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酒.神仙醋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衡清从未如此威风凛凛过,一剑就挑开两只交颈鸳鸯。 妖怪走到我面前,一把抱起我。帝君与衡清同时将眼光投向我。 衡清道:「咦,师妹,怎麽多了一只小母猫?」 妖怪阴笑着在我肚子上狠狠捏了一把,而後一手提起我的後颈,我四爪控制不住一阵乱蹬。 「可爱吗?」 「噢……」衡清含蓄道:「师妹若喜欢小猫、小狗,出去师兄给你抓几只纯种且漂亮的。」 「谢谢师兄。」妖怪眼眯起,竟朝衡清抛了个媚眼。 衡清一傻,古怪神色一晃而过,脸皮竟浮起一抹红晕。本仙姑差点鸡皮疙瘩掉落一地,帝君面上一沉,已然转身走开了去。 那妖怪将我牢牢抓在手里,我们从会阴山的出口离开了冥界。 衡清有意蹭在妖怪周围,两人的嬉笑声响了一路。 说话间衡清把手里抓的玑罡剑塞到妖怪手里,望住她的表情越发地紧张,「师妹,这剑你莫要再丢了,斩妖除魔是你的使命,逃避也没有用,不过你放心,戾魔再可怕,还有大师兄呢。」 妖怪笑咪咪的,眼光闪烁地「哦」了一声。 到了地上方醒悟,地下一日,人间一月。我们离开,已经过了两个多月。 这两个月,司檀俨然已成了会阴山主府的头目。我儿似乎长开了不少,我看他乖巧地向妖怪叫了一声「娘亲」,心里的欣喜登时如那气泡一般,嘶嘶地冒掉了。 妖怪凑近我儿,装腔作势地捏捏他的小脸,我口一张,便咬在妖怪脚背上,他脚一抖,立即将我抖开了去。 帝君抱了阿寒,妖怪贤妻良母似的立在一旁,那边司檀开始纠缠衡清,只有小光头拿了一枝树枝过来逗我,「咦,姊姊怎麽带了一只小花猫?龇牙咧嘴的,好丑!」 掌灯时分,我最担心的事情终於要到来,屋子里只余我儿与妖怪共处一室。 这一晚,是我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夜。 帝君要走时,我咬住他的裤腿,死也不让他离开。 帝君皱眉地望我,一旁的衡清满脸嫌恶,「这猫好生奇怪,模样也不怎麽好看,师妹不如将牠丢了,回头师兄给你寻只乖巧好看的。」 衡清……你这厮好样的,在我心里犹如油煎过的时候,再加一把火。 妖怪一把抓起我,「师妹倒瞧牠挺可爱的。」 衡清左看右看,突然弹出一个淡蓝光罩,瞬间缠到我身上,「这野山猫来路不明,身上一团黑气,妖气冲天,既然师妹喜欢也无法,只是别太近身。」 我奋力挣扎,可是尖牙和爪子却如被缚住一团丝,根本张不开,眼睁睁地看着救星离开。 妖怪拍打着我,笑吟吟地望着我儿。 我的寒儿立在桌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渐渐眉头锁了起来,脸上疑云满布。 他突然问:「你是谁?」 差一点,本仙姑就要泪流满面,这四年,我果然没白疼这儿子!只是,我的傻儿子,怎麽可以将心里的怀疑这麽直接说出来?一只猫能做什麽事,我不知道,我下意识就跳到了儿子面前,一身的毛哆哆嗦嗦地耸开,冲着妖怪发出一声仇视的、长长的、尖锐的「喵呜」声。 有多少恐惧,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妖怪似乎一怔,紧跟着舒眉一笑,「傻儿子,我是你娘啊,嗯,瞧着真是玉雪可爱,我很喜欢你。」说完就飘过去,摸我儿子的头,我差点吓得心跳停止。 儿子疑惑的眼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任妖怪摸了半晌,突然说:「娘亲,我想出去如厕。」 妖怪慈爱地摇摇头,「夜深了,不行。」接着往床上一指,「乖儿子你睡觉去吧,等会儿娘亲来陪你。」 儿子顿了顿,又望了我一眼,甚乖巧地往床上走去了。我瞧他小手小脚攀着爬上了床,直接和衣卧下,连他那套最喜欢的小睡衣也没有换。 妖怪一手拧起我,凑在我耳边小声嘀咕:「是不是很紧张?」 「你这儿子真可爱,我怎麽舍得下手?可是他太敏感了,明儿我得让他变成病孩子。」 我一定是眼冒绿光,朝妖怪又长长叫唤了一声。 妖怪将我丢在柜子里,紧跟着传来门开阖的声音,出去了。 我「喵呜、喵呜」叫,不停地刨着柜门,很快,柜门被打开,儿子的小手伸了过来,吃力地将我抱了出来。 我舔舔他的小手,用力蹭了他一下,而後跑到门边,用力刨着门板。 儿子跟了过来,「你是不是想让我逃跑?」我用力地甩尾巴。 可是,门和窗户全都打不开,显然妖怪走时施了妖法禁锢,我毫无办法,跳上床榻用力刨了刨,示意儿子继续躺上去装睡。 儿子随着我,小脸凑了过来,大眼睛里闪过困惑不安,「你知道我娘亲在哪里?」 我「喵呜」了一声,往他脸上舔了舔,尾巴吧嗒吧嗒地往床上打,半晌,他终於重新往床上睡下,我赞许地舔舔他的小手,接着跳到窗边桌上,放声大叫,希望我的叫声能吸引谁过来。 然而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过一会儿,妖怪又回来了。 他拿起放在案几上的玑罡,脸上现出诡笑,「你猜我听到什麽?」 我缩在角落,警惕地望着他。 「你放心,在你身上的元神没有吸完之前,我不会拿你怎麽样的。」他又一把拧起我的後颈,凑在我耳边说悄悄话:「我听到很有趣的东西哦,想不想听?」 「你两个师兄约定,你把这剑给谁,另外一人就退出,嘻嘻,至於退出什麽呢?」 我一愣,妖怪继续诡笑,「你是不是喜欢穿白衣服的?那我把剑给那个穿绿衣服的好了。」 本仙姑这辈子见过这麽多妖怪,眼前这一个是最没品的,我愤怒地「喵呜」了一声。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妖怪头伸着,继续爆料,,「你们要对付的戾魔,就是我喔。」说着,朝我露出一口白牙。 本仙姑第一次发觉自己这张脸,竟然这麽阴森恐怖。 「别指望你两个师兄会发现,我最厉害的地方,便是我能隐匿身形,千变万化。我既吸食了你的精气,身上的元神便与你无异,你两个师兄不会发现的。」 话音一落,门外传来叩门声。 我缩在原地发抖,看到那戾魔过去开门,门口站着帝君,我心里希望的小火苗忽地又燃烧起来。 帝君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我远远就闻到桂花汤圆的味儿。 「师妹,往时寒儿临睡前总要吃些宵夜,你今天怎麽忘记了?」 戾魔「哎」了声,恍然拍拍自己的头,「今天看到寒儿太兴奋,竟忘了。」 我瞧他演得如此逼真,也有些呆了,因为有吃宵夜习惯的人,是我不是寒儿,再说了,我儿对桂花汤圆此等又甜又腻的甜食,最是厌恶。 「只是寒儿现在睡下了,师兄先放着,待他醒了再喂他。」我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 帝君迳自走到床边,床上一直装睡的寒儿早一骨碌爬了起来,扯住他爹的袖子,向我招手,「猫咪。」 我正待冲过去,後颈项皮毛一紧,又整个给拎了起来。 帝君将碗搁下,侧身坐到床上,一手搂了儿子,随手理了理他缠在颊边的绒发,而後似是随意抬头,往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眼,语出惊人,「师妹,你在游灯会上答应师兄的双修之事,不知考虑得如何了?」 妖怪面上一红,「二师兄既提起,师妹焉有不从之理?」说完,走到帝君身旁,绞着衣衫带子。 本仙姑太震惊,所以傻住了,这这这这这……无耻! 半晌,才听到帝君的声音淡然道:「今儿个不适合,这几日在冥府也累了,你好些休息吧。」 妖怪面上不满的情绪一晃而过,而後打了个呵欠,也不理会阿寒,揭开被子钻到里面睡了。 我缩在角落里,细声「喵呜」了一声,帝君望了过来,本仙姑再叫了一声,也凝眸回视。 其实,帝君与我只隔了一桌一凳,我却感觉如隔了那万水千山,还有什麽可以造孽得过这对面人的不相识?本仙姑腹内一肚子酸水翻江倒海,自觉十分苦情。 正在我伤情之际,帝君突然伸出一只手,轻轻勾动了一下小指。我一怔,然後激动地抬起一只前爪,挥了挥爪子。 灵犀一线并无实物,应心而生。我竟然忘了,帝君还牵了条金线儿在我猫爪上呢,如此重要的一点居然没有好好利用,枉我无头苍蝇似的忙乎了大半天,差些坏了大事,这当真郁闷。 第二章 我拉长声音叫了一声,尾巴一扫,跳至帝君膝上。帝君手一抬,探向我额上灵台。 我感觉帝君的神识通过手掌传递了过来,可是那股清和白气根本没有办法消除裹在我周围的那团黑气,帝君似是发现了,放下了手,眉头微微蹙起。 我儿那小手沿着我背上顺了顺,小声问:「猫咪会好吗?」 帝君柔声应道:「猫咪不会有事的。」 我激动得眼窝尽是雾气,「喵呜」了一下,蹭蹭这个,顶顶那个。 阿寒脸上神色一松,倦意渐浓,一只手耷拉在我头上不松开,垂头靠在他爹怀里就睡了。 我凑过去舔舔儿子的另一只小手,折腾了这麽久,神经一旦放松,再也抵挡不住睡意,打了个呵欠,不知不觉眼睛黏上也睡去了,这一睡,竟踏踏实实做了个春梦。 兴许是受那妖怪欺负得狠了,受压迫的情绪深入骨髓,本仙姑在梦里头,只觉人人都与我为敌,人人皆不怀好意,要命的是,天下间恰好似只存我一个美人,我便成了那抢手货,一个个都盯上了我,欲行不轨之事,令我既凄苦又彷徨,不仅自怜,还十分苦情。 梦里头,不知前事如何,我竟被掳到某男子的城堡里。 像老鸨的妇人咭咭怪笑,「我们堡主看上你了,乖乖当他第十二房姨太太吧!」 我大惊失色,嘤嘤直哭,不知哭了多久,我看到帝君阴沉着脸坐在临窗之处写着什麽,揉皱的纸团丢得一地。 我抽起床边的长剑便朝他刺去,他没有闪避,可是我却失败了。 他折断了手里握着的笔的末端,用那半截笔杆旋飞过来正好敲麻我半边身体,我以一种尴尬又难受的姿态僵在他面前七八步之外。 他丢了那半截笔,抬头讥诮地笑了一下,俊美的眼眸里闪着掠夺的光芒,那些我熟悉的、不怀好意的眼光。 我打了个寒颤,面上倔强,内心已是瑟瑟发抖,面前这一个,似乎更加不怀好意些,看他阴恻恻的眼光,搞不好会先将人奸污,再宰杀,最後弃屍。 我瞪大着眼睛,告诉自己绝不示弱。 他修长的手指滑过笔架上那一排狼毫。 这个静谧的午後,日光煦煦地晃着,落在叶子缝隙晕成一片穿透人心的金色光芒。岁月似乎变得悠长,直至夕阳余晖散尽,他颀长的身躯笼罩在阴影里,黑发披散,带着丝绸般滑顺的质感。 我看着他一连换了五六支,终於似是满意了,执笔轻轻在砚台里蘸了蘸,瞬间墨香四溢,复低头挥笔,很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动作,中间不曾抬头望我一眼。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过了很久……已濒临崩溃的我诧异地看着他把好不容易画好的图揉搓成一团,掷入白瓷青花笔洗之中,然後,来到我的面前。 「倒是一身好骨气。」 我几乎以为自己赢了,下一刻,他在我後面,抬脚狠狠踹了我小腿一记。长时间僵直的站姿已让我四肢呈现一种麻木的酸痛,这时候别说踹,就是轻轻一碰都能使我的身体崩塌。 我极屈辱地摔下了,刺骨的痛与狼狈,让眼泪瞬间溢满眼眶,可是我倔强地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然後手摸向腰带,一件件脱起他身上的衣衫,当腰带落下,我的脑间已是空白一片。 本仙姑不知为什麽,十分害怕看到面前男子的裸体。 我觉得自己像置於猎人箭下瑟瑟发抖的小动物,下一刻便会面临毫不容情的掠夺。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我不文雅地破口大骂,可是不知为什麽,出口的却是一声声「喵呜」声,我大惊失色,益发窘迫害怕。 他带着讥讽的笑,弯身将我抱起,我眼睁睁看着他将我放置到锦褥之上,重重压了下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鬓发滑下,而那些破碎的、为我所唾弃的求饶的话,终於还是不经大脑便逸出:「求求你,不要这样。」 他翻身,坐到了一旁,眼里氤氲着情慾与不满。 「难道……」他冷冰冰说:「你要反悔?」 我结结巴巴问:「反悔?什麽……什麽反悔?」 他道:「你已答应我双修之事,怎麽回头就反悔,莫不是欲拒还迎?」 「胡说!」我大受侮辱,「何时我允你行双修之事,明明是你白赖上我的!」 我握紧衣衫,凛然不可侵犯,「你再逼我,我便咬舌自尽!」 帝君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我差点忘记了我还住在人家城堡里呢。 他在某个夜晚突然而至,而我竟睡得大好,待醒起发觉床榻间多了个人时,他已然搂着我同床共眠了一夜。 这之後,他每晚都来,只是不碰我。 我试图反抗过,可下场便是给撕下了衣衫,他双眸冰冷地在我身上留下错落青紫的吻痕,只一次,我便不敢,怯弱得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我觉得非常恨他,为什麽会看上我?为什麽不放过我?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 有一日他来到我的房里,把玩着一串玛瑙,半天都没有开口,而我习惯了站於离他最远的地方,直至他唤我过去。 他抓着我的手腕,过了很久一段时间,将那串玛瑙套到我的手腕上,这样做完後,似乎是有些得意,扶着我的脸,迫使我的眼光不得不迎向他。 「我仔细想过了。」他说:「原是你答应我双修在先,虽是口头上,也算是盟约,如今既已掳了你,便不太可能放回去了,不如便跟了我。」 我咬着唇,非常不满愤怒。 他微笑,也不强迫我,只突然对我百般好了起来。 他搬出了我房间,不再每天夜里强迫与我同榻,与此同时,开始送各种各样小玩意儿取悦於我,每日里还亲自端夜宵来与我吃,唔,桂花汤圆。 然而有一日,我终是突破了桎梏,走出了那片阁楼。 我像一只挣脱牢笼的小鸟,带着重生的喜悦,一走上了大街,我就死命奔跑,只有一个信念,离那个可怕的地方远远的。 可是,我很快陷入另外一种绝望中,我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四周是曲折的大街,米店、酒馆、客栈,似乎和普通的都城没什麽两样,可是我竟走不出这个地方。 这哪里是一座城池,分明是一座迷宫! 更为恐惧的是,突然之间好似我身上的魅力全失去了作用,我企图向城中的居民求助,可是他们竟非常冷漠,不屑地连理也不理。 而当我饿得抛却尊严下手偷一个果腹的馒头时,我恐惧地发现,这座可怕的城池的每一个普通居民,随随便便就可以提住我的颈子,将我抓个四爪朝空! 第三日,我已饿得奄奄一息,无处藏身,我只好窝在大街边上。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看了我半天,似乎畏惧什麽,鬼鬼祟祟往四周观察了一下,待发觉没什麽人注意,突然眼露凶光,抓着我往暗巷里拖。 我只记得自己一直挣扎,直至温热腥气的血液溅了我一身。 黄昏的强风灌满衣袖,刮起一股股黄沙。 长街的尽头,是帝君来了,他一身白衣,黑发与黑披风在风里翻飞。 他就那样走过来,居高临下望着一身狼狈的我,俊美如上古神只,而後向我伸出手,「我给过你机会了,现下,你是我的了。」 你是我的了,你是我的了…… 第二日我才发现,帝君搂着我与寒儿就这麽过了一晚,待我从梦里滋滋咂过味儿来,本仙姑十分心虚且惭愧。 我竟在梦里,如此肆意意淫帝君,想本仙姑平素这麽踏实又循规蹈矩的一个仙,竟然在梦里如此饥渴难耐,委实……委实不可原谅!只是,当我一回到现实,发觉自己仍旧是一只猫时,本仙姑又觉得,我仍是可以再无耻一点的。 我看到帝君,就毫不犹豫地往他身上跳,「喵呜」了一声,这里蹭蹭,那里蹭蹭。 帝君面上似是温和了些,大手捋过我身上的毛发。 我儿端了半碟子鱼乾坐在旁边,侧过了身,十分乖巧又带了些好奇望我,平常绷着的小脸上,竟有了些童趣天真。 妖怪起床,一边梳头一边不时拿眼瞄过来,瞪着我们仨。 我眯眼,趴在帝君腿上,张嘴一口一口吃下我儿递来的鱼乾,顿觉人生十分圆满,若一直这样下去,当猫似乎也不错。 只不过,衡清那厮很快打碎了我的美梦,我乐极生悲了。 一大早,就看到衡清兴冲冲地抱了一只毛色光滑水亮,两只眼睛蓝汪汪的大猫过来,兴冲冲与妖怪说:「师妹,你瞧这一只怎麽样?别看牠大,很乖喔!」 第三章 话音一落,他口中那只很乖的猫倏地就从他手上跳了下来,毛发贲张,冲我发出一声长长的、激动的喵呜声,眼睛里闪过妒忌、贪婪的光芒。 不幸沦落与这畜生同类,本仙姑自是看出了,这厮看上本仙姑的鱼乾了。 本仙姑肚子还没有填饱,登时也大感不满,於是发出一声比牠更长、更尖锐的喵呜声,这猫虽十分挑衅,但似乎很害怕帝君,也没有过来,只虎视眈眈地望着。 戾魔笑咪咪地抱起了大猫,那猫还待挣扎,给他的手一顺,全身就哆嗦了那麽一下,再也不敢动了。 「唔,这猫也不错,又是只公的,刚好与小花配成一对儿。」 「对喔对喔!」衡清拍手附和。 这……这实乃奇耻大辱!本仙姑自然不能因为衡清这厮傻而去记恨他,可还是很不满,眯眼朝他发出一声拉得老长的叫声。 衡清一回头,才发现屋子里我们仨,看着我们和乐融融的样子,瞪突了眼睛,「你们这是干什麽?」他「噗哧」就笑了出来,「二师弟怎麽突然养起猫来了?咦咦咦,你瞪我作甚?」 没错,帝君在瞪衡清这厮。我觉得十分欣慰,没认识错人,拿头不停往帝君身上蹭。 衡清很快就被拉开了注意力,因为妖怪提议出去练剑,而他大力附和。 「师兄,一块出去练剑吧?」妖怪眨巴眼睛问帝君。 我很不乐意出去,可是帝君却点了点头。 我儿双手一伸,将我抱了起来,我舔了舔他的小手。 玑罡已经元神回归,匿入法身沉睡去了,我之前问起如何才能重新唤醒玑罡,帝君与衡清俱是朝我摇了摇头,似乎也不甚清楚。 玑罡既不可能再守着会阴山,他那好几房妻妾自是要妥善处理的,早先便瞧见帝君用符纸化了一个玑罡的幻身,抬了一堆库房里的金银珠宝,分发给众女让其散去了,着实哭哭啼啼闹了一阵,因此我们到後园时,平素莺声燕语的後园静成一片。 司檀是看不惯我的,一看那个妖怪拿着剑挥舞着,提了剑就上前单挑。 衡清正要上前去纠缠不清,被帝君一口叫住,「大师兄,你不觉得三师妹有点怪?」 衡清一愣,「什麽意思?」 「我怀疑此人不是三师妹。」 衡清旋即笑了,「怎麽可能?三师妹的元神气息,我自认不会认错的,这两日确实是混浊了些,但那极有可能是走了一趟冥府之故。」他笑得让本仙姑很想揍他,「二师弟莫要因为三师妹对我好些,便吃醋胡思乱想了。」 帝君别了他一眼,从我儿怀里抱过我,牵了寒儿,便先走了。 我舒舒服服地「喵呜」了一声,爪子在帝君怀里刨了刨,继续眯眼睡觉。 本仙姑虽然身为一只猫,可还是有尊严的,自然不可能在帝君和我儿面前撒尿,可是猫也有三急,内需还是要解决的。我非常有骨气地跑到茅坑如厕,正蹲到一半,通风口影子一闪,衡清带来的那只大猫正探头探头,偷窥本仙姑如厕。 本仙姑勃然大怒,冲这畜生嗷了一嗓子,那畜生也嗷了一嗓子,不仅不跑,还跳了过来。本仙姑立即龇牙竖尾炸毛,那畜生也龇牙竖尾炸毛,两猫以太极之势走了两个圈圈,对峙了一阵,本仙姑渐感不支,於是一边立威一边後退,跑了。 这晚上,本仙姑悲催地发现,这猫除了看上本仙姑的鱼乾外,还刚好到了发情期,牠就窝在窗外那树杈上,冲窗内的本仙姑哇啦哇啦直叫唤。本仙姑的尊严荡然无存。 戾魔那妖怪笑得直打跌。衡清与司檀饭後就一直蹭在房里不肯走。 司檀早暴躁了,与他二师兄道:「好吵!师兄快把这猫放出去,让牠们好好寻欢作乐去。」话说完似乎也觉得他二师兄的眼神有点儿可怕,便噎住不讲了。 我十分委屈地叫了一声,抱着帝君的手臂死也不松开爪子。 帝君手一弹,一点光点从窗口飞了出去。衡清眼明手快,也弹了一个法罩出去,笑咪咪道:「二师弟,这猫是我送给三师妹的,你可不能伤了牠。」 帝君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半晌屋外传来那只霉猫一声惨叫,便没了声响。 衡清脸色也变了,悻悻道:「二师弟,不必这样较真吧,就为一只猫这麽置气。」说着揉揉手臂,竟像是给法术伤了。 屋子里静了一瞬,妖怪面上不知所谓,司檀则有点吃惊,看看她大师兄,再看看她二师兄,一脸纠结。帝君与我儿则各捧了一本书在看,旁若无人。 我听外面没吵声了,也安了心,眯眼睡觉。 半晌,衡清道:「玑罡虽已找到,但瞧它现在的模样,与普通的剑无异,此间的事也了了,该是时候回山问问老祖开启玑罡力量的法门了。」 帝君放下书,点了点头。妖怪继续置身事外的模样,司檀则支起了耳朵听。 衡清道:「在此之前,师妹是不是该下定决心,将此剑交与我们其中一人了?」 帝君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戾魔那妖怪看看帝君又看看衡清,摸起玑罡剑,面上诡异之色一晃而过,「这把破剑,就想对付戾魔?」 帝君拿起了书,继续看。 衡清连忙朝妖怪说道:「师妹莫要小看此剑,它是上古神器,传言剑里面封印了一只上古九头蛇神,拥有毁天灭地之能,是上古创世神女娲娘娘的守护神兽,後来女娲娘娘殒灭,九头蛇神将自己封印在一柄剑中,便是这把玑罡剑。」 戾魔那厮长长「哦」了一声,却仍是不当一回事的模样,十分轻视。别说戾魔轻视,便是本仙姑,也感觉十分不乐观。 然後,我听到戾魔说:「二位师兄都很优秀,实在是很难决定,只是经过这两日考虑,我决定,将剑给大师兄。」 衡清脸上一呆,似乎不敢置信,随即狂喜,接过玑罡,冲他二师弟露出一抹胜利神色,他这一高兴,便热情洋溢地与他「三师妹」对视。 本仙姑半晌无语,而後看帝君面无表情,并不打算说什麽的样子,於是「喵呜」叹了一声,阖上眼继续睡。 隔日一大早妖怪便起床出去,我跳到窗子边偷看,看到衡清那厮打扮得花枝招展,挽着妖怪的手有说有笑走了,司檀一脸哀怨,气哼哼地跟在後头。 我跳到帝君膝上,「喵呜」叫了几声。 帝君垂头跟我说道:「这妖怪虽然厉害,但应该伤不了衡清帝君,你放心,还是观察几日,看看这妖物什麽来历。」 我想告诉帝君这个妖怪就是尚未完全苏醒的戾魔,可是跳到书上,刨了半天,都找不到一个「戾」字来,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弃。 接下来的半日,我过得十分滋润,鱼乾吃腻了,本仙姑今日换了口味,吃饱後帝君陪着我儿击剑。一旦帝君在的时候,小光头照例是要指派在门口或周边看守的,此时正抱着树干偷偷望着我儿流口水,而我则摊平在褥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正睡得大好,抽抽搐搐一阵哭声将我吵醒。 我睁眼,看到司檀不知何时跑了回来,正拉着他二师兄的手不依不饶。 「大师兄竟答应那个无耻女人一起修炼那双修之术!」她哭得惊天动地,「这麽下去寒儿就要管别人当爹了,师兄,你当真不管?」 【第二章】 当晚。 衡清过来笑咪咪地与帝君道:「二师弟,师妹今儿起恐不能歇在这里了。」 本仙姑尚来不及磨牙,便听妖怪「呜」的一声,泪眼花花,「大师兄,师妹早先在街上看诸般人等,我这副模样也就比街口纳鞋底的麻子姑娘强些,你真不介意?」 衡清瞅他,面上泛成一汪春水。 妖怪教这汪春水浇个湿透,杜鹃娇啼:「师兄……师兄……」 这妖怪,绝对是故意糟我的心呢,所以本仙姑忍! 可他们当真牵手去时,本仙姑上蹿下跳,心里跟油煎过似的,我跳到帝君旁边,眼里带着十足深沉,无比凝重地长长「喵」了一声。 帝君头也不抬,不理会我,於是我更深沉、更凝重地「喵」了一声。 帝君看了我一眼,面上不咸不淡,我抖抖毛,再蹲得近些,又「喵」了一声。 还是我儿贴心,道:「那妖怪占着娘亲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帝君道:「那不是你娘亲的身体。」 我踮踮脚,突然一蹿,半空给定住。 「你,去哪里?」我嚎了一嗓子,帝君的手伸了过来,我十分无耻地往他手心舔一舔,再蹭一蹭,他好似一愣,手缩了回去,法罩也消失,我秤砣般坠地,紧跟着利索地往窗缝一钻,後面似乎传来我儿一声低低的叫唤:「娘亲。」 第四章 这娃娃,终於肯唤本仙姑「娘亲」了,我差点猫泪纵横。 其时月朗风清,我三两步跃上房顶。两个会阴山的小妖怪正合力抬一桶热水往房里送呢。 衡清的声音十分之温存细致:「师妹沐浴完莫忘了将这件罗衣穿上,正好与师兄配成一对儿,双修时定大增意趣。」妖怪羞答答「哼」了一声,接着门一扣,衡清春风满面地走了出来。 本仙姑蹭了过去,衡清「呿」了一声,十分作态,「闪开,莫阻了本君沐浴双修。」 我想像此刻自己双眼闪亮若有泪光,十分哀伤地望他。 衡清道:「闪开,闪开!」手里却抓了我,钻入假山後面。 我挣扎不休,很快衡清就放了我,蹲了下来诡异地望我,此处阴森恐怖,衡清若要将我掐死就地埋了,不过动动手指头的事。本仙姑大感紧张,弓着背不停後退,却见他自怀里摸出一个油包揭开,本仙姑嗅嗅,竟是香煎鹅肝的味道。 「这是今天在集市买的哦,咪咪,来,给本君舔舔手,这个给你吃。」我无语,直至那边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 衡清神情雀跃了一下,冲我咧嘴笑了下,眨眼间不见了。我立即跑了回去。 房里点着明亮的烛火,衡清的身影投在窗纸上,琐碎的声音传来,十分暧昧。 「你你你……不要过来……」 「师妹莫要慌,师兄过去给你瞧一瞧,紧是不紧?」 这厮,怀里还揣着要喂我的鹅肝呢,一眨眼就冲着妖怪霸王硬上弓来了?本仙姑的心情恍如那山路十八弯,最後弯到阴沟里。 衡清这厮,当真大有本事,原本本仙姑还十分杞人忧天地担心妖怪将他拆骨入腹吃了,如今才知道,强中自有强中手,这风流本事与个人的法力修为全无干系。 我顿觉十分无趣,正要转身回去睡大觉,袍影一闪,却是帝君走了过来,伸手推开了门。所谓非礼勿视,本仙姑按捺住满腔的好奇心只望了那麽一小眼,这一眼,让我的猫下巴差点就掉下来。 我想像中香艳刺激的场面没有,有的是倒在地下五花大绑的妖怪。 衡清正盘膝坐在床上,得意扬扬,「我凤凰族,除了火云金丝银缕衣,这天罗衣亦是一绝,如何,给天罗衣缚住的滋味,不错吧?」 那戾魔挣扎,面红耳赤,面上有抹愤怒。 若干年後,魔界有位喜欢写传记的妖给面前这位戾魔立了传,提起这一段掌故,写得十分欷歔。他道:「但凡天上的仙,皆是不可信的,越是英俊的男仙,越会骗人。想戾魔尊混沌未开之际,天真浪漫,纯洁如白莲花,未曾想那卑鄙男仙,先是骗她双修,再骗她洗澡穿上天罗衣,手段之阴损缺德,闻所未闻。」 憋屈的情绪之下,戾魔此妖十分愤世嫉俗,坚决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衡清跷着二郎腿,出口的话更是半点身为仙的气质也没有,「招不招?不招勒死你!」说完真的勒了那麽一下,妖怪白眼一翻就晕过去了,倒把衡清唬了一跳,从床上跳了下来。 帝君皱着眉头,没说话。衡清摊摊手只说他不中用。 话音一落,後面阴恻恻的声音道:「这麽件破衣,也想困住本尊?」 话音落,朔风起,灯火倏地灭了,四面八方只传来戾魔半男不女的声音,狂笑,「若非如此,本尊还无法完全苏醒……哈哈哈!」 气氛陡然间就紧张了起来,我听帝君终於冷冷喊出那个名字:「戾魔」。 与此同时,一道蓝色光罩便朝那浓成墨汁的一团漩涡劈去,可是只阻了一阻,那戾魔哈哈大笑,瞬间远去了,「这笔账,回头再算!」 帝君随即便追了出去,片刻後空手回来。屋里头早重新点上了灯,四处狼籍,本仙姑与衡清正并排蹲在地上,对摊在地上的那具屍体与破罗衣发怔。 戾魔脱体而去,现下地上只存一具躯壳,这具用了四年的壳,现在没一处好皮,有点稀巴烂的意思,眼瞅着不能再用了。 帝君道:「可惜了,戾魔复苏未久,元神定然比较薄弱,如今让他走了,往後再要擒住他便是难上加难了。」 衡清摸摸鼻子,表情十分之莫测高深,「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我收不了戾魔,这是一早便知道的。」 两人说完一齐转头望了我一眼,这一眼意味之深长,让本仙姑顿感自己好似那上了点将台的壮士,旌旗一飘,虎躯一震,压力排山倒海而来,情不自禁,本仙姑怯怯地「喵呜」了一声。 十日後,皇都,左丞相府。 帝君提着我,自云头降落,穿过左丞相府的琉璃飞瓦,里面是灵堂,一群人正号啕大哭。 左丞相是皇朝唯一一名女丞相,芳龄双十有四,昨儿刚死,屍骨十分新鲜。 女丞相的八名面首,此时正哭得稀里哗啦,十分伤心。 帝君手一松,我的三魂六魄精神气儿就往那壳子里一附,先是意识,接着是手脚,落地十分踏实。 本仙姑阖着眼睛,支起耳朵,几人号得最多的便是这几声:「丞相大人,你便这麽去了,教x儿往後怎麽办才好!」、「丞相待x儿一直恩宠有加,x儿恨不能随丞相大人而去……」嚎得本仙姑十分尴尬,帝君与衡清那厮,还站在云头看着呢。 果然片刻後听得上方衡清的声音道:「这几个凡人,身为男人却与那小寡妇哭坟似的,端的丢我等男人的脸。」 帝君不语。 衡清道:「命簿上这几个凡人原本是要随这名女丞相一块下葬的,不如提前让他们自我了断,安生投胎去,落个耳根清净。」 帝君仍不语。 我正要松口气,蓦地感觉身边气息一窒,面首们突然魔怔了般止了哭,一个道:「大人死了,我们也必定没什麽好下场,我们还是随大人去吧。」 「正是。」其他几人,表示十分同意。 本仙姑当猫当了有段日子,甫生为人,正准备好生悠哉一番,实在不乐意一睁眼就得忙着给八位面首办丧事,因此十分着急地睁开眼,一口吐出梗在喉里凉凉的物事,十分着急地叫道:「且慢!」 半晌後。 「不好了,丞相大人诈屍了!」一屋子的人,鸡飞狗跳,化作鸟兽散。 本仙姑看看瞬间空落一片的灵堂,有些失落,揭开身上盖的白布片儿,走了出去。 烧纸帛的老伯年纪大,反应慢,是最慢一个冲出去,情急之下跌了一跤,此时正倒在地上,仰头瞪着本仙姑的恐惧眼神,如本仙姑便是那索命无常。 本仙姑大度地冲他一笑,形貌举止自认前所未有的温柔和蔼,「老伯莫要慌,我是人。」 老伯颤声道:「老奴知道大人死得冤……可是可是冤有头债有主,大人还是寻那害你的人吧……老奴……」白眼一翻,晕了。 莫怪这位老伯认为他们主子怨气重,这位女丞相,的确死得冤。 女丞相身为皇朝第一个女探花,少年得志,官运亨通,观其本人,眉眼秀美,经常一袭青衣男装,十分儒雅潇洒。 女探花第一次上金銮殿,便给老皇帝相中,殿前为臣,殿後却是受娈养的金丝雀。 老皇帝死後,小皇帝为了拉拢这位自前朝积蓄不少势力的大臣,一口气赏了女丞相八个面首,与她的关系也是暧昧不清,缠缠绵绵。 前些日子,一直十分怯懦的小皇帝不知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变得凶残异常,一口气杀戮了朝中诸多大臣,女丞相不幸列在其中,罪名是「不男不女」,一杯毒酒便将卿性命了结。 当朝女丞相不男不女,路人皆知,有几个女丞相的相好代为申驳了几句,都是没好下场,统统给皇帝拉一块儿砍了,自此朝野上下鹤唳风声,情势十分紧张。 百姓私下传了一段歌谣:天道崩塌,虐政将至。 也是在十日前,我们收到半月老祖的密信,他老人家夜观天相,紫微星陨落,朝中恐有变故。我们赶到皇都,但见整片皇城皆笼罩在一片黑气之中,如此巨大的妖气,再以我们几日的观察结果,很明显,京城之变,正是戾魔作祟。 凑巧我需要一个肉身,而这个肉身最好能接近皇帝,於是便附到女丞相壳子上来了。 本仙姑废了半日唇舌,方始让这干凡人相信他们的女丞相真的复活了。府中早分了二路,一路慌里慌张寻道士除怪,另一路则慌里慌张报宫里去了,女丞相诈屍又活回来啦! 傍晚,收到宫里传讯,女丞相死而复生,令我皇感觉十分新鲜趣味,特赦了「不男不女」的罪名,将养些时候,不日传诏进宫见驾。 第五章 本仙姑既喜且愁,喜的是,事情意外顺利,女丞相府里十分奢华,美食精致,高床锦被,洗澡还有个大池塘子,忒懂享受,实在便宜了本仙姑;这一愁,则是此番赶鸭子上架,待真见了妖怪,本仙姑一没法力,二还特不受那妖怪待见,可要怎麽办才好? 思前想後,痛定思痛,本仙姑招了府里的幕僚,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道万言折,痛心疾首剖白了一贯以来散漫的作风,为自己雌雄难辨的外表对我皇造成的困扰表示十分知罪,往後定认认真真贴花黄、着红妆,当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 奏摺上去,回应十分快速,我皇对能痛改前非的臣子十分欣慰,皇恩浩荡,特允我继续着男装,不男不女下去。 於是隔日,本仙姑一袭青衣,手打摺扇,风流潇洒地来到城中最大的乐坊醉月楼。 女丞相死里逃生的经历早成了一则传奇,几乎整条大街的人都在看着本仙姑,进了醉月楼,随侍的小厮十分狗腿,不待我吩咐,就让乐坊掌柜将最好的菜、最年轻英俊的琴师叫上来。 不得不说,醉月楼不愧为皇城第一坊,菜好,人也不错。 眼前这名拉琴的琴师,一手行云流水的好琴,相貌英俊,难得的是还有几丝帝君的清冷味儿,连本仙姑此等矜持之人,也控制不住多瞄了几眼。 蓦地从楼上投下一束冰冷的眼光,把本仙姑吓了好大一跳,我硬着头皮往上望了一眼,再硬着头皮端起酒杯,扬声道:「楼上二位兄台,良辰美景,何不下来共饮一杯?」 依计画,衡清与帝君二位便从楼上下来;依计画,三人攀谈,很快一见如故,女丞相便约二位兄台到府中做客,二位兄台欣然应允,然而这是计画。 真实的情况是,衡清一下来,便冲着我上下打量,语气委实不阴不阳,压低声音与我道:「师妹扮起这风流公子,倒是十分入味。」 适时一曲终了,那青年琴师便垂了手等我吩咐,我乾笑道:「弹得十分好,赏。」 琴师正待功成身退,衡清却一手夺了人家的琴,道:「不才也想演奏一曲,向大人讨个赏。」 大庭广众下,本仙姑只好给面子道:「那快快弹来。」 不得不说,衡清弹得真是好,比那琴师犹胜三分,琴声一起,连那嘈杂声音也静了不少。曲终,楼上楼下都有叫好声,弄得我也顿感很有面子。 正喜笑颜开,突听帝君手里的杯子「答」的一声,落在桌上。本仙姑脸上的笑容忙缩了回去,正经矜持地朝衡清颔了颔首,正盼望他赚足了风头,快些回来与我们进行「一见如故」的攀谈,这厮却又扬扬得意地弹起来了。 可想而知,计画的第二个步骤十分不顺利,过程中一个只顾弹琴,一个冷着一张脸,压根儿「一见如故」不起来,本仙姑深恨两人不配合。 好不容易又过了一曲,本仙姑正待一不做二不休,厚着脸皮直接将这二位请到府中省事,还未开口,一个娇脆的声音却早我一步道:「二位公子龙章凤姿,真是天仙一样俊秀的人物,我家主人适才在帘後一见,十分仰慕二名公子的人品风流,请到府上一叙可好?」 本仙姑在女丞相府上空卧底多日,自然一眼认出这出声的小婢正是丞相府隔壁的定国公主家的,与女丞相原来却是死对头。 定国公主家的权势,自然是大过女丞相的,众目睽睽之下,本仙姑根本抢不过人家。 我孤零零回了府,一口茶还没有咽下,就见女丞相那八名面首约好似的一齐扑进来,四名拖手,四名抱腿,哭得梨花带雨,「丞相大人,究竟x儿哪里伺候得不好,以致大人才刚回来,便迫不及待另觅新欢?」 本仙姑看看梨花的这个,看看带雨的那个,身为一家之主,我再一次感觉压力很大。 酒足饭饱後,我淡定地拿起衡清留下的玑罡研究,随後打了个盹,梦里头化身人形的玑罡无辜地对我说:「姑姑,玑罡不过是小小的看护神,唤醒剑里蛇仙的办法,只有您知道的呀。」 我一着急就醒了,看见管事立在一旁,笑得一脸褶子,「大人,按您的吩咐,下人们一大早就在前门守着,这不,总算把表少爷盼来了。」 我寂寞的心情如冰雪消融,一喜望外。 我儿衣服鞋袜一律崭新,小脸蛋上有抹不易觉察的紧张。旁边跟着的小光头直勾勾地望我,冲我傻笑。司檀领着他们进来,顶着下巴看了我一眼,表情不屑一顾,很不给面子。 本仙姑大度道:「来人,给表少爷这位婢女准备一间好点的厢房,再烧桶热水送过去,洗刷洗刷,瞧这一身脏兮兮的。」司檀脸铁青拍桌子走了。 待人散尽,本仙姑一个恶狼扑羊式,将我儿揉在怀里,时隔半个月,本仙姑总算又有了当娘的自豪感,将儿子踏实地搂在怀里,怎不令人热泪盈眶!又费了半日唇舌,手脚并用地揉捏搂抱兼喂饭包洗澡,这才勉强让我儿对他娘亲的新壳子有了点亲切感。 饭後消食,本仙姑又喜滋滋地带着儿子在府里四处闲逛,褶子脸管家拭着汗,小步跑过来,「大人,隔壁有动静,自方才起便从後园传来一阵阵丝竹之声!」然後,非常狗腿地附嘴过来:「小的方才斗胆攀着梯子往那边望那麽一眼,哎哟,定国公主正穿着最薄的那套夏装,撅着大腿儿给二位英俊的公子赐酒呢!」 本仙姑手一滑,捏碎一朵鲜花,「继续打探!」 一刻钟後,管家:「公主与二位公子正在谈诗,甚欢。」 二刻钟後,管家:「公主吟艳诗,公子拍手叫好。」 三刻钟後,管家:「公主再赐美酒三杯,二位公子欣然饮之。」 半个时辰後,管家:「公主微醺。」 一个时辰後,管家:「二位公子微醺。」 褶子脸管家凑过来密谋道:「大人,小的早点了十余名身强力壮的护院,腿脚功夫媲美大内高手,大人若有吩咐,小的们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本仙姑心里微醋地想着,便是将公主那不要脸的老娼敲晕了,也得二位帝君肯跟本仙姑回才行啊,无可奈何,本仙姑大叹了三声,寂寞地搂着儿子睡了。 半醒半梦似乎还作了一个梦,衡清那厮叹口气道:「睡得猪一样沉,当真没良心。」本仙姑梦里听罢非常快意,睡得越发结实了。 第二日,睡个日上三竿,外头已经变天了。 头一件,宫里的妖怪皇帝他竟遇袭了,暴怒之下,早朝上又连砍了不少大臣。本仙姑休养着倒逃过一劫,我猜测着,这次偷袭十有八九与二位帝君脱不了干系。 第二件,却是来自隔壁定国公主府,先是一大早公主府里人马翻腾,风骚美艳的定国公主不风骚了,凄厉哭声差点掀翻瓦盖。根据府里的狗剩自隔壁相好阿花处得来的绝密消息,不知为什麽,公主一觉醒来,如花的脸颊上长了碗大的一块斑,奇丑无比,公主自家的小孩都给吓哭了,正四处缉拿下毒手的凶手与除斑高手。 这样的公主,再没脸留二位美男在府里,任由二位美男告辞离开,那时本仙姑睡得正酣,府中家丁来不及请示,褶子脸管家当机立断,作主将二位美男截下。此事造成的直接後果,便是本仙姑早上用饭时,饭桌上大摇大摆多坐了二人。 衡清道:「师妹瞧来精神甚好,昨晚确实睡得不错。」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我乾笑道:「二位元师兄,不知道接下来的情况可要怎麽办才好?」 衡清道:「这便要问师妹了,唤醒玑罡的法子,你可想起来了没有?」 我正在挟最後一个包子,给衡清抢去了,停箸长叹:「一点头绪也无,这可难办。」 衡清也长叹,道:「怎麽就这几个包子?」 定国公主在自家府里寻不着长斑的真相,紧接着想到的便是她的死对头女丞相,遣家奴到府里捣了好几场。我寻思着她这斑的确来得甚怪,先是怀疑衡清动的手脚,直至看到浑身都是酸醋味儿的司檀,我总算豁然开朗。 中午宫里又传来消息,妖怪皇帝嫌不够造孽,又砍了好几人。 我们在後园赏菊,大好的晴天,突然狂风大作、乌云蔽日,本仙姑眼神儿好,一眼看到云头上黑压压站着百来个妖怪,一齐往皇宫而去。 隔日,我们都知道了,这百余名妖怪一到皇宫就被奉为神仙,在皇宫铜雀台上大演了一场群魔乱舞。妖怪们开始时还人模狗样,顶多便是呵呵怪笑、手足癫狂了些,待三两杯酒一下肚,宫女侍卫们便倒大楣了,男妖寻了女的便推,女魔抓了男的便扑,还有个别男扑男、女扑女的,集体露天淫靡作乱,秽气直冲三重天外。 第六章 据说其时,天帝正在花间闲卧,小睡片刻,这股霸道无比的秽气让天帝直打了三个喷嚏,作了个恶梦,身体沉沉地仿似鬼压床给吓醒,大怒;遣千里眼万里耳一查探後,更怒。於是便有了值守的功曹带着天帝亲笔写的一封诏令,将我们骂了个狗血淋头,责令我们三日内除妖。 本仙姑益发愁了,暗地里打量帝君,莫测高深,不咸不淡,而衡清则若有所思。 说起来本仙姑对此事其实十分上心,这两日,哪一日不是抱着玑罡冥思苦想,可灵感总是没有来,这冥想的时间长了吧,难免就昏昏欲睡,皆因太认真之故。 这一次只打了个盹便醒来,信步来到帝君门口,听到里面说话声音。 「你应该知道,想唤醒玑罡剑,估计只有恢复师妹的法力这一途。」 「师妹现在的身体,连同之前的那一个,都不是她的法身,她法身的消失,一定与四年前你们发生的事情有关系。」 「你知道师妹的法身在哪里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帝君说。 「到时对簿到天帝驾前,你还能这麽说吗?」 「我有对付的办法了。」 我连往後退了几步,转身走了。 阿寒正在看书,小光头伴在他旁边,正无聊地弹着棋子,看到我,眼睛一亮,「姊姊,来玩棋子吧……哎,你脸色怎麽这麽难看?」 屋里头衡清的嗤声在我脑里重播,「什麽办法,你想拿你万余年的仙元与戾魔同归於尽?难道你不知道这麽做,十之八九会魂飞魄散、寂灭於天地?」 再嗤:「我从来不知道三重天上的祗莲帝君竟是这般眼界,料想你也是害怕从前的那个师妹回来,可这不过是你我的小情小爱,怎麽都要以大局为重。」 帝君冷声道:「你莫自以为是。」 我想起三生石里,女仙盘膝坐在菩提地仙面前,地仙最後说的话。 「借壳避劫之事,只是避开一时,并不能消劫。甚至,待你回附法身,那反噬的力量会更强烈,你需慎重考虑。」 我攥起儿子的小手,俩眉毛揪成个死结。这小小娃儿,本仙姑自出生起一把屎一把尿,白天抱着哄晚上睡觉搂怀里,好不容易养成如今白白嫩嫩的俊样儿,自然不舍得让他给天雷劈。 天帝啊,一边是我的儿,一边是孩子他爹,我该选哪个好? 衡清说有事找本仙姑谈,本仙姑有气无力随他至後园。 衡清道:「师妹,早先你就窝在房门口吧?该听的听了,现在大概知道大师兄我要找你说些什麽吧?」 我道:「事到如今,我就只有一件事不明白。」 衡清肃然道:「何事?」 「是这样的大师兄。」本仙姑沉痛道,「除戾魔一事十分任重而道远,天地人三界谁都有责任肩负之,师妹觉得只由我们三个出头十分之不合理,是不是可以与天帝说说理,让他派遣别的上仙来?」 话出口,本仙姑很後悔。衡清这厮显然很寂寞,正逮不着机会教训我呢,闻言立即呵斥道:「师兄从来不知道师妹的小百姓心态,苟且偷安,竟这般严重!大义之前,岂言退缩!」然後,大手一挥,「休要多言!」 本仙姑正被他震住,这厮突凑近耳语道:「师妹,天帝老人家自那日鬼压床後对我等十分不满,派了功曹及日游神时时监视在旁,慎言!」本仙姑当即洗心革面悔恨交加握紧拳头以诅咒发誓之态道:「师兄一言,醍醐灌顶!方才的确是师妹太不懂事了!师妹定以除魔为第一要任,赴汤蹈火、视死如归!」 帝君有话与本仙姑说,於是又至後园。 花前月下,帝君表情恍似那远山黛色,柔和却遥远。 我的心情像寒冬腊月的手猛地烫上烧红的火炉子,初初一股刺激舒服,醒觉时难以消受。 白日里衡清与我道:「同僚一场,实在不想看你二师兄干蠢事。如今可制止他的人,约莫只有师妹。」 我道:「你怎麽就这麽肯定,我自己都不知道法身在哪里?」 衡清笑道:「你若知道,以你的个性,怎会如此隐忍?」 帝君说得没错,衡清这厮,的确爱自以为是了些。 夜凉、荷池、五角亭。 本仙姑无话找话,扬声照着亭子的匾额吟:「扇子亭。」 褶子脸管家笑成朵鲜花:「是极是极,大人文采风流,简单两字便起出意趣,小的佩服!」 我莫测高深地问:「你倒说说,怎生个意趣法?」 褶子脸管家道:「每有仲夏初秋之夜,大人便在此间置酒,与各位公子同乐。时值小荷盛开,水面上流萤飞舞,一闪一闪亮晶晶。大人小醉,诸公子也小醉,大人挥着扇子,小扇扑流萤,那情形,啧啧……」 那情形,约莫就跟一群疯癫在闹腾差不多。倒是本仙姑心里略一梦幻,想像那夏夜一片蛙声荷香间,流萤点点飞舞,身边伴个可心的人,一壶酒二三样点心,坐它个半晌,定然使人情醉。可惜,这季节萤虫显然已绝了种。 才坐好,褶子脸管家已知情识趣地给我们摆了酒、茶点。帝君显然对猥琐的褶子管家很是冷冷不爽,背了手赏月。褶子脸管家做贼似的凑近我:「大人,酒里下了好东西,一杯下肚,保证长御不倒……」 本仙姑正赖着脸叫帝君坐到身旁来喝酒,闻声就僵住了。这厮眼色倒好,知道新入府的二位美男,本仙姑搞不定的就是这一个。 辣手催花此等事,只能一时享乐,本仙姑又岂是这种肤浅之人?当下一拍桌子指着酒壶道,里头掉了只蚊子不乾净,再换壶来!褶子脸管家呆了下反应过来,立即去了。 顿时亭里只存我与帝君二人,我也是这会儿意识到不自在。帝君没理我,我也就闷声发大财。突然听他温言道:「过来。」一回想手已经给握住,暖而有力。 身体突如其来地腾空,下坠时人已经在荷池中央,脚底垫着一条小船。 我的他的手就那麽抓着,没有松开。 本仙姑很孬种地十分在意这个细节,心里扑通地乱捣腾,直至岸边传来褶子脸管家的抽气声……漫天飞舞的流萤落入眼帘。 这个季节不该存在的东西。 帝君的眼神在这漫天唾手可得的星辰中专注而深遂,冰冷不再。 本仙姑当时十分情动,以至於头脑发热道:「二师兄,我把玑罡剑交於你可好?」 帝君没有回答,只突然将头凑了过来,唇贴在我唇上。 小星星在扩散,小光点融成一道道水波纹。 痴迷过後,本仙姑伏在他怀里喘息,继而又多愁善感地湿了眼眶。 儿子还是孩他爹?本仙姑更纠结了。 可是在这如梦似幻的一切中,就算时时纠结,嘴巴却根本不愿意说出任何扫兴的问题。直至不知何时,眼皮越来越沉,半醒半梦中听一个声音道: 「我知道,一旦恢复法身,以你的性子,定不屑任何人的护阵,独力抵抗天劫。算是为了寒儿,恢复法身之事,千年後再做打算吧,那时寒儿修为也该略有小成了。抵抗天劫,也有些胜算。」 「保重……寒儿就托你照顾了。姑姑,我……」 两片微凉的唇瓣轻轻贴了过来。 我脑子晕沉,根本没办法反应。只知道他话里话外都是告别的意思,我很不爱听。 没来由地觉得伤心害怕,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像抓住一根救命浮木。而後沉入梦乡。 这一觉,意外的沉。清醒时难以选择的难题似乎有了结果。 梦里头,前有戾魔後有天兵。本仙姑很威猛,将儿子与他爹左右往胁下一挟,一个飞天螺旋式,往上突围。 这一突围,冲破天堑、冲破天帝的重重护卫,直冲到灵霄殿里。本仙姑气哼哼一个夜叉探海式,揪住天帝他老人家就一顿狠揍,将他老人家揍得跟佛祖一个模样,满头都是硌手的大肥疙瘩。 我醒时,阳光刺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 怀里的寒儿还睡着,呼吸均匀。我傻了半晌才发现不对劲,我们分明是躺在半空的云头上,周围一个巨大泛着蓝光的透明法罩,阳光穿过法罩,直打在身上。云朵上还有另一人正坐着发呆,此时扭过头,愁眉苦脸地叫了声姊姊。 我心里一沉,猛地坐起身,「二位师兄呢?」 小光头道:「他们进宫除妖去了。」 「他们没有留什麽话?」 「就只有大师兄啦。」他搔搔头,似乎不太愿意,纠结一阵才说出来,「他让我告诉你,二师兄可以为你做的事,他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