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大昭王朝,弘宣四年 皇帝病重。 皇宫各处出入大门虽是守得密不透风,有心人仍是将消息透了出去,京城内各达官贵人的府邸不约而同选择了紧闭门户,就连市井百姓也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如今中宫无主,由贤妃掌管凤印,统管六宫,她领着几个高位妃嫔,轮流在皇帝的寝宫侍疾。皇帝的继母皇太后却是对外声称自己因忧心过度,亦染上了风寒,已经有好段时日不曾来探望皇帝,可许多宫人经过寿康宫时,都会发现里头灯影幢幢,偶有欢声笑语传出,气氛似乎不像皇太后染疾那般凝重。 这日,暮色渐沉,寒风刺骨,一处幽闭许久的宫门内,一个乌发雪颜的美人靠坐在偏殿的软榻上,墨密如羽的眼睫伏敛,在隐隐发黑的眼窝下投下阴影,半梦半醒之间,她似是听见了一声声悠长而不祥的钟声。 她陡然惊醒。「春雨,春雨!」 「是,娘娘。」云清宫的掌事宫女春雨听见呼唤,原本在殿外对着小宫女吩咐事情,忙拢了衣袖进殿。「娘娘醒了,是否要喝点茶水?」 微微褪了色泽的乌木桌几上,春雨不久前才在茶壶里换上了新茶,此刻还温热着。 「奴婢倒一杯给您可好?」 「我不喝茶。」傅无双摇头,猛然拽紧春雨的手腕。「方才是不是丧钟响了?」 春雨一愣。 「皇上,他是不是……」傅无双微哑的嗓音噎在咽喉,一双宛似含着渺渺水雾的明眸直勾勾地盯着春雨。 春雨明白了她的意思,蓦地一凛,连忙摇头。「娘娘,您听错了,方才并无钟声。」 「没有钟声?」傅无双口气一松,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是悲是喜。「原来是梦啊。」 「是啊,娘娘,您怕是这阵子太累了呢!」春雨柔声劝慰,拿了只怀汝梅花杯倒了茶给傅无双喝。 傅无双喝了茶,心神总算稍稍宁定些许,可方才从梦里带回的惊惧感仍是一点一点地刺着全身骨髓,又冷又麻。 她望向从小便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贴身丫鬟。「春雨,我要去景阳宫。」 「娘娘!」春雨大惊。 「我想见皇上一面。」 「可是……您可是被禁足了啊!皇上说过,云清宫只进不出……」 「服侍我更衣。」 傅无双盈盈起身,随手将披散的长发用一圈银环束起,明眸清清,语气坚决,彷佛又回到她在忠勇大将军府里当千金嫡长女那时候,英姿飒爽,说一不二。 景阳宫内,皇帝于病榻上沉睡不醒,素来贤良聪慧的贤妃瞥了眼皇帝苍白清俊的脸庞,转头问刚刚诊过脉的御医。 「皇上的病怎么样了?」 老御医低着头,神态恭敬,却是一语不发。 「你倒是说话啊!」贤妃难得拉高了嗓音。「皇上因何昏睡不醒?」 一个多月前,皇帝在御书房批奏摺时,忽然头晕目眩,起初御医诊断只是劳累过度,休息几日便好。岂料皇帝躺着躺着,却是再难下榻,每日昏睡的时辰愈多,清醒的时候愈少,而自昨日起算,已是一日一夜不曾睁眼。 太医院上上下下不知召集了几次会诊,剖析脉案,辩论药方,却是谁都说不清皇上究竟染了什么病,每日针灸进汤药,病情竟是毫无起色。 号称后宫第一美人的丽妃见状,语气尖锐地扬嗓。「御医老大人可要知道,若是皇上这病医不好,你们太医院一个个也别想活了!」 「丽妃妹妹!」贤妃喝止了年轻气盛的丽妃。皇上的病治不好这话是能乱说的吗?就连在心里想想都是万万不该! 凌厉的眼风扫过来,丽妃便知自己说错话了,她虽恃宠而骄,也知自己的恩宠都是皇上给的,若是皇上不在了,她不敢想像自己日后冷寂的深宫岁月。 她退到一旁,咬唇不语。 这时有小太监进来跟景阳宫的总管太监李半闲传话,贤妃眼角瞥见两人咬耳朵,秀眉一蹙。 「李公公,有什么事吗?」 李半闲听了小太监的传话,眉尖一蹙,正琢磨着这事不好办,既然贤妃开口问了,也只得上前回答。 「回娘娘的话,静嫔娘娘在外头求见皇上一面。」 「谁?」贤妃以为自己听错了。 「静嫔娘娘。」 「静嫔?」丽妃也惊愕了。「她不是被关在冷宫吗?是怎么出来的!」 她是正大光明走出来的。 由于皇帝病重,宫内禁卫军担心有变,大半兵力都调去守卫各个对外出入口,谁还有闲心管一处长年幽闭的宫殿? 她披着黑色貂绒连帽斗篷,一身素淡,只带了春雨一个人来到景阳宫外,脱簪请罪,长跪不起。 宫内贤妃派人递出话来,要跪就跪吧!总之是不可能让她见到皇上的。 她早料到了会是这结果,也做好了准备,事先穿上了几层厚厚的棉绒护膝,全身包得暖暖的,还握着个银叶雕花的手炉。 可即便如此,一夜的冷风仍是吹得她头痛,面无血色,膝盖亦是逐渐发麻、僵硬。 她凭着一股意志力撑住。 春雨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着,她不听,异常坚持。 要见他一面,见那个年轻英武的帝王、她曾经温柔的封旭哥哥。 说不定,会是最后一面了…… 封旭哥哥! 旭哥哥骗人,说好了要再做只纸鸢给我的。 无双不要纸鸢了,只要旭哥哥常来看我。 旭哥哥生病很难受吗?喝药很苦吧!无双亲手做蜜饯给你吃,吃了就不苦了。 你要走了吗?不要走,至少再见我一面。 旭哥哥…… 封旭缓缓睁开眼。 寝殿内却是无人发现他已经醒了,周遭模糊的低语逐渐清晰—— 「静嫔还跪在外头?都跪一个晚上了,她还不死心!」 「静嫔娘娘的脸色很难看,依娘娘看,是不是要请人送她回去?」 「呿!贤妃姊姊,她要跪就让她跪去吧!冻死了活该!反正皇上也不想看见她,死了正好!」 「丽妃妹妹,莫要胡言乱语……」 这般春寒料峭的天气,静嫔在外头跪了一个晚上? 无双…… 「宣她进来吧!」 冷冽的嗓音响起,众人才惊觉皇上醒了,七手八脚地围过来,老御医一副喜极而泣的表情,颤着老手为他诊脉,贤妃和丽妃也带来香风一阵,莺声婉转。 「皇上,您总算醒了!嫣儿好担心您啊!」这是丽妃娇滴滴的撒娇。 「皇上感觉如何?是否需要进些热食?臣妾这就让人送膳过来。」这是贤妃温柔的关怀。 封旭只觉得烦躁。「不是说静嫔跪在外头吗?宣她进来!」 贤妃和丽妃错愕,互看一眼,丽妃不悦地冷哼,贤妃依旧一派贤良,含笑吩咐下去。 封旭等了将近一刻,又进了碗汤药,傅无双才在两名御前宫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进寝殿内。 在距离龙床还有十步之遥处,御前宫女便放开了她,以为她会跪下来叩拜,哪知她却继续往前走。 「静嫔!」贤妃喝叱。 靠着隐囊坐在龙榻上的封旭抬了手,示意贤妃无须阻止,病中的他脸色黯淡憔悴,唯独一双墨深的俊眸尚不失神采。 傅无双一直来到榻前,才停了脚步。 她摘下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清瘦妍美的容颜,沾了整夜露水的秀发微湿,发绺在额前散乱着,形容看着有些狼狈,她却没有丝毫的羞惭,一双明眸澄澈如水,安静地盯着床上的帝王。 这一刻,殿内气氛诡谲,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良久,一道清冷如冰珠的嗓音方滚落。「原来,你还没死。」 嘶—— 也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气。 当着这全大昭国最尊贵的男人面前,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这可是死罪啊! 殿内空气僵凝,除了那静静相对的两个人,其他人鬓边都不禁出了汗。 封旭眉角一抽,俊容冷凝,深不见底的眼潭微起波澜,若不是极了解他的人,当看不出他状若平静的面容已隐含一丝怒意。 「就这般盼着我死吗?」声调毫无起伏,不带情绪。 只是其他人听了不免一惊,这天下第一的帝王在静嫔面前竟是忘了自称一个「朕」字。 傅无双淡淡一笑,明知他愤怒,却仍满不在乎。「你死了,我也能不活了。」 她话说得极轻、极细,像春日绵绵的雨丝,落在封旭心上。 第二章 他倏地抬眸瞪她,这才看清她脸颊上染着病态的红晕。 她却没再看他,彷佛确定他还活着,她长跪皇帝寝宫外一夜的目的也达到了,再不留恋地转身。 她轻飘飘地踩着地,才走没几步,身子便颓然一软,趴伏在地。 这砰然声响让众人来不及反应,一道人影匆匆闪进殿内,原来是京城禁卫军统领,严华。 知道殿内有女眷在,他低眉敛目,神情肃然。「皇上,淮王起兵了!」 什么?! 殿内诸人皆是脸色大骇,脑海瞬间空白,可贤、丽二妃仍是注意到,值此紧急的当口,皇帝的第一个举动竟是立即步下龙榻,亲手将晕倒的静嫔横抱起来…… 「小姐,不可以!你的病还没好……」 「春暖,让我出去好不好?我就出去走走,我答应你,就只在咱们这小院里绕绕……」 「小姐,外头下着雪,冷得很!就连小院的树枝都结成冰了,你再出去怕是这风寒又要加重了。」 「可是……人家在这屋里待得闷嘛!好闷好闷!闷死了……」 「小姐,大过年的,怎么能说那个字!」 「春雨、春雨!春暖不让我出去,你帮我拦着她……」 「小姐!」 「春雨,连你也不帮我?」 「她怎么帮你呢?你这小淘气,想害自己的丫头挨杖责吗?」 「旭哥哥!你来了啊,来陪我的是吗?」 「我若不来陪你,你岂不是要把这屋子给掀翻了?来,乖,先把汤药喝了,我再陪你下盘棋。」 「我不喝,汤药好苦啊!」 「苦也得给我喝!不然病怎么会好?」 「旭哥哥好凶……」 景阳宫,御书房。 封旭正秘密召集几个大臣谈话,其中自然有他最信任的京城禁卫军统领严华,还有和他一母同胞的六皇弟,宁王封晔。 「淮王的军队如今到了何处?」 「回皇上,淮王已经到了江左一带,即将和王将军的水师交战。」 几个人指着桌上的地形图商讨,沿着江左一带,封旭早就暗中布下大量兵力,只等着鱼儿上鈎。 而他这个三皇弟淮王也不负他所望,果真举兵叛变了。 他很清楚淮王是相信了他病重的消息,这才按捺不住性子,以为自己可以趁火打劫。 只可惜啊,他这病是装的,也是故意让宫城的守卫松懈,让皇太后寻隙将消息递了出去,然后再用一纸诏书宣淮王入京,惊得淮王七上八下,深怕自己一进京就被瓮中捉鳖,索性一咬牙反了! 一切都照他预想的计划走,如今就等结果出来了。 大臣们散去后,只有封晔留下来陪他说话。 「皇兄,待你剪除了淮王的势力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那些个不安分的朝臣也可以趁此清理一番!」封晔一脸兴奋。 封旭微微一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这一日他已经等很久了。 多年的筹谋,只为了能够将这个国家的政权完全地收拢在自己手里。 「太后怎么样了?」封晔问。 封旭冷笑。「她若是能就此安分下来,朕或许能饶她一命,就让她在寿康宫里养老,清闲度日。」 这意思是要拔了她皇太后的所有权力,徒有名义,不给实质。 「也罢!给那老妖婆有得吃有得喝,也算是皇兄尽了孝道了。」 宁王个性不比兄长,最是放荡不羁的,小时候因此吃了不少苦,受伤、中毒都是常事,若不是兄长一力护着,恐怕早在这吃人的宫廷里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而对那个面慈心恶的继母,他早就恨极了!从兄长还是太子时开始,那老妖婆就没一日消停过,心心念念就想扶持她两个亲儿上位,先是大皇子,而今又是淮王。 幸而皇兄聪明机灵,年少时藉着向傅二将军讨教武艺之名,在傅家住了几年,乘机在外头经营了一批支持自己的势力,才能在父皇误信馋言、废了他太子之位后,尚保有一息生机,徐图再起。 这些年来,皇兄一路走来,步步惊心,刚登基时,朝廷更是风雨飘摇,为了聚拢人心,皇兄可是费了好一番心血。 比起来,他这个皇弟日子就过得太逍遥了,只管在京城当他的宁王。 「皇兄辛苦了!」 想想,封晔不免觉得愧疚,自己自幼就体弱多病,琴棋书画倒是会一点,骑射功夫却是一窍不通,不然也能带兵去打仗,助皇兄稳定江山。 封旭一看弟弟脸上的表情,便知他心里想什么,摇首莞尔。「你啊,好好娶个贤慧的宁王妃,生几个孩子,把你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朕就安心了!」 「呵呵。」封晔讪笑。 说到娶妻生子这回事,他就没劲了,一个人过日子多自在呢!想去哪儿去哪儿,街坊酒肆、秦楼楚馆,谁也管不着,干么非要个黄脸婆在家里杵着给自己找难受呢? 他可不做这蠢事! 封晔暗暗思量,正想寻个什么理由开溜,以避开这个令自己尴尬的话题,不料目光一瞥,却见皇兄似是魂不守舍。 不一会儿,封旭扬手,召了守在御书房外的李半闲进来。 「皇上,宁王殿下。」李半闲恭谨问礼。 封旭盯着这个自幼便跟在自己身边服侍的太监总管,目光阴晴不定。 气氛一阵诡异的沉寂。 封晔看了觉得奇怪,怎么把人叫进来后却一声不吭呢? 李半闲窥视皇帝脸色,想是猜到了君心所系,主动开口。「皇上,方才小太监来报,静嫔娘娘她不喝药,已经砸了好几碗了。」 静嫔娘娘? 封晔闻言一愣,不觉望向兄长,果然见他剑眉拧拢,神色转瞬阴沉下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才闷声不响呢!连他这个做弟弟的都憋得难受。啧啧啧!这女人,可是皇兄这辈子最大的孽缘啊…… 「今日来看诊的太医怎么说?」封旭总算发话了。 「太医说娘娘的病情是稳定了,只是这热度一时半刻退不下来,须得按时喝药多加调养。」 「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李半闲躬身退下,封晔见兄长明显三魂走了七魄,决定自己应该识相,莫再为难这个傲娇的皇帝兄长。 「皇兄可要去瞧瞧?臣弟正好也有别的事,就此告退了。」 封旭颔首,在封晔转身离开前,又丢下一句。「再给你一年时间,一年后,你若是自己再找不到对象,朕可要替你赐婚了。」 封晔脖子一僵。「呵呵,那臣弟的姻缘就麻烦皇兄多多关照啦!」 话虽如此,这种事最好还是能拖则拖! 封晔暗自下定决心,嘻笑一番后,拔腿就走,封旭望着弟弟匆匆逃离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却不再迟疑,立即转身回寝宫内殿。 傅无双正躺在御床上。 自从她日前晕倒后,已经过了一日一夜,御医诊断她染上风寒发烧昏迷,他索性就将她留在景阳宫内。 自他登基以来,还从没任何一个女人能留宿景阳宫,她是唯一的特例。 他向来矜傲自持,当年被立为太子后,为了守住地位,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有误,而她,却总是让他破了原则。 一名宫女正跪在御床前,手捧药碗,见他来了,连忙起身。 「陛下万安。」 「静嫔还是喝不下药吗?」 「是,奴婢试了几次,娘娘就是不喝。」 他瞪着床上那张无辜的睡颜,磨了磨牙。「下去吧!朕亲自来。」 「是。」宫女也没觉得意外,这两天都是他这个皇帝亲自喂药,娘娘才肯喝上一点,她将汤药放回托盘,恭敬地退下。 封旭脱靴上床,将那昏睡不醒的女人揽入怀里,在她耳畔低语。「无双,喝药了。」 「不喝……好苦……」她迷迷糊糊地咕哝。「要出去……屋里闷死了……」 「出去?你还想去哪儿?给朕把药喝了!」 「要出去玩……放纸鸢……」 「病还没好,放什么纸鸢!」 「要嘛要嘛,旭哥哥好凶……」 封旭无语地瞪着怀中的女人,她高烧未退,身上仍热着,鬓边香汗涔涔,脸蛋红得像苹果。 就这样还想出去玩?放纸鸢?她当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吗? 或者,她是在梦中回到了过去,回到她娇缠着大哥哥的天真年华——当年,她是那么俏皮可爱,是他最疼爱的小妹妹,心头最软的一块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第三章 封旭闭了闭眸,压下胸臆翻滚的浪潮,将托盘上的药碗拿起,先自己嚐了口,确定温度适中,才往傅无双嘴里送。 「苦……」只沾了一口,那樱桃小嘴便嘟起来。 「乖,喝完了旭哥哥给你蜜饯吃。」小时候,他都是这样哄她的。 「先吃蜜饯……」发烧的人还懂得讨价还价呢! 「先喝药。」 「不要……」 他不顾她的抗拒,拿手指硬是撬开她的唇,将汤药倒进去。 她喝了一口,却是将大半的汤药都咳出来了,小脸揪成一团苦瓜。 「不喝不喝,走开……」她直觉拿手推开药碗。 怪不得李半闲会说她砸了好几碗汤药呢! 封旭冷笑,避开她不听话的小手,再度将药碗强硬地抵到她唇边。 「咳、咳、咳!」她咳出来的怕是比喝下的多。 这样不行。 封旭拿手巾擦了擦她吐出来的药渍,心一狠,干脆自己喝了一大口苦药,接着以唇哺进她嘴里,舌尖在她嘴里翻搅,不许她张口把药吐出来。 原来也能这样喂药吗? 宫人们虽站得远远地,眼角余光仍不免瞥见龙床上那两道纠缠的人影,相濡以沫,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暧昧啊! 不过他们却不敢多看,无意间瞥一眼后就急忙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男人跟女人的唇缠吻许久,总算稍稍分开,女人娇喘细细,大口大口地呼吸。 「旭哥哥……坏。」她如同年幼时那般娇嗔地埋怨。 封旭心弦一扯,又喂了她一口药。 到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亲吻她或逼迫她,将一碗汤药喂得干干净净后,他又将一口蜜糖水送进她嘴里。 苦的是药,甜的是糖水,香的是她唇间的芳津。 吻到后来,他都不晓得是爱是恨了,只想狠狠蹂躏怀中这香软的玉体,欲望在腹间灼烧。 他重重吮着她、咬着她,直到她苍白的唇瓣被他吻出红润的血色,微微发肿,熊熊焚起的欲火依然灭不了。 可是她病着,而且被自己下令幽禁在云清宫。 他曾对她冷漠地声明,这辈子休想得到他的宠!她也同样傲然地对他表示,她不屑! 这孽缘,该如何解?她曾经给予自己的羞辱,如何能忘? 封旭紧紧搂着怀中的玉人,恨不能揉进骨血里—— 也只能趁着她昏迷不醒的时候这样抱她亲她了,因为等她醒来,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想杀了她! 傅无双清醒时,已在龙床上躺了两个日夜。 其间她偶尔会睁开眼,但神智总是迷迷糊糊地,虽知自己并不在云清宫,也无力追问怎么回事,只一会儿便又昏睡过去。 暮色四合,彩霞满天,景阳宫点上了灯,灯影摇曳映着霞光,一片暖暖融融。 傅无双终于退了烧,也真正地醒过来,迷蒙的眸光流转一遭,赫然惊觉自己竟是在景阳宫,身下躺的这张床正是天子专属的御床! 她猛然坐起身。 「娘娘醒了!」被封旭遣来服侍她的御前宫女明心见她醒了,盈盈过来拜见。「娘娘这两日只进了些米汤,可要进些膳食?」 傅无双只是怔怔地看着明心。「本宫……怎么会在这儿?」 「那日您在陛下面前晕厥,还是给皇上看病的御医亲自替娘娘诊断,说是您染上了风寒,身虚体弱不宜移动,陛下便作主将您留在这里……」 「我要回去!」不等明心说完,傅无双便急着打断。 明心一愣,眼见傅无双已掀开被窝,连忙劝阻。「娘娘万万不可!娘娘玉体尚未完全痊癒,陛下吩咐不可让娘娘下床。」 「本宫偏要下床,谁能阻止我!」 「娘娘……」 「要去哪儿?」 一道清冽的声嗓忽地响起,跟着一个身姿如松的伟岸男子大踏步进了寝殿。来人正是当今天子,明心微敛眸,知机地行礼退下。 傅无双还坐在床沿,刚伸下一双腿,身上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中衣,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衣衫不整,脸蛋雪白,更显出几分娇弱可怜。 封旭盯着她,俊眸深邃而狭长,闪烁着严厉的光芒。「就这副模样,你还想去哪儿!」 傅无双抬眸望他。 年轻的帝王无疑是俊美的,渊淳岳峙、风采如玉,一袭深紫绣金丝的锦缎常服衬得那立体而深邃的五官越发贵气。这样的脸长在别的男人身上,或许会带着几分书生儒雅,可历经一场血洗宫门的叛乱才成功登基的他,早早就蕴积了帝王威仪,一道眼风扫来,便是雷霆万钧。 傅无双有些发愣。「你的病……都好了吗?」 瞧他神采奕奕、目光炯炯,真不像是个缠绵病榻一月有余的人。 「怎么,你希望朕的病不好吗?」剑眉一挑,语气带刺。 她蓦地感觉胸口有点堵,别过眸不看他。「皇上的病好不好,与嫔妾无关。」 「是吗?与你无关?」他几乎是咬着牙了。 她神色更淡。「这里不是嫔妾该待的地方,嫔妾要回云清宫。」 语落,见封旭似乎并无阻止之意,她大胆地下床,只是身子刚刚站起来走了两步,便不争气地摇晃了下,双膝锐利地刺痛。 封旭冷冷地道:「你跪了一夜,虽说穿了厚厚的护膝,这膝盖终究是伤了,御医说需得每日以药油按揉,休养一段时日,否则难免落下寒腿的毛病。」 所以这意思是她不能走吗? 傅无双咬了咬唇,就算如此,她也不想一直在这人的床上躺着,何况这也不合规矩。 她强撑着膝盖不适,对眼前的男人福了福。「请陛下传我的大宫女春雨过来,赐下步辇……」 封旭冷笑。「你一个幽禁待罪的妃嫔,哪有资格乘坐步辇?」 傅无双闻言一凛,紧咬牙关。 男人是皇帝,他说的话就是命令,他如何讥讽自己,也都只能受着,可她偏偏不想忍! 不给她乘坐步辇?那她就走回去! 就算走断了腿,她也不留在这儿讨他的嫌! 「敢问陛下,嫔妾的外裳在何处?」她努力站直身子,明明腿又痛又麻,软得发抖,她也不肯稍示柔弱。「嫔妾总不好这副模样走出去……」 所以她还是坚持要走吗?他话都挑明了,她还想违抗? 封旭见傅无双一双腿打颤,连鞋子都没穿,纤细白嫩的玉足裸着,一根根脚趾头并在一起圆润可爱,趾瓣犹如春天的花骨朵儿,透着淡淡的粉色,这样一双小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看着格外楚楚可怜。 封旭只觉得胸口烧起一把无名火,大手倏地用力一拽,将这不听话的小女人揽入怀里。「才刚刚退了烧,这就要去外头吹风,莫是不怕病情再反覆起来?」 两人靠得太近,近到她完全能感觉到他吹在自己耳畔的灼热呼吸,不禁有些心慌意乱。「放开我……」 他不仅不放开她,还顺势将她压倒在床上。「朕要你在这儿待着,就给朕好好地待着!」 她才不要! 这龙床上也不知有多少女人跟他一起翻滚过,她才不睡这里呢!脏死了! 她挣扎着。「我不想待在这儿,让我走……」 「如今倒是要朕放你走了?」讥讽的嗓音如刀,刺痛她的心。「当初是谁自作主张来到我身边的?说了不要你,不许跟着我,偏是对我下了药,迷得我在床上要了你,不得已娶你为太子妃……」 「别说了!」那是她最羞耻的记忆,她不想听。 「那时不是跟朕妄言不后悔吗?而今是后悔了?」 早在封旭压倒了傅无双后,在周遭守候的宫人们就知趣地退出了,如今偌大的寝殿只有他们两个人肢体交缠。 眼看封旭挥手落下了轻纱幔帐,傅无双一阵心惊,身子微微颤抖,嘴上力持淡定。「皇上若有需要,多的是人愿意服侍,丽妃美艳娇媚,婉嫔清婉可人,你不是……最疼她们两位吗?」 丽妃和婉嫔? 封旭压制着身下娇软的女体,低头望她,她神情愈是倔强,不知怎地,他就愈想刺激她,俯下身来,暧昧地贴着她耳畔低语。 「看来你关在这云清宫里,外头的消息也不甚灵通了……莫非你还不知晓?如今后宫都传言朕的新宠是林贵人。」 林贵人?那又是谁? 傅无双只觉耳朵一股温热的男人气息刻意撩拨着,又是羞涩又是气恼。「你放开我!」 第四章 「偏不放你!既是上了朕的龙榻,休想轻易离开!」 封旭冷笑,就连下半身也压下来,她能轻易感觉到某个硬烫的物事抵着她肚皮的软肉。 她自然明白那是什么,原还苍白着的病颜瞬间染上红晕。「你无耻!」 说着,娇躯扭了扭,挣扎地想躲开。 她不扭还好,一扭更加激起男人的欲望,呼息都粗重了几分。「说我无耻?那个不顾女儿贞洁对我下药的人是谁?」 「你……」 话语未落,傅无双柔软的菱唇已然被封上。 封住她的自然是男人的唇,强悍地吸吮着,趁她喘不过气来微微张唇时,舌尖如蛇,灵巧地探进去,含住那丁香小舌。 追逐、调戏、纠缠,帝王以独有的霸气占有着她的唇,宣示领地范围。 不可否认,她还是喜欢这男人的吻的,即便两人如今关系紧绷,已近乎不死不休之局,而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她恨这个男人。 可面对他激情的亲吻,她依然觉得漫天落下来的是春天的樱花雨,温柔而缠绵。 泪水刺痛她的眸,在他分出一只大手探入她衣襟内,近乎急切地揉着一团软嫩的浑圆时,她倏地身子一紧。 贝齿用力一咬…… 封旭吃痛,下意识地放开她的唇。 这女人……居然咬伤了他舌头! 墨眸焚着怒意,熊熊地灼烧着她。「傅无双,你该死!」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更何况他封旭年轻俊美、风仪卓然,女人向来对他是趋之若鹜,至今还没有哪个女子敢在床榻上推拒他,他亦无须对谁用强。 也就只有一个她。 她就不怕他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吗? 但她显然是不怕的,趁他分神之际,推开他沉重的身子坐起来,重新拉拢中衣,整了整系带。 「陛下,请容嫔妾告退。」语气清淡,姿态优雅。 他盯着她,俊唇切开一个锋利的弧度,似笑非笑。「好!你有骨气!那就给朕一路走回去!」 她真的走了。 穿回自己的外裳,披上黑色貂绒斗篷,兜帽尽量拉低,只身一人走在暮色苍凉的宫中,耳边只有自己的跫音。 膝盖痛着,小腿无力,每走一步对傅无双而言,都是极大的痛苦,而路途遥远,这样的折磨彷佛永无止境。 她强撑着,自从她的家族在当年的夺嫡之争中选择站在继皇后所出的大皇子那一边,而最后登基为帝的是封旭,她就知道,在这幽幽深宫中,她只能孤单一人走下去了,再也没有亲族的后援。 她是大昭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丈夫顺利坐上皇位的太子妃,却不得封后。 因为她是罪臣之女。 封旭没有将她打入冷宫,初始还给了她贵妃位,算是仅次于皇后的品级,已算是相当善待。 他赐她封号为「静」,她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要她在这后宫中静静地活着,别出风头,别再惹事。 可她偏偏……还是惹了事,婉嫔的孩子落胎,所有证据都指向是她的谋算,她被谪降为嫔,幽禁于云清宫思过,无旨不得擅出。 傅无双边走,边恍恍惚惚地回忆着。 记得在云清宫的大门紧闭前,这后宫最当红的是婉嫔,刚入宫后不久便简在帝心,得他称赞「风姿婉丽,曲意柔顺」,几次侍寝之后连升数级,不仅得了嫔位,还赐封号「婉」,一时风头无两。 至于林贵人,也不知何时又多了这一位,她毫无印象。 不过就算没有林贵人,也会有赵贵人、张贵人,这后宫年年都进新人,皇帝从来就不缺新欢。 其实能够禁闭宫门真的挺好,外头的消息传不进来,她便无须日日去计较他又召了谁侍寝、命了谁伴驾,日子倒是过得清心得很。 就这样平淡地过下去吧! 躲在云清宫里,不闻不问,与世无争地过下去吧! 她累了…… 晚风吹来,一个孤单的倩影蓦地萎落于地,如枝头一朵历经风吹雨打的春花,在这深宫的夜色里无声地凋零。 芳华宫内,贤妃刚刚用过膳,正佣懒地歪在偏殿软榻上看书,大宫女良辰忽然来报。 「娘娘,静嫔在咱们宫外晕倒了。」 贤妃闻言一凛,秀眉微蹙。「怎么回事?静嫔……不是待在景阳宫吗?」这两日,皇上留静嫔在景阳宫养病的消息犹如野火燎原,传遍了整座后宫,也不晓得有多少瓷器因此被不忿的主人给砸碎了! 自己好歹领着执掌六宫之责,勉强端得住,其他诸如丽妃、婉嫔等人,怕是连撕了静嫔的心都有…… 「似乎是静嫔娘娘不肯待在皇上那儿,坚持回云清宫。」良辰观察着主子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 贤妃没立刻说话,接过另一位大宫女美景奉上的花草茶,闲闲啜饮一口,这才嘲讽地扬嗓。「她这是想玩欲拒还迎的把戏呢,以为皇上会吃这一套?」 良辰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说道:「皇上一路派人在后头远远地跟着,方才见静嫔晕倒,已经回景阳宫禀报皇上了。」 贤妃重重地将茶盏搁在榻上的梨木桌几上,那一声清脆的声响,表明了她不愉的情绪。 「娘娘,我们是否应该将人带进来……」 「不用!」 贤妃冷着一张清秀脸庞,她在这宫里的长相并不算头一份的,也就是凭着自己从在潜邸时就一路跟随皇上的情分,再加上行事聪慧俐落,才被皇上委以重任,托付六宫。 她可不能因此就托大,失了分寸。 皇上和静嫔之间那些事,旁人还是莫要插手为好,她若是自以为贤慧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怕是反而惹得帝心不悦。 「既然皇上的人跟着,就让他们自行处置吧!静嫔是死是活,又与本宫何干?倒是别惹了糟心事,弄得自己一身尘埃!」 「是。」良辰恭谨地应道。 两个大宫女都极有眼色,美景留在这儿继续侍奉主子茶水,良辰则下去吩咐其他太监和宫女们紧守门户,对宫外发生的一切假装没看见。 贤妃坐在软榻上默默寻思。 虽说皇上对静嫔看来仍有些割舍不下,不过静嫔的家族已然式微,退出了朝堂权力中心,即便她真诞下龙子或帝姬,没有强大的母族护佑,也不足为惧。 皇上并不重欲,这些年来为了巩固朝堂,多半留宿前殿,很少到后宫来。如今宫里只有元后留下的公主,丽妃生的皇子夭折,婉嫔流产,其他妃嫔至今无所出。若是自己能抢先其他人诞下皇子,这空悬的后位怕是就能争上一争了! 思及此,贤妃倏地紧掐掌心,长长的指甲陷入软肉里,隐隐地疼痛,她却毫无所觉,明眸闪着兴奋的光芒。 十岁那年。 「旭哥哥,无双长大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莫要胡说,你还小呢!哪里懂得嫁人是什么?」 「无双懂的!嫁人就是一辈子和旭哥哥在一起,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傻丫头。」 十四岁那年。 「旭哥哥,明年就是大选之年,我也要及笄了,娘亲说我必得入宫选秀,可我不想皇上留我的牌,也不想嫁给亲王或其他皇子……」 「无双莫怕,旭哥哥已经替你看好了一门亲事,对方年少英才、家风严正,他们家的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无双嫁给他,就能实现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想了。」 「我不嫁!旭哥哥明知无双自小认定了你的,如何能强逼于我?」 十五岁那年。 因江南水患,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圣上拨下大笔银两,命令各州府开仓赈灾,并暂停选秀。 十六岁那年。 「小姐,你可想好了?那可是太子殿下啊!」 「我不管他是不是太子殿下,他就是我的旭哥哥!此生我是必要嫁给他的,即便他因此生我的气,我也不悔。」 「可无论如何,此事事关小姐的名节,若是殿下知道你对他下了药……」 「春暖,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旭哥哥说过,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我私下见面,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引来这温泉山庄……你也晓得昌国公夫人已经来向我娘提亲了,若是两家交换了庚帖,我的婚事就再也回不了头,所以今天这事,非成不可……」 夜深人静,喝了薄酒的他俊脸微红,搂着她香软的胴体不放。她强忍羞盈,樱唇在他耳畔吐气如兰。「旭哥哥,你要了我吧!」 第五章 「无双,我的傻丫头……」他醉眼迷离,极力撑着最后一丝理智。「旭哥哥不能要你,我府里早有了侍妾,父皇也已替我看好了太子妃的人选……」 「旭哥哥不可以!」她听了大为焦急,小手紧紧环抱男人的腰,娇嫩的脸蛋贴在他冒着热气的颈窝,曲线玲珑的身子和男人密密相嵌。「莫要娶别的女人为妻,你要了无双好不好?无双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乖,旭哥哥是为你好,皇宫那是吃人的地方,你莫进来,好好在外头过日子……」 「我不要!旭哥哥在哪里,无双就在哪里,无双这辈子就只想跟着你。」 「无双,莫要如此,小双儿……」 那夜,他终究抵不住男人强烈的欲望,狂风暴雨般地要了她。 隔天醒来,他知道她做了什么,勃然大怒,恨不得杀了她! 可他没有杀她,不但没有,为了保住她的名节,还装作是自己一时情不自禁,回宫向父皇求了赐婚的圣旨。 她如愿嫁给他做他的太子妃,却也害他遭到先皇猜忌,失去了帝心,疑心他和将军府勾结,有心培养自已在军方的势力。 他成了废太子,幽禁于原太子府。 她一时的任性,差点令他与那至尊的宝座擦身而过,更别说自己的家族还选择站在大皇子那边…… 傅无双是给痛醒的。 醒来之后,她仍有片刻神智恍惚,彷佛仍陷在过往那悲凉的梦里,身子一下冷一下热,微微地颤栗着。 好一会儿,她才惘然回神,认出雕着象徵多福多子的蝙蝠石溜花纹的床顶,以及那绣着海棠春睡的薄纱床帘。 是她的床。 她总算回到云清宫了。 傅无双还没来得及感到安心,腿上又一阵疼痛。 她一凛,惶然起身,这才察觉封旭正坐在床边,双手抹了药油使劲地揉着她的腿,而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小衣,连藕白的大腿都遮不住。 分明是她的云清宫,他来这里做什么! 她骇得踢了踢腿,身子往后缩。 「醒啦?」他语声淡淡。「想躲去哪儿?」 大手一把又抓回她柔腻的小腿,搁在自己双腿上。 「你……干么?」她心韵如鼓。 「你说呢?」他朝她肿胀的膝盖重重推揉。 她痛得惊呼。「你、轻点!」 他嘲讽地撇嘴。「这会儿晓得疼了?那之前赌气走路的时候怎么不疼?」 说着,他手上越发用了力,似是故意折腾着她。 她频频倒吸着气,疼得鬓边落下冷汗。「你……怎么会在我这儿?春雨呢?我的宫人呢?」 「有朕亲自在这儿伺候你,还不够吗?」他脸色阴沉。 傅无双霎时不知所措,腿上的疼痛固然令她难以忍受,可与他独处一室,才更是心慌意乱。 何况她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小衣……. 「皇上,陛下……」不知不觉,她放软了嗓音,只求他放过自己。「您肯定是政务繁忙的,这药油春雨能帮我揉的,不敢劳驾您……」 「就这么急着把朕赶走吗?」她不求饶还好,这一求反倒令封旭心口那把无名火烧得更旺。 这可恨的丫头!宁可拖着一双跪伤的腿也要逃离他,瞧她现在,不仅圆润的膝头泛出了青紫,连纤细的足踩也肿着,小腿肚若不是他方才出力揉散了筋脉,此刻不定还抽着筋呢! 她还敢喊痛?就要她狠狠地吃痛才好! 想着,男人的手劲越发粗鲁了,一双俊眸如野兽般透着血色,眼神犀利而狠戾。 傅无双惊得一颗心扑扑跳。 待他好不容易揉散了瘀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竟鬼使神差地往上挪移,抚弄着大腿那片滑腻的肌肤。 「不可以!你别碰我!」她惊声尖叫,猛然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腿,急急往床榻内侧爬去。 这般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倒像他是哪儿来的登徒子呢! 封旭不怒反笑,这女人!还真是懂得如何挑弄他的脾气! 他索性也往床内靠去,不由分说地拽住她一双纤巧嫩白的莲足,刻意在那肿胀处压了压,逼得她连连抽气。 「朕就碰你怎么了?」嘴角切开的笑意凌厉而锋锐。「终归是朕的女人,朕还碰不得吗?」 冰珠般的言语一字一句敲打着她,她听出了这话里的轻蔑之意,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涩。 跟着,他因长年练武长着几颗薄茧的大手便在她腿上肆意游移,由下往上一寸一寸地抚摸,竟是毫不避讳地滑进了她腿窝。 …… 看着她即便受了辱,也不肯落下眼泪的双眸,他忽地黑了脸,扬手扯下床帘,掩住她半裸的身影,跟着一旋身,脚下生风地步出寝殿—— 「来人!摆驾回宫!」 盛怒的帝王离开后,将他激怒的女人却是一派淡定,静静地在宫女的服侍下用了清淡的粥食,接着春雨在浴桶里注入了药汤,说是太医吩咐的,每日配合着浸泡药浴,能加速养好娘娘腿上的伤。 傅无双没说什么,任由春雨领着几个小宫女折腾,沐浴过后,春雨命小宫女捧来熏笼搁在床榻边,亲自拿着布巾,仔细替傅无双拧干一头青丝。 主子这头发从小就长得好,格外地乌亮柔顺、蓬松如云,皇上虽然嘴上不说,在宠着主子那时候总爱拿一双大手撩着把玩,显是爱到极点。 所以即便主子自己不上心,春雨依然格外小心地替主子护着这头秀发,就盼着哪天主子再复宠,能凭着三千青丝缠绕君心。 擦干头发后,春雨更耐心地拿把青玉梳子一下一下地反覆梳着。 「够了,别再弄了。」傅无双累了,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娘娘再等会儿,春雨帮您在这头发上抹些保养的桂花油。」 「不用了。」傅无双一口回绝。这丫头跟了自己多少年了,又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我想睡了。」 「是。」跟了这主子多年,春雨也早就把握到两人的相处之道,傅无双待下人固然是极好的,尤其她们几个春字辈的,更是被她当成曾经同甘苦共患难的,情分特别不同,但她的性子倔,不想做的事也莫强逼着她。「奴婢这就服侍娘娘安寝。」 「嗯。」傅无双淡淡地应,躺上了床,春雨替她盖好被褥。她看着一心为自己忙碌的大宫女,发现其眼窝下有着憔悴的黑影,想必这两日担忧自己也没休息好,不禁有些心疼。「留一盏灯,你早点下去休息吧!」 春雨却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油,倒出了点在掌心抹匀。「奴婢再帮娘娘按摩一下小腿。」 语落,春雨也不等她同意,迳自动作起来,比起封旭的粗鲁,春雨的手劲温柔多了,按得傅无双极是舒服。 春雨边按边语声轻快地说道:「这药油的味道一点都不刺鼻呢!反倒带了点淡淡的清香。听说是太医院一个善治跌打损伤的老太医花了好几年时间研配出来的,药方极为珍贵,也只有陛下那边能常备着几瓶,这回却一下就赐了两瓶给娘娘用,可见陛下心里还是有娘娘的……」 「春雨!」傅无双淡声喝止。 春雨敛眸,明白主子并不想听这番话,却只盈盈一笑。「娘娘累了就睡吧!春雨不再多话了。」 看着低眉敛眸的春雨,傅无双无声地叹息。 她也知道春雨说这些是想宽慰自己,也是想劝她想开点,放下身段,毕竟这后宫的女子若要过得好,不都得求皇帝对自己多几分怜惜? 她其实也懂的,只是她……再也不想求了。 自她进这宫里以来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当初她带着与自己一起陪嫁的几个大丫鬟了,尤其是春雨,还有春暖…… 想起那个从小便像姊姊一样照顾自己的丫鬟,傅无双心一痛。 她恍惚地扬嗓。「再过几日,就是春暖的忌日了吧?」 春雨闻言,动作一滞。 「你记得准备祭奠的香烛。」 春雨望着躺在床上那张清丽却苍白的侧颜,一时迟疑无语,若说主子为何会到了如今哀莫大于心死的地步,春暖怕是极重要的因素。 两年前,主子被控谋害婉嫔腹中的皇嗣,证据确凿,是春暖出面顶下了所有的罪,说这一切都是她自作主张,不关娘娘的事。 这事闹到了皇上面前,皇上当下命人将春暖拖出去杖毙。 主子自然是不服的,哀求不成,竟当场和皇上争执了起来,皇上怒不可遏,这才下旨禁闭云清宫。 第六章 虽不是打入冷宫,但任何人都知道,这皇宫里皇上再也绝足不来的宫殿,就是冷宫。 主子对皇上这道御旨倒是毫不反抗,甚至有些甘之如饴。 她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走出这云清宫了,若不是上回听闻皇上病重,她根本不可能踏出宫门一步。 思及此,春雨终于还是开口劝慰。「娘娘,春暖姊姊若是在天有灵,肯定也是希望您放宽心的。」 「嗯,我明白的,我知春暖不会怨我……」 但她怨自己,没能护住身边关心自己的人。 傅无双闭上眸,唇角浅浅淡淡地,拉起一个无力的笑。 原以为枝头的春花开始绽放时,春色该是染遍了人间,不料时序进入三月,京城竟是纷纷扬扬地迎来一场晚来的春雪。 漫天白雪穿树飞花,不过一夜,皇城内外已是银妆素裹,枝头的花叶缀着皑皑冰晶,犹如一串串白色流苏,迎风摇曳。 依然飘着雪的清晨,空气清冷,云清宫内仅剩的炭火烧到半夜便渐渐灭了,就连主殿的静嫔娘娘后半夜都冷醒过来,更别说其他宫人了。 一大清早,小宫女忍着寒意,哆哆嗦嗦地从袋子里夹出最后几块新炭,却发现这剩下的几块炭并不是寻常该给妃嫔用的银丝炭,而是给一般下人用的粗炭,不但不禁烧,烧了还会起烟,呛人得很。 「春月姊姊。」小宫女委屈地将这一袋粗炭拿给大宫女春月察看。 春月看着,也知道这是惜薪司那边动的手脚,宫里人素来会看风向,静嫔娘娘被罚幽禁思过,宫里几个有权有宠的主位又对她一向嫉恨,自然是趁着机会跟风踩上几脚。 风行草偃,上行下效,送来云清宫的柴米肉菜等各项分例是能少就少,中间也不知偷摸去了多少油水。 春月摇头,暂且命小宫女收起这袋粗炭,转身来到暖阁。 幸好这云清宫里还设有暖阁,铺了地火龙,烧了暖炕,白天尚留有余温,主子待在这里头起居,身上再穿多些,也勉强能抵挡些许寒意,只是厨房那边烧火的木柴也所剩不多了,怕是这场春雪多下几日,连煮个茶水都不能够。 暖阁内,主子坐在罗汉榻上,倒还有闲心,赏着窗外白雪琉璃的景色。 春风在一旁服侍茶水,茶水凉了,她正想找小宫女烧一壶热水来,春月进来,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春雨呢?」春月悄声问。 「说是要替主子揉脚,去拿药油了。」春风亦小声回应。「怎么了吗?」 「炭没有了。」 傅无双看够了雪,转头瞥见两个贴身大宫女蹙着眉小声说话,微微一笑。「是不是没炭了?」 春月一愣,连忙过来回话。「是,娘娘,如今只剩下一小袋,还都是些给下人用的粗炭。」 「惜薪司的人太过分了!」春风忍不住插嘴,她脾气一向比较爆。 春月横春风一眼,示意她慎言,接着语气和缓地补充道:「娘娘,厨房的柴火也快用完了,怕是只能支撑这两天再烧几顿饭。」 说着,春月也免不了烦恼起来,皇上交代过云清宫只进不出,连想支使个小太监出去要个柴火都不成,只能等着每个月固定送分例的人来。 说得确切点,就是主子病了,他们想让人请太医来,都得先挨上一顿板子再说。 对自身的处境,傅无双也是很明白的,之前也不是没为了短少的分例吵过闹过,但如今掌管六宫的是贤妃娘娘,除了皇上开口,又有谁能替她说话? 偏偏她前不久才又再次得罪了那个男人,将他气得拂袖而去,这流言恐怕是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座宫廷,于是她云清宫的待遇自然不可能改善了。 「那就让厨娘先用剩余的柴火蒸上几笼馒头吧!」 大不了接下来大家就啃冷馒头,总能撑到下次月例送来。 「是。」春月明白主子的意思,这并不是云清宫诸人第一回啃冷馒头,大伙儿应该也习惯了。 那些懂得力求上进的宫人在幽禁的这两年,早就找了各种管道,托了各种关系,出宫的出宫,调职的调职,留下来的都是些守本分的,自不会抱怨待遇不好。 傅无双伸手端起微凉的茶盏,春风见状,连忙阻止。「娘娘,这茶水都已经凉了!奴婢让人换一壶热水来……」 「得了,喝点凉茶又如何?没听春月说厨房里都快没柴火可用了吗?」说着,傅无双啜口凉茶,神色甚是自在。 两个大宫女交换一眼,也只能表示无奈。 润过喉后,傅无双搁下茶盏,想了想。「其他人没得烧炭盆取暖,现下都待在何处?」 「这……」春月难以启齿,没事的人自然是躲自己屋内缩着,有事的人即便再冷,也得忍着僵冻的身子做事。 傅无双眸光流转,也知春月欲言又止的是什么,轻声一笑。「让他们都来暖阁这里待着吧!」 春月和春风闻言,交换一眼,虽是为娘娘体恤下人而感动,却也不免担忧。 「这暖阁也不大,若是满满当当地挤了一群人进来,娘娘看着岂不心烦?」 「怎么会烦呢?人多热闹啊!吩咐下去,安排几个必要的人手轮班就好,其他人都进来吧!总要熬过这场春雪才好。」 春雨正拿了药油回来,听见傅无双这番吩咐,倒是没阻止,对另外两个春笑道:「既是主子心善,待我替娘娘揉过脚后,就把娘娘的旨意传下去吧!」 这旨意一下,云清宫的下人们如蒙大赦,太监和宫女们忙完手上的事,纷纷过来取暖,虽然都只是挤在暖阁门口处,至少也能感受到些许暖意。 「让他们再进来些啊!」 虽然主子娘娘这么说,却没几个人敢照做,毕竟宫里的规矩大,他们这些下人平常除非得主子吩咐,可不能肆意近主子的身。 傅无双看着众人谨小慎微的模样,心内悄悄叹息,面上却扬起笑,点了个年纪尚小、平素个性较为活泼的小太监。 「小喜子,你过来。」 小喜子瞪大眼,静嫔娘娘亲自跟他说话呢!他像只猴子似地窜过来,却是规规矩矩地停在几步之外。 「娘娘有何吩咐?」 「我听春风说你素来机灵,很会讲故事,这会儿无事,你讲一个给大家听听!」 小喜子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有些不安地搔搔头皮。 他那些故事都是些小时候未进宫时听见的市井传闻,平常拿来插科打译交交朋友还行,怎么能在宫里的主子娘娘面前胡说八道呢? 彷佛看出小喜子的疑虑,傅无双嫣然一笑,温声说道:「你莫怕,无论讲得好不好,本宫都有赏。」 说着,她朝春风使个眼色,春风会意,笑咪咪地拿来一个装了金锞子的荷包,塞进小喜子手里。 「小喜子,你就拣那好玩有趣的乡野奇闻说一说吧!娘娘爱听这个。」 「那好吧!」小喜子想了想,自己从入宫以来被分配到这云清宫里,虽是主位娘娘失了宠,宫门禁闭,可平常也没遭什么大罪,就是吃的用的少了些,娘娘也不曾苛待他们,娘娘自己能吃上一口,他们这些下人就有一口,比起他以前听说的其他宫里那些勾心斗角,在这云清宫里的日子起码舒心多了。 他生性乐观,也没想着非求上进不可,就这样有一日过一日,快活就好。 于是他连说带演,就像平常给朋友们吹牛讲故事一样,乐陶陶地讲了几个趣闻奇谭,逗得暖阁内所有人哈哈大笑。 其中笑得最畅快的就是静嫔娘娘,因她不拘小节,不摆主子的架子,众人听故事听得更开心了,一时都忘了外头还下着纷飞大雪,而暖阁铺的地火龙余温渐退,室内温度慢慢降了下去。 冷还是冷的,但大伙儿这般不分尊卑,挤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令人感觉气氛温馨。 封旭冒雪来到云清宫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他让人悄悄开了宫门,也不许几个值守的宫人们通知,领头来到暖阁外,听闻里头笑语频传,不禁凝住了步履,心下五味杂陈。 这段时日,淮王起兵,朝廷国事纷扰,他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今日下了雪,就想起她腿上的伤不知如何了,一时按捺不住,离了景阳宫就过来看。 以为她说不定正躺在榻上伤春悲秋呢,谁知竟将一群下人全召进暖阁里,如此欢乐! 第七章 春雨从暖阁里出来,正欲到小厨房看腾,却见外头几个宫人跪在雪地上,一个男人站在庭院中央,墨发束冠,披着狐领斗篷,身着玄色圆领常服,袍角绣着云丝龙纹,长身玉立,英姿飒飒。 她大吃一惊,立即跪拜行礼。「皇上金安。」 「起吧!」封旭语声淡漠。 春雨起身,不敢正面直视帝王,只用眼角余光一瞥,见他俊容凛然,眉宇间颇有冷意,一阵心惊,心念电转,连忙低声解释。 「皇上,娘娘是因为炭没了,今日又下雪,怕宫人们耐不住冷,才让大家都进暖阁里取暖。」 封旭闻言,剑眉一拧。「你说什么?炭没了?」 「是,许是去年的冬天太冷,之前送来的分例不够用,所以……」君心难测,春雨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告状的尺度。「厨房的柴火也快用完了,娘娘早上吩咐蒸了几笼馒头,预备以后慢慢吃着。」 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柴火没了,云清宫上下接下来几天等着啃冷馒头? 封旭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当他命春雨带路至小厨房一看,果然正有两个小太监合力把一笼蒸好的馒头抬起来。 厨娘和小太监惊觉皇上驾到,吓得手上的蒸笼都差点打翻了,连忙跪下来。 「你们午膳就吃这个?」封旭脸色难看。 等他把专门留给傅无双的食盒揭开来看,发现里头一样是两个馒头,只比下人多了两碟咸菜,脸色更加难看。 他一语不发地摔下食盒,离了小厨房又到云清宫其他各处殿阁绕了一圈,每一间都冷飕飕地,一丝暖意也无。 春雨忖度着封旭的脸色,决定不该放过这个告状的良机,又小小声地说道:「其实也是没想到这天气说变就变,忽然又下起雪来,昨晚娘娘睡到下半夜便是冻醒过来的……」 「放肆!」封旭一声怒叱,春雨立时闭了嘴。 她不再说话,可封旭由她坦然的神情看出这丫头并无虚言。 那些该死的、专会捧高踩低的家伙! 封旭拧眉,忍着胸口陡然冒起的一把火,转头又往暖阁的方向望去。 依旧是欢声笑语,隐约可闻,透过嵌着玻璃的花菱窗,似乎能看见那张清丽无瑕的笑颜。 被宫里那起子趋炎附势的小人们作践,吃着馒头咸菜,腿还伤着痛着,寻常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怕是都叫苦连天了,也就她居然能这般苦中作乐。 傅无双…… 封旭情绪不明地看了暖阁好一会儿,接着凌冷的目光射向春雨。「不许跟你们娘娘说朕来过!」 春雨一凛,躬身应道:「是。」 迎着漫天飞雪,帝王离去的身姿显得更加傲然挺拔。 「旭哥哥,肚子好痛,帮我揉揉。」 「谁让你乱吃东西的?知道自己肠胃弱还吃冰盏,活该肚子痛!」 「人家怎么晓得那冰盏那么凉嘛!我就吃了一点点……」 「就一点点?我怎么听春暖说你连吃了两盏!」 「呃,天气热嘛。」 「你自己作的孽,自己忍去!」 「啊!肚子好疼……旭哥哥坏!都不心疼无双……好痛、痛……」 「你除了会装可怜还会什么!是哪里疼?这儿?还是这儿?」 「是这儿……旭哥哥手好暖,揉得好舒服,无双不疼了……」 「笨丫头!」 景阳宫的御书房里,封旭当着亲弟弟封晔的面,砸了一方名贵的砚台愈想愈怒! 想当年,那丫头在夏日贪凉吃个冰盏都会闹肚子,如今却是要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受冻吃冷食! 也不知怎地,他光是想想就不能忍。 虽然是他将她关进那座宫里的,还下了旨吩咐她不准出来,可他没说过这宫里除了他以外的人可以慢待她! 那丫头有罪,他给她惩罚也就够了,其他人凭什么跟着踩上一脚? 不长眼的东西! 封旭冷着脸,朝景阳宫的总管太监李半闲撂下话。「宫里六局二十四司,一个个都给朕下去彻查!」 这些年来他忙着澄清吏治、收拢人心,竟是一时忽略了这皇宫内苑里也养大了不少蠢虫,当着他眼皮下都敢作怪。 「传话下去,宫里各处该有的分例,不该多的不能多,不该少的也不许给朕中饱私囊!云清宫的衣食用度皆按妃嫔例,不可短缺!」 原来如此。 待在书房内见证帝王之怒的两个人这才心下了然。 李半闲在心里琢磨,这静嫔娘娘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存在呢?说是宠妃嘛,又不受宠,说她失了宠,偏偏皇上对她的一举一动格外在意。 封晔则是暗自腹诽,皇兄如此大动干戈,原来是心疼静嫔的用度被苛刻了啊!说来也真好笑,明明是他自己将人关进去的,结果她被别人欺负了他又看不过去……这意思是能欺负静嫔的人只有他自己是吧? 「奴才遵旨。」李半闲毕恭毕敬地退下。 封晔心一跳,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糟糕,怎么就剩下他一人与盛怒的皇兄独处了呢?这气氛可不大妙。 还是先说点开心的事吧! 「呃,皇兄,我听说前线传来捷报,王将军的水师打败了淮王的军队,如今那群乌合之众一路往南退,眼看就要溃不成军。」 封旭闻言,紧绷的神色果然稍稍缓和一些。「你当你那个三皇兄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吗?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这么多年蓄积的势力不是那么容易铲除的。」封晔瞪大眼。「皇兄的意思是这场仗还有得打?」 「也不会打太久。」封旭嘴角淡淡一撇。「淮王固然有实力,却没有足够的智慧,对底下人猜忌多疑,江左一役朝廷早有准备,王将军打得他措手不及,他怕是已经怀疑身边有奸细,给了他错误的情报……打仗就是这样,一旦被我方取得先机,他若是不能及时重整军心,便只有节节败退了。」 封晔听了,频频点头。「原来皇兄心里早有成算,皇兄素来行事稳重,事事洞烛机先,臣弟深感佩服!」 封旭似笑非笑地瞥弟弟一眼。 这马屁好像拍过头了?封晔微窘,摸摸鼻子。 不过无论如何,这马屁还是先拍为好,气氛活络一下,免得接下来他要提的这件事又惹恼皇兄。 「臣弟听说王将军虽然这场仗打胜了,过程却也不无惊险,还差点被敌军生擒,幸而身边有个小兵勇猛,救下了他。那个小兵……」 封晔一顿,扬眸望向封旭,只见后者墨眸湛亮有神,似是蕴着某种深意。 他心一跳,看来在皇兄面前玩这些小伎俩完完全全是班门弄斧啊! 他微微苦笑。「皇兄想必已经猜到臣弟要说什么了。」 封旭盯着弟弟,似笑非笑。「你是说傅家小儿吧?」 「是。」 傅祈,傅家二房最小的儿子,也是傅无双嫡亲幼弟,今年才十四岁,只是王将军麾下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兵,却奋不顾身,立下大功。 四年前,他被先皇废了太子之位,忠勇大将军府为表对先皇忠心,主动断绝与他的来往,并由长房出面,将庶女许给了大皇子为侧妃。 接着,先皇病重,宫中传出他有意传位于聪明伶俐的三皇子,大皇子不服,抢先发动一场宫变。 那日适逢万寿节,他这个废太子也得了进宫祝寿的恩旨,身在现场的他亲身为父皇挡了一箭,重新夺回帝心。 其实这场宫变正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包括父皇会下旨重新立他为太子,也都在他的谋算当中。 只是他没想到,忠勇大将军府竟会如此愚蠢,被大皇子软硬兼施,威胁着参与了这场宫变。虽然罪责主要在大房一支,但二房也受到牵连,傅无双的父亲和两个庶兄弟都被判流放,只有当时年纪最小的幼弟逃过一劫。 如今,那个从前老爱跟在长姊后头调皮捣蛋的弟弟也长大了…… 封晔窥探皇兄表情,见他墨眸黯下,似有些微怅惘,鼓起勇气问道:「皇兄,其实这事臣弟一直想问你……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两年前? 封旭一凛,目光幽幽。 封晔大胆地直视他。「你如何会罚静嫔幽禁云清宫?婉嫔流产的事真与她有关?」 封旭面色沉冷。「是她身边的大宫女做的,她并不知情。」 封晔蹙眉。「皇兄真的相信她不知情?」 封旭冷然不语。 这样的无言已给了封晔足够的答案。「我明白了。」 第八章 「……你明白什么?」 他明白无论事实真相如何,总之皇兄并未真的将人打入冷宫,只是罚了个幽闭思过。 对傅无双,这个旁人都说冷静果断的帝王终究下不了重手。 这回,换封晔以一个闭口不言的表情给了兄长答案。 兄弟俩还是相当有默契的,彼此都领会到了对方心中所思,封旭垂下眸,良久才淡淡扬嗓—— 「她说想离宫。」 封晔一愣。「离宫?」 封旭嘴角一扯,也不知是揶揄或自嘲。「朕跟她说天家可没有和离这回事。」 「所以她这意思是不想跟你过了啊!」封晔直觉反应道,换来兄长一个灼灼的眼神。 他讪讪地摸摸头,还是忍不住追问。「你们是怎么闹到这地步的?我记得皇兄以前在将军府寄居的时候,可是很疼傅家妹妹的啊!我小时候还吃过醋呢!觉得皇兄疼傅妹妹比我这个亲弟弟还多。」 封旭瞪眼。「傅妹妹是你叫的吗?」 还吃醋呢!封晔暗暗腹诽,面上却笑着。「是,臣弟应该称呼一声嫂子……不对,现在也不能叫嫂子了……」 除了皇兄的正妻,其他女人哪有资格能得他尊称嫂子?再如何高品级的妃嫔,也不过都是个妾而已。 封晔猛然住了口,顿时感到尴尬。 封旭并未理会弟弟的窘迫,心思已然飘回两年前那场激烈的争吵上,她竟敢当着宫人面前表示对他的不屑,让他这个皇帝下不了台。 想着,封旭神色又一冷。「她还说若是朕强逼她留在宫里,不如将她赐死算了!」 「什么?」封晔不敢置信。 哎呀呀,不愧是当年将军府最英气飒爽的一朵花啊!连这种狠话都撂得出来…… 「朕跟她说,除非朕死了,否则她就得给朕待在这宫里哪儿也不准去!」 啧啧啧,寻常百姓家里夫妻吵架也不过如此吧! 「朕实不晓得该拿她如何是好……」 皇兄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封晔葡萄般乌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所以皇兄就决定把人关起来?」 封旭眯了眯眸。「至少她不会再出来招惹是非。」 「她不招惹是非,是非一样会找上她啊!」封晔一针见血,这真不是他想拆皇兄的台,实在是从静嫔宫里分例短缺这件事就能看出来。「这宫里最是吃人的地方,皇兄若真要保护静嫔娘娘,就不该把人关着。」 把人关着,等于是昭告全后宫这女人被打入冷宫了,那起子见风转舵的小人还不一个个乘机过来踩上几脚? 「……是朕想得不够周全。」 天哪地哪!他这个最是自负聪明果断的皇兄居然也有承认自己犹豫不决的时候?果然情关难过,再如何理智清明的人沾上情字就没好事,他还是不成亲了,一个人活着多逍遥自在! 封晔在心中坚定地下了结论。 封旭要是知道他这个成天只想鬼混度日的弟弟思绪竟会歪到如此地步,怕是会禁不住吐一口老血吧! 「那皇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这是个好问题。 封旭暗暗思量,许久,嘴角忽地切开一丝嘲讽。「她想离宫,朕许她离宫就是了!」 「……嗄?」 弘宣四年三月上旬,淮王起兵叛乱。 三月下旬,江左水战,淮王败退。 四月初三,淮王叛军退守封地首府扬都。 四月十二,淮王妃和世子潜逃出城,遭王师擒获。 四月二十,淮王遭部属刺杀。 四月二十一,扬都太守开城,降王师。 五月初,叛军残余部众全数歼灭。 五月中旬,王师凯旋回归,皇城百姓欢声雷动。 之后,皇帝设宴奖赏有功战士,并宣布大赦天下…… 百花盛开,蝉声唧唧,又是一年夏天。 傅无双依旧被幽禁于云清宫里。 外头发生什么事,她无从知晓,也不欲知晓,日复一日地过着平淡岁月。只是自从那场突如其来的春雪过后,云清宫的待遇忽然变得好多了,衣食用度不曾再被苛刻,各项分例不仅没少,有时甚至还会多上一些。 傅无双私下询问,才知皇上悄悄来过云清宫,在屋里逛了一圈,据春雨所形容,脸色很不好看。 这事既然皇上命人瞒着她,她也就假装不知道,而云清宫内上下人等吃饱穿暖,无须劳心劳力地帮着主子争宠斗其他妃嫔,日子倒也过得清幽。 傅无双每日无所事事,就轮流命三个春陪自己下棋,三个春输怕了,躲的躲、逃的逃,她就拿着本棋谱,自己跟自己下。 如今她已是想开了。 当初,是她自己不顾那个男人的阻止,义无反顾地跟了他,将自己困在这座深宫里。 横竖都进来了,是困在整座偌大的皇宫里,或是在这个小上许多的云清宫里,都没有分别。 总之她这辈子是别想再走出去了。 这是她的选择,也可以说,是她自己作的孽,那就认了吧! 欢喜也是一天,不欢喜也是一天,何不敞开了胸怀来面对? 都做好了在云清宫内老死的心理准备,所以当这天穿着龙袍的天子气势凛冽地来到她面前,下令将云清宫六扇宫门全数打开时,跪伏在地的她不禁感到错愕。 「皇上……是何用意?」 英俊的帝王冷着脸,神情莫测高深。「不是想离宫吗?朕许你离宫!」 骗人!还说许她离宫呢,原来是有条件的! 傅无双一身劲酷的骑装,腰间挂着一把嵌着珠玉的短匕,长发束起,作男装打扮,骑在一匹足蹄踏雪的骏马上,远远地看着,洒脱飘逸、气度优雅,颇有几分当年将军府嫡长千金的风采。 她纵马在湖畔草地上奔驰一会儿,接着勒住缰绳,回头一望。 几间翠竹造的屋舍隐隐约约地座落于浓密的林荫间,看着像是农家的房子,却是古朴盎然,低调中显出富贵之家方有的闲雅风流。 这里可不是一般平民百姓能够来的地方,而是专供皇室使用的温泉山庄。六月,纷扰的国事告一段落,仪仗开道,三千剽悍的禁军护着皇帝一行人来到京郊山区这座温泉山庄避暑。 从层层御林军护卫的皇宫内苑来到这座同样有着禁军守卫的郊外山庄,这叫许她离宫?放她自由?根本唬唠她呢! 寻思至此,傅无双只觉一口闷气堵在胸臆,再次纵马疾奔起来,就算只能沿着这山间一方明镜般的湖泊绕着圈儿,起码也能抒解一番。 她一面跑马,一面不着痕迹地观察左右地形,知道封旭说得不错,这山庄方圆数公里内禁卫森严,铁桶般地围得滴水不漏。 「你想逃?也行!朕就给你一百息的时间,一百息内,朕的禁军只看不动,由得你跑,看你有没有那通天的能耐跑出这座山!」 他当自己玩狩猎游戏呢! 傅无双想起从前在书上看过的一个故事,有个残忍的昏君没事就爱拿人犯取乐,将他们放出城门口,由着他们拔腿就跑,接着开始数数,数到三十就命人在城墙上放箭。 有时候他心情好点,就多数一些,心情不好,就少数一些,又或者他心血来潮,亲自拉弓射箭,逗着那些人犯玩。 凡人有了逃脱的希望,必会全力以赴,据说那昏君就爱看着那些人拼命地跑,然后无数箭雨朝他们身后追来,一个个将他们射倒在地,血流不止。 从希望到绝望,无疑是最痛苦的折磨。 这是一场残酷的狩猎游戏,只是猎的对象,是人。 封旭对她,难道也要玩上这样一场游戏吗?她真不知他为何会开了云清宫门,又命她伴驾,跟着一起来到这皇家山庄避暑。 要知道,这可是宫里每个妃嫔梦寐以求的机会呢!在宫里等皇帝临幸,也不知何年何月会轮到自己,但若是出宫伴驾,皇上总不能将一干女人都带去,人数少了,见到皇上的机会岂不大增? 怕是谁也想不到,这般的天赐良机竟会落在她这个失宠的静嫔身上吧! 就连她自己也不明所以。 或许,是为了嘲讽她吧!当年,就是她缠着封旭带着自己一同前来此处,在那个她宣称是与他独处的最后一个夜晚,对他下了春药…… 傅无双蓦地咬牙,不愿再想。 纵马跑了小半个时辰,她这才依依不舍地下了马,将马儿交给马夫牵回马厩。 第九章 她是趁着封旭和封晔兄弟俩上山打猎,这才出来遛达散心的,可再给她几个胆子,她也没笨到跟一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玩你追我逃的游戏!更何况她这次出来只带了春风、春月随侍,春雨还留在云清宫里替她守着,若是她这个主子逃了,倒霉的还不是她这几个贴身宫女? 有春暖作为前车之监,她怕了,再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单纯鲁莽,而失去任何一个亲近的人。 她刚下马,一旁守候的春风便过来送上素棉巾帕,给她擦汗。 「娘娘,林小仪一直等着你。」 林小仪? 顺着春风指的方向望过去,傅无双才发现不远处一座凉亭里,坐着一名风仪娴静的女子,穿着宫裳,发鬓点缀着碧玉钗,打扮得极为清丽雅致,犹如一朵出水芙蓉,在这炎炎夏日里,令人看着觉得舒心。 据说她是皇帝的新欢,最近刚刚又晋了位分,从贵人升为嫔,这晋升的旨意还是在此次皇帝出宫避暑前下的,羡煞三宫六院。 林小仪见傅无双走过来,微微一笑,起身盈盈行礼。 虽然她才是如今当红的宠妃,但品阶上傅无双仍是高于她,因此她必须行礼,但从她脸上恬静的笑容中看不出一丝不情愿。 这是个从容大方、知所进退的女人,正是封旭最欣赏的那一类型。 傅无双暗暗深吸口气,压了压稍嫌急促的心韵,也不知是因为她方才骑过马还是什么原因,这胸口有些闷闷的。 林小仪行过礼,嫣然笑道:「静嫔姊姊刚刚骑过马,肯定口渴了,我这儿刚刚送来一壶酸梅汤,加些碎冰弄成冰盏,清凉消暑,姊姊可愿赏脸喝上一盏?」 她说话不疾不徐,不骄不躁,温柔和煦,听着令人如沐春风。 「那我就不客气了!」傅无双也不多说,在铺着软垫的石椅上落坐,抬头望去,正巧将远方叠翠于云雾间的山峦收入眼里,另一边则是透亮如镜的湖水以及一片蓊蓊郁郁的森林,风景如画,美不胜收。 春风一面接过林小仪身边宫女递来的酸梅冰盏,一面说道:「娘娘,您肠胃弱,这冰的东西还是少吃为好。尤其方才还跑过马,出了一身汗,不如先喝杯热茶?」 傅无双明白春风的暗示,是怕这酸梅冰盏里加了什么料吧,后宫的斗争激烈,一飮一食都须得格外小心。 她淡淡一笑。「林妹妹一番好意,就吃几口也没什么,我这肠胃还不至于连几口冰都压不住吧!」 她一派坦然,反倒林小仪有些心惊,深怕她吃了冰盏藉口闹肚子。 「静嫔姊姊,你身边这丫头说得有理,是我疏忽了,正好我之前也烹炉煮茶呢!要不姊姊先喝杯热茶?」 傅无双瞥了眼一旁搁在青竹茶几上的红泥小火炉,再看面前的石桌上焚了香,放着一架琴。 「林妹妹好雅兴!那本宫就叨扰一杯了。」 她忽然自称起本宫,林小仪心一跳,知道她已察觉了自己方才的小心思。 这个传言中骄傲放肆的静嫔娘娘,其实也挺聪明细腻的…… 彷佛为了表示自己怀疑傅无双会假装闹肚子的歉意,林小仪亲自举壶斟茶,动作流畅婉约。 这女人不仅温婉,还放得下身段。 傅无双接过茶盏,浅浅地啜饮,脑海思绪翻飞。 虽说她不爱让底下人到处去打探消息,但既然云清宫门重新打开了,有些事情还是会传入她耳里,比如说关于去年春天才入宫的这位林小仪的来历。 原来她跟元后出自一家,是林元后的庶妹。 林元后因难产落下了病根,留下了未满两岁的小女儿,而这孩子身子也弱,七灾八难的,当时封旭为了要交给宫中哪位妃嫔养育自己的长女,着实伤透了脑筋。于是这位林家庶女便被家族以照顾大公主的名义送进宫来。 元后早逝.,这很明显是林家为了延续林家女在后宫的影响力而派她的妹妹来接替。 许是庶女出身终究是低了些,还是封旭其实心里并不高兴林家人这样的安排,这位林家女刚进宫时只得了个贵人的位分,宫里几个高位妃嫔私下对她都是不以为然,讥笑她以为藉着嫡姊皇后的身分就能跟着水涨船高,这下可被打了脸吧! 起初,她的处境并不好,但想来她也是有手段的,既然一时入不得皇帝的眼,就专心居于凤仪宫偏殿教养大公主,等年幼的大公主认了她这小姨母,亲亲热热地黏着她,皇帝自然也会看重她了。 这林小仪也算有一颗剔透玲珑心,知道封旭对妃嫔们许会不假辞色,可对自己的女儿那是绝对疼惜的,他可能不是个好男人,却绝对是个好帝王、好父亲。 对这位林小仪,老实说傅无双不大晓得该如何应对,就像她当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林元后。 林元后原是林家唯一的嫡女,当年先皇指定为封旭的太子妃,可惜被她抢去了婚事,从此名声便坏了,太子不要的女人,还有哪家敢接手?眼看着就只能青灯古佛过一辈子。 想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傅家人参与了大皇子谋逆一案,她傅无双一个罪臣之女不配母仪天下,最后还是这位林家嫡女坐上了后位。 对林元后,她是又愧又妒,只能敬而远之,也幸好林元后大度,从不找她麻烦,两人一为皇后,一为贵妃,倒也相安无事。 如今后位虚悬,这位林小仪应是未来继后的热门人选了。 想着封旭又要娶妻,傅无双的心隐隐地痛着,明明不该痛了,却仍是止不住难受。 她霍然起身。「多谢林妹妹招待,本宫身上黏乎乎的,想先回去洗浴一番,改日有机会再与妹妹闲坐。」 语落,她也不给林小仪挽留的机会,翩然转身离去。 「恭送静嫔姊姊。」林小仪行礼如仪。 待傅无双领着春风走远后,林小仪身边的大宫女清荷轻轻冷哼一声。 「这静嫔娘娘好大的架子!连一杯茶都不肯喝完。」 林小仪亦收了脸上恬淡的笑意,眼神一冷。「她还以为她是当年被太子专宠的太子妃呢!」 「这太子妃根本是她使手段抢去的,没那个命还想坐那个位置,最后当上皇后的还不是我们大小姐!」 林小仪咬唇不语。 虽说傅无双当不上皇后,甚至因罪被谪降为嫔,可这回皇上出宫,偏偏只带了 自己和她随行,可见对她还是念着旧情的。 从云清宫再度打开大门,宫内便有传言,静嫔复宠怕是指日可待。 所以这一路,林小仪格外注意皇上和静嫔之间的互动,想不到两人竟都是淡淡地,彼此不理不睬,反倒皇上对她还比较关心,时时嘘寒问暖,比之在宫内更加体贴,连续几个晚上也都留宿在她屋里。 只是他虽是躺上她的床了,却并不对她做什么,纯睡觉。 那男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帝心委实难测,林小仪不禁有些旁徨起来。 傅无双才不管那男人脑子里转些什么鬼念头呢! 回到自己所居的留香阁,她迫不及待地来到后院的露天汤池,除了高耸的院墙,汤池周遭还蜿蜒着青竹围篱,位置极是隐密,不怕被人偷看。 一个是半月形的暖池,另一个是小些的圆形冷池,两者交互浸泡,在这盛夏的黄昏别有一番舒爽的滋味。 傅无双褪了衣裳,略略冲洗过身子后便下到水气蒸腾的暖汤里,泡得片刻,忍不住舒服地眯起眼,昏昏欲睡。 「倒是很懂得享受啊!」 傅无双一惊,倏地扬起眼帘,映入眸底的是一道俊逸挺拔的身影。 封旭! 她下意识地坐正身子,却又惊觉不对,如此她丰盈的胸乳几乎有一半会浮在水面上,连忙又弓着后背沉下去,只露出头脸和一截莹腻的玉颈。 她自以为这便安全了,殊不知乳白的汤泽将她微微泛红的肌肤衬得犹如一朵盛开的娇花,而半透明的水色下,她优美的曲线若隐若现,反倒更加撩人。 封旭看着,眸色暗了暗。 傅无双力持镇定。「皇上……怎么来了?」 「这避暑山庄里里外外,哪处朕不能去?」封旭神情冷淡,嗓音却是出乎意料的暗哑。 傅无双自然不会听不出来,男人这是动了情欲了,心韵不由得错乱了几拍。她愈是板着一张故作冷静的小脸,封旭愈觉得一股火苗在腹间乱窜,索性低头卸了腰带,除去外裳。 第十章 「你、你做什么!」傅无双大骇。 「朕想如何,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封旭冷笑,不一会儿,连里衣都脱了,光溜溜地就杵在她面前。 男人平素就经常骑马射箭,锻链体魄,一身肌肉长得匀称结实,宽肩窄腰,一股浓浓的阳刚味扑鼻而来。 傅无双脸红心跳,羽睫伏敛。 她不去看,却能听见男人随手拿起水瓢舀了几次水,冲去一身汗味后,便堂而皇之地下水。 「还愣着做什么?过来替朕擦背!」 帝王的命令,不容抗拒。 傅无双恨恨地咬牙,微扬起眸,只见男人悠哉地趴在池边,宽厚的背脊对着她。 要人擦背,怎么不去找他的新欢?听说林小仪那边也有个汤池,而且就依在悬崖边,能看见壮阔的山景,比她这儿的风光美多了! 她一面腹诽,一面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拾了一块软绫布巾,顺着男人背脊的弧度,上上下下地抹拭。 男人像只慵懒的狼,享受美人的服侍。 「刚刚去骑马了?」封旭淡淡地问。 「嗯。」 「这几日你除了骑马,还做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让人摘了果子酿果酒喝。」 「晔弟说许久不见你了,想和你比试射箭。」 傅无双动作一滞,想起那个性格爽朗的贵公子,以前他还会跟她吃醋,抱怨哥哥疼她比自己多。 那段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彷佛已经很遥远了…… 她敛下眸。「嫔妾的箭术哪里比得上宁王殿下。」 「是吗?以前他不都是你的手下败将?」 她听不出这淡然的口吻是否隐含着对她的讥讽。「嫔妾……很久没射箭了。」 这是委婉的拒绝。 封旭嘴角一勾,似笑非笑。「你若是没兴趣,朕跟晔弟说一声就是了。」 傅无双默然不语,继续替他擦背。 夕阳西照,一缕霞光温柔地落进汤池里,映着水波荡漾。 气氛宁馨,傅无双忽然有种错觉,彷佛两人从不曾决裂过,他仍是从前那个无条件疼爱自己的旭哥哥,而她依然对他百般眷恋。 「晚上朕在你这儿用膳吧!」 封旭突如其来地开口,打破了这魔咒一般的氛围。 傅无双倏然凛神,眸光微黯。「林小仪怕是正等着陛下呢。」 他这几天晚上不都留在她那边吗? 他似是听出她话里隐微的涵义,俊唇一勾。「怎么,你吃醋了?」 她干么吃醋! 傅无双蹙了蹙眉,手上不觉稍稍用了力。 但再如何用力,对封旭来说都只是令人心痒的撩拨,他深吸口气,压下心头那股躁动。 原本这次出宫只想带着她一起来的,又怕太招人眼,才又点了林小仪随驾,只是人出来了,看着她那冷淡的态度,不知怎地心下就忍不住冒火。 他好意带她出宫散心,她竟不领情!既如此,他又何必巴巴地给她好脸看? 「林小仪正是如花朵般的年纪,容颜清丽,性子又温柔可人,陛下喜欢她再自然也不过了。」 身后传来清冽柔冷的嗓音,封旭唇畔的笑意更暧昧了。 「朕的确是喜欢她。」 分明是泡在暖汤里,傅无双却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凉意,身子微微一颤。 封旭转过身来,大手扣上她后腰,将她揽入怀里,仔细端详她倔强的眉眼。 只见她眉如弯月,明眸微敛,墨密的羽睫像两把扇子轻轻扑闪着,眼线尾端不着痕迹地往上挑,勾着妩媚的弧度,翘美的鼻尖上泌着汗珠,菱唇水润,却是紧紧抿着,如蚌壳般护着珍珠言语,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果真是吃醋了!纵然她不愿承认,可他看得出来。 封旭满意地勾唇,可等目光再往下,那略微得意的笑陡然凝敛。 水影霞光,映得她本就白润的肌肤越发柔美如玉,在热水里浸泡久了,一点一点晕开蔷薇色泽,丰满的胸乳随着水波起伏,一弹一弹地勾他视线。 欲望早就冒了头,此刻更是硬如烙铁,他命令自己忍着,双手艰难地改握住她圆润的纤肩,将她稍稍推开。 还是得先把事情跟她说清楚…… 「你最小的弟弟入了军籍,在此次淮王叛乱中立下战功,升了百户。」他哑着嗓音,声线低醇如酒,浓郁得化不开。 若是平常,这样的声音肯定令傅无双莫名地脸红,可现今全部心神都被他所说的话给吸住了。 她赫然抬眸,不敢置信。「你说祈哥儿……入了军籍?」 想起当年总是像条小尾巴跟着自己的幼弟,傅无双不禁一阵心酸,家变那年他刚满十岁两个月,原也该被判流放,是她跪在太子府内殿,求着即将登基的这男人网开一面,才免了幼弟的罪刑。 没想到他竟能狠下心来,小小年纪就上战场…… 「他才十四岁……」 「英雄出少年,你不高兴?」 傅无双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弟弟有了出息她自然是高兴的,可她更明白那孩子是为了什么不惜搏命,只怕是想替整个败落的家族争一个能够东山再起的希望。 「军营生活……很苦吧?」她喃喃。 「不会比流放边疆苦。」男人的回应近似无情。 她一震。 他定定望着她逐渐褪了血色的容颜。「想知道你父亲和其他家人的消息吗?」她默默地凝睇他,水眸含烟。 他有些不忍看那样的眼神,握着她肩膀的手不觉紧了紧。「你的大伯母早逝,长房没个能作主的女人,便由你母亲带着阖府女眷回到了家乡,如今住在你们傅家的祖厝,用她的嫁妆在附近买了几百亩的地,靠着收取田租支应日常开销。你父亲在边城太守属下做了个小吏,平时帮忙归整些档案文书,两个庶兄弟则是跟着其他军户一同开垦种田,倒也能够自食其力。」 「他们身子……都还好吧?」 「原本就是将门出身的子弟,身体都健壮得很,不成问题,只有你母亲身子弱了些,染上了咳嗽的毛病,近日常用汤药。」 一颗珠泪无声地碎落。 她的娘亲啊!从小最宠她疼她的娘,如今怕是鬓发如霜。 封旭凝望她,突如其来地说道:「朕不久前宣布了大赦天下。」 什么?她一愣。 「你的父亲虽不在此次大赦之列,但你两个庶兄弟都能回乡了,你们傅家长房也有些年轻子弟得到了赦免。」 这意思是…… 她期盼地望他,而他彷佛有些窘迫,稍稍移开了视线。 「虽然一时会辛苦一些,但只要你们傅家的年轻子弟们争气,以后还是有再起的可能的。」 她顿时泪如雨下,说不清心内是什么滋味,傅家年轻一代能得到赦免自是好事,她应该感谢封旭的大度,但想起在家乡辛劳的母亲,心海仍是忍不住波涛汹涌。 「皇上,你放我走吧!我想回家孝敬我娘……」她再也克制不住翻腾的情绪,含泪恳求眼前的男人。 封旭没想到自己跟她说了这么多,她竟还是一心求去,瞬间冷了脸。「朕说过了,天家没有和离这回事,哪有外嫁女还想着回家侍奉父母的?你若是真回了家,你娘才真会被乡里间的闲言闲语气坏了身子!」 傅无双咬咬唇,心房阵阵揪紧。「皇上究竟意欲如何?」 他会突然对她谈起傅家的事,肯定是有缘故的,她只是不明白。 封旭彷佛也看出她的迷惘,抬手用拇指替她抹去颊畔泪痕,那动作与神情有一瞬的温柔,可很快地当她想细看他眼神时,墨深的眼潭又再度结冰。 「朕就是给你一个选择,你可以出宫,可这世上再也没有傅无双这个人,宫里会为你办丧事,你的父母亲人都只会以为你已经香消玉殒了。」 「你的意思是……我永生不能再见我的家人?」她总算明白了。 「你做得到吗?」 她垂眸不语。 他强迫自己硬下心来。「想离宫,就只有这一条路!下半辈子就在皇家庵庙里,隐姓埋名地活着,不许再嫁,不许任何人知晓你的存在,不过若是你身边那几个贴身丫鬟愿意,朕倒是可以允准她们跟你一起在庵里清修……」 「不用了。」她轻声打断他,语气空灵。「吃斋念佛,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如何能将她们也拖下水?我早就打算好了,要替她们各自看个好亲事,亲自将她们发嫁出去。」 她这是什么意思?封旭发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第十一章 许久,她终于扬眸看他,眼神迷离,宛若氤氲着一层雾气。「皇上只有这个条件?」 他心一紧,嗓音都有些变调了。「你愿意?」 她别过眸,浅浅地弯了弯唇,那笑像是自嘲。「皇上其实并不想放了我吧?」他的确不愿,所以才开出了这般苛刻的条件! 他紧盯着她。 她却不看他。「旭哥哥,难道我们这辈子只能这样了吗?」 这样相互伤害,相互揭疮疤,将从小累积的情分一丝一丝地消磨殆尽…… 「你嘴上答应我出宫,却不许我见家人和朋友,一个人孤伶伶地活着,我还不如死了呢!旭哥哥,你希望我死吗?」 一声一声的旭哥哥,叫得封旭心弦震荡,彷佛又看到久远以前,那个香软可爱的女孩,总爱嘟着一张樱桃小嘴,对自己甜甜地撒娇。 他希望她死吗?他如何舍得! 他倏地低下头,狠狠地吻住那张令人心动又气恼的小嘴,她总是有办法令他失去理智。 「既然这样,就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他哑声嘶吼着,嘴上贪婪地吻着她的唇及滑腻的颈窝,凭着一股蛮劲用力地吸吮啃咬,恨不能将她整个拆吞入腹。 然后,他咬住了那开在雪峰上的红樱果,含个不休,像孩子般一口一口地吸啜,啧啧有声。 「别……疼……」 她被他吸得痛麻不已,又羞又恼。 从以前她就觉得奇怪,这男人怎么偏爱吸咬她的乳房?就好像他做婴儿时没喝够奶娘的奶似地,每回在床笫之间,总是捧着她这两团玉乳不放。 「皇上,你放开我……」她昏昏地抗议,想推开男人霸道的侵犯。 这可是在露天的温泉汤池,下人都在竹篱外头,肯定能听到声响,猜都能猜到他们在做什么。 「我不要……不要……」 他怎么不去找林小仪呢?后宫那么多各色美人等他垂隣,他为何就是不肯放过她! 一念及此,她恨得张嘴咬他臂膀的肌肉,偏是硬得硌牙。 被她这么一咬,他野蛮的兽性似是更发狂了,忽地将她整个人翻过来,让她趴在池畔的石头上,握着自己的凶器就往后撞进来。 她又怕又怒,下意识地尖叫。「封旭!」 春月领着两个小宫女和小太监站在竹篱外头,等待主子的传唤,随时准备入内侍候,可一听见这声忘情的叫喊,三人都不自觉地垂下头,往后退了几步。 小太监暗暗咋舌。 静嫔娘娘竟敢直呼圣上的名讳,好大胆! 小宫女听见里头不时传来的啪啪水响,脸蛋悄悄泛红。 春月也是未嫁的丫头,饶是脸上装得一本正经,心跳其实也乱了几拍,怕又让别人听到不该听的。 她咳了两声。「看来皇上和娘娘一时还不需要咱们侍候,你们先出去等着吧!」 「是。」 小宫女和小太监都很机灵,退得远远地,春风也往外站,留给主子们更私密的空间。 一夜承恩。 隔天醒来,傅无双只觉得自己腰都要断了,全身上下都酸疼,尤其是一双腿软绵绵地几乎撑不住。 封旭像疯了似地,死命地折腾她,不仅在露天汤池里狠狠地要了她一回,用过晚膳后,又将她抱上床榻继续蹂躏,后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时,又被他偷袭了一次。 许是被折腾得太累了,这一觉她直睡到了午后才起,本想到温泉汤里再泡泡的,可屋外下着雨,她只好作罢,让春月命人搬了浴桶,在净房内舒舒服服泡了将近半个时辰。 浴罢更衣,春月仔细地为她梳头。 「皇上呢?」她懒懒地问。 春月动作停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笑道:「皇上一早便起来了,见娘娘还在睡,要奴婢们别吵醒您。接着据说是在书房和宁王一起用了早膳,下了会儿棋……」 傅无双听出春月话里未尽的涵义,冷冷弯了弯唇。「他如今是在林小仪那边吧?」 春月低低地应了声。 傅无双望向镜台,水银镜里映出自己清丽的容颜,肌肤白里透红,眼波微氲含媚,眉宇之间掩不住慵懒,分明就是承欢过的模样。 她忽地对自己镜中的样貌感到烦躁,抬手扯下繁复的发髻。「跟昨日一样,梳个男子的发式吧!」 春月一顿。「……是。」 随便用了些迟来的午膳后,傅无双换上另一套帅气的骑装,拾起一条精致的马鞭,这条马鞭是从前父亲送她的生辰礼物,她一直十分爱惜。 「娘娘,外头还下着雨,您真要出去骑马?」春风急急赶过来劝阻。 「只是点小雨,不碍事。」 春月也跟过来。「娘娘……」 傅无双不理会两个贴身宫女的阻拦,当她性子倔起来的时候,是可以凌厉如风的,来到马厩,不由分说地跳上昨日那匹白色骏马,甩了鞭子便往外冲。 封旭正准备离开林小仪的屋子,接到贴身太监传来的消息,勃然大怒,立即命人备马。 其实傅无双只是想绕着湖畔跑上几圈,抒发一下堵在胸臆的闷气,可见封旭追了上来,她忽地不顾一切地飞奔起来。 雨雾蒙蒙,两道人影在湖畔林间相互追逐。 「傅无双!你给我停下来!」男人冷厉的咆哮在她身后砸落。 她置若罔闻,脑海思绪凌乱,心事如麻。 过往的一幕幕画面犹如浮光掠影,在眼前急速闪过,所有关于她与他的,甜蜜与哀伤的一切。 其实她能理解的,以她罪臣之女的身分,他能封她一个贵妃,已算是有情有义了,迎林家嫡女入宫为后,除了有平衡朝堂势力的考量,也是对之前亏欠林家的补偿,她懂的。 可看着那场华丽风光的帝后婚礼,看着林家女乘坐凤驾,十里红妆地嫁入宫里,和皇帝携手站在高台上,接受百官和命妇的朝拜,她真的觉得……心碎欲狂! 那是她最爱的男人啊!他却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同牢合卺,结发为夫妻。为何她还要活在这世上呢?为何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身边一个个女人来来去去,争相夺取他的宠幸? 一个心碎的女人,活着又有何欢? 「傅无双,再不停下来,看朕怎么罚你!」 还能怎么罚?她如今活在这世上煎熬着,就是最大的惩罚! 她倏地勒住缰绳,俐落地翻身下马,双膝一落,砰地一声跪在这个英俊挺拔的男人面前。 那跪地的沉响,惊得男人眼角抽搐。 清冽的嗓音从容扬起。「皇上,请恩准嫔妾离宫。」 男人一震。「你说什么?!」 「请皇上恩准无双离宫!」 她连嫔妾都不自称了,是不将自己当成他的女人了吗? 封旭又惊又怒。 她没等他的回应,话说完了又再度跃上马,策马疾驰。 他被她气疯了,追在她身后,横展手臂,一把抓住她手里的缰绳,借势一跃,身子稳稳地坐在她身后,与她共乘一骑。 两个人拉扯之间,座下的白驹已经奔上一条狭窄的山道。 其实从封旭上马追佳人时,几个御前侍卫也反应机敏地立刻上马跟在后头,只是看皇上和自己的妃嫔闹别扭,大伙儿都觉得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现在连人带马上了山道,远远看着,大家忽然都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念头才刚掠过,便见悬崖边滚落几颗石头,正巧就砸在白驹身前。 马儿受了惊,抬腿嘶鸣,天雨路滑,竟是连人带马往悬崖边滚落而下。 「皇上小心!」几个侍卫同时惊声嘶喊。 傅无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顿时心慌意乱,双手紧紧勒着马脖不放,而她身后的男人原本有机会自行往后一跃,逃脱被坠马牵拖落崖的命运,却为了护着她,将她整个人搂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肉体当她的软垫,怎么也不肯松手—— 山区,白雾缭绕,雨势滂沱。 傅无双站在洞口,焦灼地观望外头逐渐暗下的天色。 眼见就要入夜,兼之雨雾迷蒙,今晚怕是等不到救兵了,许是要明日天亮才有机会脱困。 该怎么办才好呢? 傅无双黯然咬唇,拖着沉重的步履,一拐一拐地回到洞内。 篝火熊熊,临时铺成的干草垫上,英气俊朗的帝王正躺在上头,昏迷不醒。傅无双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抚摸他冰冷的脸庞。 第十二章 连人带马坠下山崖后,幸好有马儿当垫背,再加上他从身后死死地搂着自己护着,她除了受到些擦伤,全身上下因撞击而疼痛,倒是大致无碍,可他的伤就重了,后脑勺也不知撞到什么,肿了个大包,小腿流血,肩膀及手臂都有脱臼的迹象。 她怕留在原处风吹雨淋会加重他的伤势,勉力将他驮在自己身上,忍着痛,艰辛地走了一段路,幸运地找到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洞穴。 幸而她从前练过骑马射箭,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饶是如此,将一个大男人半拖半抱地走了将近两刻钟,她全身像虚脱了似地,脚跟磨破了,脚底也长了几个大水泡。 但她不能休息,还得将散落在这洞穴内的干草抱来一处,给男人铺了个绵软的卧榻,接了雨水喂他喝,将自己身上的衣衫撕成长条,替他裹了伤口。 这洞穴许是曾有猎人在此处休憩过,留下一堆树柴,她仔细拣出一些没受潮的,生了火。 有了火,就能烤干身上的湿衣裳,她替男人脱去外袍和中衣,只留一条亵裤,自己也脱了外裳,然后将他抱进怀里。 他身上忽冷忽热,一阵一阵地颤抖不止。 她知道,他这是开始发烧了。 若真是一夜高热,也不知道会不会烧坏身子? 「你千万不能有事啊!好不好?」她酸楚地呢喃,让男人的俊脸靠在自己颈窝,眼眶泛红。 在跌落山崖的那一刻,她倏地领悟,这男人心里从来放不下她。 凭他矫捷的身手,他随时可以跳马的,无须跟她一起掉下来,可他不曾顾及自己的安危,强悍地以自己的肉身护着她。 他是皇帝,他的命是天下至重,却为了她如此轻忽! 即便她心里对他有再多的埋怨,又怎能再怪他一丝一毫呢? 他是伤了她的心,一次又一次,可她这些年来也同样造成他无数烦恼,他们之间,就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我不走了,只要你平安好起来,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她哽咽地低语。 「我不吃醋了,不跟你拧性子了,你要娶谁就娶谁,喜欢谁宠幸谁,我都……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旭哥哥,你一定要好起来啊……」 泪珠纷纷,如断线的珍珠一颗颗滚入男人颈间,他似乎感觉到凉凉的湿意,昏迷之中眼皮微微撑开一条缝。 一张泪颜凄楚而朦胧。 他没能来得及闪过任何念头,又再度陷入昏迷。 夜色越发深沉,山区气温骤降,傅无双将封旭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子为他取暖,苍白的樱唇贴着他同样苍白的俊颊,轻轻地落下一个又一个温柔眷恋的上天保佑,他一定要平安。 她思绪迷离,强撑着极度疲惫的精神,彻夜不敢成眠。 天亮以后,救援终于来到。 是宁王封晔亲自领着人来寻的,春风也跟着来了,傅无双虽是早已将衣裳穿好,却仍是鬓发凌乱,一身狼狈。 春风立即将带来的披风裹在她身上。 封晔则是问了皇兄的伤势,知道他后脑勺有肿包,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上软轿,一行人匆匆回到温泉山庄。 昨日封旭落崖,封晔便当机立断封锁了消息,因此除了少数亲信侍卫,山庄内上下人等都不晓得皇帝出了事。 包括林小仪,也只以为封旭是留宿在静嫔的居处,暗暗吃味。 一行人掩人耳目地从山庄后门进来,因封旭住的主屋离得太远,那边侍候的宫人也多,难免嘴杂,于是封晔作主,将皇兄暂时安置在偏僻的留香阁,这才召随行的御医过来诊视,对外宣称皇上染了风寒,必须好生休养。 傅无双一回到留香阁,确定封旭有人照料,强打的精神瞬间萎靡了下来,被春风和春月两人扶着躺上床,身子便开始发热。 她昏睡了一日一夜,醒来时,不顾贴身宫女的阻拦,硬是下床去探望封旭,忍着脚底水泡的疼痛,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来到偏殿,只见封晔命人将书房收拾出来,支了张软榻,让封旭躺在上头,身边围着几个御医及贴身太监,封晔正在一旁,焦躁地踱步。 傅无双看着,有些慌张。「皇上……还没醒吗?」 封晔见她来了,倒也没有隐瞒,将封旭的情况坦承相告。「御医说皇兄头上有伤,内里怕是凝了血块。」 脑子里头凝了血块? 傅无双惊骇。「那会如何?」 封晔摇头不语,神色凝重。 这时,床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殿下!皇上似乎要醒了!」 「是吗?」封晔听闻,连忙赶过去看,傅无双也紧跟在后头。 封旭并没有醒,只是迷迷糊糊地逸出几声呻吟,俊脸苍白,眉宇纠结,看来在昏迷中也不得安生。 傅无双来到他床前,担忧地望他,忽地,他像感应到似地,微微掀开眼皮。 「皇上!」御医惊讶。 「皇兄!」封晔惊喜。 封旭茫然四顾,迷蒙的眼光似在寻觅着什么,直到傅无双憔悴的容颜映入他眼底。 黯淡的眸光稍稍一亮,他突如其来地伸出手,握住傅无双冰凉的柔荑。 「你不要走……」 咕哝地吐落这一句后,他又再度陷入昏迷。 傅无双紧紧回握男人的手,泪水盈眶。 封晔复杂地扫了她一眼。「在皇兄清醒以前,就烦请静嫔娘娘留在他身边照顾吧!」 「嗯。」傅无双自然是巴不得地点头,坐在榻边,由着封旭拿她的手当枕头,压了数个时辰,枕得她手发麻。 但她没有抽回来。 不是他不肯放,而是她自己舍不得松手。 又过了一夜,封旭才渐渐有了醒转的迹象,手指会动了,眼珠也在眼皮下转得厉害。 傅无双急唤御医来。 刘御医正守在外头,听闻叫唤,连忙进来诊脉,好一会儿,面露喜色。「娘娘,皇上脉动强而有力,想是快清醒了!」 语落,彷佛印证他的话似地,封旭浓密的眼睫轻颤了几下,缓缓扬起。 傅无双含泪微笑。「你醒了啊。」 两人四目相凝,他的眼神迷惘,她的阵光闪烁,千言万语,就在这样的凝视中纠缠。 许久,他终于沙哑地扬嗓,落下的却是令她心碎的疑问—— 「你,是谁?」 他失去记忆了! 不仅忘了她,也忘了自己,忘了所有的一切! 封晔得知消息,匆匆赶来探视,确定皇兄连他这个亲弟弟也不认得,整个人不禁暴怒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对着刘御医发脾气。「皇兄他……怎能完全不记事了!」 刘御医心里也慌,这一个说不好,就是人头落地的大罪啊! 他仓皇地回话。「恐怕是脑中血块的缘故,待得过段时日,瘀血散开,或许便能好了。」 「过段时日?那是要等多久?」 「这……微臣实在不知。」 该死!封晔急得团团转,焦躁得犹如一头受困的野兽。 这问题很严重,寻常人可以得了这不记事的毛病,但皇帝不可以! 尤其皇兄才刚刚扫除叛党余孽后不久,好不容易将朝廷实权彻彻底底地抓在手里,若是让人知晓他有了这毛病,无论前朝后宫,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蠢蠢欲动!这事必须瞒着! 封晔心内正计较着,目光一转,只见靠坐在床上的封旭紧紧抓着傅无双的手。许是不记事了,他对自己第一眼看到的女人格外依恋,似乎将她当成了倚靠,不许她离开自己半步。 封晔当下决定傅无双可以信任,事实上不信任她也不行,皇兄如今是那么依赖她。 另外最亲近皇兄的李公公,以及他亲自栽培提拔的禁军统领严华,这两个人应该也是可以信任的。 让此次负责诊脉的刘御医知道此事是不得已,总得有个人随时诊断皇兄的龙体,开方用药……至于其他人就算了,这消息绝对不能再走漏半分! 「静嫔娘娘,这里先交给你了,本王得先将一切布置好。」 傅无双明白封晔的意思,朝他点了点头。 封晔离去后,这偏殿的书房内就只留下傅无双和封旭两人相对,其他宫人早被屏退在外,无旨不得擅入。 傅无双静静地凝望着坐在榻上的男子。 他只穿着件长袖广衫的中衣,墨黑的长发四散披在身后,衬得一张苍白的俊脸竟有几分病弱美男的味道。 第十三章 再加上他此刻双瞳迷惘,丝毫不见平素的凌厉锐气,好似迷途的羔羊似地,分不清左右方向,看着令人莫名地心生怜惜。 茫然、无辜……傅无双从不曾想过自己竟会在这男人身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是啊!怎能不惘然?毕竟他完全失去了记忆。 她不由得放软了嗓音。「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封旭闻言一凛,彷佛这才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过神,凝视她的眼阵有了焦距。 「我是谁?」他语音低哑。 「你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是大昭国最尊贵的人。」 「皇帝?」他似乎颇为震惊,目光闪烁。 「你叫封旭。」 「封……旭?」他念着自己名字的模样显得很陌生。 她心弦一紧。 他微敛眸,似是正咀嚼着她透露给他的讯息,想了想,又扬起眸。「那你呢?」 「我?」她一愣。 「你是谁?」 她是谁? 这问题该如何回答呢? 是他最疼爱的无双妹妹,是他心不甘情不愿迎娶的太子妃,是那个当不成皇后的罪臣之女,是他希望她在皇宫里安静地活着的静贵妃,还是因涉嫌谋害皇嗣而遭到幽禁的静嫔? 她是谁? 这问题,她真不想回答! 看着她眼眶逐渐染红,他若有所感,大手轻轻扬起,抚上她微凉的容颜。 他静静地看了她好半晌。「你是……我的女人?」 她一震! 是啊,说到底,她的确是他的女人,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复杂,但她……是他的没错。 身体是他的,心也属于他。 「我知道了。」他忽地露齿一笑,就像是孩童得到了一件有趣的玩意儿,俊眸点亮光芒—— 「你定是我……心尖上的人。」 她是他心尖上的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便一直偷偷梦着有一天他能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听到时,竟是在他因头伤不记事的时候。 他懂得自己在说什么吗?肯定不懂吧! 虽然不认为这是他由衷的肺腑之言,但她仍是当场泣不成声,嚎陶大哭,像个撒泼任性的孩子。 这可把他给吓慌了。 「你怎么了?为何哭啊?你别哭啊!」他手忙脚乱,笨拙地安慰着她。 她不记得他何曾这般慌乱无措过,他总是那么冷静、那么淡定,彷佛天生就具有帝王的威仪。 「旭哥哥……」她眨着迷蒙泪眼看他,眸光如星。 「旭哥哥?」他愣了愣。「你都是这样叫我的吗?」 她微笑如水。「嗯,我是这样叫你的,你喜欢吗?」 他想了想,点头。「有个妹妹挺好的。」 她神情更温柔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么说的——有个妹妹很好,他希望她当他的小妹妹。 「旭哥哥,可我以前很调皮,经常惹你生气的。」 「是吗?」他笑了。「没关系,妹妹总是要哥哥操心的。」 是啊,她总是惹他操心,连这个国家最贵重的那个位置,都差点因她而失去。 「旭哥哥,我对不起你。」她并不是第一次这般向他道歉,却是第一次不带一丝委屈。 「那你陪在我身边吧!」他盯着她,眼神有试探,也有掩不住的旁徨。「我如今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得帮我。」 「嗯,我明白的。」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妹妹肯定陪在哥哥身边帮你的。」 他又笑了,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英俊而爽朗。 她怔忡地看着他的笑容,她还是初次见他如此不设防、甚至带着些许傻气的笑,他从前即便心情再好,那笑容也是清淡内敛、温润如玉的。 是因为不记事了,忘了自己从前是如何艰难地在深宫长大,又是因何来到将军府里寄居,所以才能笑得这般肆无忌惮吗? 「无双,我肚子饿了。」他忽然可怜兮兮地对她说道。 她立即心一软。「好,你想吃什么?」 他蹙眉低眸,那样子看着竟有些孩子气,好一会儿才嘟囔着开口。「我想不起来自己爱吃什么了。」 她噗_一笑。「没关系,我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去做给你吃!」 语落,傅无双轻快地起身,身姿如蝶,翩然出了内殿,门外李半闲领着两个小太监守着。 见她盈盈步出,李半闲目光一亮,连忙上来躬身行礼。「娘娘。」 「皇上想用膳。」她低声说道。「本宫亲自去做,你就在此处守着,别让任何人进去打扰皇上。」 「是。」李半闲知道事态严重,也知如今皇上并不认得自己,不欲与自己亲近,故而也很识相地没有上前侍候。 傅无双转到了厨房,亲自洗手做羹汤。 原本她并不会做饭的,直到嫁进太子府那年,因封旭对她若即若离,她想着讨好他,这才偷偷跟着府里的厨娘学做他喜欢吃的菜。 只是当她学成出师时,他已被皇上废了太子之位,与她的关系更加冷淡,她终究没机会下厨献艺,挽回他的心。 如今总算能够完成自己的心愿了…… 傅无双欣喜难抑,洗菜切菜,就连烧火都想自己来,吓得一旁的厨房宫女慌忙阻止。 「娘娘,其实您只要在一旁嘱咐,奴婢们照着做就行了。」厨房宫女想劝她动口不动手。 她却觉得不动手,不就浪费了自己当年苦苦研习厨艺的一番心意吗? 自然是亲自动手做,才显得有诚意! 足足忙乱了一个多时辰,她堪堪才做好了几道菜——一道荷香糯米排骨焖得软嫩酥香,一道油炸松子鸡,上头浇了鲜甜微酸的芡汁,烤得外酥里嫩的牛腩配着几张烘薄饼,一道又香又辣的麻婆豆腐,再凉拌了几样从这山庄附近摘来的野菜,最后是,碗撒了青葱细丝的鲜鱼汤。 宫人们将一道道菜色陆续送进了偏殿书房内,摆上了案桌,因封旭肩臂脱臼才刚接好,行动不便,傅无双就坐在他身边,亲自为他布菜,一口一口地喂他吃。 他吃得甚是满意。 虽然不确定这些是不是自己爱吃的菜,味道也不如那些专业的大厨做得好,但想到这些菜都是她亲手做的,吃进嘴里的也都是她喂的,他就觉得心里莫名的踏实。 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的他其实对如今的处境还是颇为心慌的,可彷佛只要有她在身边,一切都不足为惧。 她拿起一张薄饼卷了几块牛腩,送到他唇畔。 他张口大嚼。 「好吃吗?」她笑着问,眉目弯弯。 他用力点头。「你别光顾着帘我,你也吃。」 「好。」她柔顺地应道,挟了一块糯米排骨咬进嘴里,肉油染亮了她的唇,带着些勾人的性感。 他看着,眸色暗了暗。 她吃了排骨,接着又吃米饭,细细地咀嚼,那脸颊就有些鼓鼓的,很是俏丽可爱。 他突然觉得她若是长得胖点会更好看,于是将那盘香酥牛腩推到她面前。「你要多吃点。」 一顿午膳两人吃了半个多时辰,他自己吃饱了不够,还盯着她也吃得肚皮饱胀,才准许她停下来。 「以后你每餐都得吃这么多。」他满意地下结论。 她面色一变。「为何啊?」 「你太瘦了。」他简洁一句。 她是有些清瘦,可也不能顿顿像喂猪似地这样吃啊! 她嘟起嘴。 「就当是陪我吧!」他微微一笑。「你不觉得我也有点瘦吗?」 她怔住,打量他片刻,不得不承认。 许是这些年来朝堂的事太费神,他的脸庞的确较从前瘦削了几分,她觉得深宫岁月催人老,可他也未必过得比她如意吧! 「好,我们两个都多吃点。」她笑着点头。 饭后,她开了窗,迎进夏日徐徐的凉风,以及屋外满园花香。 窗边设了一张花梨木罗汉榻,铺了锦缎软褥,她坐在榻上,一面陪他喝茶,一面将他该知道的事一一与他细说。 五岁那年,他亲母去世,先皇封了先前极为宠爱的淑妃为继后,随着继后的母族势力逐渐在朝廷生根,他在宫中的生活也越发难过,和亲弟弟封晔相依为命。 九岁那年,他不知何故,在御花园假山摔了一跤,若非她的父亲傅二将军及时相救,怕是有生命之危,之后他以自己体弱为由,自请出宫寄居至将军府,以便和傅二将军学习武艺,强身健体。 第十四章 「我的大伯父是忠勇大将军,长年驻守辽东,我爹爹虽不及大伯父那样战功赫赫,却也曾几次出征,立下汗马功劳,教你学习武艺自不在话下。」 「如此说来,你爹爹倒是我的恩人。」 傅无双闻言一凛,垂下眸来。「父亲身为朝廷栋梁,为皇子尽忠是应该的,谈不上什么恩情。」 她说着,忽然望着封旭出神。现下想来,父亲在流放地能够当上一个整理文书的清闲小吏,说不定也有这男人暗中护佑的缘故。 「怎么了?干么这样看我?」封旭不解。 「没什么。」傅无双淡淡一笑。「之后你就在将军府住了三年,十二岁那年才又回到宫里。」 「我和你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吗?」封旭好奇地问。 「是啊。」 「那时你多大了?」 「四岁。」 「比我小五岁。」他笑道,俊眸熠熠生辉,彷佛正想像着她当年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模样。「我们初次见面,你还记得吗?」 「记得。」 他紧盯她,兴味盎然。 她顿时有些羞赧,微微侧过脸去。「我把一条毛毛虫丢到你身上。」 「什么?」他愕然。 她更窘了,脸蛋微染晕红。「我小时候……很淘气的,见到家里新来的哥哥,又长得那么俊,就想……跟你玩。」 「你丢毛毛虫跟我玩?」他难以置信。 「还有泥巴团。」 他整个懵住。 一个四岁小女孩对一个九岁男孩丢毛毛虫和泥巴团? 封旭在脑海里描绘那样的画面,愈想愈觉得好笑。「我还以为你是将军府的千金,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 她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蓦地嘟起嘴。「那时候年纪小嘛!后来我也懂得要做个淑女了。」 「是喔。」俊眸含笑,欣赏着她容颜红艳娇美的风情。 她察觉他眼里的揶揄,气哼哼地别过头,留给他一截弧度曼妙的玉颈。「反正因为我作弄了你,惹得祖母不悦,罚我跪祠堂。」 「什么?」他大惊。「你还那么小!」 「就是啊。」她阵光流转,偷觑他一眼。「我跪得腿都麻了,又冷又饿,祠堂还黑漆漆地吓人,快哭出来的时候,你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给我带来了两个热呼呼的肉包子。」 「我就是用那两个肉包子收买了你?」他笑问,只当成是听一件有趣的童年往事。 他不晓得,就是因为那两个肉包子,她赔进去了自己一颗心,赔了一个女人最宝贵青春的年华。 傅无双涩涩地寻思。 封旭没看见她藏在笑容里的苦涩。「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叫我旭哥哥的?」 「嗯。」她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我虽然有两个庶兄弟,但他们与我都不亲,所以我就想认你当哥哥,让你带着我玩。」 「果然是个调皮的小丫头!」封旭语气戏谑。 傅无双不敢看他,回忆当年,她是觉得挺糗的,他出身皇室,怕是初次见到她这样一个一点都不懂文雅秀气的女孩。 「这茶有些凉了,我再重新沏过。」 说着,她起身沏茶,姿态流畅优雅,如闲花照水,倒是看不出半分年幼时的粗率鲁莽。 封旭正欲调笑她几句,忽地,珠玉串成的门帘外传来李半闲尖高的嗓音。 「皇上,林小仪求见。」 林小仪?谁啊? 封旭疑问的目光扫向傅无双。 她一凛,放下茶盏,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低眉敛眸。「林小仪是……皇上的宠妃。」 封旭并没有召见林小仪。 他板起脸,对进来等待回覆的李半闲一声令下。 「让她回去吧!」 「是,陛下。」 只是如此简短一句,李半闲自会去打发不该来到的女人,无须他忧心。 但,留在房里的这一位却令他很忧心。 他盯着她,她垂着螓首,莹白的脖颈犹如天鹅,弯着美好的弧度,静静地为他沏着茶。 极品的六安瓜片,淡淡的绿茶清香在屋内缭绕。 沏好茶,她端来一盏,无声地搁在罗汉榻中央的桌几上。 「陛下,请用茶。」嗓音温温婉婉地,透着一股水般的凉意。 分明是生气了。 封旭眉宇微微一蹙,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惹恼了这个女人?之前还妙语如珠地跟他说着小时候的故事,转眼心情就沉了下来。 想想,也只能是因为方才那个不请自来的林小仪了。 「你不喜欢她吗?」他低声问。 她一怔,望向他的明眸带着迷惑。 「我是说那个林小仪。」他解释。「她跟你不对盘?」 傅无双心神一滞,这才惊觉自己的情绪竟是外露得这般明显,连这个不记事的男人都看出来了。 「没有。」她摇摇头,努力扬起一抹微笑。 「你是不是生气了?」他问得更加直接。 她一凛,微笑更甜。「陛下如何会这么想?」 因为她这口口声声的陛下,分明显示了疏离的意味! 封旭眯了眯眸,脑海快速地玩味——方才她是怎么说那个林小仪的?对了,她说是皇上的宠妃。 「那是皇帝的女人。」他突如其来一句。 她愣了愣。 封旭想了想,更认真地盯着她。「林小仪,还有宫里那些……她们是皇帝的女人。」 这是什么意思? 傅无双望着眼前这面容清俊的男人,他皱着眉,嘴唇紧紧抿着,像是要向她澄清某件重要的事,神情严肃而慎重,那双墨幽的眼潭里却又似浮着些许无措。 她们是皇帝的女人…… 她咀嚼他话里的深意,胸臆一酸。 她们是皇帝的女人,而她是他的女人——他是想告诉她这一点吗? 「可是,你就是皇帝啊!」 他摇头。「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她凝视他,而他默然不语,一只大手抓住榻沿,用力到指节泛白,俊眸偶然瞥过她,似是飞快地掠过一丝委屈。 莫非他心里仍无法坦然接受自己就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也是,如今的他记忆一片空白,等于是一张白纸,肯定特别地旁徨无助,所以才会对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她如此依赖。 傅无双猜测着男人的心思,心口软软地融成一团。 想着,她不由得走向他,而他见她终于肯靠近了,像是松了一口气,大手闪电般地窜过来拽住她衣袖。 「你不一样。」他再次对她强调,俊眸黑黝黝地凝定她,如两丸最稀有的黑玉,在一屋子珠光宝气中,无声地绽放着最深邃内敛的光华。 傅无双一颗心忍不住评评跳。 他看着她的执着、抓着她衣袖的紧张,让他整个人像个孩子,有种软软萌萌的稚气。 她真不该把一个帝王跟个孩子联想在一起,可他如今的模样,真是好可爱好可爱啊! 傅无双强忍想摸摸男人头发的冲动,她如今i临下,正好能看到坐在榻上的男人头顶的发旋,像某种神秘的符号,有股奇特的魅力。 她正胡思乱想时,男人忽然抬起头来,于是她在他头顶上方游移的小手就那样碰到他头顶的发旋了! 碰都碰了,纤纤葱指索性轻轻拉了拉,绕了绕,将软绵的掌心贴上去,爱抚地转了个圈。 封旭愣住,微张唇,傻傻地瞪着她。 看着女人的眼波盈盈似水,他心韵乱了几拍,却也有些小不爽,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我不是小孩子!」他咕哝着抗议。 他不说还好,一说傅无双再也端不住脸上表情,樱唇一开,洒落一串清隽娇脆的笑声。 玉手更用力地揉他头顶,接着也不知发什么神经,居然捧起他头颅,在那迷人的发旋重重亲了一口。 啵地一声,吓到了他,也吓到她自己。 她在干么啊! 与男人震惊迷惘的目光相接,傅无双只觉自己体内的血液彷佛都在这一刻沸腾了,脸颊羞得暴红,热腾腾地发着烧。 丢人啊!丢人透了! 她懊恼地咬唇,正想着要不要转身落荒而逃,可令她讶异的是,封旭的神色看起来竟好似比她还不自在,耳根隐约泛红。 他不会……也害羞了吧? 天哪!好可爱!太可爱了! 傅无双压抑住内心的尖叫,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直到他被她看得撇过俊脸,不知所措。 她吃吃地笑了。 这厢有人笑得开怀,另一头,却是有人满腔郁恼。 再度吃了闭门羹,林小仪闷闷地回到自己的居处。 第十五章 这几天,她日日都找了各种藉口去留香阁求见皇上一面,可回回都吃闭门趋,实在教她脸上无光。 清荷见自家主子神色不愉,命人做了林小仪最爱吃的点心,软声劝慰。「王子,嚐嚐这玫瑰酥饼,奴婢闻着这味道香得很!」 林小仪看了装在碟子里精致的点心一眼,却是毫无胃口。「清荷,你说皇上究竟怎么了?」 清荷一愣。「奴婢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林小仪抿了抿唇。「我是皇上钦点随驾的妃嫔,论理皇上染了风寒,我即便不在跟前侍奉汤药,也该问候一声,如何皇上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呢?莫不是……」 清荷一凛。「主子是怀疑静嫔娘娘暗中使了绊子?」 林小仪不语,良久后冷笑一声。「看来是本主小看她了!」 清荷身为贴身大宫女,自不会看不出主子的心思,一面奉上一盏清茶,一面说道:「主子,这静嫔娘娘可是个狠角色!之前她就是造成婉嫔娘娘流产的元凶,可她身边的大宫女出来顶个罪,皇上就顺水推舟将那宫女杖毙了!至于静嫔娘娘本人,只是谪降为嫔,幽禁思过。照理说谋害皇嗣,那可是足以打入冷宫的大罪啊!甚至一杯毒酒赐死都不为过……可皇上就那样轻轻巧巧地放过她了!」 林小仪接过茶盏,优雅地啜了口,若有所思。「据说皇上与静嫔是青梅竹马……皇上,怕是重情之人。」 「重情才好。」清荷顺口接道。「若是皇上能念着几分元后娘娘的情分,应该也会对主子另眼相待的。」 林小仪不以为然。「他跟长姊……怕只是面上情而已,比不得与静嫔从小的情分。」 想着,她眉宇间不禁染上忧思,搁下茶盏沉吟道:「是本主失算了,我应该把大公主也带来的。」 清荷安静不语,等着主子发话。 她很明白自家主子的能耐,虽是庶女出身,却没有那些庶出子女的小家子气,反而更加懂得察言观色,善于筹谋。 林小仪略一思索,便知该如何做对自己最有利。「大公主爱吃蜜饯,看看这山庄里有什么果实,做些蜜饯带回去给大公主嚐嚐!」 这是要打亲情牌了。 清荷眼眸一亮,低声应诺。「奴婢这就去办。」 自从那日下过雨后,连续半个多月,这山区都是天气晴朗,阳光普照,虽是暑气渐重,但山里风凉,清晨和入夜时温度都会骤降,住着倒是舒爽宜人,也因此封晔更有底气以避暑为由,宣布皇帝将在此盘桓数月。 皇帝不回皇宫,但总不能连朝政都搁下几个月不处理,于是封晔和严华商量好,每日派专人来回送奏摺。 幸而封旭虽脑子不记事了,但该如何做一个皇帝显然还是记得的,处理政务井井有条,寻常小事他就听封晔的建议,交由臣下处理,重要大事他也能在思考过后,做出明智的决断。 封晔看皇兄回覆奏摺,颁发政令,一切有条有理,顿时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须想办法让皇兄理清前朝人事,认得每个该认得的人,如此即便出现在朝臣面前,应该也可不露破绽。 「殿下莫忘了,前朝的人事固然重要,后宫的诸位妃嫔,皇上也该认得呢!」 傅无双悠悠提醒。 留香阁的小院种了几株石榴树,绿叶成荫,傅无双和封晔两人坐在树下的石桌边喝茶,侍候的宫人们远远地站着。 一个亲王和一个皇帝的妃嫔,在夏日慵懒的午后对坐闲谈,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两个当事人却挺自在,放低了音量说话。 「要是皇上回了宫,太后和妃嫔们过来迎接圣驾,皇上却一个也不认得……」 「对啊!」封晔猛然醒觉,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关于百官大臣,他已经和严华商量好了,请人悄悄地将画像描绘出来,方便封旭记人,但妃嫔深处后宫……他总不能也让画师偷溜进去画吧! 彷佛早已料到封晔的为难,傅无双微微一笑。「交给我吧!」 「你?」封晔一愣。 傅无双眨眨眼,模样显出几分俏皮。「莫小看我,我也学过几笔丹青,画几幅人像不在话下。」 「可是……」封晔依然犹豫。傅无双就算笔功再差,只要能将每个妃嫔的容貌特徵点出来,帮助皇兄认人自然不成问题,可要她搭配着画像,对皇兄一一说清楚那些女人的来历背景,以及和皇兄的关系,这事怕是…… 「殿下担心我不肯好好说?」傅无双再度看穿了封晔的思绪。 封晔苦笑,盯着傅无双的眼神却是灼灼生光。 「放心吧!我不会因为女人吃醋的小心眼而误了大事。」樱果般红润的唇,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封晔向来粗疏,不耐烦理会这些男女之间的微妙问题,可如今看着傅无双清华柔美的侧颜,不免也有些许不忍。 唉唉唉!感情这问题果然烦人啊!多亏他早有先见之明,说什么都不成亲,否则镇日面对这些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就够他头大如斗了! 想来还真佩服皇兄,后宫里那些个各有心机和背景的女人,他是如何,一搞定的? 封晔默默寻思,看着傅无双端起茶盏。 上好的君山银针,茶香清逸,芽叶舒嫩,她浅浅地啜饮一口,姿容淡雅,气定神闲。今日她依旧没梳发髻,墨黑的长发只简单地用发带束着,清风拂来,撩起鬓边几绺碎发。 封晔忽然想起当年将军府那个爬树下水、摸鱼抓虫,比男孩子还淘气的小姑娘,如今竟然长成了这般的优雅美人……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他忍不住问。 傅无双一怔,望向他的明眸澄澈如秋水。 「我还记得当年皇兄寄居在将军府时,我经常藉故出宫去找他,几乎每回与他见面,他身后都会跟着一个小尾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封晔似是陷在回忆里,神情悠远。 傅无双也跟着想起过去。 怎么可能忘呢? 和他所有的点点滴滴,她一直是历历在目,有时连夜里也辗转反侧,魂牵梦萦。 她故作轻快地哼声道:「我倒是记得有个小哥哥每回来将军府都是哭哭啼啼的,死赖着不肯走。」 「小丫头鬼灵精得很!镇日霸占人家的兄长也不知羞。」 「一个男孩子比姑娘家还爱哭,那才羞呢!」 斗嘴至此,封晔一个大男人也觉得面子实在下不来了,脸皮发热,用力一拍石桌。「好啊!傅无双,你胆敢嘲笑我?」 傅无双只是抿着笑喝茶,眉目弯弯,大有「就是笑你了又如何」之意。 封晔蓦地跳起来,手指着她。「不服来比!」 「比什么?」 「斗琴下棋。」 「文诌诌的有什么意思?不如比骑马射箭!」 「你……」明知武艺是他的弱项。 「无双随时候教。」 一时间,两人彷佛又回到了从前,为了争夺某个清俊少年的注意力,吵闹嚷嚷,什么都能拿来比。 那段天真纯稚的童年,多好啊! 两人忽地相视而笑,气氛和谐而融洽,却不知落入那个站在一旁好片刻的男人眼里,却莫名地感到刺目。 「你们在说什么?」一道清沉的嗓音落下。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封旭缓缓行来,步履姿态是谁也学不来的清冷从容。 「你醒啦?睡得好吗?」傅无双嫣然笑问,却是没有起身见礼。 封晔有些讶异,可封旭似是已经习惯了,温柔地回她一笑,很自然地在她身旁的石椅落坐。「睡得很好。」 「肚子饿不饿?厨房今天做了藤萝饼,要吃点吗?」 「现下不饿,饿了再吃。」顿了顿。「口有点渴。」 「想喝茶吗?」 「想吃冰的。」 「好,那我让他们送点果片冰盏过来。」 「嗯。」 两人对话时,封晔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听,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封旭彷佛感觉到了,转过头来,眼神犀利无比。 封晔心一跳,连忙躬身见礼。「臣弟见过皇兄。」 「嗯。」封旭淡淡颔首,过了一会儿,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摆皇帝架子很对不起亲弟弟,虽然自己如今不记得他了,但听说他们兄弟俩感情向来亲密。他清清喉咙。「我看你跟无双聊得很开心,咳咳,有什么……趣事吗?」 原来是吃醋了啊!怪不得刚才射向他的眼神像把刀似的呢! 第十六章 封晔暗暗偷笑,表面一本正经。「臣弟和静嫔娘娘聊起童年往事。」 「童年往事?」封旭挑眉。 「嗯,臣弟和娘娘说起……」封晔眼珠一转,脑海灵光一现,嘴角挑起某种诡谲的笑意。「皇兄当年许诺亲手做纸鸢给我们两个玩。」 「纸鸢?」封旭愣住。 傅无双刚刚吩咐完春风亲自去厨房看看,转过身来,却听见两个男人提起纸鸢,也是一怔。 「不知娘娘可还记得,皇兄可是欠了我们两人一人一只纸鸢呢!」封晔对她眨眨眼。 傅无双会意,眸光闪闪,抿唇一笑。「是啊!」 封晔转向一脸茫然的兄长。「皇兄,欠了这么多年的债,也该还了吧!」 他曾做给她一只纸鸢。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但她一直深深地记得,在棉纸上画了只小猫,睁着一双大眼珠,小爪子逗着一颗圆滚滚的彩色绣球,那调皮机灵又带着几分呆气的模样,可爱得不得了! 可他会画画,不代表他的手就巧,为了将细竹片紮出一只纸鸢,他费了一日一夜,做出来的纸鸢却还是飞不起来。 他不服气,重做一只。 做了一只又一只,好不容易成功了,那天,她接过他送的纸鸢,兴奋地立刻要去后院放飞,结果封晔忽然来了,知道自己的哥哥亲手帮她做了只纸鸢,又羡又妒,两个孩子抢在一块儿,纸鸢意外落进池塘里,毁了! 她气得嚎啕大哭。 封晔也不甘示弱,跟着细细地哽咽。 封旭没辙,只好答应一人再做一只纸鸢给他们,不料之后傅无双大病了一场,这件事也耽搁下来。 等她病好了,他要再帮她做,她却说不要了、不想玩了,想起他略微受伤的表情,她至今仍有些心痛。 他以为她是在跟他闹脾气,其实不是的,是因为她后来看到他为了做纸鸢,把自己的手指扎出好几个洞来,她心疼了、舍不得了。 这些回忆,如今的封旭都已记不得了,他只知道,若是自己确实曾经欠过她这样一个承诺,就应该尽力实现。 他让李半闲找来一个以前家里卖过纸鸢的侍卫,教自己做。 铺开两张棉纸,一张画了只娇气的小猫玩球,另一张画了只小胖猪抱着大饼吃。 封晔一看,脸色当下就不好看了。「皇兄,这不对吧?这只小胖猪难道是指我?」 封旭严肃地点头。「算你有见识。」 封晔一梗,整个说不出话来,不觉望向一旁的傅无双,一脸求她说句公道话的表情。 她却是莞尔一笑,聪明地不表示意见。 待小猫和小猪画好了,封旭开始跟着那个侍卫削竹片,傅无双想帮忙,他不许,要她一边待着,她只好紧盯着他的动作,面容紧绷,像是只要他稍稍挫到手,她就要立刻冲过去救人似地。 「你也用不着这么紧张吧!」封晔看不过去。「皇兄又不是小孩子了,削个竹片不至于弄伤自己的。」 他懂什么?傅无双赏他白眼。 削好竹骨,涂抹上漆,锯好连结的凹槽,用棉线缠紧,接着糊上棉纸,最后在底部缀一条流苏尾巴。 只一个下午,便做成了两只纸鸢。 傅无双有些吃惊。 封旭瞥她一眼,轻哼道:「干么这副表情?你就这么不信我能做成?」 封晔拾起那只小猪纸鸢起来端详。「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只不过……真能飞起来吗?」他表示怀疑。 居然敢质疑皇帝的能力! 负责教导的侍卫暗暗一抖,急忙开口。「启禀殿下,皇上心灵手巧,聪明睿智,初次做纸鸢就上手,卑职还没见过这样的天才呢?」 做个纸鸢也能跟天才扯上关系了?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封晔暗自好笑。封旭自然看得出这个弟弟在腹诽什么,淡淡扫他一眼。「既然如此,让这两只纸鸢顺利起飞的重责大任就交给宁王了,若是飞不起来,想必不是朕的错,而是放飞的人不懂得技巧!」 嗄?还有这样的! 封晔后悔了,自己就不该多嘴的,就跟着吹捧皇兄几句能如何? 傅无双噗哺一笑,看着腹黑皇帝逗耍自己的弟弟,彷佛又回到多年以前,三人在将军府玩闹那时,她忽然觉得心情很好,神采飞扬—— 「走!我们放纸鸢去!」 黄昏,彩霞满天,阳光温温蒙蒙的,一点也不晒,山间的空气又带着一丝凉意,清风徐徐,在这时候放纸鸢最好不过了! 湖畔的草地上,傅无双坚持亲手放纸鸢,握着她那只小猫,迎着风飞奔起来,放线收线,技巧地拉扯着,很快地,一只可爱的小猫在天空抓着绣球玩。 另一只宁王的小猪纸鸢,可就没飞得如此顺利了,封晔几次跑了又停,停了又跑,纸鸢总是才刚刚飞起便颓然坠落,害他不得不怀疑莫非皇兄在做纸鸢的时候动了什么手脚,为何他这只就是飞不起来呢? 他嫉妒地瞪着傅无双那只迎风翻翔的小猫纸鸢,明明自己年纪也大了,不该跟孩子一样为这等小游戏赌气,可他怎么就觉得那么不顺眼呢? 也许是皇兄看着那女人的眼神太温柔了,深情款款,就好像整个眼里心里只有她似的。 哼! 眼见傅无双玩得累了,脸颊红扑扑地跑到封旭身边,玉手往前一递,他很自然就接手替她放纸鸢,另一只手还顺便抬起来,展着衣袖为她拭汗。 啧啧啧!看来皇兄这肩臂上的脱臼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啊,两只手用得顺畅俐落得很,当着他的面跟美人晒恩爱晒得理直气壮。 封晔忽然觉得刺目,心里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吃味从小跟自己最亲的皇兄如今有了美色忘了亲弟呢,还是羡慕他身旁有个贴心的红粉知己陪伴,自己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总之,这两人这种甜蜜蜜的画面实在让人看了心气不顺……瞧!周遭那些个负责护卫皇帝安全的侍卫一个个都识相地别开视线,不妨碍主子与美人亲热,显得他这个插足于两人之间的弟弟,越发地格格不入了。 封晔在这边暗自神伤,另一边玩得开心的傅无双丝毫没察觉,唇畔荡起浅笑,明眸灿灿,似是对心爱的男人炫耀着。 看!我的纸鸢放得多好!飞得够高吧? 封旭淡淡一笑,自然明白了她眼神涵义。「是我做纸鸢的技术好,教我的老师都说了,朕心灵手巧,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傅无双闻言,娇嗔地横他一眼。 一个侍卫的马屁之言你也信? 他几乎听见她如是对他嗔道。 于是男人笑了,伸手揉揉女人的头,满脸爱怜。 他动作做得自然,自没发现远远地有个身穿精致华服的丽人郁郁地咬牙看着。 丽人是林小仪,因多日未曾得见皇帝,听宫人说他带了静嫔和宁王,三人一同在湖畔放纸鸢玩,立即匆匆换衣着装,为了吸引男人注意,放弃了平素淡雅清新的路线,刻意打扮得显眼。 可莫说让男人多看一眼了,就连她想走近几步,他身旁那些御前侍卫都档得严严实实,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到如今她也不得不信了宫中那些传言,静嫔就是个狐狸精,怎么也打不死,否则怎会谋害皇嗣如此的大罪,皇上也只是罚她禁闭两年就放出来了,然后跟她在雨中骑了一回马,就被她勾得从此留在留香阁,与她同寝同食、同游同乐! 寻思至此,林小仪脸色更加不好看,知道今日自己是不得近身御前了,愤然一甩衣袖。 「清荷,我们走!」 眼角余光瞥见那一道懊恼离去的倩影,傅无双抿着唇,无声地微笑。 她以为没人看见自己的暗暗欣喜,殊不知封旭把她每一个细微的表倩变化都看在眼里。 「就这么高兴?」他不觉莞尔。 「什么?」她愕然,扬眸望他。 「我命人不许林小仪靠近一步,她的面见都不见,你就如此欢喜?」 「啊?」 男人一双眼尾微微挑起的桃花眸定定地盯着她,幽黑深邃,灼亮如星。 她蓦地粉颊发热。 自己的小心思原来都落入他眼底了! 她撇过俏脸,傲娇地冷哼一声。「干我何事?」 「不干你的事,你何须吃醋?」 她一噎。「谁、谁说我吃醋了!」 「好,你没吃醋。」他笑着伸手捏捏她鼻头。 第十七章 她倏地退后一步,揉了揉被他捏得微痒的鼻尖,芳心枰评地跳。 他有多久不曾这般温情地逗弄她了?就好像她还是将军府那个俏皮任性的小姑娘,而他是她最仰慕的大哥哥。 虽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或许不记得才好,那些彼此的伤害与纠缠,他忘了不是更好? 她怔忡地望着他,眼波盈盈似水,流转着无尽的怀念,以及难以言喻的惆怅。 他一怔。「为何这样看我?」 她眨眨眼,正欲启唇,忽地瞥见他扣在手上的棉线松了,一阵强风毫无预警地吹来,正好将纸鸢整个卷走。 「快、快!」她急喊。「要飞走了!快拉回来!」 封旭一凛,手臂用力拉扯,意欲重新控稳系线,可他没想到曾经脱白的手臂竟于此时筋肉抽痛了一下。 手掌颓然一落,纸鸢随强风远扬。 「旭哥哥!」傅无双却不再关注纸鸢的去向,她注意到了封旭眉间一个痛苦的抽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封旭等手臂的抽痛缓了缓,眉宇亦随之舒展。「就是这手……抽了下筋。」他有些阴郁地瞪着愈飞愈远的纸鸢。「纸鸢飞走了,都怪我没拉好……」 「没关系,飞走就飞走了,旭哥哥没事就好了。」傅无双捧起他手臂,轻巧地使劲,为他揉散紧绷的肌肉。 他低眸望向那张因为焦急而略显苍白的容颜,心下柔情满溢。「你刚刚叫我什么?」 「啊?」她茫然望他。 「你刚才叫我‘旭哥哥’。」他温声提醒她。 是吗?傅无双脸红,情急之下她竟把以前对他亲密的称呼喊出来了!她如今已年过双十,再不是从前那天真烂漫的少女了,这样喊一个男人,她忍不住羞涩。 她垂下眸,墨浓的羽睫像一对翅膀,弯弯地伏敛,竟有种乖巧惹怜的味道。封旭心一紧,下意识地便想展臂将这乖巧的女人搂入怀里,偏偏有人爱做程咬金。 「皇兄,看来连你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做的纸鸢呢!这么不听话,说飞走就飞走了,哈哈哈~~」 封晔走过来,一脸调侃的表情。 封旭冷冽的眸刀砍过去。 封晔脸一僵,这才恍然惊觉自己似是破坏了什么好事,干笑着往后退。「臣弟杀风景了,皇兄恕罪,臣弟这就快闪!」 语落,他转过身,逃难似地飞窜离去。 傅无双目送他仓皇的背影,噗哧一笑。「你这做人哥哥的也别太坏了,他可是你亲弟弟呢!」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封旭贪看着眼前这张如花绽放的清甜笑颜,一时心醉神迷。 吃过晚膳,封旭被逼着在书房案前做功课。 功课是封晔留给他的,一大叠文武百官的画像,并附有对他们每个人来历背景、性格特质等等描述。 封旭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弟弟为了帮助他掩饰这不记事的毛病,费了很大的心力。 可他依然感到哀怨! 如此良辰美景,身边又有红袖添香,正该是暧昧缠绵的时候,为何他要在这边学着认这些无趣的臭男人啊! 「无双,我可不可以不要认了?」他转头望向一旁负责监督的美人,语气不知不觉中噙着一丝恳求。 「不行!」美人脸冷心也硬。「今晚你起码得认上十五个,并且背出他们的家世来历,才算完成功课。」 「我瞧这一个个脑满肠肥的,都长得差不多啊!有啥好认的?」 「那些可是为你做事、尽忠于你的大臣,你这般背后批评,就不怕寒了忠良的心?」 哇!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 「当皇帝还真不是人干的事。」封旭小声咕哝。 「嗯?」傅无双横来一眼。 「没事。」他低头继续背诵另一个臭男人的资料。 傅无双看着男人低头默然不语,彷佛带着点委屈的模样,眼珠灵动一转。 自己也画好几幅仕女图了,不如…… 「你不想认那些男人,那来跟我认认女人如何?」 「女人?」封旭一愕。 傅无双撇撇嘴,将几张丹青在案桌一角拍下来。「这是我刚刚画的,虽然不至于维妙维肖,起码还是看得出特质……你就好好认认吧!」 封旭瞪着那一幅幅女人画像,顿觉不妙。「这几个是?」 「陛下后宫的妃嫔。」 呵呵,他就知道,难怪这女人语气那么酸呢,夹枪带棒的!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不看!」他立刻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态。 「你确定?她们可都是皇上的女人呢!要是回宫以后见到面认不得了,岂不尴尬?」 「不见不就得了?」 「如何能不见呢?我画的这几个可都是皇上现任或前任的宠妃,地位顶顶高贵重要的。」 「……」 「这位长得清秀高雅的是贤妃,原先是皇上当年在潜邸时的侍妾,一路陪着皇上您走过来,情分最深,如今中宫无主,便由贤妃掌凤印。这位是丽妃,宰相府的千金,艳丽妖娆,号称是后宫第一美人。这是婉嫔,出身清贵名门,祖父和父亲两代都是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而她本人更是温柔婉约、纯善可人,两年前还是这宫里最当红的宠妃……」 讲解至此,傅无双蓦地顿住。 如此细细想来,从元后到他的每一任宠妃,似乎他决定亲谁宠谁、提谁的位分,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不是为了拉拢就是平衡朝堂的势力。 这几年,他竟是过得这般辛苦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看来这皇帝当真不好做…… 「怎么不说了?」男人清冷的嗓音扬起,如结冻的冰珠,一字字砸在空气里。 傅无双望向他。 俊脸阴着沉着,如山雨欲来。 她心一跳。「你生气了?」 他冷笑。「我有什么好气的?正如你所说,这些都是朕后宫的女人,一个个如花似玉,朕喜欢还来不及呢!生什么气?」 她没说话,芳心沉下,胸口似凝了霜,寒意噎人。 见她这小脸苍白的模样,封旭立即就后悔了,何必和这女人赌气呢?明知她只是吃醋。 只是方才听着她一个个介绍那些皇帝的「宠妃」,他真有一种一口气上不来的憋闷感,听她这般将他和她们拉扯在一起,他竟觉得冤枉! 是因为那些女人他一个也不记得的缘故吗? 封旭不明白。 他只知道,如今在他心里,眼前这女人才是唯一。 他不愿她伤心。 「过来。」他低声命令,分明带着帝王威严。 傅无双心乱如麻,却没有反抗,柔顺地腾挪过去。 他一把将她拽入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双手搂着,方唇亲密地在她耳鬓厮磨,性感地撩拨。「以后不许再那样说话气我了,可知我方才整个心被你噎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咬唇不语。 「都说了那些是皇帝的女人,不是我的。」 那有什么分别?她低头用手指玩弄他的衣带。 「你不懂?」他重重叹气,想了想。「后日晚上,与我一同下山吧!」 「下山?」她一愣。「去哪儿?」 「到时你自会知晓。」 京城的夜晚,竟是亮得如同白昼。 原来今日是七夕乞巧节,为了庆祝节日,市集街坊处处高挂着灯笼,河边搭起了鹊桥,河面上漂浮着一盏盏精致小巧的并蒂莲花灯。 这都是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这天,天上的牛郎织女隔着一带银河相见,而尘世间平素规矩甚严的年轻男女,也能正大光明地在这晚携手共游。 姑娘家在这晚会摆上时令瓜果,以及自己做的针线绣品,比谁的心灵手巧,更对月祈求一段姻缘良配。 也有不少姑娘家会趁着这时候来到节市,悄悄地见上未来的良人一面,嫁或不嫁,往往就在一眼相凝间。 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傅无双也逛过七夕节市的,只是当时陪在她身旁的不是封旭,而是另一个家族替她相中的青年才俊。 至今她仍深深地记得那夜的自己有多不甘心、多不情愿,竟是当场不知羞地对那人表明自己早已心有所属……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清沉的嗓音拂过她耳畔。 她微微觉得有些发痒,定了定神,仰头对身旁的男人嫣然一笑。 这一笑,眉目弯弯,眸光灿灿,带着无尽的情意绵绵。 封旭一怔,竟有瞬间忘了呼吸,不觉用力收握掌心,将那只绵软的小手握得更紧。 第十八章 她眉尖一蹙。「痛!」 「什么?」他茫然。 「手……」她不依地摇了摇。「你轻点!」 「啊。」他这才恍然自己将她的手握太紧了,连忙稍稍一松,却依然不肯放开,只是将之抬起来,放在自己唇边吹了吹。 这亲密的举动教她脸红,不由得瞥了一眼周遭,幸好除了几个隐身于各处的暗卫,并没人注意他们。 他察觉到她不安的眼神,轻声笑了。「放心吧!今晚可是七夕,比咱们更亲密的大有人在。」 望着她的俊眸熠熠生辉,她娇嗔地嘟了嘟嘴。 他伸手点点她鼻尖,继续牵着她的手闲逛。 两人身上虽都穿着寻常百姓的服饰,可一个身材英挺、相貌堂堂,一个容色清丽、亭亭玉立,站在一起就如同那金童玉女,焕发着某种难以描绘的贵气。 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盯着他们,只是若那视线过分热切了,就会遭来那俊雅男子 两道冰冷的眼刀剜割,浑身气场凛冽逼人,宛若刚刚从铁血战场杀出来的勇士。 几个不怀好意的登徒子当下四散而去,美人再美,也没有自己一条小命来得重要啊。 于是傅无双逛得相当舒心,一个小滩走过一个小摊,每一摊她几乎都要逗留,挑挑拣拣,玩得不亦乐乎。 到某一摊时,能说善道的小贩极力向她推销一串缠着一颗颗红色珊瑚的同心结。 「夫人,买串同心结吧!您瞧瞧这一颗颗的红珊瑚像不像相思豆?这可是难得的珍品呢!您戴一串,您身边的大爷也戴一串,保证您俩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这一口气还推销两串呢!真会做生意。 傅无双抿着嘴笑,拿起一串同心结来看,其实手艺还是粗糙了点,那几颗红色珊瑚也不是什么上品,明显只是卖给市井小民的玩意儿。 可是…… 傅无双抬头看封旭,美眸明媚流光。 封旭心韵一乱,嗓音微哑。「想买?」 她点点头。「相公出钱!」 她软软地、柔柔地、似是对他撒娇般地说道,那「相公」二字喊得他全身轻飘飘地,三魂丢了七魄,当下便二话不说地掏出银子。 他身上没有碎银,荷包里除了银票便是一颗颗足有红豆大小的金豆子,那可是十足真金,一颗抵得上十几两银子。 小贩拿到手都惊呆了。「这……大爷,这个金豆豆小的不好找啊!」 「多的算赏你的!」男人很霸气,拈了两串同心结就走。 来到河岸边一处僻静的角落,封旭亲自为傅无双在腰带上系上一串同心结,接着指指自己,傅无双会意,也将另一串替他戴上。 「这会儿娘子高兴了吧?」他低头笑问。 她喊他一声相公,他便回敬她一声娘子。 傅无双芙颊染晕,吃吃地笑。 他看得心猿意马,先是额头抵着她额头,厮磨了一会儿,接着突如其来地吻住她的唇。 轻轻地含,细细地舔,这是个充满柔情密意的吻,悠久而缠绵,就像他有一生一世的时间与她这般慢慢地磨。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忍不住感叹,语音沙哑。 她说不出话来,双手环抱他的腰,娇喘微微。 「我们去走鹊桥好不好?」俊唇在她玲珑的耳朵旁磨蹭着。「相传携手走过鹊桥的男女就能举案齐眉地一起过一辈子。」 俏脸贴着他胸膛,轻轻摇了摇。「我不要与你举案齐眉。」轻细的嗓音从他庆里飘出来。 他一怔,猛然握住她纤肩,将她稍稍推离自己,以便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竟说不愿与他举案齐眉! 闪烁的俊眸掠过一丝受伤的意味。 她却是看着他甜甜一笑,踮起脚尖,啄了他唇瓣一口。「举案齐眉,太生分了,我愿与你……心心相印,我这里……」玉手贴抚自己心口。「有你,你这里……也有我。」 嫩如春葱的指尖撩过他心口,像小猫的爪子淘气地勾着,教他又麻又痒。 他倏地狠狠吻住她。 这一吻如狂风暴雨,野蛮而激烈,他恨不能立即吞噬她,将她整个揉进自己骨子里。 两人的身子贴得很近,柔软的丰盈抵着强硬的胸膛,呼吸之间尽是彼此的气息缭绕,情热如火…… 直到四下传来几声暗示的轻咳,而她羞怯地推开他,他才惘然回神。 「你疯啦?」她脸蛋红透。「这附近都是人。」 他懊恼地平复着粗重的喘息。 本想带她来这七夕节市逛逛,诱哄佳人开心之余,顺道表白自己的心意,如今却是恼恨外头人太多,要是此刻是在隐密的厢房就好了。 她看出他的欲求不满,好笑地弯弯唇,小手勾着他大手。「走啦!说好了要走鹊桥的。」 两人用宽大的衣袖遮了手,携手往鹊桥处走去,路上,傅无双偶然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不禁怔住。 「怎么了?」封旭察觉她的异样。 傅无双不语,只瞠眸盯着不远处一个站在灯下的女子,她眉目清秀、笑容盈盈,身旁立着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相貌看着甚是粗豪,待她却极是细心。 封旭疑惑,顺着傅无双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人来人往,不知她看的到底是哪一个。 「是不是见到熟人了?」他低声问。 她没回答,转过头来睇着他,眼神异样。 「为何这样看我?」他不解。 她摇摇头,眸光再流转时,方才那熟悉的女子已不见踪影。 她呆立原地出神。 「无双?」封旭不免担忧,紧了紧她的手。 她定定神,这才回眸朝他嫣然一笑。「无事。」 怎会无事?封旭皱眉,却不再追问,携了她的手往前。 鹊桥上结着各色彩带及花卉,桥边放着一盏盏并蒂莲花灯,情调梦幻旖旎,可在上头走的人并不多,虽说有着携手走鹊桥的男女就能共度一生的吉祥寓意,但年轻男女终究脸薄,别说未成亲的,就是已成亲的都不大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走上这么一遭。 偏封旭是个脸皮厚的,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更何况来走这座鹊桥本就是今夜他带着傅无双来逛这七夕节市最主要的目的,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他拉着佳人的纤纤柔荑,霸气地上桥。 四周的惊叹声此起彼落,有几个年轻男子大声叫好,姑娘家则是个个羞怯地含笑,欣羡不已。 傅无双低眉敛眸,压下方才凌乱的思绪,此刻只觉得评然心动。 好害羞……却也……好开心。 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与这男人同心携手度鹊桥,如果真能就这么走一辈子…… 步上鹊桥正中央,迎面走来另一对男女,双方相逢,都默契地停下来,也是善意地想给对方祝福。 只是一抬头,傅无双却愣住了。 对方显然也是一对成了亲的男女,女人梳着妇人头,姿容婉约,男人穿一身锦袍,温润儒雅。 这个男人……她认识! 男人也认出了她,吃惊地睁大眼,心念电转,再望向与她相偕而立的封旭,当即了然。 四周都是百姓,不便行大礼,男人只好略略弯个身。「微臣见过陛下。」 他身边的美貌妇人一听也大惊,跟着盈盈拜礼。 封旭蹙眉。 傅无双连忙附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是礼部尚书大人家的嫡六公子,方辰,中进士后入了翰林院,三年后又外放到淮南,想是刚刚回京。」 封旭听了微微一笑,目光灼灼。「方大人。」 「不敢。」方辰姿态恭谨。 「这位是方大人的夫人?」 「正是贱内。」 封旭颔首,不再说什么,方辰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知趣地告退。 双方错身而过。 封旭敏锐地注意到傅无双多看了方辰和他的妻子一眼,下颔一凛。「怎么?你跟他认识?」竟连那家伙之前外放到淮南都知道! 她没回答,扬眸似笑非笑地睇他。 「为何这样看我?」 「我跟他以前还一同来逛过七夕节市,你说我与他认不认识?」 封旭大惊,怎么也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答案,俊脸顿时阴沉下来,大手紧紧一握,捏得傅无双又一阵生疼。 「他是你的……」牙关几乎打颤。「什么人?」 「是你想将我许给他的人。」 「什么?!」 傅无双撇撇唇。「你不记得了,从前你还跟我说过他家风清正、人品端方,必不会负我,堪为我良配。」 第十九章 「我怎么……怎么可能会如此?」他难以置信。 他竟曾经想过将她推给别的男人?他在想什么?真是疯了! 「我为何会那般……」愚蠢! 她敛阵,许久许久方轻轻地扬嗓。「因为你说,他才能成全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我嫁给他比嫁给你更好……」 回温泉山庄的路上,两人坐在马车里,封旭一直冷着一张脸。 傅无双不免忐忑不安,她不确定这男人在想什么,或许对她也产生了怒意,但她不觉得自己必须拉下脸来与他求和。 他以前的确是对她说过那样的话,鼓励她和方辰结成良缘啊!她又没说错,他干么生气呢? 况且该生气的人是她吧!当时对他一片痴心,却遭一盆冷水狠狠地浇下来,他却还浑然不知自己重重地伤了她。 哼!不理他了…… 思及此,傅无双也不高兴了,别过冷然的俏脸,不看身旁的男人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忽然握拳,用力槌了下车厢壁。「真是个笨蛋!」他愤然低咆。 她惊讶地望他。 他倏地转过脸来,与她四目相对。「我不知他在想什么,他笨,我可不!」 她哑然张唇。这人在说什么啊? 他横臂揽住她细腰,霸道地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你是我的!无双,我才不像他笨得想将你让给别的男人!」 她错愕。他口中的「他」是谁啊?不就是他自己?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封旭忿忿地宣言。 关于他跟傅无双的过去,虽然自己都不记得了,她也不肯与他细说,可从封晔口中,他还是知道了为何她是他的太子妃,却做不成皇后,知道了他们曾有过的那些爱恨嗔痴的纠结。 但,那都是过去了。 如今的他宛如新生,就是一张白纸,谁都看不进眼里,他就只认定了她。 不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以前的封旭做不到,但如今的他可以! 「我就认定你了!傅无双,除了你,我不会再碰别的女人。」灼亮的星眸盯着她,一字一句都如最激烈的火苗,焚着她的心。 她被烧得满身灼热,心韵狂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莫不是当自己是雏鸟,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你就心悦上了?」 所以她这是不信他了?认为他是因头部受伤失去了记忆,才能对她如斯许诺?封旭将怀中的佳人搂得更紧,眼神专注,语气慎重。「虽然以前的事我都想不起来了,可我记得自己在山洞里烧得迷迷糊糊时,是你彻夜抱着我、照料我……你心疼我,对吗?」 她的确心疼他。 珠泪无声地滑落。 「你戴上了同心结,我也戴上了,我们要过一辈子的,心心相印,再也容不下别人,是不是?」他急切地、近乎孩子气地问。 是的! 在她内心最深处,早就带着这样的期盼了,她只是不敢想、不敢说,更不敢对自己承认。 她含着泪,主动仰起脸,在他凉凉的唇上印下温热的一吻。带着咸味的吻,是一个女人最虔诚的爱恋。 长夜漫漫。 前半夜,他与她抵死缠绵,爱欲如潮。 后半夜,她累得睡去了,他命人打来热水,亲手替她拭净了肌肤上的黏腻,然后将她揽抱入怀。 娇娇睡颜,香甜如花。 他痴痴地盯着看,大手忍不住勾起她一束青丝在指间把玩。 这般浓密如云、乌黑亮丽的秀发,真令他爱不释手! 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来她所求的是这样的梦想。 以前的他给不起,甚至动念将她推给别的男人,逼得她使计嫁给了他,两人的夫妻生活从一开始就打了结,之后那死结只有愈缠愈紧。 她说,那时候的他恨她气她,即便迎了她为太子妃,仍有意冷落她,往往十天半个月都不踏进她院子里一步。 待他被废了太子之位,傅家卷入大皇子之乱,接着他登基为帝,册立林家女为新后,两人的关系越发冷淡。 「我和你之间,就是一笔算不清的帐。」她感叹。「是孽缘!」 就算是孽缘,他如今也要想办法变成一段良缘! 「傅无双,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他喃喃低语,覆下唇在她额头一吻,烙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天亮了,刚刚朦胧睡去的封旭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响动。 「请留步,皇上尚未起。」 是李半闲的声音,平和冷静。 另一道娇柔的嗓音扬起。「李公公,你也晓得昨日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大公主病了……本主无论如何都要见皇上一面。」 大公主? 封旭一凛,小心翼翼地收回揽在佳人腰际的手臂,翻身下床。 他披上外衣,轻轻掀起珠帘来到外间。 一道娉婷倩影正站在屋外,弱质纤纤,姿态柔美。 李半闲听见动静,回过身来行礼。「陛下,林小仪求见。」 「朕听见了。」他语声淡漠。 林小仪瞥见皇帝俊拔的身影,眼眸一亮,立即盈盈下拜。「婢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封旭冷然不语。 他身上只穿着中衣,随便披了件外裳,可那浑身上下凛冽的气势完全不输盛装打扮的时候,渊淳岳峙,气度高华。 扫向林小仪的墨眸沉沉,不见丝毫柔情。 她一怔,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虽说这男人初始并不欢迎家族遣她入宫,但她将近一年来细心照拂大公主,终究也赢得了他的认可,升了她位分。 之前他对她,脸上总还有笑容,神态温润。 不像现在…… 「你说大公主病了?」封旭淡淡一句。 林小仪心念电转,清美的容颜适时地展露几分伤感与焦灼。「昨日皇上与静嫔娘娘出游,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大公主病了,她年幼体弱,如今也不知情况如何了,婢妾十分担忧,想着来求见皇上,若是皇上允许,婢妾或者可以……先行回宫。」 她只说自己要回宫,没说要他也跟着回,但言语之间却是不着痕迹地提醒了他为人父的责任。 封旭俊唇一扯。 这女人也是个聪明的! 「皇上,请允许婢妾回宫。」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林小仪索性跪下,伏地为礼。 封旭不语。 林小仪心韵乱了几拍,不免揣测帝王心思。 「皇上。」内间扬起一道沙哑的声嗓,显是刚刚睡醒。 林小仪一震。 无须抬头,她也猜得出这说话的女人是谁,看来皇上昨夜果然是与静嫔同床共枕的。 她暗暗咬了咬牙。 封旭听闻傅无双的声音,也不管林小仪还跪在外间,迳自转回内间。 「你醒啦?」他问得温柔。 她仍有困意,眨了眨眼。「外头是林小仪?」 「嗯,说是大公主病了,想先行回宫。」 「大公主病了?」她愣了愣。 「是啊。」他有些漫不经心,坐上床榻边缘,伸手梳弄她柔顺的秀发,低唇亲了亲她睡出一道红印的脸颊。「我是想着,不如让她先回了也好,免得在这儿惹人厌烦。」 这话说得真绝! 可她听出了这是在向她示好,表明自己的心意。 纤纤柔荑勾住他手指。「你不想回宫吗?」 他沉声不语。 她感觉到了这番沉默后的暗示,回宫以后,他们俩怕是不能再过这种恬淡无争、岁月静好的日子了,那皇宫里可是刀光剑影,处处是心机。 她想了想,轻声一笑。「可是我想回去呢!」 他一愣,低眸讶然望她。 该来的总要面对。 她仰头睇他,目光盈盈。「我们一起回去吧!」 他眸色一沉,倏地勾紧她手指。「好。」 皇上仪仗回宫,对近日气氛沉郁的后宫宛如云破日出、春雨润物,处处立时变得生机勃勃。 不仅掌管凤印的贤妃率领诸妃嫔来接,就连淮王之乱后,一直躲在寿康宫里青灯古佛过日子的太后也在宫娥的搀扶下来迎,和皇帝在人前上演了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 至于跟随皇上回宫的静嫔和林小仪,虽然也被众位姊妹们热热闹闹地问候,但很明显话里话外都是带着妒意的,尤其是傅无双,更是承受着无数道犀利的眼刀。 原因很简单,就在她随皇上回宫前数日,圣旨先到了,说她淑慧解语、侍驾有功,晋她为妃,保留原封号「静」,迁居汀兰宫。 第二十章 虽还不至于复了她贵妃的位分,但汀兰宫可是离皇上住的景阳宫最近的宫殿,圣眷恩宠,可见一斑! 便是再性子温和的妃嫔,见到她时,也不免如临大敌,将她视为强劲的竞争对手。 傅无双伴随于封旭身旁,唇畔噙着嫣然浅笑,身姿却是傲然而立,清雅中带着几分咄咄的英气。 从前的她,在面对后宫这些明里暗里的敌意,总是深感厌倦,可此时此刻,她竟是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 欲战便战,她陡然想起年幼时父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们傅家是武将出身,从来不害怕和敌人打仗。 她想起如今尚在流放地兢兢业业的父亲,想起在家乡领着女眷清苦度日的母亲,想起才十四岁就上战场杀得头破血流、为重返家族荣耀而奋斗的幼弟。 她是傅家的女儿,不该惧战,更何况她还有了身边这男人的承诺…… 封旭彷佛与她心有灵犀,忽然转头望她,眼神温情似水。 「累了吗?」 「不累。」她眼波缠绵。 他不禁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这动作做得隐微,但仍是被眼尖的贤妃瞧见了,笑容一僵。 而傅无双眸光一转,正和贤妃视线相接,她勾了勾唇,丝毫不掩挑衅意味。 贤妃一凛,心下暗恨,表面却是笑得更加贤慧,一派雍容大方。「陛下这阵子 不在宫内,众位姊妹可是想念得紧,臣妾想着不如就这两日为陛下办一场家宴,也算是接风洗尘……」 封旭淡淡地打量眼前姿容端庄的女子,亏得有傅无双亲手绘的那些仕女图,以及带着些微醋意的讲解,对于前面带头的这几个主位妃嫔,他都能认得出来,至于后头那些站得比较远的低位妃嫔,他就当不存在也无妨。 「家宴就不用了!」他摆摆手。「倒是大公主的病情,如今如何了?」 贤妃一滞,埋怨自己竟忘了先报告公主的情况,这才是真正能为她的贤慧加分的细节啊! 她连忙补救,柔声回道:「大公主日前染上风寒,吃了几副太医开的药,今天一早臣妾还去看过她,看着已经好多了。」 封旭听闻她今晨探望过大公主,点了点头,似是赞许。 她心中一喜,正想再说几句邀功,林小仪娇脆的嗓音抢先扬起。 「皇上,婢妾担忧大公主,能否先行告退?」 封旭转头望她,墨眸深沉。「也是,她和你这个姨母好一阵子没见,怕是想念得紧了,朕就与你一同去瞧瞧她吧!」 林小仪抑制满心欢喜,强自端出最优雅的神态。「谢陛下。」 果然身为大公主姨母这个身分是她在这座宫里争宠的利器啊! 她正悄悄得意时,只听封旭又低声加了一句—— 「无双,你也一道。」 满腔得意转瞬如吹破的狍泡,一颗颗幻灭。 所有人——包括她,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与静妃携手上了銮轿,往大公主所在的宫殿行去。 贤、丽二妃各自丢给她不屑的一眼,也乘了步辇离去。 婉嫔倒是过来表示了一下关心。「妹妹快跟上去吧!总不能让陛下到了大公主那儿,却迟迟见不到你。」 林小仪咬牙忍气。「是,谢婉嫔姊姊提醒,妹妹知晓。」 这是来关心还是落井下石的? 她当然想快快跟上啊!问题是皇帝既不邀请她同坐銮轿,以她的品级也没有自己的步辇,她只能凭两条腿走路了。 婉嫔似是看出她的懊恼,轻轻一笑。「妹妹的品级尚不能乘坐步辇,要不姊姊的借给你吧!」 这是想帮她呢,还是陷害她? 林小仪在心中冷笑。「谢姊姊好意,但妹妹知道自己的身分,这宫中最重规矩,妹妹还是循规蹈矩得好。」 婉嫔分明听出她拒绝之意,笑容却仍是温柔和婉。「就是循规蹈矩,也该懂得结交朋友。」顿了顿,附靠她耳边。「相信妹妹也看得出来,静妃这一回宫,宫中的风向又要变了。」 这是想跟她结盟的意思吗?林小仪狐疑地寻思。 自从元后崩逝后,后宫隐隐分成两大派系,一派以贤妃为首,另一派追随丽妃,只丽妃身为太后娘家侄女,在淮王之乱后,太后闭宫不出,丽妃在皇帝那儿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似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再如同以往那般行事张狂,低调收敛了起来。 于是贤妃便成了后宫的领头羊,她的母族近年来出了不少人才,爹爹又于年初正式升为三品大臣,若是能诞下皇子,很有机会坐上中宫之位。 而这个婉嫔,素来自负清高,两边不靠,如今竟也动念欲拉拢人了。 可见静妃高调回归,给后宫带来多大的震撼! 「妹妹再好好想想。」婉嫔也不逼迫她,留下步辇,领着两名随侍的宫人盈盈离去。 「主子,您坐还是不坐?」清荷低声问。 林小仪撇撇唇,冷哼一声。 这就是他的女儿。 看着眼前被乳娘抱在怀里,长得清秀可爱、粉妆玉琢,脸色却苍白,还带着些许怯懦之气的小女孩,封旭心下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既是失去了记忆,自然对这个三岁大的女儿也毫无印象,但也不知是否血缘天性,看着她时,他还是有些触动的,似是怜惜。 「父皇。」大公主娇怯怯地唤。 他勉强牵唇一笑,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一面问乳娘。「大公主因何这般瘦弱?你们平时是怎么照料她的?」 乳娘一听,骇然下跪,后面的宫人也吓得跪成一团。 傅无双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封旭的衣袖,在他耳畔低语。「当年元后怀大公主时,怀相就不甚好,后来也是因为难产落下了病根……」 他一凛,所以这孩子是先天不足的问题? 傅无双看懂他眼里的疑问,轻声回道:「以后好生调养就是了。」 封旭颔首,袍袖一拂。「起吧!」 宫人们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封旭从乳娘怀里抱过大公主。「容容的病可好多了?」 大公主小名「容容」,据说他从前都是这么唤她的。 「嗯,容容好多了。」小姑娘细声细气地应道。 虽说如此,她还是咳了几声。 封旭一个皱眉,乳娘立即全身一抖,连忙解释。「太医说这是风寒未癒落下的咳疾,多喝点冰糖雪梨水就好了。」 「那还不快快炖来?」 「是。」 乳娘退下后,封旭抱着大公主大眼瞪小眼,实在也不晓得要跟一个三岁小姑娘说些什么。 傅无双看着抿唇一笑,步履轻盈地走过来。「容容,我是静妃姨姨,在你好小好小的时候,我们见过一回,你还记得吗?」 那已是小姑娘婴儿时期的事了,当然不记得。 她困惑地眨眨眼。 「姨姨带了一份礼物要送你。」 说着,傅无双朝一旁的春风递去个眼色,春风送上一只装饰精巧的盒子,盒盖掀开,是几个彩纸风车。 大公主看着眼阵一亮。 身为帝姬,她自然也收过不少礼物,但都是些金银玉锁之类,她一个小女孩,看多了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也不觉得稀奇。 倒是这种民间孩子玩的风车,她竟没见过。 但好奇归好奇,她并不敢妄动,乖巧地偎在封旭怀里,只是睁着一双妙目,眼巴巴地瞧着。 傅无双不觉一阵心疼。 许是少了皇后亲娘在身边呵护,她的皇帝亲爹又因朝廷事忙,很少来看她,这大公主虽贵为皇嫡长女,在这宫里的地位也只是平平。 难怪林小仪将这孩子照顾得好,会因此得了皇上的青眼。 封旭凑过来取笑道:「原来你七夕那晚跟小贩买了这许多风车,是做此打算啊。」 傅无双横嗔他一眼,笑着主动拿起一只风车,递到孩子手里。「风吹的时候,这彩色轮子就会转得很漂亮呢!喜不喜欢?」 大公主接过风车,也不说喜不喜欢,只是喜孜孜地玩着。 终究是小家子气了些。封旭叹气。 那也是你这个亲爹没教好的缘故。傅无双暗中瞟个眼色。 两人无声地交流,外人只见他们视线相接,却都不知他们的默契。 傅无双哄着小姑娘玩了一会儿,封旭又盯着服侍的宫人问了几句公主的起居,这时林小仪总算来了,鬓边出汗,娇喘吁吁,一副赶路赶得很急的模样。 第二十一章 「婢妾来迟,请陛下见谅。」她首先向皇帝见礼,眼角瞥见傅无双正搂着大公主,脸色微变。 「姨母!」大公主全然不晓大人们的暗潮汹涌,娇滴滴地唤了一声,从傅无双身上下来,投入林小仪怀里。 林小仪连忙揽过她,笑容甜蜜。「姨母许久不见容容了,想念得很呢!容容可想念姨母?」 「想的。」大公主点了点头,向她举了举手中的风车。「姨母看。」 「这什么?」林小仪眉尖一蹙,审视彩纸风车,虽然纸质不算粗糙,颜色也调得鲜艳,但一看就知是民间匠人的手艺。她转头责备宫人。「这种不干不净的廉价玩意儿,怎么能拿给公主玩?」 气氛顿时一阵静寂。 宫人们面露尴尬,自是不敢多言。 林小仪见宫人们驽钝,心下越发不悦,正欲再说上几句,一道凉凉的声嗓扬起—— 「是本宫送的。」 她一怔。 傅无双含笑睇她,语声却是清淡。「只是一番心意而已,想着孩子该是会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倒没想过是不是太廉价了。」 林小仪脸色一白,神色惊疑不定,搂着大公主的手臂下意识就收紧了,长长的指甲掐得小姑娘粉嫩的肌肤发疼。 大公主敏感地察觉她的恼意,立时就将手上的风车丢在地上,嚎啕大哭。「容容不玩风车了,姨母别生气,容容痛……」 林小仪倏地警觉,忙松开手,但已然来不及了,封旭锐利的眼刀朝她凌厉地砍过来。 「把大公主抱下去。」他命令乳娘。 乳娘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急急抱着大公主告退。 封旭弯身,亲手拾起风车,林小仪见状,顿时全身冷颤,不禁屈身跪下。「皇上,婢妾并非有意……」 她还没能为自己求情,封旭冰冷的语音已掷落。「林小仪教养大公主不周,罚俸半年,禁足三个月!」 林小仪被罚俸禁足的消息一传开,宫中震动。 不过是大公主随手丢了静妃送的纸风车,皇上就发了如此大的脾气,责怪林小仪教养不周。 这宫中的风向果然要变了啊! 接着贤妃又再度提起为皇上举行洗尘家宴一事,也不知怎么说的,竟惹来皇上不满,说了她几句,贤妃当即请罪,半是试探半装委屈地表示自己独自掌管六宫,难免有心力未逮之处,皇上是否可指派其他妃嫔一同协理? 哪知皇上并不吃她以退为进这一套,冷然一笑。「朕看协理也不必了,贤妃既然觉得累了,就在芳华宫里好好休息,凤印交给静妃即可。」 贤妃被夺了宫权! 这可是晴天霹雳砸下来,比之林小仪被禁足,更加轰动后宫。 静妃回宫不过数日,俨然已是宠冠六宫,这风向转得如此之快,众人简直措手不及。 傅无双完全能明白后宫中人的不安,软软地偎着身后男人厚实温暖的胸膛,任他将自己揽抱入怀。 「你这般宠我,岂不是将我推上风口浪尖?这下我可成了后宫的箭靶子了。」男人低低一笑,舌尖逗了逗她敏感的耳窝。「你怕吗?」 她强忍酥麻,娇嗔回眸,眼神一半清澄一半迷蒙,异常地撩人妩媚。「有你在身后护着,我不怕。」 这话说得太软太娇,情意满满,听得男人胸臆一紧,忍不住低头,狠狠地吻住她。 「无双,别走,留下来。」 「旭哥哥,我在你心里,果真是举世‘无双’吗?」 「当然!这世上再也没有谁比你更重要的了。」 「那你许我好吗?若有来生,你不再是皇帝,而你依然心悦于我,你就只娶我一个,好吗?」 「无双,你不能死……」 「旭哥哥,永别了!」 「无双……傅无双!」 封旭骇然惊醒。 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翻身坐起,梦魇地瞪着前方。 随侍的李半闲听见动静,立刻过来关心地问:「皇上,您怎么了?」 「没事,下去吧!」封旭挥手屏退他。 待内室再无其他人,他才陷入沉思。 方才那个梦也太清晰,他梦见无双躺在病榻上,身下全是血,在他怀里香消玉殒。 而这个梦,他彷佛并不是第一回作,梦里那样的惊心动魄、绝望失魂,似已折磨他千百遍。 他忽然头痛起来。 激烈的疼痛撕扯着他脑海深处的意识,片片段段,如浮光掠影,乱糟糟地闪过。 他痛得几乎止不住哀嚎,抱着头,在榻上翻滚。 原只是批示奏摺累了,想在这御书房内间的软榻上小憩一阵,不料会作这样的恶梦,梦醒后脑袋又如此剧痛。 无双……无双…… 「你这般鲁莽,屡教不改!如今又谋害朕的皇嗣,你真以为这般就可以得到朕的独宠?朕今次就跟你说清楚,这辈子你休想得到我的宠!」 「不宠就不宠!你以为我稀罕?」 「傅无双!你……」 「既然你不要我,那就放我走啊!这吃人的地方,我也不想待了!放心,我会离你远远的,让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 「朕……偏不放你走!朕就要你这辈子都待在宫里,与我生生死死地纠缠……」 生生死死地纠缠,不离不弃。 封旭惘然,好不容易从撕裂般的头痛中解脱,他只觉得似脱力了一般,全身虚软。 他重重地喘息,还来不及分析刚刚得回的些许记忆,一阵急促的跫音由远而近,跟着是李半闲微微尖锐的嗓音—— 「皇上,方才小太监来报,说是静妃娘娘晕倒了!」 赶去汀兰宫的路上,封旭只觉得心口评评直跳,脑海昏昏沉沉的,似乎一片空白。 进了傅无双居住的主殿,宫人们跪地迎接,他看都不看一眼,旋风似地来到寝榻前。 只见她紧闭着眼躺在榻上,面容苍白,整个人宛如失魂的雕像般,了无生气。封旭当下双腿一软,梦中她香消玉殡的画面彷佛在眼前重现,他紧咬牙关,吐落的嗓音依然止不住颤抖。 「这究竟……怎么回事?她为何会忽然晕倒?」 一旁的春雨神情紧张地过来回话。「回皇上,娘娘早起时就觉得身体不舒服,胸闷气短,方才也不知怎地,一个起身就晕了。」 封旭听着,又慌又怒。「太医呢?怎么还不见人影?来人!给朕将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御医……通通叫过来!」 其实无须他下令,春雨老早命几个小太监去喊人了,只是一时片刻还没赶到,倒是他这个皇上抢先一步。 不过一会儿,两个资深太医就匆匆来到,就连院判大人听说是宫里最受宠的静妃有恙,也跟着一道来瞧。 进了内殿,几个太医还来不及跪拜,便被封旭赶到床前,春雨早就放下帘帐,太医只能依稀看见床上似有个人影,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皓腕。 一位太医先上前把脉,蹙着眉寻思,接着朝另一个使个眼色。 另一个也跟着把了把脉。 「到底怎么了?」封旭在一旁看得心急,几乎把持不住帝王冷静的面具。 两名太医皆是满脸含笑。「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这是有喜了!」 「什么?!」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如落雷砸下,封旭一时晕头转向,说不清心下是何滋味。「可诊断清楚了?娘娘果真是喜脉?」 「确实无误。」 「既然如此,她怎会晕倒?」 「许是近日操劳过度,请容微臣几个商议着拟个药方,娘娘服下去也好安神养胎。」 「快去拟吧!」封旭挥手屏退众人。 此时在寝殿内随侍的宫人都已换了脸色,个个喜气洋洋,一下如流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等不及相互传告好消息。 封旭脱下靴子,掀开帘帐上去,将那柔软的娇躯揽入怀里。「无双、无双,你听见了吗?咱们有孩子了,要当爹爹娘亲了……」 他一面激动地低语,一面忍不住用手去抚弄怀中佳人尚且平坦的小腹,畅想着在这里头孕育的该是多么玉雪可爱的宝贝! 傅无双醒来时,看见的正是皇帝陛下一脸傻气的笑容,口中不断地呢喃。 「孩儿啊,可听见你父皇的声音?你在娘亲肚子里可要乖乖地,莫要惊扰了你娘……」 她怔住,恍惚的神智瞬间清醒,急急起身。「你说什么?我们有孩子了是吗?是不是?」 第二十二章 「哎哎,你可莫要乱动啊!」封旭担心她伤到自己和腹中胎儿,慌得连忙将怀中扭动的娇躯抱紧。「太医说了,你这阵子过度操劳,得好好养胎呢!待会儿可得乖乖喝药了,不许嫌药苦,知道吗?」 傅无双怔怔地眨眼,只觉胸臆酸甜满溢,喜悦的泪水刺痛着眸。「孩子,孩子……我这儿有孩子了,有你和我的孩子……」 多少年了,从一开始她盼着能有个孩子来打破和夫君之间冷淡的关系,到后来见别的女人一个个怀上他的孩子,内心酸楚又失落,终于,一腔倩意渐渐凉透,她不再奢求与他破冰,只想着眼不见为净…… 如今,她总算有孕了…… 「我们的孩子定是最最聪慧贴心的,你说是不是?」她扬起阵,含泪望向与她一样欣喜若狂的男人。 他猛点头。「一定的!」 「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只要是你生的孩子,我都喜欢!」 泪珠,静静地滑落。 他替她擦去眼泪,彷佛看透了她复杂的心绪,低唇亲了亲她额头,满怀爱瞵。「以后,我只让你生我的孩子。」 「真的?」她惊喜又迟疑,那分明含着水雾的眼眸看得他揪心。 「许你的誓言,我不会忘,这一生一世,我只要你一个。」 「嗯。」她轻声应道,握住他温暖的手,贴在自己评然狂跳的心口,眼波盈盈,深情款款。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知道傅无双肚里有了孩儿,封旭待她更加体贴了,日日下了朝就来看她,到后来连奏摺都拿到汀兰宫看了,大有从此赖着不走的趋势。 纵然不合规矩,傅无双也没赶他,反倒很高兴他来陪伴自己,即便只能在一旁看他批奏摺,她也满心欢喜。 这日,她自告奋勇替封旭揉太阳穴,揉着揉着就坐到他腿上,甜甜地道:「皇上,臣妾这封号能不能换一个啊?」 晋为妃位后,她这才有了资格自称「臣妾」,可也只有想对着封旭调皮撒娇时,或者在人前扮端庄,她才会如此自称。 「怎么?你不喜欢‘静’这个字?」她难得如此爱娇,封旭只觉得全身热血一阵翻涌,揽抱她的双臂不觉收拢了几分。 「嗯,我不喜欢。」傅无双嘟着嘴。 她才不想安静低调地过活呢! 如今得了他的真心与宠爱,掌了凤印,腹中又有了宝贝孩儿,她可想在这后宫肆意嚣张一番了…… 「我倒觉得‘静’这个封号好。」封旭将下巴抵在她鬓边,厮磨着她玲珑粉嫩的耳朵。「盼你留在这宫里、留在我身边,能过上岁月静好的日子,如此不好吗?」 竟是这个意思吗? 傅无双愕然,她一直以为当年封旭赐她这个封号是带着警告之意,难道其中也有着这般温情的期许? 她扬起脸,怔怔地凝睇着男人清俊的眉眼。 「怎么这样看我?」星阵含笑,宠溺地看她。 她没说话,伸手轻抚他脸颊。这一刻,她竟希望他是记事的,这样她就能问清楚,当年他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恨吗?厌恶吗?还是依然带着怜爱与疼惜? 她蓦地想起在七夕节市上看到的那道熟悉的倩影…… 眼眸隐约刺痛着,她连忙低下头,脸蛋埋在他胸前,藉此掩饰胸臆间那股突如其来的酸楚与甜蜜。 「皇上,你对我真好。」她细声细气地说道。 他笑了,伸手拉拉她耳朵,揉捏着玩。 「皇上,我想将手上的宫务分一部分出去,你说可好?」 他听了,顿时有些着急。「是不是累了?我就说你刚刚怀孕,应该好好养胎……」 「你莫慌。」她抬眸娇嗔地睇他一眼。「我好得很!太医也说我怀这胎,脉象康健,我不吐不晕,胃口也好,只是比较容易疲倦贪睡而已。」 「是吗?」他狐疑。「那你为何忽然想分宫权?」 他就是担心她在这后宫独宠会惹来无数暗箭,所以不仅派了自己的暗卫悄悄保护她,同时也将这汀兰宫里上上下下清理了一番,将所有可疑的钉子都拔掉,甚至还藉故从贤妃手中夺了凤印,让她来掌这六宫,梳理宫中人手,好更加巩固她的地位,不给底下人有机会作怪。 如今她竟想将到手的权势分给他人……也罢,分就分吧!终究是她的身子重要,大不了他再多加派些人手,务必将她护得滴水不漏就是了。 想毕,他笑问:「你既是想找人来协理宫务,可看好哪一个了?」 「臣妾想给谁来协理,皇上难道还不能许我自己作主吗?」 这意思是不肯先告诉他了。 封旭越发好奇,正欲追问,傅无双忽地眨了眨眼,盈盈一笑。 「臣妾只是想将这后宫好好整治一番,皇上应该不会反对吧?」 整治后宫? 剑眉一挑。「可你身上怀着龙胎,不宜忧劳……」 「从前的我万事不理,只是让自己陷进了万丈深渊,如今即便有你护着,我也不想只躲在你身后,拖你的后腿。」她话说得坚定,神情却有些许黯然。「怕是你从前就是嫌弃我连自己都护不住呢!」 「怎么会?」他下意识地反驳,可却不由得想起之前作的那个恶梦。 梦见她身下流着血,如破败的棉絮娃娃般,一点一滴地流失生命…… 封旭一凛,忍不住展臂再度将傅无双拽入自己怀里,紧紧地搂着。「朕会好好护着你,绝不让你有事。」 他的嗓音竟然微微发颤。 傅无双依在男人胸前,听着他心跳急促的响音,又是高兴,又有些心疼,故作俏皮地噘了噘嘴。「皇上想如何护我?」 封旭一笑,还来不及回答,忽地太阳穴处猛然一阵强烈的刺痛,像有人拿细细的钻子不停地钻似地,他粗喘一声,不禁伸手捧头。 傅无双见他脸色刷白,眉宇痛楚地纠结,顿时大为骇然。 这日,封旭在汀兰宫头痛发作,傅无双急传御医,御医过来诊断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模模糊糊地猜测约莫是脑中的血块逐渐要散了的缘故。 几名御医会诊,慎重地开了药方,傅无双立刻命人熬药,亲自伺候着封旭喝了,接着不许他继续批奏摺,硬是拉着他在寝榻躺下,好好睡了一夜。 隔日,封旭仍旧照常上朝,几个大臣联名上奏,南方各州县因震灾引发海啸,损失惨重。 封旭亲自盯着众臣拟定救灾章程,一条一条地分派下去,同时也怕中间有人中饱私囊,立下了监督机制。 前朝既然有事,他自是不能再常往后宫来了,每日趁空档来陪她用顿午膳,就又匆匆回去处理政事。 照理说,这也没什么,可想着自从封旭有了不记事的毛病后,两人几乎日日处在一起,突然这般淡下来,傅无双也不免有些怅然。 更何况,她总觉得似乎与他那日头疼发作有关,该不会是慢慢想起了一些什么,心里对她有了疑忌吧? 许是孕中多思,傅无双连续几日地忐忑不安,到后来也觉得受不了多愁善感的自己,懊恼地命令自己振作起来。 她决心开始着手老早就想做的事…… 一个阳光晴暖的午后,她正歪在榻上吃点心时,宫人来报。 「娘娘,婉嫔娘娘来了。」 总算来了。 她不着痕迹地弯弯唇。「知道了,让她进来吧!」 婉嫔踏进正殿,一眼便看见傅无双斜倚在贵妃榻上,姿态懒洋洋的,有些漫不经心似地,身上的穿着打扮也很是寻常,并没有在其他宫妃面前盛装华丽,炫耀自己受宠之意。 但即便如此,她斜斜插在发髻上的一支和闇白玉蝶恋花簪,那样澄透的极品玉色,以及栩栩如生的雕工,仍显示这是非凡的珍品,想必是御赐的宝贝。 婉嫔看着,眼神不觉有些复杂,藉着行礼的动作掩饰情绪。「不知静妃姊姊召妹妹前来,所为何事?」 「婉嫔妹妹何须着急?先坐下再说吧!」傅无双语气含笑,一脸慈眉善目。 她愈是笑得和善,婉嫔心下愈是愤然,当年自己腹中的龙胎就是因为这女人而失去的,她竟还有脸对自己笑得这般云淡风轻? 克制着内心的波涛汹涌,婉嫔的坐姿越发端正。 今日这女人传唤自己,还不晓得要使什么奸计呢?自己可得小心谨慎才好傅无双端详婉嫔肃然的表情,淡淡扬唇。「婉嫔妹妹脸色这般凝重,莫不是还在为当年的事怨我?」 第二十三章 「妹妹岂敢。」 不敢的话,又怎会板着一张脸呢? 傅无双眸光流转,扫过婉嫔缀在衣裙上的一颗精致小巧的薰香球,眼色一沉。 当年她还是贵妃的时候,曾得了好些海外进贡的香露以及薰香球,某日婉嫔带着几个低位妃嫔来向她请安,她好意各送了一瓶香露及一颗薰香球给她们,哪知后来查出婉嫔流产,竟是她送的东西有问题,里头加了催产的香料。 而今婉嫔来见她,偏要在衣裙上配戴着薰香球,这是想暗示什么? 傅无双冷笑,明澈的双眸盯着眼前这位曾被封旭称许为婉约清丽的美人。 双方脸上不动声色,心下都在掂量着对方的分量。 忽地,傅无双嫣然一笑。「不过今日请妹妹来,倒是有件事想请妹妹帮忙。」婉嫔一滞,很快地也装作无事,漾开浅笑。「敢问姊姊何事?」 「妹妹应该也知道,姊姊如今腹中怀了龙嗣,行动都得精心三分,略略一动,下人们都要大惊小怪……」 这是炫耀还是挑衅?婉嫔只觉得唇畔的肌肉都要笑僵了。 「如今我精神也短,每日不耐烦处理太多事,偏偏中秋佳节快到了,到时要办宫宴,也是忙乱。」 婉嫔听着,心念一动。「静妃姊姊的意思是?」 「本宫就是想着,妹妹向来是个细致人,聪明伶俐,办事手段想必是高明的,不如这筹备中秋宫宴的事就交给你来管?若是管得好,以后姊姊就不愁无人分忧了。」 居然是要让她管事? 婉嫔不敢相信,一方面能够插手宫务,对每个宫妃来说都算是好事,可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防着这静妃是设下什么陷阱等着自己。 「若是妹妹觉得这责任重了,姊姊也不为难你,只是皇上说了,这回中秋宫宴他希望邀请诸位大臣一起同乐,相当重视,姊姊也是怕自己忙不过来,皇上便说让你来帮忙。」 婉嫔又是一震。「是皇上要我来办这件事?」 「是啊!」傅无双说着,面上仍是挂着笑,明眸却闪过一丝不悦与狠戾。婉嫔心念一动,莫非静妃其实并不情愿? 她不再犹豫,起身行礼。「既是皇上与姊姊都看重妹妹,妹妹也不好推辞,自当全力以赴。」 她彷佛听见静妃冷哼一声。 「那好吧!本宫今日也乏了,详细的事明日再说吧!」语落,傅无双端起茶盏送客。 婉嫔知机地告退。 她离去后,傅无双立刻收了脸上那恹恹的神情,拍了拍肚子嚷嚷:「春雨,我肚子饿了!」 春雨见状,忍笑从小宫女手中接过托盘。「娘娘莫急,点心早就准备好了。」送上来的是一甜一咸两样点心,甜的是云豆卷,咸的是小笼包,光是闻味道,傅无双就觉得口水都要下来了,不顾形象地吃起来。 怀孕就是这点麻烦,天天都跟饿死鬼似地,才刚吃过东西,没多久又饿了。 「娘娘慢点吃。」春雨劝道。 「嗯嗯!」傅无双吃了两个小笼包、一个云豆卷,总算觉得空荡荡的胃有了点满足感。 「娘娘再喝点甜汤。」春雨适时奉上汤盏。 傅无双一面喝汤,一面听春雨报告大小宫务,俐落地裁示过后,春雨忍不住问。 「娘娘真的决定让婉嫔娘娘承办中秋宫宴?」 「嗯。」 「可这事若是皇上知晓了……皇上想必不欲娘娘和婉嫔有过多来往的……」春雨欲言又止。 傅无双敛下眸,良久,淡淡一笑。「我明白你的担忧,不过有些事迟早必须有个解决,他若是怪我,那也无法……」 她只能赌一赌了! 傅无双正跟春雨说话时,婉嫔也正和自己的心腹宫女寻月密议。 「娘娘怎能接下中秋宫宴的任务?还不晓得那静妃娘娘要使出什么手段呢!」 寻月为主子担忧。「当年若不是她……」 「当年的事,本宫记得可清楚呢!」婉嫔一双美眸闪过怨毒,容颜微微扭曲,一时之间竟是半点看不出平日的恬淡婉约。「此仇不共戴天!」 「既然如此,娘娘为何……」 「本宫的事,没有比你更清楚的了。我那回流产,皇上当时虽是定了静妃的罪,可之后来到本宫这儿,都只是……」婉嫔一顿,脸色更加难看。 寻月自然知道主子想说什么,心下暗暗叹息。 外头都道皇上对主子依然宠爱有加,可谁又知晓从那次之后,她再也未承雨露呢? 「如今宫中风向剧变,人心思动,那女人又怀了龙胎,想必有不少宫妃已经蠢蠢欲动,想从圣上那儿分得一点恩宠……这个机会再好不过了……」 说着,婉嫔嘴角划开一道锋利如刀的弧度。 寻月看着,不禁打了个冷颤。 自从静妃高调回宫后,主子就有些不淡定了,之前还露出意图拉拢林小仪的心思,可惜对方根本是扶不起的阿斗,一下就被皇上禁了足,害主子白费了功夫!这回,主子恐怕不只是想借承办中秋宫宴接近皇上,以此邀宠而已,看来应是还有更大的图谋。 但无论是怎样的图谋,作为奴婢的她也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只能忠心相随了! 隔日,婉嫔再进汀兰宫,没多久,后宫上上下下便都知道了她接下中秋宫宴的任务,想必会在皇上面前大大露一回脸。 不知有多少宫殿内传出摔碎瓷器的声音,就连从来最端得住的贤妃,据说也砸了一只杯子。 也难怪她会失了冷静,近日她不仅被夺了宫权,还因皇上一句要她多休息的话,等于被软禁于芳华宫里。 想着皇后之位许是会离自己愈来愈远,她终于忍不住了,唤来良辰、美景两位贴身宫女,低声嘱咐,细长的美眸迸出阴狠的冷光…… 经过一段时间的焚膏继晷,日夜忙碌,封旭这个「尽忠职守」的皇帝总算能稍稍喘口气。 南方州县的赈灾银两都顺利发下去了,百姓救济上了轨道,后续的屋舍、道路等重建时程也按部就班地进行。 他终于有了闲心将目光从前朝放到后宫来。 这日,他在汀兰宫用过午膳,迟迟不肯离去,抱来傅无双坐在自己腿上,抚着她看来跟平常没两样的小腹,有些忧心。 「怎么一点也不长啊?这里头真的有我们的孩儿吗?」 傅无双噗哧一笑。「如今才刚有喜不到两个月呢!太医说了,这肚子起码也得三、四个月以后才开始显怀呢!」 「是吗?」封旭又摸了摸,一脸失望。 她忍不住拿纤纤葱指点他额头。「你啊你,就这么盼着我变成一个大肚婆?」他笑了。「就算是大肚婆,那也是朕最美的大肚婆。」 两人耳鬓厮磨,肆无忌惮地调笑,傅无双看封旭眉宇放松,目光澄澈,心韵一跳,双手勾拢他脖颈,放软了嗓音说道—— 「看皇上今日眉开眼笑的模样,莫不是前朝的事都解决了?」 「是约莫尘埃落定了。」 「皇上近日忧劳,真是辛苦了!要不臣妾替皇上按摩一番吧?」 「你会?」 「你瞧不起我?」 「那就试试,要是按得不好,可得惩罚你。」 「皇上意欲如何责罚臣妾?」 「这个嘛……」封旭邪邪一笑,贴近傅无双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将她说得粉颊生晕,连耳朵都隐隐透红。 「坏蛋!」她嗔他一眼,嘴唇嘟起,像雨滴滋润过的樱桃,惹得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他毫不客气地咬下去,反覆吮吻细舔。 傅无双被他吻得娇喘细细,水眸含着烟雾,微微眯着,说不出的撩人妩媚。封旭只觉腹间一波波欲望排山倒海地袭来,偏他又怕伤了怀孕的她,不得不克制。 他蓦地低咒一声。 见他神情忿忿,分明是欲求不满,傅无双不禁抿唇偷笑。 她看着男人清俊英气的眉眼,愈看愈爱,这段日子压在心头的疑惑似乎也慢慢散去了。 即便他真的想起了什么,应该也是……不怨她的吧?否则怎能与她这般甜腻地调情玩乐?而且看起来万分自然,不带一丝勉强? 是她前阵子多心了吧!果然怀孕的女人最爱胡思乱想…… 「对了,距离中秋也不到几天了,你这边筹备得如何?之前我让李半闲写给你大臣邀请名单,帖子应该都发出去了吧?」 「是发出去了,不过这事……不是我办的。」 「那是谁?」 傅无双咬唇,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外间传来春雨的嗓音。 「娘娘,婉嫔娘娘求见。」 第二十四章 婉嫔? 封旭一凛,眉峰当即拧起。「她怎么会来?」 婉嫔在汀兰宫「偶遇」皇上的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 后宫诸妃嫔可嫉妒了,她们都知道近来皇上独宠静妃,除了偶尔尽尽孝道去寿康宫跟太后请个安,只有汀兰宫能时不时看见他的身影。 为了制造偶遇,她们几乎日日都要来汀兰宫走上一回,藉口向静妃请安,其实盼着能见到那个英俊的男人,但皇上彷佛算准了时间,总是躲着她们,她们也不好非赖在汀兰宫里蹭一顿午饭。 婉嫔得到主理中秋宫宴的差事,能从静妃手上分到权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她就有理由经常出入汀兰宫了,还怕不会「偶遇」到皇上? 而且听说她这回偶遇,成功地以一身素雅的打扮以及因消瘦显得更加我见犹怜的脸蛋,勾引了皇上的注意,得到几句怜惜的言语。 静妃看着可是双眸都要喷出火了呢! 这消息也不知谁传出来的,不到一日,后宫各处宫殿都收到了,不少宫人都能在主子面前活灵活现地演上这么一幕,逗得主子们笑呵呵。 固然她们不喜婉嫔拔了这个头筹,但无论是谁,能从静妃身上分得一点宠都是好的,这至少表示皇上的心还是能放得下其他人的。 这就代表她们都还有机会。 接下来传出的流言就更令宫妃们兴奋了! 据说,在婉嫔离开后,皇上和静妃激烈地吵了一架,声音大到连在殿外守候的宫人们都听见了…… 汀兰宫内,气氛沉重,如结了冰的冬日,寒冷得教人忍不住发颤。 宫人们都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做事时也都放轻了手脚,虽说静妃并不是个会为难下人的主子,但谁会在主子刚跟皇上吵架过后,还没眼色地去触霉头,惹得主子更加不悦? 于是整座宫殿更加安静了,安静得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傅无双将所有人都赶出了寝殿,连三个春都只能乖乖地守在外头,彼此交换焦灼的视线。 偌大的寝殿里,只有她一个人怔怔地坐在软榻上,耳边彷佛还能听见不久前的争论—— 「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为何要隐瞒我?为何不坦白告诉我!」 「那你呢?宫里那么多妃嫔,要让人来帮你协理宫务谁不能做?为何偏要招惹婉嫔?你害她失去一个孩子,还不够吗?」 「你以为我想对她怎样?藉着让她辨中秋宫宴的名头找她的碴、陷她入罪,报复于她?」 「你想怎么做,自己知道。」 「是,我知道,当年她流产……你一直认定是我做的。」 「难道你真以为朕会相信你的贴身宫女说的话,一切都与你无关?」 「……」 「无双,你够了,谋害皇嗣是重罪,当年……朕已是对你格外开恩了……你这般不服气,莫不是真想逼朕将你打入冷宫?」 「要打就打啊!皇上就将臣妾打入冷宫吧!」 「你……」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争吵过后,两人自是不欢而散。 傅无双涩涩地苦笑,眼眶微红,心口隐隐地刺痛着,好一会儿,她努力压下纷乱如麻的思绪,抚了抚肚皮,勉力振作起精神。 「来人!」 在殿外守候的三个春听见主子总算肯叫人了,都松了一口气,春雨连忙从春风手中接过早就预备好的点心,走进寝殿内间。 「娘娘这会儿肚子也饿了吧?为了小主子,多少也吃一些。」 「嗯,拿来吧。」傅无双点头同意。 听闻主子竟然愿意进食,春雨大喜,她还真担心主子会因为跟皇上吵架不肯进食呢! 傅无双瞥了一眼春雨喜孜孜的表情,不禁莞尔。「怎么?你以为我会闷到吃不下饭?」 春雨讪然。 「放心吧!我知道我现在是一人吃两人补,再怎么样都不会亏了腹中的孩儿的。」 说着,傅无双微微一笑,拈起一块点心送入嘴里。 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唇畔宛若勾着淡淡的笑,但仍掩不住眉宇间一丝怅惘—— 风暴,要来了呢! 对于在景阳宫服侍的宫人而言,风暴老早就在他们头顶上盘旋。 皇帝陛下向来冷静从容,极少发脾气,心情不好时,顶多是摆着个阴沉脸色,几次砸东西发脾气,几乎都是因为那个静妃。 静妃娘娘实在了不起啊! 能让这个国家如今百姓感激颂恩,文武百官亦心悦诚服,所有大权完全定于一尊的帝王为了她心神不宁、情绪烦躁,可真是令人不得不「佩服」。 李半闲在心下腹绯,可他身为皇帝最亲近的内侍,即便主子神色看着再不好,也得过来劝上一劝。 「皇上,天色已晚,您可要用膳了?」 「不用!」封旭一摆手。「朕没胃口。」 「皇上日理万机,须为天下臣民保重龙体……」 「朕知道!一顿不吃死不了的,你下去吧!」 「是。」 连李公公都在皇上面前讨了没趣,其他人更不敢吭声了,整个景阳宫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就这样经过了数日,来到中秋佳节当天,封旭的脸色依然没有缓和下来,即便出席午间的家宴时,仍是浑身散发着一股冰冷。 宫妃们谁也不敢去触霉头,只有婉嫔还能上前温声软语地说上几句,虽然皇上也没回她一个笑容,但至少紧抿的嘴角稍稍放松了。 看来婉嫔入了皇上的眼,因此惹来静妃嫉妒撒泼这传言不假啊! 众妃嫔们看看笑意亲和的婉嫔,再看看绷着一张脸对谁都不理不睬的静妃,心下都是了然。 贤妃素来心细,自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唇角不着痕迹地勾起嘲讽的冷笑。 丽妃倒是有意凑上前向皇帝卖弄一番风情,但被封旭冰锐的眼锋一扫,她立即蔫了,这段时日备受冷落,不大不小地受了几次训斥,她早已认清自己之前会受宠是因为身为太后娘家侄女的缘故,如今太后式微,她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而另一个传说曾经受宠的林小仪还在禁足中,根本没有参加家宴的机会。 于是这场家宴就在僵凝的气氛中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晚上的宫宴了,这才是这个中秋佳节的重头戏。 宫宴办在琳琅殿,紧邻着御花园,风景秀丽,座位与摆设都规划得相当细致,一应器皿也是最上乘的,宴会上的菜色每一道都是色香味倶全,看得出来格外用了心。 封旭特别当着众臣与其家眷的面,赞了婉嫔几句。 婉嫔微笑受赏,掩不住春风得意。 可即便她是今晚这场宫宴的主办人,她依然没有资格陪坐在帝王身侧,封旭左右两边坐的各是静妃和贤妃,两人算是如今后宫里品阶最高的妃嫔。 贤妃唇畔浅浅噙着笑,显得高雅端庄,静妃则是一派淡定,面无表情,看着似乎不大好亲近。 众朝臣及家眷心下都在暗暗猜测,究竟皇上的继后人选是属意于谁呢? 照理说,静妃家族虽得了特赦,但毕竟是败落了,可听说前阵子皇上专宠于她,甚至将贤妃手上的宫权夺了给她,后宫其他诸人竟是分不得一点雨露! 「你这消息也太慢了吧!我倒是听说陛下不久前跟静妃娘娘闹了别扭,彷佛是为了婉嫔,如今两人正冷战呢!」 「是吗?之前静妃遭到降位幽禁似乎就是因为婉嫔,怎么?两人又斗上了…… 「后宫这些妃嫔哪一天不斗的?说不定这次会让贤妃渔翁得利呢!」 「贤妃从前的出身是差了些,可如今父亲也是个三品大臣,只要能诞下皇子,封后也是名正言顺的。」 「嘘!小声点,圣上不喜人议论封后的话题呢!夫君跟我说过,朝廷有人奏请要圣上立继后一事,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说是朕的家务事无须臣下插嘴。」 「如今皇上收拢了皇权,是有底气说这种话了。」 「是啊……」 大臣们的女眷们轻声细语地交流着八卦,傅无双当然不可能听见,可从众人好奇又嘲弄的目光也能猜出一点端倪。 他们看她,大概还是会觉得是个红颜祸水吧?可她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在乎的,只有一个人。坐在她身边,这个整晚冷着张脸的男人。 他怨她吧?她知道的,从一开始到现在,她总是为他带来各种烦恼,从来就不曾令他省心过。她就是这么一个任性傲娇的女人,难怪他会对她生气…… 第二十五章 傅无双眸光一转,落向坐在下首的婉嫔,她仪态娇柔,不时目光缠绵地望向坐在主位的帝王,满满的眷恋不言而喻。 傅无双心一酸。 后宫每个女人都盼望着帝王垂怜,想分得一点宠爱,她懂的,可她就是小气,就是不可理喻,就是不希望他爱着自己的同时,也分了心在别的女人身上…… 「皇上,您怎么都不动筷?可是这菜色不合您胃口?」她听见贤妃刻意柔软的嗓音。 「没事,你自己多吃点吧。」 「皇上不吃,臣妾如何能只顾着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就连诸位大臣,也不好大快朵颐呢!」 「好吧,朕就吃几口。」 「皇上圣明。」 哼!话说得真漂亮。傅无双撇撇嘴,举箸将一道道各色美食送进自己嘴里,他吃不下,她偏要吃得开开心心! 封旭彷佛也感觉到她的赌气,横她一眼。 她吃得更快了。 他皱眉,低声一句。「小心噎到!」 这是在嫌弃她吃相粗鲁吗? 她瞟过去一个眼波,轻轻地哼了一声。 封旭脸色又黑了。 这番细微的互动旁人没瞧在眼里,一旁的贤妃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美阵闪过一丝冷光。 一直注意着封旭的婉嫔也看到了,胸口闷了闷,跟着婉然一笑,提了酒壶、端着酒杯盈盈走过来。 「今日中秋佳节,花好月圆,请容妾身敬皇上一杯。」 封旭颔首,很干脆地举杯,一仰而尽。 婉嫔也姿态优雅地干了杯,又自斟了一杯。 「这杯敬两位姊姊,恭祝两位姊姊金安。」 贤妃扯嘴笑笑,也没多说什么,喝了一杯。 傅无双却是一动也不动。「妹妹当知本宫有孕,不方便喝酒。」 这很明显是不给婉嫔面子了,婉嫔粉面一僵,贤妃暗自冷笑。 封旭蹙了蹙眉。「不方便喝酒,你以茶代酒就是了!」 言下之意就是何必打人家的脸? 傅无双容色一沉。 身边服侍的宫人连忙为她斟茶,可茶壶却是空了,只得命人再上一壶,这一耽搁,婉嫔站在原处,就显得有些尴尬。 坐得稍远些的大臣及家眷们看到了,不明就里,还以为这是静妃故意教训婉嫔,令她难堪,私下议论纷纷。 封旭察觉了,脸色更难看。 贤妃看了,婉声当和事老。「臣妾这茶壶里还有茶,不如我为静妃妹妹斟一杯吧!」 「本宫才不喝你的茶!」傅无双冷冷一句。 气氛顿时更僵了。 封旭脸色冷凝,婉嫔和贤妃交换意味深长的一眼,忽地,婉嫔曼声开口。 「皇上,静妃姊姊既不愿喝贤妃姊姊的茶,可否容嫔妾借用皇上的茶壶,亲自为静妃姊姊斟上一杯?」 封旭依旧冷着脸没吭声,但神情明显是同意了,婉嫔抿唇一笑,上前一步举起封旭桌上的茶壶。 「静妃姊姊,容妹妹为你斟茶。」 她姿态摆得如此之低,和颜悦色,又当着皇帝的面,傅无双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给她这个面子,否则大家都下不了台。 她淡淡地笑。「既是如此,姊姊就承妹妹的情了。」 婉嫔提壶斟茶,姿态如行云流水,流畅写意,如诗如画。 贤妃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一幕,指甲尖暗暗掐入掌心肉里。 斟完了茶,婉嫔亲自将茶盏奉给傅无双,谁也没注意到她藏在衣袖下的手正隐隐发颤。「姊姊若是看得起妹妹,还请干了这杯。」 傅无双接过茶盏,却不喝茶,若有深意地睇着她。 婉嫔心一颤,勉强一笑。「姊姊不肯赏脸吗?」 「本宫只是担心,这茶水里该不会有毒吧?」 她话挑得这么明,不仅是婉嫔,就连一旁的贤妃也大惊失色,而封旭则是眉峰一拧。 「你莫胡说,婉嫔怎么可能傻到当众对你下毒?」 傅无双撇撇嘴,冷哼。「那可难说,谁晓得会不会有人糊涂油蒙了心,做出什么绝顶傻事呢?」 这话一落,婉嫔忽然觉得周遭有无数道视线投向自己,备感压力,脸色不觉有些刷白。「姊姊……何必如此说笑?」 「谁跟你说笑?本宫认真的!」 「无双!」封旭低声斥责。「莫胡闹了!」 「我胡闹?好,我今日就干了这杯茶,若真中了毒,还请皇上到时替臣妾讨回公道!」语落,她也不等封旭反应,皓腕一翻,茶盏就唇,干脆地飮了整杯。 婉嫔只觉全身血液冻结,方才有一瞬间,她几乎想出声阻止,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接下来,自己会落到什么地步呢?她不敢想像…… 正旁徨着,傅无双已喝干了茶,甩手就将茶盏往地上一掷,抬高下颔望向封旭,神色明摆着就是挑衅。 封旭大怒,嗓音自齿间迸落。「傅无双!你……」 他忽地顿住。 时光彷佛在这一刻静止,他不敢置信地瞪着那个骄傲地凝望自己的女人,她如樱花般粉嫩的唇角,缓缓地吐落一抹鲜红。 那是什么?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还是贤妃先有了反应,尖叫出声。「妹妹怎么了?」 婉嫔全身冷颤,本想也跟着做出一副惊慌关切的模样,言语却是在唇间卡了壳。 傅无双彷佛还不晓得自己吐血了,勉力撑着桌几站起身,可不一会儿,便觉得眼前一晕,颓然倒落。 封旭下意识地将她揽入怀里,整个人却像是傻住了,只是紧紧搂着庆里柔软的胴体,不言不语,也不动作。 席间顿时乱成一团。 还是贤妃镇住了场面,先是命人去传太医,接着玉手一扬,指向呆立原地的婉嫔,语气尖厉—— 「茶水里有毒,将她拿下!」 静妃在中秋宫宴上中了毒! 但她喝的明明是跟皇上同样一壶茶,皇上没事,她却吐了血,情况危急。 与宴诸人都被宫中禁卫军留置于原地,仔细地审问彻查。 所有人都慌了,静妃腹中怀有龙嗣,若是出了什么事,又查不出端悦,皇帝盛怒之下,他们在场的人该不会都跟着倒霉? 涉有重嫌的婉嫔当场被禁卫军制住,由宁王封晔亲自主持审问。 婉嫔自是不肯承认,她再怎么笨,也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呈给静妃自己亲手斟的毒茶。 这话很有道理,谁都不相信这些在后宫中镇日争宠的妃嫔会做出这等没脑袋的蠢事,她肯定是被嫁祸了! 问题是,嫁祸她的人是谁? 众人正猜疑时,封晔当下命禁卫军带来几个遭到綑绑的宫人,连拷打都不用,他们便一个个急着当着众臣的面吐露了缘由,这一切竟是出自于贤妃的精心设计,试图谋害皇嗣,再嫁祸给婉嫔。 这也……太容易了吧? 来参加宫宴的都不是傻子,像这种阴谋诡计通常都是经过缜密策划的,哪可能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内便真相大白? 于是贤妃和婉嫔都脱了嫌疑。 那究竟会是谁下的手呢?莫不是丽妃? 丽妃眼看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花容霎时惨白,拼命摇头否认,声称自己绝对清白。 正当一切显得扑朔迷离时,谁也料想不到,竟是贤妃身旁的心腹宫女良辰在宁王面前下跪,娓娓道出了真相。 原来这场阴谋是贤妃和婉嫔共同谋划的,故意设计得处处是破绽,就是为了让两人能够摆脱嫌疑。 「良辰!你竟然……」贤妃乍听心腹宫女的指控,这才恍然她早就被策反了,惊骇不已,整个人几乎晕去。 良辰低眉敛眸。「奴婢只是不想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连累了自己的家人。」 接着,良辰还道出了更可怕的事,原来贤妃已不是第一次谋害皇嗣了,当年婉嫔流产,其实也是出自她的谋算,嫁祸给静妃顶了罪。 而今日皇上和静妃明明喝了同一壶茶,却只有静妃中毒,是因为贤妃暗中命人在静妃杯盏上涂了特别的药引,能诱发出茶水中的毒性。 一番严审之下——人证物证俱齐全,一干涉案的宫人当场被禁卫军收押,贤妃也在强大的压力下认罪,像泼妇般地倒地哀泣,完全失了一个后宫主位妃嫔的体面。 而婉嫔也濒临发狂,她没想到自己一心报复的对象原来是无辜的,而百般拉拢自己当盟友的才是真正害了她孩子的人! 傅无双说得对,她是糊涂油蒙了心,蠢透了! 两大宫妃同时在殿上崩溃,整个局面教人不忍卒睹。 第二十六章 这一切,都是封晔事后转述给皇兄听的,早在傅无双倒在封旭怀里的那一刻,他心里和眼里就只有一个她,亲自抱着她回到景阳宫—— 景阳宫内,气氛一片静寂。 皇帝一回来,就将静妃抱进内殿,除了静妃的贴身宫女,谁也不准跟进去,之后几名太医匆匆赶来,皇上却只召了自己专属的御医入内诊断。 御医老大人出来后,三个春也跟着出来了,偌大的内殿,只留下皇帝和他的爱妃。 傅无双平安无事。 她靠坐在软榻上,面上甚至显出几分红润,水汪汪的明眸盯着封旭看,娇柔可人。封旭却是神情凝重,站得离软榻远远的,身姿僵硬。 她知道,他是生气了。 那日,婉嫔前往汀兰宫求见,她只来得及简单与他解释几句,于仓促之间定计,要他与自己合演这出戏。 他那时就不情愿,勉强答应了,如今见她果然差点遇险,肯定惊惶,也难怪脸色如此难看。 思及此,傅无双不觉软了嗓音。「你……莫要生气了……」 封旭蓦地狠狠瞪她。「你也知道我生气!」重重冷哼。 她悄悄缩了缩脖子,眸光流露出一丝哀求。 他恨恨咬牙,紧握双拳,不许自己心软。「就非要这般以身涉险不可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方才看见你吐血……虽然明知是假的,可你晓不晓得我有多心慌?这心里有多么痛?我以前老梦见你全身是血,倒在我怀里……你、你……」 那是恶梦啊! 方才她在琳琅殿倒下的那一瞬间,他竟觉得和梦中的画面重叠,吓得懵然失神,一颗心都要拧碎了…… 「傅无双!你真是……气死我了……」 话虽如此,他炯亮的俊眸却不再焚烧着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萧索的怅然。 傅无双反倒看得更心酸,更加心疼,见他转身背对自己,忽地一阵心慌,急急下榻奔向他,从身后揽抱住他的腰。 「对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好,我让你担心了,让你……难过了……」 岂止担心难过,她可知他到现在胸口依然闷得发疼! 男人抿唇,藏在衣袖下的大手微微颤抖。 他久久不语,她感觉到他冷淡的态度,越发心慌,鼻酸起来。「我知道是我任性,是我想用这样的方式揪出当年的罪魁祸首,我拿自己当诱饵,你一定很担心……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嘛!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哭得乱七八糟。 而他的心也乱七八糟,就算再生气,也是他自己同意了和她一同演这出戏的,虽然他答应得不情愿,但帝王一言九鼎。 「好了,你别哭了,我自己也不好,当时就不该由着你这般胡闹。」他懊恼地转过身来,面对面将她揽入怀里。 唉,他果真拿这女人没辙啊! 「你肯原谅我了?」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来,盈盈粉泪湿润了容颜,看来楚楚可怜。 「不原谅你又能如何?」他无奈地伸手揉了揉她头顶。 她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地,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他顿时手忙脚乱。「怎么了?我都说了不怪你,你还哭什么啊?无双,你莫哭了,莫哭了啊……」 他柔声抚慰,一下拍拍她,一下替她擦眼泪,整个忙不过来。 傻皇上!傻哥哥!他难道不晓得吗?就因为他这般怜惜她,这般因为她哭了几声就阵脚大乱,才惹得她更想哭啊! 因为知道自己有人心疼,有人爱宠。 旭哥哥……果真是爱极了她呢!即便她这般任性,他也忍了。 以后,她再也不惹他伤心了,一定要好好爱他。 傅无双努力止住哭声,扬起脸来,含泪微笑。「旭哥哥,其实我也明白我任性,可你是皇上,我若是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自己也得有本事陪你走过风风雨雨……这次我这么做,也是想告诉你,我可以保护自己的,也能够应付后宫的明争暗斗,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傻乎乎的了。」 封旭见她不哭了,稍稍定下心来,可听她如此自白,又不禁眉峰微蹙。「你又何须如此?我说了我一定会护住你。」 傅无双摇摇头,又是心酸,又是甜蜜,百种滋味于胸臆间缭绕。 为了今日这事,他之前特别调动了暗卫,暗中盯住贤妃的人,才能乘机策反了良辰……可以说若不是有他相护,她未必能那么顺利地将计就计,破解贤妃和婉嫔的合谋。 婉嫔就罢了,贤妃是他年少时由先皇作主指给他为侍妾,一直温柔小意地侍候着他,一路陪他走来,纵然谈不上爱宠,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情分。 可为了她,他什么情分也顾不得了! 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如今她是信了他的话了。 思及此,傅无双忽地柔声扬嗓。「你是不是都记起来了?」 封旭一震。 「我问过李公公了,除了上回你在我那儿头痛,其实你已经发作过许多回了……我记得刘御医之前跟我说过,你脑中的血块慢慢化开时,可能会因此感到头痛,他从前也看过类似的病例……你如今还会头痛吗?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她问得温婉缠绵,他也不想瞒她,点了点头。 果然!她恬静一笑。 他得回了记忆,却依然如此爱她怜她,没有一丝丝对她的恼怒厌恶,可见他心里一直是牵挂着她的,从来就舍不下她。 再结合起她在七夕节市看到的那道倩影…… 傅无双心弦揪紧,伸手轻抚男人的脸颊,目光爱恋。 他被她看得有些怔、有些无措,心韵评评地跳。 「春暖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她轻声细语。 他一愣。 「七夕那晚,我在节市偶然瞥见她的身影,后来让人私下去查,才知道当年其实你并没有杖毙她,只是打了几个板子做做样子,然后偷偷将她送出宫去了,还给她配了个年轻有为的夫君。」 「原来……你都知道了?」封旭有些赧然,近日他恢复记忆,也才想起来有这回事。 傅无双深深凝睇着这个眉目端俊的男人,只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是爱意。「春暖是从小陪着我的丫头,你该是不忍心真的打杀了她让我一辈子歉疚,可当时事情闹那么大,又不能不做个处置,才想出这个办法……只是我后来太伤你的心了,你才索性瞒着这件事不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他默然不语。 她却知道自己猜对了,一时心中酸楚甜蜜,忍不住踮起脚尖,亲亲他的唇。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她轻轻地低语。 他倏地一震,大手托住她后颈,更深入地吻她。 「以后,我们都不要再误会彼此了好不好?」她在吻与吻之间,娇喘着问。 他拥紧她。「从前是我没能耐,总想着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了平衡朝局,我不能任性地只独宠一个女人,所以想着既然不能予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离你远一些……」 「嗯,我知道,我明白。」她含泪颔首。「也是我当年自己不好,坏了你的布局。」 他摇摇头,伸手捧起她湿润的泪颜,目光深情而专注。「但是如今想想,我还是很高兴你来到了我身边,我不能想像,没有你的生活该是如何索然无趣。」 「我也是,没有你,我这辈子真不如不活了好。」 「傻丫头!不许说这样的话。」 「我也只对你这样撒娇……我知道,旭哥哥最疼我了……」 「瞧你,又哭又笑,也不知道害羞!」 她含情脉脉地睇他,在泪光掩映下绽放的笑颜,格外动人心魂。 两人四目相凝,彼此都知道过往的一切,无论悲喜,都是云烟了。 曾经因爱情伤,因误会而生怨,一日日地消磨情分,甚至叹息着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时光并不会永远静止在最美好的那刻,相见相知,相爱相杀,人总是在一次次地伤人与被伤后,学会体谅,学会珍惜。 如今他们该珍惜的是当下,是幸福的未来。 情到了深处,无怨,亦无悔。 弘宣五年,静妃诞下皇子,帝心大悦,复其贵妃位。 弘宣七年,北疆蛮国蠢蠢欲动,帝命将帅出征。 弘宣八年,北蛮臣服,帝颁诏,大赦天下。静贵妃嫡亲幼弟以其战功赫赫,封凌云少将军,傅氏一门重归朝廷。 弘宣九年,静贵妃再诞皇子,封后,赐金册宝玺,母仪天下…… 大昭史官书:弘宣帝英武有为、清明睿智,乃不可多得之圣君,唯一生独宠傅氏皇后,冷落后宫,虽帝后情爱甚笃,然褒贬有之。 后记 【后记 季可蔷】 大家好,我是季可蔷。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记得是在去年或前年,偶然重读这首纳兰性德写的词,忽然心有戚戚焉,一股惆怅的文思在胸臆间翻涌。 如果时间可以停在人生最美好的那一刻,我们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怀与怨慰? 很想写一对男女情到浓时情又转薄的故事,可那时候还只是模模糊糊的灵咸,直到今年轮廓才清晰了起来,终于下定决心把背景设在古代,主角是皇上跟他的妃嫔。 听说我要写皇上的故事,某人哀叹:不要吧!皇帝三宫六院,最花心了,她可不想看这样的男主角! 我说亲爱的,这是言情小说好吗?不管前面皇上睡过多少女人,最后他都只会睡女主角一个而已。 所以大家可以放心,本书里的皇帝陛下绝对遵守言情守则,而且保证是一个深情男主角,对女主角的爱意比天高、比海深,可歌可泣!xd 如果本人的记忆没出错的话,这也是我出道以来,第一本以皇上为主角的作品……喔,有本背景在银河帝国的不算,毕竟那时候的皇帝也是一夫一妻制,没什么雨露均沾的问题。 基本上,这本作品我写得很开心!创作至今,能够写一个以前未尝试过的角色类型或题材,都会觉得是,大乐事,虽然过程中为了琢磨古人说话的口吻和行文语气,费了不少心思,掉了我不少头发,但一切还是值得的啦!呵呵…… 希望大家也喜欢这个故事,我们下回再见喽!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