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侠龙戏凤》 序言 【序言 沈亚】 大家好,我是沈亚。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项姐将旧稿的电子稿寄给我,我只看了五分钟。 嗯,只看了五分钟就脸红到不行,彻底体会了什么叫「羞愧得无以复加」。 后来我又花了两天的时间,很努力地(每看几分钟就会因为太惭愧而不得不停下来……)把稿子看完。 项姐问我:你觉得要改多少? 答:呃……对不起,我没办法改…… 我真的努力过找寻旧稿当中可以保留的任何部分,但最后我什么也没找到。所以,这是一本全新的书稿,只保留了旧时的一部分设定。 接近完成时,项姐说:你可不可以写个引言?就写阔别近二十年后重写这份稿子的心情。(嗄?近二十年?我不相信……) 尖叫完还是得面对现实,这个系列面市真的已经近二十年了……(笑) 我真的很高兴还有机会重写这份稿,谢谢出版社给我这个机会。 许多许多年前我曾说自己最大的心愿是一辈子都当个写故事的人;在这途中,我迷失过、荒唐过,做了很多错事,而且已经偏离了这条道路很远、很远。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不可能再走回来了,虽然我还有那么多故事没有写。 没想到我居然又回到了这里,不是用一个空白的身分;而是我,就只是我,这个存在了那么多年的沈亚。 我的内心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感谢老天,我还有第二次机会。 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谢谢你们。 楔子 【楔子】 昌顺五年 冬 天才蒙蒙亮,绵绵雨丝飘落着,细如牛毛,润地无声。人冬以来,这雨竟像是没停过,一日绵延过一日,一日冷过一日。 长长的御街安静而空旷,潜门外一台台车辇由辇夫抬进来,静静地放下,待轿中官员落地,再静静地离去;未几,御街上渐渐有了人声。 穿着深绯色云纹官袍、手执玉笏的少年慢吞吞地从御街角落出现,朝着百官聚集等候的潜门缓步慢行。 「小胡公子。」眼尖的官员瞧见他,殷勤地招呼。「早啊。」 「早。」他拱身作揖道,笑起来温文儒雅,五官犹显得几分稚气,那眸子澄净明亮,很是清澈。 那人打量少年清瘦纤细的身板,不无同情地说:「累着了吧?近日皇上盯中书省盯得狠了,听说连老胡先生都被扔过澄泥砚。」 「欸,不要紧,我爹很乐意被扔澄泥砚,他舍不得买,皇上扔一块他捡一块。」 那官员不由得噗哧一笑,揣想着老胡先生那张平板而严肃的丑脸因为被扔了澄泥砚而双眼放光的模样。 「小胡公子说笑了,胡太傅哪至于如此。」 「欸,真的,我爹实在太铁公鸡……」 「说起来也冤,胡太傅是龙图阁大学士,跟中书省根本搭不上什么关系。」 另一名官员靠近他,叹息似地插嘴。 「不会,不会。」被称作小胡公子的少年好脾气地笑,「中书省许多侍郎都曾是我爹的门生,还有些侍郎以前是待过龙图阁的,我爹是该担点儿责任,更何况还有澄泥砚可以捡。」 周围的官员都笑了起来。 「小胡公子性子这般好,识大体又知事善任,难怪皇上倚重日深……」 「哪里哪里……」 罗列着等入廷的官员们淡淡地闲扯着,有意无意地与少年搭着话,少年总是温颜相对,令人格外有好感。 但少年觉得今天不太自在。 他悄悄打量四周,不知怎地,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人还是某种东西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 如坐针毡,如芒刺在背。 这御街内外共分为三层,都是三楼高的木造屋舍,几年前遭了祝融之后改建的,比之前的还要更坚固耐用。里头一般住的是禁卫军、御前侍卫与一些没有家眷的年轻官员,他自己就住在里头。 近日禁卫军与京军联防,在城外的猎场练阵共狩,御街里的人是少了些,但这般冷清肃杀还是头一遭。 天色更亮了些,雨丝还飘着,他微微缩着肩膀,觉得有些冷,用尽心思仔细探查着附近的每扇窗,却还是一无所获;身边的人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只喏喏地应着,心思飘得有些远,却不知道远远有个人正倚在窗边定定地凝视着他。 「少主。」来将压低了声音道:「布置完成,随时都可以动手。」 那人凝视着远处的少年,霎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少主?」 他张口,却没发出声音,头抵着窗棂,顷刻热泪如倾…… 这次他共带了千余人上京,全是武功高强的好手,对京军与禁卫军的重甲抗性很高,可以说是专门为了对付他们而训练的。 禁卫军跟京军离京联防练阵共狩很罕见,安排了好几年,费尽了心思才得到这两天的机会。 为这一刻,他已经准备了五年。 这千余人只为了做两件事;一是救人,一是杀人。无论哪一桩,都只许成功不能失败;他们是已置生死于度外的死士。 可他却从来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他。 来将见主人神色不对,早已悄悄命人去搬救兵;很快地,潇洒落拓的魁梧男子便来到他跟前。 霍桑比那年轻男子大了几岁,一身横练铁打的硬功夫,看上去十分武勇。他谘异地看着年轻男子,认识他这么多年,深知他隐忍的性子,别说流泪,再怎样的痛苦也没能听他吱两声,到底是何事致此?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半晌才发现他看的是谁,恍然大悟道:「是他?」 男子微微点头。 霍桑哑然片刻,思索半晌道:「要不要为兄——」 「不。」年轻男子立刻摇头。他半点风险也不能冒。「我们退。」 「退?」周围的人不由得大惊!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就这样放弃? 「对,我们退。」他说。 冬雨绵绵的御街上,那身影纤长如青竹,温润而细致,两泓明波静川,深不见底。 那袍子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扣着,纤细身躯包裹在那拘谨宽大的袍子里……他的心又是一紧,猛地咬牙,头也不回地离开。 昌顺五年,冬,一场腥风血雨默默地消弭于无形之中,却只有很少很少的几个人知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一章 【第一章】 朔日,无星。 四周一片静默的黑,灯火在这样的夜里也显得无力,仅堪堪照耀一圏微光便沉入那墨色的浓黑中,金璧皇城在阴影中显得静谧雄伟,九重宫闱高大森然,层层叠叠,飞檐龙脊林立。 一大一小两条身影无声无息地跃上塔顶,就着夜色静悄悄地在皇城的飞檐间纵跃;他们的身形太快,彷佛是两只巨大的夜枭展翅飞翔,也像是两道暗影,难以辨认。 皇城的禁卫军们恍惚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然而屡屡抬头却总捕捉不到那迅捷的身影。是太多疑了吗?他们狐疑地揉着眼睛想着。 未几,那两道暗影飞越了狼族皇城来到边角,高踞的龙首岩墙外便是偌大京城。站在城墙最高点的狼族旗杆下,瘦小少年转头远望着北方。 「不用看,老早走远了。」 说话之人身形瘦长纤细,懒洋洋倚着旗杆的模样颇为潇洒飘逸,一身玄色劲服的他模样看起来还很年轻,那双灿着精光的眸子显得格外清澄明亮。 少年沉默半晌才犹疑着开口:「父皇他……真的不回来了吗?」 「是吧。」玄色劲服青年淡淡回答,「关不住的。你爷爷也只撑了十二年。太爷爷最久,足足二十年。」 青年扳着手指头算:「你爹撑了八年……是短了点,但又能怎么样呢?狼就是狼,荒野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 每次听到「狼就是狼」这句话,他心里总不由得一紧。那他呢?他到底算什么?被豢养在这牢笼里,还会是一头狼吗? 皇太子兰欢自幼生长在皇城内,他的祖辈则来自北方,甚至连他父亲的少年时期也是在迦兰河畔度过,直到成年才进宫登基,只有他从未见过狼族生活的荒漠与草原。 奔驰在荒野中的狼腾天为龙,关进了这个名为「中土」的笼子里,尽管笼子金碧辉煌,尽管被称作天朝天子,然而牢笼终究是牢笼,狼族人向往奔驰旷野的心总是炙热难挡,所以太爷爷如此、祖父如此,连父亲也无法避免。 或许汉人们私底下偷偷称他们为「狼蛮」不是没有道理的,不然怎么解释他明明从未见过狼族荒漠,却总是梦回荒漠草海呢? 「别想了,想什么呢?」 像是知道他心思似,青年浅笑着开口:「没见过就没见过呗,那种地方荒凉得很,哪里及得上京城这么繁华有趣。就算让你去了,你也未必喜欢。再过不久你就要登基了,不趁这机会出来好好遛遛还等什么?」 「师父,咱们不是出来遛达的。」少年叹息,清秀小脸上尽是严肃。「今夜乃是出来考察三省六部各大臣身家品格的,不亲眼看看他们私底下的样子,徒儿心里总是不安稳。」 「成天翻雀儿们的探报还不够,非要亲眼看到才算数,你这性儿可不大好。」 「眼见为凭——」 「傻子,眼见也不一定能为凭。」 兰欢不解地看着那张漂亮脸孔,想着:如果连亲眼所见都不能信,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唉,说了你也不懂,不如这样吧,咱们去大雁楼,我给你好好——」 「姑姑……」 那人清丽的脸孔不由得扭曲,虽然夜很黑,但还是能看出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你这小老头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才几岁啊!这么老成持重一点都不可爱好不好!好不容易才能出来遛遛——」 「姑姑,你每夜都出来遛。」 「咦?有每夜吗?」 「有。」 她搔搔头,笑了。 虽然扮成了男装,但只要一笑就露馅。所谓的云鬓花颜大概就是指姑姑这种长相的,遮都遮不住的美貌,扮了男装反让她更显得秀美俊俏、人间风流。 「走吧,先去看谁?」她说着,足尖一点,身影已然飘逸腾空,衣袂飘飞如乘风。 「兵部吧。」少年连忙追上,他人小功力浅,得施展全力才能追上他的师父。 「啧!看啥呢?不就是一群硬梆梆的老军头。兵部的人,全都是粪坑里的石头。」她的笑声在夜空中随风飘扬,「还是去大雁楼吧!听说新来厨子烧的酱肘子好吃得紧哪!」 「姑姑……」 「酱肘子好啊,宫里近来烧的都不合胃口,不是太腻就是太——」 「师父!」 她终是叹了口气,身形急转往另外一个方向飞去。「好好好!兵部尚书就兵部尚书……我说啊,你这性儿咱们真得想想办法,多无趣哪!这天下给你掌了怎么得了,闷也闷死了!」 耐着性子,他一一考察了各部大臣的府邸,不怎么意外地发现他们有各种「私房小青楼」、「私房小酒楼」,当然也有繁华小赌场。 有些府邸金碧辉煌更胜皇宫,有些通宵夜宴喧闹如市,居然还有私设刑场监牢,镇夜哀号声不绝于耳的!那些庙堂上穿得人模人样的高官贵爵私底下形状居然如此不堪,真真令他大开眼界! 即便是他那向来潇洒跳脱的姑姑兰十三也不由得咋舌。「哪来这么多妖娥子?还真是啥花样都有哪。」她说着,同时遮住了他好奇的眼睛。这各种儿童不宜的场面实在太多,不仅仅暴力色情,还兼之血腥残酷。 三天。他们考察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臣府邸,他那张严肃的小脸彻底垮了,幼小纯洁心灵受到极度伤害。 这些满口仁义道德、自诩德行高风亮节如天上谪仙的臣子们玩起来真真是……真真是……真真是让他连句好话都想不出来! 这皇帝要怎么当?他开始后悔。不来看倒也罢了,此时此刻看着他的户部尚书强狎个年纪跟他一般大的变童,他真恨不得挖了自己的双眼了事! 「还看不看?」他的姑姑支着腮帮子,不无同情地问。 趴在屋顶冰凉的琉璃瓦上,他有点伤脑筋。这皇帝位置果真不好坐,有这种臣子,天下社稷危矣。 「不如……全杀了吧。」苦思良久,他终于说话。 兰十三吓了一跳。 昏暗中,小徒弟的脸幽暗未明,不知道怎么搞的,此刻他看起来可不像他那暴躁剽悍的父亲兰六,反而像是他那带点儿阴柔邪魅的叔叔兰七——别像兰七别像兰七!千万别像兰七!要是像了兰七,这天下可要倒大楣了! 兰欢不吭气,眸里荡漾着冷冷月光。 他该不是认真的吧?兰十三面无表情,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师父——」 「姑姑。」她竖起纤纤玉指肃容纠正。「傻孩子,师父怎能替你杀人?姑姑才可以。不过,全宰了就没人上朝了。不如这样,我一个个去穿了他们的琵琶骨,包管他们什么坏念头全没了,比耗子还乖。」 他想了想,一脸的实事求是。「那也麻烦,全剩下一堆废人,很难办事……」 他居然真的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一堆被穿了琵琶骨的朝臣?!那场面…… 「唉,罢了,登基后一一处置虽然麻烦了点,但胜在后遗症少。」 兰十三暗地里松口气,看着徒弟的眼神不由得有了几分不同。这小子不像她所想的那么简单啊。 杀了这些人尽管容易,但杀伐之后呢?她能替他杀十人、百人,难道还能替他杀尽天下人?这孩子,若走偏了路…… 「好呗,殿下英明。不杀不换不穿琵琶骨,那走了呗,可以去吃杏子核桃酥了没?我告诉你啊,梧栖楼来了个甜品师傅,那手艺真是——」 「还有御史大夫府还没去。」 兰十三清丽的脸庞顿时挤成一团,呲牙咧嘴地闷道:「不用吧,咱家包管那家伙更黑更恐怖,你去了准后悔莫及。」 「就算是这样也得去,我一定要亲眼看到。」 「丑话说在前头,那家伙府邸我是不去的,送你到点就闪人。」兰十三背过身去,双眼熠熠生辉,心中已有计较,言词间却是冷了下来,哼道:「为师生平最恶冬烘俗人,呼延恪便是冬烘得不能再冬烘,庸俗得不能再庸俗了,殿下。」 正所谓翻脸跟翻书一样快,但姑姑向来也不是个爱动怒的,所以……宫内的传说是真的,皇朝公主当年真的爱慕过那个冷面冷心又冷情的状元御史郎? 人影已然飘飞而去,衣衫破空猎猎作响,漆黑如缎长发散成一片飞瀑;只见她足不点地,身影潇洒横空,侧脸淡漠如冰,居然很有几分天上谪仙的况味。 第二章 即便是看尽天下佳丽的皇太子兰欢,此刻也不由得痴望着她,有那么半晌的怔愣。 谁敢说兰十三不美呢? 跟那些娇滴滴、柔若无骨、美艳绝伦的女子不同,兰十三英姿飒爽、脱俗出尘,无人能及。 可偏偏就是有人不要她。是傻了吧?她的身分尊贵,天下无二,呼延恪是有什么毛病居然敢不要她? 横过大半个京城,远至城南,却不见屋舍,只有一整片翠竹林。 「喏,就在那里。」 茂密竹林间有一处小院落,只三宅一院,小得跟户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而且还藏在林间,仅一条小径可通往外边。 外于三省六部,地位超然卓绝的御史大夫府居然这么小,还躲在那么偏远的城边。 这样小,简直连躲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只见那天上谪仙的修长手指随意往边墙一指,冷道:「书房在那儿。半个时辰。这儿的门房松弛得很,殿下请自便,半个时辰后咱家来接殿下。」 话声方落,人已飘远。 兰欢等了半晌,什么声音都没有;还真是说走就走,决绝得很。 师父发起脾气就是这样,什么都不管不顾,冷冰冰地喊他「殿下」,貌似尊重,实则疏远鄙视,根本不当他一回事。 莫可奈何地,他悄悄跃人内院。 诚如师父所说,这里的门房当真松弛得很,没有护院巡房,也没有门丁看守,他就这样傻站在院子里半晌,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身为监管三省六部的御史大夫,连点门禁都没有真的可以吗? 仗着轻功了得,加以门禁松弛,没多久他便把御史大夫府逛了个透彻,还顺手将书房里的奏章文书翻了几遍。 虽然不致家徒四壁,但跟其他官员比起来,这里委实寒酸得很——墙上挂着的是御史大夫自己的亲笔字,还有几幅纤巧花卉,看来应是出自女子手笔,想来是他夫人所绘。 没有华贵的布置,也没有珍奇骨董,小小的园子里所种全是寻常花草,当然更没有珍禽异兽,简而言之就是朴素简单,或者干脆说极之干净的一座小宅院。嗯……干净到令人起疑的地步。 也许是藏在什么密室暗房里……呼延恪为人严肃谨慎——表面上;他可不是其他那些脑包,若真有什么奇怪的嗜好也会紧紧地捣着,绝不像其他笨蛋那样只差没在自宅挂块招牌那般招摇。 但……会藏在哪里呢? 这三座厅堂各有几间小房,除了正厅,两边的侧厅及屋舍多半已经转暗,几间还点着灯的也就些丫鬟小厮百无聊赖地守着,宅子小人口少,一整个枯燥乏味。不远处传来喁喁人声,两个打扮素净的丫鬟由远而近。 「还在里头玩儿啊?都大半个时辰了。」 「是啊,老爷也真是的,每次都这样,上回玩太久还招了风寒,怎么劝也没用。」 「嘻……没办法,太可爱了嘛!这世上再也没有谁能这样打动老爷了吧,你看老爷那张谁看了都怕的脸,只有这时候才会笑。」 这御史府虽小,屋舍倒是都盖得挺高;他窜上大梁,静候那两名一无所觉的丫鬟无所顾忌地嚼舌根。 她们所说的老爷当然是指御史大夫呼延恪,那另一个人呢?是侍妾?还是谁?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对朝中所有大臣都已绝望,拥有几个侍妾是很寻常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年纪还小嘛!上回拖好久才好。」 「也是。去了又怕招老爷骂,怎么办?又不能去请夫人——」 「你瞎扯什么!」 丫鬟吐吐舌头,握了两下脸。「瞧我这张嘴!」 「去找总管吧,他不怕挨骂。」 「好主意欸!快走吧……」 这没头没尾、充满悬疑的对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根据迷雀的探报,呼延恪只有一个妻子没有侍妾;他那妻子卧床已久,且未曾听说有过孩儿,那么现在跟他在一起、年纪还很小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脑袋铮地一响,很悲催地又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变童。不是吧?该不会又是个雏儿或者变童吧?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就不能……就不能正常点吗? 丫鬟们走远后,他跃上屋顶放眼四望,想知道她们所说的地方到底在哪。这宅院小得连躲都没地方躲,哪里还有人在玩而他却没看到? 正犹疑着,忽见不远处密竹林上方袅袅飘散着薄雾,细看才发现原来密林是天然屏障,里头别有洞天。 穿过蜿蜒幽暗的小径,就见一幢竹庐隐在密林中,在四周高耸的潇湘竹掩蔽下,这竹庐真可说得上是藏得天衣无缝,若不是竹庐中央那口飘散着薄雾的温泉露了馅,恐怕连他也会错过这个地方了。 果然啊这朝廷里就没有一个干净人! 他心里不知是喟叹还是冷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悲哀。短短几天,他只觉得看尽了这世间最最肮脏龌龊的人心。 竹庐搭建得小巧雅致,墙上挂着几幅墨迹,竹桌上摆着石壶、几只石杯,还有个石制棋盘摆在一旁,上头错落着一局散棋。 此处地面皆以小片黑玉石砌成,踩踏其上感觉微透暖意,微风吹拂,竹香泉香交错,说不出的静谧清幽。 突然,一只暖暖小手撝住他的嘴,他大惊失色!正待出手,那人却轻轻地在他耳边开口:「嘘……跟我来,阿爹睡着了,要是吵醒他,你可就完啦!」 阿爹? 一个小孩儿,身上随意套件宽大白袍,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肩上,握着他的手软软暖暖的,好香! 小孩儿拖着他穿过竹庐,小心翼翼地躲在庐后;他探出头,见池畔藤椅上果然躺着个修长的男人,正沉沉睡着。 「你……」从未曾听说呼延恪有孩子,这孩子是? 「嘘……」小孩儿紧张地望着池畔沉睡的男人,红通通的脸蛋上写满了紧张。 「要什么呢?银两还是吃的?」 「咦?」 「快说啊,阿爹睡着呢,他醒来你就完蛋啦!君子先生。」 君子?喔……梁上君子。这小子当他是贼来着。 他有趣地笑了起来。「要银两作啥呢?说不定我是来要命的。」 那小孩儿突然转过身来,他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圆滚滚的一张白玉雕就的小脸,两道英气剑眉下镶嵌着一对同样圆滚滚的眼睛,而那双乌溜溜的圆眼睛清澈澄净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那软软暖暖的小手还紧紧地牵着他。 从来没有任何一刻,他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手的温度、鼻尖所闻到的淡淡馨香;他的心跳不知怎地突然一滞,然后失速狂跳。 哇!好……好可爱!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太过震撼,他不由得微微往后退了些,手紧紧捣住胸口,感觉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的心哪里曾这样剧烈地颤动过? 小孩儿脸上没有恐惧,专注又执拗地用那双清澈的圆眼睛盯住他,彷佛自己是蛇,而他是猎物。 「你真的是来杀我阿爹的吗?娘说过,爹得罪了很多人,他们都想要他的命,你也是吗?」他的声音软软糯糯,彷佛闻得到甜味。 「当、当然不是……我只不过、只不过……」 「你别杀我阿爹,他是个好人。」小孩儿将脸凑到他眼前,认真无比地盯住他,楼色唇办小而丰润。 「听见没?不准杀他。」 「……啊……嗯……」他红了脸,尴尬地别开目光,小孩儿还有些胖呼呼的脸跟他只有咫尺之距,他的脸红得更厉害,连耳根都几乎要烧起来了! 然后那张端庄严肃的小脸漾开甜笑,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纯真无邪,那笑像是明媚的日光暖暖地驱散了他心底浓浓的阴翳,露出了灿烂辉煌的天光。 他眼睛发直,心底也随着那笑荡漾着。 「君子先生,你明不明白什么是侠之大者?又何谓侠之重者?」小孩儿在他跟前坐下,正经八百地说着。 「……」这小鬼才几岁!竟然在训他? 「真儿……」 突然,叫唤声传来。 圆呼呼的胖娃儿立刻拖着他的手快速往竹林子里窜。「快跟我来,别出声。」 「真儿!别玩啦,快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奔驰在幽暗的竹林间,幽径两旁的火炬摇曳着,忽明忽灭,那穿着长袍的小小身影给他一种虚幻的感觉,那又香又软的头发在他鼻间飘拂,恍惚间周围的其它一切彷佛不复存在,只停留在这片刻。 第三章 「呼延真。我叫呼延真。」那娃娃甜笑着回头,领着他到一处密林前,然后将个暖呼呼的物体塞进他手里。「这可以卖点钱。」 兰欢低头一看,握在手上的是一把半月形暖玉梳子,飘散着馥郁香气,光泽温润。 「君子啊,以后别再闯进来了,我爹爹功夫很高的,为人又严峻,万一被他抓住,你一定会被关进牢里去的;比关进牢里更糟的,是被他没日没夜的教训,惨……得不得了呢!」 密实的竹林所构成的竹墙完全看不出有路可走,就见那娃娃在一处细竹上用力一躺,再往旁边一挤,居然让他挤出一方小小出口;他想,这小娃儿平时大约就是从这里偷溜出去玩的吧? 「快走!快走!」 「我……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真儿!」男人的呼唤急切了起来,隐隐夹带着风雷之势。 「别再来啦!」小小的呼延真用力将他推进那出口。「我爹真的很凶啊!他会宰了你的。」 「呼延真!」 「来了!」晶亮眸子闪动着笑意,肥肥的小爪子朝他挥了挥,长袍底下赤着的小脚又白又胖,转头跑去,脚步轻快如小兔。 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啊! 可爱得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揪起来了! 原本布满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突然感觉夜色淡了,天上的星星亮了,连周遭的凉风也清冽芬芳了起来。 呼延真,他记住了。 翌日,御史大夫府迎来一纸皇后懿旨。 「……御史大夫呼延恪之子呼延真秉性纯良,温恭俭让,今敕封为太子侍读并中书侍郎,即日起进宫……」 御史呼延恪额上青筋隐隐在跳动! 尚未即位的太子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这未来君臣关系开始得可不大好。 呼延恪是当今皇帝的爱将,他二十岁高中状元,被骠皇拔擢为中书侍郎;不到两年,骠皇退位,燎皇继任,他则从中书侍郎破格升任御史大夫,是金璧皇朝有史以来年龄最轻的御史。 他跟燎皇交情匪浅,但跟眼前这个即将登基的太子却不怎么熟。燎皇临走前的确委托过他,请他照应皇太子;可是一没圣旨二无证人,那该死的家伙拍拍屁股走人,他为啥得替人当保母看顾孩子? 他很淡定,虽然额上青筋隐隐跳动,但俊逸脸上依然淡定无波。 太子所求之事的答案很简单,只有三个字:办不到。 结案。 「御史大人,何以低头不语?太子年纪虽小,但素来秉性纯良宽厚,为他侍读必定不会亏待了令公子。何以御史大人只来谢恩,却没让公子随行进宫?」 「禀皇后,呼延真顽劣驽钝,虽已九岁但尚未启蒙,臣不敢让他进宫,免得惊扰殿下。臣恳谢皇后、太子恩泽,但呼延真实无法适任太子侍读,望皇后、太子慎思,另觅他人。」 「驽钝顽劣?尚未启蒙?」那跟他昨夜所见可完全不同,那纯真如精灵的孩子怎可能是什么驽钝顽劣之徒? 但……就算驽钝顽劣,那又怎么样?那孩子可爱讨喜得很,他根本不介意他到底启蒙没。 「是。呼延真极为驽钝,臣教子无方,请太子——」 「不打紧。」还没即位,但实际上谁都知晓他将登基为皇的太子兰欢笑道。呼延恪一闷。 「伴读嘛!又不用考较学问,也不是擢选状元探花,启蒙与否本太子并不介意。」太子欢微笑道:「倒是呼延大人既然觉得自己教子无方,何不让太子太傅试试?胡先生为天下大儒,和蔼可亲又学问渊博,没有他教不好的学生。」 「禀太子,胡先生自是个极好的先生,然教导太子跟教导一般的牛孩子完全不同;太子天资聪颖过人,呼延真难以及万分之一,更何况臣不日之内就要将呼延真遣回狼帐,不会让他留在中土。」 太子欢蹙眉。「遣回狼帐?这又是为何?」 因为那孩子就是该在草原上跑着,让日头好好地晒着,闻着自由自在的草香长大,而不是关在这笼子似、尔虞我诈的鬼地方。 呼延恪垂首。「臣方才说了,呼延真资质驽钝,作文章等事怕是学不来的,不如回狼帐去学习骑射兵法,方合了他的性子。」 「要学骑射在宫内不能学吗?宫内也有极好的骑射先生,若呼延大人还觉得不够,让皇姑收呼延真为徒也——」 「太子,」皇后摇头,「呼延大人既是不愿让呼延真进宫,太子又何须强求?」 太子欢抿了唇。他自幼在这宫内从没有要不到的东西,即便如此他也是进退有据,未曾骄蛮傲慢,只这一次,他想。 呼延恪垂首不语,对皇后的话不置可否,那是默认了。 他不想让呼延真进宫,宁可送回遥远的北方狼帐也不让他进宫?! 这家伙对天家究竟有什么意见?!不肯娶皇姑,也不肯让呼延真进宫,他自己却领着朝廷的俸禄,安坐御史大夫的位置?! 太子欢朝身旁的内侍使个眼色,小太监上前,两人嘀嘀咕咕了几句。 小太监行个礼便将周围其他的宫女内侍全都带走,连门窗都牢牢关上。 这是? 「皇儿,此举何意?故弄甚么玄虚?」连皇后都蹙眉。 太子欢故作纯真状,十二岁的小鬼,睁着双清朗的眸子道:「母后,若是皇儿说,只想要呼延真伴读呢?」 呼延恪垂着的头硬了一下,慢慢抬起脸。这小鬼,尚未继位就打算跟他这个御史大夫闹翻吗? 一直以来,他就是个孤臣,也愿意做个孤臣;御史大夫一职外于三省六部,直属皇帝,负责监察百工群臣,所以也只能是个孤臣。 他不与朝中任何同僚往来,清白孤高地忍受着朝中岁月。正因为他是个孤臣,燎皇向来对他颇为信任,任得他在朝中独来独往,这是他们君臣间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愿意当个孤臣,不去结党营私,而燎皇也愿意任他自由,不拘束干涉他在政务之外的琐事;但这小皇帝跟他没有这种默契,他爱问就问,高兴就要他把孩子送进宫,不高兴的时候说不定就要他滚回老家,或者更糟。 「胡闹!」皇后蹙眉,「天下之大,只不过寻个伴读而已,哪个不能?更何况过去那些年没有伴读,皇儿不也好好地?今日何致于此?」 太子欢想了下,笑道:「伴读是日夜要陪在儿臣身边的人,哪能随便找一个?过去那些年儿臣始终没找到喜欢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又怎能轻易放过?」 找到? 放眼朝中,他未曽向任何人提起真儿的事,这么多年来的孤臣身分,怕是完全没人知道他有个孩子吧!太子是如何「找到」呼延真的? 呼延恪黑着脸低语:「太子几时亲临呼延府?下官竟未曾远迎,实是不敬。」 太子脸上一红,赌气道:「啧,见不得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哪里是本太子去不得的?」 「你跑去我家偷看我——」呼延恪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他硬生生止住差点出口的话,紧紧地闭上嘴。 「讲偷看太难听了吧?」太子欢没好气地哼道:「探查一下大臣们的品性操守有何不可?难道呼延大人宁可本太子派迷雀上门?」 「为君之道,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不提这点还好,提起来真令他一肚子火。太子欢没好气地回嘴:「父皇正是一点都不疑,所以这满朝文武都是变态、恋变者跟虐待狂!」 呼延恪一怔,险些为之绝倒,连忙侧脸掩住狂笑。 呃……他的确听说文武百官中,某些人的某些「癖好」不甚文雅,但直指为变态、虐待狂也未免…… 「好了,你们两个。」皇后摇头叹息,「太子年纪尚幼也就罢了,呼延大人怎么也跟个孩子似地胡闹,成何体统。太子,你即将登基,是为九五之尊,堂堂天子暗地里跑去臣子家中实为不妥。」 皇后虽未动怒,然语气中已显威仪,太子只得服软,闷闷地垂首。「母后教训得是,儿臣知错。」 不待皇后教训,呼延恪已率先一步朝皇后下跪磕头。「老臣有罪,请皇后恩准老臣致仕。」 太子欢一愣。 皇后顿时着慌,连忙打圆场:「呼延大人年不过三十,说老臣未免太早,更何况本宫并未怪罪大人。」 第四章 「臣为官已十载,心力交瘁且力有未逮,想早早致仕回乡耕读。」 太子欢霍地挥袖起身,一脸恼怒。 「心力交痒、力有未逮?这是从何说起?呼延大人为父皇及太上皇劬劳十年,却连一日也不肯为欢效命,赶着致仕退休,莫非呼延大夫厌恶本太子?」 「太子言重。呼延恪自认能力不足,无法为太子效命,但朝中能者多矣,望太子另择高明。」呼延恪说得云淡风轻,但低着的肩膀却是硬梆梆的一点也不肯退让。 太子欢恼怒道:「只不过是给本太子伴读,尚未启蒙也罢,当玩伴本太子也愿意,呼延大人未免小气!」 「臣就是小气。伴君如伴虎,呼延真绝对不能进宫。」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大家也不用再虚伪客气,呼延恪凛着脸毫不退让,想来这未成气候的昏君也不敢真要了他的脑袋。 「呼延恪!你好大胆!」 「臣放肆,臣鲁直不讳,望太子准臣回乡思过。」 「你要回去也行!把呼延真留下,你爱去哪去哪!」 「休想!」 这一大一小居然层次很低地吵起来了,简直蔚为奇观——皇后眨眨眼,转念一想,突然欣慰地笑了笑。 皇儿早知道会有这一吵吧?他特意命人摒退了左右还关上门窗,就是打算跟呼延恪吵上这么一架;原本还担心这孩子年纪太小不知轻重,不适合此时登基,看来是她多虑了;又忆起今晨十三公主兰秀特意绕去漪清宫跟她说的一番话,她想了想,缓缓开口道:「呼延大人……」 「臣在。」 皇后想了想,长吁口气。「内廷……唉……不瞒呼延大人,自皇帝私走后,内廷风云诡谲,本宫确实掌管无方……」 呼延恪连忙伏身跪拜。「皇后言重!呼延恪无状,求皇后恕罪。」 皇后娘娘居然执巾按了按眼角,极为忧伤地:「呼延大人哪有无状,本宫也是为人父母的,怎会不了解呼延大人的顾虑。这内廷确确实实不适合孩子,呼延大人不让令公子进宫的想法是对的;更何况太子年纪尚幼,心性不定,谁知道他会喜欢多久?说不定过不了两天也就厌腻了……」 「母后——」 皇后示意太子让她说下去。「唉……既是如此,不如让太子登府跟着呼延大人学习吧。」 「啊?!」两人都傻了。 皇后淡淡地晩了太子一眼。「怎么?太子不愿意?」 「愿意!儿臣愿意!」太子立刻跪下叩恩,「谢母后!」 呼延恪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让太子登门学习……让皇帝到他家学习?莫说金璧皇朝无此先例,放眼过往历朝历代也从未有过此例! 「臣惶恐!臣——」 「呼延大人不愿意?」 「臣……」 「那就送进宫。」 呼延恪气馁了。这怎么回事?他怎么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臣,遵旨。」 呼延恪不但气馁、头疼,还举棋不定。 心爱的孩子就在他跟前,散着一头乌黑柔软的发,镶着繁星似的双眼黑黝黝、骨碌碌地打转着,后头的丫鬟恭谨地候着——候了大半个时辰了。 「爹?」呼延真耐心地问:「可以梳头了吗?您不是说有客人要来?」 他应该更强硬些的,更强硬些说不定就不用这么伤脑筋了;或者他应该动作更迅捷些,例如一大清早就快马加鞭将真儿送回迦兰河——保不准下一刻那昏君就撤了他的官职,追去北狼把孩子逮回来。 太子欢即将登基,他可以骄可以横,这天下就他最大,谁也奈何不了他。 「什么时辰了?」 「回老爷,午时刚过。」 呼延恪想了又想,忍了又忍,终于疲劳地挥挥手。「梳起来吧,单髻。」 单髻?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屋里安静得彷佛连空气都凝结了。 呼延恪叹口气,将孩子拥入怀中,温言道:「从今天开始,你是呼延真。」 孩子一脸莫名其妙,她本来就是呼延真啊。 「是个男孩子。」 呼延真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我是吗?」 「是。」 「可是我本来是——」 「嗯。但从今以后都不是了。你是个男孩子,直到爹说可以改回女孩子的时候才能改。」 「哇!」呼延真乐得要晕倒了,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好的事!从今而后,她再也不用听到爹说「女孩子家」要这样,「女孩子家」要那样!「那我可以学骑马、学剑法了?」 呼延恪失笑,宠爱地揉揉孩子的发。「可以。」 「哇!」呼延真大乐,手舞足蹈,哪里有半点女孩子的矜持。 呼延恪转向一屋子候着的家仆,淡淡开口:「从今以后,呼延家只有一位公子,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家仆们齐声答应。 凝视着正慢慢被打扮成男孩子的女儿,呼延恪素来淡然的面孔微微动摇。 这样做对吗?他真的不太肯定。 若对太子坦诚以对,他可以藉着男女之防将他们远远隔开,那么他所担忧恐惧之事就不会发生;然而太子的脾性他已略有所知,愈是让他得不到,他只会更加纠纒不休。万一他不肯放弃,登基之后硬是将真儿选入宫去,那真儿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让真儿改扮男装,过一阵子,等太子的热头过了,不再来府里纠缠,他便可以将真儿远送回老家,这件事便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是吧? 傻吗?这样的老爹爹,明明有机会可以将女儿送上枝头当凤凰,却千方百计阻挠着…… 或许吧,傻气痴心的老爹爹就是这样。 呼延恪看着女儿从娇嫩的小女娃变身成俊秀可爱的小男孩,心里酸酸地泛着疼。 「好看吗?」呼延真笑咪咪地朝他弯着眼睛。 「好看。」呼延恪微笑,轻轻揉揉女儿的头发。 他要她自由,要她好好地活着,平平凡凡地度过这一生就好,永远不要入宫,更永远不要涉人朝政。 【第二章】 这一年,金璧皇朝十二岁的太子兰欢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天运」,尊七王爷兰俊为摄政王,同朝廷三公共同辅政。 他最喜欢的朋友是呼延真,九岁。 每天上午,欢帝辰时到午时在众大臣的辅佐下处理政务,未时之后便溜到城南的御史大夫府跟着御史大夫呼延恪「学习」,一直到人夜才会回宫。 当然,刚开始呼延真并不知道这位客人是父亲的顶头上司、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事实上她对这位「君子」十分不满意,从第一次—— 不,从第二次见面开始。 因为他不肯归还她送给他的玉梳。当初她以为他是贼,生活困顿,所以才送他玉梳变卖,既然他不穷又不是贼,把玉梳归还给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以为你是个「君子」。」 这是很聪明的双关语,一方面暗指兰欢不还玉梳是个贼,一方面又希望兰欢真的够君子,愿意归还玉梳,呼延真很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 但兰欢完全不为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嘛那么坚持,宫里什么珍奇宝贝都有,那么个小小的暖玉梳子实在算不了什么,但他就是不想还;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人送礼物给他,并非因为他是太子或者皇帝或其它什么,仅仅只是因为他就是他。 「我会跟我爹告状的!」呼延真双手抱胸,很有些愤怒地瞪他。 「去啊,小孩子嘛,找大人告状是很寻常的事。」兰欢无所谓地回答。 他倒不是有意激怒呼延真,而是真的觉得即便是呼延恪来找他追讨,他也不在意,反正他就是不打算还,天底下有谁能奈他何? 然后他迎来了生平第一次的拳头攻击。 看起来可爱得像个陶瓷娃娃的呼延真打起架来一点都不含糊,她什么拳脚功夫都不会,就直扑上来狠狠地朝兰欢的眼睛殴了一拳。 在兰欢还没意会到自己到底该如何应对之前,呼延真已经将他扑倒在地,用那双看起来很小巧的拳头揍得他满脸开花! 他真是不想打他的,他那么小、那么可爱;可是这个有点胖的小孩跟宫里那些太监宫女完全不同,他一点点一滴滴都不让他,就抡着那个小拳头没命地往他脸上招呼。 打脸实在太不道德了,他明天还要上朝欸! 第五章 所以当呼延恪跟兰十三赶到的时候两人已经打得满地生尘,他们一人拖一个,将两个孩子从地上揪起来的时候,那两人还互不相让地隔空挥拳踢腿,呲牙咧嘴得就跟街头的野孩子没甚么两样。 兰十三好气又好笑地将兰欢整个提起来,就像拎着一袋果子般的轻松。「你比人家大三岁,比人家高一个头,而且还学过武功,丢不丢脸啊! 兰欢气得大叫:「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用武功打他!」 「什么事惹得你这么生气?」兰十三好奇了,他这徒儿平时进退有据、雍容大度,根本不像个孩子呢。 「你看!」兰欢回头,哇哇大叫:「他好没品,专打脸!」 兰十三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同时奉送爱徒满脸口水。 「那你呢?」呼延恪忍住笑,绝不承认兰欢那张青红交错的脸让他高兴得意得不得了。 「为什么打架?」 「他笑我是只会告状的小孩子。」呼延真气呼呼地挥舞着拳头。 「嗯。」呼延恪点头,然后严肃地对兰欢开口:「你不可以笑他是小孩子。」兰欢大张着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呼延恪真的对他说了「不可以」这三个字?! 呼延真在父亲背后朝他扮鬼脸。 从这一天开始,兰欢知道,自己在这地方的身分不是「皇帝」,甚至连皇族也不是。他就是兰欢,也只是兰欢;呼延家的人待他以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原本不太确定自己喜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时日久了,居然也就习惯了。 岁月就在这样打打闹闹中流逝……彷佛还是昨日,光阴却已经远走了三年。 望着竹庐外两颗明显长大却还是挤在一起争看彩图、还不断斗嘴的脑袋,呼延恪不由得叹息。 与他的想像完全不同,他的希望也一再落空。三年来兰欢的热度一点都没有减退。 他每天兴高采烈地从宫里跑来,规规矩矩地与他学习硬梆梆的文章制度内政,甚至连每月固定的两个休沐日也不例外。 当「学生」的时候,兰欢求知若渴,态度严谨恭敬,不曾有过丝毫架子。 他是个要求严格的先生,并不因为他是小皇帝就有所宽容,甚至要求更高,可兰欢不但做到了他所有的要求,甚至还能举一反三,的确聪明过人。 不得不承认,他当初的确错看了小皇帝,毋庸置疑他是个好学生,热忱专注、好学不倦。但下了课,兰欢就是个十五岁的大孩子,半大不小的皮猴子,幼稚白目阴险欠揍智缺样样齐全。 跟他那个原本应该被教养成贤良淑女…… 算了,他想骗谁呢?他从来也没想把真儿教成什么娴雅淑女,但也不至于变成野猴子吧?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两个欢脱的家伙凑在一起就可以闹个天下大乱,教人不得安宁! 幸好兰欢看起来只把呼延真当兄弟,他们吵闹的层次不怎么高,两人往往为了很幼稚很孩子的事争吵不休,但那些打闹似乎完全不影响他们的感情。 他们经常偷偷地往外跑,差不多已经打遍京城无敌手了…… 想到这点他又开始闹头疼。这可能是他最后悔的时刻,呼延真几乎完全忘了自己的性别,跟着兰欢到处打架生事完全不犹豫!也不想想自己实在没有习武的天分,拳脚功夫差劲得很,若不是兰欢总护着她,又有兰十三在暗中保护,他这闺女恐怕老早被打残了。 他真不知道再这样下去,呼延真到底要怎么办。她今年已经十二岁,再过两年就要行成年礼了,难不成真要以男儿身行成年礼吗?这件事实在值得他好好想想,但他现下根本没时间去管那些事,朝廷的事已经让他够忙够烦。 事实上朝政情势让他焦头烂额,这三年来台面下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随着小皇帝年事渐长,情势也益发险峻,摄政王兰俊已经快耐不住性子了。 一次又一次,他想着将呼延真送回北方狼帐,甚至连兰欢也一起。去探望燎皇吧,用这样的藉口应该可以成行,摄政王没有理由不同意。 可也一次又一次,他暗夜里被梦中的漫天烽火惊醒! 小皇帝在,摄政王至少还有所顾忌;果将兰欢送走,京城恐怕一夕变色,那他还有何颜面回老家见燎皇?见了老友他又能说什么呢?难道要说只因为心疼女儿就断送了他的大好江山? 如果真能再见到燎皇,他一定会狠狠地踹他一脚吧!到底是怎样的天真啊!老友! 他还真没看出自己弟弟的狼子野心,绝不会仅以「摄政」为满足。 所以说他总对这些武人的脑袋感到很怀疑;燎皇自己当了八年皇帝就不耐烦了,就以为天下的人也都跟他一样关不住锁不了?但兰俊不一样,兰俊想夺得天下,想把兰欢从龙椅上赶下来已经三年多了;兰欢十五岁,再过不了多久摄政王就该还政于他,所以兰俊正在布局,从他当上摄政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停手过,如今情势已经迫在眉睫,一场哗变是难以避免了。 留下这样的烂摊子真是教人很生气啊! 看着坐在他对面,默默报着长剑的兰十三,呼延恪觉得四面楚歌。 夕阳染红了京城,繁华的永京闪闪发亮,耀眼生辉。 这是每天他们最喜欢的时刻,每当这时候他们总要跃上屋顶眺望这绝美京城。 永京人盖房子时喜欢用瓷土跟琉璃瓦。 无论贫穷富贵,永京人的屋顶一定得用上五彩缤纷的琉璃瓦,富贵人家整个屋顶都铺满,墙壁上则密贴着瓷片以示豪奢。穷人家也一样,无论再如何困顿,也得在屋顶上点缀个几片才行。 琼璃瓦的颜色不一而足,特色在于全都易于反光;于是光线一照,整座永京城便闪闪发亮,彷似人间最璀璨巨大的珠宝,所以也有人称永京为「珠玉之城」,是整个中土最富饶繁华的代表。 午时的永京城太亮,几乎能闪盲人眼;黄昏时刻的永京最美,也最温柔,耀耀生辉的都城此时不再令人目盲,笼罩在金黄艳红的光辉中,映照着摇曳的永定河,此起彼落的光,像星空。 所以他们一次次爬上屋顶眺望永定河,无论多少次都不会厌倦。 兰欢怀里藏着几个果子,身后的呼延真笨拙地跟着他。 呼延真行动之所以会如此笨拙,除了轻功练得真是有够糟之外,主要还是因为他一手拎着镇得冰凉的梅汁,另一手拿着个大油纸包,照形状跟味道猜测,那应该是一只很肥的烧鸡。 说真格的,呼延真根本不懂得什么叫风雅、什么叫赏景,他满脑子只有吃饭跟打架而已。 是的,呼延真就是个吃货,跟他的姑姑师父简直相见恨晚。 劈啪一声,呼延真脚下娇贵的琉璃瓦破了,一脚才提高,笨拙的另一只脚立刻又踩破了好几片,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埋怨着,而会含糊不清则是因为他嘴里塞满了饼。 发现努力提气踮脚尖完全没有用,他干脆放弃,抬脚直接往碎了的瓦片上踩,又是一串串劈哩啪啦的脆响。 瓦片破碎的速度惊人,下方终于传来呼延府管家心疼的怒吼声:「少爷!老奴求您了!别再踩了!」 「啊……噢……」呼延真意义不明地漫应着,脚步很是为难地慢了一些些。 好不容易才坐定,呼延真立刻乐呼呼地打开油纸包,炫耀地喊:「你看!烧鸡!」 谁不知道那是烧鸡呢!闻味道就知道了吧。兰欢翻着白眼直摇头。 「很好吃的欸。」呼延真嘟囔:「馥芳楼的喔,一天只卖十只呢!」 当然是馥芳楼的,当然一天也绝不只卖十只;他去他们烧鸡的厨房看过,里面的瓮锅至少有几十口,生意好成这样,哪里会一天只卖十只?能这么傻傻上当的,也只有呼延真这笨蛋。 「嗯,谢谢。」 兰欢正经八百地道谢,呼延真这才开心地眯着眼睛笑,慷慨大方地分给他一只腿,自己当然是毫不客气地抱着鸡吃起来了。 呼延真实在不该再吃了,可是怎么办呢?看那张圆呼呼的可爱圆脸,脸上粉嫩嫩的两坨小肉包,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忍心阻止他? 说真的,呼延真样貌可爱归可爱,但比他貌美好看的人多得是,宫里尤其多;不说别的,光说他身边的小太监小喜,那真是美得可比妖孽。事实上宫里的人背地里就说小喜是个妖孽,还总怀疑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暧昧之类的。 第六章 要说小孩嘛,他的两个双胞胎妹妹那更是漂亮可爱得天上绝无、人间仅有,完全是粉雕玉琢的一对珍宝。 更不要说他的母后、他的姑姑师父,一个个尽皆美艳不可方物,但看着看着,久了也就麻木了,再怎么美也生不出什么感想。 可看着呼延真他的心就暖,看着他那傻呼呼、一脸幸福的样子,他嘴角就忍不住上扬,就算他已经吃成一坨胖大福,依然是他最喜欢的胖大福。 「喂,跟我进宫吧,让你当中书侍郎。」 当然,呼延真再怎么迟钝,也老早知道这位打小认识的「君子」其实并不是什么小贼,而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少年皇帝。 大约两年前知道的;那时候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年纪小,还是已经混得太熟,对一个每天都跟他抢食、打架、吵闹的家伙,他实在挤不出什么尊重畏惧,即使到现在他们已经相处三年多了,朝兰欢挥拳的时候都只有更用力,完全无顾忌。 「中书侍郎这官不小了,每天都会跟在我身边,不管我吃什么喝什么说什么都要经过中书侍郎——」 「是啦是啦,还要帮你写字拟诏书,还要管你所有的生活起居,可了不起啦!」 「不错吧?」想到胖嘟嘟的呼延真穿上朝服的模样,兰欢就忍不住笑。「那可是跟我最亲近的职位。我本来想让你当御前一品带刀侍卫,不过你功夫实在太差劲——」 一根扔过来的鸡骨头就是呼延真没好气的回答。 「喂!」 「喂什么喂,我爹说不行。」 「我是你爹的顶头上司欸。」 呼延真偏着头看他,心里明白其实他是可以用权势让呼延家就范的,但他不会。他喜欢这种「不会」。 「再过几个月你就不能常来了吧。爹说摄政王该还政给你了,以后你就是真正统治天下的人皇,不再是毛猴子了。」 距离他十六岁的生辰没几个月了,按祖制的确是如此。 但这问题只要一开始想,心里就觉得空得发慌;也不是完全不期待,但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甩甩头,甩去那错综复杂得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思绪,兰欢从口袋里掏出果子扔给呼延真,却发现才那么短短的时间,那只鸡已经完全进了他的肚子里,神速啊!简直无底洞! 「哇!这个好欸!」 「你悠着点吃行嘛?小心肚子疼啊。」 「我吃很慢啦,肚子很饿呢!几时偷的猴儿桃?好好吃喔!」 「什么偷!真难听,是「顺」,从宫里「顺」出来的。」 「顺得好,下次帮我顺冰荔枝好不好?好馋欸……」 「冰荔枝什么的你应该先去问我姑姑吧?如果被她偷完还有剰的话……那你相心作啥?唉,说真的,我看你读书也不怎地,文章根本一塌糊涂,应试肯定是没前途了……」 「唉唷……怎么这样说啦……」呼延真红了脸。 「文不成武不就,除了中书侍郎,我还真想不出能让你干点什么别的。」其实让他做中书侍郎也很危险欸,搞不好皇帝还得自己拟诏书写文章,牺牲很大啊! 「人家只是还没想好嘛!」呼延真嘟囔:「我才十二岁。」 「若你是姑娘家,十二岁就好订亲,十四岁就该出嫁了。」 「……」呼延真忍不住起了恶寒,「太可怕了!」 停顿了半晌,兰欢突然开口:「欸,不如我们回迦兰河去吧。」 他们俩拌嘴从来都是天南地北,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换了旁人那肯定是不懂的,可呼延真从来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好欸!」呼延真扔掉手上的果核,双眼灿着亮晃晃的光。「什么时候出发?明儿个行不行?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啊,你骑马偷偷来接我就行了。」 兰欢笑了起来。「跟我私奔回老家,你爹不扒掉你一层皮才怪!」 「该扒的反正也跑不了……」呼延真嘟囔。 「私奔」这两字实在刺耳,兰欢不知道她是女儿身才会这样说。 兰欢也不知道她永远不会跟他进宫,因为爹不准;就算爹准也没有用,她是个女孩子,万一被发现,那可是掉脑袋的事,说不定还会被扣上欺君之罪,那就不只她掉脑袋,而是全家都得陪她掉脑袋了。 再过不久兰欢就会成为真正的皇帝,届时他们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见面,说不定就是永远的分离了;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有些难受,很为兰欢感到同情,所以啊,随他怎么说,私奔就私奔吧。 「真不怕?」 「唉……还真是债多不怕,我欠我爹几顿棍子都想不清了,不差这么一次。」 兰欢哈哈大笑。「那好,夜里我来接你。」 「娘,我要走啦。」 呼延真趴在娘亲的床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着:「夜里兰欢来接我,我们要去迦兰河。娘,爹说你以前也住在迦兰河畔的,我帮你回老家去看看好不好?」 床上形容憔悴的女子微微睁开眼,虚弱地朝她笑了笑。 「娘,你听到了啊?」呼延真甜笑着挤上床,亲昵地拥着娘亲。「我去去就回来,顶多一个月就成了,兰欢的马很快的,娘你可不要太想我。」 呼延夫人卧床已经十多年,据说是刚生产完不久,有一次骑马的时候从马上坠落,惊慌间又被马踩了一脚所致;虽然命是捡回来了,却从此卧床,且日渐衰颓,近年已经连说话都不能了。 虽然如此,但娘对她的爱从未减少她却是知道的。每次娘看到她,眼里总是泛着喜悦的光芒,虽然她很少言语,但所发出的细微声音,就像在跟她说话一样。 每一次她靠近娘,她的身体就会柔软下来;每一次抱着她,也都可以从她身上闻到慈爱的馨香。 「娘啊,这次我离家出走,回来一定会被爹狠狠修理一顿的——不不不,不止一顿,应该是好多顿,可能连皮都要被剥掉了。好惨欸,到时候你可要帮我讲话啊。」她爱娇地蹭着娘亲的衣裳。 娘亲的胸口微微颤动,那是她的笑。 「不要笑嘛!兰欢很可怜的。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回迦兰河的机会了,以后就要被关在宫里永远都不能出来了。」 呼延夫人静静聆听,目光柔和。 呼延真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与兰欢的琐事,其实这些事都是说惯了的,每天临睡前她总要跑来这里,躺在娘亲身边跟她撒娇,也只有这时候她还会忆起自己该是个爱娇受宠的女孩子。 说了半天,连眼皮都微眯了一下她才惊醒,而身边的娘亲却还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爱怜。 「好险,差点睡着了!」呼延真连忙起身,「娘啊,我走了喔,回来的时候就会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事情可以跟你说了。爹暴跳如雷的时候你要帮我劝劝他,叫他不要太生气。多保重,快点好起来,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要坐起来接我喔!」她说着,笑咪咪地朝娘亲挥手,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真儿…… 门关上了,呼延真自然没听见呼延夫人心底的呼唤。 病弱的呼延夫人静静地凝视着女儿兔脱而去的背影,眼神温柔而唇角隐隐噙着一抹笑。 好孩子,去吧,去那自由自在的天涯海角,只要跟着你心爱的人,去哪里,都可以。 在金璧皇朝之前,中土混乱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的史家称之为「八朝十七代」。 事实上应该不只八国,「十七代」的计算方式也大有可议,不过反正是统称,权作无法计算的称谓罢了。 八朝十七代由于始终都在相互攻讦或吞并分裂或合纵连横的混乱状态中,因此这段近两百年的历史非常难以记录跟界定,烽火连天中各国史家所留下的纪录多数只剩下残篇。 尽管在北狼建立了金璧皇朝后已经安定了颇长的一段时间,却始终没有大儒统筹整理出可受公评的史书;也就是说,两百年乱世所留下来的大多数纪录都只能称作野史。 如曾多次「近乎」统一了中土、以火凤为帜的皇甫家族,据说他们的家主世代相传都只有一人,是真正不断浴火重生的火凤凰。 而所谓的「十七代」,事实上即大多是计算他们家的传承人数,近两百年传了十几个人,不管怎么算都还是满惊人满悲剧的数量,难怪凤凰会绝种啊。又如从东南方崛起的濮柳氏盘据了南都很长一段时间。 第七章 据说濮柳家的人全是阴阳术士,精通鬼神之术;他们之所以被灭,当然不是因为敌手太强,而是因为被自身的术法反噬,至今南都依然鬼影幢幢,大白天还是阴风惨惨,术法反噬之威力可见一斑。 原本,北方的狼族也只是传说之一,但相较于中土的混乱,长年在荒漠中游牧的狼族可就显得团结又单纯许多。 传说狼族的主心骨兰家人在月圆之夜会变身为狼人,最喜欢吃小孩,而且狼族的女子婚后全变成虎姑婆。 当年连年雪灾,塞外草原枯槁大半,狼族人不但吃尽了牧养的牛马,甚至连小孩都吃得差不多了,无奈之下才打进中土;谁知只求一口饭吃的狼族人竟就这样统一了中土,这是当时谁也没想到的事。 「以前我们的族人真的吃小孩啊?」呼延真惊悚地啃着指甲,眼睛瞪得圚圆的,显然受到相当惊吓。 「当然是假的。连小孩都吃,岂不是把自己都吃绝了?」兰欢没好气地弹她一指,呼延真连忙抽手不敢再咬。 「就连因为雪灾才打进中土也是浑说的。事实是当时中土的人相互攻讦,谁也不信谁,老找我们狼族人来做仲裁,我们才踏进中土的。 「实在是中土的人们打仗打着打着打到怕了,谁都想放下刀好好休养生息,只求一口安乐饭——近两百年啊!你懂那个意思吗?咱俩不想再打架了,但谁也不信谁,只好你把刀子交给甲,我也把刀子交给甲,甲比我们两个都强,那就打不起来了。」 呼延真傻傻地看着他。「这……是不是有点蠢?那甲不就可以打我们两个?」 「是啊,所以这是真正的引狼人室。」兰欢笑,「但有什么办法呢?打了近两百年啊,不只是打残打废,根本是整个中土都快灰飞烟灭了!于是我们狼族左边做仲裁、右边也做仲裁,其它地方的人看着我们真的只做仲裁,几年下来好像也挺好的,于是也各自找了仲裁,于是十几个国家变成几个国家,再从几个国家变成三个、两个,最后你猜猜剩下谁?」 「狼太祖真是深谋远虑,是经天之才啊!」 狼太祖兰不换到底是不是经天之才实在还难说得很,不但中土的史家对他有着完全两极的评价,连狼族耆老所留的文书也多数骂他是登徒子、败家子,说他落拓不羁、轻狂疯癫,完全不守祖宗家法,是个流氓混蛋之类的。 到底为什么一个轻狂疯癫的落拓浪子会摇身一变,成了一统天下的狼主呢? 「这次咱们回去就去太祖的坟前看看吧,姑姑说他的坟超小,很难找。」 「不可能吧,是狼太袓呢!一统天下的狼太祖,应该有个超、超巨大的坟才是啊。」 「他在中土当然是一统天下的皇帝天子,但回到狼族也就只是个老狼头了,跟其他的狼头没什么两样。」 「那……兰伯伯现在也是老狼头?」 兰欢笑了笑。「对啊,怎么样?听起来挺威风吧,比什么天子皇帝可威风多了,比起来我还宁愿当个老狼头。」 「对欸!领着数万狼骑的老狼头,真的很神气!」 现在还有数万狼骑吗?想像着草原上万「狼」奔腾的景象,真是让人心生向往! 好久没收到从狼帐来的信,派去的信使迟迟不归,明明都已经开春了,路途真有那么艰难吗? 就这么闲聊着,月沉星稀。 呼延真揉着眼睛,张开嘴傻呼呼地打着呵欠。 他们打算趁天亮,城门一开就走。 永京城门寅时过半就开,那时候天才蒙蒙亮,人们都还睡着呢。刚刚打更的已经打过寅更,再过不久城门就要开了。 「累了啊?」 「才没有。」 兰欢笑着揉他的头。「明明就累了。」 「一点点啦……等会儿骑上马就不累了。」 「怕是骑上马就摔下来了吧?」 「摔下来不就再爬上去就好了咩。」 呼延真打着呵欠,圆滚滚的脸在夜风中被冻得有些发红,腮帮子红扑扑的,其实已十二岁了,却是怎么看都还是一副小孩子的长相。 「摔断腿就爬不上去了。」 「你怎么老咒我?!」呼延真没好气地捶他,「我摔断腿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背也得把我背回去!」 「谁说的?我就不背,把你扔在半路上,肥滋滋的小子,夜里草原上的狼群最爱吃了,咬起来绷滋绷兹,超香!」 「兰欢!」呼延真气得很,扑过去掐他,兰欢笑着闪躲,却在抬头的时候愣住。 远远的,黑色蝠翼乘风而来,衬着她身影的,是皇城冲天而起的烈焰。 皇城,失火了。 兰欢倏地起身,变了脸色。 兰十三沉稳地落在他们面前,眼神近乎悲悯,或许她也希望自己能晚来一步,希望城门已开,而这两个小鬼已经远走。 可惜的是他们还在这里。 三年多前她暗地里促成兰欢成为呼延恪的弟子,希望呼延恪的刚毅正直能影响他的心性,然而没想到她所获得的更多。这些日子以来兰欢冷鸷阴暗的那一面未曾再出现,他已拥有了她这个师父所希望他能有的各种帝王特质。瞥向一旁的 男装少女,兰十三微微叹息,只可惜,时间太短了…… 「陛下,禁卫军哗变,宫中有难。」 「禁卫军?怎么会?是皇叔……」 轰地几声巨响传来,皇城内的高塔竟就这样被轰掉了!明明前一刻还安静得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突然之间天地竟为之变色! 「兰欢……」呼延真吓傻了,愣愣地揪着他的衣袖不知所措。 「你带着大黄先回去,我会去找你的。」兰欢勉为其难地镇定自己,轻轻握 住他小小的手,两人的手都好冰,微微颤抖。 不能慌,母后跟妹妹们一定没事的,摄政王毕竟是自己的亲叔叔,他再狠也不至于弑嫂杀侄,他不会让自己遗臭万年……吧? 她从来没见过兰欢的脸色那么苍白,只得用力一点头。「你快走!我回家去,京兆尹跟神武营里都有我爹的学生,我让他们去帮你!」 兰欢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勉强挤出笑容。「等我。我一定去找你。」 「一言为定!」 兰欢,我们一言为定了啊,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忘记。 兰十三领着兰欢飞跃而去,此时城里已经处处杀声震天,皇城的火光更盛,艳红光芒映照着大半个永京。 望着他们在暗夜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呼延真拚命叫自己不能哭不要怕,没事的,只要能见到爹就好了,爹一定可以帮兰欢的忙。 大黄马在暗夜中飞驰,离城门愈来愈远,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另外一边,与皇城遥遥相对的御史大夫府也已经陷人火光之中。 不知道哪里来的兵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黑衣人,她错愕地停在洞开的大门前惊骇得几乎动弹不得。 为什么连这里也…… 「爹!娘!」 仗着大黄马豪勇,呼延真冲进了府内,映着火光,她看到府内七横八竖的屍体,是管家、是小厮、是日夜在府里穿梭的婢女们,她惊吓得喊不出声来。 突然,亮晃晃的刀劈来,大黄马扬腿长嘶,猝不及防的呼延真被抛了出去;她来不及喊痛,堪堪闪过另外一把劈过来的长刀,耳边削过破风之声,她骜惧颤抖着,只能不断不断往后退,不断不断慌张地四下张望!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里有人能救自己?爹呢?娘呢?其他人呢?全都死了吗?她的家……毁了吗?为什么? 「在这里!」 「呼延家的人头,悬赏百金!」 「杀!」 突然间,四面八方都是刀光剑影,银链飞梭疾卷而来,几名黑衣人同时抢攻,而她除了无助地抱住头,居然没有一招半式可以抵挡!早知道真该好好练功夫的,眼下是绝对躲不过了—— 银链卷住了她的颈项,她没办法呼吸,只能用手死命扯着链子,链子上细细的倒钩狠狠戳进肉里,鲜血跟剧痛迷蒙了她的双眼。 突然,颈项一松,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刀砍断银錬挡在她身前的是背着妻子的呼延恪。「真儿,快起来!」 「爹!」她甚至哭不出来,应该喜极而泣的,但看到满身是血的爹娘,她用力将眼泪逼回去。 第八章 「背着你娘,行吗?」呼延恪将妻子温柔地放下。 「行。」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翻身将娘亲背起,然后拾起地上染血的刀。 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这是这整座府邸最值钱的三颗人头了,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背叛的夜枭是什么下场你们知道吗?」呼延恪冷笑。 黑衣人一凛,原属于皇帝暗卫的夜枭从来都有着最严酷的训练与刑罚,见不得光的身分同时拥有最优渥的待遇跟最残酷的规则。 他们绝对不会是孤儿。 他斤必然会有家累,而且都住在永京,一旦背叛就是株连九族,从不曾有过例外。 「所以如果夜枭背叛,一定会反得非常彻底,绝不留下活口。」其中一名黑衣人咬牙回答。 「杀!」 那一夜,呼延真才知道,爹的武功原来真的很高,看起来完全是个文弱书生的他竟然有着如此过人的身手,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正因为错估了呼延恪,所以他们才有机会逃出生天。 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一夜,呼延真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十二岁小孩变成大人;因为这一夜,她失去了娘亲,失去了家园。 天运四年三月。 这一夜,永京变了天。 从遥远北方狼帐传来消息,退位的燎皇急症大薨,原属于皇帝亲兵的禁卫军竟在同时哗变血洗皇城,天运皇帝兰欢就在这场哗变中丧命。 主谋:秀公主伏诛。 主谋:禁卫军头子林晔伏诛。 主谋:御史大夫呼延恪伏诛。 然而一切已无可挽回。 摄政王兰俊在悲痛中继位,是为俊帝,改国号为昌顺。 整整一天一夜的动荡,整座永京布满暴戾血腥,禁卫军与神武营鏖战,隶属于兵部的神武营几乎全灭,禁卫军也完全被整肃;同属于护卫京城的两大势力玉石倶焚,竟没留下多少活口。 没人算过那一夜到底死了多少人。有人说数百,有人说数千,只知道翌日清晨永京的街道上血流成河,屍首遍布。 原以为毁坏严重的皇城居然意外地只受到很轻微的损伤,只被炸掉一座塔跟小规模的火灾;但皇城以外却有多处园邸遭毁,例如御史大夫府以及数座大臣的官邸。 明眼人都知道这不是意外,那是血腥的镇压屠戮! 对摄政王有意见的官员都在这次的哗变中消失,被杀个一干二净,于是朝堂上再也没有人反对兰俊继位,留下来的尽是歌功颂德的人。 从此再也没人敢问: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三章】 「聂大头!」 「不准叫我聂大头!」 「你就是聂大头!」 她出了拳,聂大头也出了拳,两个拳头同样迅捷有力。 她个子小,出拳直接命中聂大头的大鼻子;聂大头个子大,但手脚不大俐落,出拳的时候顿了那么一顿,击中了她的眼睛。 两人霍地往后倒,全都泪眼汪汪。 「胖大福!」兰欢鬼叫。 她当然不承认自己哭了,那绝对是因为拳头打中了眼睛,眼泪自然会喷出来。聂大头倒在地上捣住鼻子,比她还惨,眼泪鼻涕鼻血全都出来了。 她还来不及哭,原本跟另外两个纨袴滚成一堆的兰欢已经怒吼着扑过来。 啧啧,说什么兰十三功夫有多好真是很难教人信服,教出来的徒弟打架的时候还不是跟他们没两样,扑过来扑过去,打得满地生尘,也不见什么了不起的轻功内功,照样是很流氓地抡着拳头揍人。 「呼延真!我回去一定要禀告我爹!」 聂大头满头满脸的眼泪鼻涕鼻血,惨不忍睹,偏偏那张嘴仍是不服输,不干不净地骂着,最后还来上这么一句。 「有没有搞错!」她从地上翻起身来,气势惊人地卷着袖子,趁着兰欢压制着聂大头的时候很没品地往他胯下狠狠踹下去。 「你要禀告你爹?!你要禀告你爹?!你爹还是我爹的下属呢!你脑子进水了!竟敢说什么要禀告你爹?!」 聂大头惨叫,兰欢连忙跳起来拦住他,唇角不住抽搐,忍笑忍得超辛苦。「够了!别揣了!天啊!你要害他生不出孩子了」 她还是不依不饶、呲牙咧嘴地扑上去。「谁让他满嘴垃圾!他就是个屁!」 兰欢大笑着将她整个拦腰抱住,她只能火大地朝那聂大头狂踢腿,原本躺在地上的那两个混蛋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眼角只来得及瞥见他们手上抡着根棍子就往兰欢的头上敲下去,那一敲,红色血花登时飞溅—— 「胡侍郎?」 她惊喘一声猛然抬头! 御书房内灯花静静,黄门内侍喜公公递上一杯茶,不动声色地垂眉。「胡侍郎日夜操劳,辛苦了。」 她闭眼,额上不觉泌出冷汗。这几日都待在宫内不曾得闲,恍惚间竟失了神。 「胡侍郎魇着了,奴才唤太医来号脉可好?」 「不、不用,只不过打了个盹。」她揉着眼睛,悄悄地凝视喜公公;方才她可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喜公公敛眉垂眼,恭谨道:「方才书房里没人,小喜见大人一人在此无人侍候,特意进来听候吩咐,没想到惊扰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喜公公太客气了……」 她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窗深深吸口气,不禁哑然失笑。都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怎么搞的,总是被这梦吓醒。 事实上那次兰欢没受多重的伤,虽然血喷得挺惊悚,伤口看上去也颇吓人,但真的没啥大事,只不过昏了一天——她也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天,在吃了十棍仗打之后。 连兰十三都说爹真是好狠,竟然真的狠狠揍了她十棍,屁股上的皮肉都打掀了,趴了好几天还起不了身,为这事兰欢醒来之后没跟爹少呕过气。 可也是那件事之后他们才真正地亲厚了,往后的日子兰欢从来都挡在她跟前。 或许是因为她跟兰欢都没有兄弟姊妹吧,虽然兰欢有两个双生妹妹,但年纪相差甚多,而她根本就是独生女,于是就这样成了又像手足又是朋友又是同窗的关系。 可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到底是多少年前?那一夜之后,漫漫长途竟似再也没有尽头。 走了好久好久也才走过了七年…… 「胡大人?」 「我没事。」胡真揉着脸苦笑,「只不过有些乏了……」 「聂统领已在宫外候着。」 「欸,是,我都忘了这码子事。」胡真甩甩头。「我得快些更衣。」 「让小的——」 「不!不用。」胡真连忙挥手,「下官自己来就行了。」 「胡大人若是嫌小喜手脚粗笨,找个宫娥来也——」 胡真客气地笑。「喜公公这是折煞下官了。喜公公向来都是侍候皇上的,哪里会是手脚粗笨之人?是胡真自幼家训严格,自己打理自己惯了,不喜旁人插手罢了。」闪进了御书房旁的小阁,她快手快脚地更衣。 小阁外的喜公公依然恭谨。「是。胡太傅在朝中素以勤朴严谨着称。」 「是小气吧!谁不知道我爹是只铁公鸡。」 换上一身舒缓宽大的藏蓝书生袍转身出来。明明是灰扑扑的颜色,但穿在她身上就是典雅,温润细致,儒雅风流。 喜公公敛眉垂眼。「小胡公子好风采。」 「公公过奖了,有劳公公领路。」 「大人可要先去与陛下辞别?」 「应该……不用吧。」胡真摇头。「此行多则三日,说不得半日也就归来了,不必再去惊扰陛下。」 外头天色渐暗,喜公公细心地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长亭内禁卫军军容肃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皇城内无论是谁遇到他们都会恭谨地行礼让路。 宫女们只要远远望见了,便不住地掩唇轻笑,眼露秋波。 瞧啊,小喜公公真是俊俏非常,宫内绝对无人能出其右。明明是个男人,却长得比女人还艳丽无双,难怪有人私底下称他为「妖孽」。 虽然还不是黄门总管,却比太监总管还要更靠近俊帝,是皇帝最宠爱的内侍。若能与他「对食」,即便不能真干些什么,就这么单看着也很赏心悦目不是? 胡真胡侍郎,又被称作「小胡公子」,是朝堂上锋头最健的臣子;他的父亲老胡先生曾为先帝太子太傅暨龙图阁大学士,学问渊博冠绝古今,是为当代大儒。 第九章 胡真也不负众望,首次参加科举便高中探花,殿试后便被皇帝拔擢为中书侍郎,成为朝堂内最亲近皇帝、也最年少有为的重臣。 天下人尽知俊帝尚美,小胡公子这样清秀俊俏的浊世佳公子当然前途无量,不可小觑了。 一个艳丽无双,一个俊雅无俦,这两人走在一起根本是绝世风景,哪能不令人心动! 对那些艳羡钦慕的目光视若无睹,胡真目不斜视,专心跟在喜公公身后,不经意地闲聊:「这几日不见兰心兰形,两位小公主可好?」 「好。只不过前几日嘉荇太后微恙,皇上命两位小公主好生照顾,所以少出来添乱了。」 「太后病了?」 喜公公微微侧目,淡然道:「太医随伺,说是风寒未癒,心火略虚微,需要多添些滋补而已,并无大碍。」 胡真不语。他是没资格多说什么的,只不过一介外臣,就这么闲嗑牙的两句已经是最多了。 穿过长长的御街来到潜门,外头就是外宫闱了,内监不得涉足。 喜公公将灯笼交给胡真,微微一揖,低声道:「小胡公子慢走,奴才回头了。」 「谢公公。」 「小胡公子宽心,不用担心太后,奴才必会好好照顾太后与两位小公主。」 「欸……」 喜公公说完,不等他发话便迳自转身离开,彷佛所说只是简单家常,再无其它。 望着喜公公的背影,胡真却觉得背脊发冷。 这整座宫殿,说不定最难骗的就是喜公公。 她总觉得喜公公看着「他」的眼神别有深意,但喜公公不可能认得「他」,当年他们也只见过一、两次面,那时候「他」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如果他真的认出「他」了,又为什么始终没有揭发「他」? 初夏,新月如钩,永京城内处处飘散着玉堂春浓郁的香气。 永京的街道与过去无异,七年前的大火虽然焚毁了一部分的永京,但永京人性韧,用不了多久时间就恢复了过去的繁华。 俊帝尚美,永京人从善如流,一个个将屋宇整治得比过去更加美轮美奂。雕梁画栋鳞次栉比,亭台楼阁参差错落,琉璃瓦像是不要钱似地拚命往屋顶上贴。 此刻人夜不久,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一派富乐安详。但只要细看就会发现每扇门都紧紧地锁着,明明已经入夏,却连窗户都不肯打开,宁可在屋里死闷着。 街头巷尾没有孩童的嘻笑,没有老人的闲谈;才方入夜,整座永京城已是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随在她身旁的聂冬沉默,压得低低的斗笠隐藏了脸上警觉的表情,骑在马上的壮硕身子笔直地绷着,横看竖看都是个官衙子,可他明明是个夜枭,这么紧张兮兮的刺客真的行吗? 「这些武人都是来赴约的吧。」胡真随口说道。 聂冬一愣,没想到他居然能注意到这些,在人烟渐少的路上是有几个武人打扮的外客与他们有着相同的方向。 「他们脚步跟一般人不一样。」胡真解释,「我们骑马,他们走路,可是我们却没追上他们。」 「胡公子好眼力。这些人的确都是要去赴约的。」 聂冬的声音低哑阴沉,身上已完全找不到当年那个嚣张大头小子的痕迹。 那一夜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也包括聂冬的。 聂冬的父亲原是神武营的一名副将,在那一夜与禁卫军的血战中战死。身为聂家长子,他很快就被收编为皇帝亲兵,经过几年的奋斗努力,如今已是夜枭中的一名小统领。 所谓认贼作父、为虎作偎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但聂冬不知道,他甚至没认出他来。当然,他们当年只是打过几次架,又不是有什么过命的交情,认不出他来是很正常的,如果他认得出来那才麻烦。 每次见到聂冬,她总忍不住想知道:聂冬知情吗? 他会不会知道七年前害他父亲惨死的那场血战主谋其实就是俊帝? 或许他知道,或许他不知道,但沦为迷雀夜枭,他已经完全没得选择。他的家人必然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他只能替皇帝卖命,无论他愿不愿意都没有差别。 近几年她每次奉旨外出办事都是由聂冬跟着。 聂冬虽然没认出他来,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多了,彼此总算还能说得上几句话,甚至勉强可以称之为「朋友」了吧。也因为两人都寡言,彼此相伴却各怀心事倒成了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们既是朋友又不能是朋友,因为俊帝的命令而相伴,也因为俊帝的猜忌而被迫彼此疏离。 俊帝登基之后,金璧皇朝便再也不同,几十年打下的基业日渐崩坏。 俊帝善妒、多疑,手段残酷,弄得朝臣们人人自危,各地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却没有人敢真正管事,都怕天降横祸,一个弄不好就家破人亡。 除了阿谀奉承,俊帝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管最多的就是永京的禁卫军跟迷雀夜枭;什么都不长进,迷雀夜枭的人数却大有长进。 轻吁口气,胡真的眼神闇了闇。「我们去哪?」 「城南翠竹林。」 即便早已经知道,她的心还是为之一窒。 为什么会选在那里?那里早成了废墟一片,这些年来据说闹鬼闹得厉害,早成了生人勿近的鬼域,因为呼延青天一家十来口全冤死在里面,英魂不远。 「雀儿们盯着那里许久了,一直到半个月前才开始有动静,买主是个死人。」聂冬低声。 「没有亲戚朋友的死人?」 「一个都没有。」 「京兆尹怎么说?在他辖下居然有死人能买卖房产也不容易了。」 「无话可说。因为房产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完成买卖。」 所以买卖的房契是伪造的,她嘲讽地想着。 有人伪造了文书,背着真正的呼延家将这里买下,但她这真正的继承人却是一毛钱也没拿到,说起来可真冤。 不远处翠竹林苍翠依旧,但因为乏人打理,巨大的潇湘竹林长得比过去更浓密,其它地方的小径都已经被密林掩没早不复存,只剩下通往主屋的小径还在,凌乱破碎的青石板路只略略修整,竹林远处烟雾缭绕,依稀可见过去的幽魂缥渺,其声哀哀。 两名仆从站在小径尽头客气地上前打揖。「两位爷请留步。我家主人爱静,再过去就只能步行了。」 爱静还搞这么大动作,将整个武林知名人士都邀了来? 将马交给仆役,她跟聂冬漫步转过一个弯,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她还是激动得难以自抑,霎时间竟然无法动弹! 平了……平了……平了! 整个呼延府被夷为平地,盖起了一座美轮美奂的神仙楼阁。 周围的武林人士对眼前的景象啧啧称奇。几日前还荒烟漫漫的废墟,怎么突然之间就旱地拔葱似长出了这么一座楼阁? 胡真半张着唇,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四周翠竹高耸彷佛昨日,然而原本的屋舍却整个消失了,新建的亭台楼阁拢着长幔轻纱如梦似幻,夜风袭来硫磺泉香,忽闻远方箫声缥渺,她顿时热泪盈眶。 「胡公子?」 她勉强挥挥手,只能假作虚弱地扶额。「欸……人太多……」 聂冬指着不远处人略少的地方,蹙着的眉透露出一丝忧虑。「咱们过去那边让公子稍作歇息?」 「不,不用,我没什么事……」胡真懊悔自己的失态,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了还想成什么大事! 「别逞强。你进宫多日都没好好歇息吧?」 聂冬悄悄搀住他,有力的手臂撑着他的半个身子。这姿态太过亲昵,胡真连忙松手退开,只尴尬地笑了笑。「是有点乏,但我没问题的。」 聂冬还是不大放心地垂眼睨他。 胡真总是这样,对谁都淡得很,半步也不让人靠近;脸上看着是笑,其实都是退着笑,愈笑离得愈远。原以为他是因不喜欢夜枭,但见的次数多了,才发现 他对谁都一样,客气又疏离。 胡真调息半晌,终于冷静下来,这才开始细细斟酌眼前的局势。 四张巨木劈成的长桌列摆在楼阁前,每张长桌约可坐二十来人。单是这木桌就教人咋舌,该是多神俊的巨木才有这般大小、泌出如此芬芳? 第十章 身着白衣的安静仆役引着武林人一一就座,有头有脸的全都坐上了长桌,四张长桌近百座位竟无一空缺,显见稍微有些头脸的全给请来了。 空地周围另外摆着一排排木凳,让其他身分略次的人坐;层次更低的就只能站在后头了;但即便如此,最外围还是一排排罗列了不少人,可见场面之浩大。 长桌上摆着白玉杯,碧绿色的茶水荡漾。 银钩香帐白玉杯,木香茶香纷陈,倒是一派文静风雅。 「还要等多久?这些仆役全是哑巴,根本不会讲话的。」 「哼!好大的架子,至今竟无人现身,只派了这么些木头仆役,是不敢见人?」 「故弄玄虚!」 「嘘!小声一点。」 「干啥小声点?」黑胡子大汉瞪着那楼阁不屑地说道:「难道我还说错了?好生生的,何必故作神秘?怕别人看,别出门不就得了!干啥弄个楼像戏台似,耍猴戏啊!」 「放肆!」 凌空传来一声娇斥,在他们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之前,一道火红人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进人群中。 啪啪两个脆响震惊了在场所有的人。 转眼间,那火红人影兔起鹘落,还没看清她如何出手,人却已经跃上楼阁,隐身在紫色纱幕中冷笑道:「不是怕别人看,而是你们这些下三滥的东西不配看!」 「臭娘们——」 黑胡大汉话声未落,一枚银针破空激射而来,他狼狈无比地猛一转身,方堪堪闪过,不觉吓出一头一脸的汗。 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响了起来:「你再说一句试试看。若不是我阿爹交代了不许伤你们,恐怕你现在老早倒下了,哪还有嘴巴在这里大放厥辞——」 砰地一声巨响!长桌上的二十只玉杯齐齐被震碎!不少人让这一掌给唬得一跳,瞪大了眼睛。 「无知小儿,竟如此嚣张!」 黄袍老道的五只铁爪烙在长桌上,木桌凹入寸许。只一掌便有如此雄浑威力的道士,除了衡山派的修真老道,难有人能再出其右。 只见他枯瘦的脸上长着高高的鹰勾鼻,目光如电,冷哼道:「少装神弄鬼了,直说了吧!南都鬼域的仙城派来我中土意欲为何?若是想开宗立派,也须得中土各大门派同意才行,派个小女娃出来张狂,如此嚣张行径是欺我中土无人吗?!」 南都鬼域仙城派! 在场的武林人士不禁肃然。 数十年前北狼入侵中土,短短数年内并吞了中土各大山头,可唯独南都始终打不下来,至今依然如此。 依靠着天险与术法,阴风惨惨的南都在近两百年的乱世中独树一格,自外于中土的乱局,直到濮柳氏内乱,自己斗自己,死了个干干净净;但即便是这样,鬼气森森的南都也还是无人能进。北狼人说自己统一了中土,却始终无法拿下南都,只说南都是化外之地,遍布瘴疠蛮夷。 朝廷年年派军队前去讨伐都无功而返,最后只在有熊山的山脚下设了个小郡便算了事。 要知道,有熊山离南都还有数十里之遥,而那一切都是因为南都还有「仙城派」。 「濮柳仙城」,不但是濮柳氏的术法传人,更有着武林传奇星辰子的武功。据说南都所有人都是仙城派,那不只是一个派别,而是整座南都。 虽然跟整个中土相比,南都只是个小地方;但若以武林派别来看,中土没有任何一个门派能跟仙城派相较,单比教徒数量就压倒群雄。 「怕啦?」 红衣少女娇笑,南方人独有的软糯口音听起来特别娇俏悦耳,但在场的武林人却只感受到背上冷汗涔涔。 若早知道是南都鬼域仙城派放的帖子,他们是不会来的。武林人过的无非是刀光剑影、刀口舔血的日子,砍头也不过碗口大的疤,没什么了不起,但鬼神、术法却教他们退避三舍。 「千岁,」楼阁中忽地又传出另外一名女子的声音:「不得无礼。」 楼阁前长幔大开,四名小童撑着碧萝伞帐,一名妙龄白衣女子俏立其中,虽然面目看不清,但那说话声音悦耳动听,隐约的身段袅娜绰约引人遐思。 「小女子宫千水在此领舍妹千岁向中土武林前辈们问安。舍妹年幼无知,骄纵轻慢,望前辈们海涵。」说着屈膝为礼,一旁的宫千岁虽一脸不愿,却也乖乖跟着行礼如仪。 见她如此斯文谦逊,中土的武林人士倒也识趣,纷纷抱拳算是答应。 「宫姑娘无须多礼,仙城派的大名如雷贯耳,我中土武林人即便见识短浅也是知道的,却不知贵派如此大张旗鼓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开宗立派。」 这简明扼要的四个字却让所有人骚动起来! 「胡闹!」少林寺恒芦大师面有愠色道:「中土与南都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单凭你仙城派一句话便要在中土开宗立派?」 「有何不可?」宫千岁奇道:「莫非这中土只准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立足?咱们仙城派也是有头有脸的,将各位请来商量是给你们面子,大家有商有量便罢,若是没有,随便挑个地方,随便灭了哪个门哪个派取而代之也是容易得紧——」 此话一出,武林人哪有不愤慨的,纷纷拍桌而起,攥拳怒骂、刀剑出鞘者众。 「千岁!」宫千水头疼地唤道。 「各位请息怒。」 忽地,楼阁中传来清朗男声,只见他一身玄袍墨靴,气度雍容,脸上却覆着片铁面具,巧妙遮去了炯炯有神的眼,露出鼻梁跟形状略显坚毅的唇。 「龙大哥。」宫千岁娇笑。 「仙城派真是大言不惭!三两句便要我中土武林让出山头来!若我武林人不允又待如何?莫不是打算将我们尽数击杀于此?!」 「会使妖术就了不起了!老子就不怕!」 「少听他们胡扯了!南都都住些土人,没见识!世上哪有妖术?!根本就没有妖术!」 宫千岁恼火地跺脚。「龙大哥!你听听他们那些臭嘴——」 那男子只一扬手便让宫千岁住了嘴,她讷讷地嘟起唇。「好嘛……不说就不说。」 「你又是谁?叫仙城派那个鬼老头出来说话!」 男子屈身抱拳为礼。「在下仙城派左使,龙天运。」 初闻这名字,胡真心底似被什么东西触动,不禁抬眼望向楼阁上的男子。墨色寒铁冷冽,衬得那双深泓如潭的眸子更形捉摸不定。 「他是谁?」 「仙城派宫主宫百龄的左右手之一,龙天运。听说武功高强,智珠在握,是这次仙城派涉足中土的最大推手。」聂冬有条不紊地回答。 「几岁?哪里人?」 「不知道。」 胡真不禁拧眉。 聂冬默然半晌才接口:「雀儿们已尽力查探,一有消息就会回报。」 胡真不再说话,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人仔细打量。这人当然有古怪,否则哪需戴着铁面具,听他说话的语调不似南都人,倒有几分京畿的味道…… 她愈是侧耳细听,心中愈是惊骇。难怪俊帝对此次的武林大会格外重视,竟是早就知道这些事了吗? 只听得龙天运不疾不徐地说道:「偌大中土从来都不是一家,朝廷对武林人忌惮日深,箝制日紧。朝廷想做什么应该不需要龙某直言,难道各位武林前辈竟甘心百年基业毁于己手?」 他这话令得中土武林人无言。 俊帝继位后对中土武林的箝制确实愈来愈紧,各门各派隔三差五便得派人前往府衙应卯,朝廷爪牙遍布武林各个角落,举凡各门各派动向,朝廷竟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不久前丰州府的铁拳门因不服号令而被朝廷勒令封门闭派,两个分部、上下三百余口尽数遣散,不服者或入狱或放逐,并明令铁拳门不得重起,违者斩。此举虽没伤人命,却足以令武林人噤声。 江湖自有一套江湖规矩,去府衙应卯已经令武林人厌极恶极,不服者便要遣散门徒,宗派威严何在? 但,民不与官斗,武功再高强也挡不住重甲铁蹄。惧于朝廷武力,中土武林始终没能拿出办法来,此刻听这仙城派的说法,似乎有解? 「仙城派不敢说要拯救各位武林前辈于水火之中,但只要仙城派能在中土开宗立派,金璧朝廷就休想染指中土武林。」 第十一章 「阁下之意是……」 铁面具底下的表情看不清,然那双眸子里的灿亮银光却教人心惊! 「复我南都濮柳,还中土为诸子百家、繁花盛开之地。」 胡真脸上虽无表情,但心底却狠狠倒抽了一口气。 「复我南都濮柳,还中土为诸子百家、繁花盛开之地」,这是……要反?! 中土武林人士被这意简言赅的几句震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他们交头接耳。这些事他们何尝没有想过?但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这是灭门诛九族的大罪啊! 「放肆!天子脚下,谁让你们深夜在此聚众喧哗!全都给我拿下!」 宏亮声音陡扬,京兆尹所领的京军铁蹄踏破夜色而来! 顿时马匹长嘶、兵刃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在场上百人被这一叱像是大梦初醒,忽地炸开,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公子!」聂冬握住他臂膀,迅捷无比地护着他后退。 「请恕在下无礼了!」聂冬翻掌托住他的腰,提起真气飞身窜出人群。岂料他动作快,京军铁骑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早已做好准备,漫天铁网飞卷而来,专门对付这群高来高去的武林人;此刻除非扔下胡真,否则想施展轻功飞出去恐怕有难度。 哗啦啦的铁网从四面八方卷来,已有不少人受困其中;胡真蹙眉跟着聂冬左闯右闯,一时之间竟是找不到可逃出去的路。 此时处处刀光剑影,呼喝之声不绝于耳;京军虽然威猛,但中土武林人也不是好相与的,一见无法只身突围,他们立刻决定化为团一起拚搏,顿时剑气掌风暗器四射,教她躲得极为狼狈。 她在此地被捕倒是无妨,原本就是一介书生,哪里逃得过京军铁骑的追捕?倒是聂冬可怜了,无端护卫他来此,却让京军逮个正着,必得担个护卫不周的罪名,万一夜枭的身分因此暴露,还不知道要受到多严苛的责罚。 「聂统领你快走吧!京兆尹总得给下官三分薄面。」胡真劝他。 「我不会扔下你的!」 「你傻了?!你的身分怎可以在此暴露!快走——」 兵荒马乱之际,忽地巨大黑影在她面前扬蹄长嘶,胡真回避不及,只堪堪护住自己的头脸,腰后猛地一紧,而后整个人腾空而起! 「胡真!」聂冬大吼! 咦?聂冬大吼?那攫住她的,是谁? 一抬眼,寒铁面具森然,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正凝视着她。 耳边风声猎猎,腰上铁臂紧箍,整个人被牢牢扣在胸前,耳朵只得贴着胸膛听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自她成年以来何曾与人如此亲近!鼻尖传来男人的气息令她尴尬不已,幸而对方瞧不见她的表情。 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两个男子这样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绯色霞红染上她的颊,使劲想推,腰上却又是一紧。 「小胡公子莫怕,在下并无恶意。」 耳边胸膛传出笑声,雄厚的声音如醇酒。 胡真蹙眉。「大侠既然知道我是谁,怎么还掳了我走?」 「在下久仰一品探花郎大名,既然有缘相见,自然要好生招待。」 「不敢当。」胡真闷哼,「不知大侠掳在下去哪?」 「大雁楼。」 「去大雁楼作啥?」 「喝酒。」 胡真瞠目!竹林里此刻正酣战不休,他却掳了她去大雁楼喝酒? 「小胡公子不乐意?」 胡真叹息。「武力相差太多,大侠待怎么地便怎么地,胡真乐不乐意也不重要了吧。」 「小胡公子识时务。」耳畔再度传来他醇厚的笑声,饶富兴味地。 很好笑么?寅夜强掳朝廷重臣去喝酒,居然还能笑得如此惬意,此人若不是城府太深,就是脑袋有问题。 从城南到城中感觉竟像过了大半天那么漫长。 她的手心泌满汗,强自按捺住逃走的冲动,不时悄悄打量着这人。 他很高,肩膀宽阔,身姿挺拔。 武功更高,手法轻巧,掳着她这么大一个人却是举重若轻,好似她一点重量也无。聂冬都没办法穿破铁网阵,这人却视若无物般带着她破阵而出,可见武艺甚是惊人。 铁面具遮去了他大半容貌,但即便只有一半,也看得出应是个清俊明朗的男人;只是明明没见过,不知怎地却给她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她的心脏评评乱跳,不安。 夜已深,大雁楼楼顶却依然亮着灯火。那人几个纵跳后推开了门,里头静候着白衣侍女,见到他来,齐齐恭敬屈膝。「左使。」 「下去吧,我与小胡公子畅饮几杯。」 灯花灿灿,亮晃晃地一室金黄,看得出大雁楼依然是大雁楼,与过去无异,桌上美食佳看诱人,但她的眼神却是黯了黯,拱手作揖道:「龙大侠,承你的恩,在下来日必报,咱们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龙天运一笑,微一振臂便让她在凳子上坐定。「不是说了来喝酒的吗?小胡公子太客气了,吃过再走吧。」 她心下忐忑,脸上却只是淡淡一笑。「何必拐弯抹角,龙大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龙天运却不说话,樱色唇瓣抿成一道莫测高深的直线,墨瞳内有寒星闪烁,倚在窗边的身如苍松坚毅,姿态看似潇洒随意,却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压迫感。 佳兵不祥,如此出色,着实令人畏惧。 龙天运就这么盯着她看,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了起来。明明饥肠辘辘,但面前佳肴满桌,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菜不敢吃、酒不敢喝、脸不能红,处处掣肘,重回永京以来不曾一刻如此时这般狼狈;然而却也激出了她骨子里的那点倔性,微微低了头,用温文的笑隐去眼底的那点倔。 龙天运突然又笑了,放松了姿态走到桌边坐下。此刻他又成了武林豪侠,满眼的赞赏。「恕在下无礼,实是小胡公子好风采,不愧是一品探花郎。」 「大侠说笑了,哪里有一品探花郎这种官位,在下不过区区一名从四品的中书侍郎。」 「胡真胡侍郎,昌顺四年应试,朝阳殿上钦点为探花,俊帝称「质如美玉,才学端方,容雅俊逸」。同年入中书省,从六品,不过短短三年的时间便擢升到了从四品。都说小胡公子是皇帝近臣,深受圣眷,俊帝日夜重之,须臾不能离,何以来到这城南险地以身试险?」 龙天运端着酒杯轻抿,端的是一派贵气潇洒,对「他的」过往如数家珍,想必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龙大侠倒是调查得一清二楚。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是因为俊帝多疑,谁也不信,他怕武林人群起策反,所以派了你来,他以为以聂冬的武功当可保你无虞,却没想到京兆尹贪功,居然横插了这么一手。」 他含笑举杯,眸底寒光一闪。「倒让龙某省了不少事。」 「所以你本来就打算掳人的,胡真是自投罗网。」 龙天运轻轻一笑,偏冷脸孔上竟真的有几分笑意。「是。」 胡真无言。没想到眼前这厮承认得如此磊落,这是耍无赖吧? 「抓我有何用呢?胡真一介儒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会你们这些高来高去的武功,摆在武林里,我胡真连一只三脚猫都不如。」 「哪里是「抓」,是「请」。」 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是在哪听过? 龙天运微笑。「而且小胡公子过谦了。俊帝继位,文人治国,此刻的金璧皇朝哪里还是过去的大漠铁蹄。此刻的金璧皇朝分明是文人的天下。眼下胡侍郎虽只是从四品,但皇帝恩宠日深,不日将位极人臣也未可知。」 「哦?那怎么没等到在下位极人臣再来抓?我小小一个从四品侍郎于你们仙城派有什么用?」 「当然有。」 眼前一花,铁钳般手指握住了她纤巧的下巴,龙天运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直刺人她心底。「听说俊帝有龙阳之癖,你是他的爱宠,他绝不会抛下你不管,有你在我手上,他便不敢妄动。」 胡真扭了两下,挣不开他的箝制,澄净眸底寒光微闪,却是一副恼怒模样。 「你才有龙阳之癖!你全家都有龙阳之癖!你才是某人的爱宠!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杀要剐快快动手!少说三道四地扯些无关紧要的零碎!」 第十二章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龙天运却是不怒,面具下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只唇角一弯,嗳昧地倾身在她唇边低语:「没想到小胡公子性情如此高洁,胆识过人。」 握住她脸的手掌轻轻摩挲,指腹间的厚茧在她细嫩的脸上轻轻刮着,引来一阵阵颤栗。 「干什么!」胡真再也忍不住,猛力推开他的手啐道:「我是男人!」 「也许我喜欢男人。」 「呸!下流!」 铁面具瞬间欺到她面前,铁臂再度揽她人怀,低笑。「也许我喜欢下流。」 「你——」 「龙大哥!」忽地,火红艳影如风一般窜进了屋内,看到眼前这一幕,想也没想便扬手振剑袭来! 剑气锐不可挡,胡真眼前一花,只听得当一声脆响,龙天运竟以指代剑,铮地弹开袭来的长剑。 「二小姐莫要胡来。」 「我偏要!」宫千岁大怒,挽起一朵朵剑花往胡真身上招呼,怒骂:「妖精!」 胡真没好气地回嘴:「我是男的!」 没想到宫千岁更气。「男妖精!」 胡真绝倒!如果不是情势太紧张,恐怕她真的会当场笑出来。 宫千岁攻势更加凌厉,剑花几乎闪盲她的眼。 「竟敢魅惑龙大哥!将你千刀万剐!」 龙天运将她往身后一塞,宽阔肩膀便将她护个密实,无论宫千岁的剑如何泼辣灵巧,始终难以近身半寸。 胡真悄悄往外眯了眯眼,忖度着高度。 跳出这扇窗,身后便是长街;夜虽已深,但此处乃是永京最繁华的中心,只要大声呼救,必能引人注意。 不过三楼,应该死不了……死是死不了,但断上几根骨头的皮肉之痛怕是逃不掉了,想起来都觉得疼;但……方才那一幕又跃进心头教她脸上一辣,心突突地跳着。 嗯,好像没什么选择。 「龙大哥你不要拦我!」 「二小姐,你再不住手,在下只能无礼了。」 「无礼?他刚刚做的事才叫无礼!」宫千岁尖叫,攻势更疾。 机会稍纵即逝! 胡真猛一咬牙,撩起儒袍,纵身往外一跃而下! 「胡真!」 那一声喊,让她的心猛地一跳!抬头,正看见龙天运往窗外探出的长臂与那双写满惊骇的眼睛。 那声音……不可能的。 【第四章】 完了! 电光石火间她脑海里只迸出这两个字。 只那一怔,她忘了该保护自己;然而生死关头哪里容得下那一转瞬,这重重一摔搞不好要摔掉她的小命—— 谁知下一秒她又被扯进宽广的胸怀里,头一晕,眼前黑了半晌,剧烈的震动让她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真不听话。」 龙天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又落入他手中,一个晚上居然被他抱了三次! 远处哨声尖啸传来。 「擒下他!生死不论,小心莫伤了小胡公子。」聂冬凛着脸孔带着四个黑衣人将他们围住。果然他也不傻,早已经布置了其他夜枭待命。 「你的护卫追来了呢。」 他的胸怀宽大温暖,胡真却听到他的心跳如擂鼓,似乎并不像表面上这样淡定? 「快放开我!放我走,我保证他们不伤你半根寒毛。」红着脸,她挣扎着试图脱离,但箍着她细腰的手是那么坚定,竟没有半点松手的打算。 「有护卫在,讲话声音都大起来了。」 龙天运垂眸看她,眼底竟真的闪着笑。「若他们办得到,自然可以带你走,不过在下很怀疑这天下有谁能将你从我手上夺了去。」 这暧昧到极点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啊?胡真嘻了嘻,善辩如她居然让他嘻得想不出什么话可应对。 「好大的口气。」聂冬蹙眉,「夺回小胡公子,不得有误!」 「是!」 话声响起处,银链飞梭从四个方向同时出手,迅疾如箭,去势如锋!每条飞链顶端都有一枚锐不可挡的银梭,数丈之外便可夺人性命于瞬间。飞錬可攻可守,是夜枭最拿手的武器。 狼族本无「迷雀夜枭」,迷雀夜枭是过去火凤一族皇甫氏的死士。 迷雀专司情报,眼线遍布天下,也作「谜雀」,代表他们的身分隐密,每个都是易容高手。 夜枭则是皇甫家主的暗卫、刺客、死士,做所有见不得光的事,训练极为严格,武功高强自不在话下,最可怕的是夜枭与迷雀皆将生死置之度外,因为这世上总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夜枭与迷雀都一定会有亲人被主子掌握,他们亲人的吃穿用度无疑是最好的待遇,但只要夜枭迷雀叛走,下一刻他的亲人就会被枭首示众,没有例外。 北狼入主火凤的领土后便接收了这支部队,原本自诩行事磊落的狼皇帝不喜欢这种暗杀流,但那么大的情报部队毁之又觉可惜,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养着;谁知到了俊帝手上后竟扩张得厉害,迷雀的数量原本就是个谜,但夜枭人数却是大大地增加了。 不知怎地,她居然为龙天运担忧了起来。 夜枭与禁卫军不同;禁卫军是光明正大的兵士,有的是防身的硬功夫,跟高来高去的江湖人自是没有可比性,依靠的完全是庞大的数量跟一身刀枪不入的重甲;而夜枭则是刽子手——杀人不眨眼、武功高强的刽子手。 她见识过他们的手段…… 是的,她见识过。不由自主地,她摸摸自己的颈项,绷紧了神经好让自己的手不致颜抖。 铮地一声轻鸣,龙天运手中长剑出鞘,剑如流光飞萤,挽个剑花便将所有飞链缠住,再一振臂,飞链应声而断! 那看似平凡无奇的长剑竟是削铁如泥的宝物,只那么一绞便将夜枭赖以成名的飞链绞断。 暗夜中,兵器交鸣声不绝于耳,那声音、气息都让她回到七年前的那一夜。飞链每一次袭来都带着血腥味,每条链子细碎的声响都代表着爹身上一道道血痕,她不由得颤抖,紧紧揪住龙天运胸口的衣袍。 「嘿,」龙天运低头轻声道:「莫怕。」 莫怕?! 飞链银梭织成天罗地网,命在顷刻旦夕,他竟还有心情对她说「莫怕」?! 银光闪处,暗夜中几不可见的银针破空而来,胡真盯着那寒芒,心头一骇!龙天运手上长剑蓦地往她身前一横,「叮」地连声脆响!夜枭的暗器,从来不只是几根银针就算了。 差点就…… 「你们干什么?!」聂冬暴喝一声,振剑攻来,急道:「不准伤他!」 胡真知道自己又在生死关头走了一回,不由得冷汗涔涔。 大雁楼透出的光影绰绰,窗台上透出两条俪影,那是冷眼看着他们的宫千水、宫千岁姊妹。 宫家姊妹都来了,这里不可能只有龙天运一个人,她突然觉得原先的想法可能不是很妥当,以她现在的身分被擒,搞不好真的一下就被宰了。 悄悄地,从怀里握紧了防身的匕首。 那是人之常情吧,扔掉烫手山芋跟怀里会咬人的猫狗。 锐利的匕首无声无息地刺进龙天运毫无防备的腰际。 「你……」龙天运很明显地动作一慢,却没有松手。 「放我走就给你解药。」胡真咬牙低语。 任何人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刺,肯定都会把她扔出去的,但这家伙根本不是人! 要应付四名夜枭跟聂冬暴起的长剑,怀里保护的人竟然对他下手,这场面太尴尬。 「快放我走,不然你就死在这里!」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让胡真整个恼火起来,匕首稍微往前推。「我不想杀你!」 「我知道。」龙天运闷声回答。 尖啸声响起,四面八方无声无息地出现几条人影。 「左使!」他们怪声怪气地喊。 龙天运以雷霆万钧之势逼开了夜枭,迅捷拖着她往后疾退,那些人便迎上去拦住了夜枭。 胡真只觉得手上一紧,匕首被打落,两只手迅速被捆成一团,她甚至还来不及反应,眼前一黑,然后嘴里被塞了一团布。 盖她布袋?!他居然盖她布袋!这家伙…… 「乖乖的,再使诡计我就把你扔下去。」 这家伙傻的,她还巴不得被扔下去!胡真使尽全力胡踢乱踹,却在下一刻被点住了穴道。 龙天运将她扛上肩。风声飒飒,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辰了,只知道马匹震得她浑身骨头都快散了。 第十三章 灯花静静,偌大明亮的宫殿内空荡荡,没有人、没有风,像是连时间都停止流动,万物倶寂,只剩恐惧。 他惊喘着醒过来,咆哮:「小喜!来人!小喜!」 数名小黄门疾步过来齐齐在床前跪下。「陛下!」 「人呢?小喜去了哪里?!」 他狂暴怒吼,从龙床上挣扎着起身,宽大袍子松松地挂在身上,露出白皙孱弱的身躯,一阵晕眩,他虚弱无力地跌落床底。 「小喜!」 「陛下!陛下息怒!喜公公马上就到……」 内监们七手八脚地想扶起他,但他毫不领情,只不断厉声怒吼:「小喜在哪?!胡真在哪?!叫他们来!快叫他们来!不要碰我!贱人!」 内监们惶恐地停了手,只得跪在他四周不住磕头,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奴才放肆,陛下息怒」。 「闭嘴!闭嘴!再不闭嘴统统杀了!」 四下顿时无声。 他喘息着闭了闭眼睛,暴躁地问:「说!小喜去哪里了?胡真回来没有?」 「喜、喜公公去了御厨,顷刻便回。胡……胡侍郎已经出宫一日,还没有消息——」 「滚!」 小太监们吓得面无血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殿内又是空无一人了,只留下他孤单地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不住喘息。 他想起身,但浑身发颤得太厉害,连手指都抖个不停,不要说起身了,连想把自己撑起来都是个问题。 俊帝,兰七。 狼族皇室曽经最为跳脱潇洒、文韬武略、胸怀经纬艳惊天下的兰七王,如今只剩这副残躯,半死不活,近乎疯癫。 仰望寝宫穹顶上所绘的飘飘天女、张牙舞爪的五彩巨龙,俊帝唇角泛起一抹讥诮的笑。 报应。这就是他弑兄杀侄的报应。 他一日一日地衰颓孱弱,一日一日地益加多疑,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令他开心,也没有什么能令他相信。 暗夜里他次次被梦魇所噬,背叛的痛苦折磨着他,他彷佛再也不是自己,关在这华美的笼子里他无法呼吸、无法喘息! 那又怎么样呢?当初他不知道这代价吗?他知道的。他早知道自己会成什么样子,只是不知道原来真的这么痛…… 「陛下。」小喜静静地来到他身边,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一点情绪也没有地凝视着他。「吃药了。」 「扶我起来。」 小喜将他扶起,轻轻地放在龙床上,一匙一匙地喂他喝汤药。 俊帝得了奇怪的寒症,只要病发,整个人就如泡在冰水中似浑身发冷无力,只能用大热大补的汤剂压制,却始终没办法治癒。 但大热大补的药哪能这么个吃法?他体内的火像是用他的生命在燃烧似,整个人愈来愈瘦削,一日日枯萎。 「胡真呢?」 「胡侍郎奉旨办事,他说快则半日,慢则两、三日必回。」 「哼……回?他晓得要回吗?他愿意回吗?」俊帝冷笑,伴随着几声咳嗽,瘦削的胸膛不住上下起伏。「怕他是巴不得永远别回来了吧。胡真……胡真…… 连根手指头都不让我碰碰,看到我就像看到蛇蝎猛兽,他肯回来吗?!」 「陛下多虑,胡侍郎忠心耿耿——」 啪地一声脆响,小喜脸上火辣辣地浮起掌印。他被打得头一偏,唇角缓缓渗出血丝。 「去哪里了?!」他喘息着问,眼底尽是恼怒。 「回陛下,御膳房。太医院的康厚德开了单子做药膳——」 「怕毒不死我?!」俊帝突然扑上来冷笑着掐住小喜的颈项;他喘息着将小喜的脸拉扯到眼前,深深看进那双一点感情也没有的眼睛里,近乎疯狂地低语:「是不是?是不是怕他们毒不死我?!」 「奴才……不敢。」 「不敢?!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若不是怕我杀了太后跟那两个小鬼,若不是怕我……若不是怕我暗地里杀了她们,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小喜的脸色渐渐转白,他的手虽然枯瘦如爪却仍十分有力! 那形状美好的唇微微泛着青,俊帝猛地将他拽人怀中,狠狠地吻住他!那么凶猛粗暴,没有丝毫的怜惜! 兰七蹂躏着他,恶狠狠地,将所有怒火发泄在他身上!小喜连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像是木偶似地任他蹭蹋,但愈是这样,他的心就愈痛!小喜愈是不吭声,他的痛楚便愈深一分! 待所有的怒意逸去,他终于醒了,再一次懊悔不已,只能颤抖地捧着小喜的睑低喃:「是朕不好,全都是朕不好……别……别生朕的气……好不好?」 小喜那美丽绝伦的脸上有着他的指印,因肤色白,衬得那指印颜色更深、更痛。 但小喜侧着头闭着眼睛咬牙不说话的模样却又脆弱得教他心颤,他深邃的眼蒙上情欲的氤氲,低低地抵着小喜纤细的颈项,沙哑轻语: 「你要什么,朕都依你。黄金万两、百亩良田,都可以许你,让你爹娘一生富贵荣华,让你的兄弟姊妹们出将入相,好不好?别生气……不要离开朕……」 小喜却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任由他轻舐着他的唇、啃噬着他颈项间细白的皮肤,任他疯狂地索求着温暖…… 偌大的宫殿空荡荡地,烛芯摇曳成泪,只有呜呜咽咽强忍的低泣与兰七强横野蛮的低唤。 「小喜……小喜……小喜……」 胡真蓦然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龙天运那张雕刻般的脸,只一瞬,面具底下的眼睛彷佛闪过一抹光。 她、当然、没有睡着! 不可能的。在这种生死关头,在这种危险时刻,她怎么可能会睡着! 一定是马匹太颠,所以她有那么一瞬间失了神—— 呃……她的确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从一袋萝卜重新升级为人,再度好好地坐在马匹上。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姿势居然还跟先前一样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人家怀里,但那绝对不是因为她睡着了,她肯定只是、只是有瞬时的恍神。 「我没睡着!」 龙天运的唇很明显地抿了起来。他正经严肃地往下望了一眼。「嗯。」但他明明忍着笑! 可恶! 胡真在心里咒骂一千次,可恶可恶可恶! 「很快就到了,小胡公子稍微休息片刻也无妨。」他闷声说着,强自按掠,但双肩剧烈的抖动还是泄漏了他的愉快。 「该死!不准笑!」 「唔……」龙天运干脆朗声大笑。 胡真真恨不得地上突然裂出个大洞把他给吞了! 马匹已经慢了下来,四周虽然昏暗,但映着明月的河水荡漾着水银般的光,凉风里夹带着淡淡青草香的雨丝在在让胡真知道他们已经远离了永京。 「去哪里?」 「分舵。」他的声音里还带着笑。 「仙城派分舵?」 「自然是了。」 居然连分舵都有了!夜里说什么想在中土开宗立派自然是一派胡言,仙城派早不知多久以前就已经在中土开宗立派,只不过是暗着来罢了。 「大侠千里迢迢来中土,靠着一个小小的地方帮派就想……呃……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复我南都濮柳,还中土为诸子百家、繁花盛开之地」?会不会太不自量力?」 「想激怒我?都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了,小胡公子还是想逃,会不会太不自量力?」 「哼!」 「夜枭里头有人想杀你呢。」龙天运突然话锋一转。 是啊,夜枭里居然有人想对她下手,方才那惊险的一幕还在眼前,想起来是很有些害怕的;只差那么一点点,她的小命就没了,轻易简单得不值一哂,同时还能嫁祸给仙城派,完美的借刀杀人。 「你想,到底是皇帝想杀你?还是皇帝身边的人想杀你?」龙天运饶富兴味地问。 「我怎么会知道!」 「皇帝那么喜欢你,想必是舍不得杀你的,也许是皇帝身边的重臣——」 「你管谁想杀我!我的死活与你何干?!」胡真不耐。「识相的就快点放了我,免得毒入心脉,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唔……也是……」龙天运的声音低低的,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往前倾,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喂!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有点累……」靠在胡真背上,他低低地说着。 第十四章 有点累?背后的重量愈来愈重,胡真拧起眉。「喂,你的人呢?不可能只有你吧?其他人在哪?」 「没有其他人……」 话声未落,身后的人已经压倒了下来。 瞬间胡真惊愕得僵住,不知该如何是好。咦?难道匕首上真的有毒?不可能吧! 龙天运整个身体重量全压在她身上,她的思绪百转千回,霎时竟举棋不定。扔下他?杀掉他?还是…… 无人驾驭的马匹停伫在河边,胡真踌躇半晌,终于叹口气。 虽然是苦活,还是得做。 像是老天应允似,就在那瞬间,原本明亮的月夜突然暗了下来,诗意的雨丝转骤。 初夏的雨来得又疾又猛,密布的乌云夹杂着轰隆雷响,天际远远地闪着光,无数银蛇在天际乱舞,看起来这雨一时之间是不会停的。 靠在她背上的龙天运重得很,怕他在不经意间摔下去,胡真只好解下腰带,将两人绑在一起。 这么一来龙天运的脸就靠在她肩上,灼热的呼吸搔着她的脸,乱人心神。 不知道龙天运原本打算带着她去哪?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瞎走了大半个时辰,怎么还是连一户人家都没有? 原本龙天运走的就不是官道,离开河流之后的小径更是荒僻得可怕。泥泞的林道连马匹都走得极为辛苦,好不容易才找到间破庙,胡真已经累得不成人样,还得费尽力气把人拖进庙,她已经连骂人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倾盆大雨将两人淋成了落汤鸡,就算没雨,要将这么个大男人拖进庙里也够累了,更何况是现在。 坐倒在地上喘息片刻,胡真又急急跳起来生火,然后思索该如何面对下一个难题。 嗯,这题真的很难,因为她从来没脱过男人的衣服。 这家伙到底伤了哪里? 龙天运看起来瘦削,重量却很惊人。胡真的手在他身上乱摸一通,除了腰后的伤,还真找不到其它伤口。但她知道夜枭暗器厉害,眼睛看不到不代表没有;眼下除了把他剥光,还真想不到其它办法。 胡真很苦恼。 最后只得先让他背过身去,这才发现龙天运的肩膀真的好宽大厚实。想到自己不久前才靠在这宽厚的胸膛上呼呼大睡,就忍不住脸红。 「别胡思乱想了。」胡真连忙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点。 剥吧剥吧!人生难得几回能剥掉个大男人的衣服不是?勇敢点! 拿长剑割开衣服?还好先搜出匕首了,不然真拿这位大侠削铁如泥的长剑割袍子,搞不好连他脑袋都给割下来。 「真蠢……到底伤了哪啊?我说你啊,撑什么大侠呢!可恶的混蛋,早早放了我不就没事了吗……」 胡真边念边捜,又跑进大雨中把马鞍给拖进来;幸运的是不只在马鞍中找到了药包,还找到些干粮,总算这姓龙的蠢得不算太厉害。 烤着火,她将龙天运身上的衣袍割开,待看清他的背时,不由得微微蹙了眉。 这一身深深浅浅的伤痕数量可真不少,长长短短的疤痕交错甚是可怖,幸而看起来都是旧伤了,新的伤只在腰后处,其实也不是很严重,就一指长的刀伤,割得也不深,血迹已经干了;而她清楚得很,自己并没有在匕首上淬毒。 龙天运的上衣被她割得稀烂,虽然很是腼覜不安,但还是红着脸将他全身都摸了个遍。没血迹,没异样硬物,除了腰上的伤,连块皮都没磨破。 好不容易全身检查完,她已经累得快厥过去,既尴尬又疲惫,忍不住咬牙低骂:「龙天运你个窝囊废!不要告诉我你就晕在这么道手指长的刀伤上!要真是如此小……小爷我就亲手废了你!」 待包紮好伤口,她又去摸他的脉搏。虽然医术学得很潦草,但也知道指尖下的脉动缓慢而稳定,简直就像是睡着了似。 此时天色已经微亮,然而雨还是淅沥沥下个不停。 门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说起来很诗意很浪漫,但事实上附近杳无人烟,而她又饿又累又冷,真正的饥寒交迫。 干粮硬得很彻底,考验牙口不打紧,还考验着耐心;感觉差点把牙咬崩了也没能充饥,这种际遇实在太悲催。 龙天运看起来晕得很彻底,呼吸安宁深沉,胡真不由得咽咽口水,把手上硬得可以拿来当凶器的干粮扔掉,爬过去看着姓龙的那张脸。 整个晚上她都很想做一件事——掀开那面具。 既然连他衣服都脱了,掀个面具算什么?她不懂自己干嘛紧张得像只鹌鹑。 映着摇曳的火光,龙天运的脸显得明暗不清,那刚毅的线条似柔和了不少。 再次想起坠楼时他那一声大喊,教她吓停了心跳的那一声呼唤。 无论如何一定要看看这张脸! 胡真想着,深呼吸一口气,手伸了过去,抓住冰冷的铁面具,只那一刹,龙天运突然睁开了眼睛。 胡真一窒,瞪大了眼睛,不由得松开手往后弹一大步! 哪、有、那、么、巧! 「你得负责……」龙天运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深邃如潭,声音如醇酒般又带着微微的低沉沙哑。 负责? 待想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她真是气得个倒仰!气得眼睛花了、气得血脉沸腾!她真的很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可是在那瞬间她的神经断了、脑袋炸糊了!于是,丰神俊朗若芝兰玉树的小胡公子状若疯魔地扑上去! 「脱光了我的衣服当然得负责,你冷静点——」龙天运握住她一双皓腕,忍着笑开口。 冷静?!胡真赤红着眼睛,呲牙咧嘴地鬼叫:「我要宰了你!」 龙天运闷笑着闪躲。好吧,他是不该逗她的。「胡真,别生气……」 「左使!」破庙外冲进几道人影,来人一左一右将胡真架住。 「小心点,莫伤了她!」 胡真肺都气炸了,脑袋都炸糊了,哪里听得到其他人说了啥,虽然左右肩膀完全被架住,她仍然不依不饶,趁着龙天运一起身,居然扑上去狠狠地用脑袋磕他! 龙天运没料到她真的被气昏了头,竟是来不及闪躲,胡真就这样一头撞在铁面具上。 这一撞,自然撞得不轻,头都给撞破了。 她睡着了。 龙天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还以为她只是放弃了抵抗,但见她好半晌都没动静,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动作太粗鲁或者马匹震动得太厉害让她受了伤之类的,结果她居然……睡着了? 现在是睡觉的时候吗? 如果骑马的真是个武林杀手呢?如果她不是在他身边,而是真正的身处险境呢? 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危险?!江湖上多的是江洋大盗、杀人如麻的家伙,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被掳的?身为人质,居然在这个时候睡着?! 将她绵软的身子扶好,取下她头上的布袋,轻轻地探着她颈项上的脉搏。她的脉动缓慢而清晰,听那安稳的呼吸声,他整个哑然。真是睡了。 他悄悄将那包得死紧的领口稍微松了松。 他听见她深深地、舒服地轻吁了口气。 再一触,那伤疤就在他指下;轻轻地翻开那领子细看,心底一阵抽痛。 一圈淡红粉色的扭曲疤痕围绕着她的颈项,虽然早知道这是陈年旧伤,但这样细看着,心底的害怕恐惧还是一波波涌升上来。 那是夜枭的银链飞梭,链子绕在她细细的颈项上,錬子上细小的倒钩戳进她的脖子里所造成,只要再深一点点、只要再多一点力道,她的头就会落地…… 想着当时她颈项绕着银链的那一刻,他害怕得背上泌出冷汗。 将马匹速度放慢,示意其他人先走,随从们对他的举动表示忧心,他却只是挥挥手。 好半晌,那恐惧攫住他,让他连呼息也费力。 难怪在大雁楼外她会吓得发抖,原来她曾离死亡那么近、那么近…… 难怪她总是将领口包得死紧,从下巴以下分毫不露。 这伤,太容易辨识,又太难以解释。 让她靠在胸前,趁着微弱的光细细打量她的脸。过去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现在终于可以尽情看个够了。 脸好小,且清瘦得让他揪心!这么的轻,整个身子瘦了好大一圈,抱起来一点重量感也没有,像是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第十五章 初相见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的胖大福?那个镇日吃个不停、整个人肥嫩肥嫩得像一头小白猪的胖大福? 脸都瘦得尖了,那细致的脸那么小,还没有他的巴掌大,像是从分别那日起就没长过肉似的。 不不不,比没长肉还糟!原来有的那一身小肥油全都消失了,瘦得让人心疼! 可是他知道,那是她。 即便他们之间相隔了七年的时光长河,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那时候她穿着深绯色云纹官袍,手执玉笏罗列在百官之中,站在冬雨绵绵的御街上,纤长如青竹,温润而细致,两泓明波静川深不见底。 那袍子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扣着,纤细身子包裹在那身拘谨宽大的袍子里。他的心忽地一紧—— 那是,他的,胖大福。 想到很久以前他就曾怀想过胖大福规规矩矩穿上官袍的模样,没想到亲眼见了,心情会是那样激动。 作梦也没想到,那一别,就是七年。 作梦也没想到,重逢时,她还是扮成男孩,成了「一品探花郎」小胡公子。他以为她死了。 凝视着那玉人,一瞬间,热泪如倾。 以为她已死的那七年,他的心被剐空了一大块,只要风一吹,那空洞便呜呜咽咽地无声哭着,日日夜夜,没完没了…… 怀里的人嘤咛嘟囔几声,微微挪了挪身子,脸靠在他胸前微微蹭了几下又昏沉地睡去。 好可爱,就像当年一样。 他的眼神炽热却又温柔地凝视着她,那蓄意画得浓黑的两道剑眉、俊挺的鼻梁,与那微启、轻轻呼着热气的唇。 他当然知道胖大福是女孩。 刚开始只是迷迷蒙蒙地感觉呼延真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后来宫女爬上他的床后他就知道了。 他是金璧皇朝唯一的皇子,才继任皇位,想爬上他床的女人就前仆后继汹涌而来,宫女、皇室亲戚、百官的女儿们,千娇百媚不一而足。 兰十三有次气得牙痒痒地骂,是不是真得用条贞操带把他锁起来才行;她超不耐烦打发那些不屈不挠的女人们! 「那种事,只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儿做,其他人全都不行!」 兰十三有很严重的洁癖,他只不过好奇碰了那宫女几下,就狠狠地被嫌弃了。 虽然她没骂他也没打他,可是眼里满满都是鄙夷嫌弃,好几天不肯教他武功,开口闭口喊他「陛下」,却连正眼看他一下都不,连同他讲话都嫌脏,更不许他叫她姑姑,板着脸只当冷冰冰的师父。 有这种冰清玉洁的师父,遇事可不是不碰就算了,还得主动把她们赶走才行。就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胖大福是个女孩儿,因为触感跟那些宫女们很像,软绵绵的,柔若无骨,还有些他说不出来的不同;但他知道,呼延贞跟他不一样,他好惊奇!偷偷告诉兰十三,还被耻笑了很久。「难道你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吗?」他不服气。 「废话!除了呼延恪那个瞎子,谁看不出来?!」 他张着嘴哑然半晌,搔搔头。「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胖大福——不,呼延真,该怎么办?」 「你想不想天天跟她在一起?」 他用力点头。「想……」 兰十三狠狠地巴了他的头。「笨!那就装作不知道。」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酸涩笑容让他不自觉地用力箍紧了怀里的人儿。 然后她猛地坐直了身子,醒了,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连半秒的恍惚都没有,立刻嚷:「我没有睡!」 她却不知道,那口气、那模样教他好气又好笑,原本坚固冷硬的心溃堤得乱七八糟。 又想到不久前她跳楼,那宽大袍子翻飞如翼,无止尽地下坠……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会从胸口跳出来。 他喘不过气来,吓得魂飞魄散!她只不过重回他怀中片刻,只不过相拥了片刻,就又失去了? 她以为他是仗着武功高强才腾身出去救她;不,根本不是。 在那一瞬间,他忘了一切,眼里除了她,什么都不存在。 如果她真的摔死在他面前,那下一刻……他不敢想下一刻自己会怎么样。因着剧痛,他的瞳眸紧紧地缩着,恍惚了半晌,突然觉得好像魂魄飘了起来,并不在自己身上。 那恐惧至今仍牢牢地攫住他的心,只要一回想,就痛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能松手,没办法。 搂住她的手更紧了,彷佛想将她嵌进身体里去似,再也不放手。 「喂!」所以当她问:「喂!你怎么了?」 他没办法说话,除了装晕,他真的没其它办法。 她不明白,而他不能让她明白。 七年前锦华宫 偌大的宫殿极其冷清,内监与宫人寥寥无几,只有送来三餐的时候得见人影,平时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宫女侍候。 侍候皇朝的十三公主兰秀,虽然她已经成了废人。 大白日的,日头亮晃晃地斜照进来,长幔轻扬,半空中点点浮沙似金雾漫舞,远方传来宫女们娇俏的谈笑声,可是这里却静得彷佛连空气也凝结了。 俪人歪在秋千上,洁白颈项半垂着,看似很美,近观才知她眼底根本没有半点活气,怔怔地,一眨也不眨,像个无生命的傀儡般被扔在这里。 落叶飘在她华美的袍子上,蝶蛾栖在她娇美的脸上,她仍是一动也不动,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夕阳西斜,宫人送来御膳,老嬷嬷便过来将她抱进去。 老嬷嬷喂她,她顺从地张口,只吃了几口便闭起嘴巴眼睛,嬷嬷也不逼她,轻轻地替她擦净手脸,然后将她抬上贵妃椅;她依然是半歪着,直到夜深。 静静地,韶光来去,日昇月落,她了无知觉。 即便是他来到她跟前,她依然无所波动,连眼睫也不曾轻颤过。 曾经,她像一头飞扬跳脱的小狮子,是皇朝里最美的一道风景,千重宫殿犹嫌太小,无论在何处都能见到她的身影音容。 她大哭大笑、大吵大闹,一下学文、一下习武,今天乖觉了自己公主的身分,大家闺秀似地抿着唇、踮着足。 隔天她又觉得自己明明是草原荒狼,于是骑着马冲出了宫殿,跑了一整天,直到马差点被她累死。 她缠着父皇讨封邑,讨到了最最富饶的封邑,却连三天都不到就忘了。 她决定自己应该是皇朝的下任皇帝,于是威风凛凛地跑上龙椅,四平八稳地坐着不肯下来。那年,她不过九岁。 她的兄姊们都让着她,因为她年纪最小、模样最可爱、天资最聪颖,也最受父亲的宠爱;但小孩子的童言童语里却埋藏着逐鹿天下的野心,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容颜,他们暗暗心惊! 十二岁的时候,她的武功已是所有皇嗣中最高的,奉派教她武功的皇家侍卫长说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她;于是便从武林里请来高手,但他们也教不了她太久,他们说秀公主骨骼清奇、悟性奇高,是武林奇才。 又过了两年,她已经融合了各大派的武学精华,武艺惊艳绝世。 才十四岁,除了内力稍有不足,手脚功夫竟已臻化境,连皇帝都觉得不可思议。奇才啊,真是奇才! 十四岁,秀公主在宫内遭遇了第一次的暗杀,幸而她体质够好,没死。那次的毒杀让她躺了整整一个月,但她不觉得自己是被暗杀的,不可能的,她的兄姊们都爱她,他们没有理由杀她。 同年,她的大哥兰壹被立为皇储,可是兰壹体质孱弱,竟然不到半年就病死了。 于是二哥兰馥被立为皇储,谁知道一次意外,兰馥也死了。 然后是她的三姊、四哥,接着是她的十一哥。各种意外纷陈,简直不可思议。 其他的虽然没死,可是不久就纷纷离开了皇城,有远嫁东海的、被外封为王的;短短两年,十三个兄弟姊妹死了六个,原本和乐的大家庭突然像是玉珠坠地,散去了辉煌。 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了皇位,她的兄姊们正在互相残杀。 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她是那样无忧无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她的世界哪里曾有过这样血腥残酷的景象! 她很害怕,怕被兄姊们杀了,更怕自己最后也变得跟他们一样,所以除了逃出宫去,她没有别的选择。 第十六章 幸运的是她正好遇到云游四海的师父侯陀。那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是天下无敌,遇到侯陀之后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在侯陀手底下十招都走不过,于是她拜侯陀为师,在他身边习艺两年。 十七岁时,她的六哥继位,大局既已底定,她便拜别了师父回宫。 也就是那年她见到了呼延恪,可是呼延恪已经有了妻子,在那场相遇命运宴席上他甚至没正眼看过她。 兰十三很后悔,如果她不出宫两年,如果她可以早一点认识呼延恪,那么呼延恪一定会喜欢她的。 她热切地追求他,毫不害羞地在朝堂上对他唱情歌,还跑到他府里去闹事,要呼延恪的妻子让位给她。 是的,当年的她真是一点廉耻心也没有,死缠烂打地想要嫁给他,可是呼延恪就是不理会她,他当她是个讨厌的孩子似地容忍着,谦和而有礼,冷淡而疏远。为了想得到他一笑,她真是殚思竭虑,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他的妻子坠马了,听说摔得很严重,还被马踩断了脊椎骨——大家窃窃私语地说是她做的,说不定连呼延恪心里也是那么想的吧,所以后来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冰冷无情。 她是冤枉的,即便她是那样一心一意想嫁给他,也不曾想过要害人;虽然她是那么希望他们可以早点认识,虽然她真的在心里诅咒过无数次,希望他的妻子 可以早点死……但她从来从来不曾因此而起过杀意。 可是呼延恪从此再也不理她了;他不见她、不听她说话,即便在宫内遇上也当她不存在。 那种被视若无睹的冷落比恨更伤她的心。 她想离开了,留在永京做什么呢?呼延恪那双冷得让人连心都结冻的眼睛不看也罢;六哥燎皇日日夜夜催着她成婚,彷佛她就只剩下为他巩固疆土的价值。可是那双小手却揪住她的衣角。 「姑姑,」那小鬼这样老气横秋地叫她,「我叫你师父,你教我武功吧!人家都说你武功天下第一。」 武功天下第一也未必要有徒弟;她既是侯陀的徒弟,跟着侯陀出家也是条出路。当然不是青灯古佛那种出家,侯陀自己都特爱吃肉喝酒,他云游四海无拘无束,清规戒律什么的对他真真是浮云两片。 去找侯陀吧,她的心这样喧哗地呐喊着,跟着他浪游四方,也许可以忘记心上难癒的苦痛。 「如果我武功不好,以后很容易被杀掉的。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万一我死了,为了争夺皇位,皇城内一定杀成修罗殿。」 那小鬼这样抿着唇说道。明明才八岁,那纯真的眼里却像躲了个几十岁的的老灵魂似。 于是她叹息着留下了,但从那天开始,她就不再是皇朝的秀公主,而仅仅是兰十三,兰欢的师父兰十三。 后来……后来就变成这样了。她差不多是死了吧,就只剩下这么一口气还抛不掉。 他为什么要再一次出现在她跟前? 在她最惨最惨的时候,她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被他看到。 就这样让她安安静静地死去不行吗? 已经被禁锢得太久太久,那层厚厚的壳像座城墙挡在他们之间,但在她心底最深最柔软的地方依然还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 「你的封邑,」呼延恪跪在她跟前喑哑地开口:「我需要它。」 于是那火苗轰地一声,燎原。 【第五章】 十天。胡真失踪已经超过十天。 迷雀们倾巢而出却一无所获,胡真跟龙天运彷佛人间蒸发,半点消息也无。胡真的失踪还不是最让俊帝震怒的,最让他怒火滔天的是,像约好了似,永京周围的几州同时传来匪报,虽然规模不大,却是皇帝最容不下的挑衅! 俊帝凛冽的目光下,朝阳殿上朝臣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个时辰,却一点结论也没有。 要不要剿?由谁去剿?或者抚呢?谁去抚好?俊帝最恨结党,于是朝臣们全都「洁身自爱」,最后就是各说各话、各行其事。 「够了!让你们继续这么闲话下去,再论几天也论不出什么用处来!」 「陛下息怒。凉州、慕州、耿州之乱为祸不大,多数是些武林人勾结盗匪所为,只要各州派兵围剿,想是很快就能平息下来。」 「是啊,陛下仁德,小小纷乱无须挂怀,令各州州牧、府台严加防卫就是,想来很快就会平息了。」 除了这么些不痛不痒的上奏,所有朝官竟是提不出半点有效的解决办法。 俊帝气极,不由得冷笑。「那么诸位爱卿,谁能告诉我,武林人勾结盗匪究竟意欲为何?天下太平已久,既无天灾也无水患,何以要勾结盗匪与朝廷为敌?」 「呃……」 「说不出?」 众臣面面相觑,目光全投向总管各地官衙的刑部;刑部尚书楚光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禀陛下,乃因武林人不愿受朝廷辖治。」 俊帝凛着脸,眼神阴暗。「不愿受朝廷辖治?所以爱卿的意思是说在我金璧皇朝竟还有不辖之民?朕非但管不了他们,还更该不去管他们?」 楚光及众臣连忙下跪。「臣不敢!陛下息怒!」 「息怒?」 俊帝猛地手一挥,将鎏金台上的一干什物尽扫于地。「息怒!你们除了这两个字就拿不出别的本事来了?!一群废物!张口武林闭口武林,武林是什么?!武林在哪里?!武林扫荡不得?!由着几个武夫拿了朝廷重臣,勾结盗匪兴兵作乱却一点法子也拿不出来!要你们何用?! 「陛下息怒,这班武夫并非普通流民,朝廷重兵可以镇压盗匪却没办法对付武林人。武林人士勾结盗匪更好,否则哪有理由围剿?更难杜天下悠悠众口——」刑部仆射林端不知道是抽了哪根筋,竟上前直言。 「勾结了盗匪还更好?!拿下去!给朕拿下去重重责打!」 楚光大惊失色,连忙下跪。「陛下饶命!求陛下恩赦!仆射林端妄言,不如打入天牢——」 俊帝只是冷笑,左右侍卫压着惶恐不已的林端下去。 林端却还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陛下开恩!陛下!陛下开恩哪!」 「得勾结了盗匪才能剿?!平素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你们是给皇朝当差?!还是给那群武林人当差?!」 明明隔了极远,朝堂内却还是听得到那板子狠狠打在肉上的声音,听得见林端的哀嚎,不久那声音渐渐低了,直至无声。 他们希望俊帝会在最后关头饶他一命,可是,没有。 板子笃笃笃打在肉上的声音持续不停地响着,像是也打在他们心上,每一下都吓得他们冷汗涔涔的心一跳又一跳。 朝臣们皆悚然! 七年前俊帝屠杀永京百官的情景历历在目,这七年来他们鹌鹑似地活着,不敢相依取暖、不敢夸言朝政,只是一具具木然的人形傀儡,除了跪拜着高呼万岁,已找不出其它用处。 「觉得朕下手狠了?」 朝臣们不自觉地全都后退一步,俯身下拜。「臣等不敢,臣等无能。」 俊帝猛地起身,恶狠狠地叱道:「确实无能!给你们一个月,再不能平剿乱局,一个个提头来见朕!」 远处马背上龙天运俊逸身影,黑色大氅翻飞。 她突然忆起那宽厚温暖的背,耳畔似乎还听得见那平静安稳的心跳声,突然想到前几夜发生的事,脸上蓦地一红,可疑的霞红慢慢晕染开。 那天在破庙里,她袭击了龙天运。 她的额头肿了一大包,而受害者龙大侠却因为戴着寒铁面具,所以半点事都没有。 这真是太羞耻、太丢脸了!所以一路上她坚决不跟他说话,彻底无视他!认真地端着小胡公子的架子,虽然额头上肿得老高。 夜里,龙天运来到她跟前,手里拿着金创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额头又红又肿,真的很疼,所以当金创药一抹上去,她不自禁缩了一下,发出啊嘶的吃痛声。 龙天运的动作立刻停了,扶着她的额头轻轻吹气。 记不清楚有多少次,打完架后她跟兰欢躲在竹庐后,兰欢也是这样轻轻地帮她的伤处吹气。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伤,轻轻地吹着,深怕弄疼她,一吹一问:好点了吗?会不会疼?那家伙嘴笨得很,根本不会哄人,但那样温柔专注的眼神却深深烙印在她心里。 第十七章 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大咧咧地缺神经,每次她都粗声粗气地拨开兰欢的手,嫌弃他太娘们。 热气立刻氤氲了眼睛。 兰欢已经死了,虽然兰欢是她最好的朋友,但他已经死了七年了! 她已经哀悼过了,那些痛楚早就该过去。 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不再痛,可是那瞬间,她竟痛得连嘴唇都在颤抖。她是小胡公子,她是小胡公子,她不能哭,可是她怎么能够忍住? 突然,龙天运将她紧紧拥住,像是可以理解她的痛苦,虽然她什么也没说。那瞬间,原本围在火堆旁的众人顿时跑个精光。 小胡公子因为擦个药,哭了。 天哪!还能再更丢脸一点吗? 「嘻。」 突然,骑走在身旁的山鬼看着他酡红的脸,咧着嘴,笑了。 那惨白的脸上配着一张红艳艳的大嘴,不笑还好,一笑就让那张脸扭曲得更怪异,怎么看都有种滑稽的恐怖感。 他嘻地一笑,她的心就不由得抽一下!这几日她不但被累得够呛,更被这五只鬼整得快崩溃! 这是那天夜里迎战夜枭的五鬼之一,据说是赫赫有名的「南都五鬼」。 这名字太直观,听了就让人想翻白眼。 这五只鬼听说是师兄妹,但她实在很难分辨出到底谁是谁,因为模样委实太像,都是惨白的脸、红艳艳的血盆大口,说起话来瓮声怪气,披散着一头乱发,佝偻枯瘦、穿着一身死白死白的丧袍,虽高矮胖瘦不同,但猛一看根本就像五胞胎难以分辨。 「唉!没办法,咱左使卓尔不凡,是个人都会喜欢。」山鬼说。 胡真感觉自己额头上青筋在跳动,但她努力冷静自持,只淡淡哼了声。 「小胡公子也喜欢。不分男女老幼,通杀。」水鬼跟上来。 通、你、妹——别生气、别生气,不值得为这五只傻鬼发怒。 此时龙天运居然还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寒铁面具底下的眼睛静静地灿着光看她,那俊朗面容噙着一抹淡笑。 「你脱光了我的衣服当然得负责。」龙天运所说过的话又跳进她脑海里。 胡真连忙闭上眼,只觉得额上青筋一突一突地跳着,脆弱的自制力面临极大考验。冷静……冷静! 当初的感觉没有错,待在这人身边极为不智,实在太危险。 他满口谎言,讳莫如深。 武力打不过,拚智力又敌暗我明,最最上策就是离他远点,只可恨当时脚底抹油不够快,现在是悔不当初了。 所以当龙天运淡淡地说:「不用绑,小胡公子若想走,随时都可以不过如果再被抓回来,那在下只好跟往常一样随伺在侧了。」 「跟往常一样随伺在侧」,这语气真要让她呕血!衡量一下情势,自己乖乖跟着队伍安全得多。 可谁知他竟然派了这五只傻鬼来跟着她! 山鬼、水鬼、火鬼、风鬼、地鬼,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包夹都还剩一个可以随时递补,跟牛皮糖没两样! 样子丑她可以忍,鬼里鬼气她可以忍,脑子不好使她也可以忍,但一口一句左使好强、左使好棒、左使英俊潇洒、左使卓尔不凡,她就忍不了! 但俗话说得好,忍无可忍可以从头再忍…… 「是……」胡真喃喃自语地应。 「是什么?」山鬼回头,大咧咧地笑,那唇红得更惊人了。 「是。天下人都喜欢左使。」胡真干笑。 「小胡公子也喜欢?」 「是……」我忍。 山鬼大乐,猛一拍马,风驰电掣般往前冲,嘴里同时怪叫着:「左使!左使!小胡公子说他,喜欢你!」 胡真噎了噎,很孬地缩着脖子,却觉得整个头皮都麻了,忍到发麻。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随他去说,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我知道。」龙天运波澜不惊地回答,声音里居然很有几分自傲。「我也喜欢她。」 「……你们全都闭嘴!」胡真再也受不了地吼。 「害臊呢!」五鬼嘻嘻哈哈地调侃他。 「少年郎脸皮就是薄。」 「读书人迂腐点也是理所当然。」 「年头不同喽,相公啊姑娘什么的真不用太介意。」 「愿……天下有情人……」 胡真将脸埋入马鬃里,凄惨无比地哀悼自己儒雅温文的小胡公子形象尽失。 「啊!闭嘴闭嘴闭嘴!」她尖叫。 听到胡真的尖叫声,他笑了。 五鬼奉命去看守她的时候问他该怎么做,他只说,他要她笑。 这真是为难人;但五鬼哑然片刻却没有反驳,搔搔头领命而去。 唔……看来他们逗她笑的方式还满有趣。 一路上,胡真努力端着那温文儒雅的「小胡公子」外壳,跟他脸上的面具比,小胡公子的难度显然高出很多,毕竟他只要躲在面具后就行。 小胡公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小胡公子是谦冲君子、小胡公子虚怀若谷、小胡公子是一等一的才子。 那么多年来她扮演着一个跟她本性完全不符的角色,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兰欢,她想替兰欢、替自己父母报仇。 为了他,呼延家家破人亡。 是他带累了她,他不知道该怎样弥补,然逝者已矣,他真的能弥补得了什么吗? 瞧,此刻她又板起脸,戴上那看似真心实意、诚恳无害的笑。 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很安静,而且胃口不佳。 他不记得他的胖大福曾有过胃口不佳的问题,在大雁楼时她只淡淡看了一眼,那一桌子的菜都是过去胖大福爱吃的,但她却只淡淡看了一眼。 曾有一次,他们跑进了妓院,只因为妓院的厨子烧得一手好菜,尤其以烤羊腿最为惊人,那味道远飘出三条街外,真是教人垂涎三尺!呼延真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大摇大摆跑进去,叫了一桌子菜,妓院还「奉送」了七、八个标致大姑娘。这种事若让兰十三或者呼延恪知道,他们两个不被剥掉一层皮才怪;但为了吃,胖大福真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们没银两可付帐。 倒是身上玉佩首饰很多,他甚至还问小喜要了几片值钱的金叶子带在身上;不过他们是生客,看起来年纪又小,所以妓院只收银两。 呼延真吃到双眼灿出光,那双胖爪子就没见停下来过,油滋滋肥腻腻笑得眼眉弯弯,等妓院保镳卷起袖子抡着棍子踢开门的时候,她毫不犹豫拖着他的手就跳窗逃了。 后头被一群虎背熊腰的保镳举着刀狂追,呼延真居然还有心情回过头去,兴高采君地鬼叫:「欢!欢!你看你看!」 他回头一看,妓院二楼一群姑娘探出栏杆,死命地朝他们挥舞着手。 「你看到没有你看到没有?」 呼延真又叫又跳地捧心大笑,一脸陶醉。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啊!哇!那些姑娘爱死我们了!她们爱死我们啦!欸!我怎么会这么帅……」 …… 满楼红袖招是这样解释的吗?那些姑娘探出栏杆朝他们奋力挥舞的可是愤怒的拳头!呼延真你那一脸陶醉真的没问题吗? 可那才是真正的呼延真,天真放肆、无拘无束的呼延真。 现在她穿着书生儒袍,扣子从第一颗规规矩矩扣到最后一颗,风一吹,宽大舒缓的袍子衬得她人不胜衣、仙气飘飘,几要乘风而去,哪里有半点当年的影子?她眼底下有着淡淡的青色,他知道,因为夜里她总是睡得很少,很警觉。累出来的。 看着那淡淡的青影,他的心似被什么紧紧地揪着,随着呼吸,一抽,一痛。 颖川梅花院 酒楼看来挺破旧,已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但胜在占地大,门口长长一排栅栏可以拴好多马,也真的就拴了好多马。 小二送往迎来,笑嘻嘻地将他们迎入内院,外头一张张圆桌上都坐了客人,正是晚饭时间,贩夫走卒、行商武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各位这边请。东家正在内院等着各位呢。」 东家?胡真睨了龙天运一眼。 里头是个雅致的小院,四周种满了梅树,梅花早已经落尽,但青梅正盛,一颗颗翠滴滴的肥硕梅子挂在树枝上,彷佛翡翠一般。 院子正中央摆着一口大炉,比一般人家用的炉要大上许多。 炉旁摆放着窄面长桌,桌上摆着各色调味料、时蔬,还有一大瓮酒。另一边的长桌上则摆了一把刀,一把干干净净、磨得峨儿亮的屠刀。 第十八章 胡真搞不懂这么大阵仗是打算做什么。 小二招呼他们坐下,却没看见其他人,就他们七个人分别坐了五张干净素雅的小桌。 龙天运跟她同桌,胡真叹了口气。 那么有时间她真的宁愿早点梳洗睡觉,天知道这一路有多累,他们已经露宿三天,比起吃,她更希望有一盆干净的清水。 「我吃不下——」 「我喂你。」 胡真一窒。 龙天运微微睨她一眼,端正肃容。「抱着你,一口一口喂。」 她半张着嘴,好半晌才气闷地别开脸。 那家伙是说真的,如果她不吃,他真的会一口一口喂她!想到他要抱着她——她的脸轰地烧热起来! 「喂我喂我!」山鬼怪叫。 「嗯……讨厌!人家不来了。」水鬼扭捏作态,故作羞窘地推他一把。 五只傻鬼乐不可支地轰笑。 胡真只觉得自己的背脊一阵发麻!她又怒又羞又恼,五味杂陈,恨不得叫他们全都闭嘴,但吼他们一点用也没有,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到没看到。 「别闹,他来了。」龙天运含笑横了他们一眼。 一名头上包着头巾的黑脸少年缓缓走向他们。远看年纪似乎不大,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因为他有张可爱的娃娃脸,看起来年纪小,但眼底其实透着岁月的痕迹。 「屠一刀。」他朝他们抱拳为礼,笑的时候脸上还有着少年的羞涩。 疯疯癫癫的五鬼居然乖乖地起身长揖。「前辈。」 前辈?那少年虽不像刚看到时以为的只有十几岁,但比起五鬼到底还是年轻了许多,而他们居然叫他前辈?! 「屠神,屠一刀。」龙天运看出她的疑惑,含笑替她解答:「成名已经超过三十年了。」 胡真讶然! 「你听过‘庖丁解牛’吗?」 胡真猛然回头,只见一名壮汉抱着一头咩咩叫的羔羊前来;他将羔羊摆在长桌上,羔羊不安地踱着步,慌张地甩头。 「这……不可能……」 漂亮少年上前轻轻地拥抱着小羊,他的手稳稳地抚着小羊的背,不一会儿小羊便不再慌张不安,在他怀里变得乖巧温驯。 即使屠一刀手里提着刀。 她以为那会非常血腥,可是又舍不得不看。 传说中的「庖丁解牛」啊!这世间有几人能看到此神技? 「听说,只要刀法够快就不会感觉到痛。被宰杀的牛羊因为死前的痛楚而绷紧身体,那肉就硬了,不好吃。可是屠一刀杀的牛羊不一样,它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死了。」 从来没想过人的刀法能够如此之快,快得让人看不出如何出手、如何转折,快得……连痛感都没有! 屠一刀的刀与手连在一起,那流光在小羊颈项上晃了一圈,接着光芒如飞萤在小羊身上四处流窜,小羊依旧站着。 「血?不可能没有血……」胡真不可置信地低喃。 「那张长桌,从我们这里看似乎是桌子,其实里头是有机关的,下面是血网,用厚厚的布垫着。」 只一晌,像是转眼间,屠一刀的刀背往羊身上一拍,原本还活着的小羊随着那一拍而溃然倒下,整头羊居然已经支解完成;再一晃眼,片好的肉盛在白玉盘上,雪白如瓣;眼前又是一晃,那四根羊腿魔术似地串在铁叉上。 胡真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龙天运轻笑着以指轻轻合上她的嘴。 「屠前辈早就不动刀,他吃素好些年了。」水鬼哼哼唧唧地说着。 「可是他——」 胡真的话声逸去,院子中间的火炉已燃起怒焰,只有一把瘦柴,靠的居然是屠一刀的掌力催动火焰,也不见他如何吃力,只是在炉下翻起掌,那青焰便像是有生命一般地往上猛窜。 片刻后刚烤好的肉片便一盘盘送上来了。 龙天运戴着面具的脸看不出表情,只见他薄唇微微往上一勾,含笑睨着她。 「要我喂?」 「不、不用,我……我自己吃。」 胡真慌乱举箸,其实不用他逼,她也愿意吃的。谁不愿意呢?这肉片香味扑鼻,没有半点腥羶,滋滋作响的肉边微微透着焦,入口细致滑嫩,肉香四溢,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 她的食欲整个被勾起来了。不记得到底已经食不知味多久了,几年前离开永京之后她变得极度挑食,不管什么食物都没有兴致;她吃,只是为了活着。 忘了自己曾经有多贪吃、多爱吃,也忘了曾经有一双眼睛,在每次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那样宠溺又欣喜地看着她。 直到此刻。 「屠前辈早就不动刀,他吃素好些年了。」 不可能。 胡真悄悄地睨了身旁的龙天运一眼,他怎么可能知道她爱吃什么? 可是这烤羊腿真的好好吃,就好像……就好像那年在永京天香楼所吃的一样! 胡真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屠一刀。 可能吗? 此刻的屠一刀正以掌力催炒着铁锅内的羊什,辛香料的香气弥漫,末了孜然粉随指一弹迸入锅内,大火轰地一闪,冲天的香气简直教人销魂,看得她眼睛都直了! 要命!好香啊…… 身旁的龙天运慢慢举箸,吃得极为慢条斯理,发觉她的目光,他只是微微一笑,深邃眼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内院来了许多同样包着头巾的乐师。 他们的乐器与中土的很不一样,演奏出来的曲子很吵但很妙。有轻快的鼓声、欢乐的月牙琴,还有如小鸟鸣叫的短笛、手拍的铃鼓响板等等。 内院四周长廊内有许多厢房,此时厢房的窗户全都打开了,许多人探出头来享受这欢快的乐声,还有人用筷子敲着酒盏,叮叮咚咚地跟着哼唱。 突然又跑来了几名少男少女,随着乐声在院内踢踏起舞。 舞步很随意,说穿了只是随着节奏摇摆,没什么章法,其中一个苹果脸少年跳得极为逗趣,耍猴戏似窜上跳下,夸张地扭腰摆臀,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可爱的少女带着小铃铛,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娇憨俏皮的风情。她裸着足,每一动都像是轻快的月下精灵;那少女几次朝她甜笑,笑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那一夜她吃了许多肉,喝了许多酒。 月如盘,梅花院里欢快的舞曲一首接着一首,有人喊着拳,也有人跑进少男少女堆里胡乱跳着舞,欢笑声如此畅快,不知不觉地,她终于放松下来,欣喜地大快朵颐,一杯杯地喝着梅子酒。 那酒真好喝,又香又甜,带着微微的酸,搭肉吃简直绝配,她不记得自己几时曾吃得这么开怀。 所以也忘了怎么会醉 总之,就是醉倒了。 真是伤脑筋啊!看着窝在怀里睡得深沉的人儿,龙天运不禁好笑。 万万想不到居然有人比他还觊觎小胡公子,他都还没动手,人家就先下手了。 他知道颍川这附近民风开放,但开放到让小姑娘自己挑床伴就着实有些吓人了。 别说单纯的胡真没注意到,若不是那小姑娘扬手时起的那一丁点儿风,让他闻到了那香气,恐怕连他也不会注意到。 小姑娘也不心急,就这么一次、两次、三次往胡真身上洒迷药,最后整个人勾在她身上想抱走她。 他就坐在一旁不动,笑吟吟地看着那小姑娘对胡真上下其手,看着那张俏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可以把她还我了吧?」 小姑娘气呼呼地将胡真往他身上一推!「贼汉子!你老早知道!」 看起来像个小姑娘,其实跟屠一刀一样,都有点年纪了;看上去才十三、四岁,但恐怕早过了双十年华。 五鬼在一旁又是一阵轰笑,他们见他不出手,也乐得看热闹。 龙天运就在众人的轰笑声中抱起了被迷倒的胡真回房。 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跟着进来侍候的小二已经将他要的热水搬来。 「那……那没有毒的。」小二搓着手在他身后不安地嘟囔:「花花姑娘心肠不坏的,她只是……只是那个……她就是……」张嘴半晌,结结巴巴地支吾:「总之那个……睡、睡醒就没事了。」 他当然知道。那女人要真敢对胡真用什么剧毒,在下手的那一瞬间就会被五鬼撕成碎片了;他们既然都没动,表示那女人用的应该是无伤大雅的迷药。 第十九章 龙天运挥挥手示意他出去,小二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退出去前还在门口犹豫了半晌,这……该不该说? 龙天运回头,墨黑俊眸里蒙着冷冷的霜。 小二吓得抖了一下,连忙夺门而出,还不忘顺手将门牢牢关上。 算了,还、还是不要说吧,反正……反正也不是很严重,就跟醉酒差不多而已嘛。 龙天运拧了热毛巾,坐在床畔轻轻地替胡真擦手。 那手青葱水嫩,像是春天枝头上的嫩芽,入手绵软,可是指节上却有一层薄茧。龙天运沉思了半晌,才领悟到那是拿笔写字写出来的。 小时候的呼延真不爱写字,而且她的字就跟她的人一样,肥胖绵软,随时都会歪倒,事实上也总是歪倒。 两人做同一份功课,虽然因为呼延真年纪小,程度差点也是必然的,但每次看到她的字,他都要替她觉得无言。难怪呼延恪每次一罚她都罚得很重,实在是呼延真的功课真是马虎随便到令人哭笑不得的程度。 要写字写到手上长兰,那得写多少字? 他看过小胡公子的字;那字,端庄俊秀,线骨分明,是下了极大功夫去磨练的。思及此,他的心又一阵绞痛,轻轻拭着那双手,轻轻地揉着,极为爱怜。他不要她的手长出茧,他不要她为他清癯消瘦,他不要她活成另外一个人, 他什么都不要,只求她能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懂得了当年呼延恪的心情。 他突然懂得了呼延恪怎会死活都不肯让呼延真进宫。 可惜,已经太迟了。 擦完手,重新拧过水,用毛巾细细地擦着她的脸;因着酒气,胡真的小脸微微酡红,呼吸时还带着淡淡的梅酒香。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颊,轻轻地摩挲……胡真突然睁开了眼睛。 龙天运一怔,大掌就这么贴着她的脸,霎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收回手。 胡真微微侧着螓首,瞧着他,笑了。 那笑,从她深深的瞳眸里扩散出来,像光,蒙蒙地、轻巧地发散着,柔和了她的眉目;又如花蔓舒卷,娇嫩欲滴,微微地勾住了樱色唇瓣,微微地往上轻弯,那笑终于完整地明亮了她的眉目。 那笑,让人目眩神迷。 就像初相见,她也是这样看着他笑;只一笑,就烙印进他的魂魄里,再也抛不去、忘不掉。 「兰欢。」她说,娇软无力地噙着笑,有股傻气。 他停住,连呼吸也不敢,只怔怔地凝视着她,看着那朵傻气的笑,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慢慢蔓延开来。 她认得他? 「兰欢……」 她又唤,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即便站在榻上,也不过跟他差不多高。还弄不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她已经笑嘻嘻地伸出手臂揽住他,爱娇地靠在他肩窝上,小脸依偎着他的颈项,开心地蹭了蹭。 「你终于来啦。」她温热的唇抵着他的肌肤,轻叹一声,语气里有着满满的欢喜。「我等了好久好久啊……」 他不敢动,只轻轻扶着她的细腰。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动,会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再也不放手;怕自己会抱着她从此绝尘而去,管它天杀的什么国仇家恨。 「我娘死啦……」 龙天运浑身一颤! 怀里的胡真微微地颤抖着,发出小小声的、破碎的呜咽。他以为她会哭、会崩溃,胡真却只是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没让眼泪掉下来;明明已经醉了,明明已经让迷药迷得神智不清,但她还是没有哭。 他紧紧握住拳。 一个人的心到底可以碎几次?痛多久? 「没关系的,不要难过,反正是梦啊……」突然,她又笑嘻嘻地抬起脸,摇头晃脑地嘟囔,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见他不言语,她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脸。「不许板着脸啊,现在是作梦哩,作梦的时候只可以开心。」 「虽然你没有来,你食言……」她迷惘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神情,再度很快抛去,又恢复了甜笑,「但是可以在梦里相见,我也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为了表示她的开心,她用力地捧着他的脸,俐落地扔了他的面具,好像那只面具原本就不存在似的。 她动作太快、太顺理成章,根本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就这样在她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彷佛他们不曾分别。 胡真捧着他的脸,以额抵着额,轻轻地碰着他的鼻子,亲昵好玩地碰了一次又一次,发出细小轻脆的笑声。 「你醉了,睡吧。」 他的声音哽住,嘶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他的喉头紧缩得彷佛被人狠狠掐住。 突然之间这一切变得如此的难以忍受! 复仇、谎言、欺瞒、阴谋、算计在天真傻气的她面前都显得那么肮脏!那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剐在他心上的刀,一次又一次来回不停! 「我醉了吗?」她傻气地眨眨眼,恍然大悟似地掩住嘴发出小小声的惊呼:「难怪这么像真的!」 她捧着心,陶醉地在榻上旋转了一圈,却因为晕眩而差点跌倒,他连忙伸手扶住她,耳畔却听到她小小的、邪恶的笑声。 「你上当啦……」 他头一低便迎上她的唇。 温软香甜的吻,生涩却又大胆,轻轻地碰着他的唇,蜻蜓点水似一次又一次,然后停在他唇边轻轻地叹息,带着点懊恼,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叹息让他投降,他紧紧地拥抱了她,给了她一记深情而绵长的吻…… 她脸色苍白得像是刚死过一回——刚死过,又活了,但此刻她宁可继续死。脑袋里像有个大铁鎚随着马匹的震动而不断来回敲击!那鎚子敲得她想吐,但她早就没东西可吐了,肠胃整个被清空,再吐就得连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 「哼哼……谁让你爱喝……」山鬼在她身边哼哼唧唧地碎念。 「蹭蹋啊……屠神屠一刀烤的肉啊……千载难逢啊……想起来都心疼……」不知道是哪只鬼还在一旁放冷箭。 她没反驳,因为没力气。 整个人软趴在马背上让马驮着走,别提说话了,连吭气都嫌累。 她当然喝过酒,在朝为官能不喝酒吗? 但没想到那梅酒喝着顺口,后劲却这么可怕。明明没喝几杯,怎么会醉得人事不知?她连昨天晚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都不记得了,最后的印象是那带着铃铛的小娘子巧笑倩兮的脸—— 要命!她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吧?天哪!她怎么会这么蠢!怎么会让自己松懈到这种程度! 胡真狠狠地责备自己,将脸埋在马鬃里羞愧得不愿抬头,如果爹在这里…… 如果爹在这里…… 想到爹那双冷得结冰的眼睛她就忍不住打哆嗦。天哪!她真想一头撞死了事! 「嘿。」 听到龙天运的声音,她无力地从马鬃里抬起一只眼睛。 一只手伸到她眼前,上头摆着几颗黑黝黝的丹药。「吃了吧,会好过一点。」 她不动,眼睛里布满血丝。 龙天运叹口气安慰她:「只是醉酒而已。」 「我昨天晚上……」一开口,她被自己那嘶哑粗嘎的声音给吓着了!这下完全是个男人的声音了,任谁都不会听错。「我昨晚——」 「醉了。」 「我知道!我是说,我有没有……有没有……」 有没有跟他深情拥抱?有。 有没有一个深情而绵长的吻?有。 有没有因为醉酒迷乱而露出了本性?有。 看着她那焦急又苦恼的眼神,他不由得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没有。只是醉了,一醉就睡,酒品倒是不错。」 他终于明白昨天晚上店小二临走前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了。那迷药会让人失意。 开心、快乐,但失忆。 所以昨晚她笑得那么甜、那么美、那么轻松自在,想起她临睡前那笑得弯弯的眼眉,他的心也不由得跟着柔软,但又微微怅然。 她不记得了,不记得昨晚的事,不记得他们曾跨越时光的长河,更不记得那教人意乱情迷的吻,可是他记得。 因为记得而渴望,因为渴望而心痛。 胡真伸手想取丹药,却在那伸手的瞬间整个人被抱上马背。 「你——」 「你这样没办法好好骑马,而我也不想因为你而耽误行程。」龙天运将药九扔进她嘴里。 第二十章 胡真还想抗议,但他一策马,马匹小跑步的律动却让她整张脸变青,疼得呲牙咧嘴。 龙天运居然还微微一笑,轻轻抚着她的背。「很快就会好了,忍耐点。」 「我们到底要去哪?」 「去一个地方。」 胡真气闷地继续将脸埋进马鬃里,却感觉龙天运的手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像在安慰孩子似。 她想抗议但又舍不得;龙天运的手很大又好稳,像带着某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闭上眼睛,想就这样沉溺下去。 【第六章】 他们继续朝西北走,经过了凉州、丰州、耿州,每个地方都只停留一天,人愈集愈多,最后在幽州停下来。 浩浩荡荡十几人马就这样山一重水一弯,披星戴月地,离永京愈来愈远。 这一大批马队看起来难道不可疑吗?光这奇形怪状的五只鬼看起来就够恐怖了吧!他们可是连遮掩都懒得遮掩。 如果他是州牧,绝不会这般轻易放行;即便就是个瞎子,光听声音也知道这马队有鬼(真的有!)吧? 可是一州又一州,关隘守卫竟真全成了睁眼瞎子,宁可去掏棺木、查驴车,却完全不去盘查这支剽悍的队伍。 十几匹马就这样马不停蹄地横过好几个州,真把她累个不轻! 要说这中间没有古怪,谁信? 龙天运到底是如何买通了这些关隘守卫?又或者该说,仙城派到底是如何买通了那些官兵?十几匹马可以放行,那几百匹呢? 愈靠近西北,天气就愈凉,明明已是初夏,眺望远处山巅仍是白雪皑皑,足下青草不过寸许,看来才萌生不久,银丝飘落犹带霜凛之气,与永京的舒爽宜人截然不同。 再过去便是玉门关,是进人北境了。玉门关,寒壤,迦兰河。 总不至于直奔迦兰河去吧?难道迦兰河也有武林? 虽然她很想亲眼看看北狼的浩瀚草海跟山川大河,但也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北狼没有武林,北狼只有狼骑。 直到「霍家庄」三个字出现眼前,她总算知道了他们的目的地。 是了,一直忘了「霍家庄」。 幽州与平川交界有绵延百里的霍山。 霍山山势峻峭嶙峋,万仞奇峰林立,过了险峻的霍山就是玉门关,自古以来便是北境与中土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 若说永京是珠玉之城,那霍山镇便是刀剑重镇。霍山产的铁跟霍山镇的铸铁师傅并列天下第一。 这里专造武林人的各种名器:刀剑斧戟、枪棍暗器,就连朝廷军队的武器也有许多是出自霍山镇。 武林各大门派在霍山几乎都有分舵,就连最最无名的小卒想在江湖上混口饭吃都不得不来霍山朝圣一番。刀剑无眼,失之毫厘,差的可不只是千里,而是一条宝贵的性命。 这天,他们风尘仆仆地进了霍山镇。 霍山镇看上去就如一般城镇,小繁华有之,车马交错,络绎不绝。 这里的驻军跟其它地方一样,都懒洋洋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盘问人镇的人,也不见怎么严谨。 这里的武林人太多,街上游人多数配着刀剑,果然是中土武林人聚集的地方。 唯一奇怪的是没见着几间打铁铺。 还以为这里满街都是打铁铺才是,结果只看到几间小铺子,架上卖的也多是菜刀农具,并没瞧见什么武器。 「刀剑重镇」看起来不过尔尔,难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他们没在霍山镇逗留,中午只在客栈里略事歇息,用过简单的粗茶淡饭便又上路。山鬼告诉她,他们要去霍家庄。 霍山一带的重中之重自然是「霍家庄」了。 立足霍山三百年,代代都是制器名家;撼动天下的「无垢」、「断肠」、「逍遥刀」、「凤刃」、「一丈青」等无数名器皆是出自霍家庄,传到现在已经是第八代。 江湖上只要跟武器有关的就脱离不了霍家庄,名义上虽无建立门派,却在武林中占有重要地位。 第八代霍家庄庄主霍清风二十岁不到就继承了家业,至今二十年,培养出无数造器名匠。 听说霍老爷所造的「鸣雨」是把绝世好剑,剑刃轻薄,通体雪白,熠熠生辉;最神奇的是,当雨滴打在剑刃上竟会发出金玉之声,钉铛不绝彷若乐器而得名。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到「鸣雨」? 从霍山镇西面出镇,往霍山山隘直走人山便算是霍家庄了;霍家庄三面环山,只有正面临路,是个易守难攻的战略位置。 入庄山路前矗立着高耸牌楼,那牌楼由黑黝黝的精铁铸成,两头巨大威猛的铜狮蹲踞在铁牌楼两侧,偌大的「霍」字高悬牌楼顶,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竟有种霜刀雪刃锻链后的雄浑古朴之气。 长长的山道旁古松青枫参天而立,山道很宽,可容三辆马车并行,引路的小童穿着翠绿色短袍,头上紮着道童髻,声音响亮清脆,甚有教养,足见这「霍家庄」绝不只是间大了些的打铁铺而已。 他们在山道上足足走了一个时辰都还没见到真正的「霍家庄」,山路眼看就要到尽头,龙天运由着其他人先走,自己慢慢踱到她身旁拉住马。 从那天醉酒共骑后,她总是保持着亲切有礼的距离。 那天她酒醒时一个不小心看进龙天运那双眼里,他没注意到她已经醒了,那眼里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温柔? 那当然是误会,毕竟他有半张脸被面具遮住了,什么温不温柔的完全是她的臆测,但他眼里的确有着些什么别的情绪。 「你看。」 胡真不明就里地回头,这才发现顺着山路,他们居然已经爬到半山腰,山脚下的霍山镇看起来只有巴掌大,里头的人都似小蚂犠般在奔忙着。 霍山镇外阡陌纵横,碧苍点翠,半空中点点白翼漫游,放眼望去远山含笑、山峦叠翠,端的是一派静谧富饶。 天地悠悠,如此壮美辽阔。 「真美。」 龙天运眉目柔和伴在她身旁,转过急弯,视野瞬间开阔,眼前又是另外一番景致,胡真不由得轻叹一声。 正是落日时分,一轮硕大无朋的金轮斜倚着山,天际染着一层又一层的彩霞,好一幅焚彩流金图。 峻岭苍翠深处缓缓腾起山岚,一时之间云蒸霞蔚,绚丽无匹! 夕阳流光照耀在一群石屋上,袅袅炊烟正从那一间间朴拙的石板屋顶升起。屋前有孩子的嬉笑,屋侧有古井绿荫,三两村人或站或卧,一派悠闲。 「等我们都老了,就来住这里。」 胡真的心颤了颤,完全不敢将视线投向他,粉颊却是悄悄染上酡红。 龙天运却像是不知情,领着她继续往前走,一派悠闲。 铿锵不绝的打铁声此起彼落,一户户石板屋多数敞着门,里头总有一炉铁焰。 该不会这些全是打铁铺吧? 「霍家庄建在霍山的山坳里,占地甚广。数百年前这里曾是铁矿的矿心,铁脉挖空后为了方便,便随着绵延的矿脉筑起居所,渐渐形成村落,后来又改为山寨,霍家的先袓便在此立基。你猜得没错,这些全都是打铁铺。」龙天运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由得轻笑。 难怪刚刚在山下的霍山镇没见到打铁铺,原来全集中到了这里,这……也未免太多了! 「我第一次来时也吓着了,没想到霍家庄会大成这样,山脚下的霍山镇跟它一比,顿时成了个小村落。这些石屋都是矿工们几百年来建造的,样式虽然朴拙,却都高大坚固,如铁如钢,不怎么讲究修饰。 「这里是蛇村。整个霍山共有十二个这样的山寨,为了方便记忆就以生肖为名。蛇村不是最大,只有三百多户;最大的是龙村,共五百多户;最小的鼠村只有二、三十户。」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霍家庄根本不能称为一个「庄」,说是一个山寨都还算是小观了它。 绵延百里的霍山山脉都是霍家庄所在,那十二个寨子到底藏了多少人…… 又藏了多少兵? 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胡真狐疑地看着龙天运,他却是表情自若,就好像这只是暇时的闲谈似。 蛇村的人似乎都认识龙天运,不少人笑着朝他挥手招呼。 马队正准备离开蛇村,村里却大步流星迈出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 第二十一章 那人长得浓眉大眼、方正刚毅,样貌称不上英俊,却有股难以言喻的威严,一头乱发披在背上,说不出的自在狂野,那一身横练精壮的肌肉随着看似随意的步伐贲张,虎腰猿臂,十分武勇。 那人双眉极浓,衬着双锐利的鹰眼,令人望之生惧。来到马队前,他似笑非笑地拉住龙天运的马,淡淡一句:「回来了。」 龙天运只是微微一笑。「嗯。」 「是她?」那人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龙天运身旁的胡真。 龙天运只得挑挑眉。「是。」 那人笑了,环抱着一双铁臂,一脸兴致盎然地等着。 「这是霍桑。」龙天运无奈,只得为两人引荐。「霍家庄的长子。这是小胡公子,胡真。」 霍桑意味深长地嘿嘿一笑。「天运的朋友就是我霍家庄的朋友,欢迎你来,想住多久都可以。」 胡真抱拳为礼,被霍桑那意味深长的笑弄得背脊发麻。 「全庄为你的事忙死了,就不替你洗尘接风了。各位请自便,权当自个儿家就行了,不用客气。」霍桑说着朝他们轻轻一挥手,竟真的转身走了。 「我跟霍桑认识很多年了。」 「看得出来。」他们两人虽然外貌并不相似,但身上却有某种气味很相似,一看即知是一夥的。 她真的很想知道南都鬼域的仙城派左使跟西北霍家庄的大公子怎么会结成莫逆。 他们又在山道上走了一刻钟,才走进真正的「霍家庄」。 好大!高耸的木楼林立,跟庄外那些石屋完全不同,这里全是用巨木搭建的木楼,每栋木楼都有两三层高。 从正门看过去已经知道这庄院巨大巍峨,进来后才知整个霍山镇幅员加起来仍不及一个霍家庄。 难怪龙天运会说跟霍家庄比,霍山镇根本就只是个小村落。 最显眼的是霍家正院旁立着的、几层楼高的巨炉,那酒桶状的炉傍山而立,炉里烈焰滔滔滚滚,红光映照得四周明亮无比,犹如不夜城。 此刻炉旁正有六、七名精壮汉子赤着上身拖着风箱的扇索。 「呼!喝!」壮汉们齐心整力,扇索每一拉都煽起巨风,令炉里的赤焰更白、滚着炙人的狂焰巨浪。 「此炉名为「龙焰」。据说两百年来没熄过,无数名器都由此炉而生,肯定是「天下第一炉」。」龙天运说。 「天下第一炉啊……的确很了不起。」仰望着巨炉,胡真喃喃自语地痴望那几个拉着扇索的精壮男人,红光映照下贲张的肌肉,坚毅脸上汗水淋漓,浑身充满野性。真汉子啊真汉子! 「喂!」 「嗯?」 龙天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没好气地哼了声:「看什么?」 胡真不解地回头。「什么?」 「我说你看什么。」 她脸上蓦地一红,嘟囔着:「看起来很热嘛……」 啪地一声,龙天运居然敲了她一记。 五鬼在一旁吃吃怪笑。 「欸,疼……」揉着脑袋,胡真嘟囔,脸微微地红着,心里泛起异样情愫,涟漪荡漾。 他们没进正院,而是穿过木楼走得更深。 天色暗了,偌大庄园四处高悬亮晃晃的「囍」字灯笼,家丁侍女们熙来攘往,还有不少武林人士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正在办喜事呢。」山鬼尖笑,「是武林大事。」 胡真心念一动。「是谁大喜?」 山鬼昂然挺直了胸膛。「自然是左使了。」 「龙天运?」 「是啊,左使跟大小姐的喜事。」 胡真一听,不知怎地竟然微微抿了唇,一股不怎么愉快的感觉涌现心头。他要成亲了?从永京拖着她大老远跑来这里看他成亲? 强忍心里的别扭抽痛,她淡淡地问:「跑这么远来办喜事?怎么不在南都?」 从后头跟上来的水鬼幽幽开口:「总是要方便贵客们嘛,南都什么都好,就是太远,远成那鬼样子,贵客们哪里肯上门。」 「是没人敢上门。」火鬼闷哼。 「雨冷香魂悼朋客……秋坟鬼唱酆都歌……」地鬼鬼声鬼气地哼着歌。 「原来如此……」 整座霍家庄让大红灯笼照耀得一片喜气洋洋,绵延的红灯笼直拉到好远的彼端,影影绰绰彷佛没有尽头。 「霍家庄不比寻常地方,尤其这次的……事非同小可,你稍微忍耐几天,切莫横生枝节,知道吗?」 胡真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五鬼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退下了,偌大霍家庄竟似只剩下两匹马及他们两人。 青石步道旁红色囍字灯笼高挂,人声远去,方才的喧哗热闹彷佛一场梦。龙天运的侧脸看来沉静淡定,微抿的唇没有了往日嘻笑的弧度,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这么严肃,原来这就叫不怒而威。 他们在霍家庄最深处、傍山凹处的一座僻院前停下了马,山雾缭绕着竹,火光摇曳映照着满眼苍翠碧绿,像极了城南潇湘竹林里的竹庐。 「等我。」龙天运轻轻说着。 叹? 胡真微仰着脸凝视他,微微地蹙起眉。 山雾连绵缥渺,她发丝已沾上细细水雾,龙天运几不可闻地轻叹口气,伸手覆住她细致的脸。 胡真杏眼大睁,身形晃了下,想闪,却被龙天运那微烫的掌心给定住了,好温暖…… 只一瞬。 那一瞬,彷佛天地间再无其它,只有两人间迷蒙缭绕的雾,只有他微烫的掌心跟她凉凉的脸颊。 胡真猛一眨眼,恼怒地红了脸,身形急退,闪进院子里,狠狠摔上门。 龙天运手落了空,掌心只剩下寒凉、细如牛毛的雨雾。他怅然若失地望着那道隔绝了彼此的木门。 明明那扇门那么薄、那么脆弱,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不管不顾地将她拥进怀里。 如果那一瞬就是永远,那该有多好。 门内的胡真背抵着门,一颗心激烈地评跳着。在摔上门的那一刹那,她居然差点脱口而出——别碰我!你就要成亲了! 她在乎。 胡真吓得白了脸。天哪!她怎么可以在乎?! 太医院判康厚德在龙首鎏金台下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这是他第几次来报信?俊帝继位之后第三次了吧?每一次都很糟,每一次都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伏匍于此。 俊帝冷冷地凝视着他,轻轻开口:「你方才说什么?」 「卑职……卑职无能……」 澄泥砚当头袭来,康厚德不敢闪避,只能硬顶着让砚台打破了头,泼了一身墨。 他闭了闭眼睛,忍痛抖着声音:「启禀陛下,太后心疾日深,心脉倶断…… 只能……只能养着,安承天幸、俯仰以日月……」 俊帝咬牙怒视他。「安承天幸、俯仰以日月?也就是说连药都不用吃了,药石罔效的意思?!」 康厚德全身都伏在地上不住颤抖。「卑职无能!」 「你的确是无能!给我拖下去!给我拖下去重打一百大板!」 「陛下饶命!陛下!陛下饶命啊!」康厚德哭嚎着,知道这次是逃不了了,但依旧不断嚎啕。俊帝断不会饶他的,但他一定得叫,叫得他不起疑心。 小太监们快手快脚地收拾着一地残墨后无声无息地退出去。 「摆驾漪清宫!」 「皇上。」小喜迅速拦在他跟前,低低地弯着腰,轻声:「院判去了大半日,太后此刻正歇着。」 俊帝恶狠狠地瞪他。「所以?」 小喜不坑气,只是无言地弯着腰。 兰俊怒极! 他猛地一手掐住小喜的脖子,将他重重攒在柱子上。「所以朕不能去看望她?说啊!你敢拦着我,怎么不敢说因为她恨死我了,因为只要一见到朕,她的病不但不会好,还会病得更重!说不定一下就给朕气死了是不是?!」 小喜紧紧闭上眼睛。他不想看,不想看那张狰狞的脸。 俊帝将他拖起来,再一次狠狠地摔在柱子上!明明看起来是那样孱弱枯瘦,但发起怒来却依然有着千钧之力! 小喜一窒,后脑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不由得一黑。 恍惚间,彷佛听到那个小小的孩子这样轻轻唤他,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嘿?痛不痛?」 眼前明黄色的袍子一闪,他惶恐极了,连忙想起身下拜,可是他连呼吸都好痛!整个肺几乎要炸开了,那痛撕裂着他身上的每根筋骨。 第二十二章 那孩子摇摇头,同情地看着他。「别起来。你是谁?为什么会跌进池子里?你差点就死了知不知道?」 他说不出话来,不识水性的他呛咳得连眼睛都在喷水,呜呜地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不是失足跌下的,是被其他的小太监欺负;他们七手八脚地押着他,将他扔进这里,因为他是最下等的;他们恨他,说他连长相都是个妖孽。 那孩子居然还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呛出来的水溅湿了那明黄色短袍,他真恨不得自己当场就死了!他怎么敢弄脏他?! 只因不受他人待见就被扔进池里溺死,弄脏了太子的衣袍岂不是要被活剐了?! 「不要哭。」那孩子这样说,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水,那清朗的脸孔认真地看着他,说:「不要哭。」 「求陛下成全,让太后回北狼颐养天年。」他跪在俊帝面前,喑哑着嗓子吃力地哀求:「求陛下成全!」 「作梦!」俊帝冷笑。「放她回去好让你们起来反我?」 「陛下!」他匍匐在他脚下,全心全意:「求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让太后跟两位小公主回北狼吧!小喜愿为陛下效死!小喜愿永伴陛下身侧——」 一记狠狠的巴掌就是他的回答,那巴掌打得他眼前一花,耳朵啵地发出一声碎响,剧痛传来,世界突然就安静了。 俊帝削薄的唇在他面前一开一合,尖刻地说着什么,但那声音好远,远得像是从天际传来。 兰俊的眼冷冷地剐着他。「你以为你是谁?只不过是一个阉人,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跟朕谈条件?连个暖床的也算不上!你不配!」拂袖而去,没有回顾。 不要哭……那孩子认真的眸子凝视着他、安慰着他:「从今天开始你跟着我吧,不要哭了。」 小喜伏匍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落日,夜深,月起,星沉。 整整两天。 等他清醒,已经被扔进了黑牢。 俊帝说:「要死,就去死。」 六年前锦华宫 老宫娥蹲踞在阴暗的角落里怔怔地注视着那男人。 真想不到他肯做这种事。堂堂金璧皇朝的御史大夫来这里充当下人,为她擦手、为她洗脸、喂她吃饭,一整年。 中间他也离开过,有时候一两天,有时候三五天,每次她都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但他总是再一次出现,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照顾着小公主。 为什么呢?如果他真的喜欢公主,当初怎么连多看公主一眼也不肯?如果当初他就娶了秀公主,事情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多年前公主想嫁给御史大夫呼延恪的事情轰动了整个宫廷,让秀公主青眼有加却又完全不理不睬,只对发妻一往情深的痴心男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老宫女不懂呼延恪。但她不懂的事情多了去,数十年来桩桩件件,又岂止一个古怪的御史大夫而已。 她远从北方狼帐跟着老老皇帝来此已经将近三十年了。 三十年来她只知道自己效忠的是兰氏,以前服侍老老太后、服侍太上皇,后来兰壹当了太子她就去服侍兰壹。 他们让她去侍候谁她就去,后来他们老忘了宫里有这么个人,于是她就到处都去,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穿梭在每个宫里,每天有忙不完的事,看顾着兰家所有的孩子。 她喜欢兰壹,那孩子心性最为善良。虽然她又聋又哑,可是他待她始终都是和颜悦色,还说整个东宫里他最喜欢的就是姥姥;其实她那时候才二十多岁,还不算太老。可是兰壹说她是姥姥,那她就是姥姥。 兰壹走了,东宫之主换成了兰馥。 他们都说是大嗓门的兰馥毒杀了兰壹,可只有姥姥知道其实不是。 兰馥嗓门虽然大,可心是好的;他力大无穷又奔放豪勇,就像以前草海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勇士一样光明磊落。如果兰馥要杀一个人,他会在大白日里冲上去用刀砍死对方。粗蛮,但是直接。 可是粗蛮直接的勇士却被蜂给叮死了。 打猎的时候从林子里窜出无数只毒蜂,兰馥一下就死了。多讽刺!他的名字里有着花香,最后死于蜂吻。 那么好的孩子却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因为她又聋又哑,周围的人总不防备她;他们不知道她可以读唇语,也不知道她其实识字。她像个无声的影子,在内庭里到处来来去去,总有人用得上她,也总有人遗忘了她。 她见证了兰家所有孩子的出生,也见证了那些青春性命的逝去。但姥姥什么都不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觉得自己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 兰十三出生的时候姥姥也在旁边,可是她太粗糙了!侍候皇朝最尊贵的小公主,那些人一定要是模样最好看、声音最好听、手脚最纤细的人才可以,粗笨的姥姥当然不成,她只能远远地望着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姥姥的命运就像一条小船,在内庭里荡啊荡的,总荡在兰家孩子身边。 那天兰十三被废了武功,姥姥就像现在一样蜷缩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等他们都走得远了,她才出来轻轻地抱起兰十三,将她像个婴儿似地护在怀里。 姥姥永远都木着脸,她是不可以流泪的,一旦流泪就是有感情,有感情他们就会赶走她,甚至杀死她。 可是姥姥从来没有忘记,她没忘记兰壹徜徉在花前月下,笑吟吟地用唇语对她说:「姥姥,这花用来酿酒最好。」 她没忘记兰馥亮晶晶的黑眼睛;更没忘记冬日里兰十三那银铃似的笑声,每一年都因为她笑,所以春天才记得要来。 可是他们废了她,残忍得像恶鬼一样。 那一夜禁卫军哗变,一直陪伴在小皇帝身边的长公主兰十三落了单,她在太后的寝宫外被擒,他们说秀公主主使禁卫军反叛,她去太后寝宫是为了斩草除根。 宫里的侍卫、暗卫轮番上阵,也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才终于擒住她。听说秀公主武功天下第一,那一夜的血战让很多人用性命明白了什么叫「天下第一」。 但她终究还是被逮住了。他们问她,小皇帝去了哪?兰十三当然不肯说,原本暗卫们要杀掉她,因她武功太高了,只要稍有机会就会反噬,留她活口肯定后患无穷,还是直接杀掉最为安全。 兰七不肯。这世上总也有他不肯杀的人。 「今天不杀我,将来我一定割下你的人头祭奠六哥!」 兰七冷笑。「六哥?你真的以为兰老六是个好东西?你以为兰壹是怎么死的?兰馥是怎么死的?你以为他只当了八年皇帝就甘心放手是为什么?就是因为他内心有愧!他杀兄弑弟,屠戮自己的亲人!」 「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心里崇高无上的兰六比谁都还要恶毒!他的所作所为连我都自叹弗如!只有你那么蠢——哈!也是。若不是你这么蠢,他也不会容你活到今天替他带孩子。」 「你闭嘴!兰七,我真不敢相信你做了那么多恶毒的事却连半件都不敢认!你孬种!六哥是怎么死的?你说!他好端端一个人还正值壮年,为什么突然就死了?是你杀了他!你怕他!你非得等他死了才敢反!」 啪地一声脆响!兰七狠狠地甩了秀公主一巴掌。他只有这时候敢打她,以前他不敢的,他武功没有兰秀高,连想碰碰她的手指都没机会。 「你胡说!我才不怕他!」 兰七阴柔俊美的脸庞映照着火光,透着股说不出的妖艳;他愤恨咬牙,像毒蛇一样发出嘶声:「偏生他命长,吃了那么久的毒却硬撑到今天才肯死!我等了多久你知道吗?他那该死的混帐让我等了这么多年!这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的!」 秀公主的唇角流着血,却还是哀笑着,凄美颓艳。「杀掉我,不然我一定会割下你的人头。」 兰七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那黑黑的瞳孔里没有情绪,好像他看着的是一个跟他完全陌生的人。 「废了她。」 看到兰七翕动的口唇吐出那三个字,姥姥的心抖了一下。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姥姥不知道,因为她不敢看。 等她重新睁开眼睛,秀公主就像个破布娃娃似躺在地上,她的四肢腕部都被割开,血汩汩地涌着。 那血,好红,浸润着地面,慢慢地淌流着。 第二十三章 姥姥上前将兰十三抱在怀里,像抱婴儿似轻轻地摇晃着。她还是没有哭,但她在心里发誓,绝不再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 过往的回忆让姥姥的眸子黯了黯,她抿了唇,揣在怀里的手紧紧握住刀,半刻也不敢松懈,即便那男人已经来这里一年多。 那男人今天没扮成宫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锦华宫是愈来愈少人来了,有时候连送膳的太监宫女都有意无意地忘了她们。 他在宫里点上了一对大红囍烛,还摆了合卺。 姥姥觉得自己的脑袋肯定是糊涂了,今儿个晚上有谁要成亲吗?这锦华宫里就只有三个人——秀公主、男人,跟她。 他们要成亲?秀公主已经成了木偶好久好久了!这些年来她不会动、不会哭、不会笑,只是活着。 有的时候秀公主甚至连着好几天都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死了,只差那么一口气。 「我要娶你。」呼延恪抱着秀公主走到桌前,轻轻地放下她。 没有盖头布,没有凤冠霞帔,只有一对摇曳的红烛跟合卺。 他坐在兰十三面前凝视着她,那双眼睛好黑、好深。「就在今天。你答应,就得嫁给我;不答应,也得嫁给我。」 看着他翕动的唇,姥姥哑然。这算有选择? 「姥姥。」 她吓了一跳,不由得往黑暗里更缩了缩。她是不会走的,不管那男人怎么赶她,她都不走,她要守着公主。 呼延恪朝她招招手,眼底居然罕见地有着笑意。「来。」 姥姥怯生生地从黑暗中站起来,默默移动到他们面前。 「你坐那边。」呼延恪指着贵妃榻。 姥姥不明就里地走过去,坐下。 呼延恪握着兰十三的手,温柔地开口:「你现在没有长辈,虽然你六嫂还在,但我想她没办法来帮我们主持婚礼。姥姥从小看着你长大,她是你们兰家年纪最大的长辈了,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 姥姥的身体愈来愈僵硬,她不太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畏畏缩缩地往椅子旁悄悄地挪…… 「姥姥。」呼延恪来到她面前,确认她可以看到他的唇,他的俊脸向着她,就连已经年过半百的她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请你坐好,你希望兰秀下半辈子幸福吧?」 姥姥怯生生地点头。 「我发誓我会永远照顾她。」 姥姥觉得自己的眼眶湿了,她忍了那么多年,忍得连自己都以为已经没有眼泪,却没想到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就让她老泪纵横。 于是,呼延恪抱着兰秀往外拜了天地,往内拜了姥姥为高堂,他碰着兰秀微冷的额,这样就是夫妻交拜,然后握住兰秀的手端了酒,酒盏交错,各喝了一杯。 「我们成亲了。」呼延恪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沙哑地在她耳畔低喃:「你认也好,不认也好,我们都成亲了。」 【第七章】 这间竹庐名为「极翠」。 听说它原是霍家庄老庄主暇时的静修之处,这次却特地让出来给胡真。下人们自是知道这表示胡真的身分不同于一般,可得另眼相待才行。 所谓的「另眼相待」,就是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闲杂人等全都不许过来打扰,平时这里静得出奇,跟外头简直是两个世界。 但……讲那么好听作啥呢,说白了其实就是软禁。 入了霍家庄之后五鬼就很少露面了,偶尔山鬼、水鬼会过来探望她,但也总在门外绕绕就走,连废话都说得少了。 让那五只话痨鬼一路轰炸,她都觉得自己耳朵不时嗡嗡作响,但突然安静下来,又觉得这地方静得让人发慌。 她可以说话的对象就只剩下被派来照顾她的丫鬟翠儿。 翠儿生得娇俏可人,个儿虽然矮小,但手脚伶俐,聪慧细心;说起话来带有北方大妞的爽利,每天都把自己、再把庄里的所见所闻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极为灵动,就算没在跟前看着也像亲眼所见那般。 「那个大和尚又高又壮,浑身黑黝黝的好吓人哪!听说他手上那把降魔杵还是老老庄主所造,重达一百零八斤呢!挥舞起来虎虎生风,身子板稍微轻点儿的人站旁边都会被风刮走呢!」 是嵩山少林寺?嵩山少林寺离此有千里之遥,难道真的连少林寺的武僧都请得来吗? 「还有啊,崑仑山的封老太爷也来啦。小胡公子,你听过封老太爷拉的胡琴吗?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听,会哭的!会哭得好惨好惨的。上回他来,拉了三天琴,我们差点哭瞎了眼睛!这次老庄主说了不许他带胡琴,而且派了小赵跟着他。小赵是所有小厮当中最灵光的,鬼点子最多了,封老太爷只要一想拉胡琴,小赵就得变花样让封老太爷玩儿,总之是不许他拉琴,兆头不好嘛!」 「这次除了大和尚、封老太爷之外还来了好多好多人,龙大侠跟宫小姐的名气可真大,来参加婚礼的人好多好多啊!厨房里的王大娘跟李大婶每天都抱怨着煮食快煮断手了!好几百个人呢!好几百欸!还好咱们霍家庄也够大了,不然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人。」 「对了对了,庄子里来了头老虎喔!不知道是哪来的。霍山上自然是有老虎的,可是从来没跑进来过啊!真是吓人!好多人都见过,听说黑黝黝的、张牙舞爪、神出鬼没,还有人被老虎咬伤了呢!管柴火的狗子就被老虎咬了腿,他说那是头可怕的大白虎,二少爷跟三少爷已经带人去捕了。小胡公子,你怕不怕大白虎?万一老虎来了,你可千万要记得跑啊。」 大白虎……呃……是传说中的吊睛白额虎? 「龙大侠这次一直蒙着脸,以前他不蒙脸的,长得可帅啦!我们庄主老是怨叹自己女儿早都嫁出去了,要不然是一定一定要嫁给龙大侠的。」 「龙大侠哪儿好啊?奴婢不知道龙大侠在江湖上好不好,但他在咱们庄子里是很好很好的,大夥儿都喜欢他啊!他有时候一年来一次,有时候一年来好几次,跟少爷们感情很好的,不摆架子,人又爽快,就好像另外一个少爷似的。」 「宫小姐?翠儿当然见过啦!好美好美的,天仙似的人儿。宫二小姐也好漂亮喔!怎么说呢?啊!对了,一个就像是天山上的雪莲,一个是火炎山上的火焰,各有所长。好多人说宫二小姐以后也是要嫁龙大侠的。哈哈,小胡公子,你说会不会真的姊妹俩都嫁给龙大侠?」 若是连宫千岁也娶了…… 那真是恭喜龙天运了,连那般刁蛮凶残的女子也敢娶,那可不是齐人之福,肯定是翻天灾祸了。 「明天就是他们大婚的日子了。」 翠儿唱歌似说了一串又一串,终于说完了,笑咪咪地看着他。「小胡公子,龙大侠成亲的时候你要来看啊,少庄主准备了好多好多的烟花,一定漂亮极了!」 「欸,好啊。」 胡真微微一笑,那笑,温润如玉,只见他容色俊雅,眼里水光润明,翠儿不由得看傻了眼,只一瞬整张脸都烧红起来,连忙低下头。「那个……小胡公子如若没事,那翠儿……翠儿先告退了……」 「在下没事,谢谢翠儿姑娘。」 翠儿连忙转身飞也似地逃了,临走前却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那容颜一眼,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着,眼角含春,万分娇羞。 龙大侠当然是帅,少爷们也都是人中龙凤,但哪及得上丰神俊朗、雍容俊雅的小胡公子。他们是磊落大侠、江湖豪客;更别提霍家庄里的其他男人了,粗豪勇悍者多,全都是些杀猪似的莽夫,跟小胡公子一比,那就是天与地的差别。 能侍候小胡公子是多么幸运的事,其他人都要嫉妒死她啦! 翠儿捧着雀跃的小心肝离去,思忖着小胡公子喜欢听她说话呢,她得去打探更多的消息才行。 翠儿走后,这方小院子又恢复了寂静。太静了,静得令人心慌。 她掏出怀中的竹笛。 虽然样子看起来像支小笛子,但事实上却完全吹不出声音——不,也不是吹不出声音,而是吹不出人耳听得到的声音。 「极翠」是贴着山崖建造的,两侧是密林。 突然,后方崖顶上出现了一道灰白色闇影,极大的肉掌贴着山崖无声无息地跳跃,接着窜上屋顶,一点声音都没有,碧绿兽眼亮晶晶地在黑暗中闪动。 第二十四章 胡真望着那道影子,它从屋顶往下一跃,她想闪都来不及,砰地一声就被它扑倒在地。 胡真呻吟。「大白……跟你讲好几次了,你长大了,不能再这样扑过来了,你早晚会压死我的。」 大白,一头巨大壮硕的灰白熊獒乐不可支地舔着她。 它没有叫,只从喉咙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来表达与主人重逢的喜悦。胡真奋力从大白掌下逃出。这条狗真的已经长得太巨大,也难怪总被误认为是老虎,跟匹驴子一样大的壮硕身体有着猛兽的力量,却也有着神出鬼没的本事。老实说,就算跟真的老虎拚搏,大白也不见得逊色。 她抱着爱犬在地上乱滚,大白雀跃地跳来跳去,眼睛闪亮亮地吐着舌头。胡真跟它玩了一会儿才伸出手。「乖,让我看看。」 大白咧开嘴,乖乖地坐着。 它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竹筒,里面藏着密件。 信鸽什么的真是太落伍,速度固然快了点,但随便一把弓就能结束它的性命;武功高些的甚至连弓都不用,飞身一捞就中,几年心血就成了乳鸽一盅。 熊獒就不同了。有灵性、善追踪、善隐匿,就算被发现也没几个人敢对付,多数人见着这么大头猛兽都是反身就逃的,从来也没见过敢正面跟大白对着干的人。大白速度虽然没有信鸽快,但他们每州都有信站,大白远从永京追她至此,传递消息外还可兼作斥侯、保镳,比信鸽有用得太多。 看完信,胡真沉默了半晌,静静地摸着大白的颈子。大白开心地在地上滚着,翻出白白的肚皮。 半晌,她终于叹口气,进屋去提笔写了信。「带回去。明晚我需要你,送完信就得回来,晓得吗?」 大白起身,兴奋地摇着尾巴。 「回去吧。」 大白依依不舍地蹭着她的手,她又蹲下来好好地抱了抱它,感受到它厚厚皮毛下的温暖,然后用力拍了拍它的头。「去吧。」 大白跃上竹庐,无声无息地纵身一跃,跳上那不可能有人翻跃的山崖,只两三个纵跃就消失了。 仰望着爱犬消失的方向,胡真默默看着那条人不可能走的路。 幽州刺史看着眼前满脸凛霜的男人,不安地咽了口唾液,喉结上上下下滚动。 「聂大人……」 「秦大人想抗旨?」 「不、不不!下官岂敢!」他连忙摇手,「只是下官没料到聂大人会来,事出突然,要即刻点齐兵马恐怕……恐怕……」 「恐怕来不及吗?」 「欸,一时半刻恐怕是来不及——」 寒忙一闪,聂冬的长剑瞬间削去了他一只耳朵! 幽州刺史愣了半晌,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那小块肉,等他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之后,不由得撝住血淋淋的脑袋哭嚎:「我的耳朵!你……你……」 聂冬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彷佛猛兽打量着猎物。「黄昏时刻若兵马尚未点齐,我就拿你的脑袋当令牌。」 「是……是……」 「滚。」 「来人!快来人!叫大夫——」幽州刺史掩耳哭嚎着奔了出去。 聂冬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幽闇地望向了远处的霍山。 过去几年来的影像闪过他脑海。 想到初次在御街上看到胡真,那清瘤单薄的身影定定地立在宫门外,手里捧着一卷书,眉目如画。 想到胡真骑在马上,微侧着脸对他说话;俊秀儒雅的脸孔容色恬淡,总是淡淡地笑着,偶尔说得兴起,眼里难得地灿出光。 他们是朋友。 他这一生,唯一的朋友。 可惜……连这唯一的朋友也要失去了。 「一拜天地!」仪傧喜孜孜地喊,「二拜高堂……」 霍家庄正厅上喜气洋洋,一对比人还高的喜烛亮晃晃地燃着,霍家老爷子霍清风端坐在主婚人的大位上,面露喜色地看着眼前一对新人对他盈盈下拜。 「呵呵呵呵,好!好!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祝贺的宾客们纷纷鼓掌叫好,偌大厅堂挤得满满都是人,十分热闹。 「夫妻交拜!」 山崖上胡真默默望着红光满天的霍家主厅。 有那百年不灭的龙焰炉照耀着,那里永远都亮得像白日似,那对喜烛只不过是白日萤光,不值一哂,可偏偏那对喜烛就是晃痛了她的眼。 「送人洞房!」 仪傧放声大喊,人们欢呼的声音响彻云霄!几乎就在同时,霍家主厅外放起了烟火,冲天而起的烟花在天际怒放,五颜六色,耀眼夺目。 龙天运还真的就娶了宫千水。 那天他说「等我」,等什么?等这一刻吗? 她的心微微抽痛,凝视着那对新人,距离远看不太清楚;但她很想知道,被人群包围着的他,脸上是否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她突然很想过去看看,总没有人在大喜之日还戴着面具吧?此刻穿上新郎服饰的他该是什么模样?他的脸,与她梦中所见的人是否相同? 「师妹。」 「傅师兄。」胡真头也不回地招呼。 穿着玄色短打的男子踏着夜色而来,他披散着一头长发,仅在额上简单束条带子,轮廓深邃,半敞着胸,赤足,那模样不伦不类,脸上表情落拓不羁,眼神还带着几分倨傲。 只见他足下如风,拎着一样白色物体,迅捷无比地来到她身旁。 「他们上来了。」 「多少人?」 「五千。」 「五千?!」 胡真愣住!霍山镇哪来的五千人?整个幽州兵马加起来也不到五千。在这一带拥兵最重的是玉门关,但那还得两三天的路程才能到。 「幽州的三千兵马,再加上幕州、玉门关跟夜枭的人手,估计约五千。」 「聂冬?」 「不确定。但幽州军的主帅应该是郑平。」 胡真暗自忧愁。虽然跟聂冬交情不深,但总是旧日故人,她不想在战场上与他刀刃相见。出京后聂冬一路紧追不舍,她真担心是聂冬带队。 「聂冬也的确不远了,这一路上都是夜枭拔的桩,来了上百人,霍家庄低估了他们,我看那些武林高手恐怕还来不及出手就被他们拔光了,白搭。」男子哼声,一脸的目中无人。 龙天运不是笨蛋吧?大老远跑来霍家庄成亲,却在洞房花烛夜被灭个干干净净。 她不知道姓龙的到底有啥打算,但如果她没猜错,龙天运是打算在今夜起兵,借势从霍山往北打穿玉门关,往南打下幽州。 只要能打下玉门关,联合了北狼的铁骑,两边势头一旦结合起来,那就势不可挡,没甚么能拦住他了。 「师妹?」 「永京那边布置妥当了吗?」 「这……两天前说内应被捕入狱,生死未明。」 胡真的心抽了一下,想了想,深吸一口气。 「应该不会有问题的……」爹已经潜伏在宫内那么久了,必然有他的打算,她最用不着担心的就是爹了——应该吧? 不远处的山在黑暗中微微晃动,零星的光忽明忽灭,她彷佛听到了杀戮的声音,鼻尖几乎可以闻到带着铁锈味的血。 「这东西该怎么办?」 傅以铮踢了踢脚边的白色物体,那东西半抬起脸,乱发底下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胡真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放了他。」 傅以铮不再说话,快速解开他身上的穴道。 「就当是给他的贺礼吧。」胡真仰望天际灿烂的烟花,喃喃自语似地说着:「他想一炮打响北狼军名号?我就送他名号。」然后她回头,灿笑着说:「快走吧山鬼,趁还来得及。」 最后一波烟花疯狂地在天际炸开,那剧烈的震动连霍山也为之深深颤抖,暗夜里山脚下的五千名大军黑压压地扑了上来! 长剑无声地穿刺,那黑衣人惊骇地瞪圆了眼睛;原本是来摸桩的,却没想到反而被一剑对穿,登时殒命。 龙天运的剑并不快,静悄悄得彷佛月光流泻,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无处可躲。 只见他反手一抖,那剑身微震,血珠飞溅,银色的剑再度恢复灿亮,不沾血,不染尘。 剑名「无垢」,是第七代霍家庄庄主的金盆洗手之作,赠予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皇子兰欢作为见面礼。 第一次拿剑杀人是在十六岁前夕,明明无垢染不了血,但他却觉得那些四处飞溅的血无处不在,他彷佛听到了无垢酣畅淋漓''痛快饮血的嗡鸣声,而他还曾一度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染上血腥。 第二十五章 父皇只生他一个儿子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他不想自己所经历的兄弟相残惨事再度重演;所以当他确定妻子所生是一对双生女儿,几乎是立刻就抛下皇位返回北狼。 兰七篡位那一天姑姑师父来城门寻他,她说皇城有难,他们必须立刻回去。他毫不迟疑地抛下呼延真跟她走了,只是走了不到两条街,师父就点住他的穴道,将他扔在马上,由一队她秘密训练了许久的卫士带走。 他望着火光映照在姑姑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从她眼里看到了死意。 马匹飞驰着,而姑姑就伫立在火光与灰烬交错的石板路上;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张嘴死命地呐喊,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想朝她伸手,却连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那一夜他们冲出了永京,原以为速度够快,然而兰七的动作更快。 原以为姑姑秘密训练的死士够狠绝,然而背叛的夜枭却更可怕,他们才出城门就被夜枭赶上,边战边逃,还没离开永京,已经死了三个人。 那一夜是他第一次拿剑杀人,当长剑刺人那人的身体里,他的手还不住地颤抖。当鲜血染红了他的手,腥臭濡滑得让他几乎握不住无垢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原来自己过去十六年活得多么欢快幸福。 然而那幸福,已经远了。 往西北的路完全被阻断,死士们带着他往南逃,最终逃进了有熊山,然后逃进南都;当他踏进南都鬼域的那一刻,身边的死士都已经死光,其中两个还是他亲手杀的。 在权势金钱的诱惑下,「忠心」也只不过是虚无缥渺的两个字,随时都可以抛弃。 此刻他们继续往前飞掠,迅捷无比地在林间穿梭,未几又是一阵无声的厮杀;他有些惊讶对方人数之多,照理说前锋队顶多百人,然而看这阵势却远远不止,光是来踩暗桩的人数就已经远超过百人。 「狼主!」善于夜行匿踪的地鬼出现在他身边。「来了千人。」 「五千?!」龙天运有些心惊。他知道俊帝已有动作,但没想到居然首战就派出了五千大军,霍山一战比他料想的还要更重要! 「还有,山鬼不见了。」 「什么?」他的心一跳,猛地回头。「胡真呢?」 地鬼惭愧地低下头。「不知道。属下前去找过,但竹庐里早已经没人了,小胡公子……下落不明。」 他的心猛地抽紧!不见了?! 「让我们去找,如果找不回山鬼与小胡公子,我们也没脸回来见狼主。」四鬼请命道。 最后的烟花炸开,如繁星坠落,片刻后四周恢复了一片死寂,于是马蹄声再也掩不住,肃杀之气在暗夜中汹涌。 「上来了!」 远处响起号角,幽州的长刀马队高举着号帜在山路上奔驰,长刀在月色下闪耀着禀然致命的光芒。 「来不及了。」龙天运有了决断,迅疾如风地往霍家庄的方向奔去,「各人依计行事!」 所有人呼喝一声,一入庄便各自奔走,散个一干二净。 月夜下,他孤身一人站在霍家庄大门口,面无表情、状似安然地仰望着天际被乌云半掩的月,心底却急如火燎! 去哪里了?胡真。 原本打算待战事一结束就告诉她事实真相,可是却不见了!是被谁带走?想到那纤细的身影,他的心紧紧地揪成一团,夏夜突然变得那样寒凉,丝丝摄人寒气从脚底慢慢缭绕上来,令人惶恐不安。 他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开,他得去找呼延真,无论她在什么地方,他不能再一次失去—— 然而马队来了,黑压压一片,寂静地在庄前勒马,安静肃穆,铁盔下的眼睛齐齐望向他。 一匹黑骑排开马群慢慢踱到他面前,马上的人冷冷地俯视他。 「交出来。」他说。 龙天运也看着他,有霎时的迷惘。「交?交什么?」 清冷的月终于穿透云层,薄薄的光照在聂冬那张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彷佛死屍。 「胡真。」聂冬说。 在永京的那个夜里他也见过聂冬。事实上潜伏在永京时,他经常见到他,然而此刻的聂冬却像是换了个人似,跟以前的聂冬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身上散发着死气,眼里弥漫着看似冷静的疯狂。 「听到没有?交出胡真,我让你留个全屍。」 龙天运沉默了片刻,然后有些不合时宜地、惊奇地笑了笑。「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要胡真?」 聂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是谁?」 霍家庄内人群无声地、慢慢地涌出。 他们身上披着毛皮,手里提着亮晃晃的大刀,脚步又大又稳,沉重地,每一步都踏出烟尘。 有人牵来赤红色大马,龙天运潇洒地飞身一跃而上。「北狼狼主。」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已经送入洞房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此刻应该与他的新娘子在一起才是——虽然大敌当前,但他早就料到了不是吗? 为什么他依然玄袍墨靴,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站在庄口仰望明月? 此刻他终于没戴面具了,可惜距离太远,所以即使没戴面具,她却依然看不清他眉目。 她多想亲眼看看他的脸,想知道那张脸与她脑海中的模样是否相同。 远远地,胡真微眯着眼凝视他,心里翻搅着各种错综复杂的滋味,似苦似甜。山路上的暗影层层叠叠涌上来,是幽州的长刀马队,凛凛长刀,森然罗列,铁盔重甲,看起来十分骇人。 可是他依然姿态悠闲地伫立着,彷佛前面来的不是可以轻易把他斩成肉酱的刀队,彷佛他眼里除了天上的一轮明月,再无其它。 是故作姿态吗?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龙天运似乎不是个会故作姿态的人。可是他有什么?不过是一千狼骑、一千霍家军,再加上数百个武林人,胜算实在不太大。 黑骑排众而出,那是聂冬。胡真不由得蹙起了眉。「怎么会是聂冬?」 「嗯,他在山下出现的,来得比预期的早,郑平让他领队。」傅以铮答道。 胡真愣了下。「这又是为何?聂冬只不过是夜枭小统领,怎么突然就成了能够领军的将军了?」 「应该不是……」傅以铮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雀儿们传来的消息。师妹跟聂冬总算是朋友,如果知道了那些事,会不会影响她的判断? 「怎么?」 「没……方才雀儿来报,说是聂冬收到俊帝密令,想是密令上削了幽州州牧的军权。」他避重就轻地回答,这也不算撒谎。 胡真趴在爱犬大白身上,总觉得这些事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霍家庄内密密麻麻地涌出人群,那是来自北狼的勇士,他们身上披着狼皮,巨大的狼首包着头,远看就像是一整群嗜血的、直立的恶狼。 据说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拥有「全狼」,由整匹狼连着狼首剥皮制成,而一个狼群里找不出几头能剥制成全狼的巨狼。北狼人高大,现在出现的这些更是个中翘楚,这里至少有好几百匹全狼,竟然找不到只围普通狼皮的兵士,看来此役北狼也是精锐尽出,势在必得。 要说服狼骑入关已属不易,更何况是这样一支绝对精英的队伍,或者该说……是谁有此等能耐? 突然,「吾等愿为狼主效死!」震天的呼喊声响起,连山岳也为之动摇! 狼主……胡真回头,山鬼正痴痴地看着他。 那怪人叫小胡公子「师妹」,他为什么叫他「师妹」?小胡公子是女的?他们虽然想过这种可能性,也觉得狼主最好还是娶个妻子而不是纳个男宠比较好,但眼前突如其来的转变真的教人很难接受。更重要的是,狼主要是知道他的小男宠变成女人了,会不会很崩溃啊? 「他是狼主?」胡真指着远方的龙天运问。 山鬼呆呆地点头。 北狼入主中土、一统天下后建立了金璧皇朝,一开始北狼与中土南北分治, 一朝双廷,后来北狼划为领地,由退位的皇帝统领渐渐成了惯例,一直延续至今。前任老狼头是燎皇,七年前燎皇去世之后据说狼帐不再从俊帝号令,而是由当地耆老按照旧制组成「狼团」治理,没想到现在居然有了狼主! 第二十六章 她早猜到龙天运是打算与北狼狼骑分进合击,却没想到他会是现任狼主,也难怪能调动这样庞大的武力。 「怎么样?听起来挺威风吧,比什么夭子皇帝可威风多了,比起来我还宁愿当个老狼头。」 「杀!」 崖下两军交战,顿时刀光、火光、厮杀声不绝于耳,但她却听到那来自过去的声音。 两军交锋,无数人头涌动,但她的目光却毫不困难地锁住了龙天运的身影。 「跟我私奔去迦兰河,你爹不剥掉你一层皮才怪!」 难怪总觉得熟悉,因为她听到的其实不是来自过去的声音,她听到的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那是已死的、兰欢的声音…… 姓龙,因为他是真龙天子,名「天运」,兰欢登基时的年号正是「天运」。 她真迟钝,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她却至今才猜出来——或者是她心里根本不愿相信;她不愿相信兰欢会骗她,不愿相信兰欢认不出她,更不愿相信兰欢认出了她却又不与她相认。 兰欢始终戴着面具,唯一的理由就是不愿被她认出来不是吗?阔别七年,兰欢连她也不再相信了。能怪他吗?连自己的亲叔叔都会背叛,她呼延真,一个童年玩伴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公子……」山鬼焦急地看着他。 「咦?你怎么还在?」胡真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是叫你走了吗?」 「狼主命山鬼保护公子,山鬼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公子身边!」 「别胡说了,干嘛死在我身边?你快走吧!」胡真不耐烦地挥挥手。 山鬼急得头上冒烟,但眼前的小胡公子却让他不敢放肆;那头吓死人的巨兽正双眼放光地盯着他,看起来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吞了他。 北狼狼骑骁勇善战,霍家军棍阵威力惊人,再加上中土武林人的帮助,胜利的天枰似乎一面倒地倾向了北狼。然而五千大军啊,他们前仆后继,源源不绝!这世上总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退则死!惧则杀!」幽州军的军头不断吼着军令。 「临阵退缩者,三等亲内具杀之,五等亲流放终身,永不得赦!」 幽州兵士们宁愿战死也不敢后退一步,因为等在那里的,是比死还残忍的刑罚。 狼骑们陷入苦战。 「公子,你……你不是就在这里看着吧?」 胡真趴在熊獒背上,双眼直盯着山下,表情却是一片莫测高深的空白。「我也可以在别的地方看啊,你喜欢在哪看?」 山鬼急了。「公子——」 「闭嘴!再吵我就扔你下山。」傅以铮阴森森开口。 山鬼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这人不知是哪来的,他所展现的武功招数怪异,身法更是迅捷无比、前所未见。 要知道,在南都能被称之为「鬼」,那不只是嘴上说说,身手不够飘忽鬼魅是绝对不够格的。在整个南都,要论身法论速度,他山鬼绝对有自信能排到前十。但这人抓他就像抓小鸡一样容易,他根本连撒腿跑开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夜枭队上来了。」那人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突然眺望着下方的山林。夜枭们的轻身功夫了得,必然不会走山路,而是从旁的路径上来,果然没多久就看到一群黑衣人如鬼魅般地从树林里窜出。 不畏战不怕死的长刀队已经够难应付,这百多个夜枭如果也投入战局,那他们得有多大的损伤? 若首战就失利,对往后的战局影响甚大,跟中土武林好不容易才达成的协议也可能毁于一旦。山鬼愈想愈心惊,眼看着战局陷入胶着,他却只能在这里呆看着,真是教人心急如焚!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崖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他们速度极快,像是一群身怀绝世武功的武林高手,但怎么可能数量那么多?而且……而且他们的后面是断崖!哪里有路啊?! 山鬼慌张地往后看,那声音他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靠近了? 「师妹。」 「听我号令。」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山鬼经常想起、也经常对人说起这一幕。 在这之前,他总觉得是小胡公子配不上狼主,论样貌、论武功、论才气、论智计,小胡公子总略逊狼主那么一筹。 北狼人以强为美,小胡公子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除了之乎也者啥都不会,连宫千岁都比不上,更不要说擅于术法的宫千水了,人家可是决胜千里之外,杀人都不用刀的!可狼主身负国仇家恨,是要夺江山放眼天下的人物,小胡公子甚么的,实在有些小家子气不是? 可是在这一刻,十来头巨兽神出鬼没地从后方断崖下飞窜上来,无声无息地列队在胡真身旁,巨兽背上都驮着与兽身同色的娇小杀手,面罩下的眼睛杀气腾腾。更吓人的是夜风翻卷,无数只黑色蝠翼在夜空中鬼魅似地缓缓飞来,山鬼张大了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琅琊的犬蝠们啊……」 一直蛰伏着的胡真终于起身了——或者说,她所骑着的巨兽起身了,那是一条灰白色的狗,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巨大!跟驴子体型一样大的动物还能称为之「狗」吗?那狗倨傲地睨了他一眼,他的心神骇然震颤,居然不由得微微往后退了几步。 妈、妈啊……这到底是甚么怪物?! 「杀!」 巨犬们仰天长啸,发出「凹呜」的长啸,那声音是那样巨大,连山崖下正战得难分难解的两方人马都不自觉地停下来掩住耳朵。 轰隆隆轰隆隆!巨兽们奔跑的速度快得惊人,它们咧开大嘴咆哮,獠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萤绿兽眼散放着疯狂噬血的光芒! 「哇!」兽群还在半山腰就已经有人放声尖叫了。 「妖怪!有妖怪!」 「狼神来了!快逃啊!」 惊叫声四起,巨犬队从山崖上冲下来的这一幕实在太惊人,一时之间竟无人敢阻挡它们,所有人纷纷惊叫着四散奔逃! 比它们速度更快的,是天上飞的黑蝠,那分明长着人脸的东西却有着黑色巨大蝠翼,呈大字形飞掠而来,但人怎能在天上飞? 那些蝠人从天而降,速度比巨犬们还快!它们神速地飞到战场上方,手里不住地往下扔着一团团炮弹似的东西,每一扔都在地上激起一阵烟雾,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蝠人在半空中飞翔来回盘旋,顿时整个霍家庄几乎被那白烟掩没! 「这到底是?!」山鬼惊叫! 「迷烟。」胡真居然轻轻一笑。 「迷……」山鬼这才想掩住自己的口鼻,但他们早已冲入阵中,此时遮掩已来不及了。 「傻子,我早已命人在你们的飮食里放了解药。」 难怪她刚刚就只是在山上静静地看着却不出手,原来她竟是在等,等着人最多的时候,等着夜枭们自己送上门来。 果然,白烟过去,幽州军队被闹得大乱,吸了迷烟的人摇摇晃晃地趴在地上,有些直接躺平,有些抱着肚子呕吐,体质强健或者早早掩住口鼻的剩不到一半,但长年浸淫在毒药中的夜枭却强悍得多,他们依然顽强地扑上来! 「小心!」山鬼大叫!使尽全力才能跟在胡真身旁,眼看着几枚银梭飞来,猛地出手打落了几枚,却还是有几枚往胡真身上激射而去! 伏在巨犬背上的胡真稍稍侧身便闪过了那些暗器。 噗噗噗!连续几声轻响,她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把连弩。胡真箭法奇准,挡在她面前的夜枭一中箭便立刻倒下,竟是见血封喉的毒辣武器。 山鬼惊愕得顿了下脚步,只是这一顿,巨犬就去得远了,一时之间他居然追不下。 「小胡公子!」 「小胡公子!」 兵荒马乱中的这一声喊原本应该被掩没的,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但偏偏就是有人注意到了。 巨犬、黑蝠来得太惊奇,这支奇兵完全出人意料之外,连龙天运也不知道怎会无声无息中来了这么诡奇的援兵。即便听到山鬼这一声大叫,他都还没意会过来这两者之间的关联,直到他往声音来处看去…… 伏在巨犬背上的可不正是胡真?! 他惊愕、傻眼、狂喜,霎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视线交会的那一刹,胡真朝他举起了连弩。 第二十七章 龙天运不动,他怔怔地望着巨犬背上的胡真,她那双清澄纯净的眼睛是那样的凝定专注。 连弩噗地一声发射,在龙天运身侧举刀的兵士被弩箭射得从马鞍上翻倒,另一边的地鬼也在同时出手,他手上拎着抢来的长刀,毫不犹豫地将它当成暗器往胡真胸口射出! 山鬼又是一声惊诧的大叫:「地鬼住手!」 龙天运吓得魂飞魄散!他飞身扑过去,动作却慢了! 「吼!」巨犬咆哮着直立起来,一巴掌挥掉了长刀,另一巴掌将地鬼打得飞出去! 胡真从巨犬背上以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落地,可也在同时,另一道人影激飞过来,胡真举起连弩,却在看清来人时扣弩不发只侧身轻巧地退了几步,没想到那人攻势凌厉,半空中居然招式不断,连连发掌。胡真没料到他动作如此迅速,更没料到他会对她下杀手,一时之间竟防备不及,砰地一声当胸中了一掌。 聂冬不会伤她,她很肯定,因着这肯定,她错愕得直接吐了口血,那刚强威猛的一掌让毫无防备的她往后飞去,幸而大白及时扑过来用身体拦住去势,不然她直滚下山都有可能。 电光石火间,一切都发生得太急太快! 龙天运的长剑斜刺过来,聂冬竟不闪不避,屈指成爪直往胡真面门抓去。 「师妹!」傅以铮大骇,领着巨犬飞身来救。她该闪得过去的!聂冬那一掌并不见得如何高明,她怎么会闪不过?! 几头巨犬同时迅疾无匹地逼过来,它们身型太过巨大,獠牙森然,聂冬能不避龙天运的长剑,却不敢不闪这些熊獒的利齿。他不得不飞身闪避,只这一闪,胡真便重新跳上大白的背;她唇角的鲜血染红了胸口的白衫,脸色苍白如纸,然而更让人心痛的是她的眼神,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聂冬,不可思议地望着龙天运。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她竟然同时被两个男人背叛? 【第八章】 「欸,胖大福,你记住了,只要看准了天狼的位置就好了。」 「朝着西北方,无论你人在什么地方,只要仰头看西北,就一定可以找得到天狼;那是我们狼族人的守护星,只要找到天狼星,往天狼的方向直直走,就可以走到皇城,我就在那里,天大的事都有我。」 「什么?西北在哪边?你这算什么问题?!这也看不出来?就那一颗啊!那一颗嘛!你看!明明就最亮了啊!」 「欸……算了,你别找了,眼睛都快凸出来了……只要跟着我就好了,知道吗?无论走到哪,只要跟着我就好了,跟好,不准跟丢。」 还是不该数星星的,仰头仰得太久,眼睛会酸,鼻子也好酸,因着那极度的酸楚,所以流泪。这才不是哭!她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哭! 根本不可能找到的,满天都是星星,密密麻麻的,哪里分得清楚哪个是哪个!漫天星光灿烂,银河玉带长长地横过天际,一眼望去只觉得满眼灿亮,找得出哪颗是天狼星才有鬼! 就算找到了……就算找到了又怎样呢?过去的承诺还能作数吗?他从头到尾都在骗她!回想过去这一路,她可不就像个傻瓜一样吗?还以为自己成功地潜入仙城派的中心,谁知道人家根本耍着她玩,兰欢背地里一定觉得她很蠢吧? 真的不该再想了…… 「江天静,景物皆新,似一派银河彻底清。聚时灿如光玉,散去后,无迹无影无形。」仰着头数星星的兰欢突然闭上眼睛,念了这么一阕词。 「什么东西散去后无迹无影无形?」 兰欢回头瞪她。「我刚刚不是念了?」 「我听不懂嘛!听不懂不行啊?」 「你说你这脑筋……」他忍了忍,「江天静,景物皆新,似一派银河彻底清。银河啊,聚时灿如光玉,散去后,无迹无影无形。聚时灿如光玉,你说说看还会有什么东西在银河里聚时灿如光玉,散去后却无迹无影无形?」 「不知道啊。」 兰欢作势要敲她的头,她俏皮地将头一缩,自顾自啃起指甲。「这很难欸!夜明珠?琉璃瓦?哪有什么东西散掉了无迹无影无形?泼盆水都还有水渍呢……」 兰欢没好气地弹她一指,她连忙将手放下。「啊!我知道了!」 兰欢终于高兴了。「快说!是什么?」 她认真地答:「是江湖传说的化、骨、散。你看啊,杀了人之后在屍体上洒一点,整个都化掉了,一下雨,水一冲,啥东西都没留下了。厉害啊!散去后果然完全无迹无影无形!」 兰欢整个哑口无言,瞪着她,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很聪明吧!」 兰欢终于大笑着叹息,臂膀勾着她的颈项,用力地揉着她的头。「是啊,我的胖大福真的很聪明。」 可是兰欢,你怎么会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呢?我只是不愿意啊,不愿意散去后无迹无影无形,而你却怎么会不明白呢? 你我之间聪明的永远是你,但不明白的也总是你。 酸涩的泪水带着苦味,滴滴答答的没完没了。 还以为真的不会哭呢,结果一旦哭起来却连心都要哭碎似的。 七年啊,漫长的七年,以为他已经死了,心心念念地要替他报仇,结果人家好好地活着,不但回北狼当上了狼主,还成了江湖大帮的女婿。 这一路上的一切到底算什么呢?他根本没认出自己是谁也就罢了,这一路上无数次的共骑、调戏,若有似无的挑逗都是龙大侠的心血来潮、逢场作戏吗?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替兰欢开脱。 以前那个爱洁又专注的兰欢究竟去哪儿了?难道真的在七年前就死了吗? 是不该哭的,或者哭哭就算了,不该生气、愤怒。 不管是兰欢还是龙天运,都是皇帝、是北狼的狼主,他有自己的盘算,而她……呼延真,只不过是他少时的朋友。为他复仇、为推翻兰七的种种筹谋,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与他无关。 但他们至少还应该是朋友,虽然他真的是眼睛瞎掉了!良心被狗吃了!虽然他真的真的是个绝无仅有的大混蛋! 「兰欢你这大混蛋!我希望你……我希望你……」 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大业早成。 而我们之间的一切,一厢情愿的痴心,过往那些如梦的岁月就让它过去吧。 一边哭,一边咳,喉咙剧痒,眼前一黑,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欸,疼。 她喘息着抚胸,痛出了一身冷汗,眼前金星乱窜。没想到聂冬这一掌倒真有那么几分威力。 突然,大白跳了起来,呲牙咧嘴地发出警告声。 胡真勉力抬头,一双染血的墨靴出现在她眼前,她想逃,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连连后退,退到大白身边,恨恨地抬头怒视来人。 聂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为什么?我知道皇帝命你抓我回去,但是……为什么?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她怒道,首次在聂冬面前显露了真性情,此刻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要死就死吧!她绝不会让聂冬有机会擒住她,也绝不让俊帝有机会拿她当棋子! 「因为皇帝给我送来一个盒子。」聂冬面无表情地说着:「里头装着我弟弟的头颅。」 胡真倒抽一口气,僵住了。 虽然聂冬从来没提过,但她知道聂家还有个遗腹子,现今才七岁多一点。七年多前的祸事让他母亲深受打击以致动了胎气,那孩子早产体弱,全家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掌心里呵护着,好不容易才养到七岁……俊帝杀了他,把他的头颅送来给聂冬?只因为聂冬没能带她回去? 她哑口无言,甚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不断不断涌出,望着聂冬突然瘦削了一整圈的脸,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睛,胡真哭得几乎无法呼吸。 「天哪!我真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聂冬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朝她伸出手。 「跟我回去吧。」 幽州府 「幽州派出的幽军共五千一百三十一人,阵亡一百一十七,轻重伤两百,全军都已经宣誓效忠,随时可出发。」山鬼拿着名册禀报。 兰欢并不说话,他的心思早飞得老远。 「果然小胡公子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人,我还以为他们的连弩箭上用的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物,没想到完全不是啊,只是迷药加上软筋散,药力是重了点,但中箭的人性命无虞。」 第二十八章 傅以铮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你们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屎吗?!我师妹堂堂琅琊郡的郡主,她会莫名其妙大开杀戒吗?!你们没脑子的!是友是敌都分不出!」他愈想愈生气,猛地一拍桌子起身,「受不了!本座现在就要去找她!」 「对不起!属下该死!」地鬼哭丧着脸匍匐磕头,早已经把额头磕破。「属下有眼无珠竟对小胡公子出手,属下罪该万死!求狼主赐死!」 「不要再口口声声赐死,我不会杀你的。」兰欢忍耐地挥手,「下去。」 「求狼主给属下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我去寻回小胡公子——」 「别发傻,若我师妹不肯,有大白在她身边,没人能带走她。」傅以铮怒气冲冲地说道:「她会走,只可能是她自己走的。」 所以一切都是计谋。他能把胡真从永京带来这里,是因为她愿意。 她以人质身分进了仙城派,事实上却早就在布置反扑的机会,确认了他的身分之后就安排了那支奇兵为他打响狼军的名号,若非她的巨犬、蝠人队,霍山这一战纵使能打败幽州军,伤亡也无法控制得如此小。如今他的狼军名震天下,各州响应起义的人必然更多,事半而功倍,当初他并没有想到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这七年多来,暗地里她到底为他做了多少事? 「你是个死人哪!」见他大半天不吭气,傅以铮哪里还受得了,忽地一掌劈过来,「不说话?看本座打到你说!」 「放肆!」五鬼哪里容得他出手,立刻在兰欢面前竖起人墙。「傅公子自重!」 「本座?」兰欢突然回头深思地看着傅以铮,「你是个头陀又来自琅琊?莫非你是侯陀的弟子?」 傅以铮哪里理会五鬼的斥喝,他正愁一肚子气没地方发作,转瞬间已经跟五鬼对了好几招。「总算你还不太笨。」 山鬼蹙眉凛声:「傅公子,我们敬你是小胡公子的师兄才以礼相待,你不要太猖狂,可知面前是谁?」 砰地一声,傅以铮一拳揍在山鬼脸上,打得他整个人飞出去!「多话!」长腿一伸,一旁的水鬼正好扑在那腿上,闷哼一声也摔了出去。 另外三只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都是一怔!虽然他们五鬼算不上什么绝世高手,但在武学上也算是小有根基了,可这家伙居然三拳五掌就将他们治得妥妥贴贴!若是此人怀有异心,他们哪里扛得住?! 想到这一点,他们三人同心齐齐发了声喊扑上去!「保护狼主!」 「保护?」傅以铮没好气地一哼,反手扣住地鬼的脑袋往火鬼胸前猛地一撞,火鬼闪避不及当胸被撞得气血翻腾。谁知他还不肯松手,将地鬼矮胖的身体当成武器似抡起来一阵乱舞,然后扔向了风鬼! 转眼间五鬼已经七横八竖地倒了一地,连爬起来都有问题,「保护」什么的,那更是万万谈不上了。 傅以铮嘿嘿怪笑,耸了耸肩膀、甩甩手,看来火气是稍微泄了些。「你刚刚说什么?想保护什么?」 「你……你不能……」山鬼呻吟着还想阻拦。 「我不能?!」傅以铮提起腿猛地往山鬼脸上踹去。 兰欢蹙着眉拦住那腿。「你在侯陀弟子中排第几?」 「第几是你能问的?你不就是我师姐的徒弟吗!算起来还得称我一声师叔呢!没叫你下跪叩见已经是本座恩慈了。侯陀师门只论进门前后,可不论身分尊贵与否。」 龙天运怔怔地看着他。 「你真是侯陀的弟子,那呼延真……」 「你是傻子?讲几次了!」傅以铮气得牙痒痒,「不是说了那是我师妹吗!呼延真是我师父最后一个闭门弟子,也是琅琊郡郡主。」 「琅琊郡郡主?这不可能,琅琊郡是我姑姑的封邑,她——」话声戛然而止,他惊愕地看着傅以铮,「我姑姑她……」「没死。嫁给呼延恪了。」 兰欢震惊地消化着这得来不易的消息,狂喜、惊愕、震惊、怀疑—— 傅以铮忍耐地看着他。这家伙是白痴吧?居然到现在还反应不过来,师妹怎么会喜欢这种蠢蛋!「你该不会以为这七年来只有你在拚命?」 兰欢直直地看着他。 「你该不会以为这七年来,我小师妹就像个傻子似地坐在兰七身边等你去救吧?」见他依旧哑口无语,傅以铮翻翻白眼,无言地叹口气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扔给他。「瞧你这傻样!罢了,给你吧,反正师妹本来也就是叫我来给你这个的。」碧绿莹莹的龙蟠玉,触手细缴温润,那是琅琊军的兵符。「兵符给你了,军队粮草也全帮你准备好了,仁至义尽!本座——不对,「我」要去找师妹,「我」要带她回琅琊,离你们这群笨蛋远点!蠢到有剰……老子决定了,不干头陀!老子要还俗,老子自己娶她!」 傅以铮说着,身影快如闪电般窜出了房间,却在门口险些撞在兰欢身上;他有些意外,倒没看出这小子武功不错啊,比那五只傻鬼好得多。 天下兵马共十三路,骠皇共十三个孩子,半是故意,半是巧合。 东起乡琊,北至林胡,南至有熊山,西至寒壤、呼兰,是金璧皇朝全部的国土。 琅琊东三路军,林胡北三路军,有熊南四路军,呼兰西三路军。 琅琊郡一直都是最富饶的州郡,听说骠皇深宠公主兰秀,所以把全天下最富饶的琅琊封给了她,才八岁就拥有天下最富庶的封邑,富可敌国,说她是天下最富有的女人也不为过。 琅琊有天下最大的港口,掌握着国之门户,有天下枢纽之称,自古以来就与外族贸易往来频繁,当然需要重军看管把守。琅琊的东三路军一直都是十三路大军中,军备最精良,训练最严苛,人数也最多的军队。 这些年来他一直试着以北狼狼主的身分派人去跟琅琊郡守相通。 据说兰十三死后,琅琊郡归给了前代琅琊王傅如诲——也就是傅以铮的父亲。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傅王府对他不理不睬,原来兰十三还活着,原来他们依旧忠诚于兰十三而不愿改志。 「她在琅琊待了多久?」 被拦在门口的傅以铮顿了顿脚步。「三年……很苦的三年。」 他想也是。 兵符被扔给了一直待在角落没说话的伟岸男子。 兰欢微微侧开身子,让出门。「我们走吧,路上你可以慢慢告诉我,那三年的事。」 五鬼也跟着他走了,偌大房间里只剩那男人无言地看着手中的令符。 代表着整个金璧皇朝最富庶强大的军队的令符就这样被扔了过来,好像是啥不值钱的什物;令符要是有灵,八成会哭得很惨吧。 霍桑无奈地耙耙自己那头乱发。 毫无疑问的,今天晚上赚最大的人是他,不但赚了个绝世风华的老婆,还有一整支军队—— 不对不对!北狼军、霍山军跟幽州的长刀马队都在他的指掌间,说起来他一夕之间竟成了天底下拥兵最重的男人了。毫无疑问,绝对没有打折余地。 结交兰欢这兄弟,划算啊!可是看着手中的令符,不知怎地,他的心情却不是很美丽…… 唉,老子的洞房花烛夜啊! 外头飘着绵绵细雨,老旧驿站就靠在河畔,烟雨凄迷,远树含烟。 胡真站在窗口眺望着远方,眉目清隽似水,依旧是一袭宽大的藏青儒袍,只不过此刻更显得人不胜衣、脆弱纤细。 奇怪他怎么会没早看出来胡真是女孩? 此刻再怎么看都觉得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会把她当成男人才奇怪;但在这之前他却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 看到她泪流满面地哭着说抱歉时他才发觉,原来这个已经相处了好几年的小胡公子竟然是个女子;看着那张苍白脆弱的脸,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怎能如此迟钝、知道得这样晚。 然而这世上是真的没有后悔药的。 他很卑鄙,明知道她不可能拒绝,就那么直接地把事实告诉她,让她内疚得毫无反抗能力。 突然想起永京的那一夜,他也是这样站在窗口;远远望着他撩起儒袍往下跳的那一刹,他不是不心惊的,胸口咚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突突地急促跳着。明知道来不及,还是拚了命地往前赶。见他没事,他还暗地里笑了笑,没想到小胡公子居然也有这么倔的时刻。 第二十九章 平素里,他总是淡淡地、温吞吞的一个少年书生,不张扬不显摆,穿着绯红云纹官袍时总低着头,温文儒雅、低眉顺眼,总是好脾气地笑着,波澜不惊,哪里想得到居然也会倔得撩袍就跳! 龙天运掳了他去,沿途他惊奇地偷望着胡真,怀疑那跟他所认识的小胡公子怎么会如此不同。 原来胡真也会恼怒、脸红;也会尖叫、大笑:那双眼睛也会骨溜溜地乱转,轻灵生动,像个少女。 途中几次想出手,但都因为龙天运部署得太周密而不敢冒险,但此刻他多么后悔,当初无论如何都该硬抢的。 当初如果他硬抢,说不定还有一丝机会,说不定他的幼弟不会死,说不定他跟胡真不用走到这种死胡同里。 月光下胡真那张灰败却平静的脸孔让人隐隐有些心惊,怎么能看起来这样哀艳颓美得彷佛随时都会死去? 他那一掌虽未使尽全力,但的确下手重了。那样纤细的身板,即便真是小胡公子,也是个文弱书生,哪禁得起他那一掌;更何况她其实是个岂蔻少女,又经过那一场大哭,显然内伤更剧,恐怕还伤了心脉。 她强撑着,睁着那双如今看来大得惊人的眼睛,有些迟钝地任他摆弄,安静乖巧得教人害怕。 两个伤心人,相对伤心。 「过来,我帮你疗伤,你的伤再不治会有危险。」 胡真摇头。「我没事。」 「没事才怪!」聂冬恼怒地上前,没想到她却立刻往后退,纤瘦身子抵着窗棂,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瞪视着他。 他停住脚步,心里不知怎地感到挫败,感到……不舒服。胡真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某种禽兽。 「我不会伤害你,虽然我一定要带你回京,但我不会伤害你。」 胡真那亮晶晶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意。 如果他不会伤害她,那这内伤从何而来? 突然之间聂冬了解到这是一个连环套,错上加错、套中有套;而他,自从成为夜枭的那天开始就注定站在她的对立面,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注定是个无望的死局。 「我不会让自己死。」胡真有些沙哑地开口,一贯的平静斯文。「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保证自己回到永京还是活着的。」 聂冬还想说什么,看着她半晌,接着讥诮自嘲地微微弯了唇角。「那就好。我还有两个姊姊,大姊正怀有身孕,我不希望看到她的头颅也出现在盒子里。」胡真闷哼一声,苦笑。「不,不会。」 有人在哭,很轻、很低的啜泣声。 她勉力微微睁开眼,却见呼延真跪在跟前捧着她无知觉的手不住地哭泣着。 「十三……」她总是这样没大没小、目无尊长。兰欢称她为姑姑、师父,呼延真却只叫她十三,死不肯改口。 不过……这目无尊长的小鬼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此去琅琊,有好几年不能回来了,胡先生受为父所托,必然会好好教养你。三年后你回来应考,必得金榜题名,不得有误。侯陀肯不肯收你为徒还在未知数,如果他不肯,为父再另外帮你找师父。」 「嗯。」 「让你来跟娘亲拜别,别哭了。」 「好……」 娘亲?啊,是了,前阵子呼延恪「强娶」了她,写了婚书,拿走了琅琊郡封邑。 这老奸巨猾的狐狸…… 呼延真真的松开手,朝她盈盈下拜,磕了几个头。 兰十三蹙起眉,极不乐意地,想开口,声音却堵在喉间。 「真儿,为父要你一个人去琅琊,你怨我吗?」 「不怨。爹爹要留在宫里照顾十三、太后跟两位小公主,孩儿明白。」呼延真一边用袖子抹泪,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孩儿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十三受这种苦……」 「还叫十三?」 她呜呜咽咽地哭。「母……娘亲……娘……」 「别用她的袖子擦鼻涕,她爱干净。」 「对不起!」呼延真努力地忍,却还是忍不住抱着她的手臂压抑地嚎啕:「十三,你不要死!等我回来……我一定……一定替你报仇!」 那哭声教人心烦,真想叫她不要再哭了,不要再抱着她的手;她哭得……哭得她的心好慌! 呼延恪将呼延真拉起来,在一旁细细地嘱咐交代。她知道他有多爱这孩子;为了呼延真,当年呼延恪不惜得罪小皇帝,而今却要把心爱的孩子远远送去那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可以想像呼延恪的心有多痛。 「要用功念书,离科举还有三年,莫负为父的期望。武艺万不可放下,你资质普通,要更下工夫,不但要有能力自保,还要有能力护人。 「去了琅琊,没有为父在身边,你绝对不可以像过去一样骄蛮任性,每过半年为父会去考较功课,如有半点轻忽,你不只对不起为父,也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亲娘跟继母。过去你太怠情,往后万万不可再犯那些错……」 灯影摇曳,站在呼延恪面前聆训的孩子个子娇小,只长到父亲胸口,小太监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像个布袋,明明记得兰欢总叫呼延真「胖大福」,现在突然成了瘦竹竿,如果兰欢看到,不知道会怎样的心疼。 真想叫呼延恪别再叨念了,呼延真才几岁?十三?还是十四?一辈子活在笼子里的小金丝雀,怎一开笼放飞就要她雄鹰展翅?别逼她啊,别把我们这辈的肮脏水泼到他们身上! 她想说话,可是开不了口,闷闷的气堵在胸口,连眼皮都沉重,突然想到:唉啊!呼延恪这只老狐狸,他真真是什么都敢算计,连她跟女儿也算计在内了!明明呼延真不用来见她,不用来搞什么拜别继母,可他偏要!为了怕女儿离了身边不知道上进,他居然连这种下流招数也使出来——为了呕她;明知道她会心疼不甘,他也非要用呼延真来这么狠狠地戳她几下。 兰十三气得很,原本动不了的手指居然微微颤了那么一颤,堵在胸口的那口恶气往四肢百骸钻去,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让她额间冒出冷汗。她心头倏然一惊,原本无知觉的四肢竟然知道要痛了? 看着呼延真慢慢走出去,她想招她回来。别去,别去琅琊,别去念书,别去习武,就当你那肥肥傻傻的胖大福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别上你爹的当,他就是只该死的老狐狸—— 「别去……」 使劲睁开眼,眼前一灯如豆,锦华宫里静悄悄的,只有呼延恪还在灯下疾书;他脸色凝重,双鬓早霜,眼下有着淡淡青影,原本俊朗无匹的男儿如今从骨子里泌出一股深重疲惫,居然老了。 见她睁眼,呼延恪来到她跟前,轻轻地抚着她的脸。他温柔地哑声问道:「怎么醒了?饿吗?」 这几年来他每日为她运功疗伤,进展虽然不快,但她的身体总算稍微好些,每天清醒的时候稍长,也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虽然被废的武功与内力再也无法复原,但至少已经不再像过去的活死人。 「真儿……」 呼延恪将她拥进怀里,抱着她走到贵妃榻上坐下。「她到霍家庄了,你不用担心,我们的人护着她,兰欢也在。」 「欢?」 「他也很好。不是告诉过你了?他回北狼继承狼主之位了,眼下应该已经备齐兵马准备回京了吧。很好的孩子,你把他教得很好。」 兰十三闭了闭眼睛微微一笑。这么多年的漫漫长途,如今终于得见一线曙光。 「真儿,欢,他们……相认了吗?」 呼延恪沉默地垂眼看她。这件事她提了好多次,最是上心。 「你……你还是不允?不允……」 他可容得他们相见、相认,却绝对不愿意让呼延真嫁给兰欢;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恐怕未来也是如此。 去他的天下大义,去他的报仇血恨。她只想知道,她所锺爱的那两个孩子能不能生生世世平安相守。 「对,我不允。」呼延恪声音转冷,「只要他回朝登基,他们就永不能相见。」 「你……」兰十三气坏了,死命想起身,力气却小得可怜。当年她全身筋脉都被挑断,四肢更是被废个干净;但兰七能摧毁她的身体,却不能摧毁她的脾气与性格。 第三十章 呼延恪深吸一口气,牢牢抱紧她,不让她挣扎。「嘿,你关在这里几年了?打从出生到现在,几年了?我知道,你跟我一样舍不得真儿吃苦对不对?我不能……我不能看她被关进这笼子里。我可以助兰欢回朝登基,甚至可以留在这里辅佐他,为他立后择妃。我可以看他成家立业,看他子孙满堂,但他是皇帝,他是皇朝唯一的皇帝,燎皇唯一的儿子,我不能要求他只立一后,我也不相信他能做到。但真儿太傻了,嫁给兰欢,她唯一的命运就是在这里守到死。」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兰十三气得发昏。 「是,我是傻,我女儿也傻。我们不傻,怎么会——」呼延恪一窒,哽住的话却是怎样也说不出口了,他放下兰十三,默默走出宫外,不发一语。 望着呼延恪那僵直的背影,兰秀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这男人聪明一世,千般算计却总勘不破情关。勘不破孩子的情关,勘不破自己的情关,真真是傻的。 两人相爱哪里不是天堂?两人相恋却不可得,哪里都是炼狱,怎样的自由都是苦,得不到的苦,说不出的苦。 默默望着呼延恪,兰十三的眼里微微湿润。爱不得的苦,她最是了解不是吗?即便朝夕相对又如何? 永京闹鬼了。 刚开始只在皇城内传出鬼哭,但陆陆续续地,有人看到浴血的卫士、宫女、太监,惶惶然在内城游荡,缺胳臂断腿的,没了脑袋的,穿着血衣缩在树影里呜呜咽咽地哭着。 「你有看到我的头吗?」 「请问,你有看到我的头吗?」 皇城内人心惶惶,守夜的禁卫军抖抖瑟瑟抱成一团,稍大点声音都能教他们吓破胆子。 接着愈闹愈不像话了,鬼魂从皇城里游荡出来,夜半歌声随着白衣飘飘荡荡,日落后茫茫雾霭便滔滔滚滚淹没整个永京。 巫女浇酒魂魄空, 玉炉焚火香迎风, 魑魅魍魉台前坐, 纸钱窸窣舞长风, 雨冷香魂悼朋客, 秋坟鬼唱酆都歌…… 永京沦为鬼都,到处都有鬼,到处都见鬼,衙门刚开始还派人出去抓扮鬼的恶人,但几个捕头衙役接连暴亡后连衙门都怕了! 那些暴毙的捕头衙役死状凄惨,七孔流血,满面惊骇,他们临死前到底看到怎样恐怖的场景? 随着时间过去,愈闹愈大,愈闹愈恐怖,永京的百姓不仅在夜里紧锁门窗闭户不出,甚至有些大户人家忍受不了而逃出永京。愈逃愈多,随着各州县匪乱暴徒四起,原本相对安全的永京人却纷纷往外逃,半个永京都空了。 他当然不相信有鬼。 俊帝兰七独坐皇帝寝宫,手里端着一杯御酒,角落雾霭幽幽渺渺飘过来,他只是冷眼看着,不惊不诧。他目光如电,表情冷鸷,就连那缥嫩的雾霭也彷佛会在他冷厉残酷的目光下退散;皇帝的威能,太强大。 这世上若有鬼,那就来找他啊,来找他索命,来找他复仇。他是真龙天子,区区鬼怪又能奈他何?更何况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有鬼就有神;既然有神,那些人怎么会死在他手里? 如果有神,就有报应、有轮回、有世间缘法,那他真的真的很期待啊…… 酒一杯杯下肚,他的神智却依然清醒,没有半分动摇。夜更深,远处秋千上依稀可看出一道嫩黄色身影,幽然随着月色荡潆。 持杯的手一颤,溅出几滴琥珀色,望着那秋千上娇小纤细的身影,他突然有些痴了。 秋千旁掩着唇笑得那样明艳动人的,可不正是三姊? 恍惚记得那个春日,雪还没溶化,遍地雪白间冒出点点嫩绿,暖暖的阳光轻巧地从云间透出点点金光。 十三穿着一袭嫩鹅黄软袍坐在秋千上,那颜色衬得她柔软甜美,是天地间最美好的容颜。 明明年纪还很小,应该要有人抱着,但她却坐得好稳,粉颊上一团红扑扑的粉桃色,眼底泛着惊奇兴奋的光。 三姊扶着秋千,如玉脸上似嗔似喜。 雪地上铺着几张熊氅,兰壹半歪在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琴。 他琴艺出神入化,只用一只手便有琴音淙淙,如山涧清泉,悠扬清越;另一只手端着酒杯,姿态雍然。爱琴又嗜酒的花间公子,兰壹那极为深邃美丽的眉眼似笑非笑地凝睇着他。 有匪君子,如圭如壁,宽兮绰兮,清兮扬兮。 二哥兰馥跟老六正嗑着瓜子举棋,还不时比划着武技,动静间忽然一掌、忽然一腿……是了,老六脸上还有块滑稽的黑眼圈。 八妹躺在雪上划着手脚,两个宫女苦着脸想劝她起身,可她怎么肯,突然朝他的方向扔了个雪团,俏皮地笑着,再扔一个。 「七哥!你看!我会飞!」 就在他分神去看八妹的那一刹那,秋千上的十三突然放手,朝着他的方向飞扑过来,那一瞬间他的心跳都停了! 金光灿灿,小小的兰十三在半空中张开了双手,她可爱的脸笑得那么兴奋,柔软的身体就这样飞在天上,像……像小仙女一样。 接不住的!他吓坏了,天崩地裂的那一刹,眼角突然看到兰壹动了,他那神祈一般的大哥动了下,另一边的兰馥跟老六也动了,还来不及弄清楚状况,他便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撞倒。 壮硕的兰馥率先砰地撞在他身上,老六接着叠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肢体交缠,鼻息间闻到酒汁的香气,是谁的腿正踩着他的脸,又沉又重。 他听到兰馥的咕哝、听到老六的呻吟咒骂,头昏脑胀的混乱中听到三姊跟八妹的尖叫,还有十三银铃般的笑声。 再放眼望去,只见兰壹微笑着轻轻一点十三娇俏的小鼻子,俊秀端雅的他抱着十三,眉目温柔。 那个春日的午后,那个金光灿灿、细雪飞絮的春日午后啊…… 如果世间有神,可不可以让他回到那一刻?如果世间有神,可不可以祈求就在那一刻,时间就永远停驻再也不往前? 鬼也可以,真的,鬼也无妨。 如果世间有鬼……如果这世间真的有鬼,可不可以让他见见兰壹?可不可以再让兰馥槌他一拳?可不可以……天哪!可不可以将他开肠剖肚,挖出他的黑心肝,让他不再这么痛? 俊帝兰七猛地将金杯甩得老远,痛楚地仰天长啸! 来啊!无论是谁想取我的性命,快来吧! 【第九章】 咻!咻! 箭弩咻声不断,犬蝠队专用的十字弩攻距不远但威力甚大,霎时漫天箭雨,射到马车上的弩箭发出豆豆豆豆的声响,绵延不断,没多久马车的车厢就像极了刺蜻,满满地戳满弩箭。 见到犬蝠队专用的弩箭时,呼延真不由得一阵无言。 傅以铮你这混蛋,是打算杀了我吗?居然让犬蝠队对着我的马车攻击!你到底是来救人还是来杀人? 透过车厢缝隙往外一看更无言了,领队的居然不是傅以铮,而是兰欢。呼延真被这情况嘻得说不出话来,顿时眼眶就有点红了,不是想哭,也不是感动,是给气红的。 兰欢领着五鬼,犬蝠队跟在他们身后风驰电掣地追上来,夕阳映得整条官道红艳艳地,明明是夏日,偏偏就是被他们搞得一副深秋肃杀的气息。 到底是在追杀谁啊?! 闭上眼睛忍了忍,试着平复——不行,终究还是忍不了! 呼延真恼怒至极,砰地一声踹开了马车门! 「你——」 咻地一声又一支弩箭飞来打断她的怒吼。 呼延真微微侧脸避过这一箭,另外一箭又不依不饶地射来,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握住那箭,气得啪一声折断箭杆,目光如刃地刺向来人。结果他居然又放了一箭,这次将她头上的儒巾射掉,长发如飞瀑飘散。 「……」她头顶肯定在冒烟了吧?! 放箭的兰欢无奈地朝她摊手。 「这十字弩准头不好。」他说。 准头不好?这十字弩准头不好?!他原本到底是打算射哪里?!呼延真只觉得额上青筋剧烈跳动,气得已经有些蒙了。 苍天为监! 她是真的真的很想扮演好小胡公子的角色,这么多年来她也演得很好,为什么就不能……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好好在车厢里继续伤春悲秋、继续当好忧郁帅气的小胡公子呢?为什么为什么?! 第三十一章 为什么兰欢简直像是她的克星似,不把她气到暴跳绝不罢休?!他到底是对小胡公子有什么意见?! 孰可忍……叔叔可以忍婶婶却忍不了了!她掏出竹笛,快速地吹了几下,官道旁的林子里哗地窜出大白巨大的身影,咆哮一声扑向后面的队伍! 犬蝠队向来以大白为首,除了大白,其他熊獒体型其实也没大得那样夸张,只有大白驮了人还能飞驰如电,其他的速度上就有所不及了。没驮人的大白根本就是头猛兽,谁都不敢跟它正面交锋,犬蝠队顿时大乱。 「大白!」后头的傅以铮大吼:「让路!」 大白气势万钧地扑上去。 呼延真没好气地瞪着傅以铮。 大白是她亲手养大的,不但是犬蝠队的头一个成员,更是整支犬蝠队的领袖,除了她的话,大白谁都不理——哪像某个人,居然临阵倒戈! 她嗷唇滴滴嘟嘟地发出一串清脆鸟鸣。 驾驭犬蝠队的少男少女顿时止步,连傅以铮的马都扬腿长嘶不肯再跑,马背上傅以铮惨叫一声硬生生被抛出大老远,幸而他轻功甚强,连着几个翻身止住了身影。 这是「雀语」,迷雀们专用的暗语。 犬蝠队训练时,那些少男少女用的就是雀语,他们本来就是迷雀。傅以铮的马则纯粹是意外,那匹马从小养在傅王府,对于雀语实在是听得太多,不知不觉居然也服从了命令。 「师妹!」傅以铮气得大喊,正想追上去,犬蝠队的孩子们却缠上来。「你们干什么?!不许拦着我!师妹!」 犬蝠队的能耐傅以铮哪里不清楚,想冲出他们的包围并不难,但既要冲出包围又要能追赶上马车,那可就难多了。 「可恶!」 被抛下的傅以铮大怒!怎可以让兰欢追上去!?这样小师妹就危险了啊!他居然只能眼睁睁看着情敌去追他心爱的师妹,真是气煞人哪! 犬蝠队的少男少女们围着他滴滴嘟嘟地发出雀讯,而他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闭嘴!讲人话!」 时光回溯到近二十年前,呼延恪刚接任御史大夫不久,他所接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学习「雀语」。 外于三省六部,御史在朝堂内地位向来超然。门下只有一群文弱书生的御史大夫如何能监督、弹劾百官大臣?难不成只呆坐在府内整天等人来告状?当然不是,而是因为天下最大的情报组织「迷雀」就隶属于御史台,所以御史大夫可以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迷雀夜枭」听起来像是一个组织,但事实上他们一直都是分开的,虽然都是皇帝直辖的队伍,但皇帝以下,夜枭由御前侍卫统领,迷雀则由御史台统领。 兰七篡位后掌管了夜枭,他以为自己也掌握了迷雀,却不知道迷雀并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他连迷雀最主要的几个主心骨是谁都没弄清楚,只掌握了迷雀在宫廷内的那条明线而已;而且那条明线还是故意留的,根本是条无用的假线。他没学过雀语,怎么可能掌握那庞大的组织? 因为这样,所以呼延恪可以轻易潜入内廷而不被发现,所以呼延真用「雀语」培养了犬蝠队,因为有一部分的迷雀依然忠于御史大夫呼延恪,而呼延真则是呼延恪的延伸。 上至百官朝臣,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可能是迷雀;但傅以铮没学过雀语,因为规定皇朝王族子弟不可成为迷雀,也不能学习雀语——除了皇帝本人。 兰欢也嗷起唇,略带迟疑地滴滴嘟嘟吹出一串雀语。 呼延真的脸顿时红了,她瞪着兰欢,气得几乎快厥过去!她倒是忘了,兰欢是会用雀语的,不过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甚么吧?! 兰欢觉得很无奈,虽然他天赋异禀、才情过人,但他依然是个人,能力很有限。他是学过雀语啦……小时候。 经过这么多年,要把整本雀语背下来不忘记实在是高难度任务,毕竟北狼跟南都的迷雀都出奇的少,没人可以交流啊…… 他有些迟疑地重复了一次那串雀语。 结果呼延真居然气到把马车内的木椅硬拆开往他头上砸来。 兰欢不由得微微瞠目!他心爱的胖大福啊,如此剽悍,真是很有力士的风范。 「我知道你很生气……」 兰欢放弃了使用雀语。知道她会生气,但不知道她会这么生气,可见他一定是说了什么很蠢的话……或者也可能呼延真只是单纯地见了他就火大——当然,如果真是如此,他的确是会有些伤心的。 「滚!」呼延真咆哮。 五鬼们忍不住嗤笑。老实说,跟着狼主已经六年了,从来没见他吃瘪过。 有这么个英明神武的主子当然是为人下属的荣幸,但能看到这么英明神武的主子吃瘪,下属们真是深感心喜,这无疑让主子更可爱、更有人性了。 就在这时候,两边林道扑出无数黑影,是夜枭发动了攻击,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但这一次聂冬势在必得,他不可能再让任何人救走胡真。 事实上,胡真也没打算走。 诚如傅以铮所说,如果不是胡真愿意,聂冬没本事带走她。 兰欢没空翻白眼给五鬼看,他甚至不理会当头袭来的夜枭,只是猛一策马,趁着马匹吃痛奋力往前一蹬的瞬间,他闪过了夜枭袭来的银链,忽地身影一晃,便窜进了马车。 呼延真往后退了好几步,提防他突然暴起发难,哪知兰欢一上马车,后头跟着的五鬼立刻掉转马头飞驰离去。 这下连现身护卫的夜枭都猝不及防。 这……该不该往前追?他们茫然了。 「咦?」呼延真整个人贴在马车的车厢上,惊愕地看着他。 兰欢好整以暇地拍拍长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有点遗憾地看着被暴力拔下来、已经散得不成样的椅子,然后席地坐下来。 「你……」呼延真傻了。 「你要回京不是?」兰欢含笑看着她,朝她伸出手。「我陪你啊。」 近八年了,终于看清他的容貌。兰欢还是兰欢,难怪要戴上面具,不然只要一眼,她就会认出来了。 可再细看,果然还是有些不同的。 五官英挺俊逸,目光深邃,长开了脸面,气质也成熟了,不再是当年的漂亮少年,而是个宽肩窄臀、健硕伟岸的男人。 呼延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突然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原本宽大的车厢当下显得狭小而拥挤;她紧紧地贴着车厢,感受到马车急遽的震动,简直希望自己是壁虎,还能再攀上去''躲得再远些! 「过来。」他低沉的嗓音如醇酒,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却教人心跳加速,更紧张了。 她咬唇摇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不会吃了你。」 她的脸若再继续这样红下去,恐怕会直接滴出血来。 看着她那紧张得有如绷紧弓弦一般的僵硬身子,他不由得叹息。近八年的时光长河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跨过的,这一路上的种种筹谋还是没能打破她的心防,没能让他心爱的胖大福回来。 「呼延真。」他轻轻唤道。 她的心颤了颤,那呼唤穿越了时空,横过那长长的岁月,彷佛依旧是当年的少年,一下子就教她委屈得红了眼眶。 他总是挡在她身前。打架也好,挨骂也好,跌跤也好,总是挡在她前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用他的身体为她遮挡攻击。 曾几何时,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呼延真,天塌下来都有兰欢顶着,什么都不用担心,然而她的世界却很快就崩塌了,因为再也没有兰欢。 这么多年来无论受了怎样的委屈都不哭,无论吃了多少的苦也不流泪,因为那个会为她心疼、怜爱她的人已经消失,再也没有什么苦比那更苦。 「呼延真,过来。」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抚住自己脆弱的心,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跟前。 他眉目柔和地凝视着她,拍拍自己身前。「坐下。」 待她坐定,他的大掌轻轻地摩挲着她乌黑的发丝,从怀里拿出那珍藏已久的玉梳,温柔地替她梳头。 以前兰欢也替她梳头,不然每次打架闹事完那乱七八糟的头发该找谁收拾?呼延真自己从来是不耐烦的。有一次疏忽了,让她自己梳头,她居然满不在乎地扯下大把大把的头发,教兰欢瞠目结舌。 第三十二章 射掉她头上的儒巾,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的手比以前大好多,但动作却好轻、好熟稔,好似那近八年的分别不曾存在过,好似他依然经常替她梳头——好似多年来他始终藏着那把暖玉梳子不肯还她,为的也是这一刻。 怎想得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随身带着这把梳子,心爱地贴在怀里,用他的体温暖暖地熨烫着,不曾须臾分离。 半月形的白玉梳子在兰欢手里显得多么细小,轻柔地滑过那乌黑的发瀑,唯有指尖轻轻一颤,泄露了他心底的痛楚。 抱着膝盖,呼延真的眼泪啪地落下。 背对着他,心里缠绕着万种滋味,开心、欢喜、恼怒、尴尬……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同时有这么多种情绪。 最终就只能化成晶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 「对不起……」 他轻轻地说着,重新握住呼延真的发,感觉好梦幻,恍若前生。 这些年来他想过无数次再见到她时该做什么。偷偷地从远方看着她时,他总想着要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替她梳头,即使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曾有过的犹疑、担心原来都是多余的,原来他想要的就只这么简单。他想永远替她梳头。 多么希望他们不曾分别,多么希望她不曾吃过那些苦,只要一直一直当他的胖大福就好,但他无法改变过去的那一切。 「这么多年来,我心里总让个胖大福烙着、占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做什么,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傻小子,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可瞧见这月光,可听闻这雨声。想着她在哪里,有没有人陪在她身边,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像我那样宠着她。」 他低哑地诉说着,闲话家常般的口吻。「那些年我总以为你死了……他们告诉我,你死了……」他的手僵硬地停住,那痛楚依然清晰。 「可是我不肯相信,总告诉自己你还在,你一定还在的,要不然我所做的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已经不在了,除了把那些人杀光为你复仇之外,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在南都,我之所以没有成为真正的鬼,唯一的理由就是你还在,我要为你留着……留着我自己。」 轻轻地将她的头发束起,轻轻地从背后环抱住她,以自身所有的力量克制着将她揉进身体里的冲动。 将脸深深地埋进她芳香的秀发里,眼泪不可抑遏地涌出。「呼延真,我好想你……」 近八年的时光长河终于被跨越,所有的思念融成了这深深的拥抱,破碎的呜咽逸出,呼延真再也无法按捺地转身投入他的怀抱,像个孩子似地放声大哭。 宫里的人居然也逃了大半,看来他还是太过心慈手软,显然他的可怕还比不上鬼,他们还不够怕他,居然还敢逃。果然不只手段要雷霆,心肺也得够狠厉才行;只不过稍稍放纵,他们就不晓得谁是主子了。 今夜永京百鬼夜行。他微微地勾起唇角,一抹讥诮的笑。 套着长长的雪色锦袍,他慢慢地穿过皇宫;今晚的风特别大,树影摇曳,那些奇怪的雾霭倒是被吹散不少。 随侍的小黄门早不知道逃去哪里了,白日里还肯安分,夜里却跑个精光,无论他如何叫喊都找不着人,好像他也成了鬼,在鬼域里踽踽夜行。 慢慢拖曳着袍子,枯瘦的手扶着墙,慢慢、慢慢地挪移着,如此哀艳颓美,如此动人心魄的颜色。 从干坤宫到御牢,足足走了快一个时辰。他喘息着,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艳光更盛,英凛容颜透出几分诡美,御牢守卫见了他,吓得瞪大了眼珠子,呐呐地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俊帝……比鬼还要像鬼!浑身雪白,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忽明忽暗的烛光摇曳下活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美艳女鬼! 「滚……」他嘶哑挥手,守卫们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飞也似地窜走! 咿啊一声拉开铁牢门,里头昏昏暗暗,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恶气。这牢里的人多半已经死绝了,还没死的也都奄奄一息,偶尔听见某种诡异的呻吟、呓语,像是在地狱。 以前这里好像没这么糟。以前他被关在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没这么像地狱。 他默默想着,一层一层地拖过污黑地面,黏稠腐烂的气味让他更加举步维艰,他有点后悔了。 好像应该死在一个比较舒心快意的地方才好,至少明亮一点、芬芳些,没那么像地狱——反正他未来的日子都得待在那里了,依照他所犯下的罪刑,可能要待上好几百、好几千年吧。 好不容易走到御牢最深处了,墙上的烛火晦暗,但幸运的是那高高的墙上居然还开着半扇窗,皎洁月色透窗而入,伴随着玉堂春浓郁的香气,啊!他几乎满足了,上苍果然还是厚待他的。 牢房的门上只圈了一圈手指粗的铁链,没上锁,他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角落里的纤细人影靠在墙上,苍白容颜半掩在黑暗中,但他还是看见了,看见那极致的美丽,教他的心跳总是失速,教他总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连铁石心肠也不能拒绝的绝美。 真傻。明明没有锁,只要推开门走出这里,外头就是一片自由的天地,守卫早领了他的旨意,只要喜公公能自己走出御牢,任何人都不许拦阻。但他就是不走。 顽固。无可名状的顽固。 走到他面前,小喜那双美丽的桃花眼凝视着他,如此明亮澄净,不染半丝尘埃。这双眼睛多么诛心,那么那么干净,教人恨到极点,教人忍不住要蹂躏他——他喘着,这条路真远,走了那么多年…… 半晌才终于缓过那口气,叹息似地开口:「嘉荇……死了。」兰七微笑着垂眸睨他,微微地弯起唇,泛起一丝诡美的笑。「龙心、龙行也死了。」 小喜的瞳孔慢慢地放大,在深深的黑暗里灿出光,极痛极痛地哀叫一声,那声音如此细微,几不可闻。 「你若不信,可以走出去问问,才死一天而已。」他说着,终于有些累了,慢慢倚着墙滑坐下来,胸口微微起伏着,闭上了眼睛,手里拎着的短剑匡啷一声落在地上,映着月色泛出幽微的光。 撒谎,只不过是他无数罪刑中最轻的一项;如果每个谎言都要剐他一刀,那他早就碎成千万片,早就万劫不复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 小喜在角落颤抖着,屈膝紧紧环抱住自己,死死地扣住双手。他不敢动,怕自己扑上去撕碎他,怕自己终于失去了本心,终于像他一样疯魔了。 「为什么?」兰七涩涩一笑,却没有回答。 为什么呢?他是可以说的呀,可以说因为兰壹的娘亲傅皇后是如何冷酷地在他面前活活溺死了他的母妃。 他可以说自己自幼以来因着母妃地位不如人,在宫内的种种不堪待遇。 他还可以说为了生存,当自己看到兰壹、兰馥在他面前死去时,他心里是如 何的哀恸……他可以说自己的一切都是被逼的,说自己怎样一步步被逼成这副鬼样。 可是他要如何解释当他看到他们死在他面前时,他心里深处的那一丝幽微震颤?那彷佛狂喜、彷佛高潮似的至高喜悦一丝丝地纒绕着,在他心底那黑暗的角落生根。 他要如何解释自己当看到兰十三像个破布娃娃似躺在他脚下时,他心里那极致的痛楚与快感? 噢!他又怎么能说无论何时,只要看到他那双澄净的眼睛,他就忍不住……忍不住想在他体内一次又一次狂野震颤地释放,想要自己黑暗腐烂的灵魂残酷恣意地去蹂躏他;要他屈服,要他也染上黑暗的邪恶与肮脏,要他在他的身体底下哭叫哀嚎。 这一切,他又怎么能说呢? 倚在小喜半边身子上,他沙哑地、喃喃自语地说着些什么。那些从来没人听过的话里有着抵死缱绻,是他这一生少数几次动情地说了实话,可惜小喜听不见;因为早在他被打人御牢前,那一巴掌已经轰聋了他的左耳。 可是兰七不知道,他也用不着知道。 这一生,他未曾期待过有人能听懂他的话。 他来,只是想死在自己最喜欢的人身边。他想放了小喜,但他不肯走;既然不肯走,那就跟他一起下地狱吧。 第三十三章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御医康厚德在他身上下毒已经许久;康厚德死后,那毒便再也压抑不住,如今终于爆发,要将他烧成枯骨,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从小就因着母妃的刻意用心而浸淫在毒药当中的他,怎么会不晓得康厚德对他下毒?他从小即已尝遍百毒,可惜从来没有锻链成钢、百毒不侵这种事情。 他身上累积的毒日日磨损着他的身体,早已经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康厚德处心积虑埋藏的毒反而让他减轻了被百毒吞噬的痛苦,才知道原来真的能以毒攻毒。 但康厚德死了,被他活生生打死的。 他哪里不知道后果……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这一生他所有想做的事都已经做了,他恨过的、爱过的,都已如风。 像是休息够了,兰七忽然又睁开了眼睛,那狭长的俊眸里绽放着灿烂而喜悦的光,他放大了音量说:「小喜,兰欢回来了。他,也离死不远了。」 朝阳殿,九龙金绣玉屏风威仪不凡地衬在后方,九龙黑檀白玉鎏金椅四平八稳地呈现在眼前。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椅子,远远看着都感觉彷佛有道光打在上头;明明已是深夜,却觉得那张椅子光芒万丈。 白发苍苍的老者缓缓踏进殿内,他面容清奇红润,正所谓鹤发童颜便是这副模样;一双长眉生得峻峭嶙峋,而那双炯炯有神的鹰眼寒肃苍沉,里头隐约有着寒星闪烁。 他是宫百龄,南都仙城派的宫主,虽然极少涉足中土,但他的大名却名闻遐迩,听说宫百龄无论武功还是术法都已经出神入化、登峰造极。 他既「能把整座南都弄成鬼城数十年,让整座永京阴风惨惨自然也不是难事。 望着那张象徵天下权位的龙椅,他清癯的脸上总算透出笑意。多少年的盘算,至今终于即将成真,只差一步,他就完成了大业。 四面八方的幽魂们无声无息地现身,毫无意外地全都押着朝廷权贵,那些平素里权势滔天的高官贵爵如今落入他们的手里,个个抖抖瑟瑟、面无人色,吓得毫无反手之力。无人想战,无人想反,朝廷百官竟然没有任何人反抗,全都乖乖地束手就擒,简直容易得令人发指。 他缓步慢行,目中无人地走在朝阳殿上,虽然早知道会有一天能走在这里,倒没想过这一切能够如此舒心快意。 多年前那少年步步溅血,踏着屍首出现在他跟前时,他便已经预知了这一刻;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机运,几十年来的算计筹谋,终于在那少年投入仙城派的那一刻真正启动。 「助朕夺回皇位,南都附近三郡便封与仙城派,你们要复国朕便容你们复国。」 傻孩子,还真的以为他会为他作嫁? 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还以为娶了她女儿,成了他宫百龄的女婿,他就能容得了他活,就以为这天下依然是他兰家的天下,就以为他仙城派要的真就是那什么「南都濮柳」的名头。 「复我南都濮柳,还中土为诸子百家、繁花盛开之地」,哈!跟整个天下相比,南都濮柳算是个什么东西!但这口号真好,不是吗?多么的冠冕堂皇,光是听就觉得热血沸腾,觉得人生有希望,那小皇帝的确是个有才的。 他在龙椅前站定,苍老的指节抚摸着龙椅上白玉雕就的龙首,那狞恶的龙双目圆睁伏在扶手上睥睨天下,龙椅的四角由粗壮的龙龟支撑着,象徵着只有真命天子才有资格登上龙椅。 此刻他就可以坐上去,坐在这象徵天下至高权位的地方,号令天下,不仅仅只是中土武林,而是整个中土,完完全全纳人他的指掌间。 「报!启禀宫主,干坤殿找不到皇帝,后宫也没有嘉荇太后与两位小公主,宫女们说早在几日前太后跟公主就已经被送出宫,不知去向。」 「报!东三路军屯兵张家口外。」 「报!京兆尹赵扩及数十名京军均已押于午门外静候处置!」 报…… 背对着龙椅,他闭目沉思。去哪里了?关键人物都还没出现,这棋盘上隐约还有些晦暗未明的部分。 「西北的狼军与霍山军眼下何在?」 「禀宫主,已在城门外候传。」 宫百龄不由得朗声大笑。女儿们都已经到城门口了,有狼军与霍山军的镇压,其它散漫的军队根本不在他眼中。 没想到这么快,短短几个月,整个中土就落入他的掌握中!不得不说龙天运那小子的确很有一套。如果他能乖乖听话,其实他也舍不得女儿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如果龙天运愿意人赘他宫家,将来让他们的孩子继承皇位也未尝不可,这样也算是完成了信诺不是? 虽然还没找到那以残暴着称的俊帝,大概已经烂死在某个角落里了吧,反正大局底定,已经无须再等了。 宫百龄站上了最后一格玉阶,旋身面对众鬼与百官朝臣们,他威严无比、四平八稳地坐在了龙椅之上,目光炯炯地望着阶下众人。 「吾……吾皇……」不知是谁起的头,但看着宫百龄脸上的狂喜,其他人再也没有犹豫。 朝阳殿上齐齐跪倒了上百个人,他们形状各异,有些披头散发、有些狼狈不堪,而他们跪拜的,也只是个青袍老人,这一切都荒谬得像是一场游戏。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京城外。 绵延的帐篷一座座,彷佛无止尽地立在永京城外,五万大军驻紮在城外不发已有两天。这狼军与霍山军虽然军种不同,然而在霍桑的带领下却军容肃穆,分毫不乱。 帅帐旁的一座小帐里,宫千岁摆好了香案,备好了物品,她俏脸苍白,不住地咬着唇,满脸的悲伤、愤恨。 香案上摆着咒书、几根头发、一个布娃娃、一小碗米、三杯清酒跟一把短刃。 翻开的咒书上以鲜血写就,符咒是她打小看惯了的,但她从来没有用过,原本……她也没有必要用,直到现在。 她握紧了拳头,松开,再握紧,看着自己如青葱般纤长美丽的手,她悄悄地瞥了一眼那短刃,那莹白的薄刃隐隐生辉,绽放着凛光。 南都濮柳,决胜于千里之外,杀人不用刀,一术一人,一刀一命。 传女不传子,法传命亦传。 一旦术法开始启动,被术法追踪的人就绝无生路,必死无疑! 南都濮柳仙城,杀人于千里之外。 她闭上了眼睛,脑袋里一片混沌,脑海里只剩下龙天运那卓尔不凡的英姿,那冷冷的眸子,那倨傲不羁的表情。 这些日子以来她想了又想,一想再想,可是嫉妒已经蒙了她的心,她再也没有别的选择;是他让这一切走到这个地步,是他不给她其它的选择。 这世上她唯一可以忍受的,是宫千水。 如果龙天运按照约定娶了姊姊,她有把握过不了几年,她也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姊妹共侍一夫,多么美好的千古佳话!甚至她也可以忍受他继续纳小置妾,自古男人多薄律,她怎么会不了解? 可是龙天运却骗了她们。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娶宫千水,那天在霍家庄成亲拜堂的人是霍桑。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是骗局,他连宫千水都不肯娶,成亲当晚就逃离了霍山,那她这么多年来的倾心又算得了什么? 姊姊居然可以忍受,她不敢相信!姊姊怎么可以忍受这种欺瞒?!她们姊妹俩的命运就像是筹码一样,被男人们换过来挪过去,好像她们没有任何感情。 她不安地走到帐篷口往外看了看,不远处的永京方入夜,夕阳余光沉入地平线,永定河沉甸甸地彷佛一条伏地的毒蛇微微灿着冷冷的光,此时正是逢魔时刻,没有比这更好的时辰了。 颤抖着手,点燃了白烛,帐篷内顿时缭绕着冷冽的香气,那彷佛沁入骨髓的寒气从四面八方聚拢。 她轻启樱唇念了一段咒语。 「千岁!」玉手推开帐篷,宫千水皎洁绝美的容颜出现,一见帐篷内的种种事物,不由得骇然惊呼:「快住手!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知道!」宫千岁伤心欲绝地朝姊姊微笑,「但我非做不可!姊姊,你不在意,可是我在意!十岁那年我就决定要嫁给他了。除了你,这世界上我容不了其他的任何一个女子!」 第三十四章 「别傻!这不是儿戏,切断自己的手指永远都无法恢复,万一术法不成反而被噬,你会落个终身残疾的下场!」 宫千岁破碎地哭了起来。「我早就想好了,我也不愿意……不愿意这样。可是龙大哥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看我一眼,我受不了……姊姊……我真的受不了……我一定要他回来我们身边!」 她说着,狠戾地举刀往面前的布娃娃死命一刺! 「不!」宫千水扑过来,瞧见布娃娃身上以鲜血写成的生辰八字、上头纒绕的几根头发跟布块,她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天哪!千岁!这是禁术!我告诉过你了!你怎么——」 「我恨他!」宫千岁恼恨地将匕首戳得更深,恨恨地拧着那把刀,好似她正剐着的就是胡真的肉! 「单单只是死当然不能泄我的心头之恨!我要他死得痛苦无比!死得万般凄惨!最好龙天运此刻就在他身旁,最好他可以亲眼看到心爱的人如何挣扎扭曲地死去,这样他才知道我的厉害,才知道永远不该背叛我们欺骗我们!」 宫千水愣愣地看着妹妹。宫千岁曾经多么的娇美可爱,虽然是带刺的蔷薇,但她多么美丽,娇狂得那般张扬动人。此刻她脸上唯有恨、狰狞与扭曲,那些毒素像是鲸面一般在她脸上蜿蜒,狞恶丑陋。 霎时间她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知道该如何化解这种恨。 「你为什么不恨胡真?你爱龙大哥的!我知道你爱过他!」 「可是爱的对立面不一定就是恨。」 宫千岁一怔。 宫千水凄然一笑。「傻孩子,他不爱我,我又能如何?我不能强迫谁来爱我。」 「谁说不行?我就要他爱我!杀掉胡真,龙大哥必然会回到我身边!」 「你杀掉胡真,龙天运的确会回到你身边,但绝对不是爱你,而是杀你。」宫千水闭了闭眼睛,突然觉得有股寒意自脚底窜起。 那一夜,龙天运踏着屍山血海而来的那一夜她就在那里,望着那少年冷冷地将刀子好慢好慢地戳进护卫的心窝里,唇角微微抿着,噙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她怕他。 从龙天运身上,她看到一种绝不亚于自己父亲的残酷与疯狂,却被妥善地遮掩包裹在那俊逸无匹的外表之下;那是一条被锁住的恶龙,如果没有枷锁……如果没有了枷锁,那龙绝对会吞噬天地。 她当然也爱过他,甚至还以为自己有机会成为他的枷锁。 被他伪装的安静美好所迷惑,她真的以为自己有过机会,直到永京的那一夜,龙天运掳了胡真的那一夜,他眼底突然灿出了温柔的光,那个几年来总是半死不活的阴沉男人,居然温柔地笑了。 那一夜她才明白,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他的枷锁,那么就只能期待自己不要成为他路上的障碍,不要与他为敌。 「他要恨我也好、杀我也好,总胜过他从此不记得我,再也不看我一眼!」宫千岁哭喊,手里的刀高高举起。 「你不懂!」宫千水焦急地试图抢夺妹妹手上的刀。「快放下!我们承担不起那种后果!」 【第十章】 这么死气沉沉又这么门户洞开的永京怪异得让人恐惧。 永京人的爱钱是全中土知名的,哪可能这样家家户户门户洞开!望进去里头,看得出有不少人家是在仓皇间离去,有些桌上还摆放着酒菜,生活起居的痕迹还很深,像是主人随时都会进门,可又像是突然被遗弃了,透着点荒凉。 大雁楼长长的门廊上挂了一排粽子似的死屍实在够精彩,尤其那些死屍眼睛都还会动,黑色舌头吐得长长的,死白死白的袍子随风晃啊荡啊…… 眼角飘过一道白影,旋即又飘了回来,哀哀地哭着,长长的头发掩着脸,看身形倒是美丽的,如果她的脚可以贴在地上的话。 到处都是滚滚白烟,弄得整座永京跟鬼城一样,沿途都是这种情况,刚开始真是有点怕,看到那么多飘来飘去的东西,头发啊、舌头啊、血啊、内脏、断肢遗骸之类的。可是看久了就麻痹了,实在生不出什么恐惧感,反而很想去戳看看那些会动的断肢到底是啥情况。 她还真的蹲下来伸手去戳。 兰欢连忙握住她的手,指着另外一边的街口。「那里有个断头的。」同时示意身后的五鬼去把周围「处理」一下。 「欸,哪里?哪里?」 「跑了。」 呼延真没好气地瞪他。 他耸耸肩,攥着她的手不放,省得她又到处去乱摸;他不想让她知道,那些真是从屍首上切下来的。 「别小看这些术法,我在南都那么多年,也还是有很多弄不清楚的地方,不仅仅只是装神弄鬼而已。」 「不就是迷烟……」呼延真嘟囔。 「仙城派的迷烟会让人产生幻觉,用久了还会上瘾,一般人是受不住的,因为你吃了解药,身上又有内力可以抵抗,所以才没感觉。」 现在迷烟市场上到底多少钱一斤?竟可以这样不要钱的放!整座永京城欸!想到自己在霍山上居然跟仙城派用了同样的招数,她都觉得羞耻了。 「我已经让霍桑进城,这些东西明天早上就不会再出现。」 「可是我真的很想抓一只来看看……」呼延真到处看,说也奇怪,没打算抓的时候好像到处都是,可真打算抓了,那些断手断脚断头的东西却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进宫吧,你一定也很想见见你爹跟十三吧?」兰欢微微瞥了后头的人影一眼,淡淡地说:「他的事情也要解决,我不喜欢他这样跟着我们。」 他,指的是聂冬。 那天兰欢与聂冬有了「一番长谈」,半是口说,半是武谈。 最后聂冬终于愿意带着他手下的夜枭们「归降」兰欢,但他始终对俊帝不放心,怕朝廷对夜枭们的亲人下毒手,所以即便已经归降,依然寸步不离地守着,要确定俊帝的旨意不再生效才能放心。 聂冬远远地跟在后头,他孤寂的身影不知怎地总让呼延真感到不舍。他又没犯什么错,所有的一切都是命运弄人,不能怨他,他会发狠打她一掌也是因为幼弟的死;事实上聂冬一直对她都很好,他们毕竟还是朋友,兰欢真不该因为聂冬打了她一掌就这样讨厌他。 「又看什么了?」 「嗯?」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兰欢没好气地哼了声,觉得心里泛着股醋味,酸得他牙疼,双手捧住她的脸,转回来,低声呼唤:「呼延真。」 谁叫这名字都没问题,就他一叫,她就觉得腿软,整个脸红心跳。 「你你你……」 兰欢低下头,温暖的气息拂过她的鼻尖,微凉的唇轻轻覆上她的,轻轻一含。 呼延真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僵直了! 兰欢轻轻地叹息一声,扶着她的脸,加深了那个吻,爱极了她这傻气的反应。但呼延真突然闷哼一声用力推开他! 「呼延真——」 「别过来!」她的小脸刷白,弯下腰抱住肚子,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不大对劲……」 他立刻冲过去抱住她。「你怎么——」 腥红色的血从她胸腹间缓缓蔓延出来,怎么会?方才他们明明紧紧相拥着,怎么可能她中了暗算而他却半点事都没有?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倒抽一口气! 「快松手……」呼延真喘息着想推开他,「兰欢,你别碰我……万一……万一……」 「你在说什么傻话!」 「你是天子,绝对不可以……」 她的眼神涣散了一下,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点,血流的速度太快了!她都觉得可以听到生命力急速流出的声响,好像有个人在她身上挖了个大洞,这不知道是什么邪术,万一会传染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又去推他,可是兰欢的胸膛太坚固,无论如何使劲都推不动,这真教人气馁。其实她武功也不算太差了,只是相处的时间毕竟太少,没能让兰欢知道其实她这些年有努力了。 现在,应该够格当他的御前侍卫了吧……转念一想还是中书侍郎好一点,可以管他所有的生活起居,万一兰欢欺负她,她就在他的饮食里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她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这么多年来的所有委屈全都要赖在他头上,好教他怎么还也还不清…… 第三十五章 「呼延真!你不准睡!」兰欢目眢尽裂,抱紧她柔软的身体,疯狂地往皇城的方向冲去! 「真可惜……」呼延真躺在他胸前,气若游丝地轻轻开口:「欢,我本来……我本来真想当你的中书侍郎的……」 她突然狠狠一缩,整个人像虾子似地蜷起,鲜血哗地从她身上涌出! 兰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逼迫自己不能往下看,不能……还有救的!她不可以这样死在他怀里! 他不能停下脚步,绝对不可以放弃,上苍不会这样对他的,老天爷不会……不准夺走她!要他放弃什么都可以,真的!他已经放弃了!他明明什么都已经放弃了! 只要她就好……把呼延真还给他就好! 兰俊拥住他,冰凉的颊靠在他的脸上,轻轻摩挲。「这样你懂了吗?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有办法阻止,因为谁都想不到啊,除了你……你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兰七轻轻地笑着,眸里水光潋艳,无比的美丽。「眼下他应该已经进城了,说不定就在宫里,说不定只差几步路——」 小喜转身就想逃,但兰俊早预料到他的动作,怎可能让他出去;他铁臂一勾,将小喜牢牢抱在怀里。「想去哪?」 小喜倒抽一口气,浑身如浸冰水般微微颤抖。「皇上,求——」 「你求我太多次了,怎么总学不乖?」兰七叹口气,轻舔他的唇。「求朕没有用,你想救兰欢唯一的办法是那个。」他朝地上的短剑望了一眼,「只有杀了我,你才可以去救他。」 「不!」小喜狂乱地摇头,「小喜怎么敢……怎么敢……」 「你是奴才,一辈子都是,奴才畏主是天性。」兰七叹息,「可是你到底是谁的奴才?是我的?还是兰欢的?难道你真忍心看着兰欢死?」 兰七所说的话狠狠刺伤了他。他怎么愿意当一辈子的奴才!又何尝愿意一辈子受人欺凌践踏?! 「拿起那把剑,从这里刺进去。」兰七拉开长袍,露出胸口雪白的肌肤,用小喜冰冷的手用力压在心脏的位置上,诱惑地低语:「剑很利,一下子就死了,不痛的。杀人偿命,我杀了那么多人,死得其所。」 「不……不,我不能!」小喜终于挣脱他的掌握,抖个不停地后退,直到抵住墙,再无路可退。 兰七却不愿放过他,他缓缓地逼近,衣衫褪至腰部,露出光洁的上半身,披着发,有着妖异的艳色。 凝望着小喜狂乱的脸,他眼底闪过一丝恼恨,微微眯起眼。「难道你一点都不恨我?这些年来你替我暖床、受我欺压凌辱殴打,难道连一点点恨也没有?难道……你当真爱着朕?」 小喜立刻摇头。「我没有!没有!」 为什么他的心会抽痛呢?谁会爱上像他这样的恶魔?尤其在那样不堪被凌辱之后?兰七微微弯起唇。「那你为什么不杀我?你不想救兰欢?难道他不是这世上你最喜欢的人吗?」 「他是。欢帝陛下是小喜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小喜喃喃自语地说着,木然地落下泪来。「小喜不懂,为什么要救欢帝陛下,就得杀你呢?」 「因为朕想死又不想自杀!」兰七终于失去耐性,将短剑塞进他手里。「废话少说!快动手!」 小喜突然一怔,好似懂了什么。 兰七想死在他手里,他明明病得那么重,明明就快死了,即便自己不动手,他也会死,可能多拖个几日罢了,但他偏要他来杀他,为什么? 因为兰七总舍不得放弃自己的恶趣味,他非要把东西弄脏,要他染上他的血,要他一辈子背负弑主的恶名。 这世上真的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吗?这宫里真的除了你死我活,就没有别的路了?跟在兰欢身边,小喜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兰欢是个明主,他所执辈的天下一定不是那种人吃人的世界,可是……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没办法让他安生。 愈是干净漂亮的东西,他就愈要破坏,愈要弄脏弄烂!因为这世上没有人爱他,他必得要坐实了那令人憎恨的位置,不然他根本无法自处! 他没办法爱他,但也没办法恨他,他不要变成兰七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他一辈子都是太监、一辈子都是奴才,但他始终要保有自己的本心,想在阳光底下好好地活下去。 「七王爷……」 兰七倏然眯起眼。「你叫朕什么?」 「七王爷。」看着他,小喜觉得自己终于舒心快意了一回,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你不是我的陛下,请恕小喜无礼了!」小喜说着,猛然朝兰七撞过去! 兰七原本就已经毒气攻心,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抵挡?更何况他根本没想到小喜有胆子反扑。他就该乖乖听话,一刀戳进他胸口让他毙命! 但他没有。小喜一把扯下兰七身上宽大的袍子,三两下将他捆个紮实,还怕 自己打包的功力不够好,连自己身上的袍子也扯下来,用短剑割成布条,从头到尾再捆一次。 「丁喜!」兰七怒吼。 「欸,奴才在……」终于完成之后,他喘息着,波澜不惊、眉目柔和地看着兰七,然后在他嘴里塞了一团布,拍拍他的脸,什么话也没说,提着剑转身冲了出去。 这龙椅,不太好坐。 宫百龄狐疑地挪了挪身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好像……有点痒? 没想到天底下最尊贵的椅子坐起来却是这般滋味,宫百龄作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死在一把椅子上头。 谁会想到俊帝竟然在龙椅上下毒!堂堂一朝天子,居然干这种下流的事。可他偏偏就是干了,这张椅子无论下一个是谁坐,都得死。 饶是宫百龄智计百出,饶是他武功如何盖世绝伦都没想到,这把龙椅被下了毒,锦团下摆了几根细如牛毛的针,他一坐上去,那针便无声无息刺入体内,随着气息流转,未几已经入了心脉。 只不过几个呼吸间的事,待他惊觉不对,想要运功抗毒已经是来不及了。只见他口中荷荷作响,喉结上下不住滚动,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双眼瞪得有如铜铃,惊诧、后悔、死不瞑目! 殿中南都百鬼被这变化惊得不知所措!一刻前才高呼万岁,一刻后万岁就横屍殿头,顿时慌乱起来。 兰欢就在此时抱着已无气息的呼延真踏入朝阳殿。 他去过了太医院,里头半个人也没有,不要说御医康厚德不在,根本连个医童也没有了。 听说真龙天子的朝阳殿乃天下正气之所聚,可以辟易妖邪百毒,但一看到宫百龄那七孔流血、狰狞惨绝的死状就知道,辟易妖邪百毒什么的,绝对是子虚乌有了。 他又错了,方才就该直奔霍桑的大营,把那两个南都妖女千刀万剐才是。这一生,他错了又错,错了又错,层层叠叠,算都算不清了。 那一年他想带着呼延真私奔回北狼,是真心实意要私奔,并非说笑。 他哪里不知道呼延恪绝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当时他再过一个月就要亲政,也就是他跟呼延真永远分离的时刻,可是呼延真当时年纪实在还太小,所以他想,只要把呼延真拐回狼帐几年,待她及笄再求父皇指婚,任那呼延恪怎样的铁石心肠,有父皇指婚,远在狼帐他又鞭长莫及,那他心爱的傻大福不就到手了吗? 至于皇位,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七皇叔要,那就拿去吧!谁稀罕呢,错只错在他没跟皇叔说清楚,如果他早点说,只要早一天……只要他早那么一天说清楚,或者早一天带呼延真走,那一切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又像几年前,他在御街上发现了傻大福还活着,当时就该一把捞起她,头也不回地逃去天涯海角,再也不要跟南都那些鬼怪纠缠,不要想着报仇、不要想着如何周全这世上的一切——周全什么?她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周全? 抱着呼延真的屍首,兰欢慢慢往玉阶的方向走着,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是木然的。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粉碎了,正一点一滴缓缓消融崩解,他的背影是那样漆黑,散发着一股绝然的死气,令人望之生畏! 殿上的百鬼自然是认得这个龙左使的,他在南都已经好些年了,听说已经娶了宫千水,是仙城派往后的继承人——如果只是继承仙城派,那倒也还好,但如果他是打算接了宫百龄的位置,连这天下也继承了呢? 第三十六章 那张坐上去会死人的龙椅此刻看起来依旧光芒万丈,毕竟是天下至尊的位置,谁能不垂涎?明明就在眼前了,不拚一下简直对不起自己不是? 于是他们纷纷解决了自己扣押的百官,纷纷抢上想夺了龙天运的人头!彷佛只要能先一刻坐在那龙椅之上,这天下便真能稳握在手中似的。 以前他们也知道龙天运武功高强,但那毕竟是一个人,武功再怎么高强也有限,怎可能敌上百人的围攻呢?此刻才知道,那不是一个人,那就是个修罗。 一个对死毫无概念,对人命毫不介怀的修罗。 那不是上百人围杀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屠杀了上百人。 小喜提着剑奔进朝阳殿那一刻所见的正是这样一个屍横遍野的惨状,他倒抽一口气,无法置信地望着这满地的屍骸! 兰欢正将一个人钉在柱子上,极慢地抽刀,那邪魅的眼睛从乌黑的长发里缓缓地勾出来,让小喜的心咚地一声往下沉! 这眼神他熟悉……这眼神,他总是在兰七的脸上看见,那几乎是不属于人的残酷冷血,那是带着欢畅的死意,来自地狱的眼神。 即使她的动作够快,也只来得及握住宫千岁往下狠刺的刀刃。鲜血嘴地自她手上喷涌而出,那刀刃太利,几乎立刻切断她的手掌。 宫千岁傻住!她没想到姊姊会用这种方式来阻止她,她吓得连忙撤手,怕自己真的削断宫千水的手掌。 帐篷外抢进一条高大人影,那人倒抽一口气,她们都还没意会过来,他已经扯下自己的袍布,死死地将她将断的手掌包起,同时咆哮:「快叫军医过来!」 宫千水脸上痛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我没事,不要紧,你快去找……快去找他……」 霍桑看一眼桌上的物事,那张粗犷刚毅的脸登时变了色,他忍了忍,不敢想像此刻的兰欢会是如何模样。粗嘎道:「此刻再去找怕也是迟了。」 宫千岁掩着唇,惊惧地看着他们,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为了你的一点嫉妒,竟要整座南都的人陪葬。」霍桑抱着宫千水,双眸冷冷地看着宫千岁。 「我才不是、才不会——」 「会。」霍桑凛冽地打断她。「你最好祈祷胡真没死,要不然整个南都给她陪葬都还怕不够。」他哀恸而怜惜地看着宫千水,虽然他们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然而他又怎么忍心看她去死? 「还没。血术的最后一个步骤还没有完成,她可能不会……」宫千水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说着,但见霍桑脸上的悲伤,她的话声戛然而止。 在宫千岁动手的那一刹那,整个南都的命运便已经倾覆,再也没有回返的机会了。她呜咽一声,将脸埋进他宽厚的胸膛,热泪盈眶。 「他是天子,怎容得有人对他心爱的人下手。」霍桑叹息似地说着,「这世上从此,是再也没有南都仙城了。」 他是天子、他是天子…… 宫千岁脑袋里轰然一声,这才终于明白这些年原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原来龙天运不仅仅是南都仙城的一个护法,难怪爹爹愿意将姊姊嫁给他,原来他竟然是天子! 她惨然一笑,转身冲出了帐篷。 「千岁——」 「让她去。」霍桑紧紧拥住宫千水,心中无限唏嘘。宫千岁去了才好,她做出这种事,兰欢是绝对容不下她了,留在宫千水身边只是徒增伤心而已,还不如远远逃去,死在那不知名的山野里,也好过宫千水为她心伤。 宫千水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她猛地推开了霍桑,喘息着起身。「她是我妹妹,无论做了怎样的错事也还是我妹妹!」 「我是你的丈夫。」 宫千水凄然一笑。「今生无缘,惟愿来生……」 霍桑却是虎躯一震,双眼乌沉沉地看着她。 这意思是说她对他亦非无情?意思是说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原本他是打算这些事结束之后给她一纸和离书,放了她去,然而她却说「惟愿来生」? 霍桑铁臂一展,在她离去前将她紧紧箍回怀里深深拥抱,沙哑地低语:「我不要来生,就今生吧。无论任何事,我都与你一起承担便是。」 小喜望了一眼躺在朝阳殿玉阶上那声息全无的俪影,不由得红了眼眶。是小胡公子啊,是小胡公子。 多少年来他在宫里须臾不敢松懈,小心翼翼为殿下看守护持的小胡公子,无论如何都不让俊帝近他的身;但他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贵重的小胡公子,如今竟了无声息地躺在那里。 「殿下……」虽然兰欢早已登基称帝,但小喜总还是喜欢称他为「殿下」;没人的时候一定不称他为皇上,而是殿下,他最最心爱的殿下。 兰欢慢慢放下手中的无垢,那剑如今是已经毁了,一口气斩杀了百多人,无瑕的剑身上都砍出了裂痕。 小喜呜咽着,强忍满心的悲痛。他何尝不知道兰欢如今什么都听不进了,他眼里甚至没有认出他的神情,他就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遇神杀神、遇佛弑佛,六亲不认了……可是他的心好痛。 「殿下,小胡公子……小胡公子讨厌血的。」他轻轻说着,靠近兰欢,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把剑放下。「小胡公子最是爱洁,这么多血,他看了会不高兴的。」 她不高兴又怎么会让他抱着呢? 兰欢木然的眼神动了动,终于松了手,任那名剑摔在地上,当啷一声断成两截。 小喜奔出去喊叫了几声,让宫内还留着的太监内侍都来帮忙,又忙着奔回来,用袍子轻轻擦拭他的手,哀恸得连嘴唇都在颤抖。 兰欢却只是重新坐下来抱着胡真的屍首,像是失了神,像是满殿的屍山血海都与他无关,像是这整个世间也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自己还是哭了,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雨水似地落在呼延真的脸上。整颗心碎成了粉末,三魂七魄都随着呼延真而去,身体却还是有着自己的意识,知道要哭,知道用泪水来洗涤伤口。 「殿下……」小喜哭得不能自已,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跟着流泪。这世上若真有人能知兰欢对呼延真的心,除了他,又还能有谁? 呼延真睁开眼睛时所见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是没有了三魂七魄却还能流泪的兰欢,他那木然死绝的模样教她哀恸欲恒,知道他定会伤心,但哪里知道却是这样一副恨不得跟她一起死去的模样。 她身上还痛得很,说不出话来,费尽了力气也只能微微抬起手抚上他的脸。 兰欢低头凝视着她,突然唇瓣微微一勾,凄然地笑了起来。瞧,他终于还是疯了,连幻觉都生出来了。 但这幻觉却是如此生动,看那清澈灵动的眼眉,看那眸子里的莹莹水光,就算是幻觉他也甘之如饴,只盼这幻觉永远都不要离去,只盼自己一生一世这样疯下去,千万不要醒过来。 再一次醒过来,她已经躺在城南的御史大夫府。天色微亮,屋外却还安安静静的,彷佛梦中。 呼延真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望着四周熟悉无比的摆设。自己分明是躺在少时的屋子里,但这怎么可能?莫说御史大夫府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大火吞噬,几个月前这里还被南都仙城派的人买下来,拆个一干二净,连片破瓦都没留下。 难道过去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会不会她现在起身,走出门去,娘亲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含笑看着她? 她蹙起眉,将自己的手拿出来看,分明是已经长大的、小胡公子的手,不是当年十一、二岁的,呼延真那胖胖的手。 蓦地,一双大掌握住了她的柔荑,那手温暖无比,依恋地摩挲着她。 呼延真略略艰难地回头,毫不意外地看进兰欢那黑黝黝的眼里。 他看起来一下子樵悴了好多,脸色焦黄,胡渣都冒出来了,而且……而且他为什么会躺在她的床上? 「嘘。」看出她的震惊,兰欢低笑一声,用力将她拥入怀,声音低哑干涩:「让我留下……不然我会死的,分分都要进来确认你还在不在,累也累死我了。」 他话里的酸涩恐惧让呼延真哑然。她知道,这次真是吓坏了他,脑海里浮现当时他那死绝的眼神,心不由得一软,只得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三十七章 兰欢缩紧了双臂,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呼延真深深叹息一声,难得乖巧地依偎着他。「我在呢,永远都在。」往后不管是什么样的身分,她总是会在的。虽然爹爹一定会对她的决定很生气,但恐怕躲不得肯定得不孝一回了。 「这是保证?」 呼延真微微地笑了。一旦打定主意,心头便宽松了,靠在他结实的身子上,觉得无比安心自在。「是啊,保证……」 她睡着了,毕竟失血太多,身子骨还很虚弱,话还没说完便又沉沉睡去。 他低头,凝视着怀里呼延真那羸弱苍白的容颜,终于得到她的保证却觉得不够,永远都不够。 不管是怎样的万一,可能只要稍微有点苗头都得立即掐熄歼灭了才好。 这是怎样的感情啊?就恨不得能将她嵌进心里,无时无刻带着走才能安心,这么变态,连他自己都无能为力啊! 永京秋凉朝阳宫 朝阳殿外她手持玉笏,罗列于文武百官之间,正由黄门内侍领着缓缓踏入宫门内。 绯红云纹官袍依旧,官衔依然是从四品的中书侍郎,只不过名字改回呼延真。 悄悄抬眼望向四周的百官同僚,这可能是金璧皇朝开朝以来,武官到得最齐全的一次,几乎各路军队的统领、将军、副将等等全都来了。据说最后包围永京城「勤王」的军队竟然将近二十万人! 要知道,虽然金璧皇朝号称拥有百万雄师,然全中土的兵将总数加起来也不过八十万,也难怪如今殿上一片铁甲森然,灿得人睁不开眼睛。 连那五只傻鬼都换上战甲,竟也全是一派威武模样,若不是他们那瓮声怪气跟那横眉竖眼的怪模样,她还真认不出来。 相较之下文官却是少得可怜。因着某种不可说的原因,满朝文官死的死逃的逃,人数严重锐减。 嗯……那「不可说」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呼延真蹙眉思索。 此刻朝阳殿内金碧辉煌,文武百官华服礼袍,冠带束腰,一应倶全,只见他们分班而列,仪容壮盛。未几,殿口一人身着赤玄九龙金衮缓步而来,他步态雍容,眉目俊朗,可不正是那天下第一尊贵的兰欢。 只这样垂眸望着他,内心便骚动不已,可疑的霞红飞染,她的头只得垂得更低。 彷佛意识到她的目光,兰欢缓步走到她面前,居然停下了脚步,轻声道:「呼延真。」 她的心突地一跳,连忙将目光钉死在他脚上。咦?何以他今日穿的却是赤玄龙靴而不是金龙履呢? 「呼延真?」 「咳,臣在。」 然后他伸出手。 呃?这个伸手的意思是? 没等她会意过来,兰欢低笑一声,握住她的手,将她拖到身侧并肩。 周遭百官倶是一片抽气窃语声,她敢肯定自己清晰地听到那五只傻鬼压低的轰笑。 「你干什么?」呼延真又羞又窘,使劲扯了两下,努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咬牙低声:「陛下!」 兰欢居然噗哧一声,斜睨她一眼低声道:「这会儿我又成了陛下了,你不该学十三,乖一点。」 瞧这说的!大殿上,不称呼他为陛下,不然该称他什么? 呼延真急得直想跳脚,无奈兰欢的力气大得很,无论她如何使劲,竟无法撼动他的大掌分毫。如此庄严隆重大典,当廷与皇帝拉扯成何体统!只气得她牙痒痒,整张脸气鼓得跟个包子似。 直走到玉阶下,跟前便是那黑檀九龙白玉椅,兰欢终于停下脚步,攥紧了她的手,姿态悠然。 一名黄门内侍捧着襌让圣旨出现,服饰庄严隆重,更显他白玉般的脸妖孽无双。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展开了裱金圣扎,声音清亮如凤鸣,缓缓开口颂道: 「天子诏谕诸臣将校:朕在位八年,今沉疴难荷,需得闲退以仰天德。皇妹秀,得天厚望,勋德光于四海,上下神祗,罔不克顺,地平天成,万邦以乂,上应天命,下承皇恩,敬授尔位,卿等当悉力辅佐仁君,共图天下大业。钦此,谢恩?」 霎时间,朝阳殿上一片死寂,沉甸甸地竟没有半点声音。 不远处,兰十三一袭九龙灿金冕衮,庄严神圣地出现在殿口。那一刹那,呼延真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热泪如倾。 兰十三多么美啊!她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是最美丽的女人,只见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步履虽慢,却坚定隆重。她曾全身尽废,犹如活死人一般,而今她却重新站了起来,踩着自己的步伐。站在她身侧扶持着她的,正是前御史大夫,也是她的王夫呼延恪。两个这世上她最爱的人并肩走在朝阳殿上,相互扶持,昭示着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很多年前我遇到一个小娃娃,她问我:君子,你可知何谓侠之大者?何谓侠之重者?」兰欢靠在她耳畔轻轻地说着;此刻天下人眼里只有女帝,而他眼里却只有他的呼延真,他的傻大福。 「这么多年来,我未曾忘记过这个问题。其实答案好简单,不过仁义二字罢了,但我偏偏做不到。」他轻叹一声,握紧了呼延真的手,深深地凝视她含泪带笑的眸。「因为我的心太小,除了呼延真这三个字,其它的都摆不进去了。」 呼延真呜咽一声,泪眼模糊,隐约只知道他拥她人怀,爱怜地吻着她,什么庄严圣典,管这朝堂上还有多少双眼睛正痴傻地望着他们,他只坚决地继续生平大业: 「呼延真,你可愿嫁予我为妻?」 金璧皇朝昌顺年间,俊帝因病襌退,由皇十三公主兰秀继位,是为金璧皇朝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皇,称为「秀帝」,改年号为「真运」。 秀帝在位达三十年,亦是金璧皇朝有史以来在位最久的帝王。 皇公主兰秀即位后第一道旨意便是敕封兰欢为「兰皇」,领北狼狼帐暨西北四路军,与中土天子同高,双帝并治,一时传为佳话。 然兰皇却没有留在朝中,翌年开春他便与大将军霍桑一同领军平定了南都,真正统一了中土;在天下安定后随即带着妻子与部众北返呼兰,往后每年当中只有一个月会返回永京。 他的妻子来头亦是不小,是琅琊郡郡主,秀帝的继女,据传与秀帝还有同门之谊,是秀帝的师妹,也是王夫呼延恪的亲生女儿。 继秀帝之后,呼延真毫无疑问成为皇朝最富有以及最有权势的女子。 北返的路上…… 高大的黄马与黑骑并肩,将队伍远远抛在身后的两人在畅快奔驰后放缓了脚步,正悠闲欣赏着田野风光。 黄马上依旧是少年打扮的呼延真转着乌溜溜眸子,一脸认真地扳着手指头:「我是侯陀的徒弟,你是我师姐的徒弟……然后我爹是你的授业恩师又是你姑姑的丈夫……咳,这关系有点乱哪……所以认真算起来呢,我的辈分比你高,所以你该叫我——」 「不可能。」 「欸,你这样很没礼貌,侯陀的门风很讲究辈分的——」 「不可能。」 「叫嘛!有人叫我师叔我会好开心好开心的!」 「不、可、能!」兰欢的俊脸居然微微泛着薄红,什么师叔不师叔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啊!多……多害羞!愈想愈不对,愈想,呼延真脸上那表情就愈有鬼,他猛一策马,狂奔而去。 「欸,你别跑啊!」呼延真慢吞吞地笑,追了上去。真不懂,他是想逃去哪啊?他们明明就同路好不好。 突然他又掉转马头奔了回来,双眼灼灼看着她。「呼延真。」 她的心乱跳一阵,只装作不在意,闲闲地含笑:「是。师侄叫我?」 兰欢铁臂一振,整个人飞窜上她的大黄马,将她揽进怀里。「真要叫?」 咦?咦?这个……情势好像不大对?呼延真正打算改口,哪知道他却附在她耳畔低低地、极其暧昧地喊了声:「小师叔。」 呼延真整个头发都竖起来了,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这这这这……这真是太不像话!「你你你……」 「我什么?」他慢条斯理地揽着她,大手不安分地揉进她的身子里,听着她小小的、压抑的轻呼,甜滋滋地,彷佛融化了。 北返一路,春意正浓。 番外篇 【番外:大白】 呼兰城兰皇府 呼延真才踏出房门就觉得脚下有问题,一股湿意,低头一看,嗯,是大白——的尿。 提起脚看了看,她搔搔头。 大白这孩子最近问题真的挺大,它已经好久不曾这样强烈地宣示主权范围,而且它标示的地盘范围也好像小了点?标在她卧室是不是有点怪?最近卧室里里外外全让大白毫不客气地「标示」过了。 「大白?」眼角果然看到廊下白影一闪,大白逃逸如飞。 这小鬼! 呼延真立刻拔腿追上去,笑骂:「大白!你给我回来!」 汪! 这么简单俐落的一声就是大白的回答。要知道,犬队的狗都被训练得很好,它们平时又要追踪又要隐匿,张嘴胡乱咆哮是绝对不行的。大白若是开了金口,那表示它的心情绝对不大美丽。 「我看你往哪跑!」呼延真的倔性也被挑起了,运功发足急追,今天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站在房门口的兰欢望着那一人一犬飞奔而去的背影,俊眸一缩,脸色不善地看着自己脚底下那摊水渍。 山鬼悄悄来到他身边,一脸苦相。「失败了。」 兰欢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大白对人家小姐没兴趣,那狼妞好惨,平白被大白痛殴了一顿。」山鬼叹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头发情的母狼,花了好多的时间让母狼在大白身边打转,大白平时看起来温吞吞,不显山不显水的,哪知道将它们两个关一块,大白突然就大显神威了,把那头母狼咬个半死!还好救得快,不然那头母狼就真的要香消玉殒了! 命苦啊!找头相配的母狼容易嘛他们!大白那体型…… 「它不喜欢狼,它是头狗。」 「那……么大的狗真的不好找啊狼主!连犬队的其他狗狗都不敢跟大白「那个」!」 「找不到你就自己上!」 山鬼一愣,急得简直哭出来。「狼主!您不能这样对我啊!狼主!属下知错了!我有找到!我真的有找到啦!在藏北……狼主您听我说啊……」 另外一边的呼延真好不容易才在河畔逮住了大白,飞扑上去抱住它,大白抓狂地跑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安静下来。 「欸,发什么火呢?」躺在江畔的草地上,大白朝她露出白白的肚子。「是不是想家?想回琅琊?可是我们以后要住在这里了呢,琅琊一年只能回去一次……两次好了。」 大白哼哼着,看起来还是一脸的不高兴。 「不然三次?三次最多了,还要留时间回永京看爹娘欸。」 大白不吭气,用一双楚楚可怜的哀怨大眼睛瞅着她。 「唉,大白大白,你到底怎么了?」呼延真苦恼地抱住爱犬。「要是你会说话就好了,我就不用猜啦!到底在发什么脾气啊?」 趴在大白背上,远远地望见江畔玄袍墨靴踏着薄雪漫步而来,那颀长俊挺的身姿、隽朗无双的脸庞让她的小脸又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小心肝评评乱跳。欸欸,兰欢不管什么时候都好帅…… 而且他怎么……嗯,好像愈来愈武勇了呢? 那墨色的长袍几乎裹不住他厚实的胸,袖摆下的双臂贲张,双腿修长而健硕,连脚步都特别沉稳有力,真真是愈来愈像——铁匠;就像霍山上那些一身野气的铁匠们。 兰欢习武,但一直以来身子都是偏瘦的,衣服底下的肌肉结实有力,然后他平坦的小腹——嗅咦咦!想到哪里去了! 呼延真把红透了的脸藏进大白的毛里不敢抬头,她的思想真是太邪恶了!大白天的,想什么呢! 随着兰欢的脚步愈来愈近,大白极度不爽地起身,朝他呲牙。 咦?呼延真愣了一下,脑海「叮」了一声,终于了悟,唉啊!不好。 抬头,兰欢正停在三步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再靠近一步就免不了要跟大白打上一架了,但大白可以咬他,他却不可以还手,这种架打起来实在是太憋屈。 「呼延真。」 「欸……」 「大白该成亲了。」 呼延真无言地从大白身上起来,无奈地拍拍大白的头——大白啊大白,你怎么可以吃你爹的醋呢?你这样娘很难替你讲话的啊…… 「我帮它找了门亲事,让山鬼他们送它去吧。」 「去哪?」 「藏北。」 「什么?!那很远欸!」 对,很远,最好永远不要回来了,你这头笨狗!你霸占我老婆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就留在藏北成家立业吧! 兰欢不动声色地握住呼延真的手,温言道:「他们打探过了,那也是名犬,出身名门,剽悍又美丽,跟大白相得益彰,万万不可错过。」 「原来是这样啊……」呼延真有些不舍,「我知道大白最近脾气不好,它、它那个……有领域性……」 「当然,孩子大了嘛!所以我们得让它成亲,让它的领域性得以圆满。」兰欢大方得体地应道。 「欸,真的是这样吗?那好吧……」 兰欢回头悄悄觑了一眼大白,唇角微微弯起一抹得意的笑,而后者正呲牙咧嘴地朝他无声地咆哮着—— 祝你早日开枝散叶,福泽绵延啊,笨狗。 后记 【后记 写书人的设定一二三 沈亚】 大家好,我是沈亚。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关于熊獒 熊獒来自古西伯利亚,原是用来拉雪橇、狩猎的大型犬。大头、圆脸、短毛、直立时身长超过两米。根据纪录,最大体型可达两百公斤,我们的大白就有远祖遗风,接近两百公斤,犬队其余的熊獒都不足一百五十公斤。 后来整个犬队跟着呼延真到了北狼,经由呼兰河传入藏北高原,才有了现代的藏獒(正经)。 呃……以上当然是写书人胡诌的,再怎么拜google大神也不会有相关的资料,所以请放弃吧xd ◎关于蝠人 「蝠人」并不是呼延真发明的,让我们来细说从头一下—— 蝠人第一次出现,是在兰七火烧永京的那一夜。 「远远的,黑色蝠翼乘风而来,衬着她身影的,是皇城冲天而起的烈焰。」这一段说的是兰十三。呼延真第一个看到的蝠人是兰十三。在那个时候呼延真最喜欢也最崇拜的人是兰十三,所以那一刻对她的视觉震撼效果是非常强的!当她有能力的时候,她最想复制的也就是那一刻的兰十三。 兰十三身怀绝世武功,人家是拉着斗篷角就有飞鼠衣的滑翔效果,呼延真所招募的小迷雀们武功当然不可能那么高,他们必定是需要穿着飞鼠衣的,所以也才会有山鬼所看到的:呈大字形缓缓飞来、长着人脸的蝠人。 ◎关于兰七 为什么要特别提一下兰七呢?因为私心里我是很想帮他漂白的,事实上我也真的写了很长一段;但兰七本人毫不领情,所以漂白文也只好随风飞去,再不复存,只留下寥寥数语,仅能聊表写书人的心意而已。由于兰七的坚决,那段是连番外都不能放的,完全的灰飞烟灭。(泪) 至于兰七到底是生是死?最后的下落如何?嗯……我不知道。(被殴) 欸,我还真不知道;但如果我知道了他的下落,一定会帮他撰文告知天下人,请务必相信写书人的诚意(诚恳)。 ◎关于傅王府 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杀死兰七母妃的是傅皇后……也就是傅王傅如诲的妹妹,傅以铮的姑姑。 对于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妹妹,傅如诲非常的恐惧也非常的内疚。他恐惧自家正直纯善的血统怎会出那么大的毛病?又因为妹妹挑起皇室内斗死了那么多人而感到内疚,造成他对权力看得极淡。 本来琅琊是傅王府的属地,连自己属地被剥夺赐给了十三公主兰秀他也毫不在乎,反而倾全力扶持兰秀,无论呼延恪有任何要求他都无条件支援(甚至包养了侯陀以及他所有的弟子们……咳)。我相信他的心情也非常确实(暴力)地传达给了他的儿女们,后来长达三十年的「真运之治」,强大的琅琊功不可没。 另外……写书人私心很喜欢、但短命的兰壹就是傅皇后所出。 ◎关于南都仙城的「血术」 宫千岁的血术没有成功,在书里并没有交代为什么,实在是找不到地方可以交代,只好在此补遗。血术没有成功虽然是因为宫千水冒着手掌被切断的危险来阻止,但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施术的人犯了一个极严重的错误:八字错了。 宫千岁所得到的小胡公子的生辰八字是假的。呼延真假造身分成为小胡公子,身分都是假的了,生辰八字又怎会是真的?若不是她在霍家庄的竹庐里留下了自己的头发让宫千岁得了去,那血术根本影响不了她分毫的。 另外,兰十三登基的翌年,兰欢与霍桑便领军灭了南都,原本进不了的有熊山、统一不了的南都,这次在他们联手之下抵挡不到半个月就灰飞烟灭。霍桑没说错,的确世上从此便没有了南都仙城。 ◎关于「真运之治」 这相当的直白了吧……虽然皇朝百姓们不明白,但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怎么会不明白呢?兰十三就取了她最心爱的两个孩子的名字做为年号,虽然不断被嘲笑这年号叫做「真走运」xx年……可是她在位的那三十年实在是金璧皇朝最为辉煌昌盛的年代,所以搞不好那年号还真的取对了……(远目) 最后,请问兰欢到底用雀语滴滴嘟嘟说了啥?竟惹得傻大福抓狂发威?其实兰欢真是天纵英才,虽然是那么多年以前学的东西,中间几年又没什么机会复习,但他还是记得很清楚,只不过错了一个字而已。 他原本想以雀语说的那句话是:让我上车,宝贝。 就错了那么一个字,意思就整个拧了……到底哪个字?请看官们自个儿慢慢猜吧。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席绢:《新花龙戏凤》; 02、于晴:《新浪龙戏凤》; 03、林如是:《新傲龙戏凤》; 04、沈亚:《新侠龙戏凤》。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