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上司怎么办?》 第一章 【第一章】 答答答、铃铃铃、叮咚叮咚…… 键盘敲打声、电话铃声、line的讯息通知声、以及交谈声,在忙碌的办公区此起彼落地响。 顶着暗酒红俏丽鲍伯头的方梓璇抱一大叠资料气喘吁吁地跑进办公室,桌上电话像是算准她进办公室的时间,资料才放上办公桌,电话即刻响起。 「方梓璇,您好。」 「菜鸟!信义警局移送的杀人窃盗,起诉书写好了没?」 方梓璇喘了几口气,压下翻白眼的冲动,赶紧说道:「已经写好了,证据确凿……嫌疑人……」 「你听起来很喘?刚跑了几百公尺?」电话那头是把好听的男音,可惜冰冰冷冷。 「没有跑几百公尺,刚从一楼搬资料上来。」方梓璇乖乖回答。 「我猜猜,电梯又满了,你这个好心又急性子的的笨蛋,等不了下一班电梯,就呆呆跑上楼,需要急成这样?」对方慢条斯理地说,有点不以为然,又带了些幸灾乐祸。 方梓璇压住脾气,默数到三,说:「前天法医解剖勘验……」 她的话被截断。 「等一下。」那头的人对她说完,摀着话筒,对别人说:「好,马上过去。」然后便对她道:「喂,菜鸟,现在过来找我,发生命案了。」 「可是我要去……」 「不管你要去哪里都延后,命案现场不会等你这个小菜鸟。五分钟之内到我办公室,一起走。」喀嚓,电话果决地断线了。 方梓璇瞪一眼手里的话筒,认命地挂回座机,她拿起小钱包塞进牛仔裤,手机放进外套,转身要走,就听隔壁同事有点怜悯地问—— 「又被恶魔检察官征召?」 「是啊。」方梓璇点点头,无奈道。 「他好像很爱找你喔。」 「我本来就归他管。」再次感到无奈。 「但我觉得……」 方梓璇已经飞也似地跑出办公区,没听到对方后来的话。 她到电梯前,看了每一部电梯的楼层显示,跺跺脚,下一秒往楼梯间冲,检察官办公区在五楼,她只要跑两个楼层就好。她觉得关棠骐是故意为难她,明明他办公室在五楼,她在三楼,应该是他下楼,为什么一定要她跑这趟去他办公室会合? 大家直接在停车场会合不是更简便的选择?只能说拥有恶魔检察官封号的关棠骐,行为思虑实在不是她区区菜鸟检察事务官能参破的。 尽管方梓璇心有埋怨,还是乖乖往楼上跑,一路跑到检察官办公区。 关棠骐办公桌乱得可以,成叠的资料一叠又一叠,办公桌旁的地板上也散放着,据他本人声称,那些散乱的资料每份都待在该待的地方,但她十分怀疑关棠骐的说法。 她在距离关棠骐办公桌一公尺远的地方站定,对靠着椅背显然是在闭目养神的恶魔检察官说:「关检,可以出发了。」 关棠骐微微睁开眼,对上那张肤色白皙却两颊透着红润的菜鸟,「又跑上来了?不错,有锻链身体的决心。这样好了,你去附近便利商店帮我买杯咖啡,热拿铁,不加糖。快去快回,五分钟后停车场见。」 「你!」想抗议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怎么?不想去?」关棠骐转了转办公椅。 「没,我去买。」 「顺便也给自己买一杯,今天有得忙。」 哪天不是有得忙呢……方梓璇腹诽,「知道了。」 关棠骐似笑非笑看着她又慌忙奔离的背影,这么爱跑就跑个够吧,他有些坏心的想。 相邻办公桌的资深检察官张东文,兴味盎然地开口,「你似乎很爱捉弄她?」 「谁?方梓璇吗?」关棠骐放下搁在桌面的长腿,弯身从成堆资料里抽出一个厚重的蓝色资料夹,「没有,我何必捉弄一个菜鸟事务官。」他淡淡答,翻了翻资料,陷进沉思。 「你老要她跑腿,又不直接明说。」 「你们也常让她跑腿,所以你们也喜欢捉弄她?」关棠骐一边深思一边回答。 「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才不像你,要她买咖啡,直接电话里说不行吗?让事务官跑跑腿很正常,但你非要等她上楼了才说?这是捉弄吧?」张东文笑问。 「喔,我看见她才想到该买杯咖啡,带着路上喝,没别的意思。」关棠骐翻阅资料夹后站起来,「况且,她脸圆圆的、身材圆圆的,既然有心要减肥,我好心帮帮她又有何妨?」 「你喔……嘴真是够毒了。人家方梓璇哪里圆了?她唇红齿白,身材秾纤合度,标准得很,我觉得她很可爱。」张东文反驳,有些激动。 「标准得很?谁的标准?你的还是我的?照我的标准,她确实圆圆的。照方梓璇的标准,她肯定也认为自己圆圆的吧,不然谁像她,成天不耐烦等电梯,宁愿用跑的?我是在帮她。不聊废话,走了。」关棠骐拿起蓝色资料夹往外走。 张东文摇头,关棠骐张嘴就喷毒液,对谁都是,若不是了解他为人正直,聪明绝顶,以关棠骐的个性早把办公室所有人得罪光了。 方梓璇买了两杯热咖啡,站在停车场入口等人,她喝了两口咖啡,下一秒看见关棠骐走来,手里拎着一个蓝色资料夹。 跟着关棠骐走往停车处,方梓璇上车后,才刚在置杯架放妥咖啡,关棠骐便将手里的资料夹往她这里送。 他冷淡开口,「你看一下。」说完发动车子,往犯案现场开。 方梓璇打开资料夹翻阅,资料是近年几桩尚未侦破的悬案,死者共同特征是年纪相仿、看似是自杀或意外身亡但家属皆认定死者是被杀。 然而几桩悬案,死者死亡方式并不相同,方梓璇不认为这几桩案件有关连。 其中有两件案子,已经发生四五年,始终没有破案线索,算是被冷冻的旧案了。 「看完了?」关棠骐见她阖上资料夹,出声问。 「这些旧案跟我们现在要去的命案现场有关系吗?」 「你觉得没关系?」他扬眉,语气有些轻视,菜鸟就是菜鸟,磨了两年仍是菜鸟。 「我看不出这几件案子有关系,最早的两件案子,若不是家属坚持死者是被人杀害而非自杀,早以意外及自杀结案。」 「我说菜鸟,你以为光家属坚持死者是他杀,就是他杀吗?检警没脑,随便让死者家属牵着走?」关棠骐反问。 方梓璇前年才考上检察事务官,在这行,她确实算菜鸟一枚,时不时让关棠骐喊菜鸟,她是认了,但这种嚣张态度实在让人很难忍,好歹她做了两年事务官,多少有些判断能力。 「资料看来的确是意外或自杀……」方梓璇想说说看法,毫无意外被无礼打断。 「看来?你把每张照片仔仔细细看过了?每一个细微角落?这么短的时间,你确定你全看仔细了?菜鸟,你要走的路还很远!」关棠骐语调不高不低,却让听的人觉得刺耳。 方梓璇又开始默数了,每次跟关棠骐出勤,她的默数次数都会爆增。不过更多的情绪是不服输,她痛恨关棠骐跩跩的态度,一副把人看扁扁的眼神,却又不得不承认,关棠骐很有本事。 默数后,她再次打开资料夹,关棠骐凉凉的声音传来,分明有取笑意味。 「下次数多一点,我担心智商不高的你,数得不够多压不住气,被我气得短命。事务官够少了,虽然你不怎么顶用,但也是个人手。」 「你!」他居然看出来她在默数,的确有嚣张的本钱!可恶。 「我怎么了?有精神生气,不如花精神研究案情。」他声音依旧凉凉的。 方梓璇不再理他,将资料夹里的档案照片一张张看仔细,最早的两件案子,线索并不明显,第二件疑似跳楼自杀的死者,跳楼的天台墙角有用胶带黏了从英文报纸剪下的大写s字母,第一件吸食海洛因过量的死者,则是衣领别了一个s字母别针。 至于后来第三件、第四件的案发现场,死者分别因烧炭、割腕而死,现场也都发现s字母,不明显地刻在桌 脚、床角。 原来如此……因为「s」,这几桩悬案被关棠骐归在同一个资料夹。 方梓璇沉默了,她对第四件割腕伤口照仔仔细细看了片刻后蹙眉了,死者手边有把染血美工刀…… 「伤口不是美工刀造成的。」她说。 关棠骐眼睛亮了一瞬,随即隐没,状似闲聊地反问:「不然是什么?」 第二章 「手术刀,下刀的人应该有外科经验,你看伤口平整、准确、小,一刀切断动脉,没有迟疑,想自杀的平常人,不可能下刀这么精确果断,这种刀口像是外科医生切的,或者有外科经验,好比兽医。」照片将伤口拍得十分清晰,特意放大,能明显看到断掉的动脉。 「你很确定?」关棠骐眼里有了很淡的笑意,菜鸟有点长进了。 「确定。我哥是外科医生,我看过他拿猪心练习,切口就像这样,平整、俐落。」 猪心?关棠骐几乎笑出来。 「要是我哥看到这张照片,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方梓璇坚定地说。 「你跟你哥感情很好?」关棠骐瞄她圆圆的脸一眼。 「很好啊,他最疼我了。我年纪最小,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他们不疼我疼谁?」方梓璇脱口而出。 「他们?你有几个哥哥?」 「四个。」 「四个?!」关棠骐惊讶,「你爸再娶,还是你妈再嫁?」 「你乱说什么!我爸妈感情很好,没再娶,也没再嫁。别以为全世界都是怨偶好吗?」方梓璇不满抗议, 「他们是感情好,才生那么多。」 关棠骐深深看她一眼,没再多说,片刻,他将车子往路边停靠。 「到了。」 她抬头看见路旁停了几辆警车,闪灯显示值勤中,她将资料夹往后座放,开门下车。 关棠骐也下车,负责侦查刑案的资深员警看见关棠骐来,招呼了下,「关检,沈sir在里面等你。」 关棠骐点点头,拉了下封锁线,弯身走进一楼公寓大门,方梓璇也跟进去。 案发现场弥漫腐尸味,他们分别戴上手套口罩,进入现场。 大队长沈少扬朝关棠骐走来,开门见山地说:「找到了,跟去年案子一样刻在床脚,字体比较大又明显。」 关棠骐点点头,沈少扬在电话里说死者是男性,三十二岁,陈尸现场在中正区,他直觉联想到s,特别要沈少扬仔细在现场找一找。 关棠骐走到床脚边,看了一眼,有几分嘲讽地说:「凶手似乎希望被发现。」他弯身,戴手套的右手摸了摸 s刻痕,跟以往不同,刻痕平整,表面被打磨过,该落在地板上的木屑被整理得很干净,凶手十分从容。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陈尸处,死者面容太过于平静,右手腕上的割痕与去年的案子几乎一样,左手心是把美工刀,左手心…… 关棠骐想了一瞬,问:「联络上死者家属了吗?」 「联络到妹妹,应该快到了。」沈少扬说。 「嗯。」关棠骐点头,他打开床边抽屉,多半是杂物,他翻动几下,仔细检视,问现场采证的员警,「床底翻过吗?」 「只压了几张色情光碟,另外有三张拷贝光碟片。」被问的员警答。 「先看三张拷贝光碟。」关棠骐交代。 「死者妹妹来了,人在外面。」沈少扬刚接了通电话,挂断后对关棠骐说。 关棠骐又看了一会儿现场,其他细节监识科员警会仔细蒐证,他走出现场,看到一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女子,浓妆艳抹,穿着暴露,正被外面员警询问。 他走过去,开口问:「陈义成的妹妹?」 「是。」员警回答。 「你哥哥习惯用左手?」他转向女子问。 「他从小就是个左撇子,我妈说左撇子比较聪明……」 「你接着问。」关棠骐对原来询问的员警说,无礼地阻止了女子要喋喋不休的意图,直接转身走人。 始终默默跟在关棠骐旁边的方梓璇觉得有些可笑,女子双眼注视着关棠骐,充满了惊艳,爱美是人类天性,关棠骐有张胜过大部分俊帅男星的脸,身材又高大魁梧,走到哪里都吸睛,只有真正了解关棠骐有多骄傲、多可恶的人,才能够不被他那张好看到天怒人怨的脸骗了。 好吧,她愿意承认,乍见关棠骐第一眼,她也忍不住冒出一点粉红色泡泡,只不过那丁点泡泡在关棠骐对谁都不留情面的毒舌攻击下,短短时日尽数破灭。 人,光是好看没用。性格可恶的人,皮相再好看也遮掩不了可恶本质! 方梓璇跟在关棠骐身后,等走远了才压低声音,说:「你真狠心,人家哥哥才过世,正是伤心的时候,你至少给点好脸色。」 「我没那种闲情逸致,就算她真的伤心也不干我的事,况且你看她哭了吗?我只看到她笑得跟花痴一样。至于你,有时间注意有的没的,不如把专注力花在案子上。」 听听,多毒啊!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专注工作,其他人都在混水摸鱼。 方梓璇放弃默数,被他看穿还默数,感觉更愚蠢,她回到案子上。 「你刚才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只需要那个答案,其他的,可以等监识报告出来。」 关棠骐上车,她自然跟上去,有点不明白,出发前关棠骐才说今天有得忙,但在现场待了半小时左右就要走? 「我不懂,你为什么只问那个问题?」方梓璇疑惑,不耻下问。 虽然关棠骐脾气不好、耐性很缺、嘴巴特毒,但任何问题,他都会回答,尽管回答后总会奉送「你实在笨得可以」的嘲笑眼神,让她心里难受……但她仍是充满求知欲。 关棠骐发动车子,他转身,长手一伸从后座捞来资料夹,嘲弄说:「你仔细看,看完用你脑容量过小的脑子想一想,我为什么只问那个问题?」 方梓璇几乎是动手抢过资料夹,气恨地想,又是那种嘲笑眼神!这次不只眼神,还嘴毒! 「我劝你还是默数比较好,恼羞成怒次数多了,真的会短命,国家需要你。」关棠骐打方向盘,将车子驶上路。 国家需要你?! 「需要我什么?帮伟大的关检察官跑腿买咖啡,让他伟大的脑子清醒运作,帮助国家人民破案?」方梓璇终于忍不住回嘴了。 关棠骐眼里浮现稀少笑意,深深看她一眼后,说:「看你的资料,你若想得出来为什么,表示你的脑子勉强有救,我请你喝咖啡。」 方梓璇低头翻资料,最后特别留意了加工成割腕自杀的死者资料,她反覆看了又看现场照片,美工刀在死者右手…… 可是刚才命案现场美工刀在死者左手……方梓璇眼睛一亮,兴奋地说:「我知道了,凶手认识这些人,他知道谁用左手、谁用右手!」 「你的脑子确实勉强有救。」关棠骐笑了,继续说:「前面四个案子透露的讯息并不多,除了s这个标记,吸毒过量、跳楼、烧炭、割腕,凶手巧妙安排四种不同加工自杀的方法。 「第一名死者确实有吸食、贩卖海洛因前科,第二名死者曾因忧郁症就医,第三、第四名则无任何自杀动机,以现场迹象判断前两个案子,当时的凶手并不想被发现,他留下不明显的s,纯粹给自己留纪念。 「但第三、第四个就不一样了,凶手留下明显的s,不只是留纪念还希望被看见,显然凶手心态转变了,他杀人,并且希望别人知道他杀人。 「今天发现的死者,凶手不再花心思加工,他将杀人模式固定成割腕,一模一样的伤口,与第四桩加工自杀案一样,在床脚刻下s,唯一不同是美工刀摆放位置,凶手不是无意义的改变,他清楚知道死者使用左手,他认识死者,每一个都认识。 「当然,连续杀人犯也可能跟踪死者多日,藉以了解死者生活习惯,寻找下手机会。但这个凶手显然不是,他认识这些受害人。 「你仔细看资料,每个意外或自杀现场,没有打斗、挣扎痕迹,显然凶手被请进室内,在受害人毫无防备时下手,第三、第四位受害人身上都验出了相同镇定剂,是医疗用镇定剂,一般人无法轻易取得,我相信陈义成的血液里一定也有。」 关棠骐说得越多,方梓璇越清楚,这些看似没有交集的案子,因为今天发现的死者,出现明确交集。 「所以我们只要找出这几个人的共同朋友,就能锁定凶手了,加上凶手职业必然与外科相关……」 「没错,但没那么简单。从这几个人的背景看,他们没有明显关联,这几名死者都是中辍生,一个小学没毕业、两个国中肄业、两个高职肄业,他们跟家人的关系都不好,我问过死者家属,家属全不清楚死者交友情 形,甚至不知死者彼此之间是否认识,但我认为这几个人彼此一定认识。」 第三章 「这样就不好查了。」 「确实不容易查。不过今天我们又多了一条线索,我有预感,这次一定会有收获,今天很有得忙了,我们得多跑几个地方。」 「你要去问之前四个死者家属认不认识陈义成,是吗?」 「是,问完,下午得跟法医勘验尸体,还有那三片光碟……」关棠骐眼神熠熠,悬宕许多年的几桩案子,终于露出曙光,「总之,我们离凶手越来越近了。」 他打灯,缓缓将车停在转角知名连锁咖啡馆前,说:「你下去买两杯咖啡。」他抽出皮夹,拿了张千元钞塞进她手里,「我请客。我要双倍浓咖啡,加牛奶,不加糖。」 「出发前买的咖啡,你还没喝……」方梓璇提醒他。 「难喝!根本像水一样。」他不屑地瞪了眼置杯架里的超商咖啡。 「像水还叫我买!」方梓璇不满。 「那时没选择,现在刚好经过咖啡馆,我没必要屈就。而且,我答应请你喝咖啡,庆祝一下你脑袋勉强有救。」 「你嘴巴不毒很难过吗?」 「你今天吃了菠菜?」关棠骐取笑味浓厚,问道。 「什么意思?」 「连这个都听不懂,说我嘴巴毒?我嘴巴从来不毒,只说实话,你的脑容量确实很小。大力水手在吃菠菜变身前,是胆小怕事的卜派,你一直是卜派,今天比较不一样,还嘴了两次,我自然推论你吃了菠菜。」他光明正大嘲笑她。 「大力水手?你是老头子吗?那是几十年前的古董卡通,谁还看啊?!」 「果然吃了菠菜。」关棠骐哈哈笑,「我特别喜欢看古董片。快点下车,不要废话,有很多事要做,我需要咖啡。」 方梓璇不甘不愿下车了,脚没落地,又听见关棠骐坏坏的声音—— 「你别又买焦糖玛奇朵喝,糖伤脑子,你的脑容量已经少得可怜了,再用糖摧残下去……啧啧!」 「要你管!」方梓璇下车,脚步重重的,泄露她的怒气。 「你今天到底吃了多少菠菜?」关棠骐对着她背影问,毫不意外的没得到任何回应。 方梓璇恨恨进咖啡馆,当作没听到。 车内的关棠骐,耳边一刹那闪过张东文问的那句「你似乎很爱捉弄她」。 他唇角弯弯勾了笑,刚刚才发现,她圆圆脸颊被气红,加上眼睛因恼怒而发亮的样子,很像他豢养的那只肥胖傲骄的橘毛花猫,让他忍不住想捉弄她。 没想到还真被张东文说中了。人,总是当局者迷。 【第二章】 陈义成的死像一根细微的线,串起四件杀人案,烧炭身亡的死者王正扬的家属指认出陈义成是其生前往来友人,跳楼身亡的张中博其家属也认出陈义成,另两名死者家属则称未曾见过陈义成。 关棠骐、方梓璇与法医一起勘验过死者后,赶回地检署,期间沈少扬打来手机,表示三张录制的光碟内容是死者陈义成与另外六名男子及一名戴着头罩的女子,在不同时间的性交过程。 回到办公室,沈少扬已经让人把光碟片送到关棠骐办公桌了。 关棠骐拿起牛皮纸袋,对方梓璇说:「一起把片子看完。」 关棠骐一并带了蓝色资料夹,进播放室后,他放了光碟片。 影片是近距离拍摄,画面非常清楚,第一张光碟片,戴头罩的女子显然十分痛苦,不停挣扎,无奈敌不过七名年轻男子的力气,被绑在桌子上,任由七名男子轮暴,因为黑色头罩的关系,女子的脸完全看不到,但听得见她嘴巴似乎被摀住,不断发出呜咽哭泣声。 第二片光碟,一样是一名戴着黑色头罩女子与七名男子的性交过程,但光碟片里的女子虽然同样被绑在桌子上,却丝毫没有挣扎,其中一名男子蹲在她被绑缚而张开的腿间,为她口交…… 关棠骐突然开口,并指着萤幕,「你看她的腰往上挺,双脚张得更开,很明显……」他转头看方梓璇,本要继续说,不料望见她双颊红得不可思议,一脸的尴尬,正不自在地盯着萤幕。 关棠骐停了一瞬,实在没忍住逗弄她的念头,话锋一转,「人有七情六欲很正常,你到底尴尬什么?别告诉我,你活了二十五个年头,还是个处女……」 方梓璇几乎立刻转过头来,用一双水亮得迫人的大眼瞪他,「我是不是处女关你什么事!」 他打赌她是! 不知为何关棠骐觉得自己因那双大眼心跳漏了一拍,那感觉很怪…… 「是没什么关系。」他原要说些什么,忽然意识到他们在密闭空间,孤男寡女的,他再怎么不把她当女人看,也必须有个界线,于是他很罕见地控制住了毒舌。 沉默不语片刻,他将视线转回萤幕,立刻回到工作状态,「上一张光碟,她明显是被这七个男人轮暴,这一张,场景、姿势与上一张相同,但她是自愿,甚至是享受的……为什么?」 最后的为什么,声音很轻,比较像是自问。 方梓璇看着萤幕,喇叭不时传来淫秽的语句。 「真淫荡……欠操是不是?说话啊……」一个男人在她下体口交,其他男人围着她,粗暴抚摸、拍打她身体。 方梓璇蹙眉听着,沉思许久。 看完第二片,关棠骐又放第三片,女子依然戴着黑色头罩,但与女子性交的男子只有三人,是前两张里七名男子的其中三个。 这次女子没被绑在桌上,而是在床上与三名男子性交。 「这三个,一个是陈义成,另外两人不知是谁,但……」关棠骐没将话说完,他翻着蓝色资料夹,「最早吸食海洛因过量身亡的许文正,死时二十四岁……」 关棠骐将第三片光碟拿出来,回放第一片,在录到许文正时将画面暂停,他拿着许文正二十四岁的照片,在萤幕前比对,说:「这时许文正年轻两三岁左右……」 「她身材没有后来两片光碟丰满,看起来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方梓璇指着画面里戴头罩的女子说。「你觉得光碟片里的女人是同一个吗?」 关棠骐看她一眼,说:「是同一个。」 他快转画面,转到男人们解了绑缚,将女子双脚抬高那幕,短暂一瞬,画面拍到女子右脚底中心处有个明显黑痣,关棠骐按了暂停,说:「这里有个明显的黑痣。」 他抽出光碟,重放第二片,同样快转到某个仅仅短短一瞬间的画面,将之定格后,说:「一样在脚心有黑痣。虽然在这张光碟,她变得比较丰腴,胸形发育得更丰满,但肯定是同一个人。」 关棠骐又播放第三张,这张光碟很多回拍到女子脚底,很快就找到他要的画面,「依然是同一个人。」 方梓璇沉默好久才说:「这几桩杀人案,会不会是被害人对加害人的复仇?」 关棠骐深深看了方梓璇一眼,道:「很有可能。」 「凶手可能是光碟片里的女人,但光凭脚底黑痣、大约年龄,我们要怎么找?」 「先找出影片里另外两个男人,只要找出他们,就能找出她。」 方梓璇点点头,没说话。关棠骐退出光碟,不大的播放室安静下来。 她想了想,开口说:「如果我是那个女孩,我也会想亲手杀了他们……」第一片光碟给她的冲击太大。 关棠骐胸口一窒,在北检四年多,数不清经手多少大大小小刑事案件,惨绝人寰的案子也看了不少,他其实早已磨平了情绪,可是刚才方梓璇那句「如果我是那个女孩」,不知怎么地拨乱他心绪。 他无法想像方梓璇是那个女孩,那句话非常刺耳…… 「再好的理由,都不该杀人。」关棠骐忽略心里怪异的感受,淡淡说。 「没错,但……」方梓璇叹口气,「我刚才想到一部片《将军的女儿》……」 「古董美国片?」关棠骐奉还她先前的嘲笑,「我看过,我的嗜好是看古董片。」 「光碟片里的女孩让我想到将军的女儿,可是我不懂,她想杀那七个人,为什么还要跟他们……」 「如果凶手确实是她,不难明白,她藉这个方式让七个男人对她没有防备,可以轻易下手……」 「可是……」方梓璇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性很微妙,人很可能憎恨对方,却在跟对方性交时得到快感。可能她觉得既然已经被七个男人轮暴,做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四次,并没多大差别,也许她被父权主义下的贞操观念束缚,认为自己已经脏了,做几次都是脏了,她只要能报仇就好。」 第四章 「我觉得她很可怜,也许……凶手不是她。」 「当然,凶手可能不是她。」关棠骐第一次试图安慰人,感觉很奇怪。 方梓璇吐了口气,「凶手不是她可能性很低,对不对?」 「没找到明确证据前,我们不能认定她就是凶手。」关棠骐只能这么说。 她觉得很难受,这时手机响了,她看来电显示,是家里的电话,她按静音没接,问关棠骐说:「关检,快过年了,那个……我今年家里有事,堂姊要结婚,表哥要订婚,年假我想请到元宵过后。」 要是照关棠骐往常的个性,他最可能的回答是不准,不过一来过年他也有事要处理,二来这个案子带给小菜鸟的冲击大了些,离过年也没几天,监识报告、解剖报告大概要年后才能出来……关棠骐想了想,说:「这几天把能结的案子结掉,我记得有六件不会起诉的案子,报告写一写,能完成就准你假。」 方梓璇没想到这么容易,去年她只不过想多请一天,关棠骐随口一句「案子堆积如山能放假吗?」她只能摸摸鼻子,准时上工。 今年家里一直要她请假到元宵后,她迟迟不敢开口,爸爸妈妈打来好几通电话问,她都只能装死,谁想得到,今年居然可以放,而且是放到元宵过后? 「高兴到傻了?」关棠骐取笑她,「快点回家里电话吧。」 「你怎么知道是我家里打来的?」 「你看了来电显示没接电话,马上说家里有事,年假要多放几天,很容易猜。」又是一副她脑容量很小的眼神与取笑人的笑脸。 方梓璇忍耐着,说,「没其他事的话,我准备下班了。」 关棠骐看眼手表,已经九点多了,今天忙了整天。 「我请你吃晚餐吧。」 「不用,我会消化不良。」她连想都没想就回答。 「我确定你吃了很多菠菜。」关棠骐不以为意地笑了。 「哼!」方梓璇不理他,掉头走出播放室。 关棠骐翻开资料夹,又研究了好一阵子,十点多才离开播放室,回办公桌继续忙其他案子,等他离开办公室,已是深夜一点多。 他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不由得想起吃了菠菜的方梓璇,低声笑起来。 「肚子好饿啊。」他低低自言自语,可惜小菜鸟早早下班回家,很可能已经睡了,不能让她跑跑腿真可惜啊。 吃菠菜的小菜鸟挺可爱的,比起事事都好的温顺菜鸟,他比较喜欢吃菠菜这只…… 元宵这天,方家客厅有满满的人,大叔公、二婶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伯父、大伯母、小舅舅、小舅妈、大阿姨、大姨丈,二姨、二姨丈、大堂姊、堂姊夫、二堂哥、二堂嫂、三堂弟、大表哥、大表嫂、二表哥、小表妹……加上她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二哥、三哥的女朋友……数数三十多个人,在客厅里或坐或站聊天说笑。 方梓璇在厨房帮妈妈切水果,方家大哥方梓炎也在旁边帮忙,拿手术刀的方梓炎大方梓璇整整十岁,三十五岁的方梓炎高大挺拔,专注在工作上,没女朋友的他,倒是十分关心妹妹的感情生活。 「交男朋友没?」方梓炎边切水果边问,一大家子人,要切的水果份量多得吓人,他刚切好一大盘苹果泡过盐水,正努力把那些苹果整齐摆进盘子里。 方梓璇走过来,拿了一块苹果,咬进嘴里,「你没交女朋友,却先问我?没搞错吧?你三十五岁耶,在婚姻市场里,你的卖相应该比我差吧,你不担心,我担心什么。」 方梓炎停下刀子,好笑地看着一派天真的妹妹,语气有点无奈地说:「有人说你很天真吗?男人只要口袋够深,在婚姻市场的卖相就不会差,女人在婚姻市场却会因为年龄降价求售。」 「啧啧……」方梓璇摇头,「我以为大哥是个讲求两性平等的新好男人,家事能做、饭能煮,没想到原来你思想古板。」 「什么思想古板?你是我妹妹,我才会担心。我不古板,古板的是外面的其他男人。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连男朋友都没交过,我真担心……」 「难道你瞒着我偷偷交过女朋友?」方梓璇打断他。 方梓炎楞了一下,说:「我没瞒过你,只是没告诉你。」 「吼!说,你交过几个女朋友没告诉我?」 「我担心的是你,你不要岔开话题!」方梓炎颇为无奈。 「你才不要岔开话题呢,先说清楚,你到底交过几个女朋友?怎么都不带回家?」她一直以为她的大哥没谈 过恋爱,光忙工作就没时间了。 「两个。现在可以谈你了吗?」方梓炎摇头,将摆好的苹果盘推到旁边,打算继续切下一盘。 「我没有男朋友。」方梓璇调皮吐了吐舌头,「我把苹果端出去嘿。」端起苹果,她一溜烟似地跑了。 方梓炎摇头没辙,继续切水果。 方妈妈在一旁抿嘴偷笑,看女儿跑了,她才开口,「你应该担心自己,小璇还年轻,现代人晚婚居多,她才二十五岁……」 「妈,你别太偏心了,你只担心她结婚要担起一个家会吃苦。但女孩子太晚结婚、生孩子,才是吃苦。趁年轻找好对象结婚、生孩子,以后会比较轻松。」 「那你怎么不赶快娶个年轻的,赶快生孩子,都三十五岁了。」方妈妈笑问。 「等我找到能一起生活的对象,自然会结婚。」方梓炎说,「小璇不同,她二十五岁,一次恋爱也没谈过,你不担心她吗?恋爱多谈几次,才知道什么样的人合适,什么样的人不合适……」 「你还是担心自己吧。」方妈妈笑着说。 「妈!」方梓炎喊。 「好了、好了,你出去吃水果,剩下的我来切。」 「妈,我知道这么大一家子,很多事你一个人忙很辛苦……」 「我不辛苦,我喜欢照顾你们,但是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年轻时晚几年结婚,把自己想做的事做了,我的人生是不是会更圆满?我希望小璇能多过几年自由生活。」 「妈……」方梓炎欲言又止。 「别说了,出去吃水果,难得家人都聚在一起,你堂妹、堂妹夫明天要出国度蜜月了,跟他们好好聊聊。」方妈妈拿走他手上的刀,将方梓炎赶出了厨房。 方梓炎莫可奈何,走出厨房,客厅里满是谈笑声,方梓炎笑着加入。 最近刚订婚的杨祺晨,从盘子拿了两片苹果,一片给未婚妻,一片正打算塞自己嘴里,却想到了什么,对正在啃苹果的小表妹方梓璇说:「璇璇,今天刚好元宵节耶。」去年还是光棍一根的杨祺晨笑得志得意满。 「元宵节怎么了?」方梓璇边咬苹果边问,方梓炎走来她旁边,也拿了片苹果。 「你看看我,」杨祺晨搂一把身旁的未婚妻,「大前年元宵时婶婆跟我说,跳菜股就会娶好某、偷老古就会得好某啊。」 方梓璇喷笑,也想起来大前年元宵,婶婆确实说了,还说女孩子在元宵夜「偷挽葱就会嫁好尫」、「偷挽菜就会嫁好婿」,要家里没嫁的、没娶的都出门,男的就去跳菜圃里的畦、偷别人墙头的老石头,女的就去偷拔菜、拔葱,将来一定可以娶好某、嫁好尪。 当时她大笑抗议,说偷东西是违法的,她才不要偷拔菜、拔葱,那晚大家说说笑笑闹了很久,最后只有二表哥祺晨说要去跳菜股、偷老古。 「你真的去了?」方梓璇不敢相信,她以为二表哥只是说笑。 「去了啊,我还把老石头压在床底下。」杨祺晨得意洋洋,「很灵喔,你们也去试试看!璇璇都几岁了,一个男朋友也没交过,大表哥也是啊,条件这么好,三十几岁了还没结婚!你们两个一起去试试看啊!」 「听我的没错,很准的……你们小孩子别不信,拔个葱、拔个菜就能嫁一个好尫,多划算!旋璇二十五岁,年纪不小了,不用多,拔一些就好了……」婶婆笑咪咪说。 「我知道哪里有葱跟菜可以偷拔,保证不会被抓,」阿姨开口了,「买下我们后山整片地的土财主啊,这几年都是拜托我们隔壁香春姨整理那片地,还有那栋几乎没人来住过的大别墅。香春姨说别墅花园很大一片,请了专门的人种葱啊、菜啊、花啊,全是有机的,收成的菜跟花每星期就送台北,有钱人怕死得很,香春姨说那里的菜啊、葱啊又肥又好,别墅常常是空着,平时没人去那里,你们要偷菜、偷葱、跳菜股,去那里最安全……」 第五章 「表哥该不会就是去那里跳的吧?」方梓璇笑问。 「是啊、是啊。不过想偷老古,要走到后山荒废的三合院屋子,三合院的墙头才有老石头可以偷。」杨祺晨说。 「我服了你!」方梓璇摇头,继续吃她的苹果。 「唉,你别不信,我起先也不信,可是你看看我,现在订婚了啊,下个月要结婚,说不定明年我就当爸爸,你要当表姑了。」 「对啊,反正晚上闲着也没事,你去拔拔葱、拔拔菜,当运动啊。」爷爷居然加入说服行列,「梓炎你陪妹妹去,也去跳一跳,没损失,爷爷想活着看你们找到伴,我年纪大了,再活……」 「停!停停……呸呸,大过年的,爷爷在说什么啊!」方梓璇打断爷爷的话,她天不怕地不怕,死皮赖脸装白目,就是没办法听长辈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唉呀,爷爷讲真话啊,我七十好几了……」方爷爷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爷爷棺材进一半了,最担心的就是你们两个,一个没女朋友、一个没男朋友,几岁了啊,奶奶跟爷爷像你们这么大时,孩子已经在上学了……」一旁方奶奶加入战局,老人家毕竟盐吃得比年轻人的饭还多,十分精明,知道孙子孙女心软,加把劲地催促。 「拜托啦,饶了我跟哥……」方梓璇求饶,可看看偌大的客厅里,她赫然发现大家目光炯炯全盯着她跟大哥这个黄金单身汉,接着醒悟他们俩确实是家族里仅剩的剩女与光棍。 她求救似地看了看大哥,没想到他只是无奈耸耸肩,说:「我可以陪你去偷拔菜、偷拔葱,如果你想去的话。」 「啊?」她差点要哀号出声,如今全家唯一不会逼她的可爱娘亲在厨房切水果,面对这么多虎视眈眈的眼神,她快招架不住…… 「你愿意去跳菜圃?偷老石头?」方梓璇不敢相信。 方梓炎再度耸了耸肩,不是十分在乎地说:「如果这是把你‘销’出去的办法,我愿意陪你去做做傻事。」他低低在方梓璇耳朵边说:「你已经二十五岁了,我很担心,再拖下去不是办法。」 方梓璇瞪着大哥,「偷葱、偷菜难道就是好办法?」 「至少有成功例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方梓炎笑着说。 「去吧、去吧,既然你大哥肯陪你去,你们一块儿去正好有伴。」爷爷说。 「爷爷奶奶没其他心愿,我们年纪这么大了,就只想看你们一个个幸福……」 「好、好,我去,可以了吧。」方梓璇受不了老人家的哀兵政策,站起来。 方妈妈这会儿从厨房端出另一大盘水果,听见方梓璇的话,问:「你要去哪里?」 「去偷拔菜、偷拔葱,大哥要去跳菜圃、偷老石头。说走就走,你们等我嘿,一个都别走,等我拔菜拔葱回来明天加菜!」 方梓璇往外走了,方梓炎火速拿了车钥匙,跟在妹妹后面出门,笑声、口哨声,甚至有掌声,此起彼落地响了好一阵子。 花园别墅围墙不高,也没防御措施,方梓璇随便一使劲撑起自己身体,轻巧一跃,翻过围墙。 载她过来的方梓炎先去后山荒废的三合院老屋了,说好偷完老石头过来找她。 她站在一整片大菜圃前,双手环抱在胸前,自言自语起来,「有钱人就是奢侈啊,有机菜园……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跑来偷拔菜跟葱?!这么荒唐的事,我竟然做了!」 天上高高挂着一轮皎洁明月,柠檬黄的淡淡月光,将她的身影照得更为修长。 「有机是吧!既然要偷,就偷多一点好了,明天加菜!」 她跑到种葱的菜圃边,毫不客气拔了一大把青葱,又跑到种菠菜的菜圃边蹲下,耳边莫名响起关棠骐那把好听却满是嘲笑味的声音—— 「我确定你吃了很多菠菜!」 方梓璇右手抓着葱,看着一整片茂盛的菠菜,「我就偷摘菠菜了!我要吃很多很多菠菜,当个力大无穷的大力水手,臭关棠骐!」 她完全不手软,拔了超大一把菠菜,正当她心满意足,右手一把葱,左手一把菜,准备站起来时,隐隐约约地,她彷佛听见一道悲伤的男低音,模糊地说—— 「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那声音逐渐低缓,消逝,她回头,想找声音来处,突然一阵清风拂面,强烈晕眩袭来,下一瞬,她失去意识,整个人倒在菜圃旁,手里的葱与菠菜,散落一地…… 【第三章】 明永乐五年 十二月中金陵才迎来入冬第一场初雪,气候冰寒冷冽,女子拨弄了两下屋子里的炭火,在通风的窗边坐下,手捧书卷,借着冬阳一行行细读。 门外一阵细碎脚步,厚重的帘子外,清脆的女音传来。 「夫人,俞二爷来了,在外厅候着。」 是春绿的声音。她闿上书卷,道了一声,「进来。」 厚重帘子即刻被掀起,冰寒的冷风卷进些许,她瑟缩一下,帘子旋即又阖上。 「让夏荷暖壶桂圆茶招呼二爷……」 话还没完,机伶的丫头立即含笑回道:「二爷正喝着。奴婢替夫人拿白貂裘衣可好?」 「好。」她起身,放下书卷,到火炉前暖了暖手,怕冷的她,实在耐不了寒,没下雪前,寻常人家不起炭火的,可上个月天才微寒,她已受不住寒在屋内烧炭火取暖。 暖过手后,春绿拿来裘衣为她系上,她拢紧裘衣,往屋外走。 「二爷方才念叨,夫人大病后,身子骨已不若从前,要仔细照顾别受寒了。」 「嗯。」她敷衍似地点头,往外厅缓步慢行,眼前刚下了第一场雪啊,唉,漫长的冬天才正要开始,她心里有苦说不出…… 一个出生在亚热带的人,偏偏穿越到只要冬天就下雪的古代,没暖气、门窗挡不了寒风渗透,烧炭火取暖,还得担心一个不小心中毒身亡,真是难为她了。 转眼,她来到明朝,已经三年有余。 三年啊……恶梦般的三年,刚开始,她醒来以为自己是作了梦,被一群穿着古代服、说着方言的人包围,她不敢开口、不敢说话。 半年过去、一年过去,太阳升起又落下,她每天吃喝拉撒睡,全有人仔细帮她打点好,她每日每日面对同一群说奇怪方言的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渐渐接受基于某个无法理解的原因,可能她拔菜、偷葱当下,外星人突袭地球,造成时空混乱,她被带到过去了,来到与她出生年代相差六百多年的大明朝。 慢慢的,她听懂这里的地方话,也学了地方话,她逐渐摸清她在这时代的身世背景,春绿是她的贴身丫鬟,是第一个「发现她失去记忆」的人,认定她是因大病才失去记忆后,春绿一点一点告诉她所有跟她有关的事。 当她终于决定面对现实,第一次照铜镜,她惊骇的发现,铜镜里是个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的姑娘。 春绿每天与她闲聊,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原来她是落没世家大族的嫡长女,余家则是南方经商有成的大户人家,长房嫡子成了武将,为求发展稳固,求了她这门亲事,尽管她家已经落没,但在讲世族背景的金陵城里,落没世家大族的名号,比起南方富商顶用得太多。 她十五岁过门,成亲隔日夫君便领命出征,隔两年征讨海盗失利的消息传回金陵,圣上念其忠勇且长年征伐辛劳,亲封她为诰命夫人。 她这才知道,这是大明朝,在位皇帝明成祖,而她丈夫是因为领军打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海盗陈祖义失利,被陈祖义杀了。 陈祖义的三光手段,烧光杀光抢光,让皇帝恼怒,拿五十万白银悬赏陈祖义项上人头,可惜她的夫君,五十万白银没拿到,反而赔上性命。 据春绿的说法,得到消息后,她成天以泪洗面,悲痛欲绝,圣旨传来那天,她接下圣旨,旋即晕厥倒地。大夫来看过后,说她是悲极攻心脑,引起卒中,命悬一线,恐怕难以回天。 在现代大概就是脑中风,才十七岁就中风,不知能不能算得上是奇萌? 春绿说,余家四代只出她一个皇帝亲封的诰命夫人,余家上上下下一致决定怎么样也要把她救回来,不知花了多少金银、昂贵药材吊着命悬一线的她,跟阎王爷抢人。 第六章 两个月过去后,某天她奇迹似醒来,乐坏了余家上下。醒来的她,不说话不肯动,余家请了大夫来,大夫却说是正常的,需要时间视病况诊治,大夫甚至不敢断言能否恢复如前。 那阵子春绿跟前跟后服侍,她是因惊吓过度不敢妄言妄动,却被当成重症病人养着,当了许久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万事由人侍奉的矜贵诰命夫人。 春绿交代了前因后果,她只能无言以对。 她多希望一切只是梦,一场梦醒来,她回到现代,一手抱葱、一手菠菜,笑着对家人说:明天加菜。可是在这里待得越久,她越觉得六百年后的现代,才是她回不去的梦。 穿越一点不像小说写的那样浪漫有趣,主角轻易适应古代生活的诸多不便,个个金手指大开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她完全没办法,彻底弱爆了…… 但算老天看她可怜吧!知道她没开金手指的本事,直接给她不愁吃穿的身分,她只需负责调整心情,适应相差六百年的文化生活……可这好难啊! 啊啊啊!她想念马桶、想念莲蓬头、想念按下开关就有光、想念无远弗届的网路世界、想念她爸妈、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她好想回去、好想回去…… 她真想赖在地上打滚,学肯德基广告对老天爷大吼大叫,只不过就算喊破喉咙,老天爷八成不会可怜她,把她送回现代。 来到明朝后,她也常常想念嘴巴恶毒的关棠骐,他老是骂她笨、脑容量小,来到古代,她才觉得或许关棠骐是对的,她一定是脑容量过小,才会难以适应古代,难以接受再也看不到她深爱的家人、看不到讨人厌的关棠骐…… 唉,这些情绪,只能藏在心里。 从不相信到接受穿越的事实,她经过漫长的心理煎熬,最近终于看得比较开了,至少整个家族把她捧在掌心里供着养着,敬着她诰命夫人的身分。 古代人也挺有趣的,对她来说诰命夫人不过是虚名罢了,这虚名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余家嫡子拿一条命换来的,坦白说她一点功劳也没,结果整个余家上下,对她毕恭毕敬、将她供起来养,只差没当神膜拜了。 该说什么呢?以现代人的标准,只能说怪了。 内心纠结,外表沉静的她,终于缓步走到了外厅,春绿一旁轻扶她,为她掀起遮挡风寒的厚重门帘,厅堂中央,炉火已经升起,厅内比外头暖,坐着的俞立轩,见她进来,立即起身相迎。 「弟媳。」 「见过二爷。」她浅笑,打了声招呼。 俞立轩是她夫君余孟武的结拜义兄,俞家男子皆习武,在金陵城颇有威望,许多军功在身的小将都曾拜在俞家门下习武。 余孟武战死后,俞家这位与余孟武情同亲手足的二爷俞立轩便时不时来拜访,每回总送来不少实用的好东西。 「弟媳,快坐下。」俞立轩赶紧指了指一旁的位子。 「您也坐。」她坐下来。 「我听夏荷说,弟媳过两日要回南方。」 「快过年了,应当回老家探望,陈祖义已被处斩,我想回去祭奠夫君。南方天候也较暖,金陵的冬天着实太冷。」 俞立轩点点头,附和道:「也是,弟媳应当回去祭奠武弟,逆贼伏法,可慰武弟在天之灵。」 两人一阵沉默,这时夏荷端一杯暖热姜茶进来,打破短暂尴尬。 「夫人,喝点热姜茶。」 她接过姜茶,慢喝了几小口,瓷杯才搁下,俞立轩开口的同时,将一只铜制手炉推过来,「这是金陵城里最好工匠打造的铜手炉,愚兄等了一年才拿到,弟媳回去路上带着暖手,手暖了身子便暖。」 她拿来铜手炉,花纹精巧,她知道这手炉千金难买,得等,金陵城里排着要的富贵人家多得是。她怕冷怕极了,毫不推托地接下手炉,拿给春绿让她装炭火。 「多谢二爷。」她交代过春绿,便向俞立轩致谢。 俞立轩面上喜色鲜明,她迎上他温暖视线一楞。 仔细算她的心理年龄有二十八岁,尽管过去在现代的她感情试卷交了张白纸,而来到大明朝她也不过是个才 二十岁,与丈夫成亲一日便永别的寡妇,可是男人目光的含意,她并没有脑容量小到完全读不懂。 再说,俞立轩十天、半个月过来拜访一趟,拿着好吃、好喝、好用的,她再迟钝懵懂,也懂了。 她实在没心思想情情爱爱的,身为一个被莫名力量送到六百年前穿越的现代人,她根本忧郁得要死,只想回现代,没办法看上一个古人。尽管这个古人,就现代标准来看,长得不输金城武、一身武功可能强过十个叶 问、彬彬有礼胜过所有英国绅士,但没办法就是没办法,他们的思想频率,根本对不上同一个频道。 好在古人行事婉转,总是拐着弯来,更好在,明朝皇帝封她一个诰命,余家上下哪可能轻易由她改嫁,她的护身符强大得很。 俞立轩对她好,她照单全收,至于他的情意,只要他不主动说破,她就装傻,免得尴尬。春绿将放了炭火的手炉递给她,她立刻抱在怀里,真是暖。不得不承认,古人也有了不起的地方,好比这铜手炉,放了炭火,却半点都不烫手,十分精巧。 「好用!」她赞叹道。 「弟媳喜欢就好。对了,我这趟另外让人带一篮子上好的老川姜,给你煮茶驱寒。」俞立轩又道。 「谢过二爷。」 「不用谢。」俞立轩温声道,仪仁大病痊愈后,性情也跟着转变,像是忘却前尘般不再事事拘谨,性子洒脱许多。 俞立轩望着她清丽面容,脸还是同样一张脸,但眼前的高仪仁不是从前他认识的高仪仁,一场大病,让她彻底忘记从前的事……忘记在她与孟武成亲前,他们曾在禅寺外论佛、他们曾在元宵夜同赏花灯。 当他得知义弟余孟武求得她为妻,他几天不能好吃好睡,辗转托了人转信给她,最后只得她短短回信,说是父母之命难以违抗,顺从之外,别无他途。 他买醉几日后,决定死了心,毕竟他与余孟武多年兄弟情谊无半分虚假。 然而余孟武出征那日特地来寻他,说他并未与仪仁圆房,只是做了样子,因为他没把握能安然返回,才一日夫妻,万一他回不来,他不想耽误她一辈子,若他回不来,就请他这个大哥为仪仁寻个好人家。 他没想到余孟武真一去不回,没想到……他死了的心,重新有了盼头。 「这趟打算回去多久?」俞立轩探问,方才听夏荷道,过两日她要启程回余孟武杭州老家。 「开春回来吧。」她嘴角含笑回道,「公公、婆婆有意在族里找个孩儿过继给我,孟武是余家嫡子,香火若断了,总归是不好。」 「可你……」嘴边的话停了下来,俞立轩低低一叹,对一旁侍立的丫鬟说:「夏荷、春绿,我带了半斤上等桂花,你们去做些桂花糕,夫人爱吃。」 「夫人……」夏荷、春绿互视一眼,望向主子时有几分迟疑,俞二爷的好大家看在眼里,他的心意也有几分明了,但夫人让圣上亲封了诰命,二嫁可就没寻常人容易,况且以余家看重夫人的程度,更不可能轻易任夫人二嫁。 余家盘算为夫人寻个继子,正是希望将夫人跟余家关系绑牢了。一旦认了继子,夫人大概只能坐实了那句话——「生是余家人、死是余家鬼」,一辈子跟余家脱不了关系。 哪怕她们也为夫人惋惜,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可不管怎么说,维护夫人的名誉是首要之务。 「你们去吧,这儿没事。」她对两个忠心的丫头说。 「是。」两人恭敬地福身,退出了外厅。 「二爷,有事直说无妨。」她对俞立轩说。 「仪仁,你……真的都忘了吗?」绝望吞没他,顾不得礼仪,他冲口问出。 她茫然眨眨眼睛,难不成原本的高仪仁跟他……有一腿? 「二爷说什么?我不懂。」她索性回。 「我们曾在禅寺外论佛,一起游夫子庙赏花灯,在秦淮河畔听过曲……这些,你全不记得了?」俞立轩压抑着痛苦。 她不敢相信,高仪仁给余孟武戴了绿帽?万一被发现,她岂不是要被浸猪笼了,天呐! 「……我背叛了孟武?」 第七章 「不,不不,你想错了……」俞立轩急忙解释,颓丧万分,她忘了,全忘了!「那些都是你与孟武成亲前的事,你知书达礼,行事绝无逾矩。春绿说你什么事都忘了……是真的?」 「我的确什么也记不起来。」 「孟武离开金陵前来找过我,他说他无法肯定能不能回来,你还年轻,万一他回不来,他不愿耽误你,他还说……说你跟他没有真正圆房,只是做了样子……」 「做了样子?」她一脸茫然。 「落红的帕子是假的。」俞立轩尴尬道。 「喔……」她应了声,不知所措。 「过继的事,你可不可以再想想?一旦过继了,将来你……」 「二爷,我什么记忆都没有了。大病一场后,我没有其他想望,皇上能封我诰命,是老天厚爱我,让我在余家有个安稳地位,若能过个继子,我的地位更加稳固。一个女子求的不正是这些吗?安稳地位与后半生可依凭的儿子,我何必再贪心? 「没道理我不要安稳生活,不要皇上封的诰命,为了小情小爱,改嫁另一个男人,辛苦跟整个世俗礼义抗争,说不定还得多背个水性杨花的骂名,怎么想都不是划算的事。 「二爷是聪明人,肯定懂我的意思,从前的事过了就过了。无论我跟孟武有无圆房,在外人看,我是个寡妇。二爷人品好、家世好,寻个性情相合、家世相当的好姑娘,还不容易吗?」 「仪仁!」 「二爷且听我一回,忘了过去,于二爷、于我都是好事。」她坦然迎视他。 俞立轩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再说。 两人静静喝了一会儿茶,春绿、夏荷端进蒸好的桂花糕,冒着丝丝热气。 「二爷这回送的桂花香气足,味道真好。」她闻着桂花的香,趁热拿起一块尝鲜。 俞立轩也拿了一块糕,咬下一口,甜而不腻的花香散开,他的心却万分苦涩。 现在的仪仁与从前端庄温雅的模样不同,开心不开心全表现在脸上,十分率直,东西拿了便吃,好或不好也不顾忌掩饰,这样的高仪仁反而比从前更让他心动…… 倘若她有一丁点意愿,哪怕得上刀山下油锅,他拼尽全力也会将她娶进门。 可是,她不愿意。 她聪慧明理,分析得头头是道,没半点错处能让他反驳。 是啊,女人一生盼望渴求的安稳,她全有了,余家人待她若珍宝,她何必犯傻放弃安稳生活?她通达聪颖,断然不会轻易让情爱冲昏理智。 唉,罢了。 「下回我让人多带些桂花过来。」俞立轩说。 她笑开来,明白俞立轩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谢谢二爷,从此便不怕吃不到好吃的桂花糕了。」 越往南走天候越暖,马车缓行在官道上,说是官道,其实不过是铺平的黄土路,风吹尘飞,她完全体悟到古人说的风尘仆仆。幸好,就快到杭州了,她再忍耐忍耐…… 「吁!」前头车夫忽然将马车停下,她掀帘朝外望,几个着锦衣绣袍的年轻男子骑马而来,挡住了马车。 高壮漂亮的马匹在车前停下,领首的年轻男子翻身下马,做揖问道:「马车内可是余大夫人?」 她望着年轻男子,不待夏荷、春绿出声,先答了,「我是。」 年轻男子神色微讶,旋即恢复如常,行了个大礼,恭敬道:「伯母一路辛苦,我是余鼎浩,余家三房长子,这是五房二公子余鸿飞、二姨三子陈博良、二叔公长孙余宏文、四表姨长子……」 一串人名介绍下来,她听得头昏脑胀,算算马车前,有八名年纪约十三至十六、七岁的男子,她端着长辈架子,微笑颔首地听完。 她大概猜到这几个年轻男子出城相迎的目的,唉,也难怪余鼎浩乍见她时掩不住微讶,他们相差大概四岁 吧,她若过继了他,这年龄差实在太玄妙了点,没办法,谁教余孟武忙于军务晚成亲呢,想到被一个小四岁的少年喊一声娘,她没忍住,噗哧轻笑出来。 马车前八位锦服少年,见状困惑茫然,相视了片刻,相对年长的余鼎浩只得开口,「伯母,可是我方才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摇摇头,「没有,我想到别的事了。」 「祖父母们放心不下,说您多年没回杭州,怕是路不熟,因而特要我们几个到城外迎接伯母,再三十里路就到城门了。」 「你们领路吧。」她笑笑地交代车夫,马车缓缓驰行。 杭州城内的余家园林富丽堂皇,亭台楼阁、小桥水榭蜿蜒交错,檐廊曲折,雕梁画栋,每扇窗雕皆隐含多子多孙多福的寓意,走进余家园林,她方知余家之富不可谓一般。 这等奢华的园林建筑,哪怕与皇亲贵胄相比,都不逊色了。 原来她名义上的夫君身家雄厚,她不懂,这样的富贵人家将嫡子送上战场,只为谋求功名,最后却赔上性命,不觉得超不划算吗?这是她难以理解古人的地方,将功名看得比性命、钱财还重。 她被一群少年领进园子,一路上由余鼎浩细细介绍园林别致的景色,荷花池畔的奇岩怪石是远从广东运来,池里的夏荷则是差人由西子湖移植而来,池畔边的杨柳是杨州老柳。 她听出了兴味,一个景一则故事,许是看出她听得津津有味,余鼎浩也说得眉飞色舞,停停走走近半个时辰,他们才总算来到正厅。 她名义上的公公婆婆已端坐在主位,与堂下好几位亲友闲话家常,厅里笑语晏晏,对他们从大门到正厅足足走了半时辰的缓慢拖沓毫不介怀。 见她一入正厅,厅里的人全起身,并恭敬朝她行礼。 她是二品诰命夫人,虽无实权,却受朝廷俸禄,她猜想厅里的「亲友团」是因她的身分行礼,她感觉有些尴尬,但也明白这时候最好是端着架子接受,往后她得靠着余家过日子,被余家人高高捧着,才会有好日子过。 其实这厅里的人,她只知主位上是她公公婆婆,其余人等她一概不认得。 众人行过礼后,公公余任义,婆婆许氏一道迎了过来。 她福身道:「公公、婆婆。」 婆婆许氏脸上堆着笑,伸手扶她一把,道:「好孩子,这一路颠簸,辛苦了。我让厨子准备好些你爱吃的,还有炖汤补药,一会儿让丫头先把补药送到你房里,你先歇一歇,一个时辰后,晚膳备好了,你再到膳厅同大家一块儿用膳,可好?」 「仪仁听凭婆婆安排。」 「好,好,赶紧去歇会儿。」 许氏唤来几名仆婢,交代几句,她便让人领去了厢房歇息。 进厢房不消片刻,一名身穿青绿锦衣的小婢端一碗补药进来,恭敬低首呈上,「夫人,这是补药,请夫人趁热喝了。」 她接过补药,静静喝完,药碗旁有另一只小碗,小婢又说:「这小碗是蜜水,解药苦的。」 其实她并不觉得药苦,不过既然是别人准备的好意,她就喝了。 「谢谢。」喝完,她顺口道谢。 小婢怔在一旁,好半晌,才抖着手,低低道了句,「……不必谢,都是奴婢应当做的。」 「你先下去吧。」她知道这些奴仆习惯了不平等的对待,但她内在是个习惯把「请」、「谢谢」、「对不起」挂嘴边的现代人,要改变实在有点难度,可能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然就是有一道雷劈下,才能改掉吧! 「夫人,您吓着她了。」一旁服侍的春绿掩嘴笑道。 「我知道,可我习惯了。」她无奈道。 「夫人实在要改改这个习惯,人都是捧高踩低的,夫人大病后,事记不全,性子也变得太过慈软,如此很容易被欺侮。」春绿忧心忡忡劝告。 「我懂你的意思,我尽量改就是了。」被劝过无数次的她只得乖乖补上一句。 「夫人,不是尽量便够了,余家虽非世家大族,却是富可敌国,这样的人家勾心斗角绝不输侯门世家,您可得谨慎些,别被人欺到头上了。」夏荷也忧心劝告。 「好,你们两个忠心耿耿的,我全听进去了。让我歇息一下,这一路真够累的了。」 「夫人说得是,赶紧歇息,累出病可不好。」夏荷道。 「是啊,这一家子人,还等着我挑根好秧苗,过继到名下呢。」她笑道。 「这事夫人可要好好思量,奴婢近日会多多帮夫人打探。」春绿说。 第八章 「多谢你们俩了。」 「夫人!」春绿不满她那句谢。 「夫人!」夏荷亦是。 「好,我知道错了,我改。」她端起架子,正经八百说道,「你们两个得问仔细了,万一打探不仔细,让我错选了继子,有你们受的。」她停一会儿又问:「这样改得可好?」 春绿夏荷相觑片刻,掩嘴笑出声来,两人摇摇头,一副莫可奈何的脸,手脚俐落服侍她歇息了。 【第四章】 高仪仁没想到,真会有一道雷直直朝她劈下来,改变来得如此快速。 在余家住了五日,除早晚向亲切慈爱的公婆问安,余下时间,她空闲而自由。 余家人口众多,园林里大大小小院落十数个,各房分住,院落与院落之间亭台楼阁、假山奇石分布其中,这几日闲逛下来,她方知初到余家所见景致,仅是余家园林一小部分。 春绿是个俐落机伶的丫头,才五日便打探出余家大概情况,目前当家掌权的是余家庶出二房长子余孟仁,余孟武同父异母弟弟。余孟仁有一妻两妾三名通房丫头,正妻杨氏目前是余家当家主母。 据春绿打听到的,杨氏性格强悍,持家待人算得上公正,独独对已故偏房张氏所生庶子余棠骐极为刁难苛 待,但余家上下却没人敢为这个被苛待的庶子说话,原因是杨氏曾怀过胎,还是个男胎,当年极受余孟仁爱宠的偏房张氏,担心杨氏若产下嫡子会分去余孟仁的宠爱,于是下毒致使杨氏滑胎,小产的损伤更令杨氏终身无法再有子嗣。 张氏被杖打而死,从此余棠骐这个偏房所生的庶子,便成杨氏的出气筒,动辄杖打责骂,吃穿用度不如余家最卑微的仆婢。 她之所以对春绿打听来的这则豪门恩怨印象深刻,原因无他,仅仅是那个庶子的名听起来如故人。她特地让春绿去探问,确定余棠骐的名字,正是关棠骐的棠骐,听说余棠骐年方十二,模样却如十岁不到的孩子般稚弱瘦小。 在余家这几日,余鼎浩同其他几个少年日日过来问好请安,闲聊时,她曾探问过余棠骐的事,气氛顿时转为凝重,几名少年沉默不语,连向来话多的余鼎浩也不说话。 来到相差六百年的古代,她性子沉静许多,更不爱勉强他人,见他们不语,索性转了话题,问问杭州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来余家数日,她不曾出门逛过,打算寻一曰到外头走走逛逛,余鼎浩立刻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带她出府走走,几名少年也跟着起哄。 雷劈下来这日,她打发了几个来问安的少年后,领着春绿夏荷往后院走,听说余孟仁的院落前,有一大片红梅林,她想去梅林走走。 再者,来余家这段时日仅见过杨氏两回,一回是初到余府头一日晚膳,再一回是她在荷香亭喂鱼,见杨氏不知因何事急步往后院去。她心想,来人家地盘这么多日,也该对余家的当家主母表示一点善意。 她往红梅林走,在曲折的回廊上遇到不少正在做事的仆婢,每个见到她皆有礼地福身道:「夫人。」 这时廊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奔跑声,几个身形较粗壮的仆妇手持粗棍追赶一名衣衫满是补丁、乱发脏脸的痩弱男孩。 紧追在后的仆妇们朝前头狂跑的孩子怒喊,「站住!别跑!」 孩子恍若未闻一个劲儿地往前冲,眼看拐个弯就朝她这头奔来了,男孩终究脚程不够快,在转弯处被仆妇们捉住,粗棍便一下一下落在男孩身上,男孩只用一手护住头,一手拽紧了书,闷不吭声地挨打,仿佛落在他身 上的粗棍没带来丝毫疼痛似的。 她急步往前,朝那几个打得疯狂了的仆妇喝斥,「住手!」 几名动手的仆妇抬头一看是她,住了手,领头的仆妇慌慌地道:「见过夫人。」 余下几名仆妇也跟着道了声,「夫人。」 「怎么回事?几个人动手打一个孩子!」她脸色不善,望着跌坐在地上,垂头没动的男孩,伸出手想拉他一把,才触到他的手,他猛然朝后瑟缩,她见状心头一紧,猜想这兴许就是她不曾见过的余棠骐。 十二岁了,看起来却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这死孩子贼性不改,到书房偷了二老爷的书,被我们发现,二奶奶命我们捉住他,好好管教责罚。」仆妇低头恭敬答。 「不过是一本书罢了。」她声音冷然。 「夫人有所不知,这死孩子品性顽劣,欺瞒偷盗坏事做尽。」 「开口闭口死孩子的,他是你们二老爷的庶子,怎么说也算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这样说话,不怕污了二奶奶的名声,让旁人说她连几名粗使奴仆都调教不好?春绿,收了她们的粗棍!」 「是。」春绿应道,即刻上前收了粗棍。 「你们回去禀了二奶奶,就说孩子我带走。」 「这……夫人,您可能不明白……」仆妇迟疑。 「不明白什么?我知道这孩子叫余棠骐,是张姨娘的儿子,张姨娘害了二奶奶滑胎无法再有子嗣,是不?」 「是。」仆妇满脸惊骇,这些年过去,那桩事再没人敢明目张胆提起。 「我明白得够多了,不明白的是你们,大人间的恩怨,干孩子何事?你们走吧。」 「可是……」 「反了吗?我虽不住这儿,到底是个主子,我说话,有你们反驳的余地?」 她的脸罩上薄怒,端出架子,几名仆妇见苗头不对,赶紧低头认错,「奴婢知错了,请夫人息怒。」 「知错就好,还不走?」她低斥。 几人慌忙欠身,转身走人了。 她蹲下来,对始终低头沉默的余棠骐,放软声音道:「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回应。 「我扶你起来,可好?」 动也不动。 刚才他朝后一缩的模样,让她不敢贸然碰触他,正愁着该怎么说服他起身,就听见他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她赶紧又开口道:「我那儿有好吃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 提到吃的,男孩终于抬起头来,两人视线相接那刹那,她彻底呆住。 老天!关棠骐也穿越了吗? 这孩子分明是小一号的关棠骐,神似的五官,只是人缩小了一号! 她狠狠被老天爷的无声雷给劈昏头了,楞了好一阵子,直到她听见男孩声音微弱地问:「你要送我桂花糕?」他眼神充满防备,但显然是饿极了,耐不住食物诱惑。 「嗯。你想吃吗?我还有金枣糕、白饴糖、芝麻酥饼……」 余棠骐咽了咽口水,肚腹咕噜咕噜声响更急了。 她装作没听见,心却十分的疼,她知道这个极度相似关棠骐的孩子并不是关棠骐,他看她的眼神清澈却陌生。他虽与关棠骐神似,却无关棠骐意气风发、自信从容的模样,他神情满是防备,甚至有些畏缩。 「我还可以让人热鸡汤给你喝,好不好?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是……」 「这世上,没有一个坏人会承认自己是坏人。」男孩打断她的话,着实令她一楞,「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大伯父的嫡妻,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府里上上下下称你夫人。」 她讶异于他的早熟敏锐。 「好吧,其实我也不能保证我是好人,不过要给你东西吃是真的,我那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你要不要跟我走?」 「只是吃东西,我不会帮你做别的事。」他说,一脸倔强。 「我不会让你做别的事。」她笑了,终究是个孩子。 她起身,伸手想拉他一把,他却傲气十足地说:「我自己起来,用不着你帮。」没一会儿他站起来,手仍紧紧揣着书。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书?」 「不要你管!」他将书拿到身后,像在保护什么珍宝。 「我没有要管,只是好奇你在读什么书,我有不少藏书,或许有你喜欢的书。」 他跟在她旁边走,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在读《太平寰宇记》卷五。」 「北宋乐史写的《太平寰宇记》?」 「你知道?」他眼里有喜色掠过。 「知道,你要是喜欢看地理志,我在金陵城有《长安方舆胜览》前四十三卷,这趟回来我带了五卷在路上消磨时间,你想看吗?」 「你愿意借我?」他似乎不敢相信。 「愿意。」 第九章 他们来到她住的院落,余孟武是余家嫡子,院落自然大又敞亮,正房外有个烹茶亭,据说余孟武少年时偏好茶道,让人在院落造了烹茶亭,闲暇时最爱在亭子里品茗。 她让春绿夏荷将糕点端到烹茶亭,并让夏荷拿来两卷书。 「你慢慢吃,一会儿吃完,再慢慢看。」 他望着石桌上的糕点,又望望她,默不作声拿了块芝麻酥饼,瞧了会儿手里的饼,吓了咽口水,然后慢条斯 理轻轻咬下一口。 那画面让她的心酸酸涩涩的,她晓得他应该是许久没能好好吃上一顿,以致于当许多好吃糕点摆在他眼前,一时间不敢相信是真的。 吃完一块芝麻酥饼,他接着拿绿豆糕,她为他倒了水,交代春绿热来一盅鸡汤,他默默一块接一块吃,尽管饿,却吃得十分斯文。 吃下十多块糕点,他将春绿送来的鸡汤喝完,然后端坐着,望着桌面剩不到一半的糕点,默默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事?」她问。 他微愕,迎上她探究的视线,余家上下,谁关心过他在想什么?他心防渐低,过半晌才低声说道:「我听到他们说你是来找继子的。」 「是。」 「五叔二儿子余鸿飞大我一岁,人品不错,你可以考虑,其他人不过贪你名下可得的祖产,不用考虑。」他简洁明了的说。 他又一次成功地让她惊讶了,这孩子多令人心疼啊! 「何以见得余鸿飞人品不错?」她温柔低问。 余棠骐一张倔强的脸微微涨红,犹豫许久才答,「整个余家上下,只有他会偷塞吃的东西给我。」 她没说话。 「唯有心存良善之人,方能同情弱者,伸出援手。」他又说。 「你自认为是弱者?」她反问。 「在余家,连洗刷恭桶的卑贱下人都可任意对我打骂,我不是弱者,谁才是弱者?」他昂首,倨傲目光直直探进她心底。 她呼吸一窒,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她想,她也许可以帮他。 余棠骐的出现,虽是一道惊雷,却也是忽然而至的安慰。 如此熟悉的脸,不知为何填补了这些年她空荡失落的心,让她像无根浮萍的心,与这个时代生出了一丝连系,若她的穿越,是为了救赎一个像关棠骐的孩子,那么穿越这件事,似乎不再那么荒唐且毫无意义。 「你不想当我的继子吗?」她笑问。 「我是做尽坏事的死孩子。」他语气嘲讽。 「除了拿你爹的书,你还做了什么坏事?」 「偷吃祭祀用的三牲。」他干干脆脆地承认。 「还有呢?」 「打翻大娘的补药、偷拿堂兄的早膳、从偏门溜出去逛大街、偷了两串糖葫芦……还有很多很多,你要继续听吗?」他挑衅地注视她。 「你常常挨饿吗?」她问。 「我娘死后,没人给我饭吃,我想吃东西,只能用偷的。」他耸耸肩,一脸不在乎,「反正我偷东西吃,他们只能打骂我,不敢把我打死。记在族谱的男丁若是死了,要报官让仵怍验尸,但打死姨娘、侍妾随便向官府虚报病死,没人会管的。你懂其中差别吗?」 要经历多少苦头,才能把事想得这般通透?她的心发酸发软。 「我都没哭,你只是听就像是要哭了,得了,不过挨几下棍子,顶多再忍四年,等我满十六可以出府就会没事的。你不要哭,一副很可怜我的样子。」他讪讪说。 她赶紧眨几下眼睛,知道他是个倔骨头,她快速收拾情绪,说:「我在金陵府里有藏书阁,里面有许多书,当我的继子,除了不愁吃穿外,还有许许多多书可以读,你要不要当我的继子?」 他张口,欲言又止,眼底是满满的不敢相信,久久过后,他挤出一句,「我确实是坏事做尽的……」 「可是我想,你若吃饱穿暖有书看,绝不会做任何坏事,我还可以请师傅教你功夫,将来说不定你也能像你大伯父争到功名。」 「你要请师傅教我武功?」 「如果你想学,愿意吃苦,我可以帮你请师傅,不过学武很辛苦的。」她说。 「我想学、我不怕吃苦……」他想都没想就亮起双眼说,但下一瞬,他又沮丧低语,「大娘不会放过我的。」 「只要你肯当我继子,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他望着她,像是在考量她有几分本事,「我不会喊你娘,你看起来根本没大我多少!」 「不喊我娘没关系,我还怕被你喊老了。」她淡淡说。 他听完,忍俊不住笑出来。 「书你带回去看,明天早膳过来找我。」 「为什么?」 「没人给你饭吃,但我这里有饭给你吃啊,当我继子不必再偷东西吃。」 「我刚才说,我不会喊你娘,是认真的,要我当你的继子,你可得仔细想清楚了。」他高傲地说。 「我刚才说怕被你喊老了,也是认真的。」她模仿他的语气。 她轻轻浅笑,那笑钻进余棠骐心里,瞬间刻下一生一世无法抹灭的痕迹。 正厅里,气氛僵凝,她昨日向公婆问安时,趁机表明想过继余棠骐的意思。公公婆婆先是尴尬互看后,婆婆许氏面显为难地问她,有没有其他人选?她摇头,态度坚决。 今日一早,余家有分量说话的全来到正厅,商讨长房过继一事,对余家来说,这毕竟是大事。 公婆当众人面又一回问她想过继谁当继子?她斩钉截铁,明确说她要让余棠骐过继到名下,话一说完,气氛即刻转僵。 正厅十几个人正襟危坐,鸦雀无声,各人神情不同,有人惊讶、有人尴尬、有人则是看好戏的样子…… 「棠骐生性顽劣,恐怕将来无法扛起长房的重责大任。」三房余孟颢开口。 「一个没饭吃的孩子,不偷东西吃,难道要让自己活活饿死?求生是人的本能。」她非常直接的道破真实。 众人被她的率直言语噎住,好不容易打破的冰冷氛围又冻了起来。没人想到她会如此毫不遮拦地说出来,毕竟余家没人会直接戳破余棠骐遭受的不平等。 「鼎浩已十六岁,性格沉稳,过继到长房名下,不出两年可为夫人分忧解劳……」 「我不过二十,又享朝廷俸禄,尚无须旁人分忧解劳。」她淡淡扫了眼余孟颢,据春绿打探到的,庶出三房余孟颢是余孟武同辈五个兄弟里最不思上进的,人又自私机巧。 余孟颢的算盘随便想也清楚,无非是巴望长子过继到长房名下后,将来继承了长房所有财产,最后好处仍是落到三房头上,血亲自然大过挂名娘亲。 等公婆百年后,余家庞大家产终是要分,古人重视嫡长,余孟武这门肯定得余家最多产业,余孟颢想的谁不清楚!又或者该说,那些巴不得将自己孩子送给她的亲友团成员所谋所思,浅显易懂。 倘若她笨到过继余鼎浩,将来待余鼎浩掌家,最后财权绝对是回到三房手上。 过继到她名下的男丁,将来不但能继承长房该得的家产,随她到金陵后,若能打稳人脉关系,无论经商或走仕途,都能比旁人顺遂容易。 这趟回来,她原对过继一事不甚上心,谁过继到她名下,她无所谓,直到余棠骐出现,又听他说余鸿飞人品不错,其余人选不过贪她名下可得的祖产,她思之再三,发现过继之事全然马虎不得。 她再傻也明白人为利驱、为财死的道理,过继了别有用心的继子,一旦掌权得财,她有好日子过吗? 决定过继余棠骐,撇开怜惜他处境可怜、有张神似关棠骐的脸外,其实也是认真为自个儿打算,以余棠骐在余家的孤立无援,他断然不会在掌权后对她弃之不顾。 再者,相对余家其他愿意过继到她名下的少年,余棠骐年龄最小,若用心教养,较容易培养出情分,余家其他少年,心性已定,也培养不出太过深厚的感情。 基于种种理由,她已决定倘若余家人不肯让余棠麒过继,她也绝不过继其他人。 「夫人……」余孟颢又要开口劝说,被她生生打断。 「三叔,我心意已决,除了余棠骐之外,我无意选其他人。反正,他在余家是被忽视的人,既然没人愿意疼惜他,我带他回金陵,他不在这里碍别人眼,我有个出自余家血脉的继子,将来他若不学好,远在金陵也丢不了杭州余家人的脸面,这不是皆大欢喜?」 第十章 「夫人说的是什么话呢?我们是……」余孟颢脸色忽青忽白的,他一心想让余鼎浩过继到长房名下,也认为余鼎浩在余家后辈里的表现最为突出,应是不二人选。没想到这个看似绵软的长嫂态度如此坚定,不要余鼎 浩,只要余棠骐! 她直接无视余孟颢,打断了余孟颢,转向余孟仁、余家二老,说之以理、动之以情,「二叔,您是棠骐的亲爹,他娘亲犯的过错,怎么也不该算到孩子头上,我相信您这些年心里也不好过,看着亲儿子吃不饱、穿不 暖,连拿本书看都得挨打,您肯定是难受的吧。让我带棠骐去金陵,我会仔细教导他,不让他学坏。 「还请公公、婆婆允许棠骐过到我名下,棠骐合我眼缘,我会好好疼惜他,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到底是余家、是二叔的亲生骨肉,犯错的是他生母,并不是他,他这些年受的苦够多了。」 余孟仁神情复杂,欲言又止,余家二老亦是神情复杂。 方才她朝春绿使了眼色,这会儿机伶的春绿已将余棠骐带进正厅,来到她身旁。 「公公婆婆已经许久没见棠骐了吧?他十二岁了,却只有八九岁大的个子,看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补了又 补,余家最低贱的仆妇穿得都比他好。」她将余棠祺拉到身边,翻开他衣袖,露出一条条怵目惊心的青紫棍 痕,她扬起声量又道:「棠骐身上布满这类大大小小的棍伤,在余家随便哪个仆妇都可任意责打他,这孩子犯 了什么滔天大错吗?并没有,错的是大人,从来不是孩子。」 正厅里陷入一阵窒人的沉默,许氏红着眼,走到余棠骐跟前抚了抚他臂上的青紫,余棠骐毫不给情面,甩开许氏,往后退两步。 许氏叹息,低声问余棠愿,「你愿意跟你大伯母去金陵吗?」 「你们肯放我走?」他扬首反问。 这句话狠狠扎痛余孟仁,他平时在外头忙,家里的事由正室打理,杨氏行事俐落,府里上上下下的分例月 俸,安排十分公正,从未招致怒怨,他想即便对庶子不善,也不至过分到哪儿。余暇在府上时,棠骐吃穿用度称不上好,可看上去衣着干净,生活暖饱,可现下看他身上累累伤痕,显然那都是假象,余孟仁怎能不痛? 「夫人想带你去金陵,你若肯随夫人,自然可以去。」余孟仁说,这个家他做得了这个主。 「我愿意跟她走。」余棠骐拉了高仪仁的衣袖。 「我不允许!」杨氏气焰嚣张,领着两名粗壮的丫鬟,进了正厅。 过继这件事余家女眷没有参与权,是以正厅里除了年长的许氏与高仪仁,并无其他女眷,杨氏兴许是听到风声,才急急忙忙领人闯入正厅。 杨氏朝身后两名丫鬟说:「把他带走,关进柴房,没有我允许,谁都不准放这畜生出来!」说着,她恨毒地瞪着余棠骐。 高仪仁想也没想,直接将余棠骐拉到自己身后紧紧护着,接着唤道:「春绿、夏荷拦住她们!」 春绿夏荷飞快挡前头,拦住两个朝她们过来的丫头。 「放肆!」杨氏怒极高喊,「你们两个伤了谁都不要紧,给我抓了那个畜生!」 春绿夏荷看起来纤弱,却是习过武的,拳脚功夫是打不过武林高手,对付两个空有气力的丫头绰绰有余,转眼两名丫头已经被踹跌到地上,但她们挣扎爬起,又要扑过来。 余孟仁大吼,「住手!通通住手!」 春绿夏荷收势,往后退一步,仍护在高仪仁跟余棠骐前头,两名丫头被喝住,一时不敢有动作,到底这余府的掌家主子大过当家主母,他的命令下人哪敢不听从! 「带二奶奶回厢房,回头我再治你们以下犯上的罪,夫人是你们伤得起的吗?」余孟仁斥喝。 「余孟仁!你今天不把这个畜生交给我,我跟你没完!」 「反了!」他怒瞪杨氏,对两个丫鬟说道:「带二奶奶回房,不准她出房门一步,谁敢让二奶奶出门,我打断谁的手脚!带回去!」 两个丫鬟哪里敢怠慢,快手快脚一人一边拉了杨氏离开正厅。 杨氏边走边喊,「余孟仁,我跟你没完!」 一场闹剧落了幕,余孟仁转身看高仪仁,方才她紧紧护住余棠骐的模样,让他又羞又愧,那是他的孩儿,却要一个没血缘的体弱女子保护。 今天若非高仪仁,他得到何年何月才会知道他的儿子被如此对待? 「让夫人看笑话了。」余孟仁颓丧地说。 「二叔若同意,今日就在众位亲族的面前,将棠骐过继给我。明日一早,我便带棠骐回金陵,二弟媳这态度 也是情有可原,我们早些走,二弟媳能早些平复心情。余家毕竟需要一个能操持家事的主母,论操持家事,二弟媳并无半点错处。」 「夫人不待过完年再回金陵?」余孟仁惊愕问。 「我原是打算过完年再回金陵没错,不过眼下情况看来,我过继了棠骐就先回金陵为好,免得横生枝节。过几年,棠骐长大成人有所作为后,我再与棠骐返杭州省亲,这样对大家都好。」 余孟仁神色复杂,往爹娘那边看去,见他们颔首表示同意,过继余棠骐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余孟仁来到余棠骐面前,声音低哑吐了句,「是爹对不住你,去金陵后,你要好好听夫人话。」 余棠骐眼眶微红,不发一言。 「今天晚上,我让棠骐住到我院落,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她可不想有人趁夜半使坏,能领了余棠骐早走早好,「明早不再向大家辞行了。」 说完,她朝公公婆婆行过礼,趁众人沉默,兴许还在盘算之际,她急忙拉着余棠骐往外走。 出正厅不久,隐约听见争执声起,她不管不顾,反正都已经不关她的事,方才没人反驳,公婆、掌家的余孟仁也同意,其他人的算计反驳,她才不放眼里。 在往院落的回廊上,余棠骐轻轻拉她手,小声问:「我当真可以跟你去金陵?」 「当然。你爹同意了、祖父、祖母也同意。你可以跟我去金陵。」 余棠骐望着前方,一步步跟着她,好片刻又说:「他们说你叫高仪仁……」 「是。」 「高仪仁,我绝对不可能喊你娘的。」他十分倔强。 他的倔强神情,让她心酸酸的,但想起现代那个高傲自信的关棠骐,她又笑出来,回他道:「私下你可以喊我一声姊姊,不过有外人在时,你不想喊我娘,最少也得喊我一声夫人。」 「喊你姊姊也不可能,你这么痩弱,看起来根本和我没差!」 她好笑地望着他,他明明就八九岁的样子,居然说他们没差?差得可多了好吗!「我比你高很多。」 「过两年,我骨头长开之后一定比你高。总之,叫你娘,或叫你姊姊,都不可能,这辈子你别想了。」他撇过头,沉默半晌,声音低低的道:「高仪仁,你对我的好,我记着,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她轻笑,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多可爱啊! 【第五章】 「仪仁、高仪仁!」 一阵急促脚步,加上低沉好听的男音在厢房外响起,不消片刻,房门被人推开,高大英挺的年轻男子飞步进来。 春绿在后头喘着喊,「大少爷等等,参茶都快凉了。」她捧了壶茶跑进来。 高仪仁捧着书卷,在日照充足的窗边下读,听见熟悉声音,仅仅唇角微扬,眉目半分不动,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高仪仁,我在叫你,没听到吗?」余棠骐一只大掌砠去她正在读的书,不满的问。 她无奈地笑,这个孩子是被她养歪了,没大没小。她从袖袋掏出锦帕,站起来,仰着头,为他擦拭满头大汗。这时辰,他肯定才刚练完武。 尽管他神色不满,却乖顺低下头,让她为他拭汗。 「听到了。」她面露浅笑,「俞师父说你内功练得好,我听你声音从丹田出来,沉稳有力,大老远地传进房里,哪听不到?」 「既然听到,怎不应我一声?」他更加不满,头却动也不动,让她仔仔细细擦个干净,直到她放下锦帕。那条白锦帕,毫无意外又被他收过去。 「还拿啊?这几年你从我这儿拿了多少帕子?可以堆成大山了。」她坐回椅子里,淡淡瞄一眼他将帕子塞入衣袋的动作。 第十一章 余棠骐没理会她的话,转向后头的春绿,拿来装参茶的壶与杯,倒满一杯,递给高仪仁,「喏,你先喝一半。」 高仪仁看眼白甜瓷杯,忽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从前他小,是个孩子,为了哄他喝据他说闻起来有药味的参茶,她只好自己先喝,激他说她是弱女子敢喝,身为男子汉的他怎能不敢喝……哄着哄着,就成了每次她得先喝半杯参茶,他才肯将剩下的喝完。 「你已经长大了。」她说。 余棠骐见她不肯接去喝,一个回身将杯壶放回春绿拿着的木盘。 「那好,我以后不再喝这种难喝死人的东西了。」他转过来,笑着说。 望见他脸上得意的笑,她失神半晌,五年前十二岁的孩子,是小一号的关棠骐,现下已长得同关棠骐一样高大,脸是关棠骐的脸,如今连笑都有几分关棠骐从容的模样。 算一算她穿越来明朝有八年了,八年啊,久到她几乎要忘记她在六百年后的世界叫方梓璇,也久到她已经完全接受如今她叫高仪仁的事实。 高仪仁低低一叹,朝春绿招手,春绿摇头抿笑,将杯子递过去。 「夫人每回都拿大少爷没辙。」 「他是吃定我心软。」她笑着喝了半杯参茶,将剩下的递给他,「俞师父说你小时候没养好,气血不够要多喝参茶养气,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高仪仁你对我好。」余棠骐粲笑着,接来她喝过的杯子,一口饮光,再将壶里剩下的一并喝完,「你看,我全喝完,一滴不剩。」 「你刚才急急忙忙喊我,有什么事?」 余棠骐顿时眉飞色舞,脸有光华,语气骄傲地说:「今日俞师父说,我已经学全他的功夫,他没别的可以教我了。师父还说,整个金陵城也找不出能赢过我的对手。」 「得意!天下多大?金陵城多小?这样就满足?」她好笑地看他。 「当然不是!等我当上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大将军,才会满足。这只是刚开始,高仪仁,我一定帮你挣个一品诰命夫人。」他意气风发,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 她笑容粲粲,说道:「我已经是诰命夫人了。」 「不是我帮你挣来的,不作数。」他不以为然哼声。 「好,好,不作数,我等你当上文武大将军,帮我挣一品诰命夫人,不过当大将军之前,你是不是该先成 家?你已经十七了,男子汉不成家何以立业?」 原本神采飞扬的余棠骐,一听见成家二字,撇过头,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 「这些年你从童试、乡试,到会试一路考过来,下月就要殿试,金陵城最俊俏且文武双全的余大公子可有看上哪家姑娘?为娘请人去替你说亲,保证帮你娶进门。」她无视他的沉默,继续说。 「你不是我娘!别乱。」他彻底不高兴了。 「名义上,我的确是你娘啊。」她逗他,「不是你名义上的娘,将来你如何帮我挣诰命?」看他气呼呼的样子,她有扳回一城的欢畅,想她穿越来之前,总是被关棠骐气得胸闷啊……如果人有前世今生,说不定未来的关棠骐,正是眼前余棠骐投胎转世的。 「高仪仁,你那么爱当娘,自己生一个!」 「我跟谁生啊?」 「跟……」他一句话梗住,久久吐不出来,「不跟你说,我要出门了。」他怒意腾腾起身,走出厢房。 她唇边挂着捉弄完便宜儿子的笑,却在听见春绿一句无心之语后,神情顿时僵凝。 「大少爷心里恐怕只有夫人,容不下别的人。」 「啊?」她惊讶出声。 「这些年大少爷一心想报答夫人的恩情,读书练功都是拼了命的,他忙过头肯定情窦未开啊。」见夫人茫然又惊讶的模样,春绿赶紧解释。 听完春绿的解释,她点点头,可不知怎么的,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那个余棠骐……不会错把恩情当感情了吧? 感觉有点不妙啊! 「他若是情窦未开,是不是该替他想想法子?他满十七岁了。」在这时代,男子不少十六岁成亲,十七岁有正妻小妾的,兴许已生一两个孩子了。 她微微蹙眉思虑,片刻,夏荷却进来了。 「夫人,二爷来了,在正厅候着。」 「棠骐出门了吗?」她问,每回俞立轩来,余棠骐总是不高兴。 「方才出去时遇上二爷,招呼也不肯打一个,好似在生气呢。」夏荷回答。 「知道了,回来我再说说他。」其实说也没用,不过总是要说说。 「大少爷在气什么?」夏荷不明就里,问道。 「气我叫他娶媳妇呢!」她笑得有些无奈。 「娶媳妇是好事,怎生气了呢?况且,大少爷已经十七有余。对了,二爷这趟来,正是想问大少爷的亲事。」 「是吗?那实在太好了。」她赶紧起身,领着春绿、夏荷往正厅而去。 会试结束后,一干通过会试的士子们,须留在金陵城里等待殿试,这使得金陵城里最大的酒楼,无论白日夜晚皆热闹非凡。 如今金陵城里盛传已是解元、会元的余家长公子余棠骐,待殿试后,将成为大明朝继黄观之后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余家长公子不仅一表人才,文采斐然,武功了得更是金陵城里出了名的,不少人期待这位文武双全的青年,连中三元拿下状元郎。 余棠骐一身云纹刺绣锦天青色长袍,潇洒地走在城街上,引来不少注目,他昂首阔步,进了酒楼,店小二热络笑着凑上来招呼。 「余大公子,今天一个人?」 「嗯。」他淡淡点头。 店小二黄老六是个跟余棠骐一般大的年轻人,对余棠骐特别崇拜,他热情地说:「余大公子喜欢赏秦淮河景的厢房,方才喝茶的客官刚走,我帮您收拾收拾,马上好。」 余棠骐跟在黄老六后面走,上了二楼厢房,等桌面收拾干净后,道:「半斤老白干。」 「好勒,还要些什么?」黄老六语气轻快。 「不要别的。」 「这……余大公子,您用过午膳了吗?这时辰快到正午,小的猜您还没用过膳吧?空腹饮酒伤身,整个金陵城谁不知余夫人最宝贝您的身子,要是余夫人知道您空腹喝酒,她心里肯定要难过的。」 余棠骐一肚子闷气,听黄老六劝着,更闷了。可思来想去,一想到高仪仁那个笨蛋可能难过,他挣扎一瞬便妥协,「随便送两碟菜上来。」 「今日厨子做的盐水鸭、手撕凤鱼味道特别好,给您各来一份,可好?」 「好。」 黄老六蹬蹬地下楼往后头厨房吆喝,余棠骐凭窗而望,秦淮河水色妖娆,画舫扁舟去去来来,河岸两旁,家有露台,朱栏绮疏,别有风情。 余棠骐心思飘得远了,想起五年前初来金陵城,抓着高仪仁纤弱的手,她温声细诉金陵城哪里好玩好吃,带他乘舟赏游风光绮丽的秦淮河,远看文人雅士游河品酒论诗,遥听美妓抚琴吟歌…… 高仪仁令他能不忧不惧的生活,她替他请夫子传道解惑、为他去求早已不收弟子的俞老爷收他为徒,俞老爷是俞立轩祖父,但俞立轩说情没用,高仪仁便为了他每日天没亮就到俞家大门等要出门晨练的俞老爷,那时正逢金陵隆冬,天特别冷,高仪仁足足往俞家跑了五十日,才终于让俞老爷点了头。 拜师那天,他才知道这些事,而拜师礼行过后,高仪仁病倒了,那一病就是大半月,他忧心忡忡。 俞老爷规定每日四更天晨练,他四更不到就到俞家门前等着。因为春绿在高仪仁病倒后说,俞老爷原是五更天晨练,见夫人每日去守门,就一日日提早出门,最早甚至三更天便出门,黑灯瞎火的,人们多半还在睡呢! 高仪仁却掐准了俞老爷的脾性,每日比俞老爷早,坚持整整五十日。 看她病恹恹的样子,他难受极了,活了十二个年头,除了亲娘以外,没有人这样在意过他,纵使是他亲娘,也不可能如高仪仁这般对他上心,他对生母的印象很浅淡,只记得她生得美艳,在意爹的宠爱比在意他多。 亲娘受杖打而死时,他刚满七岁,从此过起吃不饱穿不暖、人人可骂可打的日子,直到高仪仁出现。 他原以为高仪仁会过继余鼎浩,没料到她竟选择他。 第十二章 随高仪仁来到金陵,他本想能不挨饿、穿的暖些就满足了,未料高仪仁掏心掏肺地对他好,他习文,高仪仁便为他寻来最好的夫子,他想学武,高仪仁就冒着雪,日日去俞家求俞老爷。 当春绿哭着说高仪仁为他学武拜师的事,足足五十日没好好睡,他的心被某种他也不懂的感觉填满了。 大半月过后,高仪仁终于能下床,他端着药碗,红着眼睛问她,「我想学武,跟谁学都成,何必非得拜俞老爷为师不可?」 高仪仁笑笑的说:「我要把你养成菁英分子,夫子要找最好的夫子,师父当然也要是金陵城里功夫最好的俞老爷教才成。」 他不懂高仪仁说的菁英分子是什么意思,但他懂高仪仁想把最好的给他。 后来,高仪仁又调皮道:「我的儿子,自然要最好的老师,以后我就靠你养老啦!」 「谁是你儿子!」他当时回。 他讨厌高仪仁说他是她儿子,十二岁的他懵懂不明白,如今十七岁,他明白了,可那份明白,让他既恐慌又害怕,心酸酸涩涩地,只能装作不明白…… 学武后,俞老爷说他体弱气不足,可用参茶养气,高仪仁便为他买上好的人参,天天让夏荷、春绿泡一壶养着他,他讨厌参茶的味道,刚开始偷偷倒了两回,第二回被夏荷看见,夏荷告诉他,大夫说夫人体虚,要她多补补,可夫人嫌参茶太贵,从没为自己买回来过。 他来金陵,夫人把好吃好用的全给他,俞老爷说一句参茶能养气,她便让自己去买上好的参,可他竟将夫人舍不得喝的参茶倒了。 夏荷目光含泪地训了他,又说他未到金陵前,夫人大病初愈,身子已是不好,他来金陵后,又为他劳心劳力的,他不该如此辜负夫人的心意。 他大受震撼,悔恨交加,后来他每日让春绿端着参茶追他,找到高仪仁后,缠着她说讨厌参茶的药味,高仪仁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先喝半杯…… 他要高仪仁好好的,要她补气养身,却只能这么做,他还养不起这个家,尽管靠着高仪仁的俸禄、余家分配给长房的月例,能过得上不错的日子,但这些都是别人给的。余棠骐在心里暗暗起誓,将来一定要凭自己的能力,让高仪仁过上好日子。 黄老六端来了两道菜、半斤老白干,笑道:「咱掌柜的听见余大公子来,便说这顿饭小店招待,来日待余大公子高中状元,小店摆桌上好酒席请余大公子以及余夫人,到时候余大公子可务必要赏光。我们大伙儿,都等着金陵出个三元及第状元郎。余大公子要不要再点畔什么?掌柜说了让您别客气,尽管点。」 「不用了,替我谢谢掌柜,这些就够了。」 黄老六打小在这金陵城里最大的酒楼跑堂,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真正能让他打心里敬佩服气的,整座金陵城数不过五根手指头,俞老爷是一号,如今俞家当家主事的俞二爷也算上一号,再来是将余大公子视如己出的余夫人,最后就是眼前的准状元郎余棠骐了。 说起余夫人,余棠骐没来金陵前,实在没太多人认识这位夫人,直至余棠骐过继到余夫人名下,成了余家大公子,余夫人为了余棠骐日日在俞府外头守着,哪怕风雪再大,也仍在外头守着,感动了老早不收徒弟的俞老爷。 俞老爷收余大公子为徒的事,传遍金陵城,余夫人的坚毅韧性也传开来,余夫人不光为余大公子求得好师父,更为余大公子找来前朝大儒当夫子。 听说当年余夫人为求金陵城内早已隐退的前朝大儒钟老爷,在鸡鸣禅寺礼佛,早晚诵经九十九日,感动了禅寺方丈,方丈替余棠骐说了话,带发修行于方丈门下的钟老爷这才答应为余棠骐授课,条件是不得对外宣称他为自己门生,且也仅答应为余大公子讲书一年。 未料一年过后,钟老爷子主动对外说余棠骐将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得意门生,更直言大明朝若能出第二位三元及第状元郎,余棠骐为当世最有可能之人。 这话一传开来,余夫人、余大公子立即成了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特别是余夫人为子辛苦求得良师的过程,被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来,金陵城里流传出佳话一句——「为母当如余夫人」。 钟老爷为余棠骐讲了四年书,便说已授完毕生所学,他曾感叹有门生如此,今生无憾了。 而余大公子果然争气没让人失望,短短五年,一路从童试、乡试、会试过关斩将,拿下解元、会元,如今就等殿试后拿下状元。 今年开春,钟老爷病倒的消息传开,为钟老爷诊病的大夫说,钟老爷如今是吊着一口气,在等殿试结果,钟老爷在病榻上念叨着,要看到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状元郎才能瞑目。 莫说钟老爷,就是金陵城里其他人,也关注着余棠骐,余棠骐年纪轻轻才满十七,至今仍未订亲,城里唤得出名号的好人家,有未出阁闺女的,几乎都等着放榜后找人说亲。 黄老六放妥了杯盘,替余棠骐倒满酒,说:「那好,余大公子您慢用,不打扰您了。」 余棠骐点点头,一口饮尽满杯酒,辛辣酒味在嘴里散开,一路烧到喉咙底,也烧了他的心……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才明白五年前那个牵着他来到金陵的高仪仁,在他心里有旁人无可取代的分量? 三年前,他染了一场风寒,彼时他刚考完乡试,许是好阵子起早贪黑读书练武过于劳累,以至乡试一结束,他便染上风寒,高烧了两个日夜。 高仪仁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在床榻边照顾他,喂药、净身全她亲手来,他醒来,见她伏在床边,乌黑发丝倾落在锦被上,她眉头紧蹙闭着眼,像是累极了。 那年他十四岁,高仪仁巴掌大的脸,白晰的肤,褪了些血色的唇,在他眼前忽然鲜亮起来,像一幅画似地拓进他心上……他想起乡试前几日,碰见拜在俞二爷门下的几名弟子,他们与他年纪相当,论辈分得喊他一声师叔,他们邀他一同喝酒听曲去,他原是不肯却拗不过几个人的盛情,还是被拉了去。 在金陵城里能学文学武,多半是有些家底的,其中有几个已有妻室或小妾,那群人拉着他进妓馆喝酒听曲,他们笑说,过几日他要乡试,带他来见见世面、抒解压力,他若想还可以开开荤。 妓馆里各样香气熏人,酒席间,琴歌交错,笑语声昂,他闻着各样扑鼻香气,却想起高仪仁。女人们都爱 香,他记得杭州余府里,爹的正妻小妾身上也是熏着各样的香,茉莉、麝香、桃花……他喝着酒,听着身旁妖媚的妓女低笑劝酒,吸进她身上腻人的香气,却益发想念高仪仁。 高仪仁不用香粉、衣服从不熏香,更不抹头油,她喜洁,只要不是冬日,她天天洗沐,穿过一日的衣裳必定换洗,她那把黑缎般的长发,更是隔两三日便要洗晾一回。 她身上不用香,却有股自然干净的芬芳,她长发滑顺柔软,毫无擦过头油的腻人浓香。 那日他喝了三杯酒,便毫不犹豫走人,他发现他受不了那些脂粉味,受不了女人身上造作的香,同时也发现他只爱高仪仁身上的香……发现当下,他既震惊又羞愧,一个人到酒楼里叫了半斤白干喝光,酒意袭来,意识却更清明…… 在杭州余家大宅里,他堂哥不满十三岁就跟丫头行过房事,他撞见过几回,高仪仁带他来金陵时,他约莫也是堂哥当年与丫头行房事般的年纪,他隐约想通了,为何他坚决不当高仪仁是「娘」,在他心里,高仪仁是另一种更加特别的存在。 高仪仁这些年为他付出的,他放在心上,一心想要变得更强,变成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高仪仁常笑 说,十二岁的他像八九岁的孩子,可她不知道,在他眼里,初遇那年二十岁的她,更像个只有十四五岁大的姑娘,在他心里,两三岁之差,是可跨越的距离。 她将他过继到名下,他展开新生活,短短两年,他的个头已经比高仪仁高大,长得越大,他越是痛恨自己是高仪仁名下的儿子,却又十分明白,若不是挂着这不可跨越的名分,他不会是现在的余棠骐…… 第十三章 余棠骐一杯接一杯喝,越喝心越痛,越痛就越清醒,他可以让全天下的人失望,却没法儿让高仪仁失望,他喜欢看她笑,喜欢她因为他一点成就,便得意万分地说「我儿子最有出息了」,虽然他对儿子两个字恨得要死,仍是爱看她得意的神情。 染风寒高烧那回,他醒来,摸了摸高仪仁散在锦被上的发,那刻起,他彻底明白他这辈子栽定了,除了高仪仁,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走进他心底,除了高仪仁,他谁也不要,偏偏高仪仁是这世上……他唯一要不起的女 人。 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在他心里一幕幕走过,最后在他唇边化成无声一叹,罢了,只要能守在她身边,让她安逸地、欢快地、好好地活着,要不起也罢了。 余棠骐转眼喝光了半斤白干,秦淮河畔一艘妆点华丽的画舫摇曳而过,画舫上几名丫鬟,不怕羞地朝他这里喊,「余大公子、余大公子!」她们挥着衣袖,香气随风散开来。 余棠骐不耐扫过一眼,见丫鬟后头一位身姿窈窕的姑娘正拿着绢扇轻摇,羞怯微笑,他面无表情转头起身,下楼结帐了。 金陵城里的姑娘,没一个比得上高仪仁。 掌柜再三坚持不收钱,余棠骐最后将酒菜钱打赏给黄老六,乐得黄老六笑开了嘴。 他走出酒楼,冷凉的风迎面扑来,吹散几分酒意,他转进街上一家布庄,为高仪仁挑了块上好的白锦缎,打算让她裁成锦帕用。 拿着锦缎,他走出布庄,方才在秦淮河上喊他的几个丫鬟竟迎上来。 领头的丫鬟笑道:「余大公子,我家小姐请余大公子一块游河品茶,请公子赏光。」 余棠骐连开口都不想,绕过丫鬟们,直接走人。 一名身穿红衫的丫头快步赶上来,挡住余棠骐去路,盛气凌人说道:「余大公子,我家小姐乃吏部尚书嫡长女,请公子游河品茶,是……」 余棠骐面无表情,再次绕过挡路的丫鬟,不过这回他施展轻功疾步而去,转眼将盛气凌人的丫头们甩得老远。 这日,热闹的金陵城街上多了条茶余饭后的谈资——吏部尚书嫡长女向余大公子示好,却被硬生生地彻底无视了。 【第六章】 放榜那日,宣榜讨赏的锣鼓满街响,余家大门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皇榜一公告,金陵城便如一锅被煮开的水沸腾起来,余家大公子余棠骐不负众望地高中状元。 「恭喜余家大公子高中状元郎!」宣榜的小厮打响了锣,在门外走告。 春绿走出来,赏了银子,满面是笑道:「谢谢报榜小哥。我家大公子现下不在,一早去恩师府上拜谢恩师了。」 看热闹的人们听余大公子不在,便纷纷散了。 春绿回头关上大门,府里一早来了不少人,杭州余府的二老爷亲自来了金陵,而俞二爷带着想说媒的人上 门,按理呢,说媒的事向来由男方到女方家说,但余棠骐如今是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状元郎,想与余棠骐结亲的大门高户自然不会少。 早在殿试前,就有不少媒人来探问余棠骐可有钟情的姑娘,想帮余棠骐说媒,一旦牵成状元郎的亲事,这能沾上多大的光啊! 总之,余家今日是热闹极了。 正厅里,余孟仁端茶品了两口,他在余家坐半个时辰了,本想一早来,能见上余棠骐一面,不料他天未亮便出府去钟老爷家,没能见上面。 余棠骐高中会元的消息传回杭州时,他恍如作梦般狂喜了一番,没想到五年未见的庶子能有这番成就,听闻余棠骐极可能成为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爹娘催他无论如何要亲自来金陵一趟。 处理完要紧的事,他便日夜兼程赶来金陵,昨日傍晚入城,便在城里客栈住了一宿,晚上在客栈大堂里用膳,几桌谈论的全是余棠骐,说他相貌堂堂、能文能武,肯定能夺魁。 又听得隔桌谈论起余夫人如何为余棠骐求来前朝大儒当夫子、以及金陵城里功夫最了得的俞老爷子传授余棠骐武功、吏部尚书嫡长女对余棠骐青眼有加^ 一桩桩、一件件,他听得又喜又惭,喜的是他的儿子能有今日的成就,惭的是求夫子傅道授业原是他当人爹亲该做的事,他却一件也没做到。 他无法想象,当年离开杭州时看起来痩弱,模样不过八九岁的庶子,仅仅五年就蜕变成允文允武的青年才俊,金陵城里的人们绘声绘色地说着余棠骐的样貌,他却想象不出来,如今的余棠骐究竟是什么模样。 而方才听嫂子说,堂上的俞二爷,是教导棠骐功夫的俞老爷嫡长子,他来没多久,俞二爷便带了一位媒人婆来,想帮余棠骐说亲…… 余孟仁感慨万千,倘使余棠骐五年前没能跟夫人来金陵,继续待在杭州的余家大宅里,遭人漠视,他现在恐怕仍只是个勉力求温饱的庶子。 「余夫人,不知您家大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媒婆在众人几句寒暄后问道。 「春绿,你知不知道棠骐喜欢哪样的姑娘?是喜欢温柔娴淑的?还是性子活泼的?」高仪仁偏头问春绿,说实在的,她真不知余棠骐喜欢哪类型的姑娘,平时也没听他说对哪家姑娘有好感。 「我猜大公子喜欢夫人这样的。」春绿没心眼地说。 这一说,俞立轩脸色难看了几分,余孟仁则怔楞好半晌。 「胡说!」她瞪着春绿,这丫头是来害她的吧!口没遮拦。 「哪里胡说!夫人你想想,如今整个金陵城都在传,为母当如余夫人、娶妻当似余夫人,方能养出状元郎。哪个想娶妻的年轻男子不想娶个像您这样温柔端庄,又肯为孩子劳心劳力的?大公子肯定也想娶个像夫人这样的。」春绿说得理直气壮。 「姑娘说得在理!」媒人赶紧附和笑道。 「就是!」春绿满脸得意。 「夫人,您看吏部尚书嫡长女柳兰芳,大公子可喜欢?论家世,柳姑娘肯定配得上,论才情,柳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女红也是金陵城里出了名的……」 「论家世,是我们高攀了。柳姑娘若愿意下嫁,是余府的荣幸,但我答应过棠骐,妻室由他自个儿决定,这件事我得问过他。」 「儿女婚配但凭爹娘作主,余夫人……」媒婆说了一半,被高仪仁打断了。 「我们余家并不如此,让我好好问过棠骐后再知会您吧,棠骐若钟情柳姑娘,到时恐怕必须劳烦您多走几趟,何况柳尚书兴许不愿柳姑娘嫁入余家吃苦。」 「余夫人言重了,谁不知状元郎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量,能嫁予余大公子,可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媒人奉承道。「既然夫人疼惜大公子,那我先告辞,回去等候夫人消息,若有好消息,请夫人遣人通知我。」 「春绿,送送王媒婆。」 高仪仁笑了笑,待春绿送媒人出正厅,她转向余孟仁道:「二叔,一路来金陵辛苦了,听夏荷说您昨日就入城了,怎不让人知会?我好让棠骐先拜见二叔,府里也不是没有多的厢房可住……」 「不好叨扰夫人,我住客栈一切方便。」余孟仁对高仪仁现在是满心感激与敬意,她对余棠骐的付出,谁也胜不过。 「二叔实在不必过于客气。」 「多谢夫人好意,但我住客栈确实方便些。我这趟来,除了想见棠骐当面跟他道个喜,另外也是要把房契等物交给他,我与爹娘议定将金陵城的二十家铺面给棠骐,当是他高中状元的贺礼,为他添些银钱方便与人往 来,二十家铺面全在大街上租了生意人,每月初一差人收租即可。」 「我先替棠骐谢谢公公、婆婆、二叔,待这阵子忙过,我让棠骐捎封家书问候公婆。」 「谢过夫人。」余孟仁拱手笑了一笑。「爹娘想问问,夫人与棠骐入冬前可否回杭州省亲?」 「二弟媳她……」她想起五年前杨氏恶毒怨恨的眼神,免不了担忧探问。 「夫人有所不知,杨氏在夫人与棠骐离开杭州不久后疯魔,无法理家管事,两年前让杨家人接回去了。」余孟仁语气难掩欷嘘。 接回去?高仪仁轻叹,意思是杨氏被余家休了。 疯魔便是恶疾,在七出之条,余家确实可正大光明休妻。尽管觉得杨氏不该苛待余棠骐,但听杨氏因疯魔被休弃,也不免有些感叹。 第十四章 「二弟媳其实是可怜人。」她低声道。 「只怪妒恨朦蔽她的心眼。」余孟仁说。 这时代的男人啊!自己三妻四妾,却怪女人妒恨…… 她沉默半晌,幸好她穿过来是个寡妇,不必同其他女人争丈夫宠爱。 气氛沉闷了一刹那,余孟仁又开口,对俞立轩说:「俞二爷,晚上我在酒楼摆席,恳请您及俞老爷赏个脸,一道来为棠骐庆贺。」 「先谢过余二爷盛情相邀,家父最疼爱棠骐,今日棠骐高中,他肯定高兴极了,晚上我们一定到。」 正厅里几个人又叙一会儿话,俞立轩、余孟仁便先后告辞。 但告辞不满半时辰的俞立轩,去而复返,身后两名小厮还抬了一只木箱来余府。 高仪仁在正厅里看书,料想今日应该还有人会上门拜访,她便没回厢房。见夏荷领了俞立轩进来,她面色微讶,却立刻收了讶色笑着起身相迎。 「二爷是不是落下什么没拿?」她问,一会儿见两名小厮抬了只木箱搁下。 「原打算一早送来,但有件腰带没做妥,刚刚我又去一趟绣坊,总算是好了,便赶紧送过来给你。」 「这是……」她瞧着木箱。 「十二套新衣裳,六套是你的、六套是骐儿的,两个月前,爹嘱咐我让绣坊做的,他说了等骐儿高中状元,你们肯定需要新衣裳。」俞立轩道。 「替我们谢谢俞老爷,让他破费了。」 「他疼爱骐儿,不过几件衣裳罢了。」俞立轩笑了,「打开看看,布料是我挑的,不知合不合你意。」他有些紧张,这是他头一回为女人挑衣料。 夏荷上前打开木箱子,每件衣裳都用最好的布料裁制,绣工精美更不在话下。夏荷捧出一件酒红对襟长衫,对襟扣子由白玉打磨而成,精致贵气,搭上水蓝锦锻滚边绣花红梅,喜气又高雅。 「夫人,晚上就穿这件吧,贺喜大少爷高中状元郎再适合不过了。」夏荷将衣裳捧到她面前。 「确实很适合。」她摸摸玉扣,有些为难道:「二爷,这玉扣着实太过贵重。」 「是家父的意思,骐儿已是状元郎,身分不同以往,无论是你的衣裳、祺儿的衣裳,扣子全以白玉打磨,你千万不要拒绝家父对骐儿的疼爱。」 她犹豫片刻,若真是俞老爷对棠骐的心意,她确实不好拒绝,只能收下。 「晚上我跟棠骐再亲自谢过俞老爷。」 「你要不要试试合不合身?这些衣裳是照着绣坊前年为你裁衣留存的尺寸做,骐儿今年春做了两件新裳,他的衣裳应是合身。」俞立轩又道。 「也好,我去试试。」 「今年院子外的桃花开得不错,我到院子转转,等你换好衣裳。」 「好。」她笑,「我让春绿送壶热茶到亭子,一早我让人做了红枣糕,二爷要不要也尝尝看?」 「正好我有些饿,一会儿得赶去城外收租,先吃点东西也好。」 高仪仁点点头,随夏荷去换衣裳,顺道交代春绿为俞立轩送茶跟糕点。不多时,她换好新裳,在铜镜前照了一照,笑叹了声。 「果然是人要衣装,换穿新衣裳整个人明亮起来。」 「那是二爷会挑料子,这红色正好衬夫人的白晰肤色。」 高仪仁笑笑没再说什么,让夏荷往木匣子拿一支素雅的云纹白玉簪,换下现正用着的金步摇,「我适合素雅些。」她往铜镜照。 「夫人怎样打扮都好看,不过大少爷眼光也忒好,这支云纹白玉簪搭夫人这身长衫,像是一块儿订做的。」 「棠骐高中会元时兴冲冲买给我,我一次也没戴过,就是等今天。」她笑说。 「夫人真疼大少爷。」 「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不疼他疼谁。」她哈哈笑。 「大少爷这会儿不在,夫人是想逗谁呢?让大少爷听到您喊他儿子,他保准要气坏。」夏荷掩嘴笑,夫人与大少爷压根不像母子,倒像爱吵架斗嘴的姊弟。 高仪仁抿了抿唇,眼里还有些许笑,「走了,别让二爷等太久。」 「我想,再久二爷都是愿意等的。」夏荷没有心机地说。 她收起笑,瞪了眼夏荷,严肃道:「这种话不许在外人面前胡说!让人误会可不好。」 夏荷掩掩嘴,深知说错话,赶紧低头说:「夏荷记住了。」 主仆两人快步入了前院,俞立轩已在亭子里喝茶赏花,见她走进亭子,俞立轩惊艳了好半晌,高仪仁向来脂粉轻抹,衣裳素雅,换上酒红新裳,更显她面如凝脂,眼若点漆,青眉如黛,整个人温婉清丽。 「二爷好眼光,挑得好料子。」她坐下,拿了块红枣糕,见俞立轩静默不语,才又道:「怎么了吗?」 「这身衣服极适合你。」俞立轩警觉失态,连忙笑道。 「一会儿二爷还要去收租吧,我方才让春绿多备些糕点,已经打包好,让二爷带在路上吃。」 「多谢。我不多叨扰了。」俞立轩起身一揖,准备告辞。 她放下才晈一半的红枣糕,起身回礼,俞立轩低头,这刹那瞧见她耳鬓边沾了片桃花瓣,便伸手掐下那片桃花,这幕却撞进刚回来的余棠骐眼里。 俞立轩将桃花瓣搁在掌心,让高仪仁看了一眼,便将桃花瓣握在掌心,高仪仁楞了一刹,欲言又止,这时春绿从后院出来,将油纸包妥的糕点拿给俞立轩的小厮。 「我先走了。」俞立轩说着转身,见余棠骐站在不远处,「骐儿,你回来了。」 余棠骐脸色非常难看,远远望了眼两人,什么也没说,甩头往后院走。 俞立轩对他的不善早已见怪不怪,笑了笑,高仪仁一脸歉意,他挥挥手表示不在意,在她开口前先说:「无妨,小事别挂在心上。」 俞立轩走后,高仪仁往后院厢房走,以为余棠骐回房了,没想到他站在通往后院的回廊边,面色沉沉低头望着廊下鱼池,死死握紧手中布匹,似是压抑着怒气。 「余棠骐,你太无礼了!」 「你打算怎么样?改嫁俞立轩吗?」余棠骐冲口问,仍低着头。 高仪仁怔住,「你担心我改嫁,才对俞二爷无礼?」 「高仪仁,别告诉我你笨到看不出来俞立轩喜欢你!」 「他喜欢我跟我要不要改嫁是两回事,我绝对不会改嫁,你不可以对俞二爷无礼。俞老爷是教你武功的师父,俞二爷算是长辈,你……」她话没说完,只因为又被他打断。 「你喜欢俞立轩吗?」 他真像个固执的孩子。她叹气,无语。 「你是不是喜欢他?」他扬高声音。 「我当然喜欢他,他为我们做了许多事,你的夫子、师父,若没有他……」 「夫子是你天天上鸡鸣禅寺诵经礼佛、师父是你日日冒着寒风冷雪求来的,跟俞立轩有什么关系?」余棠骐大吼。 「我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哪里知道谁是大儒?大儒在哪儿?又哪里知道俞老爷几更天晨练?余棠骐,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圣贤书不是这么教的吗?你的状元郎是怎样考到的?道理需要我说给你听?」 「高仪仁,你真是笨!」余棠骐很气很气,他气自己没有俞立轩的身分,他气自己没资格光明正大跟她调 情,亭子里那幕刺痛了他,全天下的男人都有资格说喜欢高仪仁、能深情万分为她拿下桃花瓣,当着她面收紧那瓣桃花,就他没资格! 高仪仁一把火也烧上来了,妈的!在现代被关棠骐嘲笑脑容量小,穿到大明朝遇见一个跟关棠骐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可怜,费尽心力把他养得俊帅挺拔,成了人中龙凤,能文能武,金陵城里未出阁的姑娘,十个有九个想嫁他! 她把他养得这样好,结果呢!居然又被他说笨! 「对,你聪明,你厉害,你是大明朝第二个三元及第状元郎,现在人人说你厉害、巴结你、奉承你,你可以随意对我大吼,说我真是笨!我确实太笨,辛苦养儿子,让他功成名就,挂记要替他找个好媳妇,拜托俞二爷帮我留心好人家的姑娘,结果呢?我得到什么,得到一句我真是笨!」她放开了声量。 帮他找好媳妇?他怒火中烧,理智断线地狂吼,「我不是你儿子!也不要娶什么媳妇!你这个笨蛋!」 他愤怒地将手中的布匹朝鱼池扔去,溅起一滩水花,弄湿高仪仁的脸跟衣裳,也弄湿了自己的。 第十五章 她任溅上来的水花由额头、脸颊滑落,因为太过愤怒,她握紧拳头,一双眼怒气腾腾,而愤怒也使得她眼里染上了泪光,最后,她沉默甩袖往厢房走,留下余棠骐。 看着被溅湿一身的高仪仁调头走人,余棠骐心里难受到极点,他真不是故意的…… 听闻两人争执声而来的管家、仆妇,也只敢远远觑着,噤声不语,等高仪仁走了,在余府管事多年的管家林平走过来,难得地说了话。 「大少爷,您这回让夫人伤心了。」 林平最早是在杭州余家跟着大管家收租,后来跟余孟武来金陵,他看着余孟武成家、出征,看着才十七岁的夫人病倒又康复,把余棠骐带回来教养,重振了余孟武这一门。 平时他默默做事,可对余夫人他是敬佩的,对余家这位过继来的大少爷,看他奋发争气,他也是敬佩的,也把两人的亲情看在眼中,今天到底是为什么事,让这两人起了那么大冲突?他实在想不透。 无论如何,身为晚辈的余棠骐,不该让夫人伤心。 「林伯,我知道错了。」他低下头,怒气已过,方才高仪仁眼里的泪光,让他痛悔。 「赶紧去跟夫人道歉吧,我好几年没见夫人哭过,她肯定很难过。」 「我知道。林伯,你找人把池里的锦布捞上来洗干净晒了。」说完,他往厢房走。 「是。」 几步来到高仪仁屋外,站在门外头,他迟迟没敲门,只听里头春绿温声劝着高仪仁。 「夫人,您别伤心,大少爷不是故意冲撞您的。」 「他就是故意的!」高仪仁又气又怒,声音哽咽,也不知为何,今日她特别控制不住怒气,肯定是那句「你真是笨」惹怒了她! 「唉,夫人,您从没对大少爷发过那么大的火……」 「他说我真是笨,我还不火吗?对,我多笨,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把好的留给他,我在禅寺早跪晚跪地整整九十九天,差一满百,伤了膝盖,现在只要天一变就痛,对,是我笨,我自己心甘情愿,我没要他感 激,但他怎么可以说我笨!」 「夫人,大少爷不知道您膝盖伤了,他要是知道……」 春绿说了一半,厢房门被推开。 刚换妥衣服的高仪仁楞了一下,就见余棠骐冲到她面前,二话不说抱起她。 「啊!」她没有防备,惊呼出声。 他将她抱到椅上,让她坐妥了,便动手掀她裙子,她太过惊吓,没来得及阻止,竟让他瞧见了膝盖的旧伤疤。 「你做什么!」她慌忙扯下裙子,遮住膝盖。 「你没跟我提过……」 他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紧得让她感觉痛了,她挣扎着抽出来,有点心慌意乱,他痛惜的神情,让她有些明白了…… 「有什么好说的!你出去,我在生你的气。」她压紧裙子,深怕他再有过分的动作。 余棠骐原本蹲在她面前,这会儿,他低低一叹,跪了下来,说:「我知道错了。你打我骂我,我不还手也不还口,你不要生气了。」 他突然一跪,令高仪仁大受惊吓,原压不下的冲天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你快点起来!」 她拉他,却被他反手握住。 「仪仁,你答应我,这辈子留在余家,绝对不改嫁,让我养你一辈子。」他语气泄漏了些许痛苦。 「我不会改嫁,抓你来当我儿子,将来就是要靠你养啊。」她恢复往常的口吻,装作不知他的痛苦。 「你答应我了,一辈子不嫁别的男人,让我养,不可反悔。」他仍抓着她的手,这是他唯一能拥有她的方法了。 「傻儿子,我不会反悔,赖定你了。」 余棠骐望进她眼里,苦涩一笑,没对平时令他气怒的儿子一词有任何反应。高仪仁不知自己有双会说话的眼睛,她欲言又止地望他,最后敛眉低目,掩去眼里那抹淡淡的了然,这样就好,哪怕她只有一点点明了他说不出也不能说的情意……这样就好。 她轻轻抽出被握住的手,「你快起来,我不生气了。」 他起来,拉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没看大夫吗?」他望向她膝盖。 「又没什么,一点旧伤。」 「为什么伤成那样?」那伤疤看起来并不小。 她有点恼自己方才气得口不择言了,早知他会在门外听,她什么也不会说。 见她不语,余棠骐转向春绿问:「夫人不说,你来说,没请大夫看过吗?」 「夫人说只是小伤,我跟夏荷劝过夫人,可夫人不听,那时夫人日日上鸡鸣寺诵经礼佛,早晚跪一时辰,去禅寺诵经礼佛的夫人们都会绑厚厚的护膝,可夫人坚持不肯,说真心诚意才能感动人。 「可石子地板跪上一刻钟便能让人膝盖发疼,夫人天天跪到膝盖淤青、发疼,回来就自个儿用药酒推,推着便破皮流血,伤没好隔天又跪,反反复覆地,有阵子走路都疼,可每次在大公子面前,夫人总强忍着,像没事一样,我们劝不动。 「第九十九日那天早课诵经完,夫人才起来,膝盖处的裙子沾一大片血,方丈惊问夫人,夫人原也不说,是夏荷忍不住说夫人日日跪拜,跪得膝盖伤了,衣上的血是膝盖破了皮化脓出血,一直没好,方丈才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答应在钟老爷面前说说话……」 「春绿,你可以再夸张一点,哪有化脓出血这么严重。」她打断春绿喋喋不休,本想让余棠骐稍稍觉得内疚,可听春绿越说越夸张,余棠祺脸色越来越阴沉,她后悔了。 「哪没有那么严重!要不夫人膝上也不会留那么难看的疤了,幸好夫人不需争宠,否则那么难看的疤……」 「春绿!」高仪仁这会儿真动怒了。 春绿立刻噤声,不再说话。 「春绿,你去找大夫来替夫人看看。」余棠骐声音很冷。 「是。」春绿福了福身,立刻飞奔而出,找大夫去了。 「你别听春绿瞎说……」她想解释。 「仪仁,现下没别的人,话我只说一次,往后,你不必再为我做什么,哪怕再小的事全不需你为我做。从今以后,换我为你做事,换我来照顾你,我帮你找好吃好玩的,帮你做最漂亮的新裳、买最好看的步摇、首饰。 「我长大了,换我给你最好的。答应我,你不会再为我做傻事,去鸡鸣禅寺跪九十九日太傻了,你应该对我有点信心,就算不是钟老爷当我夫子,我也有本事考上状元,你根本不需要受那种苦。」 「棠骐,现下没别的人,话我也只说一次,我知道你感激我,因为我对你好,可其实我做那些事,也是为我自己,你不必觉得欠了我什么……」 「我没觉得我欠你什么,你带我来金陵前,我说过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往后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就给你;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 「不管我要你做什么,你都去做?」她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睛,露出贼兮兮的模样。 余棠骐无奈地笑,她是大了他八岁,可在他眼里,她就是比他孩子气啊…… 「对,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 「有两句俗语说,男子到菜田‘跳菜股就会娶好某’、‘偷老古就会得好某’。」 余棠骐皱眉,「那两句听起来像福州地方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没结婚的年轻男子去菜园跳田畦就能娶好娘子,偷人墙头上的老石头就会得到好娘子,明年元宵夜,你去跳菜园的田畦、偷一户人家墙头上的老石头,娶个好媳妇回来,我好快快抱到孙子……」她哈哈笑起来,余棠骐去跳菜股、偷老古的模样,越想越觉得好笑。 「你就这么希望我娶媳妇?」余棠骐低问,神情难掩落寞。 「当然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余家长房的香火靠你了!」她拍拍他的肩膀。 他望入她清澈的眼,片刻,淡淡道:「我不必跳田畦、偷老石头,你觉得哪家姑娘好,告诉我,我去娶回来。」 「真的假的?」她有些不相信,这小子变得这么乖顺,是不是有诈? 「当然。你想要哪家姑娘当媳妇?」 「俞二爷说吏部尚书嫡长女柳兰芳是金陵城最好的姑娘,若是能娶了她,对你仕途也有帮助,可我不知你喜不喜欢……」 「好,我娶柳兰芳。」 第十六章 怎么听起来有那么点……自暴自弃的味道?「棠骐,你若不喜欢……」 「高仪仁,你要我娶谁,我便娶,因为这世上除了你,我谁也不喜欢。」 说完,他旋即起身走出厢房,留下一脸错愕的高仪仁。 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余棠骐真把话说白了吗?不,一定是听错了! 【第七章】 「这世上除了你,我谁也不喜欢。」 说完那句话后,余棠骐像个没事人,早晚晨昏定省,平静地对高仪仁嘘寒问暖,压根像没说过那话似的,弄得高仪仁想开口规劝也不是,当成没听见也奇怪。 随日子一天天过去、季节更替,那句话带来的震撼渐渐褪色,却埋进高仪仁心里。 暮夏,余棠骐迎娶柳兰芳进门。 成婚这夜,他喝得醉醺醺,来到她房里,笑问:「仪仁,今日你开心吗?我成亲了,娶了你想我娶的柳兰芳。你开心吗?」 他拉椅子,坐在圆桌边手撑下颚,帮自己倒了杯水,脸上的笑容是那么苦涩,让高仪仁无法当作没看见。 她坐到他面前,苦口婆心说:「你不开心吗?兰芳确实是金陵城里最好的姑娘了,年轻貌美、知书达礼,配你再好不过。」 「你少说一样,柳兰芳对我死心塌地,非我不嫁。你知不知道,两个月前她在路上堵了我,她府上护卫扮成劫匪,让我不得不‘出手相救’,打斗过程护卫撕裂她上衫,她扑到我身上,半裸着胸,大喊我占了她便宜,意欲引人观看评理,护卫听见聚集来的人声便四散,我将她带到僻静巷弄,轻薄了她一把,说,‘这才是占便 宜’。」他邪肆地笑了笑,浑然不觉轻薄人家姑娘有什么。 「她楚楚可怜望着我,梨花带雨地说,我必须娶她。我说没问题,两个月后本公子必定八人大轿抬她入余 府,她破涕为笑。我走出巷弄,她的丫头马上拿披风奔去寻她。一切全是她设计好的,以为能把我当傻子耍。用那么粗糙拙劣的手段,就为了嫁我。」 他耸肩,语带讥讽,继续道:「你说她是金陵城里最好的姑娘,这个最好的姑娘,不惜自毁清白逼我娶她,可见她多爱我。是不?这么爱我又这么好的姑娘,我不娶不是可惜了? 「仪仁,你确定柳兰芳是金陵城里最好的吗?确定她知书达礼?而非忝不知耻?无所猬了,大家说她好,我当她极好便是,反正娶谁对我来说都一样。」他喝下那杯茶水,刷地起身,伸手施力一把拉起高仪仁。 她被拉起来,又被他用力一扯,跌进他怀里,扑鼻的酒气袭来,他的宽阔胸膛厚实得令她心惊胆跳,她挣扎着却挣脱不开。 「一会儿就好,让我抱一刻钟,像我病了一场那回,你抱着高烧的我,哄我喝药吃粥那样,让我抱一抱就好……」 他似乎极为煎熬痛苦的声音传来,她心软了,安静下来。 「春绿、夏荷被我支开了……」他松开手,低头望她。 她仰头那刹,看见他如夜幕般漆黑的眸子里,满盈纠结复杂的情绪,她心房微震,什么时候……那个孱弱的十二岁男孩长成眼前的男人? 在她怔住一瞬,他俯首,凶猛狂热地吻了她! 突如其来的吻,让她整个人懵了。 他趁势掠夺,唇舌霸道钻进她檀口后,攻城掠地,摩挲她唇舌,贪婪汲取她口中的香甜津液,他吻得狂猛而绝望…… 她脑子昏乱,双膝发软,属于男性的阳刚气息霸道又猛烈,瞬间笼罩了她,她无法抵抗,思绪搅成一滩烂 泥,抓紧了他胸前大红锦袍,整个脑子都在疯狂叫嚣,翻腾着连她也理不清的感觉……该推开他的,该推开他啊!可她使不上半点力气…… 像是过了一生那么漫长,他终于松开她,哑着声音说:「明天起,在外人面前,我会喊你娘亲。」 不等她有任何回应,他转身开门,大步离开了。 她呆怔许久,才伸手抚了抚唇,从震撼与迷茫里回过神,她暗暗骂一句「shit」,为什么事情会变这样? 为什么她的心脏怦怦怦地狂跳?为什么……她有想哭的冲动?那明明是她养大的孩子,他带了绝望疯狂的气息霸道吻她后……为何她不是想甩他两巴掌,而是心疼得想哭……到底哪里错了? 那吻,是余棠骐最后的逾矩,像那句话一样,全似船过水无痕。 隔一日,他面不改色,清早天未亮,便带着刚过门的媳妇,意态端肃、恭恭敬敬向她请安,且如他所言,喊了她「娘亲」。 她没能忍住,笑了出来,一旁的春绿、夏荷瞪大眼睛,像见着什么怪物,脸色惊恐。 刚进门的柳兰芳弄不清状况,沉浸在成亲的喜悦里,笑得含羞带怯,十分有礼柔顺地喊她一声「婆婆」。 唉,她真被叫老了,这身子才二十五岁就成了婆婆……而且昨晚强吻她的人还喊她「娘亲」,她好错乱,也莫名的心虚。 若不是她的道德标准没古人高,她恐怕要投河自尽了。 错乱归错乱,她很快平抚了情绪,摆出慈祥和蔼的长辈模样,温和回应柳兰芳,「好孩子,希望你跟骐儿早生贵子,为娘方能早日含饴弄孙……」这像是当娘的该说的话吧?可惜,她没说完,余棠骐杀来一记凶狠目 光,她只得生生住了嘴。 「娘亲,若无其他事交代兰芳,我让她去忙了。这些年,您太过劳累,昨晚我同兰芳说了,往后家中大小事由她操持,不再让您辛劳。」 余棠骐面色冰冷,语气却温和,高仪仁不停猜想,他不会错乱吗? 是谁说过这辈子是不可能喊她「娘」的?瞧,此时他喊得多顺口。 唉,怪她养歪了他,否则事情不会如此。 不过他方才说的话……十六岁的小丫头,能持家了?高仪仁有些犹豫,却也不想反对,当个闲闲等饭吃、心无烦恼的夫人,一直是她的愿望。 「骐儿长大成人,也成家了,余家的事,往后由你作主。」她笑说,一句话交出掌家大权,正式成为闲闲无事等饭吃的闲人一枚。 那日过后,余棠骐不再领媳妇向她问安,每日天未亮,他让春绿、夏荷备妥早膳,送进她房里,在早膳送来后,他会进来同她一块儿进膳,用完膳便出门上朝。 而柳兰芳每日午前才过来请安,高仪仁有些困惑却不曾深究,日子在淡淡困惑里,缓缓流逝…… 这日天未亮,春绿敲门进来,手里的早膳有盅汤药,浓郁药味在房里漫开。 高仪仁躺在床上,咳了两声,时节又要入冬,那么冷的天,她容易犯懒,不想起来。可从余棠骐成亲后,他们每日一起用早膳已成习惯,她不得不起来。 「唉……」她叹一声,掀开温暖厚被,接着又咳两声,此时床帐被拉开,她以为是春绿,没想到是余棠骐,他拿着白狐大氅坐下来。 他伸手摸摸她额头,眉头微微一紧,将白狐大氅披在她身上。 春绿端来汤药,余棠骐接手,用汤匙舀起一口吹凉,送到她唇边,「药凉了,不烫。」 她想拿过碗自己喝药,却被他瞪了一眼。 他冷冷道:「我喂你,喝完药,身子暖一些,再下床用早膳。」 高仪仁低低叹气,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被他豢养了……无奈地喝完他喂来的药,让他为她穿上绣鞋,春绿拿来黑檀木梳,她坐在床榻边,由着他一把一把梳开长发。 「仪仁真乖。」他握着手里最后一把梳开的长发,笑了一笑。 她才是娘啊!真乖是娘对孩儿讲的话才对……不过她没反驳,如今余棠骐身上挟着沉沉官威,跟初中状元时的模样相差甚大,让人不太敢违抗他。 高仪仁在心里哀号,好想回到余棠骐十二岁的时候,若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不要把他养成现在这么英勇威武的男人样……太扼腕,人生无法重来。 余棠骐在朝为官已两年有余,初为官时,他仅是翰林院编修,但有吏部尚书岳父的鼎力支持,加之本身能力卓越,才短短两年余,他被皇帝亲自拔擢为太子少保。 官威多盛啊!她这个不是娘的娘,被余家大公子压得死死的、扁扁的,只要一争执抗议,就会被狠狠镇压, 因为力气没他大、目光没他凶狠、身上更没有半点能用的威仪,只好乖乖让他管着、养着…… 第十七章 有回夏荷无心地说,大少爷真是宠她,让她听得有苦难言,只能庆幸余棠骐没再做任何出格的事,可是心中实在不踏实。 而且有件事也让她挺在意的,怎么成亲两年多了,柳兰芳的肚子无消无息?她等着抱孙呢,曰子过得那么无聊,每天吃好、喝好、穿好的,没其他事做,如果有个像余棠骐的孩子可以玩,应该不错…… 「又神游?想什么?」余棠骐将手伸在她面前。 高仪仁低头望着那厚实大掌,把手迭到他掌心,由他扶起来。 两人走到圆桌,余棠骐为她拉开椅子,待她坐定后,他舀了两碗红枣枸杞粥,一碗给她,拿了汤杓放进碗里,接着坐下开始布菜,夹了两片鱼柳到她碗里。 高仪仁望着他的侧脸觉得他已是货真价实的男人了!褪去所有青温,自信从容中带着强势,她忽然想起关棠骐,眼前的余棠骐实在太像他…… 他端起瓷碗,侧脸一转,锁住她视线,道:「有时你看着我,像是在看另一个人,高仪仁,你心里有别的男人吗?是谁?」 她无语问苍天,「我心里没别的男人。」她淡淡说完,拿起碗开始吃粥。 余棠骐凝视她半晌,有些满意她的答案,也开始进膳。 用完粥,他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子?」她笑笑说。 余棠骐原本拿着筷子,打算再帮她夹两片鱼柳,被她一问,动作僵住,片刻,他放下筷子,「仪仁,你别逼我。」 她逼他什么了?成了亲,接下来便是生孩子,不是吗?都两年多了。 「吃完再休息一会儿,午时要喝药,傍晚若还是咳,让大夫再过来看看。」余棠骐交代着,夹了两片鱼柳给她。 「你怕冷,今日寒气又重一些,下午我让夏荷在房里起一炉炭火,晚上早点歇息,明天我过来陪你用膳,喂你喝药。」他道。 「冬天了,我不想起早。」她没注意到自己语气有些耍赖的味道。 余棠骐笑她,「严格算起来,十日后才算是入冬。你哪有那么娇气?那个隆冬时节日日摸黑出门为我找师父的高仪仁,哪里去了?」 「那个吃苦当吃补的高仪仁,这两年多被余棠骐养坏了,现在一点苦也吃不得。」她没多想便脱口而出,引来余棠骐大笑。 他掐了掐她的脸,笑还挂在脸上,有些心满意足地说:「被我养坏最好,我一点苦都不让你吃。」 「那我明天可以不用早起了?」她亮着眼睛问。 「不成。还是得早起。」他摇头。 「啊!不是说不让我吃苦的吗?」她努力讨价还价。 「我一天只有这时辰得空,陪你用膳。」 「你该不是忙到没时间生孩子吧?」她问。 余棠骐沉默一瞬,脸色暗下来,「我方才说了,你别逼我。」 「我没逼你啊。」她说。 「春绿,先出去,一刻钟后再进来服侍夫人。」余棠骐沉声道。 「是。」春绿感觉气氛不对,福了福身,赶紧退出厢房。 厢房剩他们两人,他拳头握紧又松开,好片刻,他从齿缝间逼出话来,「高仪仁,你让我抱别的女人,心里不会有一点点难受?」 这什么跟什么?她被问傻了。 「我的心意,你可以当不知道,但别逼我抱你以外的女人,你想要孩子,成,晚上跟我睡,我给你孩子,倘若你做不到,没法儿跟我睡,就别逼我。」 她瞪他,惊恐地说:「余棠骐,你疯了吗?」 「是,你当我是疯了。你接受也罢,不接受也无妨,但我就是疯了!」他指着心窝,「疯到没法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我这里今生只容得下高仪仁一个。我的话,够清楚了吗?」 她张嘴却发不出声。他眼神火热又固执,恨不得将她吞没的模样,让她心慌意乱。 「高仪仁,别逼我也别惹我,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万一被逼急了,我疯起来会成什么样子。你乖乖的让我养着、宠着,老天若可怜我们,或许我们能像现在这样相安无事过下去,你若要逼我,恐怕我压抑不了,会发疯直接要了你。你听清楚了吗?」 余棠骐声音很低,仿佛恶魔呢喃,挟带邪恶的力量。 「余棠骐……」他可以不要这么过分吗!居然威胁她?「我们把话说开吧,棠骐,你对我的感觉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只是感激我罢了。更何况,不说我们名义上是母子,我大你八岁,是个妇人了,怎么也比不上年轻娇俏的姑娘,你千万不要错把恩情当感情。」她软声劝道。 「在我眼里,没有其他姑娘比得上你。」他苦涩笑道。 她头好疼,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这家伙着魔了?迟疑半晌,她想到一件事,又开口,「你娶兰芳进门两年多了……」 「两年多又如何?」 「你们该不会……」她转着眼,实在不知该怎么问下去。 「你想问我跟她有无圆房,是吗?」他望着她,见她尴尬不语,他直接道:「没,我没碰过她。」 「你把人娶进门,然后晾着人家?」她真想发火了! 「晾着她又怎么了?」他一脸无所谓。 毕竟是她养大的孩子,既然把他养歪养岔了,她有义务导正他,「要怎样才能让你对我死心?」 「没可能。」他果断干脆地答。 高仪仁叹气,懊恼不已之际一个念头闪过……得不到的最好,那如果得到了呢?得到后,他是不是就能看清楚? 「对男人来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得不到的总觉得是最好的……」她说着,停顿一瞬。 「你认为我是因为得不到你,才无法死心?」他挑眉反问。 「难道不是?」 余棠骐沉默一阵,似笑非笑又问:「你希望我对你死心?」 「自然是,你对我的感情毕竟不正常啊。」她直觉说。 「我却认为再正常不过。」他悻悻说:「不过既然你认为不正常,又希望我对你死心,基于你方才说的话,要让我死心,只有一个办法能试试看了。」 「嗯……」高仪仁点了点头,「我刚也在想,你若得到了,就会明白……」 余棠骐又惊又喜,他们想的一样吗?可能吗? 「你愿意让我得到你?」他小心翼翼探问。 高仪仁望了他一眼,然后帮自己倒了杯水,她踌躇片刻,这样^会不会太惊世骇俗了? 可更惊世骇俗的是,现在的她是一个六百年后穿过来的现代人,比起这件事,把自己给一个小八岁的男人,在六百多年后的现代,不过就是桩姊弟恋而已,也没吓人到哪去。她内我安慰地想。 「这事得从长计议,我目的是让你对我死心,而非跟你搅和一辈子,如果放着不管,吊着你的胃口……」她自言自语,「唉,我肯定哪里错了,才让你误会你心里只容得下我,对,一定哪里错了……」 她喝下大半杯水,顺了顺气,抬眼问他,「你当官两年多,朝廷里哪个当官的没两三个妻妾的?」 「正妻、侧室、小妾多半有之。」余棠骐笑道,带了算计。 「就是嘛!可见男人不可能独爱一个女人。」高仪仁扬声道,更认定她的想法是对的。 余棠骐沉默不答,她那娇俏无邪的模样让他心头甜软,她怎会认为比不过年轻姑娘?忒傻气。 高仪仁是疼爱他的,能疼爱到什么样的地步?为求夫子早晚礼佛诵经九十九日、黑灯瞎火地到师父家门守了五十日,她甚至能为了让他死心而把自己给他吗? 他的心,既酸楚又幸福着……倘若仪仁愿意把自个儿给他,这辈子他别无所求了。世俗礼教绑不住他爱她的心,倘若她愿意给他……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余棠骐,你答应我两个条件,我让你得到我。」她这句话冲口而出,虽说这样做不妥,但让他因为得不到,以至他全部心思都在她身上,实在不是好事。 就当跟他谈一段相差八岁的姊弟恋,眼睛闭上,身体躺直,由他胡作非为几回,应当可以吧。等他得到后,腻了,眼里便能装下别的姑娘,他们也能各自过回原来的生活。 要不这样不上不下的吊着,他痛苦,她其实也不好受……毕竟是她养大的孩子,唉,虽说被没有经验的她养得歪斜了,但怎么说都是她疼爱的人…… 第十八章 两年多来,这个大男人,日日陪她用膳,偶染风寒,他便亲自喂药,对她嘘寒问暖,交代春绿夏荷找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看,有时汤药太苦她不想喝,他会耐着性子哄她一小口一小口喝完…… 这两年多,她吃的用的,全是他亲自交代打点,余棠骐将她照顾得太好,无法挑剔。 她都想赏自己几个白眼了,只要日复一日温柔相待,心就被哄软了……高仪仁无奈地想。 「你说。」一百个条件也答应她! 「这是我跟你的秘密,绝对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成。」他应。 「结束后,我们过回正常生活,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什么结束?」他微眯眼,声音低低沉沉地迫人。 「你得到我之后,腻了,我们的关系便结束。」 「如果我不觉得腻呢?」 她静默,尔后摇头,「怎么可能?不过腻不腻,时间有长有短,我们是不是该商订一段时间?时候到了便结束关系。」 「不用商订时间。」他拒绝。 「为何不用?」高仪仁问。 「你说你是个大我八岁的妇人,你不年轻也不特别貌美,我在你身上肯定不会花太久心思,不是吗?」他嘲笑着。 居然有几分嘴毒关棠骐的影子了!可恶……可他得意嘲笑人的模样,却又莫名让她心软下来。 「既然我们说好了,今晚我过来找你。」他又道。 「不成。」她立刻拒绝,怎能明目张胆在家呢?「你能不能告假返乡探亲?」 他沉吟半晌,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思,干脆道:「能,告假两个月,我带你游山玩水,慢慢走回杭州。后天出发。」 「这么急?」她傻眼。 余棠骐朝她笑开,摸摸她脸颊,说:「高仪仁你不知道,我对你就是这么急。时候不早,我该出门了。这两日,让春绿夏荷帮你收拾行李。」 那灿烂的笑,让她一时出了神。 【第八章】 马车缓缓驶出金陵城,余府上下二十几口人,余棠骐似乎十分放心全交给柳兰芳。 至于柳兰芳,在余棠骐说要与婆婆回杭州探亲,不带她一道同行,尽管心有不悦,却不敢说出口。 这两年多来,他们虽然没有圆房,但余棠骐也没看上哪家姑娘,更没抬小妾入门,连通房都无,所以她愿意相信余棠骐说的是真心话,待她能担好当家主母的重责大任,他便会好好待她、同她行夫妻之实。 如今余棠骐就是柳兰芳的天,她只想讨他欢心。 高仪仁望着住了多年的金陵城越来越远,心有所感,将近八年前,她牵了一个瘦弱的男孩儿过城门,哪里想得到,数年过后,痩弱的男孩长成了男人,还想要得到她? 对或错,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她放下车窗帘子,一回头,与她对坐的余棠骐黝黑深邃的眼牢牢锁住她,他的喜悦明晰可见,唇瓣勾扬着漂亮弧度。 「舍不得金陵城吗?」他眉眼带笑。 「是有些不舍。这么多年没离开过金陵,刚出城,觉得像作了场梦。」高仪仁说。 「过来。」 他朝她伸手,她十分干脆,没有丝毫扭捏造作,直接将手交给他。 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肆无忌惮地抱紧了她,他头埋在她颈项间,嗅闻着她身上惯有的淡香。 「高仪仁,现在我才觉得像是在作梦。我能好好地抱着你了。」他沙哑道。 余棠骐的话,轻易地热了她的眼眶,这两日她想了许多,想初到金陵城的余棠骐,想她规定家中所有仆婢必须喊余棠骐大少爷,她告诉他,在金陵余府,将来他就是唯一能当家作主的大少爷,他眼里有簇小小火花亮起来…… 她回想他如何一步步长成今日气宇轩昂的模样,想他像个傻气的、初初遇到爱的大男孩,努力想将全世界捧到她面前的模样…… 她一直都知道的,他们独处时,他的恋慕昭然若揭,她只是不敢面对、不能面对,只好装傻,他对她的照顾,甚至是呵护,她全放进了心里…… 她可以欺骗别人,却再也骗不了自己,当他指着心窝,挣扎痛苦地说「但我就是疯了!疯到没法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我这里今生只容得下高仪仁一个」那时,她骗不了自己了…… 她想哭、想抱他……想回应他执着的情感、回应他深情的眼神…… 罢了,她可是个崇尚自由恋爱的现代人,爱就爱,不爱就不爱,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碍于道德礼教她无法明着回应他,加上她也不觉得他能有多长情,能爱个大八岁的妇人多长时间,偷偷来一 段不负责任的感情,对他们两人或许才是最好的解脱。 她不会对他承认她这两日的领悟,只当自己是为了让他死心,让两个人重回正轨,才把自己给他一段时间,也让他这样以为吧,那么,等时候到了,他觉得腻了、不爱了,也不会有太多包袱与压力…… 「暂时,我们都忘掉彼此的身分……」她低声道。 「好,现在起,你就是我心尖上的人。」余棠骐笑开。 「可在春绿、夏荷、秋阳、冬武面前,你不可以有过分的举措。你答应的事,可要记牢了。」 余棠骐雇了两辆马车,让春绿夏荷、余棠骐这几年惯用的贴身小厮秋阳冬武坐一辆,他们两人单独坐一辆。 「记牢了。」他保证,并举手慎重做出起誓的模样。 高仪仁噗嗤一笑,轻槌他肩膀一记,他捉住她手,带到唇边轻轻吻了下,道:「别打,我皮太厚,一会儿你手疼。」 「哪有那么娇气?」她笑。 「是谁冬日未到便想赖床躲懒,不肯起早用膳?还说不娇气?」他揽着她笑。 「也是。我娇气,全是被你养娇了。」 「嗯。我的错。」他大方认错,「所以要错到底,把你养得更娇气,让你只能赖我养你,一辈子离不开我。」 「说什么傻话。」她瞪他一眼,到底是长了他八岁,不负责任的绵绵情话,听进耳里不免有几许惆怅感慨,唉,她是不是挖了坑给自己跳啊?真短暂成了情人,他们回得去正轨吗? 「不是傻话。是我的真心话。仪仁有没有特别想去哪儿玩?」他边问边把玩她耳边几绺发丝。 「没有。除了金陵城,我对哪儿都不熟。」 「那全听我安排,可好?」 「好啊。」 「仪仁真乖。」他笑眯眼。 「我又不是孩子,老说我乖。」 「我就希望你乖乖地让我疼、让我宠,让我弥补这些年你为我受的苦。」 「棠骐,我从来没觉得为你受了苦。」 「我明白,仪仁对我最好……」他笑着,抚了抚她柔软唇瓣,轻轻地吻了她。这一吻,有甜蜜、有疼惜,还有他压抑多年的深情…… 高仪仁被吻得浑身虚软,陷在他给的柔情密意里无法自拔,理智飞远了,她只能紧紧抓住他,在他的辗转吮吻里沉伦。 …… 马车缓缓往前,她模糊地想,他们是不是回不去正轨了? 男女之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把事情想简单了……才只是被他爱抚过,她竟深深觉得,她的心还是陷落了,再也不属于她。 「抱紧我。」她低声说,压下想哭的冲动。 「成,抱紧你。」 他们往东行,余棠骐想带她见识苏州的富庶繁华,不输帝都金陵,时序入冬,天气日渐^寒凉,他们行至苏州,入城这日,余棠骐让秋阳打听城里适合短住的宅院,没花多少时间便租下一座离城内大街不远的宅院。 这宅子前中后三进,并不算太大,他让丫头、小厮住偏厢,他与高仪仁住正房。 连着几日行车,一行人都显疲累,春绿、夏荷是手脚俐落的机伶丫鬟,很快将房间打扫得干净,秋阳、冬武被余棠骐差去市街上买日用品,不到一日,原稍显荒芜的宅院,不但干净,也有了人气。 「咱们在苏州府住一个月,再回杭州省亲。」余棠骐牵她步入院子。 高仪仁暗暗咬牙,强撑着不想让他看出她的不适。听到他的话,她仰头朝他一笑,旋即低头,怕被瞧出破绽。 她站得直挺些,心里忍不住埋怨,这是什么破烂身子?这么不堪用。只不过是跪了九十九天早晚,脚就跪坏啦!天一冷就疼,不痛得她死去活来不罢休…… 唉,她真想念原本那副能够奔来跑去的健壮身体,多好呢! 第十九章 这个高仪仁只有脸是她的脸,身体半点比不上她自己。想想,十七岁就中风让她穿越过来,孱孱弱弱的身子,像被风一吹就会飘远,跪一下就膝盖不顶用,真是理所当然。 看样子要下雪变天了。她低低一叹,思忖着怎样才能不让余棠骐发现,可却寻不出办法来,只能强撑了。 果不其然,这日繁华的苏州府碰上多年不遇的大雪,傍晚大雪降临,才短短半个时辰,街道屋瓦全覆上一层白雪。 春绿、夏荷在小灶房里张罗晚膳,见天降大雪,两人心头微紧。 夏荷道了句,「我先烧水,晚膳你赶紧张罗。」 「这下可糟了,大少爷那边,应该是瞒不住了。」春绿说。 「要不要让冬武去打听一下大夫?万一大少爷要找大夫……」夏荷咬了咬唇,提着一桶水倒进锅里煮。 「大少爷一定会想找大夫的。」春绿将炒好的菜盛进盘子,「先让冬武去打听好了。」 她放下盘子,「你赶紧烧水。」说完,她跑出灶房,往后院柴房去。 冬武、秋阳正在后院劈柴,两人见春绿奔来,放下了斧头。 春绿对冬武说:「你赶紧去打听一下哪家大夫好?」 「怎么了?」 「下大雪了,夫人旧疾肯定要复发。」春绿说。 「旧疾?」冬武不解。 「总之你赶紧去打听便是。」春绿挥手赶人。 「秋阳,再烧一炉炭火。」 「半个时辰前,大少爷已经让我烧一炉送去给夫人了。」 「不够,再烧一炉吧,我赶紧去把晚膳做好。」春绿匆匆交代完,快步奔回灶房。 春绿快手快脚做好了晚膳,送到高仪仁房里,她敲了敲门,就听大少爷的声音传来。 「进来。」 她推门而入,见夫人坐在靠窗的椅上,拿着书卷低头读着,大少爷正拨着炭火,将炉子往靠近夫人的地方挪。 她将膳食布置妥当,眼角扫见夫人一手不甚明显地按在膝上。 「夫人,大少爷,可以用膳了。」 「嗯。」余棠骐淡应一声,走到高仪仁身旁,拿了她手里的书卷,「吃完再读。」他才笑了一瞬,脸色转而僵凝,「你怎么了?」 她脸色苍白,额头微微冒出汗珠,像是极为难受。 「没什么。」她勉强笑了笑,打算起身用膳,可发现她实在撑不起身子,那钻骨的疼痛太强烈,她没忍住,揉了揉膝盖。 余棠骐握住她手,问:「膝盖疼,是吗?」 「没事,一点点疼。」 「一点点疼?这么冷的天,你额头还冒着汗珠子,这是一点点疼吗?」他恼怒质问。 「真的没事啊……」 「夫人,你别再强忍,夏荷已经烧了热水,应该差不多了,等会儿送进来好吗?」 「为什么要热水?」余棠骐转头问春绿。 「夫人这几年只要遇上大雪,夜里就疼得难受,没法儿走路,大夫看过,说这是旧疾,无法根除,只能在犯疼时服药压住痛,可夫人不爱喝药,就让我跟夏荷烧热水,浸热了帕子敷着,能缓解疼痛。」春绿说。 「为什么不肯喝药?」他瞪她。 那么苦的中药根本比不上一颗普拿疼来得快又有效,那干么喝了折磨自己! 「喝药没有效,不如拿浸热的帕子敷一敷。」看他脸一沉,一副要骂人的样子,她忙说,「我好饿了喔……」 余棠骐想再说什么,又不忍她饿着,弯身扶她到桌边坐下。 「赶紧吃。」他拿筷子给她,「春绿,让冬武去找大夫。」 「不要。」高仪仁说。 「你赶紧吃。」他不理会她,对春绿说:「去找大夫。」 「是。」春绿退出厢房。 「真的没有用,我不要喝药。」 余棠骐压根不理会她,为她夹菜添汤,转移话题,「本想明日一早带你上街走走,买些好吃好玩的,雪这样大,恐怕明日出不了门,你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我让春绿、冬武去买回来。」 「我不要喝药。」她不高兴的放下碗筷。 余棠骐也不恼,他将汤杓搁在碗里,用筷子取了些她爱吃的苋菜银鱼,再用汤杓喂她,像对待无理取闹的孩子。 高仪仁吃着他喂的饭菜,恨恨瞪他,又气自己胆子小不敢反抗……这家伙整治她的手段很特别,尤其是在把 她吃干抹净后,更像流氓似地肆无忌惮,只要不听从他,他便狠狠地对她这样那样,然后在她死去活来求饶时,邪恶又坏心地问她—— 「仪仁,要不要听话?」 「听……」每次她只能这样虚弱地回。 才几日啊,她真是怕了他,在体力值上,她完全没胜算,总是被他弄得精疲力尽。 「仪仁要听话。」余棠骐喂了她两口饭,语气淡淡道。 「你力气比我大,胜之不武。」她气怒回。 余棠骐给她一个满不在乎的笑,放下碗,掐了一下她脸颊,没多少肉……他要把她喂胖些才好! 他语气宠溺地说:「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拜托……另一个必杀招,温柔又疼宠的声音,让她抵抗力尽失。 「你乖乖看大夫、喝药,想要什么,我买来给你。」 「我不要什么,我不缺东西。」她极度不满。 余棠骐笑了,将她拉过来,轻松一举让她坐上他的膝,他抱着她,正想软声劝哄,门在这刹那突然被推开,冬武急急忙忙奔进来,后头跟了名大夫,春绿随后也气喘吁吁地进来。 余棠骐瞬间变了脸色,几个人在不大的厢房里全怔住了…… 高仪仁挪开身子,坐回椅子,但已经来不及了,春绿明显惊呆,冬武更是说不出话,期期艾艾半晌,说不完一个句子。 「大少爷,我……」 春绿在心里怪自个儿方才没想到拦住冬武,她原本就让冬武去问问哪有好大夫,没想到冬武直接将大夫带回来,见到她便道—— 「这是城里最好的大夫,可他说若再晚些时候,雪下大了,路不好行,就不出诊了。我便直接把大夫请回来。」 大少爷才让她请大夫回来,她一时高兴,于是说:「正好,大少爷正让我找你出去请大夫帮夫人看诊。」 于是楞头楞脑的冬武急急忙忙领大夫往正房闯,结果……她也惊呆了…… 余棠骐恢复平常的神色,起了身,来到大夫面前说道:「我家夫人膝上有旧伤,冬日必定犯疼,请大夫仔细看看。」 老大夫点点头,提着药箱,准备看诊。 春绿脑子转了转,总觉得哪里不对,我家夫人?确实是夫人没错,可大少爷这么对大夫说,似乎不妥…… 余棠骐朝冬武、春绿使了眼色,让他们先出去,呆楞的冬武不察,春绿倒是机灵,拉了冬武往外退。 大夫花了点时间看完,摇头道:「这伤已无根治可能,拖得太久,起码七八年有,只能用药敷,辅以汤药缓解疼痛。」 「劳烦大夫开药。」 余棠骐说完走出房间,冬武、春绿两人站在厢房门外,低头不语。 「莽莽撞撞闯夫人房里,扣半月例银。」 「大少爷,我以为夫人急需大夫……我不是故意……」冬武惶恐道。 余棠骐摆手,示意他别说了,「一会儿,大夫开好药方,你送大夫回去,把药抓回来。」 「是。」冬武赶紧应道。 「方才看见的,不许对任何人说,明白吗?」他严肃道。 「明白。」两人同时应声。 余棠骐眼神犀利,静看两人须臾,返身回厢房。 这夜,高仪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是膝关节疼得厉害,二是春绿、冬武撞见了不该见的让她心烦。 刚过二更,房门被轻轻推开又关闿,没多久,一道人影立在床榻边,声音温柔低哑地道:「想什么呢?翻来覆去的。」 他耳力好,隔着一道薄墙也能清晰听见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轻微声响。寻常时候她睡得早,常二更不到就入睡,这会儿都二更天了,却没半点想睡的样子。 高仪仁自动地往床榻里挪,让他上榻有空间可躺。 他站在床边,银色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微微亮了他半边脸颊,她看见他脸上戏谑的笑意,就听他带笑的声音道—— 「夫人在邀我同寝吗?」 「我不邀,你肯定也要挤上来。」她没好气。 他脱下披着的外袍,上了榻,一躺下便将她搂进怀里。「心烦什么?」 第二十章 「你知道我烦什么。」她轻叹,手环上他的腰,枕在他臂上。 「别烦,天塌下来有我帮你顶着。」他淡淡道。 她静默片刻,听见他问:「膝疼好些了吗?」 「跟你说过,喝药没多大作用的。」 他蹙眉,「还在疼吗?」 「嗯。」她低低应了声。 「真是个傻瓜,你不该跪的,跪什么呢!太不值得了,我没办法还你一双不疼的脚,以后我当你的脚吧。」他搂紧她,知道她是刻意轻描淡写,现下她肯定疼得厉害。 半晌,他叹口气,坐起来又说:「你说拿热帕子敷比喝药有效,我去帮你烧水。等我一会儿。」他要下床榻,却被她拉住衣袖。 「我没那么痛,别麻烦。」 「要不,你躺着,我帮你推揉。」他其实不想离开她片刻,但也见不得她疼。 「嗯。」她躺直了身。 他盘坐在床榻,先将她右腿搁他腿上,运气使掌心发热,开始推揉她膝盖。 「你的手好暖。」 「用了内力。」他笑道。 「真的?」 「嗯。」他低应,专注温柔推揉了一刻钟,到额头微微冒出汗水,才换推她左膝盖。 「好厉害,比热敷有效。」她惊奇道,感觉他推揉时有热气源源不断传过来,疼痛减缓了许多,被他推揉一刻钟,右膝几乎不疼了。 「热敷?你说的是用热帕子吧?你总是说些奇怪的话。」他笑道,想起她说要把他养成「菁英分子」,想起她说过福州地方话,「你是金陵人,为什么会说福州地方话?」 「未出嫁前,我身边有个福州来的丫鬟。她告诉我的。」她只能胡审。 「既然推揉有效,以后我天天帮你推。」他边推揉边与她闲聊,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她正想回答,可抬头一看,到嘴边的话就换了句。「你流汗了!」她惊讶道。 「用内力的关系,不碍事。」 「可以了,你别再推,我好很多。」她不想他太累。 「左膝推揉不到一刻钟。」他没给她挣扎机会,「仪仁……」他喊了她,却好半晌没说什么。 「怎么了?」她问。 「没有名分,你不难过吗?」他问。 她花了一点时间消化他的问题,淡淡开口,「棠骐,我跟你的关系,不可能谈名分。我不会难过……」 「可你给我的是清白的身子!」他低喊,耳根微红。 她忘了古人很看重页洁,「难道你希望我给你不清白的身子?」 「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希望你难过……」 「我不会难过。」她万分坚定。 「仪仁,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会回金陵。」他停下手,借着淡淡月光,凝视床榻上的她,那张精致的脸,像个漂亮的瓷娃娃。 「我知道。」 「回金陵后,我……」他几乎说不出口,顿了许久,才终于开口,「我会跟她圆房。」 高仪仁静了一瞬,她当然知道余棠骐说的那个「她」是谁,只是没想到,他们才到苏州,他们才刚拥抱彼此身体几回,他就对她说,他会跟柳兰芳圆房…… 她的心,毫无防备被狠狠扎了一下。 当初是谁说「别逼他」?是谁指着心窝说「我这里今生只容得下高仪仁一人」? 可是,这不正是她希望的吗? 安静一瞬后,她几乎是立刻笑开,演戏的本事她还是有些,她语调轻松地说道:「你才是傻瓜,回金陵后,你当然要跟兰芳圆房,你不要忘了,我答应把身子给你,是希望你别错把恩情当感情,也希望你得到我之后,能接纳别的姑娘。回金陵后你要努力些,多生几个孙子让我抱……」 「别说!不要说了!不许你再说……」他突然压上来,紧紧抱住她,「仪仁,你是爱我的,是不是?你不要哭,别伤心……你这样,我会很难受……」 「我没哭啊?」她达成目标,很想笑呢,可听了他的话,她下意识伸手摸摸眼角,意外发现竟有些湿,「一定是你额头的汗滴到我脸上了……」 「别说了,仪仁,不管我做什么,全是为了你,我要你一世安稳、要你享得荣华富贵、要你长命百岁、任何人都不能想伤害你……高仪仁,你听进去了吗?」他越想越怕,怕失去她。他原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因为高仪仁才走到今天,可就算是今天的他,依旧没把握能保高仪仁安稳无忧。 在金陵城他不过是个名头上风光的三元及第状元郎,在朝堂上,他并无多少权势,随意一个风浪打过来,便能轻易吞没他与高仪仁,他自保能力已是不足,遑论保她安稳,他必须变得更强大。 「嗯,我听见了,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的。」她回抱他,抱得很紧很紧。 她突然难受得有些喘不过气,然后领悟——她陷得太深,想抽身已经来不及。 【第九章】 高仪仁这趟回杭州特别有感触,余棠骐虽年轻,然而当了两年官,威仪已显,与其他同辈兄弟、表兄弟相较,显得十分老成,像个老头子似的,甚至比他掌家的爹亲余孟仁还沉稳。 他们回到杭州城,余家上下热情欢迎他们,尤其是余孟仁。至于其他远远近近的亲戚们,特别是几个跟余棠骐同辈的、曾经欺侮过余棠骐的,面上热情笑着,骨子里却不免妒恨。 总之在杭州待的那几日,已在官场打滚的余棠骐,轻易看出同辈堂表兄弟的嫉妒,他懒得与他们应酬,加上他与多数余家人感情不亲睦,他们只在杭州待了短短三天,余棠骐便随意寻了缘由,匆匆辞别。离了杭州,他们一路缓行回金陵,马车里气氛渐趋沉重,余棠骐时常是若有所思的,至于高仪仁则越接近金陵越是装疯卖 傻。 「看见金陵城了!」她欢欣鼓舞地说,掀着车帘,「还是自己的家好。」 余棠骐伸手握住她,放下车帘,语重心长地道:「那日后我们一直没好好谈过。」 她转瞬明白他说的那日是哪一日。在苏州府遇上的那场大雪消停几个时辰后,老天像发狂似地,大雪纷飞两天两夜不停,她膝盖疼到极处,汤药压不住、推揉只能缓解几分,她整整两日夜下不了床,吃穿都靠春绿夏 荷、余棠骐帮忙。 夜里,余棠骐守着她时总红着眼,满脸歉疚,自他说回金陵后要同柳兰芳圆房,他们没再多做交谈,或者该说,每每他想谈,她便轻巧转移话题,不是说饿了就是膝痛。 她不想谈,只因既然结局已定,多谈无益,她是这么想的。 「我们离开金陵前已经谈妥,我想,等我们回到金陵后,一切恢复如从前,这样再好不过。」她低头没看 他,少顷,又若无其事朝他笑,「你要加把劲儿,赶紧生娃儿……」她想抽出被握住的手,怎样也抽不出来。 「高仪仁!你住嘴。可不可以别这样让我难受……」 她吐了口气,问:「好,你说,怎样才能让你好受?」 余棠骐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这两年东南沿海海盗日益猖獗,离开金陵前,我上奏自请出海降寇,皇上同意了……」 「不成!太危险了!」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她一颗心吊起来,这时代的医疗水准可不比六百年后的现代, 随随便便一刀,可能导致伤口发炎化脓一命呜呼! 「仪仁,这是我思虑许久做出的决定,我要你一生一世安康无忧,倘若不能位极人臣,我拿什么做到我的诺言?我想好了,如今朝堂上吏部尚书势力最大,有他鼎力相助,待我剿寇有成,一品大臣之位必然手到擒来。最多五年,仪仁,我必定飞黄腾达、功成名就,一旦我站稳了脚跟,届时,凡是让你伤神伤心的人,余府一个也不容。」 「你在说什么?」她惶然地看他冰冷无情的面容,心惊无比。 「我同柳兰芳的事,暂时是不得已,你不要往心里去……」他说得淡漠冷静。 「余棠骐!你的意思是你利用完柳兰芳,就要把她踢出去?」 余棠骐楞了一瞬,摇摇头,「瞧你说的!我没那么狠,她若能安分不生事,现在的余府就让她住着,几年后我们换到更大的宅子,不会再有她。」 「棠骐,做人怎可如此无情?」 第二十一章 「我原就不想娶妻,是她非要撞上来,我对她本就无情。」他叹了一声,「仪仁,我同她圆房,实在是有原因的……」他停顿下来,搂住她,半晌才说:「出海剿寇,再短也总要个一两年,我放心不下你……是,我是自私,我希望你被照顾得好好的,才出此下策,打算安抚她,到底过门了两年多,没圆房确实说不过去……高仪仁,你真是来折磨我的,当初别逼我娶妻,该有多好。」他吻了吻她额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才是他最忧虑的。若不能站在朝堂上的最高位,他害怕保不住她……这是他没说出口的。他们的关系在台面上是母子,万一他们的事走漏出去,在别人眼里,他们就是乱了人伦纲常……他一定要站上最高的位置,让别人动不得他,自然也动不了她分毫,哪怕要不择手段,他也义无反顾。 她默默挨在他怀里,她觉得柳兰芳的事这样不对,可是这个结又该怎么解?她思绪如脱缰野马狂奔乱窜,一团紊乱,他们之间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回去后,过两日我就出城,到邻近金陵城郊驻军处,练兵两月,每隔四五日才能回府一趟,你要仔细照顾自己,有事让秋阳送信,我会交代他。冬武我会带着,我不放心留他在府里。至于春绿,她是你的丫鬟,你看着办,信得过就留,信不过就交给我……」 「我信得过春绿,她对我忠心耿耿的,绝不会背叛我。」 「嗯……你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多希望给你名分,可惜……这辈子恐怕是没办法了,不管怎么样,至少我们在一起。今生让你委屈,来世我必不负你。」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一步走错步步错,委屈的又何止她一人? 「仪仁,我的心这辈子真的只容得下你一人,你信我。」 有些一直压着的酸楚,在他忽然脱口而出的温柔话语里,消散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心隐隐不安,仿佛有看不见的风暴,一步步朝他们而来。 「你别出海剿寇,好不好?」 「我一定要去,你不用担心,我保证安然归来。」他明白她的忧虑,但他非去不可。 「我不要荣华富贵……」她摇头说。 「仪仁……」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马车缓缓前行,终于来到金陵城前,他们安静分开,相对而坐,交会的视线有说不出的缠绵,她眼眶微微发热,两个月像场幽微甜蜜的梦,一晃而过。 「到了。」他掀帘,朝她伸手。 他们的终点,是不是也到了?高仪仁脑中闪过这念头,却笑着牵起他的手下了马车。 柳兰芳在东院梧桐树下,袖里一双手紧握成拳,面色煞白。 现下是她该向高仪仁请安的时辰,可她的脚就是没法儿踏进房里一步。 随她陪嫁至余家的贴身丫鬟白羽,低头站在她身边,呼吸压得极轻。 「冬武确实说看见姑爷抱了……那个女人?」柳兰芳至今仍无法接受听到的,只觉那是一场荒唐可怕的恶梦。 「确实看见了,奴婢问冬武他们一路去杭州可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冬武说他们先去苏州租了一座小宅院住一个月,才往南回杭州城,一路停停走走,姑爷带着那个女人游山玩水,他们只在杭州城待三天,往金陵回来路上也是停停走走地玩。奴婢觉得不对劲,又追问冬武。可有看到其他特别的事?冬武脱口说住苏州府第一 日,不小心撞见姑爷在房里抱着那个女人……姑爷罚了他半月银子,特别交代他不准说出去,春绿也看见了。 「冬武原不肯再说,是奴婢见他神情有异,强逼他许久,要胁若他不说,主子绝不会准奴婢同他的婚事,他犹豫好半天才说。奴婢乍听完也不敢相信,可冬武说,这两月他们在外头,姑爷对那个女人像是对待自己的娘子那样唬寒问暖。每回用膳,姑爷总是先替那女人盛饭布菜,不让贴身丫鬟动手,有时那女人胃口不好,姑爷便亲手一口一口哄劝喂食,压根不顾他人眼光……」白羽低头,这些话她其实已说过许多次,可大小姐不停的问她仍只能回。 几日前冬武同姑爷回府,来找她叙话,说姑爷要带他出海剿寇,也许这一去就回不来,他们讲了许久的话,后来被她问出惊天的秘密。 她难以置信,于是仔细跟几个在东院洒扫的老仆妇打听,塞了不少银子,才探听到往常姑爷每日天未亮就让春绿夏荷备早膳送到东院,日日陪夫人用过早膳后才出门上朝。 接着她又四处向余府里的奴仆打探,更加确定冬武的话无误,她昨晚才禀了大小姐。 她晓得大小姐不肯相信,她刚听到时也不想相信,这么可怕又龌龊的事,谁能想得到? 夫人跟姑爷竟然……太可怕了……那是乱伦啊! 大小姐嫁入余府后,姑爷却说等大小姐能完全掌家、理帐,才愿意同大小姐圆房,大小姐不懂,这人口简单的余府,有什么需要管的?往来的也非高门大户,需要注意什么往来呢? 至于理帐,帐本自有帐房管着,又哪里需要她?便不愿意亲手打理这些,谁知大小姐每每同姑爷这么说,姑爷总是冷冷望着大小姐,不言不语,冷待了大小姐两年多。 半月前姑爷与夫人省亲回府后,姑爷终于同大小姐圆房,可好光景也才一日,那日后姑爷不再进大小姐的房。 她一直想不通,姑爷怎狠得下心冷待大小姐!论才情样貌,她敢说整座金陵城找不到比大小姐更好的姑娘,何况论家世,大小姐可是当今吏部尚书嫡长女,以老爷在朝堂上的势力,多少人巴不得攀上亲事,当初来柳家求亲的媒人婆多到可以踏破柳家大门门槛! 若非大小姐死心塌地喜欢上了姑爷,大小姐也不会低嫁进余家。 而现在她终于懂了,掌家理帐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实在太恶心人了…… 「大小姐,要不要奴婢回去一趟跟老爷说说这事儿?」白羽声音极轻地说。 「不成!这事若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还有他的前途也毁了!所以绝对不能让爹知道。爹十分看重他, 爹说过他将来成就的必定超越自己,让我好好抓住他的心,你忘了吗?」 「奴婢没忘,可是姑爷他……」 「这事我会解决!他不在府上的日子可长了,惩治贱人的方法多得是!」柳兰芳恨道。 「大小姐打算如何?」 「先让贱人吃几天冷食,这都快开春了,炭火也别往东院送,她既然怕冷,就让她好好怕着。」她唇边露出残虐微笑。若不是为棠骐的前途着想,那低贱的女人是不用活了! 「可等姑爷回府知道了……」白羽迟疑。 「姑爷练兵回来时自然让她用好吃好,她若要告状,我自有说法,这几日把东院的余府旧奴换一批我信得过的,明白我意思吗?你直接回尚书府一趟,让我娘拨二十个仆婢过来,要伶俐好使口风紧的,这两日把府里的仆婢全换了。」 「林总管那边怎么说?」白羽问。 「林平那边由我去跟他说。」 「奴婢现在就回尚书府。」白羽福身道。 「快去快回。」柳兰芳满怀愤恨,等不及想让高仪仁受罪。 很快的,五日过去。 春绿神色惶然地跪在高仪仁面前,声音颤抖,眼眶通红。 「夫人,管炭的王嬷嬷说近日炭贵,加上快开春了,府里不买炭……」 高仪仁坐在窗边看书,眉眼不抬分毫,平平淡淡反问:「已经五天拿不到炭火,你怎么不死心?日日去问,何苦呢?」 「夫人身子弱受不得冷,虽说快开春了,可天气仍是极寒,奴婢担心夫人受不住。」 高仪仁终于放下书卷,一旁夏荷捧来一杯用手捂了许久的凉水,高仪仁接过来,稍稍啜了一小口,就低咳两声。 「哪里受不住,我没事,倒是你,不必为我三番两次找骂挨受委屈,看人脸色。」 「夫人,奴婢不委屈。」春绿红着眼睛摇头。 「我说别跪了,你跪再久,炭火也不会来啊。」高仪仁才作势要笑,又低咳两声,这烂身体……她不文雅地将双脚窝在椅子上,拢拢覆在身上的毛毯。 「夫人哪里吃过这种苦,为什么不让奴婢找秋阳送信给大少爷?已经五天了,不只拿不到炭火,连热食热水也没有,夫人又坚持要日日擦身,夫人求求您,送信给大少爷吧……奴婢不信炭火贵到余府买不起,连柴薪都没更是荒唐!」春绿气怒。 第二十二章 高仪仁看眼夏荷,低叹一声,对夏荷说:「夏荷,你能否想办法去看看灶房里的厨娘如何煮食?」其实用她破烂的膝盖想也知道,她是被余府的掌家主母对付了。 「那容易,上灶房屋顶等着就能知道。」夏荷说。 夏荷、春绿小时被送进俞家的武馆习武多年,高家曾是风光的世家大族,尽管后来没落,但尚能维持某些传统,嫡长女的贴身丫鬟,都是学了武的练家子。 「去吧。」高仪仁遣退了夏荷,「春绿,站起来说话。」 春绿缓缓起来,夏荷则退出屋子带上房门。 「把你知道的说给我听。」高仪仁命令。 「这……」春绿犹豫。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高仪仁笑道:「不是你,就是冬武不小心说漏嘴,把在苏州看到的事……」 「夫人!」春绿扑通跪了下来喊冤,「不是奴婢说的,奴婢知道那是绝对不能说出去的,连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夏荷奴婢也没说,奴婢愿意发誓!如果奴婢……」她举手做起誓状,豆大的眼泪滚下来。 高仪仁打断她,「得了,我相信你。若是不信,不会留你在身边。我记不得大病以前的事,可大病醒过来 后,这几年你忠心耿耿照顾我,我看在眼里,我相信你不会说。我只是希望你把知道的事告诉我,别隐瞒了,你就算不说,我大概也猜得出来发生什么事。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跪,我不喜欢这样。」高仪仁心中苦涩。 春绿哽咽地站了起来,低声道:「府里的人全被大少奶奶换了一拨,奴婢现在连林管事的面都见不到。府里的仆婢还没换之前,我隐约听到风声,仆妇们说大少奶奶身边的白羽送钱送得很大方,想打探东院这边的动 静,有人把大少爷每日陪夫人用早膳的事告诉大少奶奶了……另外,白羽跟冬武走得很近,大少奶奶另一个陪嫁丫鬟墨竹,也曾经在俞家武馆习武,我们交情颇好,墨竹说……」春绿支支吾吾的停下来。 「说了什么?你直说无妨。」 「她说冬武把苏州的事告诉白羽了,我们回杭州探亲的情况也全对白羽说了,包括我们在苏州府住了一个月,上哪里玩、住哪家酒楼、回杭州城只待三天等等…… 「大少奶奶很生气,怕是要对付夫人,大少奶奶如今把府上的奴仆全换了,现在府里的奴仆,全是大少奶奶从尚书府要过来的,他们只听大少奶奶的。」 高仪仁静了静,声音很轻地对春绿说:「春绿,我做错了,对不对?」 「夫人别这样说……」春绿着急。 「但我确实错了啊。」她自嘲说:「我跟自己养大的孩子行苟且之事,确实是人神共愤呢!」 「夫人别这样说!我其实也想了很久,夫人不过比大少爷大八岁,外头娶年纪大的正妻多得是,像我老家,买来的童养媳个个要比将来的相公大,差个八九岁的也大有人在,夫人又不显老,现在说您与大少爷同年,不认识的人也是会信。 「这些年夫人为大少爷尽心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至于大少爷,他会喜欢上夫人是极自然的,人心都是肉做的,夫人殚精竭虑为大少爷付出,自然赢得大少爷的心……」 「春绿,人心是偏的,你是我的贴身丫鬟当然帮我说话,可这事在外人看来,就是大逆不道,是乱伦丑事。」高仪仁重重叹气。更别提在柳兰芳心里了,她大概恨不得杀了她吧。 「夫人!不是这样的……」春绿虚弱反驳。 高仪仁淡扫她一眼,了然地笑,却没再说话,心思飘得老远。 回金陵这段日子十分难熬,特别是余棠骐同柳兰芳圆房那日,柳兰芳过来请安,双颊嫣红,整个人像浸在幸福的糖水里,散发着甜味。 她尝到了嫉妒的滋味,脑子失控想象余棠骐抱柳兰芳的模样,想象他与柳兰芳赤身裸体在床榻上纠缠……她的心疯狂嫉妒,嫉妒柳兰芳才是那个能光明正大跟余棠骐行房的人…… 明明知道不应该,却无能为力,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至于余棠骐,似乎也难以面对她,与柳兰芳圆房后,她好几天没见到他的人…… 她说不出那种像是被几千只虫在心头啃噬的痛苦滋味,她很后悔,也很气自己的天真愚蠢,她以为自己拥有现代人的灵魂,可以看得开、可以洒脱,可以让一切恢复正常,但哪里能洒脱、哪里能看开……一旦心沦陷 了,她便有了执着,她嫉妒却又惭愧,她真的错了,错得很离谱,错得让所有人都陷在痛苦中。 「春绿,我其实不在乎大少奶奶怎么对付我,没关系的。」这是真心话,她的心太痛了,痛到麻痹、不在乎别人怎么对付她。甚至她觉得被对付也好,她已经痛到觉得这样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这几日,她想着余棠骐、想着他们出门游山玩水那两个月、想他如何多情温柔抱过她、爱过她的身子,再想到他也抱了柳兰芳,她就心痛。她不知道会那么痛,每分每秒,只要想到他们身体交缠过,她就难受到想吐……这是爱上了的悲哀,太痛苦了。 「怎会没关系!夫人你都快病了……」春绿难受地说,这两日,夫人总是低低地咳。 「我没病。」她满不在乎道:「对了,我今天要洗浴,趁中午天气暖一些,你帮我把澡盆的水打满。」五天不能洗澡是她的极限,不管有没有热水,她今天一定要洗澡。 「可是没有热水啊!」春绿着急说。 「没热水,冷水也可以,我受不了身上总是一个味道。」 「夫人会生病的!」 「不管了,生病也要洗。」她坚持。「如果你不帮我打水,一会儿我自己出去打水。」 春绿叹气,「奴婢这就去打水。」 这时门被人敲了几下,「进来。」她喊道。 夏荷推门而入,忿忿不平道:「灶房有炭有柴,全是热腾腾的吃食。」 高仪仁笑道:「食物自然是用火来煮了才会熟啊。」 「可送过来的全是冷掉的……夫人,你让秋阳送个信给大少爷吧。」 「不用。过两日大少爷会回来,昨晚秋阳告诉我大少爷这趟回来后就要随军出征了。别急,过两日我们就有热食可吃了。」 「夫人,大少爷出征后,没有一年半载不会回来,你怎么办?」春绿很忧虑。 「继续过我的日子,不怎么办。」 「夫人!你该对大少爷说,夫人若不说,我们来说……」春绿心急地道。 「谁都不准跟大少爷说,你们若是敢说,就别待在余府了。」高仪仁难得说了重话。 「夫人,你这是何苦?」夏荷惊愕道,夫人为什么要任人欺侮? 「大少爷要随军出征,打仗不是儿戏,我不能让他挂心我,他在战场上必须心无旁骛,你们懂吗?」高仪仁语气慎重。她打断欲开口的春绿,「总之,你们若想说,现在就离开余府,想留下来,一个字也不准对大少爷提。」 两个丫鬟沉默半晌,才勉为其难道:「奴婢们什么都不说。」 「谢谢你们。」高仪仁松口气,虽然即使她们说了,她也不会赶她们走,毕竟若是失去她们,她在余府可就完全孤立无援了,可她们主仆间也无法再如从前亲近了。 春绿红着一双眼,闷闷地说:「奴婢去打水。」 「为何要打水?」夏荷问。 「夫人想要洗浴。」 「可水是冷的……」夏荷惊道,春绿朝她摇头,夏荷明白过来,重重叹一声,主子是个固执的主子,她们没辙的,「奴婢也帮忙打水。」 两人告退后,房里的高仪仁一人静坐了片刻,拿起书卷,一行行看过,却不知读了什么。 【第十章】 两年后。 隆冬,金陵连续下了四日大雪。东院屋外积了厚厚雪层,春绿夏荷忍着酷寒,拿扫帚费力扫开积雪,勉强清出一条可行走的小径。 「入夜后你出府一趟,跟俞二爷要一袋炭火,还要再抓几帖退热的药,夫人这两天烧得太厉害了……我真怕她撑不到大少爷回来。」 「上回我听二爷说,大少爷快回金陵了,应该再十天半月就会到。你说那个恶毒女人明天会不会派人来把院子收拾干净?重新贴窗纸?帮夫人做几套新裳?」夏荷咬牙切齿说。 第二十三章 「我想好了,等大少爷回来,不管夫人会如何责罚我,我一定要把这两年夫人受的苦一五一十跟大少爷说,就算被夫人逐出府,我也要说!」春绿意态坚定。 「我也是,我们一起说!」夏荷气怒地扫雪,眼眶红了,她们等大少爷回来,一等就是两年。 这两年,夫人没吃过一顿热食,洗沐没用过一次热水,寒冬时节连一块炭也拿不到,窗纸破旧了没得换新,夫人吃不好、穿不暖、病了没大夫看、没药喝,过得比下人还不如……太多太多说不完的了。 要不是有俞二爷接济、要不是夏荷轻功学得好,能趁黑夜出府,夫人哪熬得过…… 每当夫人问起炭火吃食是哪来的,她们知道夫人不会接受俞二爷的帮助,又不能眼睁睁看夫人衰弱下去,只能哄不知府内情况的夫人,说是她们跟交情好些的仆婢千求万求才讨来的,夫人不忍心才愿意吃…… 春绿夏荷两人感慨片刻,又低头扫雪。 「这样差不多了,能走就好,反正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我去看看夫人烧是不是退些了。」 夏荷说完放下扫帚往正房走,远远地却有不甚清楚的声音传来—— 「仪仁、仪仁!」 「你听见什么没有?」春绿不太确定,问要进厢房的夏荷。 「仿佛是大少爷的声音……」夏荷低声道。 「仪仁、仪仁!」声音越来越近。 「真是大少爷!」春绿夏荷同时喊出声。 一阵杂沓急促脚步声传来,听来有好几个人追在余棠骐身后,他们喊着—— 「大少爷,您先歇歇、别急啊……」 「大少爷等等……」 此起彼落的叫喊声越来越近,春绿夏荷又惊又喜,往外奔去,打开院门,就见一个蓄了满脸胡须的高大男子脚程飞快朝东院而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多了几分风霜凌厉。 春绿、夏荷眼眶瞬间转红,朝奔来的余棠骐跪了下去,同声齐喊,「大少爷!」 余棠骐来到两人面前,四下一瞧,院子覆着一层厚实积雪,他回头静望后面几个追着他的奴婢长工片刻,转头又看跪在面前的春绿、夏荷,心头一紧,有几分了然。 春绿、夏荷身上的衣衫已显旧褪色,两人比他离开金陵城时清瘦许多,他眼睛仔细从头到脚扫了她们一回,向来不做粗活的丫鬟,手竟长出了冻疮! 「哭什么!站起来说话,你们跪着,到时夫人看了不高兴。」余棠骐低声轻斥。 「是。」春绿、夏荷赶紧起来,擦了眼泪,心想,大少爷回来,夫人不用再受苦了! 「夫人呢?」 「在房里躺着,夫人病了许久,好阵子下不了榻,这几日都发着高烧。」 「大夫看过了吗?」余棠骐问道。 「大少奶奶不让请大夫。」春绿说着,豆大泪珠滴下来。 「大少爷别听这贱丫头胡说,大少奶奶哪里不让请大夫了?」后头一名年纪较长的仆婢反驳道。 「你哪里来的?」余棠骐转身怒瞪仆妇。 「奴婢是尚书府的人,尚书夫人让奴婢过来帮衬大少奶奶。」 「你们全是尚书府来的?」他望着身后七名奴仆。 「是。」一个个低着头回了话。 「很好,去把你们大少奶奶请到正厅,我一会儿去正厅找她说话!」 「是。」年纪最大的仆妇道:「大少爷刚回府,一定十分疲累,奴婢让人帮大少爷上热茶,大少爷先换下这身衣裳,再过来拜见夫人,是不是比较好?」 「这里没你说话的分儿,你们这些从尚书府来的,东西收拾好,晚上就回尚书府去。」余棠骐声量不大,却饱含怒意。 「大少爷!我们可都是尚书夫人派过来的。」仆妇赶紧又道。 「滚!」余棠骐不想废话,简单一个字斥退一干奴仆。 他走过院门,看着屋瓦前庭满是积雪,心头一窒,穿过不大的前院,他推开房门,一片旧窗纸剥落在他脚前。 余棠骐环顾厢房,窗纸旧得不象话,寒风从窗缝渗进来,屋里寒气逼人,一盆炭火也没,高仪仁双眼紧闭躺在床榻,身上覆着旧被,看起来棉花已发硬。 他走到榻边,这才见她双颊消瘦凹陷,她脸色苍白,双颊却又透着异常的红,他伸手摸她额头,烧得厉害,饶是他这两年在海上见过太多腥风血雨,心境早坚实胜过常人,这刹那他仍没忍住男儿泪,眼眶透红。 「春绿,帮夫人找大夫来……」他声音沙哑。 「奴婢出不了门。」春绿哽咽说。 「出不了门?」他扬首望向春绿。 「这两年,我跟夏荷只能在东院,大少奶奶不让我们踏出院门一步。」 「是吗?」余棠骐冷冷一笑,「你现在出门,看看谁敢拦你!你会武,哪个不长眼的奴仆敢拦你,只要你打得过,就给我打,打不过,来找我,我让秋阳去打。听明白吗?」 「明白了。」春绿拔腿往外跑,边哭边跑,大少爷终于回来了!夫人会没事的! 「夏荷,叫人去烧一盆炭火抬进来,谁敢不烧,一样,你见一个打一个,打死了有我扛着。」余棠骐语气狠绝,他巴不得杀了府里上上下下让仪仁吃苦的畜生,但他现在没心思惩治人,他得先把仪仁顾妥了。 「是。」夏荷也赶紧奔出厢房。 「仪仁,我回来了。」余棠骐摸了摸高仪仁的脸,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你这傻瓜,怎么不让秋阳送信给我?」 她闭着眼睛,眉头皱起来,似乎是作了不好的梦。 余棠骐抱起她,没闻到从前她身上惯有的干净皂香,只闻到油腻气味,他眼眶更热了,这下没人看得见他,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让你受苦了,你这傻瓜……没关系,我回来了,再没有人敢欺负你,我说过让你吃饱穿暖、享受荣华富贵的……傻瓜!为什么让自己受苦呢!」余棠骐吻着她额头,若不是他先行回府,比预定行程早十曰回金陵,她还要多受十日的苦。 残破窗纸、陈旧被褥……肯定也吃不饱、穿不暖吧…… 余棠骐心中生出一股狠戾。待他将仪仁安置妥当,那些欺侮她的,一个也逃不了! 刚敲过三更,余棠骐摸了摸高仪仁的额头,烧退了些,却还是热着,厢房里暖和许多,一盆炭火偶尔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窗纸他让人重新糊过,被子也换新,短短一个时辰,房中已经打扫得窗明几净。 高仪仁烧得不省人事,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人,丝毫没让她转醒。大夫看过后摇头叹息,说她久病未愈,这回就算治好了风邪,孱弱的身子骨恐怕也撑不了几年。 余棠骐不信,让大夫好好治,他心想,等仪仁好一些后,他会替她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为她调理身子,她一定会好起来…… 大夫开了药,交代两个时辰服用一回,方才三更天,他喂了第二回,汤药洒了一些在枕被上,等春绿夏荷换妥干净枕被,他就遣她们去歇息了。 几案上仅一盏微弱烛光摇曳,他坐在床榻边,顺了顺她已显油腻的长发…… 春绿说她下不了榻之前仍执意要洗发,天寒地冻的,没热水可用,她一把长发洗完,未干的水已结成霜,是春绿夏荷拿旧衣衫使劲儿的擦,才勉强干了…… 夏荷说他们已经整整两年没吃到热食、没喝过一杯温水,送来东厢房的食物,有时甚至是走味坏掉了的。 春绿说她常是病着的,一再受寒,往往上回风寒才好几分,又病了。 夏荷哭着说,若不是俞二爷三天两头接济她们,恐怕夫人的身子早就撑不了…… 他的仪仁把他带出可怕的杭州余府,让他吃饱穿暖、让他识文学武,可他为了功成名就,却让她过了两年可怕生活……余棠骐心头酸涩,恨不得把这个家掀了,将那些害仪仁受苦的人千刀万剐。 至多两日,待仪仁好一些,他会好好整治那些人,一个一个…… 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余棠骐手在脸上抹了两把,飞快收拾好情绪,低喝,「谁!」 一名全身黑衣的男子走进来,余棠骐站起来,藉屋内微弱烛光,认出进来的人是俞立轩,恼怒道:「俞立轩,你竟夜闯仪仁的房!」 俞立轩怔楞一瞬,显然没料到余棠骐先回金陵,他飞快环视一圈,低低松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夏荷同我约好今晚拿东西,可她没来,我不放心,只好过来看一看。」 第二十四章 他走到床榻旁,见被子也是新的,心安下来,问:「看过大夫了吧?」 「看过了。」余棠骐不甘不愿回道,想起夏荷说的,这两年多亏俞立轩接济,他所有的嫉妒、不满只能压下来。 「可否出去谈一谈?」俞立轩问。 余棠骐点头,仔细为高仪仁盖妥厚被,随俞立轩走出房。 薄雪絮絮飞落,不大的前院,原先的厚重积雪早清除干净,如今石板地上仅一层薄薄细雪,厢房外檐廊挂着几盏灯笼,整夜不熄。 「我收到消息,你还要十日才回金陵。」俞立轩开口。 「海寇剿灭之后,我急报密奏圣上,请皇上允准我一人先行返金陵,皇上恩准了,我没随军队走,一人轻装快骑提早十日回金陵。」余棠骐淡淡道。将帅理应同军队返金陵,但他实在等不及了,取下海寇头领首级那 日,他便写了奏书加急呈报皇上,很快密旨下来,皇上允他先行返回,但命他不得张扬,毕竟将帅不随军并非常规。 他接到密旨当天,立即轻装返回金陵。 「回来就好……」俞立轩感慨道了声,「骐儿……」 两个男人相视,目光交错一瞬,俞立轩忽觉那声骐儿喊得不妥,眼前已经是个长得比他高大的男人,如今的余棠骐面上蓄胡,目光凌厉,威仪深重,早已不是十年前的稚儿。 俞立轩叹了一声,「你真正是个男人了,喊你骐儿,已然不妥。」 「这两年,多谢你关照仪仁。」余棠骐说。 「你……你同仪仁……」俞立轩苦笑,他们的关系,他其实早已明白,只是方才亲眼见他对仪仁的模样,心中仍是有几分震撼。 「以后有我在,我会好好照顾仪仁,你不必忧心。」 「你跟仪仁是母子关系。」俞立轩提醒。 「我们没有丝毫血缘,我喜欢仪仁,也劝你对她死心。」余棠骐索性说破,一副不打算隐瞒的直白态度。 俞立轩微怔,被他强横的气势镇住半晌,才无奈说道:「我早已对仪仁死心了。你出海剿寇一个月余,我来余府见不到仪仁,又过两个多月后,听说老管事林平被柳兰芳逐出余府,我便知不妥。林平被逐出余府没多 久,柳兰芳对外散播谣言,说我与仪仁有私情,仪仁说她不能害了我,更不能让你被人指指点点,要我别再来找她。为了仪仁好,我好阵子没来余府,但一日夜里,夏荷来寻我,说是仪仁病了,柳兰芳却不让请大夫,我原是不信,随夏荷夜探余府,就看见仪仁房里,窗纸破了未换、喝的是没煮过、刚打上来的井水,她咳得脸色苍白……」 俞立轩踱了两步,仰望夜幕,落在回忆之中。 「我将春绿、夏荷遣出房,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猜仪仁怎么说?」俞立轩声音透了几分苦涩。 余棠骐静默未语。 「她说,她是自找的,她活该要受罪,她乐得受罪。我不解,追问她缘由,她才说柳兰芳将她当成你的女人对付,因为嫉妒才百般刁难、苛待她^那时她咳得快喘不过气,却边咳边笑着问我,像她这种同继子乱伦的女人,是不是被烧死十次都不足惜?」 当时,他惊愕万分,难以置信,有一刹那愤怒席卷而过,想质问为什么她选了余棠祺不选他?可仪仁后来的话,让他气怒全消了,他转而怜惜又怜悯她…… 「仪仁对我说,若能被烧死也不错,因为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比死还痛苦,若能轻易死去,反而是种解 脱。」她那句话打进他的心,也是这句话,彻底浇熄他的愤怒。仪仁对他来说,曾经也是一个不该爱的人,他曾为她数度买醉,那种苦他懂。 「她对我说了你们的事,她说你们回乡省亲那两个月好过,你回金陵后同柳兰芳终于圆房……她……」俞立轩回想她痛楚矛盾的神情,此时仍是有些难受,低叹一声,又道:「她问我,若是我心爱的女人同其他男人亲热,我的心会不会痛?如果我会痛,那么她的痛就是我的十倍痛。可她不应该觉得痛,因为你是她不该爱的 人,她爱上你已是错,你同柳兰芳好才是对的。最后她是哭着说的,痛到极处,活着反倒是种折磨。所以她觉得自己活该被柳兰芳折磨,即使有法子逃离一切,她也不愿,她懂柳兰芳的嫉妒,因为她也嫉妒柳兰芳……」 余棠骐双手握成了拳,又苦又涩又喜的复杂情绪涌向他。仪仁又为他受苦了,可仪仁比他知道的还在意他…… 俞立轩顿了顿,稍稍理顺紊乱的思绪,才又说:「去年冬天,我看她被折腾得太过,夜里来探她时同她吵了一回,我告诉她,我决定找人去通知你,我不能真的眼睁睁看她被折腾至死,可她说只要我通知你,她会立刻去死,她说,她已经害了你,不能再让你因记挂她而分心受伤,打仗不是游戏,万一你出事了,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我气得说不出话,离开前,春绿夏荷哭着求我,说她性子固执,是真的会去死,要我别通知你。 「那日争执后,仪仁当我的面叮嘱夏荷春绿,不准她们再找我,否则要将她们放出余府。所以除非万不得已,她们甚少找我,直到最近这半年,仪仁三天两头病着,人总昏沉着,夏荷才几次求助,她也不敢多拿东西,担心被仪仁发现。这两年,仪仁过得十分清苦。 「仪仁没嫁你大伯父前,我就认识她了,从前的仪仁,不是这样,从前的仪仁,不会不管礼教,义无反顾爱一个不能爱也不该爱的人。余棠骐,真心的说,我十分羡慕你。你们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你可以放心。倒是柳兰芳,你得谨慎处理,她毕竟是当今吏部尚书嫡女。」 「我明白。」余棠骐声音低沉地答。 「我回去了,待仪仁身子好些,我再过来看她。你别担心,我对仪仁已经没别的想法,我明白她心里只有你。」 余棠骐沉默良久,最后只说:「慢走,不送。」 一身黑衣的俞立轩浅淡一笑,旋身疾掠,飞檐走壁出了余府。 柳兰芳在正厅来回踱步,一更、两更过去,现下都三更天了……余棠骐整整提前十日回金陵,爹爹明明说军队预计十日后才返抵金陵! 东院那边,一个时辰前才终于消停。一名粗使丫鬟方才来报,大夫交代夫人两个时辰要服药一回,大少爷要灶房整夜不熄火,除了熬药,也是以防夫人醒来想吃东西。 柳兰芳面色凝重,挥手遣退粗使丫鬟,跟前是被余棠骐点名送回尚书府的一干奴仆,众人在正厅里待了许久,个个低着头,噤声无语,等候发落。 「那贱人怎么不死一死……」柳兰芳声音极低,神色烦躁又恐慌,「这下怎办……她要是死了该多好?她要是死了便什么事也没有……」 白羽在一旁看着,也为大小姐着急,她原就劝大小姐早些安抚好东院的人,以防姑爷提早返回,可大小姐总说再等等,反正老爷说了还有十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姑爷提早十日回来…… 「大小姐,要不先把府里的奴仆遣回尚书府,依了姑爷的意思,兴许能灭一灭姑爷的怒气。」白羽怯怯道。 「也不能全遣了回去,府里上上下下总要有打理的人手。要打发人回尚书府,正厅这几个先回去吧。」柳兰芳眉头深锁,她捉不准余棠骐的心思,他一去两年,对那贱人情意变淡也说不定,这两年那贱人的容貌已算不上妍丽光华,说她形容枯槁都不为过。 人们说色衰爱弛,或许余棠骐瞧那贱人病恹恹的,爱怜之意也全数消了……柳兰芳恨恨地想,却不敢有这种期望。 不成!这两年她始终狠不下心,一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二是要让贱人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可现在被余棠骐发现,万一那贱人因为余棠骐回来好起来,再次赢得余棠骐的疼宠可就糟了,她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白羽,你过来。」柳兰芳叫了人,白羽走过来,她附在白羽耳边低声交代几句。 白羽听得心惊肉跳,不安问:「大小姐,真要这么做?姑爷已经回来了……」 「正因为姑爷回来了才要这么做。我该听你的,早一年半载动手多好!可我以为,那样欺凌她,早晚她都得死,不必脏了自己的手……现在后悔迟了,动手吧,手脏了就脏了……」柳兰芳充满恶意地细声低语。 第二十五章 「可万一姑爷发现……」 「只要我们小心行事,姑爷不可能发现。」 柳兰芳同白羽低声交谈后,转而扬声对其他人道:「你们收拾收拾,天一亮便回尚书府。 王嬷嬷回尚书府后别跟老夫人多嘴,你只消说姑爷回府,不习惯你们服侍,我另外找了奴仆。」 「知道了。」 一干奴仆退出正厅,收拾东西去了。 「白羽,去灶房前,你先交代墨竹天一亮去找牙婆,买十个机伶可用的丫鬟回来。」 「嗯。」白羽心里很是紧张,她真有些怕。 「药放在哪儿,记得吧?」柳兰芳问。 「记得,一直收在小匣子里。」白羽小声答,但忍不住又劝道:「大小姐,要不要缓缓?姑爷才刚回府……」 「这时府里全是我们的人才好下手,要是等换了新人,就不容易动手了。」柳兰芳否决了,「方才灶房的丫头说了,那贱人每两个时辰需服药一回,五更前药会煎好,你谨慎些,别让人发现动静。」 「奴婢知道。」 白羽福身,走出正厅,往柳兰芳的房去了。 墨竹正守在柳兰芳的房门外,一见她就一脸着急地迎上来,「怎么样了?」 白羽摇摇头,「大小姐让我进房拿点东西。」 「大小姐呢?」墨竹问。 「还在正厅等姑爷。大小姐要你一早去找牙婆,买十个机伶可用的丫鬟回来调教。」 「为何?」 「姑爷要尚书府来的人全部回去。」 墨竹点了点头,她看着暗沉的天色,心也沉沉的,姑爷回来发现了真相,余府恐怕免不了一番闹腾。「白羽,你晓得我始终不赞成这样对待夫人,金陵城里谁不知夫人对姑爷恩重如山……」墨竹叹气。 「你不懂,姑爷同夫人……他们……」 「你虽没说过,但我其实是知道的,可你想仔细些,没有夫人就没有如今的姑爷,以年^龄差距来看,夫人没大姑爷几岁,何况夫人样貌不显老,姑爷心动不过人之常情。 「白羽,你与我不同,早年我被转卖过几户富贵人家,关起门来的奇事见得比你多。姑爷同夫人真算不上什么,你自小跟在大小姐身边,你们走得亲近些,你该劝劝大小姐,把夫人看成姑爷的恩人善待,才可能得到姑爷的心,大户人家的男主子谁没个三妻四妾,不管如何,大小姐是余府当家主母,地位已无法动摇,实在不必与夫人为敌……」 白羽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大小姐又哪能那么容易想开,静默了片刻。 「你劝劝大小姐,现下好好同姑爷认错,事情或有转圆之地。」墨竹苦口婆心劝道。 「晚了……」白羽低喃一句。 「哪里晚了?凡事只要想做,都不嫌晚。夫人是心慈的,要不,姑爷出征前,夫人有的是机会对大少爷说实情。不晚的,你想办法劝劝大小姐吧。」 白羽面色为难,挣扎一会儿道:「你不懂的。我进房拿了东西就走,你去找牙婆时,挑人记得仔细些。」 墨竹隐隐觉得不祥,多问了一句,「你要拿什么?」 「没什么。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白羽……」 白羽没再停留,推门进了房后,立即又关上门。 【第十一章】 将近五更,天色仍未亮,高仪仁迷迷糊糊转醒,看见床榻旁伏着一个人,他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眨眨眼,发现身上被子是新的,极为温暖,房里烧着炭火,桌几上点着一盏烛火……他真的回来了。 「棠骐……」她声音很轻,舍不得抽出被握住的手,举起另一手,碰了碰他发鬓。 轻微的动作扰醒了余棠骐,他坐起来,喜色满面地道:「你总算醒了。」 「你回来了……」她声音沙哑,笑道。 「是,我回来了。」 这时梆子打了五更,门外春绿的声音传来。 「大少爷,夫人的药煎好了。」 「进来。」余棠骐说:「你该喝药了。」 春绿端药进来,见高仪仁转醒,激动又开心。「夫人总算是醒了!饿吗?要不要吃点什么?奴婢现在去准备。」 余棠骐坐上床榻,将她扶起,让她半躺在他怀里。 「先喝药吧。」他将药碗端过来。 「不喝,我好几天没下床了,想先沐浴,身上一个味道,好难受……」高仪仁推开他送来的药。 余棠骐没第二句话,将药碗递给春绿,「先搁桌上,等夫人沐浴后再喝。」他知道她有多爱干净,「我让灶房整夜不熄火,就知道你醒来一定想洗沐,水一直帮你热着。」 「奴婢马上准备热水。」春绿飞快出厢房,喊了夏荷一块儿备水。 高仪仁靠在余棠骐怀里,像没事人般和他闲聊道:「这两年身体变差,动不动染风寒,我刚才作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余棠骐眼眶热着,她什么也不对他说,不说受了什么苦、不说这两年吃不饱、穿不暖,过着如同被软禁的生活,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 「我梦到自己死了,边死边哭呢,因为死前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很好笑吧?」 「说什么胡话!你好好的,不会死。」 「你回来了,我就算会死,也不会边哭边死了。」她低低的笑着。 「不许乱说话!」余棠骐微怒。 高仪仁想起什么,挣扎坐直了身。 余棠骐以为她要拿什么,问:「你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好多天下不了床,身上一个味儿,你别靠我太近。」她尴尬地说。 「我不在意。」余棠骐二话不说,又把她揽回怀里,由不得她挣扎。 「可是我在意啊……」她抗议。 「一会儿,我帮你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的。」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成,让春绿夏荷帮我就好……」 「这回我不依你。我让春绿夏荷守在前院,谁也不准进来,没人会知道。你乖,听我的。」余棠骐抱紧了她,「我好想你,还提早十日赶回来,你依我一回。」 高仪仁虚软靠着他,眼眶微热,她何尝不想他,这两年她想最多的就是他! 春绿、夏荷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 「大少爷,热水、干净的衣裳都在浴间备好了。」 「好。你们到院门外守着,谁也不许进东院。」余棠骐朝门外道。 「知道了。」两人在门外同声回。 余棠骐拿来大氅,仔细将她裹得紧实,「外头冷,你乖乖躲好,我抱你过去浴间。」 他轻易抱起她,一阵心涩,她轻了太多…… 「洗沐完,我让春绿煮些咸粥,一会儿多吃点,你瘦太多了。」 「老是得风寒,没什么胃口。」她轻描淡写道。 他抱着她打开房门,寒风扑来,她往他怀里瑟缩,低语,「好冷……」 「你躲好。」他无奈又宠溺道,这么冷的天,非要沐浴…… 「嗯。」她难得乖顺应声,往他怀里靠得更紧。 进了浴间,余棠骐像抱孩子般让她坐在腿上,舀了瓢热水打湿她长发,她楞了下,说:「大氅会弄湿。」 「无妨,天太冷,我帮你把长发洗净了再让你净身,大夫交代别让你再受寒。」 高仪仁安适靠着他,感觉他替油腻的长发打上皂泡,他双手力道不轻不重,按摩她头皮,接着舀水冲掉皂泡,又帮她反复洗了两回,才拿一旁的巾帕帮她把长发拧干大半。 「等洗净了身子,到房里,靠着炭火我帮你把头发烤干。」 「嗯。」终于洗掉长发上的粘腻,她觉得舒服许多。 「我帮你把衣裳脱了。」他低笑道,有那么一点不怀好意。 她脸颊一瞬飞红,心慌起来,「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 「一点都不好,还是让我来。」余棠骐不由分说,动手解了她衣衫,迅速确实,不消片刻,她已衣衫褪尽,他没多耽搁,将光裸的她抱进浴桶。 温热的水,让她舒服地发出轻吟 「舒服是吗?」他笑着拿了皂荚,一寸寸为她抹上皂泡。 「我可以自己来。」她尴尬。 「别,我喜欢这差事。」他似笑非笑,眼里染着情欲,却没半分逾矩行为,他带着虔诚的心情为她洗沐。这女人为他付出太多……这女人是他心之所爱,他只求她能好好的…… 知道她身体孱弱,他快速为她洗净身子,不让她在水里待太久,抱起她,擦干了水,赶紧帮她穿妥了中衣外衣,然后快手快脚地将她抱回寝房。 第二十六章 「回床上躺好,我帮你烤干长发。」 他安置她躺妥,拉来炭盆,仔细拭干长发,再将长发一把一把送到炭火上,烤得微微暖热。 「一点都不冷了。」高仪仁舒服喟叹。 「以后……绝不再让你冷了。」他声音微微紧绷。 烤干长发是门技术活,不能靠炭火太近,也不能离得太远,余棠骐十分有耐性,缓缓帮她烘烤长发。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两句福州话?」高仪仁嘴角含笑,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愿顾忌了,柳兰芳或她与余棠骐的身分,变得不再重要。 这两天她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死了……死亡的感觉太过清晰,眼前忽然而至的短暂幸福有如美梦,让她格外想珍惜,所以……她什么都不想…… 「记得,可我不记得怎么说了。」余棠骐认真顺着她的长发。 「‘跳菜股就会娶好某’、‘偷老古就会得好某’,元宵节夜里,没娶媳妇的少年郎去跳菜畦、偷老石头就能娶到好媳妇。其实还有另外两句,‘偷挽葱就会嫁好尪’、‘偷挽菜就会嫁好婿’,意思是未出阁的姑娘若去偷葱、偷菜就能嫁个好相公。」 她顿了,又道:「棠骐,你信不信人有下辈子?」 余棠骐没答。 「我说我梦见自己死了,是真梦见了……我在梦里想,如果人有下辈子,那么下辈子我要比你年轻,我想被你照顾,我愿意在元宵节时去偷葱、偷菜,偷很多很多,拜托老天爷让我们再相遇,拜托老天爷让你变成我的好相公…… 「可是不能只有我拜托啊,你也要帮忙一起拜托老天爷,元宵节时,你去菜田跳一跳,找间房子偷老石头,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一起求老天爷,让我当你的好媳妇、让你当我的好相公,我们不要再像这辈子一样。」她笑着说,眼角却泪光闪烁。 余棠骐看见她眼角水光,心头窒塞,俯首在她额头印了一个吻,承诺道:「好,我们一起求老天爷,我会记得去跳菜园里的畦,偷别人房子的老石头,你要记得去偷葱、偷菜,肯定要偷多一点,我们做一对人人称羡的夫妻,一辈子我只宠你一个、只娶你一个、只疼你一个。下辈子,你别忘了我……」 「我一定不会忘记你……」她笑着说,眼角悬着的水滴落了下来。 「傻瓜!」他摸摸那滴晶莹泪珠,声音沙哑,「快过年了,今年元宵,我们一块去,我们这辈子开始,年年元宵夜都去,让老天爷看到我们的诚意,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老天爷肯定能看见我们的诚意……棠骐……」 「嗯?」 「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当个健康的人,能跑能跳,不要像现在这样,一到冬天脚就废了,下不了床……」她怀念方梓璇健康的身体,说跑就跑、说跳就跳……这副烂身子,这几年连好好走路都难。 「你一定会很健康,下辈子我当个比你大的男人,不需要你照顾我,换我照顾你,你一定能健康的跑跑跳 跳……」余棠骐说,手里的发丝全干了,他将炭盆拉开,扶她起来,「该喝药了,我让春绿把药热一热。」他欲起身唤人,却被她拉住。 「别麻烦吧,冷的是苦,热的更苦,我这样喝就好。」 「还是温一下吧?」 她皱起脸,十分不情愿地道:「我不想再多吃苦了,冷冷喝比较不苦,拜托……」 余棠骐被那句「我不想再多吃苦了」噎得没辙,无奈妥协,将凉了的汤药端来。 高仪仁赶紧接过汤药,笑说:「你看我表演一口气喝干,你别喂我了,一口一口喝,多苦啊。」说完,她咕噜一口喝干碗里的药,将空碗塞回给他。「厉害吧?」她得意地笑。 「十分厉害。」他将碗搁回桌上。 「我有些饿了,想喝粥。」她说。 「好,我让春绿去做。」 他快步出去院外寻春绿,不多时便返回厢房,却见她在床榻上捣着腹部,抽搐不已,她面色苍白,状似极为痛苦。 余棠骐慌忙前抱起她,「你哪里不舒服?」 「我……肚子好痛……好痛……」冷汗从她额头流下来,痛蔓延开来。 「你忍忍,我让夏荷去找大夫来!」余棠骐朝门外喊,「夏荷!夏荷!」 夏荷随即奔进来,「大少爷。」 「去请大夫,快去!」余棠骐急喊。 「好、好!」夏荷见到夫人痛苦的样子,心悬起来,飞也似地狂奔离开。 「棠骐……我好难受……恐怕等不了大夫来了。」她神思有些涣散了,隐约明白,或许是中了毒。 柳兰芳真是个傻的啊……为什么不早点动手,要等棠骐回金陵了才做绝呢?是柳兰芳吧……除了柳兰芳还有谁恨她恨到巴不得她死。 真是太傻了,恨她做什么呢?柳兰芳一定不知她多羡慕、又多嫉妒她能名正言顺当余棠骐的正妻…… 「棠骐……我可能病太久,这回身体好不了了。万一我怎么了,你别太难过……别怪任何人……是我身体太差……」她举手想碰触他,可视线对不了焦,手摸了个空,剧痛一波波袭来,眼前景物逐渐模糊成一片。 余棠骐颤着手紧握住她的,大声朝外喊,「春绿!春绿!」他喊了两声,又想起方才支使春绿去灶房煮粥了,只能抓着高仪仁,惊惶地道:「高仪仁,你不许胡说,一会儿大夫来看,你会好的……」 见她嘴角溢出少许黑红血丝,余棠骐大惊失色。 「仪仁,你忍一忍,大夫马上来……」 「棠骐,幸好……我刚洗沐过,整个人,干干净净的……幸好你回来了……我不用边哭边死了……」这回, 她呕出一大口黑红鲜血,血腥味漫开来,「我刚才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真是幸好……」 语一停,她便接二连三呕血,她无力地缓缓闭起眼睛,低声喃着,「余棠骐……别忘记我们说好的下辈子,元宵夜,跳菜股,就、会娶好某……偷……老古,就会、得好某……」 她念完最后一字,再没有声息。 「高仪仁!我不准你死,不准你死!高仪仁!你醒醒、醒一醒!」 余棠骐抱着没了气息的她,狂怒大喊,忍不住痛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夏荷领着老大夫进寝房,看一床的血,心惊胆颤,而余棠骐一见到他们,终于放下高仪仁的身体,慌乱地拉着大夫到床畔。 他颤声道:「拜托你,大夫,救救仪仁……」 老大夫拉起她垂落在一侧的手,诊了诊脉,摇头道:「余大公子,节哀顺变,夫人已经去了……」 「不、不……」余棠骐抱紧高仪仁,又痛哭起来。 老大夫走到桌边,拿起药碗,闻了一闻,面色微变,又仔细闻一回。 「这药被加了夹竹桃汁液……」老大夫轻叹,高门侯府里,这类歹毒事屡见不鲜。 夏荷脚步沉重地走来大夫身旁,红着眼睛,低声问道:「大夫确定吗?」她听说过夹竹桃整株是毒,小小一片新鲜绿叶,就能让孩童丧失性命,夹竹桃从花至叶子,再到枝干冒出的白液全是毒。 「确定。」老大夫放下碗,拿起药箱,「其他的我帮不上忙,余大公子若是不信我,可报官请仵怍来验尸。老夫先告辞了。」老大夫又叹一声,走了出去。 夏荷杵在原处,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夏荷,你送送大夫。然后去俞立轩那儿,让他找十几个功夫好的,守住余府所有出入门,不准任何人出府半步。汤药是春绿煎的,让秋阳看住春绿。夫人的事,暂且不对府里的人说,去告诉柳兰芳,她跟尚书府所有仆婢,全都留在府里,等候我发落。」 「大少爷……春绿绝不可能害夫人的……」夏荷伤心又害怕。 「我自有打算,你去吧,做事谨慎俐落些。」余棠骐万分悲痛,哽咽交代,紧搂失了气息的高仪仁,他的脸始终埋在她散着淡淡皂香的颈窝,泪奔流不停。 「是……」 夏荷赶忙离开,将余棠骐交代的事一一办妥了。 十年后。 元宵夜里,余棠骐一身素淡月牙色长袍,身后带两名小厮,穿过热闹大街,灯炽如昼,一路不时有人朝他打招呼。 「余大人,出来赏灯啊?」黄老六如今蓄了把黑胡,着锦绸镶金云纹黑袍,几年前他盘下金陵最大酒楼,做得风生水起,开起了布庄、当铺,如今他身价胜过当年跑堂时不知几百倍。 第二十七章 黄老六看金陵风云变幻,人物起落,最佩服的还是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就官居一品的人。 「出来走走。」余棠骐淡道。 「余大人,晚上还去吗?」旁边走来一个菜农,穿着朴素布裳。 「一会儿就去。」余棠骐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 「余大人,我爹敲了些老石头搁在墙上,让您都拿去没关系。」一名少年郎也走过来凑了热闹,明年他要参加会试,希望能像余棠骐当年那般拿下会元,尽管他知道不容易,但有个盼头总是好的。 「余大人,上回我提的宋将军嫡女,不知您有无意思?」王媒婆热络开口,当年因牵成三元及第状元郎与吏部尚书嫡女的婚事,风光一时,可惜后来柳大小姐年纪轻轻就病逝,没为余大人生下一子半女。 这些年,余大人忙于朝政,仕途顺遂,自从剿灭海寇回朝后年年升官,短短四年当上了一品大官,柳大小姐却同当年的余夫人一般福薄,在余大人官居一品那年病逝。 唉,余夫人是在余大人剿完寇返京当晚病逝的,幸好余大人提早返京,才赶上见余夫人最后一面,当年余夫人骤逝的消息传出,震惊不少金陵人。 王媒婆这些年努力想为余棠骐作媒,无奈他始终没看上任何姑娘。 余棠骐神色漠然摇了头,没理会王媒婆,对少年郎说:「替我谢谢你爹。」 「甭客气。」少年郎笑说。 余棠骐不再同人攀谈,疾步穿过市街,走往城西一处菜园,到菜园外围,两名小厮便停下脚步,让余棠骐一人走进菜园。 今年元宵天清气朗,夜幕上的月儿特别圆亮,银白皎月撒下如水光华,凭借着月华清晰可见菜园子里长得茂密的青蔬。 余棠骐在菜田里跳田畦,从这头跳到另一头,跳过整条田畦,他跳了好久好久,停下来,抬头望一轮明月,嘴里低低喃道:「跳菜股就会娶好某,偷老古就会得好某……」 他记下那两句福州话,年年在月光下低诵。 喃念着,两行清泪浅浅滑过他脸颊,月光下,他身影显得寂寥,夜风轻拂,吹凉他两行热泪。 十年如一梦,然而痛依然清晰如昨,仪仁离世那日清晨,是他人生最大的恶梦…… 恶梦熬过去了,仪仁却永远回不来了,仪仁回不来,他只能寄托下辈子,下辈子他会再遇见仪仁,绝不让她吃苦受罪;下辈子,他会是仪仁的好相公,而仪仁会是他的好娘子,他们之间不会有别人^ 「仪仁,你看见了吗?每一年,每个元宵夜,我跳田畦、偷老石头,你要等我,别先去投胎,下辈子让我比你早出生,让我保护你,你不要忘了我,要记得我,也要记得去偷葱偷菜,我们一起求老天爷……」 他又来回跳了好几趟田畦,喃喃道:「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高仪仁浮在夜空里,陪着菜园里的余棠骐。 她的魂魄原是该走的,可那天她看余棠骐抱着早已冰冷的她的身体,不断哭求,她就没办法随着那道猛然出现的光走。 「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余棠骐从来没那样撕心裂肺哭过,她犹豫了一瞬,照下来的光消失,她就留下来…… 她的感觉变得很奇特,她常常像是睡着,每回有意识时,她总是飘在离余棠骐不远的半空。 她看见他差点亲手了结柳兰芳的性命,柳兰芳哭着哀求他饶了她,他松手,笑得残酷对柳兰芳说:「这样杀了你,确实太便宜你!」 下一瞬,他一掌从白羽头上劈下,白羽头骨碎裂,当场毙命。柳兰芳吓白了脸,软倒在地上。 「别怕,」余棠骐蹲在柳兰芳面前,像可怕的嗜血恶魔,「我不会让你像白羽死得轻松,你让我的仪仁受苦两年,我便让你受苦四年,四年后,仪仁怎么死的,你就怎么死!」 柳兰芳从此被软禁在偏院,过了整整四年饥寒交迫的日子,最后,余棠骐让人端了碗凉透的汤药,看着柳兰芳喝下…… 她好担心余棠骐,怕他成为残虐无道的人,幸好,余棠麒没有,还成了国家栋梁,她一年年看着他,可随着时间过去,她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从两三年前开始,只有在元宵夜才能醒来,她也才知道又一年过去了。 「我也想你。」她看着他跳田哇,也低声说。 一道光忽然从天上照下来,她仰头,被不知名的力量拉进光里,意识逐渐涣散模糊。 她想,离开余棠骐的时间终于来了。 「我不会忘记你、我不要忘记你!」 她的声音却没办法传到他耳中。 【第十二章】 汽车大灯照在雕花锻铁门上,车内的人按了下遥控器,锻铁门往两边滑开,车子骏进车道,停在屋前大草坪,车内人又关上门。 车子熄火,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出车子,关上车门,转头看见眼熟的人影在菜园中,不禁楞了楞,今晚是元宵 夜,柠檬黄的月光十分明亮,可以清楚看到景物,男人不消片刻就回神,往主屋右方的菜园走去。 关棠骐杵在田边,沉吟半晌,她怎么在这?地上怎么散落了许多葱,还有菠菜? 他蹲下来,方才只觉得眼熟,如今肯定确实是熟人,他拨了拨她脸上几绺暗酒红短发,戳戳她软嫩脸颊……完全没反应? 他一惊,摸了摸她颈项,脉搏稳定……他低头靠近闻了闻,也没有酒味。 又环顾散落的葱与菜,这家伙……来他家偷葱偷菜? 他摇了摇她,仍是没有动静,于是出声喊道:「方梓璇、你醒一醒!方梓璇、方梓璇!」 没有丝毫反应。 睡死了?像头小白猪。 他弯身一把抱起她,嘟囔抱怨,「都这么重了还想着吃?跑来我这儿偷葱偷菜?」 将她抱进屋子后,他又出来,捡拾好散落的菜才回到屋子。 他将菜搁在茶几上,方梓璇在沙发上睡得极好,真服了这家伙,偷东西偷到睡着? 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往单人沙发扔,本打算回房好好睡,但念头一转,他进房抱了枕头被子,回到客厅打地铺。 不能让小偷跑了!得好好看着这家伙。他不怀好意笑了笑,直接在三人长沙发边的地板睡下。 已经超过三十小时没睡的他,迅速落入黑甜乡,却作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不是关棠骐,而是余棠骐;在梦里,他爱上一个叫高仪仁的女子…… 梦,很长,每个细节、每句对白都清晰得像是真正存在过。他梦见他在元宵夜跳田畦、偷老石头;梦见他站在月光下,想那个已离世多年的女子,心好痛好痛,痛得快喘不过气,他梦见他拿着几颗老石头,倒在墙边,断了气息…… 关棠骐惊醒过来,坐直身,汗沿着额头滴下来。他抚了抚心窝,痛彻心扉的强烈感受那么鲜明……他转头看向沙发,那张白晰娟秀的脸,泛着健康红晕,他忍不住伸手轻轻触了一下。 高仪仁……方梓璇……这应该是梦里那个余棠骐渴望的下辈子吧? 他又转头,看茶几上一把青葱、一把菠菜,忽然热泪盈眶,嘴角却弯起。 上一世的经历倏忽入梦来,是老天爷回应他一年又一年的诚心祈求,让他想起她,是吧? 他再看了沙发上的方梓璇,眨掉眼底热泪,起身想倒杯水,沉淀复杂情绪,屋外头却传来一声声叫喊—— 「小璇、方梓璇……梓璇——」 关棠骐往大门走去,打开屋门,看见一名高大男子在菜园走来走去,低声喊叫,一会儿又往屋后绕去。 他走出屋子,带上门,跟着往屋后走。「你找谁?」 男人回头望他,神情惊诧,「呃?」 「我刚听你喊方梓璇,你是她什么人?」关棠骐冷冷打量眼前的男人,眼神清澈、斯文俊秀,第一眼便给人好感,但他最好别是喜欢方梓璇的男人。 「呃……」方梓炎尴尬,一时说不出话,他现在算是私闯民宅,可妹妹不见了,他只得硬着头皮,支吾解释,「小璇……方梓璇……我们几个小时前来这附近走走,我上后山去,让我妹妹在这附近等我……」 未来的大舅子?关棠骐打断方梓炎的话,仔细问:「你是方梓璇的哥哥?亲哥哥?」 「我是小璇的大哥,你认识小璇?」方梓炎表情怀疑。 第二十八章 「我算是她上司,我叫关棠骐。」关棠骐客气起来,未来大舅子务必要讨好。 「关棠骐?恶魔检察官?」方梓炎脱口而出。 「恶魔检察官?」关棠骐楞住,方梓璇回家都说他坏话吗?可恶! 「呃……不是……」方梓炎颇不好意思,「请问关先生有看到我妹妹吗?我在后山接了通电话,讲了快一小时,回来没看见我妹妹,以为她先回家,我回家后又来电话,讲完之后问家人才知道小璇根本没回家,我出来一路找,没找到人……」 「她来我菜园偷葱偷菜,却睡到叫不醒,我回来看见她,把她抱进屋里了。大哥要不要现在进屋看看她?或者明天她醒了,我再送她回去。」 大哥?这称呼听起来哪里怪怪的,但方梓炎没说出口,犹豫半晌,对自来熟的关棠骐说:「方便的话……我想进屋看看小璇。」他不好意思地说,对方挑明了说小璇是来偷葱偷菜的,他希望这位在小璇口里非常恶魔的检察官别追究妹妹的偷窃行为。 「当然方便。」 关棠骐领着方梓炎进屋,方梓炎进屋一眼看到躺在三人长沙发上的方梓璇,又瞥见茶几上一大把葱、一大把菠菜,心里嘀咕着,需要偷这么多吗?他脱了鞋,赶紧走到她身边仔细检查一番,确定她没受伤,他出声低 唤,「小璇、小璇……」 「我也叫过她几次,不过她睡沉了,怎么叫都不醒。」关棠祺走来,见方梓璇仍是熟睡模样,语气有些担心,「我听小璇说,大哥是医生,她应该只是熟睡吧?」 方梓炎终于好好打量关棠骐一番,五官深邃清朗,目光流露几分犀利,体格健壮,是个十分俊帅的男人。 「她应该没事,不过你跟小璇……」他有些迟疑,这男人担忧的语气眼神令他好奇,「你们似乎不只上司下属的关系?」 若是在今晚之前,关棠祺绝对无所迟疑的回答他们仅是上司下属关系,别无其他。 可今晚……他作了梦,他仿佛被植入真切得如同发生过的前世记忆,那些关于余棠骐、高仪仁的点点滴滴,欢喜悲伤,全涌进他脑袋。 他的心,被一场梦唤醒了,他对方梓璇的感觉,一夜间彻底转变…… 见他怔怔站着,久久不答,方梓炎又出声问:「关先生?」 关棠骐理了理思绪,拿出最亲切的笑容,说:「大哥喊我棠骐就好,我跟小璇不仅仅是上司下属的关系,我们是男女朋友。」他坚定无比说道。 「你们是男女朋友?」方梓炎惊讶,「晚上我问小璇,她说她没有男朋友……」 「她大概是害羞,我们刚交往没多久。」关棠骐说得煞有其事。 「呃……」一时间,方梓炎不知该信沉睡的妹妹,还是眼前这个语气笃定的男人。 「嗯……」沙发上的方梓璇有了细碎动静,她眨了眨眼睛,神情迷蒙,「哥……」 「你醒了!」方梓炎松口气。 「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关棠骐弯身问她,一脸关切。 方梓璇呆楞着,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屋子一圈,她……回来了?不是死了?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方梓炎见妹妹神情不太对劲,担忧探问。 「喔……没有……我很好,没有不舒服,只是……这是哪里?我怎么了吗?」方梓璇有些恍惚,心虚看了眼一旁的关棠骐,小声问:「关检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家。我晚上回来看见你睡在外头菜园,就把你抱进来,你睡了几个小时了吧。」关棠骐笑答。 「喔……」她漫不经心应了声,只是睡了几个小时啊? 「大哥,我有些事对小璇说,明天一早再送她回去,顺便拜访叔叔阿姨,可以吗?」关棠骐见她心不在焉,转而对方梓炎说。 大哥?叔叔?阿姨?关棠骐在说什么?方梓璇目瞪口呆,什么时候他跟她家人这么亲近了? 「呃?小璇如果想留下来,我没意见。」方梓炎说,看了妹妹一眼。 「梓璇,我有话对你说,留下来可以吧?」关棠骐问。 「……可以吧。」她脑子很乱,不知穿越去大明朝,是不是一场虚妄的想象? 「那好,别太晚回家,我明天上午要回医院。」方梓炎说。 「知道了。」 「大哥放心,明天一早我就送她回去,大家可以一起吃顿早餐。」 「好。」方梓炎深深看关棠骐一眼,点点头。 送走方梓炎后,几十坪大的客厅剩他们两人,方梓璇开始后悔,烫人的静默在宽敞空间漫开,她低头不敢看坐在茶几上的关棠骐。可他那双长腿就在她低头的视线范围内,随兴踩在墨色大理石地板上,她怎么也忽视不了他的存在,真是个无赖的家伙! 「方梓璇!」他声音有一点沙哑。 她蹙眉,一时情绪波涛汹涌,她想念大明朝的余棠骐,清晰记得他跳田畦、仰望明月,声音饱含破碎的痛苦,喃喃说着「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那是她对余棠骐最后的记忆,她以为自己死了,却回到现代。没想到穿越至大明朝度过漫长光阴,眨眼回到现代竟只是睡了几小时而已……老天爷跟她开什么玩笑! 那些爱与嫉妒、遗憾与痛苦,真实得不像是梦…… 她穿去大明朝,乍见余棠骐时,想的是关棠骐,如今回到现代,看见关棠骐,她思念的却是大明朝那个让她深爱的余棠骐……他们约好下辈子一起「做坏事」,约好一起求老天爷,谁知,没有下辈子,她回到现代了…… 眼前没有余棠骐,只有时常逮到机会就嘲笑她脑容量小的可恶关棠骐,她好想念那个会抱着她、喂她喝药、仔细帮她烤干一头湿发的余棠骐……忽然冲上来的热泪,难以阻挡。 听见关棠骐喊她名字那一刹那,她多希望听见的名字是高仪仁…… 关棠骐喊她半晌,不见她回应,他低下头张望,看见两行泪沿她脸颊滑下来,他怔住却找不到话语安慰她,一会儿,他拇指擦过她右脸颊,声音很低地说:「方梓璇,你应该知道偷窃犯法吧?偷窃是公诉罪,葱跟菜我放在茶几上,我还没报警你倒先哭了,想用眼泪跟我求饶吗?你要不要换个方式求饶?我考虑不报警。」 「不过一把葱、一把菠菜,你要报警就报警……」臭关棠骐! 这么有个性!关棠骐笑了笑,「跑来我家偷葱偷菜,又选在元宵夜,你是不是觉得那两句话应该很灵?」他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什么话很灵?我不知道……」她装傻否认,才不要让他知道,这家伙一定又会嘲笑她脑容量小,才会轻易相信没有根据的俚语习俗!她不想被关棠骐嘲笑。 「我不信你不知道,就那两句啊,偷挽葱就会嫁好尪、偷挽菜就会嫁好婿,你确定你不知道?那怎么刚好偷葱又偷菜?」关棠骐笑。 「我不知道!」否认到底。 「方梓璇,你缺男朋友,也缺好老公吧?」关棠骐又笑。 「没缺……」她撇过头,不想看他。 「我知道你缺,刚好我也缺女朋友、好老婆,不晓得为什么,今天我看你特别顺眼,这样吧,你拜托我当你男朋友、好老公,我可以答应不报警。你知道亲属间的窃盗罪是告诉乃论,你若当我老婆,偷窃就算告诉乃 论,我不提告就没事。这个提议很不错吧?」 「你有毛病吗?」方梓璇听他说完,一把火气上来,刚才复杂的情绪全烟消云散了。 关棠骐见她怒火腾腾地瞪他,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说:「这还差不多,哭什么哭呢!你生气比哭好看多 了。」他拇指抹去她另一颊残余的眼泪,「你放心,我身强体健,从上到下都好端端的,一点毛病也没有。如 果不信,你可以试用看看。」他逗弄她。 「什么试用!」她瞪他,关棠骐是吃错药了吗? 「我没说错啊,找男朋友跟找老公就像买车子,一辆车子买下来少说也要开个十年,更别说一旦选了老公,就得用几十年,风险那么大,不试用看看,怎么知道对方性能好不好?顶不顶用?使用寿命撑不撑得了几十 年?当然要好好试用一番……方梓璇,当我女朋友,我让你试用看看,保准你一用成主顾。你说怎样?」关棠骐没脸没皮地笑问。 第二十九章 方梓璇一副看着疯子的表情,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爱刁难她、动不动嘲笑她的关棠骐,怎么变成这副德性了?「我不想理你,我要回家了!」她站起来想走人。 关棠骐一把拉住她,她没留意,转眼跌进他怀里。 「别生气了……」他稳稳抱住她,放软声音,「天快亮了,天亮我送你回去,我答应你大哥要一起吃早餐。」 「你……」一会儿让人生气,一会儿又用温柔得会溺死人的声音说话,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了。 关棠骐望着她那双明亮清澈的眼,发现自己一向硬实的心因为她柔软了,他弯起好看的弧度,对怀里的方梓璇低语,「方梓璇,我们交往吧,我是认真的,我知道我嘴毒了一点,脾气差了一点、做事吹毛求疵了一点,但不算这些,我长得又高又帅,手里也有几个钱,勉强是个高富帅,我不花心,对美女没感觉,你不用担心我劈腿,严格说来,依你差强人意的条件,应该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关棠骐!」他真有办法,上一秒让她小小感动,下一秒让她大大抓狂,说她条件差强人意!他才是条件差强人意吧!他嘴毒、脾气差、做事吹毛求疵! 「好好好……」他眼眉尽是笑,这女人一定不知道,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是我条件差强人意,不是你,这样可以吧?」他软声说。 「你知道就好。」她忍不住笑了,觉得自己激动的反应好像有那么点幼稚。 「不过,我是真觉得你一定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了,因为这世上比我好的男人确实没几个。」 「关棠骐,有人说过你很臭屁吗?」脸皮这么厚! 「没,你是第一个。」他不在意地笑,「我说的是事实,不是臭屁。不闹你了,方梓璇,当我女朋友。」那句当我女朋友,他说得很霸气,不容她反驳的样子。 「我才不要!」她挣扎着要起来。 「当我女朋友。」他又说第二次,不让她离开。 「我不要!」方梓璇瞪他。 「今年当我女朋友,明年嫁给我。」他笑了,「或是你觉得我太好,想跳过女朋友试用阶段,直接晋升为关太太,我可以接受。」 「关棠骐!你不要疯疯癫癫。」她气炸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终于从他怀里跳出来。 关棠骐望着气呼呼的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脸上仍挂着笑,「好吧,天亮了,我送你回家,认识你家人后,要回来睡回笼觉了。回来这里前,我超过三十个小时没睡,睡没三小时又醒过来,现在真的很累。」语气掩不住疲惫。 「……你为什么超过三十个小时没睡?你不是也请假到元宵过后?」 「你怎么知道我请假到元宵过后?」他兴味盎然瞧着她,显然她十分关心自己啊。他的假是农历年后才请的,从除夕放到元宵过后的方梓璇应该不知道才对。 「呃^」她犹豫一下,才说:「前两天张检打电话给我,聊了一下,他说你今年也请长假,元宵过两天后才收假。」 「张检?」关棠骐眯了眯眼,语气淡下来,「张东文是吗?」张东文那张脸开始让他觉得讨厌了,根本俞立轩二号,若人真有前世今生,老天根本是在捉弄人! 「……是啊。」方梓璇莫名心虚起来,想起张东文长得好像大明朝的俞立轩,她居然有些对不起关棠骐的感觉……她摇摇头,神经!关棠骐又不是余棠骐,张东文也不是俞立轩,只是长得像而已。说不定她根本不是穿越,只是作了场栩栩如生的梦罢了。 「张东文在追你吗?」关棠骐语气不善。 「追我?哪有!」方梓璇慌忙否认。 「没有最好,你离他远一点。」关棠骐冷冷道。 「为……为什么!」她虚弱抗议。 「你想跳过男女朋友,直接成为关太太吗?」关棠骐不怀好意盯住她。 她被盯得毛毛的,直接否认,「我不想。」 「算你识相,恋爱过程还是别跳过的好。好了,我送你回去。」关棠骐不甚明显地轻轻一叹,流露些许疲惫。 方梓璇仔细看他,才注意到他眼眶下明显的黑影。 「你为什么这么久没睡?」 「我父亲两天前过世,律师公布遗嘱,我父亲一个大老婆,三个小老婆,以及我七个同父异母兄弟姊妹为了遗产分配,吵得不可开交,我被闹得没办法睡。」关棠骐笑笑说,神情没有一丝难过的模样。 方梓璇呆住,没想到会听见这么重磅的噩耗,大过年的,关棠骐父亲过世,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刚才还跟她说笑,要她当他女朋友…… 「你一定很难过吧?」 「难过?」关棠骐拿起西装外套、车钥匙,将茶几上的一大把葱跟菠菜塞进她怀里,然后拉她往外走,「我若说我不是太难过,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 方梓璇走在他旁边,得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他始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让她想起余棠骐…… 「不会。」她说,一个大老婆、三个小老婆,七个同父异母兄弟姊妹,她不难猜到他生活大概不好过。 「我不难过他过世了,只是惊讶他留给我那么多钱,何必呢!我又不会感谢他。对了,我刚才跟你说的,我有些钱,是谦虚说法,根据律师公布的遗嘱,我名下资产算起来有近百亿。你要好好抓住我,像我这种高富 帅,又不贪恋美色的好男人,真的不多。」关棠骐说得眼角眉梢都是笑。 方梓璇静了很久,他们坐进车子,关棠骐发动引擎,方梓璇放下手里的葱跟菠菜,没忍住,往他那边靠过去,抱住他。 「你难过就难过吧,我又不会嘲笑你,刻意装得很开心,看起来很假。」她低声说。 关棠骐僵了一僵,叹气,重重回抱住她,在她耳朵边低语,「女人果真容易母爱泛滥,你要安慰我就抱久一点,我喜欢吃这种免费掉下来的豆腐。」他戏谑轻笑。 方梓璇退开,狠狠槌了下他的肩,「你少白目了。」 「方梓璇,我没白目,告诉你,换成别的女人送我这种免费豆腐,我还不屑吃。」 她想起连续杀人案受害者陈义成的热情妹妹,当时关棠骐不屑一顾的样子,方梓璇没好气又瞪一眼关棠骐,不再说话。 「方梓璇,考虑一下我。」关棠骐将车子开出大宅。 「考虑什么?」 「明年元宵节过后我们没分手的话,你嫁给我。」 有病!方梓璇白他一眼,往车窗外看去不理他了,他是悲痛过度,暂时失心疯了吧。 【第十三章】 忙忙碌碌转眼三个多月过去,方梓漩很少再想起关棠骐到她家吃早餐那天的情景了,家里来了一堆不会在那时候来的亲戚,叔公、婶婆、表姊妹、表兄弟、堂兄弟、堂姊妹们全到齐,爷爷、奶奶对关棠骐满意得不得 了…… 最让她讶异的是,关棠骐居然好有礼貌,左一句叔叔、右一句阿姨,逗得她爸妈开心不已,连她四个挑剔的哥哥都对关棠骐印象满分。 真是夸张的一顿早餐! 她从不知道,关棠骐收服人心一把罩,太厉害了。 不过回台北后生活忙碌,多得像山一样的案子立刻分散她的注意力,她老早把关棠骐那句「当我女朋友」,抛到九霄云外,只在偶尔夜深人静又忽然失眠时,才会莫名想起,而每每想起那句话,她就会想起大明朝、想起余棠骐。 至于那个说了好几次「当我女朋友」的关棠骐,回到台北后正常许多,也像是忘了那回事,忙着解决源源不绝的各样案子。 方梓璇抱着几份卷宗往楼上跑,不料在楼梯间遇到正要下楼的关棠骐,他挑眉低头笑望往上跑的方梓璇, 「等不到电梯?」 方梓璇静了静,想起穿越时那双为余棠骐而废了的脚,「能健康地跑跑跳跳是福气,你不觉得吗?」 关棠骐若有所思,之后笑了笑,「快午休了,我们一起吃中饭,我最近太忙,一直没时间找你。」 「找我做什么?」不找她才好吧!她可以少做很多事。 关棠骐没理会她带了点嫌恶的表情,转了话题,说:「沈少扬说,昨天查案的员警找到光碟片里另外两个人的身分了。」 「真的?找到那个女孩子了?」方梓璇爬了几阶楼梯,来到关棠骐面前。 第三十章 关棠骐睐向她手里的卷宗,默默接过来,转了方向往上走,方梓璇对案子发展太好奇,一时没留意到卷宗被抱走。 「只是找出另外两个人是谁,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年,另一个还没查到下落,光碟片里的女人也还没找到。」关棠骐边走边说。 「另一个已经死了?怎么死的?」方梓漩问。 「查到的死因是瓦斯中毒。」 「瓦斯中毒……」方梓璇沉思,「知道在哪里吗?」 「昨天警方去看过现场了,我上午约了房东,房东说自从章建明瓦斯中毒死亡,后来租屋的房客全住不久,这两年屋子没租出去,一直空着。我下午要去一趟,你想不想一起去?」 关棠骐问。 「好。」方梓璇跟着关棠骐走到她所属的办公楼层,他将卷宗交还给她,正好到午休时间。 「你去放东西,我在这里等你。」关棠骐说。 方梓璇低头望着被塞进怀里的卷宗一眼,这才意识到关棠祺帮她拿了几层楼,也想起他们在楼梯间遇到时关棠骐明明是要下楼的…… 「你刚才不是要下楼吗?」她问。 「嗯。遇到你只好改变主意。」 「什么叫做遇到我只好改变主意?」方梓璇无法理解。 「意思是,我忽然发现我是个不称职的男朋友,觉得应该改变一下,免得刚到手的女朋友跑了。」他理所当然的说。 刚到手的女朋友?她以为回台北后关棠骐变正常了,谁知道他依然不正常! 「关检,我没说要当你女朋友。」 关棠骐对她那声「关检」皱了皱眉头,不高兴地说:「你可以叫我名字,亲爱的女朋友!」 方梓璇眼睛溜溜转一转,神情有丝恶作剧的得意,「我不知道你改名叫亲爱的女朋友了!」 「我是在叫你,亲爱的女朋友!你快点去放东西,一分钟后没出来,我就到你办公室跟其他同事宣布说我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你还有五十九秒、五十八秒、五十七秒、五十六秒……」 「关棠骐!我没要当你女朋友!」她打断关棠骐的倒数。 「你是没说要当我女朋友,不过三个多月前,当你的叔公、婶婆、大堂姊、二堂哥、表哥、表妹、爸爸、妈妈、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一堆亲戚家人认定我是你男朋友时,你没有否认,我理所当然认定你是我的女朋友。忘了说,关棠骐这项货品一旦售出,一概不接受退换。你还有三十二秒、三十一秒、三十秒……」 「关棠骐!」方梓璇气喊。 「这还差不多,不过少个关字会更好,另外我也接受‘亲爱的男朋友’这类称呼。你还有二十六秒、二十五秒、二十四秒……我一点也不介意对大家宣布我们的亲密关系。」 关棠骐坏坏地继续倒数,直数到十八秒,方梓璇跺了跺脚,转身奔进办公区,没看见关棠骐脸上那猫捉到老鼠的得意笑容。 一会儿,方梓璇气喘吁吁跑来,关棠骐脸上的笑始终未褪。 「挺可惜的,我其实非常期待对大家宣布我们好事近了。」 「什么好事近了?」方梓璇茫然。 「咦?记得我们说好了,今年当男女朋友,明年元宵过后当夫妻。」 「谁跟你说好了!」 「就是你跟我说好了。」关棠骐说。 「我没有。」方梓璇反驳。 「你有。」关棠骐斩钉截铁道。 「我没有!」 「你当时沉默,我当作默认了,所以有。」关棠骐又说。 「我沉默,是当你一时失心疯,不是默认。」方梓璇好气,这个关棠骐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直在激怒她。 「我没失心疯,反正明年元宵过后,你安心当你的关太太,其他事都交给我。」 「我、才、不、要、当、什、么、关、太、太!」她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说。 两人一来一往在斗嘴中来到停车场,关棠骐为她打开车门,她坐进车子,半点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帮女人开车门」这项服务,可是关大检察官只对女朋友才提供的绅士服务。 「我们来打赌,我赌你一定会成为我关棠骐的老婆,我要是赢了,我的全部财产都给你,如何?」关棠骐倒车,将车子驶出停车场。 这适好像哪里怪怪的?他赢了,他全部财产都给她?那是不是她认输比较好?他不是说他名下财产近百亿吗?方梓璇甩头,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关棠骐,你最近还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二关棠骐扫她一眼。 「你父亲过世没多久,你那些兄弟姊妹不是为了遗产跟你闹得不开心?」他大概是心情不好,才爱欺负她…… 「不只不开心,他们联名对我提告,要求重新分配我父亲的遗产,所以我这阵子忙到没时间关心你,你别生气。」 说得好像他们真有什么!「关棠骐,你别闹了。」 「我哪里闹了?」 方梓漩叹了一声,「他们告你,告得赢吗?」 「我这几年在司法界可不是混假的,先不说我有理没理,光是所有法官都是我朋友,我就赢他们一大半 了。」关棠骐嘻皮笑脸,「你放心,他们告不赢我,我家老头大概也猜到他们会告我吧,该做的措施一样没 少,我的继承完全合法,他们该有的特留份也都有,遗产不可能重新分配。不过跑法院确实有点烦人。」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心里一定不好过吧?」她无法想象亲人间反目成仇,若是她四个哥哥联名告她,她一定难过到茶不思饭不想。关棠麒还能这样没事的笑,真不容易。 「又母爱泛滥?要不要再抱我一下?我很乐意被你抱。」他说。 「你能不能正经点?」方梓璇受不了他。 「我很正经啊。」关棠骐在路边找到车位,停妥车,「到了,在三楼。我们先看一下屋子,看完我再带你吃饭。」他熄火后坐在位子上,安静不动。 「怎么了?」方梓璇见他不动又不说话,问了。 「我在等你抱我啊。」关棠骐无辜地看着她。 方梓璇受不了,翻翻白眼,飞快下了车。 关棠骐只好也下车追上方梓璇,「一个拥抱都舍不得给,小气。」 他们走到公寓大门前,关棠骐看外头信箱,找到某个信箱,打开,手往信箱开口伸进去,摸出两把串在一起的钥匙,「房东放的,让我们看完屋子把钥匙挂回去就好。」 「喔。」方梓璇应了一声。 两人走上三楼,关棠骐打开屋门,率先进屋。 一阵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显示屋子确实有段时间没人住了。 「房东说发现章建明尸体的是许国良,也是光碟片里七个男人的最后一个,回推章建明死亡时间,他是七个男人里第一个身亡的。」 关棠骐边说边往屋内的浴室走,方梓璇紧跟在他后头。 「警方怎么查到最后两人是章建明、许国良的?」方梓璇问。 「他们把光碟片影像截录,放大章建明、许国良脸部,印成照片,跳楼死亡的张中博的妹妹跟章建明交往过,她认出章建明,警方照她说的住址找到当年章建明租屋的房东,房东认出许国良。」关棠骐说。 他蹲在浴缸边,细细巡视每寸墙角边缝,假设章建明瓦斯中毒死亡不是意外,这应该是s犯下的第一桩杀人案,s可能留下的刻痕必定十分细微。 方梓璇见他找得十分仔细,便说:「我去阳台看看。」 「好,小心点。」关棠骐说。 他细心叮嘱的语气,让方梓璇不禁回眸,短短瞬间,她居然脸红心跳……她不愿深想,往放置热水器的阳台走。 按理说,热水器放置在阳台,应该不容易瓦斯中毒才对,但这里的阳台做了密闭式百叶铝窗,热水器就在连着浴室小窗的外头墙上,若是因为天冷,将百叶窗全关上,瓦斯往小窗灌进浴室,是有可能瓦斯中毒。 她在瓦斯桶与热水器间察看,不一会儿,她在连结瓦斯桶与热水器的瓦斯管边,看见一个像是用黑色奇异笔写的小小的「s」,很小,有点模糊了,但仍看得出来是s。 「关棠骐、关棠骏!」她大喊。 关棠骐快步奔了出来,一把拉起她,将她拉到身后,护好了她,才问:「怎么了?」 方梓璇惊呆一阵,没料到关棠骐是这种反应,好半晌回过神呐呐道:「我没怎么了,是你怎么了……」 第三十一章 「你叫那么大声,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关棠骐无可奈何的说,接着又碎念了一句,「保护好女朋友,是每个男人该尽的本分,我哪有怎么了?」 「我是怕你在浴室找线索太专心,听不到我的声音,才喊大声一点。」她说。 关棠骐叹了一声,「好吧,你喊我什么事?」刚才她喊那两声,他只觉心脏突然狂跳,一阵紧张,从来不知道他的心脏可以因某个女人脆弱到这种程度。 方梓璇从他后头走出来,蹲下,指了指瓦斯管线,「你看。」 关棠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仔细看片刻,说:「果然是s……」 「你很确定吗?字迹有点模糊了。」 「你看这个s,最后勾上去的尾巴向下微微弯勾,这是那人的笔迹。」 方梓璇回想了会儿,前几桩案子留下的s刻痕,s最后弯勾处的确都微微向下弯回来,这是个人惯有的习惯。 「所以章建明应该不是意外死亡?」 「不是。」关棠骐拿手机拨电话给沈少扬,让警方过来做正式记录。 接着,关棠骐又四处看了看,然后极为自然地牵着她的手,走出老公寓。 「关棠骐!」方梓璇敌不过关棠骐的力气,挣脱不开他的魔掌,只好出声喊。 「怎么?」 「我没答应让你牵手。」 关棠骐望着他们交握的手,觉得画面太美好,根本不想理会她,直接将她牵到车边,帮她开车门。等她要上车了,才状似不舍地松开手,不甘愿地说:「你的手,暂时还给你,等一下再牵。」 他绕过车头,上车坐了一会儿,才启动车子,神情有些挣扎,好片刻才说:「我见过你家人了,你要不要也见一见……我妈?」 方梓璇正要开口拒绝,却又听见他继续说:「她现在住马偕,胰脏癌末期,医生说情况好的话,还能活半年。晚上我要过去看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关棠骐……」方梓璇声音软下来,原来他这么可怜…… 「我妈当张忠义一辈子的小三,爱惨了他,连死都想跟张忠义同一年死,真好笑!那男人哪里值得她死心塌地的爱?」 关棠骐平平静静地说,听在方梓璇耳里却十分难受。他似乎很习惯用若无其事的态度掩饰他真正的情绪。 她忽然能理解关棠骐为什么嘴毒、脾气差、做事吹毛求疵……她听过一句话,世界上所有的混蛋,里头都住了浑身是伤的可怜灵魂…… 关棠骐曾经也浑身是伤吧?才慢慢长成如今这样浑身带刺的可恶模样。 「你跟我去看看她吧,她一直希望我找个好女孩定下来。我本来打算让她死不瞑目的,不过,既然老天爷让我遇见你,那就算了。让我妈安心的走,算还她生我、养我的恩情一场。 你若不想跟我去看她也没关系,我能理解,女人都讨厌小三。」关棠骐轻笑。 她不喜欢他这样笑、真的不喜欢,会让她……想抱一抱他…… 「我陪你去看伯母。」她说。 「真的?你去看她的时候,记得别叫她伯母,她讨厌被叫老了。」关棠骐认真说。 「我叫她姊姊,可以吧?」 「那她可能会笑得阖不拢嘴,也不必让她太开心,叫阿姨好了。」 「你是不是对你母亲……又爱又恨?」 关棠骐眼色复杂了一瞬,掐掐她的脸,「原来我的女朋友挺机伶的!我对她确实是又爱又恨,不像我对你,只有爱没有恨。」 方梓璇无语,爱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又莫名其妙! 「方梓璇,元宵节那天,我作了一个很奇怪的梦,醒来看着你,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你几辈子了,我说那些话是认真的,当我女朋友,明年元宵后,当我老婆。你好好考虑我的话,以后,我绝对不欺负你。」 奇怪的梦?总不会跟她一样,穿越了吧? 以后我绝对不欺负你……听起来,好像余棠骐的语气,不可能,她在瞎想什么! 关棠骐一定是太过悲伤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任谁都会受不了。 她决定……暂时容忍他的胡言乱语。 「我会考虑。」她最后说。 病房长廊,光洁雪白的地板,让天花板明亮灯光显得森冷,淡淡消毒水味漫在空气里。 关棠骐一路牵着她的手,她从挣扎到索性放弃,面无表情被他牵着走。 来到关阿姨病房楼层,才踏出电梯,迎面一名护理师走来,看着她跟关棠骐牵握的手,表情似乎有些吃惊。 「关先生,苏医生正好在关阿姨病房里……」 方梓璇想不注意到都难,护理师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他们牵握的手。 关棠骐神色无波地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关先生,苏医生在关阿姨病房喔。」护理师又说了一次。 方梓璇皱了眉头,护理师是在暗示关棠骐什么吗? 「我听见你说的话了,不过苏文娴在我妈病房又怎么样?值得你一句话说两次?」关棠祺不冷不热问。 关先生给人的压迫感好重,尤其是他冷淡问话的样子,特别可怕…… 「呃……嗯……你跟苏医师……不是在交往吗?」护理师终于支支吾吾地说。 「谁说我跟苏文娴在交往?我说过吗?」 「关先生是没说过……」护理师小小声说。 「我跟谁交往这种事,不是我说的,都不算数。」他语气淡然,却有强烈压迫感。 「可是,关阿姨跟苏医生……她们……」 「她们说了什么,与我无关。我的女朋友,是旁边这位小姐,顺利的话,明年我会娶她。」语毕,他拉方梓璇拐进病房长廊。 长廊上两三名护理师在不同病房进出,看见关棠骐牵了一个年轻女人,脸上表情都很是惊讶,她们纷纷打着招呼—— 「关先生……」 「关先生。」 「关先生,苏医生在病房里……」最后一名出声的护理师说。 关棠骐皱眉,他没理会,牵着方梓璇进了病房。 钉挂在墙上的薄型萤幕正播放一则新闻,电视主播清甜声音传来—— 「葬礼极其哀荣,行政院长,总统府资政,副总统,也于上午九点十分到场致意……」 关棠骐走进病房后,第一个动作是拿遥控器直接关了电视。 「你天天看,不烦不腻吗?他已经死了,反正你很快就会再见到他,何必……」 「棠骐哥!」 一道脆甜女声从后面传来,方梓璇心脏没来由地拧一下,好耳熟的声音,在哪里听过? 她转头看从洗手间出来的人,整个人呆住——柳兰芳!那张脸是柳兰芳的脸…… 关棠骐厌恶皱眉,自从元宵夜作了那场梦后,他对苏文娴的厌恶便翻倍成长,从前他对苏文娴只觉得烦。长辈们总想把他们凑成一对,而苏文娴明显也对他有意思,可惜他对她除了烦,没有其他感觉。 那场梦后他有些明白,何以苏文娴漂亮、聪明、温婉大方,却丝毫引不起他兴趣!若人真有前世今生,苏文娴就是那个他即使喝了孟婆汤,也忘不了要恨的女人,因为她害死了他最爱的人…… 「阿姨状况很不好,你不该这样对她说话。」苏文娴语气软软的,但责备意味浓厚,说完,她才看见关棠骐牵着一名女子。 「棠骐哥,你……」苏文娴楞了会儿,看着他们牵握的手,眼里霎时布满痛苦。 「她是我女朋友,方梓璇。」关棠骐对苏文娴说。 「女朋友?」她无法相信地惊呼。 「是,今年是女朋友,明年我会娶她。」 「你要娶她?」苏文娴脸色震惊,一刹那两行泪滚落下来,露出深受打击的模样。 方梓璇看了有些不忍,轻轻扯一下关棠骐的手,他低头望两人的手,再看看她,嘴角一撇,没搭理她,反而拉着她往病床走去,对病床上消瘦又苍白的关蓉芷说:「我女朋友,是检察事务官,我们明年结婚。我带她来见见你,你要去找张忠义,可以安心去了。」 病床上的关蓉芷不气不怒,反而笑笑看了看方梓璇。 方梓璇听不下去,甩开关棠祺的手,生气说:「关棠骐,你再不管管你的嘴巴,我真的会不理你!」 关棠骐转头看她半晌,那双气怒的眼睛,让他嘴巴毒不起来。他据提嘴,没回方梓璇话,态度却立刻收敛,他目光又转回病床上,语气不算温柔地问:「晚餐吃了吗?」 第三十二章 关芷蓉笑容扩大,开心得十分明显,说:「吃了一些。」 「嗯。」关棠骐应了声。 方梓璇看他们无话可说,连忙道:「阿姨,您好。」 「方小姐,你跟棠骐交往多久了?」关芷蓉问。 被彻底冷落在一旁的苏文娴,抹了抹眼泪,深觉自己是这病房里多余的人,她安安静静离开了病房,没人注意到她。 「……刚交往不久。」她心虚看眼关棠骐,他嘴角那抹得意的笑,真有些碍眼。 「棠骐脾气差,亏你治得了他。你们打算明年结婚?我可能等不到明年了。」 「没……阿姨,您别这么说。」方梓璇想,她实在不会安慰人。 「你别浪费同情心了,我妈不怕死,她根本巴不得现在马上死……」关棠骐的话被方梓璇一记怒瞪截断,他住了嘴。 「方小姐,能不能陪我聊一下?」 「当然可以。」方梓璇说。 「棠骐,我很想吃青森苹果,你去帮我买几颗。」 他沉默一会儿,问方梓璇,「你确定你愿意留下来?不愿意不用勉强。」 「你去买苹果。」方梓璇说。 关棠骐没再说什么,点点头离开病房。 「方小姐,坐下来说话,别站着。」关芷蓉温柔笑着。 方梓璇乖顺在一旁的陪病床坐下,这才注意到小柜子上有好几颗大苹果。 关芷蓉顺着她目光看去,尴尬笑了一笑,自嘲说:「我把人支开的借口用得很烂。」 「富士苹果跟青森苹果,吃起来口感完全不一样。」方梓璇笑了。 「你是个好孩子。」关芷蓉笑道:「你能不能帮阿姨拿一下电视遥控器还有播放机的遥控器?」 「好。」方梓璇起来,拿了两个遥控器。 关芷蓉打开电视,将影像倒带回播。这时方梓璇才好好看清新闻画面,她暗暗震惊,没想到关棠骐的父亲是影业大亨张忠义,她之前只是听关棠骐说了名字,完全没意识到那个影业大亨就是关棠骐的父亲。 近百亿遗产……原来关棠骐不是在说笑。 「棠骐始终不能原谅我跟他父亲的关系,他恨他爸爸,也恨我,不过他说得没错,我巴^不得现在马上死掉,能去见忠义。」关蓉芷笑得美丽,却给人她随时会消失的感觉。 「阿姨……」她不知该说什么。 「我一直没告诉棠骐,我跟忠义是青梅竹马,我们本来要结婚了,可是忠义的爸爸在外面欠赌债,欠了将近三千万,当时忠义在台当导播,梁雨彤是丁台大老板的独生女,她对忠义一见钟情…… 「大老板拿三千万帮忠义还了赌债,条件是忠义必须娶梁雨彤,忠义跟我分手,娶了梁雨彤。当时我没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几年过去,忠义跟我在路上遇到,那时我牵着才三岁的棠骐,忠义一看到棠骐,就知道那是我跟他的孩子,没办法,棠骐太像忠义了。 「外面的人都说忠义花心,其实并不是,他只是藉由那些女人分散梁雨彤注意力,他不想梁雨彤对付我……这些事,我从没对棠骐说过,即使说了,棠骐也听不进去。」 「阿姨,好好跟他说,他应该听得进去……」方梓璇安慰着,可其实也没把握。 「我了解他,」关正蓉坦然一笑,「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她叹一口气,望向窗外,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说:「等我死了之后,你替阿姨告诉他,我想到那时候,他应该听得进去了。我只希望,他不要一辈子恨我、恨他爸爸,忠义一直很爱棠骐,总是觉得亏欠棠骐什么,他死了,大部分财产全给了棠骐,大概是希望弥补没能给棠骐一个正常家庭的遗憾。」 可惜,棠骐最不在乎的正是忠义的财产…… 顿了顿,她续道:「方小姐,阿姨只能拜托你了。本来我想把事情告诉文娴,就是刚刚那位女医生,不认识你之前,我还满希望棠骐跟文娴能在一起,不过你也看到了,棠骐对文娴一点意思也没有。我看得出来,棠骐很在乎你,他从来没像刚才那样听过谁的话。我很高兴你今天来看我,我终于可以安心了。」关芷蓉朝她眨了眨眼睛。 「阿姨,棠骐心里是爱你的。」 「我知道,毕竟没有爱,不会有恨。他爱我是真,恨我也是真。」关芷蓉看得很开。 方梓璇实在无法反驳她的话,于是两人一阵沉默,病房里只剩电视声音响着。 一会儿,病房门被打开,关棠骐提了一袋苹果走进来,看见电视又打开,生气了。 「就那么忍不住?把我支开,只为了跟方梓璇一起看电视?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把张忠义当英雄、当神,你可不可以……」 「关棠骐!你不要开口好不好?」方梓璇吼他。 他怔了一瞬,吼回去,「你这个笨蛋,你什么都不懂!」 「你们别吵架……」关芷蓉声音虚弱,却制止不了两个盛怒中的年轻人。 「又骂我笨蛋,关棠骐!你今天才说过‘以后我绝对不欺负你’!骂我笨蛋就是欺负我,你知不知道?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大笨蛋!」她气极了。 机器忽然发出一阵阵警报鸣响,哔、哔哔…… 方梓璇后悔又着急,转向病床,关芷蓉已双眼紧闭,动也不动地躺在病床上。 护理师奔进病房,苏文娴快步挤到病床边,边说边关了机器警报,「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方梓璇赶紧让开,苏文娴动作非常俐落,检查过病人后,她站在床边,落下泪来,低低道了一句,「棠骐哥,阿姨走了。」 「不是应该……先急救吗?」方梓璇完全无法接受。 关棠骐握紧拳头,僵着身子,许久才说:「我母亲注记了不急救。」说完,他放下苹果,走出病房,在白色长廊里,站得笔挺,神色怔忡。 他没想到,爱与恨会在一瞬间终结。死亡,来得那么突然。 【第十四章】 方梓璇呆站在病房里,无法置信,刚刚还好好跟她说话的关芷蓉,就这样过世了,关芷蓉离开那瞬间,她却顾着与关棠骐对吼。 苏文娴泪眼婆娑,宣布了病患死亡时间。 方梓璇走到病床边,难过地拉了拉关芷蓉的手,低声说:「阿姨,你刚才交代的事,我会做到……你一路好走。」 护理师拿来病历,方梓漩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正巧站在苏文娴右后方,她看见苏文娴在病历上写了一串英文,最后签了「sue」。 那个「s」让方梓璇看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再细细看一次最后弯勾向下的弧度…… 她楞楞看了苏文娴半晌,医疗用镇定剂,精准的外科手法,不会的,怎么可能…… 方梓璇像被人从头淋下一盆冰水,心里打了寒颤,她静静走出病房,看见病房外的关棠骐,他神色空茫,那模样让她心疼了…… 「关棠骐……」她轻轻喊他的名字,他一定很难过,她不该对他生气的。 关棠骐转过头,朝她勉强一笑,声音很沙哑地说:「梓璇,我现在可能真的需要让你抱一抱。」 她眼底涌起了水光,二话不说,上前紧紧抱住他。 「你……节哀顺变……」最后,她只能这样说。 「别担心我。」关棠骐伏在她肩上,「刚才对不起,是我不对,谢谢你陪她看电视。」 他眼眶刺痛,将泪眨回去。 「阿姨跟我说了很多话,过阵子我再告诉你,好不好?」她哽咽说。 「好。」关棠骐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摸摸她的脸说:「我先送你回去,还好,今天你过来了。」 「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你。」她不放心他。 「没事,我妈把事情都安排好了,我只需通知礼仪公司过来,剩下的事他们会处理。我送你回去休息。」 她这才点点头。 关棠骐说:「你等我一下,我跟苏文娴说几句话。」 「好。」 关棠骐进病房,不消多时又出来,「我们可以走了。」 她静静跟他走到停车场,两人进车子后,方梓璇小心翼翼开口,「你跟苏医生认识很久了吗?」 关棠骐边开车边说:「她是我妈姊妹淘的女儿,她考上阳明医学院那年,我妈请她们母女吃饭,我才第一次见到她。严格算起来,我们认识七、八年有了。你放心,我对她完全没有意思,你不必在意。」 第三十三章 「我……」方梓璇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在这时候说,何况她并不十分确定。说不定只是字迹相像,应该没有这么巧……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没,没想说什么。」 「你真的不必在意苏文娴。」他看她一眼,再次强调。 「我不是在意她。」 「不在意就好。」 「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跟我说。」 「好。我一定不会跟你客气,我的准关太太。」关棠骐眼神深邃,透过后照镜看她。 「关棠骐,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为什么不相信我没开玩笑?」关棠骐认真反问。 她被问住,许久才回答,「我们认识两年多,没约过会,你也没给我多少好脸色,逮到机会就只会嘲笑我,我当然不信你会突然喜欢我……」 他笑了,淡淡说:「你说的有道理,是我不对。忙完这阵子,我再好好补偿你。」 「关棠骐,你不可能真的喜欢我吧?」 「喜欢就喜欢,这种事,对我来说没什么真的假的。我们认识两年多,依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会无聊到随便骗一个女人说我喜欢她?」 她无语,他的确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我理解你很难相信,你就当我被雷打到,或被丘比特的爱情箭射到,其实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喜欢你……」理由有点荒唐,前世今生……谁信呢!他低叹,又接着说:「现在我只能说,我喜欢你是真的。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我会努力说服你。不过话说回来,你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她望着他开车的侧脸,说不出她没有一点点喜欢他……她违背不了自己的心。 「你不回答,我认为就是最好的回答了,至少是现在最好的回答。我们慢慢来吧。已经过晚餐时间了,我没办法带你吃晚餐,你要不要路上买点东西回去吃?」 「不用了。我回家煮面条吃。」 「嗯。煮丰富一点,别只有白面条。改天带你吃好吃的。」 「你不吃晚餐?」 「不吃了,我没什么胃口,送你回去后,我得赶回医院。」 「你……很难过吧?」 「你放心,想哭的时候,我一定到你怀里哭,你要随时待命。」他幽默的说。 「我不会安慰人……」偏偏她很想让他好过点,因此更是懊恼。 「看得出来。没关系,以后你伤心,我会安慰你就好。我也不会安慰人,但我一定很会安慰你。」他温柔地说。 「我不知道你这么会说情话……」 「你终于发现我是在对你说情话了。」他哈哈一笑,一会儿又认真严肃地说:「梓璇,我很庆幸你今天在我身边,谢谢你。」 「不客气,我没帮上什么忙……」她轻轻说。 「你陪在我身边,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她一时冲动,伸手握住他在排档杆上的手。 「关棠骐,不要太伤心,想哭的时候,记得来找我。」 「好。」他回握住她的手,深深看她一眼,难言的情感在他们之间流动。 方梓璇恍惚片刻,觉得她像是又握住余棠骐的手…… 六百多年后的关棠骐,会不会就是六百多年前的余棠骐? 告别式会场里,方梓璇凝视着关棠骐。 今天关棠骐一身深黑西装配白衬衫,神情肃穆,他们有大半个月没见面了,他明显瘦了些。昨晚她接到关棠骐来电,问她愿不愿以未婚妻身分参加告别式? 她静了很久,他在手机另一头也安静等待,她想到那晚她主动握了他的手,那感觉…… 她说不上来,像是回到安全的港湾……她不是个矫揉造作的人,要她明明有感觉,却端着架子装没感觉,这种事她做不来。 但以未婚妻身分参加告别式?似乎又太跳tone了。 她思忖了有十几分钟,而关棠骐一声催促也没,只在那头安静等着。 他越是安静,她的心越是柔软,这样的关棠骐,很像她曾爱着的余棠骐…… 「我们两个多礼拜没见了……」她对他说。 「一直在忙,虽然很想你,可是抽不开身。」他平静地答。 「嗯,我以为你会有想哭的时候。」 「还不到能哭的时候,我得把所有事情先办好。」他在电话那头温柔地笑了。 「知道了。明天早上你来接我吗?」她问。 「五点半去接你,会不会太早?」 「不会。」 「明天起,你就是我的未婚妻了。」他低声说。 「嗯。」她应,心慢慢变得踏实。 「梓璇,谢谢你。找时间,我会补你一场求婚。」他声音十分温柔。 「好。」她很干脆。 通话时间很长,真正说的话却很短,结束通话后,她才慢慢意识到,她答应了什么。 一早,往山区的路上,关棠骐对她说了许多,告别式在山区一幢日式木建筑举行,屋子是他医生外公的旧祖厝,一幢桧木造的旧屋,棠骐外公十几年去世前留给他母亲,告别式办在老屋,是棠骐母亲想落叶归根的心 情。 棠骐对她说,他外公外婆只一个独生女,女儿一辈子当人情妇,让两老伤心欲绝,一度断绝关系不相往来,后来是棠骐外婆病重,才终于和解。 他说了不少对外公外婆、对母亲的回忆,他语气平静,叙述直白,听不出情绪起伏,但她知道他压抑住了浓烈的情感。 老屋子有个很大的院子,日式禅风庭园造景,几乎让人以为身在国外,小桥、石径、青松,坐落在宁静山区 间,幽幽虫鸣鸟唱,忽远忽近。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两人穿过庭院,来到日式木建筑前,他握住她的手,在老房子檐廊下,双双脱了鞋,步入铺满榻榻米的大客厅。 礼仪公司的人将客厅布置得十分素雅,两旁摆了雅洁的白菊花圈,灵堂前供了两大束漂亮的黄色百合花。 「一切依我母亲的意思,不焚香、不诵经、不烧纸,来致意的宾客只需行礼,我们回礼即可。家祭八点,公祭八点半,公祭时你可能要辛苦些,我们跪坐旁边,等宾客行礼后再一一回礼。来的人不会太多,九点左右能结束,可以吗?」关棠骐问。 她点点头,已经快八点,礼仪公司的人过来跟关棠骐说话,她在一旁听着。 八点家祭时间到,他们行完礼,到一旁并肩跪坐,没多久苏文娴脱鞋进了屋子,看见方梓璇与关棠骐并肩跪坐,她讶异一瞬后,神色黯然。 「棠骐哥,干妈上个月收我当干女儿,我来参加家祭,我爸妈晚点会到。」 他仅仅点头,没答腔,苏文娴也不再说什么,在灵堂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方梓璇从这角度,刚好看见苏文娴穿浅肤色丝袜的右脚心有一个明显的黑痣……她顿时震惊不已。 苏文娴行大礼后,转向他们行了礼,照理方梓璇应该跟着关棠骐回礼,可是太过震惊的她完全忘了回礼,只关棠骐一人回礼。 关棠骐注意到方梓璇的不对劲,低声在她耳边问:「怎么了?」 「没……没事……」她这才想起该回礼,连忙弯身回了苏文娴一礼。 苏文娴站起来,走到他们旁边,也跪坐下来。 八点半,公祭开始,陆续有亲友来致意,关棠骐、她、苏文娴三人以孝子、准孝媳、孝女身分回亲友礼,九点左右,告别式结束。 关棠骐送宾客出去,方梓璇心神不宁,心情很复杂,眼睛时不时打量苏文娴,心慌慌的。 等老屋剩下他们三人与礼仪公司的人,关棠骐对苏文娴说:「我们要走了,这里有礼仪公司处理,你也早点回去吧。」 「棠骐哥,找时间我们一起吃顿饭,好不好?我……有话想对你说。」 「想说什么可以现在说。」关棠骐不冷不热地道。 「我……」苏文娴看了眼方梓璇,犹豫片刻,「我想单独对你说。」 「我跟梓璇没有秘密,你单独对我说的所有话,事后,我一样会让她知道,不如你直接^对我们说。」关棠骐完全不给面子。 苏文娴看看方梓璇,眼里有几分掩饰不了的嫉妒,她迟疑半晌,才说:「我另外找时间约你。」 「我不一定有空。」他语气淡淡的。 「没关系,我可以等到你有空。」 「随你。」 关棠骐拉着方梓璇跟礼仪公司的人交谈几句后就离开了。 第三十四章 直到关棠骐开车下山,他才缓缓问道:「你怎么了?从苏文娴来了以后,你就心不在焉,我说过,你不必在意她。」 「棠骐……」她脱口喊他,心有所感,想起大明朝的余棠骐、柳兰芳……忽然觉得也许她不是穿越,而是清晰梦见了前世…… 老天爷或许开着每个人玩笑,一世又一世地,那些曾爱过、恨过、妒忌过、纠缠过的人,不断以不同身分、角色来人世间相逢。 「终于听见你喊我名字。」关棠骐眉眼尽是笑,「我好像等了很久。」 「我不是在意苏文娴,而是……」她怀疑苏文娴就是凶手。 苏文娴或许就是六百多年前的柳兰芳,在她生命里,无论苏文娴或柳兰芳,都是与她竞争同一份爱的人,可是她明白关棠骐,所以她不会疑心什么。 「而是什么?」关棠骐扬眉问。 「没什么。」她理了理情绪,右脚心的痣、相像的笔迹,光凭这两点,能断定苏文娴是凶手吗? 方梓璇觉得该仔细理清楚,她打算回办公室把资料找出来,再好好看看,她不想贸然对关棠骐说出怀疑。 最近他经历的事实在太多,若换成她,恐怕根本撑不过接二连三的打击,尽管他表现出不甚在意的样子,但前后过世的毕竟是亲生父母,怎么可能不难过? 他虽然老说不必在意苏文娴,然而他们是认识七八年的朋友,关阿姨过世前,在医院也是由苏文娴多方照料,她想关棠骐心里一定也感激苏文娴,若苏文娴真是连续杀人案的凶手,他会难过吧…… 「你确定没什么吗?」关棠骐有些不信,她看起来恍恍惚惚的。 「我只是想到几件案子,有点分心,对不起,我应该专心些。」她说。 「你什么时候变工作狂了?」他轻笑。 「才没有!」她赏他一记白眼,「对了,我大哥昨天打电话给我……」她咬唇,犹豫了一下该不该说。 「你跟大哥说了?」关棠骐直觉问道。 「你叫得太顺口了吧?」方梓璇嗔道。 关棠骐不以为意,耸耸肩,「大哥打电话给你,怎么样?」 「我跟他说……」唉,她昨天是怎么说出那句话的啊! 她当时挂了关棠骐电话不久,大哥接着来电话,她整个人还有点恍惚,不太有真实感,只知道她变成了某人的「未婚妻」然后就跟大哥说了。 「到底说了什么?这么难出口?」 「我说……我应该会跟你结婚……」这样说,好像她很想嫁他的样子。 他明明连婚都没求,她就成了他的未婚妻,还告知家人,简直太……太给关棠骐方便、也太理所当然了,严格来说,他们连好好恋爱都没有啊! 她捣住脸,不想面对关棠骐,依他向来的毒舌程度,他一定会笑她! 关棠骐把车停在路旁,降下车窗,将车熄了火,风徐徐灌进来,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认真而严肃地望着她紧闭双眼的脸半晌,他俯过身,靠近她的脸,感觉她温热的气息吹拂过来…… 关棠骐微微笑开来,慢慢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直到唇与唇之间剩下不到一公分间隙,他沙哑出声,「我要吻你,别挣扎……」 说完,他的唇贴上她的,两人一刹那都像触了电,那熟悉的触感,让两人一阵心悸。 他吻得比微风还温柔,带着试探与摸索,见她没任何挣扎,他松手,大掌游走到她脑后将她托得更近、更紧,他的舌探进她唇齿间,索求她的清甜芬芳,他越吻越深,欲望冉冉升起,他身体涨疼不已,只能结束深吻,以免失控。 她依然闭着眼睛,他抚了抚她被吻得红肿的粉唇,开口道:「我们一定会结婚,谢谢你愿意先对大哥说你应该会跟我结婚,失去这么多之后,有人愿意开口要我,尤其这个开口的人是你,感觉挺不赖的。」 这是关棠骐难得流露的脆弱,方梓璇眨了眨眼睛,心疼感涌上来,她靠入他怀里,将他抱紧了,好一会儿才说:「关棠骐……」 「嗯?」 「你居然不对我毒舌了……」 「你现在住我心里,我毒舌不起来。」他低笑。 「我能住多久?」 「你想要住多久?」 「大概……想住好几辈子吧……」若说他们今生相遇,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那她贪心希望,以后生生世世,他跟她都没有遗憾。刚刚那一吻里,她知道,他们的灵魂注定相属,那种终于回到家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深刻……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我的心只有你能住。」他温柔说,轻抚她的背。 「大哥说,要你请他吃饭,他还说想娶他的宝贝妹妹,得先经过他那关。不过我想,现在二哥、三哥、四哥应该都知道了,恐怕你得一关一关过了。」 「完全没问题。」关棠骐不以为意,抱住她这刻,前所未有的幸福与满足感填满他。 「关棠骐……」 「嗯?」 「你以后,真的不会欺负我吧?」 「哪里舍得。」 「也不能骂我笨。」 「绝对不骂,就算你真的笨……」他闷笑。 「可恶!」她推开他。 「这样就生气?别气了,都我的错。晚上请大哥吃饭?」 「嗯,我问问他,昨天他说这两天没值班。」方梓璇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这里没讯号?」她讶异道。 「不急,等到了市区再打。」关棠骐重新发动引擎,关了车窗,开车上路,「你二哥、三哥、四哥,应该不会太难打发吧?」他问。 「我二哥是会计师,八成会跟你要财产清单来看,三哥是律师,专打离婚官司,你恐怕会被他逼签什么协议书之类的,至于我四哥,主业是程式设计师,副业是搏击防身术教练,他应该最是难打发的…… 「对了,你记得手机别借四哥,他会灌莫名其妙的程式,你就莫名其妙被监控了,我是受害者之一,虽然他说是为了我好,万一哪天我被人绑走,才知道到哪里救我,可是被监控的感觉总是不好啊,不过他是我哥,我也不能怎样…… 「认真说,我家大哥是最好应付的,你只要对他有礼貌、请他吃几顿饭,让他看你最好的一面,他若点头微笑了,就算过关。但我其他三个哥哥喔,啧啧……一个比一个龟毛,尤其是我四哥,他大概会对你说:‘你要是连我都打不过,别想娶我妹了。’,对了,你有学过防身术吗?」她眨着眼睛,一脸无辜看他。 关棠骐默了默,没想到这年头娶个老婆这么难!只能说幸好他功夫不错,有练过!小时候被外公强迫练武健身不是练假的。 方梓璇见他沉默,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你保重」的样子。 关棠骐抓来她的手,重重亲了一下,说:「你放心,我功夫很好。」 余棠骐功夫也很好呢,真巧。她笑眯了眼,「那太好了,看来,嫁给你有希望了。」她哈哈笑。 「方梓璇,你真可爱。」他也笑开了。 【第十五章】 方梓璇低头输入一则讯息,确认传出去后,挥手招来计程车,前往约定地点。 周间的渔人码头,人潮不似假日拥挤,她下车后步行了一段路,看见一辆蓝色小轿车,车牌号码正是对方简讯里的号码。 方梓璇弯身看眼驾驶座,走过去敲了敲副驾驶座这边的玻璃车窗,对方抬头见是她,笑了笑,解了中控锁示意她上车,她打开车门,坐进车子,将门关上。 「一个人来?」苏文娴问。 「嗯。」方梓璇应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公务人员的手机号码,很容易问到啊。」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方梓璇对俏皮的苏文娴有点不适应,虽然没见过她几次,但感觉她该是那种温柔婉约的女孩子,很难让人将她与俏皮连结在一起……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你找我来,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对我说,是什么事?」方梓璇问。 「喔,当然是很重要的事啊。你等我一下。」苏文娴低头翻找包包,摸索一番,快速拿出一样东西,方梓璇没来得及反应,左臂就挨了一针。 她连挣扎都来不及,只开口说「你打了什么」,人就在下一秒软倒,完全失去意识。 「只是打能让你乖乖睡上一觉的针,别怕喔,你现在还不用害怕,等你醒过来再害怕不迟啊。」苏文娴温柔笑了笑,将车驶离码头。 第三十五章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方梓璇意识慢慢清晰,一阵淫靡声浪飘飘忽忽传来,她眼睛渐渐聚焦,就见不远处一对男女在光裸纠缠。 她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嘴里被塞了棉布类的东西,又被贴上胶带。她只能睁睁看着那对男女、听着那对男女的对话。 「是不是很爽?」男人压在苏文娴身上。 …… 方梓璇闭上眼睛,撇过头不忍再看,她想起看过的三张光碟片,想起苏文娴无助任那七个男人性虐欺凌。 方梓璇觉得好难受,难受得想为苏文娴哭泣,她原是个好女孩啊!聪明、漂亮,如今又是个医生,原该有大好的人生,却变成杀人凶手,而那个男人,是光碟片里唯一还没被找到的许国良。 激烈交欢沉寂下来,好阵子没有动静,方梓璇闭着眼睛,听见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有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她能感觉有人已经来到她面前,她的下巴被一只纤细的手托起。 「你醒来很久了吧?如何?看活春宫,有没有让你心猿意马?可惜,你没机会找关棠骐解馋了。张开眼睛吧,你可以开始害怕了唷。」 方梓游张开眼睛,看见苏文娴穿了内衣裤,只套了件上衣,裸露着修长白晰的腿在偌大的仓库走来走去。 她往许国良的方向看,他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像是失去意识毫无反应。 「别担心他,还没死呢!我帮他打了镇定剂。你知道男人很好笑,你只要给他们一点甜头,他们就会掏心掏 肺信你,每次跟他们做爱后,帮他们打镇剂,骗他们那是对他们身体好的药,下次做起来才会更勇猛,每个都相信我,做完一个个乖乖让我打针喔!」 苏文娴拉来一张椅子,与方梓璇相对而坐,她修长的腿交迭起来,姿势很有女人味。她手上耍弄着一把手术刀,神色漫不经心,似笑非笑,视线像是看着方梓璇,又像是穿透了她。 好片刻她才笑说:「我十七岁时,有天跟补习班老师讨论问题太晚,回家路上遇到几个不良少年,他们把我打昏,拖回其中一人家里,把我绑在桌上,蒙住我的脸,然后一个接一个强暴我,你知道有几个人吗?」 方梓璇根本无法言语,只能难过的看着她,同时心里不安……苏文娴在对她倾诉、回忆那些狰狞的过去,这意味着苏文娴打算杀她。 「你当然不知道,一共七个男人喔,每一个都跟我做两三次,那个晚上,我被强暴了十九次……直到深夜,他们爽够了,把我丢到僻静小巷,警告我不可以报警,因为他们录了光碟片,他们说我高潮的样子特别 美……」苏文娴冷冷地笑。 「后来,我也觉得我高潮的样子特别美,尤其是能一个个亲手了结他们生命的时候,我觉得我特别的美,而他们要死的那天也特别能取悦我的身体,很奇妙吧……」 苏文娴笑得明媚,方梓璇却感觉到绝望。 「方小姐,你爱关棠骐吗?」 方梓璇没回答,她怕激怒苏文娴。 「你一定没有我爱得深。我十八岁那年看到关棠骐,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虽然他总是酷酷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是个温柔的男人,能被他爱上,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我很爱他,很爱很爱……我决定亲自动手杀了那些欺负我的人,只要把肮脏的秘密埋葬起来,我就能安心嫁给关棠骐了。」苏文娴神情恍惚而朦胧。 「关阿姨要走之前,拜托我照顾关棠骐,她希望我给关棠骐幸福……我答应阿姨了啊。可是你出现后什么都变了,关棠骐从三个月之前,开始不看我、不太跟我说话,方小姐,你跟关棠骐是三个月前开始交往的吧?」苏文娴的眼睛有不寻常的光亮。 方梓璇还是没回答,静静看着苏文娴,眼里只有怜悯,那怜悯让苏文娴瞬间跳起来,冲到她面前质问。 「你在同情我吗?不准你同情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听见没有!」 「啪!」一记热辣的巴掌落下来,方梓璇被打得一阵头昏眼花,接着另一巴掌又落下,两下、三下、四下……她被打好几下,头晕得难受。 「对不起,打你那么多下,你乖一点,我才不会再打你喔。」苏文娴对她笑,走回原来的位置。 「你不必同情我,肮脏的秘密已经被我消除了啊,不会有人知道了。我只要再杀两个人,秘密会像变魔术一样彻底消失……你知道是哪两个人吗?」苏文娴得意洋洋望着她,见她低着头不动,她更开心了。 「你不知道吗?我告诉你喔,一个是许国良,另一个是方小姐你啊!」说完,苏文娴哈哈大笑,又对方梓璇低语,「等方小姐死了,关棠骐一定会再跟我说话,他会重新爱上我,我才是那个能给他幸福的人,方小姐,你实在不应该成为我们之间的第三者,你不乖喔。 「好了,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我是好心人,不想让你死得不明不白,现在我跟你说清楚,你可以准备上路。我对你好一点,先让许国良走,等会儿你上路才不会太寂寞,我真的是好人喔。」 苏文娴离开原本位置,往许国良那里走,她蹲下来在许国良手腕上划下一刀,鲜血涌出来,见状,方梓璇拼命挣扎着却毫无效果,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流逝…… 苏文娴又笑咪咪走向方梓璇,蹲在方梓游面前,她眼里有兴奋的光,开心地说:「血流出来了,觉不觉得特别刺激?每次看见鲜血从血管喷出来,我会特别开心喔。方小姐,我的镇定剂用完了,怎么办?没有镇定剂,手术刀切下去后会很痛,血从你身体不停冒出来会很不舒服耶。」 说完,苏文娴站起来,走回许国良身边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弯身翻找地上的袋子。 「你看,这是什么?你没看错,这是手枪。许国良其实很厉害,这是他自制改造的枪,很轻,适合我用。我说过我不是坏人,没有镇定剂帮你割腕太不舒服了,我下不了手,这把枪可以解决我们的难题,等一下子弹从这里出去,」她指着枪口,然后比划一道弧线,「咻,飞到你额头,砰,穿过去,相信我,不会太痛,你可能来不及感觉到痛,一切就结束了。很棒吧?看我对你多好。」 苏文娴将枪上膛,往旁边射击了一发,闷闷地砰一声,令她笑得好开心。 「没问题,可以用的。你放心,我有好多子弹,都是许国良给我的……」 突然一阵砰砰砰拍门声,焦灼的男音隔着仓库的门传进来—— 「方梓璇、方梓璇!」 方梓璇激动挣扎,被塞住的嘴发出呜呜闷叫声。是关棠骐……他来了!她眼眶泛红,没忍住的哭了出来,害怕的情绪奔涌而来。 苏文娴楞住,喃喃道:「不可能的,关棠骐怎么会来……我注意过了,一路上没有人跟踪我们……」苏文娴举枪对准方梓璇,恨恨地问:「你说,关棠骐怎么找到我们的?」 方梓璇摇摇头,没法说话,她想着,在大明朝被柳兰芳毒死,难道回到现代她又要变成苏文娴的枪下亡魂?不,不可以这样……关棠骐在外面,她不要、不要再让他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无视有人不停撞门,苏文娴再次将枪上膛,「没关系,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你不能跟关棠骐在一起了!」 此刻门被撞开,关棠骐第一个冲进来,看见苏文娴举枪对着方梓璇,他根本没多想,拔腿往方梓璇的方向冲。 苏文娴见关棠骐冲向方梓璇,迟疑一秒,仍开了枪,关棠骐扑到方梓璇身上,两人往地板跌去,子弹惊险擦过关棠骐右臂,血花溅到方梓璇脸上,她惊恐大哭。 另一边,沈少扬在苏文娴开枪后也跟着开枪,他打掉苏文娴的枪,也令她左手腕血流如注,痛得蹲在地上,几名员警冲上来制伏她。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不是这样……秘密应该被我消除了啊!我要跟棠骐哥在一起,我要跟棠骐哥在一起……棠骐哥,你看看我……方小姐已经死了,你转头看我啊!」苏文娴对关棠骐大喊。 员警将苏文娴拉出老旧仓库,方梓霆则奔往方梓璇那头。 关棠骐爬起来,楞楞看方梓璇脸上的血,一脸惨白,他颤抖着手摸她的脸,小心翼翼问:「你哪里痛?你哪里受伤了……」他慌乱擦去她脸颊的血。 第三十六章 方梓霆比关棠骐冷静许多,先撕开方梓璇嘴上的胶带,抽出塞在她嘴里的棉布。 「不是我!是你!你哪里受伤了?」方梓璇大哭着说。 方梓霆楞了一楞,站起来,转到关棠骐右侧,关棠骐还没回过神,像是听不懂方梓璇的话。 方梓霆看见关棠骐右臂衣服破了,血从那处流出来,他动手撕开衣服,看到一道擦伤,子弹并没有打进手臂,方梓霆松口气,转而对哭得不能自已的方梓璇说:「他没事,只是被子弹擦伤。」 关棠骐总算有些回神,转头看了看右臂,吐了口气,重重抹一把脸,快速将绑在方梓漩身上的绳索解开,他拉起方梓璇,不说一句话,直接把人紧紧抱入怀。 良久,他才声音颤抖地道:「不要再这样吓我了……」他想起那个梦,看着她在他怀里死去,那种可怕的无力感,刚刚在他真实人生里又重演一回。 「对不起、对不起……」她大哭着不断道歉。 方梓霆摸摸妹妹的头,起身走出仓库,仓库外头,警车灯闪闪灿烁。 方梓霆问沈少扬,「应该没我的事了吧?」 「没事了。谢谢你的帮忙。」 「我帮的是我妹,不是你们。」方梓霆淡淡说。 「里头怎么样?还好吧?」沈少扬适应力超级强,虽然认识方梓霆没多久,但马上习惯他冷得像冰的态度。或许天才都有点孤傲?沈少扬想。 「死不了,一点小伤。」方梓霆撇撇嘴。 「关棠骐受伤了?」沈少扬问。 「不是他难道是我妹?要是我妹伤了,他就死定了。」方梓霆语气冰冷。 「哈哈……」沈少扬笑得幸灾乐祸,看来关棠骐以后有苦头吃了,想跟天才的妹妹交往,哪里是容易的事! 「哪里好笑?」方梓霆斜眼睨他,这个大队长看起来很碍眼。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沈少扬摆摆手。 「那你在笑什么?」方梓霆蹙眉。 「你跟你妹妹长得挺像的,不过你比她好看很多……」沈少扬也不知为何,忽然冒出这句跟前文八竿子打不 着的话。说完,他有点后悔,他喜欢男人没错,可从不曾随意在口头上跟男人调情,刚刚的话听起来就像调情。 方梓霆先是怔楞,下一瞬,俊脸染上一层薄红,但仍酷酷冷冷地说:「想约我出去直接说,不必拐弯抹角。」 沈少扬觉得被将了一军,「我是一号。」他很直接地说了。 「我看起像零吗?约我之前,你考虑清楚。」方梓霆扔下话,转身走回仓库,那对爱情鸟的情绪应该平复不少了。 沈少扬被留在夜风里,呆了好半晌,回不过神。 走进仓库的方梓霆,不意外看着那对爱情鸟已坐在地上吻得难分难舍,他站在一旁等着,直到看见关棠骐的手不安分地往妹妹的胸摸去,他才重重咳了几声,那对爱情鸟终于分开。 「亲够也哭够了吧?」方梓霆走过去拉妹妹起来,没好气地说。 关棠骐旋即站起来。 「四哥……」方梓璇怯怯喊了方梓霆,整个家,她最怕的人其实是四哥啊。 「下次再做这种蠢事,我不会等两小时,我会直接杀到你身边,听见了?」方梓霆语气平静地威胁。 晚上他收到方梓璇简讯——四哥,两小时后我若没给你消息,请你打电话给关裳骐,告诉他我可能知道谁是 s,让他找沈少扬。你可以定位我吧?梓璇 他立刻定位了方梓璇的手机,接着定位出另一支手机与方梓璇的同时移动,等了一小时,他直接打电话问关棠骐,s是什么人?又问他知不知道另一个手机号码的主人? 关棠骐毫不犹豫,找他出来会合,他看见好几辆警车就知道不妙了。 警车里,关棠骐跟他说了s是犯下连续杀人案的嫌疑人,而另一个手机号码,属于他认识的女性友人。 方梓霆当时想杀关棠骐的心都有了!他狠狠瞪关棠骐,只差没说出「想娶我妹?你洗洗睡、作梦比较快!」 接着定位显示两人停止移动,地点在靠海的一个老旧码头仓库里,他们这才匆匆赶过来。 方梓璇自知理亏,没吭声点了点头。 「看在你为我妹妹,连死都不怕的分上,我勉强同意你们交往了。你这点小伤反正死不了,等会儿送我妹回家,可以吧?」 「可以。」关棠骐真诚地说:「四哥,谢谢你。」 「找时间,你的手机让我灌程式。」 「好。」关棠骐心甘情愿地答应。 方梓霆终于露出一点满意的表情,看看方梓璇,掐一把她的脸,说:「幸好你没受伤,不然看我怎么罚你!好了,我要先回家睡觉了。」 沈少扬这时也进来仓库,对关棠骐、方梓漩说:「外面处理好了,许国良可能救得回来,你们今天先回去休息,明天再到警局做笔录吧。我们先撤,要载你们一程吗?」 「不用。」关棠骐说。 「我想也是。」沈少扬挥挥手,出了仓库,方梓霆随后走出去。 仓库里剩下两人,他们互看片刻,关棠骐摸摸她红肿的脸。「她打你了?」 「嗯。」方梓璇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他们都平安,这样已经很好了。 关棠骐牵起她的手走出旧仓库,他们站在柏油路旁,望着眼前被夜幕笼罩的黑色海洋,方梓璇主动贴紧关棠骐左手臂。 「什么时候知道苏文娴是s?」他突然开口。 「我只是猜,不是很确定。阿姨走的时候,我看见她在病历签sue,笔迹跟我们在瓦斯管线上看到的s很像,在告别式上,我看见她右脚心有黑痣……」 「那天你才一直心不在焉?」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 「只凭这两点,不能确定啊。」她有些心虚,后来她又看了资料,还是无法确定,本想跟关棠骐说,却犹豫不决该何时说,苏文娴就先打了电话给她。 「但你可以告诉我。」关棠骐看着她,「你其实是怕我难受,想等确定了再跟我说,是吧?」 方梓璇沉默。 「你明知她是个危险人物,为什么跟她出来?」 「因为我希望不是她……」方梓璇叹了口气。 关棠骐沉默不语,重重深呼吸一回,将她揽进怀里,慎重地交代,「以后,千万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拜托你,好不好?我觉得这个晚上,我一下子老了十岁。」 「对不起,我实在太笨了。」 关棠骐无奈地笑,将她抱得更紧一些,「这是你说的,我都不敢骂你,因为答应过绝对不欺负你了。」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跟四哥一样,都想骂我……」她闷在他怀里说。 「还好你知道先传简讯给四哥,他很厉害。」 「他很厉害,也很可怕,我最怕他了。每次做错事,他就罚我在太阳底下蹲马步。」她不甘愿地说。 「你怕蹲马步?」他笑。 「不是怕,是蹲起来很累……」 「那我以后不骂你,就罚你蹲马步吧。」 「不可以,这也是欺负我!」她大声抗议。 「算了,我才舍不得。」关棠骐抱着她,「方梓璇,我说过我作了一个梦……」 「嗯……」 「那个梦很长,我梦见你被人害死了,刚才我真的很害怕我会像那个梦一样失去你,我在梦里答应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会好好疼爱你,绝不让你受苦。」 方梓璇眨了眨发酸的眼,他梦到大明朝的事了吗? 「方梓璇,说不定现在就是我们的下辈子,答应我,你会好好的、乖乖的,让我疼爱你,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可以再冒险,好不好?」 「好。」方梓璇微微哽咽,是梦见前世也罢,是穿越也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了,他们之间,再没有其他人、没有无奈、没有阻碍,只有深爱…… 现在她心里充满感谢,若不是回到过去,也许他们还要很久很久才能相爱,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相爱。 「月亮出来了。」关棠骐说:「今天是满月。」 「嗯。」她转头看见一轮明月从云后探出头来。 「方梓璇,我好像还欠你一场求婚……」 「让你欠着,没关系。」方梓璇一派大方地说。 「好,让我欠着,找个特别的日子,再还你。」他笑看着天上的圆月,心里庆幸,她没事,完好无伤地站在他身边,没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尾声一 【尾声】 方梓璇跟关棠骐公开交往大半年了。 这半年,她深深觉得成为关棠骐心爱女友,实在好处多多。 好比,她注意到关棠骐总是帮她开车门,从前关棠骐只会指使她去买咖啡,现在关棠骐会去帮她买咖啡。 再好比,以前报告堆积如山时,遇到大案,紧急报告赶不完,关棠骐只会打电话催催催,然后又对她交出去的报告挑三拣四、吹毛求疵,现在她报告交出去,他看得不满意也只会对她笑,默默收下报告,自己埋头苦 改,完全对她没要求。 再再好比,以前她跑楼梯被他撞见,他只会一脸嘲笑,她听说关棠骐认为她是因为觉得自己胖,才那么爱 跑,所以加码使唤她,让她跑个够;现在,关棠骐看她跑楼梯,会乖乖跟她一起跑,然后笑着说,能健康地跑跑跳跳是福气……很狗腿。 认真说来,关棠骐当男朋友一百分,也令她终于知道「好老板让人上天堂」是什么幸福滋味,没得挑剔了。 不过她有个小小的埋怨,说好的求婚至今不见踪影,她说让他欠,可不是让他不用还,关棠骐老早四处散布消息说今年他们要结婚,可农历年都要过完了,他欠她的求婚仍无影无踪。 他是不是认为不求婚她也非他不嫁了?真是这样的话,就太可恶了。 到了元宵节这天,关棠骐逼她请假,带她回老家,回到家才知道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也都回来了。 「你们怎么都回来了?」她问四个在家跷脚看电视的哥哥们,年假时大家才聚过,通常这时候大家应该回工作岗位忙了,去年元宵是因为堂姊要结婚、表哥要订婚,大家才把假延到元宵后。 「你们不是要结婚吗?」方梓霆说。 「我们?哪有?」方梓璇一脸莫名其妙,某人欠的求婚没还耶。 「棠骐说你们要谈结婚的事,让我们今天回来。」方梓炎笑道。 她转头瞪一眼跟在后面的关棠骐,不发一语进了厨房。 「你惹她生气了?」二哥方梓辕问。 「晚上就好了。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谢谢你们回来帮我。」他说。 「不,是我们该谢谢你愿意把小麻烦娶回家。」三哥方梓熙笑里藏刀,「该签的协议你全签了,离婚前、离婚后保障一样,愿意签的男人,世上大概只有你一个,我妹妹应该找不到条件更好的,不把妹妹嫁给你就太笨了。」 「三哥,我跟梓璇不会离婚。」关棠骐已经对方梓熙重复这话无数次了。 「男人结婚前,哪个不是这样说?这种话,你还是省省力气别说了。」方梓熙看多了怨偶,根本不相信什么天长地久。 关棠骐无奈一叹,要当方家的女婿,挺不容易的。 一家人愉快用了晚餐后,关棠骐帮忙收好碗筷,然后对方爸方妈说:「叔叔、阿姨,我带梓璇出去走走,晚一点回来。」 「快去快去。」方妈妈慈祥和蔼地说,她对关棠骐满意地不得了,巴不得女儿明天就嫁他。 关棠骐带方梓璇出门,两人静静走了一段路,他才开口,「今天元宵节……」 「怎么样?」她没好气。 「偷挽葱就会嫁好尪、偷挽菜就会嫁好婿,知道这两句话吧?去年元宵你去我家菜园偷葱偷菜,记得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 「跳菜股就会娶好某、偷老古就会得好某,这两句我也知道。」关棠骐说。 一会儿,他们来到他家门前,关棠骐按了锻铁门遥控,牵着她走进前庭,来到依旧种植着健康青蔬的菜田边。 关棠骐松开她的手,然后走进菜田间,从畦这头跳起来,跳了一整列田畦,又再跳回来。 他微微喘息,在明亮月光下,他五官深邃,一双墨黑的眼,深情看着菜田边的她,方梓璇涌出热泪,这一幕好似大明朝余棠骐跳田畦的模样…… 「等一下我去后山偷老石头,你记得要拔葱、拔菜,你等我,我马上回来。」说完关棠骐冲出院子,沿着山径跑远了。 方梓璇心里莫名一阵感动。大概猜到关棠骐想做什么了……他要还求婚债了吧?她想笑又想哭,从大明朝再回到现代,她好像走了好长好远的路,一切又好像只有瞬间…… 她蹲下来,拔了好多葱,又再拔了好多菜,多拔一点,幸福会多一点吧。 忽然警车鸣笛声传来,由远至近,车子停在关棠骐家门前,两个警察走下来,朝方梓璇喊—— 「小姐,把你手上的葱跟菜交出来,有人报案,说这里有小偷在偷菜。你是偷拔菜的小偷吧?」一名员警举手电筒朝她这里照来。 她觉得刺眼,用手挡了挡,没多久,四个男人鱼贯走进前庭,好笑地盯着方梓璇怀里的葱跟菜。 方梓炎开口,「你已经有棠骐了,不必再偷拔葱跟菜吧?」 尾声二 「大哥!是关棠骐叫我拔的……」她反驳。 「他叫你当小偷,你就当小偷?」方梓霆没好气问。 「哪有!这是他家,他叫我拔,怎么我就变成小偷了?」方梓璇不满。 关棠骐气喘吁吁跑回来,手里握着两样东西,看见警察,他笑了笑。 「你快跟警察说,我不是小偷,是你叫我拔葱跟菜的。」方梓璇朝他喊。 「警察先生,你们看见她在我的菜田偷拔菜跟葱了?」 「看见了。」两个警察笑笑说。 「所以她是现行犯。」关棠骐说。 「是,我们随时可以带她去警局做笔录。」警察说。 「先等一下,如果她不同意,你们再带她回警局。」 「关棠骐,你在搞什么鬼?」他不是要求婚?居然叫警察抓她? 关棠骐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来,他打开手掌心,一枚一克拉白钻、一颗老石头躺在他手心。 「我怕你拒绝我,所以叫警察。记得去年元宵夜,我说亲属间的窃盗罪是告诉乃论能撤告,非亲属间的窃盗罪是非告诉乃论。你偷了我田里的菜跟葱,警察可以作证,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也可以作证,现在呢,我愿意提供你一个脱罪的机会,方梓璇,你嫁给我吧,当我的老婆,我愿意撤告。」 方梓璇望着他手心里的钻石,好气喔……这是什么鬼求婚,一点都不浪漫,居然叫警察!太可恶了…… 「去年你一个人偷葱、偷菜,今年我跳了田畦、拿了老石头……」 「警察先生,他也是小偷,他刚才偷了后山老房子的石头!」方梓璇生气地说。 两名警察为难地看了看关棠骐,他叹气,然后笑了。 「亲爱的,后山老房子也登记在我名下,那是我曾祖父的老房子,所以我刚刚说我是拿了老石头。」 「这样不算偷窃。」警察先生赶紧说。 「我在梦里答应过你,要跟你一起求老天爷,让你当我的好老婆,我当你的好老公,嫁给我,方梓璇。」他拉来她的手,等她点头。 方梓璇眼睛有泪,关棠骐一定是梦见了…… 「嫁给他、嫁给他……」两位警察先生一前一后说。 「这两位警察是假的吧?」 「不是,他们是真正的警察,不过是我的朋友。」方梓熙说:「你赶快答应嫁他吧,免得真要进警局做笔录,被移送法办,我不帮忙打偷窃官司。」 「嫁给他吧,他的手机被我灌了监控程式,他以后绝对不敢出轨。」方梓霆帮腔。 「他每年如实报税,财产清白,我帮你看过了,能嫁。」方梓辕也出声。 「他让你当小偷你都肯当了,当关太太有什么难?」方梓炎轻笑。 「你每一关都过了……」方梓璇终于被惹哭了,「嫁就嫁,谁怕谁?」 他将戒指套进她手指,站起来抱紧她,无奈叹一声说:「傻瓜!」「你说过不欺负我的。」她闷在他怀里道。 「我不是说你傻瓜,我是说我傻瓜,明知道你哭我会心疼,还把场面搞那么大,惹哭你让自己难受,我不是傻瓜,谁傻瓜!」 「这样说还差不多……以后不准你叫警察!」 「我是怕你反悔不嫁我,总要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啊。」他笑道。 「这哪是万无一失的办法!说不定我宁愿坐牢,也不想嫁你……」 「没有那种说不定……」 几个大男人听着他们一来一往,摇头叹息,受不了地默默走出院子,离开「犯罪现场」。 「他们都走了?」方梓璇闷着头问,她听见汽车引擎远去的声音。 「全走了。」 「这种求婚一点都不浪漫。」 「我可没说要给你一场浪漫的婚礼,就当作是我处罚你那次吓死我大半脑细胞的危险行为吧。我过了好久情绪才稍微平复,现在想起来余悸犹存,万一你出事,我怎么办?丄关棠骐说。 「……好嘛,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她低声讨饶。 「好,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不浪漫的求婚。我只是想当个纪念,去年元宵、今年元宵,将来都会是我珍贵的回忆。」 方梓璇一阵感动,「关棠骐,我爱你。」 「我也爱你。走吧,我们回家,他们在等我们回去谈结婚的事呢。」 「我们居然要结婚了。」她有些感慨。 「是,我们终于要结婚了。」关棠骐望着她,拉开满足的笑弧。 洒落的月光如此温柔,而他们穿越漫漫时光,终于有幸能如此幸福。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缘来是冤家之一《一见你就灿烂》; 2、缘来是冤家之二《睡了上司怎么办?》; 3、缘来是冤家之三《上辈子他是我主子》。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