下摸出那块一直没离过身的桃木罗盘,捧在手心里,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轻轻呼了口气,商慈缓缓地睁开双眼。 入眼的还是那块熟悉的普通罗盘,但随着她注意力的集中,她渐渐看见有罗盘周围浮现出一圈黄色光晕,那光晕很淡,甚至比烛火的光还微弱些,但这足以让她惊呼出声…… 她成功了! 距京城五千里之外的鸣山镇。 「呼,巽哥哥,买到了!」 莘玥挤出层层叠叠的人群,举着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的胜利成果——一包热气腾腾的豆沙酥饼。 从「公子」到「巽公子」到「巽方」再到「巽哥哥」,巽方已经习惯了少女层层递进式的称呼,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看到少女挤出来,巽方扯了扯缰绳,身下的骏马掉了个方向:「上马,走吧。」 莘玥举着酥饼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望着他的背影,急急地问:「你不吃吗?」 清脆的马蹄嗒嗒地向前走去,马背上的男人没说话,斗笠下挂着的黑纱摇晃,不知是在摇头,还是因为马背的颠簸而晃动。 莘玥委屈地咬咬唇。 这几日为了抄近路,他们都走得是乡间小道,天天啃那些硬地能咯掉牙的干粮,连热水都喝不上几遭,好不容易路过一座城镇,不过就买个酥饼的时间而已,至于这样冷眼相待么? 那人是铁打的吗?他的眼里只有赶路吗? 他就不能体谅下自己?好歹她还是个姑娘家……天天跟他这样赶路,就算精神上能扛下来,身体上也受不了啊。 然而这些莘玥根本不敢说出口,她怕男人轻飘飘地一句「你可以不跟着」给全然堵回来。 凭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有点摸清楚了他的脾性,对谁都是温和有礼的模样,一路走来,从未与店家小二有过任何的口角,但她就是很笃定,如果她这么抱怨了,巽方十成十会这么回应。 不是他性子不好,而是他在赶路这方面格外的有执念。 看见巽方只身向前驾马的身影,莘玥忽然也没了吃东西的兴致,将酥饼揣进怀里,翻身上了马背。 若保持这种速度前进,要不了两个月,他们就能抵达京城。 莘玥咬牙加紧马肚子,加快骑速,直到和他并肩骑行。 微风浮动,绿柳成荫,不过并肩而行一刻钟的时间,莘玥的气就不知不觉全消了,望着周遭的景色和身旁身姿挺秀的男人,莘玥不自觉地抿唇笑了,觉着就这样和他呆在一起,哪怕再辛苦一点,也是值得的。 在发现灵眼已开,开光法器确实有自带的气场后,商慈又在自己的屋子里发现了第二样带气场的东西——就是那本坑爹的鲁班书。 奇异的是,鲁班书周围环绕着的光晕竟是红黑相间的,而且一缕缠一缕,相伴相依,不但面积远比桃木罗盘周围的光晕要大,色彩也更加浓烈。 但饶是这样,也没引起商慈任何想要翻看那书的冲动,死过一次的她更加惜命,谁知道若是看上一眼,会不会就直接被这些不知来历的黑气缠上? 商慈把鲁班书放进衣橱的最下方的角落中,洗漱完,换上衣衫,商慈走出屋门,敲了敲对面的屋门,准备叫小乞丐一起去上街摆摊。 流光没多久就出来了,商慈看到他的脸,愣了一愣,她发现在他的双眼之下,即男女宫的方位,透着淡淡的粉色气场,男女宫主男女关系,这种春意撩乱的粉色气场,说明这小子最近要走桃花运了么? 小乞丐本来就是白嫩清秀型的长相,加上眼角下飘着两坨粉红色的气团,这种场景实在有些微妙和喜感,商慈努力地在憋笑。 流光一头雾水,睡眼惺忪地伸手摸了摸脸,他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 摸了半天,脸蛋上光溜溜的,并没有发现米粒、头发等奇怪的东西,流光无语地瞥了眼憋笑快憋出内伤的商慈,默默地转身,去搬摆摊用的桌椅。 如今要入冬了,但是日头仍然暖融融的,天气还不算很冷,大街上依旧能坐得住人,商慈抻了个懒腰,这时一匹红鬃骏马拉着马车在她的摊位前停下,呼哧呼哧地刨着蹄子。 商慈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直到有只一模一样的素手探出车帘,和记忆中一样面容的俏脸露了出来时,商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周芷清横眉:「还不上车?」 商慈又一次将摊位丢给了流光,撩起裙子就钻进了马车。 马车内,周芷清一袭粉霞锦绶藕丝缎裙,面色泛春,眼波含情,从内而外就透着娇媚二字,连身段较之以前都丰腴了许多,可见那位沈二公子把她养得很好。 这也是商慈第一次见她梳妇人头,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由衷地赞叹:「嫁了人果然不一样了。」 周芷清脸上浮现出红晕,又逐渐黯淡下去:「真叫你说对了,嫁了人真就不如原先自在,一大堆的事要接手,还得时刻准备迎接着婆婆的刁难,想要忙里偷闲出一趟府,你都不知道都多难……」 马车继续前进,周芷清偏头看向商慈,弯起眼角:「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说说话。」 许是好久没有出来透气,周芷清一直撩着帘子,似乎觉得看什么都新鲜,商慈便顺着她的目光,时不时地也看看窗外的景色。 忽然,一个熟悉的面容掠过眼前,商慈微微回想了一下,顷刻间认了出来,好像是之前曾在她那儿测过字的胖公子? 并不是商慈对他映象多深刻,而是像他这样,眼睛如芝麻大小、体重超然、色气满满的暴发户型的公子哥,她见过得真的不多。 然而只是那一眼飞快的侧面,商慈没敢确定,只得撩起自己这边的车帘,往前看去,只见前面的马车驶得飞快,眨眼间就和她们来开好长一段距离,商慈集中精神去看车厢,当时身子整个一僵,她看到了十几个颜色不一、漂浮在空气中的气团,那辆还不及她们车厢大的双轮马车,里面竟然塞满了十七八个人! 然而那辆马车从她们身边经过时,无比的安静,似乎只有车轮转动声和啾啾马鞭声,按体积看,马车里的必定不会是成年人,大概全是孩子。商慈忽然握住周芷清的手腕:「前面那辆马车有问题,叫车夫跟着他。」 周芷清不知商慈是怎么看出来前面的马车有问题的,她下意识地去无条件地相信商慈,于是吩咐车夫加快速度,尽力追上前面那辆。 第三十三章 赶车的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家仆了,虽然不赞同周芷清追马车的做法,但还是奉命追了上去。 直到一路出了城,到了京郊,周遭出了几根树还有个矮山头,几乎全是没有任何遮挡的田地,再继续追下去,很有可能会被发现,就在商慈犹豫要不要在继续追得时候,前面的马车在一座破旧的茅屋旁停了下来。 商慈拉着周芷清亦跳下车,趁着赶车的胖公子未转身,连忙藏身在一颗粗壮的歪脖子树后,同时挥手让家仆把马车掉头,绕过矮山头,驾得远一些,否则被发现,麻烦可就大了。 她二人远远看见,从茅屋里径直走出来三位身形彪壮的大汉,撩起车帘、卸下木档板,一张张灰扑扑、满是惊恐的娃娃脸露了出来,嘴里塞得脏兮兮的麻布,身上被拇指粗的麻绳困绑得结实。 「马车里那些……那些居然都是半大的孩子!天哪,他们在干嘛?」 周芷清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眸光闪动,不由自主地掩住双唇。 只见那些大汉们像卸货物牲畜一样,将那些孩子们挨个重重地丢在地上,有些扭动挣扎地想要站起身来,直接被无情地一脚踹翻。有些像是病怏怏的,或者是认命了,面朝下地摔在地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 「动作轻点,这些可都是银子……」 胖公子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不满地对那位踹人的汉子斥道,汉子下手不知轻重,被踹得那个小男孩已经趴在地上开始咳血。 那些孩子最大的看样子不过才十岁,最小的六七岁,基本全是男孩,待全部的孩子被卸下之后,那些壮汉一手拎一个,咯吱窝下再夹两个,直接带进了屋子。 商慈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之前胖公子找她测字时,曾经有过的几段对话。 「最近我在和几个兄弟商量着做笔大买卖,我想测测,这笔买卖能做成否?」 「不知公子做得是什么生意?」 胖公子嗫嚅了半天,含糊道:「……和人有关。」 原来,他们是人牙子! 在夏国,朝廷命令禁止贩卖奴隶,是和盗贼、发冢放火、犯奸等并行的重罪,被抓到轻则流放,重则砍头的,这几个人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有背景有后台,完全不是她们两个女子能应付得了的。 观望了一阵,了解了大概情形,也把这个茅屋所在地点牢记于心,商慈决定还是先回去再说,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但若把周芷清连累进去,她可担待不起。 商慈拉拉周芷清的手腕,道:「走,我们先回去。」 身旁的人的纹丝不动,商慈扭过头,只见周芷清脸色发白,声音在打颤:「他…他们好像发现我们了……」 商慈和周芷清背对背被绑在一起。 除了她二人,地窖里还关着男男女女共四五十个孩童,孩子们在低声啜泣,也许是被关了好几天、哭得没力气了,也许是知晓这地处荒凉,就算哭得再大声,也不会招来一只鸟来。 这群孩子里,除了方才从马车上卸下来的那十几个男童,其余全是女童,女童的年纪稍大一些,□□岁到十二三岁都有,看到商慈这而两个大人也被绑着丢进来,纷纷停止了哭声,一双双含着泪水的眼睛既惊恐又好奇地打量着她们。 商慈在心中暗叹,真是没看出来,之前远远看到的这座破茅屋,竟然内里有这么大的乾坤,挖出来的地窖居然能容纳这么多的人,看来这种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地窖里阴暗且潮湿,屁股下面是薄薄的稻草,不时有巴掌大的黑影在二人面前一窜而过, 「啊,是耗子!!!」 周芷清不知看到什么,猛地蜷缩起腿,尖叫一声,连带着商慈身子一歪,俩人差点侧倒在地板上。 「别害怕,耗子不会咬人的。」商慈一边支起身子,一边偏头安慰她。 「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我们给……」周芷清咬着唇,话没说完就被商慈打断。 「不会,」商慈回答得肯定,尽管她心里也不确定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但这种情况,首先不能自己人吓自己。 听到周芷清话语里强忍的颤抖,商慈心里满是负罪感和愧疚:「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该莽撞地跟着他们的马车,害得你也……」 周芷清闻言垂下头,声音减低,「说起连累,倒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不是因为我没躲好,他们也不会发现我们……」 俩人背对着背一阵沉默。 「现在就都不要说这种话了,我们还是想想该怎么逃出去吧……」商慈重新振作,偏头问那一只只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小粽子们,「你们都是从哪儿来?为什么会被他们关起来?」 孩子们瑟瑟缩缩,相互对视着不敢回答,这时有个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女孩颤抖着小声开口:「我家在永乐镇,我爹娘都在涝灾中死了,我一个人跟着流民潮走在往京城的路上,被那几个人打晕,醒来就到了这里……」 有女孩带头,其他的孩子们犹豫着相继开口。 商慈听了个大概,这些孩子基本都是附近受涝灾城镇的流民,大多都是没人要的孤儿。 「你们被关在这儿多久了?」商慈又问。 有的说两天,有的说关了四五天,还有两个女童说被关了半个月。 商慈询问起那两个女童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从她们的话里探听到这几个人贩子确实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与她们同一批关起来的女孩,就在五天前被人贩子带走,再也没回来过。 商慈推测着多半是被卖进了青楼,如今大户人家都是要家生子和身世干净的,谁会收这种来历不明的流民? 有机灵活泛的孩子开始向商慈求救,一时间地窖中哀泣声、求救声交杂在一起,乱哄哄的。 「嘘,先别说话,他们来了——」 商慈低声喝止住孩子们,孩子们被关了几天,不乖的也被调-教乖了,纷纷紧闭上了嘴。 只见地窖上方盖着的木板被掀开,胖公子带着仨壮汉沿着木梯爬下来,商慈见他们身后没有那赶车老伯的身影,就知那老伯定是成功驾车跑了,暗自松了口气。那位家仆是沈家多年的老忠仆,弄丢了刚进门的少夫人,他难辞其咎,定是回去搬救兵去了。 胖公子走到她二人面前,稀稀拉拉的眉毛紧缩成一团,语气不善:「说吧,你们来这是干什么的,为何跟踪我们?」 商慈抢先开口,打着哈哈:「公子你误会了,什么跟踪,我们只是来这附近游玩的。」 胖公子哼了一声,抖开手中的扇子,眼神在她二人身上游移:「瞧你们这身打扮,怎么看也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怎么会没有一个丫鬟随从,只身来到这荒山郊外?游玩?呵呵,你当我是傻的么!」 商慈无辜地眨眨眼:「我就是丫鬟啊,我家小姐近日心情不好,我陪她到城郊散散心。」 「你……?」胖公子瞅瞅她,再瞅瞅周芷清,更不信了,哪有丫头出落得比正牌小姐还美貌?若说周芷清是她的丫鬟,他倒可能会相信。 「公子,说起来我们还有一面之缘,你可还记得我?」 听商慈这么说,胖公子又愣了,这么标致的小娘子,若是见过他定是印象深刻,可搜肠刮肚半天,他愣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只觉得她声音颇有些熟悉,于是疑道:「我们见过?」 商慈状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会点相术,曾在东街摆过算命摊子,我还为你测过字呢。」 第三十四章 「哦……原来是你。」胖公子恍然地拿扇子敲手心,颇有些兴味地蹲下臃肿的身子,用扇子去挑她下巴,「当初我测羙字,你说是不吉,说我这生意必定做不成,如今,你再给我算算,是做成还是做不成?」 商慈强忍恶心,在心底安慰自己马上就会有人来救她们了,再让这死胖子多嘚瑟一会,面上赔笑道:「自是……能做成了。」 同时心里也暗自庆幸,看样子他们几个人恐怕还不知车夫赶回去报信的事,否则此刻也不能用这种态度同她们说话。 加之方才发动灵眼观察这几人的面相,胖公子和他身后那三位汉子,印堂下面的山根部位皆有黑气团在缭绕,山根即疾厄宫,有黑气说明他们即将灾厄缠身。 若没开灵眼之前,这山根处的黑气很难辨别,一般人脸上的气色差别都很微妙,换做以前,她根本不敢仅此就判断他们的运势,如今灵眼一开,他几人的厄运全写在脸上了,反观周芷清,并无任何异样。 商慈更加把心吃回了肚子里。 未料胖公子身后有位壮汉似乎有些怕他这好色的毛病误了正事,忽然开口道:「陈少,如今我们的事都被她们知道了,放她们回去,她们必会报官,不如……」 商慈感觉到身后的周芷清身子一颤,胖公子似乎也醒悟过来,现在不是调戏美人的时候,站起身来踱步,似乎是在思考那壮汉的话。 商慈可怜兮兮地对胖公子道:「这事本就与我们无关,我们不想惹祸上身,我和我家小姐可以保证,出了门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 抻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身后人的后腰,周芷清反应过来,连忙附和:「对对,只要你们放了我们,我们绝对不会乱说。」 商慈继续循循善诱:「这年头四处都是流民,像你们这种贩卖人口的,搁在往常是大罪,可现今人都吃不饱饭,官府哪有空管这档子破事?我们又何必多插一脚……但是杀人可就不一样了,实话跟你们说罢,我家小姐是翰林大人的千金,她若有了什么不测,翰林大人能放过你们么?官府碍于其面,也绝对会严惩不贷,且少不得会连累你们的妻子儿女,值得么?」 最后一句话是正戳那几个汉子内心,他们昧着良心担着随时脑袋落地的风险,干着这种事的最终原因不就是为了老婆孩子能过上好日子么? 提出这茬的壮汉沉默了。 胖公子细嚼她这话确实有些道理,但看见他自己还未发话,身后的那三位汉子貌似已经动摇,私觉着威严被挑衅了,扬着下巴高声道:「少废话,放不放你们爷我说了算,你别想耍什么花样……」 转身对那三个汉子说:「先把她们关起来,等手里的货都出完了,再处理她们,届时就算放她们出去报官,官府也找不到我们了。」 话音一落,商慈和周芷清紧绷的身子都放松下来——她俩的性命保住了,现下要做的就是等待。 胖公子和那三个壮汉走后,听到他们的对话,孩子们知道商慈她们是没指望了,皆是恹恹地垂头丧气的模样,面对商慈的问话,也爱答不理。 周芷清心里也清楚地知道那位家仆定是回去报信了,心照不宣地没和商慈提及这话题——若是让这群孩子听见,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万一说漏了嘴,那可真是麻烦了,那几个人贩子恼怒之下把她们就地解决了都有可能。 隔着头顶的木板,时不时能听到脚步声,还有喝酒吃肉的划拳声,这生意还没做成,他们倒开始庆祝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商慈昏昏欲睡之时,忽然发现头顶上方不知何时没了动静,紧接着传来几声重物倒地的声响。 头顶上的地窖入口被人打开,久违的光束照了进来,阴暗潮湿的地窖一瞬间变得明亮温暖。 商慈有些不适应地半眯起眼,在看到沿着木梯往下攀爬的少年时,有些不可置信地诧异道:「……流光?」 流光径直走过来替她二人松绑,商慈连忙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外面那几个人贩子呢?」 「都已经不省人事了。」 流光似乎在生气,只低头紧抿着唇替她解绳子,淡淡的嗓音里隐隐有些埋怨。 看到流光进到地窖,对面小粽子们顿时骚动起来,再看到商慈二人成功解开绳子、听到他们的对话,当下炸开了锅,个个脸色激动得通红,眼里迸出希望的光芒。 「大哥哥救救我们!」 「那些坏人都昏过去了么……」 「太好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周芷清和流光一起去帮那些孩子们解绑,商慈则走到地窖入口下,往上方打量,只闻得阵阵打雷似的鼾声,空气中似乎残留着某种药草的气味,让人吸了有想瞌睡的冲动。 周芷清这时也在问流光为什么会先来,他一边安抚那些孩子一边道:「我正准备收拾摊子的时候,看见沈家的车夫匆匆忙忙地往回赶,截住他才知你们出事了……他要回沈家报信还要通知官府,我等不及便先赶了过来,恰见那几个混蛋喝得烂醉如泥,没费什么功夫,就将他们药倒了。」 周芷清想问他为何会随身备着能致人昏迷的药草,话停在嘴边,想想还是没有追问。 一个个小粽子被释放出来,皆把流光奉为了大救星,男孩们环环围绕着他,一堆女孩们相拥而泣。 待女孩们哭够了,最先回应商慈问话的那位女孩,似乎是在场女童里年纪最大的,在她们中间也最有威信,领着一干女童对着流光跪下磕头:「多谢小公子的救命之恩……」 流光连忙上前扶起她们,有些腼腆地笑:「什么小公子,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不久前,我还是个在街上讨饭的小乞丐。」 领头的女孩被他扶着胳膊,脸上不自觉地染上红晕,站起身后,十分羞怯地盯着脚尖,又时不时地抬头瞟向他。 商慈在一旁看着,了悟似地笑,原来桃花运是这么来的呀。 没过多久,沈家二公子亲自带着一干官兵赶到了,一进屋就看见了那些状似喝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的人贩子,二话没说,直接五花大绑起来。 商慈三人和一群孩子此时也都爬出了地窖,恰好撞见了官兵绑人的场面。 只见一干官兵之中,有位身材欣长,面容白净,颇有几分弱书生气的公子哥,发鬓有些散乱,俨然是听到消息慌忙赶来,见到商慈身后的周芷清,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把她审视了个遍,直到确认面前的人除了手腕上有道被绳子勒出的红印,其余的完好无损时,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庭广众之下,周围还围着一群半大孩子,周芷清很是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红着脸声如蚊讷:「我没事……」 「怎么出一趟子门就会碰见这种事!幸亏赵管家觉察到不对,逃回了府中报信,否则……」沈二公子此时注意到商慈,转过身来,面色隐含怒意,「你就是那姜家小姐?我听赵管家说,是你执意要跟来,你知道这事有多危险吗!你自己要涉险便罢了,何必拉上我家夫人?」 面对沈二公子的诘问,商慈是哑口无言。 如果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还是会选择跟着胖公子的马车,方才从胖公子的话里得知,似乎过了今日,那些孩子就要脱手转卖了,如果不是及时顺藤摸瓜找到这间茅屋,黄花菜都凉了……但是她一定不会带上周芷清,当时是她考虑不周,让别人同她一起涉险其中,她该骂。 第三十五章 周芷清有些不满自家夫君对商慈的语气,不管怎么说,商慈也是她的恩人啊,如果不是碰巧那日在医馆遇见了她,自己现在还在饱受那砂斑的折磨,与沈家的婚事能不能还是另一说呢! 不过这些话,她也不好说出口,这件事牵扯到祖坟算是府中的辛秘,而且曾身染黑斑怪疾这种怪异的事,也不好在人前说,于是周芷清只劝道:「现在我不是好好的吗,还救了这些孩子,也算功德一件,就别再说这些话了……」 沈二公子显然还有些憋气,不过听周芷清如是说,也就抿抿唇,没再继续责难。 见到沈家公子对周芷清这般呵护上心,商慈心里是挺欣慰的,但是对于好友老公和她初次见面,好感度就已刷负的这件事,商慈表示……爱咋咋地。 她与周芷清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她是大家小姐,理应过着稳当顺遂的生活,只要思考怎么照顾好夫君,怎么侍奉好公婆,怎么管府邸的琐事就好,而她混迹在民间,整日和些下九流打交道,日后碰到这样危险的事的几率不会少。 虽然机缘巧合之下,二人成了好友,但终归是要殊途陌路…… 虽说那几个人贩子已被官府抓进了大牢,对于这群孩子,官府表示不在他们职责之内了。 这群孩子中有些是被拐来的,这部分孩子已被沈家人安排送回了他们自己的家,剩下的绝大多数是孤儿或者是被亲生父母低价卖给人贩子的。 那些被父母卖掉的孩子,似乎更不愿意回去,他们的爹娘会把他们卖掉一回,自然还会卖掉 第二回,下一次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周芷清和商慈相顾发愁。 周芷清眉头微皱:「我夫君名下有一绣坊,如今正缺人手,如果这些女孩们愿意,可以到绣坊里去做做针线活计,工钱不多,但好歹能养活自己,但是这些男童……」 周芷清没说要把这些男童收入府中的话,一是男童年纪都还太小,一下子都收了说到底就是个累赘,二是沈家虽然家大业大,养这二十几个孩童不是问题,但凡事有准则,家有家规,这群孩子若进了沈家,就是要干活的,况且更重要的是,他们原本就是要被人贩子卖作家奴,他们那么想从人贩子手中逃出来,明显是不想做奴仆,自己若那么做,不就帮了倒忙,反成恶人了么。 商慈知道她的为难,她心里也很忧愁。 若对这些孩子不闻不问,这些孤儿只能流落街头,整个京城,商慈不相信只有胖公子一人在做买卖孩童的勾当,这不是又把这些孩子往火坑里推么,既然把人救出来了,她一定要为这群孩子想个出路。 而面前这群半大的小子,知道她二人在为他们的去处发愁,皆默不作声,数十只湿漉漉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二人,直看得人心尖发颤。 商慈咬着手指苦思冥想之时,陡然灵光一闪,她想到了一个可解燃眉之急的地方! 虽然那个地方不算个好去处,可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商慈伸手摸了摸面前一个孩子柔软的发顶,唇角浮上一抹笑,为防止那老秃驴不答应,干脆先来个先斩后奏…… 白马寺,藏经阁。 鉴真刚同众弟子讲经完毕,像往常一样,逗留在大殿内盘膝参禅。 香炉内燃着的迦南香沁人心脾,阵阵清脆的木鱼声似乎将人心里所有的杂念都摒除了。 忽然,在前殿掌管香火的悟德进门来报:「主持,上次那位取香灰的姑娘又来了……」 「嗯,让她进来罢。」鉴真手下未停,继续敲着木鱼。 悟德有些纠结地吞吞吐吐:「可是这次她……」 鉴真仍闭着双眼,摆摆手;「无事,直接让她进来。」 胖头和尚闻言,也就没再说什么,领命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商慈跨进了殿门,身后呼呼啦啦地跟着一串小豆丁。 鉴真一听脚步声就觉着不对劲,缓缓睁开眼,只见面前整齐划一地站着二十多个小男孩,一颗颗圆溜溜、锃光瓦亮的脑门,简直要闪瞎了他的眼。 谁能告诉他这一排多出来的鸡蛋是怎么回事! 「住持,好久不见,我这次来,是有事想找您老人家商量商量……」 商慈一进门就把话撩开,盘膝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把怎么遇见人贩子,怎么解救这些孩子的经过简要的说了一遍,主要是感慨这些孩子的身世有多么凄惨可怜,好似如果不收下他们,就是干了一件多么罪孽深重的事。 「这些孩子都是虔心想归入佛门,住持您看……」 商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似将这些孩子委托给他,也实属无奈之举,然她心里的小盘算是无论如何,先让这老秃驴将人收了,其他的事再从长计议。 佛教有七进七出的说法,这些孩子如若不想做和尚,以后大不了还俗,眼下最重要的是能让他们有一处栖身之所。 鉴真当然知道商慈打得是什么鬼主意,颤颤巍巍地低声道:「姑娘,我以为咱们结的是善缘,上回我给你的那本鲁班书,那可是世人难寻的造化,你怎能……如此以怨报德呢?」 看到她身后那一排亮闪闪的脑门子,鉴真只觉得头痛欲裂,简直要被她这手算计气吐血,连剃度的流程都帮他们省了,她以为他们寺庙的经费是大风吹来的么! 鉴真的胡子都在发抖:「我们寺实在收不下这么多的孩子,这个忙,贫僧实在……实在是帮不了啊……」 最终,鉴真还是收下了那群孩子。 搞定他的过程很简单,商慈将怀中的鲁班书掏出来,递到他面前:「既是机缘,住持还是自己留着罢,商慈福薄,消受不了,什么鳏寡孤独残,我一个也不想沾,住持大师,您收好……」 鉴真眼神一触到那鲁班书的封皮,就像看到什么蛇蝎虫蚁,连忙以手挡眼,吓得身子后仰:「既送了人,哪有再收回的道理,姑娘快把它收好,其他什么事……什么事都好说!」 商慈好笑地将鲁班书收入怀中,同时心下腹诽,像他这样自制力这么差还吝啬的老和尚,是怎样当上一寺住持的? 鉴真平了平呼吸,唤来门口候着的僧人,通传下去,集合寺内弟子,要为这些孩子们授戒。 商慈擅自为他们剃了度,已是坏了规矩,白马寺好歹也是京城第一古刹,要入寺门,自有一套完整的流程要走。 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点戒疤。 初入佛门,老和尚会用线香为他们点上僧侣生涯的第一颗戒疤,称之为「清心」。再过两三年,如果表现的好,会得到第二个戒疤,名为「乐福」。 线香顶在光溜溜的脑袋上,孩子们被烫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哭又不敢哭,只能憋着嘴强忍着。 能有戒疤,对于佛门弟子来说,是一种荣耀,可在商慈看来,这未必不是一种身体上的残害,虽然心疼这些孩子,但佛门的规矩不得不遵守,只得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不住地低声安慰。 小孩子们忘性大,短暂的灼痛过后,抹抹眼泪,又重新活蹦乱跳了起来,或许是被人贩子关在地窖、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的经历,让他们对于疼痛已经有了很好的抵抗力,环顾着周围描金绘彩的殿堂庙宇,孩子们眼中皆是闪动着好奇和对未来的希冀。 鉴真将这些孩子分别派给门下的几个弟子,令他们好好教导。 第三十六章 白马寺因占地广而僧人稀少,平日里很是冷清,而这些孩子似乎给寺庙注入了一丝鲜活之气,久违地热闹起来,前来上香的香客乍见寺内多了那么多半大的小沙弥,诧异之余,也是被这些乖巧的小和尚萌得不要不要的,有些女客按捺不住,直接对那颗圆溜溜的小脑袋上下其手。 负责接引的小沙弥每天都要被迫接受不同的香客对自己脑袋的洗礼。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晃又是三月。 严冬过去,迎来春分,万物伊始复苏的季节,似乎预示着崭新的开始。 对于日益涌向京都的流民,朝廷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如开仓放粮、将流民收编入兵、对于在街头闹事的流民,碰见一次抓一次,绝不手软,安抚与镇压并行,似乎也初见成效。商慈整日在路边摆摊,确切感受到这段日子以来,在街上游手好闲的流民已明显少了许多。 商慈在京城的生活,从陌生到习惯,从刚开始日日盼着师兄来寻她,到现在已彻底融入了京城的生活,朝九晚五,和街坊四邻打成了一片。 沈家的绣坊和她的算命摊子就隔了两条街,商慈有时会去看看那帮女孩们。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这些女孩们学会简单的缝制花样,何况女红这项,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农家女都是从小必学的技能,女孩们都有底子在,外加手脚勤快,很快手艺就和普通的绣工一样了。 令商慈映象最深刻的、也就是这群女童中年纪最大的女孩名叫彩萤,在她最近一次来绣坊时,彩萤红着脸,往她和流光手中一人塞了一只亲手绣制的荷包。 这是商慈第一次收到礼物性质的物件——她绝不承认那坑爹的鲁班书是礼物,也绝不承认师兄曾给她的一块褪了色的龟壳(虽然他说那龟壳占卜很灵验)算礼物——欣喜之余,注意到流光手里那只荷包明显比自己要鼓鼓囊囊,显然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才知自己原是沾了他的光。 流光不知是真未开窍或是装傻,那荷包自他收下后直接挂在了腰间,似乎从来没有拆开过,每次商慈看到他那圆滚滚的荷包,都想提醒他一下,但是想到流光腼腆爱脸红的性子,就没好意思当面告诉他荷包中的秘密,只道时间一长,他自己总会发现的,自己何必掺一脚。 这三个月期间又发生了两桩大事。 一是御史中丞的千金、也就是她那便宜妹妹姜琉下嫁给了一名落魄秀才。其实说来何止是下嫁,简直是屈嫁了,听说连二人的新宅子,都是姜府出银子操办的,其中缘由,众人细想也能明白,大抵是那千金有什么隐疾,或是作风不检点,破了身子什么的也未可知,一时间关于姜府的风言风语倒传了不少。 而上清道观里的李贽,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牵连波及,姜府遮丑事的功夫一向做得很好。 这第二件事,便是二王爷喜获麟儿,在王府大摆满月酒。 商慈自然受邀前去,不为别的,王爷还欠着她百两金子的酬金呢。 宴席间,肃王妃怀抱着小世子,可谓是满面春风,好好地扬眉吐气了一把。襁褓中的小世子白白胖胖,活脱脱一枚米分雕玉琢的雪团子,不哭也不闹,秉承王妃和王爷良好的基因,小世子不像寻常初生婴儿一般皱皱小小,有着乌黑清亮的大眼睛,小扇子一样的睫毛,藕节似的小白胳膊不安分地伸着,惹得一干女眷母性泛滥,纷纷抢着逗弄,肃王妃对这迟来了十年的孩子是宝贝得紧,且孩子还小,经不起这么热闹的场合,便早早让侍女抱回了屋里。 待席罢,女眷散去之后,王妃将她引到内室,这回体贴地给了她面值相等的银票,又是一番感激道谢的话,不消多说。 商慈以为取完了剩下的酬金,就与这王爷府不会再有什么瓜葛,未料,没过几日,她再一次被请到了王爷府。 当时她正在街上摆摊,陡然出现一伙侍卫兵把她团团围住,着实把她吓了一跳,为首的侍卫说是王爷有请,半请半胁迫地把她送上了马车。流光不放心,执意要跟去,侍卫说只请她一人,硬是把他拦在了马车外。 商慈琢磨着她好歹也是那混蛋王爷的恩人吧,生了娃就忘了恩人,这脸变得也忒快了吧,然而到了地方,才知这次请她的不是肃王萧怀崇,而是他一母同胞的六弟,端王萧怀锦。 乍见六王爷,商慈有些吃惊于他的样貌,因为在她十七年的生命中从未遇见过和他类似样貌的男子,想了想,还是雌雄莫辩这个词最为合适。 一双标准妩媚的桃花眼,眼尾自然上挑,似是见人便带着三分笑,桃花眼主淫,有这种眼型的人通常都很爱寻欢作乐。唇红似抹丹,十指曼若葱尖,绸缎似的墨发松松地束在脑后,斜插着一根墨色翡翠钗子,唇形状似上弦月,配上那双迷醉的桃花眼,即是他在板着脸,也有种脉脉含情的意味。 商慈不用灵眼便知,这也是个桃花运极旺的主。 这六王爷请她来的目的,她能猜到许是会与肃王府的满月酒有关,未料六王爷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商慈瞬间黑线。 「不错,果然是个美人。」 萧怀锦懒懒地以手撑额,眸子里清光流转,不加掩饰的放肆目光在她面上身上游移了个遍,同时手指抚上下巴,嘴唇微微勾起:「可惜不及本王十分之一。」 「……」 敢情这货叫十几个侍卫把她从大街上截来,就是来和她比美的吗? 商慈深呼吸了两下,心里虽气,面上到底咬牙恭谨道:「那是自然,王爷的美貌无人能及,民女今日一见惊为天人,早已自惭形秽,哪还敢同王爷相比相较……」 萧怀锦似乎对她这恭维得不能再明显的奉承话很受用,稍稍坐正了身子,一缕碎发滑过肩头:「听说你破了我二哥府里的煞局,解决了困扰他十年的子嗣问题,我原以为是我那二哥身子不中用,这下算还了他老人家一个清白名声。」 这六王爷说话可真损,肃王才三十余岁,正当壮年,叫他老人家……你哥知道吗? 商慈眉头微蹙,似有不解:「不知王爷找我来,是为了何事?莫不是……王爷也有子嗣上的问题?」 面前的人一派无辜安然,好似全然不知说出来的话实是暗嘲,萧怀锦玩味地在她淡定的面颊上扫来扫去,嗓音带着笑意和淡淡的不屑:「本王若是想要子嗣,如今早遍地打酱油了,只是本王还未立妃,那些个没身份的贱婢,怎么配有本王的孩子?」 「……」商慈又被他噎了一噎,越聊越觉着这六王爷的性情很是古怪,她正踌躇着怎么接这话时,只闻他又道: 「本王请你来,是想让你堪查龙脉,寻一处安放陵墓的宝地,」顿了顿,「嗤」地低笑一声,「本王的墓。」 商慈微睁大了眼,心里对这王爷奇葩度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别人都是在四五十岁的时候再开始考虑死后阴宅一事,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便已开始琢磨这种事么,是说他太会未雨绸缪,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寻找一处风水俱佳的阴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搞不好,她余下一生的时间都要为这王爷的陵墓的选址而奔波,她不缺银子,亦不稀罕地位,怎么会闲着没事拦这种活计? 正欲开口拒绝,那六王爷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这具体的龙脉,我已请高人选好,就在琅琊山上,你只需点穴便好,若事成,你要什么,本王便能允你什么。」 第三十七章 萧怀锦笑吟吟地开着诱人的空头支票。 商慈则认真琢磨着他的话,如果只是点穴的话,已是省事了很多,那琅琊山也不算远,坐马车来回不过三日的车程,自己又有灵眼傍身,五日之内便可解决,并算不上一桩大麻烦。 若是不接……商慈抬头望去,比起样貌硬朗、脾气火爆的肃王,这位六王爷仿若是从脂米分堆里泡大的,然而不知为何,她总隐隐有种错觉,这六王爷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远比萧怀崇更让她感觉到危险! 商慈一点也不想得罪他。 萧怀锦挥挥手,一位侍女端着一只细长的檀木锦盒走了过来,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只银头羽箭,箭羽是油光瓦亮的苍隼之羽,银制箭头闪出飒飒寒光。 商慈接过盒子,萧怀锦撑着下颌,斜睨着她:「你若找到龙穴,便将此箭插在穴点之上,我自会派人去寻。」 商慈被侍女引着出了大堂,全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廊亭里,走出来一位身穿白衣长衫、头戴黑纱斗笠的男子。 男子的目光擦过商慈的背影,没有丝毫的停顿,就这么平淡地掠了过去。 萧怀锦一扫方才的慵懒,当下起身笑着相迎:「先生。」 白衣男子撩起衣摆,方落座,便径直开口道:「关于陵墓……」 萧怀锦适时截断他的话:「寻龙穴的事我方才已交托了另外的人去办,现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拜托先生……」 他的语气很恭敬,双眸微眯,丝毫不放过面前人的任何细小的反应。 黑纱遮挡住了男子的神情,只能看出大体的轮廓,果然,不出萧怀锦所料,短暂的静窒过后,黑纱之下传来的嗓音微沉,带着稍纵即逝的寒意:「当初约定的是,我替王爷堪处龙脉,王爷替我找一个人,如今龙脉已寻到,王爷是准备反悔?」 萧怀锦面上笑意不减,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本王一向一言九鼎,即使先生不帮我这个忙,我也一定会替先生找到那人,请先生安心。」 茶盏抵在唇边,一双桃花眼略带为难地眨啊眨,「只是,先生提供的线索未免太宽泛,须是庚午年酉月酉日出生的少女,又要在去年未月初三罹患重病或身亡的,你可知这京城有多少人家,哪怕挨家挨户去查去问,少不得要个三五月,这事呢急不得,本王一直在派暗卫打听着,还请先生稍安勿躁。」 巽方听出了他话中的拖延之意,换做从前,他可能会直接拂袖离开,不会给这出尔反尔的王爷留一分一毫的情面,然而现在,他不得不按捺住,他别无选择。 关于师妹现在的身份,唯有这两条模糊的线索,一是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命格有一定的关联,还有就是在布下七星北斗阵续命的那天,原主的魂魄一定是濒死或者遭受重创,才会让师妹成功附魂续命。 想要在这偌大的京城这这样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他不得不借助端王的势力,才能尽快找到商慈。 巽方垂下眸子,语气已恢复往日淡若秋水的模样:「什么事,说吧。」 萧怀锦放下茶盏,收起了玩世不恭,缓缓道:「本王刚得到消息,圣上不日将降旨,在各地张贴皇榜,从民间广选奇人异士,取其中最堪当大任者,授其国师之位……」见面前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萧怀锦叹了口气,他难得换上这么一副严肃认真的口吻,对面的人竟然不买账,于是继续劝说,「想必先生也清楚,尊师辞官归隐之后,钦天监再无出色的后生,就拿今年让百姓们怨声载道的涝灾来说,若有人提前窥得天象,令朝廷早早地做下部署,损失必不至于此。」 对面的人依旧没有任何起伏波动,萧怀崇等了半天不见回应,眉梢染上不豫,直接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意愿入钦天监,继承尊师的衣钵,为这黎民百姓造福?」 「拜入师门之时,师父曾定下师门规矩,其中便有一条不得入仕……」冰雕一般的人终于动了,他倏地站起身来,竟是要告辞。 「师命不可为。」系紧了下巴上的缎带,巽方丢下一句,转身便要离开。 萧怀锦眉头紧皱,声量拔高:「你不想找到那位女子了?」 巽方顿了顿,清越的嗓音掷地有声:「王爷既然答应了,巽方相信王爷会做到,三五个月么,等得起。」说罢,不等他回应,直接大步离去。 萧怀锦看着面前人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屋檐下,姣如冠玉的容颜上渐渐笼罩起一层阴霾。 无论算命看相还是堪舆山脉,灵眼实是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品。 坐了近两日的马车,临近琅琊山,商慈放眼望去,在一片苍茫翠色之中,瞬间就捕捉到几处飘荡着明黄色气团的吉方。 远远看着,那几处气团似乎都相距不远,可入了山林,全然是与想象中背道而驰的境遇。 这琅琊山不比周家祖坟坐落的那座山丘,别说羊肠小道,就连稍微平坦点的山地都是奢求,怪石嶙峋,地势险峻陡峭,商慈有几次险些失足跌倒,幸好身旁有流光在,每次都在她即将触地之时拉了她一把,她才幸免于摔个狗啃泥的境地。 每走些山路,就要动用灵眼查看一番,一天下来,商慈只觉双眼酸涩,疲累不堪。 终于勘察完所有的吉方,商慈从中选出气团颜色最为浓郁、能量汇集之处,将萧怀锦给她的银头隼羽箭狠狠插入地上。 尖锐的箭头没入松软的土壤,好似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商慈并没有在意,只道任务终于完成,拍了拍手,转身打道回府。 回到京城,商慈恰好赶上了一件大事。 城门口的告示栏处挤着乌压压地一片人,她与流光二人好奇地上前围观,只见有道皇榜张贴其上,榜尾盖着玉玺大印。告示栏旁站着位手持长-枪官兵,冷冰冰地扫视着周围的众人。 流光叼着半块烧饼,微皱着眉头,含糊地念着:「告天下臣民,朕应天承运,奄有万方,然今各地涝灾成患,需有能者敉平,受命天意,佑国隆昌,特广选贤臣异士,择其中出类拔萃者叙用,授其一品国师之位,凡天下诸臣民,有能者皆可揭榜,钦此。」 周围有些不识字的百姓,听流光念完,一时间议论纷纷。 「现在天下大乱,灾民流离失所,该是时候要立国师了……」 「犹记得二十年前,万衍山任钦天监监正之时,那时候才是风调雨顺,国库丰盈,别说涝灾,连旱灾都鲜见……」 「听说这皇榜在整个京城张贴了统共十三张,其他各地榜文也都派快马日夜兼程送往各州郡,此次广选国师前所未有,皇上想必也为涝灾一事操碎了心罢……」 商慈在听到旁人提及师父的名讳之时,愣了愣,随即陷入沉思。 这招选国师办得这般声势浩大,可谓是天下尽知了,她被换到姜婉身上已有十个多月,却迟迟不见师兄来寻她。师兄不知道她现在的样貌,不知晓她的身份,光凭她天天蹲在东街口摆摊,蹲个三年五载,也未必能从来往的人流中找到师兄的身影。 她不能总是这么坐以待毙,她得做点什么,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商慈思索再三,最终下定决心走上前,众目睽睽之下,利落地揭掉了皇榜。 「啪嗒——」流光嘴里含着的烧饼掉了。 第三十八章 就在商慈揭下皇榜的同时,木雕一般站在公告栏旁的官兵动了,依旧是那副面瘫的神情,走到商慈面前道:「七日后,持此榜文,至景华山庄参加选比,」顿了顿,打量了头戴幕篱的她几眼,「另请姑娘告知住处,届时自有人去接姑娘。」 商慈听明白了他这后一句隐含的深意,她已揭下皇榜,若到时反悔不去,妥妥是要治罪的。 「我住在福临客栈。」商慈将皇榜卷起收进怀中,浅笑着答道。 与此同时,一路尾随商慈回京的暗卫回到了六王爷府。 暗卫躬身禀报:「属下照王爷的吩咐,在她走后,挖开羽箭所插方位,正是那位先生所埋铜钱的方位。」 这精确度……未免太骇人听闻了,萧怀锦从贵妃榻上直坐起身,嗓音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谨慎地又问了一遍:「你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那箭头正好卡在铜钱的方孔之中,分毫不差。」 他调-教出的暗卫是最出色的,全夏国别无二家,最擅长跟踪和探听情报,不然巽方到了京城也不会第一时间找上他。 早在巽方答应为他堪龙脉时,他就在他身旁安插了暗卫,他在京城的这些日子,吃喝住行全都被他盯在眼里,自然也瞧见了他在地下埋入铜钱的一幕。 巽方原想只告知他龙脉所在,具体的穴点隐瞒不告,等何时他帮自己寻到了商慈,再告知他铜钱埋下的方位。 萧怀锦浑身都是心眼,怎会让他要挟了去,虽然已知铜钱的方位,但他又怕巽方诈他,巽方是他的第一手准备,商慈便是第二手。 羽箭插入铜钱孔,穴点的位置是敲定了。 就在萧怀锦为自己的机智而洋洋得意之时,又一位暗卫来报,这次正是安插在巽方身边的暗卫。 暗卫说出的话彻底让萧怀锦睡意全无,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惊喜交加之余,下意识脱口道:「什么?」 暗卫不得不又重复一遍:「王爷,那位先生他……揭下皇榜了。」 半个时辰之前,靠近紫禁城的午门,亦有和城墙处一模一样的告示栏。 巽方牵着马匹,凝视着榜文,心中想起几日前那六王爷同他说过的几句话。 眸色幽沉,唇角几不可见地抿了抿,正欲离开之时,忽然只见一抹俏红色的身影上前,抬手揭下了那张皇榜。 清澈的笑声传来,莘玥手捧皇榜走到他面前递给他,弯着眸子笑道:「巽哥哥,为什么要犹豫,我帮你揭了。」 方到京城,巽方急于找人,一直都忽略了如何处理她的问题,然而莘玥并没有庆幸多久,就在昨日他提出来在京城有一旧交,夫妇俩年过半百,因身患隐疾,未有孩子,问莘玥想不想被那户人家收养。 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他为她安排的那户人家一定不会差,是她目前最好的归宿,但她知道他找到他的亲人后,一定会就此离开京城,二人有生之年,或许不会再见面了。 莘玥心里的苦闷不敢表露,只说让她先考虑几日。 他世外高人的形象在莘玥心里早已根深蒂固,从桑城到京都的一路,好几次为了抄近路闯入深林,都是他凭着那一张罗盘以及根据夜间星辰的方位,轻松地在山林之中辨别方向,且他初到京城,就被王爷府的人奉为了座上宾,她也是看在眼中的。 她私觉着只要他去参选,什么国师之位定不在话下,届时他不就能长久地留在京城了?且他方才盯着皇榜出神的模样,也被她看在眼中,她误以为是他对此次招选有意,却下不决心。 巽方对莘玥擅自揭下皇榜之举有些恼意,他向来不喜被迫做决定,莘玥总是有意无意地干涉他不止一次了。 因对方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姑娘家面皮薄,他未曾说过什么重话,但是这一次,未免闹得大了。 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张皇榜上,巽方神思一顿,忽然想到此次招选国师,必有许多同道之人前来,说不定会阴差阳错,借此能探听到师妹的消息?且他在找师妹的时候,师妹未必不在找他,她若想让自己寻到她,一定会去参加这次的招选。 而参选不意味着要拿魁首,只要他届时放放水,或是在探听到师妹消息后直接退出,也不算是违背师命了? 「多谢。」想通了的巽方展颜一笑,从莘玥手中接过皇榜,卷好纳入袖中。 同样有侍卫上前,说了招选的具体时间、地点,并询问了巽方所在的住处。 莘玥为他方才那一笑而心跳不已,羞涩地低下了头。 距京城百里之外的青岩镇,一家街边的茶棚内,一位老者和一位半大少年相对而坐。 两人面前各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 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剑眉斜入鬓角,脸上的神情却有着不属于他年纪的深沉内敛,他斟酌着对面前的老者道:「师父,我方才听人说,皇上广招天下奇人异士,七日后在京城景华山庄选举国师。」 灰袍老头囫囵咽下口中的面,闻言大笑:「哈哈哈,正好,这种事可难遇,咱们看热闹去!」 「……」庚明无语将身后的竹篓摘下放在地上,默默开始吃面,说好的找师兄和小师妹呢! 且说他俩云游归来,发现大泽山脚下的竹屋里已是空无一人,师父就地开始六壬排盘,衍算出来的结果竟是小师妹命悬一线,唯一的生方遥指北方京都,同样,师兄的生气方亦是在京都。用脚趾头想也知,定是他们不在的这段时日,小师妹出了什么不测,而师兄此刻定是和她在一起。 只是为何他二人忽然之间都去了那万里之外的京都?这让人有些费解。 记挂他二人安危,他和师父俩人二话没说,便踏上了往京城的行程。 一碗热汤面下肚,灰袍老者吃得面颊酡红,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对面的少年恰时也吃完了面,二人放下筷子,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灰袍老者继而盯着桌面,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捻起二指,喃喃地低语:「辛丑,癸亥,甲子,就是现在!」 说罢,噌地从位子上窜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跨上拴在茶棚前的小毛驴,少年紧随其后地窜出来,一把解开栓驴的绳子,一手拎着竹篓,一手扯着毛驴,不顾一切地开始撒丫子狂奔。 茶棚的伙计转身一见人没了,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追出来,拍着腿大喊:「面钱!面钱还没给呢!」 一位看起来年过八旬的瘦小老头,一位刚过十岁的羸弱少年,外加一头笨头笨脑的呆驴,跑起来却像是一阵龙卷风,三步两步便隐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只余一溜被驴蹄子带起来的白烟。 被一个老头和小孩吃了霸王餐,茶棚伙计垂头丧气地回去,毫不意外地挨了老板娘一个结实的脑瓜崩。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朝九晚五的摆摊算命以及与流光的插科打诨中就这么平淡地度过了。 前来接商慈的官兵叮嘱她多备些衣裳,或许要在景华山庄小住一段时日,加上客栈终究不安全,于是二人几乎把所有的家当都整理了,合成两个大包袱背在身后。 马车上,流光欲言又止了好几次,见对面的人自上马车起就格外淡定的神色,耐不住开口问:「婉姐姐,你真想当那什么国师?」 以他对商慈的了解,她并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她在京城的日子可以总结为四个字:混吃等死,从她为六王爷堪个龙穴就这么不情不愿也能看出来,她很不喜与权贵皇室的人打交道。 第三十九章 他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什么缘故让她毫不犹豫地揭了皇榜。 「当然不,我只是想……找个人。」 商慈一边答一边撩开车帘,举眸望向远处,只见此时可远远看到那景华山庄的模样。春雨方歇,远山间笼罩着一层氤氲的雾气,景华山庄坐落在山腰上,飞檐翘角隐在薄雾之间,影影绰绰地勾勒出几笔轮廓,威仪与秀致却已交融并现。 想到在那处宫苑,或许会遇见久违的亲人,商慈心底没由来地一阵悸动,终于能结束苦逼的「被迫成为姜婉被迫混迹京城市井」的生活了!她好想念师兄,好想念师父和庚明,好想念在大泽山的清闲日子! 没过多久,马车停了,商慈跳下车,只见宫苑门口停着一排的马车,侍女和小厮们忙着引客,热闹非凡。 碰巧身后的那辆马车的车帘被挑起,下来一个人,商慈偏头看去,哟,竟然是葛三爷。 商慈乐了,正准备和这位老熟识打个招呼,只见葛三爷见到她,先是愣了愣,紧接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哼」,结结实实瞪了她一眼,直接拔脚掉头进了宫苑大门。 不就赢了你两千多两银子么,还是大半年前的事了,至于这么小心眼么。 商慈挑挑眉,递给门房当日揭下的榜文,验查过后,被侍女引进了宫苑。 景华山庄乃是一处皇家别苑,其山水秀丽、雕栏玉砌的景致自是寻常山庄不可比。 整个山庄依山傍水,一进宫门,就见溪流潺潺,环绕着望不见尽头的桃花林,被雨水打落的花瓣漂浮在池面之上,灼灼夭夭的粉意沁入碧沉的潭水中,染了一池的芳菲。 侍女引着他们左拐右拐,穿梭在桃花丛中,雨后清新的泥草气息混着桃花香,阵阵拂过鼻底,让人闻之心旷神怡。 没走多久,侍女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别馆,尚站在门外便闻得大堂内传出的嘈杂声,迈过门槛,只见大堂内坐满了人,目测有三十余人,唾沫星子横飞,乱哄哄地纠成一团。 有手摇串铃的铃医,有背着竹篓卖草鞋的,甚至还有魁梧着上身、腰间上别着俩大刀的,这是要玩杂耍嘛! 商慈搭眼扫视了一圈,在心中吐槽,这真是风马燕雀什么人都有啊! 除了葛三爷,商慈还瞅见了两位熟人。 一位是白马寺掌管香火的庙祝,胖和尚悟德,商慈总共和他打过几回照面,说过几次话,因为送孩子入白马寺的缘故,算是有几分交情在。 另一位梳着道士髻,一袭阔袖靛青色法袍加身,站在一群流球杂嘎子中倒显得人模狗样的,正是上清道观的李贽。 商慈挑挑眉,她还有笔帐没跟他算清呢! 那一阵她光忙着处理与姜府的事端,忙着开灵眼,倒是把他——这个当初下符咒害她的罪魁祸首给遗忘在一边了。她与姜府的纠葛已了,他俩之间的帐还未清算呢,只能说「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悟德正和一位身穿袍子袈裟的喇嘛聊得火热,俩光脑门凑在一起,瞬间照亮了那一片天地,而李贽,作为京城第一道观上清宫的代言人,被其他闲散道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他二人皆没有注意到商慈的到来。 商慈进了大堂后,自顾自地找了个空位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漫不经心地看向门口的方向,不瞧还好,这一瞧,瞥见来人熟悉的身影,当下手一抖,大半的茶水倾洒在桌面上。 来人头戴纱笠,阔肩蜂腰,一袭玄衣束腰劲装,随着步伐走动,面前的黑纱晃动,时不时露出微抿的薄唇以及下巴坚毅又不失温和的弧线。 商慈激动地搁下茶壶,倏地站起身来:「师……」 剩下的一个字同笑容一起凝在嘴角,商慈眯起眼,视线落在忽然出现在巽方身旁的陌生少女身上。 少女有着十分讨喜的长相,秀眉朱唇,一双灵动的杏眼扫视着大殿,闪动着稀奇的光,天真烂漫地仰起脸庞,扯住他的袖子,同他笑说了几句什么,后者轻点了点头。 商慈回忆起她这十个月来在京城,风吹日晒地在大街上摆摊,时刻留意着过往的人群,生怕一不留神就和他擦肩而过,更因他为自己续命而日日内疚着,惦记着葛三爷那件可以抵消天道惩罚的法器,惦记着他的身体状况…… 而他呢,十个多月才姗姗来迟,身旁还有美人相伴,日子过得挺滋润? 商慈心里这个气啊。 满腔的期盼被浇了个透心凉,商慈开始没心没肺地想,或许这家伙只是纯粹来竞选国师的,跟找自己一个铜子儿的关系都没有,他那悠哉淡定的样子,哪里像来寻人的啊…… 站在她身后的流光见她猛然站起身,又猛然坐下,探过身子疑道:「怎么了?」 「没什么,这茶……咳,太好喝了。」 商慈冷冷地盯着相谈甚欢的那俩人,看也没看伸手就端过方倒好的茶,往嘴里送,一不小心被烫着了。 差点被烫出眼泪,商慈忍着痛把茶盏从唇边移开,看向巽方的眼神更是含着飒飒眼刀。 似乎是她的目光太过炽烈,巽方察觉到什么,敏锐地朝她这方向望来,商慈和他目光一触,倏地别开,把玩着的茶盏,仿佛在专心致志地品茶。 没有捕捉到什么,巽方很快也收回目光,亦找了处空位坐下。 见所有揭皇榜的人都到齐了,早候在一旁的太监此时走到大殿中央,清咳了两嗓子,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待场面不那么嘈杂了,老太监拔高音量道:「诸位,老奴是奉圣上口谕,负责照顾诸位的饮食起居,在景华山庄的这段日子里,诸位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尽可告知老奴。」 他方言罢,就有人七嘴八舌地嚷嚷:「什么时候开始招选?」、「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甚至还有大言不惭者问:「皇上什么时候来?」 老太监依旧脸上堆笑,只是那笑容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皇上日理万机,是不会亲临这景华山庄的,现在请诸位依次上前,将自己最擅长之事写下来,写完便可离开此殿,自有侍女带诸位回各自的住处,诸位只消安心地在此地休息几日,其余的事,届时老奴会告知诸位。」 众人这才注意到老太监的身后摆着两张紫檀木条案,案上摆着四份笔墨纸张,且每份纸张前都有位侍女垂首候着。 于是照老太监的话,众人按照座位远近,每四人一波,纷纷上前书写,每写完一张,其前面的侍女便会依次将纸张收起。 轮到商慈,她没有多想,提笔写下「相术」二字。 写完自己的,商慈微微侧眸,好奇地看向两旁,只见站在她左手边的年轻男子写下的是「房中术」,右手边一位有着国字脸的中年男子写的是「奇门遁甲」,而站在中年男子身旁的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婆婆,面前的纸张上赫然写着的是「通灵」? 商慈当即讶然,怎么一个比一个还要没谱? 左手边的男子写完,亦偏头去看商慈,商慈这才注意起他的长相,五官都出人意料的俊朗,是个少见的美男子,然而他给商慈的感觉很不舒服。他的皮肤油腻腻的,看起来像是打了一层蜡,透着说不上来的异样。 尤其是他扭头对自己露齿一笑时,连一丝笑纹也无,他的笑只是单纯的唇角上翘、眼角上扬,更像是皮笑肉不笑,商慈当下毛孔炸开,一阵恶寒。 这里的怪人太多了,商慈搁下笔,立马开撤。 第四十章 快走至门口,恰见师兄和那少女并肩亦往外走,商慈身形微顿,随即不怀好意地甩甩手腕,牟足了劲儿往前跨了一大步。 「公子您挡着道儿了,麻烦借过。」 一抹娇小的身影从身旁擦过,巽方感觉到后腰被人狠撞了一下,虽然对自己来说那力道之小,只让他的身子微晃了一下,连踉跄都算不上。 他未说话,只见莘玥竖着眉毛,瞪着眼睛、出声喊道:「喂,你撞到人了……」 头戴幕篱的蓝衣女子充耳不闻,径直往前走着,她身旁跟着的少年小厮倒是转过头来,打量了他们两眼,只是那眼神里丝毫没有歉意,全是赤-裸裸的好奇。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撞了人还这副态度,」待商慈走远,莘玥很是忿忿不平,忽闻身旁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咳声,像是患了痨病快要行将就木的人才会发出的残喘,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一位柱着枯藤拐棍的老婆婆不知何时立在他二人身后,她的皮肤干巴巴地像老树皮,皱巴巴地没有半点水分,褐色的斑点零星地布在她的脸上手上,她用一块方巾掩着嘴,全身随着咳嗽剧烈得颤抖着,似乎下一刻就会体力不支咳晕过去。 莘玥嫌恶地后退一步,有点发憷地扯了扯巽方的袖口:「巽哥哥,这里的人都好奇怪,咱们……还是先回去罢?」 巽方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老婆婆,远远望着蓝衣女子的背影,隐在黑纱之下的双眸微眯了眯,待到那身影消失在假山后,才默默收回目光。 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莘玥方才的问话,引路的侍女也已站着等候他们许久,巽方点点头,对侍女温声道:「劳姑娘引我们去住处。」 商慈和流光二人跟着侍女来到一所庭院,左右两排都是整齐的竹屋,商慈扫了一眼,大概有十余间房。 附近还有两处相似的庭院,所有人都住的是同样规格的竹屋,这样一来,每个人的私密活动空间都很有限,一出门在庭院里便能打照面,稍微大点声嚎一嗓子,隔壁屋的人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竹屋内虽算不得多精致奢华,但该有的物件都是样样俱全。 商慈觉着这里的侍女都有些奇怪,行事稳重,说话滴水不漏,问她什么事都是一概说不知,步履行止间没有寻常女子的娇媚,而是有股硬邦邦的英气, 侍女引她进房间,道:「姑娘这几日便在此好生歇息,饭菜会定时送来,其他的若有什么需要,也尽可吩咐我们。」 商慈冲她笑笑:「麻烦姑娘了。」 侍女依旧没什么表情,漠然颔首,随即退出了屋子。 待侍女走后,商慈坐在圆凳上,随手摘下了幕篱,在她正前方的桌案上摆着一面雕花铜镜。 铜镜里的人,娥眉淡扫,腰若约素,乌黑的睫羽根根分明,水汪汪的眼眸像含着一泓清泉,转眸间清波流盼,凝脂般的肌肤好似能掐出水来,整个诠释了什么是粉腻酥融娇欲滴。 商慈无声地叹气,别说戴着幕篱,哪怕面对面和师兄站在一块儿,他恐怕也未必认得出来现在的自己。 与她原来那只能称得上是眉清目秀的模样也相差太多了好吗! 望着铜镜中明珠美玉般的少女,商慈很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怅然,她原来的身体恐怕早就被埋入黄土了吧,估摸着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镜面里忽然出现了少年的倒影,流光走过来,低头看她:「婉姐姐,你说要来这找人,不知方才在大堂,有没有看见你所要找的人?」 商慈一边把发间的钗环卸下一边道:「找是找到了,但我现在不打算走了。」 她原本打算找到师兄就走,可现在她改变了主意。 她没想到此次招选国师会引来那么多奇人异士,尤其是那位写下奇门遁甲的中年男子,让她很感兴趣。 奇门遁甲算是半失传的玄术了,不仅是因其流传下来的古籍很少,更因其内容的深奥晦涩,难以参悟,有些人耗费了毕生的精力去研究,最终连边儿也没摸到。 占卜术数上的三大绝学,即太乙、六壬、奇门遁甲。 太乙术用来占测国家大事,国家的兴衰成败,占测国运,六壬则是用于占测人世间的诸事,而奇门遁甲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占测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做什么事最有利,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做什么事不利。 最先起源于军事,用来排兵布阵,但其真正的效用并不仅限于此。 敢说奇门遁甲是自己最擅长的事,这人要么是一江湖骗子,要么就是有大来头。 而且……商慈咬咬唇角,虽然那家伙没认出自己来,让她有些生气,但他怎么说都是自己师兄,十几年的师兄妹情分,又为了给自己续命折了不知多少的寿数,葛三爷的宝贝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取到的,葛三爷那点本事,想要在这一群能人中杀出条血路来,少不得要借用那法器,她得赶其他人发现之前,将那宝贝收入囊中。 「反正来都来了,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外面的人也不会轻易放你走,既揭了皇榜,不做点什么事就临阵退缩,这是欺君,要想从这儿出去,要么是输着走出去,要么是笑着成赢家,而且咱们要输也不能输得太难看……」 流光眉眼中隐含担忧之色,他倒也不在乎什么输赢,只是这次待选者里面不光有和他二人渊源颇深的葛三爷,还有那位曾下符咒害她的道士,尤其方才在大堂站在她左手边的那位男子,看向商慈的眼神,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我瞧外面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有些并未京城本土人士,来自五湖四海,什么歪门邪道都使得出,咱们还是多小心些。」 她无心争这国师之位,只是来打个酱油的,管他们争个你死我活,她只负责静静地隔岸观火…… 小乞丐难得用这么认真严肃的语气说话,商慈欣然起身,拍了拍他的脑袋:「知道啦,天色不早了,快回你自己的屋去,小少爷……」 流光的屋子被安排在对面,商慈推搡着他到门口,正准备关门时,刚好和她左右两位邻居打了个照面。 左边屋门口站着位面黄肌瘦的男子,年纪不大却胡子拉碴,衣着看起来有些落魄,手持串铃,身后还背着一大兜子药篓,可见是位铃医。他看见商慈,顿时慌张地埋下头,「嘎吱」一声合上了门。 右边则站着位高壮的彪形大汉,浓眉虎目,身上的肌肉小山丘似地堆着,瞥见商慈,络腮胡子抖了抖,似是在嗤笑,直接脚一抬,「嘭」地一声将门踹得死死的。 「……」 左右两边皆吃了个闭门羹,商慈有些兴味索然,虽然他们有着竞争的关系,但要不要把敌意表现得那么明显啊喂! 是夜。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银灰色的月辉洒满了庭院,万籁俱静,只有微风从窗缝中贯穿而过,带来树叶的簌簌声,夹杂着隔壁那位大汉此起彼伏的鼾声。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许是陡然换了床榻,流光睡得有些不安稳,辗转翻身间,听到了什么异响,耳朵动了动,继而霍然睁眼。 在他对面的竹屋,商慈睡得正香,全然没注意到窗沿上正趴着一位不速之客。 铜黄色的竖瞳在黑暗中散发着阴鸷耸人的光,黑红色的信子急速地抖动着,像是探到了什么美味,凉腻的鳞片缓缓炸开,无声无息地朝床上正熟睡着的少女游去…… 第四十一章 「啊!蛇!有蛇!!!」 门被踹开的巨响,窗外传来几道惊呼和嘶喊,商慈彻底被惊醒,揉着眼睛地坐起身,只见流光只穿着里衣站在她面前,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喘着粗气,俨然是刚刚飞奔过来。 「流光……你怎么在这儿?外面发生什么了?」 话尚出口,注意到他神情不对,商慈视线下移,骇然地发现在他的脚下,正软趴趴地躺着一条手腕粗细、足有近三尺长的巨蛇。 商慈顿时睡意全消,当下后背激出一身冷汗,正欲出声叫流光退后,只觉蛇身上有道银光闪过,借着月光细一看,那蛇被一根银钗正中七寸,已是钉死在地上。 这才恍然松了口气,她并不是怕蛇,以前住在大泽山的时候,没少碰见过蛇,只是这地上的蛇身上的花纹黑白环形交错,蛇尾尖细,正是所有蛇类里毒性最强的一种,俗称白节黑的金银白花蛇,被它咬上一口,不消半柱香的时间,只怕小命就没了。 窗外叫喊声不断,可见不止她这一间屋被毒蛇光顾,商慈起身,拿起杌子上的外裳边穿边对流光道:「走,我们先出去看看。」 哄乱的庭院里,烛火陆续被点亮,一扇扇窗纸亮了起来,屋门纷纷大开。 蛇惧明火,油灯被点亮,不敢再进人身,一时间皆逃出屋外,众人合力捉住两条打死,其余的蛇见势不妙,迅速地钻入草丛游弋不见。 此刻几乎所有的屋门都是敞开的,商慈手持烛火,一转身却发现她右边隔壁屋居然还是紧闭着屋门,连灯火也未亮,但屋内却隐隐传来杀猪似的叫喊声,商慈想了想,直接抬脚踹开门,只见白日里见过的那位彪形大汉此时整个人蒙在被里,将自己裹成了个人型肉粽,被子上正有一条金钱白花蛇吐着信子,虎视眈眈。 「救,救命,快把这蛇赶走……」不知是不是在被子里闷得有些缺氧,大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感受到明火的靠近,金钱白花蛇,似在权衡,最终一摇尾巴,从窗缝中钻了出去。 「蛇已经跑了。」 听到商慈如是说,大汉才抖抖索索地掀开被子,脸色惨白,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粒,嘴唇隐隐发青。 商慈注意到他的不对劲,走上前,只见他的左臂上有两颗冒着血珠的黑洞,没想到他裹成这样还是被蛇狠咬了一大口。 商慈将屋内的油灯点亮,流光见势出去叫人,听闻有人被蛇咬伤,众人纷纷进到壮汉的竹屋。 这蛇毒忒厉害,分分钟要人命,所有人都觉着这壮汉怕是不行了,这时,商慈忽然开口问站在角落中的瘦弱男子:「你不是铃医么?你有没有能解蛇毒的药草?」 铃医望向床榻上已奄奄一息的汉子,沉默片刻,低下头眼神闪烁:「没、没有,我来的匆忙,只随身携带了些常见的草药……」 铃医话落,只闻流光冷哼一声,转身走出门去,不消片刻,又走了回来,手中多了一捆挂着粉红花朵的草药,在他面前晃了晃,「那这是什么?」 铃医顿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最后索性撇开脸,咬牙不言。 梵天花,正是擅解蛇毒的草药,众人望向铃医的目光瞬间带了几分鄙夷。 流光对药草向来敏感,白天他与商慈一同站在门口,自然也瞧见了她这左右俩邻居,并且一眼便辨出了铃医身后药篓中的各种药材。 流光蹲下身来帮那大汉吸毒,商慈则帮忙将那梵天花捣成泥敷在其伤口上,大汉才算是从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 幸而发现的及时,除了那壮汉,没有其他人被这毒蛇咬伤。 然众人皆是惊魂未定,趁他二人帮大汉解毒的功夫,聚在一起讨论,这蛇必定不会是自己跑出来的,哪怕搜遍了整个京城,都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金钱白花蛇,而且怎么会这么巧,同一时间分别钻到了每人的屋内? 它只有可能是被人故意放出来的…… 就在这时,忽闻一阵清脆悦耳的金属碰撞声,由远及近。 商慈回头望去,竟是一位头戴牛角银饰,身着百褶长裙的苗疆女子。 蓝紫色的丝质长裙随着她袅袅的步伐,水纹一般地在足尖轻缓地荡漾开来,她的个子极为高挑,胸前的饱满呼之欲出,商慈见了都不由得想入非非,从头到脚缀满的银饰,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冷艳的光,随着她款款走动而叮咚作响。 她双手环胸,半倚在门框上,银花坠下狭长的眸子半眯,娇俏地笑:「哟,大半夜的这么热闹,你们汉人可真有精神……」 别说其他人,在场人中唯一的女子,商慈都看痴了。 并不是说那苗疆女子的样貌多么勾魂摄魄,而是从内而外,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的风情,仿佛有一种独特神秘的吸引力,让人恨不得即刻拜倒在其石榴裙之下。 片刻的静止后,有人反应过来,站出来指着她道:「定是你这妖女放出的毒蛇,想要害我们的性命!」 苗疆女子细眉微扬,似笑非笑:「你哪只眼睛瞧见是我放的蛇,没有证据地血口喷人,你们汉人也只有这点本事了么……」 那人冷哼:「操纵毒虫蛇蚁可是你们苗疆的看家本领,在场所有的人唯独只有你的屋子没进毒蛇,现在还跑过来说风凉话,真当我们是傻的?」 「那蛇也是有眼力见的,知道进我屋子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沦为饲料喂我的宝贝蛊虫,」苗疆女子笑意加深,嘴角漾出浅浅的梨涡,闲闲地拨弄染着蔻丹的指甲,「像你这种既没眼色又没脑的蠢货,根本用不着我出手……」 出声指责她的男子简直气绝,一个纵步上前,扬起的右掌在看到她身后两位高壮的苗疆汉子跟班时,悻悻地放下了下来。 没有人注意到在男子放下手的那一刻,苗疆女子隐在袖中的左手动了动,似是把什么东西掏了出来又迅速地放了回去,眼皮也未眨一下,含笑着看那男子秒变怂包的反应。 无怪乎那男子会这么想,湘西苗寨恶名在外,很不招人待见,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苗疆人天生擅驱百虫。苗疆人人会制蛊,中原很多人都是谈蛊色变——比芝麻还小的蛊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钻进了你的身,简直防不胜防。 确实无凭无据,不能因为人家是苗疆人,就将屎盆子扣在人家头上。除了那位只会逞嘴上功夫的男子,其他众人也是懂得怜香惜玉的,没人再去找那苗疆女的麻烦,但心中好似都认定了那苗疆女是背后黑手。 一场有惊无险的闹剧过去,众人纷纷回屋继续补眠。 有的胆大地继续蒙头就睡,更多的人则点着油灯,虽寂静,却不知有多少人是在伴着烛火彻夜未眠。 翌日清早,霜露微重,晨光熹微,天空呈微微的淡青色,朝阳像被蒙上一层薄砂纸。 侍女送来早膳,都是些常见的面点和清粥小菜。商慈略用了一些后,便起身出了门。 她原想今日好好逛逛这山庄,未料昨日发生那档子不愉快的事,加之天色阴沉,便没了闲逛的兴致,只在院子附近走动走动,权当舒懒筋骨,透透气。 院门前有一小片的竹林,竹林中央摆着圆桌石凳。 圆桌前围着三个人,服饰各异,三个脑袋,倒有俩是光溜溜的。 商慈一眼就认出来那俩油光瓦亮的脑袋,一个是白马寺的悟德,一个是昨日在大堂同悟德说话的喇嘛,另一个则是昨天大堂众人齐聚时,在她左手边写下房中术的那位仁兄。 第四十二章 一个和尚和一个喇嘛同一位房中术高手聚在一起,这场面委实有些奇特。 悟德瞧见了她,立马起身双手合十,笑着点头:「商施主,好久不见。」 「悟德大师。」商慈以礼相回。 悟德望着她道:「昨日的场面太混乱,未曾有机会同施主打招呼,贫僧没想到商施主来参加这国师的招选。」 悟德、李贽来景华山庄的目的,与商慈一样,并非对那国师之位感兴趣,如果真要争国师,他们的住持和知观出马都未必能拿下,哪轮得到他们这些二线弟子,他们只是被师父派出来,想通过这个机会来宣传下各家的文化,同道间促进下交流。 商慈尚未回答,只闻一道分外热情的男声横□□来:「姑娘,快请坐,在下正同两位大师讨论这房中术的妙处,朱某平时不轻易传教这些,姑娘今日来算是捡着了!」 「……」 商慈闻声看了那两位和尚两眼,只见那吐蕃的喇嘛有些面红耳赤,悟德倒是一派镇定。 面上镇定的悟德,其实也很无奈,他方才与那从吐蕃来的喇嘛朗达姆正聊得好好的,这人过来横插一脚,他们是和尚,同他们说这些,难道要劝他们还俗不成?真是可笑…… 商慈觉着这场面很有趣,就势坐下。刚一落座,便闻那年轻男子开始喋喋不休地论起房中术来。 默默听了一会,得知这位面容虽俊朗、却让她颇感怪异的年轻男子,名叫朱煜,据他说他钻研房中术已有二十余年了。 商慈瞧他看起来年纪不过也才二十余岁,难道他从生下来就开始钻研这门道了? 「自景宣帝以来,世人真是对我们这行多有误解,自古阴阳调和乃是顺应天道的自然之事,这房中术运用得好,可以祛病益身,我们道中人传授房中秘术,也是在教人如何长寿,有何过错,怎么就成奇技淫巧了呢……」 方才无人,朗达姆还可厚着脸皮听上一听,可现在身旁多了位姑娘,他委实觉着这样不好,不好,于是讷讷地开口:「我们是出家人,五戒是根本,施主多说也是无益。」 朱煜挑了挑眉,露出一抹讥诮的意味:「听闻你们密宗弟子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弟子要为上师进贡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唤明妃,密宗上师与明妃交-合,制出五甘露,让弟子服下,其美名曰秘密灌顶,可有此事?」 言罢,又忍不住大声嗤笑,「哈,五甘露,亏你们这些和尚想得出来!」 朗达姆随着他的话,脸色由红转青,听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腾地站起身来:「我……我乃显宗,密宗的那些丑闻与我显宗有何干系,施主这般信口胡说,真真是太无礼了!」 看来这位喇嘛很不擅长吵架和大声驳斥,两句话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他顿了顿,似乎觉着方才说的话太单薄了,不够狠,然而再难听的话,他搜肠刮肚也说不出来,只怒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朱煜并不在意地耸耸肩,偏过身子对上商慈,瞬间切换上一副殷切的笑,眼珠在她面颊和领口处扫来扫去:「商姑娘,我瞧你昨日在大堂,写下最擅长之事是相术,不知朱某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请姑娘来给我相个手相?」 说罢,掌心朝上,直直朝她伸去。 商慈侧眼看去,只见他那一双手生得白白净净,柔弱无骨,倒像是女人的手。 「不用看什么手相,我看面相便可知,」商慈朝后坐了坐,躲开他的手,唇角嘲讽地勾起,「你天生醉眼,眼珠隐隐发黄,似醉酒似呆怔,心内淫邪,双唇削薄,不够圆隆,又是早夭之相。」 商慈这话说得敞亮,直点到他面上去了,朱煜神情倒未变,只直勾勾地盯着她上下开合的樱唇,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目光,商慈说完半天,他才想起来笑着打着哈哈:「姑娘真会开玩笑……」 商慈轻哼一声,扭转过头,恰好瞥见竹林外头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长身玉立,面前的纱笠无声无息地扬着,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商慈愣了愣,随即垂眸起身,不顾朱煜和悟德的劝留,径直往竹屋方向走去。 远远见她离开,巽方走上前,对悟德拱手道:「大师,在下是隔壁院子的,来此是想问,昨日里你们院中是否有毒虫蛇蚁侵入?」 「是,」悟德沉吟片刻,旋即皱眉问:「难道你们庭院也……?」 巽方在他二人讶异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临近戌时,天色黑了下来,日头早就消失不见,寥寥星辰爬上了树梢。 屋外响起了轻缓的叩门声,商慈以为是送晚膳的侍女,推开门,只见是朱煜一袭惹眼的绛色袍子,负着手、笑盈盈地站在外头。 商慈顿时心生警惕:「朱公子,天色不早了,可有什么事?」不等他回答,反手便要关门,「即便有什么事,也等明日再说罢……」 朱煜眼疾手快,迅速用双手撑开门缝,挤身进来:「哎哎,商姑娘别那么见外啊,这么晚来,我自是有事找你……」 对于他这不请自入,商慈已是彻底冷了脸:「什么事?」 朱煜眼珠子转了转,凑近了道:「你白日里说我命相早夭,我心里一直有疙瘩,担心是姑娘看错了,这不,想让姑娘重新帮我看看相……」 商慈欲要说什么,只闻朱煜紧接着又道:「这面相不准,咱还是看看手相吧……」 说罢竟嬉笑着直接去捉她的手,商慈躲闪不及,被他捉个正着。 好滑腻的豆腐羹,柔荑在手,朱煜那叫一个心花怒放,然他还未确切感受到美人掌心的温度时,手腕当下传来一阵错筋断骨的剧痛。 朱煜疼得龇牙咧嘴,惊慌地瞪着面前陡然出现的来人:「你是谁,快放、放开……」 巽方脸上怒火丛生,横在二人之间,商慈低下头,那只被捏到发青的手颤抖着,一根根从她手背上移开。 商慈抽回手,掏出手帕擦拭着,随即抬头默然望着他,只见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似有火要窜出来把朱煜给燎了。 只闻他咬牙恨骂一句:「混账。」 手下使劲,只闻一阵轻微的骨骼错裂声,巽方将他的胳膊以一个奇异地姿势翻折到身后,同时还不忘在他屁股上利落地踹了一脚,「滚出去。」 登徒子被他三拳两脚轰了出去。 商慈细细地用手帕擦拭着指尖,直到没有那种油腻的恶心感了,方把帕子收进袖口,朝他嫣然一笑:「多谢公子解围。」 巽方将屋门合上,将下颌系着的缎带解开,摘下斗笠,露出清俊轩朗的面容,听闻她这话,双眸微敛,摘下斗笠的动作也微顿住:「不过相隔短短数月,就不认师兄了?」 商慈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背过身去,强做淡然道:「什么师兄,公子认错人了……」 后腰忽然被一条强有力的臂弯揽住,商慈一个没站稳往后仰去,后背撞上结识宽厚的胸膛。商慈还处在惊吓之中,那人另一条手臂也环了上来,将她牢牢圈进怀里。 「你……」 商慈怔怔地偏过头去,感受到身后那人的下巴埋在她的脖颈处,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清越的嗓音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阿慈,我好想你……」 她的心彻底软了,她想起了那个星罗棋布的夜晚,他满身血污,空洞地凝望着她冰凉的尸首,阵法发动,他的唇角渗出血液,那是她处于灵魂状态时看到的景象,情景飘幻模糊,随着耳边传来近似呢喃的低语,这一幕又重新浮现眼前。 第四十三章 商慈在想,我在计较什么呢,有人肯用自己的阳寿来换你的命,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这段日子,自己在京城算过得安稳,而他跋涉万里来京都寻她,一路上飞吹雨淋的,这数月来,只怕连个安稳觉都未曾睡过,这么一想,商慈心里更是彻底没气了。 余光瞧见一抹银光,垂下头去,只见是他的长发垂落在自己的肩头,根根雪白,商慈心里又是一阵酸涩难过。 巽方一寸寸收紧臂弯,温香软玉尽在怀中,只觉得空旷了好久的情绪,迅速被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填满。 虽然心里早就原谅了他,商慈还是忍不住边转过身,边小声赌气道:「明明是你先不认我了。」 巽方微放松了力道,忍不住低笑一声:「摇身一变成美人,师兄不敢认了。」 听起来是好话,但配上他揶揄的语气,商慈顿时气结:「我原来难道很丑么!差别有那么大么!」 巽方看着炸毛的某人只是勾唇浅笑。 现在她还能好端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同自己斗嘴,别说是二十年的寿数,哪怕此刻要他偿命,都是值得的。 虽然卜筮的结果不可能会出错,卦象里显示她还活着,但看不见摸不着,一切都似幻境般虚无缥缈,反倒是那日她了无生息地躺在自己怀中,身体是冰凉的,呼吸是静止的,那一瞬间涌来的哀痛,铺天盖地,淹没了他的五感,沉重到让他半天直不起身子。 如今她完完整整的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样貌和声音都与曾经大不一样,但他知道她是商慈,就够了,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也总算落了地。 其实昨日在大堂的相遇,他已是隐隐有些猜测,但他并未想到商慈会对他视而不见,因此权当是自己多心了,直到今日清晨,在竹林旁听到她与悟德三人间的对话,听到悟德称她为「商施主」,听到她一本正经地评价朱煜是早夭之相,心里才断定她就是已经换魂成功的商慈。 巽方低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倒影:「白天我路过竹林,听到你们四人对话,方认出是你,于是这才前来找你确认。」 至于他为何当时没有追上去问明白的原因,巽方没有说,牵连得太多,解释起来没完,更重要的是……她是他费了天大的力气、从阎王爷手中硬抢回来的一条命,怎么舍得再让她涉险。 六王爷在他身边布下暗卫,从那日从王爷府离开,他便有所察觉,端王此人野心甚大,他劝自己去争选国师,一定是别有图谋。且这个山庄里侍女的异样,他亦觉察到了,这些女子表面上是侍女,其实都是训练有素的暗哨,监视着他们日常的行动,汇报给上面的人。 昨日的毒蛇只怕是上面做得手脚,如果他想得没错,这国师的招选并不是通过什么公平的竞赛,而是让他们这些人相互起疑,自相残杀,根据他们在厮杀中的表现,选出最合适担当国师的人选。 不知这些侍女里有没有端王的人,若端王知晓商慈一直是他要找的人,以商慈为把柄,要挟自己为他效力,或者是干脆以他二人的性命为诱饵,请师父出山为他所用,这是巽方最担心的。 这些事,他都不愿告诉商慈,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想法子怎样尽快、并且以不让任何人起疑的方式离开这景华山庄。 「那个……那个……」巽方在苦思的同时,商慈也在心里纠结,最终还是咬唇问了出来,「那个跟在你身边的女子是谁?」 巽方垂下眼看她,似携着笑意:「她是我经过桑城遇见的孤女,桑城已被涝灾毁了十之八九,她孤身一个女子留在那处无法过活,我便把她带来了京城。」 原来是这么个缘由,那位姑娘的身世也够可怜的,然见得多了,商慈也仅仅是在心中喟叹了下,便翻过页去——她从人贩子手中救下的那数十个孩子,哪个不是苦命的孤儿。 回想起那少女看他的眼神,她总觉得她待师兄并不一般。 巽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温声道:「……我原本打算送她去锦绣庄的薛家,薛家二老不一直想要个女儿么?」 这个薛家,商慈是知道的,师父任钦天监监正时,人缘是没得说的,且他老人家并非趋炎附势之人,结交过的朋友各行各业都有,虽然他辞官归隐后,大部分断了联系,但仍有一部分挚交与他保持着书信往来,这薛家就是其中之一。 薛家世代经商,绸缎生意遍布整个江北,若是被薛老夫妻认下作义女,这半辈子的吃穿是不用愁了。 当时巽方是被莘玥缠得没法了,他欲送她去薛家,可若她本人不同意,他也没法强迫,只道待找到商慈、国师招比后无论如何也要把她送走。 但经昨晚毒蛇侵室一事,巽方意识到这次国师招比的危险性,他与商慈是揭皇榜之人,骑虎难下,其余不相干的人就不要牵连了,于是现在看来,先把莘玥送走,是首要之事。 既已决定,巽方不再想其它,他不能在商慈这儿呆很久,需珍惜一分一秒二人相处的时间,整理了下思绪,他问:「你这段时间在京城过得如何?」 见师兄提起那少女丝毫没有异样的情绪,商慈心里的小小疙瘩也全然解开了,听他问起这话,才似想起了什么,跑进屋里,打开包袱,取出一厚沓子的银票,在巽方面前笑着晃了晃:「这都是我坑……咳,赚来的。」 巽方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遮掩过去的那个字,颇为无奈:「说实话,又是坑得哪家人?」 「哪里是坑,这里面有两千多两,是我去赌场赢来的,」尚在得意洋洋的商慈,觉察到师兄愈加深沉的眼神,立马转移话头,「其它的也都是我替王府破了煞局所得的酬劳!」 「王府?」巽方表情变得凝重,也不计较她去赌坊的事了,直问道,「哪个王府?」 「肃亲王府,」商慈顿了顿,又补充道,「后来有个六王爷又找上门来,让我为他点龙穴,不过那六王爷真是抠门,事成只许了我一个口头之约。」 「……」 算来算去,竟还是没躲过去,巽方揉了揉眉心,没想到六王爷口中所说「陵墓之事已交托了另外的人的去办」,那「另外的人」竟然是她。 不知端王究竟知不知商慈是自己同门师妹,想到其狠辣不留余地的手段,巽方很有些心绪不宁。 商慈丝毫未体察到师兄此刻患忧的情绪,还在想什么时候去找那六王爷兑现承诺,当初他说什么要求都能答应自己,若开口问他要五百两金子是多还是不多? 都是王爷,子嗣问题和陵墓风水问题同等重要,他总不能比肃王妃还吝啬吧? 巽方定定地说道:「师妹,我们顶多在这儿呆上三日,一旦能出了这景华山庄,我们即刻离开京城。」 「……好。」 商慈一怔,从问王爷要金子的想法中抽离。 她不知师兄为什么这么着急离开京城,想来有他自己的原因,商慈并没有追问,只一口应下。 既然还有三日,银子的事就先搁在一边,商慈摸着下巴,三天的时间不知够不够搞定那葛三爷。 她并不打算将法器之事告诉师兄,毕竟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届时拿到了法器再向师兄邀功岂不更好?况且,以师兄的为人,知晓她欲去偷别人的法器,哪怕是为了还他折掉的寿数,他也未必会答应。 第四十四章 二人各有各的打算,算了算时间,送晚膳的侍女怎么也该快来了,未免旁人说闲话,加之存着一丝「端王或许还不知商慈身份」的侥幸,巽方重新戴上斗笠,并叮嘱她夜里切记要关好门窗,无事不要随意走动后,就此离开了。 巽方走后不久,侍女送来晚饭,商慈这才发现,今日一整天都没见流光的人影,也不知跑去哪里疯玩了。 直到临近傍晚,商慈正欲入睡时,流光敲响了她的屋门。 商慈忍着困意起身开门,只见流光垂头站在外头,星月银辉洒在他的肩头,眉眼皆陷在阴影里,看样子颇有几分低落。 他这么晚了还来找自己,想必是有事要说,商慈拉他进来坐着,倒上热茶。 商慈原本还困得直打哈欠,待小乞丐倒筒子似地说完,当下困意全消。 「葛三爷让你趁我不备来偷银子?」 流光垂眸点点头。 商慈其实并不奇怪,葛三爷那人视财如命,一下被商慈坑去了全部家当,这几个月来定是夜不安寝,时时刻刻想着要讨回他的银子。葛三爷在赌钱的时候未察,事后回想起来定是感觉到不对,但又担心商慈知道他身有宝贝的秘密,不敢直接来找她,欲从流光这处下手,但平日里商慈与流光同进同出,摆摊时也几乎寸步不离,葛三爷无从下手。 这次竞选国师算是巧了,葛三爷终于寻得流光落单的时候,将他约了出来。 流光脑海里还浮现着葛三爷捋着山羊胡,眼里迸着精光,食指遥点他的神情: 「别忘了,当初你饿倒在街头,是谁赏了你两块馒头,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哪,这救命之恩如何报答?只不过让你去取些银票来,再者那些银票本来就是那毛丫头从我这诈去的,既不是偷,也不是抢,是物归原主。」 商慈沉吟片刻,起身取来包袱,从中数了三千两银票递给流光,道:「拿去。」 看着流光一脸莫名不解的样子,商慈示意他附耳过来,低语了一番。 流光听着,眸中闪过纠结之色,虽然他对葛三爷挟恩图报的做法很不快,但若按她说得这么做,自己算不算恩将仇报了? 思忖半响,迎着商慈的目光,他还是点了点头。 葛三爷自以为将流光的性子拿捏的准,流光是个知恩图报的,只道他将当年事搬出来,小乞丐一定会答应,压根就没想到流光佯装应了他,后脚就告诉了商慈。 救命之恩是该铭记于心,可这恩也分大恩小恩,当时葛三爷于他,不过是一时心情好赏了他两个铜子儿,而商慈于他,不说光客栈住宿这一项就抵了多少的馒头钱,数月以来,更是像待亲人一般待他,流光心底也早把她当亲人般的存在了,谁会因五年前两块馒头的恩情,去伤害自己的亲人? 商慈朝他摊开掌心,流光低头解开香囊,有些不舍地递给她香囊中所剩无几的一块白色胶质物。 那块白色胶质物隐隐散发出令人餍足致幻的香气,正是流光上回用来迷倒人贩子的香料,由曼陀罗的叶子和花粉制成。这种曼陀罗花很稀少,生长在西南方的边陲,用完了便没了。 这香料是他失忆后身上香囊里唯一装着的东西,他也是偶然间才发现它有致人昏迷的作用,好在他心思纯净,即使当初穷到乞讨,也没想过用它做过什么坏事。 商慈原以为流光戴着那香囊只是为了装饰,此刻见他果真在里面装了东西,顿时起了十足的八卦心:「那荷包里的东西你拆开看了?」 流光回忆起什么,回道:「哦,看了。」 商慈瞧他这反应不对劲啊,怎么会这么淡定? 讶然地问面前这位清秀的小少年:「你对彩萤没意思?」 流光张大了眼,奇道:「我收下香囊,跟…跟对她有没有意思,有什么干系?」 「……」商慈忽然想到他在外流浪了近十年,五岁前的记忆又忘得一干二净,想来这人情世故也未曾有人教导过他,无奈道,「姑娘家送人香囊代表对那人有意,而那人若收下了,便说明对那姑娘也有意,彩萤虽说是为了感谢我们而做得香囊,但香囊里放的纸条你不是看见了吗?」 他原先的香囊用了十年,早就破烂不堪,彩萤做得香囊又好看又结实,他当时收下,真的没有想太多,至于纸条,他是看了,但他不识字呀!看了两遍硬是没看懂,就随手给丢了…… 流光懵了,收个香囊,还附赠个姑娘? 第二日,天还是灰蒙蒙的,商慈叼着豆沙包,连幕篱都懒得带了,在庭院周围溜达。 整个院子里,她只认识悟德和朱煜,悟德整日里就是阿弥陀佛,同他聊一会就觉得烦了,而朱煜……商慈决定再见到他,一定再赏他个断子绝孙脚。 且那家伙现在估计也没有力气来骚扰她了,清晨商慈看见有侍女引郎中拎着药箱去他的屋里,估计是手腕脱臼了。 于是商慈溜达了一圈,决定还是去找师兄玩。 几座庭院都是紧挨在一起,穿过一小片竹林就到了。 谁知刚走到院落门口,便瞧见一副依依惜别的画面。 准确的说,是那少女手臂上挽着包袱,低头捏着一封书信,面色潮红,眼里似噙着泪花,而师兄状似在听着,但商慈瞧见他那一瞬不瞬垂视着下方的眉眼,就知他在神游物外。 莘玥紧攥着他托她捎给薛家夫妇的书信,心里万分复杂,只道终究还是到了离别的这一天,她盼着能有最后几天和他相处,却还是落了空。 来这里竞选国师之人,虽说可能有真本事在,但绝大多数都是混迹江湖的下九流,说好听点是放荡不羁,其实就是流徒草莽之辈。整个院落里,除了那位身染痨病的老婆婆,就只她一位女子,住他隔壁的几位大汉都像饿狼见了肉,眼睛里都冒绿光,各种变着法地搭讪套近乎。 她原指望巽方会替她摆平这些人,谁知他这两天几乎不见人影,她次次找他次次扑空,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前天夜里,因她并不是待选者,屋内并没有遭毒蛇入侵,但瞧见那几条被众人砸得稀烂的长蛇尸体,她还是被吓得不轻。 她身子骨本就不太好,家里突遭大难,又跟着巽方马不停蹄地奔波了数月,加上近日阴雨绵绵,她无意间受了风寒,病来如山倒,知道再呆下去是徒劳,不仅惹别人厌弃,也误了自己的病,此刻最好的选择就是下山养病。其实,哪怕巽方不提,她恐怕在这儿也待不下去几天了。 商慈一直躲在院墙后头,等那侍女引着那一步三回头的少女走远了,才冒出头,朝巽方走去。 「人送走了?」 巽方闻声抬头见是她,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嗯,我给薛家修了封信。」 商慈觉着有些不妥:「只是修封书信未免太仓促了,哪怕是碍于情面,薛家夫妇肯收下她为义女?」 薛家家大业大,虽说这么多年没有儿女,但倘若真想要,早就从旁支过继了,若要收义女,也定是要模样品行修养都是拔尖的,就这么送过去一个孤女,人家也未必会收。 「哪怕不收,薛家也能安排她进绸缎庄谋一活计,能养活自己,不用担心了。」 商慈想着也对,忽然感到右手一空,那只被她咬了一口的包子不见了。 「我的包子!」商慈抬头,柳眉倒竖。 偷包子的小贼丝毫没有觉悟,紧挨着包子上那一小块月牙似的缺口咬了下去,同时还颇为不满地皱眉:「……怎么是豆沙馅的。」 第四十五章 「这里只提供豆沙馅的!」商慈有些怨念。 三下两下吃完,巽方抬手抚上她茸茸的发顶,一眼就看破了她心中所想:「嗯,等离开这里,给你做肉包子。」 原本还张牙舞爪的商慈,听了这话顿时眉开眼笑,丝毫计较他抢她包子的事了。都怪师兄将她胃口养刁了,吃惯了十年,离了他,再吃谁做得饭菜都觉不是那个味。 她想念师兄做的饭菜太久了,这几个月来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能一解相思之苦,几回醒来时,枕头都是湿的!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本来已离开庭院的少女去而复返,本来因风寒而潮红的脸颊,此刻苍白如纸,扶着院墙,愣了半响,听着院里的欢声笑语,直到看见巽方浑不在意地吃掉她咬过的包子的那一幕,终是站不住了,捂着脸,猛地扭过身子,大步地走远了。 而她身后跟着的侍女瞧见她二人嬉闹的一幕,眼里闪过一道暗光,复又微垂下头,转身跟着她快步离去。 商慈回到自己的庭院中,诧异地发现住在她左右隔壁的大汉和铃医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两位新邻居。 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拄着枯藤拐杖,佝偻着身子,商慈和她打了一个照面,朝她笑了笑,只见她布满皱纹的双眼,微睁大了些,眼珠不似寻常老人般发暗发黄,反而透着凌凌清光,好似能一眼看穿表象皮骨,摄入心神。 商慈被她的眼神盯得不自在,微偏过头去,恰好又和右隔壁的邻居打了照面。 「哟,好久不见,李道长。」 商慈笑眯眯道。 李贽看着同他笑着打招呼的商慈愣了。 他当然记得商慈,如今她不疯也不傻,还揭了皇榜欲争选国师,而姜琉迅速下嫁穷秀才的事他有所耳闻,他脑子转一转,就猜出大概发生了什么,定是中间出了岔子,符箓没害到商慈,反被她将了一军。 不过姜琉已另嫁他人,自然不会再有人提出这桩陈年旧事,李贽端得一个心安理得,乍见商慈,也不见慌乱——他能在那么多香客及大家小姐之间斡旋,除了靠这张脸,其它没别的,就是脸皮厚。 李贽回应得十分自然:好似同姜琉一起用符箓害她的事从没发生过:「哦,你可是那位姜家小姐?记得我在翰林府设坛做法事时,同你有过一面之缘。」 「不,我已被剔除了姜家族谱,彻底脱离了姜家,」商慈眼神真诚,笑得更真诚,「说起来,这件事还对亏了李道长帮忙。」 李贽剑眉微挑,心下揣测着她是真心感谢还是在说反话,面上依旧装傻:「姜姑娘说笑了,在下何曾帮过你?」 商慈懒得在与他打哑谜,眼神转了转,随即落在他搭在臂弯里的拂尘上,讶异道:「李道长,你这拂尘是什么毛做的?瞧着真金贵,竟还泛着金光?」说罢,像见了稀奇物似地,顺手摸了一把。 李贽抬抬下巴,一本正经道:「黄斑麈尾巴上的毛,没什么稀奇。」 他生性风流,但与那一见美人就脑子发热的朱煜不一样,他更重名声,商慈发现了他与姜琉的丑事,他防备商慈还来不及,更别提其它心思了,虽然面上未表露出来,但言语间的冷淡,俨然是他平时待女香客截然不同的态度。 商慈眼见目的达成,不再谈及拂尘,开始闲扯些别的,李贽只道这位姜家小姐是个自来熟的,无意应付她,寻了个乏累的借口,直接回了竹屋。 两天时间过去,这期间不时有人离开,又不时有新面孔搬进庭院,直到师兄搬进来之后,商慈才恍然发现,现在的院子里住着的都是大浪淘沙后,硕果仅存的十人。 这十人分别是她、师兄、悟德、喇嘛朗达姆、李贽、葛三爷、朱煜、羚婆、钟羿阳以及苗疆姑娘蓝蝶。 羚婆便是住在她隔壁的那位白发婆婆,钟羿阳则是第一天在大堂齐聚时,在她身旁写下奇门遁甲的中年男子。 她对钟羿阳的印象亦不怎么好,她同他未说过话,仅是看面相,她就不想与这人打交道——一双尖刀眉,圆而外鼓的蛇眼,鼻梁骨外露,鼻尖倒勾,好似搁在上唇边上似的,这种面相五一不诠释着「奸诈阴险」「野心勃勃」两个词语。 对于他们剩下的这十人,商慈摸不清楚这上面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是淘汰制的话,首先淘汰的应该是蓝蝶这样的异族人士,皇帝怎么可能也不会选个苗疆人来出任国师,再则反观自己,整日里除了吃喝睡就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地溜达,也竟然被留了下来。 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 大道正派出身的瞧不起混江湖的,自诩正人君子的看不上玩弄奇技淫巧的。 众人齐聚之后,在这小小的庭院中,相处了不过半日,就爆发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矛盾。 先说那苗疆姑娘蓝蝶,是异类中的异类。 除了惊现毒蛇的那天晚上,她在众人面前露了相,其余时候,压根没见她出过房门,不知在房间里捣鼓什么,反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令人脸红心跳的娇-喘呻-吟之声,细碎地从门缝窗缝中溢出来。 以至于住在她隔壁的钟羿阳,每天早上起床,脸色都是青的。 庭院里的竹屋都是够住的,流光一直都是单独住一间竹屋,而蓝蝶始终与她那两位苗疆带来的侍从同居一屋,完全没有要避讳遮掩的意思。 想起那她那两位侍从高大健壮的体格,众人都对蓝蝶的精力而咋舌,同时也对住在她隔壁的钟羿阳致以同情的目光。 他一个大男人,再怎么也不好直接去敲姑娘的门,而且这种事太难启齿,钟羿阳这几日是憋着一股邪火,正好朱煜就撞上了这茬钉子。 这日,朱煜又在大肆宣扬他的房中术文化,这回的听众是葛三爷和李贽,朱煜正讲到「以什么样的交篝姿势最利于还精补脑」,讲得正起劲,恰巧钟羿阳经过,朱煜起身拦住他,顺道清了清嗓子,盛情邀请道:「钟道长,要不要一起听?」 钟羿阳根本没给他好脸色,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哼一声:「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若你去当了国师,皇帝岂不整日耽溺美色之事,荒淫无道,还谈什么朝政。」 钟羿阳这话简直道出了众人的心声,他这般除了房中事啥也不会的,若是入太医院,解决后宫嫔妃和皇上之生命大和谐问题,倒也罢了,去做国师,这不是误国么! 朱煜也不是嘴上能饶人的,哂了一声,转身回石凳坐下,似是自言自语,嗓音却格外大声:「有些人眼珠子长头顶上,吹嘘什么精通奇门遁甲,倒是遁一个看看呀,眼高手低的货色,只怕什么事一出,王八脖子先缩起来,遁地喽!」 钟羿阳闻言脸色都变了,李贽和葛三爷都是看热闹的多,如果不是悟德和朗达姆拦着,只怕朱煜又要挨顿揍。 再说大道正派出身的瞧不起混江湖的,李贽心里其实也顶瞧不上葛三爷、朱煜这类人,他与悟德、朗达姆这俩和尚更说不来几句话,原本想和钟羿阳拉近些关系,但方才钟羿阳怒瞪朱煜,顺带狠瞪了同朱煜围坐同在一桌的他和葛三爷一眼,这么一看,倒像是他和朱煜是一伙的了。 钟羿阳身着正一派的道袍,与他也算半个同宗,虽然心里对朱煜接下来讲得内容很感兴趣,但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李贽也不好再坐下去了,面上一副「不与你们同流合污」的清高姿态,实则悻悻地起身回了竹屋。 第四十六章 而葛三爷则成了朱煜的忠实听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身老心不老,虽然他身子骨不中用了,听个新鲜乐呵也是好的,且他刚得了失而复得的银票,心情好得很,看商慈的样子,似乎还没发现银票遗失的事,葛三爷更加没所畏惧,与商慈打了照面,也丝毫不见心虚。 短短两天,庭院里的众人除了钟羿阳、蓝蝶、羚婆和巽方,其他人都被朱煜洗脑了个遍,蓝蝶足不出户,他根本没有机会,那老婆婆,他下不去手,至于巽方……他表示手腕还疼着! 商慈很满意师兄没被他荼毒教坏,不然,结果绝对不会只是伤了手腕那么简单。 是夜。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暮色,正是做坏事的好日子。 曼陀罗花制成的香料燃起来无烟无味,倚靠在门前,听到屋内渐渐传来震天似的鼾声,商慈点亮手中的蜡烛,猫着腰,闪进了屋内。 烛光微弱,商慈深吸两口气,凝神于双眼,只见一片黑暗中,葛三爷腰间上漂浮着的气团。 那股气团呈神圣而柔和的洁白色,商慈恍惚地看着,只觉心神涤荡,那层层光晕将葛三爷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似在温柔地保护着床榻上的人,而葛三爷在这看不见的屏障内睡得不省人事。 这股白色气团,比商慈开灵眼后见过的所有气场都要强大。 下意识地放慢了呼吸,轻轻掀开葛三爷的被褥,只见那散发着气团的物件,竟然被用细红绳像绑腰带一样,整个系在了腰上。 商慈无奈,只得将蜡烛靠近,用火苗一点点去烧那红绳。 好在迷香给力,对于腰部传来的阵阵灼热,葛三爷只是皱着眉头哼哼了两声,完全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红绳被烧断,商慈散去灵眼,借着烛光,摊开手,只见躺在掌心的赫然是一颗五眼六通的菩提珠。 商慈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将菩提珠收进怀中,同时从袖子里掏出交叠的手帕,摊开手帕,只见里面包着的是数根金灿灿的麈尾毛。 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同时小心抖开帕子,那几根带着点金光的麈尾毛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上及葛三爷的被褥之上。 搞定完一切的商慈,从葛三爷的屋里出来,轻手轻脚地合上门,一转身只见有个高大的人影无声无息地站在面前。 做贼心虚的商慈被吓了一跳,手中的蜡烛差点失手掉在地上。 后背紧贴着门,举高烛火,待看清面前人的样貌,商慈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慌张的垂下眼,结结巴巴道:「师、师兄……」 望着面前人在月光下愈发清冷的眉眼,商慈在心里哀嚎,为什么第一次做坏事就被抓包!难道是因为没有看黄历吗? 「跟我过来。」 巽方扫了她一眼,语气含着几分凛冽,转身走去。 商慈叹口气,低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跟在其后。 回到商慈的竹屋内,点上油瓷灯,火苗曳动,照亮了两丈内的景象,怕引人注目,只点了这一盏。 巽方抖开袍子,坐在椅上,似笑非笑地望向她:「什么时候学人开始做梁上君子了?」 商慈抽抽鼻子,小声道:「……其实我是有苦衷的。」 「偷东西也有苦衷?」 巽方微眯起眼,一副看你如何辩解的静闻其详。 商慈知道不说清楚师兄断不会饶过她,虽然不至于像小时候一样被打屁股,但是一顿训责是少不了的。 商慈磨叽了半响,吞吞吐吐地开口:「……那葛三爷曾在赌坊输了我几千两银子,心有不甘,便撺掇流光趁我不在,将银票偷还给他,」抬头看向他,语气既惭愧又愤懑,将这半真半假的话说得比真金还真,「葛三爷曾于流光有恩,但流光亦不愿背叛我,他将此事跟我说了,为了不让流光难做,我先将银票给了他,让他同葛三爷交差了了这桩陈年恩情债,我方才不过是将自己的银子又取了回来。」 巽方知道流光就是她身边的那位小跟班,瘦弱的身板,稚气未脱的模样,俨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一向怕麻烦的商慈竟然为了那流光的情面,不惜绕这两个弯,先给了他银票半夜再去偷回来,巽方忽然觉得心里哪块不舒服,沉沉地不惬意,全然不知商慈这拐来拐去的一通算计,都是为了他。 这说辞,也是商慈说给流光听的那套,事实上,她当然没有去偷回银票,不然不就变相说明了菩提子是她偷走的么,枉费了她找替罪羊的心思了。 本来就是那葛三爷不义在先,商慈这么做无非是全流光一个恩情,巽方自然不会责怪他什么。 商慈见他的神情就知信了自己的说辞,笑盈盈道:「师兄,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说罢,转身绕开屏风,走进里屋,没过多久,手里捧着一颗用红线串好的菩提子走了出来。 她走到巽方面前,将红线绕到他颈后,细细地缠了个结。 商慈其实是回屋取了红线,将菩提子串了起来,而在巽方看来,商慈是专门回屋取来了这颗菩提,压根没往别处去想。 只因五眼六通的菩提子固然珍贵,他也熟知商慈的品行,不至于眼界狭窄如斯,见到个菩提就半夜偷了来,全然不知这品相普通的菩提子内里有大乾坤,冥冥之中,补全了他的寿数,甚至在将来屡次护住他逢凶化吉。 虽然知道师兄不会轻易抛弃她送的东西,商慈叮嘱了一句:「这是我去白马寺求来开过光的法器,驱邪保平安,你须时刻戴在身上,不准摘下。」 言罢,微微拨开他脖下的衣领,将菩提子塞了进去,那根红线稍长,穿上衣服,丝毫看不出他脖子上有戴着东西。 微凉的指尖擦过脖颈处的肌肤,注视着她为自己认真系红绳的模样,方才的不惬意尽数消散了,巽方垂眸看着她,言语间透着愉悦:「……怎么突然想到去寺庙求了这东西来?」 商慈没注意到他的问话,只顾集中精神,发动了灵眼,在他身上环顾了一圈,只见那团洁白的光晕徐徐包裹住师兄后,才彻底安了心。 巽方只见面前的人,翦水秋瞳里隐有清光流动,墨发被银钗轻挽,昏暗的烛火下,细密的睫羽投下淡淡的剪影,肌肤如脂似玉,细腻到不似真人,恍若仙子下尘,书房雅室内挂着的水墨画卷。 昏暗旖旎的氛围,最容易勾起心底深埋的情绪,巽方不自觉地双手环上他的腰肢,轻轻地往怀里一带。 商慈直到收起灵眼,才发觉不知何时坐在了师兄双腿上,两人的面孔相距不过两寸,巽方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有些痒,她这才发现他们的姿势有多么的暧昧。 商慈一个激灵,忙站起身来,脸颊迅速染上粉霞,好在这烛火幽暗,也看不真切。 商慈羞怯得不行,说话也带上了磕巴:「师兄,我刚刚在发呆,没、没有注意……」 「嗯,天色太晚,你早些歇息,我也……先回屋了。」巽方起身,商慈竟从他的嗓音里听出了一丝惋惜,再看他面色如常的侧脸,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巽方走后,商慈还在咬唇苦想,方才真的是她主动做上师兄的大腿的?她怎么丝毫不记得这茬了……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转运福女 上》作者:白玖 2、《转运福女 下》作者:白玖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