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妻安乐》 楔子一 【楔子 孟婆汤引发的惨案】 空气很清新,微微的花香、淡淡的甜味飘散,山岚弥漫四周,远处青山峨峨,鸟语啁啾,遍地开着淡紫色的小花。 凤天磷双手负在身后,带着几分享受,不疾不徐地走着。 他应该害怕的,但是并不,相反地,他觉得安适舒服,心灵从未这般平静过。 奇怪吗?确实有点奇怪,也许是辛苦得太久,也许是压在胸口的石头太沉重,突然抛却,便感到无比的自在轻松。 他很辛苦,打从出生那刻起就是。 他的母亲以爱为鞭,不断鞭策他向前奔跑,他经常觉得疲惫,几度想停下脚步检视自己的人生,但他只要跑得稍微慢一点,所有人都会告诉他——快一些,绝对不能停下,一停,危险将至。 于是他不停奔跑,不管「超越」是不是自己的意愿,不管母亲的鞭子还在不在身边,在没有外力的鞭策之后,他学会鞭策自己。 这样的他,不快乐。 曾经,有个叫做小六的女子问他,如果不跑了,会怎样? 他不知道,因为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用别人给的答案回答,「伴随身分带来的是使命,我既然要享受尊荣,便得付出辛勤。」 六想了很久,无法反驳,只能带着恬淡温柔的笑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跑。」 那是唯一一个愿意陪他一起跑的女子,之后所有靠近他的女子,都只想分享他的尊荣。 他曾经想过,是不是……如果小六还在,他便不会这般辛苦? 他不知道,因为小六不在了,她走了,再也没有人会紧紧握住他的手。 多年之后,他遇见一个叫做纪芳的女人。 纪芳很特别,她不分享男人的尊荣,她为自己创造尊荣,她不只紧握心爱男子的手,还助他走过最艰险苦难的一刻。 他喜欢她、欣赏她,只可惜她心爱的男子不是他。 他记得的,记得自己站在街边,看着纪芳嫁给他最好的朋友靖王世子上官檠。 阿檠志得意满,他的人生终于得到圆满,但是…… 成全是种高贵的情操,可这样的情操让凤天磷觉得心酸,是不是他的人生只能不断地与喜欢的女子错身? 看着好友坐在马背上,得偿所愿地幸福着,突然,一阵不甘兴起。 他想问问为自己测字的晁准,为什么他的情爱伤人?为什么他的权势只是镜花水月?难道非要逼得他不如归去,清风伴明月,才算结局? 他正愤怒着,晁准就出现了,多么巧合? 凤天磷想也不想,拚命追赶他。 从城里追到城外,他的轻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晁准始终离他十步距离。 然后……他不晓得为什么明明在官道上奔跑着,一个转身,地成山、路成谷,他失足坠跌。 不过这个山谷他喜欢,深吸一口气,这里连空气都透出一股自由惬意,让他每多走一步,心底的疲惫便淡去一分,彷佛走着走着,身上的负担便渐渐变轻,连脚步也轻得快要飞起来。 砰!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撞上凤天磷的手臂。 眼见那是个满脸病态的矮小男子,凤天磷十分不解,这样的病体还能跑得这么快?赶着去投胎? 更奇怪的是,对方见他衣着高贵、气度不凡,非但没有跪下求饶,眼底还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得意。 这样的场景,不在他的经验当中。 男子朝他挑眉,丢下一句,「我先走一步,你随后赶上。」接着很快就跑得不见人影。 他们认识吗?他为什么要随后赶上? 男子的话让凤天磷一头雾水。 摇摇头,凤天磷信步走去,不到半个时辰,他看见一座很长的桥,青玉做的,闪闪发亮的绿映在清澈的河水中,美得令人赞叹。 河里种满莲花,粉的、红的、白的、紫的……各色莲花争相怒放,美不胜收。桥前两侧有一整排屋子,一间接着一间,并排罗列,与莲花一样,红黄紫白,颜色缤纷。 他想直接过桥,可一名男子随即挡在他身前。 那人脸微长,五官斯斯文文的,像个文人似的,脸上带着笑容,说道:「公子,请先抽号码牌。」 什么?凤天磷没听懂。 男子引着他走到一台方形盒子前,「请把您的大拇指压在这里,先做指纹监定。」 凤天磷还是没听懂,但乖乖照着对方的指示做了。 拇指压入红圈圈中,下一秒,方形盒子里面出现一个美得让人惊艳的年轻女子。 她朝凤天磷弯身为礼,说道:「欢迎光临,您的号码是五〇〇六号,目前还有十七位客人在等候区排队,麻烦您稍待一会儿。」 方形盒子跑出一张纸,男子将纸条取下,塞进凤天磷手中,紧接着指引他到休息区,「公子,要茶还是咖啡?茶有宁神茶、清心茶,咖啡有拿铁和美式。」 咖啡是什么东西?凤天磷对新鲜的事一向好奇,当即做出了选择,「给我拿铁。」 「是的,请稍等。」男子离开。 凤天磷挑了张椅子坐下,椅子软软的,很舒服,一坐进去就不想起来。 坐定后,他的拿铁来了。 凤天磷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杯子,白色的,下面还垫着小盘子。 他看一眼杯子里的液体,褐色的,十足十像药汁。 这东西真的能喝吗?他凑近嗅闻,令他意外的是,扑鼻而来的是诱人的香。 他轻啜一口,只觉得味道比想像中好,这个地方相当不错,他很满意。 转头张望,他发现不久前撞上自己的矮小男子。 男子朝凤天磷露齿一笑,「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老天爷公平。」 什么意思?凤天磷听不懂。 男子咯咯笑着,露出满口的黄板牙,自顾自地往下说:「不管是富贵尊荣还是孤贫低贱,唯有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说完,他端起手中的咖啡,朝凤天磷轻轻点头,心道连喝的东西都一样呢! 「死亡?」凤天磷心头微惊,他死了吗? 一口气喝掉咖啡,男子抓抓头发,从上头抓下一只虱子,放在掌心,脏兮兮的手指用力压下,凤天磷几乎听见虱子被碾碎的声音。 「我叫李清,五岁丧父,十岁丧母,祖父养不起我,把我卖进高门大户做奴才,我小心翼翼,对主子巴结讨好,好不容易得到主子看重,让我跟着学写字念书,那时候我心里可得意呢,几十个奴才只有我得到这番造化,心底盘算着,只要够努力,终会有出头之日,可是……你猜猜,我怎么啦?」 凤天磷摇头,他猜不出,但看李清这副狼狈模样,肯定事与愿违。 「我的主子霸人妻子、杀人丈夫,事情闹大,对方死咬住不放,拚着不要命也要告上官府,主子见事情摀不住了,竟推我去顶罪。官府大人收了主子千两纹银,判我流放,这一去便是永无止境的苦役,天天重复。 「我每天都高声大骂那不公道的贼老天,不是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吗?不是说为恶者必有天罚吗?怎么我一生正直谨慎,助人为善,竟落得如此结局?不过……你看。」李清打开掌心的纸条,乐滋滋地说着,「我的号码牌是紫色的,下辈子我将会出生在富贵世家,这是老天爷还我的公道。」 紫色代表富贵世家?凤天磷打开纸条,上面的颜色是…… 楔子二 李清瞥了一眼,解释道:「蓝色的,不算太差,你将会出生在平民百姓家里,到时看你遇上什么样的父母,就会决定你将过什么日子。」他见凤天磷满脸郁色,好意地压低声音,安慰道:「看到我旁边那个妇人了吗?我瞄到她的号码牌是黑色的,她会堕入畜牲道,以后当猪当鱼,任人宰杀。」 「你怎么会知道?」 他指指前方,「刚刚带我们去机器前做指纹监定的男子,他是我们村里的人,我当主子的贴身小厮后攒了点钱,那时他娘病得下不了床,没钱可医,是我给他银子的。瞧,善有善报,他还我恩情呐。」 凤天磷有些难以置信,所以他果真死了?因为他没行善助人、没有做够好事,所以他要死了,变成平头百姓,重新开始? 不要,他还没有活够,他只承受了尊荣带来的责任辛劳,还没有享受过人生! 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着,就算不能当皇帝,就算与喜欢的女子失之交臂,就算未来和他计划中的不一样,他也不要死! 见凤天磷一脸的郁气,李清用肮脏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难过啦,人终要一死。」 这种话对凤天磷不是安慰,而是落井下石,他冷眉一竖,重重吸气。 见他如此,李清再度凑上前,指指右前方一排小房子,低声问:「你真的那么不想死?」 废话!凤天磷瞪着李清,像他这样坐拥锦绣富贵的人,谁舍得死? 「好吧、好吧,我偷偷告诉你,附耳过来。」 凤天磷嫌弃地看着李清酸得发臭的脏脸,暗道谁敢附耳?不过想到李清知道的消息比他多,他只能咬牙强忍,心不甘情不愿地凑过去。 李清见他妥协,得意地挑眉,之后道:「如果你运气好一点,轮到六号屋子的话,那里头的孟婆刚上任不久,没经验,心肠又软,经常做错事被罚,你就闹闹她,听说有人把事情闹大过,最后就不必死了。」 这样……也行?凤天磷望向李清。 他拨开枯黄的头发,笑得眼尾拉出十三、四道横线,噘噘嘴、学小姑娘的模样,压低声音说:「我那个同村人知道我迫不及待想重新投胎,才会告诉我这个消息,你试试吧!」 凤天磷点头,「多谢。」 「不客气、不客气,我天生喜欢帮助人嘛。」李清笑咪咪地摸摸紫色号码牌,暗暗猜想着,不知道下辈子会变成什么?皇帝、太子、皇子,还是高官权贵?真是令人期待呐! 这时,广播器里传出叫号声—— 「四九九八号,请到十八号柜台。」 李清身子一跃,向凤天磷挥挥手,眨眨眼,笑道:「我先走罗!」话落,他踩着轻快的脚步,挂起幸福的笑容,走向编号十八的屋子。 凤天磷看看左右,那名准备入畜牲道的妇人不在了,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领了号码牌坐进来。 他斜眼瞄人,左边老头的号码牌是黄色的,右边妇人是绿色的,颜色不少,若能事先知道什么颜色代表会转世得如何的话,是不是可以藉着贿赂,拿到一张最优的? 就在他满脑子胡思乱想时,广播器传来声音—— 「五〇〇六号,请到六号柜台。」 六号?果真是六号!他的运气真好。 凤天磷站起身,仰头把咖啡喝光,将杯子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摆,也踩起轻快的脚步,挂起幸福的笑容,朝标着六号的屋子前进。 他打开门,没想到外面看起来小小一间,里头空间却不小,一张狭长的桌子,两边摆着椅背上刻着葡萄的木头椅子,桌子旁边有一个相当大的立柜,里头横插着一瓶瓶不同颜色的饮料。 桌子后方端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她长得很清秀,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大,眉毛浓,嘴巴小巧而鲜红,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两耳的耳垂处各有一颗如血似的鲜红小痣,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戴了耳环。 凤天磷最喜欢她的眼睛,清澈干净,带着与世无争的恬然淡定,像……他的小六似的。 女子起身欠身行礼,「您好,我是六号孟婆,今天由我为您服务,请把号码牌给我。」 孟婆长这样子?他还以为孟婆是又老又丑,皮肤皱得像巫婆、形象不堪入目的老太太,这样才会吓得别人迫不及待喝掉孟婆汤,早早去投胎,不是吗? 凤天磷把号码牌交出去,脸上凝着寒意,心里盘算起,要怎么个闹法,才能闹到不死? 六号孟婆眼含笑意,说道:「我们先来回顾您这辈子。」 她的手挥过,木头桌面上出现一个二十寸大的萤幕,上头出现画面,只见一个长相艳丽的女子被扶进产房里,伴随着呼叫与呻吟,凤天磷出生了。 他聪明颖慧,可爱漂亮的小模样深得皇帝宠爱,皇帝经常将他抱在膝上看奏摺,父子俩的感情浓厚。 他是个小霸王,人人都让着他,小时候的他像只小兽似的,到处横着走。 他遇见贺将军的女儿,她天不怕、地不怕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不喜欢被人如此对待,就不该这样对待别人……」 萤幕里的他从出生到一岁、两岁……一路成长,有些场景他记得,有些早已忘怀,再次回忆,心底有着形容不出的感受。 谁说他没享受到这个身分带来的幸福?谁说他的生命中只有责任与负担,没有快乐愉悦?都有的,只是年代久远,他忘记了。 他看得相当认真,脸庞浮现难得的温柔,心中感触无数,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六号孟婆望着他的表情,微微笑着。 这样的人生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她起身,从架子上抽出一支蓝色包装的瓶子,慢条斯理地打开,倒进马克杯里,清水上头浮着一圈淡蓝色的光晕。 她把水推到凤天磷跟前,柔声道:「喝了它吧,遗忘过去的一切,走向下一段旅程。」 凤天磷定眼看着眼前的茶水,暗忖,这就是所谓的孟婆汤? 温柔瞬间瓦解,他恢复冷漠严肃。 他不要死,他还没活够。 想也不想,凤天磷把孟婆汤往前一推,推到孟婆面前。 「怎么了?」六号孟婆不解,满脸疑惑地望向他。 「不喝。」他说得斩钉截铁。 「意思是……您想要保有这辈子的回忆,进入轮回?公子,不瞒您说,有人这样做过,但事实证明,「遗忘」是老天爷赐与新生之人最好的礼物,遗忘过去,重新开始,放下执念,心锁解开,您才能享受全新的人生。」孟婆六号苦口婆心地劝着。 但凤天磷十分硬气,「说不要就不要!」 六号孟婆没想到他会这样固执,只能继续好声好气、以顾客为尊,询问道:「公子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如果您信任我的话,我可以帮您查查生死簿,若是上头同意,我会试着安排你们一起投胎。」 「我不喝!」他再次重申,气势强大,摆出皇子的谱。 他这样,立刻显得她气弱,「可是,每个人进来这里都要喝的啊。」 「证据。」 「什么证据?」 「有什么可以证明,每个进来的人都有喝?你刚刚不是说,有人曾保有这辈子的回忆进入轮回吗?」 意思就是有人没喝、没遗忘,或者……没死成,是不是? 六号孟婆垂下眼。 唉,是啊,就是有人这么做,她才会被处罚…… 楔子三 看见她沮丧的表情,凤天磷皱起眉头,「确定有这种事,我不是首开先例?很好,我要走了。」 不行!他这样走出去,她会被记大过一支,她已经累积两好三坏……呃,不对,是两大过、三小过,再一个小小的小过她就会被开除。 孟婆的工作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至少吃得饱、睡得好,工作压力不太大,退休之后还有足够的退休金,让她不会变成下流老鬼……不要这样啦,她想保有这份工作。 想到这里,六号孟婆冲出自己的位置,在凤天磷握住把手、准备开门时,用力拉住他另一只手,苦苦哀求道:「没喝孟婆汤,你不能出去啊!」 「我为什么非要喝孟婆汤?」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当初面试时,主考官说:「让亡灵喝下孟婆汤,抹除前世一切,这是很简单的工作,只要智商在六十以上,都可以完成任务。」 可这么简单的任务,怎么到她手上就难上加难? 「你的工作关我什么事?我有拿到你的月俸吗?」 「要不,我这个月的薪水分你一半,你合作一点,把孟婆汤喝下去好不好?」 果然没有经验,随便唬两句,她就吓得脚软。 凤天磷冷笑一声,「你在污辱我吗?那点钱我看得上眼?」 也是……人家前辈子是皇子,怎么看得上她这个小小阴间公务员的微薄薪水?她道:「要不,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喝孟婆汤,我会尽力解除你的困惑。」 他会告诉她,他不想死、不想投胎?他有这么笨吗?这话一出口,谁晓得会不会从哪里冲出两个阴间侍卫,直接把他抓起来,往地狱里扔。 「因为很难喝。」 很扯的藉口,但她还真的相信。她看一眼淡蓝色的水,支支吾吾地说:「不、不会很难喝吧。」至少比黑色的要好一百倍。 「你喝过?」他从鼻孔喷出一股冷气。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不难喝?谁告诉你的?没有根据的话,你怎么可以说得振振有词?这是欺骗!上头有告诉你可以欺骗顾客吗?」他一句接一句,咄咄逼人。 六号孟婆被他一路逼、一路逼,直到被逼到墙角去。 她知道自己应该强势一点,凶狠一点,很多鬼都怕这一套,可是她天生性格懦弱啊! 深呼吸、提起气,她才要挤出两句话,没想到凤天磷那两颗天生就很凶的丹凤眼往她脸上一扫,她刚鼓起来的气势立刻消退,到最后,只剩下干巴巴、很弱的一句话,「不然你要怎样才肯喝?」 「你喝一口,我就喝。」 「上面有规定,孟婆不能随便喝客人的汤,会被客诉的。」 「是我叫你试味道的,我会客诉你?你有没有脑啊?」他大翻白眼。 这话……倒是有理。六号孟婆叹气再叹气,叹过第三口气后,她说:「好啦,我喝一口,你一定要把剩下的都喝掉喔。」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六号孟婆盯着强势的凤天磷,端起孟婆汤,打定主意装腔作势,假装喝一口就好,没想到杯子才刚到嘴边,意外就发生了。 她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下巴被人用力一掐、闭不上了,杯缘往嘴唇一靠,下一秒,整杯汤全进了她的肚子里。 凤天磷十分满意,扬眉问道:「孟婆汤没有了,我能走了吗?」 六号孟婆傻傻地看着手中的杯子,还在思考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是孟婆汤很快就发挥效用了,她从最近的事情开始遗忘,忘记喝下汤的是自己,但她还记得…… 「你可以离开……等等,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喝汤?」 凤天磷笑了笑,凑近她耳边,嘴角贴上她耳垂上那颗红痣,低声说:「因为我不想死,不想过奈何桥,我想返回阳间,继续我的人生。」 话音才落,突然间,喔咿喔咿,警铃大响。 凤天磷发觉不对,转身想跑,没想到六号孟婆却死死拉住他的衣袖,笑容可掬地说道:「嗨,您好,我是六号孟婆,今天由我为您服务……」 他急着甩开她,但是更快地,两个主管级的人物领着四名阴间侍卫进入六号屋,只消一眼,所有人就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唉,丫头又闯祸了。黑无常心疼地看着六号孟婆。 他错了,她心肠软、好说话,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当孟婆,只是……自己的女儿,他怎么能不留在身边多看顾? 白无常看一眼好朋友,知道他舍不得,可事到如今,再疼也得放手让她下去历练。 他问道:「你说怎么办?」 黑无常本来就长得不好看,眉头一垂,看起来更吓人。 「还能怎么办?两大过、三小过,现在又喝下孟婆汤……」他看一眼凤天磷,恨得牙痒痒。 怎么走到哪里都躲不过这个臭家伙?凤天磷是出生来克他的吗? 「别担心,等她功德圆满,咱们再让她——」 白无常话还没说完,黑无常便道:「到时候再说,这个家伙才是大麻烦。」 凤天磷的寿命未到,谁晓得他是怎么搞的,竟闯到阴间报到,他们及时发现问题,急急忙忙来寻人,没想到会遇到这种场面。 「什么麻烦?根本不关我们的事,是他自己没死就闯到咱们阴间来,赶出去就是。」白无常没好气地说。 手一挥,四个阴间侍卫冲上前,不由分说架起凤天磷,要把人往外赶。 这会儿凤天磷心定了,因为他听到关键字——他没死! 没死?太好了,没死就好,他还没活够,他还想回去当三皇子。 他由着对方架起自己,配合着往外走。 但黑无常怒气冲天、心有不甘,立刻叫道:「等等!」他端起六号孟婆喝过的杯子,重新注满淡蓝色的水,冷笑说:「阴间人力吃紧,训练一个能独立作业的孟婆不容易,你一下子就折损咱们一员大将,你说怎么办呢?」 哇咧,这么好糊弄的孟婆也算得上一员大将?阴间有这么缺人才喔? 凤天磷很想反驳他,但是细想,何必这时候逞口舌之快,能够尽快脱身才是正理。 白无常看一眼黑无常,心知他想公报私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阻止,任由他往凤天磷嘴里灌进孟婆汤。 这会儿凤天磷确定了,阴间人物不是每个都像六号孟婆那么肉脚,至少这位黑无常不管是等级还是法力,都比六号孟婆厉害很多,因为他什么都没做就被定住了。 他不想张开嘴巴,嘴巴却自动自发张得很开,然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杯淡蓝色的水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本来想发脾气,却发现六号孟婆没骗人,这茶水味道不差,带着甘甜,喝下去后口齿生香,比雨前茶更好…… 凤天磷被架出去了,白无常转头看看六号孟婆,心道可惜,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又得下去受轮回之苦。 处理掉凤天磷,黑无常望向六号孟婆,满眼慈爱,用醇厚的嗓音问:「小六,还记得我吗?」 六号孟婆摇摇头,脸上笑容可掬,甜甜憨憨地,傻得招人疼。 黑无常说:「你就要去投胎了,我送你一个礼物,说说,想要什么?」 六号孟婆看着黑无常,拉起他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 「你要这个?好,给你。」 语音刚落,他的手掌轻轻摸着她的头,倏地,一阵金光闪过,她的笑容隐没在光芒中。 第一章 【第一章 人鬼一家亲】 柳叶村是个不大的村子,离京城不远,搭马车的话,半个时辰就会到。 这里的居民不到百户,但人情味很浓厚,家家户户守望相助,互相扶持,因此姜羽姗一眼就喜欢上这里。 两年前她刚及笄,满心期待准备嫁给表哥贺青桐,成就一桩好姻缘,孰料贺青桐家道中落,姜家两老疼惜女儿,不愿女儿下嫁。 她不肯违背誓言,咬牙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一世清贫,我也认。」 然而姜羽姗是嫡女,她爹爹是四品官,结亲结的是秦晋之好,怎能由得她任性? 不得已之下,她哭闹、绝食、上吊,什么激烈的手段都做过。 姜母心疼她,想着比起没命,穷困又如何?最后违反丈夫的心意,偷偷塞了银票,助女儿离家出走。 就这样,姜羽姗和贺青桐来到柳叶村。 两人恩爱,情深义重,夫妻间的感情与和谐,让不少人羡慕。 定居柳叶村后,姜羽姗拿她娘给的钱买房买地,男耕女织,生活不富裕却也过得去。 贺青桐有志气,深知耕种一辈子田无法让自己与下一代翻身,且振兴贺家是他的终生志愿,因此他向妻子借钱买下一批绸缎与饰物,跟着商队到远方做生意。 商队的规矩是一辆马车三十两,有几辆车跟着商队走就缴多少钱,商队会请镖师护着,一趟约莫三到五个月的时间,路途中有四个定点,商人们可以在每个定点卖货、进货,这时候就要看每个人做生意的本事了,有人一趟路下来可以赚上几千两,也有人把本钱赔个精光。 虽然有镖师相护,可途中还是不免会遇上危险,若是碰到山匪、盗贼,很可能连性命都给交代进去。依姜羽姗的意思,最好是守着几十亩田,一家子平平安安的,能过上小康生活就好,但她明白,自家男人志向远大,身为妻子的她岂能阻挠? 所幸贺青桐很有些本事,第一趟出去,不但把跟妻子借的钱给还清,还赚回将近千两银子。 时隔近半年,他又出第二趟远门,姜羽姗日日倚门相望,盼着他回来。 丈夫出门已经整整六个月,只寄了一封信回来,她心里着急啊,眼看着肚子一天大过一天,第一次当娘,总希望丈夫在身边。 即使丈夫出门前已经请托左右邻居多方照看,张大嫂也允诺,若孩子提早出世会帮忙坐月子,可……丈夫不在,她就是心慌啊! 这天清晨,天空刚翻起鱼肚白,一阵疼痛让姜羽姗从梦中惊醒,她吓坏了,强忍过第一阵疼痛后,勉强支起身子下床,出门喊来张大嫂。 柳叶村是个人情味浓厚的村子,张大嫂知道姜羽姗要生了,吆喝一嗓子,附近的大婶、大娘全跑过来帮忙,烧水的、铺床的、拜床母的,还有些人负责陪着姜羽姗说话、安慰她,或是按摩她的腰肩、让她放松心情,大伙儿忙成一团 看着一个个经验老道的妇人,她不安的心情安定几分。 黄昏将至,几个妇人先回家整治饭菜,临出门前交代,「张家的、李家的,你们在这里守着,家里甭担心,我们会把饭菜送过去,饿不着你们家男人。」 张大嫂回话,「王婶,我家阿孝跟他爹到田里做事,若家里没人……」 「知道、知道,我会让小二子去喊他们父子俩回来吃饭。」王婶笑着应声。 满村子上下,人人都羡慕张家得了个好儿子,张阿孝是个再孝顺不过的,当年才三、四岁吧,别的孩子只知道玩,他已经懂得到田里帮忙收拾野草。 大伙儿问他,「你不喜欢同小伙伴们玩吗?」 张阿孝奶声奶气地回答,「我帮着爹娘多做一些,爹娘才不会太累。」从那之后,张阿孝成为村子长辈交口称赞的模范。 妇人们离开后,张大嫂坐在床边,拍拍姜羽姗的手背安抚着,「别担心,你家男人要是知道你生孩子了,恐怕大半夜飞都要飞回来。」 李嫂子也笑道:「可不,你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来,有张大嫂在呢,她会教你生个像阿孝那样的好孩子,往后你们夫妻一辈子都不愁啦。」 张大嫂被夸得笑弯了两只眼睛。 姜羽姗也笑了,附和一句,「我要是真像张大嫂那样好命就好了。」说着,眉心一皱,肚子又是一阵巨烈疼痛袭来。 张大嫂走到床尾,往她张开的腿间看去,安抚道:「别急别急,慢慢来。」 之后折腾不到半个时辰,响亮的婴儿哭声响起。 张大嫂处理一番,把洗好的婴儿抱起,爱不释手,称赞道:「是个漂亮的姑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娃儿,比咱们贺家妹子还漂亮呢。」 李嫂子接话,「是啊、是啊,欸,你瞧瞧她的耳垂!」 张大嫂靠近看了看,满脸稀奇,「咦?两边都有!贺家妹子,你女儿耳垂各有一颗红痣,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戴了耳环呢。」 李嫂子乐得说:「这娃儿肯定来历不凡,不知道是哪里的星宿下凡,贺家要发达了,快给我抱抱,我要沾沾喜气。」 张大嫂把孩子递过去,坐到床边说:「先开花、后结果,凑成一个好字,贺家妹子命好着呢。」 姜羽姗疲惫不已,知道是女娃儿时,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可听见两人的话,嘴角微掀,「抱给我看看。」 张大嫂接过孩子,刚抱着小婴儿往姜羽姗身边移动,门口便冲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定睛一望,竟是离家半年多的贺青桐。 「羽姗,我回来了!」他激动地上前握住妻子的手。 心心念念的男人终于出现,姜羽姗再也忍不住泪水,呜呜哭个不停。 张大嫂急忙嚷嚷,「别哭,在坐月子呢,哭坏眼睛可不划算。」 贺青桐手忙脚乱地为妻子抹去泪水,说道:「对不住,你受苦了。」 姜羽姗摇摇头,指了指张大嫂的怀里,柔声道:「这是我们的女儿。」 哭声响亮的女娃儿在看见父亲那刻笑了,原就是个漂亮婴儿,这一笑更是好看得让当爹的看花了眼。 张大嫂道:「瞧瞧,多聪慧的丫头,才张眼呢,就晓得爹回来了。」 满屋子里没有人知道,女娃儿视线对着的不是她的亲爹,而是跟着贺青桐进屋的高大男人。 他有张黑脸,手里拿着粗粗的锁链,严肃的面容在对上女娃儿时绽出笑容,一脸的温柔可亲。 贺青桐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笑说:「宝宝真聪明,爹给你取名贺孟莙好吗?我的小孟孟。」 看着黑无常,孟孟乐得挥动手脚,逗得她爹娘都笑了。 李嫂子道:「看看,咱们孟孟喜欢呢!」 逗弄了一会儿,张大嫂和李嫂子退出房间,将屋子留给一家三口。 她们走到院子,只见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皎洁的月光照在贺家门庭。 鼻子很灵的张大嫂说:「这是什么味道?真香,是桂花吗?」 李嫂子认真地闻了闻,有些不解地道:「怎么会,还不到桂花盛开的时节……」 两人朝种在院子东边的桂花树走近,上头的桂花竟然一簇簇争先恐后似的争相绽放。 张大嫂握住李嫂子的手腕,惊呼出声,「这娃儿莫非是……」 「星宿投胎?观音菩萨座下的玉女?」李嫂子接话。 「肯定是,否则怎么会出现异象?」 「走,跟大家说说去。」 两人笑盈盈地往外走。 看着她们兴奋的背影,手指头正在桂花丛间点点弄弄、点出一丛又一丛盛开桂花的白无常叹气,朝屋里瞄了两眼,低声嘟囔,「黑面仔把女儿给宠上天了,下辈子我要当他儿子。」 白无常翻翻白眼,懒了,手一挥,满院子的桂花盛开,接着纵身一跳,窜上屋顶,仰头对着月光躺下。 白无常抓抓脑袋,对黑面仔女儿这事,他有许多地方弄不懂,不懂上头为啥要特别交代,硬是把丫头出生的时日往前推十六年。照理说犯了事、孟婆汤喝过,直接入轮回得了,又不是重生,干么启动时光轮? 他不信这是黑面仔运作的,那家伙还没这么大的本事能与上头的人勾搭上,既然不是黑面仔,那又是哪位上司的主意? 他更不懂凤天磷怎么会被关在「留室」中等待,是让凤天磷等待什么呢? 第二章 唉……最近的天机是越来越难以参透了。 孟孟从屋外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把五彩缤纷的野花,一路走一路笑着,侧耳倾听小女孩的抱怨。 「我挺生气的,他们怎能这样对待我娘呢,我娘是个大好人。」 「我爹说了,这世间本来就不公平,好人不见得会被善待,坏人也不见得会有不好的下场。」孟孟口齿伶俐地说着。 柳叶村的人都说,孟孟是天上仙女来投胎,张大嫂还笃定地说:「她就是观音娘娘座下的玉女,不信?去京城的观音庙看看,那个眉眼鼻唇,简直一模一样。」 为了她这句话,还真的有人刻意跑一趟,特地进城瞧瞧。至于像不像,见仁见智,各有各的说法。 但有一件事是村人们公认的——孟孟是个惹人疼爱的小丫头。 她既体贴又温柔,说话软软甜甜的,最是会哄人。 孟孟性子淡淡的,不与人争执计较,好东西被抢走也只是乐呵呵地笑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傻,殊不知她心头清楚得很,小小年纪便懂得与人为善。才五岁,这丫头就会说:「人生难得糊涂,处处斤斤计较,能计较出一世荣华吗?不如宽容豁达,图得一世安宁。」 瞧瞧,这是五岁丫头能说出来的话? 贺家夫妻把孟孟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实在是这些年,贺青桐待在外头的时间比在家长,两夫妻再没生下一儿半女,指望全落在她身上了。 当年孟孟出生后,贺青桐又跟着商队出去做买卖,原本三、四个月就可以返家,那次硬是拖过大半年,回来之后众人方知他那次多跑了两个点,还到东北山区走一趟。 贺青桐本来只想采买些药材返京贩售,没想到一群人兴起吆喝,跟着采药人往山里走,竟让他意外得到一株百年人参。 这趟出门,他足足挣回将近五千两。 贺家大发财,买田买地当起佃户,也盖起大宅子,几年下来累积了两、三万家产,变成柳叶村的富人。 村里有几个年轻人见这条出路不错,也跟着他进商队。 做生意讲究眼光,虽然村中的小伙子没办法像贺青桐那般赚得盆满钵满,但比起种田卖粮,更容易改善家中环境。 贺青桐的成功,村人看在眼底,虽羡慕却不嫉妒,他们相信那是孟孟的功劳,谁让人家生了个神仙女儿,贺家有老天爷眷顾着呢? 「难道我要眼睁睁看那些恶人欺负我娘?」小女孩不同意孟孟的话。 「不然你能做什么?」孟孟反问。 倏地,小女孩垂下头,扁起嘴,不说话,过了半天才道:「孟孟,真的有神吗?」 「有没有神我不知道,但肯定有鬼。」她朝小女孩努努嘴。 女孩失笑,对啊,她就是。「是不是只要努力修练,就会变成神?」 「你想变成神喔?」 「对啊,我要修理欺负我娘的坏人。」 孟孟摇头,认真回答,「那些个欺负人的,也许有他们的委屈,天底下的事难说得很,就算他们真是恶人,生命到尽头总会论功过,自己的罪孽只能自己承受,你何必插手。」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进家门。孟孟说得认真,没发现自家爹娘在厅里,直接领着小女孩往屋里走去。 看着孟孟又在喃喃自语,还说得有声有色、表情丰富,彷佛身边真的有个人似的,姜羽姗心头沉重,转身对丈夫说:「孟孟又这样了,可怎么办才好?」 孟孟状况不对劲,还是张大嫂先同她提起的,李嫂子让她带孟孟去庙里拜拜,就怕小孩子眼睛干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她带孟孟去了,也点油灯、请大师护持,该做的事全做过,可情况一直不见好转,孟孟依旧经常自言自语。 贺青桐明白情况不对,但他不愿妻子担心,安慰道:「别想太多,孟孟只是太寂寞。」 「怎能不想?年纪越大,这种情况越严重。」女儿老是对着空气说话,看得人心慌。 「要不,咱们加把劲,给孟孟生个弟弟或妹妹,有人陪着,她自然不会老想着不存在的小玩伴。」他故作云淡风轻,实则已经心里有数。 前些天贺青桐发现女儿会读书写字,他以为是妻子教的,没想到妻子却对他说—— 「你是不是该给孟孟启蒙了?虽说是女孩子,可能认点字,多少有些帮助。」 不是妻子,那会是谁?能看懂架子上的书,代表孟孟认得的字不会少。想了想,他关起书房,把女儿抱在膝上问话。 孟孟泰然自若地回答,「是文举人教的。」 村子里哪来的文举人? 他又问女儿文举人住在哪里、是个怎样的人? 文举人,二十七岁,生于裕县,前年进京赴考,却因半路感染风寒,来不及参加会试便客死异乡,有好心人捐棺,草草将他安葬。家乡的妻子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死去,只道他发达了,不认旧人。 他努力教导孟孟读书识字,只想她早点学会写信,把他的消息捎回老家。 五岁的孩子怎么诌得出这样的故事?怕是连会试是啥都不晓得,因此贺青桐信了女儿的话,当即写下书信一封,雇人前往文举人家乡,约莫再过几天会有消息传来,如果证实真有此人,那么…… 女儿这样的能力会不会成为旁人眼中的异类?会不会让旁人害怕,甚至排挤?不行,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必须想想办法。 「生个弟弟、妹妹能改变吗?」姜羽姗问。 「当然,我小时候也经常这样,吓得我娘带我到处拜庙。」 贺青桐轻松的口吻让姜羽姗放心,嗔道:「原来女儿肖了你。」 「不肖我,要肖谁?」 「不公平,是我给她把屎把尿的,她却像了你。」姜羽姗觑丈夫一眼,娇嗔着。 「要不,这回生个儿子,性子像你,行不?」他挑眉。 「这种事还能先定呀?不过如果是儿子的话,我要他像你……」她笑望着丈夫,脸上带着羞涩。 贺青桐把妻子揽在怀中,能娶到她,是他的福气。 半个月后,一个自称惠致禅师的和尚进到柳叶村,一身仙风道骨,看起来就是个得道高人。 他念了几声佛号后说:「我发现村中有紫色祥气,特来一观。」 这一观就观到贺家,他身后跟着几十个看热闹的村人,大伙儿全想知道是哪儿来的祥瑞之气。 惠致禅师初次踏进贺家,竟就熟门熟路地往孟孟屋里走。 正在帮孟孟穿衣服的杨婶吓一大跳,但孟孟却不惊不惧,张开清澈大眼,甜甜地笑着。 惠致禅师走到床边,抱起孟孟,让她坐在自己膝间,摸摸她的头,问道:「小丫头,你是不是经常看见死去的人?」 此话一出,村里的人都被吓着了,想着原来孟孟是真的看得见,而不是被冲撞。 孟孟没注意到村人表情,只是点点头,直盯着惠致禅师,对他的长胡子感兴趣极了。 「丫头,这是观音娘娘与你的本事,你得善加利用,好好渡化那些鬼魂,替自己造善业,为村人添福分,懂吗?」 孟孟乖巧地点头。 「好孩子。」惠致禅师拍拍她的背,从怀里掏出一枚刻着观音像的白玉坠子,挂在她胸前,嘱咐道:「这是你师父,好好戴着,不可轻易离身,遇到困难时,观音菩萨能为你解厄。」 他谆谆教诲了好一番才起身离去。 惠致禅师来得莫名,去得奇妙,没有人弄清楚他是从哪儿来的,但却从此更加认定孟孟是观音座下的玉女。 孟孟看着手中的荷包,不太行呢,难怪娘老是叨念。 不过这会儿娘没心思管她,娘的肚子大了,村里的婶婶、奶奶都说,娘的肚子圆圆的,里头装的是个妹妹。 但……才不是呢,于叔说了,是个男胎。 于叔是她在几个月前认识的,爹给文举人家里捎了信,家人把他的屍骨带回家乡那天,他来向她告别时,领着于叔来了。 于文彬,十八岁,是个大夫,家学渊源,从小便展露出对医术的天分,还得高人指点,习得金针之术,家里经营着京城里最大的医馆——济善堂。 于文彬本是自家祖父指定的接班人,但几房叔叔伯伯、堂哥堂弟明里暗里地相争,他尚未接班先死于非命。 第三章 于家对子孙要求,凡习医者,每年须得在外游历半年,到处行医治病,返京后再将所学所得授予族中子弟。 那回于文彬与堂弟于文和结伴游历,半途却被堂弟所害,心知堂弟觊觎他的金针之术,他硬是在后一刻将秘笈销毁。 他有余愿未了,迟迟不愿投胎,最后在文举人的「介绍」下找到孟孟,留下来耐心教导她医术,想要把自己的一身医术悉数传给她。 「花时间绣这劳什子,不如把医书好好背一背。」于文彬瞪她一眼。 他性子有些古怪,许是早慧天才都有这点毛病。 孟孟笑说:「知道,但娘那里总得交代一下。」她把荷包往于文彬跟前晃两下,问道:「于叔,怎么办,我的手这样钝。」 于文彬向来是他可以嫌弃孟孟,却不允许旁人嫌弃,就是她自己也不成。 他忙辩驳,「谁说的?等你大些,我还要教你针灸呢,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的手多巧。」 「谢谢于叔,您真好。」 她甜甜软软的声音,能把人心都给化了,于文彬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作不出。 「快去,交了差后快点回房,我教你认认药材。」说着,他在心底盘算,后山有许多药材,得让孟孟挖回来养,行医者必须对药材有足够的认识。 「好,于叔等等,我马上回来。」孟孟拿起荷包飞快往厅里跑去,比起女红,她更喜欢医道。 贺家不大,只有两个院落,贺青桐夫妻和孟孟各占一个院子,前面有个大厅用来专门接待客人,后面有厨房和下人房。 几年前,贺青桐买回一家人——杨叔、杨婶及他们的儿子、女儿。杨叔负责对外,杨大哥跟着贺青桐,杨婶专管厨房,两个女儿瑷瑷、妞妞则分别伺候姜羽姗和孟孟。 贺青桐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不多,五个下人就足以把家里照顾得很妥当。 这会儿姜羽姗肯定在大厅里看帐,现在正是秋收时节,今年庄子上的出产颇丰,贺家又将添一笔进帐,她是个稳妥人,绝对又会拿去买田。 孟孟加快脚步往大厅跑,脚才刚踏进门槛里,就看见自家爹爹的背影。 她兴奋地冲上前,扬声大喊,「爹,您回来了?快,瞧瞧我给您绣的荷包!」 孟孟一心想炫耀,赶忙把荷包递到父亲跟前,可是下一刻,她的笑容凝在嘴角,喜悦被哀愁取代。 她张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贺青桐,一瞬不瞬,慢慢地,泪水在眼底凝结,豆大的泪水随着她轻轻摇头的动作下坠。 贺青桐笑道:「我们家孟孟,真的看得见呢。」他的笑容里带着浓浓的哀愁、心疼与不舍。 他想把女儿抱起来,举得高高的,像过去每次回家时那样,可是现在……他不能。 「爹,为什么?」孟孟的泪珠子一串串落下。 前一封信里不是才说中秋过后一定可以回来吗?为什么会这样?她舍不得吃月饼,存着、积着,想把爹爹最喜欢的豆沙月饼留给他,但他再也吃不到了吗? 女儿是个淡定性子,她少喜少忧,不像孩子似的喜欢大哭大笑,没想到……他会让女儿哭成这样…… 贺青桐哀伤地望着女儿,心揪成团,只能强压下心中的痛苦,哄道:「孟孟别哭,我的小孟孟笑起来最漂亮了。」 「爹,你是怎么了?」 他缓缓叹气,「爹遇上瘟疫肆虐,一个商队死去十几个人。对不起,爹错了,应该听你的话,留下来陪你娘生妹妹的。」 孟孟擦了擦眼泪,摇摇头,「是弟弟,不是妹妹。」 「那个……是于大夫告诉你的?」 「对,于叔说娘的身子很好,弟弟很健康。」 贺青桐出门那天,孟孟像是有预感似的,紧紧拉住他的手,要求他留下来陪伴娘亲。 货物已经置办好,商队也在路上等着,一向乖巧的女儿突然固执起来,让两夫妻很为难,最后是于大夫说娘身子好、胎儿也健康,她才不再坚持,没想到……她的预感从没出过差错。 「这样的话,爹就能够放心了。」 「可是……没有爹爹,家哪还像家?」爹活着,就算不在家,至少还能盼着、想着;爹不在了,她和娘要盼什么? 「所以往后孟孟要更勇敢坚强,当娘的支柱。」 孟孟摇头又点头,她见过很多失去亲人的鬼魂,却不知道亲人在失去他们时有多痛,现在她明白了,那种痛像是有人拿把锥子拚命往胸口戳,疼痛一阵强过一阵,彷佛要把人的心给捶烂似的。 「娘给爹做了很多面。」她哽咽道。 「是吗?一定很好吃。」 「娘说要等爹回来,给弟弟取名字。」她一句句说个不停,生怕不说,往后就没有机会同爹爹说话了。 「爹不取,留给孟孟取好吗?」 她用力摇头,啜泣着喘不过气,用力吸了吸鼻子才道:「娘说,等这趟爹回来,咱们拉一车子礼物回外祖家,让外祖父、外祖母晓得他们的女儿没有受苦,爹爹是个再好不过的女婿。」 贺青桐无声叹息,娘家是妻子的遗憾,她好面子,总想着要荣归故里,却没想到……他后悔了,应该早点为妻子做这件事的。 「乖孟孟,别哭,先听爹说话,好吗?」 她用力点头,可是怎么办得到啊?心那么痛、头那么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把她的灵魂和身体剥离。 孟孟泪水掉得更凶,无止境的哀恸让她认识什么是痛不欲生。 「明天你杨大哥就要到家了,他会带回爹挣的七千六百两银子和爹的骨灰,你告诉你娘,就在柳叶村寻一块地把爹给埋下吧,那块地要够大,往后……等时间到,我想跟你娘一起长眠地下,懂吗?」 除了哭泣外,孟孟再也发不出其他声音,她一面哭,一面点头,斑斑泪珠在脸上划出一道道伤心的痕迹。 「你娘心疼爹爹,爹不在,她肯定会生病,孟孟要多陪娘,帮爹照顾弟弟,好不好?等我们家孟孟长大,要寻一门好亲事,挑夫婿不必挑高官厚禄,但要一心一意待我们家孟孟,不可三妻四妾,非要寻到这样的男子才能嫁,明白吗?」 听到贺青桐的每个问句,她都不断点头,心中扭绞着,痛苦不堪。 她泣不成声,「爹,孟孟、孟孟害怕。」 可不是吗,才五岁的孩子,怎么教她面对生离死别?是他太残忍。 他只能安抚道:「别怕,无论爹在哪儿,都会看顾你们,知道吗?」 她猛摇头,哭得喘不过气,「我不想爹死,不想看不见爹,爹……你不要死,好不好?」 贺青桐也哭了,与女儿泪眼相对。 可他能怎么办?稚嫩的孩子、柔弱的妻子,倘若有一点点的可能,他都不可能舍得抛下她们。 「孟孟要记得喔,冬天别老是玩雪,你不爱喝黑糊糊的汤药,对不对?今年过年,爹不能写春联了,孟孟来写好不好?爹晓得孟孟的字好得很……」 他说个不停,孟孟则哭个不停。 门口来收魂的黑无常心疼地看着孟孟,这是她这辈子无法改变的命运。 是他给了她能力,这样的能力可以让她活得风生水起,却也势必让她无怙失恃,所以他为她挑选这样一对父母。 黑无常看了一眼倚在门后,听到女儿的话,早已滑跪在地的姜羽姗。 他轻轻叹息,尽管姜羽姗听不到,还是低声在她耳畔道:「老天是公平的,虽然你们夫妻寿命不长,却会给你们一双尊贵的子女光耀门楣。」 老天爷总是在这样一边亏待你,却在另一头予以补偿,也许老天的公道,无知的人们看不清楚,但公道确实存在。 孟孟牵着弟弟跪地磕头,两座修整完善的坟头上,写着贺青桐和姜羽姗的名字。 五年了,孟孟还记得,爹回来那天,娘听到她对爹说的话之后就崩溃了。 恶耗像大石般狠狠地砸上姜羽姗,当晚她生下早产的儿子,差点救不回来,是于文彬在旁手把手教导孟孟把针刺入她穴道,方将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从那之后,姜羽姗的身子一直不好,这个家便由稚龄的孟孟承担起来。 幸好有于文彬在,也幸好有后来陆续加入、又陆续离开的赵姨、陈婶、陆爷爷……是他们一路扶持孟孟,把这个家给撑下来。 第四章 赵姨教会她女红,陈婶教会她管家,陆爷爷教她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他们不知道孟孟为什么能看见自己,却道:「唯有心思最纯净的人,才能得阴阳眼,因此稚龄孩子易受鬼魂惊吓。」 孟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失去纯净心思,不晓得何时将失去这个能力,因此对于他们,她分外珍惜。 这次姜羽姗离世,孟孟没有放声大哭,反而在她病入膏肓时,坐在床前告诉她,爹爹来接她了。 她看到自家爹爹对娘说—— 「我们都是乐善好施之人,下辈子将有大福分。」 「我们抽到的号码牌是紫色的,来世会荣禄加身,不再辛苦。」 「我们的号码都是二〇七三,我们之间仍然有很深的缘分。」 贺青桐说很多话,孟孟一句句传给姜羽姗,然后姜羽姗释怀了、不害怕了,她知道自己最依赖的男子在等待着她。 最后一天,她把时间用来交代后事,她让忆忆好好听姊姊的话。 在深夜,她握住两姊弟的手,与世永隔。 于文彬站在两姊弟身后,低声对着坟头说:「贺兄,允你之事,于某必倾力做到。」 孟孟搂着忆忆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小的身子。 他仰头问:「姊姊,是不是忆忆不乖,娘不要我?」 「不是,娘担心爹太寂寞,这才过去陪爹爹。」 「爹爹那里好玩吗?忆忆也可以去吗?」 「那个地方很不错,总有一天姊姊要去,忆忆也会去,只不过我们还有很多事,得一件件做齐全,才能过去。」 「什么事?读书吗?考进士吗?」 「是啊,娘告诉过忆忆,你要光耀贺家门楣,让贺家的祖宗长脸,以后姊姊教你读书,你要更努力,好吗?」 「好。」忆忆用力点头,五岁娃儿稚气的脸庞写满认真。 他会的,会好好读书,会让爹娘、祖宗以他为荣! 【第二章 了却于叔的心愿】 岁月匆匆,眨眼之间,孟孟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姑娘。 她长得亭亭玉立,腰肢纤细,一张素雅的瓜子脸带着几分清纯稚嫩,乌黑柔丽的秀发衬得她肤白如雪。 这年纪的女孩子该议亲出嫁了,但孟孟无法考虑这种事,因为弟弟还小,尚且需要扶持。 这些年,孟孟靠着自家爹娘留下来的田产银钱过日子,生活虽不光鲜,却也不虞匮乏。 她得于文彬教导,学尽他一身本事。而忆忆则在五岁时进学堂,十岁下场,以极佳的天资考上秀才。 这在柳叶村是件大事,榜上题名之日,村长在村口放了一大串鞭炮,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天价响,村里村外一片喜气洋洋。 考上秀才后,忆忆得进城念书,孟孟几经探听,最后择定桐文苑。 这天一早,孟孟让杨叔套车,送他们进京。 此番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到京城,上一次进京,是姜羽姗担心自己的身子,领姊弟俩返回娘家祈求照应,本指望娘家能帮着自己扶持稚子弱女,没想到她父亲和哥哥调了官,早已举家搬迁。 孟孟印象深刻,娘站在那扇朱红色大门前,沉默许久。 她无法消除娘的哀伤,只能搂起弟弟肩膀,对弟弟说:「忆忆要认真念书,像外祖父和舅舅一样当大官,给娘挣足面子。」 忆忆拉起姜羽姗的手,笑得灿烂,抬头挺胸地扬声说:「娘,我会的!」 他十分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承诺,在姜羽姗死后,他突然长大似的,比任何人都上进,小小的肩膀承担起大大的责任,半点不喊累。 现在,站在桐文苑前,他又挺直背脊、抬头挺胸了。 他的性子和姜羽姗很像,好面子、不服输,每次遇到困难,老把腰背挺得笔直。 孟孟摸摸他的头说:「进去之后要好好与人相处,不要意气争闹,懂吗?」 「懂,我是来做学问的,旁的事与我不相干。」 孟孟点头又摇头,「这话说得虽对却也不对。」 「姊……」 「科考只是一层层关卡,最后真正能让人历练的是为官之道,有的人书念得普通,却做官做得风生水起、处处得意;有的人虽满腹才华,却终生抑郁不得志,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是性格、是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导致的。有的人恃才傲物、不可一世,这种人把自己摆得高高的,只觉得世间无人比得过自己。然而看不到别人的好处,又要如何从别人身上模仿、学习,改变自己的短处?这里虽是书院,却也是进入官场的第一步,假使你连和同学相处都有困难,日后到朝堂上、到地方任官,要如何与其他人相处?姊姊花这么多钱送你来这里,不光是要你学得书上的知识,更要你学会与人之间的交往,明白吗?」 忆忆崇拜地看向孟孟,姊姊从没上过学堂,可她懂得的道理比私塾的秀才更多。 他反手握住孟孟的手,认真地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念书,也会好好学习做人做事的道理。」 孟孟拍拍忆忆的肩头,只觉得他懂事得让人心疼。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里独立生活,却不慌不惧,还反过来安慰她。她敢确定,她的弟弟将来定会卓尔不凡,成为人杰。 「一个月后,我亲自来接你。」 「嗯,姊姊要好好吃饭,别想我想得吃不下。」他调皮地道。 轻轻搂了搂忆忆,目送他走进书院大门,孟孟停了半晌才转身上马车,看着坐在对面若有所思的于文彬。 她问:「于叔准备好了吗?」 于文彬回望孟孟,十年,来到孟孟身边十年整,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只是事到临头,心中有些胆怯。 片刻,他回道:「准备好了,走吧!」 孟孟点点头,对着外头扬声喊,「杨叔,我们去济善堂。」 「好咧!」杨叔扯动缰绳,马车缓缓行驶。 济善堂的于老夫人病了,虽然家里名医一堆,却医不好她的病。 眼看她一日日消瘦,就要不行了,于老太爷不再顾忌济善堂的名声,非要广徵天下名医为妻子治病。 这件事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看好戏似的,等着「名医」上济善堂踢馆。 有人暗讽,就算真有名医能治好于老夫人的病,那些子孙真的能让他们给于老夫人医治?万一真的治好了,济善堂的颜面往哪里摆?再说了,要是人家打着这个招牌在对街开起医馆,同济善堂打擂台,这百年的老招牌不晓得撑不撑得住? 也是,都说传承百年,天凤王朝最好的大夫全在济善堂,太医治不好的病还得请济善堂的大夫进宫去诊治呢,更甭说太医院里还有好几个于家子弟呢,这会儿自家人生病,竟要往外徵求名医,未免太没面子。 「祖父、祖母恩爱情深,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交情。我记得小时候,祖母曾抱怨祖父,「你除了看病外,啥事都不会,日后你得死在我前面,否则我怎放得下心留你一人?」祖父回答,「行,但你别让我等太久,要是我在阎王殿里瞧上新人,你才真要担心。」生离死别的事,在他们嘴里成了一段缱绻情深的话语,那时我曾想,将来我也要娶这样一个能够和我携手一世、齐心同力的女子。」于文彬轻叹。 「他们疼于叔吗?」 「自然是疼的,我是二房子弟,爹娘死得早,我和弟弟在祖父母膝下养大,弟弟小我六岁,如今也二十二了。听说他放弃济善堂的产业,自己去考太医院,现在已是五品太医。」 「年纪这么轻,不容易了。」 「不少人说文谦是因着叔伯的关系才能在太医院混得开,错!济善堂开得越大,产业越多,几房叔伯兄弟之间的争斗就越大,人人都想分得那块大饼,怕自己少咬一口,一代、两代还好,现在已经传过五代,枝多叶繁,每个人各有心思。嘴上说着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可谁不晓得暗地里彼此打压得很凶。」 可不是吗?凡搭上利益两个字,人类狰狞的本性就会显露出来。 「记住,进济善堂后得挺直背脊,自信点、骄傲些。人善被人欺,那里头的伙计惯会看人下菜碟。」于文彬叮嘱。 「像忆忆那样吗?我知道了。」孟孟微微一笑。 第五章 「你啊,要是有忆忆那股意气就好,明明医术不差,偏偏是个没野心的,否则到外头混个几年,定能混出一个神医名声。」对自己的徒弟,于文彬信心满满。 孟孟望着于文彬,心中很不舍。 于叔照顾自己的时间比父亲还久,十年下来,亦师亦父,是他陪着她走过所有难关,是他在她最软弱的时候鼓励她勇敢站起来,现在…… 了结心愿,他就该离开了,该前往下一段旅程。 这是对的,但想到再也见不到……孟孟心情低落。 多年来,身边的鬼魂来来去去,能劝的她劝,能帮的她帮,目的都只有一个——她希望他们朝着目标继续前行,别停滞在人间,徘徊不去。 只是这次要离开自己的是…… 孟孟看一眼于叔,鼻子微涩。 于文彬何尝不知她的心思? 女娃儿长成大姑娘了,十年并不是短短的时间,她将他当成父亲,他何尝不是将她看成女儿? 「傻孩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能与你结下这段善缘,我心怀感激,再不敢要求更多。」 「于叔在世的时候救活那么多人,这些年又透过我的手医治不少疾病,这份功劳,老天爷定有记录。」 「没错,我已经功德圆满,接下来要看孟孟的。你既袭我衣钵,就要济世助人,不忘医道。」 「是,于叔。」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行至济善堂门前。 于文彬眼里带着凝重,沉声道:「孟孟,接下来看你的了。」 「于叔别担心。」说完,孟孟下了马车,仰头看着那块传承百年的匾额。 这世间没有不变的事,再好的手足亲缘,终会因为心中的利欲而分崩离析,树大终是要分枝。 济善堂里有一整排用布帘隔起来的诊间,每个诊间里头都有大夫坐诊。 病患一个接一个排成一条长长的人龙,柜台里面有近二十人在抓药,不愧是百年医馆,规模大得令人啧啧赞叹。 孟孟刚进门,立刻有伙计上前招呼,「姑娘,您是看诊还是抓药?」 「我看见外头贴着徵名医的红单。」 是来揭榜的?伙计上下打量孟孟,这么年轻的姑娘能有什么本事?肯定又是个不怕死的。 他点点头道:「姑娘稍等,我去请掌柜出来。」 孟孟瞄了站在旁边的于文彬一眼。 「他确实看不起你的医术,这样才好,否则你根本没办法见到祖父母。」 于文彬的话让她心里一阵发凉,所以外头传的话是真的,济善堂的名声比起亲人的性命更重要? 不久,一名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走出来,用精明的目光审视她。 于文彬在孟孟耳边说:「他是大房的次子于文福,从小对医术不感兴趣,却善于经商,他认为济善堂能有今日的规模,自己厥功甚伟,但其他堂哥、堂弟却不这样认为。十年……他老很多。」 孟孟淡然笑了笑,光阴不会在灵魂上留下印记,于叔仍是十年前的模样,这算不算是上苍予以亡魂的礼物? 「姑娘贵姓?」于文福问。 「敝姓贺。」 「姑娘的医术……」 「我有位叔叔曾经当过大夫,本事是叔叔手把手教的,医术如何我不敢夸口,但叔叔传了几个偏方,许是可以一用。」 光几个偏方也敢到济善堂门前张扬?甚好,外头的人把话传得难听,说他们不会让名医上门,深怕毁了自家名声,既是如此…… 于文福挑眉,刻意放大嗓门扬声道:「多谢姑娘肯为家祖母治病,快随我回府,若能将病治好,济善堂必赠万两百银。倘若姑娘愿意,还可到济善堂看诊,绝不食言。」 到济善堂看诊?这对许多大夫而言是天大的诱惑,多少太医都是从这里培养出来的,虽然太医院里尚无女太医,却有不少医女,若是做得好,也有人升到六品呢。 于文福这一嗓子喊叫,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她是大夫?怎么可能。可是见她一身气度又不像招摇撞骗的,何况这里是什么地方?一堆名医呢,能由得她胡扯? 这会儿不只就诊病人,连诊间的大夫都拉开帘子,想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来踢馆。 孟孟的表情依旧淡淡的,淡得像风、像水,没有存在感似的。 她的容貌清妍秀丽,虽教人觉得可亲,却不是美艳到令人目不转睛那种。但是奇怪地,不知为何,当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竟再难转移。 不只病患如此,大夫、掌柜伙计如此,连坐在横梁上那个男子也一样,他看着她,一瞬不瞬。 说是「男子」并不恰当,他不过是一缕魂魄,一缕样貌相当好的魂魄。 他年约二十出头,身形挺拔,丰神俊朗,朱面丹唇,浑身透着一股尊贵的气质,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魅惑人心的丹凤眼。 不明白为什么,从孟孟进来的第一眼他就瞧上她,看着她说话、看着她像湖水似的清澈目光、看着她恬淡的笑意,明明就不是多漂亮的女人,却偏偏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更重要的是……她能与身旁的「鬼魂」交流?这、这……太难得了! 见她走出济善堂,他身形一飘,决定尾随。 望闻问切,孟孟为于老夫人把脉时,屋子里站了一堆人,当中看笑话的人占足九成九。 孟孟不介意,不疾不徐地问着于老夫人的病情。 她浅浅笑着,温柔的笑靥让于老太爷和于老夫人感觉很舒服。 见她放下于老夫人的手,于老太爷忙道:「姑娘,你怎么看?」 于老太爷也是有一身医术的人,可这态度与口气没有高高在上的质疑,只有病人家属的焦虑。 孟孟道:「您这是月事不调,好好调养调养就会好。」 此话一出,满屋子人全笑出声,连于老夫人也忍不住呵呵笑开。 她都是几岁的人了,怎会月事不调? 「跳梁小丑!」站在孟孟身后的年轻男子轻嗤道。 孟孟假装没听到,气定神闲地说道:「老夫人这病是郁则气结,若能心情愉快、笑口常开,气则疏结通达,很快就会痊癒。」 「这还用你说,满屋子人谁不晓得?」 这症状也叫无病呻吟,原本无病,喊久了就真的生出病症。此病无药可医,顶多开些疏肝理气的药物,是于老太爷非要折腾,把两分病徵看成八分症状,再加上于老夫人年事已高,当然会搞得一屋子鸡犬不宁。 轻鄙的应答让于老太爷十分气愤,怒目望向孟孟身后的年轻男子。 于文彬苦笑摇头,若于家年轻一代都是这副模样,他真怀疑济善堂这块招牌还能撑多久? 孟孟问于老夫人,「这病应该有十年之久了吧。」 此话一出,于老太爷眼底透出希冀,忙问:「是,姑娘打算如何开药?」 「此病乃是因情志不舒、气积郁滞,逐渐引起肺腑不合,导致五脏气乱、功能失和。郁症有虚实之分,实症为肝气郁结、气郁化火、痰气郁结,虚症则分久郁伤神与阴虚火旺两类。我想以丹槴逍遥散合左金丸、柴胡疏肝汤合半夏及厚朴、甘麦大枣汤合孔圣枕中丹、滋水清肝饮治之,以宁神、疏气通畅为主,并辅以金针入穴,增强效果。」 药方出炉,有本事的人眼底多出两分服气,而「金针入穴」四字落入众人耳里,这会儿有人无法淡定了。 于府上下只有一人会金针入穴之术,可那人已经在十年前死亡,他能得此绝技,来自一番奇遇,如今这位姑娘也懂……莫非他们师出同脉? 于老太爷震惊得说不出话。 当年他说服于文彬将此技传给家中兄弟,他同意了,开始着手写下书册,没想到孙子死后其他人遍寻不着这本书,此事让于家上下扼腕不已,多年过去,他们都以为金针之术已经失传,没想到…… 「姑娘可要现在为祖母施针?」于文和第一个站出来问。 于文彬告知孟孟,此人便是当年害死他之人。 她轻哼一声,眼中透出微微的鄙夷,连话都懒得对于文和说。 转身,她告诉于老太爷,「此技乃师父不传密技。」这意思够明白了。她又说:「老太爷是要我现在施针,还是……」 于老太爷接下话,「我们通通出去,外面留两个丫头守着。」 第六章 大伙儿心痒难耐,却不敢不从。 没想到孟孟却说:「还请老太爷留下,安抚老夫人的心情。」 闻言,众人心中一喜,若老太爷能学会独门密技,还怕他不教给下一代? 这会儿他们没了看笑话的心思,全希望孟孟能多来几次,好好替老夫人「诊治」。 孟孟将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垂下眉眼,心中叹道于叔说的没错,这个济善堂兴盛不了多久了。 待屋里人全走光后,孟孟从怀里拿出金针。 孟孟看了于文彬一眼,见于文彬朝她点点头,才取金针,准确朝穴位刺入。 看着她熟练的手法,半点不输自家孙儿,老人家眼眶微红。 孟孟专注而认真,于文彬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两位长辈。 爹娘相继过世,二房没落,他和文谦在家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幸得祖母垂怜,将他和文谦带在身边,若是没有祖母,他们岂能顺利长大? 幸好文谦比自己聪明,愿意放弃济世堂产业,在外头闯荡,这个决定让他平安活到今天,否则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孟孟终于拔下金针。 于老夫人神态安详地望着她,嘴角微微勾起,「小姑娘,你让我想起我孙儿彬儿,以前他帮我扎针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 怎能不一样?那是她的于叔、她的父亲、她的师父。 她握住于老夫人的手,认真地说:「已经过了十年,您该放下了,否则您的牵绊会让于叔无法离开。」 于老夫人心头一惊,皱眉问:「你在说什么?」 孟孟低声道:「我同两位老人家说个故事好吗?」 「你说。」于老太爷是个心思敏锐之人,孟孟一句话,让他垂下的眼皮陡然撑起。 「打出生起,我就看得见已逝的鬼魂,三岁以前,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人。」她顿了顿,开始详细讲述,「其实鬼魂没有我们想像中那样可怕,他们徘徊在人世间,只因为心中有无法释怀的遗憾……于叔于文彬在我五岁的时候来到我身边,那时的他刚离开人世没多久。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是他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他手把手教会我医术……」 孟孟缓慢地说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故事,倘若心存偏见,定会将她当成神棍,但于老太爷不会、于老夫人更不会,因为这十年来,他们经常觉得心爱的孙儿仍然在自己身边流连。 「老夫人,于叔过得很好,他在世时做过很多善事,累积无数福报,下辈子定会出生在福泽之家。您得放下,否则他心系于您,怎样都无法迈开脚步,他辛苦,您更辛苦……」孟孟不停地说着,诉说这些年来于文彬回于府时,看见两老生活的点点滴滴,是多么的心疼与不舍。 这些生活片断让两位老人家彻底相信孟孟的话,相信于文彬就在他们身边。 孟孟说于叔深感欣慰,见弟弟懂得舍弃,进而换得一片蓝天,赞美弟弟比自己更聪明。 最后她细细观察两老的表情之后,与于文彬对望一眼。 见他缓缓点头,孟孟深吸气,说起当年他死亡的真相。 「你是说……」于老太爷不敢置信地望着孟孟。 「对,于叔只是偶染风寒,自己是当大夫的,怎会治不了这样的小病?可他没想到自己一路照料看顾的五房堂弟于文和会心起贪念,想独占这门金针之术,准备了有问题的汤药。 「闻到气味,于叔便晓得那碗药不对,他不愿意吞,于文和却硬灌着他喝下。事成,于文和为了撇清关系,立即带小厮出门,还叮嘱于叔的小厮远志好生照料。于叔思前想后,明白自己是怀璧其罪。 「那些年,于叔的医术贵府上下无人可及,大家都道您偏心,殊不知他是倾尽全力想替二房挣个立足之地,没想到会成为亲人的眼中钉。于叔后悔了,可惜命已不长。当时于叔把写有金针之术的册子带在身边,原本打算等修撰得更缜密后,回府便传给府中亲人,但于文和的举止让于叔痛心,他一怒之下将册子烧个精光。」 这就是他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那本册子的原因?于老太爷了然。 看见孟孟往床边看了一眼,两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揣测着,彬儿在那里吗? 孟孟说:「于叔让我转告两位,人都有私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牵扯到利益就会流于表面形式。当有欲望却无法满足、当竞争嫉妒取代亲情,家族就算勉力维持,也无法杜绝底下的阴私,他的遭遇便是一例。 「于叔说,他把于文和之事说出来,并非想要老太爷将他逐出家门,毕竟当年的事已相隔遥远,加上没有证据,就是官府也拿于文和莫可奈何。不过老天爷都看着呢,否则为什么这些年,于文和想尽办法要让自己的医术及名声更上一层楼,却始终铩羽而归?实是因为他的恶劣行径早已断了自己的福分,至于更大的惩罚,还在后头等着。 「于叔提及此事是要老太爷想清楚,于家是不是该分家了?让每家各自努力,对外争取自己想要的名利,而非往里掏空于家的所有,这样的竞争才有意义,否则人人躲在济善堂这块金字招牌后头,三成本事被渲然成七分,一代代下来,于府早晚会人才凋零。」 她的话令于老太爷陷入深思。 孟孟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望着于老夫人,清浅地对她笑着。 她的笑容有种安定人心的功效,让原本知道真相、心情激昂的于老夫人,好像真的放下了什么。 于老夫人问:「小姑娘,是不是将来我走了,就能再见到彬儿?」 「您和于叔在这一世结下如此善缘,下辈子定会再聚首,也许再成祖孙,也许成为母子、亲人或者朋友,你们之间的缘分不会随着死亡而消逝。」 于老夫人对着床头笑说:「彬儿,祖母懂了,祖母会好好调养身子,开开心心地过完这辈子,等下辈子我们再结一回善缘。」 孟孟柔声说:「于叔抱着您呢,他在哭,但他说:「约定约定,千年不变。」」 此话一出,于老夫人坠了泪水,但是嘴角始终上扬。 这是她和于文彬之间常说的话,每回他允了她、或她允他什么,祖孙俩便抱在一起,说上这样一句——约定约定,千年不变。 孟孟和于老夫人叨叨絮絮说着,于老太爷却在此刻开口了。 「你告诉彬儿,我会主持分家的。」他做出重大决定。 「不需要我转告,于叔就在您身边,他都听见了,他说他相信这个决定会让于家越来越好。」 「谢谢你,小姑娘。」 她摇摇头,「于叔教导我十年,我无法报恩,只能求老太爷、老夫人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够孝顺您们。」 「好好好,往后你就是我们的小孙女。」 她喊于叔为叔叔呢,变成小孙女岂非乱了辈分?不过……有什么关系,老人家开心最重要。 她又道:「老太爷、老夫人,我还有一件事情得做。」 「什么事?」 「我必须把这手金针之术传给于叔的亲弟弟,让于家医术发扬光大。」 于老太爷怎么样都没想到孟孟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惊喜与感激。 这小姑娘是于家的大恩人呐! 搁在心头十年的事情终于办妥,孟孟与于文彬站在于府大门,看着那块乌金色的牌匾。 未来的于府真会因为于老太爷的这个决定而变得更好吗?孟孟不敢笃定,因为当中牵扯到人心,人心是最大的变数。 「谢谢你,孟孟。」于文彬说。 孟孟摇头,她在笑,眼泪却默默地往下掉。 十年……她孤苦无依时,始终撑着自己的是于叔。他即将走入轮回,这是值得庆祝的好事,可……她无法为这样的好事感到开心。 不舍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但她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知道有始便有终,谁也无法跳脱分离。 「孟孟,好好过日子,不要亏待自己。」 「嗯。」 「忆忆是贺家的荣耀,你也是。」 「好。」 「你说过的,结下善缘,下辈子必定会再相见,于叔在下辈子等你。」 她用力点头,点出一串晶莹。 白光出现,于文彬的身影倏地消失,他重入轮回了。 第七章 鬼魂想强留在人世间,阴间判官不会硬把人带走,却会在生死簿上注明,一旦鬼魂回心转意,不必谁带领,自会有一道白光接引他离去。 不过孟孟知道,于文彬永远不会真正离开自己,因为十年的时间,足够让她把他狠狠地留在心底。 【第三章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马车微颠,孟孟不是千金小姐,该吃的苦头都吃过,这点小辛苦为难不了她。 但是今天她很不舒服,因为早上才送走弟弟,下午又送走于叔,从现在起,她只剩一个人,只有自己了。 她怀里有张万两银票,是于家给她的诊金,但她拒绝了到济善堂坐诊的邀请。 孟孟告诉于文福,不需要将她治癒于老夫人这件事传扬出去,她不在乎这个名声。 这件事让他十分惊喜,掏银子掏得十分乐意,毕竟万两银子虽多,但比起济善堂的招牌,算得了什么? 「宠辱不惊,口齿伶俐,年纪小小却不简单。」 孟孟猛地抬头,发现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只鬼。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是因为他身上没有鬼魂特有的阴寒气息,否则她根本不必用眼睛看,光凭感觉就晓得有什么接近自己。 孟孟看着对方,痴了。 这……是鬼还是妖?怎能长得如此妖娆?这样的长相生在女子脸上,只怕是倾城倾国,可是他…… 像是被磁石给吸住似的,她的视线胶着,心脏狂跳,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激动起来。 因为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因为他那双丹凤眼会勾人魂魄?因为他不是鬼,其实他真正的身分是狐狸精? 孟孟不晓得,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脑袋有些昏沉,心……有点痛。 没道理的,她见鬼的历史比喝奶的时间长,见鬼的频率比吃饭的次数多,鬼魂早已是她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她没道理会被鬼吓到。 不是被吓到,那么她的心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傻了?刚才明明很会说的,怎么现在……」他轻笑出声,下一瞬,脸贴上她的脸。 倏地,孟孟停下呼吸,瞠大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男人,见他不动,她更加不敢动,因为眼前的状况非常非常的不合理。 「再不吸口气,你就要变得跟我一样了。」他笑着退后一步,不晓得为什么,知道自己可以影响到她,他居然高兴得想唱小曲儿。 经他的提醒,她深吸口气,努力恢复正常,问道:「你是谁?」 这句话像是冒犯到他似的,突地,他怒目相向,一声不吭。 孟孟皱眉,这话问错了吗?他为什么生气? 生气的话……她很没出息地换句话问:「你为什么上我的车。」 「因为你看得到我。」他闷声说。 他已经纳闷很多天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济善堂,更令人讨厌的是,不管对谁咆哮,都没人有反应,这让他憋闷极了。 这两天他也遇过几只鬼,让他更闷的是,他们都晓得自己叫什么、几岁、要往哪里去……所有鬼都晓得的事,居然只有他不晓得,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自尊受损,骄傲被人踩在地上,那种感觉很差劲,差到他快发狂。 就在他快受不了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女人身后跟着一只鬼,而且能够与她视线相对。 一个能看见鬼的女人,天啊!这瞬间解决他连日来的烦闷。 于是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处理于家的事,见她对一只鬼依依不舍,这让他更加觉得难能可贵。 犹豫片刻后,孟孟问:「你需要我帮忙吗?」 他摇头。 「你要我做什么事吗?」 这两句话有什么不同?他大翻白眼,而后眉一横,斜眼看她。 明明没有多大的动作,孟孟却觉得自己被威胁。 好奇怪,她从来不怕鬼的,但是她……害怕他?真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事实证明,这个鬼很难聊,她不晓得要怎么办,只好低下头保持沉默。 不理他?难道他是那种别人不想就可以不理的人物吗?哼哼,不知死活的蠢女人,不过…… 眉再往上一挑,他喜欢! 他凑到她身边,突如其然地揽住她。 孟孟没吓到,只是撇撇嘴。 她当然没吓到,可能是这只鬼刚死不久吧,他身上没有阴寒之气。她以前曾被死很久、带着怨念的鬼魂痴缠过,那才教人难受。 注意,是难受,不是害怕,她从来不害怕鬼,即使不清楚为什么。 当然,如果白无常在此,就会为她解惑——你的工作就是跟鬼打交道,怕屁啊! 然而面前这只鬼不死心,刻意露出狰狞鬼脸,伸手作势要掐住她的脖子。 孟孟仍然没吓到,心想着,他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妖娆吗?再狰狞都比平常人笑着好看。再说了,鬼能不能把人给掐死?当然可以,但重点是他本身必须具备强大的怨念,并且被掐的那个只会是他的仇人。 她不是他的仇人,她跟他没有一文钱关系,怕啥? 接下来,他竭尽所能试过好几种方式,都没把她吓倒,直到……腻了,举双手投降。 「你打算永远都不理我?」他嘴巴问得云淡风轻,可……心底有点受挫。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看得到、听得到,还能给他足够反应的人,如果对他视而不见,会有多闷呐。 「不是不理,只是不知道怎么理。」善良的孟孟叹口气,抬头看他,「你不告诉我名字,不需要我的帮忙,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要找我?」 为什么喔?因为……解闷啊!在她出现之前,他快闷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考虑再三,他决定放低身段告诉她原因,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放下身段。 等等!他怎么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放下身段? 他绞尽脑汁,可是……没用,他叹了一口长气。 孟孟误解了,误解那口长气的意思。 她同情地问:「怎么会呢?」 「你问我,我问谁?」他的口气瞬间转恶。 这鬼真真是喜怒不定,活着的时候肯定是个难搞的。 孟孟想了想,问道:「知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她还没碰过不晓得自己叫什么名字的鬼,刚出生的小婴儿除外。 想当初王嫂子生下死胎时,那个小婴儿在旁边哭得很凄惨,王嫂子也哭得厉害。 她安慰说:「王嫂子快别哭了,把身子调养好,再把宝宝给生回来。」 这话小婴儿听见了,停止了哭声。 她对着他笑,小声道:「还不快去排队投胎,动作太慢,你娘生下别人,你可别哭。」 几句话,她停了两个人的眼泪。 思绪回笼,她舔舔唇,又问:「那你知道自己的身分、住处,或者亲人吗?」 这话换来他一个大白眼。 半晌后,他闷声回答,「都不记得。」 「那你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吗?」 不要提到这个,说到这他更生气。 所有人都知道死掉以后要往哪里去,他不晓得,只能不耻下问,甚至跟在其他鬼魂身后往阴间去。 问题是,当他们在奈何桥前领号码牌,准备进小屋喝孟婆汤时,他被那台叫做机器的东西给拒绝了。 他很生气,但没有人肯出来跟他讲道理,然后……连那杯很香的褐色茶水都没喝到,他就被赶走了。 他恨恨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知、道!」 好可怜……孟孟怜悯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片刻后叹气说:「你跟着我吧,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到你。」 他抬高下巴,心道哼,他有说需要人帮吗? 不过那句「你跟着我吧」听起来满悦耳的。 脾气消一点点,眉毛弯一点点,微微的笑,让好看到让人一见就脸红心跳的他更加夺人目光。 对于一只无所求的鬼,孟孟不晓得该怎么相处,不过他的存在取代了于文彬,让她不致于太孤独。 他不太说话,但他有强烈的存在感,什么都没做便驱逐了她的寂寞。 因此这个晚上她睡得很熟,只是两道细细的眉毛拢得很紧。 鬼公子侧身躺在她的床上,细细研究她的五官。 眉毛细细的,形状普通;鼻子与嘴巴还好,不差也不优,连眼睛也只是尚可,可是这几个不算上等的五官凑在一起,竟能凑出一张不差的容貌。 第八章 当她张开眼睛,静静望着他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及动作,就会让他不自禁地心平气和,感到惬意舒心,那些焦躁不安全数被抚平。 待在她身旁,不知道未来要往哪里去的暴躁消失了,对情况无法掌控的不安也消失了,这种「消失」让他感觉愉快。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人,但他确定,现在遇见她,他很开心。 伸出手指,他轻轻抚过她耳垂上红得像血的红痣,小小的,像两颗红宝石,替她添了几分艳色。 他不懂,为什么不美的女人会如此动人心?真的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莫非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好像「碰」到她了,是碰到,不是穿过! 感觉耳边微微发痒,孟孟眼睫搧动,缓缓张开眼睛,只见眼前有个俊秀得近乎妖娆的男子。 在片刻的茫然过后,她的脸迅速涨红,猛地坐起身,拉开自己和他的距离。 不对,她没有被任何鬼魂影响过,她不会对任何鬼魂感到脸红心跳,他颠覆了她遇到鬼魂的经验。 「你清醒的时候很平静,但睡觉时……」他点点她的鼻子,话说到一半,故作莫测高深地摇摇头,在等她问:「睡觉时怎样」。 但她没问,只用沉静的目光望向他,这让他很挫折。为什么她的反应和他预期的不同? 算了,她问的话他会说,她不问,他也要说。 「你很在乎你爹的死,你觉得你娘去世后,五岁的自己不应该扛起那样重的负担。你觉得委屈,不能因为你有见鬼的能耐就被当成大人,承受不属于那个年龄的压力。父亲要求你、母亲要求你,陌生鬼魂也要求你……所有人都认为你办得到,你便想尽办法做好。」若非听见她的梦话,他还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心中藏着那么多事。 他用的是直述句,不是疑问句,这些话语一句一句捶着她的心。 是,她是有那种想法,她委屈过,但……她压抑住了呀。她不允许自己自私,她深信老天给她这份能力,是让她付出而非获得。 孟孟咬唇,被揭开心思,她望着他的眼神里带着委屈。 他不该的,不该揭人隐私。 但他是个自我中心的鬼,哪管什么应不应该,他想讲便讲,于是继续往下说,「你有两面,善良的那面无法拒绝,只能承受,并且积极行动,而怯懦的那一面在哀号呻吟,因为那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你只是个小女子,你想要像普通人那样过得单纯轻松。」 越听越心惊,她想要反驳,想告诉他,不论有没有勉强,她都做了,而且做得相当好。 她试着坚强,努力坚强,她表现得这样好,他怎么可以揭穿她? 如果孟孟的本事是让人心平气和,那么他的本事就是搅起惊涛骇浪,让人躲都来不及躲,一下子就被淹没。 孟孟被淹没了,从没有人这样看透她,从没有人晓得她的恐惧与寂寞,从来没有人知道她对当「平凡人」的渴望,可是他一语戳破。 望着她眸光里失去淡定、愣怔的傻气模样,他得意一笑,心中有了胜利的快乐。 「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告诉他们,那不在你的能力范围内?为什么要装好人,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他越问越顺口。 孟孟反驳道:「那是我的责任,有怎样的能力就该承担怎样的事情。」她挺直背脊,学着忆忆,企图用气势表示自己不委屈。 他是个没有同理心的暴躁男鬼,只会替自己着想,不乐意考虑别人。 别人的喜怒哀乐关他什么事啊?他只想爽自己的,只想别人让自己开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触动了他某根神经,让他感到心疼与怜惜。 不由自主地,他摸摸她的头,低声道:「没有这回事,能力应该用来造福自己,不是造福别人。」 孟孟如遭雷击,瞪大眼,十分惊讶。 她居然……接收到了?收到他的心疼、他的怜惜,以及……他的碰触? 不懂,她是人,他是鬼,鬼对她做任何动作,她只会觉得阴冷,可是不一样,他的碰触让她觉得……软软的、暖暖的,为什么?这不应该啊! 孟孟垂下头,陌生的经验让她害怕,他是她认知以外的鬼。 她辩驳,「就是因为人人都这样想,难怪世道会如此混乱。」 「你在反驳我?」他不满,手指恶意地戳上她的额头。 孟孟松了口气,这次并不像刚才,虽然他戳得很用力,但没有触感。 还好,肯定是她刚睡醒,神智迷糊,才会误以为他的掌心很温暖。她在心里对自己解释。 她回道:「我有说错吗?官差不求造福百姓,只求造福自己,所以贪渎之事时有所闻;皇亲国戚不求造福国家朝廷,只求造福自己,所以弄权、结党营私;皇子不思自己受百姓供养,应如何为百姓做事,只会兄弟相残、争权夺位。这世道岂能不乱?」 他有一大篇话可以反驳她,但在听到皇子那几句时,他像是被什么劈到似的,脑子一阵紊乱。 望着做不出反应的鬼公子,孟孟喜笑颜开,和他一样,也有了胜利的快乐。 她没再说话,翻身下床,刷牙洗脸,盥洗后,拿着衣服走到屏风后头。 这时,没伦理、没道德的鬼公子竟闯到屏风后面,吓得正在更衣的孟孟倒抽口气,恨不得把人,呃,不对,是把鬼给踹飞出去。 「你说错了!」他咬牙切齿。 他真的很有办法,把向来沉稳的她弄得不淡定。 她也跟着咬牙,「公子,我正在更衣!」 「有差吗?我是鬼,又不是人。」他扬扬眉毛,笑容再度回到他脸上。 这话十分无赖,他很顺利地把孟孟变成另一个人。 她哼了声,嘲讽道:「所以你是女鬼罗?」 她在挑衅?哇!他乐了,还以为一直保持冷静的她不会做这种事,不过她果然还是个小女生,禁不得激。 他身子往前,把唇凑到她嘴边,哑声道:「第一,不管我是男鬼还是女鬼,你都无法阻止我要做的事;第二,我要重申一次,你错了,不是所有的皇子都和你说的一样,也有不把龙椅看在眼里的。」讲完,他恶意地用力亲上她的嘴唇。 啵!很响亮的一声,然后…… 他严重惊吓,因为这回他确定自己有感觉,她的唇那么软、那么甜,她的气味好好闻…… 她吓得更厉害,因为那个怪异的情形又来了! 感觉很鲜明,他的唇微微的软,浅浅的气息扑在她脸上,而且,她确定这不是刚睡醒的错觉。 孟孟倒抽口气,死命盯住他的脸,心跳得飞快,喘息不止。 怎么办?那种把胸口塞得满满的感觉让她好想哭。 他的「惊吓」被她的「惊吓」抚平了,带着邪气,扬起志得意满的笑脸在她眼前嚣张。 她硬憋住想哭的欲望,深吸口气,用力说:「人鬼殊途,人畜不同道,被狗咬一口,傻子才会咬回来,所以被鬼……」 接下来的话她没说,但他够聪明,不必猜也晓得她暗指鬼畜同道,他的等级和狗相同,顿时气歪了。 她补上一句,「想看我更衣就看吧,反正房间有小狗在,我也会更衣的。」说着,动手解开扣子。 他恨恨地瞪她一眼,转身飘出去。 她大获全胜,却没有开心的感觉,只觉得多年修养转眼间被他破坏殆尽,他果真不是凡人。 孟家虽薄有资产,但他们习惯简朴度日,因此孟家的早餐往往只有三样菜、小米粥和馒头,量不多,刚好够孟孟一个人用。 被气歪的鬼公子冲出贺府后到处造反,只是他踢石头,石头不动;他踹鸡鸭,鸡鸭无感;他吓人,没有人被吓到。 整整半个时辰被视而不见,深刻的挫折感让他不得不乖乖飘回孟孟身边。「济善堂不是给你一万两银票吗,干么吃得这么差?」坐在餐桌对面,他鄙夷地看着桌上的菜色。 孟孟不回答,夹起一块炒蛋,用力咀嚼,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妞妞不解地看着自家小姐,怎么了?小姐怎么这副样子,鸡蛋惹小姐生气了吗?方才明明还好好的呀。 「想种银子吗?喜欢当守财奴?」他继续加把劲地火上加油,就不信激不到她。 第九章 不理会、不生气,他只是跟风一样轻飘飘、转眼就消失的鬼魂甲乙丙。 孟孟提醒自己,却还是忍不住仰头,气呼呼地一口气喝光碗里的小米粥。 她还在努力保持冷静,妞妞却不淡定了,眼看小姐咕噜咕噜喝完粥,迟疑地问:「小姐很饿吗?要不我再去给小姐盛碗米粥?」 「不必。」她重重把碗筷放下,「砰」的一声,盘子微震,接着她用力挪开椅子,大声说:「我去村子里走走,中午就回来。」 「小姐,妞妞跟你去。」娘说过,当下人要有下人的样子,主子好说话,他们也不能欺主,得随时随地跟着,不贪懒。 发现妞妞紧张的表情,孟孟苦笑,硬挤出笑脸,温和地回答,「不必,若你想出去逛逛,把差事做完,同杨婶说一声就行。」 「是,谢谢小姐。」孟孟一笑,妞妞跟着笑弯眉眼,胖胖的小脸变成一张福娃脸。 见孟孟走出贺家大门,鬼公子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不停说话,「你驭下功夫不行,奴仆不能这样放任。」 谁理他?孟孟自顾自走着,她的温良恭俭消失不见。 「难怪你家里没规矩,晚上连个守夜的都没有。」 不理他!她走得更快了。 「主子夜里作恶梦,贴身丫头都不知道,不晓得花钱买丫头做什么。」 关你屁事!孟孟低头,闷声快走。 鬼公子痛恨被忽略的感觉,好不容易有一个能理会他的人出现,他怎么会放过,这才愿意既往不咎,飘出去又飘回来,低声下气地同她说话,可她竟敢不甩? 他用力一飘,飘到前面,挡住她的去路。 她可以直接穿过他的,只是靠近他时,她立刻想起那个吻,那个令她心跳加速却说不清楚的吻,她无法这样堂而皇之地穿越。 孟孟抬头怒视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糟糕,看见她的唇,他又想亲了,又想体验一下「有感觉」的感觉。更正,她不只能够理他,还能够带给他感觉,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太珍贵。 要不是怕她翻脸,要不是怕她又对他视而不见,他…… 鬼公子强忍冲动,放弃亲吻她的念头,理直气壮地说:「你不准无视我。」 「为什么不行?皇帝规定的吗?」 「非要皇帝规定,你才肯乖乖照做?」 这话让她噎住,皇帝哪会规定这种事?难不成他要去阴间拉出两个前任皇帝来规定? 孟孟闭嘴,跟他眼对眼,将一口气压缩在胸口。 他喜欢「有感觉的感觉」,她却害怕「对鬼有感觉」这种崭新的体验,且她更害怕的是……她不认识他、不熟悉他,可是越接近他,她越觉得自己与他好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不合理?对啊! 诡异?是啊! 他把她弄得满脑子糊涂,真烦,一只鬼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影响她的生活。 孟孟咬唇,一跺脚,「我理不理你重要吗?你应该做的是想办法找回自己的记忆,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要怎么过奈何桥?怎么喝孟婆汤?怎么重新投胎?」她试图对他晓以大义。 「谁告诉你要晓得身世才能投胎?」 「我不确定,但我没见过失忆的鬼,更没听说失忆的鬼能够投胎。」意思是……他真的要一直在这世间飘飘荡荡,没有前途也没有未来? 鬼公子垮下双肩,他不是会轻易服输的男人,但此刻无从改变的挫败感让他垂头丧气,漂亮的丹凤眼里充满沮丧。 若他霸道恶劣,她还能与他抗议几声,可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别说她,再爱打落水狗的人都下不了手。 她发现自己一定有被虐的倾向,竟宁可看他挑衅,也见不得他垂头丧气。 孟孟垂头,低声道:「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他闷闷地回答,「你有什么错?我又不是你的责任。」他早就说过,她的能力应该用来造福自己,而非承担不该属于她的责任。 她更见不得他这样了,轻轻拉起他的手…… 两人胸口一震,对视一眼,因为他们都有感觉……握住手的感觉。不过没关系,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四五,他们早晚都会习惯的。 孟孟说:「别担心,我会帮你。」 「不需要,你只要别不看我、不理我就好,我厌烦所有人对我视而不见。」 同情跃入眼底,她用力握住他的掌心,手微暖。 她应承道:「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不理你了。」 「嗯。」他难得温顺点头。 她笑着寻找新话题,「我今天要去问问村里有没有人要卖地,有土斯有财,我得给弟弟多置办些家产。」 「好。」 就这样,早起的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她淡淡地笑着,清澈恬然的目光让他感觉舒服,他喜欢她的目光,喜欢她的淡定,却又……很变态地希望自己能够破坏她的淡定。 他轻笑一声,心想,活着时的自己,脾气肯定很古怪。 【第四章 人比鬼更可怕】 孟孟站在张家门口,当年,张大娘是接生她的人。 张大娘老把陈年往事挂在嘴巴上头,「不是桂花开的季节,可孟孟出生那晚,满院子的桂花全开了,一丛丛的,那个甜香呐,整个村子都闻得到……」 她是很好的人,独子张阿孝是个孝顺儿子,但几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张家的情况改变了。 张阿孝原是村子里最能干的孩子,十岁上下被他舅爷看中,带进城里学手艺,短短几年,他的手艺赶过舅爷,老板赏识,想招他入赘顶起门户,可张阿孝是张家的独生子,怎么能行? 最后张阿孝找出两全其美的办法,说服老板和长辈。 眼见好事将成,没想到事情一夕骤变,那小姐遇见世家贵公子,短短几天两人就勾搭上了。 约定好的事突然变调,张阿孝心生不平,跑去同老板理论,没想到竟被打成重伤。 最后命虽然救回来,他却变得痴傻,不说话,不理人,成天拿着刀雕木头珠子,把自己封闭起来。 张大娘找遍大夫,让他喝下无数汤药,把家里都喝穷了,他的病情仍无半分进屏。 当时孟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女娃,虽然她有医术、有于文彬,她说阿孝哥是心病,汤药于他无益,张大娘却不愿相信她。 幸好几年前有贵人出现,买下他的木头珠子串珠帘,从那之后,贵人经常到柳叶村与张阿孝做生意。 他慢慢恢复了,虽仍旧寡言,却愿意和身边的人搭上几句。 张阿孝不再雕木头珠子,而是照着贵人指点雕起玩偶,偶尔忙得过来时也会帮村人打造家俱。 「大娘在家吗?」孟孟站在篱色外,朝屋里头喊。 连喊几声后,张大娘没出现,张阿孝却走出大门。 他看着孟孟,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回答着,「娘不在。」 孟孟点点头,视线对上张阿孝身后的女鬼,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有女鬼跟在他身后。 发现孟孟能够看见自己,女鬼激动上前,跪在孟孟脚边。 鬼气倏地冲上,孟孟打了寒颤,全身抖得厉害。 鬼公子发现后十分不满,大步上前,手一挥,倏地,女鬼像风中落叶般被搧飞老远。 他看看自己的手掌,非常惊喜,原来他有影响力,只是对人无效,对鬼有用? 「不错、不错。」他伸手打算再试两下。 「不要!」孟孟喊住他。 鬼公子皱皱眉,还是想动手。 他从不理会别人的感觉,只有孟孟是特例,谁让他的软肋捏在人家手中。但是对女鬼,他岂会在乎,更何况她把孟孟弄得不舒服了,这点他无法忍受。 他不理,孟孟无法,只好伸出手臂挡在女鬼面前,软声央求,「她有事求我,你别对她动手好不?」 他气得食指戳上她的额头,「要我教几次,你的能力不必造福别人,只需要造福自己。」 她回答着,只不过口气比他软上八分,「要我讲几次,就是因为人人都这么想,难怪世道会如此混乱。」 他不平,可是人家都挡在女鬼身前硬要保她了,他能怎样? 用力甩手,他转身走到一边。 见他让步,孟孟对女鬼说:「你起来吧,有话好好说,我听着。」 第十章 面对孟孟对着空气说话的场景,张阿孝无法反应。 他听过孟孟的故事,不管是桂花或惠致禅师的故事都听过,他知道她是仙女下凡,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莫非他家里有脏东西? 他眉心微蹙,这和娘最近老喊骨头冷有关系吗? 好半晌后,孟孟说:「阿孝哥,我有话想同你说,我能不能进屋?」 寡言的张阿孝盯着孟孟,没说好或不好,只叹口气,转身走入屋内。 孟孟跟在他身后进门,见他倒了杯水放在桌上,她莞尔问道:「阿孝哥觉得我很奇怪,对吗?」 「嗯。」他轻嗯一声。 孟孟没反弹,鬼公子却不满意了,冲着张阿孝冷笑道:「她哪里奇怪?比你聪明、比你能干、比你优秀就是奇怪吗?那么天底下奇怪的人满街跑。」 这话让孟孟失笑,她知道他是在替自己说话,心突然甜了一下。 抿抿唇,她继续对张阿孝说:「阿孝哥认识一位叫做施雁娘的妇人吗?她二十五、六岁,个子娇小,身量只到阿孝哥的肩膀,有着一张菱唇、一双柳叶眉,长得很美,她有话想托我转达给阿孝哥。」语落,张阿孝瞬间变脸,憨厚的目光转为尖锐。 孟孟瞄了施雁娘一眼,只见她泪水滑落,趴在张阿孝肩背上哭个不停。 她耐心地等待张阿孝做出反应,但这一等,等了将近一刻钟。 张阿孝这才从回忆中跳脱出来,艰难地问:「她让你说什么?」 「她说她错了,不该贪图富贵,攀上那高不可攀的男人。她说那年一顶小轿将她送进吴家后门,她满心幻想着能讨得那人欢心,守住一世荣华,待福到运至,让她怀上孩子,为吴家开枝散叶。没想到一入侯门深似海,短短两年,她被男人抛诸脑后,而那两年的风光则替自己埋下杀身之祸。 「后宅斗争,她的孩子死了,她被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时候她经常想起与你相处的时光,她很后悔那年毁约。她说身为女子,能得到愿意珍惜自己一世的男子才是真正的幸福。那男人风光时,她没得到荣耀,那男人获罪时,她却要跟着流放,多么不公平,可那是她的选择,她无话可说,最终她死于流放途中。她来,是因为她欠你一句抱歉,她说倘若有来世,她愿与你共结连理。」 张阿孝的平静被孟孟的话撕裂,他寒声道:「告诉她,她的歉意我收下,但来世我不愿与她再有相干!」 决绝的话让施雁娘泣不成声,孟孟望着她,揺头轻喟。 人生是一个接着一个选择,往往一步错,步步错,再回头已百年身。 鬼公子一屁股坐在屋梁上,居高临下,嘴巴说着风凉话,「你愿意回头,还得人家肯接受,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能解决什么?」 孟孟看看施雁娘再看看张阿孝,默不作声。 张阿孝与孟孟对望,再度开口,「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她。」 「她听见了,正在哭。」孟孟低声道。 「她在哪里?」张阿孝问。 「在你的左手边。」 张阿孝转向孟孟讲的方向,缓缓说:「当年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乌鸦本就不该配凤凰,当年是我痴心妄想,不清楚自己的身分,才敢应下这门亲事。这些年我痛苦沉沦,不断反省自己的错处,不停痛恨自己,幸好有个女子不曾看轻我,她在我身边温柔开导,把我从深渊里拉回来,所以对不起,我不愿意承诺我们的下辈子,我只想承诺那个女子我的下半辈子。」 从没听张阿孝讲过那么多话,但这番话令孟孟震惊却也安慰,原来啊…… 她淡定的眸中带起笑意,却不免想到一事。 张大娘知道这事的话,会开心吗?闻言,施雁娘哭得更凑惨,哀怨的目光定在张阿孝身上。 孟孟轻声说:「施雁娘,你不能奢求阿孝哥的心一直停在原点,事实上他已经停留太久、自责太久,若你真有歉意,就该衷心盼着他幸福。」 施雁娘沉默了,凝视着孟孟,许久后深深叹息,「你说的对,是我奢望了。姑娘,谢谢你帮我说出这句对不起。」 她向孟孟行大礼,转身跪在张阿孝面前磕头,每磕一次头就说一句对不起,三叩首后,转身离开。 孟孟心头说不出是惆怅还是哀伤,人世间遗憾总是比完美多一点。 顺着孟孟的目光望去,张阿孝问:「她走了吗?」 「是。」 张阿孝怔怔地看着门外,心想施雁娘都死了,他凭什么不放过自己?许久后回过神,脸上带起一抹轻松的笑意。 他转而间道:「孟孟找我娘有事?」 「前阵子听张大娘说村里有人想卖地,我想问清楚。」 「你家又要买地?好,我会转告我娘。」 「多谢阿孝哥,我先回去了。」 孟孟起身准备走出张家,却犹豫片刻,转身在张阿孝面前站定,仰头说:「阿孝哥,很多时候幸福来临,却会因为迟疑而与幸福擦身而过。若阿孝哥真的有意,那就勇敢一点、主动一点、积极一点。」 轻笑一声,张阿孝明白她言下所指,露齿一笑,「我懂。」 孟孟笑着道,「我希望阿孝哥幸福。」 「孟孟,谢谢你。」 离开张家,鬼公子才问:「你知道张阿孝喜欢的是谁?」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殷茵姊。」 殷茵曾经因为错爱被毁去容貌、生下私生女,但她没有自暴自弃,反而跟着纪芳把生活经营得丰富精彩。 殷茵?他眉心微紧,这个名字……很熟悉…… 孟孟笑着说起张阿孝的故事,虽有些传奇,但可以预见美好结局的故事总是受人欢迎。 「……那年。张家愁云惨淡,张大娘都张罗着要卖祖田了,这时村里来了两名女子,一个叫纪芳,另一个叫殷茵。她们买下阿孝哥刻的木头珠子……张家从此翻身……上个月纪芳嫁给靖王世子,听说婚礼很盛大,村里有人进京观看婚礼……」 她一路说,一路走着,说得兴起,却发现他没跟上,回身只看见他捂着头,满脸痛苦地蹲在路旁。 她快步奔上前,着急地问:「你怎么了?」 夜深,鬼公子躺在孟孟的床上,双手放在后脑杓,望着横梁上那两块油漆剥落的地方。 孟孟已经习惯他的靠近,习惯他身上与鬼魂截然不同的气息。 她的视线落在同样的地方,正想开口,突地,他伸手把她的头压往自己的肩膀。 孟孟没有排斥,顺着他的心意靠上,「今天你想起什么了,对吗?」 「嗯。」他轻应一声。 「想谈谈吗?」 他想过很久,才回答,「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脑海中浮上几个画面,他竭尽所能地讨好巴结那个女人,她却不为所动,他刻薄恶毒、嘴贱心坏,她也不害怕。他想尽办法都无法把她拉到自己身旁,他很无奈却也…… 无法生气。 那是他活着时,对他很重要的女人吗? 只丢出一句话,他又不吭声了,不过孟孟猜……那肯定是他很在乎的女人。 「我身边曾经有位陆爷爷,活得很老很老了,睿智又聪慧。他告诉我,在此生结下情分的人,到下辈子会再续前缘。」所以不要害怕死亡,因为死亡只能将两人隔开一段时间,却不能分隔永远。「无稽之谈。」 「陆爷爷是个很特殊的人。」 「住在村子里?」有空他要找个时间去看看,看那老头有多睿智,竟敢说出这种缺乏证据的话,还让这个傻丫头如此相信。 「不。」 「是鬼魂?」 「嗯,他说他是穿越人。」看鬼公子一眼,孟孟笑问:「很难理解吗?所谓的穿越,是带着记忆从一个时空跳到另一个时空生活,因为存着前世的记忆,所以他记得前世身边的人,然后在第二世里,他们又遇见了。命运安排他补偿曾经负欠的人,并和与他结下善缘之人共度幸福一生,所以……」 她翻过身,趴在床上,看着他狭长迷人的丹凤眼,「所以如果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能教你如此深刻,来生你们必定还会再相遇。」 「哼。」他嗤笑一声。 第十一章 她不介意,继续说:「你说我不必杠着无法承担的责任,这话乍听之下很有道理,可是我扛下了,娘便支撑下来,弟弟也平安长大,因此不管是辛苦或委屈,我都愿意,因为他们是谁也无法取代的亲人。世间不是每份付出都需要得到回报,有时光是付出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大翻白眼,「大道理人人会说。」 「可有许多大道理得做过之后,才会晓得那些说的人并没有讲错。」 他横她一眼,轻蔑地笑着,「过度善良等同于愚蠢。」 「若愚蠢能够快乐,何必一定要让自己睿智?」 孟孟重新翻躺回来,学着他的动作,把手安在后脑杓。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横梁上那两处剥落的油漆。 许久后,她指着那块地方问:「知道油漆为什么会掉下来吗?」 「不知道。」 「我小时候很爱荡秋千,不管是何时,都想坐在上头揺揺晃晃,就连冬天到、霜雪至,我还是想往外跑。爹心疼我,就在横梁上绑绳子,架起秋千。」 「你爹很疼你?」 「嗯。」她从颈间抽出白玉观音给他看,告诉他很久以前关于惠致禅师的故事,「……那人是个骗子,爹爹花大把银子请来演戏的,爹爹怕我看得见鬼这事传出去会吓坏村人,怕我被大家害怕、讨厌,所以找那人来演一出戏。」 「那你还把白玉观音贴身戴着。」 「观音大士是不是我师父不重要,但这块玉证明了爹爹疼爱我的心思,它代替爹爹陪了我十几年,将来还会一直陪伴下去。」 鬼公子沉默了,这一刻,他非常羡慕她。 「我有一对疼爱我的爹娘,我经常想,这辈子过完后,来生必定还能再见。」这个信念支持着她,让她能够乐观地面对每一个明天。 他看着她含笑的眉眼,有些迷惑。 失去爹娘还能这般快乐?是因为她得到的疼爱太多,还是愚蠢太过? 他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这样一对父母,有没有可光是付出就让他觉得幸福的亲人。 「喂。」她用手肘推推他。 「我不叫喂。」 「可是你又不记得自己叫什么,要不,我帮你取个名字?」她笑望他。 他没应声。 「你呢,像只骄傲的凤风,就叫凤……三?我是老大,老二是忆忆,你是第三个加入的,从现在起,你是贺家人,是我和忆忆的亲人,好吗?」 虽然是很随便、很敷衍的名字,但是……能成为她的亲人啊?是她只要付出就会觉得幸福的「亲人」。 他没回答,却眉毛勾起,眼底含笑。 孟孟觑他一眼,将头靠回他的肩膀,两人的视线又落在同一个点上。 那个油漆剥落的横梁上彷佛还架着秋千,秋千上坐着一个闹腾的小女娃,她笑着,银铃似的笑声回荡在两人耳边。 从恶梦中惊醒后,孟孟再也睡不着。 风在窗外刮着,从牛后起就下着绵绵细雨,而越落越大,打残了满院鲜花,明天醒来,她肯定会听到瑗瑗囔个不停,瑗瑗好不容易等到凤仙花开,要染红十片粉嫩指甲。 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有点凄凉,屋里的烛光被从窗纸裂缝中透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灭,气氛有点诡异,但孟孟却觉得温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边有一个好看到让人心悸的男鬼在,这一刻,她竟然有淡淡幸福感。 「凤三,鬼都不必睡觉吗?」 听见她的问题,他翻白眼了,「我以为,对鬼,你比我有经验。」 「我又没当过鬼,何况陆爷爷、于叔他们才不会在夜里找我。」人家都是知礼守礼的「好鬼」。 他不接话,话题就此断掉。 她吐吐舌头,有些尴尬。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他幽幽间一句,「为什么老作恶梦?」 她咬唇,不知道从哪里回答起。 过了须臾,他又问:「你被人伤害过,对不?!」 孟孟讶然心惊,猛地转头望向他。 他敏锐得让她无从招架。孟孟不懂,为什么他总能看透她的心思?为什么他总能挑起她不敢想、不愿想的事? 目光胶着间,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他有他的固执、她有她的倔强,两人僵持着。 最终,连凤三自己都感到意外,因为从不顾虑别人感觉的他,居然选择退让。 「不想讲就算了。」 让步令他觉得尴尬,而尴尬对他而言是陌生经验,大概一直以来,只有他让人尴尬的分。 不再与她对峙,凤三身子一飘,飘到横梁上,身上的长衫随着吹来的夜风轻轻摆动。 躺在床上,孟孟没有动怒,反倒勾起薄薄的笑意。 仰头看着梁上的凤三,他长得太好,若非身分显贵,这样的容貌必会教他吃尽苦头。她不确定他的身分,但他的气度绝非一般人,若他真是高高在上的人物,那么她会为他少吃些苦头感到欣慰。 孟孟拉过棉被,把自己裹紧,陈年往事在脑海里盘踞。 很多年了,她尝试不再想起,她相信善念可以解除心底的阴影,相信再多的害怕与震撼终将成为过去,可是……他只用一句话就解除封印,让那份恐惧再次现形。 突然间,孟孟明白,恐惧始终存在,它并没有成为过去,只是受到压抑。 长长吐气后,她慢悠悠地把那件连母亲都不晓得的事,缓缓说出口,「那年我十岁,街坊邻居都说我长得这样好,可惜不是出生在髙门大户,否则定可以进宫当娘娘。」她浅浅笑着,刻意说得好像很轻松,试着不让自己狼狈。 「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娘娘,你的容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比丑陋赢三分。」他冷冷一笑。 这样直白的批评,哪个女人受得住?嘴巴真坏! 不过孟孟不在乎,从那之后,比起容貌,她更在乎平安无事。 「也许吧,乡下人见识不广,没见过真正的美人。」她咬唇,又顿住了,要开口真的有困难。 他接收到她的不安,目光与她对上,接着毫不迟疑地翻身下梁,侧身躺到她身旁。 身边多了几分温暖,心头那把锁自动解开,抬眼望着他,她的淡定出现裂痕。 「后来呢?」他问。 「那天我要去李大娘家里抱一窝鸡仔回来养,娘的身子不好,得常喝鸡汤,鸡肉贵、鸡仔便宜,因此我家后院经常养着二、三十只鸡。出门不久,我遇见两个陌生的男人来问路,我转头为他们指路,可下一瞬我就失去知觉了。」 「再次清醒,我发现自己被丢在一个山洞里,山洞中还有个女孩,年纪比我大几岁,她就是你说的那种比上有余的真正美女,五官精致,肌肤白皙,那双眼睛能勾人魂魄似的。她的美貌令人别不开眼睛,只是她双眼无神,衣服被撕裂了,身上瘀青斑斑,两腿之间流着血,她……」她深吸口气,只觉得那一慕彷佛又回到眼前。 凤三点头,他明白女孩遭到什么对待。「后来?」 「那些坏人想抓一批貌美的女子卖到南越,南越人比起女子贞洁,更在乎女子容貌。听他们说,中原女子在南越朝廷掀起一股风潮,好似有地位的男人都需要有几个漂亮的中原女子来衬托身分。」 「他们在你们面前谈论这种事?」 「喂,无所忌惮地,许是认定我们逃不出去了吧。」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们持续喂我们吃药,药让我们全身乏力,无法逃跑。那个晚上……」她用力吸气、用力吐气,试着不让自己恐慌。 他伸手轻轻揽住她,不该存在的温暖出现了。 孟孟微微一笑,把自己埋进他怀里,这时候她需要安慰。 「那个晩上,其中一个匪徒想对我做同样的事,我很害怕,企图求救,可是喊出来的声音细如蚊蚋。我转头看向那个漂亮女子,竟看见她……」再吸口气,她艰难说出,「她眼底带着一丝兴奋,彷佛、彷佛……」 「在看好戏?」他捺下她的话,「倘若你失身,她便觉得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个可怜人,她不是在看好戏,而是在期待着。」 孟孟诧异,他怎么能总是这样精准、精辟地剖析人心? 第十二章 「另一个匪徒开口说:「你敢碰她?柳叶村民传说她是观音座下的玉女,你不怕被天打雷劈的话,就玩吧!」这话令他犹豫了,那个匪徒又把我出生那夜满院子的桂花于非季节时怒放的事说了,也提及惠致禅师的话。后来那人闷闷地说:「算了,不就是想乐乐,什么玉女,姿色还不如千金小姐。」话说完,他就一把拽起那女子……」 孟孟说不下去了,全身微微敷抖,那样的场景对一个十岁的丫头而言太惊心动魄。 他环住她,手心轻轻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 她感觉到了,在轻拍间渐渐地不再发抖,气息也缓缓地趋于平和。 「我知道她恨我,因为她没有看着在自己身上肆虐的男人,却狠狠地瞪着我,想把我撕裂似的。」 「然后呢?」 「赵姨出现了。」 「赵姨是谁?」 「一个亡灵,自杀而亡。她在相公死后,与女儿相依为命,公婆见她生的是女儿,不甚重视,妯娌怕她分了家产,往她身上栽个淫乱罪名,把她赶出家门。赵姨没有被命运打倒,带着女儿赁屋而住,靠着一手好厨艺,摆摊子养活两人。 「没想到她的女儿被坏人拐走,接踵而来的磨难没压倒她,但女儿的失踪彻底打垮她。 遍寻不着女儿,她万念俱灰、悬梁自尽,因怨念太深,在人间徘徊流连将近二十年,竟也让她修练出几分本事。见匪徒对女孩做出那样的事,她忍无可忍,怒气大盛,鬼魅现形,吓得匪徒连滚带爬地冲出山洞。 「我见匪徒离开,尽管手脚无力,还是挣扎着想带女孩逃出山洞。赵姨告诉我那女孩的家人已经找来了,因此我奋力背起她,跌跌撞撞间,在赵姨的引领下朝女孩家人在的方向走。我救了她,我以为……」 「以为对方会心生感激,没想到他们却想杀人灭口,因为你一死,就没有人晓得她已经失去清白之身?」凤三接话,看着孟孟茫然无助的眼光,脸上形成一股杀意。 孟孟点点头,继续说:「他们把我扔下深谷,想着村人找到时,只会说我是失足坠崖,不会联想其它,但我大难不死,清醒后看见赵姨在身旁照顾我,而我全身伤痕累累,左小腿折了,只能在于叔的指导下自己医治。我在谷底整整待了大半个月,最后被村人找到。我没提那女孩的事,只说自己贪玩,失足坠崖。而赵姨告诉我,那两个匪徒被女孩子的家人杀死,这件事将永远被尘封。 「从那之后,赵姨便留在我身边,教导我做生意的小窍门、教我理家攒钱,而我劝她放下怨念,重入轮回,也许在下一世,她会再度遇见自己的丈夫及女儿。 两年前她终于找到女儿,她的女儿死于涝灾,母女俩决定一起离开。赵姨同我告别那天,我向上苍祈祷,希望新的轮回、新的人生,老天爷该将她的幸福还给她。那次的经历让我明白,人比鬼更可怕。」 「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吗?」凤三的口气有明显的愤怒。 孟孟知道的,她听见家人喊她的名字,但是看着他的愤怒,她犹豫半晌,最终揺头,「不知道,我没问,事情已经过去,我不愿意再想起。」 「妇人之仁,你应该牢牢记住她的名字跟她的嘴脸。」 「干么记住?那种高高在上的人,我有什么本事与之对峙?」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她不找我报仇我就阿弥陀佛了,还指望找她报仇,嫌自己活得太长?」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有落魄的时候?」 「她都落魄了,我还落井下石,未免太不厚道。」 「难道就假装没事?好人不长命,祸害却要留千年?天地间的公平就是这样定律的?」他忿忿不平。 「不对,天地间自有一套公平法则,每个人种下的因自会结成果业,得福遭祸全在自己的行为之间。」这是老生常谈,但孟孟深信,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用来哄骗傻子的话你也信。」 眼见彼此越吵越大声,孟孟失笑,他总有本事让她变得不像自己。 她转移话题,「明儿个我要去和刘叔签约,将那二十七亩地买下来,这样家里就有将近千亩地了,再加上五个庄子……我得给弟弟多存点本钱,我可不希望他将来当官时,穷到得考虑贪污这种事。」 「两百两太贵。」他觉得那个刘叔太贪婪,又不是多好的田,非要充当上等田卖,她这是被人诓了。 「我知道啊,那些地一百八十两就到顶了。刘叔一辈子看钱太重,张大娘常说他的钱是用来腌的,可也是这样的性子,他才能攒足银两把四个儿子栽培长大,如今一个个都开铺子当上老板了,这可不容易。」她不是傻,只是不愿意计较。 「他容不容易关你什么事?凭什么他能占你便宜?」 「我吃点亏,刘叔觉得赚了,心情愉快,身体才会健康啊。这些日子因为儿子想把他接到城里孝顺,他成天心闷气烦,饭都吃不下。」 人老了会更不想离开故土,可儿子一个个都在那里,即使根已经深植,也得挖出来随着儿子走。 「愚蠢!」 孟孟笑开,「我又不差二十两,何况刘姊不是背着刘叔送来十几斤蛋,还有两疋布,我合计着可以给忆忆做两身衣服。」 「二十两可以买多少蛋?你会不会算?笨蛋!」 「好吧、好吧,我笨,你帮我盘算盘算,于叔家里给的银子我该拿来做什么?」 「想不想开个医馆和济善堂分庭抗礼?」 孟孟揺头,「我只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好好过日子,把弟弟拉拔长大,见他立业成家,责任才算完。」 「那么多盘几个铺面租出去吧,你手上还有多少银子……」接下来,他滔滔不绝,「……京城东大街上那些铺子最有价值,每年至少可以收上三百两租金,如果买不到,可以退而求其次买西大街,只不过租金至少要少掉一半。 如果你的银子够,不必去跟人家挤那几条大街,城南外有一大片空地,如今京城人满为患,若能够买下来,盖上几百间铺子、民宅,到时不管是租或卖……」 突地,他转头,发现孟孟熟睡了,不自禁地笑开,心道她不是作了恶梦不敢再睡吗? 他摸摸她的脸,不解怎么会有对银钱这样不上心的女人?一大箱、一大箱的银票就藏在地窖里,也不知道堆了多少。要是换成那个女人,早就拿去财生财……嗯?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眉心紧蹙,他试图在脑海间翻出一张熟悉的面容,可惜试了半天徒劳无功,不禁火大。 他侧过身,在看见孟孟恬淡温柔的睡颜时,火气消除了一点点、再消失一点点……最后,他笑了…… 同样的疑问再度升起,明明就不漂亮,可怎会这样吸引人呢? 看着她的唇,两瓣嫩嫩的、粉红的唇,像在召唤他似的,不见迟疑,他露出一抹奸恶笑意,俯下身封住。 很、有、感、觉!软软的、甜甜的、香香的,让他想要一尝再尝。 动了唇不够,他又动上手脚,揽着她、抱过她,他爱上她在自己怀里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 鬼是不必睡觉的,但今夜他安稳入睡,睡得和她一样适意。 【第五章 凤三身上有古怪】 一大早,孟孟就进城去接忆忆。 他一上车就赖在姊姊身上,不停说着书院里的事,「夫子夸奖我,说我认真,勉励我好好读书,让我两年后下场试试。」 「才十二岁就考乡试,会不会太早?」 「乡试和会试不同,考上是好事,没考上就当练手,会试才需要考虑,若考上三甲比没考上还伤,不如晚三年再应试。姊,你别担心这种事,夫子会帮我斟酌的。」 「知道了,认真念书是好事,也得照顾身体,别老是熬夜,把眼睛熬坏可不值得。」 「我知道的,宁可早点起床也不熬夜,姊姊叨念过我好几次啦。」 她把弟弟推开几分,偏着头东看看、西望望,皱着眉说:「我怎么看都觉得你瘦了一圈。」 「许是换了床之后睡不好,可书院里的饭菜我吃了不少。」 「那么趁这次放假回家狠狠睡上两天两夜。」 第十三章 「正有此打算。」忆忆乐呵呵地说着。 「跟同窗处得如何?」 「我有和大家好好相处,前些天有贩子到书院门口卖零嘴,我买了一大包请大家吃。」 「你这个小抠门,拿出那么多钱,肯定心疼。」 「可不是吗,都快心疼死了,接连几天我都硬憋着,不敢再去摊子上。」孟孟笑着摸摸忆忆的头,他们正是长身子的年纪,除了三顿正餐外,也会时不时嘴馋。有人看准这群少年的银子好赚,下课时分就会推着摊子到书院外头贩卖,生意十火红。 「这次回书院,姊多给你带一些银子。虽说要量入为出,可做人小气也不是好事,若是因此损了友谊,才叫不划算。」 「我懂的,姊别再唠叨了。」他耍赖地靠在姊姊身上。 孟孟心疼地看着弟弟,小小年纪平日里装得成熟世故,可一月不见,把他的童心给逼了出来,再会念书考试,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凤三坐在车厢一角,背靠着车厢,伸长两条眯,双手横胸,半眯着眼。 他在装睡,微掀的眼皮始终盯着眼前那对姊弟,胸口满满都是嫉妒,嫉妒姊弟之间的感情,嫉妒他们的亲密,嫉妒自己从没有享受过这样子没有算计的亲情…… 等等,他为什么从没享受过「没有算计的亲情」?他是谁? 凤三一阵气息不稳,锐利的目光射向对面的姊弟。 孟孟发现了,视线对上他的。 凤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胡乱塞了句,「这么大的男人还腻歪,没出息。」他不晓得这句话有多酸。 孟孟笑了,嘴上没回答,可心里却想着,忆忆才多大呐,哪算得上男人?接着,带着两分挑衅,她环住弟弟的肩膀,用力亲他一下。 凤三眼红了,他也想要,可是…… 他猛地别开头,闭上眼睛再度假寐。 孟孟难得慷慨,桌上有鱼、有肉、有蛋,满满的一大桌。 她不停往忆忆的碗里堆菜,眼睛看着他,嘴巴喊着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第一次离家,忆忆有满肚子的话想说,「我在书院里每天都想着家里的饭菜,我最想吃姊姊做的面。」 「好,明儿个一早就给你做面吃。」孟孟接话。 「嘴里吃着这顿,心里想着下一顿,你是有多饿啊?」凤三满脸不耐,漂亮的五官扭曲,讲出来的话像用醋腌过似的。 他非常不高兴,打从接到忆忆后,孟孟所有的心思都在忆忆身上,他突然间就变成空气了,不管贴得与她多近,不管他是否咆哮狰狞,她都看不见他似的。 备受冷落令他怒火中烧,快烧出一堆鬼火了。 用力拍着桌面,他变成幼稚的五岁小孩,闹着说:「我要吃,我要吃,我也要吃!」 孟孟满心无奈,却不得不力图镇定。这种时候她怎么能够做出反应?与鬼同桌,要吓坏她家忆忆吗? 她继续给忆忆布菜,继续听忆忆说话,脸上的笑容不停,她的殷勤令凤三受不了,他故意用力起身、用力在她脸上亲一下、用力狠狠抱她好几下,然后故意耍性子离开,他想……这样她总得追出来了吧! 可惜,并没有。 虽然他的动作让孟孟脸红心跳,几乎招架不住,但她还是陪着忆忆吃饱喝足,陪他说话,直到忆忆累了,回房睡觉才离开。 孟孟没有直接回房间,出了厅,转个弯绕到后头。 呼、喝、呼、喝!凤三对着烛火练功,他想不透,为什么他的武功对鬼魂有用,对人类却半点用处都没有? 赵姨修炼二十年才能现形、吓跑匪徒,难道他也要修练二十年,让怨气不断堆积,才能堆出些许力量? 这个想法让他非常不高兴,他不高兴就会冒火,冒火就想教人不安生,所以……狠狠瞪着那扇门,他就不信她能陪着贺忆莙直到天亮。 这时候,孟孟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带着两分赌气、三分幼稚,他一个翻身躺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假装根本没在等人。 门开、门关,孟孟端着托盘走到桌前,把一碗香喷喷的汤面放到桌上。 闻到香气了,可凤三闭上眼睛,继续赌气。 「不是想吃吗?我做了一碗面,起来吃一点?」 他翻过身,撅起屁股对她。 看着他的背影,她竟觉得他……好可爱。孟孟走到床边轻拍他的背,放软音调说:「别生气啦,刚才不理你是我的错,跟你道歉,行不?」 凤三还是一动不动,但他的嘴角已经小弧度上扬。 「你快起来,面凉了就不好吃啰。」她推推他的背。 哼哼,一碗面就想打发他?那个小鬼吃的可是满桌鸡鸭鱼肉。 她用手指戳他,他不动,她在他耳边说话,他不动,明明通通「感受」到了,他就是一动不动。 见他固执,孟孟坐靠在床边,轻柔地说:「小时候我分辨不出人和鬼,还以为都是一样的。三、四岁上下,我碰到一个很坏的恶鬼,他发现我看得见,就故意时常出现,一下子七孔流血、一下子头掉在地上滚来滚去,用最狰狞的鬼样子来吓唬我。我受惊了,偏偏话说不清楚,只会哭闹不休,爹娘被我搞得头昏脑胀,带我看大夫,拜佛驱魔,整个晚上不睡觉,两个人轮流抱着我在屋里走来走去。 「可不管他们怎么做,都阻止不了恶鬼对我的骚扰,他大概觉得我的惊叫让他很有成就吧。短短两天,爹娘吃不下、睡不着,瘦一大圈,娘还担心得病倒了,我也喝了大半个月的药汤。后来,娘形容起那段时间,常说:「那时候,你瘦得像根筷子上头插颗丸子,我和你爹愁得都快不活了。」慢慢地,我开始学着淡定,学着在家人面前对鬼魂视而不见,因为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心。」 这篇话说得他心头发软,三、四岁?那么小她就习惯把恐慌藏在心底,难怪遭遇那场祸事,她可以藏得那么深,亲如母亲也不知道。 从不考虑别人心情的他心软了、心疼了,霍地起身,一把将她纳入怀里。 他吃不到面,却坐在桌子前面吸了饱饱的面香,那是她的味道,舒服、暖人心肠的味道。 孟孟不知道和凤三散步可以这么有意思。 虽然他每句话都能把人气死,虽然他怪里怪气、没个消停,可是光是站在他身边,和他并肩齐步走,就让她觉得淡淡的甜味在舌间渗透。 「……那一个,你、不要理他,他没胆子过来。」凤三指着吊在树上揺揺晃晃的吊死鬼,说得自信满满。 他发觉自己是鬼界的王,鬼看见他都会吓得急闪,当然也有不怕死的,但他的掌风呼过,一只鬼变成两半,吓得大家看见他都纷纷避让。 昨儿个他特地在村子里外巡一圈,警告各路魂魄,长得太丑的不准出现在孟孟眼前,否则他就让他们变成残障鬼。 孟孟看着吊死鬼,问凤三,「你知道他是谁吗?」 「去!我知道他干么?交朋友?」他还没有落魄到这等程度。 孟孟心平气和地对凤三说:「他叫做柳老三,老是舌头伸得长长的,脸涨成深紫色,眼珠子突在外头,十指指甲都快长成十把匕首了,他已经吊在这里超过五十年。」 她劝过他早点投胎,他见吓不着她,直接跳下树,一脸瘩相地冲着她笑,两条眯落地,他变回原形,样貌还算清秀,眉心有颗朱砂痣,修长的手指一看就是不做事只拿笔的。 「他吓过你?」语出,他头一转,视线刚和柳老三对上,柳老三就吓得从树上摔下来,赶紧躲到树后头。 孟孟忙拉住他,低声说:「柳老三是个书生,小时候被夸成天才,可是之后几次科考不顺利,所有人看着他的目光有了异样,这情况重击他的自尊心。 柳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要不是全家人省吃简用,怎么供得起一个读书人?只是他一路考到三十岁,家人已经不对他抱持希望,常叨念着他该下田或者外出挣个营生,偏偏他越是教人看不起,越不愿意就此放弃,他不成亲、不生子,从早到晚抱着书本,作着当大官、娶娇妻美妾的白日梦。 「父母亲在的时候,还有人肯纵容他,可父母一死,兄弟们每天起早贪黑在田里忙到汗流浃背,累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只勉强能供个温饱,在这种情况下,谁愿意养个吃白饭的兄弟?于是找来里正分家。 第十四章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有本事下田过日子,因此在变卖所有家当也换不来一顿温饱后,他上吊了。死前洋洋洒洒留下一大篇遗书,内容不外乎是兄弟不顾念手足之情,硬生生把他逼死之类的话。 「他之所以留下遗书是想让亲戚挞伐兄弟,让兄弟自觉羞愧,偏偏一屋子人没有一个认得了字,还是某个叔叔灵机一动,说:「人都死了,还把这篇文章握在手上,肯定觉得这偏文章写得太好,不舍得放下。」几个人一讨论,决定把「文章」烧给他。他气得差点从棺材里跳出来,就为着这口气,他打死不愿投胎。 「一年年过去,他在树下待习惯了,这块地俨然成了他的私人地盘,阴气很厉害,就算眼睛看不见,大家也直觉地不敢靠近。而柳老三身为老鬼,年轻鬼哪敢入侵,当人时得不到的优越感,当鬼反而得到了,因此他更乐得自在。凤三,你有没有办法叫他去投胎?」 「关我什么事?」他才不做无用之事。 是不关他的事啊,不过……孟孟仰起头,看着枝叶繁茂的大树说道:「这棵树长得真好,小时候我就想在树干上绑两条绳子、挂上秋千。夏天太阳大,若能在树下揺荡,肯定很舒服,可他待在这里,阴气聚集,谁都不敢靠近……」 话还没说完呢,只见那个口里嚷嚷着「不关他的事」的凤三快步走上前。 也不晓得跟对方说了什么,只见柳老三越退越远、越退越远,在凤三举起右手时,咻地变成一道白光,瞬间不见踪影。 凤三走回她身边,拍拍手,像要把手心里的脏东西拍掉似的,脸上带着嫌弃,嘴巴却说:「回去让你家杨叔在这里绑上秋千。」 他办到了,孟孟乐得握上他的手,前甩后荡,无比快乐。 「你做好事,会有福报的。」她笑得两道细眉变成弯月。 凤三翻白眼,他哪想做好事,他根本不信福报这种空话,只是……她喜欢荡秋千不是? 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但嘴角泄露出两分笑意。 两人继续走着,最后逛到张家。 张阿孝坐在篱笆边,低着头,手里拿把雕刻刀不知在雕些什么,门口有两辆天蓝色的大马车停着。 孟孟拉住凤三上前,「阿孝哥,家里来了客人?」 张阿孝抬头,脸上红红的,笑意溢满眼底。 孟孟也笑了,她还没见过阿孝哥这样髙兴过。「阿孝哥,有好事吗?」 他垂下头,笑意更深,「世子妃来了,同母亲提婚事。」 孟孟扬眉,世子妃亲自来了? 张阿孝口中的世子妃是刚嫁入靖王府不久的纪芳,几年前,一部马车载来纪芳和殷茵,这趟路彻底改变了张家的命运。 纪芳同张阿孝做生意,而殷茵和女儿玥儿则陪在张阿孝身旁,同他说话聊天。 玥儿用天真的笑容融化了张阿孝冰封的心,张阿孝能恢复正常,玥儿厥功甚伟。 殷茵也是个苦命女子,原是官家千金,却因父亲入罪被没入官妓,后来被靖王府的二公子上官庆赎身,在外置屋养着。 上官庆允诺,待正妻入门就寻个机会将她迎进靖王府,没想到这只是一场空话,靖王妃为儿子的名誉,更为着安抚新媳妇,竟打上门来,毁她容貌、取她性命,幸好她命大,和腹中孩子活了下来。 之后她遇见纪芳,两人情同姊妹,在纪芳身上,殷茵学会自立自强,纪芳则给她机会成长蜕变。 眼见日子越来越好过,纪芳与上官檠的感情水到渠成,求得皇帝赐婚,靖王不满长子与区区一名商户女成亲,找上门来,却意外揭开玥儿的身分。 当时上官庆助二皇子逼宫失败,获罪身亡,膝下无子,靖王便想把殷茵和玥儿接进王府。 殷茵自然不肯,但纪芳相劝,靖王府可以给玥儿一个高贵的身分,让她日后择偶有更好的选择,最终殷茵点头。 虽然母女俩搬进靖王府,但玥儿入籍,殷茵不入。 如今世子妃亲自来提亲,给足张家面子,只不过殷茵……一个生过孩子又毁去容貌的女子,张大娘能接受吗? 孟孟朝张阿孝望去,迟疑地问:「以后殷茵姊也要住在柳叶村吗?」 张阿孝微哂,这丫头心思通透,他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我和殷茵已经说定,成亲后在京城里开间木雕铺子,倘若爹娘愿意,便随我入京,若爹娘舍不得离开柳叶村,便在这里盖几间新房,买几个丫头、小厮回来伺候,家里那几亩田便佃给旁人。」 这话说得委婉,孟孟却听明白了。 意思是不管长辈同不同意,张阿孝都已下定决心要结这门亲事。 殷茵在京城里开了好几间铺子,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确实不可能搬到乡下。 倘若张大伯、张大娘搬到京城,便是依靠媳妇过日子,怎能给媳妇甩脸子?自然委屈不了殷茵。若两老愿意留在乡下,见面次数少,磨擦也少,彼此间客客气气地,每次见面都像在走亲戚。 过个几年,夫妻俩生下孩子,看在孙子的分上,什么事都能揭过去。 「那我就先恭喜阿孝哥了,哪天请喝喜酒,别忘记下帖子。」 张阿孝揺头,「喜酒不请了,只打算让家里人关起门来庆贺。」 「殷茵姊不委屈?」 「殷茵说,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比那些仪式来得重要。」 孟孟笑着,这话说得好,殷茵姊果然不是普通女子。 「你来找娘?」张阿孝问。 「嗯,新买的那几亩地,不知道张大娘问得如何?有没有人肯佃?」 「有的,赵大叔已经应下,你再等等,许是这两天,赵大叔就会上门同你立契约。」 「谢谢阿孝哥。」孟孟往屋里瞧两眼。 她同阿孝哥说话时,凤三进屋去瞧瞧那世子妃长什么模样,还没出来,她犹豫着要不要自己先转回去。 正想着,纪芳恰恰领着丫头从里头走出来,凤三跟在她身边,两颗眼珠子黏在她身上,好似要把她看穿。 他们果真认识?并且……关系匪浅?莫名的酸意上来,孟孟不晓得自己怎么了。 她揺揺头,把乱七八槽的念头赶出脑袋,看向张大娘,她的脸色不豫,可看情况应该已经淡定了。 阿孝哥年纪不小、性子坚定,决定的事九匹马都拉不回来,若非如此,一个施雁娘怎么能困扰张家那么多年?倘若错过这回,张大娘要抱孙子的希望不晓得要等到候年马月。 孟孟想着,日后有空得抽时间陪陪大娘,开解开解她。 纪芳走出张家大门时看见孟孟,亲切地朝她点点头打招呼。 她长得非常美丽,依村里人的说法是——就是宫里娘娘也比不过。 孟孟相信,这回凤三一定不会说乡下人没见识、没见过真正的娘娘,因为纪芳不只五官美,通身的气度、仪态和自信都教人无法别开目光。 她是个相当能干的女人,在未嫁入靖王府之前,凭着一双手替自己创下大笔家业,尤其是她新手画的绘本,那是无人可及的成就。 那些绘本刚上市孟孟就去买,不只忆忆,连她自己也喜欢得紧。 「大娘,您别送了,就照咱们说的,等您收抬好,我会派马车过来帮忙搬家,您也别收拾太多,殷茵都备着呢。您也知道的,殷茵心细,做事必定能合您老心意,至于这里,我保证不出一个月,新居落成,你们就能搬回来。」 「多谢世子妃。」张大娘口气干巴巴的。 看那样子,火气还在烧着,可天底下哪有赢得了子女的父母? 纪芳笑着告辞,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望着凤三专注的眼神,孟孟硬起头皮,咬牙快步走上前,在纪芳上车之前拦下她,「世子妃,冒犯了。」 纪芳不以为忤,笑看着孟孟,是个清妍秀雅的小姑娘呢。「小姑娘有事?」「我想请教您认不认识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他五官长得很好,个头很高,身材结实,看起来应该练过武功,有一双丹凤眼、脾气差、嘴巴坏,但心肠是好的……」孟孟极其详尽地形容凤三。 纪芳定眼望她,扣掉「心肠是好的」这句,她倒是认识这样一个男人,不过……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那位公子的。」 「三十四天前。」孟孟想也不想地直觉回答,这才发觉,和凤三认识的日子,她竟算得这样清楚。 第十五章 那就不是了,凤天磷在那之前已昏迷,太医束手无策,皇上正发榜广召名医。 凤天磷在他们成亲那天失踪,虽然隔天就被人找到,可是持续昏迷中,这让上官檠心情很糟,每天都去皇子府探望。 凤天磷是上官檠最好的朋友,纪芳身为上官檠的妻子,见他如此心里也不舒服,这阵子为了帮他延请名医,她也花了不少心力,只是病况始终没有进展。 「对不起,小姑娘,我不认识,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会帮你探听。」 不认识啊……孟孟失望,凤三的表情看起来更失望。 孟孟屈膝行礼,「多谢世子妃。」 纪芳揺头,她挺喜欢这小姑娘的,五官清丽秀妍,尤其是那双干净清亮的眼睛,让人望着为之舒心。从商多年,她看的人多了,目光不会差,这样的人必定有一颗干净纯善的心。 她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孟孟,「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拿这块玉佩到靖王府找我。」 孟孟微微一笑,没有推拒,收下玉佩。 她有强烈直觉,觉得纪芳对自己只有善意没有恶念,直觉自己会同她搭上关系,也直觉与这样的人交往,会是自己的运气。 她的直觉往往能让她避开祸事、预测未来,小时候还好,随着年纪增长,直觉越来越强。 「多谢世子妃。」 纪芳点点头,上了马车。 孟孟回身,见张大娘和张阿孝都进屋了,心道这会儿阿孝哥肯定在安抚长辈吧? 凤三快步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孟孟转头,便见他语气坚定地道—— 「我认识纪芳,绝对!」 「怎么认识的?」 「不知道,但是我认识她。」他的口气里有着不容置喙的肯定。 这样的坚定、这样的熟悉、这样的……孟孟强而有力的直觉告诉自己,凤三与纪芳不仅仅是朋友而已。 【第六章 疫病来袭要防范】 「孟孟、孟孟,快开门!」 门被敲得砰砰响时,孟孟正在厅里抄录金针之术,打算等于文谦一到,便将此术传予他。 于家托人送信,说快则十天、慢则半月,于文谦便会到柳叶村求教。 如果于文谦的医术真像于叔形容的那样好,那么不需要太久时间就能习得此不传密技。 这门技术不难,难的是经验,要经常对人下针才能熟练。 她希望尽快完成这件事,不喜欢欠人的感觉。 针对这点,凤三批评她,「你不乐意欠别人恩情,却到处让人欠你恩情,不奇怪吗?」 「这才叫聪明,施恩不图报,他们的感激善念会促成我的福报,我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孟孟头也不抬地说。 他瞪她一眼,「这样也行?」做好事比做正事更愉快?他想不透她的思维。 「当然行!」她理直气壮地回答,说完继续抄书。 见她忙着,不理人,凤三很无奈。这是当鬼的另一项坏处,不管是好事或正事,都没得做。 他很无聊,只能摸摸她的砚台、摸摸她的书,再摸摸她的头发、她的肩膀,最后索性整个人往她身上靠。 自从那次亲吻过后,他就爱上「寻找感觉」,老是对孟孟亲亲碰碰摸摸,自玩自乐。 而孟孟……也是十分无奈,这让人怎么做事?就算是鬼魂,也是个妖娆得让人脸红心跳的男鬼,更何况她也是有感觉的好吗? 「你太闲的话要不要去靖王府多看几眼「比宫里娘娘美丽漂亮」的世子妃?说不定看着看着就能记起自己是谁。」 最好是用那种深情款款、目不转睛的眼神。 凤三冲着她笑,那个笑碍眼得紧。 「干么这样看人?」孟孟被他看得手足无措。 「这话,酸!」 孟孟猛地脸红,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够好,没想到他……一句话就戳中,被人看穿的感觉好槽糕。 她咬牙硬起脖子,辩驳道:「哪里酸?明明就是再恰当不过的建议。你难道不想早点知道自己是谁?难道想糊里胡涂这样过一生?」 笑容凝在凤三脸上,须臾,他轻飘飘地丢出一句,「我的一生已经完结。」 孟孟被噎住了,对啊,他的一生已经结束……成为鬼魂的下一步是重入轮回,待孟婆汤喝过,他便会忘记她,自此断却缘分。 想到再也无法见面,出不了口的酸意涌上,孟孟觉得胸口有些闷痛。 她以为对于这样的离别自己早已豁达,她能平心静气地送走母亲、赵姨、陆爷爷乃至于于叔,往后再不会有任何分离为难得了她,因为她比谁都确定,灵魂不灭,生生不息,死亡并非寂灭,只要有缘便会再见。 可是为什么他的「下一步」会让自己有疼痛的感觉? 一个自私念头陡然升起,倘若他留下,陪她走过每个春夏秋冬,直到她的人生结束,携手共赴黄泉路,多好…… 这样真的很自私,教他等待自己数十年,教他受困在无助的空间,这种想法很要不得,可这差劲的念头竟让她……觉得幸福…… 就在她厌弃自己的私心时,大门被敲响了。 像是要甩神满脑子乱七八槽的想法,她飞快地跑到前院开门。 门外,陈伯和他的儿子陈双架着一个脸色腊黄的男人站在外头,一路上那男人可能吐过,两人的衣服都染上秽物。 孟孟皱眉,转头发现杨婶、杨叔、妞妞和瑷瑷正要靠近,她急急忙忙大喊,「不要靠过来,离远一点!」 这一嗓子让大家停下脚步。 「陈伯、陈大哥,你们把他带到大厅。」说完,她转头对四人道:「杨叔,你在外头等我发话;妞姐,你回房把我的口罩、医药箱带过来;瑗瑗,拿三套杨叔的干净衣服和几床枕被来,杨婶,你去提几桶温水,不要进厅里,放在外头就好,敲敲门我就会自己出去搬。对了,妞妞再到药房拿几个蜜丸过来。」 蜜丸是孟孟用藜藿、虎头、雄首、天雄、皂荚、芜荑等药材碾末制成,如皂子大小,燃一丸于床边,可以防止瘟疫。 妞妞听完转身就跑,心想着小姐教过,救人如救火,半点延迟不得。 孟孟飞快把人引进大厅,关上门窗,几句叮嘱,要他们把自身整理干净,连那病患也要。 陈伯、陈双依着吩咐做了,没多久,三人便换上干净的衣服。 待他们擦洗好后,孟孟把换下来的脏衣服和水放在门外,扬声道:「杨婶,衣服烧掉,脏水煮滚后再倒掉。」 「是。」杨婶领命。 陈伯和陈双看这阵仗,惊疑不定。 孟孟这番动作……莫非是瘟役?陈双还好,但陈伯想起小时候那场疫病让整个村子差点死绝,一心狠狠抽上几下胆颤心惊地问,「孟孟,你看……」 孟孟安慰道:「陈伯先别担心,我给他把脉。」说完,她纤细的手指搭在对方腕间。 见她眉头越皱越紧,站在她身后的凤三问:「是疫病?」 孟孟微彻点头,八九不尚十。 虽说她没诊过疫病患者,但这脉象和症状与医书上描述的一模一样。 凤三拧眉说道:「那可糟了,若疫病扩大,则将生灵涂炭、百姓遭殃,不知道要花几年的功夫才恢复得过来。」 天凤王朝曾在三十年前发生过一场疫病,那时全国百姓死去近四成,几百个太医及大夫折在那场疫病中,有好几年时间,百业萧条,边关夷狄虎视眈眈,直到现在,提起那场瘟疫,经历过的长者仍会冒一身冷汗。 孟孟是医者,自然明白此病一旦扩大,必会牵连无数,可……她该怎么办? 她抬头求助地望向凤三。 「你先问问这人从哪里来的。」凤三迅速说道。 孟孟转头问道:「陈伯,你认识这个人吗?」 陈伯忙道:「他是我侄子阿亮,从犁城过来看我,没想到昨天晚上刚到家里就开始发热,连饭都吃不下,今天一早又吐又拉的,这才领着他来找你。」 「犁城?」孟孟问。 凤三道:「犁城是离京城不远的城镇,不大,约有近千口人,倘若疫病蔓延开来,京城很快就会受害。孟孟,你让杨叔快去告诉里正,通报县官……不行,层层上报还得花一段时间,救疫如救火,孟孟,纪芳不是给了你一块玉佩?」 第十六章 「我知道了。」她明白凤三的意思,连忙跑到门边,扬声道:「妞妞,我的首饰盒里有一块白色暖玉,帮我找出来。」 「是靖王世子妃给的那块吗?」妞妞隔着门问。 「对,你去拿过来。」 妞妞咚咚咚地跑开。 孟孟又对杨叔说:「杨叔,你等一下拿着那块玉佩到张家,请阿孝哥送你到靖王府,见到世子妃,你就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世子妃,说犁城可能有瘟疫发生,让她尽早通报朝廷处理。」 「好。」 「杨婶,你去一趟里正那里,也把事情讲一遍,让他尽快往县府上报。」 「是。」 此时妞妞把玉佩带过来了,杨叔、杨婶急忙出门。 孟孟回到桌前,一面开药一面问:「陈伯,你和陈大哥先在这里留上七天,我给你们吃点药,确定没有染病可好?」「行。」幸亏不是农忙的时候,家里没有太多事可做。不过就算是农忙,再忙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陈伯母在家吗?」 「没有,前两天她带家里几个小的回娘家,许要七、八日才会回来。」 「这样最好。这位大哥可还接触过其它人?」 「没了,昨儿个阿亮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她一面问话,手上却没有半点耽搁,把药单从窗子递出去,「妞妞,你到后院药屋里,把两份单子的药抓一抓,第一份单子的药在外头熬好,你和瑗瑗、杨叔、杨婶都喝一大碗,再送三碗进来。第二份单子的药材抓六帖,每隔两个时辰熬一帖,送到门外。」 「是,小姐。」 「瑗瑗,你喝过药后,拿一坛烈酒到陈伯家里,把他们家的桌椅、床铺、柜子通通擦洗过一遍,屋里的被子和没收在柜子里的衣服全烧了。」 「我知道。」 「再告诉邻居,最近别往陈伯家和咱们家跑。」 「好。」 吩咐过瑗瑗后,孟孟转头说:「后面有个小厅,陈伯和陈大哥没事的话,尽量待在里头别出来,这位哥哥交给我,我会悉心照料。」 陈双抓抓头发,看着孟孟的眼光闪亮闪亮的。 村子里的小伙子没有人不喜欢孟孟,只不过孟孟是仙女投胎,不是他们这种癞虾蟆攀得上的,可这并不阻止大伙儿想和她靠近的欲望。 陈双说:「表哥身子壮,怕孟孟挪不了,要不,我留下来帮忙。」 「我行的,谢谢陈大哥,你赶快进去吧,要是连你也生病,我可真的要头痛了。」 孟孟笑靥绽放,看得陈双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像被谁点穴似的。 听到「生病」两个字,陈伯脸色一变,二话不说就拉起儿子赶快进小厅。 陈双那副样子分明是司马昭之心,凤三从鼻孔里哼气,「哼!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好大的胃口。」 孟孟没听清楚,间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错嘛,春花朵朵开,人人都喜欢你。」比起孟孟让他去见纪芳的建议,这话才是真正的酸。 孟孟浅浅笑着,打小时候起,这种「善意的眼光」看得多了,她哪会往那个方向想?她理所当然地接话,「这就是广结善缘的好处。」 「你的‘善缘’未免太多了。」凤三重重一哼,别过身去。 拔掉最后一根针,孟孟松口气,把细针用火烤过、再用烈酒擦拭后,放回皮囊里。「羡慕吗?那么以后你也多笑笑,亲切一点、和蔼一点,肯定会有许多善缘飞到你身边。」 「谁稀罕——」 「不稀罕干么这么妒嫉?」孟孟笑着朝他挤挤鼻子,灵动鲜活的表情让他看呆了,心中蠢蠢欲动。 因为他看得太专注,孟孟微愣,「我……哪里不对劲吗?」 不是她不对劲,是他不对劲。 明明就不漂亮,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她很美?明明就是一池平静无波的湖水,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她是一簇烈焰,烧得他全身发烫? 热热的感觉在胸口翻腾,翻得他坐立不住,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你以后不准对男人乱笑。」 乱笑?有吗?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莫名其妙对人笑? 不过她没争辩,只当他心情不好,笑了笑,转移话题说:「有没有突然觉得,其实当鬼也不错?至少这屋子就你一个不必喝药。」 她在说笑话,可他……只看得见她的笑,听不见她的话,然后心又翻腾了,莫名的骚动在胸口乱窜,他想转身跑掉,可……又舍不得离开。 他讨厌当热锅上的蚂蚁,偏偏这只小妈蚁又离不开热锅,他得用力吸气、吐气,得用力在屋里飘来飘去,才能抑下这股骚动。 孟孟愣愣地看着他疯了似的在大厅里绕圈圈,他的速度非常快,快得她眼花缭乱,只看得见紫色的影子在周遭不停飞舞,眉心一蹙,难道鬼魂染上疫病会变成这样? 人染上疫病会死,鬼染上疫病呢?会……魂飞魄散? 念头起,她胆颤心惊,连忙往前一站,伸展双手阻止他继续绕圈圈。 可他的感觉这么乱,怎停得下来,于是他穿过她、绕一圈再穿过她、再绕一圈穿过她。凤三不知道,每穿过孟孟一次,她就更能感受到他的波动,心跟着越来越烫、越翻腾…… 她不认识这种感受,只觉得自己与他几乎融为一体。 终于,凤三停了下来,他脸红,她脸更红。 两人相对相望,一个冲动,他用力地抱住她。 他抱住了,没有穿过她的身子,而她则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他的气息,那是人,不是鬼。光是拥抱还不过瘾,他捧起她的脸,狠狠地封上她的唇,那个甜、那份柔软,瞬间渗透两颗心…… 都明白了!明白她喜欢他、他喜欢她,真真实实的喜欢跃入两人心间。 如果这时候有人看见孟孟的动作,肯定会认为她中蛊了,可她……真的是中蛊啦,她那样广结善缘,有那么多人喜欢自己,而她偏偏喜欢上一只鬼…… 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县官一层层往上报,确实比上官檠慢上七、八天。 张阿孝领着杨叔到靖王府报讯后,又到贺家大厅前问孟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凤三说:「你不是想报于文彬的师恩吗?把药单交给于文谦,让他转告于老爷子,把药备齐,一旦皇帝下令派太医前往疫区,济善堂就在京城施药、在疫区赠药。」 「你要于家抛砖引玉?」 「引不引得出玉不晓得,但第一个出头的肯定会得到皇帝青睐,就是不晓得于文谦够不够聪明,知道自愿前往犁城?」凤三冷冷一笑,要人助也得自助。 只不过他想的是利益,想于家舍药后会得到什么回报,而她想的却是越多人舍药,就会有越多百姓受惠。 两人的观点天差地别,但令人感到欣慰的是,这次他没笑她蠢,而她也不觉得他势利。 而事情确实如凤三预期,于文谦是个聪明的,他自愿前往灾区,前脚出门,济善堂后脚施药,更聪明的是,于老太爷没提到瘟疫,免得百姓心生恐慌引发动乱,只说天寒乍暖、百病丛生,此药会让人增强体力,抵抗疾病入体。 知道有强身的免费药材,谁不排队去拿? 此事传到皇帝耳里,龙心大悦。 再说说犁城,那里果然有疫病发生,不过才刚开始,感染的人数在三十几人上下。 于文谦根据孟孟的药方,除用药外,还令当地官府衙门配合,做许多预防措施。 短短一个月,疫病扑灭,当地官府上书,皇帝嘉奖此次有功人员。 揭发疫情的上官檠居首功,赏赐不少,却拒绝升官、拒绝更大权利。 凤三就此评论,「上官檠够聪明,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这种人官路才可以走得顺利长玩。」 于文谦被升为三品医官,于家无人可与之比拟。 济善堂施药有功,皇帝亲书牌匾「天下第一堂」赠予于老太爷。于老太爷作主留下牌匾,待日后于文谦开医馆,再将牌匾挂上。 此话一出,其它几房怎会乐意,毕竟药是从济善堂送出去的,花掉不少银两。 但于老太爷说:「此功皇帝记在文谦名下,谁敢抢?别忘记,分家时文谦是净身出户,连济善堂半毛钱都没拿到,不怕死的话,你们大可以把此事捅出去,到时不晓得皇帝会不会跳出来「主持公道」。」 第十七章 于老太爷的话消了众人的贪念,形势比人强,万一真让皇帝主持公道,损失的岂是区区几万两? 更甭说于文谦成了皇帝跟前的大红人,连宫里的贵人都指名他诊治,万一惹恼他,他在贵人跟前多讲个几句话……谁能得个好果子? 何况目前在太医院任职的于家子弟,官职最高的不过六品,不少人在他手下做事,惹毛他,子弟们能有好日子? 除此之外,有件事值得一提。在这次的事件中,害死于文彬的于文和也是个敢冲的,只不过于文谦的「敢冲」是指他敢冒险前往灾区治疫,而于文和的「敢冲」则是敢囤积药物,哄抬药价,准备趁此时大赚一笔。 想靠卖药大发利市,就得有更多的人染上疫病。于是怕穷不怕死的于文和竟偷偷派人前往疫区,企图挖掘尸体,取其身上的衣物以便扩大疫情。 幸而于文谦行事缜密,将疫病死者的尸身烧成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而于文和的人正在挖尸体时,被当地居民抓到,一层查过一层,最后查到于文和头上。 这下子钱没赚到,命倒是搭进去了,且于文和自己没命就算了,还拖累整个五房,财产查没,主谋于文和判绞刑,其余成年男子判三到五年不等的监狱之刑。此事发生,于老太爷深感庆幸,幸好分家分得早,否则整个于家都要受到牵连。 他终于同意了,树大必得分枝,否则再好的家族大业也抵不过私心作祟。 消息是凤三告诉孟孟的,他问:「你高兴吗?」 「我为什么要高兴?」孟孟反问。 「为你恩师出口气了 「于叔在世间流连多年,看过太多因果报应,为恶者必遭报应,这是天地间不变的道理,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必定会发生的事感到开心?」 孟孟淡定的口吻惹得凤三不快,他巴巴地把消息捧到她跟前,还以为能换她一张笑脸,没想到她没有开心大叫,反而还一副理所当然,这让他觉得郁闷。 背过身,他不说话了。 孟孟一笑,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也不劝说,拉着他往森林深处走去。 她软软的手触上他掌心那刻,奇异地,凤三所有不快通通消失。 孟孟越来越喜欢逛森林,即使阴气重一点,即使渺无人烟的林子多少会让人心生恐惧,但这为难不了她,因为……她有他。 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越看越是喜欢,不光因为他有张讨人喜欢的脸。她喜欢全部的他,闹别扭的他、耍刻薄的他、坏脾气的他、嘴贱的他…… 以前这样的男人她肯定会讨厌,可现在…… 孟孟明白,什么锅会配上什么盖,再奇怪的锅,也会有奇怪的盖子来配。换句话说,与其说他奇怪,不如说她更怪。 握住她的手,凤三放慢脚步,不是不自觉的,而是担心她跟不上、担心她累、担心她摔了。 不曾关心过别人的他,第一次懂得体贴别人,并且发觉,这样的体贴很有趣,他很……喜欢。 喜欢啊,那么简单的两个字,可是在心底深处却有着复杂的感受,复杂得无法形容。他转头看她,并说:「你很丑!」 换上别的女人,听见这话肯定要生气,可孟孟不,她反而笑出声。 就说吧,她是个很奇怪的盖子。 见她笑,他又说:「不过很顺眼。」 「顺了你的眼吗?」 「嗯。」轻轻点头,他突然站定,转过身勾起她的下巴,「闭上眼睛。」 「为什么?」很奇怪的羔子问。 「我要亲你。」很奇怪的锅回答。 「被亲的女人一定要闭上眼睛吗?这是你的经验?」盖子问,这话真酸,酸得连盖子自己都发现了。 「我没亲过女人。」锅子撇撇嘴,闷闷回答。 自古以来,没有女人经验的男人都会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你不是忘记以前的事了,怎么晓得自己没亲过女人?」盖子的酸气蒸发,带出两分少糖微甜。 「感觉。」锅子笃定的口吻让盖子的甜度继续往上增添。 凤三感觉自己没亲过女人,感觉自己是个坏脾气男人,感觉自己不曾体贴过别人。他自我中心,只站在自己的立场想事情,没错!他就是个讨人厌的男人,所以……才会受罚?才会遗忘过去? 他原本很在乎这个,但此时此刻他无所谓了,遗忘没关系,重新开始就好,只要她在他身旁。 「闭上眼睛。」奇怪的锅二度要求。 奇怪的盖子乖乖闭上眼睛,因为啊……因为心很甜,因为他说他不曾亲过别的女人。这样她也信?没听过宁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张破嘴吗? 是的,她没听说过,因为她本来就相信世间有鬼啊,所以再相信男人的破嘴也不为过。他越来越靠近、越来越靠近…… 就在两片唇几乎贴上时,一阵寒意钻进孟孟骨头里,她猛地张开眼睛,发现周围不晓得什么时候聚集了大大小小的男鬼女鬼,随便一数,至少有十二、三只。 「干么?」亲不到人,凤三生气了。 她噘噘嘴,满脸委屈地指指左右道:「有这么多鬼看着呢。」 他恼怒地皱起眉头大喊一声,「走开!」 可这些都是陈年老鬼呢,又没见识过他的咸力,谁会害怕他这个小嫩鬼? 见人家不甩自己,凤三的火气往上冒,才要开口,孟孟就抢在前头夸张地道:「你们再不入轮回,他会把你们打得魂飞魄散,快走、快走,他才刚收拾几十只恶鬼!」 几只胆小鬼倏地在一阵光芒出现后,乖乖走入阴间,去领号码牌喝孟婆汤。 剩下几只胆大的凑得越来越近,还有个素日里最凶恶、最有本事的,流着口水笑得一脸猥亵,两只眼睛紧盯着孟孟姣好的身材,满是泥巴的手指朝孟孟伸去。 很好,这鬼严重犯了凤三的禁忌。 谁都不能侵犯他的孟孟!凤三脸色铁青,握住孟孟的手松开,速度之快,一伸一缩间,她还没看清楚发生什么事,色鬼已经躺在地上,两条腿痛得抖不停,魂魄仅剩下小半条。 凤三哪肯饶过他,上前一大步,抬起脚就要往他肚子踹去。 色鬼扯起喉咙大喊,「爷不玩了。」下一刻,一道白光出现,他进入轮回。 见平日奉为大哥的恶鬼如此,其它的鬼胆子再大也不敢以身试法,一道道白光不断出现,鬼全数消失。 森林中的温度陡然升高,不敢靠近的虫鸟飞近了,窝在洞穴里的兔子冒出头,花朵悄悄地绽放芬芳。 孟孟用力吸一口森林气息,眉开眼笑道:「真好,你今天渡化这么多恶鬼,肯定会有福报。」 他才不在乎渡不渡化,他在乎的是她鲜嫩可口的唇。 手横过,凤三将她揽到自己胸前,低声在她耳畔轻道:「你就是我的福报。」语音落下的同时,他的唇也落下。 微微的甜、浓浓的蜜在这个森林里化开,虫鸣鸟叫声变得鲜明,遍地野花传来香气,生气瞬间在林子里滋生。 【第七章 真实身分揭晓】 树下多出两个秋千,许多顽童常常在闲暇之余在此玩闹。 午后,太阳正盛,田里工作的农夫们回家休息,小孩也被大人叫回家吃饭,孟孟和凤三坐在树下慢慢地荡着秋千。 她扳着手指说:「九十六个,再渡化四个鬼魂,就满一百个了。」 「凑一百个能干么?投胎当皇帝?」他轻哼一声,满脸不屑。 「当皇帝好吗?我倒觉得那是个苦差事。」她努努嘴。 当皇帝是苦差事?这话……恁地熟悉,是谁这样对他说过? 皱起眉心,凤三沉吟不语。 孟孟笑道:「你不觉得吗?皇帝要是下错命令,很可能会害死无数生灵,这业障要算到谁头上?自然是皇帝啰,总不会归到奉命行事的大官身上吧?」 「你怎么晓得那些大官是奉命行事,还是阳奉阴违?怎能把业障全算在皇帝身上?」不公平!他反对她的论调。 「就算阳奉阴违,官员也是皇帝选拔出来的呀,最终啊,那些业障还是得落在皇帝身上,所以没有福分的人,万万别勉强自己抢那个位置。听过天命所归吗?老天爷总是算得清清楚楚。」 风三不同意这话,横眉竖眼,态度摆明表示着「爷不爱这话题」。 第十八章 不爱啊?就别说啰,人嘛,总有个七情六欲,喜欢不喜欢不见得需要道理。 就在孟孟正转着脑袋瓜努力寻找新话题时,一个年轻男子朝她走近。 他穿着一身白色尽衫,不算矮,但比起身边的凤三要矮上大半颗头。他好看的不是眉眼鼻唇,而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一潭湖水,让人备感安全。 他走到孟孟前方十尺处,不再挪动脚步。 就这样,一个颀长的身影临风而立,他看透世事的清润眼眸中,带着淡淡的悲怜。 人会在遇见同类人时不自觉地相互吸引,直觉告诉孟孟,也告诉这男人,他们是同类人。 这男人一出现,孟孟的注意力就被全盘转移,让凤三非常不满意。 他怒目相视,表情狰狞,若人类能看见他的表情,肯定会吓得噤声不语、退避三舍,以保生命财产安全。 可惜,对方看不见。 孟孟起身,笑问:「你是于文谦?」 「孟孟姑娘?」他也笑问。 「嗯,我是贺孟莙。」 「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和于叔长得很像。」 「你……真的能看见我大哥?」在听见祖父母的转述时,他还半信半疑,可孟孟一句话就将他的怀疑全数推翻。 「你应该看看我的字,我的字是于叔手把手教会的,神韵和于叔有八成像。」 于文谦沉默,眉心深锁,苦笑道:「这些年我始终存着一丝侥幸,以为大哥没有死,只是躲在某个地方研究医术,等我有足够的能力维护他的安全,他便会回家,没想到……」 「你以为于叔没死,是因为于文和带回去的是骨灰,对吗?」 「嗯。」他点点头。 「于文和下的毒让于叔的尸身在两天之内变成黑色,于家一门习医的人那么多,怎会看不出于叔并非死于疾病?所以他必须把尸体化成灰。」 「是,我懂。」 「你别难受,于叔常说你比他聪明,一定可以将他这手金针之术发扬光大。」 于文彬的师父年轻时很固执,死守着这个本事,直到又老又病了才后悔自己的自私,想着此技若能多传给几个人,定能够救活更多命不该绝的病患。 幸而他遇到于文彬,于文彬用一身功力为他续命,他便收于文彬为徒,将此技传予于文彬。若非于文和的自私,如今这门密技必定有更多人得以传承。 于文谦点点头,「这段时间要麻烦孟孟姑娘了。」 「好说。」孟孟笑道:「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贺家宅院走去。 凤三不满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就这样走了?半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带陌生男子回家,把他留在这里?他气炸了,心道她怎么可以无视自己?怎么可以有了「新欢」就丢下「旧爱」? 可孟孟也委屈啊,当着于文谦的面,她总不能对着空气说:「走吧,凤三,我们一起回家。」然后伸出手任由他拉着吧? 她要真这么做,结果于文谦被活活吓死,宁可不要密技也不与鬼魂共舞怎么办?于文谦不怕她跟于叔,不代表他不怕她跟别的鬼相处啊。 这不是孟孟要的,所以……无视是最简单的作法。 换了于文彬,肯定能够体贴孟孟,可惜凤三不是于文彬,他是个不体贴、不会替别人着想的坏鬼,所以…… 看孟孟挨着于文谦指导金针之术,他气疯了。 看于文谦把册子拿到她眼前,指着里头的句子要求解释,他气疯了。 看着两人肩并肩对一个假人指指点点,他气疯了。 看于文谦时不时偷瞄孟孟,而孟孟对于文谦笑得温柔,他气疯了。 看着两人坐在同一张书桌边,各自认真,他气疯了。 接连一整天,他们之间的每个动作都让他气、疯、了! 终于到了夜深,终于等到于文谦不再跟在她身边,终于又只剩凤三和孟孟两个人。 他摆着臭脸,很臭很臭,臭到会让人害怕的脸。 孟孟心里清楚得很,关上门,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转身就往他怀里飞奔,紧紧抱住他、贴着他。 她急巴巴地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你一定气坏了,可我只就是想快点把他教会,让他快点回于家,快点……从早到晚和你在一起。」 怒气瞬间蒸发,他的臭脸倏地变成笑脸。 逆鳞被抚顺,凤三捧起她的脸吻到天荒地老,吻她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子、柔嫩的红唇以及数着「红宝石」的耳垂。 他需要很多个吻来证明,孟孟不会被「人」抢走。 她被他吻得气息不定,却不愿意就此喊停,任由他作为、任由自己的心沉伦。 他躺在她床边,手指轻轻戳着她艳丽的耳垂,用惑人心神的声音问:「说说,做错事要怎么罚?」 「罚……禁足?」反正她就在屋子里教于文谦,不出门也不打紧。 「行,就罚禁足。」 「罚多久?三天、五天还是十天?」她巧笑倩兮,趴在床上,手指碰触他的脸。 真的难以理解啊,明明只是一缕魂魄,可她的手指却有真真确确的触感,孟孟解释不来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啊……觉得喜欢…… 他一把抓住她调皮的手指头,撂下狠话,「罚到你五十岁。」 噗嗤一声,她笑弯眉毛,往他身上趴去,柔声说:「不如罚我一辈子不嫁,永远陪在你身旁,可好?」 这个罚,罚弯了他的眉毛。 他环住她的腰,心满意足地回答,「好,等你这辈子走完,我们一起过奈何桥,一起喝孟婆汤,一起重入轮回。」 「如果孟婆汤让我们忘记彼此怎么办?」 他想了想,反问:「你会不会耍赖?会不会闹场?」 「不会。」孟孟实诚回答。 「没关系,你不会我会,我来学齐天大圣大闹阴间,逼孟婆自己把我们的汤给喝下去,那我们就不会忘记彼此了……」 凤三说得很兴奋,孟孟听得很开心,可站在窗外偷听的黑无常脸更黑,白无常脸更白。 黑无常咬牙切齿,恨恨地骂了句,「这个死小子!」 白无常却谨记凤三的话,提醒自己,等他领号码牌的时候,一定要把他当成vip,半点委屈都不能给。 并不是凤三胡思乱想,于文谦确实对孟孟心存好感。 离家时,祖父、祖母叮咛了他两句,他们说:「孟孟是个好姑娘,又是你哥哥的徒弟,如果你也心悦于她,就加把劲,别温温吞吞地让人捷足先登。」 在来之前,他只觉得祖父母想太多,可见过孟孟之后,他却觉得有何不可? 孟孟与自己这般相似,她善解人意,宁静恬然,会不自觉地散发出温柔的力量,和她相处,他浮躁的心能够获得平静。 他已经二十二岁,太医院里许多同侪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还是孑然一身,以前是一心记挂着大哥,如今…… 今日的课程结束,于文谦看着孟孟,淡淡地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子放在桌边,对孟孟说:「这个送给你。」他没做过这种事,话一出口,脸便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为什么?」 「因为大恩不言谢,但我们的交情没有好到能够以身相许,所以微薄小礼,万望姑娘笑纳。」 孟孟噗嗤一笑,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支玉簪。 瞄一眼玉簪,凤三口气轻蔑,「这么便宜的东西送得出手?济善堂不是赚很多吗?」 孟孟笑歪了头,幸好是「这么便宜的东西」,否则她哪敢收下? 「多谢,以后别再破费,我不过是个中人,学会于叔的本事再传给你罢了,何况我不亏,我赚得一身医术呢。」 「都说是微薄小礼了,哪算得上破费?待哪日我寻来和闇暖玉,你再说我破费吧。」 孟孟揺头,认真地再说一遍,「真的别再送东西给我,于大哥肯定是见我身上无金银玉饰才会想送礼,但我不是买不起,实在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就算给我再多首饰,我也不过是劳神地再找个盒子收妥罢了。」 由于于老太爷、于老太太把她当孙女的关系,她便沿着这个辈分称呼于文谦为大哥,不过对于于文彬,她还是习惯称于叔。 第十九章 于文谦看着她耳垂上的红痣,心里同意她。也是,她哪里需要这些?她的美浑然天成。 「我不是这样想的。」于文谦说。 「不然呢?」 「我只是希望你高兴。」 「要我高兴,你就好好学习,之后再挑选品性好的人,把这门技术传承下去。」这是于叔的愿望。 「这事不需要你交代,正是我心之所向。」说着,两人眼对眼笑了起来。 这幕又让凤三气得说不出话,重重哼一声,转身就走。 孟孟急了,忙道:「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丢下话,她急忙追出去。 她还以为可以顺利安抚凤三的,但这一回,她怎么都找不到他。 屋子里没有、院子没有、大厅没有,树下的秋千上没有、林子里没有……他消失了?他是真的气坏了吗?会不会这一气就再也不回来了?会不会他遇见另一个可以看见他的女子,比她更漂亮、更体贴温柔,便决定留下? 孟孟胡思乱想着,整个晚上辗转难眠。 她不断闭眼,在心里默念十遍「凤三,快回来」,期待张开眼后他就会出现,但是不管她怎么念,都没能把他念回来。 他会气多久?她不确定,她甚至不确定他生气之后,两人之间的约定还算不算数?他还愿不愿意在她身边一辈子? 他重入轮回了吗?他不再出现了吗?他是不是恢复记忆了?他已经想起自己是谁了吗?她有一大堆问题想要他为自己解谜,但是他不在。 恐慌在心底一点一点漫开,她无法阻止自己的恐惧。 起身下床,换上衣服,孟孟走进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 她没有刻意回想,但两人之间发生过的大小事一件件从脑海里跳出来,占据她所有知觉。 她记得那个老爱把肠子露出来吓唬她的恶鬼,其实她早就不害怕了,可她装出害怕的模样,凤三便立刻去渡化他。 她记得老在床边扯她右脚的老婆婆,婆婆说她的脚真漂壳,希望能折下来安在自己的身上。 孟孟已经应付她应付得很熟练了,可她瘪起嘴假哭,凤三就气得把老婆婆给渡化掉。 他渡化许多冤魂,都是因为她。 过去她苦口婆心劝个不停,不理她的鬼比理她的多,没想到他的气势张扬,一开口、一用掌,就吓得众鬼魂们飞快奔往自己的阳关道。 孟孟深信不疑,这样的凤三一定会有很多的福报,她希望他幸福,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无数无数辈子……所以,现在他也朝自己的独木桥走了吗? 心中的失落不止一点点,彷佛一颗心在转眼间被掏空,她从没有这样孤独过,是因为得到了又失去,所以心痛难当? 不知道,她只晓得心里很难受。 孟孟叹气,缓步离开院子,拉开门闩,走出贺家大门。 柳叶村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她对每寸土地都相当熟悉,每次难受心酸,只要多吸几口家乡的空气,多看几眼家乡的风景,什么哀伤、悲恸都会随风而去。可是这回,她看完风景、吸了很多空气,沉重依旧压在心底。 她走到大树下,坐进秋千里,闭上眼睛,一边轻轻摆落,一边她回想他们说过的话。 凤三说:「你说人与人因为缘分,所以聚在一起,那鬼与人遇见,是为什么?」 凤三说:「如果当滥好人就会得到福报,那么那些贪官污吏前辈子都是滥好人?」 凤三说:「那些阴使就该几鞭子把在人间乱窜的恶鬼打入轮回,该做的事不做叫做急忽职守,阴使们怎么不必受罚?」 他的话常常堵得她无法回答,若是遇到气性大的,肯定会被他气得暴跳如雷,幸好她早早习惯淡定,从不把他的恶毒听进耳里,只把注意力放在眼睛,看着他的善行。 他是好人,却老是习惯做出坏模样,像只虚张声势的老虎想用恶形恶状吓人,真不知道是怎样的环境造就出这样的性情? 她猜想,活着的他,一定很辛苦。 就这样,孟孟想着想着,想到东方翻起鱼肚白,想到天边出现第一缕金光。 盥洗过后,看着眼底下的墨黑,孟孟苦笑不已。 才一个晚上啊,他要是再不回来,不晓得自己会熬成怎样? 勉强维持笑容,她让习惯的淡定进驻眼底,打起精神,今天她要为于文谦讲解新章节。 如于叔所言,他是个聪明的大去,往往能举一反三,她还没讲出,他就能迅速地接下一句,更甭说他勤奋认真,天无捧着她给的册子读个滚瓜烂熟,照这样的进度,或许不需要太多时间,他就能有所成。 走到门边,手刚拿下闩子,门就从外头往里推。 门外是满脸喜气的妞妞,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圆圆的脸上堆满笑意。 她身后还跟着瑗瑗,两个人笑得一样夸张。 妞妞一把拉起孟孟往屋里头跑,孟孟看着两人翻箱倒箧的,不知她们在干什么。 「怎么了?」 「刚刚里正派人来传话,说是让小姐好生打扮,圣旨马上就到了,这可是咱们柳叶村的大事,里正把村子里的人全集合到村口等着迎接圣旨呢,连笙萧、琐呐都用上了。」 瑗瑗一句追过一句,飞快把话说清楚。 杨叔、杨婶和邻居正忙着打扫庭院,把屋里、屋外弄得焕然一新。 「圣旨?做什么?」 「小姐忘了吗?犁城瘟疫的事啊。如果不是小姐发现得早,又让爹进城里报靖王世子妃,疫病哪能这么快控制住,说不定要死不少人呢,朝廷这是给小姐送奖励来了。姐,你想……皇帝会赏咱们什么?」妞妞问。 之前她还偷偷埋怨呢,怨里正、怨县官,连靖王府都怨上了,怨他们把小姐的功劳给贪掉,没想到不是这样,是好酒沉瓮底,今儿个才开口。 孟孟胸无大声,出不出名无妨,得不得赏亦无妨,瘟疫一事,她不过是凭着医者的本心,把该做的事情给做好罢了。 在妞妞和瑗瑗的声声催促下,她坐回妆台前,任由两人折腾。 开心吗?应该开心的,只是……心被掏空,快乐不起来。 孟孟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她第无数次想起那张臭脸。 他到底去了哪里? 在繁复的仪式过后,孟孟收下圣旨。 皇上相当「懂事」,深怕把名声给足了,日后孟孟不好谈亲事,毕竟女子行医,在讲究男女大防的世代里,没有几个男人能够接受。 因此皇帝慷慨地给她百两黄金、五千两银子,奖赏她这个首功之人。 听到这么多钱,村里的人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皇帝几句轻飘飘的话,孟孟就得到这么多赏赐,可见张大嫂没说错,孟孟是天上仙女来投胎,连佛祖都要看顾几分。 大伙儿一句接一句说个不停,脸上兴奋不已,好像这道圣旨是进了他们家大门似的。 里正拍拍手,等大家都安静后,扬声道,「今儿个晚上,我要整上几十桌好菜,鸡鸭鱼肉我全包了,大家有桌子的出桌子,有空闲的过来帮帮手,搭灶起锅做好料,咱们柳叶村上下乐一乐。」 听见里正这么说,大伙儿更乐了。 里正看一眼孟孟,询问她的意思。 她怎么会反对?这是村里人的好意热情。她把两锭银子塞进里正手里,说道:「今天已经够麻烦大家的,没道理还让您出银子,这顿饭我请客。」 「这怎么行,你平日里给咱们村人治病都没拿银子,有时连药材都包了,好不容易有这等天降大喜,自然该我们给你贺贺,就当做是大家的一点心意。」 里正说完,旁边的人连忙附和,「没错,正是这个理儿。」 「孟孟和忆忆两姊弟自小没了爸娘,照理说应该是咱们多照应他们,谁知反过头来倒是孟孟处处照应咱们。咱们虽大字识不得几个,可也知道感恩图报四个字。」张大伯说。 「有道理,里正,这钱不能全让您出,我家里那只猪养得肥得很,拿出来宰杀,够撑场面的了。」李大叔扬声起头。 「我家里有十几只鸡呢,我拿一半出来。」 「我家后院埋着两坛好酒,今儿个晚上咱们醉不归。」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晚上的酒菜凑足了,大伙儿一声吆喝,卷起袖子往外头走去,准备杀猪宰羊大显身手。 第二十章 望着村里人的热情,于文谦笑道:「孟孟姑娘做了多少好事才能得到这么多人心。」 孟孟揺揺头,说道:「我一身医术,却无人肯让我治,若不是村里人良善,有个头疼脑热的肯找我帮忙,到头来,我学的不过是纸上功夫。」 「才不呢!」妞妞不服气地道:「我们家小姐待人可好着呢,别说头疼脑热了,余家奶奶病得下不了床,到最后还不是我们家小姐给医好的,现在成天在屋前晒太阳,给小娃儿们讲故事呢。 「想当初,余伯伯把家里的银子全凑上,还同人借了二两银子,进京城请济善堂的大夫来看,结果只得了四个字——寿终、无救。一两银子一个字,这四个字多矜贵啊,连个药方都不开,还说什么京城最厉害的大夫都在济善堂?鬼话连篇!」 闻言,于文谦脸有惭色,不管如何,那里都是培育他一身医术的地方,妞妞的话让人下不了台。 孟孟扫了妞妞一眼,「妞妞,别胡说。」不过于叔没没错,后代子孙躲在那块牌匾后头,享受先人余荫,自然不思上进。 妞妞不满,噘起嘴,还想辩驳。 于文谦性情温善,接话道,「妞妞没说错,如今的济善堂,实力远远比不上前两代。」 「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孟孟客气地道。 她一说,妞妞笑了,于文谦也笑了。 妞妞快言快语「小姐还比我小两个月呢,我是小孩子家家,小姐是啥啊?」说完,一溜烟跑得没影。 她得把银子搬回小姐房里,地窖就盖在小姐房间底下,那里头的银子都快堆满了,前阵子听小姐说想买几个铺子租出去,这阵子怎么又没影儿了? 妞妞离开后,孟孟道:「于大哥别把她的话放在心里。」 「不会的。哥见事清楚,如今的济善堂实力不如名声,再这样下去,早晚会被其它医馆取代,分家对后代子孙而言是好事。」 「于大哥不打算开医馆吗?」 「我过去一直在等大哥回来,想着能兄弟俩一起合作,如今……待学会这手金针之术后,也该把医馆给做起来了。」 「如果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借——」 他阻止孟孟往下说,「姑娘也太看不起太医了,太医的俸银确实不多,但高门大户惜命,治得好经常有赏赐。再者祖父母说过,待我成亲后,要把体己银子给我立业,我祖母别的本事没有,聚沙成塔的能耐大着呢,不过……孟孟姑娘若有意与我合伙,那又另当别论了。」 孟孟揺头,她心无大志。「既然如此,我们快进去学功夫吧,早点学成点开业,完成于叔的梦想。」 于文谦眉心微紧,他以为她会顺着合伙往下说,那么他会暗示她道:「我未订亲、未成亲,身边没有乱七八槽的通房丫头,若孟孟姑娘不嫌弃,愿与在下举案齐眉,于某并非迁腐之人,定不会阻止姑娘在医馆发挥所长……」 遇见她,他想了很多过去不曾考虑过的事,他从不认为一面之缘可以影响人们什么,可是那一面确实重重地影响了他。 他从没见过这样恬淡安适的女子,她的笑容淡淡的、话淡淡的,连言行举止都淡得像个影子,他也不懂,这么淡的她怎么就在他心底烙下重重的印记呢? 他没有过这种感觉,但依着本能,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可惜她对自己似乎没有相同的心思,不过他不担心,他一直是这样一一赤手空拳为自己打下江山,他相信日后自己的江山里,必定有个贺孟莙。 此时,外头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速度飞快,孟孟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 她见过那辆马车,在张家的时候,马车的外观不张扬,但细看可以发觉作工、用料都上佳,那两匹马也是炯炯有神、难得一见的神驹,马车在贺家门前停下,孟孟随即看见纪芳从车上跳下来。 孟孟细细看她两眼,眉心蹙起,想着都这样了,怎么…… 纪芳没发现孟孟细微的表情,只是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小姑娘,你……叫孟孟对吧?」 「是。」孟孟点点头。 纪芳用力喘气,孟孟的表情更凝重了,见她要开口,孟孟截下她,「有话我们进去再说。」说着扶住纪芳。 孟孟的亲密让纪芳感觉奇怪,但现在不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 纪芳进屋,行经于文谦身边时对他点头为礼,于文谦是太医院的大夫,纪芳见过他几次。 于文谦回礼,先行避到外头。 纪芳刚坐定,就听见孟孟对下人说—— 「杨婶,别上龙井,给世子妃上菊花枸杞茶。」 纪芳皱眉,不开心她的自作主张,她对菊花茶不感兴趣,但……算了,客随主便,她没多表示意见。 「孟孟,朝廷的封赏下来了吗?」纪芳寻个话头开口。 「是。」 「这次的封赏是世子爷去讨的,我不确定合不合你的心意,如果你想要扬名,世子爷和太子有几分交情,可以为你讨来匾额,你有开医馆的打算吗?」 孟孟揺头,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她不需要盛名,有病人上门就医治,没病人上门她就钻研医书,让自己有事可做。 确定了孟孟的心意,纪芳点头,庆幸自己没做错决定。 说完这一件事,第二件事情……她舔舔唇舌,转头让伺候的人守在外头,待门关起,她犹豫再三,才压低声音问:「孟孟,听说你有一种特殊能力,你能够……」 孟孟见她神情紧张,笑着接下话,「对,我能够看见鬼魂。」 柳叶村上下全知道这事,她很幸运,若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会被当成巫术,远观却不敢亲近,幸好在这项能力公诸于世之前,怒放的桂花、耳垂上的红痣、她无师自诵的神奇医术,以及惠致禅师所言,把她的「身世」定了调,所有人把她和神佛归成一类,而非把她当成邪祟。 说到这个,她分外想念自家爹爹,爹的先见之明替她的能力开了条康庄大道。 纪芳又问:「那天你形容的那个……是人还是鬼?」 孟孟屏气凝神,所以是那天她没把话说好,让纪芳误解?所以纪芳果然认识凤三,他的直觉无错? 她点头,轻轻回答,「是鬼。」 孟孟的回答让纪芳既惊又喜,她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图,递到孟孟跟前。 不是水墨画,是纪芳最擅长的素描,和官府缉捕犯人的图像天差地别,这张图画得太像了,凡是见过凤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 「是他吗?」纪芳望着她的脸,连眨眼都不敢。 孟孟又点头,「是他!」 「太好了,他在这里吗?」纪芳起身,飞快在厅里绕两圈,呼喊着,「凤三?你看得见我吗?阿檠因为你的病快愁死了,你怎么不快点回去?」 凤三?他真的叫做凤三?他的病……难道他还没死?他还不算亡灵?难怪他身上没有阴寒之气,难怪她不畏惧与他亲昵,原来是…… 「可以请教世子妃,凤三是谁吗?」 「他是三皇子,名叫凤天磷,因排行老三,所以许多人喊他凤三。他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云贵妃所出,是世子爷最好的朋友,他没告诉你吗?」 孟孟揺头,怎么说啊?他全都记不得了。 凤三……她还以为是骄傲的凤凰,还拿他当贺家三号亲人,谁知他竞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子,果然是凤凰啊,在枝头顶端张扬的凤凰。 不过,确实啊,那一身贵气与霸气掩也掩不住,当人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听他的,当鬼,鬼自然要怕他。 见纪芳说得激动,孟孟柔声相劝,「凤三不在这里,世子妃还是小心为上。」 心为上?什么意思?意思是凤三对她心怀怨很,想寻机会修理自己吗? 不会吧,他的心眼有这么小?不就是她喜欢阿檠,不喜欢他吗,感情这种事哪能勉强。 纪芳问:「姑娘可否把话说得清楚些?」 孟孟微诧,她不知道?还是自己弄错了? 她直接抓手号脉,片刻后,确定了,「世子妃有孕,难道您不知道?」 「我有孕?!」纪芳瞠目结舌,指着自己,不敢置信地望着孟孟,「你说我?」 果真不晓得?靖王府里伺候的下人未免太漫不经心,这么重要的事…… 第二十一章 「已经两、三个月了。」孟孟说。 纪芳揺头,这个身体、这块田未免太肥沃、太好耕,几年前的「新婚夜」,上官檠假戏真做,让她怀上沐儿,如今……两个月以上,莫非又是新婚夜里的成品? 怀沐儿时,肚子都大了,她还怀疑自己长肿瘤,现在又……若不是孟孟提醒,会不会又搞到五、六个月才发现,再搞一次乌龙? 「我身子没有不适。」纪芳苦笑。 「不是吧,世子妃近日应该特别容易上火,解便不顺,嘴巴里有溃疡症状。」 「我以为是……因为凤三。」 纪芳看不得上官檠受委屈,看不得他为凤天磷的事责怪自己,为了遍寻天下名医,该使的力、该出的招,她全用了,可是神医、名医来过一批又一批,没有一个能有好办法。 孟孟将菊花茶推到她面前,柔声劝道:「喝一点吧,对世子妃有帮助。」 「多谢。」纪芳目光落在孟孟身上,这姑娘的医术确实不简单,竞能一眼瞧出她的状况,难怪能早早就发现瘟疫。「我们先谈谈凤三的事好吗?你是什么时候遇见凤三的?」 「我是在济善堂遇见他的,两个多月前。」 「他常来吗?」 「昨天之前他一直都在。请教世子妃,凤三还没死吗?发生什么事了?」明明已经从纪芳的话中听出端倪,明明直觉告诉她此事无误,孟孟还是想从纪芳嘴里再次得到证实。 纪芳叹口气,娓娓道来「……他在我们成亲当日失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和阿檠还以为他闹脾气,出走个几天,想明白之后就会回来,没想到……」上官檠不断责怪自己,连皇帝也对他不悦,若非瘟疫一事处理得当,他至今仍不得皇帝待见。 纪芳说得并不完全清楚,孟孟却听明白了,为什么拜把兄弟的婚礼凤三没有同庆,反而闹脾气?是因为喜欢上好兄弟的妻子吧!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呐,肯定把此事看成重大挫折。 凝视着纪芳姣美的脸庞,孟孟理解凤天磷的喜欢。 纪芳眉眼如画,肤如凝脂,唇红齿白,这样的美丽,便是女子也会心动,更何况她老早就听说过纪芳的能耐与本事,面前这人并非泛泛女子,有眼光的男人都会爱上。 可怎么办呢?纪芳已经是世子妃了,朋友妻不可戏,凤三心底肯定憋闷。 「没想到隔天凤三昏迷不醒的消息便传来,皇帝命太医驻守,务必将他救回,阿檠天天探望,可凤三的病情始终不见进展,前两天太医甚至预言,他再不醒来,恐怕永远都不会醒了。」 这消息让上官檠陷入低潮,他怨恨自己一意孤行,他说:「如果我等凤三心结解开之后再成亲,就不会有这种事。」他把所有的责任全往自己肩上扛。 「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 「不知道,我只晓得薛尚书的女儿薛蕾行经官道时,马匹受惊,车夫好不容易控制住后,才发现凤三躺在路旁,可人早已失去意识。薛蕾认得凤三,便把人给带回京城……」 说到薛蕾,纪芳口气微凉。 孟孟没注意,因为她心中早已波涛汹涌。 但她的表情一如平常,不是她的功夫好,而是……汹涌给谁看呢?在知道他的身分,在晓得他未死之后,她便清楚,两人之间再无可能。 承诺是虚言,约定是空语,他与她之间的交集,在这一刻填入句点。 「孟孟,凤三还会再来吗?能不能请你转告他,让他早点回魂?」纪芳咬牙握拳。 她发过誓,只要凤三肯清醒,对不起他的,她会想尽办法弥补;只要凤三别用死亡惩罚他们,她愿意竭尽全力,为他创造幸福。 她很清楚,阿檠不会责怪她,只会怨自己,这样的自怨会在他们之间埋下一根刺,这段爱情、这场婚姻得来不容易,他们足足花了两世才走到如今,她不允许任何危机产生。 「请你转告他,太医说他没有太多时间了,请他不要再耍任性,更不要用自己的性命惩罚阿檠。」 孟孟拧了眉心。纪芳弄错了,他是失去记忆,不是刻意怨谁、罚谁。 「一切拜托你。」 孟孟回答:「放心,我会尽全力。」这时,纪芳并不晓得,这句话在不久之后,真的教孟孟「竭尽全力」。 【第八章 艰难的抉择】 这天,孟孟在森林中到处奔跑。 不管是村子里或森林里,魂魄几乎都被渡化光了,仅存稀稀落落的几个小鬼,但都问不出凤天磷的下落。 她又惊又急,满肚子的复杂情绪没人可以说,只能逼自己一心想着——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回去,他必须、必须放弃两人的约定,必须忘记这段曾经…… 醉涩溢满胸膛,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她要求自己豁达,她不断对自己说,这就是人生,充满惊喜也充满变教。 所以真的没关系。 黄昏时分,孟孟回到村子,宴席已经摆好,只差她这个主角。 她很烦、很烦,但她习惯委屈自己成就别人,所以她还是去了,勉强压抑伤心,勉强扯出笑意,勉强地因为别人的髙兴而高兴。 许是连老无爷都看不过去了吧,席宴开始没多久,无上乌云密布。 经验老道的农夫大喊一声「大伙儿快吃啊,眼瞅着就要下雨了。」 于是一场预备吃上两个时辰的晚宴,大伙儿呼噜呼噜地,不到半个时辰结束。 孟孟还没到家门口,雨已经淅沥淅沥地落了下来,雨势不小,转眼就把人给浇个透澈。 杨叔、妞妞、于文谦……大家分头回房打理自己,孟孟也回到自己院子,然而这时,穿过雨幕,她看见了站在廊下的凤天磷。 她的心彷佛被狠狠地掐上一把,痛得她拧眉,痛得她哀愁了表情。 他没有淋雨,可是看起来比淋了雨的孟孟更狼狈。 这一刻,孟孟脑子顿时被抽空,无法思考,只能任由直觉带着自己向前走。 她加快脚步朝他飞奔,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就是要扑进他怀里。 孟孟的反应让凤天磷在瞬间做出决定,于是他笑了,不再狼狈,展开双臂迎接她的拥抱。 被雨淋湿的身子感觉不到寒冷,她很快乐、很开心,好像为自己举办的宴会现在才正式开幕。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不需要特意安排,不需要夸张设计,只要他在,幸福便在。 把头埋在他怀里,她急急忙忙说:「你去哪里了?我找你好久,整天都在村子、山上到处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后悔让你渡化那么多的鬼魂,害我连个可以问的鬼都没有。」 她的埋怨融化他的心,憋了满肚子的怒气消弭于无形。 那些怒气是针对于文谦的。 没错,他就是个古怪、脾气特坏的家伙,看不得孟孟和别人亲近,她只能是他的,不可以转移注意力。 什么?太霸道?对啊,还不晓得吗?这就是他的特色! 凤天磷勾起她的下巴,郑重地说:「以后不许把目光放在于文谦身上。」 「好。」孟孟回答得干脆。 她拫醒自己,以后和于文谦对话,视线焦点要落在他身后,即使这样子……很奇怪。 「用最快的速度把金针之术教会他,然后把他踢出贺家大门。」 这话很不讲理,但她知道他已经为自己考虑了,考虑她害怕欠人恩惠的心情,考虑她对于叔的承诺。 孟孟用力点头,「好,一定!」五官冷硬的线条软化,笑容之间多了几分得意,他说:「你说到做到,那么,我说到的,也一定会做到。」 他说到的……是指他要留在她身边一辈子,一起去投胎、一起过奈何桥,一起大闹孟婆的事吗? 他斩钉截铁的口吻让人好窝心,可是……她怎么能够让他如此?他还没有死,他是髙高在上的三皇子,这样的人物,她不行、不会,也不敢留下。 孟孟想开口,但杨婶的声音传来—— 「唉呀,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吹风?快快进屋,我给你拿热水来了。」 孟孟退开两步,朝凤天磷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而后将杨婶迎进屋里。 待杨婶放下水,孟孟说道:「杨婶,时辰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也要睡了,湿衣服明儿再处理。」 「我知道,小姐今天肯定累坏了,早点歇下吧。」 第二十二章 送走杨婶,孟孟快手快脚地在屏风后头换下衣服,打理好自己后,她走出来,拉起凤天磷的手说:「我有话要告诉你。」 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好,你说。」要说可以,得用他想要的姿式说。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叫凤天磷,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你还没有死……」话说到一半,孟孟不讲了,因为他眼底的慈怜,因为他脸上淡淡的哀怨。 她垂眉不语,再抬眸时,轻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对。」他不打算骗她。 「昨天你跑去靖王府?」 「嗯,我跟着阿檠到皇子府,看到了自己,便想起了所有的事。」 「那你也知道,太医已经撂下话,说你再不清醒,便不会醒了。」 「知道。」 「所以……」她吸吸发酸的鼻子,刻意把笑容扯开,弄得好夸张,「所以你是不是该把这个好处,送给最要好的朋友?」她指指自己。 凤天磷总是能够看透她的心思、她的委屈,所以他听出来了,在她指着自己说:「朋友」的时候,她心里是清楚的,如果他成为「三皇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得断了。 他是皇子、她是大夫,这样的身分之差让他们两人无法走在一起。隔开他们的不是距离,而是身分。 她那么清楚,却还要演戏,偏偏又不晓得自己的演技有多槽。 他轻易地从她的笑容里看见悲伤。 「怎不说话?不肯喔?这么小气?!」她持续浮夸地笑着。 她装可爱装得很失败,虽然张大眼睛玩着手指,假装自己很开心,可他就是……就是看得见她满肚子委屈。 见他不语,孟孟又说话了,「你不知道,今儿个你不在,皇帝下圣旨给了赏赐,我不过救下一个得到瘟疫的病患,皇帝就给我黄金、白银,折合起来一万五千两,要是我救回一个太医东手无策的皇子…… 天呐、天呐!那不得拿个八万、十万两?到时我真要去把城南外那块地买下来,盖一大堆房子,从此当个收租的,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凤天磷翻白眼,胡扯,她根本就是对银钱不上心的女人。 她说那么多,他却半句不应,害她只能一直笑着,嘴巴弯弯、眉毛弯弯,只是弯弯的眼睛里写着忧伤。 不想把这些哀伤给他看,她垂下头环住他的腰,把自己塞进他怀里,「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见他还是不回答,孟孟暗骂道这个槽糕的男人,不晓得让一个女人自说自话是很没面子的事吗? 她瓮声瓮气地继续努力着,「我知道感情不可以用金钱衡量,仗着你的友谊拿好处是有些过分,但与其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人,对不对?」 他依旧不回应,真的、真的很过分。 她气了,抬起头噘起嘴,「你半句话不吭,我怎么晓得你在想什么?」 问题刚出炉,他的唇便落下来,然后她的脑袋空白了,所有的知觉中,只剩下他的气息。 孟孟喜欢窝在他怀里,不喜欢离开,即使距离只有一点点也不乐意。 他一向能够看透她,因此他知道她害怕。 不只她害怕,他也害怕,害怕分离,害怕身边没有她,害怕看不见、听不见、碰不到她……这样的日子,他无法想象要怎么过。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不晓得明天会不会出太阳。 蜷缩在他怀里,感受他的手环在腰际的幸福。 她想,人不应该太贪心,能得这段奇遇,她该知足,所以……她现在要想的,是用什么方法说再见,最美。 「回去并不困难,但是再见你,很难。」一句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话跳出来,她的思维跟不上他的。 「什么意思?」从他怀里抬起头,她看见他布满忧伤的面容。 「我不只见到阿檠,想起过去的自己,也见到一个人。」更正确的说法是一只鬼,只有官阶的鬼。 「谁?」 「一个穿着身长袍的黑脸判官,他告诉我,我的阳寿未尽,若在三天之内回去,就能继续当三皇子,否则……」 「否则就再也回不去。」孟孟接下话。她知道的,这事纪芳说过。 他点点头,「但我回去的话,会忘记当游魂时的所有遭遇。」 孟孟心跳彷佛停了几下,紧接着怦怦怦怦地跳得乱七八槽。 所有遭遇?他将忘记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吗?忘记曾经许过的诺言,忘记曾经……喜欢她? 她不想哭的,但她控制不住潸然泪下。她为自己很勇敢、很豁达,没想到此时此刻豁达失踪。 感受到胸前小小的振动,凤天磷知道她在哭。 遗忘,是让人重生的礼物还是惩罚?黑脸判官说:「当然是礼物,记得越少,阻止你向前冲的阻力越少,无知的人无畏。」 这话并没有错,如果忘记孟孟,清醒后的他会顺从父皇、母妃的心意,结一门好亲,收下一个富庶的封地,从此不再觊觎皇位的凤天磷可以过得自在惬意,子子孙孙享受荣华尊贵。 倘若记得呢?他会违逆父皇的心意,会抗争闹事,会让母妃痛苦不安,也许最后,母妃会发狠杀死孟孟让他生无可恋,一世痛苦,让他再不甘愿也必须低头妥协。 生于皇家,长于皇家,皇权大过天,他比谁都清楚。 他用最快的速度假设所有状况,即使残酷,擅长分析利弊的自己也能分析出——遗忘确实是个礼物。 只是他不想收下礼物。 不想收、不想痛苦,就必须抉择,选择要他的人生、身分、名利,或者选择爱情。 把那堆东西和爱情摆在一炔,谁都分得清孰轻孰重,这是根本不需要选择的选择,但是对他来说却艰难无比。 他挣扎、痛苦,狠狠地诅咒着,无比憎恶这样的选择。 然而在孟孟从雨幕中奔向自己那刻,他笑了,也清楚了。 有什么好痛苦的?有什么好选择的?他当然要选她,选择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 凤天磷在外人眼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少人羡慕他的际遇,殊不知这辈子的他过得凄风苦雨。 母妃是父皇最宠爱的云贵妃,后宫争宠,他必须有足够的运气才能存活,一群女人的手段阴谋,渐渐把他变成暴躁不安的男人。 而他的外祖与舅舅是野心极大的政治家,从他出生那刻起,他就被灌输着仇视兄弟、亲情淡薄的观念。 他的人生没有其它的目标,唯一的目标就是那把龙椅。 父皇的疼爱与看重于他而言不是亲情,而是成绩努力过后、极力争取而来的成绩。 他以为母妃与外祖家对自己的在乎出自亲情,一直到后来才恍然明白,他只是他们向上爬的阶梯。 他存在的价值在于可以为别人争取到多少权势,而为了提升自己的价值,他必须在父皇身上使力。当孺慕之情成了手段之一,亲情变得多么浅薄可笑? 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是另有所图,每个人面对他都戳着面具。不管他多恶霸、多令人讨厌,大家还是对他马屁拍不停,他越刻荡、越恶毒、越以自己为中心,所有人就越惧他、怕他、以他所想去行事。 他以为这是成功必备的条件,直到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成功的垫脚石。 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了某种手段,当他自以为的真心只是虚伪,重视感情的他在上官檠护着自己摔下山崖那刻,崩溃了。 他不知道世间有没有真正的亲情、无私的关怀,他只晓得这辈子的自己过得真是可悲。 阿檠曾对他说:「你太重感情,这样的人,不适合坐那个位置。」 他严正反驳过,「正因为我重感情,所以我必须为我在乎的人豁出一切。」 可事实上呢?他在乎的那些人,在乎的是他可以带来的利益,而不是凤天磷。 于是他被「在乎的人」追杀,于是他被「在乎的人」说服,说服他相信大皇兄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敌人,他必须竭尽全力灭了大皇兄,取而代之。 真好笑,他竟然相信这件事,亏他自诩聪慧绝伦,到头来方才明白自己愚蠢无比。 纪芳说:「你被洗脑了,不是所有当皇子的都该为那个位置倾尽所有,不是所有皇子的人生都只能是争夺,你有权力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你有责任让自己自在快乐。」 第二十三章 他嘲笑纪芳妇人之仁,「当我坐上那把龙椅之后,皇权将会回馈我最美好的飨宴。」 其实纪芳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她精辟的言论让他折服,于是他讨好她、巴结她,可她对高高在上的他不屑一顾。 他过去只有被捧着的分,如今捧着人却遭人嫌弃,他心底多少有着埋怨。 于是他忽略她的话,坚持得到皇权的人才是最终的胜利者,故意把她最在乎的阿檠和自己绑在一起,他拉着阿檠奔向那个目标。 直到意外发生,他和阿檠坠谷,直到现在他还是搞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只在谷底待了将近三个月,京城却已经过了一年。 那一年世局改变,东宫确立,外祖一旌被歼灭殆尽,他失去竞争的条件,与那个位置相隔遥远。 突然间,他失去目标、失去喜欢的女人、失去朋友,失去那些围在身边拍自己马屁的人,他郑重怀疑人生还剩下什么?首经有个叫做晁准的术士向他预言——情爱最是伤人,权势不过镜花水月,不如归去,清风伴明月。 他很沮丧,贵为皇子却什么都不能得到,那当皇子有什么乐趣可言? 但……真的不如归去?怎能甘愿! 回首一世,他有过算计、有过竞争、有过成就、有过富贵,但……他从没有真正快乐过,没有真心被爱过、疼惜过。 谁知他会成为一缕游魂,会遇上一个受尽委屈,却老是鼓吹他付出、奉献、无私……这样行事才叫做正确的傻女人。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向来只在乎自己、看重自己,要他无私,不如拿一把刀子往他脖子上割几下。 但正是这样一个淡定、无私、傻到无以复加的女人教会他快乐、知足和幸福。 他不是个冲动的男人,从不轻易允诺,可他却承诺了自己的一世,愿意陪在她身旁,直到携手至下一个轮回。 说到就要做到,对吗? 对!这才正确,必须信守诺言,他要她的此生与来世,要他们的永远。 「我不回去。」他说。 「你要回去。」她说。 两个人同时发声,同时震撼,也同时…… 她看着他,发愣的表情傻得很可爱。 他仰头大笑,怎么搞的,一个又傻又笨又丑的女人,怎会让他越看越喜欢、越顺眼?摸摸她的脸颊,他再次表态,「我不回去当三皇子,我要守在你身边一辈子,我们约定好大闹孟婆,共度下一世的。」 「不可以,三皇子是个多光鲜亮丽、多让人羡慕的身分,你必须回去。」这样的人生,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幸运。 「不要。」比起当三皇子,当个能够维护她的鬼魂更幸福。 「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我不想忘记你。」斩钉截铁的话,斩钉截铁的表情,他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她永远别想摆脱他。 孟孟听懂了,一个激动,猛地攀住他的脖子,用力吻上他的唇。 凤天磷勾起孟孟的下巴,她又睡着了。 他不晓得女人这么会哭,泪水像不要钱似的拚命往外洒。 她一边吻着他,一边哭着,他唇舌间尝到咸咸涩涩的味道,不管怎么安抚,她都哭个不停,这么一个淡定的女人激动起来,真是让人傻眼。 从头到尾,她只说两个字——够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本来就擅长看透她。 她在说够了,有你愿意为我留下,这辈子够了。 她在说够了,这样的你,给了我足够的幸福喜乐。 她在说够了,被你这样的男人爱着,人生够了。 凤天磷仰起头,得意又骄傲,因为他,她的人生够了,只要她「够了」,他的选择便再正确不过。 他忍不住亲亲她红肿的眼皮,在她耳边说:「我也够了!」 有她,不需要名利地位、不需要权势富贵,他也够了。 隔天,孟孟直睡到中午过后,醒来的时候发现眼皮上有着软软的、轻轻的触感,她舍不得张眼开,舍不得失去他的亲昵。 一个弹指弹向她的额头,凤天磷笑道:「还装睡?」 孟孟笑着张开眼,环住他的腰,再捧起他的脸。 她说:「有时候我觉得爱上一只鬼也不错,因为不管怎么样,都没有贞洁的问题。」 他瞪她,这是在嘲笑他「不行」?她知不知道这种话很伤男人的自尊心! 「要不要试试我有没有本事让你失去贞洁?」 她满脸害羞,没有接下他的话,只说:「可是有个小缺点,爱上鬼不能生孩子,可我想生几个和你一样好看、一样聪明、一样仁慈的孩子。」 好看、聪明他认了,仁慈?这种形容词怎么会落在他身上?不过……凡是她说的,他照单全收。 挑挑眉,他想回答,「没关系,下辈子我们多生几个来补。」但话尚未出口,她抢先说—— 「所以你回去好不好?回去当你的三皇子,给我个机会,生下和你一样的好孩子。」 凤天磷变了脸色,他明白她清楚,一个没有身分背景的平民百姓想当他的女人谈何容易?不说父皇、母妃,成为三皇子又遗忘孟孟的自己都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这种贻笑大方的事,两人都晓得的,何苦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 他拧起双眉,断然拒绝,「不好。」 「你不相信我吗?不信我有本事让你再度爱上我?不信我魅力无穷,让你一眼见到就放不下?」她认真地说服着。 「哼!」这是他的回答。 到时囤在身边的女人千千万万,他会看上一个丑百姓?这种鬼话谁信。 「我真的可以,你会看见我的善良、我的可爱,你会爱我爱到无法放手。」 善良?可爱?真敢讲!他瞪她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讲大话!」 「不是大话,现在的你会喜欢我,以后的你一样会喜欢上我。记不记得我说过的善缘?「善」会让人再度遇见、再度结缘,不管条件多么苛刻,最终善缘都会把我们兜在一块。」 才怪,他会喜欢她是因为别无选择,因为能看见他的只有她,因为她很笨,笨到需要人保护,因为…… 他又忍不住笑开,因为她没说大话,她确实善良可爱,让他爱不释手。 但他的嘴巴天生坏,说起反话不嘴软,「哼哼,这种话去骗骗那些养鬼可以,别想拿来说服我。」 对啊,他真的很难被说服,男人太聪明不是件好事。在内心叹了口气,孟孟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你不相信我,对吗?不相信我会为了爱你拼命挣取,不相信我会为了爱你丢掉原则与自信?」 「对,我不信你。」 她只会委曲求全地配合别人,光会付出,根本不晓得争取是什么东西。他不相信她,连「恐吓几只傻鬼重入轮回」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到,怎么可能完成「嫁给三皇子」这种艰巨的任务? 到时她的对手不是普通凡人,而是一堆想嫁给自己的心机女,是滔天皇权,是世俗舆论,在他没有出手的状况下,她不会成功。 「你应该对我有信心的。」 哈哈哈,他大笑三声,「甭想说服我,我不回去。」 「你是固执鬼。」 「嗯嗯。」他同意她的评论。「可惜,对不起,你碰到对手了,从现在起,我会比你更固执。」说完话,她对他视而不见,转身下床,从他身上穿过。 刹那间,两人同时定住身形。 他瞬间明白,她也瞬间理解,原来可不可以相拥、可不可让彼此有感觉,取决于……她是否愿意? 她想要,他便能碰到她、亲吻她;她不想要,她便能穿过他、对他无感?决定权在她?有了这个认知,孟孟应该感到开心,可是她并没有,反而生出淡淡的悲哀。 原来自己有这样的利器可以逼迫他离开自己,这样很好,也很……不好。 能够逼走他,让他回去过三皇子的生活,这样非常好,但……失去他,她还能够好吗?孟孟转身,两人对视。 凤天磷清楚,除非角色互换,他才能放心回去,因为他自私自利,只替自己着想,如果失忆的是她、如果三公主是她,他才不会管她的前途未来、身分地位,他会想尽办法逼迫她再度爱上自己,无所不用其极。 可她不是他,她不够自私,只会想着让他平安幸福,她会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说豁达才会让人不伤心。 第二十四章 问题不在于她敢不敢,而是在于她要不要,任何会侵害别人的事,她都不会允许自己做,她不会让他与父皇反目、不会让母妃伤心,更不会为了自己的幸福让忆忆面临危机。他太懂她了,所以不信任她。 她艰涩开口,故意装做想到好办法了,「你晓不晓得我还有一个本事?」 「什么本事?」他以为她又要说傻话,问得敷衍。 「我可以封印自己的天眼,对鬼神视而不见。」话说完,她装模作样地打坐,片刻后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在空中拿着连她自己都不懂的符咒,最后收敛气息,翻身下床。 凤天磷不相信,对她说:「别想吓我,我是说真的。」 她没反应,唤来妞妞取水盥洗。 见她这副模样,他笑得满脸邪恶,趁她换衣服时穿到屏风后面。 他认定她会脸红害羞,无法视而不见,然后破功。 然而孟孟铁了心对他视而不见,慢条斯理地换下友服,假装眼前没有一个想、要吃豆腐的坏鬼,她的泰然自若让他开始担心了。 她走出房间,笑盈盈地对站在院子里的于文谦点头道早。 「不早了。」于文谦笑着回应。 「昨儿个晚上喝了点酒,起不了身。」她说谎说得理直气壮。 于文谦很体贴地道:「要不,今天的课先歇歇。」 「不必,等用过午膳就上课,要不要……一起?」 凤天磷瞪大眼。 一起?!她居然要和于文谦一起吃饭?又不是一家人,凭什么一起? 他就晓得于文谦心怀不轨,于文谦图的不仅仅是金针之术,更贪图孟孟! 凤天磷疯了,气得在屋子里乱飘乱转,想砍人脑袋,不断对于文谦挥拳,只是他的拳头吓得了恶鬼,吓不了一个大活人。 孟孟全都看见了,却依然对于文谦笑得温和可人,她就是要凤天磷明白,就算他乐意当鬼,她也不会与他一生一世。 因为他不当三皇子,所以她不要他的承诺,不要和他一起过奈何桥。他必须彻底理解,除了相信她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 她是个心软的女人,对凤天磷视而不见,痛苦的不仅是他,她也痛着,但她坚持而固执,不愿意让步妥协。 她教于文谦医术,对他温柔微笑,与他探讨医学,认真地听他说取经验,还主动问他太医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表现出自己充满兴趣。 两人谈笑风生,凤天磷气坏了,他撞墙、敲桌,所有能表示愤怒的动作他都做了。 孟孟放任自己的心痛发酵,却不准笑容离开片刻。 他对她咆哮,「你不许对他笑,离他远一点,他不适合你,没有人可以比我更好……」 是啊,她都知道的,天底下还有谁比得过他?她也明白,他一旦离开,就是生生地刨去她的心,狠狠地抽去她的快乐,她再也无法豁达。 凤天磷对她大喊,「我不想当皇子,听到没?我不想!」 「我是在认识你之后才晓得什么叫做幸福。」 「我不想离开你不是错误,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难道爱你是罪大恶极?」 「你好残忍,你怎么可以因为我爱你就惩罚我?」 他从咆哮大叫到低声轻喃,她每句话都听见了,可是他弄错了,她哪里是惩罚他?明明她罚的是自己啊。 她只是太理智,估算着所有的后果,认真相信分离对他、对她都是最好的结果,所以她必须让自己的心硬起来。 愤怒、哀伤都影响不了她,凤天磷好沮丧,他只能「消失」。 但她没有惊慌,也没有到处找他,他转一圈回来了,她还是继续对着于文谦说笑。 他看不见她的心焦与心痛,看不见她笑容底下的哀愁,这次她叩足全力封锁心情,不擅演戏的她,为了他的人生而演。他不晓得,若不是情非得已,她情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他。 夜里,孟孟沐浴时,凤天磷蹲在浴桶边说着自己的人生际遇、说他的痛苦悲情,说直到自己遇见她,才晓得幸福可以这样纯粹,喜悦可以不需要伴随着条件。 他说:「在你面前,我不需要掩饰自己,我很高兴,当了一辈子的坏人,但是在你眼里,我却是温良恭俭、大善之人。」 他说:「我后来才晓得,情人眼里出西施是真的,在喜欢的人眼里,缺点会因为爱情有所改变。纪芳讲过,「好的爱情会让人变得更好」,所以我知道我遇见正确的女人、遇见一段好的爱情。」 他从愤怒不解到喃喃自语、到诉说心情,他每个细微改变都让她痛心不已。 她多想回答他,「你也是我遇见的正确男人,是我美好的爱情。」 她多想说:「失去可以看透我的男人,我也痛苦难当。」 她多想说:「我想留你一辈子,但,对不起,我无法允许自己自私。」 她想说的话不会比他少,只是一句都不能出口。 凤天磷说:「曾经我以为自己爱纪芳,但爱上你之后,我才晓得,并没有。」 一整天下来,他相信了,相信孟孟真的封闭天眼,相信她看不见自己。 凤天磷把手探进水盆里,孟孟垂下眼,在清洗自己时专注倾听。 「对待纪芳,我讨好巴结,我给她最大的容忍,把她当成目标,心里想着把一个与众不同、能力超凡的女人留在身边,那会让我感到特别有自信,能证明我并不输阿檠。 但遇见你之后,我才晓得,爱一个人不会设定目标。 「我刻意不讨好你,刻意不说让你开心的话,但我却不由自主地做着你喜欢的事情。对这样的情不自禁,我有些怀恼,只是你的笑靥总会把我的懊恼踢飞到九霄云外。 这就是爱啊,你快乐我就快乐,不需要计划,不必设定目标,所有的事自然而然地进行着,直到感觉太深刻,我无法阻止自己对你承诺。你知不知道,当你点头愿意让我陪你一辈子那刻,我快乐得想飞! 「我想啊,不记得过去也好,就这样简简单单、轻轻松松地走过几十年,然后牵着你的手一起争取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要与你十生十世,就算你会看我看得好生厌倦,我也不担心……」 孟孟再也听不下去了,嘴巴那么硬的他竟说出这么多动人心弦的情话,她怎么还能无动于衷? 【第九章 回归己身出意外】 凤天磷非常髙兴,因为出门前,不识相的于文谦看见孟孟背着竹箧准备出门,以为她要上山采药,自告奋勇想要陪伴保护,被她拒绝了。 她没有半分隐瞒,直接说:「于大哥放心,有人陪我,不会危险的。」 「有人?是孟孟喜欢的人吗?」于文谦反问。 这话很讨人厌,谁允许他喊孟孟的,他们之间有这么亲密吗? 幸好孟孟回答,「对啊,一个我很喜欢、很喜欢的男人,并且决定要喜欢一辈子的男人。」 干文谦的笑容顿时凝住,失望布满眼底,他的黯然神伤让凤天磷开心无比。 一路上,他牵着孟孟不放,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孟孟问。 他骄傲地抬高下巴,「别人的失败是我的快乐。」 她明白他的快乐,可被她喜欢有这么值得骄傲吗?她没问,却晓得答案是肯定的。 他们走到森林里,他摸着一棵树,指指竹筐里的小刀,「拿出来,在上面刻一行字。」 「什么字?」孟孟顺着他的话拿出小刀。 「凤三爱孟孟。」 刻这样的话……很尴尬呢,不过她照做,凡是能让他快乐的事,她都愿意做。 她刻得仔细而认真,他咻地消失,不久后,他回来,五个字已刻成。 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她,「我刚才又渡化两个鬼魂。」 这话换到她一张笑脸。 也是一样呢,能让她快乐的事,他也一样愿意做。 他拉着她走到溪边,指挥她捡起溪中的小石子,在地上排出「凤三许孟孟一世幸福」等字样,接着挖泥沙固定它们的位置。 她照做,排完后仰头望向他,只见他笑得眼睛闪亮闪亮的。 接下来,他们继续朝林子深处走去,每看到一棵顺眼的树、每看见一块熟悉的地方,他就会让孟孟在上头画图、刻字,像记录什么似的。 第二十五章 比方「凤三在此渡化鬼魂」、「凤三在此吻了孟孟」、「凤三在此承诺一世」……孟孟不停地刻,凤天磷也不断渡化鬼魂。 森林是聚阴的好地方,如果渡化一百个鬼魂可以上天堂,他现在的等级大概可以直接留在佛祖身边。 她走得脚酸,他却精神奕奕,这叫助人为快乐之本,所以他今天很快乐,也让孟孟很快乐。 回程途中,他细心叮咛,「如果我记不起你,记住,把我带来这里,让我看看这些痕迹。」 他是个讲究证据的人,有这么多证据,他会相信自己爱过孟孟。 「好。」她顺着他的意。 夜里,孟孟与凤天磷腻在床上,没有人想睡,都宁愿聊天聊到天明。 他说:「我讨厌大皇子。」 「现在的太子?为什么?」 「因为他是嫡、我是庶,我的母妃不比皇后身分低贱,却因为皇太后一个没道理的决定,母妃成了侧室,我变成庶子。」 孟孟态度中立,「怎么会没道理?只是她的道理你不知道罢了。」 「我必须这样认定,才能把大皇兄和皇后看成死敌,才会悉心对付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天天诅咒大皇兄早点死。」 畸型的后宫、畸型的亲情,这样的教育怎能养出健康快乐的孩子?他能长成这样,不容易了。 她理解他的霸道强势,不够强势,怎能在那样的地方生存下来? 「后来呢?」 「我第一次做坏事,是在五岁的时候。」 「你做了什么?」 「父皇第一次上战场时,先帝赐给他一柄匕首青锋。青锋喂过很多人的鲜血,是再凶不过的凶器,父皇很重视它,每天都要擦拭几回。有一回,我仗恃自己轻功初成,扮演一回梁上君子,偷偏摸摸带走青锋。青锋不见了,守御书房的太监作证,那天进过御书房的只有大皇兄。我是故意的,故意栽赃大皇兄,故意让父皇讨厌他。」 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小时候他做过无数次,他以为这样能安慰母妃,可是母妃要他做的远远超过这些。 「蒙受不白之冤,大皇子恨你吗?」「不,他仁慈宽厚,即使不少人告诉他,很可能是我恶意陷害。」 「大皇子被皇上罚了?」 「父皇命太监彻底搜查,却始终找不到青锋。因为没有证据,父皇只能训斥大皇兄一顿,但看管御书房的太监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我把青锋埋在明月楼的柏树下。」 是耿耿于怀,心有亏欠?他始终感到罪恶?孟孟轻拍他的手,柔声问:「你吓坏了吧,第一次为恶,心情肯定很槽。」 凤天磷苦笑,搂着她,心道只有孟孟会在乎自己是否难受。 那时他也把这件事告诉母妃,母妃摸摸他的头夸他做得很好,还细细叮嘱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 「对,很难受,我看见大皇兄命人给小太监送药,心情更坏。我觉得他是好人、我是坏人,如果好人才可以当皇帝,那个位置肯定轮不到我。」 「人怎么会承认自己坏?你肯定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没错,大皇兄对皇弟们好,我便说他为人虚伪、沽名钓誉;他勤奋向学,写出来的大字受到好评,我便造谣说他找人代笔;太傅考试,他次次拿第一,我便嫉妒父皇给他开小灶、为他寻到好师傅,我总有本事把他的好看成坏。」 「真是辛苦你了。」孟孟轻叹。 不是「真可恶」,而是「真辛苦」?笑意在眼底慢慢扩大,说吧说吧,他怎能不爱她? 「十三岁时,我遭遇第一次刺杀,我不找证据,直觉认定幕后凶手就是大皇兄。然后第二、第三……第无数回刺杀,我愈加认定他想要我的命。」 「是他吗?」 「我一直以为是。」 「可……并不是?!」 他点头,「是养在母妃膝下的二皇兄凤天岚。我以为他没有理由做这种事,毕竟他的生身母亲出身低贱,且他碌碌无为,父皇不喜,从小到大都傍着我,以我为主,始终站在我这边为我造势,没想到他竟是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他一直把凤天岚当成最亲的兄弟,从小到大事事顶在凤天岚前面,不准任何人欺负凤天岚,自己有的,凤天岚必定少不了,他甚至……甚至连小六都不敢积极争取。 他给足了凤天岚真意,没想到凤天岚回馈自己的竟是……要怎么说呢,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一无势力,二无人脉,如何能做成这种事?」 「他有我外祖相助。」 想到外祖父与舅舅们,他长叹。 把女儿嫁进宫中,任由她在那四面高墙里面拼命搏斗,她的成功已经带给家族无数荣耀,谁知外祖家野心勃勃,企图更上一层楼。 孟孟听不懂,他的外祖怎会去捧别人? 「外祖父与舅父知我重情,深怕大皇兄的宽厚会打动我,让我放弃对皇位的觊觎,于是数度制造假的刺杀事件,加深我与大皇兄之间的龃龉。二皇兄见缝插针,在那群作戏的刺客当中放入自己人,企图假戏真做。」 「万一你死于非命,你外祖父岂能放过他?」 「这你不明白了,刺杀事件是外祖父做的,倘若较真,东窗事发谁也得不了好,因此就算知道是凤天岚,外祖父非但不会多话,反而会与凤天岚连手,继续他们的雄心霸业。」 孟孟苦笑,「普通人家为几两银子大打出手,不过是伤筋动骨的事,皇家争权却得用一群人的骨血去堆栈,真惨烈。」 「谁教那个位置如此诱人。」凤天磷自嘲。 「大皇子已经入主东宫,二皇兄呢?」 「他逼宫不成,于龙椅上自裁。」说完,见她不语,他勾起她的下巴,逼着孟孟与自己对视,「你害怕了?你不敢到我身边了?」 孟孟微笑着揺揺头,反问:「你会保护我的,不是?」 他松口气,回答道:「对,我会保护你,遇到任何事,只要有我在,必不会教你受到分毫伤害。逼宫一事牵扯到不少世族,起头的外祖父自然逃不过,外祖家夏氏一族全数歼灭,就算我想争,也没有机会了。」 「你还想争吗?」 「不想,纪芳说过,退一步海阔天空。」 很久以后他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权位上退一步海阔天空、感情上退一步海阔天空,天底下万物万事,皆是退一步即海阔天空。 唯有孟孟他不愿退让,他宁愿守着这片小小花园,守着这朵小小的桂花,也不愿意寻着一片森林,在里头畅游。 「你退出战场了?」 「对,我会当一辈子的三皇子,未来或许封为王侯,或许什么都不是,我的孩子必须靠自己的怒力,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这样子并没有不好。」 「那是你心小。」 他与阿檠坠崖后平安返京,母妃从哀伤中缓过气后,依旧埋怨着时不我与,如果再给她一点希冀,母妃肯定会要求他再接再励。 母妃是外祖父最宠爱的女儿,由外祖父一手教育长女,对于权势,他们有相似的野心。 这个晚上,凤天磷谈了很多关于「三皇子」的事。他使过黑手段、害过人,为了权位,丧生在他手下的生灵不比他渡化的少。 他说:「你好好记住,我手里有一支千人军队,是外祖父为我组织的,藏在南山谷里,以农人的身分作伪装。这支军队除了我和外祖父之外没有人知道,父皇的手段狠戾,外祖父还来不及动作就被捕,这支军队还在老地方。你向我提起军队,我就会相信你,若不是有过人交情,我绝对不会透露半点口风。」 她懂,前有逼宫旧事,消息若泄露出去,皇帝必定对他心生怀疑,即使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怕也会面临危机。 「现在他们务农为生?」孟孟问。 「他们都是经过多年训练的人才,目前有数十人成为我的暗卫,近百人为我营商,剩下的人仍待在南山谷里务农为生。我打算依着他们的能力,慢慢安排他们进工部、户部,慢慢转换身分。能够召集他们的,除了我,还有一枚芙蓉玉牌。」 「玉牌在哪里?」 「外祖父收着,外祖家遭祸后,我去找过几次,却都没找到。」 「有机会还是得将玉牌寻回,免得被不肖之人利用。」 「我知道。」 第二十六章 孟孟轻叹,当皇子没有想象中那样光鲜亮丽,她心疼地抱着他,在心底轻声说着。 以后每一天、每一刻都要过得幸福…… 「小姐,靖王府的马车在外面等着。」妞妞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这么早就到了?昨儿个阿孝哥在城门快关时才进城,靖王世子怕是着急了一整晚。 孟孟转头看凤天磷,说道:「我想,上官檠很在乎你。」 「对,他是唯一对我别无所图的朋友。」 他的朋友很少,因为他的性格不好。阿檠说他这种人最吃亏,明明心软,嘴巴却贱到遭人恨。 他反省过,纪芳选择阿檠的原因,是不是因为阿檠嘴不贱? 谁知阿檠说:「不对,那是因为我对她真心。」 他不以为然,难道只有阿檠真心,他就是假意?他知道纪芳爱做生意,在她身上投资了多少?他的真心从来都不只是嘴巴上说说。 但他现在明白了,讨好不代表真心,爱情不是为求得某种目的而存在。 「所以你很幸运。」尽管生长在皇家。 「对,我很幸运,因为有阿檠、因为有你。」他的硬嘴不知不觉间变软了。孟孟伸出手,深吸一口气,对他说:「我们走吧!」 他据上她的手,看着她的脸,细细念着她的名字,他要牢牢将她记在心里,不忘记。 打开房门,金色光芒跃入眼帘。 她要亲自送他回去当三皇子,重新接续他的人生。 侧过脸,她看着他,阳光把他的脸照出一片美丽光晕……今天,天气晴朗。 走出房间,沐浴在阳光下,他们的眼睛只看得见对方,因此没有发现,在花丛后的阴影处,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凌厉地望着他们。 马车很宽大,上官檠和纪芳并肩坐着。 靖王世子是个斯文俊朗的男子,一双温润眼眸中,满满地只装着纪芳。孟孟想,能被男人这样专心疼爱,纪芳肯定很幸福。 纪芳看着一脸恬然的孟孟,问:「他……我指凤三,他在这里吗?」 孟孟转头望一眼,点点头,「他在。」 顺着孟孟的目光转向,纪芳盯着空无一人的位置说:「我很好奇,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他,为什么好端端的他会躺在官道旁?被人袭击吗?」 孟孟认真听着凤天磷的回答,片刻后转述,「那天他在街上与百姓一起观看你们的婚礼队伍,却发现曾经为他和世子爷算过命的一个算命术士。」 「晁准?」纪芳也被他算过命,当时只觉得浪费三十文钱很不值得,可一路遭遇下来,方觉得他是个活神仙。 孟孟回答,「对,他追着晁准往城外奔去,因为晁准曾经给他四句预言——「情爱最是伤人,权势不过镜花水月,不如归去,清风伴明月。」他想问为什么,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为什么人生不能得偿所愿?」 她淡定的目光里泄露几分甜蜜,因为凤天磷在这些话之后,又接着说—— 「我现在明白了,就是要死过这一遭,我才遇得见孟孟,我再也不害怕情爱伤人,我不在乎权势是否镜花水月。记住,是你亲手送我归去,日后我生命中的每个清风明月,你都要在场。」 孟孟没有转述这些话,只是听在耳里,甜在心底。 那样的眼光,上官檠很熟悉,因为纪芳也常常这样看着自己,所以贺孟莙和凤三…… 「然后呢?」纪芳追问。 「他追着晁准跑,可晁准突然大喊一声「你看」,一个转头,大道变成山谷,他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 「就变成一缕孤魂?他为什么不肯早点回去?为什么宁可在外面游荡?他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他担心?」纪芳恨恨地瞪凤天磷一眼,即使那里只有空气。 孟孟心疼地看凤天磷一眼,柔声解释,「别怪他,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无法进入轮回,这些日子他过得很辛苦。」 话才落,凤天磷立刻对孟孟道:「胡扯,这些日子明明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在硬硬的「胡扯」之后,是软软的甜言蜜语,一波波的软话袭击,让她的心情既酸又甜,她何其幸运,可以遇见这样的男人。 纪芳认真听着孟孟的话,上官檠却细心地观察孟孟的操作表情,他发现孟孟右手摆放的姿势很奇怪,是……握着某个人? 如果凤三真的坐在那里,那么她是握着凤三的手? 凤三有洁癖,从不允许女人靠得太近,为什么会握住贺孟莙?因为…… 上官檠笑了,淡淡的笑容也在凤天磷嘴角扬起,他与好友之间,有着相同的默契。 一屋子都是人,除了服侍的下人外,还有府里的魏总管、宫里的太监、太医,再加上上官檠和纪芳,不小的房间显得逼仄。 子不语怪力乱神,孟孟总不能对人说自己是来安魂的,只好说自己有一手金针之术,也许可以救回三皇子的性命。 当然,这点是上官檠特别提醒的,皇家最忌这种事情,若真相拆穿,到时孟孟无功,说不定还得担过。 万一哪个心怀不轨的非要说三皇子的魂被她招走,她百口莫辩。 于是上官檠主动开口,「所有人都到外头去等吧,贺姑娘这手医术没有师父同意,不能外传。」 太医们纷纷下去了,魏总管和太监却不肯走。 他们可是身受皇命要好好看顾三皇子的,万一这个小姑娘弄出点什么事来,他们的人头还要不要? 更何况太医说了三天,万一在这紧要时分……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孟孟说:「行金针之术需要十分专注,你们在这里,万一害我分心……到时即便在金銮殿上血溅三尺,我也会把你们一个个拉出来。」 她是个温柔之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没错,就是凤天磷在她耳边一句一句教着说的。 旁人不知,上官檠却清楚得很,如果他对鬼魂之说原本还有一点点的不确定,那么现在他百分百肯定凤天磷就在这个房间里,因为那话分明是凤天磷的口气。 上官檠接话道:「贺姑娘尽管施针,这些人,本世子帮你一个个记下。」 话都说成这样了,谁还敢留下? 为了做表率,上官檠与纪芳跟着大家一起离开房间,但是没人敢走远,一个个像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门后,就怕里头传出什么动静,自己却没发现。 等门关起,孟孟再次投入凤天磷的怀抱。 他亲亲她的额、她的唇,他要享受这最后一分温存。 「我清醒后,要第一个看到你。」他不放心。 「好,我发过誓的,一定会做到!」 「你要用尽所有的办法唤回我的记忆。」 「我会。」 「如果我太固执、太愚蠢,你就带我回森林里,指着树上的刻痕、指着那些小石子排成的图案,助我记起。」 他霸道,却也讲道理,有这么多的证据,他肯定会相信。 「我知道,你讲过很多谝,别再唠叨了,快点回去。」 他一面点头,一面叮咛再叮咛,「如果我还是不信,就把我讲的那些话一一翻出来告诉我,我没对任何人说过那些事,只要你说,我就会信。」 「知道知道,你再不快点,门外那些人要冲进来了。」 在孟孟催促下,凤天磷往自己身子上躺去,可这时,一个黑色的、阴冷的影子从窗外飞快窜入,以极快的速度从孟孟身上穿过,她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孟孟在里头待的时候比想象中还久,一身冷汗湿透背脊,整个人几乎站不住。 门打开那刻,她踉跄地往前扑倒,上官檠眼捷手快急忙将她接住,间道:「怎么了?不顺利吗?凤三没醒过来?」 孟孟抬眼,所有人发现她眼睛四周发黑,脸色惨白,嘴唇颜色尽失,额头浮起淡青色。 太医七、中暗付,施行金针之术如此耗费心力?长期如此,会否短寿? 孟孟勉强挤出笑容,「三皇子……醒了……」话说完,她往后仰倒,陷入昏迷之中。 这一觉,孟孟足足睡了一天。清醒时,她脸色已恢复正常。 见床边有丫头服侍着,她安起身子问:「三皇子情况还好吗?」 府中的丫鬟月霜应话,「是,三皇子已经清醒,还吃下不少东西,贺姑娘,这样是不是代表主子爷没事了?」 第二十七章 「别担心,再调养一段时日就会没事。」 月霜轻拍胸口,合起双掌感激老天。 这几个月,整座府邸死气沉沉,大家都害怕啊,怕三皇子一死,满府上下全要给三皇子陪葬。听说魏总管连遗书都写好了,家里子侄来过几趟,陆续把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物带出府。 见魏总管这样,谁的心情好得起来? 这些日子天天都有人求到魏总管跟前,想回去见家人最后一面。 魏总管允了,让大家轮流回去交代遗言,他们是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蚱蜢,谁也逃不了。 可是靖王世子和世子妃带贺姑娘来了。 当时大家满怀期待地等人到来,可是一见到贺姑娘,心里鼓起的那一点点希望全熄了。 这样年轻的女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医术?就算打娘胎出来就开始习医,也比不过太医院里的老太医啊,多少老太医进府都没法子,她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连年高德劭的老太医都判断三皇子熬不过了,除了把死马当活马医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没想到所有人都把脖子给洗干净,等着宫里赐下七尺白绫时,老天开了眼,贺姑娘把主子爷救回来了,主子爷能活,他们全都能活! 这一天中,不时有人进屋,想偷偷瞧清楚自己的救命恩人长什么模样,贺姑娘熟睡着,可不晓得已经受过多少个磕头。 「一段时日是多久?」 孟孟沉吟道:「我会留一个月,看看状况。」 一个月,是她与凤三的约定,也是……与「他」的约定。 这是场意外,打乱了她的计划,事情无法照她所料进行,她不得不改弦易辙。 本想着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待满一个月便带着豁达的笑容转身,可是……还能吗?她不知道。 「贺姑娘,宫人回去禀报皇上了,魏总管说等下了朝,皇上会往咱们府里来。既然姑娘已经清醒,不如我给姑娘张罗热水,洗洗澡、换上衣服,说不定皇上会想见见姑娘。」月霜道。 孟孟点点头,下床洗澡更衣。 月霜准备了一套月白色长衫,料子很好,穿在身上软得像云似的。 孟孟从首饰匣里挑出一支翠玉簪,没有戴耳环,但耳垂那两点鲜红,艳丽了她的姿容。 看着镜中的自己,孟孟失笑,再见她,他会不会又嫌弃她长得丑? 来到凤天磷的房间,往他床边走,每个步伐孟孟都走得异常沉重。 清醒后的他与过去很不同,眉眼间没有轻佻邪气,只有她不熟悉的冷酷。 对于不认识的人,他都是这样的态度? 他的五官依旧妖娆得不似男子,那双丹凤仍然媚惑人心,但清冷淡漠的目光让人难受。她不晓得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凤天磷。 回望孟孟,凤天磷蹙起浓眉,不理解她眼底浓烈的哀愁从何而来,是医者的仁慈?因为他……活不久? 「是你把我救醒的?」贺孟莙,他在心底把这个名字念了两次,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她是个淡定女子,她的笑容恬然可亲,她会不自觉地散发出温柔的力量,她长得不美丽,他却无法别开眼睛。 凤天磷的眉头更紧,心里渗入了些……他不明白的东西,这种渗透让他感觉很槽,他习惯掌握状况,痛恨「不明白」,于是脸色更冷几分。 孟孟的感觉敏锐,他不过是嘴角往下撇,她便接收了他的厌恶。 敛起笑意,她提醒自己,他已经不是她的凤三。 正起神色,她回答,「是的,是我把爷救醒的。」 「女大夫?」他的声音没有高低起伏,但听得出些微鄙夷。 他陌生的目光中毫不隐藏轻蔑,她没有反驳顶嘴,只是垮了肩,深感挫折。 把过脉,她将他的手放回棉被上,静静回望他,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真要依照他安排的,把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一件件全告诉他?真要带他去看看森林里树干上的刻字?真要转述他讲过的童年秘事? 不,她不敢轻易尝试。 回想方才进房门前,许多人都过来同她说上两句,她接收到不少善意。 月霜提醒,「主子爷脾气不好,他说什么,姑娘听着、应着,千万别反驳。」 魏总管见她面上不安,低声安慰,「姑娘别担心,主子爷嘴巴不好,心却是再好不过,主子爷很感激姑娘的救命之恩。」 侍卫李新在她经过时,低声道:「与主子爷相处,姑娘尽管放大胆量,顺着毛摸就会没事。」 只是……顺着他的毛摸?她不晓得他的毛往哪个方向长。 放弃开门见山速敁速决,她决定急事缓办。 「三皇子身上可还有哪里不适?」既然她是「大夫」,便做好大夫该做的。 「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床?」 「三皇子身体仍虚,我会开些调理的药物,喝上几天药就会慢慢恢复。」孟孟拉开被子,卷起他的裤管,露出两条腿,因卧床太久,双脚气血不通,有些萎缩。 凤天磷皱眉,身子虚?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 轻哼一声,他没打算把她的话听进去。 孟孟从怀里拿出金针,取出一根在火上炙烤过,才要下针,突地,他抓住她的手腕,问道:「你用什么法子治好我的?」 他不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会比太医院那些老家伙还厉害,可事实证明,自己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确实是她。 孟孟皱眉,她不想说谎,只好沉默。 忽然间,背脊一凉,孟孟眉睫微抬,那个恶鬼又出现了…… 恶鬼的视线落在凤天磷身上,眼底依旧阴戾,嘴角噙着邪恶的笑意。 孟孟颤抖着,从小到大她见过的鬼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她被鬼吓过无数回,早已修练成功,不会轻易害怕,只是这个恶鬼身上带着强烈的怨念,让她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 见她面容瞬间惨白,毫无道理的发抖着,凤天鳞只觉得奇怪,自己有那么吓人? 他发现孟孟并非看着自己,顺着她的目光朝屋梁上望去,那里有…… 凤天磷眯起眼睛,是他看错了吗? 不对,他揉两下眼睛,再细看一遍,屏气凝神,运起内力,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地方。 他没看错,那里确实有一团黑色气体,不是肮脏,而是让人心生不快的……阴郁? 发现凤天磷的视线对着自己,那恶鬼笑了,目光渐渐变得恐怖狰狞。 他张扬的怒气令孟孟起鸡皮疙瘩,寒气一阵阵往她骨头里钻。 那恶鬼嘴角往两侧拉开,越笑越让人头皮发麻,孟孟害怕,却下意识挡在凤天磷身前。她带着警戒目光,紧盯着对方。 直到如今,她还是想保护凤天磷?实在太伤人心!如里她不是这样,他岂会恨极、怨极,岂会失去理智伤了她?又岂会引发后来的悲剧? 这一切一切全是凤天磷的错! 恶鬼猛然从屋顶往下窜,一寸寸靠近,脸色由惨白变成铁青,再转成紫色、黑色。 随着每次的颜色改变,屋里的温度下降几分,到最后,孟孟甚至能够听到阴风阵阵咆哮,听到魅魅魍魉的尖笑。 她抖得更厉害了,却不允许自己离开,伸开双臂挡在凤天磷身前。 突地,恶鬼的颈间被划出一道伤口,伤口处不断渗出鲜血,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转眼间,血染红他全身,染红了地板,染上她的鞋尖,血腥味不断冲进她的鼻息,令人作呕。 恶鬼飘到孟孟身前时,一个狩笑,头歪倒,伤口越裂越大,倏地,头颅掉下,咕噜噜地在地上翻滚着、叫嚣着,尖锐的笑声令人心惊胆颤。 凑厉骇人的场面让孟孟再也无法淡定,她捂起眼睛,紧紧咬住嘴唇,打死不肯尖叫。 虽没了头,恶鬼的手却仍准确无误地抓住孟孟颈子。 顿时间像是有千针万针刺进她的身子里似的,痛得她脸色铁青。 凤天磷看不见断头的鬼魂,他只看见那团黑色的阴气猛然向自己射来,孟孟那一挡,挡住对方,却挡不住它传来的寒气。 就在孟孟汗水湿透衣襟,寒意阵阵上窜时,他松手了,地上的头颅重新回到身上,闷闷丢下一句话,「怎么不叫呢?无趣!」他飞身回到屋梁上。 阳气大伤,孟孟虚弱转身,目光与凤天磷相接。 第二十八章 她的脸色苍白,四肢无力,随时都会倒下似的,但凤天磷没有怜香惜玉,也没有半分同情,只声音冷冽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他看得见?孟孟错愕,不应该啊,他已经不是魂魄……张口结舌,她无法回应。 「说。」 孟孟用力咬唇,在上头留下一排齿印,别过脸回答,「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东西你会吓得脸色苍白?没有东西你会掩面不敢看?没有东西你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他每句话都戳中靶心,可她怎么能说? 见她无法回答,恶鬼的笑声更加张扬,刺耳的声音传入耳膜,她的耳朵痛得厉害。 「赌约、赌约、赌约……」他不断重复这两个字,提醒她快点与凤天磷立下赌约。 只是她要怎么提? 正在僵持间,魏总管带着月霜进屋,发现凤天磷精神奕奕,而孟孟又像昨天一样,虚弱得让人心疼。 又给主子爷施针了吗?唉,这个金针之术得先伤己才能救人?想到这里,他对孟孟的感激之情更深了。 「姑娘要不要回房先歇歇?等皇上到了再让人去请姑娘,行不?」 孟孟感激魏总管解围,迅速点头,不等凤天磷反应,急忙扶着月霜的手离开。 【第十章 云贵妃野心不息】 坐在凤天磷床边,云贵妃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激动。 她以为自己完了,这辈子再无翻身的可能,没有儿子依仗,自己永远甭想成为最尊贵的女人。 这些日子她无助颓丧,她想,就这样了,梦想成灰,人生无望,怎么都没想到会否极泰来,磷儿竟能熬过这一关,这是否代表老天爷终于愿意站在她这边? 昨天磷儿清醒的梢息传来,她就想出宫。她想私底下对儿子说:「不怕,母妃还有不少暗力可以助你走上髙位。」 可惜皇后不准,那个和她作对一辈子的贱人! 没关系,流几滴慈母泪皇上便心软,愿意竟带她走这一趟。 出宫时,她想到皇后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就忍不住想笑。 她相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未盖棺,岂能论定她是失败的那一方?! 想到这里,云贵妃笑容更盛,紧握住儿子的手,眼底充满不服输的倔强。 她没发现凤天磷的笑凝在嘴角,像是嘲讽似的。 死过一回,所有事他都看清也看淡了,母妃的野心未熄,只不过他再也不是那个会受摆布的儿子了。 皇帝轻拍凤天磷的肩膀。 磷儿是自己所有儿子当中样貌最好、天分也最髙的,他早慧、敏锐,三岁稚龄就能把三字经倒背如流,当时太傅们都看好他。 只是磷儿不适合当皇帝,他太重感情,太容易受身边的人支配,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怎会看不出那些亲人们对他有所图? 可最终他仍然选择相信,愿意配合他们,这样的人必会受情所困。 若是个平凡人倒也无妨,喜欢的便亲近,不喜的便远离,即使利益被侵占也无所谓,反正以他的聪明才智,大可以从别处挣来更多利益,问题是…… 身为帝君,这样的特质不被允许。 皇帝心里有国无家、有民无亲,不能有私心、不能太偏颇,看待大臣不能有个人情绪,一切必须以国家及百姓为出发点。 就像李世民与魏征,尽管魏征曾经建议李建成早点杀掉李世民,尽管魏征直言上谏,经常触怒龙颜,可若非李世民抛弃个人喜恶,愿以魏征为镜正己身,怎能成就后来的贞观之治? 他可以想见,若将那位置传给磷儿,朝堂早晚会被夏氏把持。 这些年仗着云贵妃受宠,夏氏骄恣嚣张,把自己当成民间皇帝,无限制扩权,不管是哪个部门都伸手掌控,到处安插自己人。 皇帝闷不吭声,对云贵妃更宠爱,对夏氏更多封赏、更看重,他用捧杀令夏氏落马。 他这样做的同时,也担心磷儿会中箭下马,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磷儿能成为祁儿的左右臂膀,兄弟齐心,为天凤开创盛世太平。 他曾经历过朝政动荡、百姓流离的痛苦日子,不愿意旧事重演,所以他细细布局,企图在祁儿上位之前一一拔除奸佞,让祁儿顺利接位。 他想着自己正值春秋鼎盛,夺嫡尚早,没想到夏氏等不及,岚儿更等不及。 岚儿……他以为这个平庸无才的儿子只能当枚棋子,事后平平安安、庸庸碌碌地抱着富贵走完一生,没想到岚儿野心之大,竟想当那个掌棋人,背叛真心待他的磷儿,逼得磷儿与上官檠坠崖,长达一年之久。 想起那一年,皇帝心力交瘁。 幸好祁儿够坚强,顶着风风雨雨走了过来。那一年中,夏氏灭了、岚儿死了、云贵妃病了,而祁儿用能力证明他足以担当起朝堂大任。 幸而奇迹似的,上官檠和磷儿被找到。 他曾经因为磷儿的生死不明而震怒,然而事后他却又庆幸万分,因为磷儿和上官檠的失踪,让他们顺利从逼宫之祸中脱身。 他乐于见到祁儿和磷儿修补关系,乐于见他和上官檠成为祁儿的助力,但凡当皇帝的,谁不想自己的江山千秋万代?! 没想到才过几天安稳日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磷儿昏迷在官道上,太医束手无策,他只能派人贴出榜文广召天下名医。 三个月……他以为自己就要失去这个儿子,太医院传来的消息从没有好过,哪知一个刚及笄的女子,竟能将磷儿从鬼门关前给拉回来。 但愿磷儿走过了风风雨雨,将来万里无云。 皇帝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磷儿往后定能顺利安康。」 凤天磷点头,懂得父皇的言下之意。 时候他只将父皇当成皇帝,可以讨好、可以高捧,却不可以放入真心,因此他无视父皇对自己的慈爱,只在乎母妃对自己的殷殷期盼。 他谨记天家无情,唯有利益相许,将太子当成假想敌、二皇兄当成亲兄弟,结果证明他蠢得可以。 他曾经因为被背叛而难受,曾经对母妃失望,然而不知是不是死过一回,那些感觉……全淡了,他不再哀愁愤怒,对于喜怒京乐、对于感情所系,他淡得无法感受,彷佛连暴躁都变得幼稚可笑。 云贵妃接下话,「皇上金口,从此以后磷儿必定一帆风顺。」 「这回可把你母妃给吓坏了,往后别乱跑,留在京城里多陪伴你母妃。」 「是。」凤天磷朝母亲望去,望见她脸上的欲望,叹道还不歇手吗? 他眉心紧蹙,眼睫微垂。 凤天磷的回答让皇帝讶异,还以为他会竭力反对,这孩子性子跳脱,在京城哪待得住? 这话不过是安慰云贵妃,没想到他竟毫不犹豫地应下。 「好孩子,总算是想清楚了。」云贵妃深感安慰。 过去她老要磷儿待在京城讨他父皇欢心,他反驳说男儿志在四方,若无多方历练,怎承担得起社稷江山? 这冠冕堂皇的话让她无法拒绝,如今莫非是遭遇生死才想得透澈?那么他是不是愿意再次努力,为将来拼搏一回? 存着试探心思,云贵妃忙问:「既然如此,就趁着人在京城挑门好亲事,让母妃也享享含颐弄孙之乐?」 「这话有理,磷儿年岁不小,朕在你这年纪时,身边都有好几个儿女了,成家立业是身为男子的责任。」 「是。」凤天磷不带表情地应下。 「磷儿有没有看上哪家闺女?说说,父皇会为你作主。」 哪家闺女?纪芳?他在脑海里搜寻曾经见过的名门淑媛,突地,那张惨白的面容在脑海间一闪而过。 贺孟莙,将他从阎王殿里拉回来的女人。 他想起她为自己号脉的白晳手指,想起她眼底的淡定,稳定的心跳忽然快了些许,这是……中意? 不会!女人抛头露面已是不该,又是个女大夫,那样的身分怎配得上自己? 把孟孟从脑海里剔除,凤天磷回答,「没有。」 云贵妃笑道:「磷儿觉得薛尚书的嫡女薛蕾如何?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是个博学多闻的才女,母妃见过她,风姿绰约,髙贵典雅,家世、样貌般般都配得上,更别说这回是她在官道上发现你的,若不是缘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第二十九章 薛尚书?凤天磷心底一阵冷笑,他才刚清醒呢,母妃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为自己张罗势力,果真是不死心。 无妨,他倒要瞧瞧一个小小的薛家能翻出什么大风浪。 凤天磷勾起唇角,抿出一脸讥笑,「父皇、母妃作主便是。」 云贵妃喜出望外,过去她数度想以联姻为儿子巩固势力,但磷儿什么都好谈,唯独在这件事倩上头始终不肯松口。 她以为儿子还惦记着贺小六,不敢逼迫,没想到……是生死一遭,儿子想得透澈?他知道夏氏已灭,自己需要更多的助力,方能成就大业? 凤天磷的点头让云贵妃满意极了,却让皇帝深感意外。 这孩子对婚姻无比固执,没想到…… 薛家?看一眼云贵妃,皇帝神色不豫。 他对凤天磷说道:「此事先不急,还是等你身子痊愈再谈赐婚。」 立在一旁魏总管接话,「皇上、娘娘,可想见贺姑娘一面?主子爷能救回来,贺姑娘功不可没。」 皇帝与云贵妃对视一眼,点点头,「宣。」 那日孙公公命人进宫传话,说贺孟莙为救三皇子,险些掉了半条命,方才入府,孙公公还特地上前递话,说贺孟莙整整昏睡一天,一醒来便又进屋为磷儿施针。 魏总管转身,让侍卫李强将孟孟请来。 孟孟跪在皇帝跟前,态度依然淡定,不因喜而喜,不因悲而悲,整个人淡得像一汪湖水,清静、干净得令人心喜。 「抬起头来。」云贵妃说道。 孟孟抬头,清妍的五官讨人喜欢。 看着救回儿子的恩人,云贵妃满面笑意,「贺姑娘长得真好,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待宫女扶着孟孟走到云贵妃跟前,她褪下腕间的滴翠玉镯套在孟孟手上,「这次的事让姑娘费神了,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孟孟朝云贵妃望去一眼,这算……银货两讫? 她轻浅一笑,退开两步,轻声道:「多谢娘娘赏赐。」 见她行止有度,皇帝点头,问道:「之前的犁城瘟疫,是你发现的?」「回皇上,是。」 「若非你发现得早,这场瘟疫不晓得要折多少人进去。」皇帝感叹,三十年前那场瘟疫,直至今日依旧让人胆颤心惊。 「民女侥幸巧瘟疫病患者,是皇上鸿福,太医院尽心尽力,才能及时阻止灾祸。」她不愿居功,对名利看得很淡。 皇上捻须而笑,细看眼前纤细小巧的女子,她的长相不过清秀,但浑身上下散发出流水般的温柔淡然,尤其是那双眼睛,不惊不惧,没有对上位者的敬畏,唯有教人舒服的沉稳淡定。 这样的一双眼睛像极了老贺的女儿,自己曾经允诺过,他为自己保住边关,自己会竭尽全力照顾他的女儿。 可是……他失信了,他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唯有对老贺满心羞愧。 云贵妃笑道:「瞧瞧,这张小嘴真甜,光凭这几句话,皇上就得好好赏赏。」 皇帝笑问:「不知贺姑娘可曾订下婚约?」 此话一出,云贵妃心下微悚,难道皇帝把那个臭道士的话给听进去了? 不行,磷儿终于想通联姻的好处,除了薛家之外,她还盘算着郑家、吴家闺女,夏氏已灭,磷儿需要助力方能与太子相抗衡。 一正妃、两侧妃、四个姨娘,每个位置她都要换到最好的东西,她必须仔细盘算方对得起自己。 云贵妃脑子转得飞快,一口气接下话,「都说夫妻同心呢,皇上和本宫想到同一处去了。」她转头望向孟孟,扬声问:「不知贺姑娘可知道济善堂的于文谦?他与姑娘都在犁城瘟疫中立下大功,如今已是堂堂三品太医,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既然两人都是习医的,若能玉成好事,日后夫唱妇随定是一段佳话。」 孟孟眉心微蹙,双手握拳,指甲陷入掌心间,只是脸上不见波澜。 突然间,恶鬼的尖锐笑声扬起,咻地,他飘到孟孟身侧,对着她的耳朵说:「看清楚了吗?这就是生下凤天磷的女人,凤天磷的婚姻不只是婚姻,它还牵扯到无数的利益权势,有云贵妃在,你永远不可能嫁给凤天磷。怎样,想清楚了吗?还要继续为他犠牲?或者说……就让他像这般,一生一世当个不完整的男人?」 寒意窜上,孟孟强忍着回头的欲望。 孟孟刻意忽略,凤天磷却忽略不了,他倏地张眼,望向孟孟身后。 那团阴影的颜色更深了,他感觉到阴寒的死亡气息,感觉周遭变得微冷,感觉孟孟又开始恐惧冒冷汗。 他微眯起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孟孟不回头,凤天磷则是看不清楚,其它人连感觉都没有,恶鬼被完全忽略,可是他没有生气,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定在孟孟身上。 许久后,寒气收敛,他飞回梁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孟孟,看着她的耳垂处那两点朱砂似的红痣,笑了。 皇帝板起脸,冷冷望向云贵妃。他知道她心中的算计,但这回他再不会任由他人挑拨,引得兄弟俩阋墙。 这段日子凤天磷先是坠谷,后又病得莫名其妙,京城太医多不胜数,却各个束手无策,在所有人都揺头放弃时,京城出现一号人物。 晁准——一个在四方游历的道士,说话风趣、见识渊博,所思所想撼动人心。皇帝是在出宫探望凤天磷病情时遇见晁准的,寥寥数语,他便吸引了皇帝的注意,邀他进宫,他亦不推拒。 就这样,晁准在宫里住了将近半个月。 有趣的是,身为道士,他不说经祈福,也不行道家法术,只论天下大道、朝堂局势,偶有泄露天机之语。 一次、两次叫做碰巧,但接连三、五次,他预言之事尽皆发生,谁都要多想几分。皇帝有意封他为国师,晁准推拒了,只道他与皇帝只有十数日缘分。 他说:「缘起,相遇;缘灭,相离,强行留下只会磨灭善缘。」 那天晁准进御书房向皇帝辞行,恰逢卢太医进宫禀告凤天磷的病况。 卢太医斩钉截铁地说道:「臣无能,至多三日,三皇子撑不过了。」他恭请皇上见三皇子最后一面。 愁云惨雾的场景,晁准却笑容满面,说道:「三皇子命格清贵,只是尚未碰到有缘人,那人一到,包准药到病除。」 此话引得卢太医严重抗议,直道他怪力乱神、行鬼祟之道。 晁准不与他争辩,轻笑道:「您老说三日是吧?咱们约定,若三日内三皇子死去,老夫代您老受罚;若三皇子在三日之内清醒,您老每月义诊三日,为穷苦百姓看病。」 倘若三皇子死去,身为主治大夫的卢太医自然躲不过责罚。他年事已高,几棍子下去……他早已存了必死之心,只求别殃及家人,这会儿有人跳出来代他受罚,他岂有不允之理,当下便与晁准击掌为誓。 晁准的笃定让皇帝心底存了一丝希冀。 就这样,原本要离开的晁准在宫里多待几日,直到昨天磷儿清醒,丢下一句,「看来这位姑娘就是三皇子的有缘人。」 既然贺孟莙是磷儿的有缘人,为了磷儿着想,身为父亲,他该为儿子把人给留下,可是云贵妃竟在此刻提及于文谦,她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薛蕾不够,还需要几号「薛蕾」来凑?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就是想为孟孟和于文谦牵线的云贵妃也感到气氛不对,而凤天磷……他不舒服,胸口有什么东西频繁戳刺,一下一下的痛,痛得他皱眉头。 他讨厌「于文谦」这三个字,讨厌母妃为贺孟莙做主,至于理由……他不清楚,只是呼吸渐沉,脸色不豫,脸庞透出些许苍白。 孟孟抬头,平静回答,「民女感激娘娘好意,但舍弟年纪尚稚,仍需要民女倾力扶持,民女曾经答应过亡母,要照顾舍弟至成年再论婚嫁。」 云贵妃看了一眼安静的皇帝与儿子,心底的不安渐渐扩大,两人都不说话,莫非父子有同样心思? 想着这样不行,她问:「贺姑娘的弟弟多太?」 孟孟答,「回娘娘,舍弟今年十岁。」 云贵妃放下茶盏,抽出云锦做的帕子拭拭嘴角,而后说:「才十岁?若是等他成年……蹉跎到那时候,贺姑娘得错过多少好姻缘?依我说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于太医人品好,不至于不肯扶持小舅子,要不,本宫帮你问问于太医的意思?」 第三十章 云贵妃的坚持让皇帝脸色更加难看,但皇帝未开口,凤天磷已抢先发话—— 「母妃作媒作上瘾了?万一结亲不成反结仇,儿子岂非恩将仇报?」 冷冷的语气配上冷酷的表情,凤天磷阻断云贵妃的后语。 凤天磷的态度让云贵妃皱眉,儿子这是……莫非他当真瞧上贺孟莙了? 倏地,她转头望向孟孟,森寒的目光像两支箭射向孟孟胸口。 「呵呵,惹上云贵妃,你死定了。」那恶鬼幸灾乐祸。 尖锐的声音像铁丝钻人心,孟孟紧咬牙关,强忍颤栗。 孟孟盯着床边的恶鬼,他坐在床头,对着她冷笑。 他不再用张扬恐怖的鬼脸对着她,恢复「正常」的他其实长得不算差,端端正正的五官,有几分儒生气息,只是那双眼睛里有着藏也藏不住的阴沉。 他不是个丑恶的鬼,但是孟孟怕他。 孟孟不确定为什么,只是他每次靠近,她便忍不住心生恐惧,好像……他一定会伤害她,一定会害她死于非命的感觉…… 这种没有理由的恐惧出自直觉,而她的直觉一向准得教人心惊。 「不快点吗?你只剩下二十六天。」他朝她挑眉,明明笑着,却令孟孟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孟孟满脸为难,她真的想不透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做这种事。 「不想与凤天磷立赌约的话……没有好戏可看,那我要先走啰?」他恐吓似的起身往外走去。 「不,你、别走!」孟孟抢着上前。 他没停下脚步,直接从孟孟身子穿过。 那一刻,她冷得牙齿打颤,觉得自己似乎变成冰块,从骨子里透出来寒冷。 他穿过墙,不超过十患,又转回孟孟跟前,嗤笑问:「说句实话,你是想留我,还是想留下凤天磷的一魂一魄?」 孟孟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恶鬼无奈轻叹,让他拿她怎么办呢? 她还是一样啊,一样无法对他说谎话,一样为着凤天磷左右为难、手足无措,历经两个生世都没有改变,难道这就是情比金坚? 真是教人厌恶,他宁可她说些安抚人心的谎言,宁可被她欺骗。其实男人要求的不多,不过是想要一点点温存,即使那只是女人的虚伪。 生气了,恶鬼望向她,眼底一点一点凝聚起红丝,不久后,血红的眼珠子冒出火光。 「今天之内你不向凤天磷提出赌约,我们的交易就此结束。」撂下话,他飙出孟孟的房间。 看着他穿过的那片墙,她真的想不出来,他为什么非要做这种要求?只是想看她伤心吗?她不懂…… 月霜、月华正在耳房里整理皇上的赏赐,宫里赐下不少珍宝给贺姑娘,还有不计其数的黄金白银,这下子贺姑娘几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她们不嫉妒,那是姑娘该得的,主子爷可是皇上最疼爱的儿子。 月霜把金子封箱,在册子上记下黄金五百两。 「这些东西加一加,怕有近十万两。」月华道。 「还没完呢,太子、太子妃、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皇太后……宫里的贵人,谁敢不表现一点心意?这几日,东西定会陆续抬进府。」月霜接话。 就算无心,只是演戏,也得好好演给皇上看呐。 「太子爷昨儿个就来过了,今天还会来吗?」月华问。 「主子爷昏迷不醒时,太子爷都隔三差五地来了,现在爷清醒,他怎会不来?我看,太子爷很看重咱们家主子呢。」月霜信心满满。 「这些年主子爷一年到头难得留在京里,总马不停蹄地到处替皇上办差,哪件事不是办得漂漂亮亮的?主子爷的能耐无人能及,日后定会成为太子爷的股肱之力。」说起她家主子爷,月华满肚子崇拜。 「听魏总管说,皇上有意为主子赐婚。」 「对,是薛尚书的嫡女,薛姑娘的美貌和才华名满京城……」 两个丫头一面把宫里的赏赐登记造册,一面说着闲话。 两人越讲越起劲,没发现声音大了,传至隔壁房。 孟孟无意偷听,但她确实听见了。 赐婚?薛蕾?因为她从官道上数回凤天磷吗? 原来命运是这样安排的,凤天磷非要娶救命恩人为妻,只是那个恩人不是自己。 有点不公平呢,不过……早就知道的,知道凤天磷成为三皇子的那刻,他们之间的可能就断了线。承诺不能算数,过去不能纳入记忆中间,那七十六天是他们所有的缘分。 既然是早已知道的事,怎么还能忧愁伤心? 她不该为难自己,她该笑着祝他幸运,虽然未来已经失去交集,她还是愿意他过得比自己更惬意。 只是……那个「他」太强人所难,让她不得不为凤天磷的未来违背心意。 如今是八月桂花开的季节,凤天磷屋外头种了好几棵树龄超过十年的桂花树。 他不喜欢桂花,喜欢桂花的人是小六,他答应过她,出宫建府时,一定要在屋外种上一排。 他不止种一排,而是种了很多排,在每个院子里、每间屋外。 种下桂花树那天,他满心期待着小六成为他的新娘,但小六死了,他无法在到处都是桂花树的家里生活,所以经年累月往外跑,任桂花年年开、年年落,一年一年独自芬芳。 孟孟在屋外站了好久,看着那排桂花树,不知在想什么。 李强想催催她,被李新阻止了。半晌,孟孟一笑,问李强,「这桂花可以采吗?」 「姑娘想要?」 「我想做桂花酒和桂花酿。」 「行!明儿个我发动府里的人给姑娘摘桂花,姑娘需要多少?」 「你们想吃多少便摘多少。」孟孟回答,心里想着自己也该传个口信给杨婶,让她多做一点桂花酿,那是忆忆的最爱。 「要给我们吃的?」李强搔搔头,笑得憨厚。 孟孟姑娘人真好,连这个都想到他们,决定了,除主子爷屋外这一排之外,明天让人把府里的桂花全摘下。 孟孟进屋时,凤天磷觉得桂花香好像变得更浓烈了。 甜甜的香和她身上恬淡的气质,让人心情轻松,她是个能让人感到舒服的女子。 孟孟走到床边,对凤天磷说:「请三皇子伸手,让我为您号脉。」 他不是个合作的病人,她分明让他在床上多待几天,可她早上才说,他下午就离床,屋里、屋外到处乱逛。 魏总管一颗心惴惴不安,偷偷跑来问她,「主子爷这样做,打不打紧?」 身子是他的,他说不打紧,谁敢把他拘在床上? 凤天磷伸出手,搁在桌面上。孟孟拉开椅子,坐在他身侧,又细又修长的白皙指头搭在他的腕间。 她专注,他无语,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带起她的发丝轻扬,桂花香再度浓郁。 凤天磷注视她微翘的眼睫毛,细细长长的柳眉,小巧的鼻子和粉嫩的樱唇,她不美却耐看,鲜少有女人靠得这么近,他还能够容忍。 片刻后,她松开手说:「恭喜三皇子,您恢复得很快。」 凤天磷撇撇嘴,没有回答。 他不说话,她怎么顺势开口?而那恶鬼又蹲在屋梁,等着看好戏。 不能让恶鬼走掉,她只能…… 孟孟深吸气,用力咬唇,贝齿在下唇留下一排印子。 豁出去了,她咬牙道:「三皇子想不想报答小女子的救命之恩?」 凤天磷挑眉,突然间起了兴致。 她这是在要求他「涌泉相报」?他抬髙下巴,露出略带邪气的笑容,语气中带着嘲讽,「我以为宫里的赏赐已经够多了。」 「那是旁人的感激,三皇子的呢?您才是主角。」话一出口,她就恨得想咬舌,这话说得真槽。 贪心不足?好啊,他倒要看看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所以呢?你要什么?」 「我想……想与爷打个赌。」 「打赌?」 「我赌未来一个月,您会爱上我。」这话之于一个女子多么难以启口?但她不顾廉耻地说了。 孟孟说完,脸瞬间炸红,视线定在他脸上,猜测凤天磷的反应。 他会暴怒,命人把自己拉下去打板子吗?会轻蔑一笑,讥笑她不知廉耻?还是冷冷地问她「凭什么」? 心在胸口鼓噪着,她不安惶恐,惊惧在骨血中蔓延,她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第三十一章 凤天磷漂亮的丹凤眼扬起,她要赌,他会爱上她……吗?这个贺孟莙真有意思,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 敢不敢赌?当然,她都敢了,他有什么好怕? 漾开一抹冷酷笑意,凤天磷回答,「行,赌注是什么?」 「如果我输,我把宫里的赏赐留下,若您输……」 「我纳你为侧妃?」他接话。 凤天磷的回答让孟孟愣住,她没想过自己会赢,向他要求赌注不过是为了留下那个恶鬼,她…… 「怎么,吓着了?有种与我对赌,却没种拿彩头?」凤天磷轻蔑地笑着。 她回神,忙说:「若是我赢,您再赏赐五万两纹银。」 她有这么贪财?不过用五万两来玩一场必赢的游戏…… 带着恶意,他道:「行,不过如果你输了,我不只要你的钱,还要你绞发遁入空门。」 孟孟表情凝住,像被人点穴似的,她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提议,不过……有差吗?如果她输了的话。 点点头,她坚定地道:「我赌!」 【第十一章 努力巴结讨欢心】 孟孟下厨,亲自擀面,用自家娘亲教的方法,一遍一遍又一遍。 娘的面里头擀进了满满的思念,而她的面里,擀进的是甜甜的回忆。 曾经有个男人坐在桌前,光是吸香气就会饱,他一面吸着,一面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汤是用鱼头熬的,熬出让人垂涎欲滴的乳白色汤汁,面里头打进碎碎的新鲜鱼肉,大大的碗里只有汤和面、两只剥了壳的大虾子,再加上切碎的香菜,面上桌,鲜味满溢。 「试试。」她把筷子摆在凤天磷面前。 两人面对面坐着,前头各摆一碗面,他接过筷子夹了一口面,味道……他曾吃过吗?为什么有熟悉感? 看见他舒展的眉毛,孟孟笑了,「这面是我爹最喜欢吃的。」 「你爹?」 她点点头,想起敦厚温文的爹爹,她知道自己很幸运,能够拥有一个专心为家的爹爹。 「也是个大夫?」 孟孟笑容一滞,回答道:「我五岁那年,他就过世了,在那之前,他跟着商队到处做生意,赚得的钱让我们一家在村子里成了首富。跟着商队做生意,利润虽高,却也危险,有大半年的时间不在家里,娘必须一个人支撑门户,若是性子不够强轫,很难撑下去。」 「可即使性子再坚轫,娘还是会想念、会孤独,会盼着不要再过这种日子。每次想爹了,娘就在厨房里耗上大半天,做出这样一碗面。我问娘,花这么多时间擀面,手不酸吗?娘说:「面团放在桌上揉来揉去,好像胸口里头的那颗心,也被人捏来捏去似的,有面团可以折腾,总强过折腾自己。」直到长大我才明白,原来女人会为了喜欢的男人折腾自己。」 她口气温文,像杯温水,却让人越喝越见滋味。 凤天磷很少与女子说话聊天,但这会儿他有了聊天的欲望,「你娘呢?」 孟孟望着他,心想着这是个很好的开始,对吧?至少她的言语不让他觉得乏善可陈。 「爹的死讯传来,娘承受不住打击,生下弟弟之后坏了身子。她为我们姊弟强撑五年后便跟着爹离开了,但我不伤心,我知道爹娘会在一起,把在人世间时,来不及享的福气享齐。」她笑着说:「快吃吧,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夹起一筷子面,他问:「那个时候你几岁?」 她微微一笑,把嘴里的面吞下去,回答道:「十岁。」 十岁的女孩带着五岁的弟弟,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曾对母妃说,她允诺过亡母,要为弟弟支起门户,照顾他到成年。 凤天磷看着她小小的肩膀,怀疑她怎么承担得起重任。他道:「谈谈你弟弟。」 谈到忆忆,那是孟孟最喜欢的话题,她骄傲极了,扬起笑颜,「我的弟弟叫做贺忆莙,他长得和我爹很像,可更像的是不服输的性子。他懂事又努力,急着想要出人头地,在娘死后,我们姊弟俩相依为命,他经常抱着我说:「姊姊不怕,我是家里的男人,我会保护你。」手小小的、身子小小的,他就想要保护姊姊了呢。 「忆忆今年考上了秀才,我很清楚他不是天才,他只是比所有人都努力,别人在抓鱼、打架时,他就懂得刻苦早起,锻练身子、勤背经书,他说他绝对不会让爹娘失望。」 「你很骄傲。」 孟孟用力点头,「有这样的弟弟,我确实很骄傲。」 她想清楚了,就算竭尽全力,自己也无法赢得这场博奕,所以她必须把最槽的状况考虎进去。 她开始安排、策划,并且绞尽脑汁为忆忆留下后路。 过去在银钱上她有些懒散,总想着父亲留下的银钱田产足够他们姊弟省吃俭用一辈子,再加上于家给的、皇上赏的,够用了,若非必要,她不会在银钱上动脑筋。 如今她却打算在上头费心,因为她答应过凤天磷要买下城南外的地,也因为假使忆忆当上大官,就不能省吃检用,得有足够的产业出息供他花费,所以她必须寻找个合伙人。 看着凤天磷,她想,没有人比他更妥当的了。 「你的医术是谁教的?」 「于文彬。」 「他和于文谦是什么关系?」 「他们都是济善堂二房的子孙,讲到这个,能让于大哥搬进来吗?我住的院子里还有几间空房。」 凤天磷沉了脸,他毫无理由地排斥于文谦,「理由?」 「有些医术上的事必须讨论。」除了安排忆忆的未来之外,她也必须加快速度,把金针之术传给于大哥,「可以吗?」 「如果我说不行呢?」 他没见过于文谦,却听过这个名字,听说于文谦的医术非凡,尽得于老爷子真传,是于家新一代当中医术最好的,外人对于文谦的所有评语都是正面的,可……他讨厌于文谦!为什么?鬼才知道! 孟孟柔声道:「我能够理解,府里有府里的规矩,没关系,于府离这里不算太远。」 意思是,她非要和于文谦讨论,非要和他见面? 莫名其妙地,凤天磷对于文谦的厌恶感更甚。 依他的心思,最好是别让于文谦进府,但面对讨厌的人与事,他宁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也不让人有机会背着自己乱搞。 不过他现在不开心,暂时不打算松口。 他转回原话题,问道:「我们的赌约呢?」 「当然要进行,我很缺银子。」 胡扯!他才不相信。 「银子?你认定自己会赢?」凤天磷嗤笑一声,不晓得她哪里来的自信。 「我会尽力不让自己输。」她抬头,不想输在气势上。 「还没有人在我面前赢过。」他再压她一头。 唉,她这不是死马当活马医吗?就算是既定的输家,也得假装自己有机会赢,否则……这场战事哪有看头? 她悄悄地朝屋梁处觑一眼,那里有个等着看好戏的。 不作答,孟孟低头吃口面。 「说话!」他不允许她沉默。 说话?说什么啊?思忖片刻,孟孟笑着抬头,嘴硬道:「我想,不需要太久,爷就能认识输的感觉。」 她说完,银铃般的笑声随之传出,很欠扁的话,却让凤天磷冷冷的脸庞冰雪融化。 他低头吃面,心想着,这味道真的不差。 守在外头的李强倒抽气,低声问李新,「我有没有听错,里头有人在笑?」 主子爷病着呢,不生病的时候都喜怒无常,病了哪还能让人好过? 贺姑娘这是……被主子爷逼疯了? 「不然呢?鬼在笑?」李新叹,情况确实不寻常。 「没有女人敢在主子爷面前乱笑的呀。」 他们家主子爷对女人极不耐烦,多少人暗地里猜铡主子爷是个断袖,没想到…… 李强压低音量重凑到李新耳边问:「待会儿贺姑娘会不会被横着抬出来。」 李新翻白眼,幸好主子爷没听见,否则李强那身皮,又得被熬得再厚三分。 李强抓耳挠腮,像有虱子在啃似的,几度想推开门,却又不敢。 片刻后,他忍不住了,抓住李新的手臂说:「贺姑娘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不能眼睁睁看她被主子爷——」 第三十二章 一个粟爆弹上,李新道:「你的脑子很便宜,不必省着用,多使使,不吃亏的!」 「哪里没使,我这不是关心吗?好吧好吧,你说,我哪里错了。」 李新问:「里头除了爷和贺姑娘,还有第三个人吗?抬出来?谁抬?主子爷抬?想都别想。」 李强松口气,不得不承认,李新比自己聪明。「所以贺姑娘没事?」 李新摇摇头,「不是‘抬’,是‘丢’,我猜,等一下贺姑娘会直接被爷丢出来。」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转身面对房门。」 李新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在就定位时暗暗运起内力,准备在千钧一发时出手「接人」。 李强弹指,没错,这样就对了。 他屋子里还有济善堂的伤药,如果撞出瘀青刚好可以使用。 他跟着退后,站在李新身边,弯下腰,预备好动作。 魏总管走进院门时,看到两个护卫撅着屁股的奇怪举止,一头雾水。 孟孟的赌约只为满足恶鬼,但既然与凤天磷立约,她便得试着赢。 因此她很用力地讨他欢心,说着过去讲过的话语,复习过去的美好话题,她想,过去能够讨好他的事情,现在一定也能得到他的欢喜。 孟孟不是可爱活泼的女人,但为着巴结他、讨他开心,她把所有的可爱活泼都用上了。 虽然有点辛苦,但更多的是快乐。 她很高兴自己的方向正确,他面对她的反应没有无奈敷衍,且对她选择的话题愿意搭上几句。 尽管只有几句,却带给她莫大的成就感。 当然,有时候她说得起劲,他却沉默无语,但他没有不耐,这样子的他鼓励着她,可以再进一步。 她终于明白,只要下定决心,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 孟孟厨艺普通,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面,但食谱知道不少。 曾经有个喝酒过量意外死亡的酒楼大厨托她向家人传话,大厨把靠墙处的床脚挖空,里头藏着两百两银票,他让孟孟交给妻子,并叮嘱她告诉妻子后院的梅树下他埋了十坛女儿红,女儿出嫁时,一定要记得挖出来宴客,那是他对独生女儿尽的最后一分心意。 孟孟认为他是个很好的父亲,但他对妻女有深深的愧疼感,因为酗洒往往让他失去理性。 厨讲了不少食谱让孟孟录下,她没有藏私,多誊写一份送给大厨的家人。那些食谱至少能换得几百两银子,不过不是自己的东西,孟孟不贪心。 因为食谱,她和皇子府里的厨子建立好交情,也把凤天磷那张奇刁无比的嘴巴伺候得服服帖帖。 凤天磷满意时,两道锐利的剑眉会变得柔和,丹凤眼会焕发出魅惑的色彩,那样子的他充满吸引力,让孟孟无法转移注意。 有时候她也会奢望,如果能天天这样看着他,不知道有多好。 在皇子府里,孟孟得到很多「善意」,她每天必须在「很难伺候」的主子爷跟前待着,因此许多人逮到机会就会叮嘱她几句。 「在主子爷跟前,多做事、少说话。」月霜千叮咛万嘱咐。 「千万别盯着主子爷发呆,主子爷痛恨女人喜欢他。」月华一说再说。 「主子爷很挑剔,要是他骂你,你只能求饶,不能解释。」李强紧张兮兮。 「姑娘聪明,但别试着忖度主子爷的心,免得聪明反被聪明误。」李新语重心长。 同样的话,她从不同的人身上听到,总结下来,凤天磷是个反复不定、脾气急躁,性之所至、心之所至的古怪家伙。他任性得令人头痛,对亲人、好友却无比纵容,他把自己人和外人分得清清楚楚…… 就是这样的护短,才会在发现亲人背叛时受伤这么重?才会性格阴晴不定,复杂得让人难以捉摸,对吧? 如果一开始她认识的是这样的凤天磷,她肯定有多远躲多远,但她先遇见的是、茫然无措、有点小别扭、嘴巴很坏,但心……很良善的凤三。 然后她知道他的身分,听过他的故事,她想,在那样环境下长大的人,很难不古怪。 「为什么?」 凤天磷常问这句话,孟孟已经习惯耐心解答,「因为今天书院放假,我想陷忆忆去挑一套文居四宝。」 家里不穷,但忆忆节省惯了,同侪有好笔墨,他虽羡慕却从不开口讨要,甚至会反过来安慰她,「只要勤于练习,就算笔墨不好也能写出好字。」 瞧,他们家弟弟,小小年纪多有骨气。 为了奖励他这回成绩又名列前茅,上一封信里,孟孟说要陪他上街,给他一份惊喜。 孟孟望着凤天磷,他脸上淡淡的,教人看不出喜怒。 这是……不让她出门的意思?可她不去的话忆忆会失望的,上个月休沐,忆忆因为考试留在书院里温书,他们俩很久没见面了。 「老魏。」凤天磷突然扬声一喊。 正在旁边准备回禀事情的魏总管快步上前,他满脸笑意,想着主子爷最近脾气好得很,连喝药都不吭一声,全是贺姑娘的功劳。 「把白玉匣子送到桐文苑,交给贺忆莙。」 白玉匣子?魏总管倒抽口气,那可是皇上珍爱之物,特地赐给主子爷的,里头装着端砚和曹素功制的墨,送到桐文苑……小小学子怎能用上这等好物?可是主子爷要送礼,他能有意见? 魏总管的表情那么明显,孟孟再傻也明白,那套笔墨定是珍贵之物。 她说:「我回房写封书信,麻烦魏总管一起送过去。」 「好。」魏总管声音干巴巴的,那颗心有着说不出口的疼。 「在这里写。」凤天磷命令,耍赖的模样有当鬼魂时的影子。 魏总管微微诧异,主子爷最近是不是越来越离不开贺姑娘了? 贺姑娘和于太医讨论医术,主子爷不时让人去催,催得他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而现在贺姑娘要去见弟弟也不行,连写封信都得在爷眼皮子底下,那以后……待爷身子骨好了,贺姑娘总得离开呀。 魏总管看看凤天磷,再看看孟孟,只见她带着纵容的浅笑,回答道—— 「知道了。」 孟孟走到书案边,举起毛笔,心里琢磨着如何下笔。 凤天磷见她乖乖听话,乐意了,寻一本兵书靠在软榻上看。 不多久,视线从兵书上移转,定在孟孟的侧脸上。 他知道自己有些过分,贺孟莙并未卖身,她有绝对的自主权,她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便是他也无权控制。 但他就是想把她留在身边。 为什么?因为喜欢? 不对,他没喜欢过任何女人,对她的感觉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好奇。 没错,就是好奇,他对她及她提出来的赌约深感好奇,而对于不了解的事情,他习惯细细剖析。 贺孟莙说,教导她医术的是于文彬,但李新调查出来,于文彬早在十年前就病死,那时候她才多大?能入医门已经相当不错,她竟在五岁以前便习得太医院无人能及的医术? 再早慧的孩子都不可能做到这点,所以这根本是鬼话连篇! 贺孟莙说要同于文谦讨论医术,但连对医术是门外汉的李强都看得出来,两人关起门来哪是在讨论,根本是教导。 李强说:「属下没看错,贺姑娘是在教于太医金针刺穴之术。」 教导?医药世家的子弟需要让一个小丫头教导? 他问她那团经常聚在梁间的阴影是什么,她在诧异之后揺头否认,说她什么都没看见,可她的表情比她的言语更坦白。 她说自己缺钱,但经过了犁城瘟疫与救回自己的性命,父皇不知道搬了多少好东西到她手上。她不穿金戴银,家里房子虽大,却简单干净,下人用得也不多,三餐粗茶淡饭,这样的女人贪财?真是胡扯到极点。 她越是神神秘秘,他越觉得有趣,她满肚子的谎言却带着满脸真诚,让人恨不起来。 但她对自己是真的认真讨好,努力巴结,功夫下得扎扎实实,看起来很像真的想要赢得五万两,所以到底是哪里不对?她是个怎样的女人? 凤天磷想不透,便想看透。 看透一个人最快的方法就是将人留在身边慢慢拆解,他早晚会拆穿她所有谎言。 孟孟在写信,写得很入神,脸上偶尔露出浅浅的微笑,偶尔皱眉正色,偶尔瘪起嘴巴,训人似的。 第三十三章 她有很多的表情,但每个表情都让人感到舒服,虽不美丽,却顺眼得让人想要看个不停,像磁石般吸引他的目光。 这对病中的凤天磷是好事,有点事情可做,能解除忧郁、排遣无聊。 孟孟的这封信写了长长的三大张,里头有鼓励、有赞美,也有道歉。她鼓励忆忆勤奋向学,赞美忆忆成就荣誉,并对事先约定好的会面爽约深感抱歉,最后是一大串一大串琐碎的嘱咐,例如别喝冰水、多吃饭菜、每天晨起的运动别落下、读书重要却不能天天熬夜,要是长不高才是吃大亏、身体不舒服一定要看大夫,万万不能忍等等…… 信终于写完,孟孟再看一次后,连同荷包交给魏总管,并道:「麻烦魏总管到铺子里买一套文房四宝,不必上佳的,中等就好,小孩子家家,给他不符身分的东西怕会招祸。」 这话不是说给魏总管听,而是说给那位自我中心的主子爷听,要是好意成了横祸,那可太冤枉了。 听她这样说,魏总管对孟孟的满意再上一层楼。 这叫什么?人家这叫知礼守礼、进退有度、谨守分寸。 魏总管转头看凤天磷,只见他点点头,然后目光一转,盯着魏总管深看一眼。 他会意,明白该怎么做,接下孟孟的东西,转身离开屋子。 凤天磷知道,晚上将会有一封誊写好的书信放在自己案边。 晚上,凤天磷把孟孟的信连续看了五遍。 不是孟孟的文笔太好,也不是她写得文情并茂,让人有拜读的欲望,而是……整整三大张的纸里,全是琐碎唠叨,叮咛这个、嘱咐那个,有的还重复写过两次。 这么无聊的书信,凤天磷却一读再读,因为在这一堆琐碎的句子里,他看见孟孟对忆忆的宠爱、关心,看见这个当姊姊的把全副思放在弟弟身上。 他不自觉地笑意流露,脸上带着淡淡的幸福感。 这才是亲人,这才叫亲情,没有利用与算计,唯有一颗希望对方好的真心。 贺忆莙真幸运,能有这样一个姊姊。他虽然有很多兄弟姊妹,但他无法找出类似的一个人,所以他一读再读、一看再看,彷佛看得多了,那份关心与疼惜就会落到自己身上…… 【第十二章 怒吃醋 旁人遭殃】 拔出最后一根金针,于文谦松口气,抹抹额间的汗水,回望孟孟。 「于大哥做得很好。」孟孟接过金针,用酒水擦过一遍,放回皮囊中。 于叔可以放心了,于大哥如此能耐,短短月余就有这般成果,难怪年纪轻轻就成为太医院里头的大人物。 「是你的册子写得够仔细。」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投注在这上头。 孟孟微微笑着,这是她对于叔的交代,也是对自己的交代。 「于大哥,如果于家有事,你可以先回去,金针之术需要大量练习,济善堂有足够的病人练手,你会学得更快。」 于文谦沉默。 这些天,叔叔、伯伯拿了名帖进皇子府见他,几番劝说,就是希望他到济善堂坐诊,还允诺将二房该得的家产给他。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当初他放弃家产时,族人的嘴脸他记忆深刻,如今他们三番两次想让他回去,为什么? 很简单,理由两个,第一,他升了官,三品医官的身分在太医院里可以照应不少亲戚。 再者,他正在学习金针之术一事已经传了出去,若他进济善堂看诊,济善堂的名声肯定会更上层楼,到时再让几个年轻一辈的跟在自己身边学习,正大光明。于文谦并不打算藏私,孟孟都能把这身本事传授给自己了,他为什么不能授徒,救助更多病患?只是族人的自私及大哥被杀之仇,让他无法吞下这口气。 「孟孟想赶我离开?」于文谦莞尔问。 「于大哥说的是什么话呀,我只是想,能回济善堂终究是好事,怎么说那都是于家的产业,那时退出是迫不得已的,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有何不可?」 「济善堂已经从根烂掉了,行医救人的善地早已被金钱权势腐蚀,与其回去,我宁可再开一间济善堂传承祖宗志业,以救世济人为大业。」 要和族人大打擂台?这种事孟孟光想象就觉得辛苦,不提亲情对垒,光是商场竞争就是让人头痛的问题。 「于大哥不回太医院?」 「当然要回。」 太医院里头有不少东西可以学习,流传百年的医书、老太医一身的经验和智慧,在在都能助他的医术更上层楼。 「既然如此,怎能在外头开医馆?」 「所以我需要合伙人,孟孟,你愿意当我的合伙人吗?」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看得她无力招架。 孟孟低下头,假装没听懂他的话,假装他说的「合伙」就真的只是「合伙」,「于大哥需要合伙人,是因为银子不足?要不,我手上还有些余钱,先借给于大哥?」 于文谦失笑,这是明明白白的装傻了。「医馆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获利的商铺,得先建立名气,获得百姓的信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本,如果孟孟信任我,我们合伙吧。」 孟孟揺头说:「我是女子,我答应过娘,不会抛头露面行医。」这话还是装傻,假装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我没有要你坐堂。」如果她愿意,他自然不会埋没她一身本事;如果她不肯,他当然要把她护得妥妥当当。 「于大哥和济善堂竞争,不怕下场惨烈?」她顾左右而言他。 孟孟说的对,干家岂是好相与之辈,多年来,济善堂早已位列天凤第一医馆,怎能允许旁人挑战?更别说他还是于家子弟。 但这件事他很早之前就想做,只是大哥之死让他每步都走得更加谨愤,而今他的品级已经足够镇压于家,所以既然决定要做,就要做大、做好,他要用成功来替大哥向于家争个公道。 「孟孟觉得我会把你推出去面对危险?」 孟孟揺揺头,她知道于大哥不会,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如果只需要出银子,其它的事都与我无关,那么好吧,你是于叔的弟弟啊,于叔对我亦师亦父,教养之情无以回报,于大哥有这份雄心壮志,我怎能不支持?」她把话挑明。 重点是「除了银子,其它无关」,重点是「他是于叔的弟弟」,她不会让两人的关系再进一步。 于文谦听懂了,苦笑道:「我那里有一万两,孟孟能再拿出一万两吗?」两万两纹银,应该足以支撑一家被打压的医馆吧?只要医馆在两年之内不倒,他就有本事让医馆和济善堂比肩。 一万两就够?孟孟松了口气,「回头我把银票交给于大哥。」那么就送了,当做回报于叔的恩情。 「契书写好后,我交给你。」 孟孟没应声,低头收拾桌面上的书册,心道该去看看凤三了。 想起凤天磷,她不自觉地笑开,微暖的笑靥让于文谦看得痴了,一股激动升起。 进皇子府之前,云贵妃召他进宫,提及赐婚一事。 他喜出望外,那本来就是他想要的,也是祖父、祖母盼望的,他没想到孟孟会治愈三皇子,更没想到云贵妃愿意为他们作媒,若此事能成,那是上苍的恩惠啊! 因此虽然她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他仍舍不得放弃。 他应该打退堂鼓,毕竟他一直是个谦谦君子,不会勉强不甘愿的女子,但她不是别的女人,她是孟孟,而他……阻止不了心底的澎湃汹涌。 犹豫再三,他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轻唤道:「孟孟。」 孟孟回神,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问道:「于大哥怎么了?」 「高开三皇子府后,你要回柳叶村吗?」 离开之后啊……离开之后的事,她不敢想象呢,到时候她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是贺孟莙。 「不然呢?」她反问。 「忆忆在桐文苑上学,你一个人住在柳叶村太寂寞了。」 「柳叶村是我的家,我在那里出生、长大,必也会在那里终老。」 「你已经及笄,难道没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不顾一切,他终于问了。 「忆忆还小,我无法考虑这种事。」 第三十四章 「如果我愿意把忆忆当成自己的弟弟,如果我愿意和你一起扶植他,你肯不肯嫁给我?」 他还是明说了,揭开了那层朦胧的暧眛,孟孟不晓得要怎么面对他。 「我发誓,除你之外不会有三妻四妾,我会一心一意待你好。」 这话说得多动听,愿意专心对待自己的男人,多么难能可贵,她如果有一点点聪慧,就该点头如捣蒜,大声感激老天爷,问题是…… 孟孟揺头,「于大哥,我曾对你说过,我有一个很喜欢的男人,这辈子我只会喜欢他、嫁给他。」 于文谦微愠,「别用这种话搪塞我,杨婶说过,你身边没有男人。」 他问过杨婶?那么妞妞、瑗瑗、杨叔或者村里的人,应该都问过了吧? 他是个再缜密不过男人,若非如此,怎能平步青云,在那个家族中全身而退? 「于大哥……」 「别急着拒绝,我不会逼迫你。孟孟,我知道一个弱女子撑起门庭并不容易,我晓得你心里有事,无法放下,但没关系,慢慢来,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如果哪天你愿意卸下心防告诉我你的疑虑是什么,我会好好倾听,并且会尽全力消除你的疑虑。」 他的口气温和,态度却是无比坚定,这样的坚定看在孟孟眼里,说不出是感激还是压力。 一时间,两人均无语。 站在门口的凤天磷,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明明是温馨的对话,却让他听得一肚子火。 李新偷瞄自家主子的表情,寒意油然而升。 之前主子让李强来催贺姑娘过去,姑娘应了声好,李强便回去复命。 可是才多久啊?一刻钟不到,主子爷就等不及了,他生气李强不会办事,罚李强顶着水缸站在院子里,然后竟自己跑过来催人。 李新不懂,有这么急吗? 催就催呗,哪知道会听见这么煽情的话,这个于太医也未免太大胆了些。 盯着凤天磷变化不停的脸色,李新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脖子,那里好像有把刀悬着。 所以主子爷是喜欢上贺姑娘了? 也不对啊,李强被罚,心有不甘时囔了一句,「喜欢收了房就是,何必穷折腾。」 这话没说错啊,把贺姑娘收进房里,她嫁做人妇后,不就不能私下与外男见面,何必东催西催,每回贺姑娘和于太医见面,主子爷就要闹脾气。 没想到主子爷竟然回答,「你喜欢?行,爷作主让你和贺姑娘成亲。」 天晓得,爷那句「贺姑娘」讲得多咬牙切齿。 更奇怪的是,如果爷真的喜欢贺姑娘,怎么提到收房,爷就像是同谁结了仇似的,所以他也乱了啦。 猛地用袖,凤天破转身离开。 李新急忙跟上,可才跟三步,就见自家主子爷用力转身,冷冽的目光刷得他全身起鸡皮疾疮。 「人呢?」凤天磷问。 人?什么人?李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但在下一波怒目瞪视中,李新恍然大悟,「喔,主子爷指的是贺姑娘?属下马上、马上……」话没说完,他快步往回冲。 贺姑娘救命啊,十万火急! 看着凤天磷莫名其妙、无理取闹的幼稚举动,白无常揺揺头,问问身边的黑无常,「这……是你动的手脚?」 「不关我的事。」黑无常否认到底。 「别骗我,被夺去一魂一魄的人,感情抽离,凤天磷不可能喜欢上咱们家小六,一定是你!」 黑无常翻白眼,「对不起,你猜错了,我没有动手,何况凤天磷那副样子,像是喜欢上了?」 「那是明明白白的嫉妒啦,不喜欢,哪来的嫉妒?你这是犯规。」白无常瞅他一眼。 「跟魔鬼交易的人是小六又不是我,我犯哪门子的规?更何况……」他叹口气,「你信我一回,这次我真的没搞小动作。」虽然他很想。 「你没有?确定?」 「确定!要我发誓吗?」 「那也太奇怪了。」凤天怜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小六无感,但这不合逻辑,魂魄不全之人注定寡淡无情,怎能对小六…… 「是不是因为他们前世缘分未断?」 「不可能,那一世已经结束,小六的孟婆汤还是你亲手喂的,不可能错措。」白无常说得斩钌截铁。 「如果已经结束,为什么好死不死,凤天磷的孟婆汤会在小六手上?为什么凤天磷会闹出这一出,把情况弄得如此复杂?为什么他的魂魄会遇见小六?为什么他们会爱上彼此,如同前世?」 「你的意思是……」 黑无常点头,「如果不是为了凤天磷,小六重新投胎的时间点不会在十五年前,小六死去时,凤天磷已经十五岁,若依正常时序,就算不计算她在阴间的时间,孟孟顶多是个六、七岁小童,根本不可能和他有任何交集。」 自从凤天磷上了孟孟的马车,这个念头就在他脑中盘踞。 「可是小六的天眼是你亲自开的,是你给她的礼物。」如果不是这份礼物,孟孟根本不会遇见离魂状态的凤天磷。 黑无常叹道:「是啊……」 他也百般后侮,他不过是透过职权提早知道贺青桐与姜羽姗的寿命,心想没有亲人可以扶持孟孟,若有鬼魂相助也是好事一桩。他并没有猜错,孟孟和上辈子一样善良、一样广结善缘,阴阳两界都喜欢她、乐于助她,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个能力竟让她再次遇见那个冤家。 见好友沮丧,白无常安慰道:「找个时间去问问月老吧,他在搞什么?小六和凤天磷怎会牵扯不断?」 「你以为我不想?那老头不晓得躲到哪儿去了,成天不见人影。」黑无常回答。他比谁都想知道答案,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 「若真是你想的那样,咱们要不要帮小六一把?」 「怎么帮?把薛蕾拘走?」黑无常横眼,感情这种事,连神仙都帮不了忙。 「当然不行,事关考绩,一个弄不好,又要眨回去当死老百姓,多冤枉!」 「不然呢?」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小六再为感情所苦?不心疼吗?」 黑无常当然心疼,可是再心疼,他能做的有限。 前世他战死沙场,将女儿托与故人,但求故人保她一世平安,没想到她最终还是死在那个不见硝烟却白骨森森的后宫。 他运用职权、四处请托,透过层层关系,终于让女儿成为六号孟婆,心想,从此以后可以把女儿留在身边照看,不教她再入轮回,不重复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她只要顺利工作三百载、通过五次考核,就能位列仙班。 这是身为父亲的他能够为女儿做的,哪里想得到……凤天磷坑害小六,当了游魂又坏六号孟婆的差事,现在又欺得孟孟开心不起来。 说说,他家小六到底欠了那家伙什么? 「不是我不想插手,是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倘若阻止,劫数会应在其它上头。」既然躲不掉,只能正面迎上。 「行,插手不了人间事,恶鬼总是咱们管的吧,抓回去,别让他吓孟孟。」整治不了坏人,还整治不了恶鬼? 「人家还有两个月阳寿呢,要不是穿越人横插一脚,他哪会提早变成游魂?」 那个纪芳啊,改变太多人的命数,上官檠、殷茵、张阿孝、凤天祁、凤天岚……唉,穿越人的case很难接,变数太大。 白无常同意,「命数未到,把他抓回去确实麻烦,万一他和凤天磷那家伙一样疯,再弄残一个孟婆,阴间人力吃紧,我可不想兼差当孟婆。」 黑无常点头,现在越来越多的「奥鬼」喜欢客诉,万一东闹西闹,闹出一个借尸还魂的「意外判决」……这员工的身分特殊,性子又阴沉奸恶,要是重返人间再起祸事,荼毒的是生灵无数。 忍忍,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看着伙伴的无奈,白无常拍拍他的肩,明明是再潇洒不过的一个人,可碰到女儿的事就乱了心绪,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放心,有咱们在旁照看着,最坏不过是让小六再回去当孟婆,这次我去托人找关系,就不信不能官复原职。」 「兄弟,谢啦。」他朝白无常胸口捶一拳。 「谢什么?咱们不是兄弟吗。」白无常勾上他的肩膀,抓起手上的锁炼甩两下,说:「走吧,该干活儿去了。」 第三十五章 跟着李新走到凤天磷的院子,看见李强时,孟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凤天磷有两个贴身侍卫,可每次受罚的都是李强。 他是个憨厚的汉子,听说武功髙强,曾经代凤天磷受过一剑,差点没挺过来,痊愈后接连升几级,成为凤天磷的贴身侍卫,风天磷从不亏待身边人,或许嘴巴苛一点、要求多一点,但他是个再护短不过的男人。 孟孟知道的,若非护短太甚,怎会受伤太深? 他其实是个心软的男人,明明是小太阳,却偏偏把自己弄得像块冰,让人冻伤,何必呢? 孟孟的笑声让顶着水缸的李强脸色涨红。 院子里人来人往,主子爷这般罚人,实在太他妈的没脸,他宁可挨板子。她走到李强跟前,问道:「怎么了?你惹恼爷?」 「还不是姑娘害的。」他闷闷地说道。 「我?」孟孟指指自己,难道是……「我来得太晚?」 李强没回答。 李新抢着说:「不关姑娘的事,是他自己嘴贱欠操练。」 那就真的与她有关了?「很累吗?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丢下话,孟孟飞快奔进屋里。 凤天磷寒着脸坐在案边,孟孟进屋,他猛然转头,两只眼珠子盯在她脸上,像针似的扎人。 「爷找我?」 他不应话。 她挂起微笑,走向凤天磷,讨好地说:「对不住,今天拖了点时间,晚上我给爷做面?」 他还是不应。 这是……生气了?她垂眉,想了想又说:「今天我与于太医讨论几个大穴入针法——」 他憋不住了,打断她,扬声道:「说谎!」 冷冷的两个字,她像被北风刮过似的,全身起鸡皮疙瘩。 凤天磷用寒气森森的口吻说:「若你喜欢于文谦,爷不介意赚这个谢媒金。」他知道了?于大哥确实提出了能令女人心动的提议,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天底下女人渴求却不敢说出口的话,更别说他愿意为她扶持忆忆。 只是,她怎么能够? 孟孟认真回答,「我不会嫁给于大哥,于大哥不过是为了感激我把金针之术传给他,才想助我一臂之力。」 承认是传技而非研讨医术了?凤天磷轻哼一声,她的坦白令他眉心略松。 「为什么不?于家是传承三代的杏林世家,于文谦医术离超,前程似锦。」凤天磷别扭的嘴巴说着反话。 「凡是家世好、前程光明的男人,我都该嫁?天地间这样的男人不少。」孟孟轻声反驳。 「不嫁,是因为你心里有个喜欢的男人?」这点让他更生气。 孟孟微愣,他怎么全知道?他到底听见多少? 深吸口气,这次她不想说谎,「是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和我赌?」 「五万两银子。」她直接了当地回答。 「你这么缺钱?」根本不缺吧,要不,她会对于文谦一出手就是一万两? 「是缺呀,弟弟尚年幼,门庭需支持,银子这种东西嫌少不嫌多。」她不想就此事再讨论下去,连忙转移话题,「听说爷今晨已经开始练武?」 凤天磷剑眉竖起,看来府中上下对她都喜欢得紧,连自己的行程都有人胆敢向她汇报。 「不行吗?」 孟孟不解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只道:「如果爷的体力可以,想不想走一趟城南外?」 「城南外?」他不懂她怎会忽然想到这个。 「听说那里有一大片乏人问律的土地。」 土地二字让他倏地瞠大双目,「做什么?」 「如今迁往京城的人口一年比一年多,京城的房子早已不敷使用,我想把那块地买下来盖屋、建铺子,届时不管是卖或租,都能带来不少利润。」她侃侃而谈,每句都是凤天磷曾说过的话。 她怎么知道这事?他会知道是因为户部里有人,所以了解全国人口移动的改变,近五年来,搬进京城落户的人口每年都增加将近一成,而定居京城的百姓很少往外迁移,因此人口越来越多,许多平民百姓将闲置的房间出租,往往一个户籍里面竟挂着两、三户人家。 扩建京城是他的计划,本想找阿檠合作,没想到……一名女子竟也清楚这种事?谁告诉她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有人也想抢这块大饼? 他口气微凉,问道:「你怎会想到这个?」 孟孟回望凤天磷,眼底带着淡淡的惆怅。 不是她想到,而是他为她想、为她规划的,还逼着她立下誓言,一定要去完成的事。 「一个曾经对我很好的人告诉我的。」 只是现在那个人变得冷情寡淡,早已不记得那段曾经,但她却牢牢记住他的话,一意遵行。 「谁?」 「我心里那个男人,他生气我对金钱漫不经心,气我对未来没有算计,他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我决定听他的话好好规划自己,倘若爷有意愿的话,我可以跟爷合作。」 「那个男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他问得咄咄逼人。 孟孟笑着揺头,「我会告诉爷的,等到……」 「什么时候?」 「爷喜欢上我的时候。」 凤天怜翻白眼,轻哼,「这么有把据?」 她没把握,可是……怎么样都不能认输示弱。 孟孟强撑笑脸,说:「试试啰,怎样,爷愿意同我合作吗?」 「你想怎么合作?」 「我不懂营商,不过约莫是一人出资一半,然后……合作?」 不懂正好!凤天磷轻扯唇角,透出两分邪气,既是合作就该由他主导,不是吗? 他反问:「没有爷,你买得到那块土地?」 「不能吗?先打听好地主是谁,再托人去探听地主有没有意愿出售土地,然后一谈、二谈,把地给谈下来?」她都是这样买地的,这些年陆续买了不少。「没有地主,那块地挂在衙门名下,想要用最少的钱买下大笔土地,需要一点身分背景。」意思就是以权压人,再加上些许人脉方能谈得成。 孟孟问:「爷可以帮忙的,对吗?」 「就算我肯帮忙,以最低廉的价钱买下土地,你能够找到人完善地规划出一座新城市?能说服官府将那块地纳入内城?你可知道隔着一道墙,城内、城外的房屋价格差多少?再说了,你能找到足够的工匠?你有本事让京城百姓愿意买屋?这一切……全都要我做,是不?」 这么复杂又困难啊!孟孟点点头,「所以爷的意思是?」 「你出银子,我出人脉,产权一人一半。」 「那我要拿多少银子才够?」 想着李新查出来的事,她和弟弟靠着父亲留下来的土地银子过生活,虽不窘迫,过得却也不富裕。她拿到两笔赏赐,合计十二万两左右,如果他全挖出来,于文谦那间医馆就没她的事了吧? 突然间,他得意起来,勾起邪魅笑容,眉也不抬地回答,「十二万两。」 十二万两?孟孟倒抽口气,那几乎是她全部的积蓄了,扣掉从于家得到的万两银子,剩下的也就是这个数了,若是全部投入,于家那笔钱给于大哥开医馆,往后忆忆就只能靠田庄的出息过日子…… 她眉头微皱,轻声问:「顺利的话,要多久时间才能开始获利?」 「爷出手,三年之内。若找别人合作,许是十年、二十年都还弄不出成里。」 三年?还成,那时忆忆尚未出仕。「知道了,就这样办。」 「确定?我让钱先生过来立契约?」 「好。」孟孟爽快应下,拍板定案。 眉尾勾起,凤天磷得意了,虽然他不明白孟孟不能资助于文谦有什么值得他开心的,但他就是乐意。 「李强!」他扬声一喊。 正在顶缸的李强一乐,连忙放下水缸,进屋听主子吩咐。 主子爷待贺姑娘果然不同一般啊,才多久功夫惩罚就免了?他还以为要站上一整天呢!他乐呵呵进屋,忍不住给孟孟发送一张大笑脸,再对她眨眨眼以示谢意。 孟孟也笑,笑得温柔可亲,对他揺揺头,代表不客气。 眼看着两人眉来眼去,凤天磷的喜悦瞬间转冷,冷声说:「去叫钱先生过来。」 「是。」李强大声回应,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逗得孟孟笑不停。 第三十六章 凤天磷更火了,「叫完钱先生后,再回去顶缸罚站。」 啊?什么?没有人这样的啦!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主子爷的毛不是被摸得很顺了? 孟孟和李强愣住,两人对望一眼,孟孟忍不住上前说顶,「刚刚是我的错,我来得太晚,不关李大哥的事……」 李大哥?叫得这么亲?凤天磷冷冷地补上,「站两天!」 【第十三章 梦魇再次出现】 凤天磷一句话,让钱深忙得焦头烂额。 出钱的没事,出嘴的没事,而他这个可怜的伙计却忙得脚不点地。 忙不打紧,可看到爷这样坑害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他良心不安呐,更别说人家还是爷的救命恩人,爷这样、这样……太忘恩负义。 这事要是传出去,爷还有善名? 如今府里上下一门心思全向着贺姑娘呢,因为她救回主子的同时,也救下满府上百条人命,因为她亲切温柔,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让人舒服,因为她免费替府里的人看病。 听说有个小丫头的亲爹病得厉害,城里大夫都说没得医了,他从乡下进京,央求贺姑娘治,人抬到后门,看门的嬷嬷不让进,贺姑娘不但给他银子住客栈,还到客栈里帮他治病。 这哪是个姑娘?根本就是救苦数难的仙女,难怪柳叶村的人说她是观音娘娘座下的玉女,至于金童……应该就是于太医了吧? 于太医对贺姑娘的好,好到让人眼红呢,每天送姑娘到主子爷屋里不说,还去接人,嘘寒问暖、体贴小意,于太医那样的人才本就会让女子心仪,又是这样的态度,谁不羡慕?看来两人好事将近。 因此明面上他帮不了孟孟,但私底下小动作不少,在契书上写了一堆保护小姑娘的条例,希望能让她少吃点亏。 不过想在主子爷眼皮子底下搞鬼根本不可能,若非主子爷默许,他胆子再大也不敢乱来,所以啊,他家主子爷其实就是只纸老虎,雷声大、雨点小,用来吓人恰恰好。 钱深行事效率高,短短两天就把地契给送到凤天磷手上。 现在他得马上出府找人丈量地,然后再让老莫、老吴日以继夜把土地规划给做出来,主子爷放话,房子得在两年内完成。 两年盖出一座城,就是皇帝都不敢说这种话,当儿子的口气竟比老子女,幸好主子爷南山那里归置着近千人,将近一千个很有本事的人,可以解决不少困难。 钱深低着头快步往外,只见魏总管拖着肥肥胖胖的身子走得飞快,几乎要跑起来。 「老魏,忙啥?」钱深打招呼。 「咱们府里未来的女主子来了,我得去接待。」 未来的女主子?是薛家姑娘?赐婚圣旨还没下就眼巴巴地赶过来,这位姑娘未免太主动大胆,不过还是得赞她一声有野心,可不是吗,主子爷何等身分,多少名门淑媛想议上这门亲,若是不够主动,从正变成副,多委屈。 钱深目光一闪,微微笑着。 他是专门替主子爷管财库的,主子爷手下几十家铺子,都在他手里管着。 既是营商,他对城里大大小小的商铺多少有几分了解,而这位薛家姑娘的手段与能耐他倒是佩服,只不过行事未免…… 钱深耸耸肩,那不是他能管的。 「跟爷通报了吗?」钱深顺口问。 「当然,薛姑娘特地来探爷的病。」 主子爷愿意成亲,魏总管那颗心总算落到地上去,他对薛姑娘满意极了。 薛姑娘才名满天下,美貌更是人人夸,这样的女人就该配他们家主子爷才不枉费。其实三年前贵妃娘娘提过,可他家主子爷一句话就否决,他闷啊。 有人在背后传小话,说主子爷是个断袖,胡说八道,他从主子爷三岁起就在身边照料,他清楚得很,爷哪里是断袖,爷只是对贺小六放不下…… 贺小六是贺将军的独生女,名叫贺孟萱,在族里排行第六。 她的亲娘死得早,贺将军为国赶赴战场,皇上怜稚龄弱女在族里会受人欺凌,便将贺小六带进宫里教养。 贺小六长得好,一双眼睛更是亮得透人,性子恬淡温柔、亲切可人,甫进宫便赢得众人欢喜。 皇帝此举本是一桩美意,谁知她与众皇子一起念书,念着念着,几个皇子全都瞧上她,还暗地里较起劲,他家主子爷也是当中一个。 贺将军的功劳越大,宫里的娘娘自然越想笼络她,可贺将军一死,人走茶凉的道理人人知晓,没有强而有力的母族,贺小六不再是众娘娘们眼里的好媳妇儿子。 那年主子爷才十五岁,谈亲事尚早,但他与贺小六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两人早已约定终生。主子爷担心贺小六被人枪走,便与云贵妃提及此事,娘娘脸上不显,心中却是千万个不乐意。 当时二皇子养在云贵妃膝下,娘娘知道主子爷与二皇子兄弟情深,也知道皇帝为弥补对贺将军的亏欠,定会把贺小六许给皇子。 想着贺小六虽没父亲相助,但她有皇帝的怜惜,虽然没人知道皇帝的疼惜能维持多久,但贺小六若能嫁给凤天岚,多少会成为儿子的助力,云贵妃便在背后推波助澜。 不多久,一纸赐婚圣旨下,把贺小六赐给二皇子。 消息传出,主子爷大受打击,他嘴上刻薄,性子蛮横,却是个再重感情不过的,他顾虑着与二皇子的手足之情、顾虑着贺小六的名誉,心中再不甘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头任性,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谁劝说也不肯开门。 直到那天,主子爷收到贺小六的信,出门应约,他们说了什么、见面过程如何,无人知晓,但两天后宫里人来报信,说贺小六投湖自尽。 主子爷得知消息后赶进宫里,不管不顾地抱着贺小六的尸体痛哭失声,还狠狠搧自己十几巴箪,搧得一张脸青紫红肿。 主子爷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哀伤着。 他在主子爷身边多年,他了解爷,爷不怪别人,只自恨自怨,认定是自己害死贺小六。 这些年,主子爷数度拒绝云贵妃的赐婚,怕也是还拧着那件事。 不过……现在好啦,主子爷总算肯点头成亲,贺小六的事,在主子爷心里淡了吧? 坐在花厅里,薛蕾抚平裙子上的皱折,心里有些紧张。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嫁给凤天磷,那是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啊,自从七年前见他一面,她便时刻想着,再也无法把他从脑中剔除。 她是那样地爱他,爱到不介意毁掉一个女人。 如今她十八岁了,女子十八岁尚未订亲,着实很晚,但她坚持等凤天磷回头,他一天不订亲,她便存着一天的希望,倘若他一世不婚,她便青灯古佛,伴他一生。 实非她天生固执,而是所有经验都教会她,有耐心的人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所以柳姨娘被她斗死了,薛家后院掌管在她手上,母亲恢复正妻的荣光,家产落在兄长头上,嫁妆拢在自己手中,而当年那些嚣张跋扈、看不清自己身分的庶弟与庶妹,死的死,活的……也活得艰难无比。 那个地狱般的经验,让她坚信温良恭俭是用来沽名钓誉的,女人的性子要够狠、够残忍,才能活得够好。 出门时,庶妹薛棠恶意挡道,笑问:「你确定三皇子会看上你?如果他知道你的本性,就算赐婚圣旨已经供在薛家祠堂里,你说说,三皇子会不会后悔?」 看着薛棠被火烧毁、坑坑疤疤的丑陋面容,薛蕾冷笑道:「就算后悔,这门亲事也落不到你头上。」 薛棠是柳姨娘的女儿,一场大火没有烧死她,却烧死她的弟弟——天资聪颖、早慧得让爹爹把他寄在母亲名下作为嫡子教养的薛晖。 薛晖死了,哥哥便不再忐忑,没有人做比较,他安安稳稳念书,如今也考上举人,所以……说说,当女人怎能不狠? 只是薛棠怎敢说那种话?莫非她又搭上什么人? 薛蕾轻哼一声,脸上透出一抹残忍。脸都烧成那样了,不关在屋里等死,还满院子乱绕,净会添乱,是想给谁找不痛快?看来她对薛棠还是太厚道了,这种人不到黄河心不死,许是……该给她找条黄河了。 唇角上扬,她美艳的笑容中带着残酷。 此时,魏总管进屋,躬身为礼。 第三十七章 薛蕾回神,急忙起身,温柔一笑,「魏总管多礼了,您是三爷身边的人,便是三爷素日里也是敬着的,您这样我怎生受得起」 被人这样捧,魏总管全身上下无比舒畅。 听听,多会说话,传言果然无误,薛家嫡女的教养无人能比。 孟孟是打从那团黑影靠近时脸色才变得惨白的,所以凤天磷确定她看得见,他也越看越清楚,那不仅仅是一团颜色加深的黑影,而是一团呈现人形的黑影。 他不信鬼神,但这会儿他有请得道高僧到府里作法的冲动。 孟孟手不停抖着,想着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她迅速喝掉桌上那杯温热茶水,替身子添些许温度,把契书收进怀里,从椅子上站起,「这两天我会把银票送过来。」 「喂。」凤天磷点头,视线不时投向黑色人形。 「凤天磷是不是看得见我?怎么老往我这里瞟?」 他在孟孟耳畔说话,一阵阵阴寒的气息袭来,她咬牙强忍不适。 「三爷没其它事的话,我先离开。」孟孟说。 凤天磷不想让她走,他要确定些许……事情。 他不想见薛蕾,但想起两人的赌约,听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不晓得贺孟莙和薛蕾碰在一起会擦出什么火花? 带着一点坏心、一点刻意,他的视线在孟孟身上凝聚,跟着起身,恶意地挂住她的路,「为什么急着离开?喔,因为听说薛蕾快到了?」 孟孟无奈,这种话要她怎么回答?虽说赐婚圣旨未下,但娘娘开了金口,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改变机会不大,更别说他也点了头。 薛蕾见面,她要用什么身分、什么态度? 难道要她直话直说:「薛姑娘,鹿死谁手尚不知,倘若我赢得赌约,你就算当上正妃,也没什么乐趣可言。」 孟孟苦笑,她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怕了?敢与爷打赌,却没勇气见人?」凤天磷起身步步向孟孟进逼,故意伸手环住她的腰,然后……碰到了!他碰到那团黑影,一股透骨的寒意从手背传入心底,如果眼睛会出差错,那么再加上触感来证明,是不是就可以确定那里确实有东西? 「我!」她猛地抬头,清澈大眼对上他的。 他似笑非笑,故意继续往前走。 孟孟被逼得不得不后退,那团阴影没有跟着后退,而是穿过孟孟的身子飞到屋梁上。 在被穿过的那刻,孟孟的脸色惨白,牙关轻颤。 凤天磷不动声色地问:「干么用这种表情看我?是你起的赌约,若我当真喜欢上你,自然要把你留下,看在你救我一命分上,定会允你一个侧妃当当,不过……放心,那五万两,爷掏得心甘情愿。」 他看不到、听不到,却能感觉到那团黑影正在笑,可以收到那黑影的恶意,那是针对他的恶意,为什么? 更有趣的是,那黑影在屋梁上,他越靠近孟孟,那黑影的恶意就越严重,外头是灿烂的阳光,犀里却冷得冻骨。 所以那黑影不喜欢他与孟孟靠近?是这样吗? 凤天磷扬起邪魅的笑靥,勾起孟孟的下巴,在她还没搞清楚状况时,他刻意当着「他」的面封住她的唇。 一碰上那甜甜、软软的唇,像是瞬间启动什么似的,无数画面涌入脑海,他试图看清楚,却来不及。 忽然间,门打开,魏总管领着薛蕾走进屋子。 两人都没想到会看到这幕,双双一愣,定在原地。 怎么回事?贺姑娘不是和于太医……云贵妃想为他们赐婚,这事满府上下都知道,若贺姑娘没这个心思,怎会让于太医进府,还每天到他居子里说话?他们带着玉成好事的心思看待此事,即使觉得此举不妥,但云贵妃都放话了,自然是…… 可现在又是什么状况?难道贺姑娘骑驴找马,勾搭于太医之后,又觉得主子爷更合适?这样的话……不行,主子爷怎么能要这等品性的女子。 魏总管的脸倏地拉下,对孟孟的观感大翻转,刻意轻咳两声。 凤天磷侧眼,看见薛蕾扶着墙一脸痛不欲生的模样。 他们才见过几面,需要搞得这么楚楚可怜,好像他们已经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约定好三生三世,他却背约似的。 哼!凤天磷看不惯薛蕾这副样子,装可怜也得男人肯看才有用,否则就是烦!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薛蕾的印象糟透了,不过…… 看看还没反应过来的孟孟,他微眯起漂亮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等待她下一步的表现。 她没错,错的是那个不要脸的贱女人!薛蕾死命咬唇,扶起墙壁,逼自己上前,这一步,让她看清楚孟孟的脸。 霍地,狂风暴雨、惊涛骇浪涌上,两人对视,她们认出彼此。 是她!恶寒在心底攀升,薛蕾几乎疯狂,她怎么没死?她怎么可以不死?她早该死了,掉入深谷,没摔死也会被饿狼咬死,她、该、死! 薛蕾掐紧拳头,无数诅咒在心头翻腾,若自己的眼光能够杀人,那么她要将这女人千刀万剐、凌迟至死。 孟孟不善掩饰,恐惧浮在脸上,她的身子抖得厉害,阵阵寒意袭来,冷得她骨头冻僵。 陈年旧事重返,过往的记忆转为鲜明,阴暗的、龌龊的、肮脏的事一幕幕跳出来,像腐蚀的溶液般侵蚀了她的平静。 孟孟知道当年那个小女孩身分尊贵,绝对不是普通人,但她从没想过两人会再见面。 她想起坠崖的事,想起自己被挂在树梢,在一阵惊心动魄的揺晃后继续往下掉,接着「喀嚓」一声,她听见自己小腿折断的声音,疼痛像支飞箭狠狠插入她的心。 再次清醒,天已经全黑,夜枭起,野兽低鸣,她害怕得放声大哭,不断喊着数命,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无人响应,她以为自己将要死去,幸好赵姨找来于叔,于叔心疼,却逼着她为自己乔正腿骨。 可以想象吗?她手抖得厉害,力气不足,一次、两次乔不正,于叔急得大骂,又逼着她不能昏过去,反复折腾……至今,那幕依旧常让她自梦中惊醒。 也是那次失踪让母亲操碎了心,身子败坏得更迅疾,没多久就再也支撑不住,留下她和忆忆与世长辞。 她恨死那个小女孩了,但于叔告诉她,善恶自有天判,她的恨只会让自己痛苦,她的痛苦会感染身边的人,会让她的心变得阴沉。 她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只能逼自己释怀,她也以为自己终将释怀的,但偏偏教她再次遇见那小女孩,是命运作弄人? 薛蕾?那小女孩竟是那个救凤天磷一命、娘娘想要赐婚的薛蕾?上天怎么可以这样安排! 她深爱的男人、她即将用魂魄换他成为一个完整的男人,日后要与薛蕾成双成対,幸福一生? 孟孟深深觉得不甘心,她的豁达早慧、她的恬淡平静在此刻被炸毁。 她不想这样疼痛,可是心一阵阵绞着,她也想要波澜不兴,可是心中波涛汹涌几乎将她淹没。 手足无措,无法面对,孟孟直觉地退开一步、两步,退到凤天磷身后。比起孟孟,薛蕾的恐慌不会少。 一个早该死透了的女人,却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更别说这人与凤天磷之间……已不只是暖眛,若她才是自己货真价实的对手,那么她只要把当年的事翻出来,自己哪还有希望? 怨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薛蕾怨天怨地,怨上苍对自己不公平,怨恨孟孟的幸运。 凭什么那些恶心的恶匪在她身上逞兽欲的时候,这女人可以逃过?凭什么同样被掳,她要受那样的苦,这女人却能全身而退? 在这女人喂她喝水的时候,她恨,在孟孟为她擦拭身子的时候,她恨,在孟孟捣烂药草为她敷伤口的时候,她恨! 因为这女人澄澈干净的大眼睛彰显了贞洁,因为那满脸的同情怜悯让她觉得自己污秽无比,她宁可被伤害的是这女人,宁可自己来为这女人做这些事情。 倘若角色对调,她不会命人杀死这女人,而是会同情她、帮助她,用同样的怜悯対待她,可是……受伤的偏偏不是她! 薛蕾对孟孟的恨,直到亲眼见她摔下山谷那刻才得到平息。 可是这女人又出现了,出现在她和三皇子之间,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让这女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第三十八章 孟孟垂头,强忍着不甘与愤怒,薛蕾十指扭绞,神色慌私。两人的表情很奇怪,但没有人觉得怪。 魏总管和凤天磷有相同解读,一个是现行犯被抓包,无地自容,一个是满怀期待,却遇见令人心碎的场景。 凤天磷看好戏似的看着两个女人,而魏总管…… 他第一个回神,轻咳两声,对方才的画面视而不见。「主子爷,薛姑娘带两株老山参来探病,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薛姑娘真是有心。」 他转头对薛蕾说:「这位是贺姑娘,一手了得医术,是她把爷给救醒的。」说完觉得不够,连忙再补上两句,「再过几日,等爷身子痊愈,贺姑娘就会回柳叶村。」 这话欲盖弥彰,魏总管苦着脸,暗道这不是他的问题啊,而是……主子爷身边没有过女人,从来不曾发生的事,让他怎么应变?看看薛姑娘那张美得让人心疼的小脸这般伤心,他能不说几句教人安心的话? 发现自己的可怜委屈凤天磷并未放在心底,薛蕾只好收敛,哽咽地说了句,「蕾儿代家父拜见三爷。」 她不该来这趟的,毕竟是未婚男女,不过虽然赐婚圣旨未下,但云贵妃几度暗示要她过府与凤天磷培养感情,又见这些时日不少人家送帖子进皇子府……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哪个不是盼着三皇子这门亲事?更甭说云贵妃确实在替凤天磷挑选侧妃。 前两日听说连徐丞相都进了皇子府,徐家有个嫡长女徐藤清,十六岁,与她并列京城才女,徐家除了一个丞相之外,还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官,比起家里只有爹爹一个尚书郎,势力大得太多,若云贵妃反悔,把正妃之位给了徐藤清,她能怎么办? 比背景,徐家狠赢薛家一截,她能取胜之处不过是容貌,这点徐藤清远远不及自己。她本以为今日一见,定能教凤天磷惊艳,眼底再也容不下其它女人,正妃之位手到擒来,没想到…… 「坐吧!」凤天磷对薛蕾说,却直接拉起孟孟的手走向桌边。 牵手是给「男鬼」下马威,也是让薛蕾看清情势,就算成为皇子妃,这个府里还是他说了算,至于孟孟……她能主导的只有赌约,胜负掐在他手里。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动作让他脑袋里又跳出画面,他看不清楚场景与人物,却晓得那些画面一个个温馨甜蜜,让人舍不得不停留。 孟孟是彻底傻了,她厘不清胸中的是恐惧、不甘还是怨恨,心底重复浮现的全是薛蕾充满恨意的眼神,因此她根本没发现自己的手被攥在凤天磷的掌心里。 牵手的动作薛蕾和魏总管都看见了。 薛蕾的勉强明摆在脸上,魏总管的鄙夷放在心中。 他怎么都没想到贺姑娘会是这种女人,过去是她太会演戏,连他这只狐狸都被迷了眼? 「不知三爷的身子可好些了?」薛蕾想着,既然柔弱可怜没人欣赏,她索性摆出一脸豁达大方,像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让所有人分辨她与孟孟间的云泥之别。 他故意叫得亲眤,「有孟孟在,爷怎会有事?」凤天磷眼睛盯着薛蕾,注意力却飘至她身后的黑影上。这黑影……对薛蕾感兴趣?莫非是个急色鬼? 一句话,让薛蕾有无数联想。 三年前凤天磷拒婚,三年后只因为她把他从官道带回便同意赐婚? 他不是个好说话的男人,怎会轻易应允?她原是年纪到了,皇上施压,如今一看,莫非……是替贺孟莙作嫁? 贺孟莙再有功,也就是个平头百姓,云贵妃怎会满意这种媳妇,所以凤天磷退而求其次,先娶进正妃,再顺势给贺孟莙身分? 她怎能让此事成真?他们太小看她了。 那年的事贺孟莙一清二楚,若贺孟莙在她成亲前揭露,她多年经营的名声将全毁,到时就算父亲不发话,她也只能拿条绳子上吊。 若贺孟莙拿自己当过墙梯,藉由恐吓顺利嫁给凤天磷,再披露此事……到时枕头风吹几阵,她这辈子就算毁了。 她花那么多的力气一步步走到今天,怎能毁在贺孟莙手中! 薛蕾线定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脸上透出算计与阴狠。 她不知道有个恶鬼在身边,把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冷笑,薛蕾和当年一样狠呢!当年她可以暗害小六一把,这回手段肯定更惊人,她会怎么做呢?没有自己这个中间人,凤天磷要怎么阻止? 突然间,他大乐,咻地越墙穿出,孟孟看见了,凤天磷也看见了。 只是孟孟的颤栗未休,握在凤天磷掌中的手抖得更凶,她的害怕精准地传进凤天磷心底。 莫非她害怕的不仅仅是那黑影? 凤天磷的目光落在薛蕾身上,凉薄的笑意让薛蕾冒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什么了吗?薛蕾的惊惶失措不输孟孟。 看着熟睡的孟孟,一直骚扰她的那团黑影那冷戾的目光变得柔和。 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也不认为自己对不起任何人,唯独对她……心有抱歉。 他喜欢她,所有围在她身边的皇子个个都喜欢她,她性子温柔、待人体贴,和公主、贵女们大不相同,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双恬然清澈的眼睛,让人光是看着就会心平气定。 他不敢和别人抢,从小他只能默默地躲在凤天磷身后,奉承讨好,竭力巴结,好为自己争取生存机会。 那次他为撒泼胡闹的凤天磷脱罪,却承受了太傅十下手板。 是她挺身站出,不怒、不激昂,只是温温柔柔地问凤天磷一句,「你希望自己如此被对待吗?如果不希望,怎能这样待人?他是你二哥啊!」 凤天磷是天之骄子,岂能忍受她当众指责?就连大皇兄多安慰自己两句他都看不下去。 扬手,凤天磷想打人,她却把背挺得直直的,正面迎上。 她说:「你可以打,但要想清楚,脸上的伤痕三两天就会消除,但心底的伤会留一辈子。」 这话说得多好啊! 众兄弟中,凤天磷待他最好,云贵妃对他也不差,在吃穿用度上头,他从未匮乏,但那些人理直气壮的话语中,往往会无意间透出鄙夷,教他受伤。 伤痕一次次加深、加大,凤天破口口声声说他是亲兄弟,他却无法……无法不拿凤天磷当敌人。 是凤天磷的错,不是他心狠! 他爱她,她却喜欢蛮横骄纵的凤天磷。 在父皇赐婚那天,天晓得他有多快乐、多幸福,他甚至想着,有她,他便什么都不要,如果她让自己放弃与凤天磷争位,他也愿意,可是……她死了,她恨他恨到投湖。 她说:「但愿来生来世再不见你。」 他那样爱她,她却如此恨他…… 都是凤天磷的错,世上没有这人就好了! 他花了整整七年的时间终于成功把凤天磷弄死,让支持凤天磷的势力转而支持自己。 他立誓当上皇帝的第一天,就要下令全国押罗所有与贺小六相似的女子,即使只有形似,他都要让十个、百个、千个「贺小六」爱上自己。 差一点他就能坐上皇位,差一点凤天磷就死了,为什么他的人生永远差那么一点点?随着黑影的怒气升起,屋子里变得寒冷,孟孟被这股寒意惊醒,猛然坐起,在看见坐在床头的他时,把身子缩进靠墙处。 「这么怕我?」他口气中带着怨恨,却无法不看着她。 「你要做什么?」孟孟试图淡定,但恐惧不经意流出,她怕他,不仅因为他身上的阴气,还因为……因为她的直觉预告,他会伤害她。 「我能做什么?亲你?抱你?或把你变成我的女人?我很想啊,可惜我什么都做不了。」他坐到床上,手轻轻滑过她脸庞。 孟孟和小六都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让他着迷的眼睛…… 对于他的触摸,孟孟没有感觉,只是觉得寒意迫人。「我们的赌约还没到期。」 「呵呵。」他轻笑两声,「你真的觉得自己会赢?」 「还没有到最后一天,我不会放弃。」孟孟说着违心之论。 他不是想看好戏吗?她便拉着他这份心思,替自己多争取些时日。 「还不死心呐?」无论如何都不对凤天磷死心吗? 第三十九章 他立下交易,是想让她看清楚凤天磷有多冷血,从此死心塌地跟着自己,没想到……好吧,她的固执与前世如出一辙,他得多给予几分耐心。 「还有二十一天。」她坚持。 「凤天磷拿走你所有钱财,还刻意做出那番举止让薛蕾恨上你,你说,一个男人不肯护你,只想害你,心底对你是有情还是无情?」 天晓得凤天磷吻她的时候,他有多愤怒,而激起他的愤怒,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他没拿走我的钱,我们是合伙。」 「凤天磷是哪号人物?你。为你成了傻子,他还会乖乖照着契书走?」 「他会,我相信他。」她知道凤天磷有一颗良善的心,他嘴里说那些鬼魂不关他的事情,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想讨她欢喜,但她很清楚……他为那些鬼魂的故事动容。 「你脑子坏了吗?」 唉,这就是最槽的部分,就算脑子坏了,她还是想和凤天磷在一起。 「还有二十一天。」她继续坚持。 「固执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想自己有个交代。」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对自己的交代?交代有这么重要吗?如果不是想对自己交代,怎会发生后来那些事…… 黑影十分不耐烦,「交代什么?他是天、你是地,就算再给你们三辈子时间,你们也不会走到一起。放弃吧,跟我走,我马上还他魂魄。」 孟孟不说话了,她知道的,他讲的是真话,但是……舍不下啊,舍不下凤天磷、舍不下忆忆,舍不下她的人生。 她以为自己还可以活很久,还可以救很多人,渡化很多灵魂。 她相信行善会得善缘,相信灵魂轮回间自有天道,她这样认真地相信着,谁知……眼底带着淡淡的哀愁,孟孟望着他,低声问:「为什么非要带走我?我与你素不相识,难道真是为了让凤天磷难受?可他不会难受的,他已经忘记我了。你与凤天磷之间,不管是缘、是福、是孽,都已经结束了,放下吧,去过下一个人生,下辈子的你会有新的幸福、新的人生。」 他定眼望着她,片刻后,喃喃问:「没有你,我怎么能够幸福?」 身影渐渐淡去,他消失在空气里。 是的,她不知道,失去她……他怎还能幸福? 【第十四章 传言四起 被人算计】 性格对人类的行为,有相当大的影响。 在短暂的激动与不理智之后,孟孟抛却怨恨,恢复本心。她一再强调善恶天知,时刻自我提醒不怨、不恨、不妒,她要倾全力将恶因结出善果,所以她想尽办法避开薛蕾。 薛蕾猜测着凤天磷对旧事是否知情,她必须确定凤天磷的态度,才能做出正确的应对,因此经常进出三皇子府。 她确实有些能耐,几次进出便赢得府中上下的欢喜及吹捧,几次在众人面前欲语还休、委屈难受,话没挑明,却留给人无数猜测。 不久后,府中谣言四起,说孟孟治病为虚、争位为实,勾引主子白日宣淫,性情淫荡、脚踏两条船,对薛姑娘言语刻薄、举止轻浮,薛姑娘委屈无处诉,却为着未来不得不忍气吞声。 可怜天下男子,对这样的女子都看不清楚。 遥言到处传播,弄得大家对孟孟的态度丕变,甚至有人话里话外带着轻鄙不屑,回想不久前的高人气,与现在的落水狗,形势大不相同。 孟孟明白,但她对于人世纷争本就看得很淡,所以她依旧平静,只是日子过得越久,她越能预见失败,她开始着手安排忆忆的后路。 孟孟端一碗面,放在凤天磷面前。 又是面?凤天磷应该皱眉头的,但他吃掉了。 每天一碗面,连和孟孟交好的厨子都开始闲言碎语,只道若非有「特殊交情」,嘴刁的主子爷怎么吃得下去? 有那嘴坏厨娘当面嘲笑,「吃什么面,爷吃的是那一身细皮嫩肉吧!」 孟孟听而不闻,剩下八天了,最后八碗面,他不喊停她就不停,就当是……给自己的交代。 凤天磷也不明白自己怎会对她的面上瘾,好像一天不吃就缺了什么似的,每天他都期待这一碗面。 「昨天你出门了?」凤天磷问。 孟孟点头,回答道:「对,去见忆忆。」 她有很多事需要交代,她向忆忆传播因果概念,告诉忆忆,让他念书,为的不是光荣前景,而是让他能够以平常心面对生活中的无常。 她要他独立,她告诉忆忆,身为男子要学会创造身边人的幸福,将来他必须为妻子、为孩子尽心,像爹为娘和他们做的那样。 她说了一堆话,忆忆虽听得莫名,早慧的他却隐约感觉到什么,问道:「姊,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这话让孟孟无法再维持淡定,泪水差点流下,只能趁着拨浏海时挥去泪水。 「姊是在教你,不管发生任何状况,都要以平常心面対,就像爸娘的死,怨天恨地、憎恨不公平都无法改变事实,只会让自己变得狭隘,姊姊不愿意你变成狭隘的男子。」 这天忆忆拉着她的手,不想让姊姊离去。 孟孟抱抱他,而后说:「你长大了,从现在起,必须学会承担自己的人生。」 回府后,孟孟把自己关在房里,写下长长的信,一整晚把想交代的话全数交代完毕,今晨她找到钱深,把契书上面的贺孟莙改为贺忆莙。 这件事才是凤天磷关注的焦点。 「能见他的机会多的是,何必挑他没放假的日子?」她舍得眈误他的功课? 她揺头,不回答。 「你认输了?」 还是揺头,孟孟从不认为自己有机会赢,她只是想争取多一点时间、多一点机会好留在他身边,回忆过去的爱情。 「没有。」再次违心,她不放弃最后八天,即使是到最后一刻,她都想撑下去。 「既然如此,为什么契书要改名字?」 「若是赌输,依约我得出家,红尘之外怎能身怀巨款?」 「所以你还是认输?」 「不对,是防范未然,规划退路。」 凤天磷定眼望着她,暗道他喜欢她吗?缺她不可?并没有,这场赌局他赢定了。 但他想把她留下,想听她说话,想看她的淡定,想听她那堆牛鬼蛇神的古怪故事,他不想……她不在。 「想要退路?求我。」他骄傲地抬高下巴。 「求爷?」就算求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求我让你留下,即使我没爱上你。」 「留下来做什么?」她反问。 「你想问的是什么位置吧?通房、丫头、姨娘,任择其一。」他够慷慨了,以她的身分而言。 孟孟确定了,确定他没喜欢上自己,若是喜欢,便不会委屈她,不会令她卑贱。 他以为她会喜出望外,戚激涕零,没想到她揺头说—— 「多谢爷,孟孟愿赌服输。」 「怎么?爷给的你看不上?」 她郑重点头,认真回答,「是看不上。」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分?」 「无论什么身分,都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我要一夫一妻,一世不离。」回眸望他,淡定的眼神里有着不终的坚定。 凤天磷神色骤变,恨恨甩袖,「贪婪。」 「是,于男女情爱,我贪得无厌,却不会改变。」她实话实说。 该死!她以为自己是谁,真当他离不开她? 「所以呢,许你一世不弃的于文谦才是理想对象?」 想到于文谦,他的火气越烧越盛。 这些天他毫不遏止,任由谣言到处传,他在等着孟孟向自己求援,但她没有,她忍着、苦着,这是想委屈谁? 好几次他都想把她抓出来问清楚,但……于文谦总是在。 面对孟孟时,于文谦眼底充满怜惜,温声道:「孟孟,我相信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这话说得很温暖,是女人都会被感动,但凤天磷是男人,他没有感动,反而有想拿把刀子砍了于文谦的冲动。 孟孟回望凤天磷,没说话。 是的,于大哥才是她的理想对象,只是无法啊,她无法在心里装着一个男人时却允诺另一个男人,这对于大哥并不公平,更何况……未来于她而言,是奢侈。 「不说话是默认?」凤天磷声调冷硬。 第四十章 孟孟转移话题,「我还没认输呢,说不定八天后,爷会爱上我。」 他恶意问,「只剩下八天,你有更好的法子可以让我改变主意?」 「试试啰!」孟孟笑答。 从壶里倒出八宝茶,这是用杜仲、参片、红枣、枸杞、党参、贡菊、山楂、麦冬,再加入适量的冰糖冲泡而成,能够益气补中、明目养肝,是饭后很好的茶饮。她每天都会为他冲上这样一壶养生茶饮,即使他的身体早已痊愈。 凤天磷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讨厌喝药,却不排斥这种茶汤。 他又说:「如果讲讲故事、说说话,两分讨好、三点巴结就能让我爱上,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对我做相同的事?那我得娶多少女人?」 孟孟点头同意,这是大实话。 虽然回回都试着避开,但她还是知道薛蕾为他做了多少。 月霜、月华虽依然尽心服侍孟孟,可谣言传出后,她们心中另有想法。 她们刻意把凤天磷和薛蕾的相处加油添醋地放到她跟前说,也许是希望她早点死心,不要自误误人。 她们说:「薛姑娘为爷弹琴,琴声好听得紧。」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是吗? 她们说:「薛姑娘与主子爷谈诗论词,好不开心,主子还为薛姑娘作画呢。」 红袖添香,暧意缱绻,是吗? 她们说:「薛姑娘真能干,做的江南点心真地道,爷赞不绝口呢。」 比起她千年不变的鱼面,薛蕾确实高竿太多。 因此对凤天磷的说法,她无从辩解,只能微笑带过,「如果爷有更好的建议,可以提出来,我会试着改进。」突地,一股躁热感涌上,凤天磷心跳加快,呼吸急喘,脑子一转,他猛然转头望向孟孟,脸色骤变,有着被欺骗的背叛感。 「你做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孟孟没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却看见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她急忙抓起他的手腕号脉。 他大怒,一把推开她,「不要碰我!」他抓过八宝茶,掀开盖子,凑近一闻,果然是…… 这就是她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的原因?这就是她除了喂饱肚子之外的手段?她以为他玩了她,身子被收服,心也会跟着被收服? 笑话,那青楼妓子能收服多少颗男人心? 「这就是你要的?」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拉近,目光透出凌厉。 孟孟来不及辩驳,凤天磷便狂吼一声,手臂横扫,桌上的杯壶碗筷瞬间应声落地。 他将孟孟抱上桌子,「既然你要,悉听尊便!」他俯下身亲吻她的脸、她的唇。 孟孟心急,一面捶打一面说道:「我没有,你弄错了,不是我!」 这时候他哪还听的进去?心脏狂跳不停,欲望急速窜升,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他要她! 这药效来得太猛烈,让他无力阻止,任由孟孟拳打脚踢,也挡不住他的侵袭。 孟孟奋力挣扎,却哪里挣得过他,他手指拂过,她穴道被制住,手软软地垂了下来,全身动弹不得。 她安静了,一双眼睛张得很大,泪光浮上,委屈地看着他。 凤天磷对她的委屈视而不见,心头有一股强烈的欲念。 他捧起她的脸,尽情釆撷她的香甜,在她的唇齿之间用力汲取,迫不及待地撕裂她的衣服,抚上她玲珑有致的曲线,一节一节、一寸一寸,欲火随之攀升。 此刻,外头一阵吵杂,有人闯了进来。 那些人惊呆了!李新急急转开头,李强却傻看着。 怎么会这样?他不相信那些谣言,始终认定是有人嫉妒贺姑娘,想坏她名声,可是…… 她没有反抗啊,她任爷予取予求……所以是真的? 浓浓的失望在心底攀升,李强不知道要怎么解决自己的沮丧。 薛蕾指着孟孟,对着身后仆妇大喊,「你们傻站着做什么?快把她抓起来,她给爷下药了!」 李新这才反应过来,推推愣怔的李强,两人将凤天磷架起,送进内室。薛蕾含笑望着孟孟,扬声道:「你们把贺姑娘送回屋里好生看管,别让她跑出去,等三爷醒来再审。」 「是。」粗使仆妇领命,上前一把将狼狈的孟孟拽起。 孟孟动弹不得,只是一双眼睛紧盯住薛蕾不放,这一刻她再明白不过。 又是薛蕾,五年前是她、五年后依旧是她……是自己傻了,还指望化恶因为善果,想着若她确实与三爷有段姻缘,自己是否该顺应天命不加以阻拦,没想到人无伤虎意,虎有噬人心,倘若当年任她发烧致死,是不是后来的自己不会如此多灾多难? 孟孟不想怨恨的,可是这一刻她忍不住了,她终究只是凡人。 带着胜利的笑容,薛蕾轻启朱唇,凑近她耳畔,低声道:「你输了!」 孟孟揺头,冷冷回答,「不是输了,是错了,不该妇人之仁,不该放纵邪恶为祸世间。」 薛蕾脸色一变,怒道:「把她拉下去!」 仆妇像拖垃圾似的急忙将孟孟往外拉。 薛蕾松口气,拍拍自己的脸,接下来轮到她粉墨登场。 她快步进屋,满面忧心地坐在床边,看着神智不清、身子不停扭曲的凤天磷,问道:「三爷怎么了?情况很槽吗?」李强还处在震惊之中,尚未回神。 李新回答,「爷应是被下了春药。」 「这药会不会损了身子?不行,这里有我,你们快去请个大夫回来吧。」 李新看薛蕾一眼,眼底浮上疑惑,只是想着宫里马上要赐婚,她没有理由做这种事,万一闹出点什么……难道真是贺姑娘? 「快去吧,我怕三爷熬不住。」 李新点点头,拉起李强快步往外走。 门关上,她看着凤天磷,笑得艳极,心道他终于是她的了! 她从腰间取出小小的皮制水囊,把里头的鸡血往床上滴去,接着为自己和凤天磷褪下衣物,裸足上床。 她的唇覆上他的,柔荑在他身上轻滑,这个男人,她想了那么多年呵。 失去神智、只余下欲望的凤天磷,发现身边有个柔软冰凉的身子,一个用力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只觉得越靠近越舒服。 薛蕾任由他在自己身上肆虐,忍受他的啃咬暴虐,咬住牙关承受着巨烈疼痛,这样的经验她有过,但是这回她不害怕,因为今天压住自己的,不是那个肮赃污秽、该下十八层地狱的贼人李大山,而是她心心念念的凤天磷。 薛蕾笑了,躺在天青色的床上,她艳丽得像一朵红蔷薇,多年的梦想将在今天实现,她的人生因为这步棋,跨出一大步。 她的手用力环住他的腰,鼓励他在自己身上奋力发泄,笑容中带着两分残忍。 她对孟孟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如果非要残忍才能够得到她想要的,这样有何不可? 两个时辰后,被封住的穴道通了,孟孟起身下床,走到妆台边。 她望着铜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只见衣服被撕裂,肚兜露出一角,青青紫紫布满颈间。 那两个仆妇是故意的,故意不为她掩上身子,故意拉着她招揺地走出凤天磷的院子,她们故意让所有人看清楚,她是个多么淫荡下贱的女子。 所以薛蕾已经在这个府中埋下势力了? 她不断地想着,如果早点告诉凤天磷薛蕾的过往,如果她不要一心逃避,不要以为可以息事宁人,那么今日之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她没想过要和薛蕾相争,是真的。从决定带着凤天磷回归那天,她便想得透澈,他们再也不是同路人,即使他们曾经相知相惜,即使他们有段美好的过去,即使他没有失去记忆,身分的隔阂也终将让他们分离。 她输了,不是输给凤天磷或爱情,而是输给一个憎恨自己的女人。 孟孟忍住疼痛,倒出冷水,缓慢地擦拭身体,换上干净衣服,为自己梳一个简单干净的发髻。 没有人送饭、送水,孟孟坐在妆台前,垂眸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 他说过「不必担心,有我在,忆忆的前途跑不掉。」 他说过「我不要别的女人,我只要你。」 他说过「信不信,贵为皇子,我从未沾过女人,你是第一个。」 他们那样……算沾吗?她没碰过男女情事,不晓得人与鬼魂之间的爱恋能不能算数? 第四十一章 凤天磷恢复记忆那天、确定要回归的那晚,他说了很多情话,他还告诉她一个关于「贺小六」的故事。 他说:「她的死带给我很大的震撼,我后悔莫及,倘若当初我勇敢一点、积极一点,我愿意承拒所有责难,结果是不是会相反?」 她拥他入怀,并道:「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太在乎兄弟。」 如果凤天磷晓得,真心相待的兄弟不但背叛他、企图害死他,还连做了鬼都不想放过他,会不会很伤心? 凤天磷是个好人,只是不晓得如何用温柔对待别人,他护短、真诚,可看在别人眼里,竟成了自负、骄傲,做人真是失败啊! 幸好有个能看透他的上官檠,有个爱护他的父亲,这样的人生应该不至于缺憾。 孟孟想他也想自己,想自己的人生,想朋友亲人,就这样离去未免有些不甘心,只是……这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哪有后悔的道理? 就这样,她从下午到晚上,坐了一夜,直到天际渐明。 孟孟转头望向窗外,轻轻吁气。 剩下七天。 【第十五章 信任是一道坎】 门忽然被打开,把孟孟拉进屋的仆妇出现,板着脸道:「爷要见你。」 她点头表示明白。 是该见一面,甘愿或委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自己有个交代。 孟孟随着两人走进凤天磷院子里,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每次走在上头时,总是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讨他欢心,可现在不管她做什么,都再也无法讨他开心了吧。 她知道他痛恨背叛,他既认定是她下药,那么在他心里,她就是个叛徒。 打开门,孟孟没看见薛蕾,心中有些意外。 是离开了吗?薛蕾怎肯错过这个场景,把对手踩到脚底,看着对方跪地求饶,于薛蕾应该是快意的事吧? 自己变得恶毒了,孟孟想。 凤天磷怒目望向孟孟,满脸寒霜。 他没想到清醒时躺在身边的女子竟会是薛蕾,她哭得梨花带泪,声泪俱下。 面对着他的愤怒,薛蕾说:「我明白三爷心中不愿,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我绝对不会勉强,今日之事三爷实为奸人所害,算不得数,但愿三爷别将此事张扬,就当没发生过吧。」 她仓促下床、慌张地抓起衣服,狼狈的背影击中他的良心。 薛蕾走了,他望着床上褐色的斑斑血迹,久久无法释怀。 最终,他让魏总管进宫,请父皇下旨赐婚,即使心中不愿。 就这样吧,反正母妃希望促成这门亲事,他就当再依她一回。 「你有什么话说?」凤天破冷眼望着孟孟。 「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是薛蕾做的。」她与他对视,口气平静,没有慌乱焦急。 薛蕾谋杀了孟孟的良善,那年她从谷底跑上来,母亲因为忧思而亡,她花好大功夫才逼得自己不怨恨。而今她办不到了,再也无法宽恕谋杀她的母亲又谋杀她的爱情的薛蕾。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年前,我与薛蕾曾遭歹徒掳走,薛蕾贞洁被毁,她忧心我将此事透露出去,决定杀人灭口,薛家人找到我们时,命人将我丢入山谷。我的腿折断却大难不死,在皇子府中,薛蕾看见我、认出我,惊吓不已,约莫是怕我将昔日旧事翻出,才再次动作。」 给皇子下药是死罪吧?假凤天磷之手收拾她的性命,确实是好算计,不只除枝叶,连根都斩尽。 「证据?」 「没有,爷愿意相信,就是证据。」 「信口雌黄的事,让爷相信?你以为我这么蠢?好,你拿不出证据,她拿得出!」 不假手他人,凤天磷亲自走进内室取来昨日床单,往地上一丢,「薛蕾失去贞洁?这种谎话你也说得出口,我该佩服你吗?」 孟孟打开床单,干涸的血迹说明了两人昨天发生什么事。 她愣怔,心痛的感觉在四肢百骸中扩散蔓延。 薛蕾和凤天磷有了夫妻之实,那么没猜错的话,赐婚圣旨很快就会下来吧? 竟然连这种细节都算得如此清楚,孟孟凄凉一笑,怎么斗啊?凭她这种心计,有什么资格在薛蕾面前谈输赢? 「无话可说?」 「我说什么,爷会相信吗?爷认定春药是我所下,我所言所语皆为冤枉薛蕾,在爷眼里我已是那十恶、不赦之人……我说的每句话,在爷眼里都成了狡辩,对吧?」深吸口气,她第一次因为委屈,难过得想哭。 怎么会这么傻啊?为了多留几天,连未来都搭进去;为求他的灵魂完整,她放弃灵知聪慧,可到头来,他连信任都给不起。 像是有一只大手狠狠掐着她的心脏,像是千针万针戳刺着她每一寸神经,她冤枉、她委屈,她想尖叫、想任性大哭,却发现……发现自己好弱喔,连嘶吼都没有能力。 她真的是输得太彻底了,输给薛蕾、输给凤天磷、输给爱情……她输得无颜见江东父老,输得连自己都无法面对。 她错了,她认。 凤天磷冷笑,「如果你拿不出的证据,我还有很多。」他扬声大喊,「把月华带进来!」 转眼功夫,月华被带进屋,看见凤天磷,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接连磕头,把头皮磕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肿青紫。 她哭得声音嘶哑,「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啊,贺姑娘天天在屋里捣弄药材,奴婢早习以为常,真的不知道那包药会是春药,爷饶命,求爷饶命。」 粗使婆子将她架起,凤天磷把一包药往地上丢去,问道:「她加进去茶汤里的,可是这药?」 月华打开,看一眼,慌张中失手,药粉洒满地。 她斩钌截铁地回答,「就是、就是这个。」 孟孟不敢置信地望向月华,不懂月华为什么要说谎,她明明没有对不起月华,待她真心真意,还为月华治疗寒症,为什么月华会这般对待她?她哪里做错了? 恶因恶果她认,但结下善缘,怎会换来污蔑? 突地,她想起凤天磷的沮丧,那时他们谈到凤天岚,他说——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终于明白了,这是就真心换绝情的哀愁? 没有愤怒,只有浅浅的悲哀,孟孟望着月华,清澈干净的目光里有着了然。 月华生出胆怯,良心被罪恶啃噬,她低头,不敢同孟孟对望。 孟孟没有丝毫言语。 也罢,他已经认定她的罪,她没有证据,反驳再多都是多此一举,结论不过是令他加深偏见。 算了,不说了,他想怎样便怎样吧! 她安静地看着凤天磷,沉默着、微笑着,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悲惨哀怜。 「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吗?」凤天怜寒声问。 「不需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知道自己逃不过。 「很好,来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一旁的李强闻言倒抽口气,暗道二十大板会打死人的!就算贺姑娘一时胡涂,可、可主子爷也没损失不是? 两名家丁进屋,一人一手架起孟孟,正准备把人往外拉时,凤天磷伸手阻止,冷声道—— 「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 孟孟回眼望他,这就是实话啊,只不过他不信,实话成谎言,虚言成真。 两人之间没有信任,薛蕾一个简单的计划便能蒙住他的眼,所以……说得再多都只是徒劳伤神,既然如此,何必多费唇舌? 她不喊冤,安静地望着凤天磷,眼底千言万语,却一句都出不了口。 明白了,今日不是第七天,是最后一天,他和她在此时此刻彻底断却缘分。 其实死在他手下,情况不会比较差,至少比起与凤天岚的交易……或许她还占了些许便宜,这样也好。 只是心很酸呢,泪水有冲破闸门的冲动。 她下意识还存着一丝侥幸,心想着当鬼的时候凤天磷那么容易就爱上自己,也许当了人,他也会爱上她,爱得无以复加。即使身分背景让他们无法在一起,但是只要喜欢她就够了。 说到底,还是她痴心妄想了,妄想不可能的爱情,妄想不属于她的男人。 那时他会喜欢她,是因为……别无选择吧?只有她能看见他、理会他,她解除他当鬼的寂寞,如今他身边有无数人环绕、无数人为他尽心力,他怎么会看上自己? 第四十二章 云泥之别的男女不能混在一起论情爱,他们的世界不同,他们的道路歧异,她的痴心妄想成了最可笑的笑话,她啊……是自寻死路。 孟孟想透澈了,淡然一笑,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凤天磷冷眼望她,耐心地等着她认错、等她低头求饶,只要她说:「对不起,我别无他法,我只是不想离开三爷」,那么他就会顺势将她留下。 可她用那样的眼光看他,好像做错的是他,而不是她。 凤天磷恼羞成怒,这算什么? 她是料定他喜欢她的面、喜欢她待在身边,就算她算计他、就算她无法无天,他都必须忍气吞声? 哼!女人没有那么了不起,这天底下没有谁离不开谁,有凤天岚的前车之鉴,他不会再傻到对任何人无条件纵容。 四目胶着,她看着他,他等着她,谁都不说话。 都不说话?李强看看凤天磷,再看看孟孟,再三犹豫挣扎,虽然心里害怕自家主子爷发怒,却还是敌不过本心,上前一步跪倒在地,「爷,贺姑娘身子骨柔弱,禁不起折腾,看在贺姑娘救您一命的分上,饶了她吧!」 李强的求情让孟孟动容,感激、感恩,更感谢。 原来她的善意并非没有人感受,还是有人在谣言毁去一切时,愿意为她出头。 李新见状也跑地求饶,「爷,功过相抵,不管贺姑娘做错什么,都不该丢了性命。」 凤天磷火气更大,冷哼一声。 贺孟莙对男人这么有手腕?于文谦对她死心塌地,连李强、李新都被笼络,一个个迫不及待跳出来为她求情。 「你们是在指责我恩将仇报?」 「属下不敢。」李强大声回话。 叩,重重一个响头像磕在孟孟心头上似的,令她难受,她承受不起啊。 从头到尾李新都不相信那些话言,他更不相信贺姑娘会蠢到做这种傻事。 当时他和李强就守在外头,有个动静能不冲进屋里?比起贺姑娘,他更怀疑薛姑娘,为什么她来得这么及时?为什么她一眼就看出主子爷中毒?为什么她敢一个人留下照料主子爷,支使他们离开? 最重要的是,皇上迟迟未下赐婚圣旨,在这件事过后才下达,薛姑娘是最终的受益者。还是要怪他,当时李强愣头愣脑的,他担心李强做傻事,扯着李强一起去请大夫,如果当时留下一个人就好,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 李强见凤天磷纹风不动,跪两步,爬到他脚边,用力叩头,「爷,我皮粗肉厚,那二十板子让我代了吧。」 眼见凤天磷脸色越来越难看,一脚就要踹上李强心窝,李新也跟着跪到他脚边,及时抱住他的脚,说道:「属下不是为贺姑娘求情,属下是心疼爷。爷恩怨分明,不愿负任何人,倘若贺姑娘死了,日后爷想起贺姑娘的救命之恩,肯定会自怨自恨。」 比起李强,李新的反应灵敏得多,这番话迅速地给凤天磷降了火。 李新这番话并不是胡说,他深知,即使爷不承认,可爷对贺姑娘肯定是有些许情愫的,否则不会如此阴晴不定,让人估摸不透。 更别说爷虽霸道、骄傲,但对身边的人再护短不过,凡于他有恩的,他都倾全力回报,而贺姑娘对爷的救命之恩可是大过天呐! 李新脸上的倔强,凤天磷再熟悉不过,他打定主意这么做,就一定会做到底。 看看李强,再看看李新,凤天磷不懂为什么他们处处护她,为什么于文谦坚决相信她,为什么那个鬼魂紧跟着她不放? 她到底有什么魅力,能把这么多人糊弄得团团转?分明他有这么多证据。 凤天磷怒气更盛,但李新的话深入他心底。 李新说的对,孟孟死掉,他会后悔,他不喜欢她、不爱她,他痛恨她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达成目的,他对背叛自己的人无比憎恨……可他也清楚知道,一旦她死了,他会后悔。 深呼吸过后,凤天磷喊道:「来人,李新、李强一人二十大板,贺孟莙十大板。」 此话一出,李强苦着脸,因为对女人而言,十大板还是会要掉她半条命。 但李新嘴角却微微上扬,因为此话一出,代表爷心软了,爷心软,剩下的事就好办,爷会睁一眼闭一眼,任由他私底下运作。 摸摸荷包,里头还有二十两,二十两可以让十大板变成形式,不会伤筋动骨,只教皮肉难受个几天…… 眼见愣头青李强又要向凤天磷磕头求饶,李新连忙一巴掌往他后脑呼去,急急拉着他向凤天磷磕头谢恩。 啪啪啪的板子落下,孟孟疼得冷汗直流,她没挨过打,只觉得魂都快莴体。 凤天岚蹲在她身前,眼底冒着青光,狰狞的面容上透着不平。「这样的男人你还喜欢?你还对他动心?你脑子被驴踢了!」 孟孟想苦笑,却因痛得冷汗直流,挤不出象样的笑容。 是啊,她也想知道,凤天磷哪里值得她坚持、值得她不死心?他早已不是她的凤三,他是三皇子,是高高在上的人物。 可……怎么办才好?她的爱情不与理智挂勾,即使已经痛得她想呼天抢地,可她的心依然不见松动。 于文谦又急又气,他想进屋找凤天磷理论,却被人给牢牢架住,什么事也做不了。 李强死脑筋,一面挨着根子还一面骂人,「嗯嗯,打轻一点,把人打坏了,看我饶不饶得了你!」说完,又对孟孟传授经验,「不怕,每打一下就少一下,十下很快就熬过,我那里有很好的伤药,包准姑娘两天就能下床……」 李新大翻白眼,要不是屁股上还在受折腾,他很想再往李强后脑杓打招呼。 这人怎会蠢得这么厉害?他们是爷的贴身侍卫,代人挨打,谁敢往死里打?自然是怎么轻松怎么打,他这副天下无事的模样,岂不是在告诉爷,这二十根不是打,而是搔痒?更甭说他还光明正大恐吓人,这……他把爷的尊严往哪里摆了? 李新没想错,凤天磷被李强的话气到想吐血。 他们以为他没看见李新递银子给行刑之人?他都已经睁一眼闭一眼了,李强还如此明目张胆! 他气呼呼地走出屋外,想加重刑罚。 李强听见脚步声,急忙道:「快点打完,主子爷出来了。」 他这一嗓子把替孟孟行刑的人给喊僵了,啪啪啪,最后三下随随便便敷衍了事。 凤天磷站到院子里时,李强、李新乖乖趴在凳子上继续挨打,于文谦已经冲上前将孟孟打横抱起。 凤天岚站在于文谦身旁,怒目望向凤天磷,「看清楚,这就是你喜欢的男人,看清楚,你的牺牲换到什么?!」 孟孟听见了,胡乱点头。 是啊,这就是她喜欢的男人。如果每个交换都能换到等值的东西,多好?做交易总是有亏有赚,她无法确保好运一直站在自己这边。 虽然已经杖下留情,孟孟还是疼得冷汗淋漓,汗水湿透背脊,缕缕青丝贴在颊旁,脸色惨白得像个鬼,柔弱地靠在于文谦怀里,像小猫似的。 凤天磷接收到于文谦的怒目,也感受到黑影的凌厉视线。 他看得更清楚了,那团人形黑影比于文谦略高,身穿明黄色长袍,可这颜色的衣服岂是人人都能穿得起? 他听见那黑影在对孟孟说话,只是声音太模糊,滋滋的杂音太多,他无法听清楚黑影在说什么? 于文嫌满脸愤慨,抱着孟孟上前跨一步,怒声道:「孟孟年轻,无意触犯府中规矩,既已受到惩罚,便当两清,在下代孟孟向三皇子告辞,就此离去。」 他这话比李强那没脑袋的话更加觫怒凤天磷。 凤天磷抬高下巴,冷笑道:「于太医想走请自便,至于孟孟……两清?谁给你的标准?依爷看来,还没够呢。」 「你!」于文谦气得脸色苍白,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被凤天磷几句话挤对得说不下去,只道:「孟孟没有欠你。」 「欠不欠,怎会是于太医说了算?」凤天磷痞笑问。 一旁的李新听在耳里,只觉得丢脸,自家主子爷未免太、太……太无赖。 「你到底想要怎样?」于文谦口气不善。 「不怎样。」他懒得与于文谦多说废话,伸手拂过去。 第四十三章 于文谦只觉得双手顿时失去支撑力气,软软地往下掉。 眼见孟孟就要摔落在地,他惊叫一声,凤天磷却不疾不徐地顺势接下孟孟。 把人抱进怀里,凤天磷嘲讽道:「既然手无缚鸡之力,于太医就别逞英雄了吧。」 「凤天磷,这天底下还是有王法的,就算你身分尊贵,睥睨天下,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凤天磷失笑,问得轻佻,「是吗?那你要不要去试试,看看律法和王子,谁高谁下?」 倏地,他变脸,「来人,送客!」 命令下达,刚挨完打的李新立刻跳起来,抓着于文谦急急将人往外推。 这会儿不能再让于太医说话,他讲得越多,贺姑娘会越惨,他们家主子爷正在气头上,这会儿谁杠上,谁就死得冤枉。 凤天磷抱着孟孟回房,看见她满头大汗,似乎痛得厉害,经过行刑之人身边时,他站定,转身似笑非笑地问:「不是收了李新的银子,怎么还把人打成这样?」 两人心一惊,急忙跪地求饶,磕头间心里想着,得把李新的银子加倍还回去,否则主子爷…… 苦呐,他们没弄懂自己哪里不对,到底是错在收银子,还是错在……打得太重? 不理会还在磕头的两个人,凤天磷加快脚步抱孟孟回房。 凤天磷不断提醒自己,他没喜欢上她,他只是在生气,生气那么多男人为她说话,生气连男鬼都护着她,她有什么好啊?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既是如此,为什么他舍不得她死? 对,他没有舍不得她死,他只是、只是尚未报恩,只是想看她还能使出什么更离谱的手段,只是……她的呻吟让他心疼得厉害…… 步迈开,这时蠢到无法理解的李强又凑上来,低声道:「爷,不如让于太医留下来吧,贺姑娘需要大夫治伤。」 凤天磷快气炸了,他没有回身,只是右脚往后一踹,准确无误地端在李强的小腿骨上。他懒得回答李强,只对行刑的家丁说:「把李强拉下去,再打二十大板,狠狠的打往死里打。」 此话一出,正在和于文谦推搡的李新揺头气苦,暗道李强这家伙的脑袋一定是装饰用的! 凤天磷越走越生气,见男鬼始终跟在自己身边,他知道男鬼也处于盛怒中,因为周身的寒意越来越深,冻得他的骨头僵硬,得晈牙相忍。 如果有一点点可能,这鬼肯定要将自己踢飞。 他想知道男鬼到底是何方人物,低头想询问,却发现孟孟闭上眼睛,陷入昏迷。 将孟孟抱进房里,却发觉屋里半个人都没有,他扬声怒喊,「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一个二等小丫头听到声音,急忙凑上前问安。 「月霜呢?」 她呐呐回话,「月霜姊姊去寻人求药,怕姑娘回来要用。 怒气略平,凤天磷把孟孟放在床上,吩咐道:「去打一盆温水过来。」 「是。」小丫头转身,飞快往外跑。凤天磷走到外面小厅倒茶水,却发现壶里空空如也,转身回内室时,正巧听见孟孟无奈地道—— 「凤天岚,够了,你这么生气,想把我冻死吗?」 「如果你会死掉,绝对是被打死,不是被冻死的。」凤天岚气恨她,他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女人,都被打成这样了,还…… 他难得大发善心愿意收回交易,这么好的时机,她居然傻得不肯放弃交易。她疯了吗?就让他带走凤天磷的魂魄,她有什么损失? 因为会心痛难受?因为还是爱凤天磷爱得无法自拔? 笨女人、蠢女人,傻到无以复加的呆女人!他怎么就喜欢上了?他也一样蠢呆傻笨? 「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出去绕绕吧,我现在受不得阴气。」她无力地挥挥手。 「受不得也得受!」嘴巴这样说,他还是乖乖地往梁上飘去,拉开与孟孟的距离。 凤天磷听不见男鬼说了什么,但听得见孟孟说的。 她说:「凤天岚」,难道那黑影是二皇兄?在龙椅上自刎的二哥?他怎么会在?他怎会认识孟孟?他们两人…… 没有人点住凤天磷的穴道,他却动弹不得。 天亮,孟孟醒来,发现背后一片清凉,想着莫非是上过药了? 她侧头,发现坐在床边打瞌睡的月霜,淡淡一笑,轻推月霜两下。 月霜揉揉眼睛,看见孟孟醒了,急忙道:「姑娘要喝水吗?」 孟孟抬头,「整晚没睡是吗?去休息一下,我没事的。」 月霜点点头,却迟疑着不肯离去,犹豫半晌,突地双膝跪在床前,对孟孟磕头,语带哽咽说:「请姑娘原谅月华,她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吗?孟孟松口气,心想着那就好,不是她做错事招人嫌弃。 趴在床上,孟孟轻拉月霜,缓缓道:「我明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迫不得已,转告月华,事情已经过去,别搁在心上。」 月霜讶异,姑娘什么都不问就原谅月华? 孟孟不想问,月霜却不能不说。 她缓了口气,解释道:「月华的哥哥被钱庄的人押走,他迷上赌博,手中有钱就往赌坊跑,想要翻本却越陷越深,连家里两亩薄田都卖掉了,偿还不起债务。钱庄的人恐吓,若是再不还钱,就要断他一手一脚。 「他是月华家里唯一的男丁,爹娘还指望着他送终,知道此事,月华的娘又急又气,病得下不了床,月华担心得不得了,到处借钱想帮她哥哥还债。薛姑娘无意间知道此事,便助月华一暂之力,条件是……要月华在爷面前指认姑娘。」 原来如此,难怪前一天月华神色慌张,当差当得不尽心。 「没事的。」孟孟又拍拍月霜的手背,「回去歇一下吧,熬过一夜,眼圈都黑了。」 月霜愣愣地看孟孟几眼,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错了,姑娘这样的人品怎会做出传言中那些事?薛姑娘都能设计下药了,那些话言怕也是…… 念头改变,月霜为自己的错误感到羞愧。 她没有多说其它,孟孟却是理解,笑着反握她的手,再次郑重说:「月霜,我是认真的,没有半点矫情,我说没关系便是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你也别放在心上,快下去休息一会儿吧。」 月霜满怀感激,点点头,走出屋子。 屋里没了人,孟孟看一眼坐在梁上的凤天岚,淡淡笑开,「你也不必守在这里,我没事的。」 「薛蕾未必是「无意间」知道此事。」他冷冷提点。 「我明白。」 整件事必定是薛蕾一手策划,但皇子府毕竟不是薛蕾的地盘,从谣言四起,所有人对她产生不好印象,再到事情发生的经过……事件能够如此环环相扣、毫无破绽,背后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赐婚的圣旨已经下达,薛蕾和凤天磷的婚事巳是板上钉钉。」 「我知道。」心还是酸得厉害,但她脸上不显。 说过很多遍了,凤天磷嘴巴坏,心肠却再良善不过,他既然认定自己毁去薛蕾的清白,自然会想办法弥补。 「他不会娶你,除非你肯做小。」 不管她做大做小,只要凤天磷爱上孟孟,她便赢了睹约,而他……输了交易。 对于这场交易,凤天岚原本十拿九稳,信心满满,因为失去一缕魂魄之人,心中无情爱,会自私刻薄得让所有人厌恨。 孟孟不知此事,只晓得魂魄不完整,凤天磷的人生将没有幸福可言。 她怕凤天磷不幸,所以与他进行交易,他恐吓她与凤天磷立下赌约,希望她因为凤天磷的自私冷情,放弃对他的爱情。 可是凤天磷的表现让他越来越没把握了,因为凤天磷对孟孟……似乎有情? 「我知道。」嫁给凤天磷为妻?这样的念头太奢侈,她从未想过。 「你继续留下也没用。」 「我知道。」 「他留住你,不过是想令你感到屈辱。」 「我知道。」他一句句挑拨,她照单全收,回话时不见喜怒。 凤天岚火大,却不敢飘下来,深怕阴气伤了她。 他指着孟孟发出刺耳喊叫,这就是当鬼最槽糕的地方,每次火大,发出来的声音就尖锐得教人害怕。 「你不要口口声声知道,重点是你要怎么做?」 第四十四章 孟孟轻叹,「等我能下床便求去。」 「凤天磷岂肯放人?」凤天风怒道。 那家伙再霸道不过,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事情没少做过。 昨天孟孟昏睡,凤天磷在床边坐了大半个时辰,还纡尊绛贵亲自为她擦拭身子,这些举动让他担心。 凤天磷少了魂魄,注定缺少七情六欲,他绝不可能爱上孟孟,算准这点他才敢和孟孟立下赌约,但凤天磷昨晚的举动……身为男子,他再明白不过,若非心中有意,天之骄子怎会屈膝? 他必须尽快把孟孟带走!他已经孤独太久,他要孟孟陪在身边,重圆那年的情缘。 孟孟不知他的担忧,只觉得他多虎。 她缓言道:「我不是府中人,爷无权限制我的自由,更何况约定的口期快到了。」 赌约结束,各归各位,他们之间已经到了永别的时刻。 「你最好说到做到!」 孟孟见凤天岚张牙舞爪的模样,竟觉得想笑。 真奇怪,刚开始那样怕他,现在却……她的胆子一定是变大了。 「我说到做到,不管是和爷的约定,或是与你的交易。」她清浅笑着。 她的回答让他满意,扬起眉毛,嘴上说出的话却依旧冷硬,「你敢毁约,我就让凤天磷一辈子这样过下去。」无情无欲的人生寞淡无趣,这就是他对凤天磷的报复。 孟孟失笑,柔声说:「你和爷真像,都是嘴硬心软的家伙,毕竟你们终究是兄弟。」 她不懂,这么相像的两个人,怎会为一张椅子闹得你死我活?名利权势真有这么动人心弦? 「谁跟他像!」凤天岚恨恨瞅她一眼,咻地消失不见。 【第十六章 纪芳的滔天怒气】 三皇子府里忙了起来,在魏总管的主导下张灯结彩,迎接即将到来的喜事。 照理说,三皇子迎娶正妃是何等大事,当然得用大半年时间来准备。可那件事发生得突然,万一皇子妃珠胎暗结……为了日后的名誉着想,这婚事得早不能迟。 上官檠和纪芳听说赐婚一事,一大早就进了三皇子府。 纪芳对此事很激动、很不满意。 如果凤三不是阿檠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阿檠一心一意想要凤三过得幸福,她根本连管都不想管这档子事。 可是……阿檠的朋友很少,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凤三不幸。 「凤三,你疯了吗?你怎么会……你难道不知道薛蕾是个沽名钓誉的假女人?什么才女、什么温良恭俭,我告诉你,那全是营销做出来的假象!你有没有脑子啊,你不记得营销是我的强顶吗?当初捧皇帝的马屁文章全是我写的,可你家皇帝老子有这么优、这么好吗?我想你比我还清楚。」 这话说得过分了,上官檠想阻止她,可是想到她怀着孩子,眼下是特殊状况,只好任由她发飙,只能对着凤天磷以目光示意,让好友诸多忍让。 冷眼看着暴跳如雷的纪芳,凤天磷不懂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女人。 不顺从、不温柔,主见多到很难搞,还骂骂咧咧的,和泼妇有得比,当初……他怎会为她和阿檠干架? 没错,肯定是被鬼迷了心窍。 严重的是,不管他多么认真回想,都回想不出喜欢纪芳是什么感觉。不只如此,他也遗忘了那年为小六心碎的滋味。 上官檠倒杯菊花茶给纪芳,顺顺她的后背,缓声道:「不要急,有话慢慢讲,凤三还没痊愈呢。」 怀上这胎后,纪芳的脾气变得很槽,天天上火,夜夜难眠,虽然没有孕吐虚弱,可这样子应该也算怀相不好吧? 他接手纪芳所有生意,安排许多暗卫在她身边守着,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她,成天好吃好睡地供着,可情况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也许该麻烦孟孟姑娘帮忙看看。 「他那个样子像有病吗?没错,有病!脑子有病!」纪芳不客气地瞪着凤天磷。 凤天磷冷笑两声,凉凉回答,「干么这么激动?是我成亲又不是阿檠娶侧妃,等阿檠有新人你再来跳脚也不迟。」 这话绝对是诛心,凤天磷明明知道纪芳要求一夫一妻、一生一世,还说这种话。 当初上官檠愿意允诺,而凤天磷允不了,这才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会儿把话挑出来刺人,着实可恶。 上官檠苦笑,一个是生病的好友,一个是怀孕的奏子;一个挑衅,一个无理,他们是存心让他左右为难? 他瞪凤天磷一眼,再轻拍纪芳,软声安抚,「放心,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凤三想娶几个是他的选择,而我这辈子只要你。」 闻言,纪芳骄傲地抬高下巴,「明白了吗,为什么阿檠比你值得嫁,答案就在这里。」 「妻奴。」凤天磷不满。 眼看纪芳火气又要往上冒,上官檠连忙接话,「别理会,我来帮你骂他。」 「不行,你得让我说几句,这口气不出,我会活活憋死。」纪芳对上官檠说话时,口气虽然愠怒,当中却也镶着温柔,但转头面对凤天磷,她又硬又尖酸,丝毫没有转弯的余地,「你知不知道薛蕾这个人有多假?明面上贤良,可背地里的手段多到让人无从招架,要不,她娘性情如此懦弱,家里的姨娘怎么会一个比一个乖巧? 「她有没有才华我不知道,佢她的手段黑不黑,我敢打包票,她号称第二,没有人敢自居第一,当然啰,毒蛇狐狸是天造地设、百年佳偶……」 纪芳滔滔不绝,又挖又刨,说个不停。 她和薛蕾有仇,同样开店做生意,薛蕾用的全是旁门左道,造谣抹黑、垄断市场,而最狠的一次是年初时的春涝。 当时粮价已经翻涨一倍,薛蕾的铺子福记升里囤积将近六千石米,足以让她大赚一笔,可她人心不足蛇吞象,赚一倍还嫌不够,派人暗中烧掉别家铺子的粮米,让粮价继续上涨。 那次纪芳被烧了五千石粮米,也是受灾户之一。 薛蕾等到粮价涨到四、五倍时才开门做生意,赚得钵满盆溢,却因此赔上不少饥民的性命。 商者,诡道也,纪芳承认此话无误,但在人命之前,什么诡道都不能用,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呐! 纪芳直到发现福记升还有粮米可以卖,方才对福记升起疑心,向丈夫借来隐卫,这一查,从里查到外、从上查到下,查出这家铺子是薛尚书夫人的嫁妆。 后院的事当然得从后院着手,她一面派人探查薛家后院的大小事,一面与薛家庶女薛棠接触。 薛棠的母亲柳姨娘几年前被薛蕾逼得上吊,因此薛棠和薛蕾不和,处处较劲。纪芳看待事情总持着几分保留态度,并未一味相信薛棠的话,但有些事看的不是态度,而是事实。 她查到薛夫人的嫁妆以及薛府中馈全掐在薛蕾手里,薛家后院的事皆由薛蕾控制。而薛家这些年来死掉庶子庶女四人、姨娘小妾三人,死人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死了之后,受益的是薛夫人及她一双子女。 这些事实证明出粮米烧毁、粮价高涨的操纵者,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薛蕾。 她芳龄十八岁,却行事狠戾老道,好处赚尽,还能不留半点尾巴。 从那之后,纪芳开始挖掘薛蕾做过的事,这一挖……内幕惊人呐! 她做过的事不只这一件,毁人声誉、贩卖假货等等事件多不胜数。她的手段残暴、行事阴毒,那样的心机城府让纪芳几度猜测,薛蕾是另一个穿越人。 当然纪芳并不知道,薛蕾是在经过一场祸事之后才变得如此强悍。 时候她肖极母亲,性情柔弱,只敢偶尔暗中使坏。奸小恶有,挑拨离间会,但害人性命的事却是万万不敢。 她被薛尚书宠爱的柳姨娘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堂堂嫡女却要受庶女欺凌,日子过得不可不谓悲惨。 但在那次事件之后,短短五年之内,她不但让柳姨娘所出的两个儿子死得莫名其妙、让薛棠毁去容貌,更让柳姨娘受尽精神折磨,最后逼得柳姨娘走上不归路。 她劝母亲给爹纳新姨娘分宠,奇怪的是,姨娘人数越来越多,薛府后院却再没有人产下一儿半女。 她让母亲装贤慧,给府上姨娘寻太医,将姨娘们的身子一个个查了遍,都说没问题,最后借口爹爹风寒,顺便让大夫把脉,然后把脉把出薛尚书不能言明的「隐疾」。 第四十五章 既是不能言明,自然不能对外传说。 不久前,有个宠妾怀上孩子,分明是高兴的事情,薛尚书却觉得头上绿油油的,最终小妾被恼羞成怒的他活活打死。 争死争活、相争多年,薛家后院里哪个不是聪明人? 几经思索便明白其中道理,薛尚书是否真有隐疾不重要,重点是把持中馈的薛蕾不想让他再有新子女。 因此不管薛尚书是「真不能」还是「假不能」,尚书府后院再不能有小孩子的哭声。若是不幸怀上,也没出头鸟敢声张,一个个背着人一碗汤药灌下,用小孩的命换得自己活命。 从那之后,薛家后院便只有一嫡女、一嫡子,及安静乖巧的庶女三人。当然,薛棠是个例外,她的兄弟娘亲都死了,她再死得不明不白,薛尚书能不起疑心? 十三岁少女变得如此心狠手辣,可见得那番遭遇必是惨无人道。 若薛蕾只是有仇报仇便也罢了,但她复仇成功的经验太精彩也太大快人心,在一次次的经验过后,她学会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决定当个事事顺心的恶人,相信行恶才是正道。 对付完后院,她的势力开始往外拓展。 她知道名声对女子的重要性,更晓得要创造美好的名声需要大重的银子支撑,因此她开始帮母亲管理嫁妆,做生意时各种手段让人防不胜防,越多对手因她而关门,越多的人因为她痛不欲生,她便越觉得有成就。 她不在意谁被逼得上吊,她只在意可以从中谋得多少好处。 这样的人死一百次都不为过,若非她救回凤天磷,纪芳老早就拆了她的假面具。 薛蕾嫁给谁,纪芳都不会理,但薛蕾想嫁进三皇子府……不行! 她认为的理由有二,第一,凤三是阿檠的好友,她不能眼睁睁看他掉入泥淖。第二,光是当薛家小姐,她的手段都多得让人应接不暇,万一再有皇子妃的封号,金钱加权势,将会有多少人遭祸? 「你这么紧张我的婚事,难道是因为后悔嫁阿檠了?霍然明白其实你喜欢的是我?」凤天磷这两句刻薄话,激得纪芳火冒三丈,连连跳脚。 凤天磷发现她跳得越髙,自己心底越是隐隐升起快感。别人的痛苦竟能成就自己的快乐,似乎有些……变态? 上官檠不满地瞪凤天磷一眼,想着这家伙怎么搞的?以前再蛮横也不会欺负老弱妇孺,现在是良心被狗啃了? 架他一拐子,上官檠说:「不许招惹纪芳,她身子重着。」 纪芳气呼呼地仰头把菊花茶喝个精光。 上官檠忙替她把茶满上,轻拍她的手背,温柔道:「别急,我来问清楚。」他转向凤天磷,认真问:「你为什么答应这门亲事?」 「薛蕾救了我,不是吗?」凤天磷反问。 纪芳一拍桌子,再度忍不住叫道:「错!救你的人很多,我有分、般茵有分、张阿孝有分,而功劳最大的是孟孟。如果救你的你通通要娶,你还得娶个男人!」 「乖,再喝一杯菊花茶。」上官檠把茶递上,心中觉得纪芳的情况真的很不对劲,忙起身出去,对守在外面的李新说:「你去请孟孟姑娘过来一趟。」 「是。」李新领命下去。 上官檠走回房里,发现里头的两人又杠上了。 「你知不知道娶错妻子毁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你的一生,也会毁了你的子子系孙,你的世代家族?」 「阿檠娶你都不怕毁了,我怕什么?」凤天磷冷言冷语,冷得让人上火。 他扬眉享受着纪芳的怒火奔腾,这辈子他似乎没和任何女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才这么想着,一个身影闪过,下一刻他连忙揺头,把影子揺出脑海中。 「我毁掉阿檠?有没有说错啊,我独立自主,不依赖男人,凤天岚的事还是我帮你们报的一箭之仇。」 没有她,凤天岚和夏氏当初会急着逼宫?会让事情提早完结落幕? 凤天磷这个不懂得感激的蠢男! 纪芳骄傲抬头,满脸满眼的自信。她不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她聪明且能干,不需要靠男人才能生存,对于人生,她有自己的见解。 这样的她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够过得风生水起,瞧她把沐儿教养得多好,日后上官家将会因为杰出优秀的子孙而昌荣繁盛。 「比起巾帼英雄,男人更需要温柔的解语花。」 「凤三。」上官檠斥喝一声,及时阻止下一场战争,「你要我讲几次?纪芳有身子,不许招惹她。」 「担心什么?她从乡下一路进京也没见沐儿有什么闪失,这种女人怕是大着肚子也能提刀上阵,杀得千军万马匍匍脚下。」 「凤三,你再这样,朋友做不成了。」上官檠低声警告,他不是随口说说。 不过纪芳没计较,对其它女人,这种话叫做讽刺,但于她而言这是恭维。 生存年代不同,她不认为女强人是种原罪,不过这也恰恰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凤三对她再好,终究不是适合她的男人,唯有阿檠才是能够成就自己的好男人。 她嫣然一笑,投向上官檠的眼神深情缱绻。 凤天磷看着两人眼神交流,心底冒出许多……形容不出的滋味。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以对方为荣,对方的缺点看在眼里全成了优点? 突地,凤天磷想起贺小六,那时候自己对她也是这样吗? 他记得她的死讯传来时他几乎崩渍,毫无理智地冲进后宫,不管任何人的看法,紧紧抱住她的尸身。 他有千千万万的悔恨,不停对她说:「张开眼,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竭尽全力让结局不同。」 可小六终究没有再张开眼。 那时候他很痛、撕心裂肺的痛着,有很多年的时间,他不敢回想那段记忆,就怕疼痛太过,无法忍受,可是……现在不会了,没感觉了,再想起小六,他居然连伤心都没。 是因为事过境迁、船过水无痕?还是因为天性凉薄,他就是个薄幸的男子? 不知道,似乎……他再也无喜无悲。 这应该是好事吧?父皇常说他太重情,容易受身边人影响,阿檠也说看重感情的他不适合坐上皇位。 不重感情,心情就不会剧烈起伏,看待任何事都可以冷静得……像没发生过似的。这样很好,然而……为什么他心中空荡荡的,像缺了一块? 上官檠说:「我只问一句,倘若你迎娶薛蕾进府,孟孟怎么办?」 「孟孟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需要为她负责?」带着两分赌气,凤天磷蹙眉问。 「莫非我猜得不对,你和她之间没有……」上官檠迟疑。 上官檠并不确定凤天磷和孟孟之间有什么,前往皇子府那天,纪芳曾在马车上间孟孟她和凤天磷之间的交情。她半句话都不说,只是微笑着,然而那笑容里有着淡淡的苦涩。 他是敏锐的男人,被绑架的十几年里,他最擅长的功夫是观人脸色,他从孟孟细微的动作及表情、从她眷恋的目光推断出在那段时期里,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可是凤三…… 怎么会这样? 想到什么似的,上官檠问:「你忘记自己和孟孟之间的事了?」 凤天磷一愣。他和孟孟之间有事?有……他不晓得的事? 「阿梁,把话说清楚,她除了施金针之术将我救回之外,还做过什么?」 上官檠定眼望他,凤天磷这样问,确实是不记得了,原来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他开口「前阵子你一直昏迷不醒,看遍无数名医都无法治愈。」 凤天磷点头,从清醒到现在,这件事他听过无数次,魏总管和李新、李强对孟孟的医术赞叹不已,只差没跪地膜拜。不过到目前为止,他看不出她的医术有多了不起,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子,再能耐又能有多大本事? 但他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当时连太医都不抱希望了。 「然后?」凤天磷追问。 「孟孟是柳叶村的人,村里百姓都相信她是观音菩萨身边的玉女降世,因为她出生那晚不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村子里却飘散着桂花香,因为她有一手好医术,经常为村人免费诊治、送药,更因为……她能看见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第四十六章 凤天破想起那团阴影,想起孟孟喊的「凤天岚」。 「比如鬼魂?」凤天碟接话。 「你知道?孟孟告诉你的?」 「她什么都没说。」凤天磷不满轻哼,所有人都晓得的事,她竟当成秘密,半句都不透露,她把他当成外人? 外人?凤天磷神色一顿,不然呢?他期待她将他当成自己人? 他不是痛恨被设计?不是憎恶她使尽手段想成为他的「自己人」吗,既然如此,他何必为这种事生气? 上官檠继续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也不愿变成神神叨叨的老婆子,但是整件事的过程让我不得不相信孟孟确实能够看见鬼魂。凤三,你昏迷那段时期,魂魄与孟孟在一起。」 他将事件始末条理分明地向凤天磷解析,从孟孟如何挡下纪芳,问她认不认识长着一双丹凤眼的男人开始,到殷茵从张阿孝嘴里听到孟孟的特殊能力,当成八卦说给纪芳听…… 上官梁转述他们从孟孟口中听到的凤天磷的出事过程,还刻意提到马车上孟孟望着「他」时恋恋不舍的目光。 「这些事让我深信,你的灵魂在外游荡时遇见孟孟,并且两人之间交情匪浅。」上官檠做出结论。 「她转述了我出事的过程?」凤天磷问。 清醒之后,他尚未对任何人说起这段过程,因为太过匪夷所思,因为连自己都解释不清楚,他无法理解,明明是摔下山谷,明明觉得自己已经粉身碎骨,为什么到最后却会在官道旁被薛蕾救起。 他想不明白,解释不通,只好选择忽略。 「对,她还把晁准那四句预言诗背了出来。晁准的预言是在我们被凤天岚的人打下山谷之前得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想必你也忘不了,当时你对这四句预言深感怀疑,可后来证明事情都实现了,对不? 「就孟孟的眼光动作,我敢保证当时的你就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牢牢不放,深情款款地望着她,我相信……你和她之间,感情深厚……」 上官檠的「相信」,顿时让凤天磷陷入沉默。 由于时间过去已久,上官檠不解孟孟怎么还没来,出声询问方得知原因。 纪芳又气坏了。 夭寿凤三竟不分青红皂白就杖责孟孟,孟孟是会耍手段的女人吗? 如果她想嫁给凤三,在马车上她大可以直接把两个人的感情交代清楚,站在好友的立场,他们能不帮她? 人家根本就没有这个心思,自知身分相差太远,连奢想都不愿。这样的人会为了想当小妾手段用尽?与其如此,她更相信这是薛蕾弄出来的事情。 不行,她绝对要挖出真相,还孟孟一个清白! 前往凤天磷院子的路上,孟孟走得有点久,因为怕碰到伤口,她只能在月霜、月华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月华细心地在椅子上铺一层厚厚的被子,才扶她坐好。 受了委屈,这人依旧云淡风轻?面对出卖自己的侍女,她没有半分嫌弃?凤天磷无法理解她。 纪芳更不能理解,不过她在看见孟孟那刻,焦躁的心情被压下。 这就是孟孟的魅力,分明年纪轻轻,却像经历过千秋万代似的,风吹不动,那双淡然的眼睛不只让身边的人,也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柔和淡定。 孟孟细细为纪芳号过脉后,问道:「世子妃是不是常常觉得头晕乏力,嗜睡的情况特别严重,还老是心慌意乱、呼吸不顺、双腿浮肿?」 上官檠接话,「没错,就是这样,她嗜睡却睡不安稳,经常从梦中惊醒、心悸,然后睁眼坐到天明。」 孟孟笑着点点头,対上官檠的焦虑感到窝心。 怀胎生产始终是女子的事,男人非但不管,身为贤良的妻子还得考虑妊娠期间丈夫的需求,心再疼、再不愿也得为男人安排小妾,她知道为这种天经地义的事喊不公平定会被批善妒,但她真的认为不对。 夫妻既是同林鸟,在碰到这样的事时,不是更应该齐心?若男人只为自己考虑,怎能嫌弃妻子,在大难来时独自飞?「我容易恐慌,性子变得急躁,什么事都看不顺眼,随时都想找人打架。」 纪芳知道是自己的问题,但就是控制不住情绪,殷茵都快被她烦死了,沐儿更是有多远躲多远,再这样下去,恐怕她脸上就要贴一张「生人勿近」的符了。 等不及孟孟回答,纪芳又问:「我生病了吗?」 她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知道妊娠期间会有太多疼病发生,妊娠髙血压、妊娠糖尿病、妊娠羞血症、子癫前症……古代医学无法检查出来,所以生孩子往往是在鬼门关前徘徊的苦差事。 孟孟揺头,轻浅一笑,纪芳的心顿时定下来。 「世子妃别慌,上回脉象太弱,我不敢确定,但现在能确定了,这次世子妃怀的是双生子,妊娠的症状当然会比旁人严重,别太担心。是药三分毒,我会开药,若症状不太严重,还是尽量别吃,能够的话就多运动、多吃点好东西,放松心情,十个月很快就会过去。」 「是双生子?!」上官檠激动地抱住纪芳肩膀。 纪芳问:「是男还是女?」 「我不敢完全确定,但很有可能是龙凤胎。」 上官檠懵了,想着自己就要有个小闺女了,开心得一个拳头往凤天磷身上捶去,不管不顾的兴奋大笑,「听见没,我有儿有女了!」 凤天磷眉心一紧,嫌弃地看着好友。 有这么开心?他又不是第一次当爹。 扶起纪芳,上官梁忙道:「我们先回去,孟孟姑娘,往后还得麻烦你。」 凤天磷没应声,上官檠已经扶起妻子,一颗心全奔到龙凤胎身上了。 孟孟道:「世子妃请留步。」 上官檠微愕,回头问:「孟孟姑娘,还有事?」 「嗯,有点事想私下同世子妃聊聊,世子和爷可否先行避开?」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始终躲着凤天磷。 那天过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凤天磷趁着为纪芳号脉的时机刻意把人叫到跟前,意外的是孟孟没有局促不安,她依旧态度坦然,只不过那双淡定的眸子始终回避自己,她……恨他? 上官檠认定孟孟想私下交代纪芳关于孕期该注意的私事,既然孟孟不方便挪位子,自然是他们避开。 他一把拽住凤天磷,春风满面地把人往外带。 门关起,孟孟让月霜、月华守在门外。 纪芳沉不住气,抢着问:「先告诉我薛蕾是怎么回事?」 孟孟向来不愿坏人好事,相信姻缘天定,认为天下事都该顺其自然,但事关薛蕾,她对万事万物的豁达卡了关。 她轻声道:「世子妃相信我吗?」 「比起薛蕾,我更相信你。」纪芳有现代灵魂,知道犯案的动机是重点中的重点,而孟孟没有动机。 孟孟笑开,「真好,谢谢你。」 「不过是相信你,有这么开心?难道凤三他……」 「对,爷不信。」孟孟揺头,一丝苦涩流泻,她极力掩饰心情却不成功。 「说!从头到尾说清楚。」纪芳又火了,这个凤三怎么这么讨人厌! 孟孟开始娓娓道来,从五年前的恩怨到再见面的惊惧无助,她试图躲开,没想到薛蕾对她的怨恨依旧,该来的终究会来。 「为什么你让月华继续跟在身边?不怕有一就有二,不怕她诬赖你一次,就敢再对你动第二次手?」 「月华有她的为难,何况我马上要离开,薛蕾就算想动手,也不会再用同样的人。」 「离开?甘心吗?」纪芳试探。 「为什么不甘心?」孟孟反问。 「别想瞒我,我都知道的,你和凤三之间的感情不是说说而已。」 「过去了,灵魂童返那刻,爷已经遗忘所有经历。」 他们的感情早已化成灰烬,再不余留半点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 孟孟揺头,「不知道,许是天地间循环的道理吧。」 纪芳暗骂自己,在想什么呢?孟孟不过是个通灵少女,可不是灵界达人,能够把阴阳两界的规则摸得透澈。 「真的想放弃,不愿再为彼此尽力?如果你点头,我可以帮你揭穿薛蕾的假面具。」 孟孟抬头,时间不站在她这边,她已经失去机会。 第四十七章 「爷的身分不同一般,婚姻大权不在他的掌握中,就算他愿意相信我,接纳我,但爷这样的人肯定是要三妻四妾的,这种夫妻关系我不想要。生活可以穷困贫苦,只要夫妻一心,必定可以开创新局,但与三妻四妾的男人如何齐心?婚姻不能光靠女人的努力,我想要的婚姻关系,是像我爹娘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便死亡也不忍抛下。」 此话深得纪芳认同。 她和上官檠成亲不久,皇后就为了把上官檠和凤天祁绑在一起,异想天开地想把娘家侄女嫁给上官檠以巩固两家人的关系。 之后皇后把纪芳宣进宫里「晓以大义」,纪芳满口应下,转头就把事情对上官檠说了。 她不表态也不宜泄情绪,只等着上官檠自己做出决定,因为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他点头,她便带着沐儿离开,反正她能一个人把他生下,就能一个人将他带大。 幸好上官檠不买账。 他进宫向太子递辞呈,说道:「比起仕途光明,臣更想要家庭和乐,若两者不能兼顾,臣情愿放弃前者。」 这话表明他的态度,却让皇后大发雌威,送一把戒尺和一本《女诫》到靖王府,藉此警告纪芳。 说到底,怎能怪纪芳性子跩?怀胎已经够难受了,还要面对这些讨人厌的事。 上官檠怒气冲冲地把戒尺和《女诫》送到皇帝跟前,咬牙道:「多谢娘娘教诲,但臣妻温顺乖巧,实在用不着这样的赏赐。」话撂下,他二度辞官。 事后听说皇帝对皇后发了顿脾气,又封沐儿一个郡王当,太子妃也到靖王府对纪芳多有安慰,此事才算掲过。 连「远房亲戚」都如此,身为皇子,可以作主婚姻的空间肯定更小。何况凤天磷那个人早早摆明,身为男子就该三妻四妾,才不会委屈自己,这种男人条件再好,纪芳也只当他是烂苹果。 孟孟叹口气,缓言道:「我想请世子妃助我离开。」 「凤三不让你走?」 孟孟点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惩罚不够?还是为着……她想不通的理由? 「你知不知道于文谦托人到皇帝跟前请求,让你离开皇子府?」 「于大哥?」 「对,但是皇帝没有同意。」 「为什么?」孟孟迷糊了,凤天磷的反对已经够奇怪了,连皇上也……皇家人的想法真让人无法理解。 「有小道消息说,皇帝有意让你当凤三的侧妃。」 「怎么可能!」 「你把我问倒了,我只能说,想要光明正大地把你带走,绝对不可能,但如果你坚持离开,我那里有几个人。」 孟孟想了想,反手握住纪芳,说道:「请世子妃助我一臂之力。」 「你得想清楚,凤三手下的人不少,他的势力比我家阿檠大,若你决定离开,就必须放弃过去的生活隐姓埋名,否则以他的能耐,想把你挖出来轻而易举。」孟孟苦笑,「不必的。」 「为什么不必?你别小看他的能耐。」 因为等他找到她时,她已经……不可能成为他的什么人。「只要世子妃把我送回柳叶村,剩下的我会处理。」 纪芳与她对视,孟孟清澈干净的眼底有着笃定。 她点点头,「知道了,准备好之后,我会给你消息。」 【第十七章 坦白一切 真相大白】 「我要吃面。」凤天磷说。 孟孟望着他的脸,半晌后回答,「好。」 她进厨房花大把功夫做好一碗面,端到他面前,随着这碗面上桌的还是一壶八宝茶。凤天磷把面吃掉后,静静地看着她。 孟孟脸上波澜不兴,但心里不如面上此般淡定,因为她收到纪芳的消息了,就在今晚,她将离去。 「你在生气?」凤天磷直指她的心思。 孟孟抬头,莞尔道:「我没有生气。」 「我命人打你,你不生气?」他不相信。 「也许立场互换,我会做出相同的决定,毕竟遭人背叛不是愉快的经验。」 「你背叛过我吗?」 视线相交接,两人眼里都有着千言万语,只是他说不出,而她无法表明。 须臾,她郑重揺头,「没有。」 「确定?」 「我没有说谎的必要。」 那天,纪芳离去时对凤天磷撂话,「你要证据是吗?可以,我会把真相摊在你眼前。」 她说得那样笃定,笃定到……动摇了他的认定。 难道真的是他错怪孟孟?真是他脑袋坏到分不清真假? 点点头,凤天磷说道:「一个月后,我将迎娶薛蕾。」 不管是不是薛蕾使的计,等把人娶进门后再来秋后算账亦不迟,纪芳说的孟孟的公道总有人得还。 孟孟听完后并没有说话。 纪芳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他还是要迎娶薛蕾?换言之,他依旧相信薛蕾? 算了,她能说什么?对他而言,她和薛蕾都是陌生女子,只不过薛蕾的品性有京城名声做为保证,而她不过是个乡野女子,怎么能相提并论? 无所谓,她已经尽力了。往好处想,他是男子,将来若后悔,总比女人多了几分余地。 「恭喜。」 「我可以娶你为侧妃,即使你输了赌约。」 「我知道爷可以,但是我不愿意。」他说得认真,她也回答得认真。 「你还是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可以坚持的事情不多,在婚姻上头,我不愿意让步。」 「你知不知道,不管你怎样坚持,我想做的事都不会改变。」他也不愿让步,她乐意与否,都注定是他的人。 「请教爷为什么这般坚持?既然心中无爱,为什么非要留下我?」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凤天磷,他问过自己千百次,知道自己确实不爱她,没有非要她不可的执念。 对她,他不会脸红心跳,不会思念成灾,更不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的心淡淡的,不像阿檠那样,换了人便失了心。 可是他就是想要将她留下,原因不明,理由不清,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没有答案,他只好胡说,「是你救了我的命。」 这话让孟孟想起他说过的——如果讲讲故事、说说话,两分讨好、三点巴结就能让我爱上,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对我做相同的事?那我得娶多少女人? 她盗了他的话,回答道:「如果救人性命后,两分坚持、三点固执就能让我留下,爷知不知道我对多少男人做过相同的事?那我得嫁多少人?」 凤天磷脸庞板起,面容转为严肃,「你在生气。」 孟孟揺头,再度重申,「我没有生气。」 「如果没生气,就不会拒绝这么好的事。」这是多少女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爷觉得好的,我未必觉得好。爷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开心喜乐这种事,别人给的不算,要自己觉得好才是好,比如说肚子饿,别人给了枕头,你不会感激,只会嫌弃对方多事,所以……如果爷是我的幸福,我自然会极力争取,不需要爷汲汲营营。」 这话惹毛了凤天磷,他漂亮的丹凤眼翻起白眼,却更魅惑人心。「你哪知眼睛看见我汲汲营营?不要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房。」 孟孟微哂,「爷说错了,有三分颜色,我连布庄都可以开张,染房算什么?爷还是把颜色收妥,免得被我滥用。」她倒了一杯八宝茶,将杯子递到他面前,眼底带着挑衅,似笑非笑。 他接过茶水,问道:「这是你「争取」的手段?」 「是,爷敢喝吗?」目光对望,此刻,孟孟无惧。 这丫头不怕,他反倒怕了?笑话!「有何不敢?」 她敢再下药,他就办了她,到时什么蜜糖砒霜,她都得如数吞下。 但他不相信她有那个胆,更不认为她会蠢到做两次相同的事。 凤天磷信心满满地仰头把八宝茶一口气喝掉,他冲着她笑,而她也回他温柔的微笑。 但是不到半刻钟,凤天磷脸色骤变,直觉不对劲,他垂眉看着自己不利落的双手,感受着逐渐变得沉重的身子,恍然大悟,她的胆子果然很大。 他手一发软,眼皮往下坠,身子像是失去支撑点似的东揺西晃。 孟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拉带背,冒出一身汗才将凤天磷送到床上。 第四十八章 她为他拉上薄被,把他的手脚摆好,想着与纪芳约定的时辰尚早,她坐到床边。 看着他昏昏沉沉的脸,她在笑,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淡淡的哀伤。「对不起,我要走了,不当你的妾也不当你的枕边人。爷别怪我大,从小我就有这样想法,贫贱夫妻不是百事哀,真正的悲哀是夫妻不齐心,倘若我决定嫁给一个男人,就会把心牢牢地绑在他身上,把他的快乐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我知道爷忘记了,可我曾经告诉过爷,我娘便是这样对待我爹的,所以对不起,谢谢爷的好意,正妃、侧妃我都不要,我想当男人一辈子唯一的妻。」 凤天磷的眼皮黏在一起,身体无法挪动,眼睛看不见孟孟,但他的神智清晰无比,听觉、触感比平时更加敏锐,他把孟孟说的每句话都听得很清楚。 孟孟叹口气,轻抚凤天磷拧起的眉头。 这药是纪芳给的,她不知道药效如何,更不晓得看起来已进入昏迷的凤天磷还能听见外界声音,她只想珍惜最后一刻,把所有想说却不能出口的话吐尽,「说实话,爷当人比当鬼好看,我充分理解为什么薛蕾见到爷,会在第一时间决定对我动手,她必须确保每个环节都不出错,方能安稳顺利地成为爷的新娘。 「教养我长大的,是变成鬼魂的于叔和陆爷爷,在他们身上,我学会因果论、学会事事随缘,所以我不恨怨任何人,再愤怒艰难,我也只当是因果炼中的一环,试着淡然处之。 但我恨薛蕾,不只因为那年她对我的逼迫追杀,害我无法立即回家,让娘的身子衰败得更快,更因为她为了嫁给你,设计陷害我,破坏我在你心里的样貌。我是那样认真地想在你面前当个好人啊! 「当然,我知道这种想法并不好。这些天,我试着对她释怀,试着劝说自己,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终有一天她会承受自己该得的果报,我不需要因为她破坏自己的修养,所以我不要生她气,但我无法不心疼爷,心疼爷得娶薛蕾为妻,得与她周旋到底。 「不过,放心,你会没事的,因为你已经不记得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你曾渡化过一百多个在人世间流连不去的灵魂,这是笔大功劳,老天全看着、记着呢,他会让你平安喜乐,会化解你的劫数,所以你一定会没事。」 浅浅一笑,她放大胆子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他的唇。他的唇和那个时候……一样美好。 这个吻触动了些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凤天磷的脑海中翻转一圈,忽地开启某个不知名的系统。 孟孟握住凤天磷的手,轻声说:「我离开后别找我,我相信缘起缘灭强求不得。我们很幸运能够共同拥有一段曾经,尽管我心底有些不平,但美好已经过去,未来我们该认真地各走各的路。放心,我没有对你生气,我但愿你幸福平安,一世顺利。」 她把玩着他修长的手指,像过去那样,真真实实的触感比过去更美好。 「我给你留了一封信,在枕头底下。指挥千人军队的芙蓉玉牌不必找了,它已经被你二皇兄毁掉,至于那把青锋……挖出来吧,还给你父皇,把事实告诉他。这般劝你不是为着太子爷的名誉,而是舍不得爷带着罪恶感过一辈子,那样很辛苦。」 凤天磷心头震颤不已,她怎么知道青锋?怎么会知道芙蓉玉牌?难道阿檠是对的,他与她感情匪浅?! 凤天磷心潮澎湃,无比激动,可惜他无法表现出来,用力再用力,他使尽全力想要响喊、想要拉住她、想要把事情问清楚,可惜他连动一根小指头都办不到。 「孟孟,该走了,人家已经在后面等待。」 凤天岚的声音出现,这次不是模糊的低喃声,也没有夹着滋滋杂音,凤天磷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他的二皇兄。 他又开始使劲了,可再拼命,他都无法撑开两片薄薄的眼皮。 「你答应我要归还他的魂魄。」孟孟放下他的手,迎上凤天岚。 凤天岚轻哼一声,看不得孟孟对凤天磷的在意。「我有说不还吗?留着他的魂魄能卖钱吗?放心,我说到做到。」 孟孟松口气,点头问:「你还对他生气吗?」 「为什么不?我生气他的出身比我好,生气他有母妃和外祖父替他撑腰,生气父皇偏爱他,生气他从小就长得比我好、比我聪明,我气死了。」 「可这些通通不是他的错。」孟孟抗议。 「所以你想劝我们兄弟和解?」 「结一世善缘,总比结下恶因来得好。」 哼!他轻嗤,「孟孟,你真是个滥好人。」 「我是为你们好。」她认真道。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和他和解。你快去,别让人家等太久。」 「那你……」她不放心地多看凤天磷两眼。 「要我发誓你才会相信我会把他的魂魄还给他?你再不走,我要改变主意了。」孟孟对凤天磷的恋恋不舍让凤天岚气得心窝子疼,凤天磷到底比他好在哪里? 「知道了,别催。」孟孟从颈间画出白玉观音为凤天磷戴上。 这是惠致禅师给……不对,是父亲给的。过去,它代表父亲对她的疼爱,现在,它代表她对凤天磷的疼爱。她的人无法留下,只能把爱留下。 孟孟在他耳畔轻声说道:「以后你要好好的、开开心心的,知道吗?」 握握他的手,回顾再三,她终于离开。 门开、门关,凤天风站到床边,看着他的弟弟,这个他恨过一辈子的兄弟。 带着凉薄口气,凤天岚说:「凤天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为什么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归你?我也是皇子,出生得比你更早,本该享有比你更多的尊荣,难道因为我投生在贱婢的肚子里,便注定我一世抑郁?你可以拿走所有的东西,但为什么连小六都要带走?小六是我的,父皇已经为我们赐婚,你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当薛蕾告诉我你和小六在清风亭幽会、你们决定私奔时,我有多愤怒?你已经得到那么多了,为什么还贪得无厌?小六是我的妻子啊!你不是口口声声爱护我这个哥哥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対我?如果不是你的自私,我不会气得强要她的贞洁,不会让她无地自容,逼得她投湖自尽,这些全是你的错!」他深吸口气,冷冷地看着凤天确,像在回忆什么。 「从那天起我便日夜算计,要夺走你的位置、夺走你的性命,终有一天,你必须用拥有的一切来补偿我的痛苦,我将要取代你成为天凤王朝的皇帝。可惜老天不肯帮我,让我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多不甘心呐,龙椅还没坐热,却先被鲜血焐热。凤天磷,你一定无法了解我有多恨你,不过没关系,最终……小六还是我的。」他咯咯咯地笑着,声音尖锐而刺耳。 凤天磷企图辩解,但他无法打开眼睛及嘴巴,只能急着、气着、怒着。 凤天岚凑近他,寒意袭来,他笑得得意嚣张,「就算你听不见,我还是想告诉你,孟孟就是小六,她投胎转世了,虽然孟婆汤让她忘记过去,但没关系,我会让她重新爱上我。」 六就是孟孟?!怎么会?凤天磷无法思考了,他的脑袋被轰成碎渣,组合不起。 孟孟怎么会是小六?除了那双眼睛、除了处处包容他的脾气、除了千年不变的淡定、除了不喜争执的温柔、除了……是啊,他怎么没想过,孟孟就是小六的翻版?! 一样的,她还是一样,希冀他开心、纵容他的蛮横霸道。 她老说:「你啊,明明心软,为什么要让一张臭嘴坏了形象?」 「猜猜我是怎么认出她的?孟孟比上辈子丑多了,不过我一眼就认出她,因为她耳垂上的两点红痣。你不知道的,対吧?她总是戴着耳环遮掩,可我看见了,在我侵犯她的那天。我一眼就爱上她的耳朵,我很高兴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这是专属我的秘密。」 凤天岚满足地叹息,靠着床边坐下,轻佻地勾勾凤天磷的发,戳戳他的额,掐掐他的脖子,捏捏他的耳。 活了一辈子,直到现在,凤天磷才能乖乖地任他欺负,这感觉……真好! 第四十九章 「耍心计,你始终输我一筹。六说的对,在优渥环境下长大的你不需靠心机就能活得恣意,你不像我,在夹缝中求生存,得时时算计、刻刻陪小心,这样的我怎能不锻练出无比心机?凤天磷,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到这里完结吧,孟孟说的对,宁种善因,不结恶缘,我是真心感谢你把孟孟……不,把小六带回来。 「打从你昏迷那天起,我便跟在你身边,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拉你下地狱,如果双手沾满鲜血的我非得下地狱的话,身为好弟弟,你怎能不陪我同行?看着你的魂魄即将回归身体,我心有不甘。既然无法弄死你,我便不允许你完最后一刻,我拼尽全力抽走你的一魂一魄。」凤天风说着狠狠地拍了凤天磷一把。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小六的强焊,还以为与世无争的她性情柔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为恶,没想到为了护你,她拼着命不要,胆敢与我这个恶鬼相抗。咯咯咯,我还不知道她有这一面呢,原来她可以为你做这么多?这让我很生气!为什么不管是前世今生,她的眼里都只有你? 「缺少魂魄,你将失去七情六欲,不会爱上任何人,不会在乎别人的想法,你会自私得令人憎恨。六并不晓得失去魂魄的后果,只以为你会不完整、不幸福。看她那样着急,我心中的恶念陡然升起,因为我不懂,为什么凡是与你有关的事,她就会失去淡定?我趁机与她做交易,让她和你打赌,若她能得到你的爱情,我便把魂魄归还于你;若无法让你爱上她,那么她的魂魄将归属于我! 「这么大的事,她连考虑都不考虑便点头应下,只是与我讨价还价,说就算她输,我也得还你魂魄。你说说,小六是不是和前辈子一样傻气?交出魂魄,往后她将变成一个活死人,不言不语,只能睡觉哺息,这样子的她,你还会爱上吗?当然不会,你是高髙在上的男人,从来只取最好的,不肯将就次之,天底下的美女任你择取,你何必要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对不? 「我逼她和你打赌,希望她藉此看清楚你有多么自私现实、多么冷情恶毒,我乐观地想着,她将会对你失望,将会把爱情转移到我身上,可是……她没赢你,我也赢不了她,她真是固执到让人咬牙。」 开了口,凤天岚叨叨絮絮说个不停,像在对失败者炫耀似的,也像在对自己的爱情做一番说明。他知道没有这个必要,但他就是想。 想着答应过孟孟的事,他缓缓伸出手,把掌心贴在凤天磷额前,冰冷的掌心透出一丝暖意,接着,蓝色的光景浮现,慢慢地将凤天磷包围起,蓝光越来越盛、越来越盛,最终变得微弱、消失。 他松开手,定定地看着凤天磷,「还你魂魄,孟孟归我,我们之间的恩怨纠缠到此为止,从此你我两清。」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这一刻,凤天磷竟然张开眼睛。 凤天岚没想到,凤天磷更没想到,只觉得像是有股外力支撑着自己似的。 凤天岚以为凤天磷看不见自己,不料凤天磷的视线准确无误地与他对望。 他有两分慌张、三分卑微,与过去每次面对凤天磷时一样,凤天磷的气热总是将他压得自鄙自卑。 凤天磷开口了,缓慢而凝重,「我没有和小六幽会,更没有与她约定私奔,小六不愿我们为了她兄弟阋堉,不肯坏我名声。她说:「这辈子已无可挽回,纵然撕心裂肺,我仍会竭尽全力承担自己的责任。」她会扮演你的妻子,用几十年光阴还尽你一世情,而她与我约定来世再续情缘。她笑得凄凉,却道:「到时,我们要更珍惜彼此。」那次的见面,是我们对自己也是对彼此的交代。」 凤天岚愣住,凤天磷说的与他听到的截然不同,怎么会如此?薛蕾明明说……不对,是凤天磷在骗他! 他飘回床边,俯视凤天磷,冷笑不已,「你以为说几句谎话我就会放手?想都别想!那是我们之间的交易,她输了就要把灵魂交出来。」 比起他,凤天磷笑得更冷,笑靥里带着浓烈鄙夷,「不敢相信自己被薛蕾愚弄?不敢面对真相事实?也对,谎言能让你替自己的错误判断找到合理的借口,让你为自己的野心权谋、失败落魄找到台阶。你就继续相信薛蕾的谎言吧,即使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有多么骄傲,骄傲到宁可树敌也不屑说——」 兄弟对视,凤天破不退让分毫。 那年的事,他与小六都没错,凭什么要他们背着污名? 两人的目光像是一场战争,渐渐地,凤天岚的脸从惨白转为青紫,表情从愤怒转为羞愧与怨慰。 薛蕾……夺他一世幸福的不是凤天磷,竞是薛蕾?他理直气壮的报复,弄错了对象?是他的冲动害死小六,断却自己的一世安详?他的痛苦、他的失败,他人不人、鬼不鬼地在世间飘荡,全是……拜薛蕾所赐? 薛蕾……薛蕾! 倏地,凤天岚身上的黑气变得浓得化不开,四周空气转为压抑寒冽,阴气阵阵,魑魅魍魉叫嚣着,连屋外树上的夜枭也被这诡谲气息迫得扬翅远离…… 凤天岚消失后,凤天磷又回到无法动弹的状态,失去那股支撑力量,他的眼皮再度垂下,嘴巴再度关闭。 黑白无常站在床边,表情沉重地望着凤天磷。 原来这才是真相,原来他家小六对这家伙用情如此深,断却今世续定来生,不是月老从中做梗,是被小六遗忘的爱情拉着她一步步朝凤天磷靠近。 这是天底下父亲最大的悲哀,不舍得女儿为情所苦,却无法阻止爱情让女儿受苦。 白无常拍拍黑无常的肩膀,低声道:「还有一个月,如果凤天磷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他便没有资格爱我们家小六。」 黑无常的脸黑得比平时厉害,他不满意这个女婿,只是女儿一颗心全数托付,他又能说什么? 他苦笑揺头,对白无常说:「闭上眼睛。」 「啥?」白无常没弄懂好友的意思。 「我要搞小动作。」黑无常说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啥?」 这次黑无常连回答都省了,弯下身轻轻地在凤天磷额头上吹气。 冷冷的气体在凤天磷额头盘踞,像是在炎热的夏天泡进冰桶里,沁心的凉,清晰了他的心,通了他的七窍。 凤天磷说不清楚是痛苦还是欢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沉淀了、安抚了、透澈了。 「走吧。」黑无常说。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凤天磷虽然无法动作,却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谁?一个月是什么意思?他们与小六是什么关系?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堆积间,他的情绪也一点一点回笼。 有了,出来了!暌违已久的心痛出现,他酸楚苦涩,心脏被狠狠地拉扯着、撕裂着,小六死亡时的哀痛重回到心中。 疼痛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神经,太多的情绪一股脑地往他的胸口强塞进去。 脑袋里,小六、孟孟、于文谦、凤天岚……不断出现,陈年往事回到眼前,喜怒哀乐轮番上阵,好似地牛翻身,瓶瓶罐罐坠地,糖盐醋酱和成一片,他形容不清那神滋味,心底被太多的东西、太多的情绪压着。 凤天磷呼吸急促,心跳如鼓鸣,恐慌像乌云狠狠地罩住头顶。 他快承受不住了,彷佛身陷洞穴,纷纷落下的巨石压着他,教他无法动弹、无法尖叫,无能为力的恐惧压迫着他。 冷汗淋漓,他像经历一场大病似的。 这时,屋外东升的明月悄悄地洒落一片光华,光影温柔地照着他的身体,他无法睁开眼睛,却能感应月光的安抚。月光像孟孟那淡定的眼神,一寸寸抚平他的焦虑,舒口气,凤天磷渐渐缓了气息,然后…… 「你喝一口,我就喝。」 「上面有规定,孟婆不能随便喝客人的汤,会被客诉的。」六号孟婆满脸委屈。 「是我叫你试味道的,我会客诉你?你有没有脑啊?」他大翻白眼。 她问,「你知道自己的身分、住处,或者亲人吗?」 他闷声回答,「都不记得。」 「那你知道要往哪里去吗?」 他恨恨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知、道!」 第五十章 孟孟怜悯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片刻后叹气说:「你跟着我吧,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到你。」 「你跟着我吧」这句话听起来满悦耳的,他笑了,笑得分外妖娆。 接着场景转换,画面来到另一个地方—— 孟孟眉开眼笑,「你今天渡化这么多恶鬼,肯定会有福报。」 他才不在乎渡不渡化,他在乎的是她鲜嫩可口的唇。 手横过,他将她揽到自己胸前,低声在她耳畔轻道:「你就是我的福报。」 「我不回去。」他说。 「你要回去。」她说。 两个人同时发声,同时震撼,也同时…… 她看着他,发愣的表情傻得很可爱。 他仰头大笑,怎么搞的,一个又傻又笨又丑的女人,怎会让他越看越喜欢、越顺眼? 「我不回去当三皇子,我要守在你身边一辈子……因为我不想忘记你。」 他对她大喊,「我不想当皇子,听到没?我不想!」 「我是在认识你之后才晓得什么叫做幸福。」 「我不想离开你不是错误,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你好残忍,你怎么可以因为我爱你就惩罚我?」 这些场景一幕追过一幕,他想起来了,想起凤三与孟孟的爱情,想起他们的不离不弃,想起他们的约定,想起……他们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 月华跌跌撞撞地冲进凤天磷的院子里,她泪流满面,哭个不停。 「你干什么?一大早的,不怕惹恼主子爷?」李强一把将她拉开,低声警告。 昨儿个夜里,贺姑娘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对,好像哭过似的。贺姑娘这样,主子爷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瞧,爷到现在还没起床,他们敢去打扰爷吗? 月华急道:「我要自首,我要跟爷说实话,你放我进去吧,求求你!」 她吓坏了,给爷下药的丫头碧玉昨夜投井自尽了。 不该是这样的呀,碧玉前天才兴高釆烈对她说,薛姑娘允诺,等嫁进府里,要提她做一等丫头,她这么开心,怎么可能跑去投井?是杀人灭口吗?肯定是杀人灭口! 碧玉死掉,接下来就轮到她了,她死去,此事便死无对证,她是做了亏心事,可她不想死啊! 不行,她要求爷,要在被灭口之前把一切说清楚,让自己失去被灭口的必要性。 魏总管踏进院子里,就见李强和月华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他管不到李强,那是自家主子爷的人,但月华还是归他管的,因此他怒斥,「做什么?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规矩?」 月华一看见魏总管,立刻扑到他跟前,双膝跪地,频频磕头,「魏总管,我错了,是我说谎诬赖贺姑娘,她没有在八宝茶里下药,是碧玉下的,是薛姑娘让我……」 她说得语无伦次,但大家都听懂了。 魏总管沉下脸色,碧玉投井的消息让他烦躁不已,在他的打理下,府中一直井然有序,上下齐心,从未发生龌龊事,没想到…… 李强兴奋地一击掌,大声说:「我就知道贺姑娘不会做这种事!」 李新了然一笑,他果然没猜错, 他一拱手,似笑非笑地望着「薛派头子」说道:「魏总管,咱们府里恐怕得好好整顿整顿了,人还没进府就能搞得鸡飞狗跣,往后还能有安宁日子?」 魏总管板起脸,一甩袖,转身走出院子。 一阵尖叫,薛蕾从恶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了,梦见李大山在她身上为所欲为。 这该死的恶人,她已经将他千刀万剐,为什么他还能出现? 她抹掉额间汗水,扬声喊,「翠玲,备水。」 过了会儿都没有人响应,她怒火中烧,加大音量,「翠玲!」 眼见还是无人理会,她下床。 由于烛火已灭,唯有皎洁的月色入窗,她模模糊糊地看着在床边打地铺的翠玲,抬腿向翠玲踢去。 她踢得很用力,翠玲被踢得翻转两圈,腰重重撞到桌角,砰地一声,但是她没有醒。 薛蕾更加不满,上前再次抬脚,准备往翠玲的肚子踹,可突然间,刺骨的寒意钻进骨里,她打起寒颤,脚落回地面,手心渗汗。 咽下恐惧,她颤抖着身子走到桌边,试着点亮蜡烛,这时一阵阴风吹来,她猛然转头。 透过月光,她看见李大山,他全身上下布满窟窿,每个洞都汩汩地流着鲜血,血腥味充满她的鼻息间,他狞笑着蹒跚走到她面前。 他向她伸出手,笑道:「小美人,再让爷爽一次……」 她倒抽口气,捂住狂跳不止的心脏,猛然转身,企图逃出屋外,可是才跑两步脚就被人牢牢抓住。 怎么回事?她低头看见三岁的庶弟薛儒笑咪咪地拿着一把糖递给她。 「姊姊吃糖,糖很好吃喔,吃完会吐血喔……」 话说完,他忽然吐出一口血,湿黏温热的血喷在她的裙子上,在她裙间扩散,渐渐地染成一朵血莲。 薛儒病重那天下午,薛蕾在书房里研开鲜红的颜料,画下一朵朵娇艳的血莲。 她嘴角噙着笑意,耐心等待婢女传来薛儒死亡的消息,心中盘算着要把薛儒的死推到谁的身上,张姨娘?还是贝儿那个爬床贱婢? 「放开我!」薛蕾用力踢着薛儒,企图把他踢开,没想到每踢一下,他就呕一口血,每口血都在她的裙摆间染出一朵风姿绰约的血莲。 他玩得上瘾,她不踢了,他仍是吐个不停,还笑着把糖里捧得高高的,笑着笑着,血从他的七孔往下流。「姊姊吃糖……姊姊吃糖……」 她全身颤抖,冷汗湿透,飞快跑到床边,抓起挂在床边的那串平安符用力往前推。 一声娇嫩的笑声响起,「大小姐也会害怕啊?杀人的时候怎么就不怕呢?」 声音从后脑传来,她不想看,但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转过方向。 柳姨娘就坐在她身边,笑靥似花,一如当年。 「一个人做过什么,早晚得还。我记得这话还是大小姐同妾身说的,妾身对大小姐做的已经用性命还了,现在大小姐是不是该把欠妾身的,也清算偿还?」 「我没有欠你什么,走开!你当人的时候我不怕你,当了鬼我更不怕!」薛蕾强忍恐惧,咬牙大叫。 「大小姐忘记了呀,是你说能用七尺白绫换得晖儿、儒儿、棠儿活命,可晖儿、儒儿死了,棠儿如今这副光景,竟是不如死了的好,大小姐你欠我的可不少……」柳姨娘站起身,她还在笑着,可笑声变得又细又尖。 她的头贴近薛蕾,紧接着惨白的面容慢慢地涨起,转为紫黑色,头一歪,长长的舌头垂下,不知道哪里出现的白绫咻地将她吊上屋梁,而她尖锐的笑声依旧不停。 薛蕾惊慌失措,捂住耳朵快步冲出屋子,一面跑一面告诉自己,她不怕,只是在作恶梦,醒来就好。 可是薛儒在追她、李大山在追她、柳姨娘在追她,连薛晖也来了,张姨娘、阴儿、乔姨娘……通通来了,她不断奔跑,不断尖叫,却甩都甩不掉…… 她冲进花园,以为离开自己的院子就好,可是……为什么花园里出现那么多棵大树?以前明明没有树呀,不该有树的啊……树上挂着一条条的,是什么东西? 她定眼看仔细,方才发现那是……尸体? 夜风吹过,尸体与尸体碰撞,叩叩声响,一下下指在她心上。 突然间,这些尸体同时转头冲着她笑,他们是……被她逼得上吊的商人。这一幕让薛蕾双腿发软,再也无处可逃。 她用力抱住头,放声喊叫,「不是我的错,谁叫你们挡我的路,你们该死,一个个都该死!」 几天后,尚书府传出薛蕾发疯的消息,太医进出尚书府数次,可薛蕾的病情毫无进展。再过几日,天干物燥,薛蕾点火把自己给烧了,那把火烧得很猛,大半座尚书府都烧坏了,薛尚书被烧伤了手脚,薛大少爷至今尚在昏迷,而薛蕾被烧成焦尸,看过的人都不胜唏嘘,京城第一才女呐,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这尚书府是从哪里招来了什么恶运? 半个月后,上官檠向皇帝递上奏折,里头附着一封书信,是那些曾被薛府坑害的商户们联合上书,他们求皇帝作主还他们一个公道。 烧粮、囤粮的事爆出,皇帝龙颜大怒,朱笔一挥,薛家产业交由大理寺,待案情审理清楚后,分给各商家作为补偿。 尚书府和三皇子的亲事就此作罢。 尾声一 【尾声 圆满的幸福】 凤天磷背着孟孟走进林子里,那里有许多树木刻着他们的曾经。 近几个月来,他每天带孟孟走着相同的路,说着相似的话,看着一成不变的风景。 很无聊?是有点,但他很开心。 凤天磷和孟孟不一样,她太讲究随缘,太相信命运,而他认为主权在我,认为与其等着天助,不如自助,所以他决定用尽全力唤醒孟孟,不去等待上天赐下奇迹。 在搬进柳叶村贺家之前,他先让李强、李新与月霜、月华过去保护、照顾孟孟,因为如今的她不说不动、痴痴傻傻地成了个憨儿。 凤天磷留在京城做完两件事后才启程前往柳叶村。 第一件事是他到桐文苑把孟孟的情况详尽地告诉忆忆,半点都不保留,并且口气笃定地对忆忆说:「你负责念书,我负责照顾孟孟,等她醒来的时候,你要考个功名给她当礼物。」 这话代表凤天磷下定决心要长期抗战,他不会轻易放弃孟孟。 这让当爹的黑无常对这个女婿多了几分满意。 第二件事情是凤天磷进宫长跪不起。 他对皇帝说:「我想放弃皇子的身分。」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皇帝震惊。 凤天磷说道:「当皇子必须三妻四妾,我只愿钟情孟孟一人。」 这话带给云贵妃巨大的失望,皇帝却为此感到安心,因为这代表凤天磷还是那个重感情的孩子,只不过他再也不会被煽动,想着夺位一事。 前有晁准的预言,后有贺将军托梦,皇帝早就认定孟孟是儿子的有缘人,所以他没有反对,只说:「待孟孟醒来,朕便为你们赐婚。」 天晓得凤天磷有多蛮横霸道,不拿到赐婚圣旨打死不肯离开皇宫,搞得皇帝又气又怒,啼笑皆非。 那个一个傻乎乎的女子,怎么能当皇子妃? 但凤天祁出面帮凤天磷说顶,上官檠也站在他这一边,三人合力说服了皇上。一拿到赐婚圣旨,凤天磷连礼部都不肯麻烦,直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嫁」到贺家。 锣鼓喧天、爆竹震耳欲聋,他骑着白马,后头跟着几十抬「嫁妆」。 他纡尊绛贵,和孟孟在贺家父母坟前跪拜,敬告岳父岳母,从今天起,他成为贺家的一份子。 直到现在,村人们提起那天还是眉飞色舞、乐不可支。那不是普通人,那是皇帝生的龙子啊! 凤天磷搬到贺家,住在小小的宅子里,躺在小小的床上,每天抱着孟孟说话,背着孟孟逛林子,闲来无事就「说服」几个鬼魂去投胎转世。 是的,他和孟孟一样看得见鬼魂了,他试图说服村里人,自己是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 金童跟玉女本来就是一对,是不? 当然,不当鬼魅,凤天磷的威力少了点,所以他的气势必须比过去更强,才能够顺利「说服」鬼魂进入轮回。 以前他不太相信孟孟的话,老对她说的嗤之以鼻,但现在他希望孟孟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理。 孟孟说过,「你做好事,会有福报的。」 他也说过,「你就是我的福报。」 所以现在他一心一意等待自己的福报早点到来,他期待着与孟孟一起幸福。凤天磷摸摸树上的字迹,自顾自地笑得很开心。 孟孟趴在他背上,身子软软的,味道香香的,虽然不言不语,但他相信他的快乐能够传进她心底,因此他很努力地笑着。 「城南那边,第一批工匠已经进驻,我想……到时咱们留一间最大、最宽敞的自己住,你说好不好?我是一定要问过你的,谁让你是我的合伙人,我会给忆忆也留一间,那么不管到几岁,你都可以照看着弟弟。 「我有些相信你的话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恶之人必有承担之时。薛蕾死了,听说她的身子烧成焦尸,而薛棠在她死掉那天疯了,又哭又笑,踢着她的棺木,一一列举她做过的坏事。所有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京城才女真实的样子,我看有很长一段时间,名门淑媛都不敢争京城第一才女这个位置了。 「殷茵怀上孩子了,张大娘很高兴,看来是真心接纳这个媳妇。纪芳很夸张,送了好几车补品过去,足够殷茵一路吃到生完十胎。她说以后等你怀上孩子,也要这么送。 你要她送吗?还是说……直接让她把肚子里的龙凤胎送一个给我们?那我们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凤天磷没有想过孟孟能够很快醒来,他甚至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会不会后悔?当然后悔,他后悔让孟孟输了赌注,后悔没有及时记起孟孟。 不过他很髙兴,小六履约了,她把自己的下一辈子交到他手中。 凤天磷把孟孟放在石头上,用泉水沾湿帕子为她拭汗,一面温柔地动作,一面笑着对她话家常,「今天给你钓一条鱼好不好?」 说着,他叹一口气,「真想吃你做的面,那种擀入盼望与思念的面。记不记得那时我想纳你当侧妃?我想,那时我对你的爱情尚不确定,但肯定很爱你的面。 「我问杨婶她会不会做面,她说会,说要找时间教我。到时候轮到我来为你擀面,我保证会擀入我的盼望与思念,吃过我的面你就要努力清醒,好不好?」 远远地看着凤天磷,孟孟泪流满面。她全知道了,知道小六、知道他们的前世情缘,知道原来自己再世为人,竞是为了追逐前世那个男人,为了接续那段错过的情缘,上苍给了他们再一次的机会。 一旁的凤天岚冷眼看着孟孟,心被揉捏着,反复折腾。 她不快乐,自从跟在他身边之后。 他用尽最大的力气想带给她快乐,她是个温柔随和的女子,知道他很努力,也努力让自己表现出快乐,只是她的快乐入不了心,她的笑进不了眼底。 如果那年贺小六嫁给自己,情况也会是这样子的,对吧? 她尽心尽力,却把心情演得一塌糊涂。 凤天岚突然间觉得索然无味,好像抢来一个不好玩的玩具,想丢,却舍不得自己曾经花费那么多心力得来;想留,却又觉得无趣。 原来强扭的瓜真的不甜,咬进嘴里,苦在心里。 不喊苦,只是因为他还骄傲地端着,是因为……不敢说出口的罪恶感在心中酝酿。 没错,他确实对凤天磷感到罪恶。 尾声二 长久以来,他认定凤天磷对不起自己,把小时候的嫉妒合理化,一边扮演凤天磷的好哥哥,却一面算计他。 他当然知道凤天磷虽然骄傲得人憎狗厌,却再重感情不过,所以他利用这一点争取所有对自己有益之事,利用这一点悄悄地掠夺凤天磷的势力,也利用这点害得凤天磷差点失去性命。 他恩将仇报,还觉得自己有理,谁让凤天磷害死他的贺小六。 可事实揭穿,他被当头棒喝。 原来害自己失去幸福的不是凤天磷,而是他严重的自卑与妒忌心。薛蕾的谎言不过是导火线,倘若他不自卑,倘若他有几分自信,那么理智就会做出分析,分析出小六和凤天磷不会背叛自己。 他错了,因此对凤天磷感到歉意。 「想回去吗?」凤天岚问。 孟孟揺头,她从不奢望不该想的事。「我输了交易便该如此。」 凤天岚哈哈大笑,这就对了,他都变成鬼了,她还不愿意背叛誓言,那当年的她怎么会为了爱情背叛自己? 错了,大错特错,是他亲手断却手足之情、断却夫妻恩义,是他斩断自己的幸福,怎能怨恨旁人? 他长叹一声,转头面对孟孟,「小六,再陪我几天你就回去吧,你的阳寿未尽,我这样做有违天道。」 孟孟诧异,他想通了?「那你呢?」 「你担心我?」 孟孟下意识点点头。 她的点头带给他莫大安慰,她还是当年那个善良的、肯为自己挺身的小女孩。 「我在人世间已经飘荡太久,疲倦了,我想重新开始,也许新的人生会有值得我等待的女人。」 孟孟不再淡定,她笑开,握住他的手说:「对不起。」 他揺头苦笑,明明对不起的人是自己,没想到却被她抢先说出这一句。 「谢谢你让我放下仇恨,你说的对,善因远远比恶缘好,往后好好和三弟过日子,珍惜得来不易的幸福。」 孟孟点头,柔声回答,「我会的!」 远方,正在为孟孟擦手的凤天磷忽然停下动作,片刻后傻笑不已,「孟孟,我没看错,你笑了,对不对?」 「再一会就好,不怕,我在这边,哪里都不去」凤天磷抱着孟孟,为她擦着额头汗水,只是他看起来比她更紧张。 孟孟笑着拍拍凤天磷的手臂,安慰道:「别担心,都第三胎了,没事的。」 「可前两胎是儿子,这个是女儿啊!」 凤天磷的汗水流得比产妇还多,看得纪芳忍无可忍,挥着手说:「出去、出去,帮不了忙就别在这里捣乱。」 「哼!你丈夫可以陪你生孩子,我不能陪?什么道理?只许州官放火?」 直到现在凤天磷还是深感怀疑,当年自己是哪条神经出错,怎会看上纪芳这种女强人? 纪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端起微温的参茶对孟孟说:「喝一点,保持体力。」 凤天磷顺手接过,喂孟孟喝掉半盏后,把剩下的喝掉了。 「参茶很贵的,你是产妇吗?」纪芳很不满,那人参是她送的! 凤天磷不以为意,笑着亲亲孟孟的额头。 他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孩子一起生,有参茶一起喝。 这时,产婆扬声喊,「出来了,快出来了,夫人,再用把劲!」 孟孟在下一波阵痛间咬牙使力,孩子从产道顺利滑出,不必等人打屁股,响亮的哭声传来,让两夫妻同时松了口气。 剪掉脐带,产婆知道凤天破心急,用最利落的手法把孩子洗干净,放到孟孟身边。 凤天磷看着女儿,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的女儿,他有女儿了!他终于能够理解当年上官檠初次见到女儿时那欣喜若狂、疯疯癫癫的心情了。 纪芳看着女娃儿,笑道:「真漂亮啊,孟孟,咱们来定个娃娃亲,把她许给我家小三行不?」 她家的龙凤胎,姊姊先出来,弟弟殿后,于是好端端的一个男娃儿成了小三。无妨啦,凤天磷当了那么多年的「小三」,也没看他真的变成小三过。 「不行,她是我的。」凤天磷把女儿抱在怀里,怕被人抢走似的,叨叨絮絮道:「爹教你,天底下的男人一般黑,你得张大眼睛仔细瞧,千万别给骗了,不过不怕,有爹帮你把关呢,哪个不长眼的敢亲自送到你跟前,爹就揍得他后悔当人。」 很霸气的话,却逗得女娃儿笑不停,笑容漂亮得让当爹的看花了眼。 「你爹有这么好看,一见面就笑?品味不够好喔。」纪芳戳戳她的小脸,挪揄凤天磷。纪芳不晓得,但孟孟知道,凤天磷也很清楚,女儿视线对着的不是她好看到天怒人怨的亲爹,而是站在床边的高大男人。 他有张黑脸,手里拿着粗粗的锁炼,严肃的脸庞绽出亲切的笑脸。 夫妻对视一眼,女儿和他们一样,能够看见? 唉,凤天磷提醒自己,得寻块好玉雕上观音,还得去找来一个会演戏的惠致禅师来讲故事。这故事得编得够动听,毕竟宫里那堆人精和柳叶村的纯朴百姓不同,没那么容易说服。 凤天磷笑着,孟孟笑着,黑无常也笑,另类的一家三口在产房里团聚。 外头一轮明月升起,皎洁的月光昭在贺家门庭,产婆和医女们走出产房,一个医女突然停下脚步,说:「你们闻到了吗?是不是桂花香?」 产婆笑着回答,「怎么可能,还不到桂花开的季——」 话才说一半,就见另一个医女摘来一丛桂花,「你们看!」 「真的是桂花?太奇怪了!」 三皇子府里,为贺小六种下的桂花树不明原因地在这晚上争相绽放,一丛丛、一簇簇地怒放着,转眼间香气远播,附近邻居全闻到香气。 府里的下人惊喜万分,产婆、医女不敢置信,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这、这……这绝对是祥瑞之兆啊! 看着众人兴奋的表情,正在桂花丛间点点弄弄,点出一丛又一丛盛开花蕊的白无常叹气。 要累死他这把老骨头吗,三皇子府的桂花可比贺家的多上百倍呐! 懒了,左手挥过,左边的一排桂花树开花,右手挥过,右边的桂花怒放。 他一面挥动手臂,一面低声嚷,「黑面仔把孙女儿给宠上天了,下辈子我要当他孙子。」 后记 【后记 寒暑假的新意义 千寻】 大家好,我是千寻。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暑假到了,有没有什么计划? 当学生时期,心心念念着寒假、暑假快点来,好像每年最爱的就是这几个月分。后来出了社会,最怕的恰恰是这几个月分,因为寒假到,代表包红包的节日即将来临,荷包得大失血,而暑假看着别人快乐,自己却要闷着头工作,心里说有多心酸就有多心酸。然而等到孩子来报到,这几个月又重新拾回意义,因为孩子脸上的快乐永远能够牵动父母的快乐。 渐渐地,寒暑假对我而言又多了些许重义——因为每年举办的书展、漫博会。 为了展会,寒暑假之前总要忙上一阵子,于是为了犒赏自己,寒暑假衍生出新意义,台湾的夏天很热,别说旅游,就是连手指都懒得动,这时高山、高原纬度高的地区成了避暑首选。 今年去了香格里拉,在那里见识到不同的人文风景,虽然高山症很痛苦,却也让人见识到天地有多么辽阔。人心可以多么单纯与快乐。我羡慕那里的人、羡慕那样的生活,却也明白,复杂的自己再也回不去那样的单纯。 回来第二天接到电话,说是这本书将要在八月过稿。我和编编聊了好一会儿,硬是想不出来这本书写了些什么,不知是智力退化还是下意识地将复杂放下,重读过一遍后才又抓回那段记忆。 当初写这本书时,我问自己的话是——人们有没有可能为爱情而改变? 很多人都听过这句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曾有一本书也积极提倡,人格特质在出生那刻便定了型。如果是这样的话,教育影响有限、环境改变有限,那么爱情就更别说了。 于是我试着在「改变」与「不改变」当中穿梭,试着让一个嘴巴坏的男子在爱情中一点一滴小小地微整型着。 成功了吗?身为作者,我自然是希望成功的,亲爱的读者们,你们觉得呢?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