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夫》 第1章 【楔子】 自他有记忆以来,他的生命就是在等待。 冥府里没有生老病死、没有四季交替,待得久了,便连时间也不记得。他唯一记得的,就是等。 他已经等得太久,等到连自己在等什么都不记得,等过了岁岁年年、暮暮朝朝,往着地老天荒的一日等下去。 他是一个摆渡人,小小舢舨来回在此岸与彼岸。姓啥名啥已经没有人记得,包括他自己。刚到岸边不识得他的人喊他「船家」,认识他的人则喊他一声「阿灰」。 阿灰在这忘川上摆渡多久已经不可考,只知道不论是去问牛头马面、文武判官还是孟婆,他们的回答都是相同的一句:「我到任时他就在那儿了。」 没人知道忘川上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小摆渡人,或许是冥府里除了地藏王之外最「老资格」的存在。 然而这对他而言并没有意义,因为他的存在,只为了等待。 冥府其实与人间没有太大的差别,人间该有的冥府差不多也有,好比山水湖泊、世代交替。唯一最大的差别大概只有天空,即使在天气最好的时候,冥府的天空也是一片阴霾。 阿灰平日做得最多的事,除了摆渡,就是发呆。他总是蹲坐在岸边某块大石上,凝视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又或是那开了一地的红花。 忘川旁长了不少的彼岸花,这些花并非时时都绽放着,每年到花季时,那沿岸朝天际铺去的红花,壮丽得让人呼吸困难。 似是火海、似是血海。 那一地无边的艳红总让阿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胸口似有什么在拉着扯着…… 疼得痛彻心扉,偏又移不开眼。 【第一章】 忘川。冥府分隔此岸与彼岸、生与死的一条河。 其实忘川并不如世人所想的恐怖,大部分的时候它都是宁静的。约莫百来尺宽的河面上平静无波,只有舢舨划过带出涟漪时,水面才会出现同心圆,一圈又一圈地漾开。 小舟靠了岸。不多时,又归回平静。 忘川两旁是满满的卵石,大的有一张椅子那么大、小的有时只有鸽卵大小,但大部分约莫都是巴掌大。岸上稀稀落落长着几棵树,只是都是枯的。忘川阴气重,岸旁似乎只有彼岸花能够生得灿烂。 大部分时候阿灰都待在此岸,他是冥府少数可以光明正大待在此岸的人。他的存在是那么理所当然,没有人会担心他意图逃离冥府,就像他是河岸边的一块石、一棵树,激不起人半点防心。 说到阿灰,大家想起来的便是狭小破旧的船身,一身褪色严重的灰棉布衣、一顶老旧的斗笠,还有一头与灰衣一般斑白的灰发。 曾有鬼差笑着跟阿灰说:「阿灰,你这船也该补补了。每次你一面撑篙它一面进水,到河中时我都怕自己要填川了。」 忘川不恐怖,但不代表不危险。 忘川底下是数也数不清的怨灵,无法安息、无法超渡、无法投胎。它们早在无边无尽的痛苦中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攀抓的本能。 就像溺水的人,它们什么都抓,哪怕是死灵鬼差,还是神佛妖怪,一年不知要抓多少填河。阿灰的小舢舨是唯一不会引起怨灵骚动,可以在河上自由来去的存在。 阿灰压了压原本就遮去大半面容的帽沿,后脑露出一片年老之人斑白的灰发,灰发下的耳垂与后颈肌肤倒不特别显老,至多三十来岁。嗓音倒是与老人无异,低沉沙哑。 只听他答道,「没的事,沉不了。」音调就如平静的水面无波无浪。 于是便在这忘川旁过了百年、过了千年。 一日,岸边来了个小娘子。小娘子左顾右盼,迟迟不肯上船。 「小娘子,上船吧。」阿灰的声音幽幽响起,「既已来到此处,前尘已矣,莫再留恋。」 忘川可以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也可以是最危险的地方,端看你如何面对。你举止从容、坦然面对,它就激不起波涛;你心绪不定、念念不舍,它就能惊涛骇浪。 「船家……你可曾见到我家官人?」小娘子含泪欲泣、楚楚可怜。 「小娘子可是在等你家官人?」阿灰问。 相约忘川,这样的人并不少见。 「是的,我与我家官人相约在此。」小娘子细细说明了相公的模样,美眸充满期待,「船家可曾看见这样一个人?」 「小娘子,这忘川之所以名为忘川,是因为在忘川旁待得愈久、忘性愈大,最后别说为何而等、等的是谁,就连自己姓啥名谁都会忘记。」阿灰的声音低沉,缓缓说着。 「我要等我家官人。」小娘子摇头,继续徘徊。 载着这样执着的人过河很危险,阿灰没打算陪她填川,迳自走开了。 过了几日,小娘子已忘了她家官人相貌。 阿灰给一人渡了船,撑回此岸见着她便又劝,「若是有缘,你们自然能再相见的。待在忘川很危险,你先过吧。」 「不,我与官人约好,必等到他来。」小娘子答。 又过了几日,小娘子已忘了她家官人名姓。 「过河吧,他来时我会告诉他,让他去寻你。」阿灰又劝道。 小娘子摇头,「不……我们约好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阿灰再去问她时,她已连自己是谁都忘记。 阿灰说,「小娘子随我过河吧!」 第2章 小娘子又摇头。 阿灰不解,「你既前尘尽忘,又何苦执迷?」 小娘子幽幽一叹,反问道,「船家,你可知何谓情、何谓爱?」 「所谓情爱,苦不过一碗孟婆汤。」阿灰说着。这也是孟婆最常放在嘴上的一句话。 「即便喝了孟婆汤,我也要等到我家官人来。」小娘子道。 「你等不到他了。」阿灰叹道,「你已认不出你家官人。」 「若等不到他,我就化成一棵树;再等不到他,我就化为一块石。」小娘子温柔浅笑,「地老天荒,总有一天等到他路经此处。」 之后,小娘子如愿化成了忘川旁的一颗石。 忘川旁有无数石子,沿着河岸向天际铺去,无边无际,数也数不过来,全是痴情人的化身。 小娘子不是阿灰遇见的第一个,亦不是最后一个。她化为石后与旁边的、与岸上的每一块石都没有什么差别。 没多久阿灰就将小娘子忘得乾净了,只是不知为何一直记得当初她问的那句话── 你可知何谓情、何谓爱? 说起阿灰这个名字,冥府里有印象的不多,但提起忘川旁那个灰色的人影,完全不知道在说谁的还真没有。 统一来说,阿灰的存在感非常淡薄。若说忘川是幅画,他就是边上一个小小的灰点,轻轻淡淡的一抹,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不论内外阿灰都是淡然的,但淡然不代表孤僻。阿灰平时话极少,但你若同他说话,就算是长篇大论的抱怨,他也会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听你说完。 第一个发现的,是个叫李格的鬼差。 初时李格误会阿灰是哑巴,搭他小船来回此岸与彼岸时总爱与他闲话家常,时而抱怨工作、时而说说自己在阳间时的风光──这些「家常」说穿了大都是些琐琐碎碎。 两人这么一听一说,也不知过了多少年。阿灰始终没搞懂为什么这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误会持续着,直到某次阿灰得知李格被派去办一件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小船靠岸时顺口对他说了声「保重」,李格才晓得原来阿灰不哑。 李格当下大吃一惊,浑身一颤,立即忧心起自己是不是跟阿灰说过什么机密?未料阿灰压根没理会他的反应,竹篙一撑又往回了。 李格定下心一看,只见牛头马面在对岸等船,平静的忘川倒映着灰色天空,天水一片的苍茫。 再一看,阿灰撑着他的小舢舨飘飘荡荡,身影在水面上轻浅得像化开了似的,突地不再紧张。 就阿灰那性情,即便他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机密,阿灰也不会和人杂嘴。李格想着当下定了心,此后的话不减反增,甚至擅自将阿灰当成知心好友。 阿灰若是知道那随口一句「保重」,换来的是李格接下来数十年的友情与滔滔不绝,不晓得会不会悔不当初? 阿灰的想法不得而知,李格倒确实是个够义气的朋友,除了话痨了一点,这些年下来有什么好处总不忘惦记着阿灰那份。 这年,冥府的员工不满到了极点…… 「……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搞得阳间那边的人死了都不乖乖来阴间报到,不管是借屍还魂还是投胎转世都跳过我们这儿直接去了。转轮台那里的文员帐面对不上,整天骂骂咧咧;孟婆又馊了一锅汤没人喝,这个月都三锅了,最气的就我们这些鬼差……」 这天李格来到忘川旁,阿灰还当他要过河,哪知他将人招到岸边后就选了块平整的大石坐了下来,怀里掏出酒菜,拉着阿灰又开始他的家常。 阿灰一如往常坐在他身旁,除了偶尔抿口酒、夹两口菜外,嘴巴都不曾多动一下。 阿灰这人十天半个月不吭一声是时常的事,若是旁人遇见这样的酒伴可真是扫兴,李格唱了几十年独角戏,倒是半点不觉冷场,兀自将所见的乱象一条条细数给阿灰听。 李格这人讲话没什么重点。或者该说,他话匣子一开就能离题万里若等闲,最后连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光。幸运的时候还能误打误撞绕回原题,大多时候结束的话题与开头没半毛钱干系。 这天算是幸运一些的,在嗑掉两袋子花生后,李格终于想起自己这次专程来找阿灰的目的。 「怎么样?哥儿们够意思吧!」李格手一挥,重重一掌巴在阿灰肩头,「知道有这么好的机会,就特地给你留了份儿了。」 这些年来天理循环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搞得他们平白多了许多工作,各处怨声载道,向上面反应了几次也没见改善。然后也不知是谁提的议,居然决定集体罢工,想逼上面出来解决。 「……不好吧?」 阿灰在冥府都不知待了多久,这样的事还真是头回遇见,怔愣了半晌才道,「总有些人生老病死是照规矩来的。」 「这就是老弟你不懂啦!」李格手一挥,继续对阿灰循循善诱,「要知道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李格外貌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为人海派又喜充老大,平时总对着看不出年龄的阿灰一口一个老弟的喊,阿灰也不生气。 「这事咱们是解决不了的,必须上面把出错的环节掰正了才有解。没理由咱们下面的事倍功半,每天做得要死要活,上面一副隔岸观火、事不关己的模样。」 第3章 一提起上面李格就气得不轻,显然也是为阳世乱象受了不小的累。他这平日豪爽的人都跟着起哄,别处就更不用说…… 托李格的福,阿灰对冥府各方面都不算陌生。预料到不久的将来冥府肯定好一阵子不能安生,阿灰多少也有些皱眉,毕竟李格的家常有多长,就是取决于这些琐碎。 阿灰的性情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轻轻浅浅,没太大的喜恶,也没多少追求,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终究还是喜静一些。 与李格相识以来,耳茧都不知厚了几层。左思右想,阿灰终是答应了他的邀约,告诉自己,权当找个地方安静一阵子。 见他答应了,李格欣喜地领着阿灰去转轮台,沿路说着自己与人抢名额的过程如何如何…… 说起来李格待他这兄弟真是义气了,拼死拼活抢到两个缺,还大方地让他先选。 阿灰拿过那两张命牌随意看了一下。一是富商幼子,虽是庶出但也备受疼爱,一生富足有余;二是世家公子,手下有几分文采,镇日风花雪月。说穿了,两个都是富贵闲人的命。 阿灰左看右看,偏生没一个清静的,反而为难了。 正自犹豫不定,两名鬼差押着另一个男子走了过来,男子满脸泪水,口中念念有词。 李格这人好奇心重,便问了那鬼差,「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过不去的?这么哭哭啼啼是为何事?」 一鬼差认得李格,不屑地啐了一口。「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嫌弃将要投胎的人家吗?」 李格不在转轮台当值自然不知,在得知自己即将投生的人家不合心意时,哭泣甚至抗拒的鬼魂可不少,只是天理如此,哪能容人挑东拣西。 「莫非是抽中了下下签?」李格问。 人在阳间所做所为,只会影响来世投生在六道轮回中的哪一道,与出生时容貌美丑、身家富贵无关。想要投生个好人家,若没有后门可走,就只能靠手气。 有些人见自己抽中了为婢为奴的命,抑或是缺眼少腿的身,当场哭出来的也不是没有。 「哪能啊。」鬼差脸上的不屑更明显了,「不就是抽中了个打鱼的命吗?哭成这样只为嫌贫爱富。」 「打鱼的?」阿灰一听到这词,反应过来,「是怎么样的人家?」 那鬼差一时没认出阿灰,看了李格一眼。 李格也不知他这兄弟在想什么,只是阿灰难得开口问事,不想驳他脸面,便使了个眼色让那鬼差说了。 鬼差明显与李格是有交情的,权当卖他个面子就将那男子投胎的人家说明与阿灰听。 那男子投生的人家位在山间一座大湖旁,世代打鱼、生活贫穷,除此之外倒是无病无痛,一生健康长寿。 这样的人生说起来也不是太差,可偏偏男子前世生活优渥,自然看不上这样的条件。 阿灰听那地方依山傍水、景色优美,当下便有些动心,又确定了男子身强体健,便提议道,「要不,我与他交换好了。」 李格一听斥了几句胡闹,拉了他到一旁小声又劝,「老弟,哥这是让你去享福的你不要?要不是这次好多人套好了关系,这样顺遂的人生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 李格的话阿灰不是不懂,对李格也是颇为感谢,只是他当真不求富贵,这样的人生给了他还反而浪费。 「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阿灰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当下好好谢过了李格,却没有松口,「只是我是个撑船的,这么久下来怕是离不开船,这打鱼的人生倒是适合。」 平日少言的人突地主动说了这么多话,反而更让人难以拒绝。李格见他坚持,没办法只好去替他向那两个鬼差说情。 两个鬼差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答应。禁不住李格再三请求,又保证出了事绝不牵扯他们,两人这才应了这件事。 那男子没料到会发生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与阿灰换过了命牌后欢天喜地去投胎了。 李格看着阿灰手上那块命牌,眉头直皱,可也来不及反悔。阿灰看在眼里,心下反而有些好笑,可更多的是感激。 拿了命牌,在投胎前不免俗的得到孟婆那领一碗汤喝。 两人到了孟婆的小茶摊,李格接过一只茶碗,对阿灰道,「好兄弟,哥先走一步了。」倒是洒脱。 阿灰对他点点头,也去向孟婆要汤。 孟婆眼神倒是比之前转轮台那两个鬼差好使,见阿灰来领汤便道,「你也去啊?」 「是啊。」见孟婆舀汤的动作,阿灰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反问了句,「怎么,你不去吗?」 「不了。」孟婆一手执碗、一手拎勺。「又不是没去过,就不跟你们一起折腾了。」 阿灰听孟婆这么说,不禁又想起那日小娘子问的话,便问,「孟婆,你可知何谓情爱?」 孟婆没料到他会问这问题,先是一愣,后笑着将茶碗递给阿灰,指着那碗道,「情的滋味就跟这碗汤一样。」 阿灰接过汤,只见木碗里的液体清澈见底,似是白水。 「听说这汤是苦的。」阿灰低着头。他的斗笠本就压得低,头这么一垂就看不清面貌,反而露出了颈间一小片肌肤,只见右耳下似有一块疤,被灰发盖着看不分明。 第4章 阿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遇见小娘子,只记得那已是认识李格之前的事。想起小娘子说过的话不禁又问,「莫非情爱也是苦的?」若情爱真那么苦,为何小娘子如此执迷?他不懂。 「情爱一事,是甜是苦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就像如人饮水,是冷是热又干旁人何事?」孟婆指着阿灰手中木碗道,「我也不晓得这碗汤你喝起来是什么滋味,我只知道同一锅汤,世上没有两个人喝起来的味道相同。」 孟婆这话让阿灰脑海中似是闪过了些什么,但速度太快了,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不见踪影。 天佑三年 太绵山下有个小镇名曰锦湖。这锦湖镇规模不大,名声倒是不小,因着此处地形高低起伏不定,易起霜雾,而盛产一种青茶。茶汤颜色青透似翡翠,遂称之为翠茶。 翠茶产量不多,每年为此而来到镇上的人却不少,只因此茶滋味甘美、茶韵芬芳,每到了产季总是吸引不少外客,有盘商、有货郎,亦有不少文人墨客贪好此处的山水秀丽。 锦湖镇的名声,好茶的人肯定晓得,却没什么人知道相距锦湖镇约二十里处,有个叫红花渡的地方。 每年由太绵山为主的山脉上流下的雪水雨水汇集成河,蜿蜒盘据灌溉了大半茶区,沿着河流的几处码头便也跟着兴盛起来。 这个红花渡原本地理位置极好,正是湖泊与河流的交接处,百年前也是兴盛一时的地方,直到后来河道改了位置,船只进不来后才逐渐没落,目前湖边只剩韦姓一家。 韦家世代都是以打鱼为生,偶尔充作渡船载客收点船资。也亏得河流虽然改道,总还有些小溪流终年不绝地为湖泊送来水源,湖泊才没乾涸。 说起来这一家从红花渡兴盛时就在这儿,至今已经过了数代的人。这代的女主人是镇上嫁来的,每年春季总是会带着儿子到镇上帮忙采茶赚些许微薄工资贴补家用。 「平儿,娘去上工了,你要跟大家好好相处哦。」韦田氏清晨起来,做好了采茶打扮,给还睡眼惺忪的儿子擦了擦脸,边交代着。 「好的,娘。」被剃了个大光头,只剩额前一撮头发的孩子闭着眼直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韦田氏所生的儿子名叫韦平,五六岁大的模样,身量不高,身体倒是壮实,平日没生过什么大病,性子也极好。 这韦家便是阿灰投生转世的人家。一对小夫妻一举得男,喜不自胜,别的也不求,只希望这个孩子平平凡凡、平平安安,故而取单名为「平」。 韦平在红花渡没有玩伴,他自己捞捞蝌蚪、掏掏鸟窝、抓抓蟋蟀、拔拔芦苇倒也自得其乐,从不哭闹,让人相当省心。 韦田氏带着韦平与茶家一同用过早饭,又跟韦平交代了几句,完了便迳自去上工。 锦湖的翠茶一年只产春秋两季,又以春季质量最好。只是春季多雨,而茶芽一淋雨便长得飞快。 要知道,茶芽的大小可是直接关系到之后的品质与茶价,是以家家户户总是会尽量多请些人手,由早到晚不停摘采,甚至为省去赶路的时间,而让茶工住在雇主家。 这些茶工多是附近村落的妇女,因没有自家的茶园,这才空得出手来帮忙。若是谁家有孩子没人照料,多半也会带着孩子住过来。 这年被一起带来的孩子少说有六七个,最大九岁、最小两岁半,大人们在忙的时候,孩子们便玩在一块儿。 乡下地方,大孩子带小孩子的事很常见,孩子们也不认生,很快便玩在一起。 对于一年一度被娘亲放生在陌生人家,韦平已经相当习惯。虽然每年一起玩的孩子都不同,但毕竟正是贪玩的年纪,小伙伴们相处起来也容易。 几个男孩子凑在前院弹石头,没一会儿韦平就觉得渴,自己绕到后面的厨房找水喝。 「李嫂,我想喝水。」韦平进了厨房,对正在准备午饭的农妇道。 「那边有茶,你拿去喝吧。」李嫂忙着腾不开手,嘴朝旁边的大茶壶努了努。 在茶家帮工,茶水是不怕喝的。他们会用大茶壶装满茶水,镇在附近的小溪里,有时一处较平缓的溪床里还会同时镇了好几家的茶壶。 那壶茶是李嫂刚才冲的,准备让茶工们下午能喝。茶水还是热的,韦平自己过去倒了一碗,坐在边上吹气。 「嫂子,我回来了。」一名少妇带着个女娃儿走了进来。她是这户人家前些年嫁出去的女儿,每年春忙时都会回来帮忙。 「佩儿回来啦。小玉一年不见又长高了。」李嫂见到小姑也很高兴,招呼道,「你回来得正好,快来帮我搭把手。」 来茶家工作一般都会供吃住,再加上孩子们,大大小小李嫂一顿饭就要准备二十多人份。 少妇笑着道了声「来了」,挽起袖子就去洗菜。 李佩儿夫家姓杜,生了个水灵灵的女儿,取名玉环,小名小玉。 小玉环今年五岁,一双乌瞳黑白分明。她穿了件小红袄子,软呼呼的圆圆脸颊旁垂着两条小辫子,愈发衬得唇红齿白惹人喜爱。 韦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女娃儿,不觉怔愣住了。 玉环见旁边有个男孩也不怕生,软软糯糯的声音问他,「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儿?」 被玉环发觉自己在看她,韦平慌得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放,红着脸粗声粗气反问,「那你又叫什么名儿?」 第5章 玉环性情极好,被他凶了也不生气,甜甜一笑,「我叫小玉。」 「我叫阿韦。」韦平让她这么一笑,顿时觉得自己刚才口气不好不对,放下了茶碗走过去,「我带你去玩。」 「好。」玉环不怕生,主动揪住他的袖子。「娘,我跟阿韦哥哥去玩了。」 「去吧去吧。」杜李氏正忙着,没空理会玉环。横竖她才五岁,远没到需要在意男女之防的年纪。 韦平被玉环拉住袖子,不知怎么脸上就热热辣辣,心跳得极快,心里也特别开心。 农家的孩子早当家,特别是女孩子,大约七八岁就要开始学习针线、帮忙家务,年纪稍大一些的几乎都不怎么跟男孩子一起野。除非家里有姊妹,否则男孩们平日没什么机会与女孩一起玩。 韦平带着玉环回到前院跟大伙儿一起玩,其中有个男孩见玉环生得可爱,便好奇去拉她小辫子,一个不小心拉得重了,玉环吃痛哭了起来。 「你做什么?放开她!」韦平见玉环哭了,心里一急重重推了男孩一把,把男孩推倒在地上,男孩吃了一惊也哭了起来。 另个稍大点的男孩见状跑了过来,一拳挥向韦平,「敢打我弟弟!」 两个男孩子你揪我、我捏你,连牙都用上了,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一群孩子全吓傻了,连玉环都吓得忘了哭泣。 那男孩毕竟还是比韦平大一些,韦平打不过他,趁机拉了玉环头也不回的跑。男孩追了上来,韦平灵机一动,拉着玉环的手闯进茶园之中。 韦平与玉环两个小小孩个头娇小,一排排的茶树都比他们还高,一钻进去还真看不出人在哪儿。 韦平不认得路,拉着玉环在茶树间无头苍蝇似地跑了一阵,待到两人都跑不动时才发觉他们闯进了一片陌生的茶园。 两人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汗湿的小手紧紧握着,谁也没想要放开。虽然迷了路,却都不觉害怕。 韦平刚在地上滚得一身都是泥土,身上还擦破了好几处,渗出血来。玉环最是怕痛,记得一次她擦破了膝盖疼得直哭,见阿韦擦破了好几处,不觉红了眼眶。「阿韦哥哥,你痛不痛?」 韦平见她脸是红的、眼也是红的,不知怎么就逞强说了句,「我不痛,你别哭。」 玉环点头,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掏出一条小白帕去擦韦平脸上的血渍,「阿韦哥哥,我帮你擦擦。」她娘在白帕一角绣了只小蝴蝶,是玉环最喜欢的一条帕子,平日根本舍不得用。 两个小小孩在茶园里迷了一天的路,直到黄昏才被出来找人的大人找到。大人们找到他们时,他们双手紧紧相握着,累得睡倒在一棵大树下,表情安详。 第二章 锦湖镇到红花渡约莫就是二十里地。这二十里说近不近,说远倒也不怎么远,一般人稍微走一走还是能到的。然而对年幼的韦平与玉环来说,这二十里地便是一年的距离。 韦平十二岁这年,小镇上几位仕绅合资请了位先生,又将村长家那座闲置的老宅翻修了一下,充作私塾教导镇上的孩子读书识字。 这年头还是读书人吃香,镇里的人虽然嘴上都说没对自家孩子有多大期待,实际上谁不是盼着自家儿子能成材,要是能考个秀才回来都算光宗耀祖。 韦平的爹韦大郎与妻子田氏商量过后,也决定把儿子送去私塾读两年书,就算韦平天资平平,好歹能识得字,作些简单的算数也不错。 只是二十里地对十二岁的韦平来说还是远了些,每天走着上学也不是办法。幸好田氏本就是镇上嫁过来的,爹与大哥还住在镇上,便向娘家商量能不能让韦平寄住在他们那儿,自己再贴点钱给他们。 田氏的父亲田大勇与大哥田大壮都是老实人,并不图她几个钱,也知道韦家并不好过,便让韦平免费寄住在田家。横竖房间本就有的,只是桌上多双筷子罢了。 田家嫂子原还有些不愿,只为家里还是公公田大勇当家,并不敢吱声。所幸韦平乖巧,平日放学回来多少会帮忙点家务,跑跑腿什么的,田家嫂子才逐渐接受了这个甥儿住在家里。 这年清明,私塾放了整整一个月的假。其实照规矩是不该放这么长的,只因双方各有难处。 一来是翠茶过了清明就不值钱了,家家户户都想要多些人手,就是十来岁的孩子也好,能多采一些是一些;二则是因为私塾先生祖籍在榆县,来回一次就要十几二十天左右的路程。 茶家一年的收入有七成就看这春茶,而私塾先生是个儒生,特别孝顺,不回去扫墓不行! 村长知道了这些便与几位仕绅商量,不如让塾里假放长一些,这样茶家有孩子帮忙、先生也不必为了赶路奔波。 一开始私塾先生有些迟疑,可这个决定对双方都有利,左右一想便也答应了。 私塾放假韦平倒是没有回红花渡,而是留在外公家,跟着大人一起去采茶赚几个工钱,在用作之后的束修之余,也好补贴家里与外公一点。 韦平的爹娘怕他孤单,一直还想再生个孩子,名字都想好了,不论男女都叫韦安,可惜在生了他之后多年没有音讯。前两年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却没留住,韦田氏的身体还因此变得大不如前。 韦平懂事,每天早起贪黑,赚得的钱全交给了舅舅。 第6章 放假十多天之后就是清明。韦平除了清明节那天回红花渡祭拜了祖先之外,一样待在外公家,不过不是去采茶,而是采梅。 「外公、舅母,我出门了。」早上一起吃过早饭之后,韦平就准备去上工。 锦湖镇除了产茶之外还产梅,只是品质一般,名声也不如翠茶来得大,故此雇用工人一般就是请住在附近的人,供吃不供住。 「慢走,路上小心。」田大勇送走外孙,又吩咐媳妇一些事后,便出门去给人炒茶。 韦平往种植梅树的山区走去,沿途遇到了好几个准备上山的人,其中男女老少都有,也不乏熟面孔。 「韦平。」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见到韦平,带着一个小一点的男孩跑了过来,「上山,一起走吧。」 「添福添寿你们也来啦。」韦平见是同学,很自然就跟那对徐姓兄弟聊了起来。 清明一过,翠茶的产季就算结束了,但梅子的产季才刚开始。韦平他们的工作倒也不难,就是将梅树上个头较小的青梅摘下。这动作是为了让大颗的梅子在盛产的时候有较好的品项,称之为疏梅。 疏梅不能用竹竿敲,只能用手采,有些稍高一点的地方只能爬上去,因此体重轻手脚又灵敏的少年很受雇主欢迎。 几人走到一半,经过一条小溪。 韦平无意间往下一看,只见岸边四名妇女带着五六个女娃儿正在漂洗青梅。韦平一眼就认出了玉环,脚步不觉缓了下来。 正巧不巧,玉环刚好抬手擦额,也见到了几尺外的韦平。两人四目相交,各自心里都是一跳。 「韦平你待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走。」徐添福走了几步发觉聊天的对象突然没了,又跑回来喊他。 「好,我们走吧。」韦平赶紧转过头不敢再看,与徐家兄弟快步上山,脑海里不觉浮出不久前私塾先生才教过的一句话——男女七岁分席而坐。 其实乡下地方男女之防不算太严重,但在人前表现得过于亲近也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他与玉环正是尴尬的年纪,要让有心人见着了,终究对玉环的闺誉不好。 玉环今年十一了,再过两三年便会开始有人上门说亲,正是半点闲话都让人说不得的时候。 「喂,你刚才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徐添福也没什么恶意,只是随口提起。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她们为什么要洗梅子?这样不会容易坏吗?」韦平压着心底的悸动,假装平静地道。 虽然产梅的季节才刚开始,就已经有货商来买梅子。那些被疏下来的梅子被装在半个人高的竹篓子里,一船一船地载走。 梅子重量沉,买梅子的货商一般人手都会不足,需要脚夫就直接在码头边雇,倒是方便。 这种工作没什么技术性,向来先到先抢,韦平的舅舅田大壮一早不在便是去了码头卡位。 「要送出去的梅子当然得是干的,否则闷在船舱底下几天还能不烂吗?」 徐添福听了他的问题哈哈一笑解释道,「这个时候疏下来的梅子价格太贱,赚不到几个钱。刚才那些女人在洗梅子,估计是要做成梅酒或蜜饯之类的东西,到时价格还好一些。」 徐添福较韦平稍长两岁,又是在镇上长大的,自然比他了解这些事。 「梅酒和蜜饯?」韦平一听倒是对这两个词上了心。记得娘怀孕时爹爹给她买了一小包蜜饯,可贵着了,不禁便问,「做起来难吗?」 「这我可不知道。」徐添福竖起拇指往后点了点,「每年弄这个的都是女人。」然后左右看了一下,又稍稍小声一点地道,「我听人说这个……特别是梅酒,要女人来做才会好喝,特别是那个……还没出嫁的闺女。」 徐添福已经到了会开始注意女人、在意与女人相关话题的年纪,只是毕竟还是年轻,说这些话题时放不开,偏又自觉是个大人,调侃的神情上不觉有些骄傲。 韦平还没来得及不好意思,一直没说话的徐添寿就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找死是吧!」徐添福骂了一声,笑闹地追打着弟弟奔上山。 韦平见四下无人了才敢回头,然而这里已经离溪水太远,根本连个影儿都看不见。 见不到玉环,韦平心里不觉有些空空的,但又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有点像是期待着弟弟妹妹的到来,结果母亲小产后的失落,却又比那多了点柔软、少了些悲痛。 在少年青涩的认知里,尚不了解这陌生的惆怅正是心灵对爱情的喧嚣。 四月天,正是锦湖镇产梅的开始,这时的梅子青涩得厉害,酸中带苦,摘下一颗咬一口,能倒牙好几天,再之后见到了未熟的青梅,鼻间舌间便会泛起那酸涩的苦与清澈的香。 玉环这天起了个大早,跟着母亲一起上山,虽然很困却也不敢打呵欠,只是一路上都有些昏沉沉的,直到洗青梅时被小溪的水一冻才清醒过来。 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温度特别低,就算是夏天突然摸到也要忍不住打激灵,更别说现在才初春。玉环才跟着众人洗没多久手就冻红了,额上倒是凝了些汗,顺手抬起来一擦,正好与韦平的目光对个正着。 玉环本想偷偷对他招招手,哪知一旁跑来个个头稍高些的少年,她心一惊,赶紧低下头继续清洗青梅,不意间手抖了一下,几颗青梅从竹篓里掉了出去,随着水流一下子滚得不见影儿。 第7章 她偷偷瞧了瞧身旁的人,只见四个妇人谈得正忘我,再一看身旁几个女孩子个个低着头专心洗梅子,脸上都有几分微红。 「……别说了!一说到这我就有气。」一名妇人道。 玉环有些奇怪,平时这些大小姑娘也不是那么安静的人,怎么今天都静悄悄的,还红着脸? 就听见那妇人数落,「我家那个三弟媳说她每次来都疼得厉害,还说什么大夫要她不能泡冷水里,把洗衣服的工作都推给大嫂跟我。只因她生了四个儿子,重男轻女的婆婆总向着她……」 玉环听了赶紧低下头专心清洗。原来几个妇人正聊到了女人的月信,又聊到了婆媳间的龃龉,也难怪这些个小姊妹不敢吱声。 玉环很快就将手上的青梅都搓洗干净,赶紧又去换了一盘,回来的时候刻意往小姊妹这边挪了挪。 几个小姑娘也不笨,一个个换还没洗的青梅回来时也顺便换了位置,不一会儿她们几个少女便与妇人那边分了开来。几个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有心照不宣的笑意。 「……来了没?」 「我还没。」 小姊妹们自然地闲聊了起来,然后也不知是谁开的头,居然也跟着说起了月信的事。 「那玉环你呢?来了吗?」靠玉环最近的小姑娘问道。 「还早呢。」玉环羞得低下头,不肯跟她们多说。 「哎呀,结果只有我跟娇娇姊来了吗?」玉环身旁的女孩哀怨地叹了一声,看得出来被初潮折腾得不轻。 玉环吃了一惊。身旁的少女跟她同龄,已经来月信了吗?在这个年纪算是来得早。 「真的吗?痛不痛?」另一个还没来月信的女孩掩不住惊慌。她已经满十二了都还没来,姊姊恐吓她愈晚来愈疼,把她吓得半死。 「我是不疼,就是晕……」在场唯二来了月信的两名少女,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其他人仔细听着。 玉环表面上听着她们说话,其实心里想着自己的事。 她十一岁了,随时可能会来月信。母亲不久前才跟她说过来月信会有的症状,让她「来了」时不要害怕,同时也跟她说过,来了月信就是身体成年,可以开始准备嫁人了。 想到这,玉环微红了脸。她七八岁开始跟着母亲学针黹,从一开始一条线歪歪扭扭缝不直,到后来终于能绣些花纹,整整学了四五年,直到近日才终于开始绣嫁衣。 虽然最重要的霞帔与盖头她还不能绣,只能从衣服上简单的纹样开始着手,却也已经有了待嫁女儿的心情。 少女们待嫁的心情搁到哪去都是一样的,羞涩、好奇与不安中隐隐怀着一些期待,幻想着那人是不是个良人、会不会待自己好? 玉环也是一样,她也会不禁在心中想,自己将来的夫婿是个怎么样的人? 能不能像爹爹一样宠溺着她、像阿韦哥哥一样待她好? 刚脱离儿童期的小小少女,对于爱情的认知还太陌生,就像未熟的青梅,青酸苦涩中隐含清香,似是在预期成熟时的甘美。 锦湖镇每年产梅的季节约有两三个月,而韦平这帮少年只会工作到私塾开学的时候。 原本照料梅树也只有疏梅的时候需要这么多的人手,之后采收梅子都是在树下铺上土布,再用竹篙敲打让梅子落到布上,众人合力一拉一收就完成了。 梅子价格不如翠茶,请不了太多工人,也不需要那么多工人。 这段时间韦平与玉环天天都能见到面,却鲜少能单独说上几句话。他们无需避嫌到一句话都不能说,农闲时一群少年少女也能一起玩捉迷藏,但要像小时候那样,两小无猜地手拉手却也是不可能了。 一次玩捉迷藏时韦平猜拳猜输,被罚当鬼,第一个找到的人赫然是玉环。 当下两人都有些尴尬羞涩,却也有掩不住的欣喜。 韦平左右看了一下四周无人,便悄声对玉环说了句,「明天黄昏在山脚柳树那儿等我。」说完,也没等玉环回话就径自跑开了。 俗话说农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实际上采收梅子的工作大多都在申时前就收工。 梅子重量重,要运下山需要不少时间,若是采得太晚来不及运下山,就得在山上放一夜。梅子跟翠茶不一样,多在树上一天就能多长大一点,价格也能喊得高一些,是以梅农都不喜欢让采下来的梅子平白在山上搁着。 也因得梅子沉重,把梅子运下山这件事向来都是由大人负责,这些少年少女们便有了游玩的时间。 他们有时会一群人男男女女凑在一起玩捉迷藏,有时则是一群男孩去抓青蛙或一群女孩去摘花,自然也有人是各自回家。总之,要找个由头甩开身旁的小伙伴不是太难。 这个山脚下靠近河的地方有棵柳树,不是太偏远的地方,却因为地势巧妙而有一定的隐蔽性。 隔天黄昏玉环忐忑了一天,下午还是找了借口过来,韦平果然已经等在一旁。 「阿韦哥哥。」玉环小跑过去,很自然地拉住了韦平的袖子,就像两人还是个小娃娃那样。 韦平的娘这些年都是在李家帮忙,也都会带着他去,直到去年他年纪大了些才让他在家帮他爹做做饭、补补鱼网什么的。 第8章 玉环的娘是李家嫁出去的女儿,这些年自然也没少带女儿回家帮忙,两人的情谊便这么一年一年累积下来。 「玉环你真的来啦。」韦平见到玉环仍像小时候那样,拉着自己袖子甜甜地喊他哥哥,脸上便挂起了笑容。 也许他们都在同济与环境的影响下开始学习着如何当一个大人,可本质上他们仍然还是孩子,有着孩子最直接的反应。 「阿韦哥哥,你手上怎么好几个红点?」玉环拉着韦平的手,很自然就发现他手背上有两个红痕,再拉起另只手,果然也有一个红痕。 「蚊子咬的,有一点痒而已,没事。」韦平指甲在上面抓了抓,不以为意地道。 「蚊子……」玉环看了一下左右,果然是很容易有蚊子出没的环境。「我让阿韦哥哥等了很久吗?」 其实她今天一直想着,不知道该不该来?她知道自己这样跑出来见韦平好像有哪里不好,却也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犹豫了一天一夜,后来她还是觉得想见阿韦哥哥,这才匆匆赶来。 「没什么,我不怕痒。」韦平有些逞强地道。其实他今天一下工就赶来了,整整等了玉环快两个时辰,站得脚都酸了还是舍不得回去。 「那阿韦哥哥你找我来有什么事?」玉环问。 「我拿样东西给你看。」韦平走到树下,从一张芋叶下拿出了什么,神神秘秘地递到玉环眼前,「看。」 「啊,是小鸟。」玉环惊呼一声。 韦平手里拿的,赫然是一窝名副其实的「小」鸟。一个比饭碗大一些的鸟巢里,三只幼雏听见动静以为是亲鸟回来了,纷纷拉长了颈子,鸟嘴朝上啾嗽啾地鸣叫起来。 这三只小鸟大小不一,最大的才刚爆羽管,最小的浑身光溜溜,活像只被拔光毛的小烤鸡。 「对啊,你要不要喂看看?」韦平说着拿出用树叶盛着、糊糊烂烂的饲料,又拿出一枝毛笔示范给她看,「用毛笔尖儿沾起饲料,这样喂给小鸟就行了。」 以前韦平只有掏过鸟蛋,没养过鸟,饲料跟喂食的方法都是他的同学教的,他觉得很有趣,就忍不住想拿来给玉环看。 「好啊,这么小的小鸟好可爱哦,我也想喂看看。」玉环照韦平教的办法一点一点给几只雏鸟喂食。「阿韦哥哥,你这窝鸟哪来的?」 「树上掏的。」这些天他在树上疏梅时就发现了好几个鸟巢,今天特别留意了一下,果然在其中一棵树上也有发现。 玉环听他这么一说,手里喂食的动作不觉停了下来。 「怎么了?」韦平见状问道。 「阿韦哥哥,我们把鸟巢还给它们的爹娘好不好?它们一定很着急。」玉环看着手里嗷嗷待哺的雏鸟,突然觉得它们好可怜。 玉环去年家里出了事,她跟着母亲回到了李家。虽然舅舅与舅母很疼爱她,她还是希望能与爹娘一家团聚,如今见了这一窝雏鸟,难免触景伤情,不禁红了眼眶。 韦平呆了一呆,「好。等你喂完我就把它们放回去。」 「真的吗?」玉环这才破涕为笑。「阿韦哥哥还记得是哪棵树吗?」 「我做了记号,没问题的。」韦平拍胸口保证。他也不可能疏梅疏到一半就跑去掏鸟窝,自然是先做了记号,等收工后才去找。 「你赶紧喂它们吧,我听说小鸟饿得很快,若饿得狠了很容易死掉的。」韦平提醒她。 「好。」玉环点头,这才又喂起雏鸟来。 两人回到山上,找到了那棵梅树。韦平带着鸟窝爬上去,找了个差不多的地方将它放了回去,还不放心地用小树枝给鸟窝加固了一下才下树。 都弄好了之后,两人便一同下山。因着路上没人,玉环很自然地就拉住了韦平的袖子。 「阿韦哥哥,谢谢你今天找我出来玩。」到了山脚,玉环细声说道,拉着韦平袖子的手却有些舍不得放开。 「嗯。」韦平心里也有几分依依不舍,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两人相视无言。 眼看着天色渐暗,玉环急了。没有哪家的女孩子会野到天黑了都不回家,因此她再不舍也只能松手。「我得回去了。」 「等等。」韦平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出手拉住了玉环的手腕。 韦平这举动可以说是唐突了,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玉环红了脸,「阿韦哥哥还有事吗?」 「那个……我……」韦平手也没放,支吾了半天才道,「我想问你知不知道梅酒跟梅子的蜜饯要怎么做?」 玉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回想了一下才答道,「蜜饯比较难,我只看过一次还不太会,若是梅酒的话就会,梅酒很简单。」 「我……我想做,你能教我吗?」韦平道。 「好啊,等你备齐了材料我再教你。」玉环一项项数道,「梅酒只要有坛子、青梅、冰糖与白酒就能做了。」 韦平又问了一下大约的分量才道,「等我准备好了再叫你。」 玉环轻轻应了一声,又问,「还有别的事吗?天要黑了。」 「没。」韦平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你慢走,路上小心。」 「我知道。阿韦哥哥你也快点回去吧。」玉环朝韦平挥挥手,加快脚步走了。 第9章 韦平往回路上走时就不断在想,要怎么凑齐这些材料。坛子倒容易,家里面应该有空的能拿来用。青梅的话,疏下来的梅子本就贱价,请梅林的主人便宜卖给他几斤应该也没问题。有问题的是白酒与冰糖。 白酒与冰糖都不便宜,特别是冰糖,对他们这样手上没半个子儿的孩子而言,偶尔能拿到一两块当零嘴吃就很开心了,一口气要拿到一斤还真不容易。 韦平左思右想,想方设法在农闲时多赚些钱,又是抓了青蛙卖,又是给人跑腿,好不容易才在私塾开学前凑到钱买了一斤冰糖、两斤白酒,加上农家主人送他的一小篓子青梅,总算凑齐了所有材料。 人多眼杂,自上次约了玉环之后,韦平就没敢再约她,这次凑齐了材料才又鼓起勇气约她私下见面。 这次一样,两人在农忙完了之后,各自找借口甩开了同伴,相约在河边柳树下见面。 韦平见着玉环,说了声「你看」,把凑齐的材料拿了出来。 玉环展颜一笑,挽起了袖子开始教韦平做梅酒。 两人将坛子与青梅洗净,放着让它晾干,等待的时候就谈天说地,时间倒也过得飞快。待到坛子干了之后将青梅、冰糖、白酒依序放入坛子中,盖上盖子,再用油纸包好封口,就算大功告成。 「真的很容易呢!」做完之后韦平不禁感叹。 「对啊,所以我看一次就记起来了。」玉环笑道。 「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喝?」虽然没有喝过酒,韦平还是对这坛与玉环一起亲手泡制的梅酒满怀期待。 「我听婶婶们说,大约过半年就可以喝了,不过再放久一点会更香。」 「这样……那等时间到了,我们再来一起喝吧。」韦平提议。 「好。」玉环红着脸点了点头。 做完梅酒后时间也晚了,两人各自回家之后,韦平将坛子小心放在自己床下,等到放假时才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回到了红花渡,将它埋在一棵大树底下。 第三章 十三岁的少女,正是花蕾含苞待放、将开未开的年纪。 这年夏日特别的热,炙阳照射下绿叶油得发亮,正午时分朝空旷处一望,似能看见地面氤氲的冉冉热气。 一阵风吹来,鼻间尽是植物繁盛时特有的草木腥香气味。 一日下午,玉环正在闺房中绣着红盖头,额上的汗没消停过,即便已经到了下午也不见凉爽。她开了窗,吹进来的尽是热风,无奈却也舍不得将窗合上。有风至少房里不闷。 就在这蝉声唧唧的下午,玉环的娘杜李氏满脸笑意地来到女儿的闺房。 玉环见是母亲来了,放下手中绣品站起来喊了声,「娘。」 「来,坐。」杜李氏拉着女儿的手坐下,从竹篮里拿出已经绣完大半的盖头,满意地点了点头。 玉环这手绣工大有青出于蓝之势,真不枉她细心教导。杜李氏心想。 杜家在镇上算是有些名望的人家——倒不是家里有多少恒产,而是杜家男主人的兄长有官职在身。杜家也以此为傲,族中弟子不论嫡庶皆能识字,就连玉环这个女孩儿都能吟上几首诗。 小地方的女孩儿能识得字就已经称得上知书达礼,加之玉环心灵手巧,才十三岁绣工已不输城里的繍娘,人又生得娇美,性情也是顶温顺的,早在十一、二岁便开始有人来提亲。 杜氏夫妇疼惜女儿,想给她找个好婆家,遇上来求亲的人家便称女儿还小不想将她太早许人,要对方过一两年再来。其间遇上几个条件好的,杜李氏就借机给对方看玉环绣给自己的荷包,让人觉得此女奇货可居。 杜氏夫妇此举奏效,果真给玉环说了门好亲事,杜李氏便迫不及待来告诉女儿这个「大好消息」。 「女儿,娘有件大喜事要告诉你。」杜李氏拉了女儿的手,脸带笑意地说。 玉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直觉有种莫名的焦躁。她不安地拉了拉衣摆,略显局促地问,「什么事,娘您说。」 杜李氏见玉环拉衣只当她是害羞了,一脸喜气地道,「你爹给你说了门好亲事,是你大伯恩师的孙儿。」 科举考试时,当届的审阅官便是该届学生的「恩师」,并不是真的教导过对方,因此学生比老师年纪大的情况也是有的。 杜李氏口中这个「大伯恩师的孙儿」姓赵,今年十七,已是个秀才,称得上青年才俊。其祖父、父亲、长兄都是官,算起来还是玉环高攀了人家。 玉环闻言胸口一滞,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感觉,心头没有待嫁少女的羞涩,却有莫名的慌乱。 她知道这一日总该来的,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这……这么早吗?」玉环胡乱抓了红盖头慌道,「可是我还有大半没绣完呢,霞帔也……」 虽说知女莫若母,可这年头子女的婚事都是由父母作主,哪里在意过当事人的心情? 杜李氏不觉不对,只当女儿羞得慌了,口中喊了声「傻娃」取笑她道,「哪有这么早。你想嫁,爹娘还舍不得呢!」 玉环略定下神,「那……是何时?」 「你爹和赵家说好了,这门亲事先订下,等你满十五了再过门。」杜李氏站起来,慈爱地将女儿秀气的小脸抱在胸前。「我的孩子,你出生仿佛还是昨……」 第10章 依靠在母亲柔软的胸前,玉环感受到母亲的感伤,不觉也有些红了眼眶。 母女俩相拥了一会儿,杜李氏这才放开女儿,临去前不忘叮嘱玉环一些琐碎事,玉环一颗心不知哪去,低着头嗯嗯啊啊的虚应了一番,却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母亲离去后,玉环独自呆坐了一会儿。 玉环晓得母亲会初订下婚期就来告诉她,是让她早些做心理准备,同时也是让她知道未来夫家是有名望地位的人,此后得更加注意言行举止,免得落人口舌…… 想到这,玉环已是无心再绣,便将盖头放回篮里,忽见绣面上一点污渍。 玉环心里一惊,细一看发觉是个黄豆大的血渍。摊开双手,左手无名指上缓缓泌出一粒米大的血珠,竟是被针扎了手,心慌意乱间却也没发觉。 发觉是刚才抓起绣品时让针扎了手,玉环错愕一阵,已经记不起上次被针扎了手是什么时候的事。 嫁衣沾了鲜血总不是什么好兆头,玉环怕被母亲责备,便打定主意多绣点什么将血痕遮盖过去。所幸沾染的面积不大,位置也不突兀,略微补个几针便应该看不大出来。 玉环心里松了口气,拉过椅子坐在阳台前发呆。 订了亲,从今日起她也是待嫁的闺女了。 玉环过往曾听年纪稍长一些的女孩们提过她们待嫁的心情,无一不是满怀羞涩与期待,那为什么……为什么她心里却无一丝雀跃? 杜家娇养女儿,玉环的房靠东边,不西晒。窗外有大树,树枝蔓过了屋檐,巨大的树荫盖出窗前一块阴凉。 以往玉环总爱拉了椅子坐在窗边听树上虫鸣鸟叫,今日却觉得树上蝉声唧唧十分闹心,无端端悲从中来,泪水不觉溢出眼眶。 玉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觅得良人佳婿,明明是大好的喜事,为何她心中却像开了个大洞,空荡荡地教人难受…… 杜氏夫妇只得玉环这么个闺女,自然视若掌上明珠,家境虽只是小康,却也是细心娇养着长大。 杜李氏对女儿更是不吝惜任何心思,就连她嫁衣纹样,都是特地托人请一名宫里退出来的老绣娘给画的,花色繁复而华丽。 随着时光流逝,玉环盖头上空旷的花纹终于被一针一线地填满,原本轻柔的一方红绸布在不知吃了多少绣线后,竟也开始有了分量。 自从订下亲事后,玉环就愈发少出门了,平日里除了闺中姊妹来访,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旁的人知道玉环将来是要嫁进官宦人家,倒也不怪杜氏夫妇将女儿看得紧。杜李氏见女儿专心绣嫁衣,自然欣喜,还以为玉环也极满意这门亲事。只有玉环知道自己时常绣着嫁衣,泪水便无端落下。 青涩而懵懂的惆怅,日夜不停地萦绕在少女的心头,无处诉说、也无从诉说,只因就连玉环也不懂自己为何闷闷不乐。 不知不觉,一年已经过去。 原本依杜李氏对玉环的关心,不该这么久没发现她心情低落,只因半年前家中出了一些事至今仍未解决,杜李氏自己也是心事重重,便无暇注意到女儿的心情。 玉环只是名刚满十四岁的少女,杜氏夫妇不想她有多余的负担,便未曾与女儿谈过家里的难处,是以玉环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娘,女儿有一事想同您说。」一日,玉环来到母亲跟前,提出要求道,「外公家产秋茶的时间到了,女儿想过去帮忙。」 过往每年杜李氏至少都会带玉环回娘家一趟,去年自从玉环订下亲事后,至今还不曾回去过。 杜家疼爱女儿,玉环却不任性,鲜少开口向父母讨要些什么。乍听女儿的愿望,杜李氏有些反应不过来。 采茶这事说难不难、说轻松倒也不怎么轻松。旁的不说,光是风吹日晒雨淋地站一整天,就够让人难受。 杜李氏拉过女儿的手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想回去?」 玉环还没来得及说藉口,一旁便传来杜家男主人的声音,「怎么了?」 「相公。」 「爹。」 杜李氏与玉环齐声喊道。 杜长佑穿着一身藏青色儒衫,神态上也有几分读书人的文气。他从外边缓步走进来,坐在太师椅上,额上还挂着几滴汗。玉环见状立刻倒了杯茶过去,「爹请用。」 杜长佑抿了口茶,这才问女儿道,「刚才听你说想回外公家,是不是想念外公一家了?」 玉环不擅说谎,只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杜长佑袖子一摆道,「想去就去吧。」 「相公。」杜李氏不满地道,「女儿明年就要嫁人了,若晒得太黑可怎么才好?」 俗语有云「一白遮三丑」,自从玉环年纪稍长一些,杜李氏便不喜欢她在大太阳底下野,目的就是想让女儿白晰一些。 这世道流行白肤,最好还是白里透红、吹弹可破。世上男人哪个不好颜色?若玉环养得一身白嫩娇肉,将来嫁了人也较容易得到丈夫疼爱。怎么这个道理他这个做爹的都不懂?杜李氏不满地想着。 「你也知道小玉明年就要嫁人了。」杜长佑慈爱地喊了女儿的小名,也不生妻子的气,只道,「女儿明年嫁了人,别说她外公家,就连咱们家都不知道一年可以回来几次。既然如此,不如让女儿多留些回忆。」 第11章 杜长佑这话在情在理。 赵家世代都住在京里,就是乘马车单一趟也要二十来天。玉环这一嫁过去,可是名副其实的「远嫁」,到时别说一年回来几次,就是能不能回来一次都还难说。 杜长佑这么一提,心知肚明的杜李氏与玉环都有些怅然。 其实杜氏夫妇哪舍得女儿嫁到这么远的地方?可偏偏赵家公子的各方条件都远胜其他求婚者,让杜氏夫妇怎么也不愿放弃这个女婿。 实话说起来,若不是远在京城里的兄长没有女儿,这么好的亲事哪轮得到他们家玉环?然而随着婚期逐渐逼近,杜氏夫妇已经开始不舍。 怎么说都是捧在手心呵护了十多年的心头肉啊! 杜李氏毕竟还是心疼女儿,略微思量一下便道,「那就收拾一下吧,过两天娘带你回外公家。」 「是,谢谢爹娘。」玉环给双亲福过身,便找了借口回房。 杜氏夫妇虽见女儿神色有些不自然,却都以为她是急着回房赶制嫁衣。两人对视一眼,笑着让女儿先离开了。 玉环低着头匆匆回到房里,直到把门闩上后手都还有些微抖。 她觉得自己好糟糕! 她借口想在嫁前多与外公一家相聚,父母也都相信这是她的孝心,然而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见的人是谁。 她说了谎。她明明已是许了人家的闺女,却想着要见另一个男人!这简直是不可原谅。 玉环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从来没有人教过她。没有人告诉她,这样打从心底升起的,想要与另一个人相见的渴望是什么?她只知道这样的想法是错的—— 就连思念着一个人,都是罪恶。 隔没几日,玉环就随母亲来到外公家。以往玉环都是与杜李氏住在她未嫁时的闺房,这次她倒是有了自己的房间。 翠茶的春茶与秋茶价差颇大,秋茶在付了人工之后几乎没什么赚头,因此也有些茶家一年只采一次茶。 李家倒是有采秋茶的。 秋季是鱼米丰收的季节,这时间有许多地方都在雇工人,一日工资大多开得比采茶工高。这时会来当采茶工的人,自然是身体条件较差,抢不到更好工作机会的弱势者。 要当采茶工,不识字行不行?行。力气扛不了百斤米行不行?行。个头不足五尺行不行?还是行。 因着当采茶工的条件相对门槛较低,大部分采秋茶的茶家都与李家抱持着相同心态——采秋茶并不是在为茶家赚取利益,而是提供给生计有困难的采茶工一个工作的机会,让他们获得基础的温饱。 也因此采秋茶的工人相比春季少了大半。 人少了,给工人住的小屋就空了下来。 给工人住的小屋是原本就有的,只要稍微打理一下就能住人。李家给工人住的是一整排长屋,长屋隔了许多小间,左右墙壁都是两边共用,动静稍大一些便会惊动邻人。玉环左右都住了人,杜李氏倒也不怕她有危险。 终于来到了锦湖镇,玉环却是情怯了。一来,是她已经是许了人家的闺女,不好去打探另一名男子;二来是她有多思念韦平,心中就有多少罪恶感。 杜氏夫妇打一开始就希望女儿嫁得好,玉环打从七八岁就开始学习女诫方面的事物。因着杜氏夫妇将女儿往着不论高嫁到何处人家,都能让夫家满意的方向栽培,她的言行举止活脱脱是本会走路的女子教典。 在玉环的观念里,女子许了人家,唯一能思念的男子只能是自己夫君,若是想着别的人,那便是不洁、便是不知羞耻。 若连思念一个人都是错的,那又何论相见? 韦平今年十五了,玉环料想这年秋天他必定会到镇上来寻个活计做,一想到此时此刻两人待在同一个镇上,便不觉有些安慰。 玉环向来温顺听话、性情软糯,已是不敢多奢望其他。 在李家的日子,玉环白日里与其他人一同上山采茶,说些闲话,夜里因着心事重重时常不能成眠,睡得极浅。 这日夜里,玉环才睡下不久便又无端醒来,正想翻身再睡,不意瞥见窗口一抹微光若隐若现。 那光芒实在低微,若不是夜里熄了灯火,房中一片漆黑,她也不会发现。 玉环好奇下床查看,往着窗口走去几步,才发觉那是个用长草编的小笼,里面关了几只闪烁着冷光的萤火虫。 玉环一见那草笼,瞬间红了眼眶。 记得两小无猜时,一次两人去捉了萤火虫,她想带回家却没有笼子可装,只好一路捣在手里,到家时萤火虫已被撝死,当下她难过得哭了出来。 再隔年,韦平给她扎了一个草编的小笼。 玉环跑到窗边焦急地探头张望,四下不见人影,也不知韦平是躲起来了还是已经走远? 玉环不敢出去找人、亦不敢张口唤人,怕惊动住在左右的茶工。她知道韦平不敢与她相见,必定也是碍着她已经许人,不想给她添麻烦,只能黯然抱着窗台上的草笼回到房中。 草笼中,冷光明明灭灭,照不亮未来。玉环心里深深浅浅,心绪万千。 草扎的笼子不要钱,却是将人搁在心尖儿上才献殷勤。玉环指尖轻触,沿着编织的方向蜿蜒,一夜无眠。 第12章 忙碌中,一个秋季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人人都可以感受到近日刮在脸上的风开始见凉,看气候再要不久就入冬。 数着离开锦湖镇的日子逐渐接近,玉环正自落寞,却传来杜长佑决定让女儿再在李家住上一阵,说是锦湖镇风光明媚,清静宜人,要让玉环在此静心养性。 撇去玉环是否还需要静心养性不谈,锦湖镇的风景确实不错,只是这天底下哪有待嫁闺女长住在外公家的? 杜长佑这决定不合规矩,稍微机敏些的人光这点就能推论出其中必有猫腻。可玉环只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女娃,又被父母保护得严谨,哪懂得那些弯弯绕绕? 这整个秋季玉环也只收到过一只草笼,别说相见,就连秋季过后韦平会不会待在锦湖镇都不清楚。然而就算他回了红花渡,她待在锦湖镇也较待在自己家离他近一些。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适,玉环已逐渐压下胸口的波涛。她不是不再思念韦平,而是决心在出嫁前尽情地思念。 等到出嫁后,她就是丈夫的人,不论那赵家公子是否真如传闻优秀,她都会一心一意地向着他,爱他敬他,为他奉献自己的全部。所以这段时间……就让她尽情地思念吧! 玉环不能、也不敢放纵自己抱持更多想望。此时此刻,只要比天涯海角更接近韦平一步,就是她仅有的幸福。 少女不欲人知的小心思早已占满了玉环所有注意力,她暗地欣喜,又怎会去注意母亲温柔笑容下,偶尔闪现的一丝忧愁。 杜李氏很快让人将女儿尚未绣完的霞帔带到李家,细细叮嘱了一些琐事,最后又吩咐玉环仔细绣好霞帔,便先回了杜家。 玉环低着头,没注意到母亲神色匆匆。 其实何需母亲吩咐,玉环恨不得手上嫁衣永远绣不完,是以每针每线都绣得极细极慢。 玉环霞帔上的纹样被以极缓慢的速度逐渐填满,每个见过的人都为那绣工的精致而惊叹,又有谁能懂得玉环浅浅笑容下,心中的无奈与苦涩? 日子一天天过去,过了冬天、来到春天。 杜家这边不知为何一直没来接玉环,只定期与玉环家书往来,偶尔杜李氏来探望女儿也是绝口不提回家的事,最后玉环竟连这年的年夜饭都是在李家吃的。 玉环至此终于发觉不对,可自幼所受的教育要她未嫁从父,就是逆来也需顺受,她又怎么敢贸然质问父母? 入春后天气渐暖,随着上山堆积的冰雪消融,又是茶家一年一度摘采春茶的开端,茶工一一来到李家。 隔了一个冬季,装着萤火虫的小笼再次出现在玉环窗台上时,玉环已经不再哭泣。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草笼捧进房里,万分珍惜地捧着一个男人对她的心意。 是的,她懂了。这年她都满十五了,随着年岁渐长,胸口那些暧昧而朦胧的骚动开始浮现轮廓,显露属于爱情的形状。 退去了懵懂,玉环仍是一针一线绣着准备嫁入赵家的嫁衣。 嫁人的决定权从不在她手上。她不是想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只是依然无能为力。 对于自己的婚姻,玉环从未起过半点违背父母之命的想法。她唯一能做得出的出格事,顶多就是将韦平从小到大送她的一些小物事全收在一只木匣里,然后再把与韦平的记忆收在心中深处。 她不会做出任何让赵家或杜家蒙羞的举动,将来也会对赵家公子举案齐眉,尽心伺候。她只期盼未来,或者偶然间、或者闲暇独处时可以略微翻出来回忆一番,便已是慰藉。 可以吧?如果只是将心中一个小小角落腾出来的话…… 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趴在笼边的萤火虫,玉环偷偷想着。 玉环的亲事是两年前便订下的,连日子都看好了,是在端午过后的一个吉日。为此玉环在四月上旬就将整套嫁衣制好,那火红嫁衣也不知总共吃进了几斤绣线,重量沉得惊人。 玉环这件嫁衣绝非锦湖镇这个小地方上其他人家可比,衣上纹样精致优雅、华丽夺目,就连曾在城中见过富人嫁女的人都不禁赞叹,可真羡煞了她身旁的一众姊妹。 不论她心意如何,这花轿都是非上不可。 玉环已经认命,却左等右等,等不到父母接她回家,眼看着端午都过去了几日。 已经到了这个时间点还没动静,玉环的心里急得不得了——不是急嫁,而是着急父母。 玉环心里明白,父母亲极为疼爱她这个女儿,若不是真出了什么事,怎可能对她不闻不问? 之前她曾私下向舅母问过家中的事,当时舅母不是安抚她就是取笑她想嫁了,羞得她讲不下去。如今想来,外公与舅舅、舅母是有些奇怪,像在瞒着她什么。 时序已经进入夏天,给茶工住的长屋只剩玉环一人,附近的工人几乎都挤到了梅山上。玉环拿了一碟黄熟的梅子放在窗边小几上,满屋都是黄梅特有的酸甜香气。 鼻尖嗅着黄梅略微发酵后的气味,玉环不禁想到几年前也曾到过梅山做事,更记得与韦平一起制作梅酒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无人山路上。 此刻回想起来,那时真有说不尽的幸福。若是那条路可以永远没有尽头,不知该有多好。 又过了几日,李家嫂子来到玉环房中。 「玉环。」李家嫂子望着她,无语泪先下。 第13章 「舅母……」玉环胸口突突直跳,感觉到似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她微颤着唇问,「怎么了?」 原来,早在去年的时候,杜家就出了事。 杜长佑在京里当官的兄长被卷进一场官司,情势不甚乐观,杜长佑拼命花钱为他疏通,没多久便耗尽了家产。之后杜长佑救兄心切,又误信贼人、受人利用,反而无端被牵连进去。 杜长佑只能勉强脱身,顾不上其他,前几日京里传来消息,杜家大伯已被判秋后处斩。 杜长佑大惊大悲之下口吐鲜血,从此缠绵病榻,前两天突然病情加重,清晨杜李氏进房服侍他汤药时,才发觉他身体已冷。 玉环乍听噩耗脑中一片空白,再之后双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策四章 玉环由舅母陪同回到杜家,已是两天后。 杜家门前,檐下左右悬着两只白灯笼,大门紧闭,才短短一年不到,竟已有了萧瑟败落的景象。 杜家原来是小康,仆佣虽然不多,也还是有几个可以使唤,玉环这次回家竟有如隔世。 「爹……」玉环身穿孝服,下了马车后就一路由大门爬了进去。她脸色苍白、双眼红肿,显是得知噩耗后泪水就没停过。 「娘。」玉环爬进了灵堂见到杜李氏,颤着唤了一声。 「过来,来给你爹磕头。」杜李氏强忍泪水,领着女儿给丈夫行过礼,然后娘儿俩又不禁抱头痛哭起来。 李家嫂子见状也红了眼眶,给杜长佑上过香后就自动自发领着带来的帮手打理大小事。 杜李氏突遭变故,一瞬间像老了十几岁,整个人樵悴不堪,与玉环相拥而泣没多久就昏了过去,玉环只好忍着泪意与李家嫂子一同将她扶回房间休息。 杜李氏因着连日的焦心与操劳,已无心力打理丧事;玉环毕竟是未出阁的少女,出面理事难免吃亏,幸好有李家嫂子一力支持,才将丧事打理得妥妥当当。 杜家原本虽不甚富有,也还是在地方上有脸面的人家,走到哪都有三分礼遇。玉环连着几日跪在灵堂前,却连一个前来吊唁的也无,只道世态炎凉。转头再看棺木只是口劣等薄棺,更是悲从中来,直为父亲感到委屈。 官司早已经掏空了杜家,为着杜长佑的病又借了不少钱,结果他这一去,玉环母女俩竟是连口象样的棺木也负担不起。 玉环左思右想,牙一咬,心中打定了主意,趁着母亲身体好些的时候,去敲了母亲房门。 「进来。」门后传来杜李氏有气无力的声音。 玉环捧着一个盖着蓝绸布的木托盘进了母亲房间,低哑着声音喊了声,「娘。」 杜李氏原在房中休息,见女儿进来便起身坐在床沿,「你没在前面守着你爹,来这做什么?」声音与女儿一样沙哑。 「娘,女儿有事和您商量。」玉环强忍着泪意道,「现在那口棺木太委屈爹了,女儿想给爹换一口好点的。」 杜李氏一听就又忍不住泪水,「傻孩子,如果可以,娘又怎会舍不得那几个子儿,实在是……」讲到伤心处便又说不出来了。 玉环将木托盘上盖的绸布揭开,上面放的竟是她的大红嫁衣。她跪了下来,「娘,把这个拿去给爹换口好的棺木吧!已经到这个时候,女儿想给爹尽这最后的孝道,求娘成全。」 时下人家挑媳妇首论贤孝,擅于针黹确实能给未嫁闺女抬身价,自绣嫁衣也能博得一些美名,却不是非得穿着自绣的嫁衣出嫁不可,特别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也更偏向花点钱买件体面的嫁衣。 玉环这套嫁衣还没穿过,又用料做工皆是上等,若是卖了出去,要给杜长佑买口象样的棺木确实不成问题。 杜李氏听女儿说要卖嫁衣大吃一惊,不住骂道,「你这傻孩子,嫁衣怎能说卖就卖!」 嫁衣对女子的意义非凡,富有的人家买嫁衣都是请绣坊订制,哪有人卖自己的嫁衣?也难怪杜李氏听了会生气。 「横竖也没机会穿了,留着又有何用?」玉环含泪反问。 杜家至此,不见赵家有半点关心探视,更别说此刻离原本订下的婚期已不足半个月,赵家还是不闻不问,饶是玉环只是一名少女,也懂了赵家的意思,还不如把这嫁衣拿来给爹亲尽孝。 「你……」杜李氏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唇瓣颤了颤,不禁嚎哭起来,口中恨声直道,「这个赵家……没半点人性!他们家大业大,朝里好几个官,你大伯出了事他们也不帮忙,你爹重病想跟他们借点汤药钱也不肯……若非如此,我们杜家又怎会沦落至此!他们还有脸……有脸来退亲……」 婚约一事,若是女方退的亲还有两说,若是男方退的亲,对女方却有天大的影响。赵家此举让玉环之后很可能再也说不到好亲事,也怪不得杜李氏对他们恨下了心。 赵家不愿帮忙、想与杜家切割,这些杜李氏都可以体谅,可对于他们单方面退了与玉环的婚事,她此生此世都不能原谅!此刻提起更是不由得咬牙切齿。 玉环再无知也知道此事对自己闺誉的影响,当下跪在母亲面抬手立誓,「赵家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不稀罕。女儿在此起誓,此后我们杜家儿女世世代代绝不与姓赵的人联姻,有违此誓者就叫他断子绝孙!」 玉环发此毒誓不是嫁不成那赵家公子的报复,而是气不过他们落井下石、欺人太甚!说到底,杜家沦落至此也有他们一份。 第14章 之前杜李氏不肯跟女儿提赵家退亲一事,就是怕她支撑不住,想着过些时候才告诉她,却没想到女儿早已猜了出来,更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毕竟是长大了啊……杜李氏为着女儿的成长,心中既感动又感伤,更有说不出的心疼。 「好好好,说得好……我们不稀罕赵家。」杜李氏连声说好,又与女儿抱头痛哭了一回。 待两人都冷静些后,玉环这才擦了擦母亲脸上的泪水,「不说赵家了。再过几日就是爹出殡的日子,娘还需打起精神来。」 夏日炎热,尸身容易受损,李家嫂子特地让命相师挑了一个最近的吉日出殡。玉环母女见也无人来吊唁,便同意了让杜长佑尽早下葬。 杜李氏得了女儿安慰,也自觉不振作不行,又见女儿如此孝顺,终于接受了女儿的提议,收下了嫁衣。「你去跟舅母说一声,让她明天随我到镇上一趟,帮你爹爹选口好棺。」 「好的。」玉环应声,又扶着母亲躺下休息,这才离去。 女子嫁不成婚约之人又闺誉扫地,可说此后命运堪虑。寻常女子遇到这样的事,多半立觉人生无望,说不准找根绳子把自己吊上去都可能,玉环却反常地顿觉松了口气。 随着绣了数年的嫁衣交到母亲手上,那瞬间玉环只觉像是一口气放下心中千斤重担,恍如新生。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早在玉环知道前,杜家被赵家退亲一事便传了开来…… 韦平平日住在红花渡,每隔几日才会用扁担担了鲜鱼到镇上贩卖。因为鱼鲜坏得极快,他都是半夜出发,趁着清晨酒楼的厨房开始准备时,将鱼担到厨房推销,待得酒楼将合适的鱼挑走后,再将剩下的鱼担去市场卖。 「嘿,韦平。」 韦平正在叫卖鱼鲜,突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笑道,「咦?添福你怎么来了。」 以前读书时徐添福成绩平平,但他自恃身分,秉持「君子远庖厨」的原则,一般就连市场也不怎么进。 「哎……」徐添福无奈一叹。「我家在这附近有间店铺你晓得吧。我书读得不如你们,只好开始跟着我爹打理家业。」 徐添福已满十七,又是长子,既然科考无望,自然得开始学着打理家业。 自从韦平离开私塾之后,两人就没什么机会好好聊上两句,徐添福干脆留下来陪韦平说话,无意间提到了杜家的事。 「你说什么!谁?」韦平闲话间得知此消息,顿时脸色乍青乍白。 丧亲之痛,韦平再了解不过! 数年前韦平给母亲酿制了一坛梅酒,结果韦田氏还没等到梅酒出坛,就因第二次流产大量出血而死。之后半年不到,韦平的爹也不知是不是伤心太过,心不在焉,居然在担鲜鱼到镇上贩卖时失足摔死。 半年内连续失去双亲,韦平再伤心不过。田家虽然愿意供他再读几年书,韦平却不愿多花舅舅的钱,便径自回到了红花渡捕鱼为生。 玉环十三岁那年没有回李家,韦平没机会把这事跟她说。再之后便听说了玉环许人一事,更是不敢相见。 赵家是官宦人家,赵公子出仕也是指日可待,玉环嫁过去迟早是个诰命夫人。杜家大伯为官,玉环的身分原本就较韦平高,在订了这门亲事后更是高了不止一般两般。 韦平自残形秽,更知玉环既然许了这样的好人家,闺誉极为重要,愈发不敢相见。只有真的思念得太过时,才从山上偷偷绕到玉环家附近,远远地看上一眼便不敢多留。 玉环不知道,韦平至少去看过她七八次。 韦平眼神极好,对玉环更是上心,虽只是在远处匆匆一瞥,也感觉得出玉环心情不好。他有心安慰玉环又不敢打扰她,突地灵光一闪想到玉环喜欢萤火虫,这才特地捕来哄她开心,又怕被人撞见,不敢多送。 自从幼时相遇,韦平就对玉环多有照顾。这份纯洁的情谊不知从何时开始转变、逐渐加深,韦平的心思总不自觉地往玉环缠绕,一心欣喜着她的欣喜、着急她的着急。 「就是杜家那个闺女啊。」徐添福往着东边一指,「那边山上,李家茶园的那个外甥女。」 突遭失怙之痛又被退亲,想到玉环此刻不知如何伤心,韦平心疼得脑中一片空白。 「韦平……你发什么呆?」徐添福见韦平脸色难看,略有些担心地推了他一把。 「不……没事。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先走一步。」 顾不上竹担子里没卖完的鱼鲜会不会坏掉,韦平转身就跑,急得徐添福在他后头大喊,「喂,你去哪儿啊?你东西还没拿呢!」 韦平对徐添福的叫唤充耳不闻,只一径地向着李家茶园奔去。 玉环此时已经回到杜家,韦平扑了个空。 韦平不知道杜家在哪,亦不好去打听,只能呆守在李家附近的山上,盼望玉环也许会回李家。 也亏得此刻不是产茶季节,附近没什么人,韦平才没被发现行迹怪异。 不知不觉韦平就在山上过了将近一个月。饶是韦平对这附近熟悉,知道哪里可以采点野菜、捉点河虾小鱼,也能找到栖身的地方,在山上餐风露宿的生活仍是非常辛苦。 只是一想到玉环此刻不知如何,韦平再辛苦也无法就此离去,不知不觉间竟支撑了过来。 第15章 就这么盼啊盼,又盼了数日,韦平还真的把玉环给盼了回来。 杜长佑急病离世,杜李氏与玉环顿失依靠。李家舍不得女儿与外孙女,便决定将两人接回李家照顾。 李家嫂子与杜李氏不止是姑嫂,两人更是在出阁前便是手帕交,感情极佳,对公公与丈夫的决定十分支持。 杜李氏在送走丈夫后像是又老了几岁,身体也大不如前,来李家的路上忽然中暑,才到娘家就又躺回了病床上。 玉环亲自给母亲熬了药,又服侍她服下,离去前理了理她的被褥,这才到后面厨房给舅母打下手。 正是夏日,李家的男人都出去找活儿做了,家中只剩杜家母女与李嫂共三人。当时李嫂正在厨房里忙着,韦平眼见四下无人,只看到玉环远远朝厨房走来,再也隐忍不住相见的念头,不由低哑地唤了声,「玉环……」 熟悉又陌生的呼唤声传来,玉环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少年从躲藏的大树后绕了出来。 他介在男人与男孩间的眉目有些生涩感,玉环却由他熟悉的目光中,一眼认出了韦平。 「阿……阿韦哥哥。」玉环望着韦平,满脸不敢置信。 玉环家败落之后,原本与杜长佑有所往来的人都不敢再往来,就连亲族也害怕被牵连不肯相帮。人走茶凉知冷暖,最后伸出援手,收留她们母女的只有母亲娘家。 玉环本以为能不顾流言蜚语,真心待她好的除了母亲就只外公一家,没想到还有一人,一个与她家没半点关连的韦平。 一瞬间,两人过往相处的景象一幕幕浮现眼前,最终停留在两人年幼时,茶园树下交握的小手上。 一个人是否把另一个人放在心上,并不一定赠送什么昂贵物品,亦无需朝夕相处才能表达,而是人与人相处时他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吐露心意。 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此刻看来竟是一点不假。 玉环此时模样极差。因为连着多日食不下咽又不断落泪,她双眼红肿,一张小脸苍白得可怕,整个人僬悴不堪。 韦平也没有比她强。他在山上住了多日,天天餐风露宿、食不果腹,更是无法好好梳洗,看上去简直像是哪来的山怪野人。 然而即便如此,两人也都未曾这么欣喜能够见到对方。 玉环鼻头一酸,喊了声「阿韦哥哥」便直扑入韦平怀里,连明知李嫂就在厨房也顾不上。 此刻她心中再无枷锁,仿佛笼中之鸟首次迎风展翅,从此海阔天空。 什么女诫女四书、什么官宦世家诰命夫人,全都去他的! 韦平与玉环成亲了,就在他们重逢的一个月后。 那天韦平来见玉环,两人拥在一块儿的模样简直吓坏了李嫂。他们两人已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这样抱在一起若是让旁的人瞧去,玉环因为被退婚而扫地的闺誉怕是能穿越地面直达十八层地狱底。 玉环哀求李嫂不要声张,让她与韦平好好说上几句话,李嫂禁不住她的请求勉强让他们谈了几句,见韦平谈完便快步离去,这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没想到玉环来与她说,已要韦平明日来提亲,拜托她替韦平向杜李氏说好话。 李嫂听了大吃一惊,还以为玉环因着被赵家退亲一事气昏了头,自暴自弃下竟然想要嫁给一个贫穷的渔夫,好声告诫了她几句,玉环却反问李嫂,以她如今的闺誉,又能嫁什么样的人家? 李嫂闻言一阵错愕,转念一想,玉环若是早点嫁给韦平,两人远住到红花渡去,这流言迟早是会过去的。 韦平这个男孩子也是她自小看到大,知根知底。他性情沉稳、做事勤快认真,童年时待玉环也是极好,是个会疼人的,就算穷点也不会委屈玉环。 相反的,如果玉环不嫁韦平,而是待在李家守孝,三年后再给她说亲时肯定又会被人旧事重提,且到时她年纪也过大了些,不见得能说到比韦平好多少的对象。更不用说到时候也不知对方会不会介意玉环曾被退亲,而对她不甚尊重。 李嫂这么一想,突觉得让玉环早些嫁人也有好处,只是…… 「玉环,你可曾想清楚了?」有些事李嫂还是不得不提醒,「你若嫁了韦平,必定会遭人耻笑。」亲事的对象由一个官宦子弟变成一个打鱼的,玉环的身分自然是由诰命夫人变成一个渔嫂,这可是天壤之别。 玉环许给赵家一事不少人都知情,与韦平成亲必也不能瞒人,肯定会有难听话出来。 「初嫁从亲、再嫁由身。」玉环望着李嫂,温和却坚定地道,「玉环自己选的,绝不后悔。」 男女初次婚嫁一般都是父母之命,没有得选,再婚之人却能拥有给自己作主的空间。玉环虽没嫁成赵家公子,心情却也像经历一场失败的婚姻,再不想让人拿捏亲事。 玉环自幼乖巧听话、性情柔顺,却稍嫌没主见。在经历了世事无常之后反而长成了许多,开始懂得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不再继续随波逐流。李嫂看在眼中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李嫂强忍着泪水取笑她,「知道了,明天韦平来提亲时我给你娘劝劝,但不保证能成。」 杜氏夫妇对女儿期望大,李嫂与杜李氏又是旧识,熟知她对女儿几近溺爱,对于说服她同意韦平与玉环的亲事还真没太大把握。 第16章 「谢谢舅母。」玉环心中感谢,给李嫂端正行了个礼。 隔日,韦平果然把自己梳理得干干净净前来求亲。 经过休息,杜李氏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被请到李家大堂见韦平时,她还有些奇怪他来找自己做什么?听到韦平是来向玉环求婚的,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一定会好好待玉环的。」韦平跪在杜李氏面前道。 照理说,求亲不该是他自己过来,可考量到杜李氏不一定肯答应,为了不让玉环产生更多供人闲话的传言,他还是决定低调行事。 「别傻了。」杜李氏一口回绝。即使韦平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她也从未把他当成女婿人选。 杜李氏对韦平没什么大成见,韦平虽然家贫,但打鱼是把好手。书没念多久,字倒是认得不少,性子也较别的孩子沉稳,是个很不错的男孩。会反对纯粹只是不想让女儿受苦。 杜家娇养女儿,这么多年来别说让玉环挑水、劈柴,就连衣服也没洗过一件。玉环若嫁到韦平家,能不吃苦吗? 其实杜李氏也不是非要女儿嫁进官宦人家或富户,但好歹也别委屈得像粗使丫鬟一样,什么脏活儿、粗活儿都得自己来。 李嫂见杜李氏果然不答应,玉环又躲在屏风后对她直招手,只好跟着上前相劝,「佩儿,我说……」 杜李氏任韦平求着、李嫂劝着,硬是不肯点头。最后还是玉环心急了,跑出屏风往母亲膝前一跪,这才让杜李氏心软,点头同意他们的婚事。 李嫂被玉环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要知道,父母与人谈论儿女婚事时,做闺女的一般都得回避,哪有像她这样偷听不算还冲出来说想嫁谁的?事后没少私下笑话她两句。 李嫂笑话归笑话,对玉环的婚事还是相当上心。 因着杜李氏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原,李嫂身代母职给玉环准备婚事。在合过两人八字后选了个六月份的日子,因着再下一个月就是鬼月,不能举行婚礼。 韦家的那一点家底,因为之前韦田氏吃了一阵子药,早已被掏空,韦平给自己攒的那点聘金实在少得可怜;玉环是赶在父亲百日内成的亲,还在就是喜事也得低调,这么一来二去,就决定简化婚礼,事事过个礼便成。 虽然是个在外人眼中看来极为简陋的婚礼,随着婚期一日日接近,玉环胸口却是涨满既酸涩又甜蜜的期待。 至此,玉环终于有了待嫁女儿应有的幸福感。 婚礼那日,玉环出嫁穿的是一件剪裁简单,没有半点绣饰的嫁衣,就连布料也并不好。全身上下唯一象样点的,还是李嫂把自己压箱底的红盖头硬是掏了出来,让杜李氏亲自给玉环盖上。 李嫂白事红事接连着办,镇上的人又不是没眼睛没耳朵,稍一打听就知道玉环再许给了韦平。 婚礼那天倒是来了不少人围观,与李家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有。众人见婚礼寒碜,有人笑话玉环,也有人感叹玉环竟沦落至此。 因着当初上杜家求亲的人极多,其中还有几个嘴巴不干净的瘪三说,早知道韦平这样穷都能娶到玉环,自己当初早先一步求亲就好了,被李家父子用扫把打了出去。 玉环的婚礼中,最不象样的是花轿。 红花渡没落太久,没什么人会去。去年唯一一条小路被大水冲坏之后,镇上的人就开会决议不再修路。 现在红花渡与锦湖镇之间只余一条残破不堪的小径,人走勉强还行,花轿是绝对过不去的。于是韦平就把一张藤椅的椅子、上面缠上花轿用的红布条,再用绳子紧紧绑在背上,让玉环坐在上面,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背起玉环,将人背回家去。 众人见玉环嫁人竟连个小轿也无,都不禁为她难过,就连几个向来杂嘴的拨妇见状,也都自动噤了声。 在场中只有玉环想法与别人不一样,心中充满了幸福的雀跃,更不怕他一不小心摔了自己,只觉被韦平背在背后既安全又舒适,别说二十里外的红花渡,就是天涯海角,她也能随着他去。 第五章 韦平与玉环的婚礼只有酒席比较象话,地点设在李家。男方这边请了韦平一位族叔与田大壮一家,女方这边则只有李氏一家,此外还请了镇长与几个亲近的邻居一起过来吃酒。 因着玉环正在流言的浪尖儿上,不想让心怀恶意的人混进来看戏,是以请的不是近亲就是关系好的邻居。宴席虽只摆了两桌,菜色倒是相当不错。 酒席钱是李氏父子出的,说是给甥女的贺礼。 玉环嫁得突然,李家虽然过得也并不差,毫无准备之下要掏出钱来办两桌菜色丰富的酒席也是不轻松,更何况女子出嫁本就没有叫舅舅家出钱的道理。 杜李氏为此非常感激父亲与兄长,直叹娘家果然是女子最后的倚仗。 只可惜一场婚礼办下来,就是事事从简也快到黄昏,往红花渡的路又难行,韦平与玉环还没能吃到就得上路。 韦平背上背着媳妇、手上拎着食盒,路上残破难行他却不觉沉重,反而无比踏实、无比幸福。 走到一半时天色暗了下来,韦平点起灯笼。玉环想不到红花渡如此远、山路如此难行,走了一个时辰都还没到,便问他,「要不我下来走吧?」反正这路上没人,也不怕被人看去。 「不用,我行的。」韦平笑道,「我每隔几天就要担一次鱼到镇上卖,你可比鱼轻多了。」 第17章 韦平不是不想多赚点钱,只是他的船小又破,每隔几日就得整修一番,渔网也老旧,三不五时就得打理,并不是每天都能出门打鱼。 「真不累人?」玉环听他说话都有些不顺了。 「不累。」韦平摇头道,「要不你给我唱首歌。」 「好,我想想。」玉环低头想了想,低低吟唱—— 天上白云霭 门前花正开 不见蝶来采 不见蝶来采 花信有期怎能待 天上白云霭 门前花正开 不见君来摘 不见君来摘 倚门引颈盼郎来…… 这是首女子思念心上人的情歌,一般女子是不敢在大街上唱的。因着歌词内容直白大胆,玉环一唱完就红了脸,羞得说不出话来。 韦平听了这歌也不说话,一径往前走。 玉环心里忐忑,却不敢问他觉得如何,只能坐在椅上干焦心。过了许久才听得韦平声音低哑地道…… 「以后我一定来。」 之前他们明明都思念着对方,却因着身分、礼教不敢往来,平白两地相思。韦平心中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 两人到了韦平家时天色已暗。 韦平的家只是一间盖着茅草的木屋,又小又旧,幸好整理得还算整洁干净。旁边竹杆子撑起的架子上晒着一张渔网。 韦平早在前两天就照着李嫂教导,把婚礼需要的事物都准备好,待玉环嫁过来后,两人简单地将古礼行了一遍,完事后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终于,他们是夫妻了。 之后两人各自冲了澡,韦平让玉环将食盒中的食物摆上桌,自己到厨房去抱回一口小坛,小坛上的封泥都还没拆,一拍开立即跑出一股清香酒气。 「这个……」玉环一眼就觉得那口小坛有些熟悉,立即就想到前些年的事。 「是啊。」韦平在桌上放了两个竹削的茶杯,将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倒入杯中。「就是那年我们酿的梅酒。」他将其中一杯递给玉环,两人一起喝了一杯。 这坛子酒已经摆了三四年,此时玉环喝起来只觉清香扑鼻、甘甜顺口,尽是时间沉淀后的芬芳。 他们来不及吃酒席,食物是李嫂另外准备的,尽是炸藕片、炒腊肉这类不易腐坏的食物,虽然菜色寻常倒也算丰富。 两人忙了一天又没什么时间吃东西,都已是饥肠辘辘,此时也不再多说,一起吃喝起来。 当年制作梅酒时韦平冰糖加得多,此时喝起来特别香甜顺口,玉环很喜欢。韦平自然也不会舍不得她喝,每次玉环才喝两口就不断给她添酒,一顿饭下来不知不觉就喝多了,走路都有些不稳。 韦平觉得玉环喝醉酒迷迷糊糊的模样特别可爱,小心翼翼将她扶上了床,替她脱去鞋袜,这才跟着翻身上床。 韦平不喜欢太甜的东西,梅酒他只喝了一杯,人虽然有些微醺,倒也还算清醒,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事。 因着韦平父母双亡,洞房花烛夜的事是族叔在婚前教他的。一想到要与玉环圆房,韦平的脸就红得不象话,颤着手给玉环解衣。 …… *此处省略【670】字。请谅解* 宁静山间的小屋窗口反常地到了半夜还透着微光,月亮隐入薄云中,似是不敢偷看情人的新婚之夜。 这夜里,月半昏、灯半明,情意正浓…… 出嫁那天韦平路走到一半天色就黑了,玉环没法看清红花渡附近究竟如何,直到隔日出了门才晓得四周风景优美,竟不下她见过的任何地方。 红花渡正中是一座湖,面积极广,四周群山高矮远近错落。玉环嫁来时正是夏天,四周群山青翠油绿,散发着一股草木繁盛时特有的气味;湖面映着天空,水天一色的碧蓝。 韦家的茅屋就盖在一座小山的山脚边地势稍高的位置,看上去虽然旧了些,但木料不差结构稳固,屋顶上的草是不久前才新换上去的,又新又扎实。 屋里有两个房间,一大一小,如今大的被布置成新房,小的还空着。屋子右边搭着一个雨棚,棚下就是厨房,灶台旁放着一口大水缸,薪柴、木盆什么的杂物就搭在转角另一边,屋子后面的墙上。 韦家没有围篱,前面有一小片空地,一边种了葱蒜、一边种了蕹菜油菜韭菜。数量不多卖不了钱,但足够他们吃。 成婚第二天,韦平带着玉环在四周绕了绕,让她熟悉四周地形,之后指着湖的另一边告诉她,「那边有一片树林,每到了秋季叶落后就长红花,可壮观了。因为数量太多,我在湖上打鱼时不时可以看到花瓣飘过。」 「所以这边才叫红花渡吗?」玉环好奇地问。 「我爹是这么说的,所以应该是吧。」韦平道,之后又牵了玉环的手,用自家小渔船载着玉环到湖面上转了一圈。 玉环好奇地探出手摸了一把湖水,惊奇道,「怎么这般冰冷?」红花渡大湖的水,竟是与井水差不多冷。 韦平好笑地指着一座高山对她说,「山上化下来的雪水当然冰冷。」 红花渡这湖的水源好,托这雪水的福,湖里的鱼肉质清甜没什么土腥味儿,镇上最好的酒楼都肯收韦平送来的鱼。 第18章 之后两人简单吃过午饭,菜色主要是昨晚没吃完的菜,再炒上一盘蕹菜。 玉环出阁前从未吃过隔夜饭,此时与心上人一起吃倒也不觉委屈。饭后韦平抢着要帮她洗衣洗碗,玉环就笑话他,「你都做完了还要娶我做什么?」 韦平也难得耍了一回流氓道,「我就高兴宠着我媳妇儿。」反而把玉环闹了个大红脸。 下午天热,两人躲在屋里睡了个午觉。玉环本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昨天着实累了一天,如今还没恢复过来,就也陪着韦平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 晚上吃过晚饭,韦平就说等一下要出门打鱼。 韦平这些年攒的钱全用在婚礼上,现在家中虽然还有几斤白米白面,瓮里也还有咸鱼腊肉,地里有菜,要支撑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可他不怕自己穷,就怕委屈了媳妇,也顾不上才新婚第二天就急着想出门打鱼。 「晚上打鱼?」玉环错愕道,「大半夜的多危险,为什么不白天去呢?」 「这你就不懂了。」韦平知道玉环对打鱼的事一点也不了解,只好一一说给她听。 原来,韦平打鱼少则要在湖上一个时辰,若是运气不好则要两个时辰,打到足够的鱼之后立即用扁担挑到锦湖镇卖。红花渡到锦湖镇有二十里地,韦平担着少则数十斤、多则百来斤的鱼走,大约也要一两个时辰。 之后韦平会担着鱼在锦湖镇上几间酒楼间绕,先将一部分价格好的大鱼卖出去。到这个部分为止,都是得在太阳出来前完成。 接着韦平会再担着剩下的鱼到市场里叫卖,直到卖完为止,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有时候买鱼的人少,两个时辰也卖不完。 回程时倒轻松一些,因为没有沉重的鱼货,以韦平的脚程尽全速的话一个时辰就到了。 玉环算了一下,韦平这一来回最快也要五个时辰、最慢要七个时辰,做的又是极耗体力的工作,不禁又是惊讶又是心疼。 没想到韦平还说,以前有时运气不好没捕到鱼、有时天气不好出不了船、有时不小心勾坏了渔网,有时则是船又漏水,所以他一个月只能到镇上八九趟。之后有了玉环帮忙打理家务、照顾菜圃、缝补渔网,每个月定能多去几趟。 最后韦平没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跟她说,「以后日子会好的。」 玉环看着韦平脸上充满对未来美好的期望,也说不出口自己不怕穷,只好重重点头回了声,「嗯。」 当天晚上韦平果然就出门捕鱼去了。 隔天到镇上的酒楼厨房卖鱼时,挑鱼的管事认得韦平,不由笑话他,「怎么才新婚就连一天假也舍不得放?不多陪陪媳妇?」 韦平生性木讷,也不懂什么浪漫,对他而言还是踏实过日子最重要,被管事取笑也不生气,只径自傻笑。 跑过几间熟识的店家,鱼还剩下十多斤。韦平提着鱼到街上卖时,又一个在李家工作过,熟悉韦平与玉环的大娘问他是不是新婚就急着出门工作了? 韦平觉得这也没什么好瞒的,就老实答道,「是啊。」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木啊!」大娘是过来人又孙子都有了,也就不怕臊地低声对韦平说,「回去记得给你媳妇带点礼物,知道吗?」 韦平嘴上答知道,心里却搞不懂自己出来工作养家,干木不木什么事? 大娘原是要韦平回程时给玉环带盒胭脂水粉什么的,再不济就是带一小包糖也好,哪晓得韦平卖完鱼后心急着要回家,走到半路上才想起大娘说的话。 左右别说店家,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是要上哪买礼物?忽又见路旁一朵小花鲜红娇嫩十分可爱,就摘了回去送玉环。 玉环见韦平出门不忘想着自己,心里非常开心,立即翻出个竹壶装上水,将花小心翼翼插了上去。 韦平见状还以为玉环喜欢花,日后到镇上卖鱼回来,都不忘给她摘上一朵。 小俩口子生活恩爱、岁月静好。 山中无岁月,时间很快就来到七月。在这个俗称鬼月的月份,家家户户都会准备牲礼供奉,韦平自然也不例外,采买了纸钱躐烛等相关物品又让玉环做了几道好菜,在自家院子摆了张桌子供奉起来。 事后两人烧纸钱时玉环突然红了眼眶,韦平见状知道她是想念父亲了,便道,「说起来,你自归宁后就没回去过,要不我们也去祭拜岳父吧。」 杜家在邻镇的产业已经全转手他人抵债,杜长佑的牌位跟着杜李氏到了李家,就摆在李氏的房里。 说起来杜长佑过世都还不满三个月。韦平知道丧亲之痛,心想若让能玉环给父亲上个香、再跟母亲说说话,也许她心情会好过一些。 人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哪有常回娘家探望的道理?可玉环知道韦平这是心疼她。 玉环也因为一直待在山里,大半个月没见过别人而有些不习惯,就点头同意,「好,我们去看娘、给爹上香。」 两人决定之后,韦平就找了一天到湖里捕了些鱼,小条的不要,净挑长得肥硕的留下来,那大草鱼共有五条,每条都有七八斤重。 韦平拿了个木桶将鱼盛起来,里头放水养着。 之后韦平又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大竹篮,让玉环坐在里面,用一根扁担将玉环与鱼一起担起来。 第19章 玉环虽然瘦小,也有七八十斤,再加上木桶里装的水与鱼,怕是超过一百五十斤,都比韦平重多了。 玉环心疼韦平想要下来走,韦平却说收获特别好时也是这个重量,他担起来完全没问题,倒是怕玉环走不惯崎岖山路。 韦平虽然只是名少年,但他做惯粗活儿,力气大又吃得了苦,当真将玉环与一桶活鱼给扛到了锦湖镇。 玉环到了镇上就坚持要下来,韦平也由着她。两人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这时正是夏末,春季的茶与夏季的梅都过了产季,秋季的茶还没开始采,两人到达李家时,正好一家子都在。 李家的人见两人来了都有些吃惊,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玉环就说韦平担心她闷在山里,特地带她出来转转。 韦平把活鱼交给李嫂,李嫂直道这鱼好肥,待会儿中午定杀一条来吃吃。 韦平就说杀鱼他最会了,向李嫂借了厨房,杀了一条最肥的,刮鳞去肚,切成七八块搁在大碗里。 众人聊了几句,杜李氏就带他们夫妻俩去祭拜杜长佑。 拜完杜长佑之后,杜李氏交代玉环,「你舅舅一家待我们是极好,但这毕竟不是你的娘家。」 李家待玉环再好,玉环也还是不姓李。她既然已经嫁人,以后还是不要太常回来,才不容易惹人闲话。 「我理会的,娘。」玉环点头道,又跟母亲提起想念父亲,不知能为父亲做点什么? 杜李氏听了,想了想道,「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不如去给你爹爹放个水灯吧。」 七月十五日在佛教中称之为佛欢喜日、在道教中称之为中元节,然而不论是哪个说法,都是遥祭往生亲人,为其祈求冥福的日子。 「这个我知道,前些年我也去过。」玉环还没说话,韦平便保证,「女婿过几日一定带玉环去为岳父祈福。」 杜李氏之前听女儿说韦平待她极好,什么粗活儿、重活儿都跟她抢着做,此时又听他保证,心下对这个女婿多了几分好感。 韦平虽然不富有,但他勤劳又待女儿极好,把她放在心尖儿上疼,女儿也喜欢他,这样也就够了。 两人在李家吃了顿午饭这才离去。 韦平知道玉环已经很久没有外出,就带她到街上逛,顺便一起采买些生活用品,两人直待到黄昏才回红花渡。 回程时玉环坚持要自己走。「既然要住上一辈子,不能总是靠韦郎担进担出。」 韦平有些不舍便劝她,「这路不好走,怕你摔了。」 玉环红着脸道,「那你不会牵着我的手?」 虽然已经成婚大半个月,两人毕竟都还年轻,动不动就闹大红脸。韦平听她这么说也红了脸,手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你小心,我们走慢点。」 这年头再大胆的夫妻也不敢大街上手牵手,只是两人都想,横竖路上也不会有旁人,不怕人看见。 「好。」玉环应道。 两人双手交握。韦平的手又大又温暖,上面长满长期劳动的粗茧;玉环的手则是白晰柔软,滑若无骨。握着玉环的手,韦平心中暗自发誓,绝对要尽自己一切能力,不让玉环受苦。 说起这个放水灯的活动,很多地方都有进行,也不拘泥江湖河海,唯独要注意不可选择风浪太大,或是水流湍急的地方,免得水灯还没出多远就沉没,那可就太不吉利了。 韦平家离湖不到一里地,照理来说在湖里放又近又方便,但最后两人还是决定到锦湖镇上与大家一同施放。 锦湖镇上的放水灯活动是由庙宇举办,现场有祈福法会。这天韦平与玉环也跟着准备了一份供品来参加法会。 来到会场,庙方在河边不远处搭了个棚架,架下有数张长桌。来供奉的民众会将自家的供品用竹篮装着,上头插上香,就直接放在桌上。 「那边烟大,你别过去。我过去摆放牲礼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韦平提着篮子道。 「好。」玉环应声,又交代他,「要记得位置啊。」 「知道。」韦平应道。 中元普渡的供品,一般来说要有全鸡全鸭与猪肉,有时候会再加条全鱼。 因为是供奉给孤魂野鬼的吃食,一些富裕人家或是有所忌讳的便不拿回供品,直接就捐给庙宇。 韦平与玉环两人对此事倒不甚忌讳,特别是他们也没什么本钱忌讳。那鸡鸭鱼肉就他们俩能吃上好几天呢!更别说他们平日可没条件这么吃肉,两人多少有些嘴馋。 其实韦平就是不记他家供品的位置,要找不到也是极难。原因无二,就是因为他家的供品特别醒目。 别人家的供品都是肥鸡肥鸭比鱼大,他们家的鸡鸭却都不大,反倒是那条肥鱼把全场的鱼都比了下去,足足有十来斤重!光只一条鱼就比鸡鸭加起来还重,更显鸡鸭瘦了。 韦平把东西摆好之后就回来找玉环。两人会合后韦平问她,「要不要去喝碗凉汤?」 「好,我刚才看到那边有人在卖。」玉环指了指摊贩聚集的地方道。 此时正值盛夏,天气极热,庙方的活动又是从早到晚要办上一整天的,虽然大部分的民众不会全程参与,一样也热得教人头昏。有人潮的地方就有商机,于是不少摊贩都推了东西来卖。 第20章 摊贩们自然地聚在一块儿,形成了个小市集,其中以卖凉茶凉汤的摊贩最受欢迎。 市集里摩肩擦踵十分拥挤,韦平护着玉环进去,两人买了两杯茶,站着喝完后直接把碗还给了摊商。 之后两人又逛了一会儿市集,才朝着施放水灯的位置走去。 庙方担心夜晚视线不清,民众会看不到危险栽进河里,因此规划了施放的地点,并安排了人在旁边主持安全。 民众施放的水灯可以自己扎,也可以向庙方购买款式统一的灯,说是祈过福的,特别灵验,一只要十文钱。 庙方卖的水灯有没有比较灵验韦平不知道,诚然他平日极为节俭,这种钱还不会舍不得花,何况扣除工本,这价格也说不上太贵。 「大嫂,我要两只水灯。」韦平带到玉环来到河旁的摊位上,向看摊子的大婶伸出双指。 「二十文。」大婶道。 韦平让玉环去挑了两只水灯,自己付过钱,又向大婶借了笔。 韦平先在其中一只上面端端正正写下父母的姓氏籍贯、何人供奉云云,再将笔交给玉环,「来。」 玉环接过笔,也在另一只水灯上仔细写下父亲的姓名籍贯。之后两人便一同向河边走去。 这时天色才刚暗下来没多久,河边已经站了不少人。 这个水灯施放点非常适宜,河面平静、水流也不强,是以住在邻镇的人有时也会选择到这边放。 两人在河边将蜡烛点上,再轻轻放在水面上任它缓缓飘去。 「韦郎你说,爹爹真能看到吗?」玉环望着远去的灯,不确定地问道。 施放水灯并不一定要买,河面上有些水灯是民众自己扎的。水灯一般是由竹子扎的,再糊上白纸,底部中里会粘上一小截白烛,形式上不会差得太多。 你家的、我家的,飘着飘着就混作一块儿,分不清了。 「会的。」韦平趁着人人都望着自家河面上的水灯、无人注意时,悄悄捏了捏玉环的手。 习俗上说,灯在水面上任其飘流,飘得愈远就代表亲人福分愈大。会来放水灯的都是心中挂念逝世亲人的人,是以在放了水灯后大都不会立即离去,而是会待在水边看上一阵子,直到望不见了才离去。 黑暗的夜里,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烛光沿河面蜿蜒铺去,不时有新加入的,也有悄然消失的。几百只水灯将河面映得有如天上银河,显得极为壮观。 韦平与玉环两人看着水灯漂啊漂、漂啊漂。没有人知道灯会漂到哪里去,却都希望亲人能收到自己的心意。 第六章 秋去冬来,不知不觉间又是春天。 韦平与玉环已经成亲大半年了,小俩口的生活平淡却幸福。 韦平工作一如既往的勤快,平日除了捕鱼之外,还抽时间把厨房围上竹篱再糊上泥,做出了四面墙来,就怕玉环做饭时会受凉。 更让玉环感动的是他甚至买了一把铲子,每次从镇上卖鱼回来就用铲子挖上一个时辰的路,挖好了就把铲子就地藏起来,下次回家时再挖。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居然也把路给修出了样子。 玉环初嫁过来的时候,有不少事都得适应,如今也都已经习惯山中的生活,体力也好了许多,要自己走到镇上不是问题。 玉环见自己做完事后还有空闲,又见韦平工作极为辛苦,便要求陪韦平到镇上卖鱼,韦平心疼她,就道,「你连杀鱼都不会,怎么卖鱼啊?」 玉环听了好笑,「我不会,你就教我啊。」嫁过来之后,韦平从没让她做过挑水、劈柴之类的重活儿,杀鱼这种脏活儿自然更不愿她碰。 「可是你到镇上卖鱼,要是见到了你以往那些姊妹,岂不尴尬?」韦平又说。 玉环当年许亲给赵公子,是众人都羡慕不已的婚事,结果最后却嫁给了他这个打鱼的,反而成了姊妹中嫁得最差的人。 偏偏玉环还是闺女时,有些女孩嫉妒她,碍着杜家与赵家不敢说话;如今杜家倒了,赵家的婚事也吹了,就有那么些人讲话不太留情面,韦平说「尴尬」都已是客气。 玉环自然知道韦平说的是谁,只是她也不在乎。「你不让我去卖鱼,人家就不知道我是个渔嫂啦?我本来就是个渔嫂,又不怕人家笑话。」 当渔嫂,她高兴喜欢爱。她心里坦然,不觉得去卖鱼有什么不好? 韦平无奈只得教她杀鱼。玉环很用心地学着,只是这鱼鳞滑不溜手、鱼鳍又特别刺人,她杀没几条就被刺得满手伤,急得韦平说什么也不让她再杀。 没能给韦平帮上忙,玉环心里有些难过。韦平想给她找活儿分散注意,又不想她太过劳累,就从城里捎回一斤各色绣线,让她打发时间。 玉环的绣工在出阁前就是出了名的,如今在家里绣些绣品,倒也不愁卖不出去。 此外,绣东西攒钱赚得不快,但好处是不会太耗体力,又能趁零碎时间进行,不担误做其他家事的时间,玉环倒是挺满意这点。 这日,韦平从镇上卖完鱼回来,已接近中午。 「我回来了。这给你。」韦平把花递给玉环。 玉环高兴接过插入水筒里,推着他道,「快去洗澡,要吃饭了。」 韦平冲完澡回来,见玉环炒了一道蕹菜、一道韭菜,又炸了一碟河虾。河虾炸得又酥又脆十分爽口,韦平极爱吃这道菜。 第21章 「我还炖了鱼汤,应该能吃了。」玉环拿碗筷摆上桌,给两人盛饭。 「你过几天要去舅舅那里帮忙,我给你留几条大鱼下来,你可要记得带去。」韦平道。 韦平家只有一张渔网,又特别老旧,三不五时就要修补一番。每次修渔网韦平就没办法打鱼,让他很懊恼。 玉环知道韦平一直想攒钱买张新渔网,两张轮着用,这样他就不会因为渔网破掉而平白少一天收入,便跟韦平提议春天时到李家帮忙采茶。 采茶相对卖鱼来说轻松干净些,也是玉环习惯的工作,韦平就没有反对,打算过两天茶季开始就送她去李家。 「知道了。」玉环应了声,又回厨房拿鱼汤。 韦平夹了口炸河虾进嘴里,连头带壳地嚼了几口吞掉,吃了几口都不见玉环回来,便好奇地到厨房找人。 韦平到了厨房没见着人,只听得窗外传来微弱的呻吟声,赶紧冲出去,发觉玉环正蹲在厨房边干呕,急得跑过去问,「怎么了?又想吐了吗?哪儿不舒服?」 玉环这两天胃口不太好,昨天还吐过一回。韦平本要今天带她去看病,她却说可能是吃坏肚子了,过两天就没事。 韦平拍着玉环的背,着急得不得了,「玉环你说话啊,哪不舒服了?」 玉环还是蹲在地上不说话,对着韦平比划了两下。韦平理会的,赶紧又跑回去倒了杯水来给她。 玉环漱了漱口,又喝了几口凉水,这才将恶心的感觉压下去。「韦郎,我想……我或许该去看一下大夫。」 「我早说该去的。」韦平又气又心疼。若不是玉环想省诊金,她现在早从医馆里出来了。 「我有预感不是什么大病,你不要太过担心。」玉环拉着韦平的手往回走,脸上满是笑意。 「你还笑呢!」韦平看她一派轻松不由得有些生气,手上小心地将她扶到餐桌上,将碗筷塞进她手里,「我们吃过午饭就去。」 「好,吃过午饭就去。」玉环不气他语气差,笑咪咪地端起碗来吃饭。 韦平心急玉环,匆匆扒完两碗饭就急着要带玉环下山。玉环原本想要用走的,韦平却嫌她脚程慢,怕到了镇上医馆都要休息了,硬是把她背下山。 玉环原本想说他早上已经走过一趟,她用走的就好,却拗不过韦平,只得庆幸这一路上没有别人,否则还不羞死。 到了医馆,大夫给玉环把脉,又问了几个问题,便笑着向韦平说,「恭喜恭喜。」 「什么?」韦平一楞。 韦平见玉环动不动就吐,担心得不得了,哪知到了医馆,大夫把过脉之后却向他道喜? 「傻瓜,你要当爹了。」玉环害羞地道。 韦平被大夫弄得一头雾水,经过解释才知道原来自己居然要当爹了!当下笑得像个傻瓜。 玉环是个女人,多少可以猜出是怎么回事,只是她毕竟不是大夫,不敢断言。如今得知果然是有了身孕,心里也非常开心。 大夫看多了这种情况,也不笑话韦平,只跟他说明了一些怀孕应注意的事情,又交代道,「小娘子身体可以,不用吃药,只需要平日多吃点营养的食物即可。」 韦平连声应是,一一小心记下,又多给了大夫一些诊金,这才开开心心地把玉环小心背回家里。 「我要当爹爹了……我就要当爹了……」晚上睡觉时,韦平一只手老不安分地在玉环平坦的肚子上抚来抚去,一句「我要当爹了」从医馆出来后就没消停过。 「是啊,你要当爹了。」玉环被他弄得好气又好笑,只是心中还有点小遗憾,「就可惜舅舅那儿是去不成了。」 大夫刚才交代过,她怀孕还不到两个月,正是需要事事注意的时候,像采茶这种要站上一整天的工作,最好还是先避免。 「这是自然。」韦平抱着玉环道,「别担心,这是好事,他们一定能理解的。」 玉环轻轻「嗯」了一声,交代道,「你记得去给舅舅家通知一声。」 「好。」韦平拍拍玉环的手让她别担心,「早点睡吧。」 「好。」玉环依在他怀里,两人交颈鸳鸯似地睡了。 李家人与杜李氏得知玉环怀孕的事都非常开心,只是春夏正是农忙期,杜李氏必须到茶园帮忙,没法子照顾玉环,只好吩咐韦平多看着。 韦平笑说,「自己媳妇呢!」 因为他一直待女儿很好,杜李氏倒也挺放心。 玉环之后害喜的情况愈来愈严重,别说吃鱼,就连闻一下也不行,后来更是连活鱼的味道都受不了。韦平见状只好把渔网远远晒到山上,每次从镇上卖鱼回来一定先洗得干干净净才回家,此举果然让玉环反胃想吐的情况好了些,只是胃口仍然不是很好。 韦平家是打鱼的,饭桌上从来没少过鱼,玉环嫁过来之后除了鱼之外鲜少能吃到其他肉类。如今鱼吃不得,河虾个头又小,顶不了什么事,眼看玉环明明怀着身孕却愈来愈瘦,韦平心急得不得了,一日从镇上卖鱼回来时,手里就拎了一包蜜饯、一包鸡肉。 除了祭拜之外,韦平家一年吃不到两次鸡。玉环看他买鸡回来心里很感动,但又难过道,「何必花这钱?船才刚大修过呢。」 韦平夫妻俩努力攒了几个月的钱,把船大修过后已花了大半,再加上玉环害喜严重事做得少,如今只靠韦平支撑家计,收入少了很多。蜜饯与肉食都不是便宜的东西,这样下去是得等多久才能攒到买新渔网的钱? 第22章 玉环愁,韦平可不愁。他笑说,「渔网可以之后再买,孩子在你肚里长大却只有一回。」 玉环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也只能告诉自己一定要快点把身体养起来。 有韦平变着法子给玉环补身子后,玉环果然好了许多,也逐渐不吐了。之后她不再害喜,肚子也大了起来。 自从得知她怀孕,韦平天天盯着她的肚子孩子孩子的叫,取了好几个名字对着玉环肚子问孩子想叫什么名,弄得玉环好气又好笑地骂他,「孩子还小着呢,哪听得懂。」 转眼到了夏末,玉环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一日韦平到镇上卖鱼,听见有个富商在招船工,给四倍的工资。 韦平听了很惊讶,四处向人打听真的假的?怎么给那么高的工钱? 「真的啊,好多人都去了呢!我也想去可惜没过关,不给上船。」被问到的人叹了口气就惋惜地离开了。 韦平弄了半天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有名富商来锦湖镇采买黄梅,准备运出去交货,结果船上的船工突地全病了,只剩几个情况稍好些的。 富商眼看时间一日日过去,交货的日期愈来愈近,心里急得不得了,只得在镇上招募船工。 当船工是极累的工作,又时常一出门就是一年半载,愿意上去的人少、有经验的更少。 富商招不到有经验的船工,便听有经验的老船工说,要不挑力气大的就好,上了船可以慢慢调教,只要给得起高薪,不怕没有勇夫。 富商心里也想,就是把赚得的钱全砸在船工上、甚至自己再贴点都行,商誉可万万砸不得,便两倍三倍四倍的一路把工资开了上去。 锦湖镇这边的人几乎都靠采茶采梅过活,就是到码头当挑夫,都没上船当船工苦,可架不住高薪,还是有不少年轻力壮的人去应征。 富商心想自己花这么多钱,给这么高的工资,自然把录取的条件提得高高的,藉此刷下一些滥竽充数之辈。 韦平听说,规定是没法担着两百斤的扁担在码头与船之间来回走十趟就是不行。许多人都在五六趟时就累得走不动了,因此中选的都是些年轻力壮之辈。 富商招到足够的人就要走,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韦平心中合算了一下——当船工一个月下来赚的钱比自己打鱼还要多两倍不止,而且他们工钱贵,富商不需要他们做那么久,只要三个月就让他们回乡。 这么算下来,三个月的工资不止够他买张新渔网,还够让玉环坐月子时天天都有鸡吃。 韦平对自己的力气很有自信,两百斤虽重对他倒也不难,别说来回走十趟,就是再多十趟也是当菜吃,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选不上。离开玉环虽然不舍,但为了美好的未来,他还是决定回家跟玉环商量。 玉环此时的肚子已经有五个月大,人没长胖多少,全重到了肚子,膨起的肚皮就像个碗公倒扣在上面。 玉环听完韦平的打算,想了想也觉得不错。「韦郎说的是。接下来我生了孩子,能够整理家务的时间必定会减少,没有两张渔网的话确实不便。」 「我也想过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们贴点钱给舅舅家,让岳母给你养胎。」 韦平把他的盘算告诉玉环,玉环却不肯。 「不行啊!接下来就是采秋茶的时候了,母亲必定也是要上山帮忙的。」玉环道,「我最近身体好了许多,照顾自己没有问题。」 玉环说的倒是实理。杜李氏身为寡妇,李家肯接她回家照顾已是仁至义尽,没理由连出嫁的甥女都住过来,反而是杜李氏跟着韦平与玉环夫妇过活还比较合情合理。要不是韦平家实在太穷,杜李氏何苦厚颜待在娘家? 韦平心里也觉得对不起岳母,便不敢再提让玉环到李家借住的事。所幸玉环目前的状况的确不错,照顾自己不成问题。两人商议一阵,韦平决定明天就去码头应征船工。 「你自己保重。」韦平拉着玉环的手保证道,「秋天结束前我一定回来。」 秋天结束前回来,赶着孩子出生的时间都还有剩。韦平可舍不得第一个孩子出生时,自己不在旁边。 「嗯,你早点回来,我等你。」玉环道。 除了韦平早日回来,她也别无所求了。 韦平很顺利就应上了船工的工作,在上船前他用扁担担回来十几斤白米白面,还有香肠腊肉等肉食,再加上家里腌着的鱼与地里的菜,玉环一个人足够吃。要不是怕玉环累着,韦平本还想抓两窝母鸡回来,让她每日都有蛋吃。 玉环独守在家,每日除了打理家务几乎没什么事可做,连平时要花许多时间整理修补的渔网也晒着,好几天不需整理。 白天的时候还好,每到了夜晚,玉环就会特别想念韦平。 一日下午,玉环午睡起来闻到一股潮气,外出一看发觉地上湿湿的应是刚下过雨,就想起韦平曾在雨后的夜晚带她到附近小溪旁看萤火虫。 她想了想,晚饭后拿了个竹壶到厨房去倒了小半壶酒,再准备一些东西后拎着竹篮出门。 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的时间,韦平得空时总会花时间陪她,跟她说说关于红花渡的事,对于附近的地势她心里有数,只要小心一点,不至于会发生什么危险。 红花渡这附近小溪多、溪里螺类也多,萤火虫一年从春季到秋季都看得见。特别是韦平带她来看萤火虫的地点,更是多得不得了。 第23章 玉环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拎着灯笼,走到溪旁。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放了驱蚊的香炉,又放上一张小竹椅,她在椅上坐了下来,「呼」地一声吹熄了烛火。 熄掉烛光后,草丛间若隐若现的微弱光芒就明显起来,一眼望去整条溪旁的草丛间似乎都能见到萤火虫的踪影。 玉环默默倒了一小杯梅酒啜饮。她怀孕已经有六个月,大夫说喝点薄酒没有关系。 原本想着之前三年都熬过来了,这次韦平离开三个月应该不成问题,却没料到才过一个月就已相思成灾。 玉环根本没料到一个新妇思君的强度,更别说她现在还怀着孩子,身旁又没有其他人可以聊天排解。 诚然她已经比出阁前独立了许多,此刻仍觉得自己像是朵失去了主心干的菟丝花,无所凭依。 玉环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已是要做娘的人了,一定要坚强起来。 诚然附近没有野兽,玉环仍是不敢待得太晚,望着忽隐忽现的萤火虫又看了一会儿,便赶紧收拾回家。 玉环思念着韦平,韦平自然也思念远在家乡的妻子与尚未出生的孩子。 当船工非常辛苦,特别是他们船上人手不足,富商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每天睡得比韦平打鱼时还要少,气得几个人大呼被骗,直道以后再也不上船来。 众人抱怨归抱怨,可订钱收了、约也签了,总不能逃船吧!只好咬牙干活儿努力撑过这三个月。 对韦平而言,忙碌却有一个好处,就是想着玉环的时间能少一点,才不至于太过难挨。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也一天天凉了,好不容易撑到了约期将近,从锦湖镇来的人都非常开心。 船上的工作虽然苦,但富商是个讲信用的人,时间到,依约给足了他们工钱,半个子儿也没有扣,也派了艘船把他们载到临县,让他们自行回家。 接下来就要入冬,靠北边一些的水路会被冰封,富商要趁天没冷下来之前赶到南方做其他买卖,无法顺路送他们一程,能另派艘船把他们载到临县都已是仁至义尽。韦平他们听一些老船工说,有些恶劣的船家甚至会把船工放在离家乡十万八千里、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韦平与几个同路的人一起走,横竖一行人目的地相同。没想到才走了两三日就突然变了天,夜里气温一口气降了下去,隔天起床朝外一看,众人纷纷吓了一跳! 前方原还青翠的山头,居然一夜就白尽了,一眼望去天地一片的雪白。阳光出来一照,闪耀着刺目的光辉。 有人出了门,立即「唉呦」喊了声,众人过去一看发觉他整只小腿都插进了雪里。一夜的降雪量居然超过一尺高。 锦湖镇这些来打工的全是年轻人,没人见过这种情况,分头向当地的人打听才知道,原来他们遇上了数十年才一回的大雪。 「这雪太大,没那么容易停。我劝你们还是等春天了再回去。」当地耆老跟他们说,昨夜的暴雪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而已,接下来只会愈来愈大。强行在雪地中行进非常危险,一个弄不好可会冻死人。 韦平等人虽然害怕,但挨不住思乡情切,就决定边走边看情况。 又这么走了几日,暴雪果然一天比一天惊人!因为雪积得太深、行走不易,一天下来居然只能推进十里。 一天十里,是得多久才熬得到家?众船工不禁心想。 锦湖镇虽然冬天也下雪,但因四周都围着山,这样惊人的雪量可真没见过。也因为有山挡着,就是下雪也不会刮这么大的风。 才隔了几天,众人就受不了了! 众人在雪中行进时,就是穿着蓑衣也冻得浑身发麻,不少人手上脚上都长了冻疮。这场暴雪不仅是雪大风强,更是几人前所未遇的冷。这种天气之下在雪中行进,那可是真的会死人的啊! 再怎么思乡情切,命也得先顾着才行。众人商议一番后就决定一起凑份钱,在这个镇上赁一间房子。房子不用多大多好,别漏雨漏风就成。总之,熬过这个冬天再说。 韦平见众人不走了,急得不得了。明明天气好的话,走个十天左右就能到的路程,如今已经走了半个月还没有走一半!眼看着玉环的产期一日日接近,怎能教他不着急! 「再走走吧,我看还能走的。」韦平向同伴们道。 「别说了。」李二虎举起手道,「你看我的手脚都肿得像面龟一样了。」 「是啊韦平,再这么走下去可是会死的。」林季春叹道,「我晓得你心急家里的媳妇要生孩子,可你也得先把自己的命顾着不是吗?你这么硬走回去,就是伤着、病着,你媳妇也不会开心不是吗?」 「算了,你们不走我自己走。」韦平见众人任他怎么劝都不肯再前进,心一横就把自己的行李打包好,准备明天自己一人也要出发。 众人见状也没别的办法劝他,只能彼此相视,无奈地笑了。 隔天一早众人都是被冻醒的。才仅仅一夜,气温就好像又一口气降了许多,就连盖着被子都觉得冷。 几个人听见动静醒来,见韦平已经收拾好行李,就连蓑衣都已穿戴整齐,都吓了一跳。 「不会吧,你真打算回去?」林季春都被他吓清醒了。外面正狂风暴雪,呼呼的风声听着就比前几日还吓人,韦平居然还不放弃。 第24章 韦平没说话,拿了行李就往外走。开门的瞬间一阵寒风倒灌而入,原本醒的、没醒的,这下可都清醒得透彻! 周燕南见状骂了声「我操!」鞋也不穿地冲了出去,硬是把韦平拖了回来摔在地上。「你真想死了是吧!」 因着对力气的要求,他们这群船工几乎都是十几二十岁,正当年轻力壮的青年,只有周燕南看起来大约三十上下,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同伙都喊他一声「周大哥」。 「周大哥,你别拦我。」韦平从地上爬起来道。 他们同吃同住三个多月,对彼此多少有一些认识。这个周燕南不是锦湖镇本地人,从何处来没人知道、为何而来亦没有人知道。但他看起来特别精神、身材也特别结实,就算不说,众人也都猜得出来他是个练家子。 「你若是想死就说,我现在宰了你还能把你的骨灰带给你媳妇,你这一出去,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周燕南半点不让地拦着韦平不给过。他走南闯北多年,知道强行在暴雪中行进的危险。 「你别管我!」韦平说着就想硬闯。 周燕南扬唇一笑道,「老子就偏管定了!」一掌又把他拍回地上。 周燕南说到做到,硬是把韦平困在镇上一个冬天。待韦平回到红花渡的家时,已经是隔年初春。 「玉环,我回来了。」这半年韦平又长高一些,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他里外找不到玉环心里正觉得奇怪,无意间伸手按在桌上,却发觉碰了一手灰,像是房子许久没有人住过。 韦平大吃一惊,把身上的东西随意一丢,绕着小屋前前后后转了几圈,发觉屋里确实久无人烟。 算算日子玉环早该生了,韦平又猜搞不好是杜李氏接玉环过去做月子,便又急急忙忙赶去了李家。 韦平到李家时正是午饭时间,韦平也顾不上失礼,直接闯进饭厅问,「岳母、舅舅,我回来了,玉环呢?」 众人见到韦平脸上表情都有些奇怪,杜李氏站起来冲了出去,又立即抓着枝竹扫把回来,冲着韦平劈头盖脸的打去,口中不忘大骂,「我打死你!打死你!」 韦平被打得莫名其妙,又不敢反抗,只能焦急地问,「岳母,玉环呢?玉环呢?」 杜李氏也不答腔,就是冲着韦平边打边骂,后来是李家主人让李嫂拦住杜李氏,再自己把韦平给拖到了外面去。 「舅舅,玉环呢?为什么不见玉环?」韦平不解地问。 李家主人看着韦平无知的脸,隔了好久才声音瘠哑地告诉他,「玉环死了。生孩子难产死的。」 刹那间韦平的眼前一黑,几乎站不住脚。他无法思考,只觉得像是天空塌落了一般。 从此…… 人生再无颜色。 第八章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玉环过世已满七个年头。 玉环过世,最伤心的除了韦平就是杜李氏。杜李氏气玉环过世时韦平不在身旁,将气全出在他身上,竟是连玉环的墓还有两人的女儿都不给见,任韦平怎么求也不心软。 李家虽然也气韦平没有好好照顾玉环,可女人生孩子难产,就算韦平在也顶不了事,因此也觉得杜李氏做得有些过分。可杜李氏是玉环的母亲,谁又能跟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谈什么道理? 韦平在李家前面跪求岳母,生生跪晕了几次,许多人都有见着。邻居说了闲话,杜李氏也不在意。 最后是杜李氏的爹看不下去,对女儿说玉环既然嫁给了韦平,就是他们韦家的人,她生是韦家人、死是韦家魂,这才让杜李氏点头答应让韦平给玉环上坟。只不过她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希望让两人的女儿舍入空门,为玉环祈福。 玉环乃是难产而死,这在习俗上算是枉死,杜李氏这作法不算罕见。 韦平原先不肯,但身旁的人都劝他暂且答应,别再跟杜李氏冲突,等到过几年女儿大了些再找机会接过来便是。韦平无奈只得答应。 这日韦平又拎了口竹篮前来祭拜玉环。 「玉环,我来看你了。」韦平怜惜地抚摸玉环的墓碑,接着从竹篮里拿出各项工具。他先是把玉环的墓碑擦了擦,又拿镰刀把四周的草给清了个干净,最后才又拿出几样小菜与一小壶梅酒、两只杯子。 韦平给两个杯子斟上酒,也不说话,就只坐在玉环的墓碑旁,偶尔喝口酒、夹两筷子菜。 玉环的墓旁时常有萤火虫出没,韦平只要得空就会像这样带上酒菜过来与玉环共飮,静静地看着萤火虫在草丛间出没。 这七年来,韦平改变了许多。 从外表上来看,自从得知玉环的死讯,他就开始穿黑衣。旁人都以为他情深,肯定会给玉环守满一年的丧,哪知他一守就是七年。 韦平虽不富有,但他老实勤快,待玉环的好没有二话,对待亡妻更是情深义重,旁人都看在眼里。 自从韦平换上黑衣起,就没再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几件黑衣穿了几年下来都已经开始发白,有人看他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想要为他牵线说亲,都碍着他那一身黑衣不好意思开口。 随之一同发白的却还有韦平的头发。众人见他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就白了大半,都叹是他太过思念玉环。 第25章 这七年来韦平的外貌变了不少,个性上也有不小的改变。 过往韦平的个性虽然沉稳,但一群伙伴该玩该闹时却也不落单,话虽然不太多,有空时还是会与人闲聊几句。自从玉环过世后,韦平的话少了、笑容也少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七年过去,韦平在众人的记忆中只剩一个面目模糊的形象。提起他人人都晓得,但要具体地说些什么,却都有困难。 「玉环,你觉不觉得今天的酒跟过往有什么不一样?」韦平对着墓碑轻声细语地问。 墓碑沉默着,韦平却是一点儿也不介意,径自答道,「这坛子酒是我今年刚弄的,你觉得如何?我觉得不好喝。明明是一样的材料、一样的做法,我弄的就是没你做的香。」韦平望着墓碑,不知不觉就落下泪来,口中轻喃,「玉环,我好想念你……」 自从你走了,酒不再香、花不再红、天空不再碧蓝。从不知没有你的日子可以这么难挨,简直度日如年……韦平凝视着墓碑,无声地道。 这些年来,韦平无比想念玉环,想念得狠时,恨不得能随她去了,可一想到女儿,想到被送进尼姑庵至今不得一见的女儿,韦平又觉放不下心,只能强自振作。 女儿是玉环与他唯一的连系,他不能对她不管不顾。 韦平心中一直想着要将女儿接回来,要供给她最好的生活,把亏欠了妻子的全部补偿给女儿,于是愈发辛勤地工作。 他每日除了工作外,就是想念玉环,得了空就来看她,也不再多做其他的事。 「你怎么就是不来看看我?」韦平叹息着。 一别经年,芳魂幽幽,魂魄不曾来入梦。连相思都无以凭借。 有人说人生很短暂,眨眼即过。韦平却觉人生无比漫长,怎么等也像等不到尽头。 「哎蝴……哎蝴……」 正自思念着玉环,忽地听见若有似无的呻吟声,韦平大惊之下还以为是玉环显灵,连声大喊了好几声,「玉环,你来看我了吗?」 「哎……」 又细一听,发觉声音苍老,不像玉环的声音。 韦平有些失望,却也不放心老人家,便又大喊,「谁在那儿?」 「谁来扶老夫一把……」苍老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痛苦。 韦平怕是有老人家在这山上摔倒了,立即循声前往查看。 韦平给玉环迁葬的墓位置极好,平日背风面水视野开阔,夜间繁星密布,不远处有小溪流过,除了冬季,都能够见到玉环喜欢的萤火虫出没。就是偏远了点,孤坟独墓的。 若是换作别人,在这样杳无人烟的地点听到有人哀嚎,怕不是山精鬼怪出来了;可韦平自幼在这附近长大,没见过,更是天生不怕鬼怪,便不曾往那方面去想。 韦平找了一会儿,这才在一个山坳处发现一名老人。老人身穿藏蓝布衣、头上白发扎了个高髻,乃做道人打扮。 「老先生,您没事吧?」韦平赶紧跳下山坳,来到老人面前问道。 「小伙子,我脚扭到了。」老人皴着眉,额上全都是汗。 韦平闻言立即蹲下身为老人查看,见老人脚上有绑腿就想去解,手才一触到绑腿老人就不断发出闷哼,显然伤得不轻。 韦平见状也不敢贸然去动老人的腿,只好道,「我家就在附近,不如到我家休息一下吧。」 「哎,也只好如此。」老人一叹,「只能劳烦小伙子了。」 韦平闻言背过老人蹲下,将老人小心背到了背上。 回到玉环的墓前将东西收拾了一下,劳烦老人帮忙提灯笼与竹篮,韦平便小心翼翼地将老人背回了家里去。 韦平将老人小心背回家中后,立即给他解开绑腿,用冷水敷了一阵,之后又拿来自己熬的草药膏,厚厚给他涂了一层。 老人觉得好多了,长吁一口气。「小伙子,这回真多亏了你,否则老夫还不知下场如何。」 韦平见老人家眉眼极长、双耳肥厚,不敢居功。「哪的话。老人家福德深厚,必定能逢凶化吉。」 老人家哈哈一笑,「小伙子倒是会讲话。」 「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还有,这么晚了,您怎么会摔到那山坳里去?」韦平不解的问。 红花渡这边平时人烟罕至,这老人家独自跑到这里来,还真的不是件平常的事。 「老夫嘛……你就称老夫『南山居士』吧。至于为什么摔了,哎!还不是跟朋友喝酒喝的……说到酒,我刚才一直闻到酒香,不如分点予老夫尝尝味道。」这南山居士一提到酒就来劲儿了,与刚受伤时蔫蔫的模样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南山居士回答诡异,韦平不是多心人,倒是没发觉奇怪,只道,「居士的脚伤了,这伤筋动骨的,还是不要饮酒吧。」 刚才韦平背着南山居士时就闻到他身上有酒气,显然是个离不开酒的老酒鬼。不是他小气,而是伤了筋骨确实不能饮酒。 「哎,我都已经是这把年纪,这腿脚好不好已经无关乎酒,倒是肚里的馋虫不治才真是难挨。」 南山居士长吁短叹,弄得韦平不给他酒喝都觉得过意不去了,又想说梅酒酒气薄,少少喝一点没有关系,便道,「那就喝一点吧。横竖我平日也都是一个人饮,今天难得居士来作客,就陪居士共饮一杯。」 第26章 南山居士点着头连说了三声好。 南山居士年纪大了,韦平怕他空着肚子净飮酒对身体不好,就下厨炒了一盘花椒河虾、一盘盐花生。这两道下酒菜与梅酒的清澈不甚搭配,南山居士也不在意,吃喝得非常开心。 「都是我那些道友不好,说好了要分我一杯蟠桃酒,结果……嗝!自己干了……一滴也没留给我……」 两人吃喝到半夜,南山居士开始胡言乱语。韦平开始还不觉如何,只当是他酒后乱言,听着听着却愈觉奇怪,如今这句话更是让韦平心中一惊! 韦平这人老实,并不代表他笨,当下立即给南山居士劝酒,最后连当年与玉环一起酿的小半坛梅酒都不惜拿了出来。 韦平与玉环都不是好酒之人,韦平更是不喜甜食,因此当年那坛酒还有剩下。玉环过世后韦平也舍不得拿出来喝,至今还留下一些。 「好酒!」南山居士一喝就忍不住大赞一声。「酒乃至情至性之物,就该由至情至性之人来酿!」 「居士既然喜欢,不妨再来一些。」韦平不惜本钱的不断给南山居士斟酒,一面小心套话,「您刚才说的那个故事我觉得很有趣,不如再说一个与我听听?」 「这有什么难的,老夫知道的故事可多了……」南山居士本就有些醉,被韦平这么一灌更加神智不清,口没遮拦地讲个不停。 「哎呦……头好疼……」隔天,南山居士悠悠醒来,盯着韦平家的屋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昨晚被韦平救了的事,不禁口中喃喃「误事误事」,像个孩子似地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居士。」韦平见南山居士醒了,立即站到床边来,也不再虚以委蛇,开口就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韦平灌了南山居士一夜,这才把自己想要的讯息全刨根刨底地挖了出来。 虽然心里也觉得对不起南山居士,却无法遏止心中的渴望。 「……说吧。」南山居士倒在床上,语气有说不出的辛酸,也不知是宿醉头疼还是气恼自己昨天多话。 「在下想念妻子,想让妻子还阳。」韦平双腿一跪。「我妻子是难产而死,她本命不该绝的。」 韦平知道他的要求必定会让南山居士为难,但他禁不住想念玉环的渴望。 过往没有办法,如今得了机会,又怎肯白白错过? 「你……」南山居士被韦平的话吓了一大跳,一句话被堵在嘴里,过了好半晌才骂了他一声,「胡闹!」 「居士,您说过最欣赏至情至性之人,妻子待我、我待妻子,又何尝不是至情至性?」韦平说着哽咽起来,低头向南山居士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求居士成全。」 「这怎能混作一谈!」南山居士怒道,「生死乃大事,岂可任由人愿?这天道还不乱了吗?」 天道循环、生死定数,一切都是注定的,哪有半点由人选择的空间? 「可是……我救过居士,居士就不能答应我这个请求吗?」韦平慌乱地道。 「你若向我求福禄绵长、子孙繁茂,乃至金银财宝,我什么都能答应你,可你看看你跟我要什么!」南山居士怒道,显然也知道自己有酒后失言的毛病,本打算不论韦平有什么要求他都认赔,却没想到韦平提出的却是他不敢答应的事。 「我不要福禄子孙、不要金银财宝,那些我都不需要。」韦平诚恳地道,「我只想要我的妻子。」 「你……没出息!」南山居士恨铁不成钢,气了一阵又道,「这么吧,我让你来世作皇帝,让你妻子作皇后,这还不好吗?」 「我只是凡夫俗子,不求来世,只求今生。居士,求您帮帮我。」韦平两次三番被拒也不放弃,长跪不起地求他,「居士知道救我家妻子的方法,就请给我指点条明路。也不需居士来做,只要透露点消息给我就行。」 「不行不行,你换一个。」南山居士别过身去不理他,双手抱头,像是给韦平求得头又更疼了。 「居士,我……我拿走了居士的拂尘,居士若不答应,我就不还你了。」 韦平威胁道。 昨夜南山居士无意间吐露他的拂尘极为重要,韦平料得他不会容易答应自己的请求,就趁他醉得不醒人事时,将拂尘给藏了起来。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南山居士大惊!自他得道以来还从未被人威胁过,更别说今天是被韦平这样毫无法力的凡人威胁。 「我不……」韦平心一横、牙一咬,「对,我就威胁你!你若不帮我,我就烧了你的拂尘!」 「你……」南山居士指着韦平的手指随着他口中的「你你你」不断地抖抖抖,过了好半晌才怒道,「你这么做会有报应!」 「只要能救回玉环,我愿意承担报应。」韦平又拜下去,「求居士成全!」 思念是渴,渴得无法忍受、渴得痛不欲生之时,即使明知是毒,也只能飮鸩止渴。 「你……哎!」南山居士狠瞪他一眼,最后无奈地长叹一声。 就南山居士的说法,玉环过世已经七年,就是引得魂魄还阳身子也不能再用,除非韦平能上灵山,拿到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 很多人都以为仙界比鬼域难去,事实上许多灵山都在人世,因此民间流传了不少凡人误入仙界遇见仙人的说法,却鲜少有活人误入冥府的故事。 第27章 活人要进入仙界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一要看机缘、二要问时运,变因太多机率太低。南山居士无法直接帮韦平,却还是不得已给了他几项法宝,助他完成救回玉环的愿望。 韦平来到灵山山脚下,先是吞下一颗能够消除身上人气的药丸,之后又掏出一张符咒贴在自己身上。 灵山上几乎都有迷障,同一条路,无缘人只能爬上山顶,有缘人却能一路走进仙境里。韦平身上的符咒就是能消去迷障的灵符。 韦平花了大半个月来到灵山,往山上一路走去,他好奇地左右张望,却不觉得山间的一切与红花渡那边有何不同。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境? 不,不可能,肯定是还没有到。爬到一半时,韦平心里想着。 灵山颇高,即便韦平腿脚极好,也是由白天走到夜晚都没走到尽头。他不敢停,只得硬着头皮摸黑继续走。 忽地一阵白雾飘来,扑面生寒。韦平抬手挡了一下,再放下手时居然天色大明,恍如白昼。 韦平吃惊地看着左右,只见四处鸟语花香,一切像是飘在云里雾里,他暗自心道,南山居士所说果然是真。 韦平只吃惊一会儿就强自提醒自己定下心来。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必须得加快动作。 南山居士说过,给他的灵药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若是时间过后还不能离开仙界,仙界居民很容易察觉他身为凡人的浊气,到时候不要说能否盗得灵药,就是能不能安然离开仙山都是问题。 韦平进了仙境后便依照南山居士所教,一路向西边行去。他沿路小心避开他人,一面利用花叶做好回程的记号。 韦平用的标示只是将植物的花叶轻轻交缠,像扎小辫儿似地缠着,末梢最长的一边就是来时路。记号甚无特殊,只好在相当隐密,不刻意去查便不容易发现。 韦平走了一阵子,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一间白色丹房,房前只有一名白衣小道童在看管。 韦平照着南山居士的吩咐,找了个隐密的地方藏了起来,等了一阵子,就见南山居士出现,南山居士与那名小道童低语几句之后,小道童居然一个转身,变成一只漂亮的大白鸟飞走了。 南山居士也没有看韦平藏身的地点一眼,跟着大白鸟一同离开。 韦平见机不可失,拔腿冲进丹房,毫不犹豫地冲进最深处。 丹房最深处有一口特别大的炼丹炉,韦平探头往里面一看,果如南山居士所说,有一颗金丹在里面。 韦平心中大喜,赶紧由怀里取出一只木匣,用盖子朝金丹一拨,把它推进匣中。盖上盖子放入怀里,就头也不回地往来时路奔去。 韦平小心绕过大半个花园,回到灵山后就将身上灵符撕下来,一瞬间狂风大作,明亮的天空、美丽的花园全都像南柯一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伸手往怀里一摸,只有南山居士给他的木匣还在。 玉环玉环,我就要来了,你等等我…… 韦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脏像要炸掉一样难受,却觉自己快活无比。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即将能救回玉环的幸福,却顾不上自己的行为将会受到多大的惩罚。 韦平一路奔回了与南山居士相约之地,迫不及待拿出怀里金丹给南山居士过目,「居士,是这没错吧?」 「嗯,是没错。」南山居士抚着长须点了点头,又道,「此仙丹活人吃了可以脱胎换骨,死人吃了可活死人、肉白骨,永保金身不坏。只要引得你妻子魂魄归元,便有起死回生之效。」 「太好了!求居士指点下一步该怎么做。」韦平喜出望外地道。 「哎……」见他果真痴心一片,南山居士摇头叹息一声,「老夫看你也不是什么恶人,便再劝你一次,天理循环自有定数,你打破定数是会遭天谴报应的。你若现在后悔,老夫替你把金丹还回去,这事帮你隐瞒起来。」 「我心意已决。」韦平怕南山居士反悔不肯相帮,毫不犹豫地跪下道,「求居士成全。」 南山居士无奈地叹了两句「痴儿痴儿」,由怀里拿出一颗药丸交给韦平,「这是脱窍丸,可助你元神出窍,到冥府寻找你的妻子……」 南山居士一一解释,之后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交代了一些韦平需要注意之事,最后才道,「你这就去吧。」 「等等居士。」韦平喊住正要离去的南山居士,又问,「您说要我到枉死城找我妻子,可我不知该从何找起啊!」 传说中死于非命之人最后都是到枉死城,他们得在枉死城待到阳寿已尽才能重新投胎转世。这枉死城的规模可比人间大城,茫茫人海中是要教他如何去寻玉环下落? 南山居士也不与他多说,只道,「你去了就知道了。」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韦平虽然对南山居士这个说法半信半疑,可开弓哪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第八章 韦平花了不少时间赶回红花渡,接着又向人借来一辆拖板车,悄悄地将玉环的棺木刨出来、撬开封棺钉。 棺里,玉环死亡多年的尸体早已腐坏,发出恶心恐怖的气味。玉环初嫁时美丽娇俏的脸庞韦平到现在都还记得,却不想今日一见,佳人却已不复红颜。 想着两人相处时的快乐、想着玉环往生时自己不在身旁,她不知该如何害怕,韦平心疼得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第28章 望着面目全非的玉环,韦平顾不上害怕,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移到板车上,一路轻轻拖了回去。 韦平并没有将玉环带回家里,因为他们家距离南山居士指点的还阳处太远,于是他就在附近找了间破败的空庙,在门上贴了一张居士给的护符,然后才趁半夜将玉环的遗体偷偷运了进去。 韦平先将玉环的尸身轻轻放好,打理好一切后才从怀里拿出木匣,小心撑开玉环的嘴,让金丹顺着木匣滑入玉环口中。 至此韦平累得也够呛了,不过他也知道,照南山居士的说法,这金丹若是真起作用,也只是玉环还阳的开始,而非结束。 「玉环,答应我你会等我。」韦平跪在玉环的尸身旁轻声道,「答应我你会等我去接你。」 韦平凝视了玉环一会儿,眼见时间已至子时,他便在玉环身旁躺了下来,拿出脱窍丸一口吞下。 这脱窍丸是什么味道,韦平还没尝出一星半点就不醒人事了。不过他昏得快、醒得也快,几乎才刚昏倒就立马醒来。 韦平还以为这药出了什么问题,急得爬起来想要找南山居士,不意眼角瞄到「他」居然还躺在地上。 韦平急转过头,看自己与玉环并肩躺着,抬起双手来看,果然只要集中目力便觉掌心隐约有些透明。虽然明知脱窍丸的功用,他还是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韦平心想居士果然没有骗他,便又对找回玉环多了几分自信。他高兴地直往河旁奔去。 一般来说人类的肉体是进不了鬼界的,就算勉强进去了,也承受不了冥间的空气。如果只有灵魂的话,倒是有机会进冥间,只是这机会也不是一年到头都有,而是俗称鬼月的七月才有。 这天是中元节,锦湖镇上的放水灯活动一年比一年盛大。韦平来到水边,只见水面上挤满各式水灯。 韦平记得以前他也曾带玉环来放水灯,当时两人还想着不知往生的亲人是否能收到来自阳世的他们的祝福?想着不知水灯最后会流向何方?没想到南山居士竟告诉他,水灯最后的归处是冥府。 只要在七月十五这一日施放水灯,不论是在何处施放,水灯最后都会进入冥府,顺着忘川而下。 韦平在施放处随便选了一只水灯,照着南山居士所教,毫不犹豫地一脚踏了上去。 在施放者眼中,那只水灯不知为何突然晃动了一下,施放者还以为自己放的灯一下水就要沉了,不觉惊呼了一声。幸好水灯立即稳了下来,平顺地顺着水流向远处飘去,这才让他定下一颗心。 韦平搭着水灯顺水而下,不知不觉间两旁杂草丛生的河岸开始变得光秃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大小不一的鹅卵石。 自从河岸两旁的风景开始变化,韦平就觉得胸闷气短、头昏脑胀,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若不是紧紧攀着水灯不放,怕要掉进川里。 痛苦逐渐加重,韦平强忍着恶心反胃、头痛欲裂的感觉,硬是撑到水灯飘到了岸边,这才趁机跳到岸上。 冰冷的河岸、潮湿的水气、阴霾的天空……这冥府里一切的一切都教他无比熟悉。 韦平绻缩着身体倒在岸边,一段段、一幕幕,属于另一个名叫「阿灰」的男人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出现在他的脑海。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忘川旁就有一个名叫「阿灰」的摆渡人。他在忘川上为人摆渡,度过了数也数不清的岁岁年年、暮暮朝朝,看似一成不变的岁月中,他看尽忘川旁痴男怨女的执念,然后…… 然后「他」投胎成为了韦平! 是的,没错!「他」就是「他」,阿灰就是韦平,韦平也就是阿灰! 阿灰在冥府待得太久,有许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记得的记忆,这些记忆一口气涌现在韦平的脑海中,几乎要将韦平的意识击溃。 韦平有预感,如果他被「阿灰」的记忆击溃,那他就会变回阿灰,变回那个总是旁观世人情爱,从不涉足其中的「阿灰」。可是他不能!他不能就这么输给阿灰的意识! 没错,阿灰可以是韦平,但韦平绝对不能是阿灰!韦平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 他不能让阿灰拿回主导权,他一定要想办法,即使「韦平」的人生很短暂,也一定有阿灰无法取代的地方,再怎么短暂的人生也一定有他人无法取代的价值。他一定要快点想、快点想!要在阿灰的记亿源源不绝地塞进韦平的脑中,将韦平那点短暂的记忆盖过前想…… 玉环…… 「……玉环!」韦平抱着头,微弱而痛苦地喊着。 韦平试图回忆自己的一生,想要反复咀嚼与玉环相处的每一刻,却都无法顺利回忆,最后只剩玉环的脸在脑海中不断变幻。 这一刻玉环初嫁,刚开过脸的小脸儿就像白煮蛋光滑;下一瞬又是两人初识时,她圆圆脸庞旁垂着两条小辫儿,冲着他笑得甜蜜。 「玉环……玉环……」韦平不断喊着玉环的名字,无力阻止涌入脑中、本该遗忘的记忆,它们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拍打、侵蚀着「韦平」。 他不要忘!不要忘!他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玉环…… 韦平痛苦地趴在河岸边,不断地用额头去撞击岸上较为巨大的卵石,想用疼痛让自己多多少少能记点什么,记住…… 韦平把头在石上撞得砰砰作响。他不知道他做的事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有多么骇人,更不知道自己最后在卵石上留下多么触目惊心的血迹。 第29章 「呜……」韦平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趴着哼哼哎哎了老半天,意识才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脑中有着庞大的记忆,分属于两个个体,忘川摆渡人「阿灰」、红花渡渔夫「韦平」,同时存在于他身上。 得知「韦平」并没有消失时,韦平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他闭上眼深呼吸,一点一点回想从小到大与玉环相处的每一刻,就像失去玉环后他每天睡前的功课那样仔细复习。 他是韦平,韦平的记忆、韦平的感情都完整保留下来了,虽然他也得到了阿灰的记忆,但总算没有失去自我。 得到阿灰的记忆对韦平非常有帮助。韦平不知枉死城在何处、不知该如何在冥府找人、不知如何才能避过众人带走玉环,而这些对阿灰而言都不是问题! 即使长年驻守在忘川旁,阿灰依然是冥府最老资格的存在,再加上他有个「健谈」的友人,是以整个冥府什么地方在哪里、哪个管事与哪个管事有冲突……各处大大小小的事他多少心里都有数。 要从管理甚严的枉死城带走玉环,不能说不难,但绝对不是做不到! 难怪南山居士会说他来了就会知道。韦平这时才恍然大悟。 虽然他还头疼欲裂,但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韦平想到自己正事还没办,身体再不适也强自挣扎着起身。 如果「阿灰」没记错,阴间比阳间的时间过得慢,但这慢也不是永无止尽的慢,所以他仍是要把握时间。要是七月一过,往来阳世与阴间的鬼门一关,他与玉环就回不去了。 韦平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便转身朝枉死城而去。 人的寿命自有定数,活到寿终正寝是最好的,但若在阳世时自杀、意外、被杀……乃至像玉环这样,是在生产时丧命,一律打入枉死城。 枉死城也许是整个冥府里最接近阳世的地方,所有阳世有的事物,枉死城里都有。当枉死的亡魂住在枉死城里时,生活基本上就是与在世时一样,必须要等到原本的阳寿已尽,才能入轮回转世投胎。 亡魂在枉死城里的生活说苦也不甚太苦、说轻松也极不容易。一来,阳世的亲人不论烧什么给自己,都得出了枉死城才拿得到;二来,枉死城里的规矩实在是太严格了,要是一个不小心忘了,可就要倒大楣。 「欺生」这种事到处都会有,韦平决定自己就要来欺生一回。 枉死城里有个大赌坊。过往韦平对赌坊没兴趣,从不曾来过,但倒是听李格说了不少关于赌坊的故事。 韦平记得李格说过,城里的赌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进门时要靠左边走。很多刚到枉死城的人不懂这规矩,从中间一脚踏过去,进去后肯定要被狠狠剥掉一层皮! 这阳间日日有人冤死,而枉死城又是管理极严的地方,居民就是七月也不得去人间接受供奉。因此每年七月整个冥府总是空荡荡,只有枉死城永远是那么热闹。 韦平到了赌坊,就在对面找了间店坐了下来。也亏他运气不错,才待了两天就撞见一只傻鸟进了门。 韦平立即上前,跟随着那人也进了赌坊。韦平见那人赌钱,他就跟着赌钱;那人喝酒,就跟着喝酒。一面吆喝,一面试着跟他套近乎,「兄弟,没见过,哪来的?」 那人正赌得眼红,头也不回地道,「丰州。」 「哎,怪不得我听你口音那么耳熟,原来是同乡。」韦平招手让赌坊送来一壶好酒。「来,哥敬你一杯。哎下下下。」 韦平听过一个说法,说是男人最容易失去防备的两个时候,一个是美色当前,一个是赌桌之上。这时候若能再灌他几杯黄汤,包准能教他不知今夕何夕,甚至连他爹妈姓什么都忘记。 韦平原本对赌坊的事提不起兴趣,只是李格的浑话听多了,要扮个好赌的小瘪三还真有些模样。就连李格那个自来熟的神态也模仿得维妙维肖。 那个新来的见韦平请他喝酒,也就不甚排斥韦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韦平见他喝了自己的酒,也不吝惜,又叫了几壶好酒来与他同饮,绕着弯儿把那人的资料都给扒了出来。 那人是丰州人,姓邓单名一个善,可惜为人着实是辜负了父母取的好名。 他原本在阳世时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瘪三,因为得罪了人被人一刀捅死。死了都不改好赌好酒的本性,才到了枉死城就迫不及待找到赌坊来了。 这个邓善不懂规矩,没两下子就被宰了个精光,韦平见时机来了,便主动提议要借他钱。 居然有人自愿借他钱,这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可能拒绝?于是没几下就又输了个精光。 邓善输光之后,韦平一面安慰他别难过,一面道,「别气馁别气馁,哥请你喝酒。」就把邓善带到酒楼,叫了几道好菜、一壶好酒,两人一派哥俩好地吃了一顿。 「哎,原来兄弟你才刚来没几天啊!」韦平假装惊讶地问,「那你也不知道那个赌坊的规矩吧?」 「什么规矩?」邓善本不是什么善类,哪会不知道这种地方多少会有一些自己的规矩,只是他赌瘾太大,一时没有注意要先打听打听。 韦平给他解释过后又道,「我道兄弟你怎么老输,原来不是手气太差,是被庄家盯着宰了。」 邓善「啐」了一声,也道,「难怪!老子就想它们有鬼,要不老子怎么可能把把输!」 第30章 「这次怪不得你,下次再赢回来就是。」韦平一面给邓善斟酒,忽地想到,「对了兄弟,你既然刚来,之前哥借你的钱,你也不容易还上吧?」 邓善听韦平提起还钱一事,突然想到枉死城中的规矩,不由心中一惊,面有难色地道,「哎呦,不急着要我现在就还吧?」 枉死城里的亡魂不可接受阳间亲人的供奉,因此相对来说生活条件较差。 为了维护枉死城里的治安,这里对于刑罚的标准异常的高,别说是借钱还不出来,就是偷了颗糖赔不上,都得把自己抵押给债主。 只要在枉死城住过一阵,没有谁敢乱拿别人好处,也只有邓善这样的「生」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哪会啊!」韦平讪笑道,「我是想,你刚来就欠了条钱也不是很好,不如你帮我做件事,就当是抵消了如何?」 「这……」邓善胆小怕被利用,又禁不住诱惑,便小声问,「大哥是什么事情要人帮忙啊?」刚才他在赌桌上可说是杀红了眼,欠韦平的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小数目。 「哎,你别紧张。其实呢,这事也不太难。」韦平边夹菜吃,边装作不经意地道,「就是啊,老哥看一个人忒不顺眼,巴不得揍他一顿,可又不好自己出手。」 「所以大哥是想让我给你……揍人?」邓善问。 「是啊。」韦平压低了声音,「我看一个户记特别不顺眼,过两天你趁他只有一人当职的时候冲进去,胖揍他一顿!揍完了就跑。如果他追上了你,你就说你喝醉了酒,把他误认为阳世仇人,如果他没追上你,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邓善在阳世本就是打架闹事无恶不做的主儿,打个人小意思。只是他毕竟还得在枉死城待上几十年,就略有些不安地问,「那户记没什么背景吧?」 户记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小吏,只要后头没靠山,他倒是真的不怕。 「当然没有,哥不能自己去只是因为脸熟,说不是故意的根本没人信。」 韦平道,「你酒醉揍错人,被追上要不罚几板子再罚几个钱,钱哥给你出了。你要没被追上,哥照样给你钱。」 邓善听说自己就是事后被抓到了也就被打几板子,就能抵掉欠韦平的那些赌金,立即笑道,「我与大哥一见如故,帮大哥出个气小意思而已,应该的应该的。」 「够义气!」韦平闻言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好,今天你要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叫,哥请客。」 「大哥果然豪气!」邓善竖起大拇指赞美了几句,当下招过小二又点了几道牛羊肉,还叫来一壶好酒。 韦平也不心疼,径自与邓善吃肉喝酒,直至半夜。 过了几天,有名小户记独自值班时,冲进来一个男人,不由分说劈头盖脸把他打了一顿,打完就跑。当天街上很多人都看到小户记鼻青脸肿,脚上一拐一拐地追了出去,口中还不断喊着,「来人啊!把他拦下来拦下来……」 倒是没人注意到有个灰黑的身影趁机溜进了户记工作的地方,快速地翻阅了关于七八年前女子难产而死的卷宗资料。 枉死城里有间不大不小的客栈,店名「福客来」。曾有个顾客苦笑道,这店名若是放在阳间也就罢了,枉死城里都是枉死的,「福客」二字嚼在嘴里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福客来的女掌柜就把手往胖腰上一搭,另一手指着招牌,似个圆胖茶壶地说福客来的招牌是她以前一个相好提的字,那个相好可是个大才子,不懂欣赏的人没眼光。 别人笑话她既不温柔也不体贴,生得也不是天仙美人,哪能有个大才子相好?她也不理会,径自骂人没眼光。 女掌柜姓杜,闺名三凤。她泼辣是出了名的,没人敢招惹,人人都喊她一声杜掌柜。 「玉环,你那边收拾好了就可以休息了。」杜三凤边打着算盘边道。 杜三凤打得一手好算盘。别看她手指又肥又短像五条肥海参似的,打起算盘可俐落了。 这天福客来已经打烊,杜三凤算盘打得啪啪响,玉环扎紧了袖口正在收拾桌椅。 七年前玉环来到枉死城后既无依靠、又无人间供奉,正当穷困之际被杜三凤收留,便一直在福客来工作。原本杜三凤是打算让玉环在外面帮忙打酒,结果因为玉环人美,没少受调戏,做没三天杜三凤就让她到厨房里帮忙,晚上打烊才出来整理桌椅。 玉环心里感激,工作十分勤快。她擦擦脸上的汗道,「好的。掌柜也早点休息。」 玉环打扫完客栈,就到厨房吃饭。客栈生意一直不错,玉环总是工作完了才会吃晚饭,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有时间想想自己那些还在世的亲人。 想着母亲接连失去至亲不知该有多难过、远行的韦平得知她的死讯会多伤心,还有未曾谋面的孩子不知长得多大了?玉环就想念得不得了。只是她虽然想念,却更怕在枉死城中见到亲人,也只能盼着自己的阳寿早些结束,好能快些出城。 玉环吃过晚饭正想去洗澡,忽听得有人在后门敲门,便走过去问,「谁啊?店打烊了,你明天再来吧。」 「玉环,玉环在不在?」来人不断喊着玉环的名字。 门外的声音耳熟得吓人,玉环听了心头一跳,跑过去问,「你是谁?什么人在外面?」 「玉环,我是韦平。」门外的人认出了玉环的声音。 第31章 「韦郎!」玉环急匆匆开了门,果然见韦平站在门外。 韦平比离家前高了不少,连脸庞也成熟了许多,玉环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再相见的两人,此刻都不觉有些如梦似幻。平日里都有无数的话想要与对方说,突地见了面却都无语。 最后是韦平先开了口,他挤出笑容,颤着唇道,「玉环,我来了。」 我来了。 短短三个字,玉环心里千头万绪,都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高兴他们夫妻能够重逢,难过重逢的地点居然是枉死城。 「我来接你了。」韦平笑着对玉环伸出手,「跟我走。」 玉环也不问韦平要带她去哪里,她只知道跟着这个人,她哪里都能去。她毫不犹豫地把手递到韦平手里,也跟着笑了。「嗯。」 第九章 临去前玉环带韦平去见杜三凤,两人一同向杜三凤道谢。 杜三凤还以为韦平也枉死了,只感叹着怎么夫妻两人都这么薄命,便同意让玉环离开,倒是没有发现韦平不是亡魂。 两人离开客栈后,韦平找了个隐密的地方给玉环住,并与她交代道,「我出去一会儿,你不要乱跑。我很快回来。」 「好。我等韦郎回来。」玉环虽然不懂韦平此举的含意,却也没有开口询问,她相信韦平与七年前并无二致。 韦平找到了玉环之后,下一步就是要带玉环出枉死城,这也是整个计划中最困难的部分。 枉死城城管极严,里面的居民在阳寿未尽前不得踏出城面一步。韦平用「阿灰」的身分要进要出都不是问题,可玉环绝对逃不过城管的检查。 枉死城的城管尽是些难相与之辈,威武不屈、贫贱不移,任你如何威胁利诱也弄不出任何人来。有些个不甘屈死的想逃出枉死城,被抓个几次之后也只能放弃。 那些人办不到的事,不代表「阿灰」办不到。只是他得先说服另一个人来帮他。 韦平安置好玉环之后,就径自出了枉死城,往奈何桥走去。 冥府任何亡灵投胎前,都得经过奈何桥。这奈何桥旁有一个小茶摊,摊上一个老太婆一手执碗、一手拎勺,用皱巴巴的手给每个上桥的亡灵都派一碗,谁也不错过。 韦平走过去,冲着那老太婆喊了声,「孟婆。」 孟婆眯起老眼,看了半晌问他,「你谁啊?」 韦平笑着拿起斗笠往头上一盖,「这样呢?」 孟婆恍然大悟,「哎呦,是阿灰啊。」 「是我。好久不见。」韦平道。 「是好久不见。不过……」孟婆人老却不胡涂,反问他,「你不是跟着去了人间玩耍,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事说来话长。」韦平左右看了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来是有事想拜托孟婆帮忙。」 孟婆「哦」了一声问他,「什么事啊?」 韦平小声跟孟婆把他的计划说了一遍。 孟婆听韦平居然要她帮忙从枉死城里带出个人,连忙摇头拒绝,「别闹了!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事,是想害死我老太婆吗?」 「孟婆,你帮帮我吧!」韦平诚心地恳求着,「我没别的人可求了,你就帮我这回吧!」 「你这是想害死老身吧?」孟婆直摇头,可不吃他这套。 「不会的孟婆,照我的计划,就是事发也烧不到你身上。」韦平指天划地,向孟婆保证,「只要你肯答应我这事,以后你要什么好处我都答应你。」 「老太婆不要好处。」孟婆不买帐,「这种事你敢想,老身可不敢。」 「求孟婆怜我一片痴情……」韦平说着就要跪下。 孟婆老归老,倒是手眼灵便,一把扶住了他不给跪。「你这又是何苦?不如来碗汤,老太婆免钱给你大碗的。」 韦平听了只能苦笑,「我已知这汤的味道,就不多喝了。」 孟婆汤。一碗人人投胎前都喝过的汤、一碗人人都不记得滋味的汤。韦平以一个喝过也记得滋味的过来人说,这碗汤其实就是人生。 孟婆汤的滋味其实就是人生的滋味,所以人人尝起来都不同。咽下孟婆汤,就如饮下一生爱恨,自然五味杂陈说不出,苦多甜少。 韦平殷殷恳求,孟婆听韦平诉说过往种种,知道他们夫妻确实情深义重,不由有些心软,便提议道,「不如这样,下次你妻子来我这儿飮汤时我给她动点手脚,不让她忘得太干净,你大可与她在阳世重新来过。」 孟婆这个提议已是看在相熟多年的份上破格相帮,韦平却仍摇头。「玉环阳寿还有三十多年,等待投胎也不知要等多久。我们两地相思,已是片刻不能分离。」 「你别执迷不悟!」孟婆气他冥顽不灵,别过了头不肯见他。「你再不走,我就去通报城管!」 韦平见孟婆姿态强硬,只能狠下心来恐吓她,「你若不帮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哦,你想怎么对老身不客气?」孟婆呵呵一笑,可不怕他。「难不成要胖揍老太婆一顿?」 孟婆守着小茶摊不知多少年岁,见过的泼皮数也数不清,哪怕韦平的威胁? 可孟婆这次错估了一点,就是威胁她的不是什么年轻小鬼,而是比她更加「老资格」的摆渡人。 第32章 「你若是不帮我,我就在你的汤里……」韦平心一横,伸手指向孟婆的大陶锅,「兑水!」 这样的威胁孟婆千百年来没有听过,不禁傻了眼。 「阿灰」守在冥府多年,不会不知道孟婆这锅汤重要,而且……姑且不论他会不会这么做,孟婆还真没把握阿灰办不办得到。 孟婆这汤被兑了水也看不出来,总不能叫人来试汤吧!汤里要是被兑了水,就算不完全失效,也得天下大乱啊…… 孟婆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颤抖的手指着韦平的鼻子「你你你」了半晌,气到骂不出半句话来。 韦平也不说话,只用目光求着孟婆。 「见多了情深缘浅的,没见过你这么疯的!」孟婆气骂道。 明白她是答应了,韦平知道自己没求错人,也放软语气道,「孟婆,我这次走了这一遭,才知你是这儿最懂情是何物的人。」孟婆若是不懂爱,就不会老是劝人喝汤了。 孟婆听了啐了他一口,却是没有反驳。 韦平与孟婆商议好计划之后便分头进了枉死城。韦平先进去与玉环会合,孟婆之后再来接玉环。 孟婆汤是由孟婆采集数种草药熬制而成,有时摘采的草药不足,孟婆也会进枉死城的药铺采买。她是熟面孔,身分又特殊,进出枉死城不是问题。 孟婆有口用来熬汤的大锅,约莫有半个人高。玉环个子娇小,往里面一藏,再盖块木板上去,还真是看不出里面躲着一个人。 韦平打的主意便是如此,借用孟婆进出枉死城之便,帮他把玉环给挟带出去。 韦平回到玉环藏身的地方不久,孟婆果然来敲门。韦平赶紧开门让孟婆进来。 孟婆见到玉环,心想果然是个可人的女子,笑问韦平,「这就是你媳妇儿?」 「是啊。」韦平颇为自豪,又对玉环道,「叫婆婆。」 玉环对韦平向来言听计从,虽不认得孟婆,依然端端正正给她行了个礼。 「婆婆好。」 「事不宜迟。」韦平提醒了孟婆一声,便向玉环交代道,「玉环,待会儿你就躲到这个大锅里,不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只有我喊你才能出来,知道吗?」 「怎么了?」玉环不解地问。她又不是傻的,韦平总不会没事要她躲锅里吧? 玉环心里虽有疑问,韦平却道时间不多,待会儿再向她解释。 玉环毕竟还是顺从惯了,与丈夫意见相左时自然顺着丈夫,更何况现在也不是意见相左,只是韦平有些事晚点再跟她说罢了,便听从了韦平的安排。 孟婆听见他们的对话,把韦平偷偷拉到一旁问他,「你媳妇儿不知道接下来的事吗?」 韦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若是出事,我一人承担。」 都说不知者无罪,玉环对这件事根本不知情,她只是照着自己丈夫的交代行事,就是两人真被抓了,她也不会被判得太重。 至于孟婆,她身分特殊,若是出了事被牵扯上,只要说是韦平威胁她,想必也不怎么会受罚。 孟婆猜出了韦平心中想法,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让玉环躲进锅里后就拿木板盖了起来,催促韦平道,「走咧。」 韦平再次感激地道,「谢谢婆婆成全。」 孟婆也不理他,推着推车慢悠悠地走了。 韦平与孟婆分开来走。在孟婆送玉环出枉死城时,他还得再做一件事,才能保准她们两人可以顺利出城。 孟婆毕竟是年纪大了,推着推车慢悠悠地走着。 玉环躲在大锅里,眼前一片黑暗,只听得推车车轮在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转动声,一路震个不停。她能感受到推车正以缓慢的速度向前行进,却不知要到哪去,心中说没有半点不安是骗人的。 忽地,锅外传来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玉环躲在陶锅里本能听得到一些外面的声音,只是听得不甚清楚,如今她还是因为锅壁厚听不出外面的人说些什么,却感受得到众人语气中的惊慌。她本想出去看,却又记得韦平的交代,只得乖乖缩在锅中。 孟婆推着沉重的陶锅缓缓朝城门而去,一路都在想着要编派什么理由让城管别来开盖子检查,才刚走到城门前不远处,就听得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佛塔里走水了!」 枉死城里有一座佛塔,拜的是地藏王。地藏王本可成佛却自愿留在地狱中当菩萨,救苦救难极为慈悲,对城里的民众而言是极为重要的一位神只,于是纷纷自动赶去救火。 孟婆回头一看,不觉倒抽一口气! 此刻正是黄昏,那座着火的佛塔是枉死城里最高的建筑,一烧起来声势惊人,教人想看不见都难。而且照着那附近火光冲天的势头来看,说不准连附近的民居都烧起来了。 孟婆可没傻到以为那是自然起火,心中咒骂了韦平好几句,推着推车加快脚步往城外赶去。 枉死城的城门口有几个卫兵负责检查进出者,他们虽不是枉死冤魂,可冥府里有谁不敬重地藏王?便几个人商量了下,留下一人看守,其他人去帮着救火。 原本几个查哨只剩下一个,被留下来的城管忙得不可开交,一见孟婆是熟人,也没多加盘查就让她过去了。 第33章 孟婆知道韦平与玉环两人若是被抓到,那绝对不是能轻判了事的,心里虽气韦平居然在城里放火,却也不敢停下,撑着一把老骨头,头也不回地一口气把车推到与韦平相约的地方。 孟婆走得慢,推车又重,好不容易赶到时,韦平已经等在那里。 只见韦平身上都是灰,袖子一角都被烧焦了,更严重的是他右耳下竟生生被烫掉了一小块皮,焦黑伤口血淋淋地看得见肉。 「你……你……」孟婆喘得直不起腰,指着韦平鼻子的手抖得更加严重。 这家伙居然敢放火烧地藏王,不要命了是吧! 「婆婆你歇口气。」韦平见孟婆喘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赶紧倒了杯水递了过去。他声音略有些沙哑,显是被浓烟呛的。 孟婆喘得狠了,接过水不问分由「咕噜」一声吞下肚。 「这……你怎么……」孟婆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韦平。 「我偷舀的。」韦平满脸歉容地道,「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韦平知道孟婆喝了自己的汤并不会出大事,只是任谁也没有想到孟婆派汤派了几百年,有一天自己却栽在这碗汤里。 韦平把迷迷糊糊的孟婆扶到一旁坐下,这才揭开陶锅上的木板喊道,「玉环,快出来。」 玉环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在韦平的帮助下勉强从锅里爬了出来。 「我们走吧。」韦平拉了玉环的手温柔地道。 「你!」玉环见韦平模样大吃一惊,细一看他发尾烧卷了好几处,再看四周尽是陌生的景色,不由得紧张起来。「这里是哪里?韦郎,这里还是枉死城吗?」 枉死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虽然没有走遍城里每个角落,却听人说过枉死城里面,不论何处都能见到佛塔,可是这附近……她的视线里四处都不见佛塔的踪影。 「玉环。」韦平温柔唤着她的名,「你想不想见我们的女儿?我们去见女儿好不好?」 「我……我们生的是女儿吗?」玉环问。当初她还没见到孩子一面,甚至不知孩子是男是女就已咽了气,这么多年下来没有一天不挂念孩子。 「是。」韦平点头。「我们去见女儿。」 「好。」玉环信赖地笑着点了头。 玉环并不笨,就算韦平什么也不说,她也不是完全猜不到发生什么事。只是这世上,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挡一个母亲想见孩子的心情。 韦平带着玉环一路朝着忘川赶去。 只要过了忘川、还了阳,就是鬼差再追上来,也抓不回他们。 韦平没有天真到以为枉死城的城管不会发觉其中有诈,也不认为出了枉死城就会安全。果不其然,他才与玉环跑到一半,就有鬼差追了上来。 「别跑!站住!」 追在两人身后的鬼差们怒不可遏。没想到居然让人逃出了枉死城!更可恶的是,居然还放火烧佛塔! 佛塔烧起来不是小事,几乎所有能赶去救火的都去了,其中就有熟悉火场的人指出这火势应该是有人纵火。 枉死城里纵火,最大的目的是什么?众人不用想也知道,自然是为了逃出枉死城。 何人要出枉死城、如何出得枉死城?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到哪里抓人回来!逃出枉死城的人只有两个方向可跑,要不是转轮台、要不就是忘川。鬼差兵分两路,果然发现韦平与玉环行踪可疑。 「韦郎……」玉环喘着气,不安地喊道。 「别怕,别往后看。」韦平拉紧她的手,坚定地向前跑。「跟着我,跑快点!」 冥府里,特别是忘川这附近,没有人比「阿灰」更加熟悉地形。该往哪跑、该往哪窜才能利用地形、利用树木、利用大石遮蔽追兵的视线、拖延他们追上来的时间,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往这边,蹲低走。」韦平带着玉环绕过几个并排的大石,一起弯着腰朝忘川奔去。 韦平奇特的行进路线果然起了效果,两人虽然没有完全甩脱追兵,却也没让他们近身。 韦平带着玉环跑到忘川旁,拉掉一张破草席,出现在两人眼前的赫然是一艘小小舢舨船。韦平先把绑在树上防止小船漂走的绳子解开,叫过玉环,两人合力将船推下水。 「站住!」追兵中有人认出了人,怒声大吼,「阿灰你别做傻事!」 「玉环,你信不信我?」韦平凝视着玉环。 「信。」玉环毫不犹豫地点头。 韦平闻言让玉环上船,并让她趴低身体,拉好绑在船身上的粗绳。 玉环抓着那条绳子,只觉得它很新又很结实,应该是新扎上去的。 「你不用怕。」两人身后追兵喊声震天,韦平却语气轻松温柔。他坚定地望着玉环道,「这条河除了我,没人过得去。」 韦平说完又拿了件大蓑衣盖在玉环身上,手执竹篙用力一顶,小舢舨跟着缓缓飘了出去。 此刻正好有追兵赶到,见小船就要飘走,便冲上来要抓韦平竹篙。 韦平手一收,竹篙收起避开追兵抓来的手,紧接着又往河底一顶,小船便加快速度飘向川心。 追兵中为首的人只跑了几步,身后的人就急着把他往后拉。「笨蛋,别过去!」 第34章 平静而美丽的忘川总是让人忘了它的危险,忘了在它平静的水面之下满满的全是失去理智的恶灵。 被拉回岸上的人想到自己再多走两步,说不定就会被拖进去,不由得有些后怕,额上都发了好几滴白毛汗。 最后一个赶上来的鬼差服饰与别人不同,显然身分也比其他人高。众鬼差正在川边束手无策,见他来到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头儿!」 那捕头也不多话,由怀中摸出几张黄纸折的纸船往水上一丢,黄纸船一碰到水就幻化成为木船。 「追!」捕快带头跳上其中一条船,竹篙一撑追了上去,其他鬼差亦纷纷模仿,七人共分乘五条小船追了上来。 这忘川十分特殊,任你是帝王将相还是神佛妖怪,全都只能搭船而过。若是有谁妄图用别的方法过河,最后下场一率都是填川。 「站住,你们跑不了的!」追兵一面追一面吼。他们的船比韦平的舢舨大些,船速也不弱,追上他们二人只是迟早的事。 韦平强忍着喉间被浓烟呛伤的痛苦,拉开嗓门朝后面的追兵大吼,「别过来!」 后面追兵哪听他的话?反而纷纷加快船速。 「别过来!」韦平又大吼一声,心一横抽起竹篙,横着往平静的忘川水面重拍下去!受到竹篙重击的水面处居然泛起丝丝血红,血丝在水面上晕了开去,就像川面被撕开一个血口子。 「住手!」众追兵见状都惊得呆了,纷纷大吼,「你想死吗?快点住手!」 此时追兵的船离岸边还不算太远,韦平的船却已经接近川心。 「别过来!」韦平见追兵没有掉头的迹象,又是一声大吼,举起竹篙在水面上重重拍击了好几下。他目訾尽裂地狠瞪追兵,沙哑的声音忿怒如野兽一样,「回去回去回去!」 由韦平的小船为中心,随着竹篙的重击,忘川的水迅速地变得鲜红,才几句话的时间,整条忘川就已经完全红尽,甚至散发出腐臭腥气,水面也不再平静,而是涌起浪潮,一波高过一波,像要把川面上的一切全都卷到川底。 整条忘川瞬间幻化为惊涛骇浪的血海!翻涌的强浪就连鬼神也不得不退避。 这就是忘川最恐怖的姿态!整个冥府里最危险的地方! 「你疯了!你过不去的!」追兵咒骂着纷纷朝岸边赶,谁也不敢接近浪涛最凶猛的川心,韦平却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将小船撑向川心。 整条忘川就是他的地盘,只要在这条河上,管他追来的是大罗神仙还是天兵天将都不能奈他何!这是在忘川守了千载万载,毫不起眼的小小摆渡人唯一的自信。 翻涌的血海卷起千层浪,小小舢舨船被血浪高高托起、重重摔落。小船就像片小叶子在汹涌海浪间时隐时现,像是随时可能被浪潮拍进川底。 可以!他过得去,他一定过得去! 韦平赤红着眼睛不断挥舞手中的竹篙,用脚扣住凹槽,用下半身的力量维持小船的平衡,在每次小船落下时趁机顶弄川底控制小船的方向,居然让小船就这么在血浪里载浮载沉,却一直没有真的沉没。 追兵的船靠了岸后,就立即跳下船往高处奔去,没人敢多待在爆起的忘川旁,也没人敢回头多看一眼。他们一面奔跑,一面可以感觉到忘川的水面在升高,猩红的血水在他们脚边狂追不舍,血花像人手似地拍打、扑抓他们的脚踝,像要把人拉进血海。 他们没有人敢停留,每个人都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往前跑,每个人都跑得前所未有的快速,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被卷进忘川底部,那就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韦平的小船在巨浪中几乎看不见影子。忽地,一个小小的船影穿过了川心,缓慢却绝不放弃地朝现世的此岸巍巍颤颤靠去。 没有人可以阻止他过忘川。 忘川…… 就是他的地盘! 第十章 韦平强渡忘川之后,玉环一靠岸就吐了个天昏地暗,就连她害喜害得最难过的时候都不曾吐得这么惨。 「玉环,快点站起来,我们只差最后一步了。」韦平一面拍抚着玉环的背一边鼓励道。 过了忘川,他们几乎已经算是成功了。忘川要回复到其他鬼差可以渡过还要至少一个时辰,他将两人的身躯放在离鬼门只有一炷香时间的距离,到时他们再追上来也阻止不了两人还阳。 「唔……恶……」玉环吐完了肚子里所有食物,还不断干呕着,双腿也软得站不起来。 韦平见她这样不是办法,便转身将她背了起来,一路往着鬼门的方向奔去。 现在正值七月,他们出鬼门不会受到任何盘查。韦平踏出鬼门的瞬间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路飞奔也不觉得疲累。 「就在前面了……呼呼……玉环……我们可以回去……回去了……」韦平边跑边喘,连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完。 韦平太过兴奋,以至于没有发觉这一路上有什么怪异。 两人到达韦平置放身躯的空庙时,韦平虽然心中闪过一抹异样,却还是被兴奋之情盖了过去。 「他们……追不到了!」韦平背着玉环,一直冲进庙门里。 「韦郎,我好难受……」玉环被放下来时还一直干呕。 第35章 韦平拍抚着她的背道,「玉环来,先还阳吧。」 韦平扶着玉环走到她的身躯前,玉环看见地上居然躺了「自己」,而且还是她刚刚过世时十六七岁的年轻模样,气色健康、唇红发黑,就像睡着似的,不禁大吃一惊。「这是?」 韦平也是大吃一惊,不过原因与她不同。他错愕地发出一声,「咦?」 「怎么了?」玉环看他脸色瞬间铁青得可怕,急忙问道。 「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韦平急着四处张望。那原本该躺在玉环身旁,属于他的「韦平」的身体,居然不翼而飞。 这是怎么回事?韦平急得都有些慌了。 南山居士给他的灵符明明可以切断外界与空庙的连系,任外面如何风吹草动皆不能进入庙中,又有谁能动他身躯? 「你的身体?」玉环也急得四处张望,没有看到除了「她」之外的其他身体。 韦平让玉环自己站好,他自己在庙里找。这庙本也不甚大,不一会儿就前前后后绕了好几回。 没有。就是没有韦平的身体! 「可恶!」韦平急得骂了一声,一拳槌了墙壁一下,没想到原本平整的墙面居然崩落了一些沙土。 不对!韦平至今终于发现了异处。 这庙壁为何如此脆弱?他明明只是一个生灵,就算是半虚半实之体,也不可能撼动一面实墙,除非…… 「韦郎,怎么了?」玉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她从未见过韦平脸色这么难看,不禁担忧地急问。 「没事的,你等我一下。」韦平知道自己吓到了玉环,赶紧挤出笑容回答。「你再等我一下。」 韦平安抚完玉环,便将整间庙里里外外都探查了一遍。 烂了,全都烂了! 韦平发觉整间庙从里到外几乎全都严重腐朽,墙面、屋瓦、地板……几乎无一例外。 之前他虽然没有像现在这么仔细查看过这间空庙,但他可以确定之前这庙没有这么老旧。他不可能把玉环的身躯放在一间随时会垮的危屋里。 查看完庙宇,韦平又走到外面去,挑了个高处四处探望了下,这才又走进来,过去看了看玉环的身躯。 玉环看不懂他在做什么,忍不住又问了声,「韦郎,你究竟在做什么?你的身躯呢?」 数也数不清的庞大记忆在脑海中一一闪现,就像飞快旋转的走马灯过而不停,韦平终于明白了许多过往想不通透的事。 「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摇着头叹了口气,连说了两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韦郎?」玉环这时好多了,走过去拉住他衣袖。「你跟我说,别净吓唬我。」 「没事没事。」韦平拍着她的手笑道,「我只是想透了许多过往所不清楚的事情而已。」 「什么事?」玉环不懂他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像是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又像是放下了心中重担,显得一派轻松,其他再无重要。 「没什么。」韦平拉过玉环,让她陪着自己在墙角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好久没能与你好好聊聊。」 玉环不懂韦平为何突然不急着要她还阳了,却还是顺从地陪他坐了下来。 「好啊。要聊什么呢?」 「玉环,我真的好喜欢你。」毫无预兆地,韦平突然一口直白的情话就冒了出来。没有什么深情款款,只有简单的平铺直述。 「你……羞死人了!」玉环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韦平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瞧着玉环不放。 玉环从没见过他这么缠人的模样,心中又羞又喜,低低应了他一声,「我也喜欢你。」说着说着,竟有些新婚之夜那种羞得不知所措的甜蜜感觉。 「你给我说说,你是如何喜欢我?」韦平要求道。 「人家……讲不出来啦!」玉环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羞炸了。 「我喜欢你,喜欢到希望与你永远在一起。」韦平见她不肯说,便自己先说了。「还记得那片茶园吗?有时我真想能与你这样手牵手,永远迷走在那片迷宫似的茶园里,永远不要出来。」 初见的第一天,两人就在茶园里迷了路,怎么走怎么转,就是绕不出那片比他们还要高的茶园。之后饿了、累了,两人就一起靠在树下休息,然后在不知不觉间都睡着了。 他一直都记得那天她穿了件红衣服,可爱的小脸颊旁垂着两条小辫子,还有那只绣在手帕上的蝴蝶。 「……我也是。」玉环听他说起两人初见面时的情况,也是一脸怀念。虽然她记得不如韦平清楚,也还一直记得他保护了她。「我也曾偷偷想过,希望能与你走那条梅山的路,永远走不完。」 在被许给赵家公子的那段时间,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偷偷想着韦平。在无数个夜里,她不断想着要是时光可以永远停留在那条梅山的山路上,不知该有多好。 「说起梅山……」韦平想着笑了一下道,「我还记得那年夏天,梅子产季到了未期时,你天天哭鼻子,连梅山的工作都不肯去了。」 「还不是因为他们太过分了!」玉环见韦平笑她,便忍不住辩驳,「居然用竹篙在梅树上敲啊敲,把鸟巢都打了下来。那些死掉的小鸟与破掉的蛋好可怜呢!」 第3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玉环向来善良又心软,一见梅树下满地黄梅中竟混着鸟巢与羽毛未丰便摔死的雏鸟,当下便哭着跑下梅山。 「好了,不笑你了,别气。」韦平轻轻拍抚玉环的手背,又道,「不能见你那段时间真的好难过。」 「我也是。」玉环从未与韦平说过那时的感觉。「我当时常常盼着能在窗台看见草笼,结果你前前后后也只送了两次。」 「那时我已回到红花渡捕鱼为生,少到镇上来。况且……也是怕你为难。」韦平道。当时她毕竟还是赵家公子的未婚妻,两人相见总是有损她闺誉。 「我知道。」玉环点头。她知道韦平这个人总是护着她、为她着想的,所以不论韦平要去哪,她都愿意跟他走。 就算是盲目,她也能随着他到天涯海角,到哪儿都不怕。 「能娶到你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事。刚成婚那段时间,我常常半夜里突然醒来,看着你在身旁,就觉得好像在作梦一样。」韦平回忆着笑道。 那时他常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怎么可能娶得玉环这么好的女孩!还曾因为太害怕身旁的睡颜突然消失,居然就盯了一夜不敢睡觉,直到天亮了,阳光洒在玉环脚边,见她仍是没有消失,他才敢相信是真的。 「我也一直觉得能够与你成亲,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玉环低声道。 虽然他们能成亲最大的原因是她被赵家退亲,害得她声誉扫地,但她还是觉得能与韦平成婚真是太好了。 可是若要她「父亲的性命和韦平的婚事」只能二选一,孝顺的她就算明知自己会痛苦一辈子,怕也是会选择父亲。只能说幸好她不需做这么残酷的选择。 「与你的婚姻生活非常非常幸福,每天醒来都觉得天空蓝得不可思议,饭菜前所未有的香。只可惜……太短暂……」韦平说着,声音突地开始微颤,「真想与你多过几天日子……多听你唱一次歌、再与你喝一次梅酒……」 与玉环一起生活的日常,柴米油盐皆滋味……点点滴滴都能反复品尝。 「韦郎?」玉环听他声音变了调子,担心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了?」说着就想去给韦平吹伤口。 「玉环你听我说。」韦平按住玉环的双手,望着她的双眼道,「我们搭船渡过的那条河叫忘川,我会在那里等你。」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玉环慌乱了起来。 不是说没事了吗?刚才他不是已经说过没事了,追兵不会追上来了吗?现在又是如何了呢?为什么他要说这样不吉的话? 玉环心中慌乱,厘不清千头万绪,只知道刚才韦平明明说过……说过…… 空庙四周荒废已久,原本十分寂静,玉环却听见外面传来奇怪声响,像是马蹄声,又像是铁链摩擦的声音,由远而近直逼过来。 「别看。」玉环想查看门外,韦平却挡住她的视线,拉着她站起来,不由分说将她拉到她的身躯旁。「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韦……」 「嘘。」韦平伸出一指按住她的唇,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你听我说,不论多久我都会等下去,所以等你的时间到了的时候,记得一定要来找我。」 庙外的声响愈来愈大、愈来愈近。玉环颤着唇,想对韦平说「我想跟你在一起,在哪都可以」,韦平却一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不用为我担心,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韦平温柔而坚定地望着玉环,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叹息似地道,「我等得起。」 「韦……」玉环正要开口,突地一阵破门声传来,她还来不及看到韦平身后的情况,就被他重重地推了一把—— 玉环被韦平推了一把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待她挣扎着起身之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肉身上。 四周一片寂静,哪有韦平的身影? 「韦郎!韦郎……」玉环急得不断哭喊,沉睡多时才刚苏醒的身躯却沉重得连声音都发不太出来,她只能用崽猫啜泣般微弱的声音,无助地哭喊着丈夫,耳畔仿佛还回荡着韦平最后交代的话语。 ……不用为我担心,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我等得起。 手铐、脚缭……韦平可以说是被五花大绑捆回了冥府。除了稍微能走、能够说话,绑得着实与粽子差不多。 绑成这样倒不冤枉。韦平犯的罪,不论是私放枉死城居民、让已死之人还阳,还是火烧佛塔,这一项项、一桩桩,哪个不是滔天大罪?原本该立即受审,偏偏最近不知出了什么事,整个冥府里居然连一个能主事的都没有,只能将韦平暂且关押起来,等候主事者回来给予发落。 韦平被关进了重牢里,谁都不给探望。 历来会被关进重牢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别人听了要进重牢,那可都吓得站不直,十个有九个半是被拖进去的!哪像韦平,听到要进重牢也是不惊不惧,身子一弯自己爬进去了。 有鬼差见韦平着实反常,忍不住问他,「你不怕吗?」 「怕什么?」韦平躺在地上,远看像只翻了肚的蚕虫,反问那鬼差。 「你犯的可是重罪,别逞口舌之快。」鬼差警告他不要胡乱说话。 「也许我注定合该犯下这些滔天大罪呢?」韦平又问。 第3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我呸!」鬼差啐了他一口,满脸不屑地走了。 鬼差以为韦平乱说话,但韦平心中却清楚,他并没有乱说话。他这一生,的确就是要来扰乱一次天理循环。 在庙里的时候,韦平弄懂了几件「阿灰」一直没弄懂的事。好比…… 为何阿灰会一直守在忘川旁? 为何阿灰始终不懂自己为何而等? 为何阿灰见到沿岸开去的彼岸花会想到火海与血海? 还有阿灰的灰衣、灰发,与脸上的疤究竟何来? 一切的一切都很简单,唯一的理由就是「阿灰」本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存在,相同的「韦平」也不是。只有他们两人的记忆融为一体,「他」的记忆才会完整。 南山居士曾警告过他,天理循环自有定数,打破定数会遭天谴! 韦平确实打破了天理循环,而他遭受到的天谴就是被拿走命中的因果。 必须要有打破天理循环的韦平,才会有被罚守忘川的渡夫阿灰,必须要有守川千劫的阿灰,才会有转世成人的韦平。 韦平与阿灰之间,没有因、没有果;同时却也皆是因、皆是果。 韦平与阿灰的时间无法分前后,但有一点韦平很清楚,那就是玉环不能跟着他回来,因为阿灰身旁没有这个人。 他们的每一个举动不止能影响未来,也能影响过去。因此玉环若跟来就会破坏原本既定的循环因果,到时他们别说相守,能不能相识都是问题。 会发现这之中因果混乱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南山居士给他贴在空庙门上的那张符。 空庙中,韦平在找不到自己的身躯时将整间庙里外查了一遍,发觉四周地势改变、房屋风化,显然过了极为漫长的时间。 韦平因而判断出那道灵符只能切开人世空间、无法切断时间,所以地形、房屋与韦平的身驱不断受到时光侵蚀消磨。房屋是土石建造自然留得久,韦平的身躯怕是消磨得连骨头都不剩。 庙中只有玉环的身躯与她身上的衣物受金丹保护不损不坏,因此韦平大胆猜测玉环命不该绝。 在弄懂这些之后,韦平不再害怕。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的刑期,但他知道只要等下去,他一定能再见到玉环。因为他们之间—— 情,不为因果; 缘,注定生死。 冥府里有条河,分隔此岸与彼岸。河岸上有个灰衣灰发的摆渡人,大家总叫他阿灰。 阿灰总是穿着灰衣、头戴斗笠,斗笠下隐约可见灰发。肌肤倒不显老,只是右耳下一块疤有些吓人。 他鲜少主动说话,一开口嗓音沙哑,语气平淡,倒容易让人心情平和。 阿灰本姓韦、单名平,很顺耳的名字,可惜没什么人喊。 当年韦平扰乱天理循环,被抓回冥府,所受刑罚便是漫长的劳役,在忘川旁为人摆渡,不知何时刑满。 韦平乖乖接受了刑罚,千年万年守在忘川边为人摆渡,生生把自己从韦平等成了阿灰。 没事的话大家不爱来忘川,所以阿灰平时大多一个人。有人曾问他,「你一人在此孤不孤单?」 阿灰轻轻道,「不孤单。」 那人又问,「何以不孤单?」 阿灰回道,「心里想着妻子,不孤单。」 阿灰不孤单,因为他虽是一个人,心中却始终有妻子在身旁。真正孤单的,是心里空荡荡,无人可想。 阿灰痴心,岁岁年年、暮暮朝朝,地老天荒地等着他心爱的妻子。 有人看他等得实在太久,便问他,「你妻子会来吗?」 阿灰听了也不气恼,只答道,「会来的。」 「何时来?」那人又问。 「不知道。时间到了她就会来。」韦平的声音淡然而坚定。 阿灰等得太久,看尽痴男怨女。能劝的他就劝,劝不动的就随他去。 一日,岸边来了个小娘子,左顾右盼、不肯上船。阿灰苦劝多时无果,最后那小娘子为等得夫君,立誓愿化为石,只盼能等尽海枯石烂。 之后小娘子如愿化成了忘川旁的一颗石。 等啊等……等啊等……与阿灰一般,千秋万载地等下去。 忘川旁有无数石子,沿着河岸向天际铺去,无边无际,数也数不过来,全是痴情人的化身。 拾起一颗细看,能见到石上刻着某某人的名字。 自阳间归来之后,阿灰除了摆渡又给自己多找了一份工作。他每天在岸边捡石头,小心将石上的泥土给擦干净,好让有心人看清石上的名字。 众人都笑阿灰傻。这忘川旁堆了何止千年,积了何止千万,他就是日日擦也不过杯水车薪。 更何况,一个人若能被记得,如何会等成石?若早被遗忘,又等谁人来寻? 阿灰不答话,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沿着河岸擦过去。因为他终于明白,河岸边这些灰扑扑、不起眼的一颗颗石子,都是无数个阿灰。 他们等的不是千秋菩提,他们等的是一个人、一句话,一声…… 「韦郎。」 【后记 盘丝】 因为某些原因,所以某丝决定,解释一下关于《渡夫》这篇故事里的一些设定。 第3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因为故事背景不是台湾所以并不是台斤(六百公克),但它也不是大陆现行的斤(五百公克),而是古代重量单位的均值,每斤接近六百公克但未足。 为了免去各位换算的困难,某丝直接公布故事里的设定。玉环的身高约在一五二至一五五公分、体重约四十二到四十五公斤,韦平身高一六八至一七三,体重约六十多公斤。身高前者是结婚时、后者是死亡时。因为年轻还会长,所以不是定数。 再来是故事里玉环唱的那首歌。某丝原本想用诗经或诗词,但考虑到两人的文化水平,决定改用民谣。结果找了一整天都找不到适合的,于是决定仿照民谣自己写。 最后成品极为简单,因为某丝自己感动的歌词不是极繁就是极简。极繁不适合,所以朝极简下手。但不要问某丝怎么唱,某丝不会谱曲。 韦平与玉环的名字有由来。写大纲时某丝脑中最先出现的是红花渡的景色,山间小湖青山碧水、意境幽远,再写到韦平离家时,突然想起《长亭怨慢》这首古琴曲,所以就直接借用了主角名字,但故事内容与歌词没半毛钱关系。 是的,是推广。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己找来听听。 关于年代的部分,某丝以往的古代小说虽是架空但有设朝代,可是这一部完全没有提到朝代。这是为了配合故事而故意模糊处理。 顺便提一下「劫」这个字。劫是指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可能够你投胎转世好几次。所以故事里提到的百劫千劫万劫,统统当成永远来看就好。 主角个性方面。韦平这个角色比较简单,他就是一个认真勤快的好男人。 虽然有老王卖瓜之嫌,某丝还是想说,各位姊妹们,如果你身旁有一个男人对你就像韦平对玉环那么好,不要怀疑,嫁了吧! 玉环这个角色比较特殊的地方是,没有人给她作主的时候,她其实是可以自立自强的。好比她初次怀孕却敢一个人待在红花渡、她在枉死城可以自食其力、她在复生后自己决定一生修行为亲人祈福。 可是当有人可以让她依赖时,她又会心甘情愿任由信赖的人摆布。因为她从小受的就是「女人不要强出头」的教育。 简而言之,如果说人都是环境逼出来的,玉环就是没有环境逼她。 顺带一提,之前套书《酷吏》某丝写得非常开心,看到有读者看完之后跑去查「坤生」的资料后更加开心。 该读者在猜,女主角程盼儿能唱须生,是不是因为天生嗓音偏低?其实并不是。京剧坤生并不一定要天生嗓音像男人。 某丝在这里用文字描述,大家应该很难明白,所以只能请有兴趣的人去找影片来看。 大家可以在影音网站上面,找到龚琳娜小姐的两支影片,一支是「致青春」,另一支是「戏曲忐忑」。 龚小姐在「致青春」里面的声音,是她原本的音色,听得出来是很甜的女性声音。而「戏曲忐忑」中,龚小姐唱了许多种传统戏剧,最后一段「京剧」唱的,就是程盼儿最拿手的〈鲗美案〉的片段。 在《酷吏》的设定里,程盼儿天生的声音的确是中音,不过这只是巧合,重点是她的技巧够好。 然后故事里有戏文出现错字……这个某丝也没办法,至少在我手里时它是对的。很多传统戏曲都很有趣,现在网路发达,大家有兴趣不妨找来听听看。 另外,同一位读者有提到不能理解锦文帝放任朝臣打压程盼儿,又极度爱惜名声的行为。 锦文帝与严公公已经够抢戏了,所以没多花篇幅交代,在这里稍微说明一下好了。 盛辉这个国家历代的皇帝呢,多多少少都有一点……精神疾病。 大家知道的,古代人优生学的概念不好,常常表亲(四等亲)结婚,这方面的疾病又常有家族史,于是后来整个皇室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不太正常。 锦惠帝这个人当太子的时候,树大招风却无能又不懂得低调,还颇能惹祸兼招仇恨。眼看着皇位就要被别人抢走了,而且之后一家肯定没好下场。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锦文帝想了想,自觉不想被迫近亲相奸、不想被千刀万剐,也不愿远嫁千里去和番,只好动手抢皇位。好不容易抢到皇位,觉得可以松口气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自己也疯了。 抢完皇位的锦文帝知道自己不正常,但她又很想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结果就是导致她行事有三大原则可循。一、律己甚严;二、凡事讲理;三、极度在意自己的名声。 程盼儿虽然不清楚锦文帝这原则怎么来的,倒是把这三点拿捏得很透。不论于法、于理,还是舆论,程盼儿都掌握得很好,让锦文帝气归气却拿不出理由光明正大罚她。 锦文帝很欣赏程盼儿,但又怕重用她会给自己添上「滥用酷吏」的恶名,于是就放任别人去打压程盼儿,其用意是为了磨她棱角。 其实只要程盼儿愿意低个头,收敛收敛她的恶毒手段,锦文帝是很乐意重用她、维护她的。这个道理程盼儿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偏不。 这就是为什么锦文帝一方面放任臣子打压程盼儿,另一方面又极度在意自己脸面的原因。 锦文帝的命运其实挺悲摧的。杀人不是她愿意、当皇帝也不是她愿意,只是不想下场凄凉,就只能往着皇位一路奔去。 第3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锦文帝的故事不会太愉快,正好严公公是个真公公,所以这个故事就随着严公公一起下面没有了。 因为私心喜欢严公公,所以写了一小篇关于他的番外,感谢出版社愿意让某丝放它。 严公公的日常 那年雨季特别漫长。 寅时一到,严公公在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恍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伺候的太监小樽子眼见严公公迟迟不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扣门提醒时间。 严公公不是个难伺候的人,相反的,他待人宽厚仁德,便是宫中身分再次的下人,他也总是笑脸迎人、轻声细语,从不与人为难。这样的品德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皇城中极为罕见。 或说,这千百年来地狱只有一尊地藏王、整个盛辉朝数百年历史也只出一个严公公。 严公公应了声,唤了人进来给他梳头。 小樽子捧着那一头绸缎般丝滑的浓墨色青丝,木梳每一下都毫无阻碍地由发根顺至发尾。 严公公这人平时不需什么伺候,大部分的事他都是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他的手极巧,梳得一手好头,却唯独自己的头发梳不上去。 严公公的发太多、太滑,自己着实拢不上去,只得让别人来。 小樽子进宫前便是个发匠。祖传的事业,手艺是打小练起的,若不是那年大旱,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又怎么会将他这独子卖入宫中? 被卖入宫中,小樽子没什么恨。虽然以后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好赖有口饭吃,每日刷马桶也没什么,谁大完便擦屁股从不曾不小心沾上一星半点?他也不过多沾点罢了。 说起来小樽子还得感谢父母。他出身低下,入宫年纪又大了些,管事见他不好调教,从未对他上过心,若不是一门手艺着实到家,哪轮得到他来伺候严公公?现在跟了严公公好日子就跟着来了,就连当初拿鞭子狠狠抽过他的管事,如今见着了他也得敬畏三分。 在别人手里总是如同泥鳅般滑溜的发丝,到了小樽子手中却是异常乖顺,三两下扎紧了,整整齐齐,连根多余的都未落下。 「有劳。」严公公的声音不似女子娇柔、也不若男子低沉,轻轻淡淡不带半分脂粉气息,特别温润好听。 「大人客气了。」小樽子是个知好歹的人,从不敢因着严公公为人和气而有半点疏礼。 梳洗更衣完毕,又用了点简单的早膳,严公公让小樽子掌灯在前,踏出了自己的居处。 一出门,雨声愈发明显。远的近的,打在石上木上、瓦上水上,交织出一片笼罩万物的迷蒙。 磅礴大雨总是像张大网,铺天盖地之下模糊了天地,也能模糊是非。 【最终审判——渡夫篇】 这次冥府员工集体跷班的事,其实说起来说小不小,说大嘛……倒也不是很大,毕竟上面带头的重要人物不少,上上下下都通过了气,刑罚之事自然也就雷声大、雨点小。 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像阿灰与李格这种小人物,本该是小小惩戒一下了事,偏偏阿灰犯的事实在不止这桩,罪行影响甚广,反倒让人不知从何判起。 说起影响吧。玉环被私放回人间,还阳到了千年之后,这可是严重扰乱了枉死城的规矩,也严重扰乱了天道循过的轨迹。 要不是玉环还阳之后独身一世,潜心修行祈福,不曾做过半点影响后世的事,阿灰光这条罪就可以被罚到魂飞魄散。 再来就是孟婆。 孟婆她老人家原本年纪是大了,但精神很好,耳聪目明、头脑灵光,哪知被阿灰灌了一碗孟婆汤之后,她就得了失智的毛病。 是的,失智! 负责审问阿灰罪行的审问官找来孟婆当证人,孟婆说话颠三倒四,导致审问的进度严重落后。 后来转轮台那里来要人了,说孟婆不派汤,亡灵不能投胎,阳间已经一个月没有婴孩诞生,那些怀胎十一个月的孕妇都要愁死了! 审问官不得已只好让孟婆回去派汤,结果孟婆老是忘了谁喝过汤、谁没喝过,动不动就劝人再来一碗。 因为一个月没有亡灵投胎,转轮台那里积了大量的亡灵,就算孟婆回来派汤了,也得在场等上几个时辰到几天才能轮到自己。 就有那么几个倒楣的,投胎前足足被孟婆灌了七八碗,喝到都想要哭了,直道投胎为何如此困难?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孟婆煮汤煮得久了,就是失智了她都可以靠本能把汤熬好,众亡魂除了喝得太饱之外没有其余不良反应,投生到人间之后也并未发生汤药失效的情况,这才让负责转生的转轮王稍稍松了口气。 只不过转轮王松了口气,其他人可没有。原因就在于孟婆她不止失智了,还莫名患上另一个奇怪的毛病,就是老偷偷在别人的饮水中掺汤,吓得众鬼鬼心惶惶。 孟婆毕竟年纪大了,又是有些身分,打不得骂不得,又因失智讲不通道理;孟婆汤看着就跟白水一样,谁都怕着她的道,一时间众鬼简直苦不堪言。 另一个罪刑就是那场大火。 那一场火放得可真是又好又巧,方位、地点、风向、建材无一不是加速火势的上上之选,火势以佛塔为中心延烧出去,又猛又快,转眼烧掉了三条街。 第4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大火虽然没弄出鬼命,可被害的灾民纷纷向阿灰提出求偿。审问官让帐记算了三天三夜,包括佛塔的重建费用在内,以阿灰摆渡人的工作薪资计算,他要分一千八百四十三年又两个月才还得完。 枉死城的民众哪等得了那么久?纷纷吵闹着要冥府先代偿。 顺带一提,地藏王平时并不待在地狱,那日听说枉死城里失了火,特地千里迢迢赶了回来。 地藏王不愧是冥府里最慈爱的大家长,祂第一时间立即先问过有无伤亡,之后又去慰问家业被烧掉的民众,最后才去看佛塔。 据言,地藏王站在自己被烧平的「家」前面,着实怔楞了许久,像是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会从高塔烧到只剩一层楼。 这场大火让地藏王到整个冥府的民众,都深深感受到防火建材的重要性! 不知何时开始,冥府流传起一句「水火无情,甚需严防。地藏王关心您」的防灾标语。 因为以上种种,阿灰的罪行弄了很久才确定。 判刑结果出炉,阿灰得把十八层地狱当一百八十层爬。 李格比阿灰晚回来许久,看到他被判此重刑时大惊失色,还以为自己也会遭受重刑,弄了半天才知道这待遇阿灰独享。得知他做为后更是忍不住拍他肩膀,「好样的,兄弟!看你平时如此斯文,原来竟是这般奔放!」搞得阿灰都不知该哭该笑。 这次跷班的员工据说办了自救会,还请了一团讼师来帮众人打官司。阿灰拒绝了他们意图为他减刑的帮助,只拜托他们帮忙争取缓刑,以劳役代替那一百八十层地狱。 这个要求让替他辩护的讼师一脸扭曲,过了好半晌才问他,「其实你暗恋地藏王是吧?」 地藏王曾发誓,地狱不空祂就不会离去。 阿灰的罪行要全折合成劳役,搞不好能陪地藏王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比赛谁是最后一个离开冥府之人。 令人奇怪的是,讼师的话也不知怎么居然传了出去,不久后整个冥府都传言阿灰是因为暗恋地藏王未果才放火烧祂家。 又据言地藏王当时尚未离开冥府,这个传言祂也有听闻,当下又是表情呆滞地怔楞了许久,不亚于见到烧平的佛塔。 然后三日后,韦平在狱中收到了地藏王给他的厚达八百页的来信,内容全在劝诫他要:放下小我、完成大我;放下情爱、四大皆空;放下执念、天宽地关;放下…… 阿灰当时在狱里,不知道外面那些风风火火,看见这八百页的来信只觉地藏王实在伟大,令人忍不住想匍匐跪拜,不过他最后却只放下了那可以拿来行凶的八百页来信。 信虽没看完,阿灰对地藏王还是很感激,于是他就简单回了一封信给祂,内容先是为自己烧了祂的塔道歉,然后又表达了对祂的感谢,以及自己对感情的想法。 过了三天地藏王就离开了冥府。祂原就不常待在冥府里,这之后又更少回来了。 阿灰在地藏王离开冥府的隔天,收到祂送来的,厚达九百六十页的书信。 他伸手拈了拈,那封信少说有两三斤重,纸上字字蝇头小揩。 阿灰心想,地藏王的慈悲真是太伟大了,连他这样一个烧掉祂佛塔的无名罪犯,祂都能如此谆谆善诱! 只不过这份慈悲实在太过沉重,最后阿灰也只能拿起它、放下它。 讼师虽不能理解,还是非常努力为阿灰争取,最后终于为阿灰求得全部刑罚全转劳役缓刑。 一切的一切都与他的经历搭上了轨迹。对阿灰来说,这真是再可喜可贺不过的事情。 回到家的那一天,他甚至跟前来祝贺他的李格多喝了两杯酒,听李格「家常」那些他在阳世的趣闻。 从此以后,忘川上的灰衣摆渡人长长久久地守着忘川,把自己守成忘川旁的一段风景。 玉环被送到了许多年后还阳,之后还有三十多年的寿命。阿灰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玉环来到身旁。 当年的事玉环虽然只是个从犯,但破坏天道循环仍是大罪,官方最后还是决定给她定罪。 判刑时玉环跟阿灰一样,要求转换刑罚以劳役取代。 因着她不论是在人间还是待在冥府那些年,都是品行端方的人,这个要求很容易就被接受了。 从此之后,忘川旁除了有一个摆渡人,还有一个负责擦石的摆渡人之妻。 冥府这地方,若非阴寿未尽,谁想待在这儿?但阿灰与玉环却不这么想。 情意太长,一生太短。 生生世世做夫妻虽好,一次次从头来过却未免麻烦。 阿灰与玉环决定从此住在冥府忘川旁为人摆渡,千劫万劫,不再投胎。 从此,谁也不教谁等待。 比起其他旷职者受的罚,阿灰的罪刑可说重得不象话,阿灰与玉环却是甘之如饴,就如同当年孟婆所说的话—— 情爱一事,是甜是苦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就像如人饮水,是冷是热又干旁人何事? 这天,又是中元节。 一盏盏水灯顺着宁静美丽的忘川缓缓飘来,星星点点的光芒照亮了凄黑的夜晚…… 那上面,一个个都承载着世人对往生者的思念。 阿灰与玉环在工作了一整天之后,终于也可偷得浮生半夜闲,两人一同提着木板竹篮出门,走到忘川一个转弯处。 这里是忘川旁最适合赏灯之处,人间而来的水灯都得经过这地方。 阿灰将木板放在个平整的地方,玉环打开竹篮拿出两三道小菜与一壶自酿的梅酒,两人并肩坐了下来,吃菜、喝酒。 他们只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男女,与云云众生无异的小夫妻。他们不要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不求千山万水,只盼能与对方平淡度日。 就如经书所言: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姻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阿灰与玉环相视一笑,在对方眼中看到与自己相同的共识,两人的手自然交握在一块儿…… 握着你的手,直到地老天荒,永远永远。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