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为偶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也不瞧瞧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上院是你能来的地儿吗?不要脸的东西!」 娇声怒斥之后,另一道清脆女音接着嘲弄道—— 「缳姊姊,跟她认真做甚?她本就没脸没皮,本就不是个‘东西’,呵呵,她就是一只鬼娃娃呀。」 几道年轻娇脆的声音此起彼落附和—— 「没错没错,真是只鬼娃娃!谁长得像她这鬼模样?脸白得跟纸似的,披头散发像疯婆子,还好意思说是咱们京畿顾家人!」 「鬼娃娃不要脸!」 「滚啊!哪儿来哪儿去,滚回去你的西泽巫苗!」 京畿顾府——这座当年由天南朝南天称帝的太祖皇帝御赐的一品军侯府,随顾家老侯爷以及子弟们在军务与战场上的奋进,而今顾老侯爷致仕,手中兵权尽卸,朝廷竟再加封一个超品「盛国公」名衔,国公之衔虽无实权,但足显皇朝恩泽。 在一品军侯府改作国公府并开宴庆贺的这一日,圣上更遣来自己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九王爷烈亲王前来宣旨嘉礼,真真给足顾家脸面。 办妥皇差,烈亲王表面上未多逗留,却是避开主人家与众多宾客耳目,溜至这座大宅第的园内,瞧瞧所谓的绝妙之景。 据京畿传闻,如今改称为「盛国公府」的顾家宅第私藏着一处被誉为「三潭映月、虚实妙绝」的佳景。 是该看看。 而「月影独赏」便如「茗茶独品」,讲究的都是一个「神」字。 石峰与假山层层堆叠,甚隐密的高处建起一座小亭,是俯瞰观景的佳点,一身黑缎银丝绣的正规朝服、头戴亲王珠冠的年轻男子一袖负于身后,另一手捻着一片叶子在指间随意把玩。 面对当前景致,男子已在小亭中静伫好半晌。 几个小姑娘家不知因着何事,突然避到园子里闹起,声音清楚传来。 他隐在甚高的暗处,身形不动,神态幽然,原把底下吵嚷当作乱风过耳,与他无关,是直到「西泽巫苗」一词落进耳中,他头才循声一侧。 这一调转,骤然间被月华镶出了他半边面庞,玉面如霜、孤高俊逸,仅仅凭这半边容形,已然能抵任何绝妙之景。 此际居高临下又处于隐密之处,他能轻易看清石峰假山底下之事。 随意听个七七八八,也能猜出下方是何景象。 然,能令他眉峰微动的是那名被六、七个小姑娘家「围剿」的人儿,竟是那样纤细的小小家伙。 值得玩味的是,小小家伙身板确实过分瘦小,但不弱。 气势半点不弱。 不仅不弱,还蛮横强悍得很。 就听几个小姑娘一阵惊呼透急喘,纷纷往后退开一大步,颤声道—— 「丝雪霖你想干什么?说你是鬼娃娃不服吗?你、你瞪什么瞪?!」 纤瘦的小家伙原本蹲着,原以为是被谁推倒才匍匐不起,此时她猛地起身,才见她怀里搂着一坨毛茸茸小物——是一只黑猫。 四足与尾巴毫无生气地垂下,像死透了似。 「是谁?」覆额的发丝太长,几乎掩去小家伙的上半张脸容,教人看不清眉眸,但那嗓音冷幽带寒,问得一干小贵女们脊柱发颤。「谁把黑子弄成这样?」 她注视她们几个,年岁和身长看起来明明较对方众人都小,质问的姿态倒似上位对下位的模样,沉静睥睨着,就等着犯错的人低头。 这一干小贵女,芳龄约莫介于十二至十四岁间,个个都是双亲捧在掌心里养大的明珠,要她们乖乖认错不啻是缘木求鱼,此时还是众人对付她一个,仗着人多势众,有谁鼓勇便呛回去—— 「什、什么黑子白子的,下棋啊?鬼才晓得你说什么!抱着一只死猫不放,没头没脑就冲到上院来,你魔魇了吗?都不知演的是哪出?」 较胆小的小姑娘被瞪得心惊,不禁拉拉姊妹们的手,低声道—— 「走了啦,别理会她,前头正热闹着呢,她、她再敢往前头来,几位嬷嬷和仆婢会帮忙挡着的,要不还可以吩咐府里护院,挡着别让她过来。」略顿,瞧向年岁最长的那一位姊妹,语透哀求。「缳姊姊,咱们别理她,走了吧好不好?今儿个爷爷和各位叔伯们都那样欢喜,府里的人都开心着呢,做甚让她搅了兴致?别理会她了好不?那黑猫……欣儿瞧着害怕啊……」更令她害怕的,其实是搂着死猫不放的人。 「有什么好怕?」身为众小姑娘之首的顾玉缳甩开小姊妹伸来拉她的手,她不仅是顾家长房的嫡女,更是盛国公最喜爱的嫡长孙女,岂能在这一场对峙中不战而逃?若在众家小姊妹面前失了脸面,往后谁还愿听她差遣、奉她在上? 为彰显气势,顾玉缳往前踏出一步,冲着抱猫尸的小姑娘扬眉道—— 「是咱们弄出来的又怎样?不是的话又怎样?反正是再简单不过的活儿,只要出张嘴跟底下人吩咐几句,自然能把碍眼的东西除去,何况这只黑猫三天两头闹得灶房不安宁,不是叼走水缸里的活鱼就是弄翻酱料,根本是人人除之而后快,它被弄死,额手称庆的人多了去,物伤其类的也仅有你。」哼笑。「死猫配鬼娃,你俩可真是绝配不是?」 底气恢复,小贵女们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笑颜,岂料小小家伙也缓缓勾唇。 那张额发过长的雪脸咧开那么明显的一道笑弧,露出的素齿很有森森然的气味,令众女蓦然俱愣,便听她慢悠悠道—— 「黑子的确是死猫一头了没错,可承你之言,我跟它也确实挺合拍,合拍到它即便死了都舍不得死透,说到底是舍不下我啊,只好还魂。」 顾玉缳微微拧眉。「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懂吗?」小家伙发出怪笑,不住地轻揉怀里的猫尸。「黑子跟我说,就刚刚,它在我耳边低声说了,说它舍不得我,还说它即便死,也要把那些欺凌它、整弄它的人拖着一块儿死,那才甘心啊……」说着,她忽地双臂打直,把猫尸直直送到顾玉缳面前。「瞧!它来找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黑猫喉中竟滚出凄厉嗄叫,身子朝前一扑! 诈尸啊! 黑影来得太快,伴随可怖的骇然猫吼,顾玉缳惊得只知瞠圆丽眸,两手不及挡、身子不及退,黑猫扑到她头脸上,利爪唰唰两下,她嫩腴脸蛋已然遭殃。 登时乱作一团。 诈尸的猫蛰伏太久、恨意冲天似,对付了一个还不痛快,立时朝第二、第三个目标物扑过去,连咬带扒又带抓的,整得一干小贵女昏的昏、倒的倒,逃跑的还边跑边爬边跌倒,尖叫伴哭声着实热闹。 被遣开在不远处廊下等候的婢子和嬷嬷们闻声赶紧跑来,见小主子们惊得花容失色,再瞥见一府上下最为宝贝的嫡长孙女顾玉缳被划花的脸蛋,几个小婢子也跟着腿软,嬷嬷们同样吓得不轻。 但,要抓住行凶的祸首才行啊! 结果为了揪住那只飞天跳窜的黑猫,仆婢们扑来扑去又撞作一起,还把两、三个昏倒在地上的小主子们给压狠了。 黑猫最终跳离那团混乱,轻灵影子拉出一道漂亮长弧,跃到屋檐上。 它回首俯瞰,猫眼闪动碧油油的诡光,小身子瞬息消失不见,如融进夜中。 「雪霖小姐——」一名嬷嬷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她称呼那个从头到尾站在一旁看「热闹」看得乐呵呵的小家伙为「小姐」,口气却恶狠狠,目光想把人瞪穿。「你知道……这事不会就这么了的,你、你知道的……」 「是那只猫死不瞑目,所以寻仇来了。」小姑娘两手盘胸,冷笑。「我当然知道,这事想了,还得问问那只黑猫愿不愿意。」恐吓的语气令众人心底又是一阵发毛。 「福嬷嬷别跟她扯,都什么时候了,顾着小主子们要紧啊!」 「是啊是啊,别说了,要说就去夫人跟前说,有她好看!」 不一会儿,园子里的人全撤光,仆婢们护着哭得梨花带雨且吓得浑身直颤的小主子,有喊着请大夫过府的,有急急忙忙赶去主母面前报知的……总之,全走掉了,只剩下小家伙一个。 她冷眼看着,不发一语,待眼前静下,她忽而转身往园内钻。 她步伐迅速无半点迟疑,方向明确,溜进一丛造景用的潇湘竹后,不复再见。 打算逃吗?想寻个地方避祸?抑或……还留后手? 第二章 「缥青。」观景小亭内,静静观之的年轻男子才掀唇,一道劲装配剑的黑影已从暗处现身,恭敬立于男子身后。 南明烈将目光投向那片众人所称赞的佳景,淡淡笑叹—— 「百闻不如一见,这一见……欸,可惜了。园中三潭已经改造,虽匠心独具却少了自然野韵,可惜了这样好的金秋皎月。」 「是。」身为暗卫的男子没有任何异议。 身为主子的男子嘴角勾起。「却幸得一场好戏。」 「是。」 南明烈的视线再次调往那处潇湘竹丛,目中之色是仅有自己才知的沉吟,语气更淡地道—— 「去查个清楚。」 「是。」毋须主子多交代,暗卫身影倏地一闪,无声无息潜进夜中。 独伫在小亭里的俊颀身影终于有所动静。 南明烈徐缓踏下石阶,丢开手中把玩的叶子,一手仍闲适负于身后,朝那处正随风微微鸣动的竹丛步去。 竹丛后面是一条蜿蜒小径,两旁花木扶疏、石峰错落。 若在白日经过,或者颇有景随步移的氛围,然此时夜中,无一盏灯火傍身,夜风送来,不住晃动的花木影子都有些鬼影幢幢的气味了。 就在无数阴影交叠的围墙角落,碧油油的一双猫眼无辜眨动。 「黑子!」小家伙压低的唤声透出欢喜,三步并两步冲过去。 她跪坐在地,黑猫顶着毛茸茸的脑袋瓜蹭了过来,「喵呜——喵呜——」的叫声软绵绵满是依恋,与一刻钟前那诈尸发狂的样子完全是天差地别。 「谁让你那么馋嘴?贪吃鬼啊你,给什么吃什么,生冷不忌的,瞧,吃出事来了吧。」搔着黑猫鼓鼓的颊面和窄额,她叨念不停。「那些人见你成天往灶房里钻,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设个陷阱逮你还不简单?还以为自个儿当真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吗?笨蛋!」 「喵呜……」可怜兮兮。 「装可怜也没用。」她轻拉猫耳。 「喵呜……」 装可怜还是很有用的,何况不是装出来,是真的惹人心怜,于是心就软了,她沉默下来,秀指仍温柔顺着猫儿的毛,好半晌才低声道—— 「不能怪你,不是你的错,是你跟我要好了,那些人见有机可乘,才会拿你出气,任凭你有九条命也不够使的,不能怪你……是我不好,拖累你,才让你这样遭罪……那些人就想要我难受而已,我、我不想让她们得逞的,但……呼……真的很难受啊……黑子……黑子……还是……不能陪我了吗?」唤声更加低幽,细小手臂收拢,把黑猫搂近颊面慢慢轻蹭,风里忽而荡开一股腥臭血气,猫儿的喵喵叫声变得好轻弱。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慢赶到,太慢啊……要是早些得知,要是我脚程再练得好些、跑得快些,要是…… 要是能把阿娘给的还魂丹早一刻让你吞下,你会好的,会像吃坏肚子那样痛一痛、吐一吐,把不好的东西吐出来就会好的,那是‘西泽巫苗’炼出的救命丹药,阿娘留了三颗下来,能救命的,能、能……」略顿,想起什么似,再启唇,语调里鼻音甚浓—— 「我把一颗硬塞给老杜伯伯吃,一颗喂你,阿娘说能救命的,可病入膏肓的老杜伯伯仅活过来三天,你却连半天都不成吗?原来啊……呵呵,原来仅是回魂,那是还魂丹,不是救命丹,不能救命的……老杜伯伯回魂的那三天,精气神比什么时候都好,拉着我交代了一大堆事,他也知自个儿是要走的,没法子在阳间久待,所以才那样叨叨絮絮个没完,放不下我啊……」 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越来越浓,仔细去寻,原来是黑猫的口鼻流出浓血。 血混着毒,猫儿被喂了剧毒,不只口鼻,七窍都渗出血丝。 「喵呜……」勉强蹭动脑袋瓜,像也放心不下谁。 「没事的,会没事的,不要怕,会没事的……」虽然弄得脸上、肩上都是血污,她依旧亲亲密密地搂住黑猫,不住低喃的话语像在宽慰这只陪伴她好些岁月的猫儿,又像安慰着自己。 「我带你过去,去你喜欢的地方,那个我们都喜欢的地方。」 起身,她一手抱猫儿,凭着单臂和双腿费了些劲儿才攀过墙围,身姿虽不甚俐落,然以那样小的年纪和过瘦的身板,能成功跃出高墙外已属难得,瞧得出习过一些粗浅武艺,功底打得颇稳。 高墙外有几棵树,有一片起伏温柔的坡地,不远处是一幕细竹林。 她走进那片黑压压的竹林,在幽暗中沿着地势一直往上走,风穿过竹林如泣如诉般呜咽,黑影不住摇曳,她不为所动,直走到坡棱上的一方所在。 突然间,景致乍开。 深陷竹林当中,此时细竹将她完全围绕,四面八方皆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像自然地开了一小座天井,仰首去看,头顶上的一块宝蓝穹苍太美,尤其来了那一轮月,明光皎皎,清冷却也温润,能勾引出无数情怀。 什么「三潭映月、虚实妙景」?在暗中一路尾随过来的男人眼里,眼前这「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色才称得上佳妙,只是…… 「呜呜……呜呜呜……」哭声飘出。 欸,在那一干盛气凌人的贵女与护主的仆婢面前,再强再悍都是硬装出来的,到底……也还是个身板纤细、个头小小的小家伙。 高大身影从暗处走出,走到受月光照拂的地方。 这时小家伙已拾来一小段枯竹和石片,努力挖土,挖挖挖,埋首使劲儿挖。 跟着,她扯裂自个儿的一只衣袖,把已然发僵的猫儿躯体仔细包裹起来,再虔诚地放进刚挖好的小土洞里。 甫掩好土,在小坟上叠起一块块石头向地灵母亲祈福,她泪水禁不住奔流。 不再隐忍了,她干脆放声大哭。「呜呜哇啊啊——呜哇哇——」 朝她走去的步伐先是一顿,被惊住似,几个呼息之后才又徐慢靠近。 实在哭得太忘我,耳力向来灵敏的她竟然直到头顶上的月光被一大片阴影掩了去,才惊觉坡棱竹林中还有其他人! 她没有抬头试图看清,而是倏地朝一旁翻滚三圈,待拉开距离,她单膝跪地蹲踞,定住身子才扬睫去看。 是名男子。 感觉……很年轻,背光的身影很高大、很修长。 「你是谁?」她问得凶狠。 男子眼神亮得诡谲,是那片阴影里最能辨明的部分,却不明白他干么那样瞧人,惊讶中还带赞赏似的……简直莫名其妙! 「你问我是谁,怎不先说说自个儿是谁?」 嗓声清冷,语调里似有若无揉进一丝软意,在这般凄迷夜中荡进耳里,也许说者无心,然听者意动……无端端想起爹娘,她家的那一双爹娘皆是性情偏冷之人,在外人面前一贯地清淡自持,可两个淡薄的人碰在一块儿,却能烧得天地变色,眼里仅余对方。 阿爹最爱轻弹她的额,偏冷声音透出宠溺,逗着她—— 「怎么就有你这样一个娃?哪儿蹦出来的?这热火冲天的脾性究竟像谁?」 「像爹!像娘!就是……就是像爹也像阿娘啦!」 五、六岁时候的她总被逗得小脸通红,焦躁急嚷。 后来才知,自己答得再实在不过,她的一双爹娘深爱彼此,为对方燃尽命中所有火热,那样炽烈的情,终是造就了这样的她。 她不语,却听他道:「不过,我知你是谁。」有意无意地停顿话语,直到她意会过来地微瞠双眸,他才淡淡又说—— 「你是盛国公府顾家子弟,却不姓顾,想来是从了母姓……姓‘丝’吗?这姓氏在咱们天南朝抑或是北溟和东黎国,都不是寻常可见的姓氏,却是西泽大地上一支小族的大姓。你的娘亲是西泽的巫苗族人。」 方才在园子里的那场对峙,某位顾家小主子在叫嚣间已唤出她的名字,还被眼前男人听了去,这事,丝雪霖自然不知。 听他说出自个儿的来处,她心中惊疑,面上仍力持镇定,站起身时,目光仍直勾勾对住他不放,眸底尽是探究。 「你到底是谁?」紧声再问。 她欲看清男子的模样,便挪动脚步藉由月光去瞧。 终于啊终于,她移到一个能看清他半张面庞与身影的方位……头上戴着珠玉冠,那彰显尊贵的珠子颗颗泛亮,身上穿的是正规朝服,那深色朝服上绣着龙形的银白图纹,不是皇帝老儿才能使的五爪龙形,而是五爪缺一爪,是亲王才能有的龙纹。 第三章 脑中一凛,蓦地记起今夜抱着猫尸闯到前头厅堂时听到的事儿,都说顾家有喜,顾老侯爷如今升等成超品国公爷,今儿个圣上遣了自家嫡嫡亲的九皇弟前来宣旨嘉勉,又说那位亲王如何年轻好看、如何贵气逼人…… 所以眼前此人—— 「你是……九王爷……」她低低喃出,眉心忽地轻掀波澜,似努力回想什么。「烈亲王……南……南明烈……」她记起了那个被许多春心可可的天南朝姑娘们挂在嘴边的名字。 被连名带姓唤出的男子微抬俊颚,唇上的弧似扬未扬。 「见到本王不但不行跪礼,还敢直呼本王之名,简直放肆。」 丝雪霖气息陡窒,胸中紧绷,绝非因眼前这年轻亲王责备的话语……何况他虽口出斥责,说话的调调儿和眼神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倒像故意逗她。 她呼吸吐纳之所以梗塞,是因他徐缓转向她的面庞。 他这一调转,将另一半背光的容貌和身形完全展现,一张年轻脸庞大大方方浸润于皎华之下,眉目与口鼻、面庞轮廓与一身形影,皆镀上淡淡的光。 太小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张男性脸容,想是绞尽脑汁,也只晓得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一张脸,好看到令人瞬间失神,尤其是他眉间额上的一抹火焰记印,凝注不放,似能察觉那隐隐的窜动。 小妮子傻乎乎的,又不似被吓傻的模样。 南明烈兴味浓厚地瞅着莫名发傻的小家伙,朝她走近一步、两步、三步……直到离她仅半臂之距才停下。 「身长竟不及本王胸口?唔……是听说当年顾老侯爷家的世子爷恋上一位西泽大地的巫苗族姑娘,为着这位女子,顾家世子爷不惜抛却一生荣华,远走他乡。」略顿。「如此算来也已是十一、二年前的旧事,那位世子爷与巫苗族姑娘若有孩儿,年纪至多也不过足了十岁,十岁的娃娃这般矮小,当真寻常?」说到最后都像自言自语的琢磨,而被仔细琢磨的小人儿自然不会痛快到哪儿去。 「要你管?!」丝雪霖急忙退开一大步,可立时就悔了。 退开等同示弱。 那表示,她是被他强大气场罩得透不过气,才会有这般怯战的举动。 想也未想,她立时朝他迈回一大步。 欲盖弥彰般想证明自个儿并未胆颤,结果,矫枉过正了。 她这一跳回来,根本直直撞进他怀里,两脚还险些踩在他那双套着锦靴的脚板上,而两只手无物可攀附,除了他…… 为了稳住自身,她本能地抱住他,紧紧贴附。 这一扑扑得她小心肝怦怦跳,眸眶倏地发烫,有什么一直要溢涌出来,她无力阻挡的温热润意。 ……像阿爹和阿娘的怀抱,任她抱得那样紧,清淡带暖的气味在鼻间漫漫。 明明是不一样的气味啊,可就是……好像……是她一向熟悉的,睽违这么多日子,像重新又回到那样的怀抱。 真的想哭,好想哭。 「爹……阿娘……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 破碎的哭音荡开,南明烈缓缓垂目,不敢置信地瞪着埋在他腰腹间的那颗小脑袋瓜,瞪瞪瞪,她无感,依然哭得很「自得其乐」。 他莫名有些心软,口气兀自清冷又带点嘲弄—— 「喊爹又喊娘的,不是不要我管?把我当成爹娘来哭却是哪招?」 丝雪霖有些昏沉地抬起湿漉漉的小脸。 这些日子真是乱了,老杜伯伯前阵子病得撑不住,走掉了,如今黑子也走了,留她一个孤伶伶,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是闷久了才乱认亲戚…… 与男人垂下的目光对个正着,她瞬间醒觉过来—— 是啊,她这是发哪门子疯? 她忙将他推开,自个儿往后疾退,但颈后衣领竟被他一把揪紧提起。 「放开我!放开放开——」龇牙咧嘴又拳打脚踢,无奈对方一出招就打蛇打七寸,欺她人不够高、四肢不够长,任她怎么翻腾,他皆能轻松压制。 「把涕泪尽往本王身上擦,还将本王衣袍抓得绉巴巴,想走?能吗?」威胁的话语说得清淡,面上意绪不明,更教人脊柱发凉。 丝雪霖发疯般奋力挣扎,挣脱不开,「吊」在他五指之下气喘吁吁,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十分狼狈。 此时安静下来,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人语—— 「夫人可恼了,非把那鬼娃子带回去不可啊!快找快找!」 「三贵,你确定她是往这儿来的?没看错吧?」 「看得真真的呀!园子里乱作一团,嬷嬷们急着遣人找大夫,雪霖小姐却独自一个人往园子里走,也没见她出来……」 「定是心虚了,从前头大门走不出去,才会从园子后头翻墙想逃啊!快找!没找着人,夫人那儿别想有好果子吃!」 南明烈眉峰微拧,正想另寻安静地方与小家伙说话,低眉便见她丧气垂首,过长额发掩住眉眸,两片唇瓣掀动着,声音好细好轻。 「你说什么?」他将她抓近,上身微倾。 她唇仍动着,他依然听不清,只得靠得更近,纡尊降贵地弯下腰。 甫弯身贴近她的脸,他便知道糟了。 眼角余光瞥见她的举动,那原本力气用尽般垂在身侧的两只细臂突然发难,尽管距离太近,他要躲开她的重击并非难事,糟糕的是她手心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小瓶,瓶中粉末骤然扬开,他头脸虽避开她的小拳,口鼻却吸进不少粉末,登时脑门沉钝,双目更是疼得睁不开。 抢在这极短瞬间,丝雪霖挣开衣领上那只手,含在口中的话冲喉而出—— 「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坏蛋!」 「小家伙!」听到跑走的脚步声,南明烈凛声一唤,可惜人家根本不甩他。 他没再出声,不欲将盛国公府派出来逮人的家丁和护卫们引来。 瞳仁发痛,泪水直流,他仍勉强掀开眼皮,尽可能加快步伐离开竹林。 细竹林中有十多把火炬晃动,想是盛国公府的人马,他迅速避开。 记得进竹林前曾见到三棵枝桠交错的香樟树,他朝那个所在挪移,直到跃上其中一棵香樟树,将自身安置在坚固的枝桠间,才允许自个儿背靠着树干仰倒,浑身如脱力一般。 热疼的目中仍不断涌出泪水,他终于屈服地掩落墨睫。 喘息阵阵,两耳像被蒙住,周遭声音变得模糊,五感正在僵化中,连舌根都有些使不动,发不出声音,而他竟然……竟有股欲大笑的冲动。 他,天南王朝号称文武双全的烈亲王南明烈,出生便带灵慧,三岁始学文习武,七岁能出口成章、策马弯弓,庙堂之上能舌战诸儒百官,战场之上能力斗贼寇、智取强敌,结果……却遭一只小家伙暗算得逞。 才多大的小姑娘,花样儿真不少,自己长她至少十岁,如今阴沟里翻船只能说是轻敌了,大大失算。 所幸小瓶里所装的粉末并非什么厉害毒粉,他体内气血运行仍是无阻,仅外在的五感和肢体逐渐僵麻。 倘有心置他于死地,这一次当真能令他死透。 可话说回来,若他一开始便拿她当敌对的一方看待,也绝不会允她近身,更别说把自己一张脸递到她面前。 这孩子,总得想想该怎么收拾。 始终是要落进他手里——始终。 南明烈模糊思忖,勉强挪动长指,往袖底慢腾腾地摸索,取出一木瓶。 他从瓶中倒出一颗小丸,捏碎后揉在掌中,特殊的清香丝丝缕缕散出,随风荡开之后变得似有若无。 过了子时若未回府,缥青与其他暗卫定会寻来,届时循着香气就能找到他。 而此时他所能做的就是——神识放弛,睡场好觉。 西泽大地多深林与沼泽,毒淫瘴气不得不防,带剧毒的蛇蠍虫兽更是不少,而能与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共存,在此安然扎根,西泽的巫苗族人自有他们巧妙的生活技能,例如——制出能麻痹五感的粉末用以防身之类。 南明烈醒来时是在他的烈亲王府主院寝房的锦榻上。 如他所想,底下那一支暗卫果然在特殊香气完全消散前便寻到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送回王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待醒来,竟已时过三日! 他代圣上前往盛国公府宣旨嘉礼,事后还须进宫覆命。 第四章 然他昏睡不醒,无端端的如何也喊不醒,烈亲王府里的人可不敢拖延或隐瞒,大管事老早拿着王府牌子请御医过府,这事自然传到皇上那儿,于是太医院好几位大国手全被赶了来,一场联合会诊兼七嘴八舌的辩证尚未辩出个结果,昏迷不醒的人倒自个儿睁眼了。 早朝结束,众臣工退尽,南明烈依旨进到泰元殿后头的甘露居。 他朝闲倚迎枕而坐的昭翊帝行亲王拜礼,双臂抱圆,与胸齐高,一揖,语调恭敬。 「臣弟无恙,劳皇兄记挂着实有愧。」 昭翊帝低笑了声,晾着他好半晌才道:「若非太医们亲临会诊,眼见为凭,朕还以为皇弟对朕有所不满,藉故装病,是想甩朕脸面呢。」 「臣弟不敢。」南明烈腰弯得更深。 「朕把你从东海召回,夺你手中十二万望衡兵的调度权,将所谓‘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的烈亲王当成一个闲散王爷来使,差你东家宣旨、西家嘉礼,尽干些芝麻绿豆大的事,你不觉憋屈?」 南明烈上半身姿势维持不变,双膝从容跪下,徐声道—— 「东海边防之艰苦实难一语蔽之,除了东黎国时不时小规模犯境,海上诸岛更是海寇藏匿的佳所,沿海渔村甚受其扰,臣弟自接手戍卫与海防之务以来,已整整三年未回,此次能奉召回京,承欢于太后娘亲膝下,自是皇上圣心仁德,体谅臣弟,臣弟感念圣恩已然不及,怎可能不遵圣意?」 甘露居中一阵窒人的静默,非心志强大者,极难扛住这逼仄氛围。 瞪着小阶下端跪姿挺直却气度从容的年轻男子,昭翊帝内心既爱又恨,兀自纠结,最终丢开奏摺挥了挥手,口气放软—— 「怎么说也是领亲王俸的正经王爷,祖制可没让你见着朕就下跪,跪什么跪?不是刚病癒吗?起来起来,给朕好好在一旁坐着。」 「谢皇上。」 南明烈徐稳起身,在一名老宫人的服侍下落坐,清俊眉目始终淡敛。 昭翊帝命宫人上茶上点心,和蔼笑道:「把你丢在东海整整三年,如今回来了,就给朕说说外头好玩的事吧?」 「臣遵旨。」 东海戍边需作陆上布置与海防,水军的阵法与操练尤其紧要,不可一日松懈,这种种又岂是什么「外头好玩的事」? 圣心难测,但皇上兄长想从他口中听得什么,南明烈却是清楚的。 新皇登基之初,东海深受东黎国与海寇之扰,朝中欲派熟悉水战的老将前往,无奈老将军在临行前病故,于是他自请前往参与防务,并在新皇面前起诺,定然做出一番成绩,保东海百姓平安。 当时远离京畿,实则带着点「欲避其锋芒」之意。 他在东海整军,重建防线,一手训练出来的望衡军这三年来陆陆续续建立不少功勋,声势日益壮大。 然后就是一道圣旨来得突然,立时将他召回京中。 皇上兄长想听他抱怨,抱怨自己在东海的戍边生活有多辛苦,还想见他示弱,要他开口请求让他回京生活,不再返回东海。 他按圣心所欲去做,待退出甘露居往宫门外徐行时,风拂袖撩袍而过,才觉额背微汗,胸口微微寒凉。 圣上与他虽一母同胞,两人却足足相差二十岁。 母后十八岁诞下皇长兄,近四旬时才又有了他,而今他二十有二,圣上已到不惑之年,尽管后宫嫔妃众多,却只有皇后顺利诞下一名男婴,而今,天南朝的东宫太子才刚满三岁。 子嗣不兴,太子尚小,他这个亲皇叔又正当年……皇上兄长在提防什么? 转着思绪,脑中浮出天南朝地位最尊贵的那名男子面庞,四旬出头,正当壮年,目中却见浑浊之色,眼下更显两团浮肿,当年身为东宫殿下时的奕奕神采,如今竟已荡然无存。 眉峰淡拢又放弛,神色莫测,尚未踏出宫门,一道黑影已闪至他身侧。 是缥青。 身为暗卫,若非极紧要之事,绝不会在光天化日下现身,且还在宫门之内。 南明烈想到今早一醒转就交代他去办的事,甫平整的眉心不禁又拧起—— 「出事了?」 「是。」缥青恭敬颔首。 暗卫简短有力地回报,尚未听完,南明烈已快步出宫,上马离去。 烈亲王府正院小暖阁。 阁中燃起舒眠的宁神香,秋日天光透过窗纸丝丝渗进,将临窗软榻上小家伙的一张伤颜照得清清楚楚,清楚到惨不忍睹——青紫的额角、破裂渗血的唇瓣、肿高的半边脸蛋和后脑勺,除这些之外,四肢与身躯还有数块严重瘀青和红肿,内伤颇重,左手小臂甚至被打断,其余小伤口更是不计其数。 老太医被急急请来,还以为是烈亲王昏睡不醒的病症复发,待见到真正的病患,年岁那样小、伤得那样重,老太医边诊边摇头,还得边观察烈亲王的脸色,后者神情寻常,只是嘴角一直抿着,不怒而威的气势很令人忐忑啊。 经过老太医的接骨裹伤,以及府中仆妇们帮忙清理之后,小家伙终于被整出一个较能入眼的人样儿,而非南明烈快马赶回王府、踏进这暖阁时,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坨破烂血团。 但状况仍旧不好,小家伙依然浑身高热,烧得肤色通红、唇色惨白,出气多且入气少,汤药怎么也灌不进口。 看来是将这孩子往死里打,下手毫不留情。 「王爷一早醒转就说要寻这小姑娘,属下去到盛国公府时已晚了一步,应是昨夜从盛国公府的后门偷拉出去的,属下打探过后,在城南十里外的乱葬岗上寻到她,就裹了块破蓆子,被人随意丢在土坑中待死……」暗卫话音一顿,因看到贵为亲王的年轻主子竟亲自动手替小姑娘更换额上降温用的冷巾。 身为烈亲王府第一暗卫,缥青不动声色调息,接着道—— 「王爷之前欲查之事,便如属下所回报的那样,只是这小姑娘那晚把盛国公府一干小女眷全吓出病,府中的嫡长小姐还因此被猫爪划花脸,主母大怒,将人逮回后就私下动家法,此事是瞒着盛国公处理的,想来老人家还不知。」 不知什么?不知他顾家嫡亲血脉险些被活活打死吗? 南明烈目中冷峻,轻哼一声—— 「国公爷之所以被人蒙在鼓里,那是自始至终都没将这小家伙看进眼里。」 缥青敛目垂首,没敢接主子的话。 沉吟了会儿,长指在大腿上缓缓轻敲的主子爷忽又发话—— 「去查查盛国公府底下的产业,尤其是京畿以外的大庄子。」 「是。」 事一定,敲着大腿的指收握成拳。 记得之前御史台曾有言官上书弹劾,指称当时尚为一品军侯的盛国公府在地方小县欺男霸女、占民良田,此事后来被压下,不了了之,如今倒可翻翻旧案。 之后暗卫衔命离去,尊贵的烈亲王爷再一次替小家伙换巾子。 南明烈将被她额温煨得有些温烫的巾子丢进盛着冰块的大水盆中,确定巾子够凉了,取出拧干,重新置在她额头上。 忽见那小小印堂团聚黑气,他一惊,两指遂迅速探她颈脉和鼻息……轻细得如游丝一缕,当真两脚踏在黄泉路,离死不远。 心头莫名升怒,他忽地从一个拇指大的小木瓶里倒出一颗殷红药丸。 小木瓶是府中帮她清理身子的仆妇交给他的,说是系着皮绳挂在她颈子上的东西,他揭开软木塞子,里边就只有这颗红彤彤的药丸。 那一夜他尾随她走进园林深处,黑猫在最幽暗的墙围下相候,他听见她对那只回光返照的猫儿所说的话。她说她有三颗西泽巫苗的还魂丹,一颗硬塞给某位老伯,一颗喂给黑猫……也就是说,她手中尚有一颗。 应该是他手中这一丸药了。 是亲娘遗留给她的,所以才系在颈上贴身带着。 适才也请老太医辨药,可惜嗅过又嗅,无法辨出个所以然来。 他亦知是为难老太医了,西泽大地不管对天南朝、北溟与东黎国而言,都是一块太过陌生的大地,部族众多,语言与习俗各异,当中的巫苗族以巫医、巫毒、养蛊这三技最为厉害,一颗还魂丹不知用了何种奇花异草,抑或多少怪虫老蛊炼制出来,即便鼻子再如何好使,也难嗅出全部底细。 此际—— 枕上的那颗小脑袋瓜蓦地往旁一歪,彷佛伴随呼吸,将最后一口气吐出似。 第五章 南明烈不再踌躇,将她的头移到自己腿上。 挟住她的上半身,硬掐开她的口,他力道下得够狠,即使快将那过分纤细的颚骨掐碎也要她张口。 他两指捏着还魂丹塞进她嘴里,在那小舌上将药丸掐碎成粉末。 既然濒死的老人与猫都能醒来,没道理她不能。 只要能醒,他就有能耐跟阎王抢人,将她留下。 「小家伙,本王还没把话问清楚,你想去哪里?」 原想搧她脸颊打醒她,但见那张脸已然太惨,他没能打下。 想抓她两肩将她摇醒,又见那条刚接好骨头、裹成厚厚一大綑的左臂……欸,想下手都寻不到地方,简直束手无策。 「醒来!本王命你张开眼睛!丝雪霖——」他语气严厉,目光寒峻,紧盯着被他托在臂弯里的这张伤颜…… 不知是他的威吓奏效,抑或还魂丹起了效用,小家伙忽地拧起眉心,张开嘴像要呼救却叫不出,苍白脸色瞬间胀红。 小小脸蛋如遭梦魇,挣扎得快要气绝。 南明烈见状立时低首、以口封住她的小口。 一缕缕的命息,他吹过又吹,用力往她口中灌,这举动恰将她舌上未及化开的还魂丹粉末全数吹进她喉中。 突然颊面一阵暖,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她的鼻息徐徐扑上他脸肤。 小家伙终于能喘气了。 他像横抱小娃娃般搂她在怀,当他从她脸上抬起头时,小家伙一双眸子眨呀眨的,好像看不清他又想努力去看,眸底闪过无数情绪,迷茫、混乱、惊疑、欢欣、委屈……最后是可怜的,无比可怜,受了天大委屈般可怜。 「爹……呜呜呜……爹啊……呜呜呜……」 南明烈挑眉。「……我是你爹吗?」 前一刻才被小命快玩完了的她惊得怒急不已、背心渗汗,此时倒想狠狠往她青紫的额头上赏一记大爆栗,狠狠敲醒她。 小家伙仍努力要看清,泪水却如涌泉般流出,模糊成一片。 「呜……娘啊……是阿娘……呜呜呜……娘才会跟阿霖玩亲亲……」 玩……玩亲亲? 「谁跟你玩?本王是在亲你吗?!」他都忘了上回这么大声说话是何时之事,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上回」,今日实是「头一回」,是他二十二年来头一回喷气扬声,如此不淡定。 眼神陡沉,才不管她唇角带伤,他掌心罩了过去,一把拭掉自己沾在她嘴边和肤上的润意,果然擦得她小脸发皱,痛得她泪眼再次汪汪。 「呜呜呜……阿娘阿娘……痛……呜……」 气不打一处来,可想想自己竟跟一个伤到快没命的孩子较真,不由得失笑。 ……算了。 若能病中安慰,就暂且当她的爹、当她的娘吧。 他掌心再落,这一次轻了许多,帮她抹开过长的额发、替她擦泪。 「把药喝了自然就不痛。」他取来搁在暖盅里的药汁,是仆妇按着老太医开的药单新熬出来的一碗,而之前熬出的三碗全废掉,没法子灌,都是一碗灌得见底,真正让她吞进去的不到一口。 「喝药。」他略托高她的上身,青瓷药碗抵到她唇下。 她瘪着嘴还在呜呜哭泣,眼睛当真拼命又拼命地瞠圆,怔怔然望着,定定然看着,红丝遍布的眸底疑色加深,却又辨不出个所以然。 「爹娘说的话,你敢不听?快喝。」趁她昏乱,他半哄半威胁。 丝雪霖本能地张口,就着对方抵过来的碗咕噜咕噜直喝,几乎没换气。 药很苦,她嚐得出浓浓苦味,苦得舌根都发麻了,但阿爹阿娘要她喝药,口气那样严厉,那……那就表示药一定得喝,表示她正伤着病着,四肢百骸都叫嚣着喊疼,所以得喝药啊……得喝药才好……可是啊……他、他……这个人…… 「不是爹……」灌完能苦断肠子的药汁,丝雪霖仍瞬也不瞬直望着悬在上方的那张面庞,唇瓣轻嚅:「你不是爹,也……」小脑袋瓜在男子健臂中歪了歪,努力打量。「你也不是阿娘啊……」 俊逸无端又不失英气的面庞也学她歪了歪,气过头后,心境趋稳,倒像冲破人生某道大关。他笑笑问—— 「不是爹,不是娘,若然谁都不是,那我究竟是谁?」 眉间额上的火焰胎印宛若一把真火,直勾勾盯住不放的话……唔,直勾勾的眼神就跟钻木取火似,越紧盯不放,那簇火苗就会越燃越真、越烧越旺,很可能一不留神,火将燎原而起,疯狂扫过,凡经过之处不留生机。 有这样天生胎印的男子,丝雪霖知道是谁。 她知道他。 「我阿爹提过你,说……说那时你小小的,脑子里装的东西却太多了,还说……少年老成的九皇子,身怀超世之才,偏无争夺之心,不好……不妙……大大不好,大大的不妙……匹夫没有罪的,可怀里揣着宝贝儿就危险了,你没有夺嫡的心,却有当皇帝的本事,危险……危险……」 她胡乱低喃,男人骤然变脸,眉间额上的火焰胎印更加殷红,自身却未察。 峻厉目光死死瞪住她,瞪瞪瞪,一瞪再瞪,可小家伙竟半点无感。 她累极般眨眨眼,当着他沉怒面庞呵出小小哈欠,羽睫软软掩下…… 竟是睡着了。 「爹,您听您听啊!」 七岁小女娃在山道上蹦蹦跳跳,一路跳进年轻樵夫张开的臂弯里。 樵夫背着高过自个儿头顶的一大捆柴枝,仍轻松将孩子抱起,轻快地往炊烟袅袅的聚落走回。 「阿霖会吹曲了?」见女娃抓在手里的榕叶,他长眉微挑,清癯面庞露笑。 「阿霖会!」女娃用力点头,点得头上的蝴蝶银饰翩翩晃动。 她润颊红扑扑,很有几分欲大显身手的气势,将叶子抵在唇间跃跃欲试。 「噗……呜呜……噗……」口水喷出不少。 欸欸,结果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孩子两颊鼓鼓、双眸圆瞠的认真表情实教人发噱,年轻樵夫以为能忍住笑,却是高看自己了。他不仅没忍住,还当孩子的面噗笑出来,同样喷出不少唾沫星子,全喷到孩子头脸上。 女娃娃恼了,腮帮子鼓得更高,干脆把叶子送到亲爹嘴边,硬声硬气道—— 「阿霖不吹了,爹爹吹。」 为了安抚兼赔礼,年轻樵夫遂放下孩子,连背上的柴枝也卸落,拉着孩子坐在山道旁的树荫底下,很郑重地为孩子吹了一曲叶笛。 仅凭一叶为笛,全靠内息配合唇动来调音。 一曲悠扬,如晴空一鹤排云上,把女娃郁闷的心思吹散不少,红果子般的小脸终于又露出欢颜。 「唔……阿霖什么时候才能跟爹一样厉害?」欸欸叹气,还是有些沮丧的。 「会的。」他揉揉孩子脑袋瓜,慈爱道:「得先练气,把气练足,自然就能吹得好。阿霖还这么小,等你长到爹这么大,肯定做什么都比爹强。」 女娃被哄笑了,一会儿却思起何事,又像小老头般地垮肩叹气—— 「可老杜伯伯说,我是他的知己、他的忘年小友,因为我跟他是同路子的人,啥儿都还好说,就是拿音律的玩意儿没辙。」略顿。「爹,人是要讲义气的,老杜伯伯拿我当知己小友,那、那我要是哪天学会吹叶笛,他不就伤心了?欸……真难真难……头疼头疼……」边说边摇头。 身为爹的男子有些哭笑不得了。 孩子脑袋里总装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点孩子倒是随了她娘亲,那个令他倾心倾情、甘愿为她抛弃一切的巫苗女子。 而此际,那女子便在那炊烟升起的家中等候他和孩子。 归心似箭啊归心似箭,重新扛起柴枝,他才想一把抱起女娃,孩子却问—— 「爹有当过谁的知己小友吗?」 他一愣,脑中倏地浮现一张面容稚龄、气质却过分沉稳的脸。 他笑笑道:「爹小时候没当过谁的知己小友,长成大人后,倒曾与一名年岁相差近二十岁的小友交往过,算得上是知己吧。」 「谁?谁?阿霖见过吗?」眸子因好奇而发亮。 他摇头笑,神情略显悠远,抱起孩子走在归途,口中似吟似叹—— 「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凶灾断除。翺翔云舞,烈腾八荒,开泰继统,顺皇之德……爹的这位小友一出世便带灵慧,天赋异禀,几位好作学问的大儒纷纷赞他‘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前头有那则古老神谕已然不妙,后头再添上那几个老头子的追捧之词,情势只会更严峻,多年断了音讯,也不知是否安好?」说到最后像自言自语。 第六章 「爹……」女娃嗓声透出迷惑。 男子忽地回过神,朝女娃眨眨眼,微笑—— 「没事,只是突然记起某人。」他挲挲孩子嫩颊。「是阿霖不识得的人啊,那人离咱们很远很远,不可能见着的人。」 也许那是「不可能见着的人」,一直这样以为,所以当她时不时缠着爹,要阿爹把她尚未出生之前的事,如说故事那般说给她听时,爹没有闭口不提,让她纠缠个三、五次,总能有一次得逞。 她后来才知自家阿爹是天南朝人。 也是后来才知天南朝有一则流传甚久的古老神谕,爹头一回吟出时,她只觉跟念咒似,有听没有懂,再经阿爹逐句释义之后,才弄明白那四个字、四个字排成一串的话,说的究竟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身上有火焰烙印的人,那人是天南王朝朱雀神兽的本尊真灵,受神火守护,一旦这样的人物现身出世,所有恶事皆被断除,所有荒芜都成沃土,这样的人顺应天命而生。 是说,怎么爹当初说「不可能见着的人」,会来到自个儿面前? 丝雪霖从长长的昏睡中掀开眼睫,她觉得已很使劲张眸,但开的眼缝还是细细扁扁。 好一会儿才明白……是眼皮太肿。 而即使肿得不像样,透过两道细缝仍能觑见烈亲王那张好看的脸。 「醒了?很好。」 那两片好看的唇瓣动了动,入耳是从容略哑的嗓音,丝雪霖怔怔盯着,颈后已插进一袖将她托高。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 男人好看的唇又掀动,迅速吩咐着什么,随即一阵轻微骚动,她这时才察觉屋中除他之外还有好几名仆妇和婢子。 婢子送上热巾子,他接过来替她净脸,手劲很轻,跟着又从另一名婢子手中接过碗,亲自将那碗温烫适合入喉的药汁凑近她嘴边。 她闻到好闻的气味。 不是药汁苦苦的气味好闻,而是被环抱托住的感觉,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温温的,似乎是凉薄的,又好像春日里透暖的飞絮与游丝,让她很想抓住……她觉得自己陷进某种飘忽中,被催眠似,傻望着他,脑子还不大能使,于是就乖乖张嘴由着他喂药。 一样咕噜咕噜把药汁喝到见底,终于苦得她忍不住眉心打结、咧嘴吐舌。 小脸上的伤犹在,青青紫紫的颜色甚至更深,但表情变得生动丰富起来,较前两日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好上太多。 「原来吞了‘西泽巫苗’的还魂丹,每个人反应出来的状态是不同的。」 喝完药,丝雪霖正就着他手里的白瓷碗,含进一大口白水漱口,被他淡淡一问,咕噜了声,把水直接吞进肚里了。 南明烈又道:「你的黑猫是猛暴般诈尸,你的那位什么老杜伯伯则是‘细水长流’般多活了几日交代后事,至于你……你是醒来不过半刻钟,跟着便睡得昏天黑地,足足睡过两日才醒。」见臂弯里的小家伙持续傻愣,他疑惑扬眉—— 「该不会烧坏脑子,连自己发生何事都记不得?」 「才、才没……」她硬蹭出声音,沙哑得可以。「脑子才没坏……」 她当然记得事情的前因后果,记得黑子和那片坡棱上的细竹林,记得自己被逮回顾家,记得被关在暗室里、棍子落在身上的痛……只是她以为爹娘来接走她了,可几度昏沉中迷糊睁眼,看到的却都是这张额间有火焰印记的男子脸庞。 小家伙回瞪他的模样,彷佛在说「你才脑子坏掉」。 南明烈觉得自己脑子也许真有事,竟挺想大笑,这小家伙不好收拾啊! 他遣开满屋子的仆妇和婢子,将喝完药、漱洗过的她重新放回榻上,然后继续坐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你亲爹是京畿顾家的嫡长子,顾家以军功立威而发迹,渐渐受先皇赏识与重用,而后加官晋爵,赐一品军侯之衔,当时你爹这位侯府世子爷当得实在潇洒风流,顾老侯爷,也就是如今的盛国公,老人家喜读的是兵法和战术布局之策,世子爷却文武皆有涉猎,他曾偷偷瞒着众人进闱场赴考,策论文章受当朝几位大儒点评,均评他为状元之才,若非他身分已是侯府世子,当年这个状元郎非他莫属。」嘴角浅淡一勾,瞳色却转幽邃—— 「你既说你阿爹曾提过我,那么可知我与他之间的交往?」 丝雪霖定定看他,枕上的小脑袋瓜微微颔首。 「……爹说……天南王朝九皇子天资过人、怀超世之才,三岁便启蒙,老皇帝找来找去,想帮九皇子找一个稳重又不古板的夫子,可满朝文武没寻见一个,直到……直到瞧见我阿爹……爹说那是因为他年轻,才被老皇帝看上,可我知,我家阿爹很厉害呢……我爹还说……说九皇子是他的忘年小友……」她略喘,努力调着气息,提到亲人,她眸底又浅浅漫开湿气。 提及故人,南明烈内心亦颇有感受,深吸口气道—— 「忘年小友吗?」沉吟了会儿,语气徐淡未变。「也是。当年我仅三岁,话都还说不纯正,令尊已是弱冠之年,我与他相往甚是投机,于我而言,他是亦师亦友之人,确实是忘年之交。」一顿,语气忽有些嘲弄和莫可奈何—— 「然而,却未料及他会为情所获,甘心为一名女子舍尽荣华。」 「我……我阿娘她……她是这天底下最好最美最最温柔的女子,她值得我爹为她所做的一切,你、你没资格说话!没资格……咳咳咳……呼……呼……」说得急了,不禁又咳又喘。 「是吗?值得你爹那样为她吗?」他话中并无批判意味,仅平静咀嚼她所说的。「你爹为了一名巫苗女子拒绝了门当户对的好婚事,那婚事还是老侯爷作主替他选的,双方庚帖都已交换,这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京畿百姓甚至开了赌盘对赌,就赌你爹最终择谁……可无谁料想得到,最后他会选择在老侯爷手中领受五十鞭家法,当作偿还父母恩情,甘愿被逐出家门,令京畿顾家的族谱上再无他的姓名。」 小家伙听得专注,眼角滚出泪珠,他下意识探指去揭,弄得指腹湿热。 「你爹离开京畿时,本王恰似你这般年纪,当时着实难以明白他的决定,然,随着年岁增长,像又能懂了。」 「……你又懂什么了?」她努力压住哭音,听起来可怜兮兮又带倔强。 南明烈眉峰略弛,微微笑道—— 「既是令尊的忘年小友,相往也有七、八年,你爹的脾性,本王多少是知道的,那位贵为侯府世子爷、文武通才的男子本就是性情中人,倘是动情,八成是不离不弃、不死不休的局,如他这样的人,本就能为着心爱之人抛舍一切名利……你……怎么了?!」 丝雪霖咧咧嘴,皱着鼻子,一下子又瘪着嘴,眼睛拼命眨动。 终于有谁可以跟她说说亲人的事。 她没有怎么了,她只是……只是忍不住想嚎啕大哭。 「呜哇啊啊啊——」没被打断的右手一抬,紧紧揪住他一只衣袖,彷佛那是溺水者所能攀抓的唯一之物。 「阿爹不在了,娘也不在了,暴雨连下好几日,那天山洪暴涨,一下子把聚落淹了大半,呜呜呜……爹要我们先撤,自个儿赶回聚落救人,娘放心不下,把我塞给老杜伯伯,要伯伯带我跟着其他人跑,呜呜呜……就什么都没有了啊——」当日及时获救的几名巫苗族人告诉她,说是山洪又来第二波,她双亲最终消失在那滚滚洪流中。 遭众人白眼欺负,她没有哭,还斗志高昂得很。 乱棍打在身上,痛得五脏六腑快移位,她也没掉一滴泪。 能令她很软弱放声大哭的,一直都是最柔软的感情。 南明烈端坐未动,看着边哭边蹭到他大腿上的小家伙……真是用蹭的,像下意识想攀住什么,又像挺习惯这般动作,曾时不时就钻进谁怀里,这是被宠过、疼爱过的孩子才会有的举止。 原也是双亲的掌上明珠,一朝顿失依怙,小小年纪着实吞了不少苦。 避开她的伤,他摸摸她哭得汗湿的额面。 伤痕累累的「小兽」半身伏在他膝上,脸埋在他腰腹间,直到哭声渐渐转小,禁不住地抽噎,他才徐声道—— 第七章 「你所说的老杜伯伯是顾家的世仆,几代人都为顾家做事,他是看着你爹长大的,一直跟在你爹身边,即便老侯爷断了父子情分,他也是随你爹走了。你双亲出事之后,他带你返回京畿,老侯爷……嗯,如今得称盛国公了,国公爷最终允你进府,想来这位老世仆费了不少心力。」 那日他让缥青去查,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就明朗了。 底下那颗小脑袋瓜终于慢吞吞抬起,犹带水气的眸光一与他对上,立时荡开,倔气嚅着:「谁稀罕什么京畿顾家?要不是老杜伯伯病了,我担心他难受,我……我天涯海角哪里去不得?」 忽跟他又对上眼,一样瞬间调开,南明烈挑眉了。 小家伙哭得乱七八糟的,现下才来不好意思吗? 他装作没留意到她的别扭羞赧,动作却略夸大地抚抚被抓得绉巴巴的衣袖。 「是啊,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但想踏遍天下,总得把本事学齐了。」略顿,语气微沉。「你想不想学?」 她彻底意识到自己对他干下的事—— 抓绉人家的袖子、哭湿人家的锦袍,而且是没脸没皮地蹭进人家怀里…… 丝雪霖此时使劲回想,都不知脑袋瓜哪儿开了洞? 欸,她又把他当成亲人乱闹一通了。 「丝雪霖——」 「啊?!」那突如其来一唤,唤得她心肝发颤,飘忽的双眸终于乖乖定在他脸上,迎向他俯视的目光。 南明烈再道:「那几年,我从你爹身上可学了不少本事,你想不想学?」 ……爹的本事?爹教会他的……她胸口鼓动得厉害,瞬也不瞬望着男人有些莫测的神情,没有多想,只哑哑问—— 「我爹会吹叶笛,你会吗?」 她看到年轻亲王偏冷峻的面庞,露出一抹略显张扬的笑。 「想学本事,最好乖乖留下。」 「若要走也不是不成,你的命是本王所救,本王救人,那是打着‘施恩望报’的念头,你把这救命之恩偿还干净了,再走不迟。」 「你……那什么表情?腹诽本王吗?觉得本王救你是横插一手、好管闲事?好啊,既然你连小命都豁出去不要了,就抵给本王吧,从此你的人是本王的,你的命也是本王的,本王说的话,你都得听,要你做的事,你都得办到。」 丝雪霖被年轻亲王的话绕得有些发昏。 她想说,她不是不要命啊! 其实是没能逃掉又不愿在那些人面前示弱求饶,被打到快没气,都不允许自己呼救的,她是逞强、是倔驴子脾气,但绝非不想活。 只是话还来不及讲明,怎么她的人就成他的,命也变成他的了? 难不成皇族贵胄就是这样鱼肉百姓的?:不不不!她要用力驳回去才行,要很用力、很用力驳他—— 「你爹当年硬将那五十鞭领受下来,既被逐出京畿顾家,便是断了宗族承继,他已非顾家人,你当然与他们更无干系。」 「你……又是什么表情?质疑本王吗?觉得本王保不住你?好啊,既然你连这点信任皆无,就给本王乖乖留下,咱们便来瞧瞧,看谁敢跟本王争你?」 其实说来说去,就是要她留下而已。 她灵犀一动,突然就明白了。 笨蛋才哭,可在他面前,她当了好几回笨蛋。 他是可怜她、同情她吗?抑或想成全当年与她阿爹之间忘年之交的情分,才待她格外宽容,拐着弯想护她周全? 结果当着他的面又彻底当了一回笨蛋,哭得很惨,惨到事后她都不敢回想。 直到过了整整两个月的养病日子,她能下得了榻,持续走上半个时辰不头昏眼花,且断骨的左臂也卸去夹板,能够轻缓动作……她脑子才渐渐管用,渐渐意识到这座烈亲王府是怎样的所在,渐渐觉出仆婢们竟真的把她当成正经主子在照料,她才有了真实感,明白自己是不知不觉间窝下来了,毫无排斥。 ……是因为他吧? 那个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透着和爹娘相似气味的年轻亲王。 因有他在,强烈地吸引她入瓮。 初冬午后,日阳暖中带寒。 男子肩宽腰窄的颀长身躯背着光,发丝刚沐洗过,已烘得半干,即使背光亦泛开乌墨墨的辉芒,散在背后宛若最上等的黑色绸缎。 他说,从她阿爹那儿,他学会不少本事,问她愿不愿学。 那得看看他究竟会些什么,总得仔细试过,才晓得他是否真才且实料。 这几日她试着拉女子专用的软弓练臂力,想让左臂断骨的地方快些恢复气力,今日已发出二十箭,臂膀其实有些隐隐作痛,索性还能撑持,索性就拿他来试试,反正软弓配软箭,箭头锐利部分已取下,改用厚实柔软的三角沙包,真被击中也不会有多大痛感。 拉弓,瞄准,射出—— 咦?! 明明系着沙包的箭头都快打中他的肩,他人却倏地一闪……漂亮闪过就算了,他竟还反手一抓,把飞至的软箭直接扣进掌中。 丝雪霖接下来没能看清,她只晓得有东西冲她飞来,「啵」地一响,额头像被赏了记爆栗。 她哀叫一声,立即捂额,低头瞥见掉在脚边的那根沙包软箭,才知是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把箭掷回来攻她。 两人相距有十来步,她哀叫加捂额左右不过一息时间,他人已来到跟前。 「准头不错,力道还得再练练。」南明烈脚尖略动,落地的软箭被挑飞起来,重新落回他掌中。他将箭归还给她。 她脸红红,未持软弓的左臂猛地抬起,有点粗鲁地抓回他递来的箭。 过度锻炼臂力且一下子举动过大,才复原的断臂骤然抽疼,她低声抽了口气,左手便被他迅速托住。 「……没事,我、我没事,动得太快罢了……」 见他托着她的臂膀仔细端倪,小心翼翼揉捏碰触,丝雪霖脸蛋更赭,心口温烫,眸眶也傻乎乎发烫。 亲眼确认又亲自拿捏触摸过,南明烈这才放开她的手,一双神俊长目缓缓眯起,不悦与警告意味从瞳仁里涌溢。 她知道自己是逞强,练过了头,没遵照他和老太医制定的医嘱复原断臂。 「对不起……」竟乖乖就道歉?!直到话吐出口,她才意会过来。 冷冷哼了声,南明烈旋过身,徐步走回园内的六角亭里。 她咬咬牙,硬着头皮跟过去,一进到亭子里禁不住便喊—— 「喂——那个……你是不是对盛国公府干了什么?他们近来似乎不怎么太平……」被他扫来的目光震慑住,她屏息好一会儿,再开口时虽有些不情不愿,但多少守礼了些。「……小人只是想知,会不会是王爷您的手笔?」 「盛国公府近来出了何事?」南明烈问得随意。 「国公爷丧妻多年,府里中馈一向是老二媳妇田氏管着,这个田氏管的可不止国公府一座宅第,外头几座大庄子都教她攥在手里,这一次是阴沟里翻船了,从他们大庄子里一件强抢人妻的案子牵扯出私盐买卖,她……唔……」丝雪霖突然不说话,小脸戒备。 帮田氏打理几座顾家大庄子的是她娘家兄弟,强抢人妻的事就是这位田家兄弟闹出来的,还出了人命,原先已顺利压下,但近两个月经过「有心人士」操作,火苗再次窜腾,一把烧向京畿顾家和田氏大族,颇有愈烧愈烈的态势。 须知强抢人妻、闹出人命,皇帝怒归怒,皮肉可不大疼,但私盐营生那是活生生跟朝廷抢钱,盐税都不知少收多少,弄不好可是满门遭罪的祸事。 「怎不说了?」南明烈从容落坐。「本王倒是好奇了,足不出户整整两个月,你都知道些什么,又从哪里得知?」 所以他适才状若无意是想套她话呢。 丝雪霖眸珠转了转,略结巴道—— 「也、也没有知道很多,只是无意间听到的……」咦,这样说似乎不大高明,要是他以为府里仆婢们私下爱嚼舌根,硬逼她指出人来,那可不妙。「不是听烈亲王府里的人说的,是外面……对,是府外的人在传,每日送新鲜蔬果、鸡鸭鱼肉或其他货物进府的人不少,送货多是从后院进来,时候一到,后院那儿可热闹了……」 等等!这样讲像也不如何高段,要是他一怒之下让府里管事停了与那些人的生意往来,她岂非断人活计?! 头用力一甩,她急急嚷出—— 第八章 「是我那天在王府里胡乱游逛,一逛逛到后院去,我没有足不出户,我从后院溜出去,是我自己溜出去,不是被谁带出去,不关谁的事,然后就……就听到外头有人聊起盛国公府的事。对!就是这样!」再一次使劲儿颔首。 早布置暗卫盯梢,她出没出王府,南明烈岂会不知? 听她说得磕磕巴巴,表情一会儿纠结、一会儿懊悔的,要猜出她的心思不难,一时间还真被逗乐。 他搁在翡翠石桌上的一臂动也未动,仅抬起露出袖底的一根食指,往桌面轻敲了敲。他面前摆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紫砂杯,杯中茶已喝尽,长指敲桌的动作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丝雪霖眸珠又转了转,蓦地会意过来。 她赶紧上前提起火炉架上的小陶壶,小心翼翼地往紫砂杯中倾注,为他续茶。 呼……还好还好,他没追究着不放。 倒茶就倒茶,她努力献殷勤,没办法,耍心机的活儿拿来对付顾玉镮等一干顾家小贵女们是挺绰绰有余,到他面前却施展不开。 待她哀哀暗叹地将陶壶提回火炉上放妥,男人开口了—— 「尚有一事你没听说吧?」 「嗯?」她转正面对他,神情疑惑。 他举杯喝了口茶,慢悠悠道—— 「你的‘尸身’被偷偷抬出、弃于城郊乱葬岗的隔日,田氏将你之前住下的小院封锁,理由是你这位远从西泽大地返京的雪霖小姐不服水土、出痘,更染上不知名的急症,大夫们束手无策,结果小院被封三日之后传出恶耗,因病症难断,怕有传染之虞,尸身必须尽速处理,于是当家主母只得当机立断,恶耗传开不出半日,你这位小姐已成一小坛骨灰。」 丝雪霖怔怔听着,一会儿才问:「那盛国公呢?!他就不觉古怪?」 谁都不提,特意问起国公爷,那是她的亲祖父,或者小家伙内心对老人家仍怀孺慕之情,隐约盼着什么。 南明烈一直看着她,最后微微勾唇—— 「国公爷在种种宅内事务上若想过要过问一声,兴许田氏会收敛许多,盛国公府也就不会有这次的大祸临头。」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深吸一气,也学他微微笑。 「田氏对付我,拿我当眼中钉瞧,我可以明白的,我爹既然脱离京畿顾家,便没了掌权和承袭爵位的资格,嫡长身分换成田氏所嫁的顾二这一支继承,田氏所出的孩子就是京畿顾家的长房……结果我突然出现,使得众人身分都古怪起来。」再做一个深沉吐纳,嗓声偏轻—— 「怎么他们就是不信,什么京畿顾家,什么一品军侯府、盛国公府,还有什么正统不正统、什么嫡长房子孙的,我才不稀罕,若不是因为老杜伯伯……我才不稀罕。」即便真心稀罕过,听了老杜伯伯的话随他返京,以为失去了双亲,自己还能与其他至亲之人相聚,然,在见识过顾家众人的嘴脸之后,再大的稀罕和冀盼都要化作碎屑。 南明烈一怔,眼神略深,心中却忽而一软。 这一瞬间竟如同病相怜的两人。 他与她皆无觊觎之心,但那些人偏就不信。 她为此险些丧命,而他……他犹然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松懈。 但他还能护住她的,让她歇在他的羽翼之下。 杯中茶又喝尽,这一次他没要她提壶斟茶,却是大袖一展,亲自动手。 紫砂杯中注进八分满的香茗,他起身,将茶递向脸色有些苍白的她。 丝雪霖不是很明白,遂微瞠眸子瞪着那只紫砂杯,跟着又去瞪他。 男子一双凤目细光流闪,回瞪她。「不喝?是嫌弃此杯是本王用过之物?还是嫌茶汤不好?」 她竟然瞪得更凶。「才没有!」不及多想,两只小爪子倏地抓住他持杯的手,连手带杯硬抢过来,也不管茶汤是否过烫,抓住了就往嘴里灌。 唔,烫烫烫……咕噜咕噜……烫烫烫啊—— 虽然烫舌,但勉强能入喉,她闭眼痛快灌完,随即深深呼出一口气。 一张眸,心肝陡颤,男子的漂亮凤目离得好近,仍瞪住她不放,仿佛瞧见什么奇怪景象,他瞪得好认真。 「我才、才没有嫌弃,是……是很好喝的茶。」茶汤入喉进肚,胃袋温烫温烫的,待她呼出气息,热气冲出,感觉胸肺与喉鼻都温暖起来,才知先前整个人是僵硬的、隐隐发冷的……还有就是他的手,比她的手大上好多,修长有力,握起来那样厚实,是她很喜欢很喜欢的…… 「还要?」好听的男嗓似藏笑意。 「……啊?」她发出无意义的单音。 「茶。还想再喝?」 神游的意识终于归回,见自己仍紧裹他的手,她心跳促急却没放开。 将她红着脸蛋的静默当作同意,南明烈提来小陶壶再次斟茶,淡然表情落进小家伙眼里亦有满满暖意。 丝雪霖还是将他连手带杯捧在自个儿的小掌心里喝了。 但这一次……这一次她喝得慢些,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往嘴里啜,啜得她眸眶热呼呼,心里也好热好热。 喝完,最后一口落入喉中,她瞬也不瞬瞧他。 身体暖了,她清楚感受,终才放开他的手,依依不舍地松开十指。 「……我想学。」她像强调意志般地用力点头。「我想学一切本事,你、你能教我的本事,所有的……不管是阿爹教你的本事,还是你自个儿的本事,我都想学。我会学好的,会学得很好很好的,我、我想留下来……」留在你身边。 她知道自己软弱、心志不坚,遇见一个像似亲人存在的他,她就把持不住,一门心思只想追随不放。 爹娘不在了,西泽大地的巫苗聚落也因大洪而变了样儿。 老杜伯伯也走了,连黑子都没了。 而那些与她血脉相牵的人比陌路人更可怖……她剩下什么? 好像除自个儿一个,如此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了。 「我会做得很好的。」她再次强调,却不知话中透出一股乞求气味,瞠得清亮的眸子意志坚定,神态却矛盾得有些可怜兮兮。 南明烈嘴角淡软,没回应她半句。 他放下茶杯,长指伸去拨她过长的额前发,拨啊拨的,最后干脆高高撩起,让底下那张稚嫩脸蛋整个露出,清清爽爽呈现在前。 经过两个月养伤期,被打得红肿且青紫的脸蛋终于回复原貌。 老实说,当真是一张小小的美人胚子脸。 灵动的双眸最最招人,会说话似,非常引人入胜。细墨墨的眉长入鬓,明明是娇嫩无端的年纪,却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飒爽。 挺直巧鼻搭着成熟樱桃般的红唇,芙颊鼓嫩,下颚纤细,五官轮廓深明,应是巫苗族娘亲那边的遗传,不似天南朝女子清雅偏单薄的长相。 想必不久的将来就得让人操碎了心。 此时此际的他,厘不清因由,只觉很有身为长辈的心绪,不住揣测着将来。 「把额发剪短了吧。」他徐淡道。 「好。」她很认真应承,似能感领他的心思——仿佛告诉她,已被盛国公府定作身死的她,不管将来是想隐瞒出身过活,抑或以真实身分大大方方在京畿行走,他烈亲王南明烈都能由她。 见小家伙突然乖顺了,在他面前敛眉红脸,露出小姑娘家的腼眺模样,他眉峰微动,内心刷过淡淡愉悦。 「还有,我会乖的,会很乖的。」丝雪霖信誓旦旦。 「当真?」拨好她的发,他颇含深意问。 「嗄?!呃……就……尽可能乖些。」想想关于「乖不乖」此点,还是别把话说死,要她什么都乖,会很闷啊。 她微微懊恼的模样令他不禁哈哈大笑。 年轻亲王这一笑,把近近瞧他的小姑娘震得发懵,脸红之症加重。 凤目狭长之姿漂亮得不得了,都已经够漂亮了,两排墨睫还生得既长且翘、既浓又密,笑时形成弯弯两道……欸,要晕了呀。 南明烈笑过一阵,都不知多久没这么笑了。 他最后敛了敛脸色,恢复云淡风轻的神态,瞳底和嘴角仍留浅浅暖意。 他向前倾,将脸靠近她耳边,道—— 「至于你一开始问的那件事,问是否为本王手笔……盛国公府待你不好,如今你是烈亲王府的人了,本王总该为你出口气,不是吗?」 说完,他直起腰板,怡然自得地踏出亭子。 第九章 身后没有动静,他伫足回首,就见小家伙变成六角亭里的一根石柱似,动也不动杵在原地,小口微微张开,说不准连气息也凝住。 「丝雪霖——」他自觉心态放得甚正,隐隐却觉……像得了个新奇玩意儿,让他可以变着法子玩很久。「一堆本事等着你学,还不跟上?」 他猜对了,她当真大气都不敢喘。 盛国公府这一次闹得那样乱,真是他的手笔,是、是替她出气呢。 如今你是烈亲王府的人了…… 所以这座烈亲王府,这个曾与她阿爹知交相往过的年轻亲王,是她可以依靠的。她想当烈亲王府的人,想当他的人。 「是!」她被他那一喊喊回神识,拼命眨眸,眨掉太泛滥的水气。 她冲他跑去,小脸蛋红彤彤,脚下急得差点煞不住,还是南明烈探出一臂及时扶住她的肩膀。 「要稳。」他薄惩般轻弹她额心一记。 「好……是!」她认真应声,忍着没去摸额。 弹她额头的那手改而落在她头顶心,赞许似揉了揉。「要乖。」 「是!呃……就尽量。」 没把握办到的活儿,绝不轻言允诺。 唔,是说她如此答话,额面八成又要挨上一记。 结果没呢,年轻亲王低声笑了,调过头就走。 丝雪霖瞅着那好高大的身影,也咧开嘴悄悄笑。 她学起他走路的样子,一步步踏得沉稳,追随而去。 盛国公府与田氏大族爆出走私盐货一案,案子并未延宕太久。 来到岁末时候,昭翊帝已有旨意下来。 起因既是京畿顾二的内弟,也就是顾二妻子田氏的娘家亲兄弟惹出的祸事,谁惹出的祸,谁负责到底。 说直白些,顾二如今顶着盛国公府世子爷之位,而田氏娘家亦有好几位在朝担任要职的叔伯,天子一怒,即便想令这两家族血流漂杵,也不好一口气端掉那么多人,引来朝野不安,何况年关近了,昭翊帝想过个好年。 所以帐先记下,慢慢再算不迟。 皇帝仅抄了田氏兄弟的一个小家,逮了几个牵连较深的核心人物,砍头不到十颗,非常之节制,再将田氏娘家在朝为官的叔伯们各自降级罚俸,其中最位高权重的田家大伯直接被拔掉户部尚书一职,奉命在家「督饬子弟」,以防再有不肖子孙干出杀头大罪。 至于盛国公府这边的情形,却是较田氏大族平和许多。 毕竟国公爷已致仕,世子爷是个没什么大作为的,几个在朝走动的顾家子弟多功在军务,皇帝没把顾家牵扯进来,却在田氏那位亲兄弟行刑的前一天,召了盛国公以及世子爷夫妇入宫一叙。 据说国公爷领着儿子与媳妇面圣过后,回到府中就大动家法,把儿子、媳妇狠狠抽了一顿犹不解气,国公爷果然老当益壮啊老当益壮,硬生生一把夺了府里护卫的佩刀,冲着媳妇狠狠砍杀过去,若非世子爷和众人求着、挡着、帮忙安抚着,田氏真会被自家公爹剁碎了喂狗。 事后,盛国公府内的中馈改交由顾三媳妇代管,田氏被圈进家庙。 国公爷亦写了封长长的请罪折子,罪己再罪己,将自身罪得体无完肤,更主动将之前田氏托付给娘家兄弟管着的几座大庄子的收益,全上缴给国库。 也就是说,以后几处庄子仍由京畿顾家养着,每年的获利则全数归国库所有,朝廷不需花耗半分本钱就有满满钱银进库。 一场「有心者」的操弄,利用言官之势,最终得利的仍是金銮殿上的那一位。 但「有心者」只求解气。 目的达成,周身畅快。 今晚是岁末最后一场宫宴,也是皇族的家宴,南明烈午后便入宫陪伴太后母亲。 不知是否因三年的相离,隐约觉得母后待他似乎不如从前随意。 隔阂一旦生出,尤其在帝王家,想回复到以往的自在便如痴人说梦,但至少能扮演好角色,演一出承欢膝下的戏并不难,只是心上累了些。 亥时将至,半醉的皇帝已搂着得宠的贵妃离开泰元殿,太后和太妃们老早回自个儿的地方歇下,宴席已至尾声。 几个着实贪杯的皇族子弟醉的醉、倒的倒,宫人们忙得满头大汗,既要照料醉酒的贵人,还得继续上酒上菜,服侍那些喝得正在兴头上的皇叔老王爷们。 南明烈踩着微颠步伐,被两名小黄门搀扶送上自家马车。 马车动起,缓缓离开宫门,他不胜酒力的神态忽转清明。 ……哪还有醉酒模样? 听着车轮子滚动的辘辘声响,左右无事,干脆盘起腿闭目练气。 练着练着,抿作一线的唇突然渗软。 他想起这阵子教导小家伙的种种情状,禁不住想笑。 那孩子其实筋骨上佳,应是遭遇丧亲祸事,后随老仆跋山涉水回到天南朝,京畿顾家又没好好照料她,才令她显得太过瘦小。 她甚爱习武,外家的拳脚功夫练得特别起劲,注重吐纳的内息气功练起来亦具耐性,但凡他给的功课,她没有一样落下,时常还练过时辰,练得忘记饭时。 但如果把她抓到书房里教她读书,却像要她小命似。 那些四书五经、名诗绝词对她而言宛若天书,每个字分开皆识得,合在一起肯定让她昏昏欲睡、欲振乏力。 有一回觑见她打起瞌睡,她小脑袋瓜钓鱼般点啊点的,竟把整张小脸点进磨好墨汁的红石砚台里。 那时他老早瞧出她不成了,偏不弄醒她,静静待之,就等着看她笑话。 那一次他克制不住哈哈大笑,笑得严重,肚腹都笑疼了。 然,说她不爱读书,却也不是的。 她很爱看书,只要关于兵法作战布局、大小型机关的建造安设,又或者关于医术、药材、辨症之类的书,更或者关于地理、天候和海象的书册,她一卷在手,当真看得津津有味,入迷到废寝忘食。 每每见她如此,他内心不得不叹。 到底是以军功扬名立万的京畿顾家子弟,她的爹亲虽喜文胜过从武,顾家一品军侯的剽悍血脉还是顽强传到她血肉里。 稀世璞玉落进他掌间,他总得好好端详,好好琢磨。 皇帝兄长对他心怀忌惮,迟迟未替他指婚,毕竟他是亲王身分,硬是指婚的话也不能挑太差的妻族,可一旦指婚,那是令他有了另一股助力,因此他的婚事一直拖延着,没个定论。 他自身是无所谓,从未认为此生能寻到相知相惜之人相守到白头,成亲若仅意味双方势力之结合,早婚或晚婚也无差别。 尚未成亲,没有子嗣,但近来他却越来越有为人父母的感受。 得把小家伙养大,养得好好的,那才好。 只是当马车回到烈亲王府,听过负责照料小家伙的老仆妇赶来禀报之事,才惊觉还是忽略掉某些紧要的环节,非常粗心地对待了她。 「何时发生的事?」不及换掉朝庆礼服,他大步往正院暖阁方向走去,令跟在身侧的仆妇赶得有些气喘吁吁。 「一直……时不时的,可雪霖小姐不让说——」仆妇话陡顿,脚步也生生顿住,因主子爷蓦然伫足,侧瞥过来的目光严峻得教人胆寒。 不过究竟是有些斤两的府里老仆,即便心惊,还能强自镇定地面对主子爷的不悦,遂低首敛眉,清楚又道—— 「今晚情状却较寻常时候严重,原以为小姐回房早早睡下,岂知亥时不到又惊梦连连,且叫唤不醒,奴婢仅能遣人守着,不敢强行弄醒小姐。」 南明烈进到暖阁内房,围在榻边照看的两名婢子忙屈膝行礼、退到一旁。 榻上的人儿睡得不甚安稳,小小眉头轻蹙,唇瓣抿得略紧。 她并未有多大动作,但被子底下的小身躯时不时抽颤,鼻中断断续续哼出声音,那声音像喊痛亦如呼救,是她神识清醒时绝不会轻易现出的软弱。 盗出满身冷汗,仆妇和婢子不敢帮她更换干净衣衫,说是稍使力去碰,陷在深梦中不醒的她就拳打脚踢挣扎得厉害,还把自个儿的嘴咬破,因此只敢拿着巾子轻轻替她擦脸、擦颈子。 「丝雪霖!」他撩袍坐在榻沿,掌心轻搧她颊面两下。「醒来!」 「王爷啊——」老仆妇紧声唤,就见榻上那孩子又掀起大动静,双臂乱挥,两腿胡蹬,喘息变得粗沉。 南明烈迅速将她制伏,连人带被抱牢她。 「阿霖……阿霖——醒来!」他灵机一动,改以亲人唤她的方式叫唤。 第十章 小家伙不是拿他当娘看,就是冲着他喊爹,要想把她从深沉梦魇中拖出来,必是能深深撼动她神魂的人事物。 他先把仆妇与婢子遣出暖阁内房,上了榻,将裹着锦被的小家伙抱到大腿上。 她四肢仍小动作不断地抗拒,他干脆长腿一夹,夹得她蹭不开、蹦不了,接着从阔袖底袋摸出一物,是一片头圆尾尖、中心微鼓的绿叶。 这片叶子是他在宫中晚宴开始前,与几位兄弟和皇家女眷们陪母后在御花园里散步时顺手摘下的。 当时脑中浮现的正是小家伙的脸。 想起她那日所问——我爹会吹叶笛,你会吗? 他将叶子虚贴在唇间,徐徐吐息。 吹的是当年年纪小小的他头一回听到的那曲叶笛,教他吹叶笛的人曾夸他是天赋异禀,将来必青出于蓝,一叶于唇间,能变换出百曲千律。 他确实是。 一曲悠扬漫闲情,仿佛说着一个有关春日情怀的故事。 长音徐缓入魂,短音的更迭则欢快愉心,一寸寸往深心里钻,扩染开来。 南明烈没去估量自己吹了多久,又究竟吹过多少遍,是他持叶的臂腕被一只小手软软握住,他才慢腾腾停顿下来。 垂目去看,看见靠在他怀里、折腾人的小家伙原来已经醒觉,两汪眸子笼罩轻雾,仰望他的样子像只乞怜的、渴望归家的小犬。 「我不是你爹娘。」怕她又乱认,他抢在她出声前淡定道。 她像要哭了,五官皱了皱,很用力忍住。 「不是爹,也……也不是娘,阿霖知道的……」瘪瘪嘴扯出笑。「你是烈亲王,你教阿霖本事,是……是师父,阿霖的师父……」 ……师父吗? 南明烈心里一凛,楞怔过后,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柔和。 从纠缠的深梦中脱出,丝雪霖尚有些迷糊,说出的话全凭本能—— 「我把好多古诗都背熟了,你教的那些……阿霖都……都努力记住了呀。」随即晃起脑袋瓜,吟着:「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唔……两叶不去,将、将用斧柯。为虺弗摧,行将为蛇。」 她突然背起兵法格言,小脸那样认真,南明烈一时间听懵。 她略急再道:「还有策论,我想好,可以下笔了,你给的课业……论边防屯堡之要,我很努力想过的,我、我有想法的……待我写好上交,你教我吹叶笛吧?那时我问你会不会吹,你笑着却不说话,就晓得肯定是藏着本事的……你教我好不?你、你当我师父好不?师父……」 「你梦中见到什么?」他不答反问。 「见到……」她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啊,黑漆漆的,草席子有很重的霉味,棍子落下来,砰砰磅磅乱响,我使劲儿打回去,想把棍子一根根打断,可是连草席都挣不开,什么都看不见……」 南明烈这一刻当真后悔,登时觉得对盛国公府和田氏下手着实太轻。 田氏如今仅被顾家圈在家庙自省,可没受什么皮肉苦,反观这小家伙……是他大意了,见她伤势复原良好,努力读书习武,有几回还觑见她跟府里仆婢们笑闹,一切如此寻常,却未料所有的惊惧不安都藏在深梦里,一次次将她拖进去。 把梦说出,丝雪霖突然静下,眸珠微颤。 「……我又作梦了吗?」此时此刻,才算真正清醒。「我听到叶笛,是熟悉的曲调,很好听啊,所以一直听,一直一直听,张开眼睛就瞧见你了……」 「阿霖——」 「嗯?」清楚听到男子唤她小名,她有些楞怔。 「往后本王会教你更多本事,再有棍子落下,你就用那些厉害本事把棍子一根根打断,把持棍的人一个个倒打回去,等到棍子不再出现,本王便教你叶笛的吹法,如何?」 心志够强,才能保护梦中的自己,她知道的。 而他这么做是半迫半诱,要她对那场梦魇下战帖,直接面对。 「好。」她小脸郑重,双颊被锦被捣出两坨虚红,看起来倔强又可怜。 此时,浑沉幽长的钟声一声声传来,响遍京畿。 每年岁末来到新年的第一个时辰,半夜子时,受皇家供养的大佛法寺会敲撞铸铁大钟九九八十一响,名为「无病除灾、开泰呈祥」大礼。 钟响,表示新的一年已到来。 八十一响的钟声尚未结束,小家伙突然挣开锦被的包裹,两条小臂膀蓦地圈住年轻亲王的颈项,搂得甚紧,脑袋瓜搁在他肩上。 南明烈低咦一声,淡淡问:「这是干什么?」 「王爷……师、师父……师父让阿霖静静抱一会儿,我就会很有力气,等会儿再睡着也不怕棍子了……把棍子全打断,它们不再出现,就可以学叶笛,所以师父别动,一会儿便好,就一会儿……」 大佛法寺的钟声终于传来第八十一响,余音杳杳,隐约能听到外边大街上阵阵的鞭炮声和欢庆新年到的热闹喧嚣。 即使是京畿重地,在这样的年节里也得允百姓们同欢共乐。 「……师父,新年……新的一年也要身体健康,快快乐乐的。」 耳边轻暖暖,是小姑娘软软的气息,南明烈任她亲近贴靠……之所以没有推开,许是因她倔气却可怜的神情,不禁去猜,以往过年,她是否都会从双亲那儿讨得这样一个搂抱?相互说着吉祥话? 「新的一年,阿霖也要健健康康,要听师父的话。」 当师父,甚好。 总比被她喊爹喊娘的好上太多。 环在他颈上的细臂紧了紧,小身子莫名轻颤,似乎很开心很开心。 他听到她轻声笑,鼻音略浓允诺—— 「好!」 以往要小家伙乖乖的,她总踌躇,顶多允诺自个儿会「尽量乖」。 然后两人头一回一块儿过年的这一晚,他成了她的师父。 她应承他会健健康康的,会听他这位亲王师父的话。 当时他以为收拾了这小家伙,终于令她乖了。 这几年她确实身体健康,被养得结实强壮,什么头疼脑热、咳嗽风寒的小病痛一次也没染上过,就连那个乱棍齐落的梦魇也早已摆脱。 然而,「听师父的话」一事,她今日可算彻底违诺了。 秋阳如金的午后,烈亲王府正院的主房中,十四足岁的小姑娘正冲着她的亲王师父发脾气,亲王师父不理会她,她就跟前跟后纠缠再纠缠—— 「我要去!」 暴雷般一轰响,气势十足,可惜身为师父的南明烈从容不变,瞧也没瞧她一眼,径直往玉石屏风后步去。 「我说我要去!」小姑娘倏地跟进。 南明烈进到玉石屏风后是打算换下身上这一身亲王朝服,尽管贵为亲王,寻常近身之事皆是自己动手,用不惯所请的贴身小厮,但这四年来他身边多出一个小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劳,他一动手解扣卸袍,她便自动凑上来,熟稔地接过他的外袍,再呈上备在一旁柜上的干净衣物。 见她熟门熟路地从角落大箱笼里取出一双男款软底鞋,单膝跪地,搁在他脚边等着他换下脚上那双硬底黑靴……从未要她做这些活儿,却也忘记自己是何时任这小家伙靠得如此这般亲近? 突然摆出一副精乖温驯的模样,做小伏低的,还想捧他的脚帮他换鞋? 他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避开她献殷勤的手,他甩掉两只黑靴,犹套着白绸袜的两足踩进居家软鞋里。 她又火爆了,跳起来站得直挺挺,螓首一甩—— 「就是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南明烈脸色明显难看。 这四年来,他算是被皇帝兄长变相地软禁在京畿。 他的一举一动皆有眼线盯着,为安帝王的心,他没让一干暗卫出手,除缥青仍留身边,一众二十余人全数遣出京畿,尽量往东海和南边布线,捜集各方消息,而自身且安顺当个闲散亲王。 虽顶着亲王头衔,却身无职务,已许久未上朝,今日却是听召入宫。 昨夜,暗卫传来东海战事再起的消息,东黎国与海上倭人联手袭击,海上与陆上双路齐发,当年由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十二万望衡军因主将调度失误,被分股截杀,逼得节节败退,沿海无数村子遭烧杀掠夺。 皇帝兄长急召他入宫,他内心早已有底。 第十一章 没想圣旨尚未正式颁布,府里这只小家伙约莫见了点风吹草动,加上昨夜他见缥青时并未避开她,她小脑袋瓜动了动,便把皇上的意思拿捏个七七八八。 东黎合倭人进犯,满朝文武,望衡军的水陆分战调度唯他最能掌握。 东海战事之严峻,岂能容他不去?又岂能容昭翊帝继续将他闲置不理? 甫回烈亲王府,她就来跟前闹,说要跟他一起上东海前线抗敌。 他听得眼角直抽,拂袖不理,她便一路缠进正院、缠进他的主房内寝。 这几年她随他读书习武,在旁人眼里,她的身分是烈亲王故友之女,是他收留的一名小孤女,尽管府内众人待她如同对待他这个主子,她却不曾拿自己当贵族家的小姐看待,她是真心将他视作师父,努力学着本事。 有时太过努力,简直拼了命,犹如一名处在极度饥渴状态的人,面前突然出现满满山珍海味、琼浆玉露,她大口大口吞食,将他所能传授的事物拼命往自个儿脑袋里塞、尽一切力气将能耐学到最好。 作诗填词那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他很快替她除却掉,反正也没要她当什么风流人物,要学就学些她感兴趣的。 她喜好各类兵法论道、种种机关布阵,喜好万流医书、千金药方,喜好驯兽、骑马之技,喜好内外兼修的武艺和兵器打造,她喜爱的,他就给。 即便当中有一、两项是他不那么熟谙的,也得要求自己精进,且务必精益求精,就为了他「为师的尊严」。 她学得非常之好,好到他时常觉得,以一个师父的身分,已不能求得比她更好、更令人引以为傲的徒弟。 且因她出身西泽大地,那地方重山峻岭,除莽林外,多的是急川险滩,她的泅水技能好得令他惊愕,那是唯一一项他再如何精进都及不上的本事,而关于这一点,他一直掩饰得挺好,不让她得意了去。 来到他身边这些年,他原想让她痛快恣意地生活,她却很快察觉他在天南朝的处境——被召回京畿,卸除治军统兵之权,更因天南王朝流传的那个古老传言,他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成了帝王心中的一根刺,帝王忌惮的心态日益加重,让他动辄得咎,只能低调再低调地过活。 所以她也学起他的低调。 四年来她鲜少在京畿地方行走,若出门跑马、泅水,定然远远离开京城,去到没谁能认出她真正身分的地方。 毕竟对京畿盛国公府而言,她丝雪霖当年早已命丧黄泉,已然死去的人若教谁认出,不知要引起什么风波,她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就怕他遭她拖累……他岂会不知? 有几回,他见她埋首在书阁里,找了不少关于海舆全览、水军阵法与武备总览等等藏书,读得津津有味、废寝忘食,当时以为她纯然是兴趣所致,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 她根本是在未雨绸缪! 她是打着某一日要跟他回战场、回东海的主意! 顿时意会过来,心里痛得乱七八糟,这小家伙……不!不能再说她是小家伙。 以顶天立地般的姿势站在面前的姑娘,头顶心已快要高过他的喉颈。 这身长在天南王朝同龄的姑娘里肯定是个拔尖的。 短短几年内,他确实将她养得颇好,既长个子也长肉,四肢修长健实,是个身容姣美又身手矫健的姑娘家。 把孩子养大不容易,难道还能让孩子跟着他一块儿上修罗战场去?! 这一边,丝雪霖被亲王师父的峻厉目光压得登时气弱,但只有一下下而已,她强化心脏,重整旗鼓,两腿站得与肩同宽,两手叉在腰间增强气势。 「师父允我,我去,师父不允,我自个儿也能偷偷跟去,就是要去、要去、要去!即便把我的腿打断,我爬都能爬去!」 「胡闹!」简直气乐了。 「才没闹!」她激切得满脸通红,冲口便嚷:「师父在哪儿,阿霖就到哪儿。上回师父到东海治军,不是一待就三年吗?这次去又不知要待上多久?我不要分开,一千个不要,一万个不要。阿霖就是喜欢师父,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的喜欢,才不要跟师父分隔两地!」 「你……」搜遍脑中所有字眼,南明烈想骂都骂不出。 玉石屏风隔出的空间并不宽敞,他俩相距不到半臂,因此当她突然出手,招招擒拿,他一时间还真被闹得手忙脚乱。 丝雪霖手脚并用,凭着姑娘家较男子纤瘦的身形,有利于她在窄小空间变换攻击方位,擒拿手加上小巧腾挪之术,一开始便占尽先机。 南明烈见招拆招,以不变应万变。 直对上三十几招,她的五爪缠上他半边肩胛,他沉肩卸劲,本欲借力打力将她甩脱,但见她背后高高摆着几只箱笼和木柜,真把她甩飞,那些东西非砸得她满头满身不可,便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心软,令她有机可乘。 她知道师父突然迟疑了,立时一个扳扣,再扫出一记地堂腿。 她把师父压落地了!痛快! 南明烈微沉眉目望着眼前这「欺师灭祖之徒」,后者跨坐在他身上,制住他半边,明丽脸蛋生气勃勃。 「咱们之前说好的,只要我能制住师父一次,师父就允阿霖一事。」她朝前蹭,小脸悬在他面庞正上方,固执道:「我打倒师父了,师父不可以悔约。我要跟着你,上山下海的,哪里都跟。」 ……打倒他? 她还真有脸了! 南明烈硬肘往内陡拐,阔袖大挥,呼息间便将形势逆转。 她哀哀叫,叫得有些作戏似,很容易就能听出,然关心则乱啊,还是成功唬哧了那个在意她的人。 感觉身上禁锢略松弛,她抓住机会再一次造乱犯上,完完全全就是以「打倒师父」为第一要务。 这一回南明烈下手重些,啪啪啪三五下,招招俐落不留情面。 待丝雪霖终于肯消停,她人是以狗吃屎般的难看姿势被师父制在地上。 她气喘吁吁趴着,膝窝被师父的单膝压得好疼,这时她却不喊痛了,调头往后看,那眸光……仿佛此生已无所恋,非常之可怜。 「师父你……你真要把阿霖的双腿打断吗?」 她又使什么招?! 南明烈真觉这孩子越大越难对付。 她生得本就貌美,鼻唇精致,眉目带英气,此刻瞳底跳窜的小火似裹在水里,哀哀切切的,像在怨他……怨他心狠。 他是心狠吗?!要真能狠心待她就好了! 那眸光真令他有些招架不住。 撇开脸,他放手正欲起身,甫得到松懈的姑娘骤然挺腰、窜起、扑至—— 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但丝雪霖这一次不动武,而是哀兵姿态使到极致。 她扑进亲王师父怀里,两条藕臂圈缠他颈项,小脸紧贴他颈侧和耳畔。 「师父我会听话的……」她哭嚷。 掉眼泪的是笨蛋,但她在师父面前实在当了太多次笨蛋,也只在师父一人面前当笨蛋,想哭就哭,不想忍。 「你现下这般是听话吗?」南明烈盘坐在地,又气又无奈。 「我听话啊,师父让我跟着,我就听话啊……呜呜……我不要……不要离开你……」她哭得不依不饶,都想钻进他血肉里似。 这四年光景,他们俩不曾一日或离。 南明烈是知晓她对他的依恋,那种对待亲人般深刻的感情,常使生于皇家、性情偏冷的他感到奇异,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排斥……不排斥,甚至还颇享受,这样被人真心实意喜欢着的感觉。 只是化身成牛皮糖死缠烂打兼使哭招的她,他实在是……着实是…… 没辙了。 「要跟本王去东海,可以。」闹成这样,留她一个在京畿如何放心? 闻言,泪湿的脸蛋倏地抬起,她十指还揪着他背后衣料。 南明烈再道:「你必须跟本王约法三章,既说不离开我,就得老老实实跟着。」 「好!」丝雪霖用力点头,终于破涕为笑。 「去到东海,一切听本王安排,若情势真危急,本王要你走,你必得遵从。」 「好!」再次狠狠点头,应得痛快潇洒。 眼下他定下任何条件,她只会应好,他难道还不了解她吗? 南明烈按住她肩膀,将她推开一小段距离,专注看她—— 「届时若然不从,毁了你今日的承诺,那本王与你之间的师徒情分便是到了头,从此只当陌路,可否?」 第十二章 「师父!」丝雪霖凶狠地瞪大眼睛。 「可否?」他沉声再问。 她抿抿嘴,又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却知这已然是师父的底线。 「嗯……」她点点头,泪珠跟着大颗、大颗滚落,想到他说的「师徒情分到了头」、「从此只当陌路」的话……光想就痛到不行。 ……还哭? 她这招数只晓得拿来对付他,每每令他心志受到极大摧折。 暗暗叹了口气,他终是将她拉回怀里,大掌抚着她的背心轻拍了拍。 「师父……」她食髓知味般紧紧搂他的腰。 他没应声,鼻中嗅到女儿家独有的馨香,心头不禁震了震,模糊思忖—— 孩子当真大了呀。 似乎……不好再如以往那般任由她亲近搂抱…… 两个月后—— 天南王朝的东海战事终于迎来一场胜利。 战事规模并不大,算是让重新统整过的望衡军小试身手,水陆两军完成一次极佳的配合,奇袭东黎国靠近天南朝沿海的一个水上城塞。 望衡地方的百姓因这场胜仗欢欣鼓舞,尤其是城内的富家员外和拥有城外庄园的乡绅地主们,之前当真担惊受怕,朝廷水陆两军频出状况,怎么打怎么败,地方干脆自组民团,无奈敌不过那些摸上岸的倭人凶残剽悍,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实管不了那些家产。 幸得远在京畿的皇帝老爷够机伶,知道得把当初一手带出十二万望衡军的烈亲王爷迅速调回来,而外貌斯文、清俊无端的亲王一来就开锄,砍了两名将领的脑袋,还留着几颗项上人头没砍,允那些人戴罪立功、将功补过,短短几日便将军纪重整而起。 胜了这样一场,心中大石到底轻放不少,不欢快欢快怎成? 今晚,望衡的地方官员与富家老爷们设宴恭请烈亲王大驾。 烈亲王与民同欢,非常赏脸。 他卸下督军轻甲和配剑,换上一袭月牙白华服,腰坠着一块红丝云纹玉环,束发戴珠冠,俨然一副赋闲京畿话风流的模样。 庆功宴席上可谓热闹滚滚,溜须拍马的话说不尽、听不完,词儿还不会重复那叫本事,而既有佳肴美酒在前,没有美人相伴如何可以? 美之物人人爱,何况是美人? 但丝雪霖很不爱。 非常非常、十二万分,不爱。 怕再继续待着,她会怒火中烧到克制不住,届时这摆满吃食和美酒的雕花木桌真会遭她徒手掀翻,那大伙儿可就难看了。 摆宴的地方是城里某个员外老爷的大宅第,她起身从宴席上跑开,一直跑到园内一座人工湖边才止步,靠在造景用的大石块上喘息。 来到东海之境,她答应不离开师父,要老老实实跟着,今夜的宴请她自然也跟来当师父的贴身随从,但师父他……他怎么可以…… 那群舞姬妖妖娆娆跳完舞,一个个往那些胖老爷身边蹭也就算了,做什么蹭过来师父身边,一蹭还蹭来三个,她才稍稍傻住,人就被挤到旁边去。 师父身边岂容他人作乱?! 她稳住脚步才想冲过去将那三名舞姬挤开,却见师父一身闲适姿态,根本不觉被冒犯,还……还挺享受似。 可恶! 到底谁可恶?是那群胖老爷可恶?抑或舞姬们可恶?还是师父最可恶?她一时间都搞不懂了,只晓得气极怒极。 湖上突然袭来夜风,风里水气甚重,凉得她面上一凛,背脊陡颤。 蓦然间顿悟过来! 她笨啊!笨蛋笨蛋!怎么可以把师父留在那里,自个儿却冲出来? 看不惯就动手,一个个把人撵开,看师父有什么好说的! 足下一旋,甫转身,竟见那月牙白的高大身影也来到湖边,离她仅五步之距。 南明烈神色温和问:「跑来这里想什么?本王走近了都没能察觉。」 丝雪霖鼓着两颊,鼻翼微歙,唇瓣倔强抿成一直线。 「又闹什么脾气?」他朝她再走近两步。 「才没闹!」她跺了一脚。「闹的是那个李知府和刘县官,再加那几个胖员外!」 她贴在身侧的两手握成拳头,豁出去般低嚷—— 「眼下不过小胜一仗就办起什么庆功宴,此役之所以得胜,最大关键在水上奇袭,我为攻,敌为守,咱们占了主动与机动之利,但要是战事反转,变成敌人来攻,且大举来攻,我军该如何应变?水陆战该怎么打?怎么将敌军主力歼灭在海上,不令他们上岸四处窜进?要想真正平乱保境,这些事都得仔细斟酌,等到把东黎和倭人打退到海角天边去,那时再来喝庆功酒才叫痛快!」现下她可是极度不痛快啊! 嚷完,她兀自气呼呼撇开脸,没捕捉到面前男子俊瞳中刷过的异彩。 那异样辉芒充满赞许,也带着不自觉的骄傲,以某个坏脾气的小姑娘为傲。 没听到他说话,丝雪霖以为他不高兴了,但……不对的事就是不对。 她固执不去看他,咬咬牙又道—— 「李知府派人送来请帖,本以为师父不可能会来,不仅不赏光,还有可能藉机大肆敲打一番,让他们那些人收敛收敛……岂知师父不但来了,还应酬得那样开心,吃吃喝喝也都算了,还、还色令智昏……」 「说什么呢?」南明烈嗓音略沉。 干么斥喝她? 阻着不让她说,不是心虚是什么?! 她越想越暴怒,「尊师重道」的玩意儿早抛到九霄云外,冲口便出—— 「师父原来是喜欢那样的女子吗?那些舞姬们……身材凹凸有致,行举妖娆多姿,一张脸蛋未语先笑,说起话来娇如莺啼,轻轻偎靠好似柔若无骨……师父喜欢她们是吗?」 南明烈一楞,湖边光线虽暗,借着皎皎月华和那几盏为妆点夜色而高挂的灯笼火,他依然能清楚分辨她此时脸上的神态—— 像被谁寒了心,既怒又怨的,眉眸间尽染失意。 他内心忽地兴起一股异样情怀,想逗逗她,也想怜惜她,又隐约明白她之所以这般失意,起因全在他,有些啼笑皆非,亦莫名感到欢快。 「本王是喜欢她们吗?」他不答反问。 「那师父也没有推开她们!」 「所以就是喜欢了?」他再问。 丝雪霖瞪他一眼,很快又瞥开,嘴角绷绷的,不肯答话。 南明烈朝她再步近,近到仅离小半臂之距,正欲轻拍她的脑袋瓜,她却往旁边跳开一大步,硬声硬气道—— 「师父身上好臭。」 酒香混着淡淡脂粉味,其实并不难闻,但沾在师父衣袍上她就是大大不喜。 南明烈身形一顿,瞬间僵住。 被……嫌弃了?! 这是她来到他身边之后,头一回不肯让他靠近。 明知道这丫头是在跟他闹脾气,无须在意,他内心却还是涌出薄怒。 想也未想,他出手如猛禽扑兔,一只月白锦袖横过她颚下,将她箍进怀里。 「臭吗?有多臭?你倒是给本王仔细闻闻。」 另一袖兜头罩脑地蒙住她的头脸,袖里大手还不断揉她鼓起的嫩颊,更趁乱捏她鼻子、弹她额面,整得她呜呜乱呼,手忙脚乱欲躲躲不掉。 「师父——啊啊——」丝雪霖真火爆了,既然躲不过,只好奋起应战。 她放弃自救,一张脸暂且任由男人荼毒,蓦然间反过身抱他,细臂牢牢圈紧他的腰身,脑袋瓜终于寻到一个安全所在——他的胸怀。 她把脸死命埋进他怀里,让他再难揉捏欺凌。 钻进鼻间的是师父身上一贯的冷香,也确实混过一些其他气味,她辨别着,脑中有些昏昏然,几个舞姬偎靠他的画面遂又浮现,她心头拧起,忽而感到委屈。 「师父就是好臭,我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嚷着不喜欢,却死命抱紧,脑袋直抵着他胸膛摩挲。 南明烈荼毒不到她的脸,改而拍她后脑勺,见她乱蹭,干脆一把按住她的头。 「再臭也拖着你。」 她突然用力呼吸吐纳,非常用力,重重吸气再沉沉吐息。脑袋被制住了,不打紧,她动起身子和四肢,尽可能粘着他用力蹭,使劲儿摩挲。 「你干什么?」他身躯陡僵。 有什么地方起变化,是他从未料到的,他脸色骤变,按住她的肩膀猛地推开。 「师父臭,我替师父吸吸吸再吐吐吐,把那些酒气和胭脂香粉味全部吸走吐掉,再把残留的气味用力磨蹭掉,那些气味分摊到我身上来,师父自然就不那么臭了。」她说得头头是道,仍一脸执拗,眸眶也含着些水气。 第十三章 南明烈心绪起伏跌宕,听她如此一说,又被闹得哭笑不得。 这丫头当真是他人生至此最为折磨人的修行。 「师父,你别再进去吃那顿宴席了好不?那么臭,都把这身衣衫熏坏了。」眼泪顺颊滚落,她没有费事去擦,就眨眼再眨眼,似拼命要在夜中看清楚他。 「该做的都做妥,成效也已产生,试问本王还进去干什么?」冷声兼瞪人。 「……啊?」她一脸迷惘。 「若非为着一个脾气暴冲、突然跑掉的丫头,本王又何须在此地逗留?」 「什、什么?」她真的搞不懂了。 突然—— 「爷,他们来了。」低沉男嗓在夜中荡开。 丝雪霖被吓了一大跳,她自是认得那说话之人,是暗卫缥青,却不知对方一直潜伏在周遭。 但惊吓归惊吓,她听到他的话了,那代表什么?是谁来了? 南明烈安抚般轻扣她的腕,对半隐在暗中的暗卫道—— 「来得正好。就等着他们。」 「师父?」丝雪霖脑中一转,瞬间抓到什么,顿悟出的想法隐隐成形。 南明烈朝她微勾唇角,顺手又轻弹她额面一记。 「你能瞧出的态势,当地方父母官的却半点未察,是你天资过人、见微知着,抑或那些当官的只知享受,妄图偏安一隅?你说,本王这把面刀还得砍多少颗脑袋,才能转出一个新局?」 东黎国建在水上的城塞,说白了,其实就是以一艘巨型楼船为作战指挥台的水军船队,而作战指挥的大将船则被无数小战船层层包围在中央。 望衡军奇袭对方水军宿营,切断他们水上城塞彼此间的支援,却未赶尽杀绝。 水路茫茫,败兵如何撤、撤往哪个方位、移动速度如何、对方援军埋伏何处、如何集结、与倭人连系是否迅捷、倭人的海上巢穴又藏在哪里……人一旦遇危,定往熟悉的安全所在撤逃,南明烈于是为敌军大将留了挺充足的时间,让他们弃掉那艘半毁的巨型楼船,乘着非常不起眼的小船遁逃。 他早就安排一小队好手密切留意对方动静,这一尾随到底,当真事半功倍,之前不易查探之事全都瞧出端倪。 敌军的集结与重整意外迅速。 端掉他们一个水上城塞,其他几座的布阵亦跟着变化。 而望衡军没有乘胜追击,突然按兵不动的态势让对方也跟着观望起来。 结果观望到最后才知,望衡军不仅没乘胜追击,地方官员与百姓们还大肆办起庆功宴,连望衡军主帅都卸甲换华服,饮酒作乐去了。 所谓上行下效啊,主帅已然如此,底下的将领和士兵们难道不跟着乐? 既然望衡军能搞出一个暗夜奇袭,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今夜海面平止,浪起无声,比起专供船只避风的海湾更加宁静,若快打快攻,确实是扳回一城的好时机! 所以,他们来了。 就等着他们。 拨开脑中层层迷雾,丝雪霖思绪拼命动起—— 师父一开始仅挑一个敌军水上城塞小试身手,她原以为是想给刚统整好的望衡军确立信心,结果是她小瞧这场奇袭小战所能引发的连环效用。 而师父如此高调地在庆功宴席上露脸,吃吃喝喝谈笑风生,根本反常至极,而事反必妖啊,她竟蠢到没看出底细,还气鼓鼓地对着师父跳加官! 顿悟的当下,她瞠圆眸子瞪他,质问的气势甚是凶狠—— 师父为何不说?! 那双漂亮凤目冲着她细细眯起,神态有些莫测,仿佛在说—— 本王不说,你就看不明白? ……所以师父也在试她就是了? 可恶可恶!是她太蠢! 等到当夜又有属下来报,说是顺藤摸瓜终于逮到潜藏在军中的八名敌军细作,丝雪霖还真想给自个儿后脑勺一记重拍。 敌军细作紧盯望衡军主帅与各部将领的起居动向,为引那些「暗桩」浮出水面,且来一招反策,诱敌方大军入局,师父才会跑来窝在胖员外的华宅里与大伙儿同乐,开心听着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的奉承话,跟舞姬们混作一团…… 都是师父表现得太怡然自得,害她以为……以为师父是喜欢那些女子的。 光想着师父喜欢别人,她脑袋瓜都凌乱了。 心思不清明,两眼如盲,才会蠢到自个儿暴怒暴走。 好!师父要她自己去看,那她就好好的、仔细地、使劲儿看个清楚明白! 子夜时分—— 海面上被熊熊火光照映得如白昼般清晰。 下水的无数条小翼与小斗舰,或作为诱饵诱敌船追击,或以连弩、火箭或小火炮迫使敌船转向,不管哪一种,皆为引敌军深入陷阱。 望衡军在水中设下的机关奏效。 当敌船近岸,我军斗手们适时操作机括,沉在水下的木桩陡然竖起,钉在粗圆桩子上、一条条带刺带勾的铁链随即被横拉于水面上,用来破坏船底十分有力。 敌船一旦破底或卡在机关上进退不得,我方斗舰必然将之合围,趁他病要他命,与敌船接舷之后就是毫不留情的近身战,连落水往回逃的也绝不放过。 先封锁,不令敌船近岸。 跟着包围、歼灭、追击、再彻底歼灭。 战场残酷,近身战尤其惨烈,丝雪霖早有觉悟,缠着师父来东海驱逐敌寇、重建边防,她很明白入眼的会是何种景象,只是当两军短兵相交,最最真实的一面呈现在前,心志再强,亦受冲击。 但师父没要她回避。 像拿她当大人对待,他让她去看去听去想,这一点又令她受冲击的心志得以刚毅坚挺。 不过尽管如此,师父还是没任她跟到底。 望衡军的冲艇和小斗鉴在海面上分组攻敌,为统整和有效变化阵形,指挥船亦须往海面战场推进,亲王主帅脱去华服重披战袍,把她赶下船。 望衡军是没打算让任何一艘敌船上岸的,倘使真有漏网之鱼摸上来,陆面上亦设防线,相较而言,岸边算是非常安全,安全到她心痒手也痒,好想抢一艘小翼下水,偷偷跟上去。 可是不行。 来东海前她跟师父约法三章,要听他的话。 她遂爬上这阵子甫完工的了望高台,了望台坚固雄壮,内部分三层,分别有供士兵休憩、储存武器和兵粮之处,留守的士兵认出她是这两个月来一直跟在烈亲王身边、喊烈亲王师父的小姑娘,见她长驱直入直往高台上奔窜,并未阻她。 跃上制高点,放眼看去确实一目了然,敌方大军的鲨形阵被望衡军埋伏于两侧的冲艇打乱。 师父这招侧面突击安排得好啊! 她内心不禁喝采,眸子舍不得眨,脑中思绪转个不停,想着若她是敌军主将该如何接应,若她是师父又会如何进击。 此时对方阵形收拢,试图以矩阵护住大将指挥船。 约莫是彻底明白中了欺敌之术,深落陷阱,终于弃卒保帅准备要逃。 当敌军剩余战船轻易集结,未受望衡军太多阻挠,丝雪霖已知师父定留后手。 果不其然—— 海面骤然爆开一团火光,烈火猛烈,竟在海上迅速燃出一个巨大圈子,将甫集结成矩形阵的敌军团团围困。 先分别削弱、击破,留给对方统整残兵,再以逸待劳来个一网打尽。 东黎欲霸占天南朝东海的海上控制权,对天南朝沿海的扰边行径不曾真正歇止,这一次敢与烧杀掳掠''恶名昭彰的倭人联手也实在欺人太甚,丝雪霖来到东海,曾随亲王师父巡视遭掠杀的几处沿海渔村与小城,再听那些捡回一条命的百姓们述说当时惨况……她全然能懂,如今有这样好的时机,既然诱敌深入,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完全歼敌方为上上之策。 这一战必要将对手打趴,对于来犯之敌,丁点恻隐之心皆是可笑之举。 然,该是完美火攻封锁的大火圈却有一小段没有燃起。 敌军察觉到了,所有战船自然护着大将主船往那断口突破。 丝雪霖急得心如火烤,往不远处看去,才惊觉我方的一小船队遭遇攻击。 暗暗摸上那支小船队的是十来名使长刀的倭人,其他船只已赶过来援手,但那架装载着水上火箭的小翼却漂走了,因小翼未能及时抵达定点放出火箭,才使得火攻封锁的大圈子出现缺口。 不行!别漂别漂!回来啊—— 丝雪霖抱头又跺脚,急得快流泪。 脑中急速转动,拼命动着,一幕幕画面如浮光掠影。 第十四章 她想起随师父巡视时曾见到几位姑娘家,一张张年轻却无生气的脸,最小的还不足十岁,那些女孩儿是活下来了,但被倭人和东黎攻陷的城村,敌军主将放任底下士兵随着倭人烧杀掳掠、奸淫妇女,连身子都没长熟的女娃儿也不放过,若非亲人死命保下,硬护着不让姑娘家寻短,哪还能活? 要跟本王去东海,可以。 你必须跟本王约法三章,既说不离开我,就得老老实实跟着。 若情势真危急——本王要你走,你必得遵从。 脑海里,师父的话一字字盘桓。 若然不从,那本王与你之间的师徒情分便是到了头,从此只当陌路…… 她不是不听话、不是不遵从,而是再迟一步,敌军便有机会远遁。 她厌恶战乱,但有人打上门来,手段凶残毫无怜悯,便不能原谅。 既然要杀,就杀个彻底,最好连根拔起,方能保沿海百姓长年太平,绝不能教那些混帐东西逃掉!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所有思绪一甩而开,她抓着垂挂在外墙上的绳梯一跃而下,似听见高台上谁在喊她,她头抬也未抬,提气便往海上冲,抢一架小翼就去追漂远的那只小翼。 这种供单人操控的轻舟她已使得非常好,知道如何追着风、借风力在海面上疾行。 她躲过流火,躲过乱射的箭弩,亦躲过几个落了水、企图抢她小翼的敌军。 她以自己都未料及的神速抢到那架漂走的小翼旁边,侧倾身躯,藕臂陡伸,一把揪住小翼上的绳杆。 不知是否有人能一次驶动两架轻翼小舟,以往不知,如今却是知道了—— 真有这般本事! 丝雪霖努力保持平衡,驾着双翼冲向大火圈的缺口。 耳中呼呼呜鸣,她听不清周遭声音亦无心去听,只知必须尽快堵住那道口子,不能让师父的火攻封锁出差错,不能放那些混蛋逃出生天。 一切动作全凭本能,她学着士兵们放火箭的方式扯开机括,随即放开那架装载火油的小翼,小翼被点燃的火箭带着疾冲,她攀在自个儿的这架小翼上迅速往后退,却退得不够快,当那端的火猛然爆开,把即将突围冲出的敌军船队烧成一大火球时,她的小翼亦受波及,烈火炸开的力道将她喷飞,小翼碎裂四散,她坠进海中。 「阿霖——」 是师父的唤声,就算跌进海里,耳朵呜呜响,她依旧能听清。 糟了!是很糟很糟又很糟的那种糟糕啊!她的行径肯定被师父看得一清二楚,要不,师父也不会喊她喊得那样怒气腾腾。 想避避风头,但往哪儿避啊? 欸,她总不能一直沉在海面底下不出头啊…… 突然,有谁伸了根粗粗的竹杆子过来,丝雪霖甫抱住,船那头的士兵们开始吆喝着收杆,很快就把她救上船。 定睛一看,她上的正是望衡军的主帅指挥船。 其实凭她泅水的本事,要自个儿游上岸或找一艘小战船攀上绝非难事,用不着指挥船赶来相救的,那个…… 如今……反正……总之是安全了、得救了,只是眼前还有一道如悬崖峭壁的「天险大关」要闯,谁来救她过关? 不等那道冷冰冰的「天险大关」发话,她先跪再说—— 「师父……」很可怜兮兮地唤了声。 不但嗓声可怜,此时她丝雪霖的模样也颇可怜。 被人从海里捞起,浑身湿漉漉,束发早被水流打散,披头散发的样子显得脸蛋又小又苍白,不知是觉得冷,抑或受到惊吓,她直挺挺跪在那儿,指尖克制不住地发颤,尤其端坐在前的男子半句话不说,她越看越惊,背脊都隐隐抖了起来。 外头,战事底定。 她拉回漂走的小翼堵上那个火攻缺口,及时将敌军残余船队逼回火圈内,望衡军数十艘斗鉴上的连弩齐发,强攻不过一刻钟便完全歼敌。 但她家师父对于这最后一波的连弩强攻似乎不感兴趣,明明还在指挥船上,却没探头多看一眼,把她叫进主帅臆房里后……就成眼下这样。 她扛不住就先跪了。 南明烈实不知该揍她一顿小屁好呢?还是该好好夸她? 若然她是他麾下的士兵,适才她那一手浑然天成的单人驾双翼之技,足能令他刮目相看、开口嘉许,更别提之后冒险放出火箭所建下的功劳,想在军中连升三级他都允。 烈火炸开,把不及退避的她也一并轰飞,他额心骤然刺痛,入眼尽是火红,怎么也看不清前路,是缥青突然近身,在他耳际吐语—— 「小姐无事,已泅出水面。」 听得那一句,他神识才定,才知胸口绷得疼痛,五指已将船舷捺出裂痕。 一直认为自己天生冷情,即便曾与她亲爹知己相交,亦是淡如水般的君子之交,之后她的爹爹远走西泽,断了音信,他是曾有怅然若失之感,却并未在心上刻划过深的痕迹,但这丫头来到他身边不过几年……不过几年啊,他这一颗心总像吊着十五只桶子,常因她搞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 他身为皇族人,有诸多皇兄皇弟,更有多到数不清的侄亲晚辈,但就是孤独一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 而她亦然,与他是如此这般相像。 这几年养她、教她,与她一块儿生活,像相依为命的两个,所以不知不觉间才会令她进到内心深处,遇上她的事就无法淡定吗? 如今已然这般,往后又当如何? 若不坚决立好规矩,确实给她一些教训,他往后日子怕要永无安宁,不知要为她费多少心神、白了多少头发。 「今夜你答应过本王什么?」 「……留在岸上,不……不下水。」用眼角余光偷瞄的举止是怯懦的表现,知道归知道,丝雪霖还是怯懦瞄着。 师父给外人的感觉一向清冷孤高、难以亲近,她却觉他周身气质暖得很…… 然,此刻的师父不大暖,不但不暖,还冻得她呼吸吐纳都快跟着冻结。 「随本王来东海治军之前,你又应承过什么?」 进到这船舱,已觑见师父第五次伸手去按压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师父头很疼是吗?因为她又闹起? 想到稍早因那场庆功宴席,她还骂师父色令智昏,说他臭……欸,师父头疼,她确实是罪魁祸首,但是…… 但是…… 「师父,我知道自己可以办到,没有逞强,那架小翼不及发出,漂走了,总不能……不能由着它漂远,师父的火攻封锁完成了,咱们斗鉴上的连弩齐发才能给敌军最后一击啊,我看得出来,师父要我去看,我能看出来,我……」语气越说越急。 啪!一记不重不轻的拍击声响起。 南明烈单掌拍桌,短促一个音就让跪地的小姑娘双肩陡颤,眸底泛泪光。 「我问,随本王来东海之前,你应承过本王什么?」 「师父……」她抬起脸容,唇色异常惨淡。 「不肯答吗?」见她固执抿唇,他沉声又道:「无妨,本王替你答。你承诺一切听我安排,要你待着,你就得老老实实的,若要你走,你也必须遵从,绝无二话。」略顿—— 「本王那时亦说,你若毁诺,也无须再喊我师父,本王与你之间的情分算是到了头,从此只当陌路——」 「师父!」她大声喊出,眼泪顺颊滚落,眸子眨都不眨,惊惧、懊恼、委屈、不敢置信、仿徨失措……种种心绪在那瞳底交迭翻涌。 这丫头可怜模样再搭上泪眼汪汪,南明烈冷冷绷着脸,内心却大感吃不消。 他撇开脸,起身,阔袖一拂走出船舱。 要她答话,她还跟他强,一副自己并未做错的态势,简直火上浇油。 眼不见心不乱,干脆把她丢在里头晾一晾,看她能否自省。 被惹得头都疼,不是两边额穴疼痛,而是额心阵阵刺热,仿佛那抹火焰印记变成活物,热度不住往额骨里灼入。 步出舱外受夜风一吹,心绪稳下,那灼痛感亦跟着缓和下来。 海面仍被无数大小火团,以及水军们手中的火炬照得清楚能见,小翼和斗鉴来来回回救助落水的我方士兵,几名将领见他立在船舷边,纷纷上前禀报战果与要务,并作请示。 南明烈问了问粗估的伤亡人数,待听取众将领所禀之事,迅速下达几个决策之后,他将后续的处理交由水军副统领接手,随即便令指挥船回航。 第十五章 返回岸边,原想把那惹人头痛的丫头继续丢着不理,但他发现竟有不少士兵朝着指挥船的船舱张望,那引颈期待的样子根本是想等着人出来、再冲上前好好表示一番,满满的钦服与好奇。 单人驾双翼确实厉害。 千钧一发间能堵上火攻封锁的缺口,的确艺高人胆大。 然,要是那丫头再如此受众人追捧,岂不耀武扬威到翻了天去? 端出亲王主帅的架子,横扫几眼终于将那些眼巴巴望着船舱的毛头小子「赶」走。他拉开舱门踏进,一扬睫,稍缓下的火气忽又腾高—— 她竟还跪着! 姿势跟半个时辰前他拂袖离开时一模一样,就连他一开始特意摆在桌上的一迭干净棉布,她也未取。 要在以往,她肯定抓着就用,岂会拖着满身水气动都不动? 被捞上来跪到现在,她头发和衣衫仅湿湿的,已不滴水,但地上被她跪出的一小洼水还没干……这是跟他杠上了吗?南明烈越看越怒。 他大步走近,袍摆与靴子进到她低垂的眼界里。「丝雪霖!」 发丝凌乱的脑袋瓜缓缓抬高,丝雪霖突然吁出一口气,跪姿一软,改而跪坐在自己腿跟上。 她眨眨眼,冲着他笑—— 「师父你叫我了,我还以为师父真不认我,把我当陌生人……」 南明烈微眯凤目,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教训她,神情却骤然一变。 居高临下去看,才见她跪出的那一圈水洼颜色不对,似混过暗红。 他矮身蹲下,迅速拨开她的发,目光飞快在她身上梭巡,终于在她左腰侧找到伤口,口子上插着一小片断木,看着像是小翼船身的造材,木片未拔出,牢牢嵌在肉里,所以一开始出血并不严重。 然后她直挺挺使劲儿跪着,身躯一用力,血便越渗越多。 她一头长发掩下,穿着是暗色衣衫,先前他又正在气头上,根本未去留意。 「咦?师父……」丝雪霖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螓首歪了歪,像也不明白腰侧怎么了。「……我受伤了? 怎么会?」 她真的不晓得自己受伤。 被炸飞、落水,再被捞起、叫进船舱里,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绷得死紧。 知道师父发怒,很怕师父发怒,但师父终究发了大火。 她绞尽脑汁想灭火,全副心神都拿来对付师父了,只觉得不住发颤,腰侧隐约有些刺疼,可哪有心思去看一眼,师父心坚如铁,要跟她当陌路人的话都出口了,她哪来的力气管自个儿…… 突然意识到自己受伤,她身子不禁缩了缩,下意识欲把木片拔出。 手蓦然被制住,她抬眼去看,师父脸色比先前更难看。 完蛋了完蛋了,师父的怒火愈烧愈旺,怎么灭嘛?呜…… 她腰侧那块小翼的断木是师父帮她取出的,师父手很稳,下手迅雷不及掩耳,只是止血时狠了点,用干净棉布牢牢捆她的腰,一捆就好几圈,捆到棉布上没再见到渗血才罢手。 返回城内元帅府这一路上,师父弃马乘车,一直将她抱在臂弯里。 丝雪霖深深觉得,这伤啊,实在伤得太好太好,好得不能再好,让师父都舍不得了,虽然师父仍一脸冷峻,但没有不理她,阿弥陀佛…… 她可以咬紧牙关、鼓起勇气面对战场上血腥且残酷的真实面,可以为了完成师父的战略布局,不惜扛起屠刀斩向敌军……她今夜放出那架小翼,冲着敌人去,说真格的,她的手也已沾染鲜血,即便不是近身肉搏,她亦杀了人。 但她没有惊惧,至少在那时,她没有害怕。 然,当师父开始质问她,声音清冷从容那样好听,却刮得她神魂都痛,她真的怕了,怕得不得了…… 师父若不要她,她还有谁能依偎?还有谁? 此一时际,内室帘子被撩起—— 「师父……」见男子踏进,她连忙要撑身坐起。 南明烈眉峰微蹙,小小一个面部动作便令她乖顺,安分躺落。 他在榻边撩袍坐下,伸手探她额温。 「没发烧的师父,我壮得跟牛似,灶房大娘煮的浓浓姜汤我全灌完,腰侧伤口也裹了温烫温烫的金创药膏,全身热呼呼的,但绝对不是发烧,就算在海水里浸上三天三夜都不会有事,我唔……」又被瞪了,欸。 南明烈此时的怒气大部分是针对自己,说不上为何,也许是气自己没仔细正视她的能耐,没能确实为她导出一条道来。 他要她用心去看去学,却又将她阻在真正战场之外,担心她承受不住血腥残酷,不愿她身陷险境,如此矛盾反复,若不是她此次在火攻封锁中显露那一手天赋绝技,更将她父族剽悍血脉展露无遗,他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失误。 他不能立了目标给她,却又圈住她这头小虎不放。 「师父你……你不要不说话。」丝雪霖将搁在额上的那只男性大掌合握不放,还得寸进尺抓到怀里搂住。 南明烈见她眸底轻布血丝,根本是硬撑着不睡。 海上一夜激战,此际天已鱼肚白,她撑到现下就等着跟他说话吗? 适才他踏进这内室,她脸上期待与雀跃的颜色已尽落他眼底。 「要本王说什么?」终于出声,回报他的是一张更雀跃的小脸。 「就、就说你原谅阿霖了,不跟我较真,说咱们就和好吧……这样。」 「和好?本王是在跟你吵架吗?」 「没有没有!没跟师父吵架!咱们……咱们用不着和好,师父跟阿霖一直很要好很要好,不用和什么好。」 她乐呵呵笑,笑得眸底略闪水光,好一会儿笑颜轻敛,又道,「师父往后不要再说那些话吓人,什么‘从此只当陌路人’,什么‘情分算是到了头’之类的……师父不要说,我、我听了很怕。」而且很痛很苦。 南明烈本想抽回手臂,然稍稍一动,她却握得更紧。 想到她腰侧遭断木生生插入的口子,想到她跪得红肿的双膝,心不由得一软,便也由她了。 「你也会有怕的时候?」受惊吓的是他才对吧。 突然,他腰际一紧,搂他臂膀在怀的小姑娘如顺竿往上攀的小猴,顺着他的前臂扑进他怀里,改而抱住他的腰。 「师父——」她嚷了声,脑袋瓜直往他腰腹磨蹭,继续嚷嚷:「师父师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没守住诺言,我没做到该做的,师父不要再生我的气,我、我……」她原本想说她会乖乖的、会很听话,但……没把握能办到啊,于是便道:「我知道自己很糟很坏很不好,言而无信,简直坏透了,要怎么罚全随师父,怎么罚我都认了,但我不走的,不离开你,赶都赶不走,然后我、我永远不跟师父和好……因为要一直要好啊,所以不用和好。」 「你……别乱动!」 南明烈被她扑得整个人僵住。 她脸蛋埋在他腰腹,身子置在他胯间,头顶心还不住乱蹭,女孩儿家的独特身香随她年岁增长愈益馥盈…… 他尴尬到想狠狠推开,若不是顾虑她的伤啊,他、他早把她甩到墙角纳凉去。 深深呼吸吐纳,稳下,他掰开她的藕臂将她重新置回枕榻上。 「闭目,睡觉。」沉声命令。 「那师父……不生气了?」 「嗯。」 丝雪霖闻言立即躺得直挺挺,跟躺棺材似的。 她闭住双眸,嘴上还动—— 「师父,我要睡了,很快的,你先别走啊,我很快就会睡着的。」 喜欢有师父的陪伴,喜欢他衣上、身上的气味,喜欢被他高大身影笼罩在底。 眉间被一指轻轻按住,那指力缓缓加重,是师父要她收神定心。 要稳。 她微微牵唇,终能放松神识,气息渐趋徐缓。 下一瞬即将入眠,她唇又动,喃喃低语—— 「……那些舞姬……不要啊……师父不要喜欢谁……让阿霖一直喜欢着就好,好不好……」 话入耳入心,心蓦然一悸。 南明烈撤回劲指,瞅着枕上那张清丽睡颜,烦恼顿生便罢,竟又生出某种近乎甘之如饴的情绪。 不禁苦笑了。 如今已然这般,往后又当如何? 他与她,将相伴至何时何方? 天南王朝,昭翊七年,皇上遣嫡亲九皇弟烈亲王再次往东海治军抗敌,烈亲王不负皇命,重整望衡军军纪,两个月后歼敌于海上,不留活口。 第十六章 时值春末,烈亲王以海象平和、适于跨海乘胜进击之由,请旨再留东海。 昭翊帝最终允烈亲王所请,令其率麾下水军直逼东黎国而去,并扫荡海寇,彰显天南王朝国威,还沿海百姓清静太平。 烈亲王麾下一小姑娘有单人驾双翼之巧技,望衡水军尽得其授,获益匪浅,此巧技在进逼东黎国时大起作用,不出半年,东黎国低首拜降,向天南王朝称臣,自此,东海地方村城迎来前所未有的祥宁。 天南朝沿海百姓皆称颂—— 火焰胎印乃王朝真样瑞也,甘露降雨,真百姓之福星也。 天南王朝史记史官秉笔暮春时候,鲸群喜在近陆地的海域徘徊游荡,听老船手和渔夫们说,那是大鱼们正在寻找理想所在,待夏季到来,它们相互看对眼的,就鳍拍着鳍、尾交着尾,暂栖下来快活地繁衍下一代。 丝雪霖很喜欢听那些海上老手们说事,再寻常的事都能说得趣味横生,而待在东海这三年多的日子也没跟老手们白混,她可是偷师偷满满。 但今年鲸群状况不大对劲。 老渔夫们说,近海所在来了一头虎鲸,凶狠异常,若是为了猎食,尽可以往深海去,那儿多的是食物,没必要挑衅个个都是大块头的鲸群。 结果鲸群仗着鲸多势众,冲撞时没吃到什么亏,只是这一群想生儿育女的大家伙却被扰得躲哪儿都不是,兴致全没。 没了兴致……这如何得了? 莫怪老渔夫们会说虎鲸凶狠异常,它根本想让鲸群绝子绝孙吧?! 今儿个天很蓝,万里无云,风平浪静,静到七、八艘斗鉴以及赶到看热闹的渔船上的人们,个个屏息以待,大气都不敢喘。 「都下去多久了?还不见影儿,会不会……」 「别出声!」 「咱说真的呀,虎鲸那么大,少说也有她三、四倍长,她……欸哟!」 「嘘,闭嘴!」 斗鉴上某个小伙子没沉住气,一开口便遭围堵,吃了不少记拐子。 就在此际,「澎磅——」一声巨响,平静海面生生被冲破! 黑白分明的一头虎鲸跃腾至海面上,骤然间带起大量水花。 晴空之下,那女子跨骑在鲸背上,双臂抓住巨鲸背鳍。 那根用以平衡的大鳍生得高耸直立,目测近三尺长,她靠臂力与腿劲将自个儿牢牢攀附住,仿佛那巨鲸背鳍正是烈马马鬃,她能驯服烈马,再驯服一尾杀人鲸也非难事。 骄阳刺目,那海上骑鲸客的身姿化成一道再潇洒不过的剪影,众人不及吐息,「澎——」一声水花又掀,巨鲸跃出一道漂亮飞弧,再次坠入海中。 斗鉴与渔船上的众人个个瞪大眼,在发出一串惊呼后,又一次陷入沉默。 这会儿的无语不是屏息以待,而是当真说不出话,被方才亲眼目睹的那一幕震得脑中空白,深深印下的仅那道骑鲸身影。 没让众人呆若木鸡太久,巨鲸很快又起。 这头大物其实聪明得紧,前面几下没能将背上的人甩开,便想把人往深海里拖,可惜碰上的是比它更狡猾的人,知它背央那方三角大鳍主要用来平衡身体,那人攀住了还不够,竟使劲儿扳动、胡乱扭转。 鳍是没让她扭下,但方向大乱,只得在海面上上跳下窜,不断浮窥翻滚。 一方海域被搅得不住涌浪,船只随浪起伏。 有时巨鲸窜腾厉害,窜得狠,跌得就凶,幸得斗鉴与渔船上好手众多,几次都能连人带船闪得漂亮,不过众人早被海浪浇灌得浑身皆湿就是了。 混乱持续近一个时辰,巨鲸与背上之人又一次失去踪影,一切复归平静。 「看啊!那边——在那边啊!哈哈哈哈——」老渔夫一臂伸长、指着不远处海面,另一只手掌大乐般直往大腿上拍击。 大伙儿伸长颈子望去。 终于终于,鲸与人再次现身。 这一次,骑鲸客不仅潇洒,更是顾盼生姿、意气风发。 她不是抱鳍跨坐,而是两脚微开直立在鲸背上,以单手虚扶背鳍,仿佛教她踩在脚下的是一架小翼。 众人目光瞬也不瞬,盯着乘鲸破浪而来的女子,老渔夫眼角甚至渗出水光。 「阿霖姑娘……」敬畏地看了眼仅露出背鳍在海面之上的巨大生物,老渔夫怕惊动它,不敢扬声说话,却冲着丝雪霖翘起两根大拇指,激切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她特意骑鲸在几艘斗鉴间穿梭,因为她的「驯鲸」之举,事前可是被人开了赌盘的,谁赌她输,她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小心眼得很,如今赌银算是进袋了,就要让那几人狠狠肉疼又心疼一番,哈哈哈哈。 她其实不知,此时那些赌她输盘的同袍们压根儿忘记银子飞了的事,只觉她丝雪霖……她……肯定不是个女的!也许还不是人! 想想,海上骑鲸客啊,真能把杀人巨鲸当野马来驯服,这……是寻常人干得出来、办得到的活儿吗?! 丝雪霖耀武扬威够了,眉睫一抬,落在较远处的那方,眸心瞬间发亮。 是一艘两层的中型楼船,海战时能具备指挥与作战之用,十分机动灵巧,是她熟悉的外观,是望衡军的主帅座船。 是师父啊! 她心里欢快极了,骑鲸迅速游去,短短几个吐纳已近楼船。 见到那立在船舷边的修长身影,她笑颜的热力直逼骄阳。 不需绳梯或长竿,十七足岁将满十八的她武艺已有小成,她俐落往船上攀,还不忘回头对那头庞然大物交代—— 「好了,你自个儿先玩去吧。可别忘了咱俩约定,不准再淘气,人家成双成对寻个隐密地方就想要好个一番两番又三番的,你把大伙儿搅得兴致全无,自个儿有什么好乐的?」攀在楼船外,她探手摸了摸巨鲸黑亮亮的头—— 「乖些,听话些,有事没事都能找我玩啊,我也会帮你留意好对象,让你也跟姑娘好在一块儿,就不会成天眼红别人。」 巨鲸发出叫声,尖细幽长,真能与她灵犀相通似。 目送大鲸沉鳍隐入海中,丝雪霖这才使了一记燕漾空,翻身落在楼船甲板上。 南明烈身旁还站着谁,身后亦有几道身影,她无暇去理,眼里只有自家师父。 「师父师父,原来那头杀人鲸是只公的,我与它互通姓名了,我喊它黑子,它说这名字可以,就应我了。」 想去亲近,但实在彻底湿透,滴滴答答流个没停,她两手像拧干巾子般绞着湿发,沾露翘睫泛着光。 ……黑子? 跟当年那只黑猫同名吗? 南明烈淡然神情未变,袖微甩,一物已轻抛过来。 丝雪霖迅速去接,到手才知是一条大大略厚的棉方巾。 她喜孜孜道:「跟师父提了,说今儿个要出来寻找一头作怪的大家伙,师父听了什么也没问,还以为不感兴趣,不会过来的……」但师父来了,还备好大方巾方便她擦头擦脸吸干水。 「是不感兴趣。」他徐声答。 能让他关注的只会是某个越玩越野、胆子越练越肥的姑娘。 「咦?那大热天的师父干么出海……」她话音陡止,大方巾盖着头顶和额面,仅露眼睛、鼻子和嘴巴,笑得一脸小人得志样。「师父原来是关心我,明白明白。」她用力点头,一副非常明白的模样。 似从那次歼灭来犯的敌军之后,师父待她的方式便有所改变。 她不再被设限,想干什么、想见识什么、想学得什么,师父全然由她。 但,许是为了不让她恣意妄为到把小命早早玩掉,师父教授她的东西更广更精,武艺上求深进,体能训练上,对她更是毫无怜悯之情。 这三年多的日子,她是跟望衡军吃同锅饭、干同样军务一块儿过来的,只差没在同一间澡堂洗澡和同一个广榻上睡觉。 陆营、马队、水军这三师她全走过,伺候过马匹,干过舵工、掌号和了手,也干过必须直接面对敌人的斗手。 她常会记起初遇师父那时,他问她愿不愿意学本事—— 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但想踏遍天下,总得把本事学齐了。 学齐全些,就不怕路途上遇狂风大浪。 师父一直惯着她也管着她。 她若想干些出格的事——行!他会让她自个儿先掂掂分量,自觉够能耐有本事,那就去,他不插手不多言。 可师父知不知,如今的她已不想闯天下了呀,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第十七章 现下在望衡军中,她也算有点地位,当年先是靠那一手单人驾双翼的巧技小小立下万儿,之后师父欲对东黎国主动出击,来请教她驾小翼技巧的人越来越多,而她与人相互切磋,自个儿从中竟又琢磨出不少诀窍,师父遂令她也当起了别人的「师父」,教授望衡水军那些小巧技。 后来在对东黎的战事上,小翼在海战上发挥了前所未有的辅助与机动效用,令斗鉴的攻击与冲艇的逼迫更具威胁,破坏力大增,她丝雪霖的名号也跟着响亮一番,师父甚至还放权于她,让她自个儿挑人,组成一支在大军编制外的翼队,目前为止共五十六人,皆是好手中的好手。 此时抓着大方巾胡擦,她兀自欢喜着,南明烈略略倾身靠近,用彼此间才能听到的音量道—— 「本王关心的是赌金。既已下注押盘,总得赢了才好。」 「嗄?!」她瞬间傻眼。「……师、师父知道有人开赌盘?」 他单眉微动,表情清楚表示——这大军之中,何来能瞒得住他之事? 军纪明文规定,不能聚赌,若她的理解并无差错的话,如今这身为亲王又是主帅的人不但知情,还……还跟着一块儿下赌注了! 欸欸,都不知他怎么下注? 难不成是假缥青或其他暗卫之手? 「师父……赌、赌赢了?」艰涩到嗓声都哑了。 「本王看中的,自然是赢。」 丝雪霖心绪蓦地又高扬。 嘿嘿,师父押她赢、一直看好她呢!才不是对她「海上寻怪」的活儿漠不关心,是非常又非常在意啊! 「师父押对宝,赢得真好。」内心澎湃难以形容,她眸子闪闪发亮闪出水气。 感动哭了?「……至于吗?」南明烈有些失笑,轻手拍了她印堂一记。 此际,今日前来观战的几艘斗鉴见来的是主帅指挥船,纷纷行船过来参见,其中一艘斗鉴的斗手正是这次开赌盘的始作俑者。 丝雪霖就怕无所不知的师父会突然拿人开面,正想着怎么转移这事,她家师父竟如她所愿地岔开话题—— 「有人欲见你一见。」 「咦?」大方巾从头上拉下,整团抱在怀里。「见我吗?谁呢?」 「京畿顾家的老爷子。」说着,他徐徐侧过半身。 丝雪霖看到一名杵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老者。 老人家发须灰白,应已是花甲之岁,苍老面庞上的双目犹带精光,精神矍铄。 这位老者她依稀见过的……等等!京畿顾家……顾家老爷子……从前的一品军侯,如今的盛国公……是啊,她当然见过他! 当年被老杜伯伯带回京畿顾家,她可是跪着给他磕过响头,真正对上眼也就那一回吧,之后仅在顾府中不远不近看过他的身影几次,她现下还能记起,都觉自个儿脑袋瓜着实有力。 是说……这位老人家想干么? 直盯住她不放,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脸不敢置信又惊喜至极……拿她当什么看了?到底想干什么还有师父是什么意思?她与京畿顾家之间的破事儿,他是最清楚的,却还领着老爷子来了,师父为什么这么做? 她倏地调眸瞪向身侧的男人。 唇有些发颤,她用力吞咽唾沫,那好不容易摆脱掉的梦魇像又回注脑中。 南明烈单掌托着她的肘,目光很有压迫感,似要她乖些、知礼些。 好啊!师父要她乖,她难道还能把天给翻了吗? 整整面容,她朝前踏出一步,深深作揖,硬声硬气道—— 「顾老爷子您好,您老儿万安,小的望您笑口常开、开开心心、心心相印、身体康健、健康如意、意气风发、发扬光大、大展鸿图、生意兴隆、童叟无欺、一本万利——」乱七八糟都不知说了哈。 但不管,不是要她「知礼」吗?反正好话多说准没错,礼多人不怪! 「阿霖——」 听到师父沉声唤她,她心里一酸,鼻腔也跟着泛酸气。 「老人家,您与我最好相忘于江湖,咱们后会无期!」够有礼数了吧? 不驯地哼了声,她谁也不看,大有一种豁出去的气魄。 她忽地跳下主帅指挥船,没有直接落水,而是攀在船只外侧,手脚俐落地解开附设在楼船侧边的一架轻型小翼。 海风捧场,白浪赏脸,行在海浪之上,她撑着小翼扬长而去,连半个回眸都懒,无比地张狂潇洒。 顾家老爷子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收回随那艘小翼而远放的目光,却见烈亲王目光仍未收回,神俊瞳底闪烁不容错认的纵容。 知道老人在看他,南明烈眉目一敛,淡淡笑道—— 「国公爷莫怪,都是本王惯出来的,看来是把她给宠坏了。」 嘴上说「宠坏」,神态却愉悦绽放,仿佛那丫头行举再如何脱序,都是他喜爱看的……这就令老人家越瞧越不是滋味了。 国公爷非常不明白亦无比懊恼,明明是自家嫡嫡亲的丫头,怎会被别家的男人给宠坏? 见到不想再见之人,勾起不想再记起的往事,丝雪霖只觉今日遇到巨鲸、赢了赌盘的喜悦全没了,被破坏得很彻底。 重点是她家的亲王师父还来补上一刀。 「师父很坏!」她气红脸蛋嚷嚷。 南明烈是追在她身后赶回的,也庆幸这丫头虽在气头上,仍乖乖返回城中帅府。 尽管她怒发冲冠,却没把自己关在自个儿院落生闷气,而是直接往他寝房来,待他回府,一踏进居处,就见红着眼眶气跳跳的她在那儿来回踱步。 「本王坏在哪里?」见她原来在自己房中,他暗暗吁出口气,面上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雷打不动的模样。 丝雪霖磨磨牙,喷火。「你……跟不相干的人站在一块儿,师父是叛徒!」 漂亮凤目瞬间刷出锐光,充满压迫。「胡说什么呢?」 「哪里胡说?!」她眉眸悲愤。「师父不是跟盛国公成一伙吗?要不也不会特地带他来海上看我,还要我乖……我为什么要乖?为什么?!对京畿顾家而言,我早是死人了,为什么还要乖?!」 「可对本王而言,你丝雪霖是活生生再真实不过。」他难得扬声。 她楞住,不明白他的意思,直直瞪着,胸房起伏甚剧。 南明烈缓下脾气又道:「本王确是特意带盛国公去看你,看海上的你。」 不是因为要看她,所以出海,而是为了看海上的她,才带人前来。 莫非师父是想对谁显摆? 明知今日她与巨鲸有场角力,她是他看中的,下了重金赌注的,他买她赢,也信她能赢,他领顾家老爷子来看生动跳脱且剽悍的她,一个早应该化作一小瓮骨灰的血亲孙女……师父是想给谁难堪? 既显摆又使坏的,她怎么就、就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脚一跺,不管三七是多少,她卯足劲儿扑向亲王师父。 手臂环上男子精劲的腰身,整个人密密贴靠,脑袋瓜往他颈窝和胸前蹭啊蹭。 她发上、身上有着大海、潮风与日阳的气味,女儿家香息添上一股飒爽英气,既柔软也刚毅,竟觉更耐人寻味。 南明烈身形未动,目线甚至直直持平,仅动两片峻唇—— 「你这是做什么?」 「听师父心跳声。很好听。」咦?像渐渐加快,且一声响过一声。 「松手。」南明烈语气从容。 「不松手。」丝雪霖摇头,理直气壮道:「我问过师父,如果此次‘海上寻怪’任务大成,师父得让我抱一抱,随我爱抱多久就抱多久。稍早在指挥船上人多,怕师父不好意思所以才忍下,现在不想忍了。」抱抱抱,用力再用力,务求亲密紧贴无间隙。 「本王记得,并无应允过你什么。」略顿。「全是你自个儿决定。」 「可师父那时也无异议。既然没反对,那就是同意。」 以前师父会由着她搂抱亲近,尤其是她遭恶梦魇住的一段时候,还曾时不时陪她入睡,任她扯着衣袖或袍角,让她偎在身畔。 却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划开界线,每每她突袭地扑抱过去,十次能有一次成功就算大幸,更别提像小时候那样蹭着他同榻而眠。 他偏凛冽的身香一直是荡在她深梦中的暖意,她爱极,渴望亲近,渴望那丝丝缕缕的温暖与柔软,喜欢拥抱,觉得留在世上的她并非孤独单一,还有谁照看着,与她息息相牵,将她视作特别。 但他不再允她那般亲昵亲近。 第十八章 他说,她长大了,是大姑娘家了,他教她什么是男女有别。 她不喜欢。 她只知道心里很喜欢他。 别家姑娘自然跟他是男女有别,但她不是别家姑娘,她是他家里的,是他的。 他多年前便说过,她的人是他的,命也是他的,不是吗? 抱抱抱,有肉吃肉,有汤喝汤,能蹭多少是多少。 然而,蹭到后来都察觉古怪了……师父这会子由她密贴紧抱不挣扎,顶多动动口要她放开,并未动手强迫她放开,说不准……很有可能……不!是根本就是,他这是以退为进地在跟她施展「美男计」啊! 口头上要她放开,实则允许她继续。以退为进,这招高啊! 今日盛国公莫名其妙来到东海,师父还把他拎出海,看她在海上逞威斗狠,其中必有缘故,而这个缘故竟让师父愿意如此「牺牲」。 「师父不抵抗,这是在阿霖面前吊着酥香流油的烤鸡,不吃怎对得起自己?」 南明烈尚未意会她的企图,紧抱他不放的丫头突然踮起脚尖,撅唇亲了过来。 她往他嘴上堵,鼻子还撞到他的。 结果两张唇甫贴住不过半息,她就被俐落甩开,咚咚两响跌到榻上去。 「又放肆了!」南明烈拢起眉峰,面色不豫,两耳被气得泛红。 丝雪霖很快翻身坐起,耳朵同样红红的,她轻嚷—— 「我看三喜、茂子和奎头他们就是这样对付心爱的姑娘,师父是我心爱的,为什么不让我亲?每回嘴才一碰上就把阿霖甩飞,我迟早会馋死。」 与望衡军一群大小汉子混过几年,她当真越混越流氓气,更流氓的是,她会把那些听过的、偷觑过的事,拿来往他身上炮制。 南明烈只觉大错全在他,是他没将她教「正」,令她偏差得已难扯回。 见师父恼她恼得都说不出话,丝雪霖落寞了,重重叹气—— 「师父就说吧,到底发生何事?我心脏练得挺强壮,承受得起,不用先拿师父的美色来‘镇魂压惊’的,呃……我是说那个……顾家老爷子为什么跑来这儿?有麻烦上门了是不是?你想让阿霖做什么?我听着便是。」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前一刻还嚣张猖狂,一下子却跟枯萎的小花似。 南明烈两耳更红,心里的气越叹越长。 他步近,勾来一张圆墩坐在她面前。 见师父明明一副打算长谈的样子,却突然沉默不语,丝雪霖心纠结起来,不禁问:「是不是很棘手很棘手? 京畿顾家拿我说事了?」 「别人不棘手。」南明烈心里一软。「最棘手的那个,此时在本王眼前。」 丝雪霖翘睫颤了颤,最后才抬起一指疑惑地指着自己。「……我?」 「正解。」 「师父?!」她哪儿棘手了?顶多一点点闹腾而已。 南明烈脸色终于好看些,耳仍红热,他下意识揉了揉,道—— 「你随本王留在东海已三年多,当年与敌军海上决战令你崭露头角,之后你的翼队在海防与海战上亦屡屡建功,十二万望衡军无谁不识你,尽管你无官衔亦无正式军职,还是挺威风,威风到连远在京畿帝都的说书客们都拿你在东海的事编段子,听说已有三十来段……」沉吟几息,清冷声音带软意—— 「依本王看,今日海上骑鲸的事一旦传开,应该能再编上五、六折段子,厉害的说不定能编上十多折,嗯……谈资如此丰富,阿霖可养活了不少说书人家。」意思是她确实会闹,闹出的事够多。 「师父……」她低唔了声,挲挲鼻头,突然间打直背脊,想到什么似。「师父,是不是那些说书客的关系,顾家老爷子才会留意到我的事?」 南明烈颔首。 「不仅盛国公,连皇帝亦有耳闻。此次国公爷亲自过来,事前应已彻查了田氏当年对你所做之事,知你曾遭乱棍打得奄奄一息,被人丢往城外乱葬岗,而非田氏说的死于急症,他特意请过皇命,来到东海就为亲眼确认你的身分。」 「请过皇命是什么意思啊?他、他是跑去皇上面前告状吗?说师父捡到我却不吱声不归还,欺瞒他们顾家?」完了完了,她真替师父招祸了!这京畿顾家除了她爹和老杜伯伯,就没好人! 她气得脸蛋通红,急得眸眶发热,坐不住,蹦起来开始踱方步。 「有了!」脑中灵光一动,她跳到他身边一屁股蹲坐下来,揪着他的袖。「师父就说自己毫不知情,是因善心大发,不忍见死不救才将我捡走,既不知我打哪儿来的,也不知我为何伤成那样,因为我失忆了嘛……说你当年是有仔细盘问过我,但除了‘丝雪霖’这个名字,我啥都记不得,什么也拎不清,一强迫我去想,我的脑袋便剧痛难当,总之我就是失忆了,这样行吧?行吗?」 蹲踞在他脚边的她,头仰得高高的,脸上满是希冀,像只乞怜的犬崽。 他禁不住探掌去摸她的头,微微笑道—— 「原本也许是行的,但今日在海上,你甩了老人家脸面,恨到懒得多说一句、多瞧一眼,你觉得国公爷还会信你失忆吗?」 「啊?!欸欸……」大失策。她两肩陡垮,额头直接抵在他腿侧。 「阿霖……」 「嗯?」语调有气无力。 「这些天就跟国公爷好好相处吧。」 丝雪霖倏地抬起头。「我不要!」 「本王的话你不听了吗?」 「师父你不能……不能这样逼我。」她两手将他的阔袖抓拧成团。 「听话。」 「你明知道的,我不要跟京畿顾家再有牵扯,我不要他们。」嚷到最后声音已带鼻音,想哭,却很生气很生气,她火大问:「师父不要阿霖了,是不是?你想把我丢回给京畿顾家是不是?师父你……你太坏太坏了!」 「又胡说什么?」南明烈沉下脸,声音严厉。 「才没胡说,师父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嘛……」呜呜呜。 被姑娘家喊了那么多年「师父」的男人额角鼓跳,眉间额上那朵火焰印记亦刺疼着,似要烧起。 就说了,最棘手的那一个在他眼前。 欸,头疼…… 这几日,丝雪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午前跟着陆营军训练,午后领着翼队的好手们下水,得空便钻进机造营或造船场,向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们偷师,回程还常沽酒去老渔夫家里换新鲜渔货。 其实她就是个无肉不欢的主儿,海鲜都是换来给亲王师父享用的,她没那么爱吃鱼,也懒得剥虾壳、拆蟹脚,但师父爱吃,她就常整上一大盘,剥虾剥得满手腥味都甘之如饴。 但师父不要她了。 瞪着今日从老渔夫那儿拎回来的两条大鱼,鱼儿在大水缸里像画太极那样游来游去,她突然又火大,觉得干么还惦记着师父有没有鱼可吃。 帅府的灶房开始热闹起来,厨娘们进进出出忙碌着,见她杵在水缸边发怔,专司海鲜烹调的大娘直接往她嘴里塞了一个温烫烫的蟹肉笋丝包,呵呵笑道—— 「肚饿了先吃包子垫垫底,再一个时辰就上晚膳,肯定让你吃个饱。」 皆因她不拘小节的脾性与行事风格,在帅府里做事的人,上自大总管下至洒扫洗衣的粗使仆婢早都跟她混熟,虽拿她当主子对待,却也透着股亲昵。 「唔唔唔……嗯嗯。」咬着包子,模糊发出谢语,知道是自己挡到厨娘们进出灶房的路了,她连忙退出。 几大口将包子送进五脏庙,拍掉嘴边屑屑,正想去她才知道的隐密河边好好游上半个时辰,还能顺道洗浴一番,谁料一踏出大灶房,就见那个已跟了她好多天的老人仍伫足在月洞门边。 京畿顾家的老爷子着实是个难缠的。 她想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没办法,因为老人家像块烤热了的狗皮膏药,这几日她走到哪儿,他就带着随从跟到哪儿,她做着自个儿的事,他便在某处瞅着……结果是来锻炼她「视若无睹」的能耐就对了。 欸……好吧好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把颈子伸得长长搁上,要砍就来,总成了吧? 咬咬牙,迈开步伐笔直走去,岂知她张口没来得及出声,老人家已道—— 「老夫曾在‘定一书阁’里见过你几回。」 丝雪霖猛地顿住脚步,原要冲口而出的话全化作乌有,忘记欲道些什么。 第十九章 定一书阁,那是她待在京畿顾家的小半年里,最爱逗留之处。 顾家以军功在天南王朝开府立业,书阁中所藏的,关于武艺、布阵、机关、对敌的书册尤其繁多,且战场如棋局,竟连棋谱也占据一整面墙柜,那些全是她爱看的,常是夜半不睡溜进书阁中,一盏灯火与满室藏书陪她到天明。 她没想到也曾有人深夜不睡,逮到她溜进书阁中。 「那又怎样?」她浑身戒备,鼓着腮帮子。 老人家捻捻灰白胡须,竟意味深长地笑—— 「没怎样,仅觉得老天爷净爱捉弄人,老夫作梦也想不到,咱京畿顾家的武将斗魂会落在一个女娃子身上,就算几度遭摧折磨挫,金玉不毁,辉芒自耀,依然能辟荒为路,走出自个儿的大道。」 「那又怎样?」她忍气再问。 而之所以忍气,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亲王师父。 师父对她不仁,她不能待他不义。 师父要她好好跟国公爷相处,尽管很难摆出好脸色,但她努力。 盛国公道:「还什么怎么样?孩子啊,你到底是京畿顾家的娃儿,你爹娘的事儿,爷爷不管了也放下了,但你老杜伯伯毕竟把你带回爷爷身边。」一顿。「当年确实是爷爷的错,心中怒火未消,被你爹那个孽子气到不欲见你,但你是无辜的,爷爷想明白的,至于田氏对你干下的那些混帐事,爷爷也都清楚,咱已命你二叔休了她,你若肯重回顾家,就是盛国公府的嫡长孙女,而凭你这些年在东海闯下的功绩,那是简在帝心,圣上也十分看重啊。」 丝雪霖只觉一口气吐不出也咽不下,是欲呕呕不出的恶心感。 她也曾殷殷期盼过,以为已失双亲的她真能再拥有至亲之人,她曾有无限希望,那愚蠢的期待却将她摔得粉碎,心上的伤如此清晰深刻。 就算真如老人家所说,当初不待见她是因余怒未消……她可以信他所言,却绝对无法再回京畿顾家,再把他当作亲人。 什么「凭她这些年在东海闯下的功绩」、什么「简在帝心」、「圣上十分看重」的,她能活下来,能痛痛快快走到现在,如果不是师父,不是那个惯着她也管着她的男人,她老早命绝,何缘如今? 越想,心里越难受。 怕冲出口会是难听的话,她紧紧抿着唇,忍得眼眶明显红了一圈,鼻头和颊面亦都泛红。 老人家似也察觉到她所重视的,灰白眉微乎其微一动。 所谓打蛇打七寸,姜还是老的辣,他慢悠悠道—— 「烈亲王当年救下你,保我顾家血脉,爷爷自是感念在心,但即便他是皇族贵胄也不能霸占别人家的孩子不还。他知情不报,偷偷把你带来东海,分明是不欲咱们顾家知晓你仍在世。以往如何,爷爷看在他出手救你的分上,也不跟他计较了,但如今老夫都追到这儿,他再不肯放你归家,就别怪老夫一状告到金銮殿上,届时且看谁家有理。」 若非咬牙强忍,忍到五脏六腑几要翻腾移位,丝雪霖真会冲着老人破口大骂。 在旁人面前,她非常能忍,怒到快流泪也能装得从容淡定,毕竟多年来一直看着亲王师父的一言一行,就算那样孤高淡然的气质没法子深入骨髓血肉,成为真正的她,然在多年耳濡目染下,要学上三分样还是游刃有余。 眸眶泛泪、泫然欲涕的样子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才能瞅见的模样,那些不相干的人想见她乖乖服软,就三个字——不能够。 她遂淡淡扬笑,嘲弄道—— 「若然我什么也不是,默默无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家,请问国公爷知我存活,还会亲自来这一趟吗?」说到最后,摆出一副「老爷子您可真逗,拿本姑娘当三岁孩子哄吗?别闹了成不?」的表情。 怕是顾家人跟老天借胆,也没谁敢冲着这位老祖宗摆脸。 老人家脸色变了变,似要作怒,胸脯明显起伏一阵便又稳下。 见丝雪霖「有礼」地抱拳作揖后,越过他正欲离去,他忽而出声—— 「你不归京畿顾家,难不成想一辈子跟着烈亲王?」 「老爷子,我姓丝,不姓顾,当年我爹被逐出家门,在顾氏宗谱上已然除名,我身为我爹的女儿,自然也非顾家人。」她字字清晰。 「你不归家,也不能没名没分跟着男人,这成何体统?」老人家声量忽扬,令两名站在不远处的亲随一同侧目瞥来。 「我跟着我师父过活,关体统什么事?」 「你师父?别忘了他可是天南王朝的亲王,如今东海一带边防完备,东黎国元气大伤,没个十几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别想缓过气儿,海境大安,他迟早要被召回帝都。这些年圣上以国事、战事耽搁到烈亲王的婚事,极可能赐婚于他以为弥补,到时候他大婚有了王妃,你呢?你算什么?」 老人家说得语重心长,专攻她最脆弱的一环。 说实话,真被刺得周身大痛。 师父将来会有他的王妃,她不是不知道,但常是脑中才浮出这样的念头,立时就被生生压下,她很刻意不去想。 随师父来东海治军抗敌,一开始军纪如麻,接着战事如火如荼展开,一直与师父相伴而行,不想师父喜欢别家姑娘,不喜欢姑娘家觊觎他的眼光,她丝雪霖就是个霸道的、占有欲望强悍的。 但,若皇帝真给师父赐婚,她能怎么闹? 如果她真闹腾不休,不是在为难师父吗? 暗暗握紧双拳,握至最紧再陡然松开,心中纠结像也被强迫松解开来。 她润颚微扬,深吸口气道—— 「我还是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习得一身本事,天涯海角任我行。」 她没有调头就走,依然很「有礼」地颔首作揖,终才旋身离去。 身后,国公爷的目光仍注视着不放,既喜欢又懊恼,既生气却无可奈何。 河湾的曲隐处有一块大岩石,旁边湿地生满及人腰高的阔叶长草与水芦苇,丝雪霖将这个小小所在当成自己的私密天地。 河水清澈见底,她仅脱去外衣和鞋袜,穿着中衣便下水了。 往深处游了会儿,上岸后拖着湿淋淋一身往大岩石上一躺,摊开四肢一晾。 该回帅府,晚膳肯定都整好了……她知道归知道,却实在不想动。 老人家的话岂是没打击到她? 她都觉像被斗鉴放出的水上火箭狠狠炸飞,千疮百孔的,都不知怎么修补。 手指碰到岩石边的阔叶长草,她随手折了一节,横在唇边便吹。 她学什么都快,也都能学得好,偏偏就是叶笛吹得很不如何。 爹教过她,师父也教过她,他们俩皆是个中高手,最强的那一种,无奈她这个徒儿太不争气,学来学去是能用各种叶类吹出声音,但悦不悦耳可不保证。 她吹着最熟悉的曲调,小时候爹常吹的那个调调儿,呜呜咿咿又呀呀呜呜一阵,她闭眸吹着,不能说好听,然,至少五分象样了,也够她苦中作乐。 突然—— 随傍晚徐风拂来的是一阵清音,吹着同一首曲子,巧妙且委婉地配合着她。 瞬间,她吹出音律之悦耳程度被拉抬到更高一级的境界,根本是被拱上去的,好像她也成了很厉害很厉害的个中高手似。 她气郁地一把甩开手中的阔叶长草,一骨碌弹坐起来,表情闷闷地瞪着轻松跃到岩石平台上的亲王师父。 还没开口,一条大方巾已先往她头上罩落,骤然间,堵得难受且气鼓鼓的心就塌软了。 她一动也不动楞坐,将她兜头罩脸的大巾子却开始动起,帮她擦发拭脸,尽可能吸掉身上水气,最后披挂在她肩上。 「晚膳已等着上桌,没见到人,原来真往这里来。」南明烈俊庞温和,眉目温和,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无须解释他为何会知道她的私人秘境。 反正眼前男人神通广大,丝雪霖也认了,闷头不语好一会儿才出声—— 「你饿了就吃,用不着等我。」 「没等到你一块儿,本王怕是食欲全无。」嘴角微乎其微渗笑。 她飞快看他一眼,颊面红红,略赌气道:「这些天我没跟盛国公闹,老人家爱跟在我屁股后头东转西绕,我也没赶他走,你尽可放心。」 南明烈望着她好一会儿,忽道:「以往还会称我一声‘师父’,如今气我恼我,便不愿再称一声吗?」 第二十章 「……我没有。」小心思被看穿,她硬撑着。 南明烈点点头。 「也罢。不称‘师父’也好,不想喊的话,往后就别喊。」 「师父!」她倏地转向他,脸色苍白,惊瞠的眸子迅速泛雾,滚出两道泪水。 他眼神略暗,对她的泪似乎不为所动,徐慢又道—— 「你适才说,本王尽可放心,然而我对你,怕是永远无法放下心。」 丝雪霖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 她明明把事情做好了,从以前到现在,她真的有做好很多很多事,如今却因她不愿再去理会京畿顾家、不想与盛国公多有往来,他就否定她曾做的一切,说她令他无法放心。 她到底哪里不好,又哪里让他操心了?! 泪水濡湿整张脸,又在他面前变成笨蛋,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师父嫌弃我,明说就是了,我会自个儿找地方待着,不能硬把我塞回给京畿顾家……」一遍遍擦泪,使劲儿擦,结果手掌手背全湿了,脸也还是湿漉漉。「我走掉就好,我去浪迹天涯,去闯荡江湖,只要我走远了,盛国公就没理由再找师父麻烦。」 「你走远了,本王怎么办?」 丝雪霖被他弄糊涂了,泪雾之后是他莫可奈何却温柔的淡笑。 他坐在那儿静静望她,瞳仁深深浅浅潋濡着什么,神秘且从容,只对她展现。 「那日你哭着怒问本王,问我是否要把你丢回给京畿顾家,问我为什么要这样……你问了许多,问得气急败坏,本王想了想,这事解释起来得花费不少唇舌,但精简起来也不过一句,你现下已能静心来听吗?」 她心脏怦怦跳,撞得胸骨都疼,因他格外严肃又奇异温煦的眉眼。 她郑重点头,没发觉自个儿收拢了手脚,从随意的坐姿改成正经跪坐,眸光须臾不离他的面庞。 南明烈露齿笑了,待她定静下来,他启唇淡淡吐声—— 「本王想你嫁我为妃。」 静…… 再静…… 静得不能再静…… 某个姑娘瞬间石化,整个人僵直往后一倒。 她真的倒下,「咚」一声从大岩石上直接倒进满满一大丛的阔叶长草和水芦苇里,有柔软湿地和厚厚草丛垫底,她什么伤也没有,更未跌痛半分,只不过躺在那儿完全傻掉罢了。 她怔怔望着满天霞红,觉得耳力肯定出问题。 对!肯定听错!绝对是!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跃起,重新爬回岩石平台上,明明花不了多少力气,不知因何却气喘吁吁,都觉吸不足气似的。 男人依旧屈起一膝好整以暇坐着,神俊眉目似笑非笑,引她入胜。 「师父你再说一遍,我……我没听明白……」 南明烈摇头叹道:「精简成一句要你一听就明白,果然挺为难。既然如此,本王还是进一步挑明说了。」略顿。「这几日想想,事得尽快处理才好,所以本王昨日已手书一封折子,命人快马加鞭送往帝都,奏请皇上为我赐婚,将盛国公的嫡长孙女许给本王为妃。」 丝雪霖脑门一麻,胡乱便嚷—— 「师父看上人家嫡长孙女就去娶啊,干什么扯上我?我自个儿找地方窝着去还不成吗?你、你……」等等! 所谓……什么盛国公的嫡长孙女……他指的是谁? 她心颤不已,陡地止声,泪珠仍顺匀颊滑下。 她不笨,甚至可说是极聪颖的,但跟他一较,脑子实在不够使。 不想再被当成笨蛋耍,干脆鼓起勇气问个清楚明白—— 「师父想娶来当烈亲王妃的人……是我……是吗?」 「是啊。」他答得毫无迟疑。 丝雪霖倒抽一口气,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了,只得盘腿坐挺,两臂盘在胸前,一副不问个水落石出不罢休的气势。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头一甩,略显暴躁。「师父不要玩我,不要闪避问题,就是问你为什么……突然……突然要这么做?」 南明烈看着沐浴在霞红余晖下的姑娘,那粉颊上的润意微微亮,眸底跳动小火,鼻子和洁颚倔气扬着……他沉静凝望,袖底长指动了动,最后收拢成拳。 「并非突然这么做,其实问题一直搁在那儿,却是你的事在京畿传开,盛国公直奔东海而来,本王才觉不釜底抽薪将事拿下,拖着只会夜长梦多。」 「那、那师父说的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拜托不要让她猜,此时的她思绪如阡陌交错乱得寻不出头绪。 南明烈道:「东海局势大定,边防各司亦具规模,若推敲不错,今年过年许是要回京畿帝都过了。一返帝都,圣上必然召见,本王已近而立之年仍未成亲,此事极可能受到关注,万一皇上问起,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赐婚一事怕是再难避开……」眼前姑娘听着听着又掉泪,他深吸口气抑下胸中波动,忽问—— 「倘使本王奉旨成亲去,阿霖真眼睁睁看着?」 丝雪霖挺直的坐姿不知觉垮下。 她鼓着双腮,鼓得颊面和鼻头都红了,好一会儿才蹭出声音—— 「若然师父也喜欢对方,那……那我就眼不见为净,一个人闯天下,才不要去看谁跟谁在一起。」 「要是本王不喜欢对方呢?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徐声再问。 她很快地答:「你要不喜欢,我就把新娘子劫走好了,换个你喜欢的给你!」 都说别问她事,她心绪紊乱,只会说浑话。 结果他却笑了。「不用。本王既有你,就不必再换谁。」 觉得像又被师父玩了一把……她抿抿唇,生闷气撇开脸。 南明烈接着道—— 「婚事横竖是躲不过,不如先下手为强,自己选个王妃。你与我年纪相差甚大,足足有十二岁,本来不该这么做,但本王想了想,想过又想,真要找个女子一块儿过下半辈子,竟想不出能有谁,除你之外,我想不到了。」 「师父这是……拿我当挡箭牌呢。」她还是不争气地把眸光调回看他。 「是啊,拿你当挡箭牌呢。」他嘴角轻扬。 她咽了咽津唾,略艰涩问:「师父拿我当挡箭牌,要跟我过下半辈子,是因为……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喜欢……是吗?」 「本王很喜欢很喜欢你的这件事,我以为你早已心知肚明。」他当然喜欢这个总令他头疼的姑娘,以为仅是纯粹喜欢着,为她牵挂,可这几日盛国公抢人抢到东海来,他表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掀风暴。 蓦然惊觉自己的心思——丫头是他养大带大教大的,他没要放,谁也别想抢。 也许此时对她还不到完全的男女之情,但只要心态一转,喜欢着喜爱着,谁说往后不能以丈夫身分待她? 「师父——」丝雪霖一嚷,人跟着飞扑过来。 他张臂接住那柔软身子,承受她冲撞过来的力道,稳稳抱住她。 「师父师父师父——呜呜呜……呜哇啊啊——」她乱喊一气,心口涨至满溢却不知说什么好,紧搂他的宽肩和硬颈,犹带水气的香发披散他半身,再也禁不住般放声大哭。 南明烈将她抱来膝上安置,任她哭了好半晌,一手还不住拍抚她的背,拿她当孩子般哄。 直到她哭声渐微,窝在他怀里悄悄抬睫看他,他终才笑道—— 「之前只要办妥什么事,都要扑进本王怀里胡蹭一阵,这回要你好好跟国公爷相处,你纵使不乐意,仍乖乖照做,本王方才就暗自琢磨,想你不知何时会扑过来,这一次竟忍到后头才扑,挺出乎意料啊。」 结果惹得他险些把持不住。 尤其见她泪光闪闪浸润在西川锦霞之下,都想换他扑过去抱人。 而此时再想,不由得失笑,真觉自己不知发哪门子呆气,都打算与她成就姻缘,即便是他出手扑她又如何? 有什么好忍的? 他抓起阔袖去擦她的脸。 肩上湿了一大片,他垂目瞥了眼又去看她,把她看得脸蛋赭红,眸心闪烁。 「师父怎么看都年轻,才没有差很多岁……」她吸吸鼻子嗫嚅。 南明烈微怔,随即笑开。「是啊,我这年岁想当你爹着实勉强了,配在一块儿却是可以,还不到老牛啃嫩草的程度。」话从自己口中吐出,「啃嫩草」三字一落进耳里,两耳竟有些热起。 丝雪霖没留意到他的异样,毕竟她也在害羞。 第二十一章 哭过一阵,她脑袋瓜清明不少,遂拉拉他衣袖问—— 「……所以师父是想我与京畿顾家和解吗?」 「你以为呢?」他微乎其微挑眉,唇角上扬的弧度加深。 她咬咬唇。「如果想让皇上赐婚,顺利请得旨意,那……那自然是和解为好。」和解……她回归京畿顾家,是盛国公府的嫡长孙女,当朝亲王奏请皇帝赐婚,如此门第也才算得上匹配。 「本王没要你委曲求全。」他轻弹她额心一记。 把人挟抱在怀就有这个好处,欺凌起来特别顺手,于是又捏了她小巧鼻头。 「师父啊——」她挣扎着揪住他的手。 南明烈将她的柔荑反握,微微笑道—— 「你的出身总之是摆在那边了,事实便是事实,遮掩不下,盛国公心知肚明,皇上当然也心知肚明。本王先一步将你订下,便是想让你多一分倚仗,你既为本王王妃,理应随在本王左右,国公爷往后再来纠缠不休,指称本王霸占他顾家子弟不还,那可说不过去。」 他尚有一事未道明,如今盛国公府在朝堂上的势力已大不如前,且无半点振奋迹象,皇上若视丝雪霖为盛国公府子弟,指婚给他应不成问题,毕竟不会有强大的妻族做为他烈亲王的后盾。 假使皇上驳了盛国公所请,允她不须回归顾家,那么,这样孑然一身的烈亲王妃亦能令皇上兄长大大安心吧。 听到师父吐出「霸占」一词,丝雪霖心怦怦跳,想到戏文里出现的那些欺男霸女的地痞流氓……不不不!师父的模样完全不符合啊!耍痞子、耍流氓这样的活儿,还是她来较适合。 直到这时,她终于有了真实感。 亲王师父搂她在怀,她能清楚感受他胸膛的鼓伏震动。 他对她说的话全然是真,不是她胡乱想出,师父真的想让她成为他的王妃。 小口、小口喘息,她努力稳住声音—— 「师父才没有霸占谁,是我霸占你、缠你不放。」 南明烈长目弯弯,俊庞舒朗。「好吧,本王允你霸占,不用还了。」 「师父你没要我委曲求全,可你又特意嘱咐我,要我好好跟人家相处。」 「人家好歹有个国公爷的身分罩着,且年岁已上春秋,更不远千里赶来东海寻人,你身为小小晚辈,就算做不到尊贤,多少也得敬老。」动手再弹她额心一记。 「本王都特意嘱咐过了,你对人家也是爱理不理,这事事前若没说道,还不知你会干出什么?」 「没有没有,真的有好好相处,我有礼得很。」只是「忘记」摆出好脸色。 她垂眸静了几息,小小声又道:「师父,我没有闹……」即便老人家挑明道出,说烈亲王迟早会有自己的王妃,问她届时算什么东西,她就是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到快要死掉,可她没有跟对方急,她很努力支持住。 她不晓得神通广大的师父知不知道她与老人家的那段谈话,也不想多谈,反正师父的王妃是她,师父喜欢她当他的王妃,那就都没事了,她好开心好开心,开心到快要死掉。 男人一只大掌抚上她的额面,揉揉一直受他荼毒的额心,再抚过她的发。 她再次扬睫,男人专注看她的目光有着显而易见的怜爱,她脸蛋再次红透。 「师父,我其实不是只想扑抱你,我还想干些别的。」 「别的什么?」 她没出声,而是以行动代替作答。 她举臂揽住他的颈项,脸容一抬,朱唇吻住他的嘴。 师父是我心爱的,为什么不让我亲? 每回嘴才一碰上就把阿霖甩飞,我迟早会馋死。 嘴上湿软,馨香扑鼻,南明烈气息一沉,确实又想将怀里人儿推开,但脑中浮现她执拗痴迷的神情,浮现她每回仰脸看他、眸中星星点点皆是坦荡虔诚的喜爱,浮现她被盛国公堵在灶房大院那儿,老人家有备而来言语犀利,逼得她心神大乱却倔强地咬牙强撑,然后来到这片独属于她的小河湾,她下水往深处去,看得他心惊胆颤…… 就在他准备下水将她揪出之际,她回到岸上,爬上大岩石。 他脑中浮现她在霞光之下的剪影,还有那挂着泪珠的匀净面颊…… 一口气仿佛从灵魂深处叹出……于是徐徐吐逸,缓缓纳进那一抹丁香软嫩。 抚过她发丝的大掌非常无师自通地托住她的头,他面庞压下,唇舌往蜜处寻去,把怀里人儿吻得非常之彻底。 对丝雪霖来说,日子像突然染上七彩颜色,一整个缤纷灿烂啊! 原来那样才是亲吻。她终于能体会,嘻嘻…… 自从与望衡军的大伙儿混为一气,而且有了她组起的翼队,队里成员尽管有男有女,女孩子仍少得可怜,五根指头就数得完,还个个都是黄花大闺女,能跟她说些糟七污八浑事的人,也就是翼队里那些大小汉子们。 汉子们心仪姑娘家,那是情有可原,追在姑娘家屁股后头跑的事儿也不是一件、两件,她是听多了,多到自个儿追着男人跑时,不自觉便把手段使上。 追了这么长时候,她才明白过来,终于啊终于,她终于吻到师父。 那般唇舌相亲、气息濡染的吻,才是真正的亲与吻。 从相遇时的年岁算起,足足七年,她终于贴进他内心,真正吻到他。 所以心情极好,好到盛国公持续在她眼前晃、跟在她身后转,她不再采「视若无睹」的招数,而是选择「正面迎敌」。 原来仅是旁观老渔夫与翼队里的一名好手下棋,观棋观到最后,变成她和国公爷也下场对弈。 老人家的棋艺很高,不过还差亲王师父一截,共下三盘,她最后险胜一局。 幸得使劲儿坚持住,若三局皆输,她无颜面见师父啊。呼…… 倒是老人家直瞪着她看,仿佛她能在他手下赢棋是件多么稀奇的事。 「棋也是跟着烈亲王学的?」老人家问。 「是。」她扬着下颚点头。 「学得很好。」 「是师父教得好,坏在我资质驽钝,要不,三局皆可拿下。」 她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却见老爷子抚须笑了,莫名其妙得很。 当晚用完晚膳,南明烈进书房处理几封今日送至的书信,她也跟着钻进书房,在临窗下的罗汉榻上摆起棋局,表面上是颇具风雅地研究棋艺,实则是想跟心爱的师父腻在一起。 白日师父忙碌,常不在帅府,近来陆营、水军和马队皆要进行精兵制,让部分兵力回归民用,外头的事情总忙不完似,而由她组起的翼队每日皆要下水训练,她亦是成天往外跑,真能缠着师父也只有晚膳之后的这一段时候。 她摆弄棋子,脑中自然而然浮现今日与老人家三盘对弈中,她输掉的其中一盘,东拼西凑的,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地重现了整盘棋。 这一盘的结局她不仅未赢,还输得小惨。 她知道此时捏在指间的这一颗黑棋是个转折点,下在原来的地方会输,却不知应落子在哪里才会赢。 「这里。」一根指节分明、修长优雅的指突然点在棋盘上某处。 丝雪霖登时回过神。 她抓着棋子纠结到忘我,连师父来到她身旁观棋,她都没察觉。 「嗯。」她应了声,将黑子落在那根长指所点的地方。 一放下棋她才仔细去看,结果越看越着迷。 这一颗落子非比寻常,一直被压着打的局势大有豁然开朗之象。 乍见下像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招,然而却打乱对方稳扎稳打的布局,为自己开出一条大活路。 「师父你是神!」她仰脸灿笑,眸底写满崇拜。 男人清俊面庞维持着一贯的淡定,然眼角眉梢倒较寻常时候飞扬,是微乎其微的变化,要很仔细去看才分辨得出。 师父心里其实很得意洋洋吧,然后还得努力端着,欸,这从容定静的神态,她八成学上一百年也学不来。 等等!她今晚是来腻着师父的,师父都靠得这么近了,大好机会怎可错失? 「可是这里……唔,我看得不是很明白。」她往棋盘角落一指。 「哪里?」南明烈不疑有他,倾身去看,脸于是降下,离她更近。 「就这里啊!」她凑去亲他嘴角,在他转正瞪她时,不退反进,藕臂圈揽他的颈,软唇不断啄吻他的嘴唇、颊面和俊颚。 第二十二章 南明烈顺势倒在罗汉榻上,姑娘家行径张狂,无法无天,翻身跨坐在他腰腹上,捧着他的脸持续亲吻,这一次专攻他的嘴。 她的吻跟犬崽蹭在脸边乱舔乱啃的方式差不离,但女儿家的身香丝丝缕缕渗进鼻中与唇内,令他气息亦按捺不下,意念一动,身躯随即起变化。 他遂扣住她的腰身欲将她推离。 丝雪霖不乐意了,双腿夹得更紧,伤心嚷着—— 「师父那天亲了我之后就没再亲了,现在还不肯让我亲,为什么?」 「你先起来唔唔……」遭奇袭了。 趁他张口说话之际,她舌头冲进,直入他齿关之内。 按她原先想法,她是要使一记迅雷不及掩耳的大绝招,强行霸占之后呢,再深入浅出、徐缓温柔地慢慢缠到师父弃械投降,任她为所欲为为止。 岂料闯是闯进去,还没来得及施展开来,她的舌尖就被咬了。 南明烈绝非故意咬她,而是他正说着话,两排牙开开合合的实属正常,她毫无预警地把自个儿送进,他牙关一落,自然是重重咬了她一记。 哀呼了声,她疼得眼泪自动飙出,咬得都见血了。 南明烈口中亦尝到血味,连忙扶她坐起,移来烛火照明她可怜兮兮的脸。 「让本王看看。」他脸色微沉。 「呜呜……」她张口,慢慢吐出小舌。 他轻扣她下巴,掏出巾子擦掉舌尖上的血,见血仍缓缓渗出,便下榻去取收在柜上的一瓶药粉,抓着她上药。 药粉有些清苦,应是可服用的金创药粉,血一下子便止,丝雪霖按着师父的命令继续含着一小坨药粉,还说直到药粉化开才可启唇,她只好拿着丽眸瞟啊瞟的,很哀怨似。 「难道还是本王的错?」南明烈亦眯起凤目,烛光下,如玉面庞流赭未退。 「唔唔唔……」她不能张口,只好哼个几声聊表不满。 他哪里看不穿她,即使被他命令不准说话,也还在腹诽他。 她那双眼睛原本生得就够招人,此时含嗔带怨,流转间眸波潋滟,力道更足,竟看得他气血又掀,心不由得一软。 他倾靠过去,单手掌着她的脸,拇指抵在她颚下,唇舌开始「欺凌」她的嘴。 说是「欺凌」半点也不为过。 丝雪霖先是怔住,跟着是既惊又喜,想回应男人的索吻才发现下巴和脸颊被制住,颚骨动都不能动,只剩两片软唇勉强可以嚅来嚅去,连牙关都张不开,就别提舌头了,根本「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稍觉慰藉的是师父的冷香气味和湿暖触感。 她闭上眼,感觉到他的轻吮和啃咬,温柔的,一遍又一遍的,她的唇瓣微微发麻,虽没有深入地相濡以沬,唇腔之内依然被师父的气味占满,与药粉的清苦和淡淡血味混在一起,竟令她神魂颤栗不已,心音乱鼓。 不知被舔吮多久,直到唇上缠绵的力道退去,抵在她洁颚下方的拇指改而轻揉她的唇,她才喘出口气,幽幽掀睫。 男人离自己好近,面上淡定不变,神情从容依旧,要说有些什么,也仅是唇瓣变得明显红润,唇上泛开薄光…… 丝雪霖更加幽怨了,敢情会脸红心跳的只有她吗? 「师父不是说很喜欢很喜欢我吗?那、那为什么不喜欢再亲近一些?」药粉化开,她嘴里涩涩的,心里也涩涩的。 南明烈闻言,剑眉飞挑,实不知他都如此做了,怎么这丫头竟还误解他不喜欢与她亲近再亲近。 是他表示得还不够清楚明白吗? 她闷声嘀咕:「师父压住人家的颚骨,不让阿霖回吻,这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只有师父能亲人,不准人家亲你,这样很不对,而且你……你都不脸红。师父,阿霖没办法让你脸红吗?」 他岂是不脸红?! 这丫头哪里知道他为了抑住乱窜的气血费了多大气力?! 他骤然出手,将她拖进怀中,搂得非常紧密,紧到两具身躯之间无丝毫空隙。 丝雪霖先是楞住,一会儿才觉胸脯被挤压得有些胸问,她心跳促急,同时亦感受到师父胸膛的震动,隔着血肉,两颗心相互撞击。 一只手揽紧她的肩膀,另一条健臂横在她腰间,师父把她用力按在他自己身上,她侧坐在他盘起的大腿上,臀儿就落在他两腿之间…… 她扬眉去看,他垂目瞅着。 他墨浓的两排长睫淡淡一敛,按住她身子的手劲悄悄加重。 她觑见他瞳仁黯了黯,她猛地轻抽一口气,因为终于弄懂他的意思,弄懂他想让她知道的……那东西在她臀儿下方,有点硌着她了,挪臀想找个舒适点的位置,结果是越挪越硌人,而她还被牢牢按住、揽住、箍住,臀儿底下顿时烫人得很,都快把她烫成一尾熟透的红虾。 「师、师父……」她明白那是什么。 跟望衡军和翼队的汉子们混这么些年,即便尚未亲身经历鱼水之事,听都不知听了多少,有几次还女扮男装跟着混青楼妓院,且后来被红牌姑娘们识破后,还跟人家相交为友,能学到的东西自然又多了。 如今这一坐,坐得她腿根酸软,不自觉夹紧双腿,心里却高兴坏了。 原来师父是想要的,光这样相贴相依,她就能让师父动情动念。 而他一直、一直很认真克制着,还得提防她的突袭。 她没再跟他强,软软唤了声,身子也跟着放软,螓首软软偎在他肩窝,有点求饶认错的气味儿。 南明烈难得霸气外现,略用力揪紧她的发丝,低首含吻她泛红的耳朵,似无意间碰触到她敏感所在,她低叫一声,在他怀里克制不住地颤抖,抖得都有些可怜了,十指紧揪他背上的衣料,像再多用一寸力就能撕裂他的衣。 「师父……师父……」她用可怜到快哭的语调唤道。 南明烈心软了,撤下攻势,额头抵着她的脑袋瓜调息,努力召回那个一向从容内敛的自己。 直到稳下过快的心律,再次掌握内息,他才又凑近往她嫩红耳里喷息—— 「你说,要是本王也允‘百姓’点灯,任由‘百姓’胡来乱闹,那本王的洞房花烛夜定然在大婚之前早早被闹没了,你这个‘百姓’届时拿什么赔给本王?」 她被他的温息拂得又是一阵乱颤,连心都颤抖抖。 抱住他一条臂膀,她乱七八糟便嚷—— 「赔什么赔啊?要钱没有,要人一个,你尽管拿去好了!啊……别吹别吹,不行啊——」师父往她耳里吹息,她身子随即软了半边。 然后她听到男人微沉的笑音,逸出他的唇,亦从他胸中震荡出来。 她傻傻跟着笑,一手虚握成拳轻槌他的肩头和胸膛,很想跟他说,她其实不在乎两人的洞房花烛夜提早发生,反正她就这德行,没脸没皮的,能得到他就好,但她真要这么说,脑袋瓜肯定又得挨上几记拍打或爆栗。 师父是珍惜她的。 她明白他的用心了呀,所以也要学会宝爱自己。 没再乱闹,就偎着他静静品味这一刻。 南明烈像也察觉到她的心思流转,拥抱的臂力松放下来,仅轻轻环住她。 「师父,我今日也是乖的,老人家寻我对弈,我没有摆脸色,也……也努力赢了一局,没太丢师父的脸。」 她小小邀功。 「嗯。」他摸摸她的后脑勺,五指缓缓梳过她的发丝。 她喜欢被师父摸头,有种言语无法描述的柔情在彼此之间溢涌。她鼻子悄悄蹭着他的胸、悄悄笑着,又道—— 「我三局里险胜他一局,他好像挺吃惊的,其实输的那两局我之后想了想,全败在‘犹豫’二字,若按本心去走,不考虑那么多,保不准我三局全能拿下。」 发丝又被微微扯紧,她顺势抬起脸蛋,迎上他的目光。 男人凤目神俊,星辉闪动,像在对她说—— 你从本王习艺,对头再强,待你真正开窍了,要连胜三场又有何难? 她家的亲王师父从不会长他人志气,来灭她的威风啊! 唔,那她现下懂得「本心」二字,算开窍了吗? 她开心笑出,笑得眼睛弯成两道小桥,颊面红扑扑。 「师父,我还赢到彩金,很不错的彩金呢,明明输两局仅赢一局,老人家却把一块大大的田黄玉佩硬塞给我,我没想拿的,但他丢下之后调头就走……」略顿了顿,再开口,嗓声抑郁了些—— 第二十三章 「我之后才知,他午后便已启程返回京畿,本来是想把玉佩退还的,一去到他暂时赁下的宅子却扑了个空,没堵到人。」 她掏出一块有半个掌心大的玉佩,南明烈接过来端详了会儿,道,「这是京畿顾家的传家玉,共有三块,是传给嫡长子孙的。」 玉佩本质确是上上等,入手便觉温润柔腻,且雕琢得极为精细,各种吉祥花草纹路东弯西拐,巧妙呈现出一个「顾」字,他曾见识过她爹亲手中的那一块,虽不是同块玉佩,但都出自同一位玉匠师傅之手。 基于礼仪,他又算「地头蛇」,昨日盛国公便来向他辞行,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没想老人家还使这么一手。 他淡淡道:「持这块顾氏传家玉,不论是京畿或地方,但凡是顾家的产业,你都能任意进出并借调人手和钱银。」 丝雪霖接回那块玉佩,呐声低语—— 「爹也有一块极相似的,一直收在小屉里,我小时候见过……只是大洪过后,那里什么也没了。」咬咬唇。 「老人家把玉佩塞给我时,我一时间还以为是阿爹那一块失而复得,抓在手里看得都懵了,后来才知不是……我、我没想跟京畿顾家多牵扯的,待有再见时候,定要把玉佩还回去才好。」 这丫头对顾家是有些心软了,也许自个儿尚未察觉……南明烈此时此刻不由得佩服起国公爷纠缠人的手段。 他轻抚她的发,清冷语调透着温柔—— 「且将它视作一个物件把玩,也不必往心里去,倘使真想归回此玉,待返回京畿帝都,本王再陪你走一趟盛国公府就是。」 她眸心一亮。「师父,皇上接到你的奏请已经答应了是不?所以召你回京?」 他挑眉,俊颚略偏。「有这么欢喜吗?」 「事关师父的终身大事,有皇上发话,自然大功告成,阿霖当然欢喜。」 师父的终身大事就是她的终身大事。 师父的终身大事搞定,就表示她的终身大事也跟着底定。 虽然因为师父的亲王身分,婚事看来得回帝京操办,没办法在东海望衡与这里的朋友同欢,心里难免怅惘,但婚后总要再回来探看的,翼队的组成是她心血所灌注,即便要走,也得寻个适当之人托付。 南明烈淡笑又问:「急着想大功告成,就那么喜欢本王吗?」 对待眼前男人,她向来坦率无遮掩,颊儿泛红,她螓首一颔—— 「就有那么喜欢师父啊。不要师父喜欢别的姑娘,但师父如果不去喜欢别的姑娘,就没人能当你心爱的王妃,所以还是交给阿霖好了,师父喜欢我,我也喜欢师父,这样很圆满。」 他先是怔了怔,而后笑出声来,欢喜着喜欢着,俊颜倾去衔住那枚朱唇。 顾及她舌尖上的伤,没吻得太深,却极其温柔地舔吮缱绻。 他的舌缓缓扫过她的贝齿,与她的粉舌慢悠悠厮磨,吻得她轻轻哼声,脚趾头不由得蜷缩…… 欸,她家师父不吻便罢,一旦发功,她想耍流氓都耍不成。 「师、师父……师父……」她快没法子喘息了呀! 南明烈低声笑,终是手下留情。 他两耳大潮,但神情仍端得云淡风轻,看着气喘吁吁的她,目光很是温柔。 他摸摸她烫红脸颊和不住轻颤的羽睫,最后在她额间亲了一记,徐慢道—— 「皇上的旨意近日将送抵东海,届时当众宣旨,你就真与本王定下名分。」 「嗯……」偎在他胸前,她很害羞,却也咧嘴无声地乐笑。 偷偷乐了好一会儿,她不经意问—— 「师父怎么知道圣旨快来了?你让缥青他们盯着吗?」 想想,要够格当师父的暗卫,那可要时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五感大开,有时为打探消息还得八面玲珑,动不动就九死一生,令她无比佩服啊佩服。 南明烈沉吟片刻才道:「皇上给我写了封密函,六百里加急,昨夜送抵本王手中,里头提到关于请旨赐婚一事,传旨内侍已启程,不日将至。」 「……密函?还六百里加急?皇上要师父做什么?」 「不过是去见个人。」 「师父!」他说得随意,她听着心里就不安。 他是天南王朝声名太响的烈亲王,什么「甘露降雨、百姓之福星」,什么「唯朱雀尊、身烙火焰」,他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太招眼,与天南朝流传的那则古老神谕搅和一起,不遭金銮殿上的那一位惦记才怪。 似乎瞧出她脑袋瓜里转些什么,他露出安抚的笑意—— 「真是去见个人罢了。那人握有北溟细作的名单,皇上怀疑当中已有人混进内廷,为彻底保密,才命我亲自处理。」 「那我也去。」 「你还是多留些时候将这里的事交办妥当,还有你那些猪朋狗友也得辞别一番不是?」他故意闹她。 「才不是猪朋狗友……唔,不对,就算猪朋狗友又怎样?那也很好啊!」 南明烈禁不住又笑出声,被她激切模样逗乐。 「师父——」又玩她!她有那么好玩吗?唔……可是师父每次玩到她,都会笑得很开怀,她喜欢师父笑,笑得她心花跟着朵朵开。 笑声渐歇,他抚着她的头,柔声道—— 「待圣意下达,本王将携你返京晋见皇上和母后,然后在帝都操办婚事,你若牵挂东海这里的众人,大婚之后,本王再寻个机会带你回来探看,可好?」 「好……」她闭眸挽住湿热雾气,点着头,又小小声道:「师父,我会努力当好你的王妃。」 但师父如果不去喜欢别的姑娘,就没人能当你心爱的王妃…… 所以还是交给阿霖好了…… 本王的,心爱的王妃。 南明烈脑中突然浮现这一小串字,淡薄孤傲的心变得暖热,脸也热了。 他确是染上这丫头的「坏习性」,心绪波动明显便罢,还越来越七情上面。 这绝非好事,但好像也无所谓。 他目光略敛,薄唇又一次落在她额间、发上。 七日后,天南朝东海之北境。 过了边境关防,一边是汪洋大海,另一边是天险断崖,再往北走穿过蜿蜒在无数座断壁绝崖间的羊肠小径,便进到北溟地界。 此地距离望衡地方策马须跑上一天,南明烈的马队一行十五人,昨日午前出发,快马加鞭,今日在近午时分抵达。 今日正值十五中秋。 八月中秋午时,于两国相交的壁崖山群间会面——皇上兄长给他的密函,上头写的确实是此时此际,与对方相约在此。 原以为只要沿着路不断往前行去,自会与对方接头,却发觉小路不仅蜿蜒,还交错布成网状,双岔或三岔的路口甚多,且小路两旁尽是高耸峭壁,就战略位置而言,对他们太过不利。 南明烈遂令大部分人马退出壁崖山群,仅带两名亲兵入山群之内。 他推敲对方可能出现之处,慢条斯理往山群央心挪移,并沿途在峭壁上刻下印记,尽可能记住走过的路径。 策马轻蹄不到半个时辰,前头转角的三岔路竟蹲坐着两名孩童,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年岁一般大,约五、六岁模样。 两个孩子五官生得细致,眸子黑白分明,眉目之间极相像,一问才知,原来是一双龙凤胎姊弟。 他们穿着打扮像猎户家的孩子,套着兽皮帽和软皮靴,身上的兔毛背心毛绒绒,两娃儿肩上甚至还背着适合孩童使用的小弓与短箭。 亲兵之一主动询问起两个娃娃,女娃娃抽抽噎噎地说—— 「……跟爹爹出来打猎,就……就走散了呀,还迷了路,怎么都走不出去,大哥哥可不可以送我和弟弟回家?」 亲兵再问,她继续道:「这三个岔口,弟弟和我已走过两个,都走不出去,只剩下那一个没走,应该要往那个方向才是啊……」说着指着离她最近的路口。 被喊声「大哥哥」、满心疼惜的亲兵再如何也不敢擅自作主,而握有决定权的亲王主帅目光沉吟地打量两个孩子,一会儿才清冷道—— 「你与弟弟先留在此地静候,本王会留下足够的干粮与饮水,待回程,本王再亲送你们返家。」 男娃娃突然嚎啕大哭。「不要不要啊——姊姊,不要在这里!呜呜哇啊——有大兽,不要待在这里!大兽会跑出来吃人,不要啊!呜呜呜……」 事反必妖。 两国交界的壁崖山群深处会出现一双迷路孩童,太过反常。 第二十四章 而反常之处,必有古怪,恰如曲隐之处,必有忧患。 「走!」南明烈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尽管想安慰小姊弟俩,两名亲兵仍不敢有异议,只得随着主帅扯缰调马。 吼唬—— 一声虎啸乍响,撼壁震崖! 大兽如鬼魅般现身,仿佛随风而至,就堵在南明烈选定的那条小道上。 两名亲兵皆是骁勇善战之士,刀与长枪同时出鞘,一前一后挡在南明烈前头,其中一人已寻机放出随身携带的笛炮,笛炮冲天直飞,发出刺耳欲聋的声响,知会其他人尽速赶来相帮。 「王爷小心!」、「留神啊!」 南明烈仗剑在手,稳稳控住底下座骑,两眼盯紧那头吊额白睛虎。 许是笛炮声响太突如其来,大兽猛受刺激,巨吼一声扑跃而来。 它在半空飞出一道大弧线,越过擎刀与横枪的两名亲兵,按那道飞弧和距离,大虎显然是朝着两个小家伙扑去! 策马旋身已然不及,南明烈当机立断弃了座骑,飞身扑向一双孩子。 千钧一发间,他思绪快若迅雷—— 大虎从高处扑落,而他处于下风。 他只须将手中武器确定好角度持稳,巩固下盘,便能以逸待劳等它自投罗网,利用大虎自身的重量与速度将它刺穿。 他长剑对准大虎张大的血口,一袖横在小姊弟身前,就待下一瞬到来。 突然—— 「嘻嘻,抓到了呀!看你还往哪儿跑?」 诡谲笑音在他耳际荡开,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大成的那种松快,是那女娃儿的声音,南明烈能认出,但……身躯竟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为何?! 声音堵在喉间,喊不出。 眼前景象骤然一变,如大雾扑面,近身之处化作浓厚的白…… 他坠进迷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浓雾沉沉,伸手不见五指,脚下的地像长出无数只手,缠得人动弹不得。 有什么被大雾遮掩了、吞噬了,是很紧要很紧要……不!是命中最最重要的,一定要赶过去才行! 然脚下受困,急得让人恨不得徒手撕开这层迷雾枷锁,奋力挣扎中,那些从地里长出的手臂迅速生长,如藤蔓般缠绕她全身…… 「师父!」丝雪霖从恶梦中惊醒。 昨儿个是十五中秋,师父领了皇上密令出门办事,路程远了些,没来得及赶回来跟她过佳节,她则听了师父的话,虽然圣旨未至,师父与她的婚事还没公开,她也得抓紧时候,在返京之前尽可能安排好手边事务,多与朋友们聚聚。 中秋团圆夜就是跟翼队的「猪朋狗友们」一起痛快过的。 是因为闹得太晚、喝得太凶,才会陷进那样的诡梦吗? 还是因师父没跟她过中秋,她心里记挂,以至于不安的念头在梦境中萌发? 醒来后,什么也记不清,只知雾气浓白,为何会喊出师父,她也不晓得。 昨夜她溜进这座帅府的主人寝房睡下,榻上的枕子和被褥皆是熟悉气味,她搂在怀里,将脸埋进并连作好几个吐纳。 没事的没事的,今儿个师父就会回来,没准儿午膳还能一块儿吃。 那个持有北溟细作名单的人长得是圆是扁,又是何身分,她可好奇了,非缠着师父说与她听不可。 「阿霖……」 她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用力撩开轻丝垂幔。 清光穿透窗纸洒进,见地上光影位置,此时约莫在辰巳之间。 寝房中清亮亮、静谧谧,除她以外再无其他人。 但她方才明明听到师父的声音,唤着她,语气那样熟悉,清清冷冷间流淌温柔,是宠溺的,又带了些莫可奈何。 心突然发寒,冷得齿关不住打颤! 她推开门冲出去,发丝乱扬,疾步行走间将长发一把攥在手里,用牛筋带子迅速扎作一束。 迎面而来的婢子手里端着一盆水,正要送进她那头屋里,却见她从正院的主寝房里出来,不禁顿了顿脚步。 丝雪霖胆子肥、脸皮厚,毫不在意,笔直走去接过那盆水,把脸整个浸了进去。 醒脑! 她需要醒醒脑,把事缕个清楚。 师父预计午时返回,她可以沿着往北的路赶去相迎。 这会儿且让她狐假虎威、假传圣旨一番,用师父亲王主帅的名头借调一下陆营与马队的人手,再不行,翼队由她指挥,尽管骑术没有陆营和马队那么好,也是人多好办事,总之能顺利接到师父就好。 「小姐您这是……唉呀呀!全湿了呀!」 没理会婢子的惊呼,她哗啦啦从盆子里抬头,把仅剩半盆的水递回婢子手里,抓起衣袖往湿淋淋的脸上胡擦,边道—— 「我出门去,早饭不吃了,我——」 「小姐小姐,您可起来啦!快点快点!快梳洗妆扮一番啊!外头正等着呢!」 帅府里行事向来持重的大管事竟火急火燎跑了来。 丝雪霖眉心一拧,紧声问:「出何事?谁在外头等?」 「是圣旨啊!皇上下圣旨来了!传旨的公公已被迎进府内,正等着呢,说是请王爷和小姐一起接旨。」说到这里,大管事哀叫了声。「王爷前天出门也没说去哪儿,连中秋都没赶回来,只说今儿个回府,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啊!小姐,今日您可哪儿都不能去,皇上派来的公公来头肯定不小,还是特地来宣旨的,连县老爷听到风声都往咱们这儿赶来,您好歹也得出去相陪啊!」 丝雪霖希望自己仅是思虑太多。 仅是因师父把她留下,她没能跟上,心里头虽明白却还是不大痛快,所以脑袋瓜就开始胡思乱想,以为要出大事…… 只是,真出大事了! 就在她打算使一记练得还可以的轻身功夫甩开大管事,冲往马厩抢马跑人之际,隐隐约约的大锣声响忽而传来,轰嗡嗡……轰嗡嗡……仔细再听,锣声一响敲过一响,甚至此起彼落地交迭,没有间断,表示并非单一只大锣被敲响,而是全部派上用场。 那几个大锣分别架设在水军的几座了望台上,是她家师父当年治军时立下的,只要一发现海上有动静,锣响便如烽火点燃,示意有敌人来犯。 她还没跑给大管事追,翼队里的人已闯进帅府寻她。 谁还管什么接旨不接旨的,她顺理成章把传旨公公一队人马推给气喘吁吁赶来拜见的县太爷照看,遂带着翼队的人出城,赶往海防边境。 师父不在,主帅不在,但训练有素的望衡军在,还有一群翼队好手。 不怕的。 师父总说,要稳。 他们会稳住,她也要稳住本心。 事有轻重缓急,先稳下这一局,把那些不长眼的解决掉,打得对方屁滚尿流了……待她回航,兴许师父就在府里等着她。 「你们……你们这是出尔反尔!」 暴怒声起,划破浑沌,那声音并不陌生。 不仅不陌生,与自己清冷音色还有几分相近,说的亦是天南朝语调。 女子笑音如铃,却是过分娇媚,入耳顿觉奇论惊心,听得她道—— 「瞧您这话说的?谁出尔反尔了?」 「朕要见的是你们澜汐国主,不是你们这一双姊弟,叫澜汐来见朕。」 朕。 那与他相似的男嗓自称为「朕」,原来这人是…… 而澜汐国主……北溟的女皇,所以自己是落入陷阱被擒,那么是北溟单独下手,抑或……还有谁与之合谋? 女子道:「在北溟,见咱们姊弟二人便如面见国主,天南朝的皇帝陛下既然乔装进到咱们地界,都如此大费周章了,不如也入境随俗啊,有什么事欲对国主说的,跟咱们说也是一样。」 自称「朕」的男子重哼一声。「好个‘北溟国师,龙凤双胞’,连一国国主都被你俩玩弄在手掌心吗?」 「天南朝皇帝陛下,您说这话就诛心了。」另一道嗓声响起,偏男声的中性音色低柔带笑。「姊姊与我为北溟双国师,一同为我国主分忧国事,您与澜汐国主交好,正因如此,您手里这颗烫手山芋咱们才大胆接下,如今事已至此,却说是遭我们玩弄吗?」 「分明是你们觊觎天南朝的烈亲王爷,痴迷于所谓的‘身烙火焰、神火不熄’的古老神谕,以为他是朱雀神鸟化身,能翻翔云舞、烈腾八荒,能开泰继统、顺皇之德……你们跟朕讨他,是你们逼朕的,说是只要送上他一个人,便撤了北溟准备南进的大批兵力,且中止与海寇和倭人联手,保我北境与东海无战事,但你们食言了,朕收到急报,就在他被你们带走的隔天,也就是两天前,东南海寇与海上倭人同时来犯,你们还有何话好说?」 第二十五章 女子娇笑一阵,叹气—— 「天南朝皇帝陛下,海那么宽那么大,咱们可管不了全部的海寇和倭人,不受约束的也所在多有啊,他们爱成群结队去您那儿闹,这笔混帐可不能算在咱们北溟头上。」 「再有——」偏男声的中性嗓音接着道:「陛下说是咱姊弟俩觊觎烈亲王爷,咱不否认,可您说是咱们逼您的,这话就不对了。咱们讨要陛下这个嫡嫡亲的兄弟时,您答应得极爽快不是吗?倘是没有陛下的血亲之血做为引子,要对您亲兄弟使动那样的术法怕是不易,而今烈亲王南明烈落得这般下场,全按着天南朝皇帝陛下的意念而行,明明是陛下您希冀的,这叫你情我愿、恰好凑合,您想除去的正是咱们念求的,一举两得啊这是,哪来您那么多委屈?」 女子笑音更响,极欢快似,道—— 「弟弟说得太对,若没皇帝陛下的那几滴血亲之血设阵,要把烈亲王拖进这个局可真难了,他疑心好重呢,化作迷路的小姊弟求他帮忙,他不上当;要他走咱们摆妥机关的那条岔路,他偏不走;累得弟弟和我还得多耗精神与血气幻化出一头吊额白睛虎。」 中性男声也笑着。「全赖姊姊机灵才逮到机会近他身、攀上他的背,施法掩了他眉间额上的离火灵气,也才能把人藏进雾中,拖到这儿来。天南朝皇帝陛下,试问您还有什么不满?」 四周陡地静下,一片窒碍沉凝,有脚步声响起,一步步挪移。 那人来到身侧矮身蹲下,气息粗嗄不稳,仿佛有事悬在心中,沉吟不决。 踌躇片刻,那人探手而下,指尖离那道古老神谕所提的火焰印记仅差毫厘,手腕突然被握住。 「啊?!」那人惊得倒抽一口凉气,直接跌坐在地。 「皇兄……」南明烈奋力掀睫,几是使出全部力气去握昭翊帝的手。「海境边防如何了?海寇和倭人……堵在海上,不可令其上岸流窜……」 昭翊帝面上发僵,随即飞眉怒瞪—— 「就你烈亲王伟大,就你心怀天下黎民百姓,就你能开泰继统、顺应天命?都什么下场了,还想着东海边防吗?」 「臣弟从未想过……什么开泰继统……什么天命……皇位……」 「你未曾想……你未曾想……」昭翊帝冷笑。「可满朝文武早有不少人替你设想,还有这天南王朝的百姓们,他们肯定也想过,你要朕怎么做?你们都在逼朕,烈弟,不能怪朕心狠,是你们逼朕的——」说着发狠甩开腕上的抓握。 昭翊帝倏地拂袖起身,冲着一旁笑嘻嘻看戏的姊弟暴躁地问—— 「你们承诺的,会留住他性命?」 姊弟二人一致颔首。「就想跟他玩玩罢了,绝对不伤他性命,再说他要是死了,还有什么好玩?」 昭翊帝禁不住垂目,又瞥了倒在厚毯上的亲兄弟一眼,后者目光沉凝,火点在深瞳中小窜,俊逸面庞犹是从容之色……竟令他越看越火大! 撇开头,帝王怒道:「别再让朕见到他。」 姊弟俩微微弓身行礼,笑不离唇。「谨遵天南朝皇帝陛下旨意。」 「师父这一局要让我五子……不,十子好了。我一定要赢师父。」刚及笄的小姑娘端坐在大棋盘前,挺胸收颚,丽质天生的脸蛋无比认真,虽不是上战场,却颇有视死如归的气概。 俊美亲王半倚着靠椅,坐姿随意,淡然道—— 「一定要赢,还要本王让十子,你可真出息。」 小姑娘理直气壮。「我要是赢了棋就能跟师父讨彩金啊!」这是她跟师父的约定,只要臝棋,他便允她一事。 「你想讨要什么?」 「师父,我今晚到你榻上睡,跟你睡一起。」 俊美亲王举着盖杯品香茗,茶汤瞬间溢出杯缘。 他遂放下盖杯,徐徐抬眼,目中威压不轻。 但隔着棋盘矮几与他对坐的丫头脸不红、气不喘的,被他瞪还一副欢快模样……他都头疼了。 「师父不出声就是应战了,来吧师父,看我杀得你片甲不留!」哈哈哈! 结果……是她被杀得片甲不留。 师父下手毫不留情,一开始确实让她十子,但接下来根本步步杀招兼之步步为营,把她逼得满头大汗,眸珠盯着棋局乱滚仍滚不出一条活路。 她严重怀疑,师父平时与她对弈,其实是逗着她玩的吧? 他随便使出三成功力就足够她追得气喘如牛,以为自己终于构得上他的一星半点,他再让她十子,然后她再投机取巧一番,肯定将他拿下,今晚欢欢喜喜抱他入梦……想都想妥了,岂料师父隐藏的棋力全开,杀杀杀,再杀杀杀,杀得她眼都红了,因为想哭。 「师父这么狠心……」小姑娘很哀怨。 突然—— 「那就用不着跟师父讲道义啦!看招——」娇身一跃,从大棋盘上方翻飞过去,棋盘仍好端端的,上头的棋子各在各的位置,她人已撞进俊美亲王怀里。 「输棋了还胡闹吗?」他怒斥。 「要是赢了何必闹?就是输了才要闹啊师父——」她说的很有理吧,哈哈。 俊美亲王起先毫无防备,实被她闹得手忙脚乱。 待定神,他三两招就把她从身上「拔」开,一条长腿横在她小腿肚上,单掌锁拿她两只秀腕,将她制伏在软榻上。 她哀哀叫趴着,两臂被扣在背上,双腿只能蹭啊蹭的小小乱动。 俊美亲王就看她还想怎么闹腾,他等着呢! ……然,夸张的哀叫声却止住,小姑娘竟不出声了。 俊美亲王见姑娘家身背静静伏着不动,扣住她腕处的手劲不禁松放了些。 见她依旧没有动静,他探手去挪她的脑袋瓜,把她趴着的脸扳向自己。 一看,不由得叹气。 她默默哭着,颊面和鼻头都哭湿哭红,大眼睛盈盈望着他。 他只得撤回手,收回压制她的长腿,不擒拿她了。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突然破涕为笑,笑得一脸小奸小恶样,接着便学小毛虫蠕动身子,得寸进尺地朝他爬来,把头搁在他盘坐的大腿上。 她小小声嘟囔,「师父不让人抱着睡,那靠着睡总可以吧?」 刚才心坚如铁将她擒拿的手轻覆在她额面上,徐缓顺着她如瀑般的发丝。 她开心了,觉得心暖心安,脸颊贴着轻轻摩挲呢喃—— 「师父要一直在……一直都在,就很好。」 可是有一天,师父忽然不在了。 他不见了。 所有人都找不到,让她也找不到。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小姐——小姐——醒醒!」男人唤声沙哑艰涩,仿佛历经连日风霜,凛洌北风钻心入肺,刮得喉伤累累。 「唔……」她发现自己喉中亦是干涩,一个竹筒水壶抵到嘴边,她神识终于从浑沌不明处泅回,抱着竹筒猛灌好几口清水。「咳咳咳——咳咳……」 男人略急又唤,她已然张眸,映入瞳底的是一张黝黑严峻的面庞——缥青。 丝雪霖抱着竹筒水壶撑身坐起,已记起前因后果。 东南海寇与海上倭人进犯,完全不讲究战术和阵式,一味抢滩,来势汹汹。 初时的确不好对付,但重中之重的是,不能放他们任何一艘船上岸。 以往对付东黎国水军时,因是大规模作战,敌军若打上岸来还得听主将指挥,不会四处流窜,除非是战败怕被俘虏的逃兵。 可是这些刀口舔血的海上贼寇和倭人便不同了。 他们七、八个人就能组成一小支势力,上岸了能分别逃窜再聚集,沿海纯朴无争且毫无防备的渔村成了他们的盘中飧、囊中物,轻易能被烧杀洗劫。 数座示警的大锣被敲响,望衡水陆军动员迅速,她的翼队亦快速加入战局。 陆营在岸上布阵,水军将防线拉至海上,战了整整两日终把敌寇逼退。 海寇与倭人所占据的巢穴多为海上无名小岛,必须深入海域才能抵达,莫追为妙,于是赶走敌人之后,望衡军能做的就是加强防守。 一战方歇,清点伤兵,海面上轮流巡视的人手甫安排妥当,她脑子稍微能定静下来,却见暗卫头子缥青在众目睽睽下现身。 师父必定出事了——要不,缥青不会如此行事。 她心脏急跳,血液往脑顶冲,觉得驾小翼与敌寇决战海上都没这么心慌惊恐。 第二十六章 她原先还抱一丝侥幸心思,想着许是师父令缥青传达消息,其实无大事的,一切是她多思多虑,是她庸人自扰……然,缥青接着对她道出的事,将她那些侥幸冀望毁得连碎片都不剩。 「那一日,爷一行十余人往北走,策马出关,至天南朝与北溟之间的天险地界,那里尽是高崖绝壁,是一片壁崖形成的山群,壁崖与壁崖间的小路蜿蜒交错,岔口甚多,王爷令部分人马留守入口,带两名随从深入,在下暗中亦跟了去……那头猛虎来得太快,王爷为救一双小姊弟,遭那头猛虎扑倒,顿时地动山摇,震得人仰马翻,待定下,什么也瞧不见……」 怎可能不见?是活生生的人啊!要如何一下子消失不见?! 她狠狠呆住。 该是呆了好长时候,直到她被海水弄湿的头发和衣衫都干透,肤上甚至结出一层薄薄盐粒,她才极艰难、极嗄哑地呐呐出声—— 「师父不会不见。他应承过,会一直在一直在……不会不见的……」 她冲去找此次肩负起作战指挥大任的赵副将,将事情简单扼要告知,然后实在等不及赵副将将人马集结好再出发,她抢了谁的马,策马疾奔,沿着海境直直往北边飞驰。 缥青有没有跟来,她不清楚,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想去师父去的地方,她原本要随他去的,他不让她跟,结果……结果他却不见了!把自个儿弄不见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何时昏厥过去,她也不清楚,老实说,她一样不在意。 此时醒来仅觉懊恼,觉得身子骨还是不够打熬,才在海上战了两日,回到陆上后抢马疾驰不过一天,她就累晕过去,太弱太弱。 「就是此处吗?师父遇到大虎的地方……」只见一片满目疮痍,近身之处岩块碎裂层迭,不难想象当时这块土地震摇得多厉害,把耸立的几处壁崖全都震垮,倒成一片的碎石裂岩堆。 在场有三、四十人忙着搬开石块,有的徒手搬运,有些则利用马匹兽力,但清理出来的范围还很小。 「小姐刚从马背上摔落,还是再歇片刻为好。」缥青沉声道,欲阻她起身。 「无事。」她还能撑持。 身为暗卫,缥青惯于沉默,此时却不得不出声—— 「随王爷进到壁崖山群里的两名亲兵被压在大岩块下,尸身已寻获,唯独不见王爷和那双小姊弟身影,当时事发突然,虎啸加上地裂山摇,灰飞烟灭,满目黄尘,欲出手已然太慢……在下确实有失护卫之责。」非常之惭愧,却寻不到该责罚他的那个人。 「这些人是……」丝雪霖掌着地慢慢立起,瞬也不瞬看着现场。 「王爷那一小队人马余下的十余名亲兵,再加上就近从北境边关急调过来的人手,还有几名自愿帮忙的当地百姓。」 她点点头。「……一定还活着。」 「什么?」 「就做该做的事。」她喃喃像说给自己听,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赵副将很快会带人赶来,人多好办事,总得先做好该做的,余下的……先不想。」 看着她挺肩笔直走向那似乎一辈子也搬移不完的碎石岩堆,缥青忽而有些明白,明白清冷孤高的主子为何会与她为偶……大乱当前,她自能镇魂守心,下正确决断,做该做之事,敌寇突然来袭她是这样,听闻她的亲王师父遭难、下落不明,她亦能如此。 「小的再返回一趟,领赵副将等人马过来。」 暗卫们尊烈亲王为主,只对自家主子自称「小的」。 之前即使知道主子欲迎她为妃,他仍对她自称「在下」,此时却以「小的」自称,是有了想将眼前女子视作主子的心思。 丝雪霖无心去留意暗卫的思绪转折,她要做的事很多,还有很多,而目标仅有一个——找到师父。 找到之后,她要像条小尾巴那样紧紧粘在师父的屁股后头,上穷碧落下黄泉,她跟到底,让他甩都甩不脱。 半个月后—— 什么都没有。 除了一开始寻获的两名亲兵以及三匹骏马的尸体,没有大虎,没有什么小姊弟,更没有烈亲王的踪迹,丁点儿也没。 奇诡的是,烈亲王的座骑明明也被压在岩块下,座骑找着了,按理人肯定离得不远,可一清开那块地方,底下还是没有。 丝雪霖已留在此地半个月,寻不到人,且时日越拖越久,她心里忧喜参半,却是欣喜之感渐渐强过忧惧。 既然在碎石堆中和层层岩块下找不到师父,那师父就还活着。 尽管众人不这么认为,却没谁敢当她的面出声否定。 而今她身分不同了,经圣上宣旨赐婚,她是未来的烈亲王正妃。 那一日她向赵副将求援,缥青往回赶,将一批望衡军迅速领来时,县太爷和奉了皇命来到东海传旨的傅公公也都跟了来。 「皇上派小的前来就为这事,圣旨都下来了,不能不宣读啊,这差事可不能办砸。小的是信烈亲王爷的,他福大命大,肯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皇上要您们二人接旨,烈亲王既然……既然不方便出面,那就由您一并接了吧,一旦传了旨,小的也好启程回帝都,不能再拖延了呀。」 她甫听时只觉可笑。 这位傅公公之所以急着启程返京,怕的还是东海战事再起吧? 那日海战方歇,她与翼队一干好手陆续上岸,便听到士兵们说,县太爷为了显摆望衡军军威和战斗力,竟特意领着这位京畿来的「贵人」上了望台观战,岂知恰遇敌军火箭狂攻之际,五、六根利箭燃着火直接飞进了望台,把「贵人」的衣角射破还起火燃烧。 结果县太爷是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没讨到什么好还被记恨上。 想想,县太爷这些年可是让亲王师父几次刁难玩弄才整出点儿正形来,遇上战事不再躲着不敢出面,不会动不动就大操大办什么庆功宴席……以为他这父母官终于当得好些了,结果狗改不了吃屎,依旧挺能闹事。 至于朝廷遣来的「贵人」,想逃就快走,她才懒得戳破对方心思。 只是她之后念头一转,忽觉接受这「当众传旨」才是正理。 她成了未来的烈亲王妃,有个圣上赐婚的皇族身分摆在那儿,调动或寻求人手相帮时会畅行许多。 今日,所有望衡军兵力即将从壁崖山群撤离。 即使赵副将没有言明,她亦知边境海防仍需大量兵力布局轮守,东南海寇和倭人随时可能再集结来犯。 我在明,敌在暗。 我为被动,敌为主攻。 东海防线如此之长,实不能再将兵力留滞于此。 是她主动跟赵副将商量的,让大伙儿全撤了。 师父不在这里,他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她还得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当然要一直找一直找,然后一直等待与期待。 她信他,信他还在,未曾弃她。 壁崖石块的狭长缝间长出一株枝干弯曲细瘦的小树,在这般寒天中,叶子落得仅余四、五叶,有些可怜,却也莫名慰藉了她。 她取了形状最好看的一叶,搁在唇间,轻呜呜地吹起叶笛。 吹得不甚好,而这一次,没谁能为她伴音润曲…… 循着叶笛咿咿鸣呜的曲音,他又在生满水芦苇和长草的小河湾那儿寻到她。 她四仰八叉躺在大岩石平台上,挺自得其乐似。 而他也躺落下来,在她身边。 他侧过身静静看她,眉间额上莫名有些刺疼,下意识想着,这丫头莫非又干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浑事,又令他头痛? 「才没有,我很乖的,糟糕的是师父你啊——」似能知他心思转动,她突然也面向他侧躺,两张脸之间不过一息之距。「师父明明说中秋隔天就回来的,可是阿霖等了好久……师父失约了。」 是吗?他没有回去吗? 这丫头与他那样亲近,让他那样牵挂,他是去了哪里?怎可能不回去寻她? 她若没了他、见不着他,不知要多慌惧? 「师父,我本来很怕很怕……怕会在那些碎石裂岩下找到你,怕挖出你那匹座骑之后,会在底下看到你,但没有的,你不在那里,那……那就好……」她缓缓吐息,伸手抚摸他的俊颊,微微笑弯双眸—— 第二十七章 「师父,皇上赐婚的圣旨已经到了,负贵传旨的傅公公说,一旦当众宣旨,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那钉子还拔都拔不起,我总算是师父的王妃了,然后……然后那个傅公公真的很坏,刚宣完圣上赐婚的旨意就说要往京畿帝都报丧,说你遇难身死,这事不能瞒着皇上。」非常不驯地哼了声。 「师父,我禁不住就踹了他一腿!谁敢说你死,我就跟谁急!」 估计即便是金銮殿上的那一位说他已然身死,她也真要卯上去干一场。 他静瞅着,不禁笑了,眉间额上持续疼着,他凭本能驱使,拿着自己发烫的额心去抵在她清清爽爽的额头上…… 「师父,你在哪里?」 他在……他在…… 欲启唇张声,声音竟出不来! 突然—— 「想将神魂避进凌虚之境吗?嘻嘻,不成啊不成,要走可以,也得把咱们姊弟要的东西留下呀。」女子娇声道。 肉身骤然痛到极处,浑身热辣辣作疼,鞭子威吓般「啪」地落地响声,下一瞬已落在背上,一下,再一下,无数下,他无法数清…… 「姊姊,停停手停停手,不能弄死他呀,欸,咱瞧着多难受,都又剐又烧又烙又鞭的,整弄他都快三个月了,没有就是没有,神火不出,连丁点儿火花都没有,难道弄错法子?还是他压根儿就不是咱们要的人?」中性男嗓欸欸叹气,仿佛极心疼似,舍不得又不得不舍。 「神火不出,那是这具埋藏神火的肉身未受尽摧折,痛不欲生至了极处,为护住元神与本心本命,神火自会现出。」女嗓发狠道。 「姊姊还想怎么做?」 「水!还没拿他浸水呢。嘻嘻,总得试试呀,就瞧他能支撑多久?」 肺脏几要炸开,吸不进一丝养命气,他想,应是走到尽头了。 尽头是天之涯、地之角,蓦然间,天涯海角景致陡变,他再次来到水草蔓生的那处小河湾,那丫头仍在那方大岩石上静静仰躺,仿佛等着他,一直一直等着。 「师父……」她朝他扬唇笑,向来灵动的眉眸不知因何沉敛了几分。 他跃上岩块平台,甫落坐,她脑袋瓜便蹭了过来,枕在他腿上。 他抚着她轻散开来的柔软长发,记得身体是极疼的,但此时只觉胸中微暖。 「师父我真的杀人了。」她下意识抠着他的袖口,喃喃道:「海寇抢了渔船,杀人越货后还乔装成渔民摸上岸,望衡城南边二十里外的一个小渔村遭屠村,得讯,陆营和马队的人手追赶过去,翼队则从海上出击,不令他们有任何逃脱可能……我跳上那艘被海寇占据的大渔船,第一次挥动长刀近身肉搏,而非以往海战时,仅撑着小翼点燃水炮或火箭远远投放,又或者在斗鉴上当着斗手发动连弩…… 我是拿起长刀以命相搏,能清楚感觉到鲜血飞溅上身的温热……师父,我是真的、真的杀人了,那些人确实该死该杀,我没有迟疑,没有心软,没有的,只是……就只是……」 只是……什么?她自个儿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话语未竟,他却能意会似,拍了拍她的背心又摸摸她的头。 将覆了她半张脸的发丝拨开撩到她耳后,探指去抚她颊面一道小伤,细细口子横划开来,还未完全结痂。 她握住他的指,腼眺道—— 「是为避开一支暗箭,不小心被划了一小道,没事的,望衡军将那些摸上岸的海寇全灭了,一切还能撑持,翼队也是……我把翼队托给查头大哥管着,也托茂子和三喜帮忙一块儿照看,这样我就能寻你去。」 ——别来寻我!危险! 额心蓦地刺疼,他试图抵住那股诡异疼痛,她的声音仍持续轻响—— 「皇上前些日子有意召我回京畿,像似盛国公又去面圣,不知怎地又把皇帝说动了,幸得有师父的那几位幕僚啊,尤其是文山和泉阳二位先生,他们当真帮了我不少忙,还代我写了封文情并茂的折子上奏,以翼队接续为由,恳请皇上允我继续留在东海一阵子,回京的事才能缓下……师父,你是在这儿不见的,我若走,也得走去有你在的地方……」 ——别过来! 「嘻嘻,原来你把最紧要的玩意儿藏在凌虚里吗?且教我也看看呀!」 女子娇笑声起,他陡然张眼,将自身从梦寐之境抽出。 梦是神识的延伸,梦也可能是阴阳两地、虚实之间的通道,而他似乎在现实和虚境中不断进出,尤其当肉身承受极大痛苦时,神识为保住他一丝清明,会自主地将他送进另一个所在。 他看到那个丫头,每一次见她,她都像更瘦了些。 她在找他,他知道。 但,她不可以来到这里,不能落进陷阱。 必须斩断梦境中的牵连,要将她藏好,将她藏好…… 他努力保持清醒,不肯再露破锭,悬在他上方的女子脸容有些模糊,他死死注视,眼白布着血丝,听女子娇柔又笑—— 「我怎么玩,你都面无表情,不惊不惧,都大半年了,几回快把你弄死,也没见你变脸,可怎么一提你藏在凌虚里的东西,你眉目就狠了呢?不能看不给看吗? 嘻嘻,那我还一定要看。但不急的,咱们先试试这个法子,总说采阳能补阴,你帮我补补呀……」她骑在他腰上,掌心撑着他无数道新伤与旧伤交错的胸膛,微仰起头,开始扭动腰肢、摆动起臀部。 他动不了,颈项与四肢分别被铁链锁住,胯间痛得他直泌冷汗。 有谁扣住他下颚迫他启唇,随即冰凉液体灌进喉中。 他确实口渴难耐,却拼命抵拒入喉的水……水中下过药,有淡淡香气,他已被强灌好几回。 他的口蓦地遭封吻,无法扭开头,遂咬紧齿关,只听那人怜声道—— 「药能助兴,不喝不成的,等姊姊弄你一回,我接着再替你清理。」 「弟弟……弟弟……来玩啊……」女声发出阵阵娇喘,腰臀动得更急。 挣扎再挣扎,铁链被使劲扯动,闹出不小声响。 眼前景象变得更模糊,两具裸身紧贴交缠,也许……也许是三具……他记不得……记不得了……只记得万万不能再记起谁,不能再去想谁,他的命中……仅有自己才是最紧要的,心尖上……没有谁…… 从来不曾有。 不知第几次来到这处小河湾。 岩块平台上空荡荡,他伫足凝望片刻,有什么画面欲从脑海浮现——别来寻我!危险! 警语骤然闪过,将出未出的画面完全破碎,什么也没有了。 额心发烫,他抬手揉了揉,还是不想为好,再动了思绪,头会更疼痛。 「吱吱——」 他本想跃上岩块平台,感觉自己像挺习惯这么做,平台上突然跳出一物。 ……不像老鼠,而是一个约莫跟老鼠一般大的小小人! 走近再看,小小人东跳西跳的,头上顶着一心二叶的两瓣绿叶,身体呈淡褐色,竟是一根人形山参,明明没有五官,却似瞧得见他,也能发出吱吱叫声。 他本能出手,一下子将它揪进掌中。 山参原是吱吱叫地挣扎,突然扭了扭参须就安静下来,随即,略粗哑的男人声音在凌虚中响起—— 「我就一直闹不明白,不确定丹戎姊弟究竟在这座地宫里藏了什么,像似生气勃勃又被整弄得奄奄一息,且还怎么都死不去,今日一探,阁下竟然深藏不露啊,明明强大到逆天,神火却一直受意志压着不让出,甘心当着寻常人……欸,可这也不是你说了算,都把你逼到如此境地,原身不现,枷锁难卸,你且想想啊。」 ——丹戎姊弟?他拢起眉心。 那男人又道:「龙凤双胞,丝丹、丝戎,那对姊弟姓丝,丝绸的丝,是西泽大地的巫苗族人,别瞧他们二人模样年轻,其实已过百岁,为求长生不老,这些年遭他们姊弟俩所害的人不计其数,人心妖化,人亦成妖,我追捕这两只妖孽已久,未料他们不仅大隐隐于市,还隐在北溟王廷内,成一国国师,连北溟上位的澜汐国主都遭妖术蛊惑,受制于他们二人。」 姓「丝」。 西泽大地……巫苗族人。 他脑中一抽一抽的,额心又烫得难受,五指握力一紧,手中山参不禁吱吱叫,将参须挥得激切了些。 第二十八章 男人急了。「喂喂,别找我家参娃丫头麻烦啊,要不是想探探你是人是妖,我陆剑鸣也舍不得让咱家丫头溜进你的凌虚之境,借参娃搭桥,我才能跟你对上话,我是友非敌,你可别闹脾气,啊!参娃!丫头啊——」山参突然叫得更惨烈,参须奋力想推开箍住身子的指。 ——那对姊弟究竞想从我身上讨什么东西? 「不是吧这位仁兄,你当真不知?欸欸,还会有什么?阁下是朱雀之尊啊!丝丹、丝戎姊弟不知从哪儿挖到一卷羊皮,上头刻写古老神谕,说是朱雀灵血必然再现,所谓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之类的。但这则古老神谕重中之重的点其实不在‘朱雀再现’,而是待灵血重现,若能得神火浸润,虽不保证绝对长生不老,但肯定延年益寿老得极慢。他们想召出你体内神火,但你一直无自觉,所以……嗯,阁下势必是呑了不少苦头,但也幸得你的‘无自觉’,才令你撑持过来,其实谁也不知‘神火浸润’是怎么回事,你要问,我也答不出了,所以快快松手,咱家丫头快被你握坏了呀!」男人连珠炮般急语。 丫头……他像似……也有过一个丫头。 那丫头还以为这小河湾是她独属的,却不知他总看着她,未确定心意之前,已默默看着她许久许久。 紧闭双目,额心火印发红。 「只要发出声就能破局,要出声啊!小心!他们来了!」 他凤目陡张,眼前景象大改,不在小河湾,不在那座阴森地宫,而是……寝房,熟悉的摆设,熟悉的气味,是他在城中帅府的寝房。 榻上一人横卧,怀里抱着一团被揉得发绉的衣袍。 他撩开垂幔渴望看清,榻上之人忽地张眸看他,直勾勾看他。 「师父!」姑娘家一骨碌从榻上弹坐起来。 他皱眉,未及去想,那一双姊弟的声音已横空插入—— 「逮到了!」 「嘻嘻,就说我一定要看啊,你藏在凌虚里的玩意儿真教人心痒难耐,好奇到不行,跟了好几个月终于逮住,原来是这丫头啊!」 窗子啪啦一声被狂风吹开,垂地的床幔亦被吹得高扬。 榻上多出两道身影,赤条条的裸身,一男一女,他们将那姑娘压制住,后者腿打脚踢奋力挣扎,颊上狠狠被女子掴了一记。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打我脸?!老子跟你拼了!」再踹!用力狠踹! 打小就出来走踏,跟他往东海治军,与大小汉子混作一气,打过仗,吃过苦,经历过战场上的残酷和无奈,所以骂人也带脏字了,还自称老子…… 火焰印记剧烈刺疼,他不管了,就任那股疼痛坐大。 热潮在心中暴涌、漫开,他的丫头还是被他扯进险境了…… 欲冲上前出手,双脚却生根似无法动弹! 「你藏起的这个玩意儿挺有意思,这血气嗅起来嘛……嘻嘻,还是巫苗族人呢,跟我姊弟俩也算有些渊源,嘻嘻,都让我舍不得吃太快,弄得她浑身伤,欸,要是伤了可就不好看了,你说是不是?」 龙凤胎的姊姊对他说这话时,弟弟已俯首去啃咬舔吮,不知被哺喂了什么,那丫头揍人的拳头突然软下,踹人的腿无力地蹭了蹭。 ——要是伤了可就不好看了,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一幕幕的景象飞掠。 他们对他是如何折磨、如何摧残,又是如何欺辱、如何践踏,那些片段不断闪过,在凌虚中的他尽管完好无缺的,依旧长身玉立、一身干净,被锁在那座地宫石床上的他实已残破不堪,体无完肤。 而那才是真实献世的他。 倘是连她也被夺,被困进那座地宫里,日日夜夜承受他曾经历过的那些手段,只为逼他发疯作狂,那他倾尽一生还剩什么? 还剩什么?! 怒吼、狂喊,话吐出口却无声音。 发出声就成破局,他蓦地记起那人所说。 手中山参因他暴乱的心绪,参须挥动得极激烈,他目光一凝,抓住山参顶上的叶片,扯来唇间聚气吹出。 吱—— 呜呜呜——呼呼呼……吱—— 这一曲叶笛挟伴山参精怪的哀号,随他体内的离火灵气喷出,当真入魔穿脑。 一旦放开,任怒火狂烧,眉间额上的印记像也瞬间挣脱枷锁。 大能从额心喷出,金红火流翻滚冲爆。 翱翔云舞,烈腾八荒,神火不熄,凶灾断除。 所有邪秽尽被强火呑噬,他烧掉所有一切。 这凌虚中似真似幻的所有,皆被卸除封印的火大口食尽,包括他自己。 浸润在狂火中,享受那自虐的痛快之感,生生扒掉一层皮般,抽筋碎骨,再在高热中化作空无,痛至极处,却也痛快至极。 「师父!」 惊喊乍醒,她倏地坐起。 周身仍抖得厉害,不是害怕那个诡谲梦境,而是又一次,她梦见他,与他在梦中相遇,却始终抓不牢他。 等等—— 她怎会醒在这里?! 小河湾的水芦苇与长草依旧繁茂,深秋的夜月圆乎乎又清润润,水声草动风鸣,还有不知名的虫啼此起彼落……一切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是她一直记得的秋夜景致,但她今夜明明是在帅府的主院内寝睡下,怀里还抱着师父的旧衣袍,她在那张榻上翻来覆去,将脸埋进师父衣物里深吸好几口气才渐渐平复…… 她还记得入睡前最后的一绺思绪—— 师父的衣袍若被她大口大口吸光气味,渐渐没了气味供她眷恋,该怎么办? 所以你快回来啊师父…… 不知何时睡去,是一阵张狂夜风将她拂醒。 隐隐约约瞥见一道黑影,颀长精劲,是她一直记得的身姿,瞠眸去看,便见到师父立在榻边。 接下来的梦境实让她像个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瓜了。 她遭一男一女压制,那二人还赤身裸体的,女的像冲着师父说了好些话,男的就……就混帐到家,捧着她的脸乱蹭乱舔的,他狗啊他?! 思及此,她在岩石平台上抱膝而坐,抬起手背狠狠擦嘴,拭过一次又一次,还往一旁呸呸呸地连吐好几口口水,就是觉得脏,恶心透了。 怎么可能任对方占她便宜? 她记得自己腿打脚踢,正想将师父教的擒拿手用上,好像……力气全没了。 她内心飙骂,骂的字眼可脏呢,全是跟望衡军和翼队的汉子们学的。 她还想使力挣扎,蓦然间全乱了套,那当下,映入眸底的是成片张狂的金红,似火焰似流金,充满生命力,霸气无比地吞噬一切…… 甩甩头又抓抓散发,觉得即便真是梦一场,也应该在榻上醒来才对,怎会在这处小河湾的岩石平台上张开眼?! 师父是去年十五中秋出事,如今又近年关,她已找了他一年多。 这一年多来,她将翼队的重责大任交托出去,以东海望衡为央心,和缥青以及其他二十多名暗卫们分别行动,往外寻遍了许多地方。 不仅如此,她还动用了京畿顾家的人手。 盛国公相赠的那块田黄顾字玉佩确实好用,传家玉佩一出,京畿顾家在各地的田庄和产业都乖乖配合,所有人手任她调度。 原是不愿与京畿顾家再多牵扯,但为了师父,为打探他的下落,她可以妥协,完全将原则和心结抛诸脑后,因为没什么比他更紧要,若能得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要她匍匐下来舔谁脚趾,她也会毫不迟疑跪下。 但,依然无果。 众人认为他早已身死,她不愿信,只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寻不着他的尸身,就说明了他没有死。 只是…… 近日她得回京畿一趟了。 皇上应是听闻她四处寻找师父下落,觉得放任她一年多确是够了,已来旨意召她回京,说要见见她,要她一返抵帝都就即刻奉召入宫。 当年随师父往东海来,从未想过会是她独自一个踏上返回京城的路。 奋力擦拭嘴唇的手虚握成拳,改而揉起眼睛,把一想起师父就要涌出的温烫湿意用力揉去。 不是软弱掉泪,她只是很想他很想他罢了。 她还想,许是寻了一趟远路刚返回,无功而返啊,且连日皆在马背上度过,累到上下眼皮直打架,实在撑不住了,才会在小河湾这儿迷迷糊糊睡下,还以为自己回到帅府、回到师父的寝房榻上吧。 ……若非,她实不知该怎么厘清这奇诡状况…… 第二十九章 地宫天顶被轰出一个巨洞。 大把大把的天光洒进,形成无数道柔和光束,该有的幽深神秘全然见光死,地宫都不成地宫了。 年近三十的高壮汉子一身灰衣劲装,虎背上负着一柄银白长剑,腰际佩着一把乌亮短剑,他用巾子抱着自家颤抖抖的「娃儿」,坐在角落一方未损坏的矮阶上,边怜惜拍抚,边抬眼瞪人,瞪那个神火既出、谁与争锋的男人,而这男人甚至不是真人,是由强大神识化成的人形,且从凌虚之中走出,让他得以看见,不须再透过山参精怪去搭桥探看。 就算对方强到逆天,陆剑鸣一张嘴实难忍住,已嘀嘀咕咕大半个时辰—— 「……这根本恩将仇报嘛,恩将仇报阁下懂吗?既然要喷火,阁下也得知会一声,就算不知会,那、那也得把咱家参娃丫头护好,你家丫头被你大袖一挥,神识被抛出凌虚之外,你怕虚实之间的通口若打开,怕她待在同一个地方恐遭波及,于是大袖再挥,都不知把她的人送到哪个安全地方窝着,而我家丫头却得被你死死捏在手里,差别那么大是怎地?都是两丫头啊,怎么你家丫头就是人,我家丫头就不是了……」完全不认为他家参娃丫头不是人。 他忽遭男人斜睨了眼,虽说一向确信自己心强胆肥,然而被那双似魔化又非完全魔化的凤目一瞥,脊柱还真窜上飕飕凉意。 他陆剑鸣打小跟着一名无酒不欢的道长师父习艺,他家有酒最欢的师父最厉害的地方除喝酒外,便是一身降妖除魔的本领。 师父说他体质奇特,筋骨奇佳,天灵天生,双目能辨阴阳,不走驱魔除妖一道实在对不住天公地母。 他闯荡至今,就数此番遇见的这只魔……呃,这个物件最强大,大到他根本收服不了,只能在心底暗暗拜托天公地母,让这位据说是天南朝烈亲王爷的「物件」别再持续发狠,毕竟越狠越恨,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不可预知。 借参娃搭桥,他能探进他的深梦,亲眼目睹那「火爆」的一切。 甫接触时便能察觉对方身内流动的离火灵气,纯粹正派,完全符合朱雀灵血再现的那则古老神谕,既是落进那对妖孽姊弟之手,他义不容辞、两肋插刀,当然得想方设法去搭救。 当丝丹、丝戎姊弟二人施法以真身闯进,试图以凌虚之境为通道,将那姑娘逮走,他当时闭口不语,就为之后伺机而动,但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位烈亲王爷会扯着参娃头顶上的叶子呜呜吹曲。 不仅吓得参娃丫头吱吱尖叫,也吓得他哇眭大吼、肝胆欲裂啊! 离火灵气剧烈波动,他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化成真火,冲喷而出。 那一幕的凌虚之境,不管是真身抑或幻影,全灭。 陆剑鸣此时念归念、骂归骂,还是庆幸参娃丫头是被他握在掌心没放。 他那时浑身浴火,自个儿烧得痛快,参娃丫头被困在熊熊狂火中,还好有他的离火灵气形成无形防护才没被烧得灰飞烟灭,参娃是吓得整根身子白掉没错,倒没受什么外伤,红润元气还能慢慢养回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心一疼,赶忙又拍拍臂弯里的可怜山参精,嘴上继续念—— 「是说你没事把地宫轰开这一口子是怎地?此地虽偏僻了些,但丝丹、丝戎毕竟是北溟双国师,在这里闹出动静可不大妙。」他原想偷偷潜入再悄悄溜走,看来是不成。 「本王喜欢大放光明。」那抹神识淡淡出声。 陆剑鸣楞了会儿才想通,这位爷喜欢有光洒进,所以直接在地宫开了一个大大的「顶窗」,大放光明。 按他过去除妖降魔的经历,妖魔鬼怪通常不爱待在清亮亮的地方,他们就爱寻个幽暗阴阗的所在作巢,见了光就难受……如此推敲,眼前这道神识并未魔化嘛,还挺光明正大,甚好甚好。 此时,神识大人走至位在地宫正中央的那张大石床边。 石床上有人,那人头颈和四肢犹被五条铁链分别拉开困锁,身上衣不蔽体,除那张苍白俊美的脸皮尚完整无伤,其他部分可说体无完肤。 此时清光照落,石台上镶出的光点不住跳动,将那具残破身躯衬托得更为可怖,隐隐是一种过分沉静、静至灭寂之感。 神识大人掌中生火,眉间额上的印记亦金红发亮。 金红火流自有意志般流淌而出,又一次包裹他全身,将他浴在火里。 火流徐缓流动,而后流向石床上那具伤痕累累的残躯,将那具躯体完全裹覆。 陆剑鸣瞧得双目眨都没眨一下。 他想,神谕中所谓的「神火浸润」,也许正是眼前这一幕—— 金红流火淌过的地方,所有伤痕皆被抹去,慢腾腾的,半点不急,如浸润在温暖流域,不论新伤旧伤,全都恢复最干净无瑕的模样。 随着流火不住流去,神识大人的身形渐渐淡了,最终化为一簇星火流向石床上的那具身躯,与那人额心上的火焰印记重迭一起,融合为一。 神识回归,南明烈徐徐掀开双眼。 已许久没这般清醒清明,入眼之物不再模糊浮动。 终于……夺回这具肉身。 微用力一挣,颈上与四肢的铁链立时断裂。 他缓慢坐起,边将缠在颈上的炼条扯下,知道有人一直瞠目瞧着,他淡淡瞥去,苍白俊颜面无表情。 陆剑鸣背脊又泛寒,仍挺挺厚实胸膛,硬着头皮道—— 「你的头发……灰了……全灰了呀。」 闻言,他抓住荡在颊边的一把发丝。 清朗天光下,他的发呈现银灰色泽,像在瞬间老去,但老人家的须发多是枯干灰败,他的银灰却润出一层薄光,柔软异常。 陆剑鸣点点头道—— 「我知道了,定是阁下什么都来猛的,猛地顿悟,猛地逼出神火,猛地引火狂焚,猛地把凌虚中的一切彻底化作虚空,再猛地从虚空中走出,猛地令神识归回原点……总之什么都来得太猛,真实之中,你的身子骨损伤太重,着实难以负荷,即便修复了,外表完好无缺,本心神识依旧坑坑巴巴伤得厉害,简单说一句,就是你里头根本没好全,那些伤转而显应在发上,才令你一头乌丝眨眼间褪色。」越说越自信满满,一副「没错!听我的准没错!」的表情。 蓦地,他脊柱再次发颤,怀里的山参精亦察觉到什么似,也颤得吱吱叫。 石床上的男子依然面无表情,但瞳底有火,额心印记微微烁亮。 对方注视他许久,面无表情的表情最教人心惊。 被盯到最后,陆剑鸣越发坚信自己没有理解错误,这位什么天南朝烈亲王爷的男子是想过要杀他灭口的。 因为他进到他深梦之中,还看到他残破模样,所以欲杀他而后快吗? 动不动就想把人给宰了,不是魔化是什么?! 糟糕糟糕太糟糕,这位烈亲王果真踏上魔道,一切只能等天收了,还有谁奈何得了他?唔……不知他家那个丫头行不行?对「神火浸润」后重生的他是否仍有大影响?会不会令他回复些人性? 「北溟兵卫该要包围过来了,我反正是要跑了,你要是能跑,也该回去见亲人吧,你受困于此,音讯尽无,他们肯定忧心不已。」他话中的「亲人」指的是出现在凌虚梦境里的那位姑娘,试图柔软对方那颗「魔心」,想不露痕迹地消除对方的嗜血念头。 岂料,疑是入魔的男人缓缓露笑,明明是俊俏好看的脸,笑起来却从骨子里透出阴狠,额间火焰似活生生窜动。他笑笑道—— 「亲人嘛……确实得回去见见。」 陆剑鸣越听越不对。 斩妖除魔之路任重而道远啊,尽管随时有性命之虞,但不跟着他阻他深度魔化怎么可以?欸欸叹气,他问:「阁下欲往何处?」 「本王为天南朝亲王,既要返家,自然是往京畿帝都。」 「那……那位姑娘呢?阁下为她发大火,狂火喷冲,只为护她周全,她也在京畿帝都等你返家吗?」总觉得有那姑娘在会好些。 陆剑鸣没得到答复,却见眼前这个趋近魔化、无比强大的男子畏痛般蹙了蹙眉峰,那奇异神态一闪而过,非常地微乎其微,仿佛……像似……裹足不前,且十分踌躇……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与魔为偶 上》作者:雷恩那 2、《与魔为偶 下》作者:雷恩那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