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酒.神仙醋 上》 楔子一 【楔子】 我带了一身伤回酒窖,垂头丧气的。小狐狸不声不响跟在後头,眼光似乎能从我後背剜出个洞,小样儿的身上胎毛都没褪,脾气便这麽大,这往後可如何了得哇。 路边的那些个低等的仙、不入流的妖见了我,吃吃发笑。 几个素质不甚好的还当面指指戳戳: 「那酒娘,便是酒窖专酿黄连酒的那位,一重天出了名的破落户。」 「倘若问一重天哪个最不修边幅,非这位莫属,连性情极好的酒酿仙子亦是无法,训了数次,仍旧不肯好好穿衣服。」 「啧啧,穿衣服不喜欢扣扣子……」 「啧啧,一个姑娘家整天捋着袖子露胳膊肘儿……」 「……听说给祗莲帝君打了出来了,不知是因为什麽事?」 「……」 好吧,我碧止,一重天上最低等的仙、一个小酒娘,今儿干下了一宗丑事。 三重天外的祗莲帝君纡尊降贵到一重天主持佛道论法会,我搅乱了人家的场子,还没脸没皮、色胆包天企图色诱祗莲帝君,帝君一怒之下,便将我乱棍打出来了。 天知道,我冤哪! 虽说这祗莲帝君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可还不至於让我迷恋到色迷心窍的地步。今日这宗公案,完全是由一颗不扣的衣钮与一截胳膊肘儿引发的误会。 须知这酒娘差事是件体力活,服饰统一高领盘扣,不比那二重天上管跳舞弹琴的仙娥,身上就缠条绸带,清清凉凉的。 虽说这衣着保守自有保守的好处,裹得严严实实的仙气不易外泄,经年累月还能少修炼几年。 可我嫌弃这最上面的一颗扣子勒着脖子,於是便解了;至於挽着袖子,那是因为干活方便。这色诱一说,还真是无中生有。 之所以闯到祗莲帝君瑞气千条的仙驾下面,不过是想问问帝君他老人家,究竟是他家哪一个这般缺德,留了阿寒这个种却不管死活。可是话没说完,便给打出来了,仙家无情哪。 唔,忘了说明,祗莲帝君他是九尾天狐一族的君上,小狐狸阿寒的同类。 说起阿寒,不得不回溯到三百年前。 当时我正逢天劫,九九八十一天的应劫差点让我魂飞魄散。师兄找到我的时候,我已不知道在一重天边境的大红崖上昏迷了多久,怀里死死抱着一颗玉石质地的蛋。 这颗蛋吸食日月精华,昼夜以我仙气滋养,十二年後,竟孵化破壳,孕育出一头白色九尾天狐来。 一出世,小崽子便拿毛茸茸的小脑袋拱我,奶声奶气管我叫娘,差一点令我泪流满面。 小家伙,你碧止姊姊还是个未曾嫁人的大黄花呢。 且不管如何,从抱了这颗蛋那时起,教养这个小东西彷佛成了冥冥之中的天命。 我为此只差点把心操碎,自问这操心程度可以培养出一头温驯娇憨、举世无双的可爱小狐狸来。 偏偏事与愿违,这小家伙越长越愁人,脾气也越来越孤僻,隐隐有向那冰山发展的趋势。自他一百岁不笑了之後,我时常忧伤望天。 天界分三重天,越往上,品阶越高。这一重天是整个天界最不入流之地,妖仙混居。我在天界只有一个熟人,那便是师兄。 师兄生得俊俏,仙道越修越好,只人品一样却越修越缺德。说话刻薄,最喜爱做的事情便是拿捏我的痛处令我伤情。举个简单例子,每到一重天他便说,一重天出来的仙妖有三气,灵气、霸气、匪气,师妹身上虽半点灵气也无,但这匪、霸二气,端地璀璨夺目。 他比我早飞升了几百年,如今已在三重天的天枢星君麾下混了个差事,前途一片光明。而我却沦落到一重天此等人妖混居的地方,做个最下等的仙。 酒娘这个工作,还是托师兄走的後门,只要提起此事,我便觉得人生四大皆空,眼前一片黑暗;而师兄照例要捶胸顿足、热泪盈眶,「师妹,为兄知你屈居在这一重天心里憋苦,可你也不能三百年如一日,酿出的酒都是苦的啊。你让为兄在那酒酿仙子面前,如何挺胸抬头?」 所谓黄连酒,便由此而来。开始还有几个不信邪的过来品嚐,下场便是一口全喷了出来,很快整个天界没人愿意喝我酿的黄连苦酒。 整整三百年,我酿的是酒,倒出来的是纠结。 曾经忍受不住恳求酒酿仙子给我换个活计,给师兄知道後很是臭骂了一顿,恨铁不成钢地批评我说:「你傻是不傻,知不知道隔壁做荞面神仙饼的,因为饼做得太好吃,铺前排起长龙,只好没日没夜地做起饼,最後竟呕了血。如今没人来喝你这酒,你不是乐得清闲嘛!」 我仔细一想,可不如此,果然还是师兄道法高深,看得通透。 只是这闲虽好,闲得过了,又是个病根。只要想起我那无人欣赏的苦酒,我便惘然不已,愁苦万分。 我还记得那一晚正对月抒怀,黑暗里一个声音问:「这里可是酒窖?」 我虽看不清这位仙使模样,但从他周身散发的浩渺紫气,便知面前定是一位尊贵上神,我岂有不讨好奉承之理。 那位上仙说:「既是酒窖,便斟一杯来。」 这还真是三百年来,听到的第一声天籁! 我原地挣扎了一下,思考着「给上仙喝我酿的酒」与「讨好上仙」之间,是不是存在必然的矛盾。最後跃跃欲试的心战胜了说不可以的理智,我斟了一杯据说堪比胆汁的黄连酒,屏气敛息地放到上仙面前,心怦怦直跳。 上仙垂头啜了一口,我的眉尖便跟着耸一耸。 不愧为上仙,竟然没有像一般仙人那样吐了出来。就算只有一口,已令我激动万分。 再然後,我愕然地睁大双眼,看着上仙复又垂头,轻啜了一口。 上仙他老人家……不觉得苦吗? 这真是三百年来、三百年来第一个奇蹟啊! 这狂喜又辛酸的感觉,让我心潮狠狠起伏,傻在原地。而上仙在黑暗里亦是默然,一点一点优雅地喝,直至一杯见底。 清风拂面,虫声唧唧。 很久之後,我醺醺然,有些找不着北地欺身过去,想问上仙是否再来一杯,出口却成了,「滋味如何?」 上仙沉吟了一下,那声音在夜风里说不出的清冽好听,「这酒是你酿的吗?」 「是。」 「唔,苦得很。」 待我回神,上仙已乘着清风消失无踪。 上仙的诚实,着实让我郁卒许久,原本以为他不会再来了。没想到几日之後,他又出现在黑暗之中,又是默默喝完一杯酒,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楔子二 某一夜,我卧於甑桶之上正呼呼大睡,给突如其来的存在感惊醒,猛睁眼发现在广寒宫脉脉辉光沐照下,一俊美男仙赫然立於眼前,但见他身体微微前倾,眼光灼灼,似有千言万语。 竟是那位喝酒的上仙。 先前在黑暗里只听上仙其声,又见其身形高挑纤瘦,隐隐便觉得是位好看的男子,只万万没料到正面会是这麽好看,骤然间还离得这般近,一时便有些控制不住胸腔内那颗心,扑通扑通撞大钟似的撒欢。 再联想上仙这阵子的奇怪举动,一时鬼迷心窍,竟觉得上仙他似乎对我有那麽点意思。 只要想起当时我竟产生了那样的绮念,我便想一头撞死在山洞前。 事因今日看到的祗莲帝君,赫然便是那位时常过来喝酒、认识了将近大半年的上仙! 而我也真真丢人,面对仙驾上高高在上、清冷如月霜的祗莲帝君,竟神经搭错线地想上前理论,还理论那麽不靠谱的问题。 我完全不明白当时是怎麽想的,竟然觉得阿寒被遗弃,应该由一族之王的祗莲帝君负起责任,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神兵们挥舞手势强行拖我出去的时候,我看到御座上的祗莲帝君往我方向望了一眼,那一眼的冷意,像一桶冰水,生生将我浇个透心凉。 究竟我那晚是病了还是眼瞎了,竟从祗莲帝君冷漠的脸上看出脉脉含情来,还为此很是窃喜一番。会错意便罢了,还错得如此离谱! 我悔不当初,羞愧欲死啊! 待师兄过来瞧我,我已在自己那间小竹屋里没日没夜地睡了三天。 师兄说:「你倒真睡得下,如今连那蟠桃园内的树蛾子都知一重天出了个女流氓,这件丑事便且放一旁,我只问你,你是看中了祗莲帝君哪点?」师兄竟说得一脸沉痛。 我开始抹泪,因睡过头了,眼泪有些止不住,柔肠百结状对师兄说:「师兄莫再说了,如今我一脑门官司,又悔又恨,难以自处,就连这小东西,亦三日不曾理会我了。」我一指地上的小狐狸。 「师兄倒是很想搭理你,只是来了两次,有人总睡得像猪一般。」师兄一脸抽搐,看起来很有暴打我的冲动,最後只狠狠叹息了一声,「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品阶低下的仙,冲撞了祗莲帝君,打几棒子便能揭过吗?唉,何时才能改改你这散漫性子?」 师兄这最後一句,成功唤起我的忧患意识,等他走了,我便陷入无比苦闷之中。 待到半夜,鬼使神差又来到往日与祗莲帝君见面之处,心想,祗莲帝君啊祗莲帝君,我虽做事鲁莽,可你白白喝了我半年的酒,见面竟连一句话也不待我说完,便遣人撵了我,毫无情面可言,忒不仗义。罢了,我碧止也不是什麽小气之人,今後还如从前待你便是;你,应当不忍心再惩罚这般委曲求全的我了吧? 可祗莲帝君没来,我吹了半夜的风。 隔夜,明明告诫自己不可再去了,可不知为何,到了那个时间那个点,又管不住自己的脚。只是去之前变成了赌咒发誓:哼,他若敢再出现,我定然不假辞色相对,好让他明白,一重天的碧止虽混得不好,可心气高得很! 结果,我又灰扑扑吹了一晚的风。 第三日,师兄过来,没了往日从容的样子,一见面就问我:「你究竟怎生得罪了祗莲帝君,竟惹得他这般恨你,把状直告到天帝案前,一定要把你罢下凡间。」 「啊!」我真的就地惊住了。 「天帝可准了?」 「唉,准了,想必旨意很快便下来。我央了天枢星君到天帝面前求情也无用,便先溜了过来瞧你,提前说与你知晓。」 天帝啊天帝,你老人家忒不英明了! 这一回我倒是哭了个踏踏实实,扯着师兄的袖子满心惶恐地问道:「师兄,那,天帝他老人家有没有说我何时才能回来?」 师兄摇头,伸手拭了拭我的泪水,突然把我抱住,沉声说:「师妹,最不济重新修炼便是,师兄一定会帮你。」 我泣不成声,「问题是那刻苦清修,背诵术咒法则的日子,我是一日也不想再过了啊!」 祗莲帝君啊,小仙不过不小心冲撞了你一下,你有必要这麽赶尽杀绝、睚眦必报吗? 今儿我这冤比天高、比海深,血泪一腔。 师兄走後不久,便有一位司刑法的星君领着天兵来到竹舍,宣读天帝的御令,果真是要将我罢下凡间。末了还问我可服,此时我已深深陷入一种叫自认倒楣的消极情绪之中,不可自拔,焉有不服之理? 只是猛一回头,看到小狐狸蹲在门框一旁,木木愣愣地望着我。 我瞬间像给当头打了一棒,心房紧缩。猛抱起小东西一通乱揉,说:「我已央了酒酿仙子与师兄二位好好照看你,你莫乱跑,姊姊总会回来。」 司刑星君便押了我,竟是朝那西方崑仑天宫而去。 历来罢下凡间的神仙,皆是往那南天门推下。仙界通往凡间的路只此一条,没听过还能从崑仑天宫过去的。我一头雾水,想问一问,可那星君却酷得很,不理不睬。 腾云驾雾之间即到崑仑之墟,崑仑天宫在紫霞明灭之间殿宇漠漠、宝相庄严。一名垂眉老君走了过来,朝我打拱道:「仙姑往这边请。」我被这位看来品阶不低的仙使弄得糊涂,这这这,他朝我行礼作甚? 垂眉老君将我们带至一处仙障栩栩的大殿,我猛地一抬头,看着殿门中央书写着「天机镜」三字,我隐隐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对劲,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正自怔愣,面前突地白光大起。 我下意识遮住了双眼,余光看到自己的身体迅速地消失在那束强光之中。 我便这样下到凡间。 奇的是,除了一身蹩脚的法力被封印了之外,我对那段仙界的记忆没有消失。 这一时期,凡间隐匿在红尘深处、被那凡夫俗子称之为仙人之乡的几处高山重镇,求仙问道者众多,时时有奇人出现,渐渐自成派系。 又有那邪魔歪道,蠢蠢欲动。 我附身在一名十六岁少女身上,睁开眼迎来的第一件事,便泪流满面地发现,自己倒在那荒郊野外挺着个大肚子,竟是名孕妇。 也不知怀的是哪家男人的孩子。 罢了,有幸能在本仙姑之凡体上落胎的,算这娃儿一段造化。 待生下那孩子,稳婆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问我,要取个什麽名字ㄝ我脑门灵光一闪,那,便叫阿寒吧。 然後,自那之後又是好几年。 某一天,我又遇到了祗莲帝君,可那时他显然不认识我。 第一章 【第一章】 人界,四年後。 云海仙山之中。 这座山,可真够高的。 本仙姑得把脖子仰得酸了,才勉强看得那崴嵬尽处,雾罩金顶,气吞弯穹。又有那十分灵气,滋滋地窜,果真是修仙问道的洞天福地。 传说中这座山叫嵯峨山。 应了好山好水有神仙出没那句话,千万年前有位老神仙一游至此,一眼相中,选了最好的一处山头屯了下来,开坛收弟子,创立了神宵派。 老神仙的弟子,在世人口中,自然也都是神仙。 於是,千万年後的今天,山上住着很多神仙。神仙们皆能御剑飞行,天气好的晴天,若有那黑压压的一群大鸟飞过,保不准便是神仙们踩着剑在飞。 神仙们有意避世,深藏不露。久而久之,连山都沾了神仙的脾气,於那巍巍群山之中渐隐渐深,凡人不得窥见。 然而毕竟我不是凡人,这山再深,也挡不住我一身仙气,可为什麽山这般高! 往石梯拾级而上,彷佛能攀爬到天上,待到了半山腰,纵是神仙也三步一喘,仙汗淋漓。 因前些时间恐吓我儿,要将他抱到深山老林教那老野狼叼去做儿子,孰料小东西听罢竟是不屑一顾,甚伤我心。 大概是近几年本仙姑做人做得不怎麽成功,在我儿面前毫无威信可言。 只是过了些日子,见我频频有上山的动作,小东西方始有些慌了神,不经意便露出些警惕神色来,只想到害怕处,小爪子便紧紧抓住我的衣襟不松手,颇为依恋,一改平时冷冰冰的样子,这才勉强让我享受了些许天伦之乐。 约莫是报应,小东西现下趴在我後背上,手臂快把我脖子勒断了,怎麽劝都不松手。 正懊恼间,自那半山处蜿蜒石阶「咚咚咚」跑下个十几岁大的光头孩子,一头紮进一丛光秃秃的树冠下,双手托腮,半天不动。 小光头的脸说不出的怪,待近些才看清他竟长了两条白眉毛!再顺着他的眼光一看,好家伙!你道什麽让他这麽投入,敢情是树枝上长了一串红色果子,鲜艳诱人,只把小光头望得口水流一地,眼神那叫一个如狼似虎。 半炷香後,本仙姑以身上半包椒盐炒豆子,成功地与小光头交起朋友。 我此番上山,自然是拜师学艺来了,因有半包炒豆子的情谊,小光头推心置腹对我说:「这位小弟弟要求艺,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姊姊你的话……恐有些困难。」 他塞了一嘴豆子,盐花子沾了一腮帮,咕哝说:「我们神宵派收女弟子很严格的,掌门师尊闭关不管事,现在当家的是四位师兄和一个师姊。你若要入门,须得五人同意。可是……」 小光头用他十三岁的脸叹了个八十岁的气,「单是五师姊这一关就过不了,五师姊不喜欢女人,特别是像姊姊这麽漂亮的女人……」小光头面上带红,羞答答道,「姊姊生得可真好看。」 我凡间肉身这副模样,顶多算得上清秀,与在天界时的样子相去甚远。 对着这一脸菜色,平时我连镜子也懒得照,难为这小子睁眼说瞎话还表演得忒真实。 「更何况,大师兄与二师兄不合,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大师兄心眼小,因为二师兄仙术修得比他好,便处处针对二师兄点头的事,大师兄必定是反对的。姊姊瞧着真是合我眼缘,可惜时间来得不对。二师兄外出没有回来,不然我倒可以到二师兄跟前替你说说好话。」小光头挺了挺胸脯,「我是二师兄的侍剑童子。」 呃,所谓的侍剑童子,是帮他「二师兄」擦剑的? 临走前看小光头兀自对那串果子流口水,我好心提醒了一句:「这物事生得奇特,恐是什麽邪物,你还是忍着别吃的好。」 小光头惊异,「二师兄也是这麽说的,你是怎麽看出来的?」 既知是邪物,还那副馋相,我这是多此一举了。 过了半山,石梯往上之势平缓了些,中间经过三岔合流的净莲池,再往上是洗剑阁,从洗剑阁穿过长长的索桥,对岸雾霭重重,正中矗着一个天门,正是小光头所指点之处,神宵派重地,嵯峨金顶。 正是清和好时节,当空片片飞云点缀,衬得四下空明寂寂,常听这山中岁月比俗世间来得长些,连那流水亦是幽幽。 我牵了儿子的小手缓缓前行,心下忍不住疑窦丛生。 莫不是小光头诓我,四处竟没一个人影。 蓦地感觉阿寒使劲推我,因本仙姑自认还嫩得很,死活不让他叫娘,他只好叫我:「阿姊,避开!」 与此同时,半空一道悲愤欲绝的声音响雷般炸起,「坛妖!快还我五师兄来!」 一把明晃晃的剑指向阿寒後背不足半寸处,本仙姑顾不得文雅,抱着儿子就地连打两个滚,方避开锋芒,惊出一额冷汗。 半空跃下七八条人影,一色青色长袍,长剑带穗。 「哪里走!」剑网又当头罩下。 我此时法术尽失,只好护了儿子伏在地上做投降状。七八把剑齐齐架在我肩颈上,剑气凛冽,再偏一分,岂不削了本仙姑的肉去!我万分紧张道:「诸位壮士,剑下留情啊!我们不是什麽坛妖!」 「咦,师兄,不是方才那抱罎子的妖怪!」一个说。 剑略移开了些,七八人狐疑满面,看情形是辈分不高的弟子,我趁势起身解释,前些日子遇到一位道长,便是这位高人指引,我们姊弟俩才寻到此处。 我又递过道长留下的引荐信,众人七嘴八舌询问那道长模样,面色倒是缓了下去。未几时听当中一个唤道:「四师兄来了!」 一角扎眼的白衣自天门後一个须弥座一跃而下。 不知为何,眼熟得让本仙姑眼皮直跳。 左跳灾厄! 我只瞄了一片衣角,当机立断摁着儿子的头连同自己的,以生平最羞涩的姿态深深地埋下去,上方传来「咯咯」笑声,白衣男人笑得别提多风流含情。 「你,把头抬起来。」 本仙姑扭扭捏捏半天,心想这下完了。 真是冤家路窄。 事情缘由得从山下讲起。 因我有个嗜好,这是未飞升前积下的习惯了,每到一处,喜好将各处的玩意儿,无论是吃穿用的或是其他,只要看上眼的便将其买下,日子久了,竟玩出些挑东西的心得。 此次受贬至凡间,生活无以为继,想起以前的玩耍,心血忽来,便当了身上一些值钱的物品,做起女人家的小买卖。 没多久生意竟做得红火。 人间的那点富贵於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因此目前虽勉强算是个富人,但逢修桥造路等积德之事,钱银出得起的从不含糊,行事却是低调惯了,每日荆钗布裙过日子。 那日正是我第三家胭脂铺子开店的喜日。 我照旧是一身朴素,路人甲状随那挑胭脂的女人进了铺,听她们唧唧喳喳论那脂粉成色。 突听外面一阵喧闹之声。 几个娇酥软糯的声音做那打情骂俏情状,一个说:「就随他去!倒要看他能否挑出适合各位姐姊妹妹的来!」 一阵嘻嘻哈哈,半晌,帘子撩开,进来一个花里胡哨的男人。 说男人花哨,绝对没半点冤枉他。 他一身镶银边的白衣,腰饰金带,头顶珠冠,冠上缀着两支虎斑玳瑁凤蝶,还插了根大红的翎羽,也说不清是什麽鸟的毛,甚扎眼。 这人一进来,眼波流转往铺里头扫了一圈,颇有那风流情态,引得姑娘们羞红了脸,眼光都不往胭脂那儿瞧了。 一时店中静了下来,耳听他打着手中摺扇,嫌一遍店里头的脂粉,浅红有些淡了,桃红又有些俗了,又与我雇来的掌柜,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诸如某姊姊的脸色偏暗了些,要用什麽颜色提亮;某妹妹脸盘瞧着大了些,要怎麽涂抹加以遮掩。二人言笑晏晏,颇为欢愉。 我捏着胭脂盒子略走了个神,手里头的东西便给夺了去,一张脸距我面门不足一寸,虎斑玳瑁凤蝶蝶翼在轻轻颤动,红翎毛从眼前晃起一片彤云。 真是不能再扎眼了。 「姑娘,你肤色白,挑着这个朱红色的,不适合。须挑这种浅点的……这个不错。」 他又肆无忌惮地朝我上看下看,一边叹息不已,频频摇头,「姑娘这模样原本还生得不错,奈何这装容忒随意,你这头巾,唉,也只有那四五十岁的老妈妈才戴得!」 我还未发作,我家儿子此时已两眼带煞从後面推了他一把。 男子诧异回头,大概是想问我儿摸他屁股作甚,但又见阿寒挨在我身畔,小脸上一片面无表情,寒静静望定了他,一时也哑然。 估计一会儿後,这男子也觉出跟个小孩叫板的幼稚来,颇大度地笑了一笑。瞧着看呆的众人,用眼神勾勾这个,调戏那个,风流得不行。我那没出息的掌柜点头哈腰地陪衬一旁,面色出奇地难看。 本仙姑则站在後头,只忍得差点内伤。 那天有幸站在後头的人,一个个见识到眼前衣饰华美、风度翩翩的白衣男人,屁股蛋左右正中间,印着俩鲜红的小手印,随着他走路一颠一颠的,风情万种。 那自是阿寒抹了胭脂印上去的。 我若知道此事会导致今日的拜师失败,无论如何当日也不会从後门偷偷溜走。 事因今天这个师,我还真非拜不可。 第二章 确切来说,拜师这个念头,是五天之前才兴起的。 那晚天上无月,厨子做了顿合嘴的夜宵,本仙姑不免便吃多了些。饭後为了消食,便携了儿子的手,四下走走。 我得承认错误,明知道自己儿子长得俊,就不该在那乌漆抹黑的夜晚,往那乌漆抹黑的外边走。 只在河畔走了七八步,四下蛙鸣,扑面而来一阵凉飕飕的阴风,刮得寒毛四起。有抹刺眼的红衣一晃而过,接着响起小女孩「咯咯」的笑声。 我猛一低头,险些吓得心跳停止。 一个紮着辫子,穿着红衣红裙的小女娃凭空出现在阿寒面前不出三步的地方,手中捏着一串冰糖葫芦,也不知道捏了多久,糖霜融化,红色糖浆一点点往下滴;小女孩脂粉厚重的脸上挂着阴森森的怪笑,黑洞洞的眼死盯着阿寒,道:「哥哥,吃一个冰糖葫芦。」 阿寒神色木然,眼睛连抬一下都没有,伸腿,连人带冰糖葫芦,一脚踹开。 一脚之下,阴风大起,四面八方都是小女娃「哇啦哇啦」的哭声,「小哥哥,为什麽不吃女罗的冰糖葫芦?为什麽踢女罗?好疼……」 我仙根仍在,一眼看出这女罗不是什麽好东西,情急之下,摸出随身自道观求来的灵符丢去,抱了儿子便往回跑。 这妖物厉害,灵符还未触及她的身体,已化为灰烬。 红衣女娃一口黑气便吹开,伸长了手,固执地来抓阿寒。 「小哥哥……女罗喜欢你,跟我走吧……」 我松开儿子,嘱他快跑,双臂一拦,用身体牢牢箍住女娃,哪知这妖物气力奇大,没几下我便不支阿寒跑开了几步,却是往路边去,找了根手臂粗的短棍子赶回来往女娃身上砸。 砸得女娃眼泪鼻涕一块流了下来,眼见要变得面目狰狞了。 本仙姑至今仍忘不了当时微妙的心情。 说这女罗吧,虽然是个妖物,但身躯是个二三岁小女娃,脸蛋长得甚娇美,妆虽化得厚了点,身上衣衫虽艳了点,不过一张小嘴「哥哥、哥哥」地叫,究竟有几分引人娇怜的味道,可我儿这几棒子砸得和方才那一脚踹得,眼睛连眨都不眨,忒狠。 本仙姑含辛茹苦三年,为何养出个一点也不像自己的儿子呢? 我本来就摁不住女罗,这下子她给砸得越发疯狂了,更加摁不住,正在暗暗叫苦的当儿,面前「砰」地闪过一阵金光。 女罗尖叫了一声,身体蓦地消失了。 我心有余悸地抱住儿子,一名道长从暗处走了出来。 这道长,便是指引我们来嵯峨山的那个。 道长说:「好险,近来这女妖物四处寻那俊俏小朋友,只消答应她吃一颗冰糖葫芦,必死无疑,贫道已跟踪她多日。方才那女妖已给贫道用须提印打中,可惜贫道道法低微,这须提印只能勉强镇她九日,九日後……唉……」 我给唬得不轻,问道长究竟会如何。道长道:「你家这小朋友倒颇具胆识,这是第一个不吃女妖的糖嘴儿还踹她一脚的,恐怕已经在女妖心底留下深深执念,估计九日後女妖脱了禁锢,便将继续纠缠,不死不休了!」 须提印第一次是趁女妖不察,便打中了,下一回,也没这麽便宜了。 道长抚须长叹,我亦明白得很,马上将荷包里的银子拿出,连同身上值钱的玩意儿刮了下来,双手捧到道长面前,特虔诚地说,信女发愿为祖师修观贴金身,恳求道长收下吧。 道长总算有了点笑容,表明,此事也并非全无转机。 女妖物厉害,也只有当今的正道大宗,方能庇护。 道长如此这般同我讲了嵯峨山与神宵派,还煞有介事给我写了一封引荐信。 此次受贬,虽不明白背後天机为何,但因仙根仍在,我便坚信了这仅是一时的惩罚,终究是会回天界的。这麽一想,便也安心在凡间阅历了。 而修仙这门功课,也早被我抛却脑後。 本仙姑过惯了吃喝玩乐的日子,实在不想再去吃那苦。 偏偏又舍不得与我这便宜儿子分离,两相权衡,便一起拜师来了。 可是天不随人愿,千算万算,没算到好死不死,一来便撞上冤家! 这位一身风骚的四师兄轻慢地拈着道长的引荐信,手微松信便随风飘了,本仙姑眨巴着眼,看他笑着露出一口阴森森的白牙,「对不住得很,本门近期并无收徒安排。」 我不死心,「这位师兄,其实那日……」 四师兄两眼斜睨,「这位大姊,区区与你很熟吗?」 好吧,那日之事,的确让这人好生丢了一回脸,我也是暗自悔恨,悔不该事发後背地里笑得那般欢畅。只是,天可鉴,其中瓜葛也完全怨不了我母子二人,谁叫这男人自命风流,对我无礼在先?亏得本仙姑如今落魄,才不与你一般见识! 你摆出这副苦大仇深、睚眦必报模样,委实没半点风度! 我郁卒地长叹了口气。 现下金乌西坠,冷风灌面,我只觉得几日里霉事尽凑在一处,不由颓然。 今天已是第六日,神宵派将我俩扫地出门,如今这件为难事,且找谁解决去? 「怎麽办?」我问我儿子。 阿寒坐在一旁,面上看来也是一脑门官司,只气闷道:「你若把我一个人丢在此处,我宁愿给那女妖害死去。」 我捏着我儿子可爱的小脸蛋,思绪又跑去十万八千里,一片痴迷,「好俊啊,连女妖都把持不住,竟是我生的!」 太阳落山之前,神宵派众弟子出声赶人,口气竟急得很,「四师兄既已回绝,此事便无回转可能!是非之地,奉劝速速离开!」 我说:「诸位师兄,请问这降妖伏魔可是修道之人的责任?」 弟子们喝斥,「这是自然!」 自然便好。 本仙姑满腔心事登时拨云见日。 那妖物若来,我便抱了儿子往里面冲,这班正气凛然的孩子们总不好见死不救吧?只盼届时他们别不太中用便好! 唉,本仙姑活了数不清的年头,这泼皮无赖之事,还是头一回做的,情势所迫,情势所迫! 待那众弟子隐匿个乾净,天时暗了,这山分外冷清了些,风吹枝叶簌簌,无不萧瑟之意。本仙姑心底有些发虚,忍不住挨紧了儿子,问道:「今日看这嵯峨山也并非那般平静,怕不怕?」 我儿还在与我别扭,小皇帝似的坐在小石墩上,只抚了抚肚子,示意他饿了。 我不顾他一脸抗拒,左右各狠狠亲了一口。随後捡了些枯枝,生火略烤了些带的乾粮,一边想,我儿细皮嫩肉,若有那妖怪来,看着也是他可口些。 事实证明,这想法大错特错。 正烤到一半,黑暗里传来「咚咚、咚咚」的怪响。 本仙姑寒毛直竖,护紧了儿子,朝那空旷问:「什麽人?」 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手臂上抱了件物事,「咚咚」地敲。 「好香!好香!」 莫不是给食物香味引来的? 我登时松了口气。 倘若对这人间烟火之物感兴趣,倒应该不是什麽极坏的东西。 我将手里烤的食物一扬,「老伯如果不嫌弃,请坐过来一同吃吧,你手里抱的是什麽物事?」 老汉一颠一颠拍着怀里的罎子,望着我双眼放光。 「好香!好香!」 一点粗粮馒头,竟把这老汉馋成这样,我给瞧得鸡皮疙瘩直冒,偏又说不出哪里怪。 「阿姊。」阿寒叫了一声,一愣间我身体已给他拽着往後移。 「坛妖!」他喊。 老汉那腻味的声音一瞬近在咫尺,「好香,好久没闻到这般纯净的仙味了!」 敢情本仙姑才是让这老汉流口水的食物! 这段时间,我给锻练得极好,一反应过来眼前的是妖,下意识便将儿子往後扫,耳边响起老汉「呵呵」的怪笑,似乎还能闻到他口里恶心的腥味儿! 一个罎子在我面前无限扩开,黑洞洞的坛口对准了我。 神宵派那班弟子姗姗来迟,我只来得及对他们叫了句「救我儿子」,身体已被吸了进去。 与被天机镜吸进的那次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这一次很快着陆,似乎是掉到了那罎子底部。 「轰隆!」 乌云密布地笼罩着上空,竟激起响雷,一个电掣险险击在我身後不远之处。 一击後,那片乌云翻涌舒卷,但久久没有其他动静。 我似乎是躺在冰川上,触骨冰凉,滴答滴答的水声一直持续着。 胸口有一个东西在发光,待我睁开眼睛,会发光如同珠子一般的物事却极快地隐了去。 除了跌得有些头重脚轻,身上竟是没半点伤。 上空投来清淩淩的流光,所触之处竟真的是成片的冰山,只是冰体乌黑,末端消融,滴着浊黑的冰水。 一错脚,便踢到一个骷髅头,「咕咚咕咚」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然後,我听到一个呻吟声。 说真的,本仙姑发自内心,有些害怕。 「谁在那里?」我扶住颤悠悠的心肝问。 隔了好半晌,才有一个粗嘎吃力的声音响起,「你也是给那坛妖吸到这里的吗?在下温玉渲,不是什麽坏人。」 我很给面子地移近了几步,这才看清了隐在阴影里盘膝而坐的男人,一身眼熟的青衣,手里抓了柄剑,我心里一动,「莫不是神宵派的五师兄?」 这一猜倒真给我猜了个正着。 第三章 「你怎麽知道?」男人颤抖着似乎想起身,却跌在地上,又是一迭声痛苦呻吟,「火,好热……」 叫得本仙姑一头雾水。 这四周冰川,凉快得紧了,这火这热从何而来哪? 我说:「你的师兄弟都在找你,我也是无意间撞到,你怎麽样了?」 「这坛皿正是坛妖原身,吸食修行较高之人在坛内炼化,我已进来好几个时辰,恐是不行了。」 我也觉得,这位温玉渲五师兄恐要挂了。 便是站得远远的,都感觉似乎有一团火在这位五师兄体内烤,将他一对眸子烧得赤红,使得男人斯文俊秀的脸,如今看来有些狰狞恐怖。 也不知他还存几分理智。 我道:「你把手里的剑扔了,我过去瞧瞧你,实不瞒你,你觉得热,我却觉得甚凉快,这罎子实在古怪得很。」 男人垂着头,竟听话地将剑放在了一旁。 待我摸上男人的脸颊,这位五师兄竟像被烫到一般,火速往後边一躲,嘶声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好嘛,世风日下,我竟成了冒犯非礼的那个了,真应了好心遭雷劈那句老话,本仙姑这都气笑了。 我细声道:「师兄莫要害怕,不摸便不摸。」 男人愣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烧的,一张脸红个通透,结结巴巴道:「我……我……」 我问:「师兄知道这罎子出口吗?」也不知道我那儿子现在如何了? 男人摇头。 这罎子想必是件久了成妖的古物,内有乾坤。但只要入得来,定然也应出得去。 四周尽是冰,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多难受,胸口暖烘烘的一团热气,也浑不似方才自那男人身上摸到的可怕炙热,想是仙有仙根,不是这麽个道行低浅的妖坛便损伤得了的。 没多久我便乐观不起来。 因为我转了个圈,又回到原地。早先还能盘腿打坐的男人,此时已半晕厥倒在地上。 我沾了点水,浇到他脸上,男人一边呻吟,一边半睁开了眼。 「感觉如何?」 男人烧得神志不清了,竟主动贴向我的手,「舒服……」 唉,总不好见死不救罢。 本仙姑叹气,动手扒他衣服。 【第二章】 本仙姑日日给儿子擦澡沐浴,男人的裸体不是没见过。 只不过,这成年男子的身体与男娃的忒不同了点…… 只脱了件罩衫,我便有些下不了手,这男人,瞧着白净斯文的,触手之处身体却硬得像块铁。有了这个认知,对衣料下那副身体便犹豫了起来,阿弥陀佛!我对自己说救人要紧! 我将那外袍浸得湿淋淋的尽量往男人身上浇,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复又睁开双眼。 「四周一片火海,你这水从哪里来的?」 我瞧他唇焦目赤,神智昏瞀,生生给折磨成根烧火棍子,只又问他如何了。 他复又喃道:「烧焦了。」 「那便烧着吧。」 我觉得,这烧焦其实焦得甚好。 本仙姑实在怕他烧醒了,发现浑身上下给我摸了个通透後,要死觅活的模样。 其实,本仙姑已尽量不摸了,但若说出来,恐怕这人不信,反而衬得本仙姑有些猥琐。须知这凡世,不是哪个都能如本仙姑一般,由里到外落落大方的。 趁着他精神好些的时候,我又问他出口的事,温玉渲说:「这罎子里的妖障极有可能是某个上古阵法,需有天眼的神通,才能勘破,以我的能力,便是未受伤之前,也是束手无策。」 我自飞升後在天界苦苦修炼这许多年,依然无法开启天眼。现下听到这个词,如同听到什麽虚幻缥缈之物。 「这麽说,我们是没法出去了?」 温玉渲苦笑道:「也不是,假如大师兄、二师兄能回来……」 我颓丧道:「难不成你的大师兄、二师兄开了天眼?」 温玉渲竟点头,「正是。」 我呆了很长时间不知说什麽,让我郁结的是这男人,竟一副不似在吹牛的样子。 静了好久,温玉渲会时不时将头往我这里扭过来一下,神情古怪。 之後我还是不死心,又四处转了一圈。这一次观察得比上次还要认真,可结果还是一样,上空乌云罩顶,应是坛口的位置严丝合缝,一点破绽都没有。 我抱膝而坐,长吁短叹,猛然间如有感应,一抬头,上空森云雾罩之处,有一人持灯缓缓而行。 那人纤瘦高挑,面貌俊美,隔得这麽远,我竟能真真切切地看到,他握灯的手,修长优雅,穿了件白袍,一绺黑发垂到胸前,当真云衣冉冉,青丝如绢。 乍一看到这个身影,我那冷冰冰的体内,热血逆流,喉口发紧。 都说美人如蠍,这男色之祸,同一个道理。 从他身上吃的大亏,还令我至今胸闷着。 在此之前,本仙姑确实未曾想过这位上仙了。 可看到这个身影後又发现,我还认认真真把上仙他老人家惦记着。 我腾地站起,那身影瞬息间就不见了,再揉揉眼睛,哪有什麽上仙,分别只是一簇皎白幽亮的火苗,在黑雾间穿行。 这是上等修行者才有的内家真火。 我心内怦怦发跳,还未出声,半空传来冷冰冰的话语:「把那边的人扶了,跟我出来。」 本仙姑好恨,这辈子就这麽个大毛病,似我这般由里到外通透的人,只要站到那位上仙面前,便成了由里到外的愣头青。 总之我听完半晌没动,最後结结巴巴地问:「帝君?祗莲帝君?」 声音默了一会儿,才狐疑地问:「你是谁?」 你是谁,你是谁,你让我怎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就是几日前那个给你贬下凡的倒楣鬼!你这小肚鸡肠、没半丝人情味儿的男人,还欠着我半年的酒呢! 我小心翼翼地说:「上仙,不记得我了?」 「你是谁?」疑惑更甚。 我傻了半晌才记起,如今自己形貌已经变了,顿时不知是失落还是解脱。 只不过,祗莲帝君他怎麽也来到人间了? 我还在纠结对帝君是要溜须拍马的好,还是将那口怨气讨回的好,上面又响起他罩着寒霜,十分威仪的声音,「你去是不去?」 我讪讪道:「去。」 奄奄一息的温玉渲此时正吃力地半撑着上身,四处张望,看到我,明显松了口气。 「姑娘跟我走吧,我二师兄来了,咱们出得去了。」他先我一步有气无力地说。 我脑中片刻混乱,愕然道:「二师兄?」 他微点了下头,虚弱间竟还保持着温雅有礼道:「劳烦姑娘扶我一下。」 我主动将他那脏衣服给他披了,才动手扶他,温玉渲声如蚊哼道:「多谢姑娘。」 我则欲哭无泪,暗恨此刻与他勾肩搭背的模样教上头那位瞧了去,也不知道会如何看轻本仙姑。 一柄金色长剑倏地来到面前。 「把师弟扶稳了,上来。」 「这坛底有魑魅之术,能使人心生幻象,御剑之时,只管闭了眼睛,不管後面有什麽声音,切莫回头应答。」 温玉渲握了握我的手,「姑娘不必害怕,我修为高你一些,定会照看於你。」 我点头,心想:你这愁人的孩子,命去了大半条,还好逞英雄气慨。 「站稳了。」上头响起淡淡的声音。 长剑载着我们,倏忽飞向浓云。 我在凡间这几年,起坐行卧,事事赖仗两腿,对这飞行之术,渴望已久,因此身体腾空之时,我激动得如何也闭不上眼睛。 很快旁边有了动静,我感觉温玉渲身体一僵,似乎听到什麽,未几时睁开了眼睛,渐渐面上露出迷惑之色。 我凝神听了听,却什麽也听不到。 在他嘴唇翕动之前,我眼明手快,伸手捂住他的嘴巴。 温玉渲「呜呜」扑腾了两下,力气竟不小,所以我只得微侧了身去制止他,眼光随之掠过後方,一瞥之下,不由傻住了。 长剑的柄上,恣意潇洒地站着一位白衣仙人。 男仙笑得眉眼俱罩上华丽媚意,眼波灼灼,妥贴销魂。 「阿碧,我就在你後面,你且要去哪里?快快过来陪我喝酒!」 竟是祗莲帝君! 我拚命告诉自己这是幻觉,冷冰冰的祗莲帝君能笑成这样,那真是天要塌了,可不知为何,心湖像有一只小爪在挠,忍不住回头去看。 那个夜晚也似这般,祗莲帝君站在我面前,面色大异平时,似有一腔心事欲说与我知道。 那场幻梦短暂,我还没来得及回神便碎了。 可到今天,我方发现,自己竟是这般留恋。 「阿碧,还犹豫什麽,快来陪我喝酒……」 「阿碧,快过来……」 说起来,祗莲帝君是第一个能忍受我的酒的人。 那些短暂相处,大都是冷冰冰的,高不可攀。 因此,本仙姑在他面前向来提着小心肝颤悠颤悠的,见了面这般怕他,事後回忆却总是飘飘然。 现下,那个冷漠难亲的祗莲帝君,如此这般亲昵地叫着我的名字,情意切切,那滋味真是难言。 便是幻觉,也令人无比陶醉。 我忍不住张嘴笑了,回头凑过去,想听清楚些。 哪知剑柄上的祗莲帝君勾唇一笑,身形一耸,竟渐往後飘去,我一愣,脱口想说别走,後领蓦地一紧。 「你不要命了吗?」 我被迫回头,看到方才往虚无处飘的人,此刻正活生生站着前面,衣服面貌一般无异,只是冷眉冷脸,彷佛本仙姑欠他几万两银子。 第四章 真如一盆冷水泼在我头上。 只是祗莲帝君,你……你那手往哪里放? 「松手!」我结结巴巴,慌忙间抬手便推去,没想到根本没有推动,身体反而因反弹之力往後跌。 「啊!」温玉渲惊叫。 「啊!」我则惨叫。 与此同时,面前光明乍起。 风呼啸而过,长剑载着三人,瞬间冲出坛口。 那天,守在天门下翘首以待的两弟子还没能明白是怎麽回事,便给从天而降的本仙姑狠狠砸晕了。 我做了个梦。 依稀便是在天界某处殿宇,仙障袅袅,一切十分美好。 祗莲帝君坐上首,我坐下座。 我貌似摇身一变成了地位尊贵的上仙,身上披钗戴环,颔首敛眉,唇角似嗔含笑,竟是既端庄又风情,四名仙娥手执牡丹宫灯,静静守在後方。 一切如真似幻,帝君掩在一片云雾缥缈间,风采翩翩,温润如玉。 他还朝着我笑,笑得一团和气,和顺可亲。 眼神略带着丝丝浓情蜜意般,令我暗暗吃惊,帝君他好似变了个人,从未见过他如此风流多情。 我喝茶,帝君也喝茶。 喝完我质问:「听闻帝君上疏天帝,要将我贬下凡间,不知何事竟得罪了帝君?」 帝君他过来牵我的手,姿态熟稔,似已与我好了千千万万年,他温柔含笑说:「天帝派我下凡,我一人前往好不寂寞,因此拉你同去。」 近在咫尺间,帝君那温柔深沉的眼波,让人沉溺。 我的心情很微妙,飘飘然像得了什麽灵芝仙草。我一直以为祗莲帝君他不喜欢我,如今看来竟是大错特错,他分明仰慕我已久。 惊喜之间,不知为何身躯已在南天门外。 「这便下去吧。」祗莲帝君柔声说。 然後松手,还没从帝君那碗威力十足的迷汤中回过味儿,身体骤然间腾空,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半分仙术也施展不出,直直自南天门外跌了下来! 梦里头,我只差点捶胸顿足,好你个阴险帝君,竟连摔我两次! 好吧,我也不是没自知之明,如今我这副模样,要貌没貌,至於那内在美深层次的东西,见那一面两面的,要发觉也甚难,实在入不得高高在上的帝君眼底,可你也不能眼睁睁地瞧我一女在你面前狼狈趴下,伤我自尊哪! 我给跌醒,守在床边的是我那儿子,小脸冷峻的,眼却肿得像两只兔眼,想来这一次是吓着他了。 看他这副模样,奇异地想起仙界与我相伴了三百年的那头小狐狸,小家伙幻化成人形,只怕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吧? 这儿子,真是越看越顺眼。 我无数次告诉自己,现在的这具身体不是我的,生下的儿子只当是半路捡的,况且人仙殊途,再怎麽相亲,阿寒总归要弃我而去,遁入六道轮回,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 这母子缘分只不过是我漫长仙途中一段短暂的经历,万万不能过於投入。 可越是这麽想,越是舍不得。 师兄便曾批评过我,过於执着爱慾怨憎,导致修行上进展极慢,现在这毛病不仅没好,还有越发严重的趋势,想来往後我要出息也难了。 罢了,为长远计,这师还是要拜的,假如造化好,某天这便宜儿子修成正果,便可与我在天界重续这缘分吧? 神宵派门规甚严,弟子分了个三六九等,充分体现了贵贱有等那套法则。 其中,不记名弟子,便住在周边。所谓不记名弟子,便是非正式的弟子,这些多半是附近的居民或被收留的无处可去的孤儿,能学的也是些粗浅功夫,平时多半担任杂役的工作,最终能转为正式弟子的,极少。 住在中庭的就是一般弟子了,这些都是在某长老或某师叔师伯处记了档的正式弟子。修习比较上乘的道法,担任山上巡哨保全工作,那日拿剑齐齐指着我的,便是中庭的弟子。 至於内庭,只有两字,禁地。 我是以客人的身分住在中庭的一排精舍里面。 身上的跌伤并不严重,严重的是给我砸伤的那两名弟子,温玉渲从罎子里头出来後晕了七八天,勉强捡回个人样。 而那时我早好了,愣是在床上装病装到温玉渲病好了来看我为止。 他倒有些义气,听了拜师的事虽无法应承,但一口答应帮忙。 「过几日便是三清祭,到时门中师兄弟都会到齐,我便问问各位师兄的意思。」他歉然道,「若在平时,拜师收徒之事并不是这麽严格,只是这段时间山上妖患四起,师门门禁甚严,姑娘请海涵。」 他当我半个救命恩人,客气得不得了。 自好了些,他每日都来看望,话些家常,从入口的食物到东南西北风,嘘寒问暖,真的尽心尽意,他还送了阿寒一柄小剑,教了阿寒一套拳脚功夫。有几次眼花似乎还看到他有些讨好阿寒的意思,只是我养的这愁人小孩似乎并不怎麽领情。 不知怎麽的,上山时遇到的馋嘴小光头也缠上了阿寒,涎着脸不是给阿寒塞糖嘴儿,便是耍的小玩意儿,奈何阿寒对他不理不睬。 我後来才知道自己晕着的时候,那位风骚四师兄曾过来给我看伤。 风骚四师兄那副阴恻恻的小气嘴脸令我印象深刻,所以我一想起用过他开的伤药便冷汗不止,好在几天过去身上没留个疤,也没突发奇痒什麽的,倒是小光头一脸紧张地问我,是不是得罪了四师兄,四师兄每次一看到他的宝贝小朋友阿寒,便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他每次都挡到阿寒面前。 这小光头每次一嗑唠起来,便如那长江水长又长。 小光头不喜欢大师兄,因为他老是妒忌二师兄的仙术,外加阴阳怪气的。 小光头不喜欢四师兄,因为四师兄风骚嘴贱又小气,眼神不正经,整天招蜂引蝶,有次便招了一帮狐狸精到山上饮酒作乐闹得鸡犬不宁,差点把山掀了。 最不能饶恕的是一次次嘲笑他的光头和白眉毛,在他伤口上撒盐。 他还不无鄙夷地跟我说,四师兄其实最崇拜的是二师兄,山上谁都看出来他穿个衣服,佩个剑什麽的都在模仿二师兄,偏偏他自己不承认,还处处挑衅二师兄。 小光头也不喜欢五师兄和六师姊。五师兄性子软弱,大师兄好,二师兄好,四师兄好,六师妹还是好,连山门外那堆野狗屎都好,一点个性都没有;六师姊则是个凶婆娘,对谁都凶巴巴的,整天缠着大师兄和二师兄,还老是给四师兄和五师兄抛媚眼。 一圈结论下来是,小光头丫除了二师兄,谁都不待见。 我心内对小光头非常赞许,想不到他不过帮帝君擦个剑,便这般敬业,替帝君把身边的人看不顺眼个遍。 我问:「还有一个三师兄呢?」 小光头一愣,脸上露出不开心的神色,说:「是三师姊,不是三师兄。三师姊早死了。」他指向内苑禁地的某个方向,「三师姊的剑塚就埋在那里,山上的雀鸟老是在那里拉屎,我便天天过去捉鸟烤肉吃。」 看来小光头与这位翘辫子的三师姊竟是感情不错。 祗莲帝君一直没有出现。 为什麽帝君会到人间,还成了这帮人的「二师兄」?这疑问在我心里跟生了根似的,因此一有时机便拐弯抹角地问。 小光头就傻乎乎地说:「我从有记忆起就一直跟二师兄在一起啊,我们怎麽来的?『砰』的一声,就过来了呀。」 噢,真瞧不出这馋嘴小光头竟也不是凡人!可惜我没了仙术,看不出小光头的本体是什麽。 温玉渲则一脸神往地说:「我从小就给师傅收留在山上,一直以为师尊只收了我一个徒弟,没想到有一天师尊突然对我说,他在山外收的几个徒弟要回山,师兄师姊回山那日,天边祥云四起,两只火凤凰领着百鸟整整在山上盘旋了九日,我那时就觉得师兄师姊们不是凡人,後来果真听说,大师兄、二师兄竟是已通了天眼的。」 越问越惊心,看来这位我还没见过的「大师兄」也是神仙,可是任我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是天上哪位神仙下的凡。 究竟是什麽事儿这麽大不了,一个祗莲帝君也解决不了,要出动一班神仙? 温玉渲说前段时间他的二师兄受邀到崑仑山捉妖,此次能赶回来也是凑巧了,现下正为三清祭忙得不可开交。你若想为那日二师兄出手援助之事当面道谢,还须过些时日。 不过,他微笑说,二师兄性子向来冷冰冰的,你到时莫要给吓着才好。 唉,我也知道帝君他老人家性情冷淡,殊难亲近,我也吃过大亏来着。可这人没见着面还好,一知道这个我垂涎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活物摆在附近那地方,就如放了一堆蚂蚁在心内爬似的。 我忍耐了许久,终於还是忍耐不住,某夜鬼鬼祟祟往帝君所住的内苑摸去。 不必说,我趴在墙根的时候,就给巡哨的弟子拦下来了,这班弟子也忒现实,早先我赖在床上装病时没少指指戳戳,鄙夷我白吃白喝,後面我当着众弟子的面找了掌内务的一位长老,捧上一叠银票,为改善山上的生活做了大贡献,这班弟子立马跟着少女破涕为笑似的,对我与阿寒态度大变。 我泄气地往回赶,转身时眼尖地发现,远远的,一身白的帝君身边,伴着个一身红得扎眼的女子在他院子里的花丛下,正亲亲密密地月下赏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