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下》 第一章 【正文开始】 程少华对女朋友向来是体贴大方,无微不至。他带徐瀞远去餐厅吃饭,总是殷勤地安排好约会事宜,他会先订到最好的位置,靠近落地窗,窗外有一株老梧桐树。很浪漫,是不是? 这里,他们必须脱鞋,坐榻榻米上面。 就着矮桌,他们喝清酒,吃生鱼片,酱油腌渍鲑鱼卵饭,烤花鲫鱼,品尝鳕场蟹脚火锅。 「这是白鹤清酒,我开车不能喝。你喝看看。」程少华替她斟满一杯,她饮了,热热淌入喉里,烧暖肚腹。 「吃点这个——」他将螃蟹去壳,以店家附的银色器具。 徐瀞远一直很安静,她看程少华流畅地将蟹壳轻易剔去,裸出雪色蟹肉。 「来——」他挟给她。 想喂她?她犹豫着。 他催促。「快啊。」 她凑身,含住,蟹肉鲜嫩,在舌尖融化。 「好吃吧?」他问。欢喜地看她点头同意。 进食间,程少华望向窗外梧桐,赞叹起灯下老树。 「这老树听说已经有八百多年了,你知道吗?我最喜欢这个位子,有时在家写稿太闷,我就来这里,喝清酒,对着它写稿。」 也不知怎地,大概是因为徐瀞远太安静了,程少华罕见地对女朋友说了许多,他浪漫发作,忽地多愁善感,几乎要作起散文来—— 「假如是雨天,橘色灯光会映着细细的雨丝,叶片湿润,发着晶莹的光,像铺着碎钻,很美。真该找个雨天带你来,下次我——」 等一下。 程少华震住。 有人蹭他的脚? 他惊愕,看着对面人儿。 徐瀞远竟大胆地以她赤足,蹭他小腿。这女人?!他眼色暗下,她一对眸灿丽如星。 她笑,凑身在他耳边说:「回你家吧。」 她想要他,废话少说,散文别作。其他事不要提,她渴望的是程少华的身体。饭局中断,酒没喝完,甜点来不及端上。 他禁不住诱惑,朗笑着,将女友挟出餐厅。 片刻便回到他的房间,他们激情做爱,酣畅淋漓地欢爱许久,再意识模糊地睡去。 午夜里,程少华醒来,凝视她睡容。 她侧身,蜷在被窝里,枕着她自己的手,像欲望得逞后,松软无力,终于甘心眠去的小兽。她连晚安也没说,做爱完就睡,每次都这样。睡去后,她仿佛沉进他不知晓的秘密国度里,好像一个人远方旅行去了。 他嫉妒她的梦中世界。 他又洋洋得意,他彻底掳获也征服了这只看似冰冷实则热情如火的小兽。瞧,她迷恋他啊,连带她去吃饭,甜点没上,就急着要他。 程少华不得不赞叹自己的男性魅力,冰山都可融化。 是的,冰山是可以融化的,而且一旦融化,就变成火山。 跟徐瀞远交往半个多月,程少华不像过去那些恋爱过程,越来越厌腻。相反地,他不知徐瀞远怎么办到的?他们做爱的次数极多,他对她的身体却只有更饥饿。他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她,明明约会时,她话很少,而且每次都急着结束,要他带她回家。 记得有一回也是这样。 那次雨天,他带她去西餐厅吃饭。 饭后喝咖啡时,外头下雨,徐瀞远望着窗外朦胧的街景,望着雨中的树,她沉默着,听他说话。 程少华告诉徐瀞远最近上映的「悲惨世界」很好看,他分析剧情,讲述电影配乐,还聊到正在写的稿子,需要大量鸟类资讯,所以正研究台湾常见的小鸟。 他提议。「找一天我们去阳明山,我要拍一些鸟类照片。那边有一些野菜店,很好吃。」 徐瀞远把脸转过来,黑眸望着他,嘴角浮起淡淡笑容。 「程少华。」 「嗯哼。」 「雨天困在房里做爱应该很过瘾……我明天休假。」 他愣住,哈哈大笑。「我的天,有这么欲求不满吗?」吓死人了,这女人坦白起来好惊人啊。 她托着脸笑盈盈。不是欲求不满,而是看到程少华,跟他见面,她图什么呢?不是打情骂俏,不是浪漫约会,她只想跟他上床,想忘记现实世界。躺在他的床上,跟他欢爱,她迷上那片刻脑子空白,只剩身体狂喜的滋味。 至于那些谈恋爱把戏,通通可省略。 程少华不知徐瀞远只贪图他的身体,当她如此坦白对他的欲望,程少华洋洋得意,以为自己太有魅力,害她放弃矜持,不顾面子。 她这么捧场,他怎能教她失望呢。 他每一次都依她,每一次也都令她筋疲力竭几乎求饶了才放她睡。 这天,他带徐瀞远吃铁板烧。 用餐结束,屋外下雨。 在门口,他环住徐瀞远的腰,亲昵地对她说:「我去取车,你在这儿等我。」这时,程少华听到有人喊。 「瀞远?」 程少华感觉徐瀞远浑身一僵,她侧身,脱离环住她腰畔的手,与他保持距离。程少华心头一沉,凝视来人。 那是一名长相白净,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士。 他提着皮革公事包,望向徐瀞远。男人笑容僵硬,声音干涩。 「有男朋友了?」 徐瀞远不答,也不看他,她低头,胀红着脸。 「你好。」程少华主动攀谈,伸出手,落落大方说:「我是她男朋友,程少华。」 男人没有握住他的手,他无视程少华,他看向徐瀞远,表情哀伤。 「我还以为你……算了,看来你过得很好……祝你幸福。」他走了。 徐瀞远抬起脸,怔望着他背影。忽然被用力一扯,撞进某人怀里,她看见一对怒眸。 「怎样?想追过去吗?」程少华怒道。那男人一出现,她就撇清跟他的关系,还把他推开,岂有此理。那是谁?! 徐瀞远淡漠道:「不用生气,他是以前认识的朋友。」 「徐瀞远,现在跟你交往的人是我,你该表现一点起码的尊重吧!在那个人面前把我的手推开是什么意思?跟我交往我见不得人?」 徐瀞远笑了,她无视他的愤怒,她竟还开玩笑地说:「好,不推开你,回你家去?」她勾住他手臂,他听着她若无其事的口吻,更火大。 他有种感觉,她把他玩弄在指掌间。是不是因为不在乎他,所以对他的态度,可以这么轻浮随便? 夜里,雨势磅礴,雨声淅沥。 程少华伏在徐瀞远身上,也像一场暴雨,穿透、濡湿她身体,强悍力道,似要将自己揉进她骨里,又像是想让自己的气味融入她每个毛细孔里。他要紧密地胶合彼此,他要放荡野浪地占有她,他不准她想别的男人,更不准她用那种捜寻的目光追寻别的人。 他狂暴地占有她,而她柔顺地任他摆布,弄疼她了,她也不反抗。最终,他感觉,输掉的是自己,被掏空的也是自己。 这次,徐瀞远依然在激情后,沉沉睡去。她睡得安稳舒适,没有疙瘩。 程少华却失眠了。 他惊觉到,他对徐瀞远一无所知。 因为每一次约会,她惯常地沉默着,反而是他无知无觉地向她透露自己,关于他的心情,关于他的喜好。她静静地听着,或者根本没听进去? 仔细回想与她相处的细节,这段感情,主动的一直是他。都是他去找她,他约见她。她没拒绝,但也从不主动打电话给他,不主动约他见面。他们熟悉彼此身体,了解哪里最敏感,最喜欢被刺激的部位。他们很会取悦彼此的身体,可是,对话呢,少得可怜。 程少华不睡了,起床写稿,坐书桌前,他听着雨声,开着小灯,身后,他的女人沉睡着。 她在这里,他得到她的身体,可是,他竟感到非常寂寞。好像和她隔着一大片的海洋,而她是一座孤岛,他其实不在她心里。 程少华惊觉到,他正在付出爱,可是,对方没在爱里。这是什么奇怪感受?他未经历过这样诡异的感情状态。 清晨,雨歇。 徐瀞远醒来,她撑起酸软的身子,揽被坐起,凝视窗外街景。 巷弄的茄苳树,经历彻夜的雨,地上落着叶。有猫在街上晃,攀爬青苔的围墙,被雨浸润而潮黑。徐瀞远将窗户拉开,呼吸晨间空气,新鲜清冷。她又长吁口气,有一刹那忘了身在何处,好像自己也融入这样平静的晨间风景。 她才刚刚感觉到那求之不得的宁静舒适,忽然,一个年轻女子走过巷弄,她柔美的淑女装扮令徐瀞远忆及妹妹。她心中一紧,愁惨的回忆,又掩埋住她。 第二章 她逃不了。 她在跟程少华缠绵时,可以忘记自己。获得沉睡时,也能忘记过去,每次欢爱都累到不作恶梦,也不会失眠想着血腥回忆。 可是,醒来后,哀伤记忆,如影随形。 她想起妹妹,也想起王仕英。 昨夜,当王仕英以痛苦的嗓音,喊她的名。她低头,不敢面对他。她惭愧内疚,没脸见他。 房门推开,程少华端着托盘进来,一群猫儿跟着溜进房。小家伙们闯进来,打断徐瀞远的思绪,把她从记忆里唤回真实世界。 那些猫儿,有的跳上床凑热闹,有的跳上桌子,有的去扒衣柜门。小华呢?立刻溜上床,钻到徐瀞远怀里,逗得她笑了。 「吃早餐了。」程少华说。 徐瀞远看着程少华,他穿着简单的休闲服。 灰色t恤,白色麻料长裤,软布料贴身,衬着他高挑强健的身形。浓眉一对,黑眸深邃,颧骨性格如刀雕塑,下巴淡青色新生胡髭,胸膛宽广,行动时手臂肌肉随之起伏,他真是好看—— 她舔了舔下唇,好像更饿了。尴尬地想,她真是堕落,人生愁苦,她竟沦落到要藉男色逃避痛楚。是否太下流? 当他将托盘放置她身边床上,她闻到他脸庞刮胡水的清新气味,还闻到干净的男性贺尔蒙气息。他真好闻……她下腹抽紧,一阵暖。 这里……快要变成她的游乐场,避难所,还是观光区?她惊觉到,她越来越喜欢窝在这房间里。都怪他把她伺候得太好,她好似变成他豢养的小兽。 徐瀞远拿起托盘,盘坐着,将托盘置腿上。先端起他冲好的英国早餐茶,红褐茶汤,白色瓷杯。捧起杯子啜一口,润润喉。放下杯子,拿起煎得松绵绵,满是蛋香的法式吐司,轻咬一口,心底赞叹,好吃啊。 每次在这儿过夜的早晨,他总是做这些早餐给她吃。 徐瀞远默默啃着吐司,想起程少华第一次做这个给她吃的那天早晨。 他很自负地说:「这是我最拿手的早餐……英国早餐茶,法式吐司。虽然作法简单,材料单纯,但是,我保证你在外面早餐店吃不到这种口味。」接着他说了足足十分钟,关于早餐茶的冲泡方式,用哪一牌茶叶,要放多少克茶叶,加多少水,水温要几度,要用哪一家矿泉水沸腾后来冲泡…… 「……然后,才会做出这一杯,简单但其实非常不简单的早餐茶。」 听完时,她翻白眼,觉得他落落长的讲解很多余,这样讲究太过分。可是她喝了,很赞叹。 过去喝过很多茶包,从事设计工作时,到业主家开会,参加各种晚会,什么茶没喝过?但……程少华确实有本事臭屁。 他泡的早餐茶,香气浓郁,茶味温纯,不涩口,早晨醒来,喉咙干渴,这温润的茶汤入腹,心都软绵绵了,口腹立刻芳香起来。 徐瀞远总在他这儿,身体被他的爱抚喂饱饱,肚子也被他养饱饱。美男美食,安适舒服。她怎舍得不好好利用他?她贪婪地享用,心中满足,却一次也吝于赞美。 「怎样?」程少华问。「好吃吧?」 「饿了什么都好吃。」 「形容一下啊,我做的吐司跟外面比有什么差别?我冲的茶呢?跟你外面喝的有什么不同?」 「我又不是作家,不会形容。」她放下空茶杯,伸个懒腰,舒爽了,起身走人。 「我回去了。」她进浴室冲澡,听见程少华在外面说—— 「我们去看早场电影,你今天不是放假?」 「我没兴趣。」 「还是我们上阳明山走走,中午在那边吃野菜,下午泡温泉——」 「你去,我想回家了。」 「徐瀞远——」程少华凛着脸,站在厕所门外。「我们几乎不在外面约会——」他对这样的交往感到困惑,这算恋人? 约会时几乎都在床上,偶尔吃顿晚餐,她无心享用,总是要快快走。恋人之间,除了肉体交欢,总该还有别的交流吧? 厕所内,徐瀞远将衣服穿好,青色t恤,白色牛仔裤。她沉默地对着镜子,吹整头发,对他的问题没回应。 程少华安静一会儿,问她。「你怕跟我在一起被谁看见吗?」像昨晚那样?「不是。」徐瀞远开门出来。 「昨晚那个人是谁?」 「朋友。」 「什么朋友?」 「问这么多干嘛?」 是啊,程少华很呕,他几时成了这样婆妈的男人? 但……他握住她的手。「我们在交往,想多了解彼此是正常的。」 「我就不会问你一些有的没的——」她抽手,脱离他的掌心。 他们看着彼此,气氛有点紧张。 程少华说:「你可以问我任何事,我会老实回答。」 他很坦然,但她只是笑,云淡风轻的微笑,然后她摇摇头。 「我没什么要问你的——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今天我想自己散散步——」 她想静一静,她要冷静冷静。这男人好像正在渗透她的什么,她变得软弱无力,变得意志薄弱,她发现她想复仇的心在动摇,当她感觉到类似活着真好真快乐的念头时,另一个尖锐的痛就会刺激心坎。 你忘了妹妹吗? 甄宜因为你惨死,你竟可以活得这么爽,你对吗? 不能这样,不要让程少华在她世界更壮大了,这很可怕。 徐瀞远推开房门走出去。 「等我一下,我拿个东西,顺便载你回去。」程少华急道。 徐瀞远一走出房间,就看见郭馥丽坐在客厅,端着一碗麦片吃。她一脸邋遢,穿着睡衣。坐在她旁边的,是她姐郭莞钰。 郭莞钰是精心打扮过了,她穿着一袭贵气典雅的藏蓝色套装,玲珑有致的身形宛如模特儿,完美无瑕的淡妆,隐约散发着高雅的香水味。 她坐在那儿,美丽得教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她像荷花,开在初夏早晨,高贵迷人。 徐瀞远不禁想,这样美的人儿,程少华怎么可能放过? 郭馥丽瞥房东一眼,讪讪道:「早啊,你又来了喔,呵呵。」有点好笑,房东常来自己的房子过夜,房租不打折真太对不起人了。 郭莞钰看徐瀞远一眼,一闪即逝的轻蔑眼色,够让徐瀞远感受到,这女人对她的不屑。无所谓,徐瀞远也不在乎。她穿鞋,走人。 程少华拿钥匙追出来,正好见徐瀞远掩门,走了。 这家伙,每次见面猴急地跟他欢爱,可每次道别,又潇洒得近乎无情。 门一关上,郭馥丽就发作了。 她忍不住啧啧啧地损程少华。「这是纵欲纵欲啊——」又朝他扔抱枕。「拜托你去装个隔音海绵,整晚嗯嗯啊啊让不让人睡啊?」 「你听得到?」 「不只我,隔壁的隔壁楼上的楼上,楼下到地下室整条街都听到。」 她就是爱夸张。程少华说:「我很英勇也不是一、两天了,可怜你了,你很羡慕吧?」 「要不要吃早餐?」郭馥丽手握着碗,作势要砸他。 「早啊。」他哈哈笑,跟郭莞钰打招呼。 郭莞钰微笑。「不早喽。」 郭馥丽说:「我姐昨晚就来啦,睡在我房里,我们彻夜听你们嗯嗯啊啊的,好下流」 「是,你最上流,你是上流社会,我在下流不知道有多快乐。」程少华在她们旁边坐下,摊开报纸,长腿搁在茶几上,大爷看报了。 郭馥丽边自麦片吃,边研究他。「程少华,你看见我在吃什么吗?」 「麦片啊,」他凑过来,恶一声。「糨糊似的,我不吃这种东西。」 「你以为我爱吃?你太过分了,整个厨房都是法式吐司的香气,你要做早餐,就不会顺便帮你的好室友做一份吗?晚上嗯嗯啊啊扰人清梦,早上又香喷喷把人弄醒,结果吃不到,你不觉得你对我太残忍吗?」 「不觉得。」他耸耸肩。「我的招牌早餐只做给我的女人吃,那是慰劳,你懂吗?慰劳她昨夜那么——」 「停,不想听你跟房东的闺房秘辛。」 「哈。可惜了,你听了肯定也能滋润到。」 郭莞钰问他。「听小郭说你煎的法式吐司一流的,哪天也让我尝尝看嘛!」 「欸,你这样说,有挑逗我的嫌疑喔。」他眨眨眼,笑了。 「会吗?」郭莞钰脸红。 郭馥丽呸道:「他意思是说,想吃他煎的吐司除非是跟他睡——程少华你甭作梦,我姐冰清玉洁,她看不上你。她是女神,你是色鬼。」 第三章 「唉,是,是,女神都很寂寞的。」他抖抖报纸,玩笑道。他不知道,郭莞钰听着心酸啊,她只能尴尬地笑着。 郭馥丽又问程少华。「今天第几天?」 「什么?」 「我算算喔……」她眼睛溜转溜转,掐指算算。「十八天了,哈哈哈,很好。了不起再四十几天,这场恶梦就能结束了。」 「什么意思?」 「性活跃的程少华,哪一段情撑过两个月?很快你就会因为发现她某些不可弥补的缺陷,不能忍受的习惯,不可告人的怪癖,不能苟同的观念,不行妥协的个性而分手。甩、了、她——哈,我就忍过这四十几天。」 「所以……我跟她已经交往十八天了??」程少华惊呼。 郭馥丽吓到,她掩着心口。「干嘛这么惊讶?你不知道喔?」 「怪了。」程少华揉揉头。「怎么好像……才没几天,有十八天了?时间怎么越过越快了?郭馥丽,你是不是算错了?」 郭馥丽没算错,是程少华的脑子出错。 郭馥丽傻住,瞪着他,他怪怪的喔,连日子都过到不清不楚了。 郭莞钰凛容,心里不爽。他以前那些女朋友,交往没多久就说苦,总是有很多问题他消化不了。但这次,他不只没向她们怨苦,还觉得时间过太快?徐瀞远那么有魅力?看不出来啊?! 「徐姐,我问你,你是不是在跟程少华交往?」 这天晚上,章晓阳买了晚餐过来,劈头就问徐瀞远。 两人挤在小房子吃饭,徐瀞远坐在床沿,章晓阳坐在一旁椅子。章晓阳问了以后,打量徐瀞远的表情。 徐瀞远反应冷淡。「是谁跟你说的?仕英?」 「王仕英也知道?」章晓阳惊愕。「不是他跟我说的,我前天来找你,看程少华接你出去。还有一次深夜经过,想跟你打个招呼,发现你不在。我等了一个小时你都没回来。你睡在外面吗?睡哪儿?该不会在程少华那边吧?」 「对,睡他那里。」徐瀞远无所谓地承认。 章晓阳震惊,原本还以为程少华是对自己有意思,想不到他的目标是徐瀞远。不过,更让她惊讶的是…… 「王仕英为什么会知道?你们不是都没联络?」 「和程少华出去时,遇到他。」 「他……什么反应?」 「好像满难过的……」 该难过的是我吧?章晓阳心中苦涩。她跟王仕英交往,他却为着前任女友伤心。就因为前任女友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王仕英……你还爱徐瀞远?那我算什么呢?徐游远的代替品?更呕是那位程少华也一样,目标是徐瀞远,之前却还藉故跟她献殷勤,我算什么?! 章晓阳脸色一沉。「当年你确实狠狠重伤王仕英。」她压抑对徐瀞远的嫉妒,深吸口气,镇定下来。 想了想,叹道:「不管怎样,你愿意走出来,开始和别人恋爱,这是好事。我为你高兴,你终于肯放下仇恨,好好生活。」 「这不是恋爱。」徐瀞远放下便当,看着章晓阳。「我跟程少华不是那种关系,我不爱他。」 「你不爱他?你都在他家过夜了。」 「我不爱程少华。」 「不爱还跟他睡?!」 「我跟王仕英的是爱情,跟程少华的不是,我跟他只有性关系。我找他发泄生理需要,释放压力,让脑子休息,就这样,这不是爱。」 章晓阳倒抽口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怎么有这种想法?你这是……是在交炮友吗?徐瀞远,女人怎么可以跟不爱的男人上床、做那种事?你不觉得恶心?你也太随便了。」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不会改变主意,我会杀了郑博锐,下次开庭,他要是再减刑,我就动手。所以,我不可能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 「你又这样说?我不是劝你打消那个念头?这不是报仇,这是在毁灭你自己。」 「对,我打算毁掉自己,拉郑博锐陪葬,跟他一起下地狱。」 「你实在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徐姐,我曾那样敬重你,觉得你聪明又很有智慧,但是你竟然变得这么堕落,甚至随便跟男人乱搞,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 这时,徐瀞远搁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来,章晓阳看见来电者,心中一凉。 是王仕英。 徐瀞远要拿手机,章晓阳劫走,把手机关掉。 「你没资格跟他说话。王仕英因为被你毁婚,伤心欲绝,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生活。你现在还要跟他藕断丝连吗?我一直同情你,觉得你因为妹妹的事刺激太大,才放弃王仕英那么好的男人。 有几次遇到王仕英,他问起你,我一直帮你说好话。但现在我后悔了,王仕英如果回头跟你来往,只会害了他,你不配伤害那么好的男人。你要做的事太恐怖,太愚蠢,现在和你牵扯到的人只会不幸。你没办法给任何人幸福,你不要再去撩拨那个可怜的男人了。」章晓阳愤怒地对她咆哮。 「你气什么?这是我的人生,跟你无关。」徐瀞远纳闷,章晓阳的反应也太大了。 「手机还我。」 章晓阳握紧手机,站起来,怒视她。「既然我说破了嘴,你还是坚持毁掉自己,那好,等你杀了郑博锐,在监狱里浪费生命时,我再去给你探监,看看你后不后悔,看这愤怒要带你堕落到什么地步去!」 手机怒砸床上,章晓阳走了。 徐瀞远检视手机,她没接到王仕英电话。 但他又传来一封简讯—— 「可以见面吗?」 徐瀞远左手拇指,移至删除键,迟疑着,想着章晓阳的话,把心一横,删了简讯。却又握紧手机,手机按在胸前。好难受,她喘不过气。 章晓阳唾弃的表情,尖锐的话语,纵使她表现得无所谓,但其实每一字句都像利刃剌激她。 这狭小的四面墙,像张着血口的怪兽挤迫她。 她心跳快,手心出汗。 可恶,可恶的郑博锐,你毁了我妹,你也毁了我,你这个人渣! 徐瀞远拉开抽屉,拿出水果刀。她马上去终结一切,发狂地想着立刻冲去郑博锐住处,把他杀了!这样矛盾分裂的情绪她不要再忍受了!徐瀞远气得失去理智,握着刀,就开门出去。 哪知一开门,看见程少华站在门外,正要敲门。 他惊讶,看着她。这女人是怎样?满面怒容,就不会笑着欢迎他? 「要出去?这么晚?」 「你来干嘛?」 「来平衡一下。」 「平衡什么?」 「每次都是你跑来我那里睡,今天换我来睡你这里。」 程少华走进房里,徐瀞远跟进去。 「不行。」 「为什么?」他往床上坐,一副当这是自己家。 「没发现这里很小吗?太挤了。」 「怎么会?」他拎高手里的塑胶袋。「我不是空手来的,这是过夜费,好几瓶雪碧呢,开心吧?」 「神经病。」徐瀞远骂,他却笑得开心。 他长腿交叠,身子往后,双手撑在床。姿态放浪不羁,黑眼睛热烈地注视她,嗓音慵懒低沉,像催眠似地诱惑着她。 「过来……我要抱你。」 「……」徐瀞远僵在原地。 「过来啊,你拿着什么?刀子?干嘛?削水果吗?」 给他这么一闹,徐瀞远冷静下来了。 方才暴躁的杀人冲动,多不智,拎着刀,冒失跑去找郑博锐?她在想什么?她怎么可能成功? 她好傻。 徐瀞远看着这嘻皮笑脸的家伙,真不知该谢他还是跟他生气。 他高大身形,占据整张单人床,宽阔胸膛,像避风港。她意识到自己满腔愤怒,瞬间被他的笑容摧毁。 她凛着脸很故意地说:「我不是要削水果,我是要去杀人。」吓死他。可是,他的反应是大笑。 「想吓谁啊?」他躺下,双手枕脑后,竟还给她翘起二郎腿。「别以为这么讲就能把我吓跑。」 「你不怕?」徐瀞远过去,手中仍握着刀。 她在床沿坐下,看着他。他就这么镇定?就这么不怕她? 她俯低脸,黑眼瞳直视他,目光闪动,悄声道:「也许,我会杀人,我是杀人犯。你不觉得……我这个人挺变态的?」 跟家人不亲,爱人王仕英为她伤心,朋友章晓阳被她气走,她如今孑然一身,她有什么好,能让这男人费神纠缠?假如是为着欲望,这阵子的欢爱也够了,新鲜感早褪了,他这会儿是在积极什么? 第四章 徐瀞远不懂,若在三年前,她打扮时髦,精神爽朗,顶着设计师头衔有自己的工作室。那时,吸引这位大作家还有道理。如今,她旧衣素裤,不修边幅,个性乖僻,阴晴不定。既不温柔也不体贴,只是个停车场收费员,有哪一点值得他着迷? 「你会杀人吗?」程少华听着,笑意加深。「我怕什么?如果你是杀人犯……我就……逮捕你!」 徐瀞远惊呼。 程少华拽住她,刀坠落在地,人被他锁入怀里。 他一个翻身,将她钉在窄小床铺。以一种要吞噬她的炙热视线盯着她,教她呼吸困难。他低头,堵住她的嘴,同时抬手熄了桌上台灯。 小房黑暗,在黝暗里,他们亲吻,他们激烈交缠,褪去彼此衣物,在挤迫的小床铺亲热。 单人床窄小,在墙跟书桌之间,空间局促,害他们缠绵时,不是他碰着墙,就是她撞到桌子。可这些碰撞,却带来更强烈快感。床那么小,空间太挤,于是要靠得更紧密。 当他进入她时,徐瀞远拥着身上男人,承受他蛮横的力道,他越粗暴强焊,就越能教她痛快,埋于深处的愤怒、无处发泄的凄苦、不被了解的悔恨,都在那暴风似的激情性爱中消失。 那是个真空世界。 她不用坚强,她拥抱单纯原始欲望,兴奋尖叫。 他是坚硬的刺,扎穿她。 他每次都让她在高潮中,有死去感。没有苦痛的死去,极乐的死尽。在那短暂死亡中,那里,只有不停高涨的狂喜。那里,回忆止步,苦痛远离。 她恨徐瀞远! 章晓阳在酒馆喝酒,喝得醉醺醺才离开。 她到王仕英住处,照样以他女人的身分,拿钥匙开门,可是,她苦笑,她能轻易开启他家门。而他的心呢?她在那里吗? 不,那里,只有徐瀞远。 他为她失志伤心,她不过是一帖安慰剂。 王仕英听见开门声,从房里走出来。 「你喝酒了?开车过来的?你知道这样很危险吗?」 「你在乎吗?」她冷笑。 「怎么了?」他倒水给她喝。 章晓阳握着水杯,苦笑。 「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吧?看到徐瀞远交男朋友,很沮丧是不是?沮丧到赶快跟她联络是不是?你想干嘛?重修旧好?」 王仕英僵住。「你知道了?」 「遇到她,干嘛不跟我说?」 「我不希望你乱想。」 「我乱想?我乱想什么?!」章晓阳摔了杯子咆叫。「为什么不干脆告诉她,你也跟别人交往了,告诉她你跟我在一起?!」 「别这样。」王仕英拉她,被她挥开。 章晓阳哽咽,掩面啜泣。 「我为什么要这么委屈?!你已经被她甩了不是吗?你现在跟她没关系了,我说我会帮你关心她,我会替你看着她,这就够了不是吗?你是在难过什么?!」 「我只是……偶然跟她遇到。」 「那她为什么说你看到她很难过?因为她交了男朋友?你知道我听着多讽刺?你伤心什么?伤心她有男朋友?伤心她投入别人怀抱?难道跟我在一起你不快乐?王仕英,我很搞笑吗?你是跟我认真的吗?还是把我当成她的替代品?」 「晓阳……」 章晓阳抱住他,难堪不安,大声啜泣。「我很怕,怕你回到她身边。我对你这么好,我是真心的,你不要伤害我……我也知道瀞远可怜,但是你这样我很难受,你想想我的感受,为什么打给她?你知道我当时在那里吗?我在她面前看着我的男人打电话给她,王仕英,你好狠——」 王仕英搂着她哄着,惭愧不已。「对不起……别哭了……是我不好。」 他感慨,事情怎会到这地步?那时徐瀞远毁婚,坚持分手,他太痛苦。一方面希望女友走出丧妹之痛,重修旧好,一方面要安抚父母不满的情绪。 原本爸妈就不喜欢个性强势的徐瀞远,她毁婚,更让爸妈无法谅解。老人家觉得儿子一直被耽误,那时他焦头烂额,忙着处理退婚的事,无助又忧郁,却不敢给徐瀞远压力,所有苦自己扛。他的苦闷无人可说,最后,他抗拒不了章晓阳的频频关怀,渐渐,发展成如今的局面。 本来三人,就是好友,他跟徐瀞远的事,章晓阳最了解。是他的错,他渐渐依赖起章晓阳的陪伴,导致如今状况。他忘不了徐瀞远,但也不想让章晓阳伤心。 三年过去,那日再见到徐瀞远,平静的心,骤然起伏,难以释怀。王仕英明白到,自己是不可能忘得了徐瀞远。 但是,他要怎么推开这段日子陪在身旁的章晓阳? 分手这话,他说不出口。可是多么讽剌,章晓阳对他再好,都抵不过徐瀞远一个眼神,一抹身影。 半夜,飘起毛毛雨。 小房间窗外,黄色路灯,映着密密的雨丝。柏油路湿黑,地面一滩滩水渍,反映着路面光影。 程少华拥着徐瀞远,将她锁在怀里,让她伏在他胸膛。 她看着窗外,神情忧郁,不知在想什么。 「不睡?」他问。 「唔……」 「在想什么?」 「想一些事。」想着章晓阳骂她的话,想着王仕英的简讯,想着过去的自己,感觉那时爱王仕英的自己像陌生人了。如今她衣衫不整伏在另一个男人胸膛,她……快要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就是所谓的迷失自己吧?价值观,道德观,是与非,都乱了。她是谁?躺在这儿的,真是徐瀞远吗? 程少华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不要。」 真是。他笑了,抚她的发。「心情不好?」 「你又知道了。」 「感觉得出来。」 「呿。」 「听说恋人之间,有心电感应。特别在热恋初期,对方想说什么,另一个人刚好说出来。对方想要什么,另一个人刚好就给了。据说是因为热恋时常想着对方、念着对方,是念力造成心有灵犀的状态,很不可思议吧。」 她不信,他们才不是恋人。 她故意唱反调。「那么你觉得我现在想干嘛?」 他掐掐她的脸。「你想喝雪碧……」捞起地上塑胶袋,开了一瓶,递给她。 徐瀞远怔看着雪碧。她确实口渴,她想喝呢。 她接来,啜一口,听见他问—— 「那么你也猜,我现在想干嘛?」 徐瀞远啜着饮料,笑了。她也往地下捞,捞起他的牛仔裤,摸进长裤口袋,搜出吃了半条的薄荷曼陀珠,交给他。 他哈哈笑,拿出一颗曼陀珠。「就说我们心有灵犀。」 「不是心有灵犀。」她好强道。「是我聪明,你有吃曼陀珠的习惯。」 「随你说,」他心情大好,搂她的腰,下巴贴在她脸边,他嚼着曼陀珠,低笑着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我们很合啊。」 「我不觉得。」 「要找到像我性能力这么好,又很有默契的伴侣不容易。」 「我觉得好容易啊。」 「咳——」他呛到,含了一半的曼陀珠掉出来,那么巧,就坠进她手中的雪碧汽水。 猝然汽水喷涌如瀑,徐瀞远惊骇,程少华低呼,两人弹坐起来,徐瀞远手握雪碧,汽水一直往上喷涌。 「怎么办怎么办?」她惊呼。 「卫生纸、卫生纸!」 「弄到床上了啦——」 仓促间,徐瀞远拿雪碧逃,来不及,汽水瀑布沿路乱喷,撒在她身体床铺地上,一片狼籍。 「搞什么?!」徐瀞远气恼,握着剩一点的雪碧,怔在床尾,全身光溜溜湿答答,她胀红着脸,气鼓鼓,那样子太滑稽。 程少华大笑。「我以为只有可乐加曼陀珠会这样,想不到雪碧也会,可怜的徐瀞远——」 「你敢笑?我床单都湿了。」 「这就是你讲错话的下场。」 可恶,徐瀞远拉开另一瓶雪碧,抓起落在床上那半条曼陀珠。 「你要干嘛?」程少华惊骇。「不要冲动。」 「很好笑嘛,嗄?」她一手汽水一手捻出一大堆曼陀珠,走向他。 程少华警告:「你最好想清楚——」 想清楚了。徐瀞远扑向他,曼陀珠塞进雪碧瓶口,瞄准他,他没得躲,哗地瀑布攻击他,他抱头躲,被迫在床头,无处逃,喷得满身糖水。 「活该啦!哈哈哈。」看他惊恐逃窜,徐瀞远大笑,边跳边叫,手舞足蹈。这是程少华第一次见到灿笑的徐瀞远。 他怔住,将她拽来。 第五章 「很好玩吗?」他吻她,欲望被挑起,又想跟她亲热了,他搂抱她,让她身体也沾满甜汽水。 徐瀞远被吻得浑身瘫软,四肢酥麻。口腹甜润,身体灼热。她笑着,勾住他颈项,跟他亲昵交缠。 他们没办法睡觉,床铺、被套教汽水染了,不洗干净,蚂蚁要来了。 他们午夜来到这儿,长巷内,一株老榕底下,这处是深夜巷内最亮处。 自助洗衣店,二十四小时,永远香喷喷。 大型滚筒洗衣机,轰轰运转,透明窗内,被单任水冲激,高速翻转。 程少华跟徐瀞远等着被单洗净烘干。 徐瀞远靠着椅背,打呵欠。他们闹了整晚,又是缠绵,又是打打闹闹,这会儿都累了,懒得谈天。 两人耗在洗衣店外,骑楼下的露天座椅,等候着。 程少华身为作家,需大量阅读,于是捧着杂志,读到有趣的文章,就看到忘我。忘了置身何处,忘了身旁何人,这一埋首,待他把整本杂志都读完了,衣服也烘好了。 喧闹的烘衣机运转声停止,他才听见某人的鼾声。他笑了,曾经在漆黑影院,这鼾声令他恼怒;如今在漆黑午夜,身旁这鼾声却惹他发笑…… 命运无常,可也常因种种巧合,教人不得不向命运大神低头,暗自冥想,是否命运的安排,有其意义? 最近程少华常常想,是否与徐瀞远的相遇-是天意? 他如何竟栽在这个,别人看起来不可爱,而他目中,样样可爱的女子手里?他看徐瀞远靠着左侧的骑楼柱子,睡着了,微启的唇儿,呼噜噜打鼾。她像只餍足的猫儿,忘了爪,皮毛松软,蜷成一窝甜相。他瞧着,他一直微笑着,舍不得喊醒她。 巷弄安静,没人,没车。 一排路灯,圆圆地,橙黄光亮着,像黄月亮排队。 细雨霏霏,很有诗意。 而洗衣店透出的白光里,小蛾飞旋,在他眼中竟美如蝶儿,连这寻常的洗衣店,仿佛都披上银光,美如仙境。 程少华笑望她,坐在这儿,置身这里,被巨大幸福感淹没。 他凑过去,将徐瀞远的头轻轻往他肩膀放。 她便靠着他肩膀睡了。 他拿出口袋里仅剩的曼陀珠,含一颗,甜甜,凉凉,真舒服。 他就这么静静坐着,赏夜色,赏睡脸,两脚不肯移动,今生哪儿也不想去。心里暖暖,满满。太奇怪了,天地何其大,为何只要她在目前,就好似拥有全世界? 他们在一起有一个月了吧? 他怎么还这么迷? 怎么还没发现,她有他不能忍受的缺点? 每次见她,都好兴奋,每次都想逗她摸她闹她。她又不是小猫会喵喵撒娇,也不是小狗会认人,卖力取悦主人。如今好像什么都在对的位置,如今好像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会觉得新鲜有趣又好玩。 程少华傻傻地笑。 这次,他好像爱过头了。 这么高兴呢,她不过就睡在身边,靠着他肩膀他就这么幸福呢。真糟糕啊!莫非她就是他人生的伴侣?好像可以不用再换人爱了。他似乎已来到,爱情终站,触摸到所谓,一生一世的真爱。 而他的真爱,睡觉时很吵。 这家伙,平日里安静寡言,电话都不准他打,可是睡觉时,这么吵。之前几次,在他家睡,他也曾被她的鼾声惊醒。 好笑是,这家伙睡觉时很吵,可是,有一次,她竟跟他抱怨。 「程少华,你昨天打呼吵死我了。」 「你才会打呼咧,超级大声,我都没嫌你了。」 「不可能,我不会打呼。」当时她信誓旦旦道。 「呵。」 瞧瞧,这会儿是谁鼾声惊人?! 程少华忽心生一计,拿出手机,录下她的鼾声。 正录着,忽然,有手机铃声响起,划破寂夜。不是他的,是她的手机在响,有人打电话给她…… 而接下来徐瀞远的反应,把程少华吓坏了。 她跳起来,慌乱地摸索寻找手机,一边慌乱叫喊。「我的手机我的手机??」她大叫,没在口袋里,她急切到跌倒。 「别慌,在这里。」他帮她找出手机,就在她包包里。 她一把抢来。 程少华看她面无血色,颤抖着展开手机。 「喂、喂——」她喊,她发抖。 是一通拨错的电话。 「你打错了。」她喊,手机滑落地上,她一阵晕,身子一软,程少华抓住她。 「你坐下。」他让她安坐在椅上,可是,她发抖,她眼色空洞,如置身在另一空间里。她被午夜电话声吓得魂飞魄散,之前那安详的睡容尽失。 她手心冒汗,心跳急狂。她捣住胸口,上身整个往前倒,埋在腿间,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直从心里淌出来,涌出来,某种她无力阻抗的、掏空她灵魂的,它们黑暗暗地淌出来了。 甄宜…… 她嚎啕大哭,惨烈地嚎哭。 「瀞远?瀞远?!」程少华抱紧她、摇晃她。 她宛如孩子似无助地发抖,缩着身,崩溃哭喊。 「甄宜,甄宜——」她按着胸口哭号,感觉心脏碎裂。她的嚎叫引来邻居开窗探望,也有好奇的人开灯注视。她都没感觉,她只是一直哭号。 程少华只能把她搂得紧紧,大手将她的头,揉在胸前,一直哄。 「嘘,没事,没事……」 「是我——是我没接到电话,我害死你,姐对不起你,甄宜啊——」 程少华吓坏了,背脊布满冷汗。 他感到好无助,明明已经抱她抱得好紧,可是她还一直哭,一直发抖,浑身紧绷,像快断裂。他很怕,怕她承受不住昏厥过去。他好无助,不管怎样柔声安抚,抱得再紧,竟都无法抑住她的恐慌。 程少华这才明白到,在徐瀞远淡漠的外表下,藏着巨大的恐惧跟内疚。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她讨厌接电话,讨厌电话声,原来她这么怕。 那通曾经错失的电话,是徐瀞远永远的痛。 那个冬季凌晨,妹妹死前拨的求救电话,她错过了,遗憾造成,今生不可能弥补。她怕电话响,她怕看见血。那个早晨接到警察通知,赶到事故现场,家里淌了满地的血,红而稠腻。 事后,她跪在地板,痛嚎着,徒手抹净。她的泪,妹妹的血,混在一起,姐妹被厄运碾碎。 那时妈妈被噩耗击溃,躺进医院。爸爸受到打击,几乎不能言语,他无能应付接踵而来的琐事。做笔录,办后事,爸妈都没了主意,而不肖的哥哥竟一直追问妹妹有无意外险…… 徐瀞远是最镇定的,她听警察报告,她面对凶手。 她看起来最平静,然而当一切琐事办理完毕。 当大家都慢慢恢复正常,走出创伤。她却是那个始终好不起来的,回不了正常生活的家伙。 她没办法结婚,她没办法工作,她没办法继续前进,她内在破得一塌糊涂。她坏掉了,她坏掉了啊。爱人的关怀会烫伤她,温情的言语会激怒她。她一心一意报仇,她放弃人生,她就是没办法恢复过来。 徐瀞远在程少华的拥抱里,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再没有力气,终于止住哭泣。她离开他怀抱,站起来,看着他。 她眼中的冰冷,令他感到害怕。 她说:「你回去。」 她拎起包包,走了。 「等我!」他喊,她不理。 程少华赶紧将烘衣机打开,取出烘干的床单,装入袋子里,才回过身,她已走远。他看见前头,那抹消瘦的背影,几乎被过亮的路灯吞灭。而细细的雨丝,怎么好像利刃在伤她? 他心疼,拿了伞,跑上前,跟上她。 把伞撑开,撑在她上头。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她凛着脸。 「我陪你。」 「你回去。」她吼。「快回去!」 「我不放心。」 「拜托别烦我!」 她跑回停车场,拉开房门,甩上门,将他挡在门外。 他敲门,她不理。 她没开灯,背靠着门,近乎哀求地说:「拜托……你回去。」 她不要开门,不要他。 她只想关住自己,一个人在悲伤里沉没。 她不要他关心的脸色,那会让她自尊受损。她不觉得自己值得被关心,她害死妹妹,她没资格被同情。 而这时,她好像看见甄宜。 在她泪眼迷蒙之际,看见甄宜美好地坐在床上,对她微笑。 她穿着高中生制服,像过去那样,笑着喊她。 第六章 「姐……我要看五月天演唱会,你会陪我去排队吧?他们的票好难买喔,你会帮我出钱吗?嘿,你如果陪我去听,我会更爱你喔。」 然后甄宜习惯性地装萌,比个ya的手势,眨眼笑。 甄宜知道每次做这个俏皮的动作,就会被她骂恶心。 飘宜…… 甄宜…… 徐瀞远跌坐地上,她知道,她看见的,只是幻觉。 甄宜走了……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女生,为什么死得那样惨?! 程少华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她没开门。 午夜停车场,黑墨墨地,停着几辆汽车。 面包树,默默站在角落里。 程少华踏在湿漉漉的地面,闻着空气中湿凉的雨的气味。风吹来,有点冷。他叹息,感觉满腔情意,被冻伤。 他曾因为女友过度依赖,提分手。也曾因为女友占有欲强,提分手。更曾因为女友过分取悦他,使他感到烦而分手。也好几次,被过去的女朋友们控诉对她们不关心太冷漠,他干脆分手。 这是报应吗? 如今当他穷尽心力,想对某个女人付出关怀,这女人不领情,也不要他安慰,把他关在门外。 世事讽刺。 他苦笑,这种女人,不要也罢,他何苦来哉?这时候就想起那老调——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朵花。 你以为你很美吗? 「再见!」程少华对着门吼一声,走了。 清晨,徐瀞远起床,准备上班。 她身体沉重,头疼,眼涩,喉干,昨晚哭太久,她醒来,感到恍惚。她喝口水,拿了洗脸盆,推开门去厕所。凉风扑面,她打个哆嗦。跨出脚步,撞到某物。她低头,惊呼—— 「程少华?!」 徐瀞远惊讶,程少华没走,他坐在地,背靠门边墙壁,屈膝睡着。 徐瀞远蹲下。「喂!」她摇他。 程少华睁眼,眼色恍惚。 「早。」他迷蒙着双眼,对她笑。 她看着他睡眼惺忪,孩子气的憨样。「干嘛睡这里?不是叫你回去了?」 看徐瀞远平安现身眼前,他安心了,伸手,暖暖的手掌,抚在她脸侧。「昨天看你那么伤心,怕你出事……你又不让我陪。」 「所以你就睡这里?」 「是啊,晚上下雨,会冷欸。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流浪汉一定要带着纸箱做垫子,原来晚上坐地上很冷的。」 「我会出什么事,我又不会跑去死。」 「谁知道,你个性那么怪。」 「你才奇怪,是在固执什么?」 「喔,很有朝气喔,可以跟我吵架了,我放心了。」他起身,唉呦唉呦地揉着腰。「坐着睡,腰很酸的啊,你知道腰对男人有多重要吗?」 不好笑,徐瀞远瞪他。 他举手投降。「好好好,你上班,我回家。」他指着搁地上的洗衣袋。「干净的床单枕套帮你带回来了,我走喽。」 徐瀞远看他挥挥手,走了。他边走边揉腰,又一边打呵欠,一副骨头快散架的可怜相,精神很萎靡喔。 「喂——」她喊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 「你那么累,开车要是出事怎么办?到时又变成我害的,你过来。」 是,马上回来,她关心他的嘛。程少华笑呵呵地,看徐瀞远指着身后房间。 「你进去睡,睡饱再走。」 「好主意,早这样不就好了,昨天一个人睡很寂寞呴?」 「什么?」他很爱被瞪喔。 程少华怕她反悔,赶紧拎了洗衣袋,跑进房里。「你看你,没铺床单就睡,所以应该开门让我进来啊!」 他将干净的床单被单都拿出来,刷地换好床单,弄妥被套。然后窝进这一团香喷喷里,几乎要在她床上打起滚来了,他翻来翻去,伸展四肢。 「爽!」 幼稚欸,徐瀞远看着他,这真是那个高谈「小狗成交法」的酷作家吗?怎么像个赖皮小朋友?她看程少华孩子气地团在她床上。 屋外日光橙黄,透窗映照小房。他在晨曦里,幸福满足地蹭着她的小床。看着这一幕,她心里暖暖地,竟然不自觉地,嘴边浮起笑意,他总是能逗她笑。因为仇恨,她不认为自己还有爱的能力。但爱的本能,冲破记忆黑墙,不经她许可,翩然降临了。 在这个早晨,有这样一瞬间。徐瀞远被久违的幸福感笼罩。 她看程少华左手肘撑着脸,躺得很惬意,看着她,性感地笑着诱惑她。「来,」他拍拍床铺。「要不要来一起睡?」 「神经。」赏他大白眼,徐瀞远去上班。 徐瀞远坐在收费亭,她恍惚,心不在焉。 整个上午,她抄佛经,抄了几页,撇在一旁,发起呆。后来,她改削铅笔,削了很多枝,每枝铅笔削得尖尖。而心啊,却软塌塌…… 她想到昨夜,程少华睡在她房门外,睡在冷空气里。想像他坐在那儿,是怎样的心情,又怎样顽固地不走,因为担心她,他竟从天黑坐到天亮,然后累到睡着,只为确认她平安…… 嘿,他以为他是天使还是菩萨?最好他是这么有大爱。 难道……他很爱她?这一失神,刀片斜了,剃伤指头。她想着—— 疼啊……锐利的痛楚,让徐瀞远愣住,盯着渗血的指头,眼眶湿了。 原来我还不够麻木,原来我还能被人感动? 好像只要再多几天,多一些时间,她就会被这男人逮住,他好可怕,他会让她软弱,他令她闪神,他令她高兴,他太温暖,他害她……忘记仇恨,会不会渐渐地,还让她忘记妹妹…… 徐瀞远任指尖的血,缓缓地淌落,她故意不止血,想记住刺痛感。 不可以太快乐,你不能快乐啊。徐瀞远……你妹妹死了,你怎么还能这样高兴? 「喂!」有人生气喊,握住她指头。「你傻啦?」 程少华骂她,他醒了走过来,就看她对着划伤的指头发愣,也不止血。他揪住她指头,她要缩手,他抓紧了,拉过去吮住她指尖,吮去了她的血。 她怔着,看着窗外的他。她脸红了,有点窘,有点尴尬。 终于放开她手,满意地看着那伤痕已经没有血。「有没有ok绷?」 「不用啦,又不痛。」她收手,低头,喃喃地念他。「睡饱了还不回去。」他叹息,拿她没辙。 「流血也不痛,你果然变态。」他见收费台,堆满削尖的铅笔,一大叠a4纸,写着密密麻麻小字。 他看清楚了,原来她一向埋首抄写的是……佛经? 「你抄这个做什么?这是《大悲咒》吧?」 「嗯……」 「铅笔呢?干嘛削这么多?」 「兴趣,不行吗?」 嘿,他笑着,真难得,今天她有问必答喔。「我睡觉的时候,你有没有跑去偷看我?」 「你好帅吗?呿。」她翻白眼,他哈哈笑。「我要工作,你回去,别打扰我。」 「又不忙,让我打扰有什么关系?」 徐瀞远抬眼,瞪他。「你不用写稿?我发现你比我还闲。」 「要,要写稿,我忙得很。」程少华忽偷抓一把铅笔。「既然削铅笔是兴趣,这些笔我帮你用钝了,再让你削个过瘾。」 她没反对,又低头了,他发现她嘴边露出浅浅笑意。 他也笑了。「喂,你抄《大悲咒》是要烧给你妹妹吗?」 「嗯。」她说:「我听说抄这个烧给往生的人很好……」想了想,她又说:「我曾经跑去观落阴,想看我妹——」 她故意这样说,想试探他的反应。因为观落阴这事,让当时笃信基督教的未婚夫王仕英,很生气。王家认为她迷信,神智不清,硬要拉她去教会。 现在,徐瀞远说出来,看他会不会被她吓倒。她抬脸,研究程少华表情。程少华的反应,出奇平静,他竟还问:「结果有看到你妹吗?」 「花了很多钱,没看到。」 「你对妹妹真好。」 「我对她不好,所以才会在她死后做这些没用的事。」 「唉呀,这收费亭怎么这么小啊!」他拍拍窗台,有点气恼。 她不懂他恼什么。 他把头伸进窗内,附在她耳边说:「我现在,想吻你。」 什么啦……徐瀞远脸红。 结果他偷亲她脸颊一下,退出窗口。 他看着她说:「我爸生病时,不要说《大悲咒》了,连《药师经》我都抄。要不要背给你听?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游化诸国。至广严城。住乐音树下。与大宓刍众。八千人俱……」 第七章 徐瀞远笑了。「然后呢?你爸好起来了吗?」 他摇头,微笑道:「没有。」 他伸手,手指亲昵地搔她的脸,眼色温暖得教她心醉。他说:「虽然还是走了,可是,那是我当时唯一能为他做的。有没有效,都要试。人在走投无路时,有事可以做还是好的,对吧?」 再次地,被程少华的话语感动,她有那种被了解的共鸣感。他不说教,他只是倾听她、了解她,没有批评她的行为,没有把她当神经失常。 她眼角泛起泪光,她心悸。 是啊,人在沮丧低潮时,不想听大道理,也许尽干些别人目中的蠢事。伤心绝望的当下,不想听道理,只想被了解。了解她多恨,多恼,多愤慨,多痛。她不想被命令着应该做啥,只想被理解,能痛快地发泄,反而减轻压力。那些质疑跟批判的目光和言语,只会令她更想封闭自己。 而他为什么,总能轻易撬开她心门? 徐瀞远有股冲动,想站起来了,跑出小收费亭,跑出去拥抱他,投入他暖暖怀抱。但她只是把头更低,忍耐着,努力不要哭出来。听他说—— 「那我走了喽。」他揉揉她的头,亲昵的口吻,太温暖。 徐瀞远用愤怒围起的墙,有了罅隙。 再抬起脸时,她看见日光比平时更灿烂,它们浴着走远的高大身影。他离去却留下某种,袅袅细细的纠缠,甜丝丝地包围住她。 她舍不得他走,意识到自己,渐渐地啊,她开始依赖他。 程少华心情好,午后,天气大热,他一路吹口哨,嚼着曼陀珠,买了顶级猫罐头,神采奕奕回家,一开门,差点踏到一条死尸,喔不。更正,是躺在地,状似死亡的女子。 郭馥丽,躺在地上,拿着手机,在讲电话,她向程少华比个嘘的手势。 又来了。 程少华看她瘫在地板,气若游丝,夹杂几声咳嗽地讲电话。 「……我已经跑去看过医生了,不好意思,我头好晕,又一直吐,才没去开会。我也没办法,怎么知道忽然会生病,唉呦,我这身体真是没用啊,赶本的时候偏偏——什么?!」 程少华惊退一步,因为郭馥丽猛地跳起,瞬间神清气爽,铿锵有力。 「刚刚汇进来了?是呴,你确定?ok,明天几点开会?没问题。准时到,关于第五集我有个很棒的i dea,一定中!明天跟你说,掰——」郭馥丽按掉通话键,帅气地比一个胜利手势。「yes!」 程少华翻白眼。「我以为演员才要演戏,想不到编剧也爱演。」 「你懂什么?干我们这行,太乖就等着被榨干!钞票没进来前,我一个字也不会交,要开会,免谈啦。」 「唉。」程少华摇头,走向房间。「瞧瞧现实社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当初那个清纯的郭馥丽到哪儿去了?」 「那请问那个一跟女人讲话就脸红的程少华又到哪儿去了?」郭馥丽坐椅上,翘起二郎腿,打开笔电,检查银行汇款资料。「且让我瞧瞧是否一个子儿也不少……」 「小郭你电话讲完了吗?」潘若帝从房里跑出来。 「讲完了,钱汇进来了,yes!」 「那你要请客,上次披萨是我付的。」 「没问题,晚上请你吃麻辣锅。」郭馥丽打电话给姐姐。「姐,你今天发薪水对吧?买鼎王的麻辣锅来,慰劳一下妹妹可好?爱你喔,啾咪。」 结束通话,看潘若帝跟程少华瞪她。 郭馥丽搔着头。「干嘛?觉得我无耻?你们啊,不要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看我,要是你们跟我一样曾经被八个继母,六个男人,八家制作公司骗过,还让朋友出卖过两次,连身分证都被老爸偷去借钱,」她往前站一步,望着阳台,义愤填膺,双手握拳。 「相信你们也会跟我一样,终于懂得如何在这个残酷,血腥,卑鄙,下流,黑暗,肮脏,龌龊,阴险的现实社会里生存……我最爱听的就是乱弹阿翔唱的《良心》,良心啊——大家都没良心啦!」讲得很爽喔,一回头,啊咧,人呢? 仅剩桌上一排猫咪,坐着听她讲古。郭馥丽感动,泪盈于睫,奔过去搂住群猫。 「只有你们懂我,呜呜呜……」 懒得听小郭愤世嫉俗,潘若帝拉程少华进房,他神秘兮兮关门,接着好严肃地看着他。 「华哥,你要冷静喔,我要跟你说一件有点严重的事。你听完千万要冷静,不要抓狂喔,不然我就不跟你讲了。」 x,这种开场白就是要让人抓狂的嘛! 不过,程少华不是一般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非常冷静,甚至还反问潘若帝:「喂,大家一起住几年了,这一向歇斯底里的人是谁?」「小郭。」 「这一向神经衰弱的人是谁?」 「我?」 「对啊,最冷静的都是谁?」 「你?」 「就是啊,所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要写稿了。」程少华拉开椅子,桌前坐下。掏出徐瀞远削得美美的铅笔,满脸笑意摊开打草稿用的稿纸。 「ok,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潘若帝吁口气,望着他赶稿的背影。「刚刚我看网路新闻,你妈到法院按铃,告你弃养——」 「x&%※%◎!」 嗯,以上程少华跳起来咆哮的字眼,太过暴力,潘若帝掩耳,放空,当没听见。等程少华嚷完,他才放手,看着华哥。 「所以我叫你冷静嘛。」 晚上,麻辣锅到。 郭莞钰真是一百分的好姐姐,有求必应,不只慰劳妹妹辛苦,还外带一大堆配料,顺带慰劳另外两名室友。 冷气开到最强,四人边吃边扇嘴,又一直灌可乐,还一边热烈讨论程少华私事。 「叫她去吃大x啦,有脸告你弃养?当初是谁丢下你跟重病的老公跑去讨客兄。」小郭咒骂。 「喔,你一出名了,她又是骚扰出版社,又是骚扰你朋友的,逼你出面养她,不理她竟然告你弃养?怎么有这样无耻的人?」 嗯,是这样的,平日酸来酸去一回事,可到了重要关头,小郭也是讲义气的,绝对站程少华这边。 「唉。」郭莞钰叹息,拍拍程少华的背。 潘若帝说:「华哥的手机一直响,记者都想采访他。」 「来采访我啊,」小郭骂。「马的,我让她身败名裂不用做人。」 小郭太怒了,恨不得将他老母抓来涮麻辣汤。 「哼!她真爱演,以前当演员,演的是受虐小媳妇,不然就是苦情的阿木,这下记者可以大做文章了,她看起来真是楚楚可怜,你们看这照片——」 小郭指着手机里的新闻照,程少华的妈,都五十多岁了,风韵犹存,瓜子脸,大眼睛,泪汪汪,我见犹怜啊。 「看起来就是良家妇女。」潘若帝中肯道。「谁会信她蛇蝎心肠?」 「再看看这张,少华的照片。」小郭又打开另一张新闻旧照。 采访照中,程少华手插口袋,神情睥睨,眉眼冷酷,看起来很杀。 潘若帝笑。「唉呦喂,两张照片放一起,谁都会觉得程少华是逆子,欺负他老母。」 潘若帝摇头。「可怜的华哥,不想让人家知道汪莺莺是他妈,这下全都知道了。」 小郭说:「我打包票,过两天那些谈话节目就会请她上节目,大谈特谈,她可以大赚通告费,还可以博同情。少华呀,你不能再逃避了。」 小郭指着他。「你跟她拚了,要不要我帮你打访问稿?我们也来开个记者会,让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是多不要脸的妈。」 他们说得义愤填膺,程少华始终沉默,吃麻辣锅,喝冰可乐。 小郭怂恿。「怎样?我也有一堆制作人朋友,帮你乔一下,安排你上节目,你不要忍了,把你妈的真面目揭穿,让大家知道汪莺莺有多卑鄙,她少在那边表演受害者。不过你拿的通告费要分我,因为我是你的经纪人。」很好,被程少华白眼。呵呵。 「你们是吃太撑吗?」程少华说。「吃饭啦,喝汤啦,废话真多。」 「唉,不说这个,聊别的嘛。」郭莞钰给妹妹使眼色,转移话题,又体贴地帮程少华添汤挟料。 「多吃点,别理那些乌烟瘴气的事。」郭莞钰殷勤伺候他,忽想起某件事,有点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有件事,不知道可不可以跟你说……」 「我妈又怎么了?」 「不是啦,是你新交的女朋友。」 「我们房东?!」小郭好兴奋。 「她怎么了?」果然是八卦迷。 第八章 郭莞钰瞧瞧大家。「你们知道她在哪儿上班吗?」 小郭跟潘若帝摇头。 程少华不懂郭莞钰提这做啥。 郭莞钰说:「前天我开车去停车场停车,我吓到了,我看见她在收费亭收费。」 「停车场?」 「停车场的收费员?!」潘若帝惊骇。「哇……她是收费员?」 小郭说:「那个不是欧吉桑在做的工作吗?」很没前途欸。 郭莞钰问程少华。「你知道吧?她没跟你说吗?」在高阶主管郭莞钰眼中,这不是光荣职业,郭莞钰觉得那女人故意隐瞒程少华。 想他过去交往的女人,要嘛模特儿,要嘛空姐,再不然是音乐老师,以他的水准,不可能跟停车场收费员交往。 程少华打量郭莞钰,看她神色温柔说这话,状似闲聊,言语间却带着隐约的轻蔑,他感觉她对徐瀞远的职业很不屑。 小郭跟潘若帝见程少华不吭声,连番问。 「所以你也不知道?」 「真没想到她是收费员,每次看她都拽得要命,我还以为她是什么大公司主管咧。」小郭问:「喂,你能接受她是收费员吗?你不是很要求要完美的女人?:」 程少华放下碗筷,拿出手机,按几个数字,拨给徐瀞远。 他微笑,亲昵问:「吃饭没?……昨晚累到了吧?……忙不忙?唉,当然要关心一下啊,收停车费也是会累的,要找钱、要登记,多辛苦……没什么……就是想你,你要吃饭啊,那么瘦不行啦。晚点要不要过来?我去接你……有吃饱昀?晚上来睡吧,我这儿有冷气,我去接你……可是我想见你啊,你很难约欸。好好好,你休息。掰……」还恶烂地对着电话彼端送飞吻。 讲完,结束,放下手机,看着大家。 很好,大家表情都很精彩。 郭馥丽,郭莞钰,潘若帝都怔住。 程少华,他?他竟当众晒恩爱?还讲肉麻兮兮没营养的话? 他不要脸!他没尊严,他怎会是他们的好兄弟?没志气! 程少华对他们笑。 「ok,大家不了吗?那我就说得让你们了解!我,正式给你们介绍。徐瀞远,是停车场收费员,我的女朋友,而且我打算娶她,我从没对女人这么心动,她就是我要的完美女人,现在,请大家祝福我,感谢。」 祝福个屁—— 铿!小郭的汤匙掉地上。「你要跟她结婚?」程少华头壳坏掉了?他中邪了肯定是! 「没错,我想定下来,跟徐瀞远。」 铿!潘若帝丢下筷子,站起来,叫:「这下房租不打对折就太没人性了,华哥!」潘若帝拥抱程少华。 「我好感动,这是真爱,真爱啊,你终于被爱神感化了——」连停车场收费员都爱成这样,干得好!爱神无国界啦! 郭莞钰笑得僵硬。「我……祝福你们。」 她尴尬,心苦楚。怎会这样?她说出来可不是要看见这样的结果!她内心龟裂,意难平,程少华挑三拣四,总能挑剔历任女友种种不完美,好像他在等的是位女神光临。结果,尘埃落定,最终选的只是一名停车场收费员。 程少华你是瞎掉了吗?我郭莞釭条件这么好,你视若无睹?!她好恨。 「我背!」郭馥丽牛饮麻辣汤。「想不到你跟房东来真的。」 「少华——」郭莞钰忍不住发问:「你是喜欢她什么?她哪里把你迷住了,让你想定下来?」 「唔……这个嘛,我不清楚。」真的,他不会形容,即使他是大作家。那也许只是一种感觉……一种互相需要的感觉。 又或者只是一种感动,一种与众不同的感动加起来的冲动,那也许只能说是缘分,还是前世约定?他不清楚,这感觉说不清楚啊,无法分析得让他们理解,因为连他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沉沦成这样。 有时只是看徐瀞远坐在那儿,静静吃饭,静静写字,或沉沉睡在他身旁。他内心里,就会涌起巨大幸福感,好满足,那不只是欲望。 而他们都不知道,方才程少华根本没打电话给徐瀞远。 她讨厌电话声,他不敢贸然打去吓她,他目睹过她的慌乱。 他假装拨通电话,演了一场戏,为了替被朋友看扁的女人出气。 他好傻对吧?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徐瀞远,因为心里这份爱,对于母亲的行为,他会更痛吧? 结果母亲闹的事,他很快镇定下来。 没关系……他照样吃食,安稳呼息,跟朋友拌嘴吵闹。真的,没关系,他找到想守护的女人了,他好满足,其他的,好像可以不那么计较了。 今天,王仕英生日。 每逢这天,徐瀞远会沮丧。 她会想起过去跟王仕英的回忆,可是这天,她忘了他生日。她早早上床,躺在那儿,搂着枕,听风扇运转,望着窗外街灯,看着沉默老树,赏着天空月亮。 她拿出手机,想了想,拨出熟悉的号码。 「……小毛……」她欲言又止,很难说出口。「我……遇到一个人……他……」 徐瀞远又关上手机,她不知该怎么说,这么幸福的感受,说出来有罪恶感,她懒洋洋,被幸福感笼罩,她不想动,只想一直躺下去。躺在他睡过的床,幻想躺在他臂弯,被他的气息包围,那么的安全,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把自己交给他—— 晚上,章晓阳买了生日蛋糕,跟王仕英庆祝。 他们度过温馨的生日夜,章晓阳张罗晚餐,替他煮了生日餐,又一起窝在沙发看片,吃生日蛋糕,后来,章晓阳进浴室洗澡,对讲机响了。 王仕英过去,拿起话筒,萤幕出现熟悉的脸。 是徐瀞远的妈妈,他心里打个突,慌了。 「仕英?是我,」徐妈妈拎高手中提锅。「今天你生日,徐妈妈弄了你最爱吃的瓜仔鸡。」 「哦,喔,好。」王仕英按下开门键,一阵慌乱,冲过去拉开浴室门,把正在洗头的章晓阳拉出来,急拖向卧室。 「干什么?是谁?我头发还湿的——」 「你躲一下,是徐瀞远她妈。」 「她来干嘛?!」 「不知道,你先躲一下喔,不要出来。」 「喂?」 王仕英关灯,关上房间门。 他跑出去,门铃响了,他又慌张地将茶几上吃一半的蛋糕扔进垃圾桶,拎到后院。又把跟章晓阳的杯子藏进抽屉,连她挂在衣架上的包包也抓下来,塞进沙发下。一阵手忙脚乱,才奔去开门。 「怎么这么久?不想看到我?」徐妈妈笑着进来。 过去,她跟王仕英情同母子,可惜他跟女儿分手了。 徐妈妈一向把他当自己儿子疼呢,想到王仕英生日了,老人家惆怅不已,特地熬鸡汤拎过来。 「徐妈妈坐。」 「欸,不坐了,东西放着就走。」她笑咪咪,拍了拍王仕英。「徐妈妈只是有点想你,唉,瀞远没福气,错过你这么好的男人。你们都不联络吗?」 「瀞远都说分手了,我也不敢一直纠缠她。」 「她啊,那时真的是太伤心了,我知道你委屈,可是我们瀞远到现在都没交男朋友,你知道吗?有时我在想,你们说不定还有可能,都三年了,她一定是放不下你才会……你有女朋友了吗?」 王仕英摇头。 徐妈妈叹息。「所以啊,你没交女朋友,瀞远也没交男朋友,你们互相还想着对方吧?假如是这样,瀞远比较被动,你跟她联络,说不定她也很想你——你们以前那么好,那么多年的感情——」 「我知道……我也想她,不过,她不跟我联络……她还好吗?」 「唉,她很不好,她在停车场上班,住在那里。」徐妈妈抄了徐瀞远的地址给他。「有空去看看她……徐妈妈希望你们复合,瀞远一直过得很不开心。」 徐妈妈寒暄几句,离开了。 王仕英心情激动着,徐妈妈说徐瀞远在停车场上班,她不做设计了?又说徐瀞远不开心……难道,那天撞见的男人,不是她的男朋友?他怔了会儿,才想起章晓阳。赶紧走向卧房,推开门,打开灯。看见章晓阳湿着发,身上只裹着浴巾,脸色惨白,神色悲惨,顿时意识到自己多荒唐。 「晓阳……」 她怒喊。「你要羞辱我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对不起,她突然来我也吓到了,来,我帮你冲头发——」 「不需要!」章晓阳挥开他手,走出卧房,往浴室去,忽停下脚步,见客厅茶几上空无一物。她买的蛋糕呢? 第九章 「蛋糕呢?」 「呃。」王仕英困窘。「我……我收起来了。」 「收起来?为什么要收?」章晓阳冲过去,发现垃圾桶不见。又跑到厨房,没看到。 王仕英跟过去。「你先去浴室吧,你——」 章晓阳推开后门,看见蛋糕在垃圾桶内。她笑出来。「好极了,丢在垃圾桶?」痛心啊,像被扔进垃圾桶的,是她。 这蛋糕,她排队排很久才买到的。 他一直道歉。「对不起,因为……晓阳?」 她又冲到客厅,看不到她方才喝着的酒杯,也看不到挂在衣架上的皮包。她站在原地,胸腔剧烈起伏。 「我的东西呢?」她握拳,颤抖。 「因为她突然来,我是慌了才——」 「才把我推进卧房?才把我的东西全扔了?」章晓阳冲着他大叫。「我见不得人吗?你太过分了,要伤我到什么程度?她又不是你岳母,你现在跟徐瀞远的妈妈有什么关系,你怕什么?让她知道你有女朋友不行吗?你安什么心?你想跟徐瀞远复合,你没对她死心是不是?!」 「我们分手。」他说。 章晓阳愣住。 他再也受不了了。「你这样,我压力很大。对,我就是忘不了瀞远,我就是这样,你受不了,要这样咄咄逼人我们分手好了,我也不想让你难受。这样可以吧?」 「混蛋!」章晓阳大叫,推他、咬他,放声痛哭。「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太过分了你,王仕英,你为什么这样残忍?!」 明星汪莺莺告作家儿子弃养,很快攻占影剧版头条,新闻二十四小时轮播,这位过气女星,又尝到翻红机会,轮上各大谈话节目,声泪倶下控诉文坛明星程少华是她独子。待她如何冷血,而她曾为了生养这个孩子,受尽多少委屈。 不孝,这大帽子,稳稳扣在程少华头上。这时,人们才惊觉到原来大作家程少华的妈妈是女明星。连那些从不看程少华书籍的人,也加入这桩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出版社疲于应付记者们的采访请求。 程少华这边,越是缄默不回应,舆论就越是偏袒汪莺莺,认定她的指控是真的,否则程少华为何心虚,吭都不吭? 新闻闹得大,终于连徐瀞远都知道了。 原来,程少华改过名字,他的本名是程品政。 本来,徐瀞远不关心这些八卦新闻,报纸都只是无聊时随便翻个几页。自从妹妹死去,这世界发生的事,她不感兴趣,觉得跟自己无关。 但现在,她很失控,连着两天,追看谈话节目,捜寻网路新闻,翻看报纸杂志。于是她知道程少华的背景,知道有程少华的死忠读者,把书撕毁退回出版社,声援苦命的汪莺莺。 而程少华对外的回应,一律是「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徐瀞远想像着,程少华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她不知道,她从不主动联系他,也不主动关心他。在这段感情里,她一直被动,只是被他推着走。她接收他的付出,享用他的给予,同时又忙着应付被他影响了的自己,她根本没心思理解他或关心他。 这两天,程少华没找她。他还好吗? 到了第三天晚上,徐瀞远交班后,头一回,主动跑去找他。前往的路上,她气自己管不住这双脚,她在干嘛?她不可能是关心他的,他只是她发泄欲望,逃避现实的存在。 可是,她现在是在干嘛?一路心情挣扎,还是来了,按下门铃。 潘若帝来开门,一见是她,立刻低声跟她说:「你总算来了,他感冒又发高烧,这两天一直关在房间睡觉。我跟你说,那家伙啊,只要心情郁闷,就会生病,你快去看他。」 这时,郭莞钰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徐瀞远,故意视若无睹。她脱下围裙,跟潘若帝说:「排骨粥熬好了,记得让他吃,发发汗会比较快好。」 「喔。」这事,某人来做最适合啦。他冲着徐瀞远笑。「你快舀粥拿进去给他喝,他看到你一定很高兴。」让喜欢的人伺候,病会好得更快啦。 徐瀞远放下包包要走进厨房,郭莞钰脸一沉,抢先一步走进厨房。 「我来弄。」她辛苦熬的粥,干嘛让她端去喂? 郭莞钰抢在徐瀞远前头走进厨房,很快地捧着热粥,大咧咧地进了程少华房间,态度大方自然,仿佛她才是他女朋友,把徐瀞远当空气。 潘若帝困惑了,他从没见莞钰姐这样强势的姿态。 他尴尬,对徐瀞远笑。「你快进去看他啊!」 「不方便吧?我回去了。」那女人摆明女主人姿态,想必跟程少华感情极好,还为他熬粥呢。徐瀞远胸口闷堵,转身就走。 「等一下,你等一下啦!」潘若帝急了,朝程少华房间喊。「华哥!徐瀞远来看你了——」 房门没动静,潘若帝又喊。「她要走喽!」 房门还是没动静。 好极了,听见她来,是这种回应。房间里正忙着吧,春光无限吧,有那样美丽的女人服务,她在这儿干嘛?! 徐瀞远怒了,尴尬又困窘,开门,走了。 她来干嘛呢?她气呼呼下楼,气恼自己。她干嘛担心?搞笑欸,程少华根本不缺人照顾。他好得很!走出公寓大门,徐瀞远疾步离开。才走了五分钟吧,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喊她,慌乱的脚步追至。 「喂!喂!」程少华脸色铁青,跑过来,喘得要命。「干嘛来了又走?」他哑着嗓子骂她。 「你不是在喝粥?」 「你就不能等一下?」 「干嘛等?有美女伺候就够了,不打扰,掰。」 「你——」程少华顿住,忽明白了,他转怒为笑,揉着徐瀞远头发。「你吃醋。」 徐瀞远挥开他的手,又走。 他抓住她的手,拉她过来。 「喂!」他喊。 「干嘛?」 「对病人要温柔。」 「嗟。」徐瀞远甩开他的手,又走。他忽地整个身子往她身上靠,硬挂在她肩侧,害她走不稳。他很重,徐瀞远抬手挡,要推开他。 「我头晕。」他苦道。 「走开。」 「咳,完了,我要晕倒了。」 「喂!」可恶欸,徐瀞远赶紧搀好他,他笑了。 「去你那儿吧。」然后很搞笑地装起小鸟依人,蹭着她、偎着她。「记者一直上门骚扰,我都不能好好养病。」 「我那里没有排骨粥。」她口气还是很硬,心却一阵暖。那句「去你那儿吧」,把她的怒火瞬间弭平。 「没关系,没排骨粥无所谓,有排骨精就好了。」 「你说什么?!」 他哈哈笑,搂着她的腰。「长胖点吧,都没有肉让我掐。」 「什么啦。」徐瀞远推不开他,不得不扛住他走。这样走很困难欸,他很赖皮喔。 「徐瀞远,下次来之前先给个电话。」 「是,让你有时间把女人支开。」 「吃醋呴,快承认吧!我不会笑你的。」他显得很乐,徐瀞远一使力,将他推开。咻。他立刻黏上去,手也缠上去,身子也贴上去,活像甩不掉的牛皮糖,真搞笑欸。「别这样,别气,你闻闻,你快闻闻看。」 「闻什么啦?」 他竟拉开衣领,把她的头往胸膛按。 「变态欸。」她大叫。 他大笑,解释着。「我一听你来,吓得奔进浴室冲澡。唉,我躺了两天,发烧,又流鼻涕,全身臭酸味,怎么好意思见你。」 「你就好意思见那个女人。」 「不一样,莞钰是朋友嘛,你是我亲爱的啊——」 这下她的怒火,当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瀞远——」他又整个人从她身后,猴在她身上。「我太虚弱,走不动,你背我吧。」 「不要闹了,这样我没办法走路。」 「你扛我吧。」 「你很重欸,你有病。」他到底怎么回事?好反常,一直撒娇,一直黏过来。 「我是有病啊,我喉咙痛流鼻涕,我病人啊。」 唉。 她放弃挣扎,脖子被他圈住,他挂在她身上,她只好近乎用驮的那样背着他走。她忍不住笑了,他生病时,原来很幼稚。 她说:「你去我那里,家里的排骨粥怎么办?」 「我不想吃排骨粥,我想吃小米粥,弄给我吃好不好?」 「我不会煮小米粥啦。」 「你可以买啊,前面、前面有一家餐厅有卖,我们买了再去你那儿。」 「我那里很小,你在那里没办法好好养病。」 第十章 「我知道,你没良心也不是一、两天了,你是怕被我传染。瀞远,做人不可以这样,要讲义气。共患难的时候到了,你可不要撇下我啊!做人要有道义啊,我这残躯,好歹也提供你不少欢乐时光啊,人要感恩啊!带我走带我走——」 她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了。是怎样啦,扯很远欸。 于是他们买了小米粥,搭计程车回徐瀞远的住处。 在停车场时,收费亭里坐着老板汪大吉,见她带男人回来,大声嚷嚷地:「呦呴,交男朋友了啊?」汪大吉就是这样,口无遮拦。 「看清楚,他是女的。」徐瀞远的回答也很霹雳,程少华笑到差点躺平在地。汪大吉的反应也很妙。「女的女的喔,我很开放的,我尊重同性恋。」果然是世外高人,别看这小停车场当收费员很没出息,能有个这样开明的老板,实在难得,是很幸福的闲差啊。 程少华这才明白,为何徐瀞远能在这儿窝久久,这真是个适合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徐瀞远打开房门,忽想到桌上堆着关于程少华弃养风波的报章杂志,怕他尴尬,她冲过去要将那堆报纸全塞进抽屉内。 程少华看她手忙脚乱地,他笑呵呵。「干嘛?干嘛?我无所谓啦。」他走进来,坐床上,竟洋洋得意道:「原来你这么关心我的事。」说完,招她白眼。 他翘起二郎腿,大爷儿似地喊。「我好饿,快,我要吃小米粥。」 还以为程少华会跟她解释一下弃养的事,替自己辩解几句,想不到他这么无所谓。 程少华也以为徐瀞远多少会追问弃养一事,质疑他的人品。想不到,她也只字不提。 他们俩也够妙了,她不问,他不说。他不说,她更不提。好像不关心彼此吧,还是……太关心反而不愿莽撞地提问,就怕刺激了伤心事。 她拆开塑胶袋,拿了碗,倒小米粥,放汤匙,递给他。 「啊。」他张嘴,她怔住。他指着嘴巴。 「我病人,你要喂我。」拿汤匙,递给她。 「没手吗?自己吃。」 「你没看见我脸色惨白吗?我很虚弱。」 从刚刚就一直强调他虚弱,是有多虚弱啦!她瞪他。「没虚弱到拿不动汤匙吧?」 不理他,她坐下了。 「有这种女朋友吗?」 「不吃吗?不吃还我。」 「我吃我吃。」他捧起碗,舀粥,慢吞吞吃。 徐瀞远坐在桌前,托着脸,看他吃。 他吃完,放下碗,又说:「给我水,我要吃退烧药。」 「喏。」她拿杯子给他,水壶就在他旁边。「自己倒。」 他笑出来。「是。」拿杯子,自己倒水,自己吃药。吃完药,倒床上,又呻吟着求她。「来,帮我脱上衣,这里没冷气,我很热,我要睡一下。」 「别使唤我,让你进来睡已经够好了。」她不太适应对他越来越好的自己,感觉她会越来越软弱。 「我真可怜,生病了还被虐待。」他哭夭几句,躺平,搂着枕,蜷着身睡了,只差没流下两滴泪了,他可以表演得更可怜一点。 「这么委屈?」她抬脚,踢踢他的腿。「你回去,有人等着伺候你。快起来,我帮你叫车。」 程少华赶紧闭好眼睛,不靠夭了。 徐瀞远笑了。真是,干嘛啊?罗啰嗦嗦,可怜兮兮的。 时间还早,可是……她想了想,干脆熄灯,也上床去,躺他身边。他立刻凑近,自她背后,环住她。她发现他身体很烫,转过来,摸他额头。 「这么烫?退烧药有用吗?」 「没用,我很冷,快脱光光用你的身体温暖我。」 她掐他的脸。「最好是最好是!」 他更用力搂紧她,叹息。「不要紧,我睡一觉就好了。」 他皱着眉头睡。 很难受吗?她看着不忍心。也许他真的很难受,才会啰嗦不停。 「我带你去看急诊。」 「嘘……睡饱就好了……」又在她耳边呢喃。「明天早餐我要喝鸡汤,你煮给我喝。」 「这里又没厨房,我也不会煮。」 「徐瀞远——」 「嗯?」 「好奇怪……」 「奇怪什么?」 「你很坏……又对我不好……」他昏昏沉沉嘀咕着。「我到底喜欢你什么?」 「不知道。」她也觉得理亏,她……以前不会对人这么冷漠的……一直对他冷淡,没好话。 是因为没打算放感情在他身上,所以懒得讨好他。这样分手时,大家都不难过。只是……不知不觉,越来越靠近。 他睡了。 她没睡,也不敢睡,她不时地去碰他额头,注意他的体温。又打量他的睡容,心情复杂,感觉很不真实,竟跟这男人走到这种地步。 徐瀞远记得,那时她受伤住院,程少华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我非常自私,绝不委屈自己。」 就是因为他说得这么强悍,她以为就算跟他亲热一阵子,拍拍屁股走人,他也不会受伤。他都说他绝不让自己委屈了,所以她更毫不介意张牙露爪地表现不在乎他的模样。他不爽,自然会走。 她是不会爱上他的。 那不在她期待中,这只是孤男寡女,露水姻缘。只是时机刚好,彼此身边都没人,来一段风流韵事。为苦闷的现实生活,添一点绮丽色彩。 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啊,怎么好像越来越亲密了? 程少华不知道这晚,他躺进梦里时,看顾他的徐瀞远,有多挣扎,情绪多分裂。 她没办法走出妹妹的伤痛,没办法放下仇恨。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必然会毁灭自己。所以,又怎么敢去想,跟他有未来?她以为他常跟女人分手,新欢不断,他是花心大萝卜,很快会对她失去新鲜感。而她,也只是贪图一时欢爱,偷来短暂的慰藉。 可是……可是啊……他还在这里呢? 徐瀞远眼睛酸涩,心中凄苦。 这家伙,怎么跟她当初认识的,不一样啊。 明明他写的文,杂志的采访,甚至是最近的弃养生母的新闻,看起来,他就是外界评语的那种人,一个心狠、冷酷、性情差劲的自大自私男,连生母都可弃养。 可是,和他真实相处过,徐瀞远感觉到的程少华,不是那种人,现在,害她也错乱了。 口口声声说绝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却饱受她欺负也无所谓,甚至甘心睡在门外直到天亮,只为了确定她很好。口口声声说他是很自私自我的,结果会在她痛哭时体贴地拥抱她、守护她。会平静地面对她种种恶劣的情绪,这怎么会是自私的人? 有时,徐瀞远感觉可怕,那个被现实磨损的,那颗已经冷酷的心,现在会被他拧痛,会因他震动,它有感觉,它会因为他的事烦恼。 难道她之前想得太简单了?人的感情,真可以操控自如吗?欲望,真可以彼此发泄完就算了吗? 徐瀞远闭上眼,忽然听他喊了一声。 「妈……」 她睁眼,看着他。发现他在梦呓……喃喃地说了什么,又睡去。 她凑过去,看他紧揪眉头,睡不安稳。 作恶梦吗?想了想,低头,在他滚烫的额,吻了一下。然后,惊讶地,看他眼角渗出泪…… 「妈……」他又喊了一次,很无助的口吻。 徐瀞远震惊着,既然无情的弃养生母,为何又在梦里呼唤她?他心里也有过不去的梗吧?也有过什么样的伤心往事吗? 她心疼着,感觉到他的无力感。她内疚了,好像害他这样伤心的事,她也有分。 程少华啊……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让我越来越在乎你。 我没有余力……爱你。 徐瀞远不知睡去多久,再睁眼,床边空着。 他不在?窗外路灯亮着,天还黑着。 他呢? 她下床,推开房门,听见有人说话。从门缝看去,程少华在外面跟人讲电话,脸色铁青,口气愤慨,虽然他已刻意压低嗓音,但严厉的腔调,徐瀞远都听见了。 「……好啊,你去啊,随便你在节目里怎么讲……我怕个屁,我管别人会怎么想,你少威胁我,马的,我不会给你钱……你以为我在乎?我不会……你厉害,换了五支号码都能被你找到,你了不起。……什么我妈?你不配,当初是谁卖掉房子养外面男人?少装可怜,爸死的时候你有来看我们吗?你拿多少钱走?你有管我们死活吗?我弃养?亏你说得出口,你告啊,我会请律师,我宁愿把钱给律师也不会给你一毛钱,我学费你出过吗?我没钱吃饭时,你在哪个男人床上?!你放屁!你不要解释,我不要听,你哭什么哭,被抛弃的是我,是我!拜托你当初弃养我,就放过我,就彻底放弃我,不要再打给我!」 第十一章 程少华将手机摔地上,踢它,踩它,发狂践踏,好像那是他痛恨的人,他把所有愤怒痛苦,都发泄在可怜的手机上。 徐瀞远没见过这么失控崩溃的程少华。 她心跳很快,她关门,回床上假寐。 一会儿,程少华在外面平复情绪了,回来,轻轻把门关上,像是怕吵醒她。徐瀞远在黑暗中等着,但他一直没回床上。 她有些担心,微睁眼偷望他。看见他坐在桌前,双手按着头,驼着背,在黑暗里沉默着。他的背紧绷,似扛着巨大的痛,身子也微微顚抖。他在哭,眼泪从掌心淌落。 徐瀞远心头酸,紧闭眼,不忍看。她胸口堵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她也好难过,她竟也好想哭。 小房间,他的悲伤满溢,间接也淹没了她,她眼眶湿透。 他在那儿悲伤。 她在一旁也悲伤。 她想起妹妹,她也好痛,她跟他一样,都是伤心人。 他是被母亲抛弃。 而她妹妹死去时,她是抛弃世界。 她孤独绝望好久好久,她能理解那种恨和痛,那种巨大的无力感,有时你就是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接受现实,无计可施,那会逼得人发疯。 原来他也有绝望崩溃的时候,他也会这样软弱在暗夜里偷哭。然后白日在人前,若无其事,天下无敌的自信表情。 他越是自信自负,她就越是爱跟他唱反调。她一直表现得不在乎他,好像没有他也无所谓。他对她好,她就算感动,也故意表现冷淡。 但,这刻,当他弱到躲在暗夜里偷偷哭泣时,她崩溃了,她把脸掩埋进枕头深处,也偷偷哭着。她没办法无视软弱的程少华,她感觉好痛。现在她隐约明白了,他生病时拚命跟她撒娇,幼稚又赖皮,也许是想从她身上,讨到一点,从未在母亲身上讨到的关怀吧…… 可是她只给他冰冷的脸色。 他也需要被安慰,如同她活不下去时,在黑暗路途中,她不自觉地,也渴望偷来一点温暖,贪他的拥抱,让她撑下去。 第二天,徐瀞远早早就出门了。 那时,程少华还睡着,她悄声离开房间,到附近菜市场。她买了鸡腿肉,又买了小电锅,菜刀,砧板。菜市场,小贩正忙着备货,妇人背着幼儿买菜。阿公带着孙子挤进豆浆店吃早餐。热闹的人声,各种食物气味,冒着热腾腾烟雾的煮食大锅。寻常种种,刺激着她。 她多久没经验到这种平凡的家常时光?正常人的恬淡日子?没有沉痛历史,只是安分守已地买菜煮饭,工作上班,放假玩乐。这样平淡的日子,她竟然都生疏了。 有一刹那,她拎着食材,恍惚地怔在路旁,看着这寻常景色,感动不已。这才是生活,而她遗失太久。她刻意孤僻自己,冷在那小小收费亭,与世隔绝。但这寻常人的生活,如今,为何教她目眶湿濡? 当徐瀞远在菜市场买菜时。 徐妈妈却拎着早餐,到停车场找她。 她到附近银行办事,时候还早,上次跟女儿不欢而散,徐瀞远就没回家过。这回,她特地备了徐瀞远爱吃的九层塔蛋卷,煎好了放保温锅里,一路拎来给女儿。穿过停车场,走到女儿寄居的房间,小房窗口,开着一条缝。 徐瀞远醒了吧? 徐妈妈瞄一眼,吓住。 一名男子,睡在女儿床上。她怔住,退后一步,看看周围环境。没错,这是女儿待的停车场。又胆怯地猫向房间,里面堆放的是女儿的用品。 但,床上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又不是王仕英。 徐妈妈震惊,尴尬,像看到不该看的事,又怕女儿回来发现她。她慌慌张张退出停车场。捣着胸,心跳好快。疾步离开……那个人……是谁?! 七点多,程少华被一阵锅盖的冲撞声吵醒。 他睁开眼,看见小房里,白的热蒸气飘散。一只小电锅,搁地上,水滚着,正冒着热气。那是什么? 他惊讶,往旁边看,看徐瀞远坐在小椅子上。见他醒了,她拿温度计,啊地张嘴,示意他张口。他张嘴,温度计塞进他嘴里,她看手表。时间到,取出,检视度数。 「三十七度,退烧了。」她摇晃温度计,放桌上,又拿碗,掀开桌上沸腾着的电锅,鸡汤的香气弥漫着。 程少华惊讶着,她几时变出电锅了?他看她舀汤,端过来,以汤匙舀了汤,吹凉,递到他面前。 「啊——」她说。 「啊。」他张嘴。 汤匙放入他嘴里,鲜甜的鸡汤,真好喝。 他就这么让她一口一口喂完鸡汤。他心里暗暗惊讶,她是转性了喔? 看着晨光中,她恬静的面容,看她温柔的动作,这……是那个一直跟他唱反调,耍冷酷,难亲近的女朋友?昨晚他吵着要鸡汤,要她喂,她都很不屑。是怎样?神明有托梦教训她吗?现在竟然这么顺他的意,他反而感到不安,又有点尴尬。 病时被人呵护,是他幼年没享受过的待遇。他默默喝汤,怕是在作梦。而汤碗直冒着的热气,氤氲他的眼。 唉,人生总有某些时刻,会幸福到说不出话,难以言语,无法形容,人变得傻呼呼,身体软绵绵,然后,被一种福至心灵、活着真好的感动包围住,像一颗糖,有了甜蜜的心境。 这一刻,害这个大男人,在女人的宠爱里,温驯似只乖羊。 他没想到徐瀞远煮的鸡汤这么好喝啊…… 这不是初次下厨的人会有的功力,原来她是会做饭菜的……原来,要温柔时,她也是可以这么有母性光辉的。人啊,多不可思议。有这么多面貌,她令他惊奇,仿佛又多认识了一个新的女人。 喝完鸡汤,她将碗,搁桌上。又抽来面纸,很细心地抹去他唇边油渍。然后退开些,双腿交叠,望着他,温柔的目光,像望着个需要被爱的孩子。那双乌黑神秘的眼瞳,望着他,好像就能把他心中所有黑暗消灭。 他们从刺激火热的性爱,怎么样地,走到了而今这般家常风景? 令这小小蜗居像遮风避雨的家? 徐瀞远看他脸色恍惚,表情呆怔,她笑了。 「怎样?大少爷,鸡汤也弄给你喝了,也如你所愿喂你了,这下开心了吗?:」他愣了愣,笑了。「唔,我太爽了。」 然后,他们都笑了。 或许人们,就是在这种时候,感动到会冲动干傻事吧?那些为爱疯狂,说的就是在这一刻吗? 程少华以为是他在保护徐瀞远。哪知有这一刻,她像圣洁女神,反过来呵护他。 「徐瀞远……」他望着那双明灿灿的眼睛。「你银行存款有多少?」他问,她怔住了。 他继续问,而且是正经地问了许多令她惊讶的问题—— 「你有负债吗?如果有,负债多少?一个月需要多少开销?零用钱要多少?在外面有没有小孩?跟以前的男人还有没有来往?家庭成员多少?品行如何?有没有什么经济上或健康上的问题?」 徐瀞远脸一沉,动怒了。 这可不是她期待中的回应喔,他干嘛?身家调查?银行多少钱?问这些做什么? 「想跟我借钱的话,免谈。」哼,给点颜色就开染房,赏你一点甜头就得寸进尺?!这家伙,居心叵测。 他说:「我是在衡量爱你的风险。我要知道徐瀞远这个女人,是不是我程少华的人生负担得起的。」 「什么意思?」 「欠债如果没有超过一千万,还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 「若超过呢?」 「那就不是我能承担的风险。」 「于是呢?」 「就不能继续跟你认真走下去。」 「呵。」她又气又好笑。「程先生真会杀风景。」 「我是务实,决定买一个想永远留在身边的东西时,就像决定养一只宠物,买一间房子,这些人生重大决定,若要负责到底,就该事先彻底了解跟衡量,是否自己可以负担得起的。」 「听起来很现实。」 「难道现在都不流行说实话?」 她笑了。「你的实话听起来像在谈判做生意。」 「那就是,这是一辈子的生意,我要秤秤自己的斤两。」 「何必这么严肃?不需要这么认真。」 第十二章 他凛容,正色道:「有件事,以防万一,我先跟你说一声。上次在这里时,我们没避孕,万一有小孩,一定要告诉我,不准做任何决定。你可以生下来,我会负责。就算徐瀞远这个人我无法负责,但养一个小孩,以我的经济状况承担得起。」 他伸手,拨开垂在她脸边的发丝,以好温暖的目光凝视她,好温情的口吻跟她说。 「我想跟你结婚,所以想彻底了解你的背景,给我一份关于你的报告吧?让我了解。当然,我也会附上我的背景,资产证明,户口证明,让你了解我是不是让你可以安心嫁的男人。你不会在跟我结婚后,忽然冒出不认识的小孩喊我爸,或忽然冒出不认识的女人喊我老公,更不会有突然多出来的债务。这不是很好吗?」 「你想太远了。」徐瀞远站起来。「我不结婚。」 「考虑考虑吧,先看过我的报告。」他眨眨眼,此刻已不是昨夜偷哭的家伙,他又恢复那种臭屁臭屁的自信样。「我的条件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精彩绝伦堪称人间极品——」 「是是是,你大概还没醒,你继续作梦,我上班去。」 结婚?不可能!徐瀞远逃了。 中午,朝阳建筑事务所。 章晓阳跟同事熬夜改设计图,三人小组累瘫。 「拜托不要再改了。」王芝恬哀嚎。「风水师一句话就害我们改死。」 「改大门方向又改窗户位置——」小张摔笔。「昨晚弄到现在,老婆都快变室友了。」 「业主信风水,有什么办法。」章晓阳揉着僵硬肩膀,忽然手机音效通知,有简讯。她拿起手机,是王仕英发的,章晓阳拿着手机到角落检视,忐忑着。上回争执后,他提分手,她崩溃。 后来他花好多时间哄她,两人才重新和好。她愿意原谅王仕英,虽然如此,还是不安。这几日仕英没联络她,她忙着加班,心里老担心着,怕仕英不理她了。 同事见她跑去角落看手机,纷纷亏她—— 「男朋友呴?」 「打来查勤呴?」 「几时介绍我们认识啊?」 不理同事们调侃,章晓阳点开简讯。 跃入眼里的,是王仕英关怀的字句。她稍放心,嘴角扬起笑意。 「还在加班?别忘了吃早餐,身体要顾好。」 真感动,她读下去……脸色骤变。 「我去外地散心,这几天不会在家。很抱歉,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必须坦白告诉你,我还忘不了瀞远。我们分开吧。我也不想耽误你,希望你冷静下来,去找比我更好的人。真的很感谢你这段日子的陪伴,我深深地祝福你,务必珍重。我家钥匙,放信箱里即可。」 一直担心的事,果然成真。 章晓阳晕眩,扶着墙,脸色惨白,微微喘,很虚弱地拖着脚步回座位。 同事见状,围过来。 「怎么了?」 「脸色这么糟?」 「你没事吧?」 章晓阳闭眼,摇头。没事,没事。是吗?她不确定,她好像破裂了,好像没办法站着。王仕英不要她了——为了徐瀞远,放弃她。 室内电话,传来总机小姐的声音。「晓阳!有人找你。」 是他? 章晓阳奔出去,很失望,站门口等着的是徐妈妈。一见章晓阳,她过来亲热地挽着她的手。 「现在是午休时间吧?不好意思,徐妈妈忽然跑来,可以请你吃饭吗?」 章晓阳带徐妈妈到附近小吃店。 章晓阳失魂落魄的。「徐妈妈找我什么事?」 徐妈妈试探道:「早上我去银行,就弄了早餐顺便去看瀞远。我……我发现她房间……有人在。」 「是王仕英?」章晓阳震惊。幸好,徐妈妈摇头。 「是他就好了,我还真希望是。他们应该要复合的,我一直这么希望着。仕英多爱我们瀞远啊,可是我今天看到的,是不认识的男人。」 呴,章晓阳懂了,想必是那位大作家程先生。突然她一阵愤慨,徐瀞远真抢手。一个忘不了她,一个迷恋她。左右逢源,好快活。她呢?她就这么不堪?连捡徐瀞远不要的都保不住?! 不知章晓阳心情,徐妈妈又说:「前几天仕英生日,我才去看过他。我看仕英还爱着我们瀞远,他们可以复合的。可是……怎么瀞远忽然……晓阳,你跟我们瀞远最好,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瀞远……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章晓阳低头,搅着汤面,又气又伤心。王仕英为了瀞远抛下她,徐妈妈偏在这时候跑来问她徐瀞远的事。 大家关心徐静远,而章晓阳,你的感受谁在乎?! 章晓阳凛着脸,缄默着,压抑不断上升的火气跟满腹的委屈。 徐妈妈以为她顾忌瀞远,不肯说,遂安抚着。「没关系,你跟徐妈妈讲。我不会跟瀞远说。我只是想知道那个人,人品好吗?对瀞远好吗?我不希望瀞远受伤,如果没有比王仕英好,那还不如——」 「那个男人不是她男朋友。」 「那为什么睡她房间?」 「徐妈妈怎么不自己问瀞远?」 「唉,你知道瀞远因为她哥哥的事,对我跟她爸很不谅解。我怕问了她生气,又怕她会尴尬——」 「她没那么容易尴尬。徐妈妈,那个人是她的炮友。伯母知道什么是炮友吧?就是大家有需要时,约出来上床——」 「章晓阳。」徐妈妈脸色一沈。「别乱讲,我们瀞远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 「伯母又知道了?」 徐妈妈震惊,不懂章晓阳为何语气愤慨。「我……我了解我女儿。」 「是吗?请问去年甄宜忌日那天,你知道你女儿徐瀞远在哪儿、在做什么吗?她拿着刀跟踪郑博锐,差点就动手杀了他……今年,她跟我说,如果十月法院开庭,又减轻郑博锐的刑期,她还要去杀他,她要自己讨公道。」 「不可能……她会杀人?」 「她会,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她一直有搜集郑博锐的日常作息跟固定出没的地方,她要报仇。要不是去年没成功,你现在就要去监狱给徐瀞远探监了。」 「这么严重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徐妈妈胀红面孔,气炸了。 「她不准我说。徐妈妈还想听什么?还要我说更多吗?伯母不知道吧?那个男人是她的房客,她租房子租到床上去了。她就是这种女人。」 章晓阳扔下汤匙,瞪着伯母。 「所以不要再撮合王仕英跟瀞远,你女儿经过那件事已经疯了,她不正常了,王仕英和她在一起只会不幸!她一个人可怜就算了,为什么要拉别人下水?王仕英够衰了,为了她受过多少压力?至于那个被当炮友利用的男人也是受害者。我不得不公道说一句,你女儿不是什么好人,从以前当她助理,我就讨厌她,她烂透了——」 「章晓阳,你说这话,对得起瀞远吗?是谁一路带着你,让你成为设计师?是谁帮你写介绍信,让你到现在的公司工作?是我女儿,更不要说以前你们熬夜工作,你住我家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我把你当女儿疼,你怎么能这样说瀞远?!」 「就算她对我好过,这几年她落魄了,我一直去关心她,看她脸色也看够了!」章晓阳怒吼。 徐妈妈骂回去。「你最清楚瀞远受的打击,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竟然还讲这种恶毒的话。」徐妈妈哭了,替女儿不值。 「我女儿太可怜了,连最好的朋友都这样对她,她有多苦啊。」 烦死了!章晓阳站起,豁出去地喊。「拜托伯母不要再来烦我,我受够帮你们,不想再跟你们有任何关系,我已经够烦了!」 章晓阳说完,走了。 讲那些恶毒话,她自己也心惊胆战直发抖,但她实在气疯了。是,是曾经受过徐瀞远的恩情与照顾,但那些都弥补不了王仕英抛弃她的痛。理智上觉得不该怪徐瀞远,但感情上就是嫉妒跟愤怒。她太矛盾太挣扎,失去控制,发泄般地说狠话。 徐妈妈在小吃店怔坐着,好久,才有力气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的,一路太阳大,她头昏,心悸,脚发抖。她搭错公车,下错站。走错巷弄,一路慌。好不容易到家了,一进房,见老公坐在床头,闷着喝酒抽烟。 她气得冲过去,抓酒瓶,砸地上,冲着他咆叫。「喝够了没?你喝够了没?!」 「干什么你!」徐爸震惊,看老伴脸色胀红,浑身发抖。 「怎么了?」 第十三章 「是不是死了一个女儿不够,还想再死一个?」 「你发什么神经?瀞远怎么会死?!」 「她——」她想杀人。徐妈想说,又憋住了。不,不能说,这不是他们劝她就有用的,弄不好,老公激动起来,事情只会闹得更糟。 怎么办?瀞远糊涂了,怎么办啊? 徐妈跌坐在地,忽然崩溃大哭,槌着地。「我的甄宜,我苦命的甄宜啊,死得好惨,妈太没用了,没用啊!」她失控痛哭,吓傻徐爸了。 「到底什么事你快说清楚啊!」 「我不管啦,我就是没用,跟你一样都是没用的爸妈,我们不配养孩子,你说我们为瀞远跟甄宜做过什么?你只会在乎你那个混蛋——」 「x!那个混蛋不是你的?!」 「所以说我们没用,我们混蛋!我们干脆一起去死,拉那个不肖子一起死,他开什么咖啡馆,他还开什么,不开了,我们大家一起死!」 徐妈冲出房,徐爸拽她回来,揽着她去床上躺着。 「你冷静,你不要这样。」 她又哭又叫,歇斯底里。「我可怜的瀞远,她是多苦才会这样,是我害了她,逼她帮着赚钱帮家里,要她帮着养妹妹,我亏欠她太多,都是我——」 徐爸好不容易哄得老婆甘愿躺下,她哭到全身乏了,才迷迷糊糊睡去。 徐爸到房外,给徐瀞远打电话。 「你做了什么好事?你妈疯了,又哭又叫,嚷着要跟你哥去死,你说了什么话刺激她?」 徐瀞远一下班,就回家探望妈妈。妈妈躺在床上,满头白发,一脸沧桑,脸面泛油光,眼皮浮肿。一双老手,皮肤尽是黑斑与皱纹。在微弱的黄灯光下,徐瀞远心痛地感觉到,妈妈是真的老了。 「我没事。」徐妈有气无力地看着她。 「爸说你不吃晚饭,一直哭,喊着要跟哥去死,怎么了?」 徐妈叹息,握住她的手。「瀞远啊,妈以前跟你爸老是忙着赚钱,家里困难,妈每天都很操烦。可是……你最懂事又最坚强,所以妈把甄宜都推给你照顾,每天只想着要怎么对付那个老是闯祸的不肖子——」 「干嘛说这个?」 徐妈哽咽,将女儿的手拉在脸边蹭着,她心疼啊。 「我从没去想,好好地想——我的瀞远不是天生就很强的,她也需要我这个妈保护的。她看我每天操烦哥哥,说不定很羡慕,因为我只会叫她帮这个做那个的……不能因为她懂事,就让她辛苦,这不公平对吧?都是妈不好——」 徐瀞远凛着脸,强忍住泪。她才不哭,早就不希罕了。反正爸妈就是只宠儿子,她不在乎了。 「来……让妈好好抱抱你。」徐妈想将女儿搅入怀里,却感到她肢体僵硬,隐隐抗拒着。 「妈你休息吧,不要不吃饭,对身体不好。」徐瀞远尴尬,起身走。一开始,是期待又渴望被母亲拥抱,后来,期待一直失落,怀疑是自己太不可爱。不像妹妹爱笑又会撒娇,也不像哥哥虽然闯祸不停但懂得讨好妈妈,讲他们爱听的话。 她渐渐成为一个别扭的孩子。得不到父母疼爱,所以更好胜更好强,只想着成为更有本事的人,谁也不依靠。现在,妈妈忽然想抱她,她反而尴尬。 「瀞远!」徐明志忽推开房门进来。「你来得正好,我的店交给你去装潢,这是你拿手的吧?」 「不会找设计师喔?」 「唉,干嘛找,有这么优秀的妹妹,干嘛让外人赚。」 「我收费很贵。」 「我会付啦,对不对?妈,你跟她说,我们有钱,花几十万装潢没问题。」 「我不想。」徐瀞远推开他,走出去。 「喂,自己的哥哥都不帮,你会不会太拽了?!对家人这么无情对吗?啊——」被枕头击中,徐明志捣着头瞪妈妈。「干嘛打我,很痛欸。」 「我警告你,不准再去烦你妹。」 「我又怎么了?她本来就是设计师啊,让她帮忙很合理啊。」 「你闭嘴!你要是再敢找你妹麻烦,我把你那个什么咖啡店烧了。」 「干嘛啊。」徐明志怕了,坐在床沿,哄着妈妈,拍着她手臂。「好啦,我不烦她,妈干嘛忽然这么凶,吓到我了——」 徐瀞远因为妈妈的话,心情闷。她自幼有委屈,妈妈偏心,她不谅解。可是,最近她会想到程少华,他是被妈妈抛弃的人,甚至,亲生母亲还闹新闻告弃养,把他暴露在大众面前,成为被人议论的对象。 徐瀞远不懂,程少华怎么还能开开心心生活着?有时,她打量程少华,不知道他是修养太好,还是真的无所谓?这阵子他妈常上电视节目哭诉,大赚通告费,他为什么还能没事般来找她约会? 今天傍晚,他们去吃冰。 大热天,冰果室挤满刚下课或下班的人们,吵闹拥挤。大家排队前进,轮流选料结帐。 徐瀞远注意到老板娘跟员工一直望向程少华,他们窃窃私语—— 「是他吗?」 「就是那个弃养生母的作家?」 「好像是耶。」 程少华也听见了,他投给徐瀞远一个尴尬的笑。 刨好冰,结帐时,自认是正义之士的老板娘酸溜溜地说:「现在养孩子有什么用啊,长大就不管老母。」一边说着还一边讽剌地冷笑。 「长得一表人才,没良心的话,有个屁用!唉,我的冰真不想卖给狼心狗肺的人。」 身后员工顿时也附和着老板娘,你一句我一句的—— 「唉呀,就是啊,这种人写的书能看吗?带坏社会风气嘛。」 「没钱养妈妈,还有脸跟女朋友出来吃冰?没教养。」 「社会风气变喽。」 老板娘跟员工们一搭一唱,很快令店内客人们都认出程少华来了。 程少华凛着脸结帐,跟徐瀞远端着冰到座位去。才坐定,旁边客人不屑地瞥他们一眼,起身,换座位。可容纳六人的大长桌,瞬间只剩他跟徐瀞远,他们感受到周遭投来的敌意。 空调很冷,周遭敌视的眼色更冷。 程少华自己是无所谓,但这会儿他好难堪,愤怒着让喜欢的女人目睹这一切。他们对坐,看着彼此,面前大盘冰,一口也没动。 程少华说:「我们走吧?」不吃了,真扫兴。 徐瀞远挑了挑眉,她做了个动作,令程少华惊愕。同时,他听见周遭人惊讶低呼。 徐瀞远掐住盘子边缘,将一大盘浇了牛奶的冰,很帅气地哗地倒在桌面。冰水四散,冰料跟炼乳糊烂漫淌,淹没桌面。 程少华看着,也端起他那盘冰,不顾周遭人眼光,更帅地唰的泼洒整张桌面。 「你们干什么?」老板娘冲过来骂。 「不好意思。」徐瀞远淡定道:「我们没教养。」 「对,我们是野蛮人。」程少华说。 随即他们大笑,不管那些批判的眼神,他们手牵手,走出冰店。让那些爱嚼舌根的八卦人去骂吧,随便他们去说吧。 程少华拉徐瀞远上车,回家。 甫开门,群猫拥上。他们又摸又抱,一阵亲热招呼。忽有一种天地辽阔,众叛亲离,但只要我有你,你有我,还有这些忠心的毛小孩们,已经足够。 程少华榨了西瓜汁,他们畅饮,一起嘲笑老板娘囧掉的表情。然后回房,锁了门,笑躺在床,亲热做爱。拥抱,拥抱,更热烈拥抱,更没距离地亲昵。他们缠绵,激情欢爱,在水乳交融的快感中,把那些敌意跟坏心情都驱逐。 缠绵后,程少华撑起手肘,将她困在臂间,问起他给徐瀞远的报告。 「喂,看完我的报告都没表示吗?我的资产所得,理想的婚姻生活计划,养育儿女规划,都钜细靡遗条列给你知道了。你呢?你什么时候要给我你的?」 他是控制狂,这是徐瀞远看完程少华报告的感想。 这家伙连健康检查的医生证明都附上,连未来要给儿女的教育基金都存妥。报告做得详尽,显示他一旦结婚,就不许意外发生。表明他对未来伴侣期待很高,看待婚姻态度是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知道他妈妈的事,徐瀞远可以理解他的行为。 因为有个不负责任的妈妈,他恐惧事件重演,他要值得信任,能够掌控的老婆,他不准婚后有无法预期的状况发生,他在爱情里,不许意外跟背叛。 「干嘛结婚?我不会是好老婆。」徐瀞远说。「我的报告,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第十四章 「嘿,说说你对婚姻的态度啊,好不好我说了算,别替我做决定。」他捧住她脸,笑意盎然,眼色温暖。「我怎么看,就觉得非你不可。刚刚你在冰店的行为实在太帅了,我们来结婚吧?」 徐瀞远静静审视他,在他目中,她看见他的认真、他的期待,他对这份感情很严肃。 正是这点,使她困扰,感到内疚。她充满仇恨的心,没有跟他的未来,她有官司要打,还要找郑博锐报仇。她怎么可能毫无挂碍地去跟他结婚生子?养儿育女?她说:「其实,我早就把我的报告写好了。」 「是吗?还不快给我看。」他兴致勃勃。 徐瀞远捞来皮包,打开,取出一张a4纸,递给他。 程少华握住那薄薄一张a4纸。「就这么一页?」 他惊愕。他给她的可是一大叠呢!还有让他更震惊的…… 什么?那报告上面,她写的字寥寥可数。他给她的可是万言书呢!什么?程少华脸色铁青,这报告惨不忍睹。 徐瀞远的资产:你不必知道。 徐瀞远的人生规划:与你无关。 徐瀞远对婚姻的态度:徐瀞远不结婚。 徐瀞远对养育儿女的想法:唯一想法就是徐瀞远不会有小孩。 徐瀞远是否还跟前任情人们有联系?这你不需要知道。 程少华生气了,扔了纸。 「你没认真写,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吗?」 「你没跟我开玩笑,」徐瀞远正色道:「也许,开玩笑的是我。」 气氛骤降至冰点,他们坐在床上面对面对峙。 徐瀞远决定讲清楚。「程少华你听好,我只想跟你快快乐乐,维持这种纯享受的关系,我不跟你结婚。」 「是不能还是不想?我们不可能一直这样。讲清楚,至少大家对未来有共识,不然要怎么走下去?」 「大家没压力地约会上床不是很好吗?干嘛弄这些报告提什么未来的,把关系搞僵掉?」 「你这样说,是把我当什么了?泄欲的工具?」 「对男人来说,这不是梦寐以求的关系吗?我们床上合得来,我又不要你负责,你气什么?我也不会干涉你的自由,甚至不会绑住你。」 「所以我可以跟别的女人约会?跟别的女人上床?你没关系?」 「ok啊。大家保持开放自由的关系,不需对彼此负责,不用有责任义务的束缚。」 这样,也是为他好。将来谁离开谁,都不欠谁。 她是为他设想。 他听了却大受打击。听在他耳里,她的开放自由只是指向一件事,她不在乎他。试问有哪个女人恋爱时,能大方接受喜欢的男人跟别人上床?她爱他吗?她如今坐在他床上,他却觉得跟她好陌生。他脸色一沉,表情僵硬。 「对你来说,我只是你玩玩的对象?这就是你对感情的态度?这样轻浮随便?」 「对,你总算了解我了。不能接受的话,我们就没共识。」 「我不接受。」 「我了解。」 「所以呢,现在要分手吗?」他问。 「你希望分手?」她反问他。 「我是问你!」他大声起来。「你是不是宁愿跟我分手?」 现在,他感觉心脏被插一把刀,感觉自己像随时可以被她拂掉的尘埃。他很认真所以更痛心,恨她眼色太冷淡太平静,气她让他这么抓狂。 她顽固道:「你要是受不了,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你不打算改变想法?」 「我不想。」 「好,我也不想为你改变。我不要跟一个对感情轻浮的女人认真。是我错了,没想到你是这么轻率的女人。是不是只要能让你开心的,你就可以随便跟他约会,跟他上床?是这样吗?是谁都无所谓?」 徐瀞远沉默了,想了想,说:「可能吧……我也许就是这样……」不,那不是真正的她。但她有什么立场表露爱意?她连自己的未来都放弃了。 程少华震怒,他无法想像她会说出这种话,毫无惭愧之色,好像她真的只是把他当上床对象。 「原来谁都可以……你让我感到恶心。」他冲动,说了重话。 徐瀞远静静挨骂,这样听着,好心痛。 她强摆出木然表情,封闭真实感情,可是,为什么还是痛?她有股冲动想为自己辩驳,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没。 她能说她是认真的吗? 不,她给不起他期待的那些,她不配得到他的认真对待。怕到了最后,程少华会像王仕英那样被她伤害。她的历史太沉重,她没办法再肩负谁的期待,她说不出半句对他认真的话,她不敢给他承诺。 他凛着脸,重重地说:「我对你失望,但是对自己更失望。算我看错人,我们分手。」 好啊,分手吧。他说得更难听她也无所谓了,难道还会更伤吗?她早就遍体鳞伤了,不差这几句狠话来践踏。 她被巨大的无力感淹没,结果,反而笑了。「何必说成这样?」她尖锐地说:「在床上时,你也很享受的。」 「你住口。」他咆哮。「说这种话是在作践自己,犯不着为了让我死心讲得这么下流,你知道我对你好不是为了性。」 「你气什么?」她低着脸,不敢看他太认真的眼。她倔强道:「当初说要交往的,不是我——」 「你走。」他将她拖下床。「你走!」 程少华霍地推开房门,他的态度骤冷,和之前待她的热情温暖,判若两人。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说着,将她包包拿了,扔出房外,几乎是将她扫地出门。他是气炸了,他也口不择言了,他也不顾她颜面了。 他是这样,这就是程少华。爱时,给足力气。不爱了,立刻收手。没共识吗?好,那等于没未来,就不要再浪费大家时间。 你走,你走。甭想叫他泯灭自尊哭求她,他不屑那样,他不会!他想到妈妈离开时,他怎样哭着追着妈妈喊不要走。 他再也不求任何人了,他不求怜悯,不求给他爱。她不爱他,他也不希罕!徐瀞远傻了,有一秒她被那双冰冷黑眸骇住,被他凶悍的表情骇住。 就算早知道有分手这天,也想像过他生气。但……他果断狠厉的一面,还是吓到她了。 她捡起包包走出去,离开他视线,远离他世界。她走出房间,走出屋外,一直走,一直走,头也不回地一路走到巷口…… 面前车来车往,她等绿灯亮,要到对面搭车。 绿灯亮了,她却还怔在路口。 脑子空白,双手握得紧紧,心却空空。 她不伤心。 她不伤心! 咬紧牙根,这样倔强地想,咸咸的泪,却急冲冲地淌。 她眼睛睁得大大,前路却糊成雾。 徐游远……你要走去哪里? 不知道。 被程少华赶出去,被他咆哮怒吼,被他嫌恶的眼神冰镇。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她在发抖,这才发现,她这样怕他生气。 「小姐?」 「你还好吗?」 「你没事吧?」 路人围观,纷纷关切。 她听不见…… 忽然她环抱自己,崩溃地蒙头尖嚷,嚎叫,哭喊。 讨厌,讨厌这些,讨厌世界,讨厌所有人,讨厌极了,厌恶极了。去它的世界,去它的,她恨这一切—— 这晚,徐瀞远游魂似地,回到自己的小窝。 那里,是可以尽兴舔舐伤口,尽情自怜地洞穴。 她好累,床都上不去,趴地上,一直哭,哭到昏睡去。 她作了梦。 梦见自己站在高处,前方是万丈深渊。 再半步,就坠入深渊。 她被那幽黑深渊吸引,看着看着,感觉下方有磁力,吸引她。 只要纵身跃入,就能彻底地得到放松,就能真正休息了。 于是她跨出脚,有人拉住她。她回头,看着那个人,想喊他的名,却遗失自己的声音,只能张着嘴,惊愕着,泪流不止。那人拥抱她,很紧、很实,拥得紧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却这么温暖啊。 「程少华。」她终于喊出他的名。 「程少华——」她终于张臂回拥他。 这拥抱,让她好安心、好感动,感觉自己好安全。 可是,醒过来,四周黑漆漆,只有自己。 本来就只有自己,活到只剩下自己。 但他来过了。 如今,她怔在黑暗里,竟害怕面对自己。惶恐今后,只剩自己。 在他面前,她不承认自己需要他。 第十五章 在他背后,她空虚拥着自己。她理解到她很需要、很渴望、很依赖他的拥抱。那入骨的拥抱,总是能让她看不见深渊。 现在,她空洞地凝视黑暗房间。 如今眼前只有深渊了,不断吞噬掉自己的深渊,慌慌地、重重地压缩她的深渊。 爱一个人,要爱到什么程度去,才肯收手,恍然骤醒,斩立决地怒断情丝?此刻,程少华就爱到这份上了。惊觉徐瀞远对爱不认真,他毅然分手。 可是,爱的后味尚在,余韵犹存,最棘手。感觉像一通缠绵悱恻,情话绵绵的电话,突兀被断线了。又像幸福混沌恍惚美梦境,突遭恶水冲击惨灭顶。 他表面镇定实内伤惨重,在这世上只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受到很大惊吓。他的自尊可以令他嘴巴很酷地嚷分手,可以让他双脚止步不找她。可是他的魂呢?不知被吓到哪个缥渺境去了,镇日疲累虚软。 有好几天,躺在床,足不出户。懒得吃,懒做事,写稿不能专心,手机不想接听。像是生病,更像中毒。躺着反覆想起,过去交往的片段时光,反覆推敲检查徐瀞远的种种言行,只为着印证她后来说的每一句狠心话。 是真的?只把他当发泄对象? 可恶,他不要去想,却没办法。 原来,过去被他分手的女人,她们陈述的痛苦,是真的。睡不着,吃不下,想个不停,全身乏力,失去生活的能力,甚至要求助心理医生。当时他不能体会的痛,而今全应验在上,他痛恨这样脆弱无能的自己,痛恨不被爱的恐惧。 怕被抛弃的人,总是抢着最先提分手。 为了保全颜面,为了最后仅存的那一点骄傲与自信,当发现徐瀞远不爱他,也不打算跟他认真谈感情,他喊分手。 整个过程,唯一令他稍感安慰的是,当他果断说分手,徐瀞远眼中闪过一抹惊愕,让他有胜利感。她想不到他这么有魄力吧?想不到他连求都不求吧?他胜利了…… 是吗? 有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他难过到呼吸不了,胸中空空,身体软弱。他想找她,想跟自己的种种原则妥协,想对她说—— 「好吧,当炮友就炮友,你都不介意,我也不在乎。」 我们就这样继续来往,能在一起就好了。 这想法,令他气得想咬掉舌头。 程少华暗暗期待,每一天都在期待着、想像着,她失去他,她警觉到事态严重,她后悔了。他还卑鄙地希望分手后,她过得比他苦,于是她决定背叛自己投奔他。 他每天都期待她的讯息。 等着她来忏悔。 但是……徐瀞远真狠。 他们俩,真断了来往。 一周后—— 周六夜晚,郭莞钰,郭馥丽,潘若帝,三人聚在客厅,刚吃完郭莞钰带来的丰盛晚餐。郭莞钰压低声音,问开着笔电打剧本的妹妹。 「他不出来吃饭?他几天没出来了?」 「嘘。」潘若帝紧张兮兮使眼色。「千万不要注意他,把他当空气。」 当了三年室友,他们知道一件事,当程少华低潮时,他会关在房间摆烂。而当他出现,绝对不要理他,不要多问,不管他显得多憔悴,都不要去关心,不然必遭到他怒目相向,他会「见笑转生气」(台语)。 「可是他不吃东西不好吧?」郭莞钰担心着。「万一他在里面生病还是昏倒了怎么办?你们都不担心?」 「管他去死咧,姐,你关心我就好了。放心,那家伙生存力超强,他吃土都能活啦。」答答答,答答答,郭馥丽快速打本,剧本生得出来最重要,编剧赶工时,是不会有人性的。 郭莞钰瞪妹妹。「你的心肝脾是铁做的吗?」 她又叹气。「都是那个汪莺莺害的,真可恶,每天晚上打开电视,谈话节目都有她。哭哭啼啼说什么儿子无情无义不养她,又避不见面。少华怎么能不伤心?有这么烂又爱装无辜的妈妈。」 「ok!」郭馥丽拍手,折指关节,会笑了。「终于打完。」 点烟抽,看电视,摇着脚。一边指示帮猫咪梳毛的潘若帝。「喂,去帮我弄一杯冰凉凉的水果茶,我热死了,冰块多放一点。」 「谁理你,要吃自己去弄。」 啪地,郭馥丽抢走宠物用的齿梳,握着齿梳,看着潘若帝。「信不信我用这个梳你?唔?」 「唉,你就不能好好说吗?一定要这么暴躁?」 「好好说有用的话就不用暴躁了。」 「我是你室友,不是你佣人。」 「我要喝水果茶,我要喝水果茶,我要喝我要喝!」郭馥丽跺脚扔齿梳咆叫。 「是是是,用吵的就有,不要喊了,你嗓子都哑了。」潘若帝受不了噪音荼毒,真跑去厨房弄给她喝。 「这也行?」郭莞钰惊愕,看着妹妹。「你好幼稚。」这跟小孩子躺在地上耍赖要玩具,有什么两样啊。 「姐,你知道我这样他有多爽吗?」郭馥丽笑嘻嘻。「你好不懂人性喔。潘若帝身世坎坷,爹不疼娘不爱的,你不知道我这样压榨他,他多有存在感。不信你去看看,他肯定边做水果茶边笑。你以为他不爽的话,还会跟我当室友那么久吗?早就走了好吗,我们是sm的关系。被虐狂与虐待狂。《格雷有五十道阴影》,我跟阿潘之间有一百道——」 「你们互动的方式,匪夷所思。」 「我们啊,简单来说就是恐怖平衡。」 潘若帝速速献上水果茶。「拿去,不要再鬼吼鬼叫,我一听你鬼吼鬼叫就神经衰弱。」 喀啦。 开门声。 顿时客厅三人僵住。 程少华现身了?! 他终于推开房门,乱着发,穿睡衣裤,驼着背,如佝偻老人,低头,拖着脚,以一种非常缓慢的姿势,走向厨房。胡子没刮,头发没梳,大帅哥蓬头垢面像流浪汉。 郭馥丽遮着脸,低头,小声提醒左边二人。 「不要看他不要看他……」程少华狼狈时,最憎恨被注意。 「对,不要看,不要理。」潘若帝理解程少华脾气,跟小郭一起低头,研究茶几的纹路。 此时,只有程少华养的猫咪们不怕死,跟前跟后地喵喵喵,簇拥着主人进厨房。 而此时,高度自信的郭莞钰小姐,自认这是她表现大爱的机会,她岂能放过?!见人落魄,怎能不救?我深具佛心,定要加以开导感化,使这迷途中人,大彻大悟,快快返回正道。 是故,当程少华端着一杯水,龟速地拖着脚步,很虚弱,垂头丧气踅返房间时,这女人竟跑过去问他,并展现最亲切的笑容。 「你还好吗?」 登愣。 小郭,小潘倒抽口气。 同时,听见某人怒砸杯,破口骂—— 「你管我好不好?!关你屁事!我连清静的权利都没有吗?你们为什么要烦我?能不能当我是空气?尊重我的隐私好吗?!混帐——」 晴天霹雳炸完,程少华气呼呼回房,砰,甩门,继续龟缩。 「哇——」美女郭莞钰从未受过这等屈辱,惊吓到,跑回来,跌进妹妹怀里哭。「我又没恶意,我只是关心他,他干嘛这样?!」 「不怕不怕喔。」小郭拍着姐姐安抚。「唉呀,我刚刚不是提醒你了吗?那家伙是变态啊。」 「不哭不哭喔。」小潘慌张地拿起齿梳,给莞钰姐姐梳头。「你真是太善良了,不要管他,他念书时就这样,低潮的时候不能烦他的。不哭喔……给你梳得漂漂昀。」 郭莞钰愣住,仰望潘若帝。「你……你拿什么梳我?那不是刚刚梳猫用的吗?!」 小潘吓得梳子飞出去。 郭莞钰推开他。「你怎么能用梳猫的梳子梳我?!恶心。」 很好,好极了,这一定是所谓的蝴蝶效应还是骨牌效应? 徐瀞远抛弃程少华,程少华就对郭莞钰乱发飙,郭莞钰就对潘若帝乱发飙,潘若帝只好去对郭馥丽……不,不妥。郭馥丽很恰,不能对她发飙。 最终,可怜的潘若帝,抱起猫儿「大喜」,给它训话。 「你听着,这都是你爹害的,他乱发脾气,害我受连累,他都几岁了还这么不懂事,你说对不对?」 大喜露牙,威胁地「唬——」 「你也是,你这种坏习惯我已经想纠正很多次了,你是猫,不是狗,为什么要动不动就唬唬唬地,想吓唬谁啊?啊——」 可怜的潘若帝倒地哀嚎,脸被无情猫爪刺青了。 第十六章 翌日晚上,电视台化妆室内。 这阵子狂出风头的汪莺莺,化好美妆,自认为风韵犹存地,坐在角落,很骚包地一直拨弄蓬松鬈发,等待录影通知,一边检视节目流程表。 well,今天要在节目中谈的是「养儿不孝谁之过?」 她的小助理奔来,他兴奋嚷嚷。「汪姐汪姐——大好消息啊,你要当女主角了。」小助理从拽着的牛皮纸袋抽出一叠a4纸。「看看这个企划案,这是剧情大纲。」 「快,给我。」汪莺莺抢下剧本翻阅。 小助理说:「虽然演的是坏女人,但是看这大纲,你是第一女主角——汪姐,你沉寂那么多年终于翻身了,最近博新闻版面有效啊——」 汪莺莺好兴奋地捧着剧本读下去,越读,脸色越难看,抓着剧本的手大颤抖。 「这剧本……谁寄来的?」 「哦,你等一下。」小助理翻出随剧本附的资料。「编剧是郭馥丽,我打听过,是这行老手,她说你演这个一定会拿奖,快联络她。」 「拿来。」她抢下助理的联络电话,拿手机拨出去,奔到化妆室外,隐在楼梯间讲电话。 「我是汪莺莺。」 「哦?汪大明星啊,」那边笑盈盈地,郭馥丽说:「收到剧本了?好几家制作公司有兴趣呢。这角色,你可以演得很好吧?你看我连主角名字都为你量身打造呢,王英英,听起来是不是好有fu?!」 「我们见个面。」 「好啊。」 汪莺莺录影结束,赶至24h茶馆。 茶馆外,户外烟区,坐着一名红衣女子。那女子长相空灵秀气,但姿态很流氓。她手里挟着烟,长发盘脑后,红色窄版上衣,黑色窄脚裤,坐在烟雾腾腾后,挺不雅地边吸烟边抖脚。 见到汪莺莺,她招手。 汪莺莺将剧本扔桌上。「你什么意思?」 郭馥丽不疾不徐喷出一团雾。「剧情大纲看过了吧?女明星未婚怀孕,偷偷跑去结婚生子。结果,当孩子十五岁时,女明星厌倦平凡的家庭生活,又搞上外面的男人,卷走生病老公的财产,抛家弃子,跟情夫出国爽。」 郭馥丽弹弹烟灰,继续讲。「那可怜的孩子,打工赚钱养家,照顾老爸。老爸临死前,女明星良心发现,回国探望病夫,跪求父子原谅,痛改前非。结果当晚把儿子要缴医院欠费的钱搜刮一空,落跑了。最近,这女人告儿子弃养,因为她跟儿子勒索生活费,要不到就故意出来闹。这么狗血的剧情,汪小姐你要是肯演,一定咸鱼翻身,拿最佳演技奖——」 汪莺莺镇定下来,坐下,瞪着郭馥丽。她也点燃香烟,跟郭馥丽对呛。「你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事?」 「呴,你大概只知道你儿子换了名字,变成大作家。至于他的私生活,他这些年受的苦,你都不在乎吧?ok,姐姐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郭馥丽用力按熄香烟。「我是谁?我是让八个不同继母糟蹋到大的女人,这要感谢我那位混黑道的烂爸爸。我告诉你,程少华是我罩的,你他马的要是还想留着那张老脸,在江湖上混,就给我乖乖登报道歉。声明启事都帮你写好了——不要说我狠,我还帮你留一点面子。」 郭馥丽打开包包,扔出声明启事,继续撂狠话。「明天上午,姐姐我醒来,打开报纸,要是没看到这则声明启事登在上面,你就等着看你的恶行,拍成电视剧,每天播。对了,我还会顺便昭告天下,这故事是根据女明星汪莺莺真人真编的。」 郭馥丽露出灿烂笑容,爬梳头发,感叹地说—— 「唉呀,人在江湖,有时就是要比谁更不要脸,谁更不怕是非,程少华那家伙太文诌诌,只敢在文字国逞凶斗狠,现实生活他那套不行啦。恶人就要恶人骑,你说对不对?」 「我要跟我儿子讲话。」汪莺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发抖。 「你看这声明启事。」郭馥丽指着念给她听。「关于本人的弃养风波,实属误会一场。本人爱子心切,误认程少华先生为失散多年的独子程品政,幸得程先生谅解,不允追究……」郭馥丽抬眼,笑看汪莺莺。 「你儿子是谁我不知道,至于这个大作家程少华,他不是当初被你抛弃的儿子,我的意思你懂吗?」 汪莺莺反击。「他是不是我亲生儿子,记者去查就知道了,这声明启事不能代表什么。」 「对,是不能代表什么,但能代表你这个事主心虚理亏。不只这样,往后要是记者再跟你求证,你要是有脸敢再说一次他是你儿子,我就让你在电视圈混不下去,另外,还会向你追讨当初拿走程少华的那些钱,并且调出你过去那些姘头的姓名。你所有见不得人的丑事,我会一件件将它们端到台面上来批斗。」 汪莺莺不吭声。 郭馥丽说:「姐姐我现在好声好气在跟你讲,你不要逼我用老娘的口气对你咆哮。怎样?不回答?听不懂吗?」郭馥丽目光一凛。 「好。」拿出手机,打给记者。 「哈罗,梅姐,我这有一条独家新闻喔你要不要——」 「我知道了。」汪莺莺抢下手机,按掉通话键。「照你意思做可以吧?!」 「ok。」郭馥丽站起来,拿出一副很闪很贵的c牌墨镜,朝路前招招手。一辆黑头车驶近,停在路前。 郭馥丽比了比黑头车。「看见没?我兄弟就坐在里面,我话跟你说在前头,我后台很硬,不要惹我。」 说完,撇下脸色铁青的汪莺莺,郭馥丽好优雅地坐入车内。 在驾驶座的潘若帝急问:「谈好了?她怎么说?」 「啊开车啦,不会等一下再问喔。」 「凶什么凶?」 「哼、我很入戏你不知道吗?」指着前方,小郭下令。「go!」 第二天,潘若帝五点就守在便利商店,早报一来,翻到声明启事,奔回家,献给坐在椅上,翘着脚抽烟的郭馥丽女王。 「真的登出来了,小郭你太强了,我太佩服你了。」 「出来混不强行吗?」郭馥丽得意洋洋地看了看启事,卷起报纸扇风。「现在,那家伙看到这个声明启事,应该可以恢复正常了。嗟,他再这样病恹恹下去,他不死,这黑暗气氛都要害我提早葛屁了。」 郭馥丽拿着报纸,走向程少华房间,砰地踢开门。 「进来不会敲门吗?」程少华从床上弹坐起,枕头k来,暴跳如雷。 「看完这个再吼我!」咻地,郭馥丽拿报纸回k。 痛啊,程少华揉着额头,打开报纸,看见启事。 「你做了什么好事?」见鬼了,没良心的老母竟登报道歉? 「不用太感激,我是受不了看你每天像鬼一样飘来飘去,严重干扰我的思绪,影响我写本。」 程少华撇下报纸,烦躁地抓头。「我又不是因为她,她不配。」 「不要嘴硬,我知道汪莺莺让你受到很大刺激。」 「汪莺莺做什么我早就麻痹了,跟你说不是因为她!」 程少华躺下。「不用这样,我再废几天就好了。」他知道小郭是好意。 小郭爬上床去,掐住瘦了一圈的程少华下巴打量着。「说,不是因为汪莺莺?那你干枯成这样是——」 忽然,程少华想到某事,骤然坐起,差点将小郭撞落床铺。 「今天几号?!」 「激动什么啦。」 「几号?」 「十号啊!」 「今天要缴房租!」 「对啊。」 「你去缴,下午五点,在之前跟房东约的那家咖啡馆。」 「我去缴?房租不是都你缴吗?喂,房东你女朋友欸。」 「以后都你缴。」 「你大王啊,独裁也要给个理由吧,缴得好好的干嘛要我……等一下,等一下。」郭馥丽戳他胸膛。 「靠夭,难道把你变成这样的是徐瀞远?你们分手了?!」正解。 程少华下床,拿出他那份房租,交给郭馥丽。 「不用这么惊讶看着我,那女人绝对比我还惨。」又递出名片,塞到小郭怀里。「这心理医生我朋友,要是她看起来很凄惨,叫她去挂号谘商,医药费我付。」 小郭张大嘴巴,打量程少华。哼,需要看心理医生的是你吧?! 分手后,太阳更凶了,日日热气蒸腾,徐瀞远却每天笑咪咪的。 第十七章 放假日早晨,汪大吉又穿着夹脚拖,摇着扇子晃进停车场,交接收费工作。他正要走进收费亭,那边,徐瀞远走出房间。她大声打招呼,害他吓得扇子都掉了。她竟然主动跟他哈罗?! 「老板好。」徐瀞远笑咪咪。 「你怎么了?」冰山女子笑咪咪耶?汪大吉吓死了。 「我说老板好啊。」 「你……你在笑?」 「最近心情好。」我心情好,我很好,我很好。没错,每天早上,徐瀞远醒来就这么跟自己说。绝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失恋了,没了程少华很伤心。她每天跟自己说她很好,刻意表现正常,该哭却笑,该悲伤却笑得更厉害。她调适自己,故作冷静,但她不知道,她这样别人看了很惊恐。 「你怪怪的呴。」 「我很好!」我很好,大声答,用力催眠自己。 是的,她很好,她比过去更爱笑。 放假这天,她跑去看了四场电影。 下午,要去咖啡店收房租。 分手已是事实,房租还是要缴。 她希望那家伙别忘了当初的收租地点。 时间到了,她心中忐忑,却满面笑意走进咖啡厅。我很好,我很好,绝不能让他知道我不好。 有人已经等着她,是郭馥丽。不是程少华? 徐瀞远暗松口气,却又感到一阵空虚。如今他连面都不想见。他真是很彻底啊,彻底对她死心了,很好。这一忐忑,面上笑容堆得更厉害了。 徐瀞远坐下。 郭馥丽拿出信封放桌上。「房租,点一下。」 徐瀞远笑咪咪点完钞票,签收。「谢啦。」 郭馥丽打量她。「你一进来就一直笑,是在笑什么?」 「有吗?呵呵呵,最近心情不错。好啦……房租收了,走了,掰。」 徐瀞远挥挥手,走也。 「见鬼了。」小郭眯起眼,一个变流浪汉,一个笑得像站壁流莺。 小郭灌掉冰茶,杀回家。 啪,帅气地踢开程少华房门。 「进来不敲门是习惯了喔?」程少华今日情况稍好,他蹲在角落,拿着逗猫棒,跟爱猫小冷玩。 「程少华我告诉你!」郭馥丽往床上一坐,看着蹲在角落的男人。「我刚刚看到徐瀞远,把我吓到了。」 「她很惨?我知道。」程少华晦暗多日的眼睛,顿时闪亮起来。「告诉我她多惨?瘦到脸颊凹进去了?眼睛是不是肿得像核桃那么大?」 小郭拍着他肩膀,啧啧道:「以上皆非。」 「哦?」 「以前那个女人脸上没一点笑容,她以前是不是非常机车?但现在,她变了,她春风满面笑盈盈,我吓死了。我问她笑什么?她说她心情好。你们真的有交往过吗?她看起来太好了,完全不像和男朋友分手的女人。」 「我不信,她有问起我吗?」 「完全没有。事实证明,你、被、fire、了。」 「你错了,是我说分手,是我fire她。」 「在好友面前,少华啊,你不要逞强了,我眼睛雪亮得很,真难得,这次是你被用呴。」 「是我甩了她,我像被甩的人吗?」 「超级像,你照镜子看看,脸上写着——我好惨刚被女人痛甩了无生趣一蹶不振只想去死——」 叮。 门铃响。 程少华跳起来。「是谁?你去开门。」 郭馥丽出去,一会儿,进来说:「找你的。」 是徐瀞远,她终于来了,程少华往浴室冲。「叫她等一下,我换个衣服刮个胡子。」 「不用忙了,不是‘她’……」 脚步顿住,程少华问:「那是谁?」这里除了记者跟徐瀞远,还有谁会登门找他? 「一位太太,我不认识。」 程少华失望,脸很臭地走出去。 门外站着个朴素矮瘦的太太。 「找我有事?」对不认识的人,他态度欠佳。 「你好。」太太很有礼貌。「不好意思突然跑来找你,有空吗?可以跟我谈谈吗?」 「我没空,有事这里说,我很忙,快点。」 太太被他恶劣的态度吓到,退一步,看着地上,尴尬地吞吞吐吐说明身分。 「我……我是瀞远的妈妈。」 靠夭!五雷轰顶也不过这种感受吧? 程少华倒抽口气,满脸通红。「徐……徐妈妈好。」只差没立正敬礼了。 为了补偿方才不优的态度,马上将伯母带去附近最高级的西餐厅吹冷气。程少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帮伯母拉椅子坐,帮伯母点茶,帮伯母倒冰水。服务周到,表情亲切。 x,风水轮流转,现世报啊现世报啊,程少华往日气焰如今化为乌有。面对徐瀞远的妈,空调很强还是汗涔涔。 是说,这个徐瀞远也太变态了,想跟他和好,自己来就行了,竟然把老母端出来求和,长辈不能这样乱用吧?!这招狠啊「请问伯母有什么事?」 「我知道你们在交往。」 「呃……」刚分手说,伯母不知道呴,尴尬尴尬啊。 「你爱我女儿吗?」 「耶?」这题该问你女儿吧?程少华纳闷。 伯母紧张着,手握拳头,眼睛盯着桌面。 「我相信我女儿,她不会随便跟人好,她愿意跟你在一起,一定是很喜欢你。我女儿命苦,她活得够苦了,如果你不是认真的,不要玩弄她。」 是谁玩弄谁?是您宝贝女儿玩弄我啊。程少华听着,好心酸。 唉,为母则强,爱女心切。瞧,有爸妈的孩子真好,他孑然一身,没人替他出头,只有混蛋老妈踩着他过活。 程少华叹息,唉。好吧。在别人妈妈前告状,不是他作风。 他低声下气。「伯母,我对您的女儿当然是认真的,她是个好女孩——」好会糟蹋我的女孩,呜。 「是啊,我们瀞远真是个好孩子,她当我女儿是可惜了,我让她受太多委屈。」听到他的回应,徐妈妈松口气。看样子,事情不像章晓阳说的那样。他们是正常的恋人关系,是有认真在交往。她继续往下讲。 「既然你对瀞远是认真的,有件事,伯母想拜托你帮忙,这也是帮你自己。是关于瀞远的事……」 「请说。」尽管分手了,但一听见她需要帮忙,程少华顿时忘了自己,义不容辞。 「我想拜托你,想办法阻止她做蠢事。」 「是不是她最近情绪有点不稳?不吃饭不睡觉?这我应该知道怎么办。」哈哈哈,哈哈哈,就知道跟我分手她很痛苦。 「呃……不是。我要拜托的事,我……我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伯母真的不知道还有谁能劝她了,她是不会听我的。」 「伯母尽管说,我一定帮。放心,我会搞定。」 「十月她要出庭,因为她妹的事。这你知道吗?」 「唉,我知道,她妹妹的事,让她很伤心。」 「就是啊……她一直没办法恢复过来。所以……伯母拜托你,十月时,你要多注意她。你绝不能让她冲动地跑去……跑去找郑博锐……我怕她一时失去理智……要杀他——」 「杀……杀人?不可能吧?」 「她计划杀了凶手,替妹妹报仇。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请你不要吓到,这都是因为瀞远太爱妹妹了。既然她现在跟你交往,伯母拜托你对她好,多关心她,不要让她干蠢事,真的真的拜托你,我真的很担心——」说着,她哭泣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虽然她不一定会这样做,但是她朋友跟我说她去年就试过了,我不知道她现在跟你谈恋爱,会不会改变想法……但预防万一……我还是请你帮着注意……我可怜的女儿……」 程少华呆掉了。 well,虽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爱太浓,总是会让人义无反顾。但,杀人?!他爱的女人计划要杀人?这也太过分了! 他就是再喜欢徐瀞远,也不能接受。他怎么可能跟一个想杀人的女人谈恋爱?他跟她不可能。分手是对的。《分手快乐》快点来听。万幸分手啊,《失恋万岁》也点来听,幸好啊。他全身而退,不然爱这样的女人是大麻烦啊。他就是再蠢,也不可能跟个预备杀人的家伙交往! 切啦—— 凌晨二时,潘若帝起床尿尿。 推开厕所,走向马桶。 「妈啊——」很好,直接尿在裤子里。「你干嘛在这里!」他瞪着浴缸,程少华蜷在里边。 「想事情。」程少华说。 「哇咧,哥哥啊,你房间也有浴室好吗?拜托不要半夜这样吓人,我裤子都湿了啦。」 第十八章 第二天早上,可怜的潘若帝,拎着尿湿的裤子到后院。裤子扔进洗衣机,倒洗衣粉,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没良心,用完都不会补一下。」 他走到阳台角落,拉开储物门。「哇干——什么你在这里?!」 程少华站在里面,空间狭窄,他直挺挺塞在壁柜间。 「想事情。」他说。 「呴。」扔了洗衣粉盒子,潘若帝喊。「是有没有那么多事情好想?拜托你不要再吓我,是在想什么啦?」 隔天。 潘若帝下班回家,吹着口哨,拎着一打啤酒,打开客厅大灯,走进厨房,看到有人躺在冰凉地砖上。 「我知道,想事情,对吧?」习惯了啦!潘若帝绕过程少华,打开冰箱拿东西。「哇靠,雪碧在办抽奖吗?怎么全是雪碧?」 程少华翻身侧躺,托着脸,啜着手里的雪碧,看着潘若帝,问:「你不觉雪碧满好喝的吗?」 「大哥——」潘若帝崩溃。「好喝也不能塞满整个冷藏室啊,我的啤酒要冰哪?」 程少华难得踏进郭馥丽房间,这里面堆满各种道具。 很多都是剧组拍完后,郭馥丽贪便宜买回来的收藏品。 程少华很局促地缩在两座复古的白色雕花衣帽架间。 「问你一件事。是我朋友,他喜欢某个女生,不过这个女生因为很恨某个人,计划要杀了对方,所以他没办法跟她继续交往,因为她像不定时炸弹,和她不会有未来。所以我朋友虽然爱她,但是决定分手。我也赞成,不过想听听不同人的意见,你觉得呢,分手是最好的吧?」 「杀人?」郭馥丽趴在床上翻剧本。「你朋友是在哪儿找到这么麻烦的女人?」 「这种程度,要分手吧?」 「奇怪了,你竟然问我?这还用讲吗?快甩了她,那个‘小狗成交法’不是你发明的吗?发现对方有问题,斩立决,啰嗦什么——」 「喔。」 啪!郭馥丽合上剧本,觑着程少华,犀利目光,教他心脏缩一下。 「喂?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她问。 他大声强调。「我当然这么认为,我跟你意见一样。」 「奇怪了,那还问我干嘛?你几时这么关心朋友的感情生活了?」郭馥丽眯起眼睛。「是徐瀞远吗?你是在问你跟徐瀞远呴?」 「不是。」程少华转身就走。 「说句真心话,想听吗?」郭馥丽喊,程少华顿住脚步。郭馥丽跳下床,过来,仰望程少华。「你、不、爱、她。」 「我说了不是我,是朋友的事。」 「ok,你朋友不爱那个女人,心爱的女人计划要干蠢事,他不努力劝她,还胆小到只想分手。」 「光爱有什么用?人是没办法改变的,我们只能找合适的人相爱。」 「所以没自信让对方改变,就直接放弃。即使要看着她不幸?你以前希望你妈改变,得到的是绝望。现在每次恋爱,看对方有缺点,就逃之夭夭,断然分手。你是不是反应过度?那些女人还不如你室友,你对我跟潘能和平相处,对视为未来伴侣的女人却非常严苛,一点问题都不能忍,感觉麻烦就放弃。可是你养那堆残障猫不更麻烦?」 「那是因为一旦跟错误的人恋爱结婚,未来,会毁掉的不只你一个人,假如有小孩,连小孩都会不幸,所以当然要更严荀谨慎。」 「但除了放弃,没别的本事?也可以让她很幸福,幸福到忘记仇恨,现在放着不管,让她去干蠢事,跟她撇清关系,这样就安心快乐了?」 很不快乐,很不安心,所以他才废那么多天。但是,他严肃道:「我们现在讨论的,可不是牙膏往哪个方向挤,东西用完归不归位那么简单的问题。她想杀人,ok?」 「人如果从小被善待,没有受害过,谁会恨到想杀人?话说回来,想杀人又怎样?谁在沮丧时没发狂这么想过?不一定会做啊。你以前念书时还不是常说恨你妈,恨不得她死。可是你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人是可以改变的,你自己不就是成功案例。你干嘛往最严重的地方想?」 程少华凛着脸,不吭声。他年少吃过很多苦,好不容易拥有今天这样的太平日,他难道要为一段爱情,揽上风险?他干嘛自找麻烦? 郭馥丽说:「我告诉你,人会改变的。你看我,我小时候自闭症讲话大舌头,但是,呴,我现在要是不爽,我可以骂到对方自闭症。连我这种咖都能好起来,你有什么好怕?当初我混黑道当太妹,每天不知道想杀多少人,那时要是我姐放弃我,班导也放弃我,现在不知道关在哪间监狱——」 郭馥丽又说:「在我看来,你们所谓的那种爱情,不过是蛋糕上的水果,咖啡上的奶油。好看而已,点缀而已,你们爱的都是自己。只想谈轻松没压力的恋爱,大难来时各自飞,真肤浅。怪不得我不敢结婚,人间没真情啦。」 「你有没有想过,努力让她幸福,结果还是失败呢?她不在乎你的感受,她最后还是干了那件蠢事——你想过没有,到时候会有多痛?如果没有在一个人身上努力过,失去了,也不会痛到想死。正因为很努力了,最后还是失败失望,才让人感到爱得不值,还不如直接放弃。」 「对啊,放弃啊,这样省事。就端出你最厉害的‘小狗成交法’啊!你不是已经直接放弃了,那干嘛要死不活地比那女人看起来还惨?我看她还没丧失理智去杀人,你已经先挣扎矛盾担心到进疯人院了。还有,不要跟我提什么以后会多失望多痛,你让八个继母养看看,人间地狱不过如此。她想杀人?呴,我以前还想干掉八个继母然后自杀咧——当初的郭馥丽,哪能想到有一天可以这么嚣张站在这里给你训话?哈哈哈——」 「呵呵呵。」很难笑。程少华问错人,对女流氓郭馥丽而言,剧本交不出来比杀人或被杀更可怕,他气呼呼离开小郭魔窟。 王仕英消失了。 章晓阳挣扎了几天,终于忍不住,打开手机卫星定位,想知道王仕英在哪儿。去年圣诞节,王仕英的手机坏了,她送他一支新的当生日礼物,她偷偷在他手机安装卫星定位系统。可是,事后她就后悔了,那是他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她怕王仕英私下还跟徐瀞远往来,才会蠢到做那种不入流的事。 虽然如此,但她从未开启卫星定位,追踪他的去向。 但今晚,在喝了两瓶红酒后,想到王仕英甩了她,她越想越伤心。打电话,王仕英也不接。终于开启卫星定位,想知道他去哪儿旅行,她想找他。她好想他,她几乎没办法正常生活。 当看到王仕英的位置时,章晓阳脸色骤变。 不可能,不会的,他不应该会这样伤我,不可能。 王仕英落脚处,竟是徐瀞远住的停车场对面饭店。 章晓阳脑子浮现各种恐怖想像,他们是不是复合了?所以王仕英甩了她?章晓阳拎了包包,冲出家门,立刻去那饭店。她先到停车场,看徐瀞远在不在房里。徐瀞远不在,窗户也关着。她转身,走到对面饭店。 小饭店,柜台后欧巴桑在看电视。 章晓阳佯装是房客,跟她点了点头,走上楼。 她不知道饭店有几间房,但她每一间都敲门。 第一间,住着一位老先生。 第二间,住着年轻情侣。 第三间,第四间,第五间。她每一间都敲,每一间都喊不好意思走错了退出来。到了第六间,王仕英来开门。 他震惊。「晓阳?」 章晓阳更震惊,在他背后,徐瀞远就坐在茶几前。 两人衣衫整齐,但一起在饭店,说明一切。 章晓阳崩溃。「原来如此,原来跟她复合了才甩掉我!」章晓阳痛哭,槌打王仕英。 「你干嘛?别这样!」徐瀞远跑来,拉住章晓阳。 「徐瀞远!」章晓阳发狂地推开她。「你了不起,一下跟这个一下跟那个好,你下贱,为什么每个你都要?!」 下贱?徐瀞远被这样恶毒的字眼惊骇。 王仕英挡在徐瀞远身前,喝叱章晓阳。「你闹够没?」 「你挡什么?就知道护着她!她不配你这样——」章晓阳冲着徐瀞远吼。「仕英跟我交往你知道吗?都是你,你害他跟我分手,你为什么要破坏我们——」 徐瀞远怔着,被突如其来的事实惊吓住。「我不知道你们交往——」 第十九章 「他没跟你说吧?我们交往两年了,你为什么跟我抢?!」 「你冷静!」王仕英拽住章晓阳手臂。「我跟瀞远没什么,我们没复合!」徐瀞远问王仕英:「你们交往为什么不跟我说?」 章晓阳喊:「他不让我讲,因为我们都觉得你可怜,所以不想刺激你。」她激动地喊。「我们很好,只要你别出现。拜托你不要拆散我们,我爱仕英,我爱他很久了……」章晓阳跌坐在地,掩面痛哭。 看章晓阳崩溃,王仕英难过又为难。他跟徐瀞远道歉。「对不起……我……是我的错。」 「你安慰她……」丢下这句,徐瀞远走出房间。 徐瀞远离开饭店,回到自己房里。 她怔坐着,心跳得很快,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事。一直以为,章晓阳真的是关心她。想不到,她是跟王仕英在一起。 先前,她接到王仕英电话。他说他就住在对面饭店,他喝了酒,哭着求见面。她没想太多就去了,她是担心王仕英做傻事,才去见他。看见他时,她心情平静,不再有过去的情意。 她只是怀着亏欠,面对这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她没想过要复合,这阵子能教她心烦的人,只有程少华。 王仕英竟然是为了她在伤心,他哭泣,替她不值。「我没想到你会甘心当个收费员?那种地方你待得住?瀞远……你放弃自己了吗?」 「我在那里上班很平静。」 「明天就去辞职,让我照顾你。」王仕英激动道,但她拒绝了。 「你不要再担心我了……我很好。」徐瀞远坐在饭店房间里,好好地跟王仕英说话。他们聊起过去,聊起近况,她希望他保重自己,她希望他忘记她。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章晓阳忽然跑来,然后,发生那样震撼的事。 王仕英跟章晓阳?他们在交往?她可以理解晓阳因此恨她,但…… 徐瀞远苦笑,倒在床,掩着脸,感到累。 没想到……当她耽溺于自己的悲惨时,别人已开始新的旅程,王仕英跟章晓阳……该气吗?不,她没资格气,只是,想到章晓阳来关心她时,是带着怎样扭曲的心情?她感到恐怖……那些嘘寒问暖,难道是在做戏? 徐瀞远翻来覆去,睡不着,出去散步,一个人在市区乱走。不知不觉,走到哥哥将开的咖啡店附近。 咖啡店下个月开幕,店里在装潢。因为她反对,爸妈也不求她帮忙设计咖啡店。 这会儿都几点了?老爸老妈还在帮着刷油漆,两老动作温吞,将斑剥的墙面刷白。 哥蹲在店外水沟旁,边抽烟,边讲手机,大声谈笑,神气兮兮,忙着通知好友他要当老板的事。 他就是这样吊儿郎当,把苦工扔给爸妈,最呕的是,爸妈总是甘愿被他支使,为他做牛做马,收拾烂摊子。 这种老是闯祸的烂儿子早该登报作废,为什么甘心继续被利用? 徐瀞远默默看一会儿,离开,走回住处。 夜里的马路好像更宽敞,经过兴建中的捷运工地。警示灯闪烁不停扎痛她的眼睛,施工时巨大的机器噪音,教她心烦。 她烦躁地走了很久,甩不掉郁闷心情。 她感到苦闷,感到焦虑。想念妹妹,痛恨郑博锐。亏欠王仕英,又伤害了章晓阳。种种种种,交织成焦虑的网,团住她,绑缚她,令她感到焦虑压力,恨不得脑子停止思考,让她好好休息,好好睡下,好好把时间暂停,把自己忘记。 于是,在这样暗的时刻,她又想起程少华了。 他能让她脑子暂停思考,他能让她忘记愁苦,他是长久以来唯一能逗到她笑出来的人。在他的拥抱里,她总是能变成单纯的女人,纯粹地快乐着,安然地酣睡去。在他的拥抱中,可以没有过去,可以没有包袱。 我想念他,我很想见他。 徐瀞远有股冲动,想跑去见他。想跟他彻夜缠绵,抛弃现实中的难题。她被这念头攻击,她不禁问自己—— 放弃程少华,我后悔了吗?我干嘛那么坚持?我可以敷衍他的感情,贪图他的拥抱直到厌腻为止。 不,不行。 他太认真,认真到她会怕,怕伤害他。 徐瀞远你做得对啊,程少华不是自私鬼,他太好了,好到你不该去伤他。他向往正常的家庭生活,完美伴侣,共同计划未来,养育儿女。但你还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吗? 可是,难道你不能放弃复仇计划? 放过郑博锐,就像一般受害人,对判决结果不爽,但还是接受,为着快回到正常生活,逃避痛苦记忆,往前看。 难道你不行? 不行。 徐瀞远摇头,她不行。 停下脚步,黑暗道路前方。她看见妹妹站在路前,一脸天真地笑望她。 她走过去,牵起妹妹的手。 是幻觉也好、是错觉也罢,她假装握住了妹妹的手,像往常,牵着她的手并肩散步。 是这么可爱的妹妹啊,我们相依为命,我不能忘记。 是我害的,我没资格忘记这个痛,没资格幸福,没资格向前看。 到最后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讨厌徐瀞远这个人,她也要死守住妹妹的魂,跟她在一起,为她报仇。律师办不到,法律办不到,她自己来,她没有退路。 经过便利商店时,她晃进去,买了扑克牌。 已经走了快两小时,她故意累到连伤心都没力。回住处后,她坐在桌前,学程少华那样堆叠扑克牌。直到力气用尽,爬上床,躺平。熄灯,翻来覆去,搂着枕,寻觅里边是否藏有他的气味,缩着身,想像被他保护的温暖。 但这样做,让她更心酸。 这世界又回到她不想涉入的状态。 一切令她生厌,比以前更讨厌。 她睡不着,拿出手机,打给小毛。 「……不管怎样,你在吧……我最近很累……你知道吗?原来王仕英跟章晓阳在一起……这样很好,我以后就只有你了……本来有件事要跟你说的……现在……不用了……」 放下手机,徐瀞远翻过身,面对窗。 她仿佛看见程少华,他坐在桌前,托着脸,看着她。笑容神气,践兮兮的。徐瀞远瞪他,可恶,那么多天了,为什么还想他? 「滚开!」朝他扔枕头,k掉幻影。 躲进凉被里,偷偷哭。 第二天,徐瀞远醒来,眼睛酸涩,全身都痛。她披头散发,拿出床底下的洗脸盆,很废地拖着脚步,推开门,走出屋外。 嗄?她骇住,看着前方。 这什么?怎么回事? 她面前,有一个好大的帐棚?! 更扯的是,帐棚后方,有白烟窜出。 徐瀞远冲到帐棚后。 「程少华?你干什么?」 「烤香肠啊!看不出来吗?」 他蹲在地,就着一个五金行都有在卖的小砖窑,上面放网架,真的在烤香肠,一边挥扇子扇炭火,一边欣赏徐瀞远呆掉的样子,她太震惊了,震惊到不知该跟他说什么。 好一阵子不见,他的出场方式太惊悚了。他拿出塑胶袋里的吐司,把香肠夹进去。 「你老板叫汪大吉对吧?真是个好人,我昨晚打电话给他,跟他租了一个月的停车位放这个帐棚。怎样?不错吧?真想不到啊,在市中心露营这么方便。」 说完,他站起来,将吐司塞到她手里,拍拍她的头,对她笑。 「好了,嘴巴闭起来,早餐拿好。」 徐瀞远转身走,听程少华在后面喊。「就这样?拿了免费早餐,不会谢一下?」 「我要去厕所。」徐瀞远奔进厕所,上锁,脸盆往旁一扔,掩着胸口,坐在马桶上。她呆愣着。过会儿,咬一口吐司,咸香的德国香阳跟柔绵的吐司,真好吃。她大口嚼,嚼着嚼着,眼泪凶猛淌下来了,她边哭边吃。 妈呀,这太感动,严重犯规,犯规啊。 她吃到痛哭流涕,自己都吓到,是这么期待他出现呢…… 厕所外,程少华站着,听见里面一阵阵崩溃的哭声。 他微笑,心头酸酸的。 明明就想见我嘛。 他踢了踢门。「徐瀞远,你这个变态,在厕所东西会更好吃吗?快出来。」 早上七点多,沉寂一夜的马路,开始吵杂起来。人声,车声,树上鸟雀跳叫声。 而程少华跟徐瀞远,躲在帐棚内说话。他们席地而坐,打量对方,发现彼此都瘦了。 第二十章 「你不是说要分手?」徐瀞远问他。 「是啊,要分手。」 「那还来这里搭帐棚?」 「对啊。」 「所以……这是想干嘛?」很让人困惑欸。 「不甘心啊,觉得就那样分手太便宜你了。」 「不然你是想怎样。」徐瀞远不懂。 他对她笑。「那天你走后,我越想越气,你这女人把我当什么?玩物吗?只想跟我吃吃喝喝,偶尔上床。这样糟蹋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太可恶了。」 「对,我就是那样,难道要我骗你,跟你说我是认真的?程少华,结婚生子,责任义务,那些对我来说太沉重,我没办法。」 「为什么没办法?」 徐静远沉默了。 程少华知道为什么,因为她想找郑博锐报仇。他真想掐住她颈子,摇醒她、痛骂她,骂她,「你这个笨蛋,竞然想毁掉自己!」 现在,知道她苦衷,他不逼她了,她的脑子没办法正常思考,她被伤痛内疚,复仇跟愤怒,攻击到脑残了。对,就是这样。对一个脑残的人,不能讲道理。这是程少华分析好几天得出的结论。 他忽然跟她坦白。「徐瀞远,你害我很伤心。」 她听了,脸颊微烫,难堪又感动。「难道只有你可以实施‘小狗成交法’?」她眼眶烫,心口酸。看他消瘦,心里自责,又生气。「就是因为你的‘小狗成交法’法让我觉得跟你谈恋爱不用负责,可以轻松没压力我才……我又不是故意让你伤心,而且……你看起来也没那么脆弱。」 「是,你比我强,你厉害。」 「我们现在要坐在这里,批判彼此吗?」 「对,这是批斗大会。」 「给我东西吃,就觉得能痛快骂我?」 「对,骂你也要先喂饱你再骂。」 她愣住,憋住笑。唉,他这样讲,害她认真不起来,她被这状况搞糊涂了。 「所以到底想怎样?对我不爽,我不是也很痛快地分手了,我又没纠缠你。你还要气我,那我也没办法。」 「你的爱情观我不能苟同。不过……虽然分手,我们还是能当好朋友。」 「好朋友?!」这哪招?不要吓人了。 他双手盘胸前,像谈判那样娓娓道来。「我冷静想过,我们一开始就不该交往,我是误上贼船,不过——」 他凑近,眼里闪着笑意,目光直盯着她。「我必须承认,跟你在一起时,还是满快乐的。所以,我们来当好朋友吧?」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连最麻烦的恋爱都谈过了,当朋友应该更容易吧,没有压力,没有责任义务,没有未来的计划。就这样,当好朋友好了。事实上,过去你迷恋我的肉体,根本没真正和我相处过。」 「迷恋你的肉体?你真敢说。」 「这是你说的啊,把我当泄欲工具,我不怪你,我身材好功能强,我是人间极品,令人垂涎——」 她脸红,好用力憋住笑。 程少华就是有这本事,话题兜来转去,忽然现实中残酷烦恼的那些都被兜到迷糊了,他把她兜进了他的文字国里。 当朋友吗?她好奇,问他:「怎样当朋友?」 「你不知道怎么跟人当朋友?你没好朋友吗?那位章晓阳不就是你的好朋友,你跟她平常怎么往来,我们就怎么往来啊。」 章晓阳?一提起她,徐瀞远脸色一沈。「她不是……我们不是朋友。」不对,应该这么说:「我不会是个好朋友。」 这是真话,她曾一心一意只想改变跟妹妹的生活,渴望脱离贫穷跟混乱的家庭,忙着赚钱,追逐名利。除了工作,除了妹妹,她没认真去关心过别人,她甚至连章晓阳喜欢上王仕英都不知道。 认真想来,这一路她都在伤害人,所以她不觉得自己值得被爱,更不配和程少华这样优秀的男人携手未来。她苦笑。「我很坏,我没朋友。」有时她会想,如今这么痛苦落魄,是被上天惩罚。 程少华看她低头,皱着眉,似乎很沮丧。 他问:「好,那我问你,你跟你妹在一起时,最喜欢做什么?」 她说:「我们看电影,上漫画馆,聊天吃饭,非常快乐,什么话都可以讲,不过她死了。」 「那好,就像你跟妹妹相处那样,我们来当好朋友吧。」 徐瀞远抬起脸,犹豫着。他对她笑,是那样温暖的笑容,她好难拒绝。 他说:「刚好,我也没好朋友,你看郭馥丽怎么骂我的就知道,我也不擅长跟人当朋友。所以我们就互相利用吧,有空时,一起去看电影吃饭聊天什么的——」 「就这样?」 「对了……要是气氛对了,刚好有需要,可以上床。」 「这跟之前说的有什么不一样?就是炮友。」 「唉呀,啧,你一定要讲得那么难听吗?」 「我没说错啊,干嘛玩文字游戏,你又不是未成年——」 「我是作家,作家就是要玩文字游戏。不要说炮友,是好朋友,没有责任义务,没有压力,在对方喜欢上别人以前,我们是一起吃喝玩乐,寂寞时互相作伴的好朋友。这可以吧?」 听起来很轻松,徐瀞远犹豫着。如果是这样,就没有耽误他的问题,不怕他的感情她还不起。然后她要做什么,也不用被干涉,更不用顾虑他。 「ok?」程少华催促。 「如果是这样,我ok啊。」 他笑了,握住她双手。 她也笑。「好朋友可以这样握手?」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因为我们是比较特别的好朋友。」 「你很会玩文字游戏。」 「我们还可以这样——」轻握住她后颈,将她揽近,他吻了她。 人困在不幸记忆或置身黑暗岁月时,很难发觉到,仍被这世界照顾着,尚有一些可喜的细微末节,向你暗示美好未来的可能。 对徐瀞远而言,日后想起这段黑暗岁月时,关于程少华的那些片段,原来都是种种被世界疼爱的证明。 当时序来到荔枝红,西瓜甜的酷夏。 停车场小收费亭,只有风扇,吹送热风,每日像火烤中的烘炉,这通常也是徐瀞远脾气最暴躁的季节。 有几次,程少华来找她,会带一种装在杯里的泡泡冰。混着花生跟红豆,入口绵蜜,香气浓郁,极甜美。他常带这么甜美的冰品过来,跟她一起吃,陪她上班。 他来时,会搬来她房内唯一的一张木椅,坐在收费亭窗口外,陪她聊上几句才离开。 有一回,老板汪大吉买菜经过,见着他们。一个坐亭内,一个坐亭外,一人一杯泡泡冰,聊天说话。 老好人汪大吉摇着扇子,笑呵呵地喊过来。「感情很好喔,约会呴?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是朋友。」徐瀞远说。 「是好朋友。」程少华说。 「随便啦,哈哈哈哈哈哈。」汪大吉也真随兴,晃过来跟程少华讨冰吃。「这什么?好吃吗?」 「泡泡冰,要不要吃看看?」看在老板不叨念徐瀞远上班跟他聊天,程少华也就随便地说这么一句客套话。没想到汪大吉真神人也,不拘小节,真抢走他手中汤匙,吃一大口,赞不绝口,整杯端走。 「这给我吃,你吃她的好了。」汪大吉笑咪咪走了。 程少华错愕。「他真敢拿,整杯给我端走耶!」 「不然呢?你以为他会不好意思?」徐瀞远笑了。「把你那杯给我。」 「才不要。」 他们笑闹着,感情比以前更好。虽然,他们是好朋友,不是恋人喔。 好朋友,就是可以一起看很久很久的电影。 因为程少华,徐瀞远重温那些与人往来的愉悦感。 程少华工作时间弹性,逢徐瀞远放假时,他们结伴搭捷运,到芦洲的幸福戏院看二轮电影。 当程少华提议去幸福影城时,徐瀞远好惊讶。「你也知道这家戏院?我常去说。」 「是喔,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程少华故作惊讶,他不敢跟徐瀞远说,早在成为她的房客前,他们已经在这戏院打过照面,他还因为徐瀞远打呼恶整过她。 「没想到你也会看二轮的,」徐瀞远说。「还以为你这个时髦大作家都跟人家跑美丽华,穿帅帅的跑趴泡夜店。」 「所以说要当好朋友嘛,你看你,跟我上床那么多次,还这么不了解我。」徐瀞远翻白眼。上床这事不用一直提吧? 第二十一章 程少华说:「幸福戏院平日一百三十元就可以看十部片,想外出,盖个章就可以随时出去。影片种类又多,带东西进去吃也不会机机歪歪的,夏天最适合泡在那里吹冷气看电影。」 好,就一起去看电影。过去常去同一个地方,如今一起去,却有不同的趣味。徐瀞远之前都在「三和国中」站下车。 程少华却坚持在「徐汇中学」站下车,往戏院方向走,因为途中会经过「慈记房仲」,他要在那里喝现打的木瓜牛奶,顺便吃肉圆。 房仲兼卖咖啡茶饮?还有肉圆吃?!真诡异。 徐瀞远陪着,也喝一大杯木瓜牛奶,超惊艳的啊。木瓜放很多,果香浓郁,搭配号称浓纯香的林牌牛奶,一喝就停不下来。 「怎样?」程少华看她喝得津津有味,得意极了。「这可以赢你的阿婆饭团吧?哈哈哈。」 「没想到这里的木瓜牛奶这么棒。」 「这是我的隐藏版美食,你只能跟我来,不准泄漏出去。」 「那泡泡冰呢?在哪儿买?」 「我不会跟你说,想吃就要靠我帮你买。」 「呿。」徐瀞远赏他白眼。「就一杯泡泡冰,有什么了不起,没吃也不会死人。」不希罕咧。 吃了木瓜牛奶跟肉圆,往幸福戏院进攻。 这家老牌影城,位于菜市场内,于是他们又逛起菜市场。 「买东西进去吃吧。」程少华拉她逛,一摊摊晃,商量着买什么零嘴进去吃,有商有量,说说笑笑。 徐瀞远跟在他身旁,看他跟摊贩问价钱,买小吃。 感觉仿佛又回到妹妹在世时,那时她们最爱一起跑来看电影,她也是像这样,拉着甄宜,问妹妹要吃什么,想买什么。 很快地,程少华手里拎一堆食物,菜市场人多,他牢牢握住她手,往戏院去。看电影时,徐瀞远要是睡着了,程少华会提供肩膀,当枕头用。 换程少华睡着了,他会靠在徐瀞远肩膀睡觉。 爱情电影,程少华睡得沉。 动作片,徐瀞远睡得好。 他们看看电影,吃吃喝喝,睡来睡去,酷热夏天,被关在外面,而他们与世隔绝,躲在阴翳秘密处。 逐日过去,对彼此的激情渐渐淡去。他们不再热衷床上缠绵,反而渐渐在日常生活找到同处的乐趣。 在城市晃游,闲来吃喝,家常琐碎对话中,他们之间,产出另一种教人舒服的家常情感。那种感觉,像是就因为世界有徐瀞远,所以才有程少华存在的必要。这世间因为有程少华,所以徐瀞远有诞生在世的必要。 因为少了谁,心中某个黑洞,就没办法被弥补。 程少华觉得徐瀞远需要他拯救,觉得只有他可以救她,让她放弃仇恨。 可正因这自负的念头,曾被母亲抛弃的程少华,感觉到自己是很重要的存在。这世上因为有了他,徐瀞远才能好好活下去。他这么自大地想,几乎有些虚荣,且沾沾自喜,他乐于对她付出关爱,他冒险地,一天比一天更爱她、更疼她。他要让她幸福,像灌迷汤那样教她忘记报仇,让她对未来生出新的渴望。 一日,当瀞远得知五月天要开演唱会。 「我要熬夜排队去买票。」她下决心这么说,程少华很惊骇。 「你有这么青春吗?你是他们歌迷?!」熬夜排队欸,哪像她会做的事? 「没办法,他们的票很难买。早上十点开卖,为了拿到好位置,一定要彻夜去排队。」 「神经,夏天这么热干嘛去人挤人?喜欢五月天我买cd给你听就好了。」 「那不一样。」 那种青春演唱会,和一堆毛头孩子,混在一起对偶像尖叫,那是优雅帅气的程少华绝不干的事,更甭提还要熬夜狼狈地排队等买票。 可是呢—— 这天他竟然陪着徐瀞远,守在售票点外。 坐在铺了报纸的硬水泥地,一边挥扇打蚊子,一边拿手帕擦汗,苦苦等候明日购票。 他问她:「喂,你有交过像我这么讲义气的朋友吗?」 「又没逼你陪,是你自己爱跟。」 「没有我陪你排队,你尿急的话怎么办?」 「我可以憋尿啊。」 「不可以,憋尿会败肾,连肾脏都不要了吗?五月天有这么大魔力?」 「你不懂啦。」她说,拿出手机,打给某人,兴高采烈对那人说:「小毛……知道我在干嘛吗?说了你不要吓到,我在排队,等着买五月天的演唱会——」 此举激怒程少华,忍耐着看她讲完电话。 他忍不住心酸嘲讽。「叫我不要打给你,说什么不喜欢讲电话,我看你跟别人讲得很高兴嘛,跟谁那么好?叫那个人来陪你排队啊!」 呴,生气了喔? 徐瀞远笑望他。 他瞪她。「徐瀞远,你这女人真是坏透了。」 呴?还很沮丧喔?说好只是朋友呢,这样是吃醋吗? 徐瀞远打开手机,拨给朋友,笑嘻嘻说:「有人吃你的醋呢,我让他跟你说话。」 手机忽塞给程少华,他慌了,握着它像握着烫手山芋,瞪徐瀞远一眼,不得不假正经说:「你好,我是程少华——」 电话彼端,寂静无声,没回应。他等了又等,困惑地看向徐瀞远。徐瀞远拿回手机,继续和无声的彼端讲话。 「小毛啊,他很无聊吧?连你都要吃醋。刚刚那个是我的朋友程少华,听到他声音了吧,他硬要跟着我去听五月天的演唱会,真是超级拖油瓶。」 到底怎么回事啊? 徐瀞远讲完,跟他解释。「是我妹啦。」 「小毛是你妹?你妹不是已经……」死了。这句他打住,他看徐瀞远认真说—— 「我妹的绰号叫小毛,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是女生,可是好笑的是她脚毛超长,每次都要我帮她剃掉。听说很多美女都会这样,贺尔蒙旺盛。」她笑着回忆。「她很苦恼呢,本来叫她毛怪,被她严重抗议,改叫小毛。」 「你……一直打电话给她?」 「对啊,她的手机还在用,有继续缴费。你知道她的来电答铃是什么吗?你听看看——」 徐瀞远又拨一次号码,手机放他耳边。 他听过,那次在医院,他拿着她的手机,回拨她手机常播出的一组号码,对方响起的答铃声,就是这首歌。 五月天的《拥抱》。 程少华明白了,徐瀞远的妹妹,是五月天的歌迷。 当答铃结束,响起一个女孩爽朗的声音—— 「你好,这是徐甄宜的手机喔,对不起,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找我请留言。祝你天天开心,大吉大利!」 程少华听着那么青春愉快的声音,想及徐瀞远常常打着一通又一通无人接听的电话,认真地跟已故的妹妹说话。想到此,眼眶湿,哽咽了。 手机答铃已经播完,徐瀞远奇怪他干嘛还不挂电话。她看他张嘴,又闭上,又张嘴,然后以一种艰难的、沙哑的嗓音,对手机那边说—— 「你好,我是刚刚打给你的程少华。我正在陪你姐姐排队买票……这样她尿急的时候,就可以去痛快撇尿,你知道憋尿会败肾吧?现在气温高达三十四度,凌晨两点,我们坐在水泥地,还不回家睡觉。小毛,你姐姐她……她很爱你……」 徐瀞远掩面痛哭。 程少华搂住她,也哭了。他继续讲。「还有,我以前不知道……五月天的歌很好听,我会陪你姐去听演唱会,买最好的票。我也祝你,天天开心,大吉大利!」讲完电话,两人抱一团痛哭。 吓到一旁等着的人。 九月,程少华,徐瀞远,站在摇滚区,拿着萤光棒,跟一群五月天歌迷听演唱会,他们也尖叫,他们也欢笑,他们也在动人的慢歌里淌泪。 在喧哗的欢呼与动感的歌音里,程少华不时偷偷望向身旁的徐瀞远。 看徐瀞远在五月天的歌里哭泣,在想念妹妹时泪汪汪,他发现他同样会心悸,会湿眼眶。他看着成片萤光棒挥舞,在那些闪动的、交错的光影间,在震动耳膜的歌音里,她比台上的明星更动人。 「我爱你……徐瀞远。」 他小声说,看她因一曲一曲好歌而激动绯红的脸。爱的告白,被音浪淹没。她没听见,她跟歌迷一起对台上明星尖叫。她没听见,可是他说出来,自己却激动不已。他没想过,他固守的心墙,那些对爱的原则,会被这个人击溃。 他什么都愿意陪她做,只盼她走出伤痛。 第二十二章 当五月天唱起新歌《忘词》,他和歌迷大声唱,他其实是唱给徐瀞远听。那歌词,也有他的心情。这女人,他爱得好苦,他是作家,但在面对她时,华丽的词藻派不上用场,他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爱她。不是带她上高级餐厅,不是买名贵礼物送她,而是最单纯的陪伴。陪她听演唱会,陪她看电影,听她说心事,陪她吃喝,陪她睡眠。 给她暖暖的拥抱,然后暗暗期盼,跟她幸福到未来。 程少华真的好努力。 他也目睹了徐瀞远的改变,她的笑容多了,愿意跟他说心事。那些想念妹妹的心情,她说给他听,好像他真的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的知已。 秋天光临,徐瀞远下班后,程少华常抱着最老的猫儿大喜来找她,他们一起去散步。 程少华带她认识了许多他热衷的散步路径。 于是,徐瀞远逐渐了解程少华的生活圈,他最爱深夜散步,民生社区树木多,有几条程少华规划的散步路径,终点会是一家他爱的咖啡馆。 如果时间尚早,他们会坐在醍咖啡外的露天座位。这间平价咖啡,有他最爱喝的白胡子绿茶。琥珀茶色,清冽冰凉。杯口浮着一圈雪白绵密鲜奶油。 「这家的鲜奶油最好喝,有的会加盐,味道很怪。这家不会,鲜奶油是现打的。」程少华跟徐瀞远说。 「为什么叫白胡子?多奇怪啊。」她问。 第一次喝到这种饮料,她啜一口,入喉先是甜润绵滑的鲜奶油跟着是冰凉的绿茶,层次分明,口感丰富。 放下杯子时,她唇上长出白胡子。 真可爱,他笑了。也喝一口,放下杯子,他嘴上也长出白胡子了。 徐瀞远瞪大眼睛。「呴,我知道为什么叫白胡子了。」 然后他俩都笑了。 而如果夜深,散步路径就改成延寿街,终点会在「左咖啡」。 「有时,在家里写稿写闷了,就来这里写,营业到晚上十二点又有插座可以用。」他跟徐瀞远说。 徐瀞远问:「为什么叫左咖啡?」 「因为老板是左撇子。」 后来,有好几次,程少华带徐瀞远来。 因为带着猫儿大喜,他们坐在咖啡店外的露天座位。 程少华托高大喜,看着它眼珠子。「这只跟我最久……很老喽。」 徐瀞远好奇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养猫?」 他笑了,抚着大喜说:「因为想跳楼。」 程少华跟徐瀞远聊起往事—— 那是他此生最黑暗的一瞬间,却也是从此跨入光明未来的关键点。 有那么一天午夜里,他站在四楼顶。一脚跨到女儿墙外,预备往下跳。他记得,踏在生死关头,寒风剌骨的冬夜,心里却像有团火在烧。 那是一月十日,有寒流,气温十二度,湿气很重,午夜有雾。 他十七岁,那天黄昏,离家两年多的妈妈忽然回来了,向他认错,求他原谅,还说以后要负起责任,要去医院照顾爸爸。 妈妈忏悔泪流,他看着心疼。他暗自高兴一家人终于团圆,他选择原谅。然后他出门打工,深夜回家,发现母亲把他存来缴给医院的医药费全拿走,只留字条,说她缺钱,先跟他借。然后是不痛不痒地三个字——「对不起」,仿佛儿子再苦都会撑住,她无须担心。 她演了一场假团圆的戏,诈骗他感情,她太卑鄙,令他愤怒发狂。 他跑上楼,跳楼自杀。 还失控地幻想着——明日闹上社会版,会让妈妈很难看,让她后悔,他要以死,惩罚她,要让她身败名裂…… 徐瀞远听着,心惊胆战。 程少华淡然说着,啜口咖啡,握住徐瀞远的手。 他笑道:「那时真的要跳了,楼下巷子,一个人都没有。我看着楼下坚硬的柏油路,我不怕,甚至还有一点兴奋,你知道吗?我那时想着的是,等一下,我坠楼时会发出巨大撞击声,大家就会发现了。我妈会接到警察的通知,她不得不来见我,她会看到我血肉模糊,躺在地面。我兴奋是因为想像能让她受到多大的惊吓,想像让她陷入巨大罪恶感,我觉得很值得,很过瘾。我脱鞋,我往下跳。可是,纵身前,我听见楼下传来一阵一阵奇怪的叫声……那是幼猫的叫声,像用尽力气,很吃力地喊着……」 徐瀞远目不转睛地听着,不自觉跟着紧张,仿佛就在现场。 程少华继续往下讲。「我发现在一楼雨棚上,有一团很小的东西颤动着,蠕动着。好像是一只小猫,它在找妈妈。大概困在上面很久了,饿到慌了,叫得那样吃力……我想,反正都要死了,干脆死前做件好事,把那只猫救下来—— 「结果我到一楼,爬上雨棚,捞住那只猫。」他打开掌心,给徐瀞远看。「它只有这样……比我的巴掌还小,又臭又脏,我一碰到它,它尾巴竖直,震颤着。它的双眼都让肮脏的眼屎堵住,它好瘦,都是骨头。但指甲很尖,巴住我的手臂,冲着我叫得更大声更激动,好像把我当成它妈妈。」 说到这里。 徐瀞远看程少华托高大喜,温柔望着大喜,与它一双混浊老眼相望。 「我被它的爪子巴住了,它湿湿的嘴啜着我的手臂不知在寻觅什么,我猜它是急狂地在寻找奶水。那时候,我看它病弱笨拙的模样,忽然冷静下来了,恢复理性,然后才颤抖起来。我不敢相信,我蠢到要跳楼,而且几乎已经成功,就为了那个抛弃我的人?我竟然甘愿赔上我的命?只为了让她后悔?想想她都能狠心抛弃我了,我死了,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差别? 「第二天我买了猫奶瓶、猫奶粉,当起它的妈妈,把它养下来。当时,如果没有它的叫声,我已经是一具跳楼惨死的尸体,所以……大喜是我的救命恩人——」程少华蹭着大喜的脸,它眯起眼,呼噜呼噜兴奋回应着。 「真是……」徐瀞远听完,长吁口气。「难怪你会对猫那么好,你妈太过分了。」 「瀞远——」程少华将大喜放入她怀里,他注视她,黑色的眼,在浓眉下专注凝视她。想保护她的念头,强烈得几乎淹没他,他缓慢坚定地告诉她—— 「我后来才明白,永远不要因为愤怒,失去理智,做出后悔的事,还蠢到放弃自己的人生。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毁掉自己。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未来,有那么一天,你会有多庆幸你活下来,而且可以过得很好。」他但愿徐瀞远懂他的意思。徐瀞远心虚,移开视线。她想到自己的计划,那个自暴自弃的复仇计划。 程少华说:「我妈放弃我,我放弃她,这很公平,她不值得我原谅。但是,我永远不会放弃我自己,放弃我养的猫儿——」 讲到这儿,忽然,他们闻到一股臭味。 徐瀞远掩鼻。「什么味道?」 程少华大笑,帮着掩好她的鼻子。「大喜放屁了,它老了,肠胃不好。」 大喜眯起眼,昂着脸,非常享受放屁的自由。 这天,程少华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秘密,跟她分享。 希望能交换到她的黑暗,让她打消复仇的念头。 徐瀞远回去后,确实静静地深思他的话。 想不到自信满满的程少华,曾经想跳楼自杀。 可是他走出对母亲的愤怒,活出自己的人生。他被辜负过、被重伤过,但愤怒并没有将他变成一个自暴自弃、愤世嫉俗的人。也许对他的人格留下影响,让他在恋爱上有更多偏执,对感情有自己的信念。但他现在,活得很好,他很会享受生活,他还是会开心大笑,对未来充满热情。 而她呢?她能吗? 放下郑博锐,放下妹妹。重整自己,回正常世界,像一般人那样,和程少华快乐度日,重拾理想,回去做设计,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打理自己的人生,对未来充满期待—— 徐瀞远犹豫了。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隐约看见答案了,她竟然……很想跟程少华永远在一起。她心动了,开始不由自主地,常幻想着,跟他结婚会是怎样的家庭生活? 后来—— 时常是这样,一起共度家常时光。 在左咖啡夜晚,程少华写稿,常常,徐瀞远就在一旁跟大喜玩。 有时,大喜没参与。 程少华赶稿,徐瀞远拿出铅笔抄佛经。 他们有时喝咖啡,有时喝酒。 徐瀞远记住了,程少华爱喝的咖啡叫西达摩。因为程少华,徐瀞远记住了好多新东西。 第二十三章 白胡子绿茶,左咖啡馆,西达摩,薄荷曼陀珠,花生泡泡冰,很多很多关于程少华的记亿,逐日,缓慢渗进徐瀞远的心坎底。 有几回,咖啡馆刚好播放他钟爱的歌曲。 他就会跟她说,这是谁谁谁的歌,怎样怎样地不厌其烦叨叨絮絮讲述歌的背景。 一日深夜,店家播放他的爱歌——。 程少华花了很长时间跟她谈起电影——「once」(曾经,爱是唯一),他说这是电影配乐,说这电影原声带好听,又说电影多好看,剧情不洒狗血,却很动人。 她记住这首歌了。 那时,听他聊音乐,聊电影。夜深,马路安静,大喜伏在她膝上睡觉。她看着黑马路,屋檐悬的灯,橘色光影,洒在他们身畔,偶尔有汽车驰过……他和她,老猫,静默的树,他低沉慵懒的嗓音,他爱的歌,他们靠在一起…… 渐渐的,会有这样的时刻,徐瀞远感到平静平安,心中清明,心情安稳,未来有了美丽的边,好像近在手中。 听一些好歌,或听他打笔记型电脑,答答答敲击键盘的音声,听老猫打呵欠,谁家窗台冷气机漏水滴滴滴……听他讲话。 有时,坐在这个男人身旁。 她有一种感觉,他们已经很老了,老成一对老夫妻。 她想像自己老到失智,痛苦都忘记。又幻想自己很新,没有历史,傻傻依赖这个男人。 可以这样吗? 但愿能。 似乎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但是,该面对的,终于来了—— 十月初,开庭前夕,她跟爸妈还有哥哥,到「律师事务所」听律师建议。动身前往时,徐瀞远给妹妹打电话报备—— 「小毛……我……我现在要去跟律师开会……如果郑博锐……维持无期徒刑,你……可以接受吗……会不会不甘心?……当然姐还是会努力让他判死刑……可是……」 徐瀞远越讲越心虚,这不对,她跟妹妹发过誓,绝对要让郑博锐死,那时她说得愤慨,信誓旦旦的,说要一命抵一命,说法律不能给妹妹公道,她会亲手替妹妹讨。现在她竟……她惶恐,意识到自己尖锐愤慨的心啊,似乎被某种柔软的物事蒙住了,她的怒火呢?立誓要为妹妹复仇的决心呢? 徐瀞远按掉通话键,脸庞热,心很虚,她没脸讲下去……她这样,是不是背叛妹妹? 在律师事务所,周律师分析第三次开庭可能的结果。 「因为郑博锐是自首,上次判无期徒刑,这次,对方律师拿到新的医师证明——郑博锐有躁郁症,所以刑责可能减为有期徒刑,甚至更轻。」 「连无期徒刑都不用?!」徐瀞远火大地打断律师的话。「上次已经减为无期徒刑他们还想判更轻?他杀了我妹啊!」 「他们有一些资料证明,指出郑博锐在认识你妹之前,刚被前一任女友诈骗一千多万,他受到感情上的剌激,所以一时冲动加害你妹,这些也会是法官判刑时的参考——」 「所以我妹就活该要被他杀死?!」徐瀞远不接受,她气急败坏。「太过分,连无期徒刑都不用,那是打算坐几年牢就可以出来了吗?有钱人还真厉害,杀人都可以不用偿命。」 徐妈啜泣。 徐爸沮丧,不吭声。 每一次开庭,都是一次折磨。这三年,两老不知已经流了多少泪。 徐明志也听不下去,他拍桌骂。「什么烂法律?我妹白白被杀了,还不能给他死?那我们花钱请你当顾问有什么用?越判越轻?搞什么!」 「我知道很难接受,但我不得不把实际情况都告诉你们。」周律师体谅受害家属心情,她理性客观地分析给他们听。 「前天,被告的委任律师主动打电话给我,表示只要这次开庭后,我们不要再请求检察官提起上诉……他们将会释出最大诚意,愿意付三千万赔偿金给你们——」 「三千万?」徐明志震呼。 「三千万会立刻汇给我们吗?……爸,不能判死刑,拿到钱也好,钱最实际。妈,你听到吧?三千万啊?!」这见钱眼开的家伙,立刻被三千万收买。 「我不同意。」徐瀞远听着更气。「想用钱摆平?不可能。我要上诉到底,我要他判死刑!」 「你没听律师说的?不可能判死刑啦,这个钱不拿白不拿——」徐明志问周律师。 「如果我们答应,钱最快什么时候给我们?」 「你出去!」徐瀞远推他,咆哮他。「你没资格讲话。」 「我是她哥,怎么没资格?」 「律师费我付的,你滚出去。」 「钱是他们补偿我们的,我是甄宜的哥,有我说话的分!」 「放屁!」 「都住口。」怕兄妹俩打起来,徐妈赶紧拉儿子出去。「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为什么?!妈,三千万欸?你不觉得吗?拿钱最实际啊!」 「我叫你闭嘴。」 徐明志被妈妈拖出会议室。 周律师向瀞远解释。「站在我的立场,我希望为你们争取最大利益,我必须老实说,这个case,最多是判无期徒刑,死刑不可能。上诉也只是浪费你们的时间,无期徒刑要是关个二十五年,只要他悔过并且表现良好就能声请假释。一样不能给你们带来安慰,所以拿钱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务实的补偿。」 「我要的是公道,我不要钱。」徐瀞远坚持着。当初就是为了赚钱,她才忽视了妹妹的安危,害妹妹赔了命,她怎能要这笔钱? 徐爸终于说话,他问律师。「放弃上诉,真的会给我们三千万?」 「爸?!」 周律师说:「可以请他们开庭前就兑现支票。我想,为了避免之后被害人请求检察官,对他们提起上诉及附带民事诉讼官司的讼累,相信他们也愿意这么做。」 「好,我同意。」徐爸决定道。 「不行!」徐瀞远怒吼。 「瀞远!一直跑法院,一直花律师费,你要这样下去?不要固执,没听见吗?连律师都这么建议了。」 「怎么连你也这样?!」她气哭了。「甄宜死得多惨?现在为了钱就忘了她当初怎样被杀的吗?她那时多痛多惊恐?爸,你怎么可以这样?她也是你女儿啊!」 徐爸红了眼,低头,长满斑痕的老手,微微颤抖,拭去眼角的泪。「我很难过,但我跟你妈都老了,你知道每次开庭,我跟你妈回来后,好几天没办法睡没办法吃饭……太难受了。」 「难道拿那个钱会用得安心吗?每一块钱都是妹的血换的,你安心?」 徐爸动怒,他火大道:「我反正怎样都不安心,本来死了一个女儿,还有一个,但你看你这几年活得像鬼,恨我们每个人。对,我爱钱,钱比你们实际,你看不起我这个爸,就看不起好了。看你这样活着我也难受!我当两个女儿都死了,我不靠你,我靠钱可以吗?!」徐爸跟律师说:「我是她爸,我是一家之主,我同意。」 周律师为难着。「你们回去再商量看看吧。」 「不用商量了。」徐瀞远站起来,瞪着爸爸。「就拿那三千万,拿去跟哥过你们开心的日子,反正你们才是一家人。爸说的没错,现在起,你就当我这个女儿也死了。」 徐瀞远走出律师事务所,眼中闪着堆积起来的怒火,双手紧紧握住拳头。 郑博锐竟想用钱打发她,哼,判无期徒刑都便宜他了,还妄想减更多刑责,这世界还有没有公道? 徐瀞远站在路边,她视线模糊,脑子嗡嗡作响。口袋里,手机震个不停。她拿出手机,是程少华。 「和律师讨论得怎样?」程少华打来关心。 「对方开出三千万赔偿金,希望我们之后放弃上诉……」 「你决定怎样?」 「我决定?难道我会拿吗?!」她大声起来,很激动。 「瀞远……」 「我爸同意,我哥也是,你信吗?三千万就可以杀人吗?他们还想要再减轻刑责?弄什么躁郁症的证明!哼,我不会放过他,没那么容易的。」 「你在哪儿?」 她失控了,喃喃重复同样的话。「我不放过他,我不放过,他休想。我会杀了他,我真的会杀了他!」 「你过来!」程少华急了。「过来我们慢慢说。你冷静,你先过来,我去接你?」 徐瀞远关掉手机。拦下计程车,路过五金行时,要车子停下。她进去买水果刀,藏在怀里。上车后,要司机载她到雪茄馆。 第二十四章 今天礼拜五,是郑博锐固定上雪茄馆的日子。 她不要等开庭,不要见他一直减轻刑责,她甚至不会让他活进监牢里。 在车上,她给妹妹打了电话。「小毛……这是姐欠你的。你有多痛,姐都帮你讨回来,然后……我去陪你。」 杀了郑博锐,她就自杀,这个混帐世界,她不待了。 车在雪茄馆前停下。 徐瀞远下车,走过去。 那个人,果然在,就坐在他固定的老位子里。 这次,他逃不掉了。 她心跳急狂,不怕,她怕啥,他当初敢杀毫无反击能力的妹妹,他都敢了,她怕什么?这是他要受的,她妹死了,他凭什么坐在那抽雪茄? 徐瀞远一步步上前,耳畔,仿佛又听见妹妹最后一通呼救电话—— 姐……救我……我好痛…… 她又听见那惊恐的求救声,她又看见眼前尽是血色的世界,看见妹妹惊惶睁大的眼,看见捅在妹妹身上的血口子。 是他! 他可以收买每一个人。 但我不可以,我不会被收买。 徐瀞远踏上雪茄馆阶梯。 甄宜……你有多痛,他就该多痛。你当初多惊恐,他就该受一样的惊恐。 徐瀞远握住藏外套里的刀,她推开刀鞘,冲上去—— 「瀞远!」有人即时拦住她,拉到一旁。 是程少华。 「让开!」她吼。 「听我说,你会后悔。」 「后悔个屁,现在不动手才后悔。」说着又往前跑,被他拽回。 「求你不要这样,我爱你。」 「让开!」推开程少华,她冲上去了。 但,有人先她一步,那人冲上前,在郑博锐尚不及反应时,他手握着刀,朝他身上捅了好几下。 郑博锐惨叫。 徐瀞远惊呼,手中的水果刀,骇得落至地上。 她掩面,震惊地看郑博锐倒下,巨大的恐怖感,笼罩她。 而那个动手的男人,扔下手中刀,看向徐瀞远。 他站在那里,凛着脸问:「这样你满意了?」 程少华……他杀了郑博锐? 不,不该这样…… 不可以! 徐瀞远尖叫,眼前一黑,晕过去。 徐瀞远醒来时,人躺在医院病床,左手还吊着点滴。 郭馥丽在一旁陪着,她接到程少华的通知就赶来了。 程少华呢? 徐瀞远记得晕倒前的事,她慌乱,痛哭,六神无主。 郭馥丽不耐道:「你哭够了没?」 「他在哪儿?」徐瀞远脸色惨白,很惊慌。 「郑博锐呢?他死了吗?程少华会怎样?怎么办,我害了他,怎么办?!」 徐瀞远失去冷静,没想过会是这种局面。没错,她是一心一意想杀郑博锐泄恨,但没想到,事实成真,这样惊恐。想不到动手的,是她最在乎的人。不该这样啊,没一点痛快感,只有惊恐跟后悔。 想到程少华的未来,被她害了,她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后悔至极。 郭馥丽冷哼。「哭什么啦,这不是你要的吗?而且还不用自己动手,这下很爽呴?」 「不是,我不知道会这样——」徐瀞远哭泣。「我害了他,我不知道他会这样——」 郭馥丽看徐瀞远泣不成声,看她憔悴,披头散发,眼神涣散,眼里尽是恐惧,乱可怜的啊。郭馥丽叹息。 「真是疯了,你疯了,他也疯了,你们有够荒谬的。」 「都是我的错。」 「我叫你不要哭了!现在哭有什么用?」 「对不起……」她还是哭个不停。 「你听好,程少华没事啦,那个人又没怎样。」 怎么可能?徐瀞远抬起脸。「程少华捅了他好几刀,怎么可能没事?」就算不死,程少华也会背上伤害罪。 「那个郑博锐没流血,」郭馥丽说。「倒是流很多尿。」 「嗄?」 「吓到尿裤子!懂吗?徐瀞远,你看这个——」郭馥丽从裤子口袋,掏出刀。 「这是少华捅那家伙的刀——」说着,反手插向自己肚腹。 徐瀞远惊呼。但……郭馥丽没事,分明刺进腹部了,但郭馥丽一提手,刀刃滴血未沾。 郭馥丽解释。「这个是我们道具组买的,拍戏用的弹簧刀啦。」 「你是说,程少华是拿这个刀——」 「对啊,他用这个当你的面去捅郑博锐,郑博锐也以为是真刀,吓到软脚,尿湿裤子,这会儿躺在病房,吃了镇定剂。」 徐瀞远愣了几秒,破涕为笑,安心了。但随即,又嚎啕大哭。万幸,他没事,她以为程少华被她毁了。 这时,程少华走进病房。 郭馥丽跟他交换个眼神,拍拍他肩膀,很识相地先走了。 徐瀞远泪汪汪看着他。「你把我吓死了,你知道吗?」 「我才被你气疯了。」他站在床边,看着她的眼神很冷。 「郑博锐有为难你吗?」 「本来要上警局做笔录,不过他家人知道是你,因为理亏,就算了,」程少华说:「想不到郑博锐敢对你妹下手,自己被刀捅,就吓到尿裤子,这下他知道怕了——」 何止他?徐瀞远也怕了。以暴制暴,没有痛快,反而后患无穷,那暴力的一幕,令她胆颤惊惧。 徐瀞远低下脸,浑身乏力。还好,程少华没事。还好,一切如常。她刚刚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程少华没制止她,她现在会不会已经伤了郑博锐,她会高兴吗?还是? 程少华凛着脸说:「我真的很气你,万一我来不及阻止,你有想过动手的后果吗?你现在会怎样?我可能要去警察局看你,甚至以后要去牢里见你。你想过我会多痛吗?」 徐瀞远不敢看他,也不敢吭声。 他声音很轻、很冷,仿佛不带任何感情。「你觉得你爱你妹,要为她报仇。但我必须老实说,徐瀞远,你不爱你妹,你这个人非常自私。」 这指控太过分了,徐瀞远抬脸,反驳他。「随便你骂我什么,但这点我不同意,我最爱的就是我妹,最疼的就是她,我们姐妹的感情你不懂。」 「我不懂?好,我问你,假如今天出事的不是你妹,是徐瀞远呢?然后你妹像你过起这种自暴自弃的日子,你妹也一心想为你报仇,完全不顾自己未来,就算坐牢,只要能杀了郑博锐也无所谓。你看着你妹充满罪恶感,很内疚地过这种日子,活着就只是想杀人。你觉得很爽,会觉得欣慰?觉得你妹好爱你?你死得瞑目?!」徐瀞远愣住。 她想着爱好和平的甄宜,心地善良的甄宜。 她没办法想像甄宜去杀人,更不能想像甄宜过起她这样自弃又痛苦的生活。如果死的是她,看见甄宜变成这样……会……会很心痛吧? 徐瀞远有点明白程少华的意思。 隐约感觉到,自己在哪个地方想错了。好像做着很荒谬的事,忽然被骂醒。 程少华声音哽咽,看着她,胸口酸楚。 「徐瀞远,直到这一刻,我还爱你。」他心痛道。「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爱下去了……始终没有回应的爱真的让人泄气,你电话中不听劝,固执地要去干蠢事,我怕到几乎死掉。我真恨你让我这么恐惧,更恨你不管我的感受,你其实一点都不在乎我。对吧?」 徐瀞远沉默,没脸反驳。那时,确实被仇恨冲昏头,确实没考虑他。 程少华说:「我以为只要对你好,你会因为幸福改变想法,我看……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没办法跟你这样耗下去……太累了……以后房租的事我会交代馥丽,我……不会再联络你,你好好保重自己。我走了……」 这次,他是真的告别。 这次,他太惊恐害怕,真是用尽力气。 这次,程少华爱得最认真,也最泄气。 已经太够了,他愤怒自己,他曾纵横情场,万般潇洒,率性惬意。却因为这女人,担心受怕,战战兢兢好一段时光。终于又累又倦。他一直怕爱错人,一直怕尝苦果,没想到还是经历身不由已,被爱左右的痛苦。 他再不能承受更多了。 他筋疲力竭,惊惧骇怕,感觉受够了,再也不要因为徐瀞远,感到心惊胆颤,真的太够了。 程少华离开,推开房门,走了。 徐瀞远这才抬起脸,看着门扉掩上。 泪,汹涌地淌落。 「我爱你。」终于,她说。 不过,他已经走了。 情绪溃了堤,徐瀞远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脸埋在手掌,哭到全身剧烈颤抖,哭得太厉害、太大声,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的哭泣,仿佛只要她这样用力哭,哭到声嘶力竭,他听见了会回来,他会回来……会心疼她……他…… 第二十五章 门扉紧紧闭着。 他没回头。 郭馥丽从医院返家,踢掉鞋子,趴在椅子休息。 房间里,潘若帝听见声音,跑出来。「怎样?干嘛叫你去医院?他生病了?」 「对,他生病,脑子生病。」郭馥丽从皮包拿出弹簧刀,扔桌上。 「你知道他干什么了吗?他偷我的道具刀跑去刺人,他是不是秀逗了?」 「怎么可能?!」 「就我们那个伟大的房东徐瀞远,妹妹被人杀,她就想杀那个凶手报仇——」 「嗄?」若帝掩住胸口,吓死人了啦。「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事?过分,你们也不跟我商量,我可以帮着劝啊。」 「算了吧你,你温吞的和平主义救不了她啦。」 「那……华哥就拿这个刀去帮她……杀人?」潘若帝拿起弹簧刀检视。「这道具刀喔?」他用手掌试,刀子受阻力,就缩回刀鞘里。「原来电视剧就是用这种假刀杀人。」 「唉,那家伙劝不住房东,拿刀捅那个人给她看。徐瀞远吓晕了,躺在医院吊点滴。最好笑是那个凶手,杀人那么狠,自己被假刀捅,吓到撇尿。哼,活该,也算狠狠给他教训了。」 「所以这个刀捅不死人喔——」潘若帝把玩着,忽惨叫,把郭馥丽吓得坐起。「干什么?」 她看他指着大腿,弹簧刀插在上面。郭馥丽大笑。「别闹了,假刀吓不了我啦,哈哈哈。」 潘若帝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剌……剌进去了。」 「嗄?」郭馥丽跳下椅子,惊慌大叫。「怎么会?是刀柄卡住吗?哼!道具组就爱买便宜货!怎么办?怎么办?」郭馥丽慌得团团转。 「不要拔刀,血会喷出来,怎么办啦,打电话,对,打电话叫救护车——你躺着,不要拔嗄——」 「啊——」潘若帝硬拔出刀,凄厉惨叫。 「啊——」郭馥丽掩面腿软,看他高举滴血不沾的弹簧刀大笑。 「吓到你了呴?哈哈哈,看你紧张得,担心我喔?」 「潘若帝!」郭馥丽冲上去,钩住他脖子,勒进房,痛揍也。 郭馥丽跟潘若帝正闹着,忽听有人开门,他们交换个眼神,冲出房外。见程少华凛着脸进屋,走向他的房间。 郭馥丽追着他骂:「程少华!你知道你多蠢吗?你要背伤害罪吗?虽然是道具刀但对方可以告你——」 「华哥你太冲动了,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 郭馥丽继续骂。「我是劝你不要随便放弃感情,但没叫你帮她杀人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你干嘛?」 郭馥丽跟潘若帝挤在程少华房间门口,看他在打包行李。 「我去山上住几天,闭关写稿。」程少华说。 郭馥丽惊愕。「这么突然?」 「华哥——」潘若帝不舍。 程少华拎起行李,拍拍潘若帝肩膀。「我的猫交给你没问题吧?」 「那当然,但是……你什么时候回来?」怎么感觉他要去很久? 「手机要开着,我剧本还需要你陪我讨论啊。」郭馥丽好担心。「你会回来吧?」 程少华没回答她,他将家里的猫儿一只只揪来抱了又抱,才拎起行李,走了。潘若帝倚门望。 「竟然要到山上搞自闭……我看华哥这回伤得很重。」 「脸色这么难看,铁定跟房东分手了。」郭馥丽把烟摸出来,点上,很江湖口吻地叹道:「唉,世间情为何物,程少华脏掉了——」 「脏掉?」 「对啊,感情洁癖被房东玷污了,哈,他也有这天。」 潘若帝觑着她。「话说回来,现在起,这房子就剩我跟你……小郭——」潘若帝执起她手。「我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反正我们都没伴,要不要来试试‘小狗成交法’?」 「潘啊。」郭馥丽双手摸住他脸,笑得有点淫荡。「你考虑清楚,天真也要有个限度,跟我玩‘小狗成交法’,是会被姐姐我当小狗踢喔,来啊……」 不要,好可怕,潘若帝撤退,往房间跑。 「来嘛来嘛,不要逃啊——」郭馥丽追去,张牙舞爪,龇牙咧嘴。「baby,姐姐会让你升天的——别逃呀!」 四个多月过去,三月八日,雨绵绵,午后三点,京桦出版社,在「三禾书店」,举办程少华的新书发表会。 读者们或坐或站,挤在书店中央座谈区。 衣着时髦的女编辑,先向前来支持的读者们介绍程少华新书,他的新书以古代传说中的异兽为题,创作十篇小说。 作家程少华,白衬衫,卡其裤,一身轻便,立于讲台中央,透过投影机,他播放各种古代罕见异兽图形,跟读者分享创作灵感来源。 读者们或低头做笔记,或看偶像的心情拍照拍不停,也有的是好奇经过,绕过来听。更有的,带上程少华的书,等座谈会结束,请作家签名。 「这张像羊头却长着独角,身体又壮得像牛的,叫‘獬豸’。」少华指着投影片,生动地解释着。 「不要看它呆呆笨笨的,它能分辨曲直,要是见到有人打斗,会用角去触碰理亏的人。所以判断谁是谁非简单了,让‘獬豸’来,说不定还判得比一些昏官好,还不用付它律师费,坏人贿赂它也没用。」 大家被他的话逗笑了。 程少华更换片子。「现在我们看下一张,这是‘夔’,传说它是木石之怪。长得像龙,它的鳞甲,光如日月。古时传闻看到‘夔’会闹大旱。不过,要是像这几天,每天下雨,看到‘夔’就好了。是不是?」他笑问读者。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没有冷场。 他神气清朗,充满自信,一举一动,俘虏了听众。 座谈会结束后,读者拿着新书,排队请程少华签名,编辑忙着维持秩序。在那些拥挤的人们后面,一名女子,始终静静站在角落。 她穿着高领白色上衣,米色长裙。一头乌黑长发及肩,身形消瘦,肩膀挂着个褐色的皮革袋。 她不像那些热情书迷,挤着前头,要亲近作家。她一直隔着远远的距离观望一切,黑眸深情地追寻着,那曾与她朝夕缠绵,热情欢爱过的男人。 他还是那么英俊,即使隔着人群远远观望,都能令她评然不已。他口条流畅,神清气爽,他看起来过得很好,甚至还完成新书。 他的世界,已经没有她。 这想法,令她黯然神伤。 感觉,恍如隔世,很奇怪,很不真实。 她真的曾睡在那个人臂弯间吗?曾躺在他身畔被呵护吗?早晨吃他亲手料理的法式吐司,晚上与他亲昵缠绵彻夜游戏。她的身体曾经无数次地,为他毫无保留地开敞,他们是那样亲昵地、露骨地拥抱,紧紧拥抱,抱不停地…… 现在……他感觉遥远,是跟她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了。 不是他放弃她,是她的愚钝搞砸这份爱,他们几乎是幸福的,直到被她毁了。徐瀞远恍惚地、痴痴地,看着他。 他已经放下她,但她还会心悸,还在眷恋。凭藉被他爱过的余温,度过每一日夜。关心他的新闻,追读他的书。即使他们分手,不联络,她还是爱他,她有遗憾,但没有恨。心中满满的,是对他的感谢,如果不是他,她现在才真的在地狱里。 那件事发生后,她结束停车场工作,搬回家里,重拾室内设计,找回过去合作的工班,这几个月,顺利完成两个设计案,生活无虞。她一点、一点地找回自己的人生,不被仇恨绑架,开始正视未来。 她很想他,有时想到发狂,徘徊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又怕碰到他,不知要拿什么表情面对。更怕被他遇到,她看到的不是他的惊喜,而是他的厌恶。 徐瀞远知道,她让他太失望,被他讨厌也是应该的,回想起来,她给他的生活带来太多麻烦。 如今,当她回顾过去,连自己都不敢信,曾有过那样黑暗颓废的日子,那样孤僻忧郁的时光。但她不会忘记,今生永不忘,在她人生最差的时日里,唯一发生的好事,就是被那个人深深爱过。 他,目睹过最糟的自己。他,爱过最失意落魄的自己,那个连自己都唾弃的自己。多么荣幸,被他眷顾过。在那不可思议的岁月里,她备受恩宠,却连一句感谢都没有跟他说。 当时间过去,岁月流逝。当她终于振作,回到正常世界。在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里,他的好,却逐日地具体。 他给过她热情,他令她温暖,在她人生的冬天里,他是寒冽风中的白梅花,是她唯一凝视到的美,是她唯一嗅闻到的芬芳。而今他悬于高处,已不是她能随意攀折欣赏的。 第二十六章 只要这样远远地,看他过得很好,就好了。 徐瀞远红了眼眶,劝自己该满足。他安然无恙,没有被她拖累。她不敢奢求更多,遥远看着他,默默祝他安好。依依不舍她转身,走出书店,走进雨中。 程少华签完最后两本书。 编辑转交一袋物品,她说:「一个书迷送你的。」 程少华看着那只棉布提袋,它很沉,灰色布面,绣着一只白羊。他打开袋子,心狠抽了一下。 一旁编辑看见,笑道:「铅笔跟曼陀珠?好特别的礼物,大概希望你多多写书吧。」 程少华震惊着,袋子里一枝枝削尖的铅笔,各种厂牌,笔杆有各种颜色。他拿出其中一枝铅笔,检视削痕,是手工削的。 他知道是谁。 他霍地站起。「那个人呢?」 「走了吧,我问她要不要签书,她说不用……少华?!」编辑看他冲出书店,拦不住。 程少华跑出书店,环顾四周,街头,马路,细雨纷纷,地上落叶铺展,风萧瑟,行人寥寥。 「徐瀞远?!徐瀞远!」他大声喊。但这雾色街头,没有她的身影。 他以为自己是实的,稳的,妥当的。 但风吹过,当细雨凉过脸,湿了颈项。意识到她来过,他却没看见她。 他很紧张,他脆弱了。 他惊觉到自己是虚的,浮的,空着的…… 深夜里,猫儿们聚在程少华书桌上。 它们面对桌前主人,偎成一排,团着取暖。 程少华看着,叹息了。一只一只轮番搔它们下巴,有伴真好啊。它们这样真可恶,根本是在刺激没伴的主人。 离开徐瀞远,他没跟任何女人交往。 是不是放不下她? 程少华将铅笔一枝一枝排在桌上清点。 九百九十九枝?那女人真疯,这些笔要削多久?只怕是削到手都破皮长茧了吧?曼陀珠也是,一大堆地,被他叠成小山丘了。 可恶。 程少华吸口气,揪头发。 他懊恼,他焦虑,他苦恼地想…… 老子今天穿得够帅吗?! 早知道要穿…… 等一下,又来了,又发作了,又被徐瀞远干扰了! 他蒙住脸,静一会儿,忽地肩膀抖动,窃窃地笑了。 唉。 讨厌爱情。 唉。 讨厌爱人。 爱太多会很累,要花很多力气平复自己。 累过头了,没力气了,决定分开。以为这就轻松了,结果,要花更多力气……来遗忘她。矛盾挣扎,跟她的影子奋战。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却是自以为的正常。他终于得到结果,结果是他,更加更加地想她。 多荒谬,多滑稽。 程少华取出手机……从通讯录,叫出徐瀞远。 「可恶的女人!」冲着她的号码骂。「坏女人!」 深夜,徐瀞远熄灯,躺在床,准备入睡。 手机响起。 她没被惊吓,现在,因为工作,已经习惯业主随时召唤。 她摸来桌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很公事化地说:「你好……」彼端,没人说话,那儿播放一首歌。 她惊愕,检视来电者—— 是程少华? 他不说话,重复播一首歌给她听。 徐瀞远听着,侧身躺着,握着手机。她颤抖,泪不止。 男歌手,深情唱着—— 我有感情洁癖要熟不容易 我的孤癖就爱搞自闭 最近有点诡异打喷嚏打不停 难道遇上了天敌难道是你 上段感情杯具才刚洗干净 才消毒过伤痕和细菌 不是我的类型才是你最让我讶异 回神已经少不了你 让我们一起一起做什么说什么随便你 比亲密更亲密给我呼吸给我想像力 你的乖乖你的坏坏所向无敌 解决所有难题改写我对爱的洁癖是你 让我带着你一起到这里到那里喝coffee 比baby更baby就算卑鄙也要霸占你 我的帅帅我的呆呆请你蹂躏 欢迎你的怪癖吃掉我对爱的洁癖请你 你的乖乖你的坏坏所向无敌 解决所有难题改写我对爱的洁癖是你 徐瀞远哭泣,对着手机喊。「你出来,我请你吃饭。你出来——」 他终于说话了。「凌晨一点,除非是疯狂爱我的女人,我才不要出去。」 「是被你抛弃的小狗,求主人出面。」她又哭又笑。 「……去哪儿找我这么窝囊的主人。」他笑了。 「我想你……」她泣不成声。「我想你啊……」 唉,他能说什么? 他拒绝不了她的呼救,她的哭求。 他马上冒着寒风细雨奔出门,急着带回亲爱的女人。 「小狗成交法」? 不,再也不了。 他的爱情,再没试养期。 就这样好吗?这次,就一生一世。 凌晨两点,他们在营业到晨间四点的「鼎王」,吃火锅。 仿古建筑,平日人声鼎沸。午夜,人烟少,有暗暗风流感。 空调冷,而他们是一对刚刚和好的鸳鸯。锅鼎烫热,鸳鸯锅,麻辣汤,大酸白菜汤。 桌面摆着一碟粉淡橘的腐乳酱,一旁是青嫩翠细芽葱。一大盘猪肠圆融q润,油条年事颇高,鱼饺薄皮藏鲜。白米饭最淡,粒粒分明,衬以上几味正好。 宛如他们这一年的经历,相遇后,活色生香,高潮迭起,毫无冷场,波折不断。 而这刻,他们卸下世故盔甲,抛弃沉重历史。 小别后,更清楚,今生要的只有你。 他们感情基座更稳固,好比案上那壶钝重铸铁的硬茶壶。 他们凝视彼此,热情激动。 面对面,千言万语,反而尴尬,不知所云。 过去他们埋怨过彼此,过去也深深思念过彼此。过去有愤怒跟不谅解,过去有热情也有伤心时。而今种种激烈情怀皆淡去,唯一尚未淡尽是……他们还想在一起,很想在一起。 此刻满桌美食慰劳之,他们甘愿做个脑小胃大的俗人。 徐瀞远对他微笑。「今天不管你吃多少,我都买单。」 「这是给我的慰劳奖吗?」程少华微笑。唉,这个害他吃尽苦头的女人。他有点恍惚呢,面前,是徐瀞远吗? 她头发长了,愤世阴郁的容貌变了。 她第一次穿粉色衣裳来见他,粉红紧身衣,将她身形柔美衬托。她盈盈地笑望他,丽眸饱含水色。那以往总是紧抿的嘴,而今微微上扬着。她一直憨憨地望着他,一直腼腆地对他笑。他也一样,一时口拙,除了吃东西,就是傻笑。 喝了几口热汤,重逢的激动情绪渐平复。 徐瀞远问他。「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哦?」她好奇这个?他听了大乐。他知道她在意他呢。他说:「没有。」看她目光亮起,她仿佛很高兴呢。 她笑道:「条件这么好,怎么没交女朋友?」 「被你害到不敢跟女人交往。」 她笑了,她可开心了。她说:「我会负责的。」瞧瞧她,多搞笑啊。过去怕负责他的深情,现在却抢着说「我会负责」。唉,人果然会改变哪。 「多吃点吧。」他挟了一块鱼饺到她碗里。 「你也多吃点。」她挟起泡了麻辣汤的油条给他。「这个泡太久就不好吃,快吃。」 然后,她想起来,问他—— 「我后来自己跑去找泡泡冰,离我那里最近的是南京东路五段市场里卖的士林泡泡冰,对吧?是吧?」 「嗯哼。」 「但是为什么我的泡泡冰一买回去就融化了,那时你买给我的都不会。」 「笨蛋欸,那时天气那么热,买泡泡冰给你,我会用盐水做好几个冰袋先放包包里,不然你以为泡泡冰带过去还会那么好吃?」 原来如此。 她微笑,他是这样细心体贴,连买个泡泡冰都做好周全计划。只为了到她手上时,依然是最鲜甜冰绵的口感。 「程少华。」她忽站起,吓他一跳。 「干嘛?」 她凑身过去,越过桌面,勾住他脖子,吻他脸庞,在他耳边说—— 「我爱你。」不顾旁人,不管不管,好感动,好爱他,这失而复得的爱啊。这次,换她大胆侵犯他。 他笑了,转头,跟她亲吻。 「我也是。」他眼眶潮湿,闻到她头发的香,重温她柔软唇瓣。 贪心地吻她,知道自己,早就被她吃掉了。 在一团福气美食间,在热气氤氲的好气氛里,这对恋人,重归于好。 决心携手迈向未来,以更好更崭新更柔软的自己,圆满这份爱。 后记 【后记 拥抱真 单飞雪】 大家好,我是单飞雪。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次我写了《拥抱》。 对我来说,敢于拥抱情人的黑暗面,过程虽痛,但能体会到对方最真实面。 我们都希望情人完美,正直忠诚,帅气或美丽,智慧聪明无所不能,全身上下到脚趾头没一点缺痕。从体表肌肤五官轮廓,到至高的灵魂都高尚,绝不下流,我们期待神人境界的完美情人。 但每个人的一生,往往高低起伏,有着盘根错节的历史,造就出我们的多面向。谁敢说他一生美好上流?我们总犯过什么罪,辜负过谁,有啥遗憾,许多的悔悟。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黑暗面,往往在被爱,或爱人时暴露出来。 怕孤单的人因为情人忙碌而紧张,太理性的人因情人感情用事而恐惧。占有欲强的人,发现再多的爱,也无法占有一个人的身心。嫉妒心重的人惊觉到难忍受另一半命带桃花;散漫的偏遇到执着又认真的。太自我的,面临该不该为爱妥协的难题。讨厌猫狗的人爱上豢养宠物的。自私惯的人忽然不得不大爱起来,因为他偏偏呀,爱上重度滥情者。 要爱上一个人,抨然心动一瞬间,好容易。 然而想要长久拥抱一个人的身心,却困难重重。 因为这样,很多人的爱情故事太浅薄,总是重复相恋分手的戏码,短短爱过一个又一个。 朝夕相处,日夜相对,爱到最后,总有那一日,宛如业障现形,与情人的冲突,使我们间接目睹到自己,骨子里的难题。 那些我们长久以来,因为过往历史、各种际遇,培养出来的习癖,终于因为爱情光临,两人越来越亲昵,暴露出来,必须正面迎战了。你会因此感到难堪困窘,怀疑是否还要爱下去? 渐渐发现每一对恋人,都是独一无二的爱情故事。 如何判断怎样爱是对,怎样爱是错?谁能那样自大地给建议?谁又能傲慢地评断爱谁不爱谁,才是真理? 到最后,爱情原来是一次次淬炼的过程。 你可以在这趟爱的旅程里,选择提升自己,拓展自己。 你也可以在这爱的旅程中,永远坚守自己的种种原则立场,一再地放弃爱,守住自尊,绝不妥协,也不让步,如此,你也可以成就自己。 个人选择的道途不同,只要选择后,甘心且舒适。 最怕是,你做出选择,要了面子,却失了里子。守住原则立场,却错过真心向往的。 人,实在要常常坦白问自己,这样的我,有更快乐吗? 这样的我,失去了你,有更愉快舒服吗? 有些人,还未敞开心,与对方相恋,已先忙着给对方打分数,订标准。这样动辄得咎,小心翼翼忙着抉择恋爱对象,计较得失。到最后,又真正拥抱过谁?在相恋时,忙着保全自己,如何与另一人圆满? 人在世间,可以忘我,无所顾忌融入爱情里,是桩美事。 唯有自己的主观意识消失,方能品味到对方世界的美。 当我们放下评价,允许对方真实。目睹彼此最真实面,这时,方知晓,那个人,是不是你愿无悔相守一生的人。 否则,那些建立在相爱前的评断标准,只会赢来一个在你面前假惺惺的情人。因为怕被你厌恶,起初不得不对你妥协,精美包装自己。那样的拥抱虽漂亮,却不持久。因为太假,幻灭终有时。 无论身在爱的国土里,或置身在爱的国土外。愿我们都先努力成为一个真实的存在,然后期待着,与另一个真实的人拥抱。即使他(她)缺点多多,但发现也有可爱处。因为那一些光点,你愿包容ta的黑暗面。 如果你够真实,如果他看见你的不完美,仍愿拥抱你。 如果你们都目睹彼此的缺点缺陷,还愿深刻拥抱彼此……爱,就会让我们的优点去互补彼此的缺点。黑暗和光明,阴跟阳调和,终会圆满。你们会被爱混血,携手前行时,路会更广,视野更辽阔。你仿佛藉着爱,诞出另一个你,得到某部分裁新的自己。 所以每一次爱了,就不要轻言放弃。 而每一次真实拥抱后,即使爱到不能再爱了,因为彻底给过,离开没有遗憾。 不要爱得那么随便又浅薄,随便地相爱,又轻率地分手。 不要假装自己,包装层层地,去拥抱爱。那样过程再漂亮美丽,最终感觉太虚无,对方爱上的,不是真正的你。 但愿每次,进入爱的国土,都是一次深刻旅行,有体会,有成长。 相爱时,看见最真的你。离开爱,我更明白自己。真实去拥抱爱,将留下铭心刻骨的记忆,我们会变得深邃。 没有人喜欢一直假装自己,表现完美,那太累。 我们,也不喜欢别人爱你爱得很虚伪。 所以,让我们期待自己够勇敢,能真实地去拥抱谁…… 拥抱那个人,那个能让我们真实做自己,让我们变得更宽容的人,即使我们携带着种种缺点,依然会义无反顾爱着我,我也会义无反顾仍深爱着的那个人。 他的存在,为了让我们更明白自己,学习更包容别人,练习更接纳自己。然后,终于也拥抱了,不够完美的自己。 于是我们可以骄傲地说,我真心且真实地深爱过。 即使爱有时丑陋不堪,爱有时使我们变得极度自私卑鄙,但我们终于因为练习好好去爱某个人,也被某个人真实的爱包容着,所以,我会愿意变得更好、更良善。愿意把我的缺点缩小,优点放大。愿意甘心吻合对方的棱角,毫不勉强地接受,爱带来的考验。 然后当你愿意,握住不完美的我的手,坚定的。 于是我也愿意,拥抱缺陷甚多的你,笃定的。 这一刻,过往的伤痕将被爱风化,终于淡成为我们无害的纪念品。 在爱里疗愈彼此,养出两人共赏的花朵。 祝福这世上,所有敢真实去爱、去拥抱的傻子。 终有一天,相信你会明白,能慷慨付出,真心去拥抱,在爱里脆弱,即使跌得惨烈伤痕累累,哭哭啼啼的。但因为还有着,这么一颗热呼呼的心,你才能体会到,爱情里的丰富层次。 这胜过永远在爱里追逐,姿势高贵,体肤冰冷。只想得到,吝于付出。只求毫发无伤,爱得高尚漂亮,心很冷酷的,爱情常胜军。ta即使爱过很多人,最终看见的,也不过是一幕幕,浅薄的风景。 单阿姐2013、7、25 【关于《拥抱》一书的琐碎事】 宁夏夜市(慈音古早味,阿婆饭团)—— 我小的时候非常爱吃饭团,可是现在豆浆店里卖的饭团,已经进化到细长型的,馅料少少,吃完觉得空虚,没有古早时吃的美味。 这家阿婆饭团很有名,保有我年少时爱吃的口感,重点是,晚上也能吃得到。上网就能找到相关资讯,因为阿姐我很爱吃啊,所以写进书里。晚上六点半开始,卖完为止,只要来这里,看到大排长龙的三角窗,就是啦。 二轮电影,幸福戏院—— 记得很久以前,我在书中曾写过另一家二轮电影院(全球影城),可惜已歇业。这家幸福戏院我更喜欢,因为周边是菜市场,可以买好多美味的食物进去混一整天,更棒的是现在有捷运,很方便。 这里的环境,也比以前打理得更好。记得我十几岁时,常去这里看电影,那时环境跟设备都没现在舒适。看二轮影院有个好处,规则少,不会逼你非吃影城贩卖的食物,你几乎可以自由携带你爱吃的美食进去享用(但是不要带麻辣臭豆腐嗄!)。 而且看累了,盖个章,又可以溜出影城闲晃,随时可再回去观影,是影痴们的幸福地啊。 要提醒的是,我个人习惯搭捷运(芦洲线),在「徐汇中学」站下车,出口右边,徒步十分钟会抵达马路对面的影城。而非按照影城网址建议的「三和国中」站。若要前往,记得先把影城地址记下,免得走错路。 每次回来这里看电影,我会先在步行途中的「慈记房屋咖啡会馆」,喝一大杯现榨的木瓜牛奶,有多好喝呢,嗯,只能说它在我心目中是第一名啦。它们家的肉圆,也挺好吃的喔。 写在这里,是单纯分享我热衷的美食,我和店老板不认识,也无任何利益往来。希望读友们,跟我一样,在看书之余,也能分享到美食资讯,能吃就是福,对我来说,美食是我写稿收工后的大安慰啊。 另外书中提及《洁癖》这首歌,是由五月天跟严爵合唱。(作词:严爵、陈没、阿信。作曲:严爵。) 其余收录在书中的一些咖啡厅路边摊美食等,就不在此详述,上网应该都能找至相关资讯。 至于书中出现的,相关法律资讯,虽询问过专业人士,但还是请大家有法律疑问,请参考专业书籍或询问法律专家,勿断章取义。 对了,如果有人好奇书中「香水柠檬」的气味,当初,单阿姐是在哈肯铺面包店买的,一袋六十元。其他水果摊是否有得买,味道是否一致,我就不知道了。季节性水果,实在很难给你们正确资讯。 过去我常在书中介绍许多私人钟爱的美食或小店,不过台北这几年变化很大,很多店不是迁移就是歇业了,建议读友若要来一趟美食之旅,最好能详查资讯。有时,虽然发现名称跟我书中所写的相同,也是同一家分店,但味道不同不保证一样(纯属我个人体会)。 以上,啰嗦完毕。 祝福大家,多吃多玩,开心度日。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拥抱 上》作者:单飞雪 02、《拥抱 下》作者:单飞雪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