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主的男人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半年后。 隆冬飞雪,年关刚过。 这个年,陀离王廷氛围大变,龙瑶公主对外宣称一切遵天意而行,连一开始令国中上下以为大王遇刺身亡,亦为天意。 天意不可违,天意更借大国师玄素之手,暗中排阵掩魂,祭天地、避幽冥,才令昏睡在地宫长达七年之久的达赤大王得以恢复神识,再现康健。 这个年,陀离向天朝遣出密使,龙瑶公主代大病初癒的亲弟达赤王求娶公主,而天朝锦仁帝为北境百姓能安居乐业着想,允与陀离两国联姻。 于是乎,龙瑶公主继密使之后再派一支使团正式入天朝求亲,携来大批奇珍异宝进贡,伏低做小,姿态放得甚软,使得天朝主和一派的官员威势大增,锦仁帝亦龙心甚悦。 至于钦定哪位公主出嫁,当真不是难事。 整座内廷的适龄公主就只有七公主开微与十公主绯云,然开微公主出生便带清慧,沾不得半点荤腥,她一心向佛,在宫中带发修行多年,尘心稀淡,瞧来瞧去,还是绯云公主最为合选。 对象一敲定,联姻之事便也迅速操办。 陀离使臣遂再次入天朝,奉上厚厚一摞裱金印纸写成的礼单,订妥北地初夏时候,达赤大王将亲自入关迎娶绯云公主回国。 这个年,达赤王乌克鄯从黑梦中醒觉,能深刻记住的事似乎不多。 亲姊龙瑶公主他是记得的,然后他是陀离国大王,这事亦是记得的。 还有一事,深深、深深恐惧的事,是匕首沉沉刺入胸内,再狠狠剜出心脏的感觉……亦是深记不忘。 他想忘记。 但可怖的感觉如影随形几要将他逼疯。 自他醒来试着重新掌权,服侍大王的内侍与宫女已有数人无辜被杀,因他总疑心有人藏在暗处,伺机而动,那人意志坚决,手劲狠极,会将他一杀再杀、一刺再刺……所以,绝对、绝对不能错放,能杀就杀,想杀便杀,将那些令他不安的人全杀光,他才安心。 这一夜,陀离王廷大殿上又召来宫中舞姬。 这二十来名身形窈窕、面容姣美的妙龄女子,是龙瑶公主特地为达赤王选萃培训出来的,赠予他作为重掌王廷的贺礼。 乌克鄯此生最信任之人,非姊姊龙瑶公主莫属,既是姊姊亲赠,自当安心。从年关至今,连着十来晚,大殿上夜夜笙歌,时时有一群令他安心的人相陪在侧、闹得热烈,似乎只有这样,坐在王位上的乌克鄯才能交睫睡下。 他饮过酒,闹得极累,曲臂支着额角睡着。 突然,有具绵软身子撞了他一下,随即跌进怀里。 还没来得及睁眼,香气如丝已钻进他鼻中。 他张开双目,一双明灿丽眸离自己好近,他喉头一窒,脑中瞬间空茫,他感觉两片唇掀动,听到自己下令,要殿上众人尽数退下。 不对! 他没要那些人走!他们不能走! 回来!全给本大王滚回来! 恐惧一下子挤迫过来,他张口要喊,古怪香气靡烂他的思绪,竟令他低低笑出,像美人儿坐怀,坐得他浑身既热又硬,爱到不行似。 不对不对!谁?你……你是谁?! “大王知道我是谁。咱们见过的,大王忘了吗?” 你想干什么?!走开——走开—— “该了结的,做个了结,自然就会走开。大王既灭西北高原的鹰族,砍了那么多人的脑袋,总该拿颗心作赔。我要的也不多,剜心而已。” 啊啊——来人!快来人!有刺客!啊啊啊—— 大殿之上,身穿金红衫的美丽舞姬将大王推倒在王位旁的厚厚地毡上。 大王庞大躯体顺势后仰,非常配合,像极为期待,期待跨坐在腰间的美人儿能对他干出些什么,令他痛快痛快、舒舒服服。 明明惊骇至极,乌克鄯不知为何要笑,拚命瞠开的眼里只看到那双诡异丽瞳。有东西缓缓插入左胸,缓缓分开血肉。 梦魇重袭,就是这种可怖之感,凌迟一般渗进骨髓。 他嚎叫,声撕力竭哀喊,滚出喉头的却仅是断断续续的低哑呻吟。 突然—— “……怎会?!你、你没……没有心?!”伏在乌克鄯身上的人儿险些握不住银匕,额与颊面溅上仇人鲜血的脸蛋倏转惨白。 “他的心早被你剜烂,岂有第二颗?” 那道清雅冷然的男音淡淡在殿中响起,丽扬心神骤震,熬鹰般的摄魂术大破。弥漫整座大殿的迷香宛若野原上的浓厚夜雾,忽而迷雾往两旁起开,一抹颀长黑影手执高杖走来。 来者不善,步步带动乾坤,似有一张无形大网朝她罩落,制得她周身沉浑,气血翻腾,喉中一下子嚐到腥甜味。 “玄素……国师,大国师,救本王!救我!啊啊啊——”乌克都终于甩开她,踉跄爬起,插在胸中的那把匕首几已将他开膛。 “大王已无心,救一次尚可,要逆天再救,我也无能为力。”黑衫男子俊美面上漾起浅笑。“不过玄素倒能为大王报仇,杀了这女子为大王陪葬。” “不!不——我有心的!本王的心脏……心脏……痛啊!痛啊啊——” “大王没有痛感,觉得疼痛,全凭自己想像。大王无心,无心之人,是死人。大王既已死去,又怎会感到疼痛?” 乌克鄯面庞抽搐,股栗不已,像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被开膛插胸的肉躯……当真不痛,半点儿不痛。“本王的心……本王的……你、是你挖走了……啊啊啊——是你!”他突然扑向伏地努力调息的丽扬。 丽扬未等他扑至,咬牙,卯足劲儿撞上。 手摸到对方胸前那把利刃,她发狠抽出,奋力横划,仇人的血又一次溅上她的头脸,她划破乌克鄯的喉。 凭这最后一击、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划,她几是割下对方脑袋。 就见乌克鄯的头往后一滑,仅剩皮与一点点筋肉仍与颈子相连,接着“咚”一声重响,庞大身躯直挺挺仰倒落地。 “三公主把大王玩成这模样,是真不想令玄素一救再救了。”微微笑叹。 “好吧,我也不想再费事耗时,他这条命就归你,算是我对西北鹰族的小小敬意。”丽扬说不得话,怕一出口,血即要喷呕出来。 她目力开始模糊,却知这位陀离大国师正一步步逼近中。 “三公主别怕。待摄政公主将你处死,也许挖你双目、残你肢体、剜掉你的心,我还是可以令你活起,三公主往后就追随我吧,如何?”边问,他一杖抵来。长杖近身,就在她面前,她张着眸似乎未觉。 他薄唇悄悄渗笑,随即,一幕墨袖高扬,手中银杖已朝她额角挥下。 轰隆!砰磅——轰隆隆…… 王廷殿上竟无端端破出一个大窟窿,石块、泥灰与木屑齐落,伴随巨大声响砸出一大片真真实实的灰蒙。 而什么幻境迷雾、无形大网,一下子全灭。 那人不动声色反策了她的摄魂与迷香,令她如作茧自缚般受困,此时这突如其来的搅弄,殿中气流一荡,让她神识清明了几分。 她努力要去看清,模糊能辨出是一头红颜色巨兽从顶上那个大洞跃落,巨兽背上坐有一人,她还没看出,人已被一只强悍臂膀猛地捞起。 聂行俨…… 熟悉的身香,再熟悉不过,被他牢牢揽入怀中,她浑身止不住轻颤。 但怎么可能是他?怎可能出现在这儿?! 他、他……不行的……危险啊! 她张口欲言,舌根僵硬,吓得不轻。 “抱紧。”灼烫的男性气息喷在她耳边,红鬃驹四蹄飞踏,颠得侧身而坐的她不得不搂紧他的劲腰。 一道银光直直劈来,聂行俨单臂横枪挡将回去。 磅!两道银光相交,锐声清起,交手的两名男子内心各自惊疑。 聂行俨臂力惊人,北境军中无人可比肩,银枪这一记扫挡少说也有百斤之沉,未想殿中的黑衫男子身形削瘦修长,似文弱书生,手中银杖遭他的银枪挡回,竟仅是退了两步便卸去劲势。 他却是不知,那把银泽高杖像无招无式,实能劈开混沌、搅动风云,但这一次的以虚打实,对方被他紮紮实实的蛮悍力道倒打回去,一时间竟拿他不下。 就这么短短一瞬,红鬃驹已快蹄冲出王廷殿外。 殿中传出巨响,龙瑶公主闻讯赶至,此刻忽见一团火般的庞然大物窜出,部署在外边的护卫们瞧都没能瞧清,瞬间已被冲撞出一条道来。 “拦住!给本宫拦下!没逮到人,你们个个提头来见!” 第二章 公主一声令下,陀离廷卫急起直追。 做为联络信号的冲天烟花咻咻啉连发不歇,务必将摄政公主的命令迅速传递至王廷的前方大门,布防拦人。 聂行俨一路赶出殿外,后头追兵来势汹汹,到得最前方的王城高门,两扇沉厚铜门正要关闭之际,红鬃驹疾如飞箭,快若闪电,一个腾飞穿隙而过。 王城上的众守兵利箭连发! 丽扬早已看不清前方,亦辨不出身后路。 但一波又一波纷杂动荡的叫嚣进耳,她听到有谁高喊放箭,箭矢破风之音凛凛可闻,她身子紧绷,指节发白,紧紧抱住这一具健壮身躯。 她不惧死,却怕他为她所累,无辜被拖进死局。 她需要帮助,渴求有谁伸出援手,帮她守护他。 她想呼喊出声,想让千山万水相隔的那份助力来到身边…… 鹰儿……鹰儿…… 她需要大鹰,全心全意祈求,求大鹰带他走,保她的男人平安无虞…… 老大、老大……求你…… 老大! “有怪物!留神!怪物啊——”、“哇啊啊——巨鹰!是巨鹰!冲过来了,救命啊!”、“救我!啊啊——别叼我!哇啊啊啊!”、“躲啊!别被大翅扫中!蹲低身子,蹲低!哇啊啊——” 哀叫声此起彼落,凄厉无比,即便躲得了巨鹰大翅横扫的威力,也躲不过利爪 的抓抛,更别提鹰喙夺命的奇袭。 箭雨被鹰的展翼一搅,准头大乱,就算有几十簇稳稳对准,然红鬃驹奔得疯快,再加马背上的男子横枪在手,左削右劈,如何都能辟出一条活路。 求活。 不容易。 她已置生死不理,只求手刃仇敌,该了结的全都完妥,即使当下死去,她也欣然承受,但……偏偏是他,偏偏他来了,此时此际紧拥她入怀,令她浮沉漂荡的心有了依靠,而自己竟然舍不得了…… 舍不得他,舍不得就这么死去…… 但,他来干什么?! 龙瑶公主一生至此,仅有一次失态到不顾体面,撑不住威仪,步伐踉跄不堪,最终因双膝发软而匍匐于地。 仅有,那么一次。 那一次,与她相差十岁的亲弟乌克鄯在大军的王帐中遇刺,送回陀离内廷时,身躯冰冷已探不出丝毫生息。 天塌与地陷,活生生在她眼前上演。 然而那个被陀离上下奉为大国师的男子告诉她,一切尚可挽回,不算迟。那一次不算迟,而这一次……这一次呢…… “玄素为报公主知遇之恩,用七年时间掩魂设阵,逆天之举一次已然大伤,要再施法,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殿顶端开了大大破洞,凛寒夜风不住从上方灌进,将殿中一幕幕垂幔吹得不停翻飞,男子的一袭阔袖黑衫却安之若素,袖底与衫摆静谧服贴,只随男子的徐步徐徐而动。 他望着再一次失态到不顾体面与威仪,失魂落魄跌坐在亲弟尸身旁的摄政公主,嗓声透着一贯清冷,淡淡又道—— “大王两条命皆了结在同一人手里,此中因果既定,陀离国运亦将大改,公主殿下若欲求善终,理应宽怀放手。” 他言尽于此,也知面前瞬间苍老十岁的摄政公主听不进他的建言。 但听得进、听不进,于他而言又有何差别? 他与陀离的关系已尽,牵绊已了,是该另觅他处再结新缘。 希望下一段缘可以干净些、轻松些,别又来挖心、断首的,他瞧着都腻了……唔,不过今夜遇见的那一双男女,其实颇为有趣,也算难得。 这漫长无止境的时间长流中,看得也已够多,还能碰上令他感到有趣的,当真是相当又相当难得啊…… 手持银杖,足落无声,他心绪颇佳地走出毁坏的王廷大殿。 甫站在檐椽下,一阵夜风奇袭,唤出数百只寒鸦振翅冲天。 只闻鸦声杀不尽,再无黑衫寒影…… 红鬃驹虽成功奔出王廷城楼的高门,陀离追兵犹在后头。 丽扬再次呼唤大鹰,要老大飞得远远,快走。 耳中忽地捕捉到大鹰傲然清啸。 大鹰就飞在她顶上穹苍,随着红鬃驹一道儿…… 老大……她心底软软一唤,眼角渗泪,拚命扯住神志。 不能昏,尚未脱离危险,他们必须逃,奋力逃! 眸光暗淡,她分不清时辰流逝,对两边耳际的猎猎风声恍惚无感。 她只是撑着,靠意志力支持。 忽然红鬃驹纵蹄加速,越来越快,她听到男人扬声振呼,那片精实胸膛中传出阵阵鼓动,强悍有力,随即她整个人腾空而起……不!不是人腾空,是红鬃大马带着人飞跃! 她感觉到那是一个漂亮且具震撼的跃弧,不禁记起那一年的那场奔逃,救她的一样是他。 他抢下一匹战马,她迫使那匹马跃过不见底的深渊,迫马儿飞到另一座岭峰之巅……马儿没能成功,最终也是仰赖他巧用一身劲力才保住两人性命。 咄! 当马蹄沉稳落地,她心随之震动,尽管目力不清,突然有些意会到—— 他像又带着她重寻旧路、重返旧地…… 下一刻,她模糊的推想得到证实,她被挟抱下马,进到地底洞内。 之所以知道是雪峰上的地底洞,是因在潜进陀离王廷当新人舞姬之前,她一直在这儿,她记得洞中的气味。 自那日在风云客栈见过梁津津,不告而别离开天朝帝京后,她就孤身往这儿来,不曾返回天养牧场。 一切像从头来过,像当年她欲要复仇,躲在这地底洞炼制香魂丹,用浅薄的功力驾驭香魂……只是这一次,她已无香魂,娘传给她的那些功底,以及她曾练出的,全在当年挥殆用尽。 唯一还觉庆幸的是,这些年跟着干娘这位正宗香魂术传人,多少学了些速成的旁门左道,这一次想迷乱仇人心魂再制香魂丹,不是不成,而是完全拿自己的精血打熬,便如海燕泌出津唾筑巢,然津唾已尽,玉垒犹虚,再要从体中泌出,吐的也只能是血。 她是连命都不要了,损耗精血又算得什么…… 但,他到底来干什么?! 一遍又一遍想,心里一遍又一遍问,她头昏脑胀,人被他挟到阴阳泉边,还没弄清他的意图,整个人已被带进泉池里,金红衫子尽湿。 她惊喘,因一双大掌开始撕扯她身上单薄的舞衣,声声裂帛,如发泄怒恨。她盲目挥打,一股气欲冲喉而出,发僵的舌终于能动,她想问、想骂、想—— “呕——噗……呕——”结果问不出、骂不得,甫一开喉,血气压都压不住,她攀在泉池畔连呕出两口鲜血! 呕出那股沉滞,她身子虚脱般往下滑,男人倏地从身后将她托住,她真真没了力气,往后倒进他怀里。 他的气息染过香魂,勾得她蠢蠢欲动,似有无数小蚁往心口爬去,麻痒撩弄,令她从心而外禁不住颤抖,脚趾亦禁不住地蜷缩。 八成见她可怜,可怜到都吐血了,他身上迸发出来的那股狠劲顿时软了些,揽她入怀的臂膀仍刚硬似铁,但力道变得温柔许多,一掌还不断捧水为她净脸,拭去那些溅了她半张脸、已然干涸的血。 她心底忽而一酸,空茫眸底发烫。 “我……不用你可怜我……走开!你走……”他不走,她又要缠他、欺负他。男人软化的气息瞬间凛冽,她一开口又惹毛他! 他不说话,像故意如此为之。 明知她此时目力不行,看不清他五官神态,偏故意吊着她,但粗沉的呼吸声以及评评重响的心音,在在显露他心绪起伏甚剧。 她猛地被挟出泉池,全身赤裸,一块大巾子将她兜头盖住,然后就是一顿胡乱擦拭,他的手仿佛无所不在,隔着巾子胡蹭摩挲,弄得四周香息又浓,她身子不住发软,骚动难忍,自己气到想哭。 那双大手终于离了她。 她立刻缩起四肢蜷着,发现身下感觉十分蓬松,像垫着一块毛茸茸兽皮。 又是大巾子、又是兽皮……她的地底洞根本没那种东西。他是何时闯进来的?还把她的地盘变成他的了? 才一会儿,洞内变得更温暖,是火。 他弄燃一个火堆,将雪寒尽驱于洞外。 然后,他将她抱近那堆暖热,动手开始掰开她蜷缩的肢体。 “……干什么?!聂行俨……你……走……你走……啊……” 她已弄不清究竟有无遭香魂反噬,这一次,像没有的,毕竟功底已破,她急就章以旁门左道练出的玩意儿使在仇人身上,像也都使尽,之所以气血翻腾,骚动难止,很可能是在那当下中了陀离国师那手反策。 第三章 令她静静待着就好,会好起的。 体内成战场,反策的力道或重或轻地冲滚,然呕出两口血已让胸臆间轻松不少,某种暴涨到欲求宣泄的疼痛是能抑下的,只盼他走,别来撩拨,她就能乖、就能忍,不会又痛到乱欺负人。 但他似是想寻她“报复雪恨”,不仅不走,还动手动脚! 口中被喂进一丸药,她嚐得出那特有的清苦甘味,心一下子拧起。 “是干娘亲制的『蔘花丸』,补中益气用的……你……你后来又找我干娘了是吗?她、她和干爹……小贤妹妹……”迷乱呢喃,寸心掀起一波波疼痛。她知自个儿又闯事,但不闯不成的,干爹干娘寻不到她,又或者猜出她欲谋何事,一定也心急心痛,是她不好,对不住他们。 男人没有答话,回应她的竟是一记深热狠吻。 他的身香将她包裹,他的唇舌侵占她的芳口,而她蜷曲姿态已完全被他扳开。玉腿无法合拢,因他霸道地将身躯置在她腿间,压她落底。 火气乱窜的生猛亲吻令她呜咽哼声,更让她呜咽不成声的是他的赤身裸体。 眸子惊瞠,仍一片浑噩茫惘,看不见他却更加感受到他。 他皮肤灼烫,肤孔蒸腾出的热气把她也烘晕了,身香勃发,如他抵着她腿心的健长杵器,那男性之物正勃发怒起…… 只觉,她这白茫茫的天地旋转得更急。 烈火焚身,意志残破,她为他潮湿不堪,含住他的热舌热唇便已陷落。 但……不对。 不对啊……不对…… 她都决定收手了。 太喜爱太喜爱他,所以收手。 这决心下得百转千回,无比辛苦,最终是要办到的。 不能……不能又乱七八糟混作一块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又会遭她拖累。 “聂行俨听我说……”她攒起所剩不多的力气推人,实如螳臂挡车。 而她这一推却把男人激得更火大,双腕立时被一把逮住,柔软长条物几番缠绕、束紧……她想,不是腰带就是那件被撕成条状的舞衣。 她大惊,吓傻,以往吃他豆腐、往他身上蹭香,他哪次不是被她逗到恼羞成怒、节节败退,何曾……何曾像此时这样蛮横,制得她无法推拒? 他染香的气息再次侵入她唇齿间。 她傻傻被亲,心尖直颤,只觉男人布着薄茧的厚掌不住往她身上点火。 在她昏昏然之际,他徐缓而进,是笨拙的、费力的,扶着一遍遍摩挲摸索。 她则一遍遍被弄得轻搐颤栗、腹下抽紧,不由自主扭腰抬臀,但一动,两边腰侧便被掌住,悍然压下。 他不让她动,欲掌握全局,于是一试再试,一进再进。 她春心大潮,腿间湿淋淋涌溢,他坚实撑开,挺入,直直没至元阳根底。 她拧眉呜咽,喉间细细颤动,拱高上身不住抽气。 男人面庞抵在她颈窝,齿间亦喷出一道道嘶哑气音,压在她身上的健躯绷得硬邦邦,筋理清楚浮起,肌块壁垒分明。 痛……又不似真痛……当初她强要他的那时,许多事都记不得,但疼痛是真真切切的,她粗鲁直接,制住他蛮干,她把自己弄伤,把他也弄得疼痛不堪。 相较起来,这一回尽管满满是“复仇”意味,他是较她有良心多了,没压着就上,而是既亲又抚的,令她非常颤抖…… 等等!她要的不是这样!不能如此沉沦,不…… “啊啊——”发媚的叫喊冲喉而出,完全偏离她的本意。 他哪里是有良心了?! 勃发血气一深埋在她嫩躯里,他按住她就是一阵挞伐! 灼烫的男物劈进一片细致,有力地冲撞挺撤,她身体化作一团水,被摆布出层层叠叠惊澜不断,血液却烧腾滚烫,仿佛将骨头里的水全蒸发挥散。 渴望他,极其渴望,渴望得魂魄几碎,神志破离。 他若要她,她如何能拒绝,只是……这么痛啊…… 那无形的痛也不知从何处生延开来,思绪丝丝缕缕全荡进洞外野大的朔风,乱得她什么也无法想,只觉心痛,因他心痛…… 那时她问,如果找到他心里那人,可曾想过如何了结? 一直以为他心里那人仅是她的前尘,内心深处,她从未否认过身为丽扬的自己,只是装疯卖傻太久,才使她这般疯疯癫癫、心态反覆。 他是找到了,而这笔沉恨藏怒的旧帐若狠狠发泄一回,由他控住全局,这么做他能开怀,那就来吧。 要为当年那一场恶行赎罪,她连命都肯赔给他……赔给他…… 于是将命交出,随他了,如何踩弥摆布,都成的。 她被卷进一团高热中,天旋地转,烈焰焚身,一次次撞击激扬出惊人火花,深藏在血肉里的某个她仿佛被撞碎了、烧毁了,唇瓣哆嗦不已,她听到自己破碎的叫声,迷乱中尽是情,无法抑制。 腕上束缚在激切间挣脱而开,不再是推拒,她双手与两腿紧紧去攀抱、死命圈围,怕……怕不这么做的话,下一刻真要碎成空无…… 她不知自己在哭,泪水不断渗流,通红的脸蛋湿淋淋。 她亦不知男人俊庞染遍红潮,瞳底绽光,仿佛也泛开水气。 她在泪中昏睡过去,四肢松开,不再将他当成湍急川流中唯一的那根浮木。他没打算放过,换他施以禁锢手段,将软绵绵的人儿搂着躺平,再将那颗胡思乱想想太多的可恶脑袋瓜按在自己赤裸轻汗的胸前。 而高悬了数月、动荡不已的心,像终于寻到安归的路…… 【第二章】 当丽扬神识转回时,只觉浑身像团棉花,连掀睫开眸都虚弱发懒。 依旧不能清楚视物,但有光影隐隐跳动,入耳的是男人平稳有力的心音,还有实木被火烧透所发出的哔亿声响。 目力丧失,其余感官更为敏锐。 她嗅到香气,从男性肤孔中散出的好闻气味,那片肌理光滑结实,她就趴在上头,颊面贴着那暖到微烫的皮肤。 她稍稍一动,一只大手随即掌住她腰后,略粗糙的指腹落在臀瓣上缘,她骞地一个哆嗦,才觉两人身下仍纠缠未分,四条腿相互夹缠。 心底淌开岩浆似,既热且痛,眸中又要涌出什么。 将她扣在怀中的男人终于大发慈悲启唇出声—— “你家干娘嘱咐,将你拖出陀离王廷后,不管死活皆须往你嘴里塞她亲制的药丸。”男嗓微哑,语调偏冷。“如今一条小命没折腾掉,能自己吞药当然最好,若死得不能再死,本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塞都能把药丸直塞进你肚子里。” 她又打了个哆嗦,并非畏寒,而是被他仿佛山雨欲来的话意剐得发颤。 “我……我干娘……干爹……”声音哑到不行,连自个儿都吃惊。 “他们都来了。” “……谁?”气微岔。 “不仅你干爹干娘,天养牧场的好手亦都出笼。我拖你出陀离,身后大批追兵,天养牧场的人与牧民朋友们沿途设陷阱、打埋伏,将陀离兵分批引开。” “……啊?!”她撑着想起身,长发忽被他拽着卷在腕上,依然不得动弹。 他冷哼,手劲更重。“啊什么啊?何须讶异?当日你不告而别,根本是陷本王于不义,人既是在我手里弄丢,想方设法必得探出个去向,不然何以向天养牧场交代?而舒爷与舒夫人既知你人在何处,又怎可能袖手旁观?” 她头皮绷得发疼,泪水直涌。 流泪不是因被他拽发拽疼,而是想到干爹干娘和牧场的大伙儿。 她音信全无,舍那些人彻底,想他们定然为她担忧极了,就觉自个儿总在对不住谁、连累了谁,越想,越发心涩难受。 胸膛上渐有温潮淌开,聂行俨内心一凛,下意识已松开五指抓握,任女子那头丰厚青丝安躺于掌心、柔缠铁腕,然嘴上仍然带狠—— “余下没被天养牧场引走的追兵则被红鬃驹远远甩在那座山头,没谁知道你被我带到这座地底洞,在这里,只有我跟你,你目力一日不复原,就一日受控在我掌中,任我摧折欺侮直至尽兴,没谁救得了你,本王跟你耗到底。” ……是跟她耗在这里干什么? 她泪直淌,额头轻撞他胸口。“若要报复当年我对你……对你这样又那样,俨帅尽管取走你要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折腾折磨过了,你就走,这里是我的,你要够了就走。” “怎样才叫要够?嗯?!”他嗓声陡扬,再次发狠扣住她的小脑袋瓜。 第四章 “你双眼不能视物,跟当年遭香魂与摄魂术反噬一般模样,你家干娘曾说,当时全赖及时渡走你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才令你双目之后得以慢慢恢复,重见光明,什么叫要够?本王就想抓紧时机欺压你、折磨你,直到你两眼清明,与我恩怨两清,我就走!” 她整个傻怔。 这哪里是什么欺压折磨? 陀离东迦部犯境,她遭淬毒铁箭所伤,干娘赶至飞泉关北境军大营为她疗治,醒来时,她问干娘都跟他谈什么了,他偏不说,故意吊她胃口……想来谈的多是她初到牧场时的事,从“鹰族丽扬”如何转成“夏舒阳”,他那时实已觑见她那矛盾且反覆的心思…… 他挟她来此,从当年的“受害者”转成“施暴者”,是先入为主以为她必如七年前那般模样,香魂术与熬鹰般的摄魂技一块儿使,凶猛过头反倒自个儿中招,加上她双眸一时间真盲了,更令他如此以为……以为按着曾经使过的法子,当可为她顺服体内的气。 他是拿自己当疏通,想换她双眼复明,嘴上却说得那样绝。 心痛得厉害,泪淌得更急,冲口便出—— “不要对我好,我就是在欺负你、利用你,当年是我对不住你,彻彻底底我就是个疯子,待在我身边就是一团混乱,没好处的!” 突然一个翻转,她被他压在身下,发丝又被拽住,拽得她不得不微仰下巴。他低头堵住她的嘴,异常凶狠,毫无怜惜,牙齿既咬又磨,直攻那芳口中细致的内壁,再狠狠吮咬柔软小舌,猛烈侵据逼得她呜咽颤抖。 她曲起手肘试图推顶,掐在他左肩头的指却摸到一小片温热湿滑。 她先是一愣,手指挲摩,那触感让她心中大骇,不敢再对他使劲,只拚命扭头闪躲,想挣得机会说话—— “你受伤了唔唔……你……流血……伤口唔唔唔……” 求你了。求求你,别这样。 是我错,都是丽扬不好,小哥哥,求你了…… 他是被她激得抑不住火气,拽发扣颚,硬是定住她的脑袋瓜强吻。 她喉中滚出的泣音、丝丝缕缕的气息,尽被他吞噬。 铁掌往底下一挪,指力下得甚重,掌住她细颈的方式仿佛极想摧折,但那力道最后落在她胸前丰盈,恣意揉捏,用力掐握,长指微微陷在软玉贲起的肤肉里。 她忍得了痛,但实难招架如此手段,尤其陷在肤里的不仅仅是他的指,还有腿间那团从半颓迅速变硬的灼火。 他大腿格开她,沉腰,一下子已深顶进来。 她浑身都在抖,盲然的前方星火乱窜,血肉中亦被点燃无数火苗,最旺盛的那团热在小腹中贲鼓,在她心底狂烧。 他气息粗嗄,箍住她身子的一双臂膀硬如铁条,指骨如箝,不允她有丝毫挣扎之举,他再次俯首去咬她的唇,沿着她的洁颚一路啃到细腻咽喉,在她颈侧和锁骨处种下无数红痕,气势之蛮横,简直想将她啃咬嚼碎、连骨带皮全吞尽一般。 她迷乱呢喃,越动弹不得,越想扭摆碰触。 泪从一开始就没真正止过,哭得都有些上气接不了下气。 洞中再次弥漫身香,香气如情欲,浓烈火热,她还是被吸卷进去,再哭再闹再痛,还是抵拒不了他。她的小哥哥…… 恍惚间,只觉得身子像条被铁鈎牢牢勾住的鱼儿,不管她如何挣扎扭动,使尽全力,依然挂在他强健的硬鈎上,深深被刺穿。 喜欢他……喜欢到……再怎么喜欢都不够的。 心里既痛又麻,怕放手,怕终究会舍不得放手。 “小哥哥……”朱唇逸声,迷蒙眼前出现淡影。 淡影轮廓模糊似水中波光,但她认得出的,不管是丽扬还是夏舒阳,不管在前尘抑或今生,一直都是他,只有他。 “小哥哥……”喃喃又唤,寸心更烫。 她终于探臂抱他,指尖因渴望而泛疼,于是能多紧抱多紧。 一双玉腿亦是,紧紧圈着他,将那股勃发深纳在湿热幼嫩之处,腰臀便像一只真上了鈎的鱼儿,嫩口勾住那把热烫铁物,她剧烈地摇摆扭晃,柔身如波,动荡起伏,似这么做才能让汹涌的痛苦消停……消停…… 小哥哥…… 倘有来世,我再把自个儿结定给你,好好的,许给你…… 当那声“小哥哥”从她唇间逸出,聂行俨眉目间登时变色。 似长久以来的某道封印突然毁去,一脱桎梏,再无束缚。 可惜丽扬看不见他面色变化,而他自己更是不知。 他不知那团拢在剑眉俊目间的沉郁,因她那满是依恋的低唤,转眼间冰山作融,虽说狠劲未消反涨,扣紧她折腾得更厉害,但吮吻她小嘴、卷走她的泪的唇舌却缠绵至极,令她甚少受日光照拂的十根雪白脚趾儿,禁不住般蜷曲起来,抵在他精实削瘦的臀下。 她收拢再收拢的双腿无异是一种催促,腿心湿漉热烫,嫩肤大染红潮。 他再次将她箍入怀中,腰劲加重力道,喘息一声较一声沉灼。 洞中带香的情欲气味浓得化不开,已弄不清是忿恨发泄还是其他什么的,要她,就是要她而已,相濡以沫,七情与六欲皆系于她一身…… 只是要她这个人、这颗心……而已。 ……她的人与心?! 垂掩的长睫蓦地掀扬,聂行俨直望着地底洞顶部。 此时天光从上方洞口泻地,大把光束将洞中浮尘照得清清楚楚,阴阳泉池的水光则映在顶部岩石上,流纹泛光,点点似金。 他因悄然荡开的一抹意念而醒来。 当手下追踪她,一路往北,开始时以为她真往天养牧场返回,后来却接到信息,说她过天养牧场而不入,只身过飞泉隘口,出关直奔陀离国境。 一进陀离不久,就完全失去她的行踪,直到半年后,她出现在龙瑶公主精挑细选要献给达赤大王的舞姬中,一直潜伏在陀离境内的手下才又逮到人。 她下落不明的那段日子,他不觉内心有何牵挂,若有,也仅是基于江湖道义,觉得该对天养牧场的主人家夫妇有个交代,毕竟人随他进京,尽管是她不告而别,错不在他,至少至少,也得掌握她的去向。 他能猜出她想办些什么,她只可能藏身陀离,寻机潜近乌克鄯身边。 他守株待兔,知道她终会露出行迹。 他一直在等,耐着性子等待,当找到她的消息递到手中时,那瞬间心头重重一顿,无形的重击敲碎无形块垒,突然间气息轻畅了些,他方知,不是不牵挂,而是极力抑制,不让心绪波动蔓延坐大。 这半年来,每每从梦中醒觉,常令他心惊汗流。 怕她鲁莽行事,只为了结灭族之恨,将一条命赔进去亦不在乎。 怕她回到丽扬的心思,了结一切后,又闹着想寻天上的亲人聚首。 是担心过头也压抑过头,才会在找到她、带她来此之后,已滚成巨球状、绷得不能再绷的神思终于一触即发,大爆! 要她的人。这混蛋纠缠他这么久,对他干下人神共愤的事,如今将她占为己有师出有名,再理所当然不过。 要她的心。她若敢再抛却性命,干脆……把那颗心剜给他算了,还能让他切了下酒!多解恨! 梦中的他,一次次见她坠落,从没一次能及时拉住她的手…… ……等等!那家伙人恩?! 胸内像被锐器猛地刮过,他浑身一震,倏地跃起,仅抓起裤子胡乱套上,快手在腰间紮了个结,裸着上身、赤着大脚,人已攀出地底洞。 她……混蛋! 又去赖在雪峰绝壁的边缘想吓谁?! 聂行俨脸色铁青,额角要穴大力抽跳,绝不承认那个被严重吓坏的谁,其实是…… 眸中有清光流动,能模糊辨出景物远近。 丽扬知道,此时是晨时,日阳甫昇起,她能感觉那剖开凛冽寒意中微微的暖,镶在她发上、脸上、身上。 身上穿的是男人的外衣,她是有几件衣物搁在洞内,但眼盲,懒得取,醒来随手摸到这件不怎么厚的冬衣,套着便自行摸到外头。 男人没被她吵醒,感觉像是累极……是为她所累吧? 昨儿个闹得乱七八糟,她还要跟他吵,而他也蛮横得可以,当真乱中更添乱,都不知该如何收拾……缩在他怀里,迷糊间又哭,泪掉多了喉头发干,被他抱起再喂一颗蔘花丸补气,跟着还喂下一大碗清水,水是雪块置在火上烧开再稍稍放凉,入喉温暖,她却更想哭。 第五章 再醒来,天也亮了,洞外雪停,连风势都缓了不少。 大鹰盘桓,一直、一直在等待她似。 当猛禽收翼停在峭壁突岩之上,她凭着神思里的那点灵犀,缓缓走近它,能多近挨多近,直至绝壁边缘。 有太多话欲说,太多太多,她最后微微笑,满怀歉然地叹息—— “老大,对不起,久久不联系是我的错,我真的错了,任你打骂不还手,你尽可对我生气,但……别不理我啊……” 猛禽两边的耳羽细毛动了动,嘴峰往旁一撇,一副不太想接受招抚的气势。 虽瞧不见大鹰此时姿态,却能感受到。她仍微笑,眉色轻敛。 “那时不想你来,是觉心里已无牵挂,那些令我挂怀的人都走了,你也该放我走……而今求你援手……”咬咬唇,颊面酡红。“是不想拖累他。你瞧,都把他害得那么惨、那么惨了……” 这个雪光清清寒带暖的晨时,姑娘家与她幼少时常玩在一块儿的鹰朋友“谈”了许多,从当年别后,直至今时重逢,“谈”得尽兴。 当聂行俨跃出洞外,从他所站位置是瞧不见栖息在突岩上的大鹰的。 落进他眼界的景象是—— 姑娘套着他的衣衫,青丝垂散,独坐绝壁之上,两条光裸小腿还悬在下方轻晃啊晃,仿佛轻易一个错眼,那抹纤影便要消失不见。 血液瞬间往脑门冲,他欲骂骂不出,喉间被死死掐住似。 还想骂什么?多费唇舌罢了! 这姑娘欠骂欠抽的事儿可曾少干过?! 混帐啊混帐! 丽扬听见鹰儿一声清啸,下一瞬,人已被抱离那方小平台。 是他。 所以她乖乖缩着,任他抱紧坐在厚雪里。 岂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怒吼在她耳畔爆开—— “你想干什么?溜出洞外,孤身坐在那儿,你还想干什么?!” 他身上迸发的怒气如此明显,身躯绷得极紧,她听出他喘息促急,心音如鼓……他愤怒又惊悸,起因在她。 ……是她做了什么? 甫怔然自问,脑中清光一掠,登时已明白。 “我没有的……我在跟老大谈心,老大它、它应是在下端那块突岩上,我跟它许久没见,有好多话要聊,我没有……不是想去见亲人……”当年的骤然一坠,她自觉了无牵挂,却要他眼睁睁看着……想想,她真的很欺负人啊。 聂行俨闻言一愣,随即想到方才入耳的那声鹰啸。 扬眉去看,苍灰大鹰此时展翅扑腾,忽从绝壁下方一冲直起,才几个呼息,庞然大物已成云上的黑点。 ……很好,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但,惊恨犹在。 他脸色依旧阴黑,气息沉浓,眼神锐利到想将人瞪穿,无奈她两眼不明,他再如何狠瞪亦无用。 丽扬听到他重重冷哼,人又被抱着起身,他带她回到洞内。 经过昨夜发疯般胡乱发泄,她哭得那样惨,此刻的安静倒有些认命的味儿。 就认命了,随他处置,不再动不动就要他走,说出那些气死他不偿命的话。聂行俨捺下内心疑惑,把人放在泉池边,她的小手却攀住他不放。 “你的伤……还没上药。” 略凉的秀指来回摸索着他的左肩头,指劲好轻,怕碰痛他,却发现那道像似箭伤的口子周遭的血已干,摸起来有些凹凸不平,鼻中嗅到的是淡淡血气,并无金创药或其他止血生肌药的气味。 幸得箭伤不深,只是位在肩头偏后的位置,他自己不好上药。 “你有惯用的金创药吗?若无,洞里靠角落的那个石柜里,我放了一些药粉药膏,能派得上用场,那里也留了些干净的布……我帮你裹伤,好吗?” 她竟有些低声下气,怕他顶着伤不给她治似的。 聂行俨满嘴说不出的滋味,原本被气得七窍生烟,突然心里像塌软一小块。用力抹了把脸,颊面热潮没办法轻易抹去,此刻竟还挺庆幸她看不见。 想来他也太好取悦,她一服软,温驯可怜的,他也就什么都好了。 他起身去她说的石柜里取药取布,搁在她膝上,跟着盘腿侧坐在她面前,方便她为他裹伤。 丽扬先将净布弄湿拧干,边摸索边小心翼翼擦掉伤口边干凝的血迹。 手心下的这具精实身躯不动如山。 这样的伤对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弄痛了,他眉头皱都不皱一下。 但她会痛,心很痛,何况这是因她所受的伤,光想着自己又害了他,真真连呼吸吐纳都痛。 打开药瓶轻嗅,确认过后,将药粉一点点、精准地撒在箭伤上。 粉末渗得甚快,伤口仍略微湿润,她继续撒药,直至具消肿生肌功效的药粉一层层掩没那伤处,她才用另一块净布将其裹覆,再用布条仔细缠绕紮妥。 抚抚刚系好的结,她的手才放落,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聂行俨抿抿峻唇,深吸口气,脸上的热度未退,都不知自己脸红什么劲儿?昨夜压着她大肆挞伐,他顾着发火,忘记脸红,此时当真热得莫名其妙。 他硬将目光从她脸上拔开,正要起身替两人弄些吃食,却听她轻声道—— “老大刚才全跟我说了,它说……你那日策马上这座雪峰寻我,寻到地底洞来,你没见着我,却知我在这儿停留了一阵子,然后……然后你也跟老大重逢了。”略顿,话音微微渗软。“老大常在此盘旋,我没能遇上,你倒恰巧碰着了,它记得你,尽管男大十八变,你再不是当年救它一命的小少年模样,但它是知道你的,亦能认出你身上香魂属谁……” 聂行俨绷着嘴角不语,她继而又道—— “老大自从那日起就一直跟随你,后来你还同它商量要如何攻破陀离王廷大殿……没想你们还真攻破了,从天而降一般。老大一双硬爪能抓提较它沉上五、六倍的猎物,全仰赖它这一抓,生生将一人一骑提着飞进陀离王廷之内,再放你和红鬃驹踏破人家的大殿天顶。”说至后头,她嘴角翘起,淡敛的眉眸像也活泼地扬动了动。“老大说,让它抓着在天上飞,你那头大红鬃可不乐意了,是你后来安抚再安抚,红鬃驹才勉强点头……也是,红鬃驹可是驰骋沙场、铁蹄震山河的剽悍战马,头可断、血可流,怎甘心被抓在爪下?” 她眨眸,眼珠微溜,目力恢复得还不够好,看不见他,令她颇懊恼。 一向知道她能与鹰儿灵犀相通,但如此通法,通得也太透彻,那头大鹰当真什么都招。聂行俨又抹了把脸,低哼一声—— “我与大鹰灵犀不通,没得商量,是它自个儿硬要跟来。” 老大硬要跟,想来要安抚红鬃驹忍受大鹰一路的“虎视眈眈”,他确实费心耗力。她呵呵笑出声,颊面酡红,待笑音淡下,她神情也跟着静凝下来。 “谢谢你来寻我。”他为她做这么多,她却只顾着掉泪,冲他发疯,竟连句真诚谢意都没说出。 聂行俨眉峰陡蹙,死盯住她轻垂的脑袋瓜。 苦头吃多了,他都知她想耍什么烂招、说什么气死神佛的话。 果不其然—— “我这一次……跟上回不同的,那时确实硬着头皮蛮干,通香魂反噬,把自己弄得心志溃散,但这一次不是,而是被那个陀离国师借力打力,一下子没稳住……待理过气,目力应该就恢复,不需要……不需要用你来渡掉香魂,何况我功底当年已散尽,体内早没了香魂……你是知道的……”两手相交,十指不自觉互绞着,轻嗓若叹—— “你来寻我,不管是因江湖道义,想给天养牧场的众位有个交代,抑或想挟我来此,恣意地摧折欺侮,我总之很承这个情,根本是受宠若惊,想都不曾想的事儿……但你身居天朝要位,是聂氏独苗,是北境几万大军的统帅、朝廷的栋梁,你自该爱惜性命,而非单枪匹马轻易涉险……” “有人不珍爱自己的命,却劝别人自当爱惜,这话说得通吗?”他忽以三指捏住她的下颚抬高,带嘲弄的声音是冷峻了些,但指劲算得上轻柔。 被她气到都觉这绝对是一场严苛修行,闯得过真就得道升天了。 不过,她此次的情况确实跟当年发作时不太一样。 开始时相同混乱,但她意志与神识犹能把持,并未有当年那股疯势。 这一次反倒由他主动出手。 她挡不住攻势,身子随他撩拨起了回应,他知她既气又急却没法子不要,那模样的她十足可怜,十足令他解恨。 第六章 只是这一次的她神志虽稳,气息却轻弱许多,想到她昨日还呕血,今日脸色尽管转好不少,眉眸间仍染颓靡……那一记借力打力,到底伤她多重? 被动抬脸,丽扬对不准男人那双好看的深瞳,但脸肤灼辣灼辣的,欸,他肯定又在狠盯她看,她是知道的。 事到如今,待他已无隐瞒,她遂扬嘴角,在空茫中努力分辨他的轮廓。 “你的命比我的紧要太多,你不该来。”捏着下巴的指力蓦地变重,她微顿,继而又道:“但你来了……被你捞上马背,张臂就能抱住你,你不会知道我心里有多快活,有多么又多么快活……” 眸成流泪泉,她明明翘着嘴角在笑,颊上却流下两行泪水。 聂行俨左胸重重鼓了两记,耳根发烫。 她前头那句话让他心火窜升,呼出的气几若喷火,再听她后头所说的,怒焚开来的火海竟一下子被灭得七七八八。 那泪,顺女子匀颊一路滑到底,濡湿他置在她颚下的指。 胸中一悸,他仿佛被烫了手般放开,哑声低语—— “我追来,何尝不是看重谁的命。” “你说什么?”似是极重要的话,但她没听清楚。 他没打算再说,脸热心更热。 不想动口,他干脆动起手来,一把扯开她随意系上的衣带。 丽扬一惊。“……你干什么?” 她竟愣得忘记要动,瞬间,唯一蔽体的衣物已被脱下。 按以往“夏舒阳”张狂的性情,男人主动来袭,她定是顺水推舟倒扑过去,再不济也能大大方方在他面前晾开这一身春光,但返回“丽扬”的她却是吓傻般僵坐,跟着轻喘了声才想到要遮掩。 是说还能拿什么遮掩?只得抱膝缩成一球。 “你、你……”没脸没皮的事她可没少干过,岂知一对他坦然,脸跟皮全找着了似,那股满不在乎的狠劲都不知掉哪儿了。 原来啊原来,欺负人是一件如此这般心悦之事。 聂行俨终于体会到其中妙处。 尤其遭他欺负的可怜人是她,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欺负起来心安理得,谁让她专干浑事,合该受点报应! “本王要回我的衣物,有何不对?”他淡声道,目光却渐渐炽热。 “没……”咬唇,丽扬摇摇头,一头鸦青色的发荡啊荡,衬出清肌若雪。 她知他是在欺负人,但她能说什么? 若要报复当年我对你这样又那样,俨帅尽管取走你要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她昨夜才对他那样嚷过。欸。 “啊?!”突然被抱起,男人将光溜溜的她抱进阴阳泉池里。 他们坐在温泉的这一边。 他下身还套着裤子,她坐在他大腿上,臀间已清楚感觉他两腿间的变化。 “你……干什么呢?”又问,她挨着他,身子渐软,四肢也随之放松。 “你以为呢?”语气仍淡,长指撩开她散在背上的发。 玉背完全呈现在他眼前,背脊优美,肌理细致,他抚上,结在指腹的薄茧摩挲过那片粉嫩,轻柔徐缓,来回徘徊,仿佛爱极。 丽扬不知他在瞧什么,但他的抚摸与气息皆动欲念,深深浅浅往她心底撩弄,身子不禁更软,她咬咬唇蹭出声音—— “我已说了,不需要你帮我渡去香魂,我没事的,你不必……” “本王难道只是你的药?还是供你使弄的药器?只能用来帮你渡什么乱七八糟的香魂?” “啊?”问得她答不出口。 “如今事不在你,在本王。不是你需不需要,是本王需不需要。” 他又满口“本王”了,故意高高在上睥睨人,嗓声清冷。 拘着她的两条臂膀硬如铁,指掌却带火似,在她肤上留连再留连,落下无数火种……只觉温泉水更加热烫,热气蒸腾,浸得她有些撑不住。 “可你的伤……才刚裹好药啊唔唔……”轻喘间,下巴再次被勾起,一记湿热有力的吻随即落下。 他轻掐她两边,迫她小口张圆,方便他唇舌长驱直入,彻底侵据。 总要任他欺负回去,才能消他多年来的心头恨……她昏沉沉想,于是更不敢拒,亦不愿拒,也没法子抗拒,温驯得像只小羊羔,瑟瑟发抖,软软地任他欺凌,而喉中轻咽混着鼻间哼出的呻吟真似猫儿叫春,她听着都要脸红…… 他的手贴着她的身往泉底下摸探,探进她大腿内侧或重或轻地揉捏。 真的就仅是搁在大腿的内侧,没再往腿心揉去,但着实太靠近那女子幽谷,牵一发动全身,丽扬抖得更厉害,仿佛热泉自腹内涌出,往底下直润,润得她禁不住夹紧双腿,把他的手也一并夹住了。 似听到他低沉笑声,薄而软的唇瓣缓缓擦过她的颊,含着她的耳珠—— “昨夜要得太过凶猛,是本王欠思虑,多少是该顾及你的。恰好,阴阳泉泉性具舒筋活血之效,能除酸痛,你多泡泡。” 说完,他放她傻乎乎独坐,迳自起身踏出泉池。 【第三章】 男人将她挟进泉里,上下其手一阵,真的要她“多泡泡”而已。 点了火就走,丽扬都被玩晕。 在泉池里茫然呆坐好一会儿,她大大眸子徒劳地东张西望,看不见,这才探臂摸索想摸上岸。 指尖才碰到池畔暖石,一双修长大手已探下,将湿淋淋的她捞抱起来。 厚棉巾倏地裹上,擦去她满身水气。 他捉弄她,玩得挺乐似的,手有意无意挲过她的乳蕊,要不就在腰间或腿根地方逗留,她很难不起遐思,但得不到也躲不开,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当她被抱到再次烧旺的火堆边烤暖,身肤都已染红,颊儿更是红扑扑开着两朵花,原就迷蒙的眼神完全失落在迷途上,不知返。 他甚至帮她穿衣。 丽扬直到此时才小小抵抗了下,但没能成功,还是被他抓着一层层套上衣物,越穿越多也越疑惑,那些衣物质料厚软,外衫领口还圈着兔毛,连袜子与小靴都讲究,不是她放在洞里的那些,也不知他何时备上的。 “吃。”有温热的食物塞进她手里,尚未入口,已知是甜酒酿糌粑,软润的皮被火烤出甜中带咸香的美好气味,飘散在整个洞中,且应是搁在一旁放凉了些才递过来,像怕她烫手又烫口。 “喝。”又来一只木碗塞进她另一手,不待她轻嗅,浓香奶味和着茶香钻鼻入肺,还没喝上一口,嘴里仿佛已嚐到那股再熟悉不过的好滋味。 真饿了呀…… 在陀离王廷内,她忘记最后一次进食是何时候,而昨儿个又闹成那样,哪可能记得肚饿。 此时香喷喷的热食热茶在手,肚皮还真捧场,竟咕噜咕噜打起响鼓。 “唔……嗯。”她脸红垂颈,开始一口口咬起软乎乎的甜酒糌粑,卖力咀嚼,再一小口一小口啜着热奶茶,有美好的食物慰藉,胃暖心暖身体暖,轻眉舒目的模样全落进一旁直盯她瞧的男人眼里。 聂行俨顿觉呼吸吐纳舒松许多,因她淡淡清朗的眉心。 丽扬啃完一个巴掌大的圆滚滚糌粑,正捧着碗啜饮,那只宽口木碗都快比她脸蛋还大,才饮掉半碗就觉撑了。 她刚放下碗,身子突然被人从身后夹住。 聂行俨坐在她后头及膝高的石块上,将她捞来置在自己两腿之间。 “你还想干什么?”她微讶,下一刻心脏评评跳,因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密齿梳,摆正她的脑袋瓜之后,开始下手梳理她那头凌乱长发。 ……帮她脱衣浴洗,再帮她穿衣、套靴袜,跟着再喂她食物,还要帮她梳发……她有那么好玩吗?让他玩得不亦乐乎? 都觉他嘴角是翘着的,暗暗在笑。 她倏地扭过头“瞪”他,两颊微鼓。 “怎么?”聂行俨挑眉,好整以暇问。 “你……你不要这样玩。”话一出,她自个儿都觉古怪,好像在说他可以玩,尽情玩,但请换另一种玩法。 她的脸被托在一圈略蓬松的青丝中,显得既小又白,迷眸无辜,鼓着的颊令他手发痒,很想探指去戳。 他没忍下,也没打算忍,长指不仅轻戳她的颊,最后还拍拍她的嘴边。 “都多大了,吃东西还能吃成这样?”糌粑具黏性,拍不掉,他两指只好拈过又拈,将沾在她嘴角和唇下的点点小屑拈进自己嘴里。 丽扬还在“瞪”他,唇上忽而一暖,是他低头轻吮她唇珠,气息灼肤。 她怔怔被吻,这个吻软得令她春心荡漾,却很快便结束了。 第七章 巧耳热红,他低沉嗓声慢悠悠传进—— “不是在玩,是算帐。这笔帐本金加利息,你可欠大了,不是吗?” “……” 结果还是低首,乖乖任他梳发,用皮绳高高束作一把,再从那一大把发丝里挑出几缕,编出两条麻花辫子。 他没编过发辫,一开始编出粗粗两条,他瞧着不满意,打散重编,还是不满意,打散再编,都不知试过几回,试到她体力不支,头歪歪靠着他大腿睡去。 醒来时是偎在他怀里的。 下意识摸摸头发,发现两条麻花辫子编好了,辫子尾端还不忘将她那两根斑斓鸟羽系上。 然后他带着她离开地底洞。 感觉是往北方深进,而非往南返回五戟岭。 她家的大黑当日将她送到陀离境内之后,就被她解缰卸鞍赶走。 她知道的,自己若遁进陀离,狠心不理心爱的白鬃黑马,大黑认得归家的路,最终是会回到天养牧场的。 因此随他一路往北时,已遣走坐骑的她只得与他共骑,被他护在怀里。 似乎也只能如此,毕竟她双眼尚未复明,想自己骑马上路并不容易。 既然想好了要任他算清他俩之间这笔陈年旧帐,随他带往何处,她实也没立场 过问,但……但是啊但是,就这么一件事横在心间,堵得她寝食难安,只能厚起脸皮求他了,别无他法。 “我乾爹干娘还有天养牧场的大伙儿……他们平安无事的,是吗?倘若可以,我想……想见干爹干娘一面,他们肯定担心我了,我也是……担心他们……”略顿,喘了口气理清思绪。“我知道咱们正往北边深入,不是往南走,我们没要回五戟岭飞泉关,没要回北境屯堡……我会跟你走,去哪里都成,在这之前若能见到干爹干娘,那当然最好,如果不成,那、那能不能请你让人送封书信到牧场,要告诉他们,我没事,好好的,没事……” 男人没立即答话,似乎正思虑着。 她心里一急,坐在红鬃驹上一把搂紧他的腰,想也没想便道—— “就求你这一次了,求求你帮我捎封信给干爹干娘,往后……往后全听你的,不会再求什么,真的,真的呀!” 她开口求他的当下,他什么话都不应,只策马疾驰,还一掌将她妄动的小脑袋瓜压回温暖的披风内,明摆着不想理她……但……欸欸,当天晚上,她却见到她家干爹和干娘了。 那是在果多老人的地盘上。 果多与干爹是老交情,之前果多上天养牧场饮酒寻欢时,还见过她跟聂行俨一块儿滚进干牛粪坑内,那时就已识得聂行俨。 只是丽扬没想到,这次为了寻她、救她,连果多老人都动用了他在北方野原的势力。 欠的债越来越多,令她惶恐,待见到干爹和干娘,她本来没要哭的,因为“夏舒阳”不是哭鼻子的料,岂知她没哭,干爹却先哭给她看,害她完完全全就没能忍住,扑进干爹宽大温暖的怀里哭得唏哩哗啦。 而她家干娘……令她哭得更凶猛。 原以为干娘肯定会指着她的额头,先骂得她狗血淋头,结果不是。 干娘将她一拉拉进羊皮帐子里,先是望闻问切,再来是针灸药洗,她虽看不清干娘的表情,却知定是焦急的、心疼的。 “干娘,我只是气血不足了些,养回来就会好的,眼睛也是,会好的。”结果有水珠“啪嗒”一响落在手背上,温烫温烫的,不是泪是什么……当时干娘正拉着她的手往她指上灸药,所谓十指连心,药气能从指尖汇向左胸,她的手在干娘手里,把眼泪落在她手背上的不是干娘是谁…… 从未见过她家干娘掉眼泪,当下不仅惶惑惊悸,更觉九死都不足以谢罪。 她于是被吓哭。 抱着干娘哭,哭得可说惨绝人寰,她模糊觉得,只要自己哭得惨兮兮,干娘便不会哭出来吓她,所以……先哭先赢。 后来干爹干娘欲带她回天养牧场,她没要回去。 还不能回去啊,就是……隐约有种感觉,觉得聂行俨似乎想把她带往某个地方,她得跟着。 当干爹干娘当着果多老人与其他人面前提出要带她回牧场的事时,她本能就往身旁的男人靠近,摸索间一把抓住聂行俨的胳臂,之后她为自己这般的直觉动作感到脸红心热,好像太依赖他了,但,不可以这样。 不可以的。 是喜爱他,爱得不行,但始终是配不上的。 他太好,值得比她更好的。 待她还清该偿还的,消了他心中多年滞碍、抹掉阴影,他们俩也就各走各的路,各得各的幸福,也是好的。 所以,太依赖不好。 可是啊可是,在她真说服了干爹干娘,让她随他去,这一路北上再北上,目力一直没能恢复清明的她不依赖他根本不成。 在果多老人的地盘上辞别干爹与干娘,约莫七日之后,他们共乘的红鬃大马踩进另一个古老牧族的势力范围里。 此地是北边沙漠中的一方绿洲,聂行俨与这古老牧族的年老族长撒拉罕显然相识甚久,是忘年之交,对方热情招待,为他俩洗尘。 整场迎宾洗尘的篝火宴,她是打从心底想撑持到最后,但实在体力透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次煎熬心血以旁门左道的速成大法炼制迷香,到底是伤着根本,令一向身强力壮的她变得虚弱许多,动不动就困眠。 好困啊……她歪在篝火旁的一块大石上睡着,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有人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踏得稳实,将她抱进舒适的暖帐里。 她窝进软乎乎的羊毛毡子里,侧着身,脸面向里边,下一瞬即要沉进黑梦中,耳鼓却轻轻遭声音敲打,有谁也跟入帐内,与抱她进帐子的男人说起话来。 是撒拉罕老人,慢吞吞道着—— “小娃娃气血不足,得好好养润,俨帅把她留下吧,族里的药巫能帮得上忙。” 丽扬想,她是神气的大阳姑娘,才不是什么小娃娃,然思绪一荡,想到这些天被聂行俨带着走,玩来又玩去,吃喝拉撒睡几乎被玩光,尊严大大受损……拿她当小娃娃照料,他似乎相当乐此不疲。 所以,是,她是个小娃娃没错。欸欸。 大掌抚着她后脑勺,她不仅当了娃娃,还成了被豢养的小羊羔、小狗崽。那只大掌的主人低声答:“她跟着我。” 老人“嘿——”了声,像发笑。 丽鼸知他二人又说了些事,撒拉罕才离开,但语音入耳已飘忽,她捕捉不住。 不难猜的,谈的应是与陀离相关之事。 这一次策马往北,他带着她穿过陀离国,以为是双人单骑走天涯,实则化整为零,他亲自练出的那支亲兵有不少人亦跟随过来,只是各自散入陀离国内分批追上,她双目尽管无用,耳力还是灵的,几晚野宿,总能听见几匹大马踏近,听到他与手下们说话。 很像当年他的父帅为牵制或切断陀离边境的连结,暗中穿过敌国,与更北方的部族一一联系那般,他也在未雨绸缪啊…… 之后她睡去,不知睡下多久,感觉羊毛毡子内多了一人。 男人熟悉的身香一靠近,迷迷糊糊的她身子迳自动作,原是面向里边的睡姿随即转过来,缩着往他怀里蹭。 脸被扳起,染香的温息罩下,小嘴被吻住。 他的舌甫钻入她微启的唇瓣中,她神识一凛,迷蒙眸子渐渐瞠圆。 她之所以如此戒备,全拜他所赐。 自那天在地底洞的阴阳泉池里,他将她撩拨得晕头转向、全身发抖,结果点了火就走,丢她在池里傻坐,他真折磨她上瘾了,夜里时不时就来逗弄,既吻又抚,见她失神陷落,满身泛红潮,他就撤手不理。 明明他是极想要的,那隔着薄薄布料紧抵她的男性欲火烧得热硬不已,她脑中都能描绘出他的形状,但他偏偏不做到底。 很难受,无奈的是明知难受,还是次次被亲得头昏脑胀。 他设下大网,她飞蛾扑火自动跳落,一开始再如何戒备都无用,最终都要被逼得丢盔弃甲,在欲求不满下瑟瑟直颤收场。 他整弄她,她可以理解,整到连他自个儿都不好受,她就弄不懂了。 好像为着何事跟她闹,他生闷气,下手凶残,而她根本是丈二金刚摸不到脑袋瓜,如坠五里迷雾啊! 气息渐促,他吻得深浓,仿佛她是一道百嚐不厌的美味,得反覆再反覆品嚐,任何地方都不能放过,大手循着亲吻过的痕迹,缓慢而热切地膜拜那凹凸有致的娇体,照样两下轻易就夺走她的神志,让她从头到脚、由里而外全都软得像滩水,却又燥得快要自燃。 第八章 结果,他又收手,还打算起身。 她出于本能抓住他一条胳臂,眸子张得圆大,难受到眼中那片白茫都变成红雾了,而她不晓得自己此时看起来有多怜,被欺负惨了,却不知怎么呼救。 “有事?”聂行俨问。 他低沉语调带着明显欲念,入耳鼓心。 她心跳飞快,掀着唇几次都说不出话,阵底倒先潮了一片,哭了。 是身子燥得难受才哭,抑或委屈到想哭,她没搞懂,眼泪只管扑簌簌地掉,迅速把脸蛋濡湿,跟着嘴一瘪,没忍住就呜呜哭出声来。 在她要放开他臂膀时,小手突然被他一把反握。 聂行俨问:“觉得我很可恶,这样欺负你?”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哭得小巧鼻头红通通。 说是要跟他走,听他安排,不会再求什么,此时他这般问话,她除了忍,还能开口求什么? “想要我吗?”他再问,嘴凑在她耳畔。“要我要你?” 她面红耳赤,他故意撩弄春心的问话简直……火上浇油! 呜咽了声,她将脸埋进毡毯里,才略用力想挣开他的掌握,他蓦地出手,推她躺平再翻身压上,将她双腕分别扣在她头的两侧。 “要不要?”他口气陡狠。 “说!” “呜……” “快说!” 泥人也有三分性,她任他拿捏,由着他欺侮,那、那也是有底限的!豁出去了,她和泪嚷嚷:“要!要!要——就要你!要你——” “所以我只是你的药,供你使用的药器吗?”额头抵着她的额,字字灼烫。丽扬心头一悸,终于抓到他故意这般整弄人的因由。 那日他抱她浸在阴阳泉的温泉里,其实是想跟她要好,她却斩钉截铁道—— 我已说了,不需要你帮我渡去香珠,我没事…… 为来为去,竟为这样的事?! 他因此恼火,火闷在心头烧,才一次次要她也跟着难受。 “答话!”他又拿气势压迫人。 还要她怎么答?!她也气极,抬高下巴去堵他的嘴,鼻子撞疼了,不管,反正贴住哪里蹭哪里,乱啃乱乱咬乱吻一通,就是她的答话! 他若较真,比力气她绝无可能胜出,一下子便被反攻回来。 他宽额抵着她的,鼻侧紧贴她秀挺的鼻子,薄唇重重含住她的嘴,以蛮横的吻将她抬高的脸蛋压落,十足恶霸。 丽扬被激得火气噗噗冒腾,一颗心滚烫却微感涩然,她当然想要他,想得四肢百骸都痛,他要她承认,她就认,所有能让他释怀且开怀的事,她皆愿意做。 他岂止是她的药与药器,他是她心上那个人,在这世上,与她牵扯最深、关系最为亲昵的那一个—— 她的另一半。她的小哥哥。 这场“近身相搏”打得激烈,火花四射飞迸,两具身躯皆渴欲动情。 他挤进她腿间,沉沉压在她身上,没让她能喘息缓过气来,劲腰已是一沉。 硬烫的他沉进她身体里。 想往那湿润深处扎根似,他寸寸挺入,沉缓且坚定,力道使得略重。她不禁蹙眉轻呼,拱高上身,颈子到双乳再至玉脐,拱出一弯引人迷乱的美弧。 她近似呼痛的吟哦让他蓦然顿住,结结实实侵占了她,却停住不动。 但他不动,她更觉躁乱,身子被撑开,紧绷至极是抵不住的可怕酸软,湿淋淋得不像话,似有千万只蟮在肤上爬,往血肉里钻。 她都把唇瓣咬破了,真真难以忍受,玉腿顺势盘上他的腰,勾得死紧,下身不顾一切抵近,将生气勃发的他纳入再纳入,直到完全吞含了他,感觉他厚实前端在泛蜜的玉壶内不住抽颤,她才泄出破碎的泣音,到底是被他弄哭,还是被自个儿整哭,也都分不清楚。 聂行俨差不多也疯了。 怕顶着一片怒火,下手会不知轻重,于是当她那声脆弱惊呼传进耳中,轻易便阻了他扣她在怀、恣意妄为的冲动。 他费尽力气隐忍,她却半点不领情似的,抵紧他不断扭摆。 那就来吧。他热胀发疼,她既然不要怜惜,就随他折腾泄火。 只是到底泄了谁的火,没谁弄得明白,这场角力般对斗,不是双赢即是双输。而最后是赢是输,像也不是太紧要,他嚐到她口中血味,她咬伤自己,不知不觉弄得唇上与口内尽是伤……他的心整个揪住,于是含着她舔过又舔,舔过再舔,多希望自己是她,而她是被他捧在掌心里的鹰儿,只要灌注信念,就能灌注强韧生命力,令她重拾强健。 欲念烧至狂热。 掌稳她拱高的腰肢,在她体内狂放进撤,他不断占有,心却被她占据…… 她最好自珍自惜,若再轻易弃他,动不动就自寻死路,他有得她好看。 必不饶她。 一辈子不原谅她。 “小哥哥……小哥哥……”当她意乱情迷间透出哭音这般唤他,如瞬间敲进心底,令他神凛心震,不能自已。 拥紧她,再亲昵不过,彼此之间血气接连。 他再次探寻她的唇,舌在她芳口中搅动进出,如同身下湿热的缠绵。 以往心意未定,与她交手没一次占上风,才由着她嚣张猖狂,如今的她收敛气焰,温副听话,不再动不动就黏上来,这让他又觉不快。 就是要她的贪恋,要她渴求,不能将他拖出这么远,令他坠得这样深,最后放他一个留在原地。 气息粗喘,他唇舌加重力道,腰劲更沉更快。 那蜜处不断绞紧,不住地挽留,将他逼到顶端,爆泄时,喉中滚出的低嗄呻吟犹如兽吼,而回荡耳际的尽是她可怜兮兮的哭音。 要疯癫作狂,就一起。一起…… 这一夜弄明白男人纠结的点,被步步进逼,逼得丽扬不得不使出“破罐子破摔”的绝招,再次没脸没皮赠上,要多狠有多狠,见血了才痛快似……经过此“役”,仿佛揭去一道无形枷锁,男人想要就巧取豪夺,没在跟她客气,且像在试她底线,常莫名其妙就来劲儿,选的所在也越发无法无天。 在撒拉罕老人的牧地待下的这些天,他欺她目力未明,上一刻明明还在绿洲边说话,下一刻人已被他挟走,不回羊皮帐内,而是进到绿洲边上的胡杨和枣椰树丛里,白日宣淫便算了,还野合,倘是教牧民们偷瞧或偷听了去,都……都不知别人要多不好意思? 今儿个一早,聂行俨随撒拉罕等几位牧民去拜见邻近另一牧族的长老。 那牧族虽小,族民不多,但驭马有术,天养牧场早有耳闻,也曾起过结交的念头,但不得其门而入,撒拉罕亦是一次因缘际会下襄助过对方,再加两边离得近,渐渐才有往来。 丽扬其实也想跟的,但被药巫奶奶留下。 那位高龄近百岁的老奶奶不会说话,但感觉挺爱笑,呵呵笑出声时,皱纹深深浅浅布满整张圆脸,奶奶还拉她的手搁在老脸上,要她摸。 她十指轻轻抚触,因那些弯弯的纹路和并不光滑但很温暖的肤温,也跟着笑。 她摸完了药巫奶奶,老人家跟她讲究礼尚往来,换她被摸。 而老药巫这一摸有些门道,是用巫医观诊的法子帮她瞧病。 她试着跟老奶奶解释,说自个儿不是病,是打熬精血后又遭人借力打力才致如此,但老奶奶一直点着她的胸央,像在说她那里有事…… 说不通的结果就是,她被脱得光溜溜,直接赶进大药缸内。 泡在黑乎乎的药汤里,缸子底下还养着小火,药巫奶奶就让三个小巫僮女娃紧盯她,不到时辰不得起身,欸,她都觉自个儿快成药炖人肉。 好不容易撑到出浴,用巫僮备来的热水清洗过后,浑身上下肤孔大开,血气畅行,脑门确实轻了不少,连呼吸吐纳都轻松许多。 她跟药巫奶奶谢了再谢,老人家似乎对她药浴后的成效仍不满意,略枯瘦的指还是不断点着她胸央,嘴中发出“唔、唔——”偏急的声音。 “药巫奶奶说,你心间有物,得驱出来才成,搁久了不好。”小巫僮解释。她不很明白,正欲再问,整座绿洲突然骚动大起。 她听见牧民们奔窜大喊,大畜小畜惊吓狂啼,几条牧犬吠声不断。 “……啊?!药巫奶奶——”立在她身侧的老人家骤然倒下,险些把眼盲、毫无防备的她也一并压倒。她凭本能托着老人家,一块儿坐倒在地。 丽扬才要收回手,却被老奶奶一把反握,那满布细纹的五指瞬间要掐进她肤肉内一般,狠狠箝住她的腕。 “快看!” 是个苍老的嗓声,仿佛在她耳边响起,也像直直传至脑海里。 第九章 虽陌生,却丝毫不觉突兀,那是药巫奶奶的真心本音,她知道。 “渡鸦来了!是那个人招来的,从冥谷成群飞出,那个人他、他……不是人……要当心……当心……快看!” 扣在腕上的枯指猛又用力,丽扬背脊陡凛,有什么沿着脊柱直往天灵喷冲。盘踞眼前已二十多日的苍茫大雾忽然遭大风狂扫,她发现自己站在空阔穹苍之下,灰扑扑的天色,云压得极低,一望无际的原野,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很吵。 风声挟带振翅扑腾的声响以及刺耳的嗄鸣,她定睛去看,看到无形无色的风突然化作玄黑,黑压压连成一片,朝她扑来。 她躲不开,两腿像生根扎入土地,无法动弹。 她下意识紧闭双眸,咬紧牙关,岂知一闭眼,耳中灌进无数声音,有人有畜—— “哪儿来这么一大群?他大爷的!当真不见天日!”、“咩咩——咩……”、“把小羊赶到一块儿,守好!别让鸦琢了它们眼珠!”、“哞——哞呜——”、“牛只发狂了,拉好拉紧啊!啊啊啊——围栅快放下,愣着干什么?!快帮忙!”、“唬……汪汪——唬汪汪——”、“阿娘呜呜呜……怕……”、“别出来别出来!躲好!孩子们躲好,别出来!娘守在这儿,没事,别怕,没事……” 眼泪渗出,顺颊滑落。 她知自己的神识是清楚的,却能在虚与实之间转换。 人先被药巫奶奶送进灵虚之境,耳力又从灵虚转实,闭阵便听到羊皮帐外牧民们的惊喊,即便未亲眼见到,也能想像那一片乱象……男人们叫喊奔走,努力守住场子,女人们将老人和孩子们护在安全处,不住地安抚……藏在心中深处的东西被凿出,脑子里一幕幕场景飞掠,那些声音感觉与那一天是如此相似,她不愿回想的事尽现在前,整幕的红,鲜血像洒不尽,她被阿娘藏起,被鹰族的众人藏起,让她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从冥谷成群飞出,那个人招来的…… 他不是人……要当心……当心…… 渡鸦来了! 不要——不要啊—— 别再伤人杀人,别再见血,血流得够多、够多了! 当心有何用?面对来犯,皆该奋起迎战! 她再不躲藏,谁也不能再将她藏起,她的意志是自己的。 她是西北鹰族的子民。 她是三公主丽扬。 她是一族之长。 她是苍鹰大神命定的鹰主。 她是! 背有展翼胎记的娃娃,是大神选定的鹰主…… 天赋异禀,才情卓越,能肩负一族兴荣…… 神选护佑,命定之人有苍鹰之魂,流着神灵血液…… 她是!必须是! 所以鹰儿听她召唤,为她所用,奉她为主,供她差遣。大鹰—— 来! 【第四章】 聂行俨策马疾驰再疾驰,胯下红鬃驹四蹄迅若闪电、飞腾无影,远远将撒拉罕老人与同行的牧民汉子们甩离,带着他直往大鹰飞往的所在奔去。 他们是在返回撒拉罕牧地的途中发现异状。 不知从何方飞来的大鹰,不是一头、两头,而是成群又成群。 为首的那头猛禽发出清锐长啸,震耳凛心,他追上去看,不是老大还能是谁?! 鹰群形成巨大阴影,几将蓝天掩蔽,飞翔之姿从容坚毅,直直前行。 瞧眼前异状,今日外出的众人当知牧地有变,扬起马鞭紧赶、直赶、疯赶,谁也快不过他胯下剽悍的红鬃大马。 一入牧地,他双目厉瞪,环看四面八方,剧跳的心提到嗓眼。 成千上万的乌鸦如乌云密布侵袭牧地,一只鸦振翅顶多让自身飞起,千万只的鸦振翅则足以搅动风云。 牧地被搅得乱七八糟,仿佛平地掀起龙卷,狠狠肆虐,鸦群所过之处大畜惊逃、小畜瑟缩、牧犬狂吠、人声咒骂叫嚣……但,大鹰来了。 映入峻目中的是她单薄一身,在鸦群掀起的风旋中伫足不动。 “大阳姑娘唔……快进唔唔……”牧族女孩从身后抱住她,似想将她拖进那顶已摇摇欲坠的羊皮帐子躲藏。 聂行俨认得那小姑娘,是药巫奶奶身边年岁最长的小巫僮。 小姑娘被群鸦大风刮得受不住,不禁匍匐,两手犹抱她的小腿。 她仰高脸,张着眸,渡鸦聚成的黑云朝她俯冲。 “丽扬!”疾速奔驰的红鬃驹再次爆发惊人的飞跃力,他借力施力,凭着这一股劲儿将自身甩飞出去。 在他抱到她,瞬间将她扑倒这千钧一发间,渡鸦黑云溃散。 大鹰俯冲而下,前后强攻,左右夹撃,鹰翼大展,鼓扬,鼓得大风更狂,将团在一块儿的鸦只扫得七零八落,好几只直接坠地不起。 “丽扬——” 听到那声惊悸急怒的叫唤,丽扬心口一跳,双眸陡张,瞠得既圆又大。 眼前却还在灵虚之境,神识再次切进。 适才黑压压连成一片正对准她袭来的鸦群,在她面前五步之距突然转成一道龙卷飞旋,鸦翅啪嗒啪嗒地扑腾,黑羽纷纷幻化,一名墨发黑衫、肤色却白得近乎透明的高大男子,持一把银杖从消失的鸦群中现身。 “只是玩玩,没有恶意,姑娘会不会太较真?” 玄素淡淡笑。 丽扬发现自己出不了声,如同动不了的双腿。 在这灵虚境地,她没他能耐,不过……至少还能张大丽眸狠瞪!她瞪瞪瞪! 见她一脸“是带把的就出来决胜负!”的狠样,玄素一脸笑,自然明白“出来决胜负”指的是出了幻境,她想实打实揍他一顿。 “以往各为其主,不能怪我与你作对,如今陀离与我已无干系,我待你当真无恶意,瞧,这回仅想打个招呼罢了,可没伤着人或畜,之所以掀起这么大乱,也是牧民们带头乱的,只不过看见渡鸦横空,就满场乱奔鬼吼鬼叫,闹得牛羊犬马也跟着飞跳。” 他一派无辜,展袖,袖上破洞多到数不清,被抓破的袖底还露出许多线须,全身上下竟隐隐有白烟冒出。 “你想实打实决胜负,可你家大鹰猛爪有力,锋喙如勾,也太胜之不武啊。”叹气,摇摇头,跟着又点点头,迳自决定—— “算了,就这样。既然不当敌人,就当朋友吧。” 他手中银杖直指她胸央,面色泛金,银杖随即当空一挥。 丽扬仍瞪着他,但龇牙咧嘴的狠劲稍敛,对他此时的眉目神态颇感疑惑。他自身像也感到迷惑,收了银杖旋身便走,走了两步忽又顿住,侧首喃语—— “跟你西北鹰族仿佛有些缘分,本以为要找的那个是你,如今前来一会:却又不是……那人到底是谁?” 最后一问并非问她,而是幽喃自问。 话尽,他银杖点地,从黑衫衫摆与袖底开始啪啦啪啦幻化,化作只只黑鸦,成群远遁。 “丽扬——” 那令她心悸意动的叫唤又一次穿进幻境。 她紧闭双眸,脑中被男人那张淡麦色的俊庞占满,发怒的他、羞恼的他、笑得能教她看痴的他、铁血刚悍的他、清贵迫人的他……还有……还有此刻为她心焦惊急的他…… 张阵,她看到他了。 小哥哥啊……不管哪个面貌的他,她都喜爱,爱极了。 原来是躺在他臂弯里,如何被他抱住,她根本不知。 但不重要的,重中之重的点是,她又能看到他。 被他当成布娃娃般玩弄折腾也都算了,这二十多日心上的煎熬啊,欸,想想真心酸,还真怕再也瞧不见他这俊俏好看的模样,所以,万幸啊万幸…… 她抬手欲抚他的眉目,未语先笑,待要言语,胸央一股浊气喷涌—— “呕——”大大一口血呕出,那血竟黑如墨染,浓稠带异香。 她抬睫,摇摇头想说自己没事,但眸光已又转淡,只来得及无奈一笑。 头晕,力气猛地被抽光似,令她神识难以支持,然而在五感丧失前,男子双臂紧圈着她,贴得那样近,大掌将她的脑袋按在他心口……于是他臂弯里的温暖、好闻的身香、令人感到安稳的心音,一直、一直随她入梦乡…… 撒拉罕老人的这片绿洲牧地头一回飞来如此庞大的鸦群。 然后,又头一回飞来数量这般惊人的鹰群。 再然后,大鹰不巧羊只、不抓小牛,却跟一团团的鸦群斗起。 明明是大白日,整大片的蓝天全被鹰的展翼与鸦的扑翅给掩了,而鹰啸与鸦啼更是一阵压过一阵,层层叠叠,鼓得人心头直颤,耳中生疼。 第十章 目睹这一切怪事的牧民们聚在客人们暂住的羊皮帐子前,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拚命抢话—— “活了这大把年纪,看过最奇的事情就数今儿个这桩,都乱成一团,跑哪儿都不是,躲哪儿都不成,没想到这来作客的小姑娘突然从药巫奶奶的帐子里走出来,哪儿也不去,直挺挺立住不动,啧啧,胆可真够肥啊!” “可不是!她脸蛋抬得高高的,都不怕被鸦群俯冲下来啄伤眼珠,咱心惊胆颤想要上前拉开她,才见她眼神飘忽,嘴里倒念念有词,也不知跟谁说话?” “自然是跟大鹰说话啊!” “肯定是肯定是,那些鹰儿全围着她转,渡鸦整大片扑来,鹰儿扑得比鸦还快,这叫那个……那个后发先至,这招高啊!” “大鹰赶走那群渡鸦,乖乖也都走了,竟连头小羊羔都没想叼,真奇!要说那群猛禽没被谁管着,咱可不信!” “这大阳姑娘当真深藏不露啊,不是眼盲了吗?却还有这等本事?欸欸,倒教咱想到西北高原上的鹰族,熬鹰、驯鹰之术堪称绝技,可那个在苍峰神山下的古老部族在几年前遭祸,给灭族了不是?” 帐外各抒己见、互相谈聊的话音清楚传进帐内。 两刻钟前进到羊皮帐内探看的撒拉罕捻捻灰白胡子,终有些了然地颔首。 “原来是这样……”皱皱干干的嘴角一勾,渗出软意。“虽算不上什么交情,但曾跟鹰族族长朗尔丹在西北高原上见过一回,是条汉子啊那人……呵呵,咱对鹰族所谓鹰主的传承是有些耳闻,今日大阳姑娘之举,颇符合苍鹰大神对神选鹰主的想望啊。” 盘腿席地而坐的聂行俨未发一语,峻目紧盯着昏睡的人儿,瞬也未瞬。 他随鹰群赶回,追着为首的老大,扑倒她的同时,老大亦不负她所望,驱逐成片的黑鸦。 以为事情底定了,危险除去,她神采重焕的双瞳令他在惊疑中掀起狂喜,才要掌住她的脸蛋问个清楚,她……她好样的,竟又吓他! 算她狠! 当她突然皴扭了五官,攀紧他的小臂,侧首将大口黑血吐在绿洲微覆雪花的小草上,雪白而血乌,格外刺目,他觉一颗心也是皱的、扭的,而那样的疼,任凭他张口扯嗓,喊不出就是喊不出。 只能闷进心底,只能闷得四肢百骸都痛,只能如此。 她一昏过去,那名古怪的药巫奶奶连滚带爬从帐子里冲出来,根本是来跟他抢人,枯瘦的指意外有力,硬从他怀里扳起她的脸,又摸又探,抚过又抚,甚至将鼻子凑过来嗅,最后就见她老人家重重、重重呼出一口气。 ……如释重负一般。 药巫奶奶拍拍她的胸口,似见他一脸青白,遂又拍拍他的胸膛。 然后就成现下这般,她被抱回帐子内,裹在羊毛酕子里,仅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定惊之后的牧民们不论男女老少几全挤在帐外,族长撒拉罕只得代族人们进来关照一番,再顺道探探姑娘家底细。 稍让他感到心定的是,她露出的那张脸蛋,脸色白里透红,唇瓣朱润,且气息吐纳恢复绵长轻和……像吐出那口稠浓黑血,她整个就好上许多。 而目力应该也恢复了才是。 她晕厥前,眸光与他的目线是确实对上的,她瞧见他,才会举手欲要碰触。 她能瞧见他了。 之后,撒拉罕步出客用的羊皮大帐,集结在外头的族人们自然一拥而上。 牧民们的提问此起彼落、层出不穷,所幸身为族长的老人接手了去,没让族民们耐不住好奇闯进帐内直接质问当事人。 向来守诺、重诚信的撒拉罕承诺众人有问必答,所以也就轻轻松松将大批族民引回族长大帐里,还给客居此地的一双男女一顿清静。 丽扬醒来时,绿洲上的一轮月已倒映水间,那景致不似南方的镜花水月,即便被水波涤过,温柔荡开,月姿仍无比地孤高清傲。 但月光是美的,很美。 她从厚暖的毡毯上撑坐起来时,男人刚从外边踏进,他身形高大精实,进羊皮帐子时得把毡幔高高掀起,她看见他背后夜空那抹皎月,清辉洒落,镶着他的浓发和宽肩,镀出一层雪银。 能再看见,没错过这一画面,真好。 她有些腼腆地笑,挠挠被他看得微烫的脸蛋。 见她坐起,聂行俨先是一顿,然后才将手中一小盘吃食搁在矮几,过来坐在她身侧,目光须臾不离。 “好了?”他五指在她眼前微晃,再次确认。 “好了。”点点头,眸光随他的指游走。 晃动的长指突然轻弹她额头一记,她捂着遭袭击的地方,怔怔看他。 聂行俨淡声道……“看来得想想其他方法欺负你了。” 意思是说,她两眼复明,之前不顾她意愿,欺她落入自己掌中求救无门,由着他兴头一起动不动就挟她白日宣淫兼野合的手段,得换个法子使。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想骂人骂不出,纠结出一脸怪相。 人忽地被他拉进怀里抱住。 就是这种感觉……他的臂膀和心跳声,他的气息和体热,一直带来温暖坚定的意志,灌注她的心与血肉,让她在那个浑沌的虚幻境地犹能保住一丝清明,循着他的唤声回到他身边。 “玄素……那个陀离大国师,他似是特意寻来,渡鸦飞来时,药巫奶奶感应尤其强烈,那人是有些古怪啊。”埋在他胸前,她嗓声轻哑。“他说他与陀离已无干系,此次前来一会,是想化敌为友……” “他确实已离开陀离王廷,那夜闯进王廷大殿将你带走,陀离大国师当晚便失去踪影,流言随即传出,当时有不少宫卫亲眼目睹,皆说玄素是羽化而去,未料他一路来此。”他语气依旧偏淡,但两条臂膀不自觉加重力道。 内心腾起一股焦躁,她进入的那个境地他到达不了,无法护她周全,这……着实令他十分不快。 仿佛心有灵犀,她能知他心中正为何事起伏。 她轻揪他的衣,道:“丽扬不怕。” 聂行俨胸中一震,姑娘趁他发怔,轻易挣开他双臂,抬头看他。 “玄素若然羽化,顶多是只大乌鸦,咱们家老大可是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苍鹰,较对方高、比对方壮,鹰翼一展比鸦翅长好几倍,怎么瞧都占上风。玄素有一大群喽罗供他使唤,咱们也有不少帮手,所以,不怕。”头一点。“所以你……你也不要担心,我可以应付,没事了……” 她这是想安抚他吗?用如此蹩脚的法子? 聂行健眯目直盯她,盯得她又腼腆挠脸,他二话不说再次拉她入怀。 一手搁在她耳后,见她下意识偏过头,颊肤蹭着他粗糙掌心,他薄唇微乎其微一勾,嗓声却冷峻了些—— “你呕出的那口黑血并不寻常,药巫奶奶以为,那是据住你胸中的魇。” “……嗯。”她抵着他胸口摩挲颔首。“以为只是被借力打力,没想那记反策暗中还夹带另一记,双目之所以不能视,应是被魇住了。但已无事的,那是你没瞧见,人家我也发了威,把玄素的黑衫撕得够破,他全身都冒烟了,就算……就算被拖进那个地方,我也没怕,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在唤我,一直唤着,我知你在身边,就没怕。” 身子蓦地又被用力一箍,快把她胸臆间的气全挤压光。 ……唔,好像真让他受惊吓了。丽扬内心虔诚忏悔。 想想从相识至今,她还真干下不少惊吓他的事,他大可选择不予理会,却一次次对她伸出手,未曾弃她。 放弃她的人,永远只有她自己。 她环住他的腰,叹了声,慢吞吞道—— “这一次虽乱得很,但我觉得,他确实如他所说,此次前来,没有恶意……晴,顶多是试探的意味浓了些。” “结果你把老大召来,让老大把鹰群也带来了。”他此时尽管说得淡定,当时见到鹰群飞来的景象,心都快跳出喉头,知她定然有异,然无计可施,只能策马狂奔再狂奔。 手抚向她的背,徐徐挲摩,似这样做能缓下那份紧绷与冲击。 丽扬道:“事情是如何发生,我其实……不很清楚。那时情势急乱,就很希望有谁快来援手,脑中自然而然想起老大,想到鹰儿们,自然而然就……就那样了……”顿了顿,声音更低幽。“……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明白何事?” “明白所谓的神选护佑,明白什么是命定之人,明白……明白阿爹阿娘一直想让我明白的事……”只是族已灭,徒剩她一个,镌刻在心魂上的伤虽已稳下,也难免怅惘。 第十一章 聂行健想起当年她在坠崖前所说的话—— 苍鹰大神没选中谁的,所谓鹰主,说穿了只是一族之长罢了…… 什么天赋异禀,什么神选护佑,都没有的…… 历代鹰主背上的展翼红印,其实就是个普通胎记,哪来什么神神鬼鬼? 她鹰族的信仰大受考验,令她不愿去信,而今她……莫非…… “咦?你、你……等等!怎么又——欸……”说话不都说得好好的,怎又开始动手动脚?她的惆怅都变得不惆怅了! 原就为了方便她好眠而被些微松解的腰带与衣襟,一下子被他扯开。 他拉下她的衣衫,她两只小臂还套在衣袖里,身子已再度被按回他胸前。 他峻瞳烁辉,仿佛瞧见一件极美之物,不禁屏息。 薄唇轻缓落在她裸肩上,当气息吐出时,热力拂扫。 他的指在她裸背上游移,爱极她背部线条似,抚过又抚,尤其是她两块琵琶骨之间的肌肤……特别令他留连。 打从这一次被他带出陀离王廷重回雪峰的地底洞,两人要好在一块儿了,她便发现,他就爱亲吻她背央那片清肌,像特别能撩拨他一般。 而此时他又紧揪她不放,灼唇从她肩头一路往背心烙印,她禁不住轻喘,抵着他微微颤抖。 以为他受惊吓,不痛快,想往她身上讨安抚,她悄悄叹了口气,觉得自个儿是该负点责任,打定主意准备随他折腾。 岂料,他像是亲够、摸够、嗅够,又将她权至肘部的衣衫整个拉上。 ……发生什么事? 她眨着迷惘大眸,肤上红潮正盛,唇轻启,细细吐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吃些东西。”聂行俨道。 “啊?”她傻傻看男人展臂将矮几拖近,她是不是错过什么? “不饿吗?”他又问,挑眉看她。 “……饿。”但好像不是胃中空虚,而是……是…… 她又被他玩了,是不? “你这人……你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嘛……”意会过来,她忽地轻嚷。 阵底原就微潮,是因主动跟他提及关于阿爹阿娘想让她明白的那些魔族信念,如今心伤渐稳,但怅惘难免,提及了总要触动泪意,而她都这样了,他还来欺负人! 一时间没忍住,她嚷着嚷着泪水就涌出来了。 聂行俨没要欺负她的意思,唔……或许是有一些些吧。他挲挲挺鼻。 但那也是想让她先进食,所以他才强要自己收手,怎么……哭成这样?! 她揉着眼睛,越揉泪水越多,恼羞成怒似,干脆头一撇,身躯一转,不看他也不听他,迳自哭着。 他双臂盘胸,想等她自个儿回头,但她哭得不住轻颤的身背多可怜…… 实在没法子,他铁臂一探一抓,不由分说将她整个人举到自己盘坐的大腿上。她扭动,试着挪开,但他不让,再一次将她绵软身子按入怀中,低声道—— “总要把你喂饱、有力气了,折腾起来才够劲,不是吗?” 结果她更羞恼,挣扎得更厉害。 他力气远远胜过她,根本没将她的蛮力瞧在眼里,轻轻松松制伏。 她闭着眸喘息,羽睫犹沾清泪,他俯首去吻,吻得她又轻轻发抖。 在她红透的巧耳边,他自言自语般叹逸—— “别哭,不是仅余你一个……” 红鬃驹的铁蹄踩在薄雪与厚厚枯叶上,发出略刺耳的沙沙声响。 蓝雾弥漫的石林,一块块巨岩历经千年风霜,早被风与细沙磨得坑坑巴巴,矗立在一望无际的平沙旷野上,更显奇诡氛围。 石林里一株老树盘根错节,枝桠多而睁嵘,树上无一片叶子,停着满满的鸦。群鸦无声,在蓝雾中形成极诡谲的一幕。 待红鬃驹踏近,连人带马皆被蓝雾包围时,树上的鸦忽地啪啦啪啦群飞而起,落地时候,化出墨发黑衫的男子。 乍起的骚动令红鬃驹倒退了两步,坏脾气般喷出一团团白烟鼻息,全赖主子展现力量,稳稳控缰。 “我这地方许久不曾有人,欸,阁下竟能寻到此处,想来是那个老药巫指的路吧?”玄素摇头叹气。“以前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其实挺可人意儿,逗起来颇乐,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瞧着我就怕,也就不来跟我玩啦。” 聂行俨未理会他的自叹,单刀直入便问:“你追来此处有何目的?” “这话该我问才是吧?此处是我老巢,回自己的巢有何不对?”玄素微退一步,忙又说话。“阁下这匹马着实硕健,我瞧它两排马齿正磨刀霍霍,咱俩还是保持一些距离方为上策。再有,你的臂力我那日是小有领教了,北定王爷的大将军头衔果然不是闹虚文,你若一怒奋起攻来,我不好招架,所以,你我还是别太亲近,拉开一些距离,护了你也保了我。” 聂行俨没被他的话绕歪,沉声再问—— “你在陀离王廷多年,龙瑶摄政公主虽奉你为大国师,对于陀离内外政务你向来冷眼旁观,从不沾手,那个所在既能待得轻松逍遥,无事身轻,何以那一夜毅然弃之,跟随至此?” 玄素挑眉。“看来陀离王廷内安插了不少你的人,暗桩打得不少。”连他平时闲得发慌都被瞧出。 聂行俨嗓声转冷,道:“还不够多,要不不会那么晚才得知达赤王犹活。” 玄素摇摇食指。“不,他不是活,是没死透。不过此人如今已作古,不值再论。至于离开陀离一路寻来,只觉与鹰族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前来一会之后嘛……是,这一任的鹰主姑娘确实挺有趣,眼睛会说话,瞪人时狠劲十足,这要允了她单挑,都不知自个儿能挨她几拳,但无奈又可惜了,这一个鹰主姑娘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她……”话,突然顿住。 他原就偏白的面色莫名其妙一变,变得更加澄透,如凝出一层透明薄霜,寒得教人凛心。 聂行俨神情峻厉,冷冷哼声—— “当年鹰族尽灭,除丽扬三公主以外,还有谁存活?” “鹰族岂被灭尽?没有的,明明活下不少……”此话自然而然逸出,话一出,玄素一身黑衫陡振,似又被自己吓得不轻,脸色更糟。 闻言,聂行俨额角蓦然紧抽,剑眉飞凛。 “……你是如何得知?” 玄素望向他。“你其实也知,所以才想将这个鹰主姑娘带往那个地方。”略顿。“而我是如何知道……我像是……一直都知道……” 眼神挪开,变得飘忽不定,像努力想记起某事,却不可得。 “你说,为何我会唤出『鹰主姑娘』这称号?是我唤惯了吗?不可能……鹰族的神选鹰主一直以来都是男性不是吗?直到如今才有个女娃现世,怎可能是我唤惯……如果……如果真唤惯了才会脱口而出,但这一任的鹰主姑娘却不是我要的那人,那说明与我有缘的……其实是另一个曾出现过的鹰主姑娘,是这样吗?是吗?” 求你援手,求你救救我鹰族族人…… 我愿代替你留下,愿为你静守,在这冥谷黑渊…… 玄素脑中如有一大团银火猛爆开来,亮到双目剧痛。 聂行俨先是听他失心疯般喃喃自语又自问自答,再见他五官扭曲骤变,痛到扶住长杖单膝跪下。 蓝雾突然掀起波动,翻涌得甚是迅速,接着地上传来古怪声音,越来越响。任凭聂行俨控缰再狠,红鬃驹仍被扰得躁动刨蹄,不断甩鬃喷息。 朝他们袭来的是无数的荆棘藤蔓,沿着地面,四面八方爬向他们。 连那棵供渡鸦栖息的大树,树根亦蠢蠢欲动,其中一条从厚厚枯叶层底下探出的细根如灵蛇吐信,倏忽间缠住玄素一只脚踩。 而这位陀离的前国师大人挥杖能动乾坤,此时却认命般一动也不动任由缠绕。他既不愿动,下一刻就更加动弹不得,那条细根一将他卷住,更多的荆棘藤蔓与树根涌上,直要将单膝跪地的黑衫身影吞没。 情势凶险,聂行俨倏地抽出佩在鞍侧的铁长刀左砍右斩,不断劈削。 不涉阴诡之道,不懂鬼神之术,亦知此时情势完全脱出掌控。 此地不宜再留! 红鬃驹飞踢跳跃,他骑在马背上挥刀连砍过去,利刃劈开缠住玄素四肢与躯干的数条诡物,探臂提抓,一把将近乎僵化的玄素甩上马背。 “驾!”口中大喝,聂行俨双腿一踢,用力夹紧。 红鬃驹得主子之令,纵蹄朝蓝雾流出的方向飞跃。 树根追不过来,在原处张牙舞爪,荆棘与藤蔓则随他们转向,狂生疯长。出石林! 唯一活路! 第十二章 聂行俨模糊有个想法,觉得只要跑出这座石林,便安全无虞。 若是跑不出…… 则极有可能被吞个干净俐落,尸骨无存。 【第五章】 再差半个马身便出蓝雾石林,聂行俨忽觉背央一阵紧迫,像疯长的那些诡物已逼近,下一瞬即要将他包缠。 手中铁长刀正要祭出,被他横放在身前马背上的玄素,发僵身躯终于能动,骤然间如一道黑风窜至他背后,长杖点出,喷出的巨亮银光似熊熊大火。 奔出那片石林时,聂行俨清楚听见荆棘藤蔓遭火吞噬时发出的哀叫声。 之后仿佛力气用尽,玄素的群鸦幻化使不出,只能被红鬃驹带着走。 聂行俨将玄素带回撒拉罕老人的牧地时,牧民们虽遭鸦群搅扰过,但事发当日没谁见过这位始作俑者,加上牧族人民天生热情好客,见聂行俨捡回一个虚弱苍白的人,大伙儿还帮忙烧水煮食,热汤热茶直往客居的帐子里送。 牧族约莫只有药巫奶奶惊得腿软,避在自个儿羊皮帐里抵死不出去。 而丽扬受到的惊吓自然也不小。 此时月在中天,绿洲上的穹苍布满星光点点。 被带回的人犹在帐内昏睡,来帮忙照看的牧民们也都回自家帐内歇下,丽扬终于等到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揪着聂行俨一条胳臂硬把他拉到水边。 “怎么回事?”她努力克制声量,质问人时双臂盘胸,站姿显出流氓样儿,完全就是个“夏舒阳”。 聂行俨嘴角微乎其微一勾。“我救了他,他也相助了我,这样。”气场强大的她才是她,不管是丽扬抑或夏舒阳。 “我是问,为何瞒着我去找他?”伸出食指戳他胸膛。 “你说过的,觉得他并无恶意不是吗?” 丽扬略急。“是这样没错,但你也不能……”食指连同小手忽被握住,未及眨眸,人已被他搂了去。 她不由得静下,被他抱着,螓首被他的大掌按在他胸前,这般姿态总能一次又一次平息她的焦躁与不安。 她知玄素的出现令他如鲠在喉,但毕竟事情平静了,岂知静不了两天,他便单枪匹马寻对方踪迹!能不惊吓吗?! “就你能与他交手,尽释前嫌,我不能也去探探底细?”男人淡淡嗓声在她头顶响起,大掌轻揉她脑勺,似要安她的心。 她闭起双眸,藕臂环上他的腰,逸语如叹,下意识幽喃—— “你的命比我紧要,紧要太多,不该轻易涉险的……” 头发忽遭微扯,往后拉,扯得她不得不抬高脸蛋。 “……怎么了?”她不知自己都说出什么,扬睫只见他略阴黑的眉眼。 聂行俨一时间还真拿她没办法,抿唇瞪人好一会儿,忽道—— “我说过,不是仅余你一个。” 丽扬一怔,被他沉凝的神气弄得心微惊,遂点了点头。 “你那晚是这么对我说的,但……不很明白啊,我想了又想,还是没弄懂。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放开她的发,双手改而握住她两边肩臂,道—— “当年西北高原上那场鹰族的灭族大祸,是有一部分的族民逃出,全是妇孺与老人,约有近百位,他们逃往北方,在一座山谷中避祸,那地方无比隐密,之前北境军探子管的一支精锐绕至陀离北边探勘,无意间闯进,才知是鹰族的遗民。”他挲挲她发僵的肩膀,望着她瞬也不瞬的眸子—— “得知此事时,你已离开多时,而将你带出陀离王廷之后未立即告知,是想让你亲眼确认究竟是不是你鹰族族民,还是需你……”他的襟口被一双柔荑猛地揪住。 她不自觉踮高脚,拚命想看进他瞳底,想看清楚他是否认真、再认真不过的认真,而她一双圆瞳早已颤得厉害,颤出一波波潋潆。 “你、你……”连唇瓣都发颤,她深吸口气,吐出。“你说的是、是真的,当真……当真的?” 聂行俨才想稳住她,清月中,一道男子幽声缓起,替他作答—— “北定王爷所说,自然是真。” 立在水边的两人同时循声侧目,说话之人黑衫轻荡,苍白面色被皎月清光一映,淡到仿佛五官亦要隐去。 聂行俨缓缓探出一臂,将身边人儿推到身后。 虽将玄素救回,隐约也猜出对方与鹰族之间牵绊不浅,并不表示放下戒心。玄素见他护卫之姿,神情略怔忡,忽而自嘲扬笑—— “我本该如你护她这般护那个人,可惜了……” 聂行俨道:“那近百位的鹰族妇孺与老者之所以能逃进那处隐密山谷,据闻是一群渡鸦引路。之后群鸦如乱云,为阻陀离的一支追兵,伤亡不少。”一顿,他目光清锐。“如此看来,是阁下手笔。” 丽扬大受冲击,仍在头昏脑胀中,一听此话,人又懵了,只晓得紧紧、紧紧瞅着玄素不放,不敢轻眨,仿佛一眨眸就要错过什么。 玄素低眉状若沉吟,跟着微微颔首—— “原来是这样吗?唔……像是这样吧。”再点点头。“是了,是这样没错。原来是我救了那些人,哈哈,哈哈,只要那姑娘愿替我挨罪受苦,我就帮她办成这事,我可没食言,没有……”笑着,双目却是空洞,喃喃又道—— “她不在的,我要找的人,根本不在这世间,她……她一直在那里……” “玄素!”丽扬冲口唤出,因一颗心高悬晃荡,已逼近真相了,墨发黑衫的身影突然又化作只只渡鸦,窜向天际。 她双膝陡地发软,瘫落时被聂行俨捞进臂弯里,他顺势坐地,将她抱在腿上。 丽扬就这样靠着他的胸膛调息,半晌才寻回声音—— “我不知道……竟是……你、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我竟都不知……他们…… 近百位啊,竟都活着了,不是仅我一个,还有族人,有人活下来了,不是我一个独活,还有玄素……玄素他……怎都不告诉我?”完全语无伦次,鼻音甚浓,是很想哭的,但拚命忍住,怕一哭要不可收拾。 聂行俨一下下轻抚她的头。“想把你带往那里,让你亲自去看,山谷中的那群人若真如探子营捎回的密函中所提那般,你见了自会知晓,如若不是,也不会失望。”而玄素的出现打乱他的安排,加上她一而再、再而三下意识轻忽自身性命的行径与言语,令他心中惊急,无法再按捺。 稍稍缓过气,丽扬闻言便也想明白了。 他行事向来严谨,不会对她说出无把握的事,这一次若非玄素横空而出,搅乱一切,她真会被他带进那座山谷后,才会知道真相。 她晓得他的用心,怕她事先怀抱太高的期望,若消息有错,她会摔得很惨。 但……就是没法子的,她此时已得知,都觉心快要飞出喉咙,人更是轻飘飘。 她紧紧搂抱他,两手在他腰后交缠,拿他当自个儿的锚,不这么做的话,真有种飘飘然到连魂都要荡离身躯的错觉。 “我要去找他们,去那座山谷,我要去的……”鼻音更重,泪已难忍。 “好。”他低头吻她发顶。 “不管是不是,都要去的,去过才知,如果……如果出错,也会无事的,不会又发疯作狂,我会无事的,不会又疯得忘掉自己,你信我,好不好?” “好。”低沉从容。 抹去她的泪,指腹下的丽颜朝他仰起,他还等着她继续再说,她下巴忽地抬高,香唇直接抵上来。 这突如其来的吻,吻得缱绻旖旎,聂行俨却是一愣,捧着她的脸微微推开,极近望着这张脸。 她双眸因泛泪而迷蒙,眉睫低敛,小巧鼻头不住地轻抽,唇珠嚅着,似欲语还休又像可怜兮兮求谁怜悯,再有……她脑袋瓜一直往前使劲儿,不爱他把她推开,一直想再蹭上来。 完全就是想寻求慰藉,渴望被安抚的模样。 ……说是无事,还要他信她?欸。 “你让我……让我亲亲你,好不好?呜……”瘪着嘴,哭音泄出。 瞧她哭着的脸多可怜,他叹气。“好。”大掌甫松开,他的嘴就遭封吻了。说是让她亲亲就好,结果她整个缠黏上来,不仅拿他当锚石,更拿他当洪流中的唯一浮木,像亲近再亲近,贴得这样紧,心也能随之安稳平静。 她要的,他可以给她,任她亲近亲吻。 但他要的可远远不止这些。 将她横抱起身,她胳臂攀上他的颈,唇没有离开过他的嘴。 这一夜月光追随他俩身影,一路迤逦,跟进那顶属于他们的羊皮帐内。 第十三章 这一夜,丽扬根本没办法把手从男人身上撤走,根本没办法不去亲他、碰他、贴靠他…… 这一夜,泪一直流,分不清是欢喜或怅惘或其他什么的,只晓得要哭。 哭出来就会好,她想从他身上获得力量,想感觉一切是真的,再真实不过,她不是单独一个。 她敞开自己,渴求他进入,往深处扎根般用力填满她。 他在她血肉里脉动,令她浑身浴火,宛若重生…… 这一夜,月色一直、一直如雪般清透,如水样温柔。 离开绿洲时,撒拉罕老人帮双目已复清明的丽扬选了一匹健壮好马。 辞别牧民朋友们,聂行俨策着红鬃驹再往北行,丽扬与胯下新交往的大马则磨合了近两日才控制得宜,渐有默契,逐渐能跟上红鬃驹的飞蹄。 如此再过两日,有探子营的手下前来会合,领他们深进北方群山之中。 通往谷地的山道蜿蜒静寂,风仿佛忘记如何流动,两旁尽是层岩高壁,马蹄声乍起,在两边山壁来回作响,破风而动,竟留阵阵冋迕。 岔路颇多,景物甚是雷同,若无人带领,欲顺利寻到那处谷地绝非易事。 当坐骑进到这条山道,丽扬心头一直有种近乡情怯之感,心提到嗓眼,恨不得即刻生翅飞过重重山峦,去到那些人避祸定居之地-但一方面又怕,怕到头皮微微泛麻,怕希望落空。 她甚至起了念头,想让跟着飞来的老大替她先去探探虚实,以作准备,心思于是起伏辗转,非常自我折腾。 直到过了一道弯,谷村忽地近在眼前,她看到鹰族用以祈福求丰年的五色彩带高悬在谷村入口,与无数串高挂在竿子上的金黄苞谷混成一道绚烂风景,她顿时勒住缰绳瞧傻。 见她突然停马不动,领路的探子营好手自然不再往前,等待同样停下马蹄的大将军王爷指示。 聂行俨一瞧便也明白了,微微勾唇,语气透出点恍然大悟的味道—— “据我所知,鹰族所过的年节较天朝晚上两个月,过年时,家家户户喜将金黄 色的苞谷串与五色彩带挂在一块儿,唔……如此推算,是正好赶上过年了。” 丽扬继续发傻,看着飘扬的五色彩带和一条条如鞭炮串一般的金黄苞谷,看着看着就傻傻咧嘴笑了。 她转向正盯着她瞧的聂行俨,阵中流出两行泪,泪中的笑格外灿烂。 “是,是赶上族里过年了。”她点点头,心花开。 像回到西北高原上,她邀朋友返家过节,想也未想潇洒便道—— “走!回家!我请你喝酒吃肉!” 见男人眉目一轩,她忽而哈哈大笑,两颊湿漉漉也不管,“驾”地一声已率先策马奔入谷村。 丽扬见到大伙儿时,众人正聚在村央的小场坝行祭,以往是由族长领头祭拜,如今则由族中仅存的五位耆老共理。 行祭之后是戏舞,献戏舞的男女戴上鹰首面具,披着五色彩衣,大开大合如大鹰展翅,跳起鹰族的祈福之舞。 小场坝上热热闹闹的,一开始没谁留意到她,是她边看边笑边掉泪,着实怪异,才引来大伙儿的目珠。 七、八年过去,她身子抽长,五官长开了,但样子并未大改,加上她大笑时咧嘴扬颚、一派爽朗豪兴的旧时模样,不少位当初瞧着丽扬三公主长成小姑娘样儿的族民已将她认出。 顿时间,场坝上陷入一片静寂,许多人朝她靠近,目光瞬也不瞬全落在她脸上、身上。 然后才过几个呼吸吐纳,场子大闹,人声鼎沸—— 她被耆老们以及数都数不清的婆婆和大娘们里三圈、外三圏地围住。 “你可回来了!我的三公主啊——”、“这都去哪儿了?说要咱们这一批人先走,其他人随后就来的,怎么……怎么什么都没了?呜……”、“你这孩子都去哪儿?怎么现下才来?还以为……以为你也去了啊!”、“原来没死,原来还活着,好,好孩子,咱的好公主,活着就好,能活着比什么都强,原来还活着啊……” 原来真有一群这样的你们活着。 原来你们还在。 让我心中那个永远不可能补好的洞,此时此刻竟觉得有癒合的可能。 丽扬泪流满面。 而每张望着她的、令她感到熟悉的脸,亦都布满泪水。 那场寒了她多年的苦雨凄风,一下子像似止了,尤其见到幼时曾玩在一块儿的青梅与竹马,男男女女,好几个已如她这般长成大人模样,有几个还成双成对,不仅结定作了夫妻,还有了娃儿…… 真的……当真……即便泪难止,也是欢喜至极的泪。 不能再向苍鹰大神多求什么了。 回到谷村已五日,十八岁的高大少年泰里跟在她身畔,带她去看村子入口旁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土丘。 土丘前立着一块石碑,避进谷地的鹰族族人皆称小土丘为“鸦塚”。 “是丽昱公主、丽玥公主安排咱们这一批人先撤,全是妇孺老弱,大公主和二公主说一会儿会领另一批族人过来,可一直没等到人,我娘亲和族里的女人们好几个都回头去找,那时就遇上陀离兵了。”鹰族遭祸那年,高大少年不过是个十岁孩子,幼年时常流着两管鼻涕跟在丽扬身后跑,因为族里最会闹、花样最多的,就是她这个无法无天、罚也罚不怕的三公主。 泰里抹了把脸,两手支在腰际又道—— “那群渡鸦不知从何处来,突然就出现,数量多到能遮天,还组成一团团朝陀离兵猛撞狠啄,把他们的坐骑全啄瞎,阻他们继续追击,然后另有一小群像要引路似,当时大伙儿六神无主,老人们就说,鸦群肯定是苍鹰大神唤来相帮的,让咱们随鸦群走,最终来到这处谷地……”略顿,下巴朝鸦塚一抬—— “众人在谷地避了两日,见陀离追兵半个都没跟来,才又有一小批人溜出去打探消息,也沿途把散在山道上的渡鸦尸体拾回,有几百只呢,全埋在这儿了。”丽扬双手合十,在鸦塚前合睫默祷。 一会儿,她放下手,张眸就见泰里拿她直瞧,两眼闪亮。 她微微挑眉。“……怎么?” “谷村隐密,好多消息传不进来,我也溜出去好几回了,就想探探有无其他族人也如咱们这般活下来……曾听闻,鹰族遭祸后不到半年,达赤王乌克鄯被一名小舞姬刺杀身亡,还说那名小舞姬背上有一对翼状红印,满大营的陀离兵之所以抓不到她,是因那背上的红印竟然变成真翅,才让她拍拍翅膀远遁。” 丽扬听得两眼越发瞠圆,小嘴都忘了合。 她那时身上的舞衣遭严重撕扯,根本衣不蔽体,聂行俨这才见到她裸背上的展翼红印,而围捕她的那一大群陀离兵中,肯定有谁也瞧见了……但,传言变成这样,未免太过。 泰里又道:“而这一次溜出谷村混进陀离,却听说乌克鄯原来没死……他没死,龙瑶公主将摄政归权,某个舞姬又不满意了,在王廷大殿上发难,直接剜走乌克鄯的心臓……”他单手挲挲下颚,双眉轮流挑动。 “……所以?”她被他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瓜。 “所以三公主,乌克鄯那颗心风干起来没?你收哪儿去了?要拿他的心当下酒菜,可不能忘了邀我一块儿。” “啊?” “不是吧——”泰里忽抓住她两肩,摇得她一大束长发乱晃。“你独吞了?全吞了?一口气吃那么多对吗?要风干慢慢啃才够滋味啊!” 丽扬抬手掐他脸颊,像幼时闹在一块儿那样。 他小她几岁,总被她掐着肥颊欺负,但男大十八变,高大少年的颊变得削瘦、有棱有角,掐起来手感差了。欸。 “你这孩子想什么呢?吞什么心脏?那臭玩意儿谁还风干带着啊?还敢动手动脚了?!”尽管不好掐,依旧掐得他俊庞变形。 “那你说你说,连着两回行刺那混帐王八蛋达赤王的舞姬,你敢说不是你?!”嘴也变形了,硬蹭出话。 “是我又怎地?” “你是不要命了!” “是不要命又怎样?!你们都不在,大伙儿都不在,要这一条命做?!不跟敌首拚了,谁值得我活?!”冲口而出,十分凶狠。 一道身影进到“掐”在一块儿的两人眼界里。 丽扬陡地放松掐人的手劲。 泰里乘机甩头逃脱,掐住她双肩的手倒还牢牢握着。 他略戒备地盯着站在几步外的高大男子,然后少年的内心就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自己个头儿也没矮这个天朝来的男人多少,身形也差不多,怎么对方随便往那儿一站,气势就出来了,甚至连句话都没哼,已令人背脊凛直。 第十四章 总而言之……就是艳羡、仰慕,又带点自惭形秽的不是滋味。 没来由的,头皮一阵发麻,泰里盯着对方看,对方锐利眼神同样紧盯他,且锁住不放的不是他的脸,而是那双搁在三公主肩上的手。 趋吉避凶的本能催动,他倏地撤手,还矫枉过正地往后跳开一大步。 聂行俨抿唇不语,仅淡淡将目光挪向丽扬。 在泰里眼中,鹰族三公主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连陀离大王都敢连着行刺两回,此时被这位天朝的男人眯目锁定,竟……竟心虚般撇开脸?!泰里面对内心的那股不是滋味,登时变得还可以接受。 “我阿娘跟塔拉婆婆有一堆事交代我做,天黑前得办完,我那个……忙去,我好忙啊好忙,公主你、你自个儿先玩,或让其他人陪你玩。”“其他人”三字还有意无意加重音。 不等他的三公主开口说话,他一溜烟跑掉,此地本不是他泰里大爷的战场,撤为上策啊! 这一方,静默持续,丽扬挠挠脸,率先开口—— “你来多久了?来了怎么也不出个声?嗯……不会一直跟着我和泰里……”噢,他确实是一路尾随过来的。 丽扬见他此时山雨欲来的神态,立即明白。 那她适才与泰里闹在一块儿所说出的话,肯定都传进他耳里。 有种像是说错话的慌乱感,但又觉自己冲着泰里说出的,实为心中本音。 她那时疯得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然后是他……他从未弃她。 忽觉必须跟他说说话,先缓和一下,跟着再好好解释。 她指指一旁的鸦塚,缓声道:“当年若真得玄素援手,那他伤得应也不轻,下回再见是要好好道歉的,我那日不该唤鹰儿对付他的鸦群。” 却是怕相见无期。 她咬咬唇又道:“玄素提到一名姑娘,他似乎一直在寻她,那姑娘才是整件事最重要的点,竟能使唤玄素出手,也不知他能否如愿找到人,那天他就那样走掉,我其实还有好多事想问清楚,唔……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个时候也头昏脑胀,思绪全打结,一下子要弄懂所有疑惑,怕也困难,还有我——” “我必须走了。”聂行俨淡然出声,让她稍稍展现的话唠本色顿时失色。 丽扬心中一咯噔,瞠眸结舌,傻了般望着他。 聂行俨再道:“接到信报,承圣上旨意,以治伤静养为名,被迫迁居东郊泉山林园的太子殿下起兵造反,帝京西郊三十里外的京西大营主将为太子旧部,京西大 营七万兵马遂尽为太子所控,剑指京城……陀离亦趁势兴兵,龙瑶公主所掌的十万兵力已往天朝北境逼临。” 他语气徐慢且淡,淡到她一颗心下沉再下沉,两耳轰轰响,舌根僵硬。 聂行俨目光扫向鸦塚,面无表情,心里却微微苦笑。 他与她之间似乎总如此,一直横着许多的旁人和旁务,她的族人、仇人、恩人,他身为大将军的职责与北定王聂氏一门的荣光……像从未好好谈过彼此之间的事,总乱七八糟纠缠在一块儿,身躯是无比契合,彷佛这具血肉生来便为彼此,但心中所想总有差距。 所以谈的仅能是旁人的事,而不能是他们俩自个儿的事吗? 丽扬思绪渐渐能动,很艰难地运作。 她是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 见他一副从容淡定的神态,显得诸事尽在掌握中,凭他严以待人更严以律己的处世习性,能擅离职守数十日,陪她一路往北深进北方群山之中,事前对于麾下的北境大军定然已做好万全的布局。 他不可能长留在此,她知道的,却没想到别离来得这么快。 这几日她忙得团团转,族中耆老们找她谈事,完全拿她当族长对付,鹰族的一些传承物件与记事皮卷等等,幸得这几位长者拚死保存,只是老长辈们一口气塞给她太多东西,她都觉脑子不够使。 再者,还得费些功夫亲自摸清谷村周遭的地理分布,族人们将来是留下货迁回西北高原,后续之事皆须与大伙儿再商议。 她忙,他也不遑多让。 一些长辈犹记得他的父帅聂樊老将军,知他是聂老将军之子,而老将军与鹰族一向交好,长辈们自然而然视他为族中一分子,任他带着手下进村出村,问也不问一句。 而昨儿个她还无意间听到婆婆和大娘们对话,才知众人将他们看成一对儿,他是鹰主的男人,自然是鹰族的人。 欸,她还没做好要与他分开的准备啊…… 胸口忽觉窒闷,她深吸了口气,略艰难地吐息—— “太子……太子重伤至残,皇上是被满朝文武说服,动了重立储君的念头,才迫使太子行险吧……京西大营握在太子手中,帝京中的战力仅禁军一支,最多不超出两万,若要从其他地方调兵,远水难救近火……但、但还是要尽快赶,除京西大营外,离帝京最近的兵力是哪儿?是东临那边?还是南境军?” 男人低应了声算是认同她的看法,并未替她解答。 似有一事极紧要,丽扬眸珠溜转,蓦地思及什么,眉睫陡扬—— “老王妃就在京中!” 锦仁帝恩赐聂氏一门开衙建府,北定王府自是风光无限,但,既是受锦仁帝恩赏有嘉的臣子,太子兵力若真攻破帝京城池,必不会放过这些皇帝的人马。 更何况,当初太子要胁聂氏一门的那些话,她听得真真的,老王妃此时就在帝京,帝京能守住便罢,倘若不能……倘若不能……如何了得?! 她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他说出令人心安的话,说他已有安排,能保老王妃安全无虞……之类的话。 但……没有。 他无表情的模样出现些微裂缝,下颚绷得死紧,眼神沉峻。 像似——无计可施。 【第六章】 丽扬一下子已明白。 陀离重兵压境,他此时离开是赶回北境坐镇指挥,而非赶回帝京护母。 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她身负重责,明白当以族人为先,他亦如是。 身为大将军北定王,总领数万雄兵,北境防线安危皆系于他一人之身,忠孝难两全,也仅能舍孝尽忠。 知他心中定然不好过,她张口欲言,却觉说什么宽慰的话皆显苍白。 他却是道:“既回到族中与故人重逢,就好自为之,莫再轻忽己身。”一顿。“与族人们一起,总该值得你活了。” 所以他适才听得真切,把她冲着泰里嚷嚷的话全听了去。 他是在生气吗? 丽扬有些摸不准,但内心很为他难受,语气略急,想也未想便道—— “我刚刚对泰里那样说,我承认,之前确实是想拿命去拚,但我也跟你承诺过,不会再发疯作狂,我……我……那是因为我与你重遇,有你在身边……” “有差别吗?” “什么?” 聂行俨深静地吸了口气,嘴角轻嘲。“当年重逢,你在我眼前选择死路,坠崖坠得潇洒,几年后再重逢,乌克鄯未死之事传来,你不是寻我商议,而是弃众人而去,一样潇洒赴死,有我无我,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不是这样的!丽扬心里大声呐喊,但喉头越发紧涩。 双眸瞬也不瞬紧盯,她拚命想说话,要说些能驳倒他的、很厉害很厉害的话,然而越拚命想越想不出来,急得脸蛋通红,眸底生潮。 略沉吟了会儿,男人眉目渐朗,像某事已能不再萦怀—— “此次带你寻至这座谷村,本就想治治你这个潇洒便能赴死的毛病,如此这般也算大功告成,功成身退恰是时机。” ……他带她回来,原来背后竟还有这一层设想?! 眼泪纷坠,她昏头昏脑,只觉得不跟他说个清楚明白当真不成。 他就要走了,跟她分离,她多想随他去,但不行,他们有各自的责任须承担,正因如此,她必须把话全倾泄出来! “我也……也是为你想好了的!真的!”喘息再喘息。 聂行俨微怔。“想好什么?” 她语气发急,很怕他不及听她说完就会走掉似,噼哩啪啦直道—— “天朝皇帝允了陀离国的联姻,要把十公主绯云嫁到北边去,嫁给那个早该死掉的大坏人,但是不可以的,不能够这个样子,绯云公主不可以去那样的地方和亲,也不能嫁给那种人。她能当北定王府的保命符,尚公主入门,既能安皇帝的心,又能让老王妃欢喜,老王妃就盼着聂家开枝散叶,绯云公主可以的,她喜爱你,我瞧得出来,她应该配你才对……” 第十五章 “所以你去杀掉乌克鄯,陀离没了大王,联姻之事自然不成,你这是一石二鸟、一举两得,既为鹰族报仇雪恨,亦为我留了保命符。”聂行俨语气淡然,说着说着忽而笑了,然目底一片霜冷。“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我想好了』,想得真可。” 像哪里又出错,她一直在出错,想拨乱反正,结果越弄越糟。 怎么办?怎么办?她又害他,让他这样难过! “聂行俨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得够多,不想再听。”他嗓声陡硬,面色一沉。 注视她略现仓皇神气的丽颜,再启唇时,他徐缓语调揉进一丝疲凭“你要我尚公主,我听从你的建言了,你难道不知?” 丽扬不自觉把下唇咬破,陡地一个哆嗦,轻喘了口气。“什……什么?” 他慢声问:“绯云公主可以,你就不可以吗?有别的女子喜爱我,你就不喜爱?有人能为聂氏一门开枝散叶,让老王妃欢喜,你就不能够吗?” “你、你……什么?”泪凝眸心。 “你以为能是什么?”他嘴角淡勾,瞳仁幽黯。“找到你,带你往北,这一路数十天,我与你过得不像是一对夫妻吗?” 丽扬恍然大悟,悟得不能再悟。 他的话当面掷来,句句问得她心口如中巨鎚,打得她眼冒金星。 身躯像被丢进烈油里狠狠烹过,再被抛进冰寒水域狠狠冻过一通,火热与冰寒交迭,令她发烫的脸渗出冷汗,温热血肉里,背脊隐隐发颤。 他说的“尚公主”,那个公主是她。 鹰族三公主,丽扬。 他说的是她。 应是之前就起了这样的念头,所以他找到她,带她出陀离王廷,那晚将眼盲的她困在雪峰地底洞,才会彻底地反被动为主动,彻底丢开束缚地要她。 回想这数十天,他们同帐而宿,相拥而眠,即便进到牧族朋友的地盘,受朋友们招待,对方亦自然而然为他们俩单置一个羊皮帐子……旁人眼里,他们便是一对儿的,而在他眼里……竟也是吗? 不仅背脊发颤,心尖颤得更是厉害,她适才都说了些什么,还有什么想说的,她不知道不知道,脑袋瓜里纠结搅缠,没有一条思绪是通的。 至少……能抱住他。 对了,她要抱他,先抱紧了,想说什么再说。 她会找到话的,不会再出错,不会又害他伤心难过,她会令他明白,在许久许久前,她就已经将他当成……当成…… “俨帅——” 一支九人轻骑骤然策近谷村入口,一字排开。 其中一人更为他们的大将军王爷备好坐骑,红鬃驹已套妥鞍辔,铁蹄乌亮,甩鬃刨蹄等着主子上马驰骋。 “等……”丽扬张口难言,因男人未再多看她一眼。 他笔直走向那支轻骑,翻身上马的身影刹那间透出峻漠疏离。 他扯缰调转马头时,似乎匆匆瞥了她一眼。 丽扬不自觉朝他走去,眸光直直向他,穿透泪雾一直想看着他。 他忽地驱策坐骑,红鬃驹如箭疾射飞出,将他带离,那九人轻骑立即追上,奔驰的铁蹄声一阵压过一阵,很快已消失在耳际,半点也听不到了。 但丽扬止不住脚步,就是朝他离去的方向一直走去,不停走去。 泪像断了串线的珍珠,一颗颗跌坠,她其实没怎么察觉,不知自己哭得无比凄惨,像被丢弃的娃儿,努力寻着归家的路。 然而,她已经归家了,不是吗? 是他带她寻回这一处谷村,找到她的族人,找到她能安身立命的所在。 ……心为何这样痛?仿佛她用了剜出敌首心脏的力道,将自己的胸口亦剜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若要报复当年我那样对你,俨帅尽管取走你要的,折腾折磨过了,你就走。本王就想欺压你、折磨你,直到你两眼清明,与我恩怨两清,我就走! 那日在地底洞对他发脾气,冲口而出的话不住回响。 是要赶他走的,没错。 那时的她根本不知他要什么,不明白他涉险闯陀离王廷,将她挟至雪峰洞内且为所欲为的真正意图到底为何。 可不可以别再这么痛? 胸肺被挤压得纳不进寸丝空气,痛到不能呼吸。 好痛……好痛啊……痛…… “三公主?公主?醒醒,作恶梦了是吧?醒醒啊……丽扬公主!” “嗄?”她陡然睁眸,倒抽一口气。 一张眼尾已有明显纹路、略圆润的脸悬在她上方。 是泰里的阿娘——玛苏朵大娘。 见她醒来,玛苏朵吁出一口气,取来净布擦拭她额上薄汗,边叨念—— “自从老将军家的那位小将军走掉之后,都过去十多天了,公主几乎夜夜惊梦盗汗,睡都睡不安稳。”叹气。 “既都结定了,小将军就是公主的男人,而公主是咱们的鹰主,是苍鹰大神所选的命定之人,小将军做了咱们鹰族的人,怎么能就这样走掉?欸……都成什么事了?” 手握雄兵、威慑北境的现任北定王爷,到得鹰族女人们口中,也不过是个“老将军家的小将军”,又或是“鹰主的男人”罢了……丽扬模糊想着,有些发笑。 她坐起,接过玛苏朵手中的净布自个儿拭汗,歉疚道—— “又搅了大娘眠觉,实在对不住啊,过一阵子会好的,等我那边的住处建好,搬过去了,也就没事的。” 玛苏朵闻言皱起眉心。“我难道是赶着公主出去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丽扬觉得近来越发口拙,动不动就说错话。她叹口气道:“是谷村这儿没空余的住处,只得一直借住大娘这里,大娘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啊,泰里又帮了我这么多,真觉得太叨扰你们……不过……呵呵,我如果自己一个人住,咱们离得近些,怕往后还是要过来吵着大娘讨饭吃。大娘想摆脱我,当真不容易。”边说边笑边挠脸。 “咱还怕你吃不成?”玛苏朵笑着睨她一眼,见她汗湿衫子,遂转身去帮她取干净上衣。 丽扬心神犹浮动,心里的苦往梦中延伸,醒来后只觉更加怅然若失。 聂行俨离开已十余天,她在谷村这儿的作息依旧,每日仍有忙不完的事。 族人们还为她在玛苏朵大娘家隔壁盖起一处小居,说是族长往后的“办公”之所,也让她自个儿有个住处。 族人更打趣说—— “鹰主的男人哪天过来了,总不能跟着你一块儿挤玛苏朵家里吧?” “那是那是,快些将住的地方盖起,扎根了,就等着开枝散叶呢。” 她被说得脸泛红,心里酸涩。 跟着耆老们习事议事,又或者随泰里以及其他几个少年壮丁策马探勘谷地外那数条复杂交错的山道时,她专注在事情上头,不动什么念想,并不觉聂行俨的离开对她而言有何影响。 只是每当一人独处,慌乱到仿佛无所依的疼痛感便会毫无预警袭上心头,令她即便交睫睡去,梦中亦在纠缠。 他离去,她跟着红鬃驹后头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天晚,泰里骑马出来寻她,才发现她茫茫然坐在山道上。 之后她以为就这样了,岂料隔天,他手下一名探子突然现身,说是大将军北定王已然嘱咐,谷村这儿若出了事需要援手,她可动用他布在北边的暗桩求援。 他气她气得要命,气到最后都有些哀莫大于心死,却还是看顾她,看顾鹰族。 胸口再次揪得难受,她蹙眉,悄悄调息吐纳。 “来,把这件换上再睡,欸欸,连背心都湿了,公主这惊梦盗汗可得想法子治治,定是记挂自个儿男人,才……”玛苏朵帮她拢起背上长发,见她宽下衫子,话音突然顿下。 丽扬也跟着一顿,随即意会过来。 她背对着玛苏朵宽衣,背部整个露出,玛苏朵定然发现了……她那个象徵神选之人、命定之人的展翼红印,根本已经…… “公主幼时常以为自个儿也是男孩子,赤身裸体跟着其他孩子跳湖泅水,玩得不亦乐乎,呵呵,当时瞧见时,红印还小小的,色泽偏粉,公主如今长大了,这片红印也跟着长大,红扑扑的两块大鹰展翅啊……欸,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完全就是欢喜到很感慨的口吻。 丽扬做了一个非常蠢呆的举措。 她忽地跳起,扭过颈子拚命想看自己的背,如同狗儿追着自个儿尾巴玩似,在原地不住转圈圈。 第十六章 “怎么了怎么了?!”玛苏朵吓了一大跳,扑过去也想看她的背。“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吗?咱瞧瞧,没有啊!” “我、我想自个儿瞧瞧!大娘……我想自个儿瞧瞧!”她心脏评评跳,幽淡烛火中,一双眸子显得格外清亮圆大。 玛苏朵点头如捣蒜。“有、有!等等啊——” 家里有两面磨得光亮亮的铜镜,玛苏朵连忙取了来,一面交给丽扬拿着,另一面则由她拿着站在丽扬身后。 两面铜镜皆不大,但足够了,足够让丽扬看到在琵琶骨间展翼的胎痕。 这个红印曾随“丽扬三公主”的消失而匿迹,却从何时再度现世? 她全然无觉啊! 曾以为展翼红印不可能再现,以为这是苍鹰大神因她曾经弃绝自己,所以神也弃绝了她……若非今夜无意间让玛苏朵瞥见了她的背,当真没谁知晓…… 不!不是的!那个男人老早就知晓,她的男人。 努力回想再回想,似被他从陀离王廷救回雪峰地底洞内,自那时起,每回要好在一块儿时,他的亲吻与抚触会格外留连在她背央上。 此时想起,^本是以唇、以指在描绘她琵琶骨间的这片红印。 他不告诉她,私藏她的秘密,像逗着她玩,等着哪天她自己发觉。 而今她发现了,他却已不在身畔,离她这样遥远。 找到你,带你往北,这一路数十天,我与你过得不像是一对夫妻吗? 你以为能是什么? 他与她能是什么?倘使真是一对夫妻的话,结发同心,此刻他重责在身,她怎能……怎能不为他多琢磨些什么? “公主……公主啊!欸欸,怎么突然入定似发怔?”玛苏朵仍一脸慌急。 “可找着什么了吗?” 丽扬在铜镜中对上玛苏朵充满关切的眼睛,头一点,微微笑开—— “找着了。”她找着眼下最该去办的事。 将来与他能是什么,她不多想,只知不能辜负与他的结定。 他是她的男人,鹰主自该守护自个儿的男人。 他无法去办的事,且让她为他完成。 天朝北境,陀离大军压境,大将军王爷不等敌军立起作战帅台、原地整备,便趁对方在急行军之后,以一支千人的精锐轻骑主动出击,突袭敌方前军。 天朝与陀离短兵相交,取得第一胜。 然而帝京情势堪忧,太子以京西大营的七万人马直逼京城,禁军以及城中能动员的军力全已派上,帝京遭围城已月余,众将士苦苦支撑,但由东临和南境赶来的援军却碍于作战地形处于劣势,被一次次挡在外圈。 当年开国,天朝之所以以此地为首要之城,本就看重其易守难攻之利。 于是眼下便成拉锯形势—— 援军围在外圈难以进攻,太子人马又围在城外不易攻入,最糟的是城中,只能一守再守,进退无路。 无奈此一时际,南外的西南部族亦传有蠢蠢欲动之意,竟逼得南境军不得不回防布局,天朝此番内忧外乱,当真是腹背受敌。 白日帝京城外才又经历一场强攻,城头上死伤无数。 强攻之后则采怀柔手段。 太子命数人在城下喊话,说是只要大开城门相迎,大军入城之后绝对不扰百姓,不取城中一分一毫,对于降将或降兵定以礼待之,且若能助太子顺利直入皇城宫中,待登宝位,则必定论功行赏。 但是啊但是,若然百般踌躇,举棋不定,等到大军一举攻进,城中将变成何样,那就不好说了。 总之一番喊话弄得城中百姓人心浮动。 毕竟这天朝由谁当皇帝,百姓们没意见,只求能安居乐业、平安过日子,如今蔺氏皇族自个儿打自个儿,儿子起兵造反老子,听说还跟北边陀离国暗通款曲联手闹这么一出,累得百姓跟着遭罪,求和声浪自然高涨,军心亦大受影响。 入夜的北定王府不再如以往那般处处点灯燃烛。 围城月余,许多物资均匮乏,老王妃节制一府上下。 夜里需用上照明的人,全聚在堂上,老王妃吩咐人将厅堂点亮些,大伙儿看是要算帐、核帐,还是要誊文记书,又或者忙着针线活等等的,尽可过来正厅这儿随意找个地方窝着。 毕竟非寻常时候,偌大正厅有桌有椅还有榻,能坐能写还能倚着,大伙儿随意些,主仆分际也就无须过分讲究。 夜深,在听完大管事汇报城中,府里的大小事务后,老王妃也倦了,由婢子扶着离开厅堂,并由另一名婢子持灯笼照明脚下之路,徐步往自个儿院落走。 十名黑衣蒙面客选在老王妃这一主二仆经过回廊时骤然出手! 由北定王府主母调教出来的贴身婢子,到底有些胆识,见黑衣蒙面客现身,一个将手中灯笼直接往对方身上砸,同时扯开嗓子高声尖叫,拚了命喊,确保那声量绝对能将巡夜的府中护卫给喊来,另一个婢子则护着老王妃一路躲避,在护卫赶到前尽量拖延。 但对方人数众多,出手亦狠。 尖叫的那名婢子被一掌击倒,利刃高举即要插进她胸口。 被拖着跑的老王妃回首见着了,喊着住手就想奔回,却被婢子使劲儿拦住。然而另一名蒙面客已追上,手高起,刀将落,下一瞬即要划开老王妃身边这名婢子的咽喉。 当真千钧一发,刻不容缓,生死瞬间,两婢子的性命是真真地送到黄泉奈何桥前绕了圈……绕了一圈之后,又给召回阳间。 夜空之上,一朵乌云来得好快,风随之滚动起来。 待乌云扑落,俯冲再腾飞,这中间不过经历一个短短呼息,老王妃已然看清,那不是一朵飞得异常快速的乌云,而是一头无比巨大的猛禽。 像是……大鹰! 大鹰利爪抓起那名欲割婢子咽喉的刺客,一飞冲天后,随即很不负责任地松开爪子,任那名刺客坠落。 同一时候,一支铁箭射来,直直命中那个举刀欲刺婢子胸口的人,就闻铁箭“咚”的脆响,干净俐落,直没入那人胸膛。 “老大,干得好!”王府高高的房顶上突然传出赞声。 老王妃循声望去,见浑圆的清月下端,一女子发束飘扬,手里抓着一副大弓,那头大鹰及时救了婢子之后飞至她头顶上方,双翼大张不动,很欣然接受她的称赞般悠然盘旋,仿佛也有些撒娇意味。 突如其来这么一变,王府的府兵护卫已赶至,府里一些壮丁仆役闻声也纷纷赶来,登时跟多名蒙面客打得不可开交。 刺客虽仅十名,其中两个已然了帐,但要以八人对付一院子的人像还绰绰有余,毕竟刺客个个是练家子,功夫十分了得,之所以一下子损失两人,全是被某人跟某只鸟毫无预警地偷袭得手。 一时间府兵护卫们被横扫了大半,这些蒙面客并不恋战,将人打倒了就往前冲,目标仅有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一个——北定王府的主母。 蒙面客们没有要取老王妃性命的意图,而是想活逮,其中一个已寻隙抢近老王妃身边,抓住她的胳臂便要挟走。 “给我留下!” 伴随硬喝声,一道挺秀的黑衫身影蓦然从天而降,那人身在半空已祭出长剑,连连快招攻得蒙面客不得不先放开老王妃全力应付。 老王妃背部紧贴廊柱,没见过这个突然跳进来相帮的女子,只觉刀光剑影在面前不断闪动,女子眉眸生寒,招招狠辣,像与这群蒙面客有深仇大恨似。 “津津!”伏在瓦顶上的姑娘快箭连发,准头好,力道足,虽多数被武功甚强且已有提防的蒙面客们避开,不过却已成功将他们逼退一段距离,再加上府中护卫阻挡,令他们无法一下子窜至老王妃身边。 老王妃见那黑衫女子一剑刺中刺客,边嚷:“大阳,来了!” “快来!”瓦顶上的人扬声。 老王妃正想着什么东西要来,人忽然被黑衫女子抱起,往上狠抛! 年过五十,出身书香世家,一辈子克己复礼、温柔婉约,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文秀娴雅的老王妃,这辈子头一回发出如此这般高昂的叫声。 因她不仅被抛飞,且飞到她感觉快往底下坠时,那头“会飞的乌云”骤然来袭,大风朝她扑来,鹰爪亦稳稳擒拿了她。 她尖叫声未绝,人又被鹰爪一扔,以为要跌个粉身碎骨,有人稳稳接住她。老王妃睁大双眸,眨了眨,再眨了眨,微微定睛。 “大……大阳姑娘……” “可不就是我嘛!”丽扬哈哈笑了两声,眉飞色舞。 第十七章 “宝物”既已得手,她随即冲着底下一干人豪爽大嚷—— “王府里的人听着,老王妃就让咱夏舒阳接去伺候几天,不日当归啊,告辞!”“不日”是哪一日……管他大爷的!就是想安府里管事和仆婢们的心罢了。 去年她奉旨入京觐见,在北定王府客居一小段时候,府里管事和仆婢定有不少人还记得她,府中主母是被她带走,而非被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掳去。 底下自是乱成一片。 大小管事急得似无头苍蝇,奔来跑去,要不就猛往瓦顶上指指点点,偏找不到法子上来,而涌入的护卫越来越多,蒙面客渐渐讨不了好。 丽扬遂将老王妃背上,从瓦顶上方一跃而下,迅速奔离北定王府。 跟着,她头也不抬扬声交代—— “老大,回去管着津津,她若想杀龙瑶公主派出的那些隐卫,想杀个痛快彻底抵死不走,你叼都要把她给我叼走!交给你搞定啦,咱们老地方见!” 老王妃一开始以为她是在同自个儿说话,内心兀自怔忡着。 然,一声清啸骤响,凛心凛意,猛地将她唤回神。 老王妃于是抬头往上瞧,那只大鹰原来一直跟在她们上方,竟听得懂人话似,此刻缩翼使了记令人赞叹的翻飞,剽悍俐落地转向,朝王府所在之处飞回。 一出暗巷,有辆马车相候。 坐在马车前头的一对年轻男女见到丽扬出现,倏地立起。 “阳姊——”、“三公主——” “怕还有追兵,先走再说。”丽扬道。 年轻男女立时动起,男的掌住缰绳准备驾车,女的则帮忙将老王妃送进车厢内安顿,退出之前还不忘将一只暖手小炉塞进仍有些发怔的老王妃怀里。 马车轮子转起,徐稳前进,发出的声响闷闷的,不留心听不易察觉。 年轻人控马的功夫其实真不错,却听那年轻姑娘哼声—— “你泰里大爷这手功夫还成,勉强能跟咱们天养牧场里的五岁小儿较量。”泰理哼回去。“我这手功夫原就不如何,但跟你舒小贤姑娘较量起来,那是年年有余。” “是绰绰有余!”舒小贤严厉纠正。 “是啊,是绰绰有余,小贤姑娘认得真干脆。” “好啊!你坑我——” 两人又要争起,坐在马车内的丽扬遂敲敲车板,要他俩适可而止。 这两只实在令她头疼得很。 决定混进帝京带走老王妃,她将族中之务暂且交托五位耆老,本要单独出谷村,泰里非跟不可,态度十分坚决,她想,多个帮手也好,然后几日后一过五戟岭,进到天养牧场地盘,自有牧民们将她返回的事一报报到干爹干娘耳里。 她若敢过牧场的自家大门而不入,她家干爹绝对会快马追上,把她逮回去大卸八块泡酒,至于干娘的话……呃……她不敢再想。 结果就是她只得先进牧场家门一趟,好好让干爹干娘看仔细,她好好的,没伤没病,然后让她也能好好地看看这两位长辈。 再然后,当她动身离开时,身边就多出小贤妹子了,完全没有她说不的权力。但不可否认,有泰里和小贤妹子搭手,事情确实好办不少。 如果他们俩能不要见了面就斗,她会更觉事情好办吧。丽扬不禁苦笑。 “大阳姑娘……” “啊?”见老王妃像已缓过气,稳了心志,丽扬遂坐直身子。“是,老王妃。” “今夜闯进的那些人……想抓我要胁俨儿,是吗?”老王妃看得通透。 丽扬给了个安抚的大大笑颜。 “俨帅坐镇北境,陀离难越雷池一步,老王妃您是俨帅的软肋,且是软肋中最最最软的那一根,不掐老王妃掐谁?但,甭怕,这根软肋在我这儿,咱们就让他们看不到也吃不到,让他们想着念着流口水,心痒难耐啊心痒难耐!” 活跳跳的老王妃当然比被弄死来得有价值。 但她会允吗?会吗?嗯?! 当然不能够! “不知老王妃还有什么困惑?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对为老王妃您解惑。” 老王妃定定看她,突然有些幽怨般叹气—— “咱不喜欢『老王妃』这个称呼。” “嗄?呃……”丽扬转着眸珠,记起之前她曾说过的——泉涓涓而始流……之类的。老王妃的闺名里有一个涓字。咬咬唇,只得硬着头皮唤—— “……涓伯母。”想想如此亦好,带她离开,一路得避开隐卫的耳目,换个称谓才是正理。 老王妃听着像颇欢喜,频频颔首,今夜饱受惊吓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些。 丽扬再问:“涓伯母还有想知道的事吗?” “有。” “是。”她再次坐挺些,等着长者询问。 “你与我家俨儿其实是一对儿的,是不?” “咦?!”这话……是去年客居北定王府,老王妃开门见山问过她的,那时她不认,但今日此时…… 丽扬咧嘴笑,笑得大大方方,颊面红暖。 “是一对儿的,没错。您这眼力劲儿……欸欸,好得没话说。”大拇指一比。 老王妃两眼非常之亮。“那他收了你了,是不?” 匪气啊!丽扬再次感领到这位明明很婉约知礼,但偶尔会“偏得有点严重”的老王妃身上那股隐隐透出的直率脾性。 她仍然红着脸笑,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答道—— “他是收了我,还收得彻彻底底,可我也没打算让他逃出手掌心。” 【第七章】 十日后。 天朝北境边外一支游牧民族的冬季牧场。 冬已近尾声,这两日,北地春信的气味丝微可嗅,止了风雪,觉得羊群和牛只像也活泼好动了些,累得牧犬满场子跑,管了东丢了西,非常忙碌。 这支牧族的牧地刚巧夹在天朝北境与陀离之间,族长是长袖善舞的角色,夹在中间求生存,竟也混得两面开吃、风生水起。 今日族长在这冬牧场里设宴,搭起最豪华的羊皮大帐,摆出最美味的牧族佳肴,而琼浆玉露更不能少,全是族长多年来的私藏。 而帐子已弄得温温暖暖,有酒又有肉,还缺什么呢? 嘿,就缺美人在一旁服侍、殷勤劝酒啊! 族长确实了得,真把美人给弄来。 今儿个来的两位贵客,左右两侧各有美人陪坐,美人们薄纱着身,其中有美人生得轮廓深明且一头金红发,肤泽雪润似乳奶,与天朝黑发黄肤或陀离褐发麦肤的女子们完全是不同风情……族长就盼着贵客们能喜欢。 豪华的羊皮大帐中,族长早就退得远远,只留美人们伺候两位分别从天朝北境与陀离国中赶来此地暗中会面的客人。 美人们布食劝酒,十分殷勤,又时不时投怀送抱,体香撩人,令陀离来的王族贵客放开怀享受美人恩,相当滋润。 反观天朝北境过来的客人—— 男人俊俏面庞冻若千年寒石,眉凛目峻,下颚线条明明好看得不得了,偏偏绷得死硬……这不,都让美人们不由得脊寒股栗了呀…… “欸,我说咱的大将军北定王爷,咱们该谈的都谈了,能筹谋的也都既筹又谋了,万事倶备只欠东风,这股东风且看我硕尔果果七王爷回陀离后如何煽起,万事有我呢,不出一个月,陀离自会退兵休整,劝聂兄也就放宽怀吧。” 硕尔果果是陀离达赤大王乌克鄯的七王叔,更是目前陀离国唯一一位具王叔身分的王族成员,天资聪颖过人,然生性风流,平生所爱除了美人,还是美人,要不然以他绝顶之才想争王位,陀离又岂会由着龙瑶公主一人独大! 这一边,聂行俨推开美人递到嘴边的酒杯,嗓音无波无浪—— “本王难道还怕陀离不退兵吗?退不退,且看阁下本事,若然劝退不了,我北境雄兵磨刀霍霍恭候着,拿陀离十万兵的军血祭我天朝军旗、沃我北境土地,恰好可以。” 硕尔果果一听,手一抖,险些把嘴上漂亮的翘胡捻断。 “干么这样?你我相交一场,有话好好说嘛,动不动就刀啊血的,多不好?”他抓起一旁美人的柔荑替自个儿拍拍胸脯定惊。 对于对方的自来熟,聂行俨淡哼了声,道—— “本王与阁下今日是第二度会晤,若事情进行顺利,你我应不会再见,何缘相交?此战由贵国龙瑶公主挑起,之前又有东迦部扰我飞泉关之役,七王爷不想动刀见血,且将陀离摄政大权从龙瑶手中夺下,方是正理。” “是、是,我理会得理会得。”笑得斯文却怎么看都是一副惫懒样,抓着美人的小手都快当鸡爪啃起来。 第十八章 陀离王廷上下臣民以及依附的各部族原以为陀离即将与天朝联姻,和平局面终将到临,边境通商往来亦可光明正大,未料突然从莫名“昏迷”中又莫名“病癒”的达赤王会在刺客手里殁了。 两国联姻破局也就罢了,龙瑶公主竟一翻两瞪眼,翻脸比翻书还快,起兵南下,且与天朝将废未废的太子爷似乎早已合谋,也就是说,之前联姻之举不过作作戏,算不得真这种被掌权者蒙在鼓里的滋味,即便陀离臣民以往再如何拥戴龙瑶公主,如今亦心下难平,不仅各部族已有反摄政公主的声浪,陀离朝中与军中亦悄悄酝酿一股风暴,便待“有心人”煽风点火。 陀离内哄之势渐起,加上北境大军以逸代劳,守阵若铁桶难破,轻骑突袭又似狂风席卷,神鬼莫测,到得今时,陀离前军已连败两场,先行的粮草还险被烧个精光,陀离军心大大浮动。 聂行俨不畏战,北境军男儿更是条条不畏死的好汉,但若能使敌方自乱阵脚,使己方兵不血刃得以取胜,方是他心目中上上之策。 而硕尔果果之所以轻易被说服,愿意当这位“有心人”,聂行俨心里雪亮得很,绝非对方心向天朝,而是已然深知,此战陀离再不自行止步,十万肉身真会长埋于此,他陀离子弟的血肉将化成滋润天朝土地的养分,使沃野千里。 北境这儿的情势他自能掌控,但帝京那里……聂行俨捏捏日渐紧绷的眉间,思索着三日前从帝京送来的军务密报。 南境军的主力回防,留下一万兵马相助东临军,然京西大营占了上佳的地势之利,难以攻克,唯一之法是硬碰硬强取。 但此举极可能适得其反,逼得太子狗急跳墙倾全力攻城。 太子若抢先入城,以百官和百姓们作为筹码,再行逼宫,天朝当真大乱。 他试图兵不血刃解决陀离,就是想保存北境军兵力,若帝京局势真走到最糟境地,北境军便以“勤王”为名,长驱直入帝京。 美人为他递酒,柔若无骨的身子蹭近,他接了酒一飮而尽,犹迳自想事。 想他先前派出的手下代替他潜回京城探看北定王府状况,他亦吩咐那名得力的手下在任何情况之下,首要之务必是护老王妃周全。 他是将娘亲性命交托出去了,他知他的人定会全力以赴完成他的托付,但他亦知,许多事并非尽力就能办成。 北境不能无他坐镇,但娘亲大人若因此有何差池,他实在忝为人子。 此时硕尔果果喝着喝着,都跟美人滚倒在毡毯上。 聂行俨身边的美人有样学样,娇啼了声竟直接趴在他盘坐的大腿上,镂空薄纱几令整片背部的春光露尽。 毫无预警,聂行俨脑中浮现那拥有展翼红印的玉背,胸中自是一紧。 越想越闷,他深吸口气抑下思绪,不让那展翼红印的主人再次盘据脑海。这一趟,该谈的既已落定,再待下无益。 他遂推开大腿上的美人昂然起身,未回头多看一眼,径直踏出大帐,把整座帐子留给想玩的人去大干一场。 岂料甫一踏出—— “俨帅!”来人黑衣劲装,行单膝跪礼。 ……竟是他派往帝京的那名手下! 应是返回北境大营后得知他在此,才又匆匆追到此处,如此着急见他,定有紧要之事禀报! 聂行俨赶紧将他扶起,紧声问:“帝京出何事了?老王妃……” “老王妃被人带走。”黑衣手下道。 聂行俨瞳心陡颤,气绷于胸,勉强稳下。“可知何人?” 黑衣手下表情有些无措兼无辜。“那人当着北定王府上下以及一干来路不明的蒙面客面前张声,说是要将老王妃带去伺候几日,不日当归……” “究竟何人?”竟如此嚣张! “大阳姑娘……” “……谁?”聂行俨觉得自己肯定听错。先是想起她那拓着红印的美背,现下耳鸣了,才以为听到的是她那猖狂的名字。 黑衣手下一叹,再道:“天养牧场来的夏舒阳,大阳姑娘。” 然后因这位手下亦曾多次进出谷村,自然知道夏舒阳的底细,于是再叹—— “鹰族三公主,丽扬。” “我等按俨帅吩咐潜回帝京,入北定王府,才知前一夜府中来了一群蒙面客,当时老王妃身边仅有两名婢子相陪,那些人欲杀两婢女挟走老王妃,是三公主带人……唔,也带了大鹰及时出手,先削弱蒙面客武力,之后大批府中护卫赶到,以众围寡,多少拖住蒙面客的行动……” “至于老王妃如何被带走?呃……府里管事与仆婢们全看得真真,说是三公主的同伙……” 用这个词像有些古怪,但不管了,先答了大将军王爷的问话比较紧要。清清喉胧再道—— “都说是三公主伙同一名武艺高强的姑娘,三公主伏在瓦顶上连连发箭,让那姑娘得以将老王妃从蒙面客手中夺回,然后一抛,一檎再一放,就把老王妃放到三公主怀里了。” “唔……没有的,场上就三公主跟那女子两人,没有第三个!啊?俨帅问谁对老王妃一擒再一放、怎么擒又如何放啊?呃……就武艺高强的女子把老王妃抛出去,老王妃飞飞飞地飞在半空,大鹰就来接手,大鹰爪子这么一个漂亮擒拿,然后飞飞飞,跟着一个俐落松放,老王妃自然就被三公主轻轻松松抱个满怀。”说得眉飞色舞起来,仿佛他当时亦在场目睹。 聂行俨听到此,脸色不是铁青而已,是惊怒到刷白。 她现下是连他那位如莲温雅的娘亲也想一并玩下去是吧?! 这混蛋,不好好待在谷村避祸,与族人们一块儿过些舒心日子,跑来胡作非为、胡搅蛮缠又是哪招?! 他问,可有追踪到丽扬三公主的去向,手下所答之事令他加倍震惊—— “是有接应的马车,瞧地上车轮痕迹所去方位,风云客栈脱不了干系,属下想,三公主或者事发当晚就已出城,因属下抵达北定王府当日的夜里,东临军突然大举起事,趁夜强攻,但主攻虽在东临,紧要的却是那余下的一万南境军力。” “是,俨帅说得没错,正是声东击西之计。东临大军一旦强攻,必引太子京西大营的主力前去围堵,攻得越凶悍,太子增兵越多越急,驻于帝京西南方的南境军趁势突破,见缝插针……” “确实如俨帅所说,以那般情势,南境的一万兵力想抓紧时机切进很是吃力,若等对方回防就错失良机,必是前功尽弃,但偏偏来了鹰群……” “俨帅……您眼珠子要不要动动?您这样……属下瞧着有些惊。” 聂行俨禁不住又头很疼般捏起眉心。 他家娘亲在这混蛋姑娘手里,这混蛋姑娘一边挟人出城,一边还有闲情逸致去管帝京战事,而他怎么就……向来端稳的心高高悬起,上头还吊着十五只桶子,七上八下,非常无语亦无所措…… 自然是担心娘亲。 除此之外,怎可能不为那枚绝世混蛋忧心忡忡? 八成见他久久不语,眉目深锁,手下赶紧再说—— “俨帅,那些大鹰群起攻来,当真奏了奇功,据闻鹰群将夜幕遮掩,星月之光尽被挡下,黑压压的可吓坏不少人,这等奇观让一万南境军得以顺利抢进,硬生生将京西大营的军力一断为二,令两边无法接续,助东临大军先剿前半,之后东临再与南境军会合,共同对付后半部的京西余党。” “俨帅最近所获之军务密报是三天前所传来,帝京与北境之间,六百里加急需七日能抵,关于太子战败被擒、帝京围城已解的消息,该是这一、两曰内便会接到朝廷传报。” 果不其然,当日快马返回大营,朝廷六百里加急的报信已至。 只是帝京转危为安,他家娘亲的下落依然不明,而那枚绝世混蛋…… “俨帅切莫过于挂怀,属下虽赶回来相报,但遣人一直盯着风云客栈那儿,任对方再严谨,时日一长,定也要露出点蛛丝马迹,而只要风云客栈的人有所动静,要逮住三公主便非难事。” 是,只要布了线,放长线钓大鱼,耐下性子等着,必得回响。 而他眼下必然要做的事是—— 令陀离军溃不成军! 令陀离臣民与各部族群起攻之,将龙瑶视作陀离罪人! 帝京局势既已稳下,太子被擒,且看北境铁骑如何再给陀离一记迎头痛击,为天朝耀武扬威! 战旗猎猎飘扬,春寒中,战士们身上的甲胄更添寒光,迫得人不敢直瞪。 第十九章 “众将士!”大将军王爷沉声一喝,声随风传,胯下红鬃驹嗄嘶刨蹄。 “是!”身后依阵法排开的北境军弟兄们异口同声高应,声震山河。 “随本帅驱逐敌寇!” “是!” 身先士卒的大将军王爷策马冲向敌阵。 数万将士分股发动,急起追随。 马蹄声如滚滚巨浪,一阵压过一阵,波涛汹涌直直朝陀离军铺天盖地般涌去。聂行俨可以等,等到硕尔果果发挥他三寸不烂之舌,催动陀离上下与各部族从龙瑶手中夺权,而之前之所以要等,是为防帝京有变。 如今局势已转,北境军已无腹背受敌之虑,既是如此,就让将士们好好活动筋骨,放胆去打。 这一仗,恰好让北境铁骑以实战试阵形,是难得的机会。 此仗过后,不须硕尔果果多费唇舌,龙瑶公主必成众矢之的,而天朝北境,必能再保往后数十年太平。 东临军合南境军的一万兵力进攻之际,城中禁军亦乘机相应,转守为攻,从城内打了出来,将太子手中的兵力分股控下。 鹰群相助,建立奇功之后化整为零,连那名召唤大鹰前来的姑娘亦随之消失。丽扬当然得跑,鹰群之因,弄得南境与东临两军的老大都想与她谈谈。 管着南境一万兵马的那位是位脾性爽朗的年轻副将,她还应付得来,但掌着东临军的年轻将军是皇帝老子的儿子,自然是姓蔺,蔺勉,听说在众皇子里排行十一,这位大将军十一皇子是个面瘫,三拳揍不出个闷屁,跟她不大对盘,还是少接触为妙。 欸欸,别逼她,她对皇子之类的玩意儿从没好感啊! 大功告成,她跟着大鹰老大跑了,原是与小贤妹子和泰里同路,后来发现似乎有人追踪在后,跟得甚紧,且追踪术实在挺高超,于是为了搅乱对方耳目,便与舒小贤和泰里分了道,商议十五月圆时在天养牧场关内的一处牲口货栈相见,不见不散。 她一个人跑,可以很轻松逍遥,但……她干出的事还得自个儿收尾—— 帝京局势大定,她当时站在北定王府瓦顶上叉腰嚷嚷,不日当归。 “不日”这一日终于来到,老王妃竟学起她耍流氓。 任凭她百般哀求,都跪下来连磕好几个响头,还不顾脸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给人家看,老王妃不回就是不回。 “当归”顿时变成不肯归。 末了,老王妃好整以暇地拿出香帕替她拭泪擦鼻子,举措当真轻柔舒慢,整得她都怔怔然,张口无语。 隐约……像似许久许久前,阿娘曾待她的那样…… 在她年幼时,若饿了、痛了,或被阿爹罚惨了,躲进娘亲怀里,阿娘抚在她脸上、肤上的感觉,就是那样,温柔温暖到令她眷恋不已,两眼潮湿。 泪还是止不住地坠下,老王妃叹气,问她怎又哭了? 可这次掉的泪不是没脸没皮的浮夸乱闹,是再真心不过。 是真心的。 她兀自掉泪,一迳儿地瞅着老王妃,然后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边哭边咧开嘴,哭得泪如珍珠,笑得素齿发亮。 也许是贪得这份温柔温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那无忧无虑、成天只晓得闯祸的年纪,老王妃坚决不肯归,她竟也就随长辈心意,一路带着老王妃往北,边走边逛边玩,直到发觉有人追踪,终才收起玩兴,认真想着要把老王妃送回北定王府的事宜。 此事还须托风云客栈的好手相帮,确保万无一失方可。 但问题是,老王妃依然不肯归,言道要到北境走走,想看看令北定王府聂氏两代投注心力、全力护守的地方,究竟是何景象。 劝不回,送不回,丽扬却觉能够明白老王妃的心境……丈夫与爱子长年不在身边,就为着北境这块土地,面对大敌,寸土不让。 ……会想亲眼看看的,如若她是老王妃,定会想着有朝一日要踏上那处所在,挚亲的亲人倾尽心力守护的所在。 所以她毅然决然,带着老王妃继续北行。 即便这么做实不明智,于她而言,非做不可,痛快畅怀。 然,就在赶往天养牧场关内货栈,即将与小贤妹子和泰里会合的前一日,她们被紧盯上了。 很糟,甩脱不掉! 他大爷的,究竟什么来头?! 当对方的一小支人马在她们下榻的小客栈骤然现身,她将老王妃推上土炕,自个儿横着长刀与韧鞭挡在榻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当真乱作一团闹得七荤八素,幸得交手不过几招,对方喊出北境那位大将军王爷的名号,才令她陡然停手。 是聂行俨的人马啊…… 也是。她暗暗思忖着,他家阿娘久久不归,即便知晓是在她手上,也定要派人追查的。 所以,欸,被逮住了。 而她竟微微慌惧起来,且越来越怕,揉颊揉眼又挠额挠颈,有种近君情怯的情怀,就默默想着,可不可以把娘亲还回给他便好? 让她跑了吧! 她既已把“宝贝儿”双手奉还,总可以……可以跑掉啊…… 在北境大捷之后的第五天,终于传来逮到人的消息。 终于。 据属下报来的消息,听闻那枚绝世混蛋归回老王妃后,还想寻机会逃跑!聂行俨冷笑到颊面都要发僵,不亲自走这一趟真要对不住自己,他倒要亲眼看 看,她把他家柔弱纤细的娘亲折腾成什么模样?! 还有她……她又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模样?! 只是当他策马从前方大营赶回大军屯堡,回到他在北境的简朴住所,他绝绝对对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光景—— 他那位出身帝京世家大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皆通的娘亲大人,如今竟连驯鹰之技也学上一点皮毛……不!瞧来不是皮毛而已,还挺有模有样。 有一位绝世独有的大里手在旁指点,这门鹰族绝技怎可能不上手?! “涓伯母,这样,要像这样。”丽扬调整了下老王妃胳臂摆出的高度。 姑娘家今日难得着裙装,没办法,自从带着老王妃一块儿混,老王妃见着喜欢的玩意儿就买来相送,裙装尤其多。丽扬就想,既是长者精心挑选所赠,她总得尽心捧场,所以近来穿裙子的时候多了去。 “这头小鹰挺沉啊。”老王妃套着厚牛皮手套的小臂上停着一头白羽黑纹的海东青,胳臂举起的高度被调过后,瞬间不那么吃力,再稍稍挺背一站,真有那么点草原来去、放鹰出来玩耍的神气。 丽扬笑道:“它是小型的猛禽,可不是小鹰,已经成年了,它脚爪上的勾爪比任何鹰隼还要锐利刚硬,体型小,飞速却极惊人,且能瞬间改变方向,涓伯母可别小瞧它。” “没敢小瞧啊,只是跟你那头庞然大物般的大鹰相较,它是袖珍不少,所以才称它小鹰。觉得与它甚是投缘,这一路上总看到它的身影,之前都试过那么多回,本以为不可能的,岂知今儿个它竟肯飞来停我臂上,我可欢喜了。” “涓伯母有了自个儿的鹰儿,跟鹰儿多亲近之后,咱俩找个时候一块儿放鹰去!这事交给我搞定,包您毕生难忘,试过还想再试,一试不可收拾,我可是知道不少骑马放鹰的好所在呢,有些秘境中的秘境,不是识途老马绝对寻不到的,您一定会……”话唠症小发作,丽扬说得正欢,忽然发觉这座将军宅第的大前院上,仿佛有股风呼来啸去,吹得她脊柱微麻泛凉。 暗叹口气,她慢吞吞侧目去看。 大门守卫不知何时已退到两侧,压低腰间配刀垂首作礼。 大将军王爷杵在那儿不进亦不退,面上不敢置信,眉飞目凛。 他这态势瞧起来像是……想骂人,骂不出,想一掌拍死谁,娘亲大人在上,不敢轻易动粗似。 “俨儿!”老王妃欢喜高呼,小臂上的海东青略受惊吓,突然振翅飞走。“欸,留下来见见我儿,别急着走啊——” 聂行俨终于动作,踏下小阶迎将过来,然,听到娘亲对那头已飞远的鹰隼这么说,脸都绿了,额角微微抽跳。 他家阿娘像被带得非常之偏,不知不觉被淘出另一面,他从未见过的那一面。 “娘亲。”他双膝跪下。“累得娘亲吃苦受惊,孩儿大不孝。” “你这孩子……欸,快起来。”老王妃笑着,探手拉聂行俨臂膀。 聂行俨不敢任娘亲使力,自然听话站起。 立定,他眼角往旁一瞥,见一道身影缩肩弓背,正鬼鬼祟祟往后悄挪,自以为能退得无声无息不惊动谁一般。 第二十章 见他目光飘移,尽管隐忍未发,老王妃看在眼里岂有不明白的,遂笑道—— “娘没吃苦也没怎么受惊吓,倒是撞见不少好玩的事儿,可比镇日管着王府里的事有趣多了,这一切全赖大阳姑娘相帮,大阳姑娘她……咦?欸欸,大阳啊,你这是走哪儿去?” 被喊住,已退到好几步外的人儿垂首暗叹。 丽扬不得不硬着头皮转回,抬起脸,冲着他们母子俩笑呵呵—— “老王妃与俨帅许久未见,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咱在这儿可就扎眼啦,自当退远些,那个……我去喂马,对!喂马去!俨帅的红鬃驹跟我家大黑也是许久不见,我去找它们,也跟红鬃驹聊个天、说说话,你们忙,别理会我。”说着,脚步又想往后退。 她是仗着老王妃在此,有他家娘亲当她靠山,他动她不得,所以又满嘴浑话、笑得没心没肺,打算将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才痛快甘心吗?! 聂行俨悄悄攥紧拳头,神色冷峻得可以。 儿女心头一块肉,老王妃到底心疼儿子,边拆着手上厚牛皮手套,边道——“大阳姑娘,你过来帮我瞅瞅,这手套的牛皮线像绑了死结,这结是你系上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帮帮我吧?” 听着像是一语双关。丽扬心音陡响,乖乖过去帮老王妃卸下手套。 哪里是什么死结?两下轻易便已解开。 老王妃揉揉小臂,状若无意又道:“他是收了你,还收得彻彻底底,可你也没打算让他逃出手掌心。” “啊?”丽扬一愣,牛皮手套还抓在手里。 老王妃道:“你那日是这么回答我的呀,你自个儿难道忘了?” 丽扬没忘。当日提到“手掌心”时,她还当着老王妃的面,嘿嘿笑地张开五指,再用力一握,非常势在必得。 怎么当他来到面前时,她却开始胆怯? 她,鹰族三公主丽扬,从来就不是胆小之辈,她……言出必行! 脸蛋憋气憋得通红,未再多想,她做出一件当时在谷村时就极想做的事——丢开牛皮手套,她不管不顾扑过去抱住男人! 那一日,他要离开谷村之前说了那么许多,却不肯听她说,亦不给她缕清思绪的机会,她那时只想着,至少要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要让他明白她的心意。 只要抱在自己臂弯里,贴得再亲密不过,她就能慢慢化开他心里的结,如同他为她解开长年的桎梏,一直暖着她的心那样。 熟悉温暖的身香在鼻间荡漾,她闭上双眸,嘴角带笑。 呵,她听到好多道抽气声啊…… 想想也是,这座大院子前头有轮番的守卫,后边有负责洒扫的仆役,见到他们家大将军王爷被姑娘家当众擒抱……嗯,还是轻薄?不不,都不是,是当众求和又求欢,自然是要拚命抽气的。 嘿嘿,就让他们多瞧几眼,瞧久一些,这样的事可不是天天能见。 突然—— “哇啊!”还沉醉在男子身香中,她紧紧将人合抱的双臂却陡地被挣开。她两肩被抓住,男人一把将她推远。 君心如铁,非常之无情啊! 【第八章】 丽扬一脚脚跟往后一撑,下盘沉劲,硬是把身子稳住,才没被他推得一退再退、退到翻滚打跌。 呼,幸好平时有练过! 怎么?这是跟她闹上了? 她这个人呢,真要将脸面踩在脚下,那是什么无赖至极的活儿都干得出来。之前是近君情怯、心虚理亏气不壮,才导致踌躇不前。 眼下她毅然决然发愤图强,他偏不给碰……瞧瞧,还摆脸给她看,那是含霜伴雪般的严峻啊,轻易被他扫过一眼,肤上都要沁寒……是说,既要严厉冷峻,就估且狠到底,干么还脸红过腮给她看? 他使出这般勾人招数,害她一颗芳心蠢蠢欲动啊蠢蠢欲动,不跟他卯上,还真就不痛快、不甘心了。 话不多说,多说无益,抱他入怀才是重中之重的要事! 姑娘家第二次张臂扑抱,聂行俨要躲不是不能,但想着要避开,两脚偏偏不听使唤,仍旧杵在原处被她抱个正着。 女子柔软身子莽撞执拗地撞进他怀里,撞得他左胸鼓噪生疼,气血乱窜,非常不能自持。然后是她亲密箍紧、将他合身抱住的手劲,好似多么与他难分难离,而如今分离再聚,又是多么舍不得轻放。 凭什么一切总如她的意? 她想亲近就亲近,想胡来就胡来,凭什么任她为所欲为?! 心跳飞急,他脸色更沉峻,而耳根发烫,他能清楚察觉。 咬牙再次挣开她的合抱,他又一次将她推开。 这一次力道使得重些,她踉跄了好几步后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且揉着腰臀抬眸瞅他时,那表情无辜到无懈可击,像他把她欺负得多惨似。 在场又是好几道抽气声迭起,连老王妃都重重抽气了—— “俨儿,你这是——” 见丽扬跌倒,聂行俨眼角暗暗一紧,一脚甫跨出又蓦然止步,此时被娘亲责备般的口吻一唤,他正欲开口请罪,人突然被狠狠一撞。 “大阳姑娘?!”老王妃被搞得目不暇给,因前一刻还坐倒在地的丽扬决意“复仇”般,顶着头撞过去,撞得她家高大精实的孩儿都得连退三步才止了势。 而且这一次不仅张开两臂合抱,连一双修长有力的玉腿都使上,死命圈紧,姑娘家完完全全巴在男人身上,四肢、胸前与腰腹,能贴多紧就贴多紧,不留半分空隙,跟烤得温烫又黏乎乎的狗皮膏药有得较量。 门边某个守卫亦惊得连退三大步,一脚踩空,咚地一响摔下小石阶。 大军屯内士农工商热闹无比,然,位在屯中的这座将军府的大前院里,此时一片鸦雀无声,在场亲眼目睹的,连气儿都忘记该怎么抽…… 外表最淡定镇静的,反倒是被姑娘家活生生巴住不放的聂行俨。 “娘亲,待孩儿先解决了某个混帐,扫荡障碍,再来向娘亲请罪。”维持被巴紧紧的状态却犹能作礼,十分了得。 道完,他一掌扣住身上女子的背心,蛮力既出,谁与争锋?缠着他不放的人儿两下轻易就被他从胸前与腰间拆解下来,直接甩上肩头。 丽扬也不是省油的灯,拚不过力气,小巧擒拿还是使得上,随即变换姿态像条貂毛围脖缠上他的宽肩与硬颈,令他弃她不得。 将军府里照料马匹的老伯看得简直目不转睛又目瞪口呆,与其说红鬃大马被牵了来,不如说它自个儿踱到主子跟前,还扬鬃甩尾,像跟挂在主子肩颈上的姑娘打招呼。 聂行俨扛着人上马,简单几下就把姑娘摆正,放在自个儿身前。 丽扬一颗浮荡不定的心终能稍安,身子往后一缩,贴靠他的胸膛。 至少,他不再扬长而去不听她说。 此时此际,他想带她往哪里去,她都愿往,不论是九天之上抑或九泉之下,都愿往,无一丝迟疑。 红鬃驹奔出约莫两刻钟,待缓下四蹄,丽扬发觉前方一片石林纷矗,他竟把她挟来通往五戟岭的那条密道入口。 进到密道,他立即下马,把她也拽下马背。 红鬃驹甩鬃喷气,像在强调说它谁也不帮,有事请自个儿解决,别牵扯上它,然后就慢吞吞踱到一旁,饮着沿石壁渗下的山泉水。 丽扬稍一站妥又扑进他怀里,这次腿没用上,而是搂紧他的腰。 “放肆!”他端出大将军王爷的军威,冷硬斥喝,再次将她推开。 “就放肆!”丽扬再扑。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反正还是那句话—— 破罐子破摔,她豁出去。 他愿意理睬她,那就好,那比什么都好。 “好好说话!”聂行俨又一次推开她,语气十分严厉。 “抱着你自然能好好说话。”就算不断被推开,也要不断奔向他。她又一次黏过去,脑袋瓜抵着他左胸,听他一声响过一声的心音,觉得他并非无动于衷。她眨眨眸,陶醉般呵呵傻笑。 能陶醉一时是一时,要不,又要被推开了…… 岂知她身子忽然被箍紧,一双用来横枪挽弓、挥剑抡刀的铁臂猛地抱住她,突如其来的猛力仿佛想将她整个儿嵌进男人血肉里。 她被抱高,双足不沾地,随即一个旋身,人被他“钉”在石壁上。 她两手搭着他的肩头,低幽的叹息未尽,轻动的唇珠已遭碾压,芳口被侵。薄光幽淡中,男人峻目美得凶狠,无比蛊惑,有力的唇舌将她当成欲讨伐的对象,在她小小领地里恣意肆虐,吞尽她每一丝吐息。 第二十一章 终于终于,是真的抱住他了呀……丽扬揽着他的头,深吻不歇,舌与他纠缠缠绵,心与他隔着血肉相互撞击,觉得整身都浸润在他的气息里,那个总在她无助失茫时为她稳心的气息,倘若错失,此生的她还可能是完整的一个吗? 光想着,心已痛极。 她于是拚命回吻,使劲儿抱他、抚他,不允他放手。 腰带松落,身下一凉,她双腿自行盘在他腰上,身子被他架着往底下拉。 似两人在绿洲牧地,那时他欺负眼盲的她,动不动便挟她避进枣椰与胡杨林子里,将她架在树干上为所欲为那样,衣衫未及褪尽,两人已连成一体。 聂行俨原本能忍住,确实想跟她好好说话,但事情只要跟她牵扯上,常要被拖着走,一揭开封印再难按捺。 分开近两个月,对她的念想不曾断过,抑在心底深处。 而她犹不知死活百般挑衅,他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压制住她,强悍地冲入她身体里,将她种在自己身上用力律动。 丽扬轻泣惊喘,但,是很喜欢的,这般近乎蹂躏的占有、不容丝毫推拒的绝对强势,正是此刻情欲癫狂的她最最想要的。 体内热烫充实,她抵着他的额闭眸喘气。 他忽地偏头咬住她的嘴,吞掉她哼痛的声音,底下跟着凶悍地冲撞起来,力气好大,将她撞得不住往上弹动,逼得她双腿只能更使劲圈锁…… 于是两具被欲潮染遍的身躯纠缠与盘绞,深纳且紧抵,混乱疯狂间,他们都碎散了,然后又融在一起,在彼此沙嗄急促的呻吟与喘息中攀过高峰。 丽扬软了下来,两腿无力地垂落,耍赖般直接赖在他身上。 他此时要是狠心一撤,她绝对会往前趴倒,且摔相绝对会很难看。 但她知,他不会这么做。 只是当他缓缓撤出她体内,抱她坐下,并取出巾子探进她腿间擦拭时,她脸蛋竟较缠绵时更火热,腹中又升起那股渴欲的酸软感。 真糟,她中了他的毒,这毒性也太深,无法根除啊! “你、你再别动,好好说话。”她蓦地格开他的手,拉下绉巴巴的裙子。 “是谁不肯好好说话?”聂行俨忿忿扳起她的脸,见她俏颜红得异常,眸光闪动,明摆着是害羞了,他顶在头上的一片火海顿时势小。 丽扬气息还没调缓,哼了声,头一垂又想将脸藏住。 聂行俨不让,直勾勾看进她眼底。“丽扬三公主不好好跟族人待在一块儿,跑去帝京搅和什么?” “我……就……我就想找老王妃玩,带她一块儿玩耍,就这样!”他明知故问,逼得她面红耳赤,胡乱嚷嚷。 “三公主闯北定王府,在府中放箭伤人,当众挟持王府主母,还向众人撂下什么『不日当归』的浑话,『不日』是哪一日?『当归』又是什么?卖汉药吗你?”丽扬被问得一愣愣的。 他都能逮着她,不可能不知那一日北定王府中事情发生之始末,知他此时是故意挤兑,她没气恼,只是想起这些日子身边无他,想见他,好想好想,却又见不得、情怯了的心境,胸口就有股酸酸涩涩的感觉淌过,有些不能呼吸。 聂行俨一察觉她瞳心泛雾,鼻头变红,气息一下子也不顺了。 “答不出来就哭鼻子,你还有没有别招可使?”他语气带恨,长指先是挲过她鼻头,跟着五指摊开掌着她的脸,掌心粗糙温暖,仿佛悄声安慰。 丽扬吸吸鼻子,想着他适才所问的—— 为何没跟族人在一块儿?为何跑去帝京闹那么一通?为何…… 她抬手覆在他手背上,眷恋般微紧一握,低低呢喃—— “小哥哥,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啊……” 聂行俨气息寸断,胸间鼓伏摆荡。 岂是不懂? 她这样为他,为他暂且搁下族人与身为鹰主的责任,涉险入帝京。 为他救出娘亲,不令敌军有挟持亲人威逼他的可能,保他不陷进两难之境……她所做的,全为了他。 他岂会不懂? 此际听她可怜又依恋地唤出,如此这般可怜,像他轻易能令她心伤累累,又如此这般依恋,好似他不再理会,她真要枯萎死去…… 顶在他头上的那片余火,霎时间尽灭。 他难以克制,低头去寻她的唇,将那两瓣柔软娇嫩炽热含吮,温柔侵占,带着身香的热息渗进她鼻中、在她唇齿间缠绵—— “自然是要想我,除本王之外,还能有谁?” 据说,大将军王爷在大军屯的将军府内遭大阳姑娘狎玩! 听说,大将军王爷一直不要不要地推开姑娘,可人家姑娘愈挫愈勇、屡败屡战,一扑不成就再扑、三扑、无限扑,扑得大将军王爷完全束手无策,最后只好束手就擒。 然后大伙儿都说,说大阳姑娘遂一把将大将军王爷拖上大马,扬长而去,挥挥衣袖不带走云彩,只带走男人,而那双人一骑的身影于是消失在天光遥远的那一端,不复再见…… 谣言有一千个声音,传得非常之快,然后东添一点再西加一些,结果天养牧场的大阳姑娘剽悍声名一下子传遍整座屯堡,虽说女追男隔层纱,但敢对大将军王爷动手,那颗胆啊,养得可真不是普通肥美! 只是当大伙儿议论纷纷之际,据闻“扬长而去”、“不复再见”的双人一骑却又策马返回,前后不到两个时辰。 看不明白啊,尤其是将军府里的守卫与仆役们,简直雾里看花,先是目睹大将军王爷被缠抱出去,之后又见大将军王爷将姑娘横抱回来,离去时脸色冷酷铁青,能镇得十万铁骑鸦雀无声,回来时脸色依然作寒,但已化成春寒料峭之级,这一差差好大,大伙儿摸不准、猜不透,只道大阳姑娘好手段啊好手段,铁杵磨成绣花针……啊!不!是铁杵都能化作绕指柔。 丽扬很困。 她大概能知原因,应是悬在心上的无形之重终于能够卸除,即便还没尽数开解,至少……她抱住她的男人了。 想紧抱他的渴望,自他离开谷村那日起就不断往内心深处蔓延,如今终于抱住,暂时满足了,她可以先眠上一会儿,很困啊,真的…… 将军府中没有女婢,连大灶房也是由厨子大爹管着,没有厨娘,清一色尽是带把的汉子,聂行俨命人将浴桶与热水抬进他房中,留她一个人在里边。 但他实没见过有谁洗浴,可以把自个儿浸在浴桶里直接睡去。 要多么让人不省心才可以? 最后还是他将她打捞起来,裹着大巾子擦去水气,直接送上榻。 “小哥哥……”她唤声轻哑软糯,连阵子都没张,翻个身,微蜷在沾染着他的气息的被子里再次睡沉。 他低首吻她额角,摸摸她松散开来的一头青丝,起身步出寝房。 大军屯的将军府仅是座两进的简朴宅子,前头有个小型演武场和院子,正厅堂常用来办公,后头也就三间屋子与一个不算大的天井。 他走到娘亲暂居的那间屋子,两扇门敞着,一幕厚帘子打下,他在门外唤了声,听到娘亲回应才掀帘踏入。 北地春时虽至,但对于出身南方、且长年在南边生活的娘亲而言,聂行俨就怕老人家受寒着凉,于是早令人备着炭盆与暖手火炉过来,并已吩咐下去,明日让屯堡里的牙婆带几名手脚俐落的丫头过来,给老王妃挑选合意的婢子。 此时老王妃指尖暖得润红,正坐在窗下捻着针,穿针引线为他缝补衣物,午后清光透进,将她头上与鬓边已显的银霜照得清清楚楚。 聂行俨走近,撩袍直挺挺跪下。“娘亲……” 老王妃将针线篮子往茶几上一搁,笑着看他。“我儿两道眉生得英挺好看,却快拧成麻花了,你是在大阳那儿没讨到什么好,来我这儿诉苦吗?” 他俊面一热,没料到老人家会调侃他。 老王妃爱怜地摸摸他越发峻毅的脸。“同你说真的,娘真的没受苦,即便惊着了,也是有惊无险。”她将他拉起,要他坐下,聂行俨遵母命照做了。 老王妃继而又道—— “那一日府中大乱,那些黑衣蒙面人想活捉我,自不会取我性命,但对咱们府里人下手可毫不留情,若非大阳带着她的大鹰赶到啊,听说那头名叫老大的大鹰,是你帮她救得的?” 聂行俨点头应声,遂将当年之事简略说明。 第二十二章 “原来你跟她的缘分起得那么早啊。”老王妃颔首微笑。“总之全赖大阳救命,娘身边两个一等丫头的命才能保住,之后又全靠她的江湖友人相帮,多次避开不明人士的追击,直到帝京局势稳下,北境这儿亦传出大捷消息,追在后头的那些人也才撤去。” “孩儿不孝。”聂行俨端坐着,敛目垂首。 “我儿很好,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聂行俨抬起眉眼,有些怔忡。“娘……” 老王妃眨眨眸,灵动眉目显出难得的俏皮样儿。“大阳睡了?” “唔……是。”话题陡转,他不禁又愣了愣。 老王妃点点头。“如此甚好,也该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了。自带上我,她就没一日安眠,那孩子在我面前就一副『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顶着』的潇洒模样,沿途尽带着我去看稀奇有趣的事物,有人追踪在后,她不欲我知,但她那夜里惊梦的样子,我怎会不知她内心忧惧,是担心无法护我周全才致那般。” 聂行俨厘不清心里是何滋味了。 想了想,他静沉出声:“孩儿定会好好答谢她的。” 老王妃听着竟乐呵呵笑出声—— “咱也跟大阳提过,说定然要好好谢她,你可知大阳她怎么答?”略顿,擦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她说啊,她都被你收了,收得可谓彻彻底底,而她也没想放你逃离她的手掌心,既然女子与男子要一辈子搅缠一气,那不是夫与妻,又是什么?既视你为夫君,自要好生仔细地侍奉我这个婆母,带着我玩,领着我一块儿混,那是天经地义。” ……没错。 很像那枚绝世混蛋会说的话。 聂行俨想着、暗骂着,胸中却越来越烫,呼出的气息都较寻常热上好几分。 他表情变得柔和,嘴角渗软,禁不住往上翘,纠结的眉峰不自觉平整了,颊上飘来两团赭云……他不知自己发傻,不知自己在笑,但身为娘亲的老王妃将他瞧得真真的,心里是暖着也疼着的。 她已好久没见过他这般表情。 毫无防备,朴拙真诚如稚子,如幼时刚学会走路的他…… 孩子仿佛一下子就长成眼前这模样,高大精壮,肩背一挺,敌寇莫进,能为黎民百姓挡苦阻厄。 身为娘亲,不能对上苍抑或对他再多要求什么了,这么、这么好的孩子啊,她多想他有个知心、贴心的人儿相伴,不再孤身只影,人生道路上不再仅是国事、战事、刀光与血影。 “你俩就好好在一块儿吧,我这婆母是认了大阳了,往后你若在大阳那儿讨不了好,也别来跟我诉苦,娘亲是护着你,一辈子护你,但女人家也着实不易啊,同为女人,咱还是会疼惜大阳多些,没法子的,你就好自为之吧。” 踏出娘亲暂居的屋子,聂行俨脑热面红的症状犹未褪尽。 北境大捷,战事虽休但军务骤然倍增,且布在前线的大军尚未重新安排调度,总之事赶着事,虽已将不少军务分交几位得力副将照看,可十万铁骑不能一日无首,犹须他亲临方能镇住场面。 该要让劳心劳力的人儿安眠才是,但明日一早就要回前线,却着实难忍。既然难以忍受,欸,只好拖得晚晚才进屋。 已近午夜子时,大将军王爷在处理过杂七杂八的公务后,将就着在井边冲洗一通,浑身泛着湿气走回屋中。 里屋榻上,蜷踞在他被窝里的人儿一动也不动,都睡足了五个时辰还不醒。 他有些担心地走近去看,在榻边落坐,以掌探触她的额温与颈温。 丽扬先是拉住他,一双柔荑将那只大手包覆,带进被窝子里。 “怎么这么凉?”她低语,刚睡醒的神态在幽微烛光中格外朦胧。 闻言,聂行俨就想抽回手,但她不肯,干脆抱着他一只小臂蜷伏,五指与他交握搁在胸前,一下子已让他的肤温升高。 聂行俨遂上了榻,侧躺在她身后,将她连人带被搂进怀里。 手指被她轻扳着玩,她微丰的唇珠落在他指腹薄茧上。 他挲抚她的唇,轻哑低柔的女子嗓声自那唇间逸出—— “你离开谷村那日所问所说的,我全想过,仔细想过了……你问,有别的女子喜爱你,我就不喜爱你吗?你还说,那一路往北过着相濡以沫的日子,是把我当成妻子,而你是我的丈夫……你早有那样的心思,所以救我出陀离王廷回雪峰地底洞,你才会变得……变得这样又那样的……我却都不知,你一下子说了好多,我、我当下来不及细想,我那时也有话要说,但你不肯听……不肯再听……” 这只小话唠每次话一多,总教人挑不到话中重点。 她不可能不喜爱他!聂行俨内心清楚。 但情一字本就是无端诡谲的事儿,即使再清楚不过,心依然被吊得高高的。 对付怀里这只不按牌理出牌、素行不良的家伙,他得先筑起三、四道铜墙铁壁,还得挖条大大护城河,以防她又丢出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出来砸他。 唔,不如先堵了她嘴,明日一早即要回营,实不想再与她闹得不欢而散。才想动手动口,怀里人儿却在此时翻身向他。 她眸底浅浅潋着水气,被窝里探出的脸蛋已捂得红扑扑,尤其是颧骨的两团红嫩,一看就觉好啃好掐。 聂行俨没想忍,真凑去啃她嫩颊一口,英俊峻庞悬在她上方,略狠道—— “你最好说些本王想听的,那些不顺耳的,本王一概不听。” 丽扬眨眨眸,眨掉水气想将他看得更仔细。 这个男人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以赤诚相待,她怎能再有负于他? 藕臂从被窝中探出,抚摸他严峻面庞上的每一寸。 她捧着他的脸,看得目不转睛,声音仍带轻哑—— “小哥哥……在我心里,我已偷偷把自己嫁给你好多次。”她腼腆笑。“不管是天养牧场的夏舒阳还是鹰族的丽扬,不管是发疯作狂的我,还是神识清醒清楚的我,心里一直、一直喜爱的那个男人,唯一的一个,深入血肉不会忘记,只有你这一个男人,只有你……” 她的手腕被他分别扣住,按在榻垫上。 男人仿佛将她视作一方兵家必争的沃土,低首便以唇齿热舌攻城掠地,以横扫千军之势吞噬她。 “聂行俨……小……小哥哥……”丽扬没料到他会突然使出饿虎扑羊的狠招。不是才要好好说话吗?怎么就……然后还……欸。 所以他是听明白她的心意了,是不? 他气消了,不再冲她发火,是吗? 内心自问着,无人能答,却觉男人即便气消,还是冲她发火,发大火,只是此火已非彼火啊…… 而她亦被他这把大火烧昏神智,酸软湿热,身上的被子没了,覆上来的是他坚硬发烫的躯体,嘴才被堵实,他已架开她的腿进到她体内。 绝对没法子跟这男人比力气,只能由着他作狂。 丽扬不敢放纵叫出,又被逼得快发疯,泪一直流,呜呜轻泣。 他不让她咬伤自个儿,她只好啃他出气,于是在他肩头、颈侧与胸肿上磨出不少牙痕。 之后她被他抓着翻过身,气还没缓过一口,他又掌着她腰挺了进来。 但这一次……这一次的他忽而放慢一切,与她紧密相连,结结实实将根扎在她湿润无比的蜜处,然后温柔徐慢地摩挲、蹭动…… 他的指与唇落在她背央那片肌肤,抚着、吮着、来来回回,虔诚膜拜。 丽扬颤栗不已,背脊窜上酥麻,直冲脑顶,她回眸想看,脑袋瓜甫一侧转,他的嘴已然欺上,大掌探向她的胸乳。 小哥哥啊…… 她再次被他带过高峰。 像来了一头大鹰,大鹰是他。 她在他的大翼与硬爪下尝到高飞于九天之上的滋味,然后大鹰突然敛翼俯冲,扣进她血肉内的硬爪紮实到令她感到疼痛,是疼,却也饱满,让她在一场爱欲中生死沉浮,她甘之如饴…… 过后,余波荡漾,她玉背贴着男人的胸膛,昏沉沉被他搂着。 “你、你……”勉强蹭出声音,两指试图掐他臂肉。“说要好好说话的,你……你又……”他筋肉刚硬,掐得指好酸,欸,放弃。 聂行俨往她耳里吹息,吹得她红潮未褪的身子又颤抖抖。 “你说的话,本王是听清楚了,非常顺耳好听,以后当可多多益善,本王大悦,自有重赏。”道完,轻拍她翘臀一记。 丽扬简直傻眼。 口口声声“本王”自居,又想逗弄她呢? ……还什么“自有重赏”? 第二十三章 他这“重赏”根本是压着她肆虐一场! 她回眸瞪人,轻喘着。“你……你总爱啃我的背,我那个……那展翼红印原来浮出来了,你舔来舔去、啃来啃去,却都不告诉我,像打算守着秘密一辈子独享似,你到底有多爱那个红印?” 聂行俨挑起一道眉,咧嘴笑开。 他这一笑,她又看痴。大将军王爷此时的笑,眉飞目荡,一整个风流倜傥。 “你可知那展翼般的胎痕有多实诚?”见她丽瞳轻颤说不出话,他神秘勾唇,低柔道:“也是,那胎痕生在你背上,你是没法瞧见的。” “我瞧过啊!”铜镜对照不就成了? “可你所见,绝非我所见。”略顿,他凑近她耳畔,温息又一次拂烫她的巧耳。“丽扬,我所见的展翼红印,我想它是默默喜爱着我,当我抚摸它、让它完全贴熨掌心时,它会向我展现仿佛害羞的淡粉红泽,而当我以唇相亲、以舌舔吮时,它红泽随之加深,吮吻越久,色泽越发明显,像期待亦如邀请,盼着我再多做些什么,好令它的红完全锭出……” “你说……说什么呢?”她都听得打哆嗦,不是冷,而是心尖儿直颤,被他闹的。 他岂是在说她的胎痕红印?说的根本是她嘛! 是她在喜爱他,是她对他害羞了。 是她喜欢他的亲吻与爱抚,所以期待着,邀请他对她做出更多。 男人竟一本正经又道:“当然,我必不令它失望。我发觉,一旦我占有了它那主子的身子,抵着它的主子用力冲撞,冲撞得越凶猛,那片红痕回应得越快越明显,那是完全绽开、毫无保留的艳红,拓在白皙清肌上,润嫩美极,鲜红欲滴,再有当我唔……”薄唇遭一只软荑捂紧。 “拜托别再说了呀!”她嚷嚷,翻身压制他。 人家……人家她脸皮明明很厚、一直很厚,怎会被他说得这样害羞啊?! 哇啊啊啊—— 【第九章】 她冲他叫嚷,既急又羞恼,声量是挺大的,大到很可能穿过外头的天井,再直直传到老王妃暂居的屋房那边。 若然被老人家听了去,那、那老人家都不知要多不好意思! 她不敢再声张,但想要压制身下这剽悍又孔武有力的男人实在太费劲儿,她毫无胜算,可他就想耍她玩似,半推半就由着她压制,两人于是滚在一块儿,一会儿她趴在他胸前,下一刻又换她被困在他身下。 她把擒拿招数轮番使上,他任她使个尽兴,却总在最后能轻松逃脱。 两人满榻乱滚,发丝交缠,这场角力她注定要输。 不是她没了斗志所以被迫认输,而是他一直在笑。 好看的俊目是弯弯的两道小桥,好看的俊唇不仅仅翘起,更笑着露出两排白牙,最后甚至笑出声来,笑音好听到令她心口蓦然一紧,禁不住的目眩神迷。是她呢! 就她有这般能耐,能让不苟言笑、刚硬严峻的他露齿大笑。 便为他这开怀无比的音容笑貌,不管是丽扬抑或夏舒阳,不管是三公主还是女流氓,他此际想将谁压落底,那就压谁落底吧。她都成全他。 所以温驯了,一颗心没来由发软,身子也软了,乖乖由着他禁锢。 男人望着她笑,笑会感染,她也凝望他傻傻发笑。 结果这一夜,她额头被他轻弹一记,鼻头亦遭他屈指挲摩。 他目光温柔,一双黑黝发亮的瞳仁儿里跳动两簇暖火,可语气却森然得很,磨牙霍霍啊,是故意吓她呢—— “一早本王就得启程回前线大营,放你自在,你肯不肯乖?” 咬咬唇,她满心戒备,只得问—— “乖又如何?不乖又如何?” “肯乖的话,你替本王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不肯乖的话,本王押着你接代传宗、散叶开枝。” 这都……什么跟什么?不都一样吗?! 她被他逗笑,可又明白他不是在逗她。 他问得真真的,真是要她想仔细,要她点头,要她担起北定王府聂氏一门的香火,担起他对她的情意与恩义。 “那你呢?大将军王爷肯不肯乖?” 听她一问,他先是一怔,忽而学她方才的话淡淡笑问—— “乖又如何?不乖又如何?” “肯乖的话,本公主替你生大胖千金、大胖小子,不肯乖的话,本公主押着你,要你替我生大胖小子、大胖千金!哼!” 别以为只他会撂狠话,她最后结尾多加一个“哼!”,气势肯定比他足。哼!欸,结果就是——她挑中的这个男人体魄确实强悍、气血确实足劲,确实是非常好用,但实在不如何矜持啊……怎么她才反问他,也没听他给个答覆,他就整个大暴冲,压着她便乱七八糟一通狠吻? 他很欢喜,再次恣意朗笑,笑得她心中直涌春水,无比滋润。 “三公主既愿相许,本王奉陪到底。” 她真被他逗笑了。 笑着,眸中也溢出清泪,想着彼此的缘分落地发芽,在那当下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走在一块儿,成了彼此心上人、心头肉,如此不能割舍。 小哥哥啊…… 倘有来世,我再把自个儿结定给你,好好的,许给你…… 我要嫁你,当你媳妇儿,为你生儿育女,天天让你开心快活,好不? 那是她在无望之中弃绝自己时,脑中所想的事儿。 总算苍鹰大神怜惜,令她不必等到来世。 今生,她就当他媳妇儿,为他生儿育女,让他开心快活。 今生,她就为自己亦为西北鹰族认他这么一个男人,她的男人,鹰主的男人,让她自个儿开心快活。 经此一役,陀离溃不成军,流窜在五戟岭飞泉关外的残兵一一被驱逐收拾。龙瑶公主为陀离王廷大小臣子所迫,七王叔硕尔果果所扶持的新王尊重众臣工之议,将龙瑶软禁于金革峡的冬宫,一生不得踏出宫殿之外。 龙瑶被送至金革峡的第三日,冬宫半夜忽起恶火,烧毁大半建物。 据当夜在内殿服侍、千钧一发逃出火场的侍女们指证历历,皆道火是龙瑶公主亲手引燃,还道公主原能逃出来的,最后却是大笑投入火海。 自此,陀离王廷彻底改朝换代,议和之事则由硕尔果果出使天朝北境大营。这一方,聂行俨尽管军务缠身,却不愿将娘亲交付给手下,让人代他送娘亲返回帝京。 实是因这一次与娘亲开诚布公对话,从未离开温暖南方的娘亲对他说,她从许久前总想着,倘若此生能踏上丈夫与爱子灌注血汗与精力所固守的那片山河,她定要好好看,看北境的风光民情,亦要好好嗅闻,大口、大口吐纳这北地凛冽干净的风。 娘亲说出这番话时,眸光悠远,神态愉悦,仿佛长久以来的梦如今成真,满足之余又有些不敢轻信一般……这令他内心孺慕与歉疚之情并生,想起自己十二岁始便追随父帅身侧,不能承欢母亲大人膝下,北定王府护卫与仆婢虽多,在娘亲眼里,想来还是凄清吧。 正为此因,他希望娘亲留在北境时,自己能陪伴在侧。 接下来的春夏时候是北境最美、最暖和的时节,待娘亲好好体会过,他再亲送她回帝京……这是他的如意算盘,但事与愿违,光想着陀离将遣使求和、大军重整布防等等,桩桩件件横在面前,岂能允他得空! 他家阿娘最后笑着又道—— “我这把老骨头,我心里清楚得很,到底是被南边的水养出来的,尽管好奇北境种种,这儿的风吹着着实太冷,水也着实太寒……咱就乘机四处走走看看逛逛,最终还是想回帝京的,我儿不必担忧为娘,有大阳在呢,大阳说要带我放鹰,还说要替我挑一头温驯小马练骑,大阳说啊,你们北境茶马司都把剽悍大马挑走,瞧不起个儿小的马匹,人家小个儿有小个儿的好处,大阳就说了,娘这身长骑小马恰当,不怕被马压过气势,大阳还说” 总之就是大阳长又大阳短的,娘亲满口尽是“大阳”,令他这个身为爱子、长子又是独子的汉子,听着心里微微呛酸,竟还吃味了。 在启程欲返回前方大营的那一日清晨,他已整装待发,榻上的人儿拥被坐起,见他就在榻边,她眨眨阵咧笑,一脸朦胧。 他手痒,探去轻掐她嫩脸,道—— “你说你肯乖,别忘了承诺。” “……噢。”点头,揉揉眼睛。 “我把娘交给你了,娘说有大阳媳妇儿在,不必我担心。”一顿,改捏她润洁下巴。“可我怎觉得有你在,才得仔细担心。” 第二十四章 “不担心!才不担心!有大阳媳妇儿在,自然安心哪!” 他把娘亲托付出去,受他托付的她眉开眼笑,只差没跳起来手舞足蹈,就因老人家认可的那一句“大阳媳妇儿”。 之后拜别娘亲,翻身上马时,他胸中仍直窜笑气,费了好大功夫才在属下们面前绷住脸皮。 不过虽说放她自在,他仍遣手下暗地里轮番照应,自然也有盯梢意味。 之后大半个月过去,关于陀离求和、议和的处置进到最后收尾之关,北境军也已分批从五戟岭回撤,北线布防重整,几件大事算已底定。 而他大忙之际,屡屡接到手下来报,所报内容当真五花八门、花样百出,尽是他家娘亲被那不肖媳妇儿领着一块儿胡天胡地的事儿。 之前待在大军屯时似乎还好,挺收敛的,然一旦人被她丽扬三公主带进她自家地盘,事情便开始走偏,越走越偏,若不是往北边群山与西北高原得花上几日,且须穿过陀离之地,她真会带他家阿娘回谷村,又或者走一趟西北高原的鹰族旧地,寻找苍鹰栖息的所在。 但今日手下禀报完了,却道—— “还是大阳姑娘本事,属下随便一算,老王妃光昨儿个就哈哈大笑了三场,露齿笑开有六、七次,整日嘴角像一直轻翘着,就没见放下过。” 跟鹰族三公主混在一块儿、混作一气,确实不是被气昏就是大乐……他家阿娘看来是后者,而他……都快被那家伙磨到没脾气。 坐在军中大帐,两手把玩陀离求和书的大将军王爷突然丢下那厚厚一本玩意儿,决定暂时不想再花心神琢磨这些无聊事。 适才听手下道,娘亲与她今日拉了批马大畜往大军屯堡去,是要交给官方的货,跑了这趟官方的牙口买卖,晚上应该是会回大军屯的将军府歇下,他此时快马回去,也能赶上与她俩一块儿晚膳。 心动不已,他起身,掀开大帐帘子。 “咦?俨帅……王爷……您是去哪儿啊?”手下愣在原地很莫名。 大将军王爷头也不回道:“本王找乐子去!” 丽扬前几日从天养牧场放出当时从谷村带出的信鸽,信中简略交代自身与泰里近况,亦将战事结果告知,再问起族中等等事务。 信鸽昨儿个又飞回她手中,只是当小小身子落入她怀里时,抖得着实厉害了些,实在可怜。 她只得无奈扬眉,朝盘旋在头顶上的大鹰摇头叹气,弄不懂她家老大何时迷上这等古怪趣味,就爱跟着信鸽飞,美其名是护着鸽子一路来去,事实是信鸽给吓得几天飞程立时缩短一半。 信鸽带来谷村族人一切安好的消息,也提到春夏之交的农务与畜牧,耆老们竟还特意交代,鹰主虽已结定,当时情势不容操办可以理解,如今既寻回族中,怎么都得在族里办一场。 耆老们要她带男人回去。 她亦想啊。她会那么做的,只是眼下得缓缓。 接到谷村族中捎来的消息,她心头是定了些,这些天大笑开怀,即便干爹把她抓去大哭一通,说小贤妹子似乎思春,逼她明查暗访去把某个不知死活的兔崽子抓出来,尽管她觉得那只兔崽子很可能是泰里,尽管干爹咬牙切齿等着把人大卸八块的模样会吓哭小孩,她心情依然甚好啊甚好。 然后是老王妃,九成九是因长年困在礼教的框框里,突然鸟儿放出笼了,再遇上她这只不怕闹翻天、只怕闹不翻的,老王妃本性流露,老人家的匪气还是斯文带礼的,跟她大阳姑娘直来直往的路数不太同,但万流归宗啊,斯文匪与剽焊匪,说到底,都是匪! 大军屯内一处不起眼的矮屋旧院里,有十匹次等马在还算宽敞的院中悠闲地摇鬃甩尾,又或者低头往石板缝里寻找青草。 丽扬趁这会子替天养牧场拉来一批骏兽上交茶马司,将牧民所托的十匹毛色不匀、体型不够高大的马匹混在一等马里,交完一等马,正经差事办完,拉出次等马,偷偷摸过来做暗盘。 她本想先送老王妃回将军府歇息,独自接这一单生意,可老王妃这些天跟惯她了,一听不能去,自然打破砂锅问到底。 岂知一听完她所说,隐藏的匪性被激起,扯着她的衣袖不放……这种暗盘营生的中间人话事,若不跟上去瞧这么一次,怕是一辈子都难再遇啊! 拉马过来已费去不少功夫,幸得今日东边辽州来的马贩十分守时,彼此皆熟,见面自是一番杂七杂八、粗鲁不文的“寒暄”,动不动就“你大爷的”、“他姥姥的”当开场白。 不过一伙子人见她身边跟着一个斯文秀气的……大娘之类的人物,实在挺纳闷,且这位大娘浅浅露齿一笑,心里顿时被她笑出一朵花似,弄得最后只会随她傻笑,搔头抓耳的不敢太过造次。 暗盘买卖行话多,老王妃听得不是很懂,但也听得津津有味,一下子记住不少,想着待大阳得空,可得跟她好好请教一番。 办妥,双方各自撤离。 丽扬拉着坐骑一出旧院子前门就被堵了! 她没怎么看清那一小批人马是谁,然快扫一眼,对方坐骑有军马一贯的昂扬姿态,瞧那势子便知跟当官的扯不脱干系。 随即她连人带马堵在前门,一是想将老王妃藏于旧院内,二是欲令辽州那伙子马贩朋友能速速从后门撤走。 她拍拍大黑颈子,笑得明媚,扬声道——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咱们突然从院子里冲出,可挡着各位官爷好汉了——”“官爷好汉”四字嚷得格外响亮。“各位官爷先请,这儿路我熟啊,此道直直往前再向右绕个弯即是屯里场坝,那里可有不少好玩好吃的,各位……咦?”怎地为首的那年轻汉子……瞧来有些眼熟? 啊!是……她丽眸大瞠,认出对方了。 骏马上的男子翻身下马,直直走到她面前,面瘫俊庞竟有极淡薄的笑意。“丽扬公主,别来无恙。” “你……”她一根秀指指啊指的。 忽而间—— “十一爷领亲兵到访北境,不进驿馆歇下,亦不入北境大营一会,却绕进军屯小巷守在此处,可令镇丞司与都统司的人好找啊。”嗓声沉峻传来。 众人侧目看去,就见红鬃驹从巷中一跃而出。 丽扬此时见北境军的大将军王爷驾到,完全是耗子碰上猫! 指着十一皇子蔺勉的秀指陡然一收,她不自觉往后退,然脚后跟一抵到门槛,心下陡凛……不行不行,她要退了,里边还藏着人呢! 她今儿个接这一单暗盘被逮便也算了,只要辽州马贩将货顺利接走,官府要人赃俱获是无法的,凭她一张巧嘴也能辩出几条活路,但若连累里边的人儿一块儿落网,那她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她硬生生定住,就定在原地,僵笑地看着聂行俨下马,大步踏近。 聂行俨是异姓王爷,蔺勉是十一王爷,两男人位属同阶,仅拱手相互作礼。蔺勉双手甫放,目光又转回她脸上,一会儿才又看向聂行俨,道—— “适才路过茶马司,忽见一抹身影恍若梦中女子,于是一路追随,直至此处。” 不——是——吧——这面瘫王爷竟从茶马司那儿一路跟来?那她鬼鬼祟祟拉那十匹次等马过来的样子,不就全被他撞见?! 丽扬内心好崩溃! 聂行俨双目微眯,慢幽幽问:“那么,王爷是寻到那梦中人了?” 哪里?在哪里?!丽扬暗暗咬牙、狠狠攥拳,就觉这位“梦中人”也太不上道,哪边不好去,干么一路往她这边来,害她的暗盘买卖险些被人赃俱获崩了盘。 她悄悄东张西望,试图捜出那“梦中人”,但没有,望出去尽是汉子,没有女子……呃,等等!女子是有一个,她……自个儿…… 她双阵瞠圆再瞠圆,圆得不能再圆,先是瞪着聂行俨,后者没有看她。 她循着他的目光再瞪向蔺勉,蔺勉移回目光坦坦然接受她的注视,道—— “梦中女子,寤寐思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跟她咬文嚼字是哪招啊?丽扬觉得内心又一次崩溃了…… 今夜云儿清清,月色如鈎。 丽扬从都统司地牢的小方窗望出去,四方小框恰把一弯月鈎框住,挺有凄清淡薄的意境啊,尤其是配上她此时处境。欸。 之所以二次“造访”这座都统司地牢,也是万般不得已。 第二十五章 今日在大军屯那座矮屋旧院前“隐隐”闹开一场,真有些“隐隐”的不可收拾。弄明白蔺勉的“梦中女子”所指是谁,她都不敢去看聂行俨是何表情。 绝对不是铁青或臭黑可以形容,她没敢看他,但他离得那么近,浑身上下迸出的火气即便无形,亦能隔空灼得她肌肤泛麻、神凛气促。 “十一爷寤寐思之的这位梦中女子,只怕已是别人碗里的菜,王爷下着之前,还请看个清楚明白。” 她家男人这话一抛,语气徐淡,杀气沉沉,接着双臂往胸前一盘,撇眸看她。这个也看她,那个也看她,他们俩都看着她,等着她挑出一个似。 做什么这样?这样玩她很好玩是吗?她无声哀喊。 正当丽扬内心即将再三崩溃,北境镇丞司与行军都统司的两位官同时赶来,赶得气喘吁吁,一下马就连忙来拜。 可气的是北境大将军北定王与东临大将军十一爷完全没动静,两男人还真杠上了,跟她杠上,两双招子四只眼,直盯住她不放。 她最后确实选了。 拍拍大黑颈子在它耳边低喃几句,要它自个儿先回天养牧场去。 然后她昂首阔步,走到满脸惶惑的镇丞司与行军都统司大人面前。 自首。 坦白从宽,她自首,省得被两个大将军王爷折腾。 再然后,人就落进这座地牢里了,呜……她也万般不愿意啊…… 前头忽然传来声响,负责看守的虎狼卫连开两道门关允人进入,嘿嘿,来者肯定来头不小……她心里泛甜,想起上次她身陷囹圄,他也是跑进来探看,那时他待她可凶了,但毕竟放不下,还“劫囚”呢。 等会儿见着,她漂亮额头八成会被他敲好几记爆栗,不行不行,得装可怜些。脚步声已然踏近,她食指赶紧沾着唾津往眼下和颊面上一抹再抹,跟着将两颊和鼻头捏红红,吸吸鼻子无辜抬睫……呃?! 那人来到铁铸牢栏之前,专注看她。“丽扬公主……” 欸,来到面前的,不是她以为的那个男人。 聂行俨白日之所以赶至矮屋旧院前,是因今日负责盯梢的手下知他快马回大军屯,紧急来报。 手下只道丽扬公主被来访北境的十一王爷堵住,却绝口不提她办妥正当营生之后又去销暗盘的货。 连他的心腹随从她都有本事拿下,行啊她! 矮屋旧院前,当她走近他时,以为她是向他靠拢,才想探手将她拉至身后,却听她声音压得扁扁,小小声道—— “……藏在院子里边。” 什么藏在院子里?他没听清楚,眯目瞪她,就见她唇珠嚅动,那口形像是说……娘?! 岂能不是?!她带着娘亲一块儿混,娘不跟着她,跟谁?!待她跑去自首,他想开骂都找不到话了。 毕竟是在北境,十一王爷蔺勉即便是强龙,也不能压过地头蛇,何况聂行俨亦是强龙一条,行军都统司当然看他脸色办事,见他面色阴森却未置一语,都统司尽管股栗不已,还是决定先将人犯暂押大牢看管。 只是这位人犯收押不到两个时辰,都统司地牢就开始接待大将军王爷们,弄得虎狼卫们也紧张起来,都统司大人则隐隐闹胃疼。 聂行俨步进军监地牢时,正听得蔺勉徐声道—— “……当时端赖公主绝世神技,为我军寻得一个突破口,才得以及时解救帝京于水火,为了查得公主下落,在下命人多方探寻,才得知公主乃鹰族王族遗民。” “呃……也不算什么王族,我很普通很普通……王爷费心了。” 蔺勉道:“鹰族遭灭,公主从西北高原流落至天朝北境,知你在此,没想今日一到,便与公主偶遇……你与我确实缘分。” “哪是偶遇?明明是你硬要跟……”声音含在嘴里嘀咕。 “公主说什么?” “没!没有——啊!有有有,我是说我在北境这儿过得挺好、挺滋润,不必王爷为我向朝廷讨要什么封赏,更没想挪窝挪到帝京去,这一次能帮得上忙,那……那也是我自个儿想做,有想守护的人,那人要是不安稳,我这心也不踏实, 所以说来说去,我还是有私心的,若说起缘分,我与那人的缘分却是从前尘到今生,就认他一个,在心里,都把自己偷偷嫁给他好多回了。”腼腆般呵呵笑,又道:“十一王爷,咱们就别提什么恩情回报的事,哪时得空,王爷来天养牧场玩,咱请你吃烤全羊、大口喝奶酒,倘是我不在那儿,我家干爹、干娘和牧民朋友们也会欢迎你的,你……” “三公主身陷囹圄,自身难保,还想请谁吃食吃酒?” 三公主身陷囹圄,自身难保,还想多疼疼谁? 丽扬叹气。 两次进军监地牢,两次他来探看,两次说的可都真像。 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转角处时,她已然瞧见,聂行俨也知她觑见他了。 她此时对蔺勉所说的话,听进他耳里,多少觉得她有讨饶的嫌疑,但……他竟然真被安抚住,非常吃这一套。 蔺勉此时侧目回首,亦是察觉身后来人了。 一见是聂行俨,表情贫乏的俊庞仍定静无波,唯双目微光掠过……蔺勉忽而有些明白,原来他的梦中女子想守护的,是这个男人。 缘分还是太浅薄吗?她说的是前尘到今生,而他也只不过当日在帝京城外惊鸿一瞥,便已留心,却是太迟吗…… 聂行俨步近,依旧仗着拳硬有力,轻松俐落地劈开铁锁。 倒是丽扬心疼得直抽气,跺脚嚷嚷—— “又砸锁!又砸锁!行军都统司这款巨大铁锁要价不菲啊!老铁匠师傅精心打造,若不谈价钱的话,那它也是件赏心悦目的工艺,你说你怎么就砸得下手?你——”两位大将军王爷全又瞪着她看。 唔,好吧……要她选是吧?选就选。 挲挲鼻头,她脸蛋微烫,踏出牢门直直走向聂行俨,走进他怀里。 她抱住她的男人,没再多看谁一眼,一只大掌随即抚上她后脑勺,略霸道地按住,像也不许她有机会再多看谁一眼。 “多谢十一爷关爱,只是这姑娘已是我的人,除吃干抹净,还是吃干抹净,不可能放手。” 听得这话,丽扬心里又想崩溃—— 她家男人说得这样清楚直白,都不知听这话的十一王爷要多不好意思啊?! 【第十章】 丽扬自认已跟蔺勉说清楚,该选她也选了,所以事情算和平收场……吧? 是说如果聂行俨不要那么嚣张霸气,也许会更好些,毕竟对方好歹是皇子啊,留点颜面给人家不挺好? 他将她直接挟走,也不怕人家说他目无王法。 当她后来质问他时,还真怕他会迸出“老子就是王法!”这类的话,他却是用令人颈后发毛的语调,一字一句冷幽幽道—— “犯人自首,然,查无所获,接头为谁?如何销盘?货又在何处?犯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明摆着戏耍官府,该当何罪?” 她眼睛滴溜溜转,还没想好,人已被他丢上马背。 片刻便回到将军府,红鬃驹交由管着马厩的老伯照料,聂行俨大步流星往里边走,丽扬快步跟在他身后,顿时觉得自己真像个可怜小媳妇儿。 但,还是有人疼她的。 老王妃就站在正厅前头等着,一见她跟着回来了,明显吁出一口气,人扶着椅子缓缓落坐,眉间的结也才见松解。 一见到老王妃,丽扬就粲笑了,叉腰挺胸又扬颚的,直说进出那行军都统司地牢,她算是老行家,不怕不怕,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她都熟透了,没啥好惊,然后还反过来安慰老人家。 若非聂行俨突然来个峻目横扫,都统司的军监铁牢被她加油添醋、天花乱坠一说,都堪比皇帝老子的御花园,不逛对不起自个儿似。 丽扬今晚其实好想巴着老王妃不放,老王妃像也瞧出端倪,但儿子那关决计是过不了的,老人家觉得好笑也无奈,只能嘴上多帮衬,替丽扬说了不少好话。 此时丽扬已浴洗过,饿得咕咕叫的五脏庙也好生祭拜了,厨子大爹特意替她下了大大一碗打卤面,她横扫千军般清空,没办法,在对付她家男人前,得把肚子填得饱饱才够力气。 当聂行俨回到屋里时,跪坐在榻上、正梳理着一瀑长发的人儿微微一顿。 他没有看她,迳直在榻边大马金刀般落坐,慢腾腾卸下靴袜。 丽扬见事甚快,赶紧下榻去小间张罗盆子和热水,端来给他洗脚。 第二十六章 热水都兑好端来他脚下,他却动也不动,丽扬内心狠狠叹了口气,撩起袖子干脆自个儿动手,捧起他的大脚就往盆子里泡。 “你干么这样?”恶向胆边生,她蹲在他脚边抬眉质问,但一被他那双深瞳居高临下俯视,心脏连抽三大下,气势登时弱掉。“那……那牧民们的活儿,我能帮便帮,十匹次等马就喊一个价,我没想从中得利的,单纯就是帮把手,让牧民们手头宽松些,大伙儿都乐……” “我气的是这事吗?”聂行俨冷声问,目底的小火窜得颇高。 他早知她德行,牧民朋友若有难处求她相帮,她不可能不应,而这种暗盘的活儿她接得是得心应手,对她而言恰如举手之劳,要她不那么做,根本不可能。 对于这种游走于边缘的浑事,他不阻她,亦不鼓励,就睁只眼闭只眼,若以为拿这种事能激怒他,不能够! 丽扬咬咬唇,想想又道:“那、那涓伯母被我拖到那地方去……是我错。我认错认罚,是我考虑不周,没有……” “我气的是这事吗?”直接打断她的招供。 聂行俨看她一脸苦恼样,既发火也怜惜。娘亲在那旧院内被寻到时,好端端没受什么惊吓,就是紧张她被都统司虎狼卫带走,之后自然不断替她解释。 他亦是明白,真遇危难,她为亲为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的性情定然先护身边人,她待他是这般,待文弱的娘亲更是。 丽扬耷拉着脑袋,突然被他一把捞上榻。 她跪坐在榻上,见他迅速洗好,扯来净布拭干大脚丫子,随即转向她双腿一盘,两臂抱胸,真要对她开堂大审似。 “都把菜挟进碗里又吞进肚里,还活蹦乱跳,惹来桃花乱开。” “……啥?”桃花?蔺勉?这事不揭过去了?敢情他还没揭?丽扬只得喊冤。 “我没惹谁,我乖乖的,将军大人冤枉啊!这能怪谁?我也不想自个儿这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啊!”喊到最后不忘自捧一下。 她想逗笑他,他兀自忍住,她却得寸进尺蹭过来,嘟起软唇亲他刚硬嘴角。 “美人儿笑一个嘛,大爷我谁都不爱,就爱你一个,你笑啊,哈哈哈,笑了笑了,咱觑见你嘴角翘起来喽……” 她长发突然被他的五指轻揪,脸蛋微仰,唇儿就遭狂风暴雨般肆虐了。 吻得彼此气喘吁吁,丽扬早蹭进他怀里巴紧紧,此时相拥调息,她听着他的心跳,感到方寸涌溢甜津。 聂行俨抚着她的发,唇鼻摩挲她发心。“看来不把你光明正大亮出去,往后还有得操烦。”俊庞犹冷,然语重心长。 帝京一役,蔺勉对他怀中的人儿上了心,短短时日不仅探出丽扬的真实身分,亦顺藤摸瓜查到她的落脚处,尽管他并未试图对外隐瞒她是鹰族三公主的实情,但能够如此快速掌握消息,说明蔺勉应是借用了皇上安插的人马。 既然能够借用,自是皇上愿意出借。 这位以往并不如何得宠的十一王爷,在废太子勾结陀离同时兴兵的这场祸事中脱颖而出,皇上除了允他借用暗桩人马,此次亦令他亲巡北境,按眼下势态,蔺勉绝对是炙手可热的新太子人选。 在聂行俨眼里,蔺勉若为天朝下一代君王,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他如果对“梦中女子”仍念念不忘…… 太危险!他断不能任那样的事发生! 许是他搂得过紧了些,丽扬嘤咛了声,他垂目看去,发现她竟偎着他睡去,睡得小嘴微张,鼻息略浓,是累极了的模样。 他此刻才真的被她逗得勾唇笑开。 天养牧场的大阳姑娘的真正身分是西北古老鹰族的丽扬三公主一事,被“有心人士”造大了。 不仅如此,连她驯鹰之技亦被大肆传开,说她若陷危急,可一呼百诺,鹰群听她号令,为她出战,是这个古老部族不世出的奇才鹰主。 又说,鹰族男女经过“结定”,便成夫妻,鹰主的“结定”更是马虎不得,需将对方逮回自个儿的窝,正如大鹰猎食,将瞧上的好物猎进自己地盘,再慢慢地、仔仔细细地吞食精光。 然后北境不知哪座屯堡里开始有声音传出,且人云亦云,皆说大将军北定王爷其实被大阳姑娘给“结定”了去。不是鹰族寻常男女之间两情相悦的结定,而是活生生、血淋淋被擒到某个窝给猎食了。 百姓们就想,那大将军北定王是何等人物,想要猎食他,肯定得使阴招,而大阳姑娘嘛,他们是熟得不能再熟,猎倒一个大将军王爷这种活儿,旁人办不到,她肯定能成,有她绝对搞定! 于是几座屯堡暗暗开了赌盘,赌事实真相。 再然后,所谓的事实真相竟是被大军屯里的一个黄口小儿给淘澄出来。 初生之犊不畏虎啊,那日大将军王爷骑马跺过村中场坝,黄口小儿跑了来,心无城府冲他便问—— “他们都说,大将军王爷被猎食了,您是吗?” 场坝上登时陷入可怕沉寂,鸦雀无声。 跨坐在红鬃驹上的高大男人居高临下瞪着孩子,抿唇不语,最后策马走人。抿唇……不语?大将军王爷竟不答话! 那、那就是确有其事,默认了啊! 丽扬为了这些满天飞的流言,自然急着就想冲出去找百姓们理论,结果被聂行俨拦腰拖回。 “既是事实,且由着百姓们去说又有何妨?”他淡定道。 丽扬跳脚。“不止一次!” 男人怔了怔。“什么?” “跟你结定、把你猎食的那一晚,不止吃一次,是……”她伸出手指数着,一、二、三…… “三次!是三次!我后来渐渐就记起来了,他们私下说,说你肯定是个处的,是没错啦,但又说男人头一回撑不久、没搞头,这话可就过了,你明明被我弄很久,还连弄三次!是三次!每次都一柱擎天、耐操耐磨!都不知是谁传出这样的事,要传得确实才好,传错了怎么可以?有损名声啊!不行不行,我得去纠正他们!” “你给我滚回来!”大将军王爷脸红过腮,将跳腾的家伙锁进臂弯里。 她这一嚷嚷,将军府里的守卫和仆役又被震得头晕,脸也无辜地跟着红了。 丽扬被抓回后院,扬睫便见男人一脸好气好笑的神态,顿时脑中一凛—— “是你!” 聂行俨挑眉,徐徐翘起嘴角。“我如何了?” “始作俑者就是你!原来是从你这儿传开的!”她眨眨眸,不明白。 “为什么要这么做?”传出这样的事,对他大将军北定王的名声……似乎不太好。 明明刚强威猛,剽悍无双,却栽在姑娘家手里。 在北境这儿传传也就算了,若皇上或满朝文武都听闻了去……等等! 她丽阵蓦地瞠圆。“不会连帝京那儿都在传这样的事吧?” 他慢腾腾抚上她的发,喜欢任她的青丝荡在指间的感觉,然后禁不住又轻捏她的颊。 “传开了才好,总得未雨绸缪。” 蔺勉请旨北巡,一为“梦中女子”而来,二则为参与陀离的求和议事。 北境这儿一向还是大将军北定王说了算,蔺勉自然也清楚,因此双方议事时,蔺勉多是听着看着,甚少开口,也或者聂行俨处理的手法与他不谋而合,就不必他再置喛什么。 如今求和书与议本皆谈妥拟定。 朝廷亦有旨意,召大将军北定王与鹰族三公主入京。 聂行俨遂为娘亲备妥马车,带上丽扬与一支轻骑启程返京,至于陀离的求和书与议本,他早已命人交给蔺勉。 皇上既让十一皇子参与陀离事务,这递交求和书的事,就不必他去揽功。 圣心难测,但也非不能测,只要他麾下将士能均依战功加封晋爵,他没有辜负北境军十万弟兄,然后……再让他讨得一个旨意,一切便也足够。 他启程回京,原以为蔺勉会继续待在北境一段时候,未料竟与他们同日出发,于是两拨人马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就走在一块儿,且聂行俨这一方因老王妃乘坐马车,走得自然缓些,蔺勉竟也配合着。 一路上,笑得最没心没肺的,非丽扬莫属。 以她脾性,既把话挑开,也决定与对方相往,便是真心交这个朋友。蔺勉寡淡少言,但若开口,字字说在点上,她却是十足十小话唠一只,说到兴头上,简直满面红光、丽瞳湛亮,非常……饱满的神气。 有时瞥见她那模样,聂行俨便觉下腹一阵抽紧,好几回真想当众将她捞来他的红鬃驹背上好好亲一顿。 第二十七章 他看她,蔺勉亦在看她,他受她吸引,蔺勉亦是。 但她只会独属他聂行俨。当蔺勉与他目光对上时,他目中之意便是如此。 走了十多天终于进到帝京地界。 这一次竟是锦仁帝率百官亲迎,在帝京西郊摆上庆功酒。 莫怪锦仁帝这样不淡定。 圣心尽管难测,还算有几分清明,此次帝京遭围城,陷入空前危局,陀离大军却被北境铁骑生生挡在五戟岭外,连吞败仗,才令废太子少了后援之力,若非如此,后果不敢设想。 再加上鹰族三公主这一次助平定帝京之乱有奇功。 锦仁帝本就记得之前从天养牧场来的夏舒阳是个颇有趣的女娃子,得知夏舒阳即是丽扬公主,更是想再见上一见。 此刻,该拜的礼全拜过,该高呼万岁的话也全喊过,老王妃获圣上恩旨,得由侍女陪在马车内歇息。 而既是庆功酒,皇上主宴,百官追随,聂行俨却之不恭,已连饮好几杯。 丽扬也豪迈得很,拿出与人斗酒的气魄,跟着皇帝你一杯、我一杯对饮个没完,若非身旁服侍的老宫人声声提点,跟着阻兴,都不知这场子上先醉的会是谁。 饮过庆功酒,面上微醺的锦仁帝召北定王与丽扬公主进临时设下的皇帐内赐座谈话,随伺在侧的除两名宫人,还有十一皇子蔺勉。 蔺勉选在此时向父皇呈上陀离求和书与议本,此举令聂行俨颇感讶异。 求和书上的用字遣词,老皇帝一目十行,看得津津有味特别畅怀,而议本里一条条得利的条约更令老皇帝心花怒放啊心花怒放。 蔺勉此举,是表明不愿抢功? 聂行俨没太琢磨他的想法,因此际正是绝好时候,顺水推舟,自然而然。趁着锦仁帝龙心大悦,大赞有功之臣,并开口允诺封赏之时,聂行俨忽从座位起身,单膝跪拜,朗声道—— “陛下说要赏微臣,臣愧不敢当,然君恩浩荡,不敢不受。只是臣『大将军北定王』之衔已然位高,不需加官晋爵,聂氏一门的荣宠皆出陛下恩待,臣已足享,更不欲金银锦帛、田舍华屋。陛下既欲许臣恩惠,臣恳请陛下允臣自主婚事。” 这番话令在场之人皆是一怔。 锦仁帝摸摸修整漂亮的胡子,状若沉吟—— “聂卿如今也已二十六、七,为聂氏独苗,等着你开枝散叶,老王妃定然等得心焦了……婚事自主也不是不成,但……” “不成的不成的!”谁也没料到丽扬会在此时发难。 她七情上面,俏丽脸蛋胀得红通通,急得不得了似,起身就扑通跪地,还咚咚咚跪行到锦仁帝面前,比聂行俨跪得更近。 “皇帝陛下,不能允他婚事自主啦!”说到“他”,她还特意回眸,伸长手臂直指聂行俨。 后者眉目微凛,瞳仁儿刷过锐光,额角隐隐鼓跳。 这混蛋姑娘又跳出来搅和什么? 锦仁帝也很想知道姑娘要什么,遂笑咪咪问:“那公主且说说,聂卿功在社稷,为国为民,为何不能许他婚事自主?” 丽扬真情流露,急声轻嚷:“皇帝陛下若许北定王爷这等恩惠,那、那他去娶别家姑娘不娶我怎办?他被我抢回窝子里去,跟我结定了,在鹰族的苍鹰大神之前,他已都是我的人了!” 当真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啊! 两名宫人悄悄掩嘴笑,蔺勉一脸黯淡,聂行俨垂首敛目看不清表情。 锦仁帝最乐,笑得胡子都在飘,频频颔首—— “是的,是了,朕在帝京亦有耳闻,哈哈,其实召你们俩进来说话,朕就是想问问实情究竟如何啊?” 聂行俨双臂往前一揖。“陛下,微臣……” “皇帝陛下有所不知——”丽扬抢话。“当时北境军力阻陀离于五戟岭外,帝京大危,北定王爷分身乏术无法施以援手,是他说陛下的京城和江山,无论如何必得保下,我被他一番赤诚感动才快马加鞭直奔帝京,之后才与东临、南境两军联手,唤鹰群相帮……”略顿,骄傲地扬高下巴却瘪了瘪嘴。 “皇帝陛下,他若不娶我,那不是过河拆桥吗?” 聂行俨抬头瞪人,丽扬后脑勺被瞪得热热的,但,没在怕。 锦仁帝被他俩逗得直笑,见北定王那有话说不得的愕然表情,当真不知鹰族公主会突然来这么一招似。 但毕竟是于国有功的大功臣,不能太扫功臣脸面,皇帝于是端整面容,清清喉咙问:“那公主可有想法?” “有!”丽扬坦率应声,小脸仍仰得高高,眸中充满期盼。“皇帝陛下要许北定王爷恩惠之前,不如先赏我吧?” 皇帝挑眉。“公主想讨什么赏,尽管开口。” “我啥都不要,就要他。”说到“他”,她秀指又对着聂行俨直指过去。“陛下把我指给他,也把他指给我吧?” “唔……由朕指婚吗?定然不错。哈哈,也好也好,可行可行,既不过河拆桥,更成全你鹰族结定的恩义,就这么办。” 某人一听,眉开眼笑喜孜孜,立时拜倒。“皇帝陛下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呵呵呵呵,呃……是说,聂卿意下如何啊?”皇帝老儿这时才想起要问问另一位当事人的想法。 聂行俨同样拜下,徐稳有力道—— “一切全凭陛下作主。” 天朝皇帝为答谢鹰族三公主危时相挺的义气,特意为三公主指婚……呃,不,是由着她自个儿指婚,结果一指指中大将军北定王爷。 锦仁帝原本欲允北定王爷婚事自主之请,无奈三公主丽扬横空杀出,硬生生逼得锦仁帝不得不“牺牲功臣以全天朝与鹰族之情义”。 北定王爷一被指婚,考虑到北境诸多军务端赖他掌持,不好久留帝京,婚事准备于是进行得如火如荼,仅短短半个月,丽扬公主的一百二十抬、首尾长达数里的嫁妆便浩浩荡荡抬进北定王府。 锦仁帝考量丽扬公主独自在帝京无人为其备嫁,亦心疼她亲族皆被陀离所害,因此指婚过后,便将丽扬公主备嫁一事交由皇后操办,丽扬由内廷出嫁,身分与天朝公主一般尊贵。 既是简在帝心的异族公主,又有皇后主持备嫁,整座内廷后宫自然对三公主丽扬抱持高度兴趣,想多来亲近亲近的嫔妃与公主们多了去。 结果为她备嫁不只皇后尽心,内廷不少位妃嫔娘娘亦为她添妆,这一百二十抬嫁奁的前几十件皆是锦仁帝所赐,接着是皇后所赐,跟着是各宫娘娘们的心意,还有天养牧场托帝京风云客栈为她备上的实用物件和吉利物品。 天养牧场的亲友们接到知会,紧赶慢赶,终于在丽扬出阁的前一天抵达帝京。 丽扬今晚格外开怀。 开怀的原因不是因今夜是洞房花烛夜……呃,她是为洞房花烛夜开心啦,但此非主因,而是今夜终于让她等到了,终于拜过堂,送入洞房,终于啊!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当成天朝公主备嫁,拘在内廷的半个月尽管见识到不少稀奇玩意儿,乱七八糟识了些人,还是闷啊! 今夜回归北定王府,嘿嘿嘿,待启程返回北境,她丽扬又是遨游九州的大鹰。 此时前头宴席早已开吃。 新郎官送她进囍房,在喜娘们一连串的吉祥话里为她挑开红头帕,与她一块吃了不少意喻吉祥的果物,又喝过合卺酒,总之是“秤心如意”又“枣生桂子”,该办的全都办了,新郎官又因前头催促,只得出面应酬。 喜娘们帮丽扬拆卸凤冠霞帔,伺候她梳洗。 今日干爹干娘和天养牧场一些亲朋好友皆赶来,刚才小贤妹子还溜进囍房里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说干爹干娘被老王妃请上座,一同受新郎新妇跪拜时,干爹虎目泪汪汪,干娘眸眶也红了,让她听着心暖暖,眸子也跟着潮润。 当喜娘打散她的发束,为她梳顺青丝,新郎官去而复返,大步踏进房内。 “出去。”聂行俨淡淡两字一吐,喜娘们的小心肝吓得扑通乱跳,实瞧不出大将军王爷心绪究竟如何,冷眉峻庞,目深唇凛,像……不如何痛快? 欸,都说是莫名其妙被指婚出去,莫怪脸色不豫,可惜这位北定王妃了,虽才相处短短时候,都觉是个可爱奔放的女子啊……众喜娘满脑子想法,抛给端坐榻上的人儿好几记同情兼鼓舞的眼光,随即鱼贯退出,不忘牢牢带上门扉。 这家伙! 聂行俨开骂:“滴溜溜转着阵珠,心虚了?还想琢磨什么鬼点子?还想着避我不见吗?能吗?可能吗?!” 第二十八章 见他往门上落闩,跟着大步流星过来,丽扬缩到榻内,背贴着内墙嚷嚷—— “没的没的,没要避你不见啊!被拘在内廷十多天,说是要备嫁,皇后娘娘管得可严了,还命宫人嬷嬷督促我亲绣嫁妆帕子,说至少得自个儿绣出一条才成,要送给夫君的……” “帕子呢?”北定王爷双臂抱胸,如托塔天王般杵在榻前,困得她无处窜。 丽扬皱皱鼻子,硬着头皮从怀中掏出。“总之绣得很丑,你尽管嫌弃好了……” 帕子与递出的手一同被她的夫君握住,拖了去。 聂行俨将其凑近一看,帕上勉强可辨是一对戏水鸭子……呃,鸳鸯,确实是丑,但再丑他都要,再瞅她的手,指上红点当真不少,挨了数十针应是有的。 他落坐,展臂一捞,将她捞到大腿上困住,大掌摩挲着她的指,仿佛这么做能让那些红点子尽数消失。 丽扬知他想质问什么,反手轻捏他的指,乖乖先招了—— “你想跟皇上讨恩典,想自主婚事,我早该猜到才是……你故意将结定的事儿传开,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传进帝京,就是想让皇帝陛下心里先有个底儿,待你讨得恩典,与我在一块儿了,也就顺理成章。但……我可以做得更好的,由我开口,硬将你抢到手,皇帝拿你来赏我,是他对北定王府有愧,而非你挟北境大捷之功索求圣上恩赐。” 聂行俨之后一想,当然能知她的心思,只是被迫分开半个月,真真磨心。 此时此际,她终于又落回他怀中,终于。 “你这脑袋瓜能不能别琢磨这么多?”叹气,一掌按着她的头贴在胸口。 “你是我的人,我就想琢磨你啊。”她低嚷,藕臂抱紧男人的同时,男人的唇已探下去索求她的小嘴。 小别胜新婚。 两人情动渴欲,不需多久已褪去衫裤,赤裸身子紧紧相抵。 聂行俨牢扣怀里人,觉得仿佛如何进出都不够。 想要她,太想要她,而今真的安稳落在他羽翼下。 他的激情狂爱渐渐转成柔情似水,轻拢慢捻,将微汗的娇盈身躯锁在胸前,感受彼此心音,徐缓调息。 旖旎温情里,女子略哑的悦耳音色荡开,带着点儿无辜—— “我本以为只要皇帝指婚,把你指给我,那就大功告成,没想还得办这样一场轰动帝京的婚事,好累……”她隐了个呵欠。 聂行俨沉静勾唇,心想她在内廷定然也吃了不少苦头,他这半个月来欲见不得见的怨气终于得解,不禁紧了紧双臂,将她锁牢了些。 “一百二十抬嫁妆,看来你在内廷也闹得痛快,让各宫娘娘全看上眼了。”惩罚般再收拢臂膀,捆得她动弹不得。 丽扬哀哀叫,挣不开,只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发狠搂他。 “那有什么法子嘛?谁让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 完完全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路数。 “什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根本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段数使高了!”额头抵着她的秀额,恶狠狠喷气。 丽扬也拿额头抵回去,鼻尖蹭着他的,咧嘴笑开—— “哎呀,干么这样?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就足够,别嚷出来啊!” 她又被深深吻住。 相濡以沬片刻,她静静伏在他胸前好一会儿,忽而淡语—— “在内廷备嫁时,我跟绯云公主说上话了,她瞧起来不是挺好。” 聂行俨翻了个身将她压在底下,近近看她,看到她一脸轻郁,他顿时火大。“为何提她?你脑袋瓜又转些什么?” 她摇摇头,长发扇般铺閧在榻上,衬得她的脸容格外白皙嫩小。 她唇珠嚅动。“就觉生在帝王家的女子虽说锦衣玉食、以琼浆玉露养着,要放胆追求心中所爱,却是难的……小哥哥,我真开心你是我的,被我求到了。”抬手抚摸他的脸。 聂行俨又狂了,气息粗浓,深深又嵌进她血肉内。 “是,是你的了,你也别想逃。” 灼息入耳,烫得她心口直颤,前尘与今生,生生死死爱过这么一回,苍鹰大神终于许她一个他,令她不再只影孤身。 眼角渗泪,是喜极而泣了,夫与妻,他跟她,唯盼缘分长长久久,不仅在前尘,不仅在今生,身边永远有他。 夜半时分,丽扬赖在男人怀里,眨眨迷蒙双眼,醒过来了。 那条出自她手笔的绣帕此时搁在枕边,她偷偷摸摸探手过去,想藏起来毁尸灭迹,反正绣得那么惨不忍睹,丢了省事。 伸到一半的手被她家男人一把握住。 “不睡觉干什么呢?”好看的剑眉微挑。 “那、那条绣帕……”嗫嚅。 “绣帕碍着你了?那是我的,既送出手,还想乘机摸了去?”眯目。 “那都……都脏掉了,你拿它帮我擦腿心,都沾上了呀。”脸红红。 “你嫌本王的东西脏?” “啥?”什么跟什么? “你腿心里的东西是本王给的,给太多流出来了,只好随手拿帕子擦去,绣帕上沾的是本王之物,你说帕子脏掉,是嫌弃本王?” 丽扬一愣,随即推了他胸口一记,好气也好笑。 “不跟你闹!”说完,她肚子突然大打响鼓,咕噜咕噜……是了,她之所以醒来,是饿醒的。 聂行俨亦听得清清楚楚,遂拥她坐起,笑问:“肚饿?” “嗯。”她两颊更红,点点头。“好饿。” “看来宫里的伙食养人,才半个月,养得你像丰润许多。”他轻抚她沉甸甸的乳和较以往腴润的腰身,亲亲她的鬓发。“这样好,养得身强力壮些,适合生养孩子。”略顿,嗓声低幽带笑。“我喜欢。” 他放开她,套上衣裤,下榻欲吩咐外头守夜的婢子备热水与热食,身后人儿突然出声—— “有了。” 他回首。“什么有了?” 坐在被窝里,丽扬双手慢吞吞摸向自个儿小腹,与男人四目相接—— “……就有了。” 聂行俨目光随她小手往下移,静了静,深瞳骤然一缩。“……孩子?” 丽扬点点头。“就好像有了。” “什么叫好像有了?”他大声了。 她也跟着扬声。“这阵子胃口大开,吃得好多,动不动便觉饿,然后也贪眠,好容易累……然后……”挠挠脸,努力想。“嗯……月事像迟了有两个多月吧,我也不知道啊……” “什么叫你也不知……”聂行俨头发晕,靠着刚强意志力硬是稳下,他深深发觉话再问下去必然无果,遂当机立断道:“我让大夫来诊!” “等等啦!啊——”下榻冲太急,连人带被险些扑地,幸好聂行俨迅速调转回身,健臂一展,接得心惊胆颤。 他叹气。“求你乖些了。” “唔……肚饿,想吃面食,吃完再诊脉啦,不然很饿很饿……”一整个饿到不行,说话都有气无力,好可怜。 聂行俨捧着她的脸,四目相视,丽扬缓缓笑开,也探手捧他的俊颜。 他调息,再调息,终也缓缓笑开了,笑容不大,但能感受他极是开怀。 “要乖。拜托。”再次叮嘱,唇啄吻她的嘴,他将她抱回榻上安置。 两刻钟后,新任的北定王妃用婢子送上的热水简单清理过后,坐在桌前大口吃着灶房大厨特意为她下的汤面疙瘩。 外头的宴席早已结束,整座北定王府却在半夜时分突然又闹腾起来,原因是北定王爷突然从囍房冲出,吩咐管事赶紧找大夫。 府里闹开,丽扬只顾得上吃,吃得一脸满足。 终于,好不容易搁下筷子,她摸摸自个儿的小圆肚,轻拍了拍—— “宝贝儿要乖,真乖,娘吃饱饱喂你,你乖乖待好了,咱们别学你阿爹这么不淡定。”尽管还没让大夫诊过,她都觉得就是,就有个娃儿在腹里窝着呢。 “娘都跟你小贤小姨偷偷商量好喽,待咱们回北境,还得策划一件天衣无缝的事儿,要把你阿爹绑回娘的鹰族里去,嘿嘿嘿,鹰主结定,是要自个儿抢人回老巢的,娘曾以为那个巢破碎了、不见了,但原来它还在,只要活下去就能生生不息,所以啊,总要跟你阿爹再结定一回呢,你乖乖,娘惜惜……”轻喃,想到爹娘和姊姊们,还有大姊肚里那个未能出世的娃儿,眼泪滑下。 聂行俨进屋里,见她静坐着轻抚肚子、眉阵悠远的模样,隐约有些明白。他走去,甫走近,她已靠过来揽住他的腰。 “小哥哥,我又有家人了,与我血脉相连的家人……谢谢你,让我得到你……” 男人心痛怜惜,勾起她的脸,俯身去吻,极尽温柔……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个故事在只有故事大纲而书名迟迟不能定下时,那子问了身边不少女生朋友,是觉得“鹰女的男人”比较好,还是“鹰主的男人”比较好? 我直接就问了,完全没有说明故事内容或男女主角性情等等,而所有被我问过的朋友,全数投票给“鹰主”。 我问为什么,尽管是分别问的,她们的理由却都很一致—— 因为“鹰主”听起来比较威。xddd 我那时就想,等出版社开始打线上书展广告,读者朋友若看到那子的新书《鹰主的男人》,一定有人会以为是bl故事。 果不其然,新书广告出来后不久,就有几位读者朋友陆续在部落格留言问作者本人,要那子说清楚讲明白。哈哈哈。(大家焦躁的语气好可爱。) 然后本书的男女主角创下了那子所有作品中,爱爱在一块儿时年纪最小的记录,女主角甚至不满十五岁,以现代来看,就是个中二学生,但放在古代,十四、五岁都可以议亲、准备嫁人了,想想有够恐怖。 本书光看书名,读者朋友用“咖逃乌”想也知道,定然跟鹰有关。 有时事情就是会充满神奇巧合,记得之前写《相公唬不过》时,因为主题跟虎有关,那阵子生活周遭莫名其妙冒出很多跟虎相关的讯息或事物,看新闻会突然看到有关虎的报导,朋友向我推荐好书时,那本书恰是一本有关虎的动物的文学作品之类,连某友落了一本杂志在我这儿时,明明是健康杂志,里边竟也有孟加拉虎的写真页面等等。 同样的情沉在写《美狐王》时也发生过,那时连朋友送我礼物,一打开竟然是狐狸造型的装饰品,还有狐狸磁铁等等。 阿这次写到鹰,写作的这一阵子我只要一打开电视,乱转转到动物星球频道或类似的动物节目,十有八九都是猛禽相关的介绍。(要不经意地转换电视频道,不是刻意寻找,常常中招啊!) 也许这是某种超能力,当脑子里围着某种动物打转时,脑波变成能量,把周围许多的人事物也潜移默化了。(挲下巴) 哈哈哈。但这样其实颇有好处啊,发生的瞬间都会让我大笑出来,而且刚好动物频道介绍到我要的那款猛禽时,顺便还可以拣点有用的资讯备用。开心。 “鹰主”丽扬公主,算是那子笔下个性最“凌乱”的女主。 所谓的“凌乱”,是她心灵曾被推到即将疯狂的那个临界点上,以现代医学来看捏,就是人格濒临分裂,但最后有勉强拉回神智,阿但也是很危险的危险群。 如果读者朋友有看到一半快错乱的fu,那子恭喜你,那表示阁下确实已进入到女主角的心思跟视角,与她灵犀相通,这样。(推推鼻梁上根本没有的眼镜)正因为如此这般的心灵凌乱,才会把冷峻严谨、威武剽悍的男主角聂行俨搞到快疯掉,但就满心疼丽扬的呀,所以让她得到她的小哥哥,故事完成后,我也重重吁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没有对她不好。xdddd 《鹰主的男人》参加了狗屋出版社2016年的线上书展活动,这一次那子又有“小别册加价购”的活动,凡是在书展活动期间预购《鹰主的男人》,即可用30元加购《我的楼台我的月》的番外小别册。 小别册篇名是〈吃过“香肉”之后……〉。 哈哈哈,顾名思义,就是苗家大爷淬元兄吃过“香肉”之后的心得感想与身体变化之类的后续发展。希望小别册都能去到读者朋友身边,那子甘温。 另外,这一次新书,出版社也请了好属害的插画家绘出q版图,再制作成超可爱的人物钥匙圈,一样是加价购的周边小物。 看到丽扬公主玩鹰的超0造型,那子自己很喜欢,还有这次新书上下集的封面插画,第一眼看到图时,眼睛亦是为之一亮,男女主角和背景就是我要的那种fu啊,插画家们也实在太有才了! 今年迈入2016年,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刚以“雷恩那”这个笔名回锅狗屋创作时,那一年是2006,结果时间“咻——”一下,就己经来到2016了。 这几年言情小说的市场变化甚大,但不管世道如何,我终究是正宗言小咖,每次创作都带给自己很大的快乐和成就戚,然后可以得到读者朋友们的回响时,更觉得心灵是饱满的,走路都有风了。xdddd 对于下一个十年,那子希望与大家的缘分一直都在,希望自己就算跑去玩别的活儿,也能维持创作的习惯与频率,时不时有新故事跟读者朋友们分享。 最后,感谢大伙儿一直以来的相挺。 祝福大家猴年吉祥如意,健康又平安。 然后一直有你(你)深爱的人,深爱着你(你)。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鹰主的男人 上》作者:雷恩那 2、《鹰主的男人 下》作者:雷恩那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