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钏重生之贵女风华》 第一章 宝钏重生 风雨交加,巍巍的西凉别宫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翻天覆地的杀局。 此处,正是废皇后王氏的住所。 长安距此千里之外,皇帝再难记挂起这个尚有几分姿色的半老徐娘。 半旧不新的瓷器被一一打碎在地,丫头小厮全在打盹和盗窃、破坏。 杂草丛生的西凉别宫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和正儿八经的西凉王室更是没有丝毫关系,这里,充其量就是一个用来幽禁皇帝不想见的人的废宫罢了。 一条小蛇顺着西凉别宫蜿蜒曲折的地面爬进了屋子。 无人值守的正殿里,值钱的东西早已被尽数偷取,卧榻上只有一个形容枯槁、颜色憔悴的中年妇女。 虽在病中,却仍可见当年风姿。 苦守寒窑十八载,最终只能够换来十八天的尊重与荣华,剩下的这一年,就是无尽的屠戮——疼爱自己的父亲、母亲、哥哥、大姐、二姐全都被薛平贵屠戮殆尽,自己只能无力地看着,被诱骗到这个荒无人烟、形同牢狱的大漠孤宫再也不能回去。 此刻,远处的西凉皇宫里正呈现着代战皇后从长安回乡省亲的美好光景。 妖滑的西域舞姬正扭动着自己水蛇般的纤腰,无形之中又勾走了皇帝陛下的魂魄。 而代战并不感到难过——自己的儿子已成太子,地位无可动摇,而自己也已经命不久矣,有何可担心的? 舞姬的蛇舞妖媚至极,不知不觉便钻入有心人的怀里,清凉的衣服彰显着野性与奔放的姿态,不久,几人便都宽衣解带。 火上浇油,自然是烧得更烈。 小毒蛇慢慢爬行在连落叶飞鸟都不愿意稍有停留的别宫。 忠心的仆人早就成为了别宫里运都运不出去的骷髅,不忠心的自然是想方设法拿出宫里的财物,对付对付、交换交换取得一个离开的机会。 女人被毒蛇窸窸窣窣地咬下去,连尖叫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毒液一寸一寸在她的四肢百骸蔓延,侵蚀五脏六腑,最终遍布全身血液。 弥留之际,她恍恍惚惚看见代战——虚弱憔悴得不再是当年光荣与骄傲的小公主。 代战绝望地站着,眼中含着泪水却不愿流下。 她说:“姐姐,我找到了唯一改变你命运的方法。你真傻,为这样一个人倾尽所有感情,真不值得。连着我的份儿,好好重新活一回吧。” 王氏眼角流下泪。 只是不晓得,这泪水,是悔,是痛,还是感念…… 宁和三年仲秋,废后王氏殁于大漠西凉别宫。帝当即封锁西凉别宫,不设牌位,不造陵寝,下令将废后就地掩埋。 史书上只载:“王氏,废后也。”寥寥五字。 废后过身半月后,皇后代战薨逝。 史书上载:“宁和三年,皇后薨逝。”寥寥八字。 原来这些女子轰轰烈烈,为爱痴狂的一生,不过就是几个字而已。 不无道理,这样傻的行为,又怎么能让世人记住呢? 愚昧不堪。 史载薛平贵在位四十五年,后妃六十三位,不记名者不计其数。帝多情,好战,常罢朝以幸,时有贵妃张小??,伴帝于朝上,是以帝一时兴起,做贵妃呈玉体横陈状,美名曰其:“与群臣同乐。” 宁和十年冬,帝置才人刘辛儿于雪地中,尽数褪其衣物,帝甚喜,曰:“美人玉骨冰肌,便当以雪为饰。”当即拥刘才人于怀,于众臣前做不堪入目之事。时刘才人竟毫不知羞,秽乱后宫,众臣羞愤不堪,纷纷四下散去。 宁和十一年,昭仪张炆??设枫原之宴,别出心裁,颓靡不堪,帝整日不思朝政,只思此类事。 宁和十二年,淑仪华氏谗言废太子,帝不顾凡俗目光,不知检点。 宁和十三年,代战皇后之子由太子被贬为庶人。 宁和十四年,帝立华氏之子厉王为太子。 宁和十五年,帝于武家别馆殷红楼遇妓女陈住儿,陈住儿,目狭长,帝见之甚喜,幸之,一夜笙歌,次日进位淑妃。 天堂故莫若是,皇宫里舞乐不休,怎料黎庶百姓困苦,日日战乱频仍,血流成河。 曾经先皇在时,这大尧是怎样一个盛世场面。 如今,却尽数被蛮夷入侵的铁蹄踏得稀碎。 仿佛不曾存在过。 这也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也是她的国,她的家啊。 …… 如此种种。 王氏孤苦的魂魄在人间飘飘荡荡停留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间发生的事就已如此荒唐,日后更加不知道会离奇得怎样了。 一日,王氏的魂魄正停留在昔日的王家宰辅大宅子花园里。 这里曾经是阿耶(父亲)、阿娘(母亲)、长姐、二姐、大哥同她一起月下赏花、吟诗作画之所,如今却早已荒芜的如同是那京城郊外的乱葬岗。 “叮叮叮……” 身旁吹过一阵风,那阵风仿佛是从地底而来,阴冷非常,带动诡异的铃铛响,发出摄魂勾魄的声音。 “前人可是王宝钏?” 方才一听到这可怖的声音,换作从前王宝钏必是害怕的。 然而此刻她早已心如死灰,又有什么害怕的资格呢? 能有今日,她必定是早早预料到的。 “回尊驾的话,正是小女子。” “本是应当带你入轮回的,幸得一女子以自己的寿命为契,祭了血阎罗——她的代价是——在你死后一月内死亡,永坠阿鼻地狱,子孙不得好死,你才得到了重生的机会。” 宝钏心中悲痛,世人后来都说代战占尽便宜,是最后的赢家,可是谁又知道,在如此无情的人面前,谁的真心都能被践踏,谁又何曾赢过呢? 那个人不许别人赢,只能是他赢。 赢了之后,他自然为所欲为,却没有人再能够护着那些曾经为了他付出真心的人——有能力保护那些可怜人的人,都被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全部杀光了。 她自己如是可怜,代战也是。 最无辜的是那些陪伴她一起成为骷髅的忠仆,她们也有父母,也有爱人,却这么善良地陪着她死在了那个遥遥无际的大漠。 “劳烦尊驾了。” 无尽的漩涡将王宝钏包围。 流光一般的过去再次似走马灯般流转在你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痛苦和短暂的快乐,都恍若昨日、近在眼前。 碌碌无为的一生啊! 此刻,要重新开始了。 “代战,姐姐会连着你的那一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颠覆乾坤,不无可能!” 第二章 顾小娘子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再次睁开双目,宝钏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华府美苑、金碧辉煌。 “此为何处?”她心下暗中疑惑,见四下无人,只得四处端详。 只见房间内不远处的屏风上画有一支玉质雕有梅花的毛笔,旁有一只兔子,另有一只翅膀呈宝石蓝色的蝴蝶,上书有“庄周梦蝶知几何?乾坤颠倒命途新”字样。 她凝神端详之际,却听得一个陌生的、清脆甜美的声音——“三娘子,您醒啦!” 宝钏确是三娘,因排行最小,有时周围亲眷或是奴仆也称呼她“小娘子”,但眼前这个叫她的女子,她确实是真真切切从未见过的。 “三娘子”丫头喜气洋洋地扑倒她跟前,那丫头十一二岁模样,穿着一袭茶白色素袄子,头上只简简单单插了一对素绢花,模样清秀得很,眼睛像小荔枝儿似的,圆圆的招人爱,尖俏的鼻子透出些许机灵劲儿,如此姣好的容貌底子,却刻意将自己打扮得素素淡淡,腕子上唯一的银镯子一看就知道是从小戴到大的,都有些紧了——一看就是一个忠心的仆人。 “三娘子,您可算是醒了。我方才唤了巧珍,叫她备着梳妆,又叫了巧膳,叫她温着奶黄乳酥和莲子八宝粥,这不,您就醒了,看来这样紧着些预备着去贺渉围场见傅公子,您果然是心有感应。还有哪里不适?我速速去请人,或是帮您一探也可。” 宝钏心下思虑,此处是自己生前从未到过之地,此人亦是生前从未见过之人,那这具身体,也必然不是生前之自己。如此,若是所有情况一概不知,必定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要想个办法套取所有的线索才是。 这个“三娘子”称呼梳妆婢女为“巧珍”,称呼小厨房婢女为“巧膳”——极其类似当朝尚宫局各司的构造称呼——“司珍”、“司膳”、“司寝”、“司安”,分别掌管梳妆、膳食、起居、诊治,那么,对于这个会医术的可爱贴身婢女,她会叫—— “巧安。” 宝钏带着尝试与猜测轻轻出声,对方笃定的答应了。 她这才松了口气。 巧安继续说:“三娘子,您是想先做哪一样?” 宝钏思虑片刻,决定先确认一下这具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于是说道:“唤巧珍来吧。” 巧安答应后便退下去了。 须臾功夫,巧珍前来见礼,来人容貌普通,身材高大,是个很是健壮的中年妇女。 她扶宝钏坐在远处梳妆间的软榻上,仔细擦拭一面铜镜,之后便沉默无言地梳妆起来。 宝钏透过镜子,见着自己果然变了一个人。若说自己前生的姿容有十分,在京都便已经是顶了天的大美人,那这具身体便足足有一百分,简直是仙女下凡。身量纤弱却凹凸有致,脸似月宫嫦娥仙子一般,眉眼清冷恍若云间孤月,右眼尾天生一朵梅花印,鼻子高挺,肤若毫无瑕疵的上等羊脂玉般顺滑,唇若白雪间殷红的梅花瓣,加上巧珍精明能干的梳妆,更是显现出美人本色。 动容间,思及是代战用生命为自己换来的机会,更添了几分伤心。 一旁巧安上前来奉上一本书,恭敬说道:“三娘子,是时候读书了。这是您从府里带过来的,前天刚刚开始看。” 书倒是好书——《咏虚集》——一本前代才子所作诗歌的汇总集子,旁边印有大户人家藏书所需的标识——“顾家珍藏”——以防闲杂人等有借无还,但是主子娘子郎君们要看的书,一般是不轻易借人的,印上此印也为防止家仆偷偷变卖主人所藏的书籍获利。 “想必此具身体的主人姓顾。”宝钏想道。 翻开首页,只见句句诗的蝴蝶留白处尽是娟秀的批注,引人注目的是每句批语后都有“漪笙批”这样的字样。 “想必这就是闺名或是别号——倒是看着不像别号,那必然是闺名了。”宝钏如是想到。 “小娘子年已十四,不多时便要及笄,届时一定好生拜别傅公子,自要嫁人去了。” 巧珍仔细端详着自家主子,言语道。 这一番话惊醒了沉湎在诗书中的宝钏,初来乍到,只惊诧于自己成为了别人,却将“傅公子何许人也?”“此女命运该当如何?”“怎样活法才算为自己和代战二人复仇?”此等重要问题抛之脑后。 “西凉王薛平贵应我大尧天子之邀,欲求娶您。听闻这薛平贵抛弃糟糠之妻于武家坡,真是……” 她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手中的书本都捏皱了几分。还好,那人尚未成为大尧的皇帝陛下,只要没到他问鼎天下之时,一切都可掌控。 这正是薛平贵前往西凉征战五年之后,彼时的她应当还在武家坡守着第五个痴情的年华。 如何?该当如何? 她心中郁郁寡欢,一时不知道头绪在哪里。 只无聊地盯着窗前镶珠缀玉的帘子。 怎样才能得到更全面的信息呢? 她装作是看书看得有些晕,眯了眼睛,寒暄道:“许是这一觉睡得有些沉了,竟浑然忘了许多事情,不知道巧安你能否为我解惑。” 巧安荔枝般的眼睛中全然流露出愤怒与心疼,应承道:“亏得我家小娘子平日里对那柴家二娘客客气气、奉为知己的,竟然做出如此算计,真是叫人不齿。三娘子定是被那柴家二娘推得磕伤了脑袋,三娘子您问,奴婢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知。” 宝钏心下了然,问道:“这柴家二娘对我做了什么?” 巧安腮帮子都气鼓,愤愤道:“那日您好心送那柴家二娘一对宝石蓝蝴蝶珠钗,没成想她不仅反手摔了珠钗,还突然似魔怔般,嘴里一直嘟囔着‘顾漪笙,我要杀了你……’之类的话。三娘子恕罪~‘顾漪笙’是三娘子您的名讳,奴婢若有冒犯还请治罪。” 宝钏心想,看这丫头如此讲话,必定是同这具身体原先的魂灵关系十分好的忠仆。真是个可怜人,自己能寄宿在她的体内,想必……想必原主已然去世了吧。 她心中悲情更深,也坚定了好好活的决心。 从今起,就不再是王宝钏,而是拥有王宝钏魂灵的顾漪笙。 没想到重活一世,竟然生在了那人渣选中的未婚和亲妃子身上——如何躲避这样一桩烂婚事——这是个问题。 第三章 马场遇袭 贺渉围场。 巧安扶着梳妆穿戴整齐的王宝钏,或者说是顾漪笙下了马车。 “三娘子今日沉默了许多,想是真的被那柴家二娘推出了事故来。今日马场一见,三娘子可必得狠狠折辱她一番。” 乘马车来的这一路上,宝钏从巧安口中得知许多关于这具身体主人的过往。 顾漪笙美貌清冷,不喜社交,因而为京都世家众人所不喜,尤其是这一副面貌,惹得无数人艳羡嫉妒,更是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然而实际上,顾漪笙是个极其开朗的女孩子,为人飒爽、骑术了得,根本不是所谓什么冰山美人,或是柔弱娇骨。顾漪笙喜欢打马球,发挥好的时候常常能赢得王宫贵胄、世家公子的主场。 但从顾漪笙十岁起,一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顾漪笙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活得小心翼翼,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好像是在处处讨好别人一般。 不过,巧安一人之言并不能全部复述清楚。王宝钏也不是原主顾漪笙,还没有办法体会到她的过去。 顾家是大家,家世根基好,顾漪笙的外祖家是并州王氏——也就是王宝钏前世那一脉。 那么,曾经的王家,当朝宰相王允在哪里? 巧安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虽然并州王氏是大户,但也还从未有人做到过宰辅这个位置。而顾家,全都是聪明人,顾家长房是当朝皇后的亲哥哥,其余族人全都谨遵门规,发誓只有匡扶大尧、拥戴陛下之心,凝心自持,纵然才高,也决不任朝中二品以上之职。因此虽则势大,但好在根基稳固,绝无朝不保夕之忧。 那也就是说,在此微小的毫末时空,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从前熟识的所有人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她与薛平贵两人了?而这个薛平贵,也许已经不是前世的薛平贵了——那武家坡还会有她吗?那这一世被薛平贵抛弃的糟糠之妻,又是谁? 顾漪笙正是在这样一个全家都有着七窍玲珑心的豪门望族中诞生,母亲是颇受太后宠爱的宁安郡主,后院稳固,父亲忠贞,不纳侧室,家庭生活倒也和谐。 正是这样宽松开明的环境,才允许她与诸多男性广泛交游罢。若无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若无柴家二娘突然地疯癫,想必这顾三娘子仍旧过着这样优雅恣意的生活罢。 “小娘子且先带上幂篱,方便过些时候与诸位公子纵马。”巧珍仍旧老成的嘱托道,像是个长辈宠溺自己家的小娃娃。 大尧王朝明令,规定未出阁女子以及有身份地位的女子不可以叫外男窥见容貌,是以常戴边缘垂下纱织品的帷帽遮面——但商人之女例外,可不戴幂篱。 看身边人的架势,从前主仆间必定是如相知友人,或是至亲之人般相处,这样平等的态势,顾家想必绝不出叛徒。 虽则这外壳仍旧是他们家小娘子,可内里却是完完全全换了个人啊。 王宝钏此刻心中有些忐忑。 纵马而行,前世她只学会了一项技能——那便是挖野菜,等待薛平贵的十八年间不仅仅削磨了青春,也叫她将从前学会的一切琴棋书画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骑马更是从未尝试过,这……简直就是在为难她。 沉思间,惊闻马长嘶一声,朝她飞奔过来。 王宝钏看不清来人模样,只听得风声猎猎,骑马者将马鞭挥得极快,像是要划破长空。 宝钏向左避,马便向左冲来,向右边躲避,马也紧紧跟随。小小女子奔跑的速度自是不及马匹奔跑的速度,眼看那马蹄就要践踏在她的身上,忽的,她的眼前闪过一道红色的剪影—— 来人纵马驰骋,横切住那肆意行凶之人,手持弓箭,只朝那狂马左腿一射,行凶者便连人带马翻滚于草地下。 宝钏一时看呆,那公子眉横如剑,目若桃花,远远望过去,尽是少年意气、星河万里,阳光下他勒马停鞭的阴影,却是她自前世以来照亮暗沉之心的第一道光。 “顾三娘子,几日不见,竟如此没见识了吗?连来人要害你都不知道夺马抢骑,等着在马蹄之下半身不遂吗?” 一袭红衣,金冠束发,俨然是清贵仕人,想来是得志非常。 说他不是皇子,似乎都无人敢信吧。 “喂!不是真傻了吧?那我这些年可真真是白白教导你了。” 这样直白快意的语气……到底是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 马上人依旧毒舌,好像是秋日之初急急投过来的烈日。 “见过傅公子。三娘子,别发愣啦,您连傅公子都不认得了么?” 傅公子…… 在马车上听巧安说,这个傅公子就是自己的教书先生,虽则年方弱冠,但为人品行端正,满腹经纶,颇受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的喜欢——怪不得他的装扮如此华贵。皇后殿下每每见他都声泪俱下,不知为何。圣人和皇后殿下情感笃深、相敬如宾、恩爱如初,是以整个王朝也都稳定非常。 如此年轻的教书先生…… 顾三娘子从前也就是从他身上学东西,两人相处得朋友似的。原本没什么稀奇的,只是那柴二娘子推她致伤那日,傅公子似乎很是担心,表面上装作云淡风轻,实际上亲自将这三娘子抱回宅邸,快马央了皇后殿下求了最好的御医,是以她现在后脑连一小块儿疤都没有——原先可是血流不止,成年人手掌大的口子。 宝钏忙行礼。 傅公子似乎有些不高兴,瘪瘪嘴“哼”一声,远远抛过来一瓶药膏,正正好落在宝钏的手里,“拿着抹抹,听御医说你的疤痕还没全消。” 红衣渐远…… 围场上,别的世家娘子都纷纷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唯有她,迟迟没有一个人来找…… 宝钏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不善社交”,虽则前世的她也不善于这方面,但前世好说歹说,自己的姐姐总不会不顾她,宴席上总是有个说话的。 “三娘子别觉得落寞,咱们顾家向来规定不常参加这种场合的,即便参加也只派一人做做面子。您要是觉得寂寞,那是没见着咱们家人的。”巧安安慰她家小娘子——披着顾漪笙外壳的王宝钏。 是了,顾家一窝狐狸,定是不会明着拉帮结派的,她顾漪笙越寂寞,就越安全——只不过,在王宝钏重生到这具躯壳之前,原来的顾漪笙还不是很明白这个道理,常常热脸去贴冷屁股,但名副其实是她家党派里的人都躲着她,不是她家党派里的人想着办法给她冷遇或不公平的事,久而久之就渐渐畏惧起了社交,只对自己熟悉的人展露自己真实的个性。 那这个柴二娘子…… “三娘子,您看——那柴二娘子又来了,这是顶破了天也没人会信的稀奇事,她居然没被处罚,还被允许参加围猎马会。” 巧安的荔枝圆眼生气起来鼓鼓的,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她可爱的小脸。 “您可别再似从前那么天真了,又叫她给害了。您啊,总是这样,别人对您一分好,您就觉得是十分。话说我家三娘子这么好看,怎么就不招人呢?若不是没有其他世家女交游,也不至于被那柴二娘子差点害死。” 宝钏顺着巧安的眼睛看去,一个单眼皮尖下巴白皮肤的女子出现在眼前。那女子眼睛颇为袖珍,精通各式流行妆面的画法,将原先身上脸上的缺陷都一一遮掩住了,原先三分的容貌也有了七分,加之其人缘似乎极好,很是有商业运作经营的头脑,故而被称为是京都第一美人。 睫毛微动,那女子似乎感受到了王宝钏的目光,也朝着此处看过来。 第四章 怒会柴二 既然已经牺牲了这么多人,成为了可怜的顾三娘子,那她要便替所有无辜的人好好活下去,护着该护的,绝不叫恶人得逞。 此时此刻,她便是浴火重生的凤凰,是不再为情痴的王宝钏,更是那个不再单纯懵懂、不谙世事的顾漪笙。 这是柴家二娘子二话不说来到她面前就动手打了巧安一耳光的刹那,披着绝世美人顾漪笙皮的黑心莲王宝钏心中所想的。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京城第一美人”——柴二娘子敷了三指厚脂粉的脸上发出了并不那么清脆的响声。 这正是顾漪笙打的。 “顾漪笙,干什么你?”柴二捂着自己肿了的右脸,指缝大小的眼睛伴随着精心勾画的眼线竟然额外生出几分娇媚来。 可见此女在费尽心思让自己变美这方面的造诣是极高的。 顾漪笙分明看见,那个欲骑马肇事的男子匆匆走近的,是画着柴家旗子的营地——还有,打伤朝廷命官、名门贵胄之女还能安安稳稳站在此处,不受一点处罚,这可就太蹊跷了。 若是换做先前的顾漪笙,必然是百般自责,觉得自己又得罪了谁,是自己的不对——但,时迁事易,现在这个美人皮囊里,可是急切复仇的王宝钏。 谁打她的人,必要打回去! “三娘子,奴说的不是这种折辱,换作从前,您只稀罕在马场上轮输赢,而且顾家规矩,绝不与外人争锋的呀!” 巧安着急地在顾漪笙耳边低语。 是了,就是这样的规矩让顾家遗世独立,但又是这样的规矩活生生害死了原原本本的顾漪笙——真是可惜! 歹人叫顾家嫁女便嫁,歹人叫顾家倾覆便倾覆。 与世无争的性子,只是为了维护顾家的形象? 安于现状,听从命运的安排,只会面临着大厦将倾的局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她已经经历过一回,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今日这一巴掌,打也就打了,若再不打,便就是懦弱可欺,她顾漪笙,从此绝不做愚善之人。 众人一副看笑话的面孔围了过来,轻浮者甚至言语道:“呦,顾三娘子又和人家京城大美人吵起来了?上一次假摔还不够吗?偏偏这一次又来找美女的茬……啧啧啧,真是。” 围猎马会是当今圣人为表“天下之人,皆为吾子”而设置的庆典盛会,因而不论何等身份,只要稍有名气便可来参加——是以会有此等闹事之人。 柴二见自己受众人追捧,便接着装可怜道:“奴家天可怜见,没有那尊贵的姑姑,便要叫人如此欺辱吗?” 下面众人看着,心中被这小美人的做戏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累,纷纷附和道:“天可怜见,顾家这是仗势欺人呐!” 柴二见成效不错,接着装,这回大致有七成功力:“奴家家境贫寒,没有一个好教书先生叫傅止言的。” 顾漪笙心说:“原来他叫傅止言。” 周围人群仍然道:“天可怜见,傅止言这个软饭男狗眼看人低啊!” 柴二接着道:“奴家飘萍浮柳,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周围人群继续道:“天可怜见,让柴家二娘跟着我们一起生活吧……” 柴二还想说:“奴家……” 顾漪笙却是听得极不耐烦,打断道:“够了够了,你都不看看自己在瞎说什么?” 这一吼,全然拿出了前世在武家坡和流民抢野菜的泼辣劲儿,可谓是一丝顾家的风范都没了。 柴二显然被吼得愣了一下。 顾漪笙继续开炮:“你瞅瞅这是什么话,前些天我好心好意送你一对我自己个儿都舍不得戴的簪子,你不仅给我砸碎了,还把我推到了石头上,成年人手掌大小的血孔,这不是蓄意杀人、目无王法是什么?不知为何,还有人把这件事归罪于是我自己不小心,谁闲的没事赶着死啊?” 柴二继续发呆,混乱的眼妆也遮不住她此刻眼神的空洞。 “还有,过往从前那桩诡谲事没人追究你也就罢了,今天我初来乍到,便看见一人欲策马肇事,想是要趁我大病初愈,不能骑马,置我于死地,不想傅公子前来相救,才幸免于难。那肇事者分明奔向了你柴家的营地。” 旁边人群依旧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更有甚者嘟囔着:“傅公子?哪个傅公子?就是那个靠着小白脸上位的傅家小民?真真是笑话!” 顾漪笙不予理会,继续义正词严:“这还不算,你见着我便要给我一耳光,若不是我家丫头忠心护主,明日传出去又是我吃亏,给你留了美名罢?” 人群对于顾漪笙说的置若罔闻,甚至多了几分讶异:“呦,早听说顾家知书达理,如今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得,蹬鼻子上脸了这是。 柴二正欲辩解,却听得顾漪笙又说道:“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今日誓将你这张嘴分离得七零八碎!” 柴二和众人显然有些惊慌,于是也不再自讨没趣,说着风凉话就这样退下了。 “三娘子方才真是好生英姿飒爽,奴婢都要折服了。这可比您在马场上还要气派!您从前可从不这样,遇到生人便只会受委屈,丝毫没有平日里活泼开朗的样子。” 巧安眼睛冒着星星表示拜服。 “还不都是你们顾家这该死的家规,害的老娘还要想尽办法躲薛平贵那个人渣的烂婚事!”披着顾漪笙美人坯的王宝钏暗自腹诽。 前世再怎么说,她嫁给薛平贵前也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大小姐,莫说是这样明明白白的陷害了,就是别人摸摸她的衣裳,都要被打个半死,何曾这样窝囊过? 本以为自己前世恋爱脑就够窝囊了,没想到这顾漪笙从前更是窝囊! 能出今天这种事,还不是你顾家一再委曲求全给惯的? 反正左右都要被骂,那就叫那不识好歹的柴二吃点子苦头。 主仆几人行至账中,顾家确实只她一人来了,因而门庭稍稍冷落些。 “柴家二娘不过一介商贾,怎生得如此受欢迎?”顾漪笙依稀记得巧安似乎跟她提过一嘴这柴二的背景。 “诶呀,您不记得了吗?这柴二家中做药品生意的,属实是个奸商,喜欢哄抬物价。其它良商渐渐地就给她们家并购了,要想在他们家手下讨生活,必然是不能说坏话的,久而久之,药品商圈就没什么风声了。” 巧安挠挠可爱的小脑袋,仔细回想了起来。 “加上这位娘子惯会哗众取宠,常常自告奋勇给一些市井小民跳舞——并不算是很好看,但足够暴露,因而,世俗里自然是想着她的人多些的。” 顾漪笙仍旧觉得不对劲,便问道:“那,她是如何取得公卿大臣中部分人的关注的呢?” 巧安拍拍手,道:“因为您。” “因为我?” “对,因为您。从前她家和仕宦毫无干系,但凭借着您的厚爱,她家捐了个小官,自己也获得了更广泛的社交空间。将以前对待市井小民的那套如法炮制,加之朝堂众臣对顾家的态度向来不善,她这‘京城第一美人’就这样哄抬坐实了。” 巧安说罢,对顾漪笙投去怜悯的目光:“三娘子,您也忒惨了。” 躯壳里王宝钏的魂灵自然也点点头:“惨啊这孩子,是真惨啊。” 这就好解释为什么傅公子也不招人待见了。 皇帝不喜拉帮结派,所以清白者必然孤芳自赏,或是遭人嫉妒。才华权势和世人敬爱,只能选一样。 “哎,真是……” 不过这柴二杀顾漪笙之仇,是必报的。 纵然不能杀,也得小小惩戒一下。 把她王宝钏当什么人了?占了人家的身体自然得给人家讨回公道啊。 第五章 公子止言 傅家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小户,但不知为何会因为傅止言的出现逆天改命——这也正是众人最讨厌他的地方。 倒是傅止言本人并未因为这区区流言而受到影响,依旧是勤奋治学,少年意气、满怀大丈夫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 这傅止言自幼出入皇宫,伴读皇子身侧,自然是满腹经纶,加之顾家表现一直以来不错,皇帝自然是放心地将这年轻的小傅公子放在顾家大房唯一得以存活的女儿身边,也便于监视控制着顾家的一举一动。 宁安郡主是宗室女,但并非皇亲国戚,之所以能有此尊荣是因为她家满门忠烈,在抵御外侮的达里尔之战中全部马革裹尸、为国捐躯,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孤女。 顾家低调内敛,但仍旧势大。虽然已经许下的承诺让圣人有所放心,但周围官僚仍然存在着嫉妒心理。是以顾家一再忍让,其他人便得寸进尺。 念及此,原主顾漪笙的死亡是必然的——不仅仅是出于其本身性格的迁就求和,更是有些人手中的一步妙棋。 究竟是为什么呢? 到底会是谁呢? 顾漪笙低眉细思,却听巧安惊喜道:“三娘子,今夜围猎场侧玉古马场有星光乍放之奇象,您是否前去一观美景?” 顾漪笙慢慢悠悠起身,准备出帐子。 巧安拉住顾漪笙,道:“三娘子必得稍稍装扮些,免得别人小瞧了咱们府上。” 于是巧珍免不了给顾漪笙一番装扮。 巧安为顾漪笙戴好幂篱,说道:“世家女夜观星光乍放之奇象,须得自己去呢。” 顾漪笙也没多思。 巧安心中乐得,她从没比过去任何一天更期待今天——要是三娘子和傅公子在一起,就不用远嫁西凉抛妻弃子的可怖之人了。 这边顾漪笙踏进玉古马场的草坪,却不见一人。 秋风柔和而清凉,温柔地挽过顾漪笙的发丝。 远处孤寂的梧桐树投下一层浓密的阴影,她探身过去,却见一道青竹松柏般的身影。 “顾三娘子?伤好些了吗?” 他已然换了一套衣冠,身上是白衣绣银线暗纹,头上简单别一支玉簪,好像被丝丝乌云遮着的月。 见顾漪笙不答话,他有些着急,道:“那个……我……为师不是故意挖苦你的,今天巧安同我说,你醒来后似乎忘了许多事。你……不会把我也忘了吧?” 他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透露出几分委屈,花瓣一样的唇微微有些颤抖。 顾漪笙内里灵魂的王宝钏不愧是活过一辈子的人,觉得这个长得俊俏非常的小郎君还挺可爱——尤其是那个试图找回为师感觉的小模样——也就比原主顾漪笙大五岁而已…… 可是她很难动心了诶。 见她不回答,他落寞的别过了脸。 “没有,我依旧记得呢~只是有些事记不清楚罢了,如果我忘了,就烦请你帮我回忆,可以吗?” 顾漪笙只得轻轻回答道。 可这回答就好像是人踽踽独行暗夜中一盏温暖明亮的宫灯,点亮了他眼睛里的光。 “那个……从前学过的东西忘了,我可以重新教……教多少遍都无所谓的,你……你别伤心……” 他小心翼翼,好像一只被捡回家的可怜的流浪小猫,生怕主人不要他。 这样的教书先生,好似从未见过呢。 年纪小,但从原主的状况来看,想必这先生教的也是极好的。 “今日我粗略算了一下,再过半个时辰会出现星光乍放之奇象,听闻钦天监中人说,若是对此奇像许愿,愿望必会成真。” 他轻轻拉着顾漪笙月白色绣蝴蝶的袖子一角,走向一个月色笼罩,微微敞亮的小山坡。 秋风微微寒凉,吹过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杂着她身上常常喷洒的玫瑰(我国汉代就已经有了哦)香和与生俱来的女儿香,散发出微微的甜。 她,因着他在身边,如同身处无风之境。 挺拔的身姿,宽厚的肩膀,成为她如影随形的围墙。 她禁不住仰望这个众人所说的“软饭公子”。 她内心禁不住自问,众人都认为是对的,就一定对吗? 月光将两人的背影柔柔地描绘在枯黄的草地上,两抹月白,恍若谪仙。 环佩叮当,幂篱翩跹,裙袂流离。 小山坡上虽简单但规整牢固的观星台没有皇家旌旗,想必不是皇家设置。 但内部的陈设却是温馨非常——软塌、贵妃椅、观星镜、取暖壁炉…… 入室。 傅止言端端正正坐在隔顾漪笙一道纱帘、一道珠帘的位置。 顾漪笙则坐在另一侧,寒暄道:“今日可算是见识了人情冷暖。” 傅止言颇为认真地点点头:“世事若此,世风日下,屡有祸乱风向之人。” “如今盛世太平,世间却仍不乏种种危情蔽祸,若是有朝一日家国逢难,我必义不容辞、从军而去!若是国家太平依旧,我便竭力维持,定要让百姓安居!”傅止言面容坚毅,拳拳赤子心。 从军么? 又是从军? 有了前世的经历,躯壳里王宝钏的魂灵对“从军”一词颇为敏感。 娇贵人家的千金,必是不懂这家国大事,饶是重活一世,心中也只念复仇和嫁个好人家两件事。 说从前这些经历中的一个,怎能不让她心惊? 顾漪笙面上霎时惨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傅止言隔着帷幕三层,颇有些看不清自己徒弟的状况,但从她微微紧握的拳头来看,像是不太舒服,于是便问道:“三娘子,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然后从袖中拿出整整一包药品,放心地说:“幸亏我准备的多,今日路过太医局,想着多采购些以防万一,没想到今夜就用到了。” 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大袋子药。 老兄你家好有钱! 顾漪笙一时也忘了自己对“从军”这一词的介怀,有些好笑地接过整整一包瓶瓶罐罐各式各样的伤药。 “都是特质药材,我特意嘱咐预留的!教书先生对学生好理所当然,不要太感动哦!” 顾漪笙有些无语。 小傅公子的这场约会,无疑失败至极。 大概是算法有些不对,或是误差有些大,“星象奇观”没等到,却等来了瞌睡虫对两人愉快的造访。 小傅想着,女儿家孤身出门若迟迟不归,被某些好事者看见了,怕是又要大做文章,便道:“额……漪……三娘子,今夜有些晚了,要不你先回帐子里,我再算算,看看是哪里出了错?” 小傅无疑窘迫非常,看顾漪笙点头,便匆匆忙忙起身回护,打算送她回去,心中还暗暗跟自己较劲:“下次一定算准,如果奇像出现,我希望漪笙想起过往点点滴滴。” 漪笙在前,小傅在后,慢悠悠地走。 其实他所算皆是真真切切的,此刻,若是他们回头向身后一瞧,便可以看见星光乍放、流星划过。 那,是不是有些人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呢? 第六章 火药诡局 明明如月,凄凄如夜。 马场上二人的脚步声稀稀索索。 离开了光亮的观星台,顾漪笙的视线里恢复了原本属于夜晚的漆黑。 或明或暗,奚奚碎碎…… 跳跃的光点亮了远方的天空…… 愈走近自己的营地,火药味儿就愈浓。 顾漪笙心惊不已,被这味道勾起一些晦暗不堪的回忆,心中想道——“我前世作为王宝钏那漫漫几十载,便已闻到过这种味道——只需要点一把火,之后就会是轰天巨响、粉身碎骨、躯干无存,恍若是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一般——如今,怕是已经身在危局……” 傅止言显然已经觉察,凝眉细思,表情冷峻。 顾漪笙寻味而去,估摸到约是在自己营帐旁东边,便撤身返回,问道:“公子,奴家营帐旁东侧是为何地?” 傅止言闻言稍稍一愣,好看的桃花眼似乎透过些许意外和伤感,随即这情绪一闪而过,即刻回答道:“贺渉围场火药库,并有玉古马厩,里面供养着西方大秦的国礼‘奥古斯都圣马’以及西域部分国家国礼——汗血宝马——因着此处只作城防一个不重要的卡口,火药量只象征性地放置了一部分,但其威力亦不可小觑,若引燃爆炸,可将整个贺渉围场夷为平地。” 顾漪笙心中冷笑,若非今夜傅止言邀她观星,自己怕不是连如何去见阎王的都不知道。 烧一把火,把象征性的城防卡口炸毁,动乱民心,同时也害死顾漪笙——不仅如此,再添油加醋讲述顾漪笙或是无意而为之,或是处心积虑早有想法炸毁城防,解释一顶谋反的污蔑劣冠扣在顾家头上,饶是这种栽赃陷害很是不像天生风骨、自成风流、绝顶聪明的顾家做出来的,但众多寒门贵子在此,顾家想不坐实此罪名也难。另外,西域及西方贵国的国礼均被奉养于此,国礼无端被虐杀,多多少少会挑起几国对我大尧心中的芥蒂。 好一个一石四鸟之计! “公子,此处火药大致可致使多少方寸之土地内生灵涂炭?”顾漪笙只觉细思恐极,不由得问道。 “依此间火药之数量……大致至少方圆三十亩之内。”傅止言稍作沉吟,便计算出了答案。 “平日里此处封藏严实,是以火药不会气味外溢从而引人瞩目,想必此时已有人秘密打开了封藏的火药库。” 傅止言沉声思考道。 “酒的味道,看来有的人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动作了。” 顾漪笙闻到一股子刺鼻的酒味,好似是前世武家坡经常在路过的醉汉流氓身上闻到的。 一来,在炸药之上撒以用各式粮食中之一所酿制的酒,可使炸药之效剧烈千万倍;而来,库中炸药众多,若一一点燃必定会白白废弃许多时间,撒酒可做牵引线之用,连接所有炸药,如此方可达成这幕后黑手的不轨谋划。 但若想引爆炸药,须得先将洒下的酒点燃 “公子,您可知附近哪里有细沙?”顾漪笙稍做思忖,侧身看向傅止言,傅止言即刻心领神会,道:“玉古马场旁有蹴鞠场。” “公子,劳烦您去取沙,我来看着这边。”顾漪笙美目灼灼,坚定的目光使得月色下她右侧眼尾的梅花愈显高洁。 “此处危险非常,我会很快归来,在此之前,你务必审时度势,择机而去,万万不可伤了自己,若我没有回来也不必等,我自有办法逃脱。” 傅止言眼中满是担心,抬手取出一柄匕首,交予顾漪笙防身,随后思及时机不可延误,即刻折返回玉古马场找寻蹴鞠场。 风吹月隐。 火药库距顾漪笙的营帐不过几步远,若要进入自己的营帐必须得经过火药库。而巧安与巧珍及其他家仆必定还在帐中,再不将此消息告知一旦稍有不慎必会伤及无辜——如何在不惊动作恶者的前提下救出无辜的巧安及众家仆呢? 顾漪笙一时没了办法,只得先躲在暗处。 火药库前寥寥几个守军已经被歹人尽数迷晕,约莫有三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在将火药从库中运出。 草地上堆放的大部分火药在她的营帐周围呈圆盘状摆开,剩下的一小部分堆在火药库的门口。 “真是好大一盘棋。” 顾漪笙心中暗暗叹道。 趁着三人均在堆放火药,顾漪笙欲悄悄摸过去。 一步、两步…… 营帐近在眼前。 就在此刻! “这里有……唔……” 一个歹人与她几乎近在咫尺,因着这里确实与她从前所观测到的歹人距离较远,她先前并没有注意到这第四者的存在。 在这歹人欲呼出声的时刻,顾漪笙从那人背后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那歹人频频挣扎,顾漪笙心中如风沙过境般凌乱非常,她只得飞快地想着对策,却倏忽间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手腕—— 是匕首! 鲜血如同涓涓溪流,从她的手腕不停地滑下…… 男人的力气终究比女人大,那歹人眼看就要挣脱她的双手…… 绝不可以,一旦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那人的计划就得逞了! 她的重生、代战的努力就白费了! 巧安要死、其他无辜的人要死! 顾家会被牵连…… 她连自己在此毫末时空的父母亲人都全然没有见过…… 她还没有报仇…… 绝不可以! 该当如何?该当如何! 对!匕首! 她用尚未受伤的右手狠狠地捂紧那歹人的嘴巴,并用胳膊牵制他的动作,流血的左手似乎全然忘了疼,稍稍有些颤抖却又果决地摸出傅止言临走前送她的匕首,用嘴巴咬下匕首之鞘,拼尽全力扎向那歹人胸口。 起初那歹人依旧还有挣扎的动作,是以顾漪笙也不顾身上的伤口,依旧紧紧捂着那人嘴巴,并用双臂死死从背后箍住那人。 不多时,那人便毫无生机。 她杀人了…… 她颤颤巍巍地收起匕首,无暇细想刚才发生的所有事,飞一般地扑进营帐。 里面巧安和巧珍两人正生着炉火,静静地做着女红,见是顾漪笙,正巧笑道:“小娘子回来啦,我们叫其他人先歇着去了,他们营帐又偏又远的,就我们两个等您回来——怎么受伤了……” 话尚未说完,二人便被顾漪笙从帐子另一侧拉出。 “没时间解释了,巧安巧珍,你二人速速跑去其它营帐,告知其它人,跑向至少三十亩之外的空旷土地。”顾漪笙急急嘱咐道。 巧安巧珍见此形势,便知事出诡谲,于是照顾漪笙嘱咐忙忙做起来。 第七章 险中求生 那边鬼鬼祟祟的几人几乎完完全全布置好了,便商量着派出一个人探探帐中人是否在。 寂静的月夜,脚步声在此显得格外清楚。 他每走一步,都是对顾漪笙和其他无辜人士生命的威胁。 怎料那探子不仅见着帐中空无一人,自己的同伴也横死在暗处,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风吹树摇,树的黑影在月下微微颤动。 顾漪笙早已另寻暗处,蹑手蹑脚地隐蔽。 营中无人,然炉火未歇,几个女人,就算是以最快的步子走也定然走不远。 见此,那人转头向同伴呼号,自己也拿起了火折子,准备点燃地上汩汩流淌的粗酿酒。 要点火了! 千钧一发,顾漪笙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卸下来重新装一些有用的计策进去,急得脸上细致柔美的秋波冷烟眉都紧紧蹙了起来。 此际,一道俊逸的身影骤然出现在这见不得人的暗处。 只见他用尽全力将细沙和清泉水丢向这些人布置好的险境之中——大尧武成年间已有一炼丹术师发明出黑火药,主要由硝石、木炭和硫构成,这种黑火药的应对方法比较简单,只需要将纯净的、大量的水在其被引爆之前大量泼于其上,便可使其失效——另将细沙置于粗酿酒之上,便可阻止其着火。 如此时代,却晓得如此知识,可见是对这些研究过得。 傅公子,不愧是傅公子…… 恍惚间,一道黑影举刀欲砍,怎料傅止言早有防备,不过两招便将其制服,身手干净利落,不多时,那偷袭者便也随他先前的同伴倒在地上。 “点火!点火!快点火!有个男人来了!”其余歹人见状更加紧了动作。 火光一现,便是窜天燎原之势。幸而傅止言早有准备,拖延了些许爆炸的进程。 “快,去赶马!炸伤国礼会引起几国纷争!”顾漪笙忙大声告知傅止言道。 引起国家纷争,单单是这一条,便是顾家全家不可免的死罪。 她可不希望自己刚刚来就失去至亲,那样之后不论是她的复仇之路,还是其余生活,都会举步维艰——顾家可全都是无辜之人、忠贞之臣啊! 傅止言身姿清隽,灵活恰似游龙,借刀使巧力劈开马厩门,扯过马鞭向众马用力一挥,然后飞身上马,将马厩内良马尽数鞭策出去,马儿疾蹄狂奔,朝向三十亩之外散乱奔去…… 黑压压的,周围的死士尽数出现,似乎是为了确保该死的人应死尽死。 这边顾漪笙不愿枉死,为了躲避死士躲进了道路难行的树林,她不顾身上被树枝和砂砾磨损出的细小伤口,也不管方才与歹人搏斗依旧缓缓淌血的伤口,使劲全身气力向三十亩之外跑去。 不料前有一棵约与顾漪笙等高的枯树横截住去路,身后热浪已滚滚袭来,自己从前的营帐早已成为一个窜天的巨大篝火,若再不离开此处,会被困死烧死在这树林中。 顾漪笙用浑是伤口的纤纤玉手艰难地攀着这树。 血流布满了树枝。 顾漪笙毫无气力,只觉得自己就像断线的风筝,摇摇晃晃要掉下去,不知道是大火风烟熏得还是因为过度奔跑脱力所致。 肩膀酸的很…… 胳膊痛得很…… 全身上下都在流血…… 好痛…… 又要死了吗? 无缘无故…… 无依无靠…… 无牵无挂……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粉身碎骨,被抹去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热浪袭来,顾漪笙猛地从恍惚的神识中惊醒,她不敢再想下去,继续拼尽力起渴望越过这棵巨大的拦路枯树。 她感到剜心绞肺般的痛,不止于此,寸寸骨骼恍若被烤化了一般,肌肤筋骨全然无力,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劲儿…… 还是不行…… 她要活着! 只有绕过这棵树,才能获得生的机会! 她攀着树上疙疙瘩瘩的瘤子,整个身体拼命向上挤,双手触到顶部后极力地撑着自己的身体,就这样攀…… 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连滚带爬地摔到了树的另一面,又不计后果地勉力向前爬了几步—— “阿笙!” 是傅止言的声音! 如此撕心裂肺。 “抓着我的手,上马!” 甚至带着哭腔……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手伸向那人的手,安安稳稳地靠在他的怀中…… 他的身上尚有沁人心脾的檀香,然而屡屡搏斗逃生难免身负几多伤口,有几处刀口甚至渗出血来…… 是在回来找她的路上被埋伏的歹人所伤! 他本可以直接走的—— 这里的马尽是宝马,这么久,早该离开这灾祸之地了…… 何苦绕回来? 何苦找她——一个根本不记得他的人? 回来?回来……意味着送死…… 他不知道吗? 她可是个弃子,不然也不会有人一直希望拿她做局。 顾家并不能带给他什么…… 为何? 策马扬鞭,二人奔向安定之所。 身后是镇山填海的爆炸声…… 前世,她狼狈地、匍匐着爬向那个负心汉,换来割袍明志、全家被屠、粉身碎骨的下场…… 今生,她一心求生,即便前路尽是绝望,也终有人奋不顾身前来救她—— “谢谢……” 顾漪笙失去意识之前,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这句两个字。 不知怎的,虽然身处这个陌生的世界,却比前世,要温暖许多…… 朦胧间,却听得他说—— “你不必谢我,若无你的挣扎,你我均难逃此劫。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很坚强,坚强得……超出我的想象。” 是谁的情,成就了谁的坚强?又是谁的信任,燃起了谁的生机? 傅止言根本无法想象失去顾漪笙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那些流言,那些罪名,那些算计,他都不怕,因为无论什么,只要她在,他都有生活的希望——只要他在,他都有兴趣想办法解决问题——唯有和她在一起,他才有片刻天真与安稳…… 幸好,她还在,他找到她了! 两人一马,又在空旷之所投映下长长的剪影。 周遭满是被傅止言反击杀死的死士。 宝马依旧长嘶,周围一切尽数恢复了生机。 月下,一株梅树静静抽着枝丫。 虽是秋,却也万事新。 第八章 漪笙旧梦 香纱缠绵风声软,不觉蝴蝶入梦来。 她只身一人,望着旷野沙漠发呆。 暗夜、疾风、火光冲天! 她看见前世,自己苦等薛平贵却在贫病交加中的一个雨夜流产,此后再难生育…… 她看见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被各式各样的严刑峻法处死在菜市口——手段之残忍,令旁观者作呕…… 若说自己的亲人确实有行为不当之处,可府里其它的无辜人呢?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初生幼童,全都烹得烹、斩得斩…… 她看见刺客来袭,那薛平贵自己一个人飞快地、狼狈地、连滚带爬地逃出殿外,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被羞辱践踏,真的是无比恶心…… 她看见自己被废之时,忠心耿耿的贴身奴仆被一个一个杀死,血光和泪光模糊了自己的双眼…… 她看见代战因为劝阻他荒唐无道的行为而被一掌打翻在地…… 她看见西凉别宫残阳如血…… 她看见代战泪眼婆娑…… 蓦然间,光阴轮转,一弯浅月光亮柔和,给佰花亭中的伊人披上一层轻盈的薄纱。 “这是……从前的顾漪笙?” 王宝钏的魂灵依稀辨别出眼前的身影。 顾漪笙娴静地端坐于亭中,虽然看来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但却乖巧成熟的不像同年龄的正常女孩子。 幂篱一顶,严严实实地遮着女孩的倾世容颜。 不远处信步走来一个俊逸的男子,正是傅止言。 周围随行的人看着不像顾家人,皆是衣着贵气,因而对傅止言更是没有半分尊重可言——甚至于某位好事者以挑起顾漪笙的幂篱为赌注,渴望与傅止言比武一番。 傅止言却是觉得好端端的一个姑娘,不应当被当作赌注。 于是这位好事者得寸进尺,欲通过斗武索要圣人以及皇后殿下钦赐给傅止言的玉佩——结果当然是傅止言胜。 彼时,顾漪笙在人群中遥遥望着,只觉得这个男人英姿飒爽,怎料—— 傅止言朗声对那挑衅者道:“你若对我心存不满,直言便是,但对这位娘子语出不敬,实在有辱她人尊严,今日这事件若是传了出去,怕是对于我们士大夫的名声有损……你的父亲本就因为贪污受贿广被诟病,如今又做此丑态,不知圣人知晓了会作何感想……” 那挑衅者霎时慌了神,一时顾不上,却也还面子上刚强,叫道:“多管闲事!” 傅止言继续道:“若是真的不怕,何以发抖至此?” 挑衅者尴尴尬尬,一时也不知道做何动作。 “还不快些,给这位娘子负荆请罪?”傅止言一身正气地催促道。 那人依旧嘴硬道:“偏不,一介弱质女流,岂是我这男子汉大丈夫该躬身请罪的?别说此女与我毫不相干,就是她是我的糟糠之妻,也与我无何关系。一句玩笑话而已,这有什么?” 顾漪笙起身言道:“这位公子,原也不必如此较真的。” 但傅止言却道:“若是你今日不给他个教训,想必年年日日月月都如此对你讲话,今日胆敢荤言荤语,明日便敢欺身上前,后日便敢提刀相向,你让他一分,他便进十分。若是事事如此,你就再无筹码可言。一再忍让,只会换来无尽的得寸进尺。” 那人终是服了软。 画面流转,月下雪地如鹅毛层层,雪上梅花若腊月流火。 疏影横斜,清风徐来。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温温柔柔,像是被一笔水墨画得很长。 “徒儿见过师傅。” 静谧的雪夜,两人成为师徒。那个毒舌少年意气风发却又聪明老成,只对她一人作出最轻松的模样。 他教她诗词歌赋、文学辞令,教她古今世事、琴棋书画,也教她世人认为女儿家不该学的心法谋略、骑射武学,甚至是勾股九章、营商之道…… 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学的…… 在他眼里,她就是唯一——唯一一个以真心换真心的所在。 庐陵烟云起,恰是几瓯春。 太尉不过多喝了几盅酒,便挥鞭要打无辜的布衣百姓——彼时的傅止言还叫傅默之,尚未因才学出众被圣人和皇后殿下看中。 “住手!晓梦令在此,见此令如见君王,胆敢在君王面前滥杀无辜者,按律当斩!” 傅止言抬头,看见一道云间皎月一般的身影自轿中探出,月白色的衣服衬得人仙子一般。纵然只有约莫十岁左右身量,且有幂篱遮面,也依旧可见傲骨风姿。 醉尉蝼蚁般滚滚爬爬地离开。 顾家的车也离开了。 可对顾家三娘子的非议却依旧纷纷扬扬。 “克死她两个姐姐的扫把星!” “清冷无情,不会与人相处!” “破坏和谐氛围的烦人精!” “以为自己顶天了似的厉害吗?” 顾家三娘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承受这些。 她做什么了? 她什么都没做。 顾家做什么了? 顾家也什么都没做。 林秀于木,而风必摧之。 水至清,则无鱼。 怨不得她不愿意相信别人,是这世人根本无人可信。 傅止言作师傅那些年,什么都教了,爱意也潜滋慢涨。 怎料顾漪笙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 即便这些年来从未见过她真容,但他坚信不疑,自己一定爱对了人。 但不是不爱,是世俗所迫,小娘子并不敢爱。 爱太深,可世俗太浅太薄——人只知妒能者,却忘了自己若是渴望向上爬,需要这些人打头阵…… 对顾家如是。 对傅止言更如是。 此生此世,以往的顾漪笙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婚姻、自己的身份、自己这条命,原本就是要被用来做局的,原本就是别人手里的棋子,想弃就弃。 也许不知何时,当她没有利用价值时,她就要被杀死。 既然如此,何苦多招惹一个人,彼此徒增伤心呢? 当一个人对世界看得过于清楚时,就显得格外理智冷静,仿佛没有感情。 她愿意死。 从前的顾漪笙她愿意。 没有为什么,只因这一切必然发生——而她,改变不了。 不管她的死能成就什么,她都是死得其所——清醒地看着众人笑里藏刀,总是活得太煎熬…… 第九章 兴师问罪 自梦中悠悠转醒,顾漪笙顿觉恍若隔世。 前世痴心王宝钏,反抗礼教急奔忙,遇人不淑命中定,今生只作顾漪笙。 一个容貌姣好的中年妇人急急忙忙前来握着她的手——只见她面若玉盘,鼻尖俏丽,眼尾有几段细细的纹路,却难掩一段天然的风流,眉目间的清冷与顾漪笙自然是极其相似的,想必这就是顾漪笙的母亲,颇受欧当朝太后厚爱的宁安郡主叶舒娥。 这双好看的眉目间透露出独属于一位慈母对儿女的担心,更是别有一番肃穆沉静在里面,恍若是观世音菩萨降世般。 “我儿,身上可还有不适?” 她关切地问道。 “阿娘,女儿并无不适。” 顾漪笙温温柔柔回答道,声音好似月下拂过梅花的清风。 “早知会有今日之局面,当初便不听老顾的话一忍再忍了,现下好了,女儿伤了,傅仕人也不知去向。皇宫里的弹劾奏折一封一封直往上传,这可怎生是好呢?” 叶舒娥皱住的眉一直未曾展开过。 因为傅止言是被圣人和皇后殿下因才识设科举选中的有识之士,但身份过于贫寒,不便加封官爵,待真正立下大功勋之后再行封赏,故身份高于他的众人只得先称他仕人,这样既不会很难听,又表示傅止言已经入了仕,是一种尊重的称呼。 听到这话,顾漪笙手止不住的颤抖。 不是他送自己回来的吗? 便问道:“阿娘,是何人送女儿回来的?” 叶舒娥道:“是傅仕人,但傅仕人送你回府之后便说自己还有要事要做,就先行离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随即就是陛下急召你阿耶进宫,并顺便下达了封闭我顾府的旨意。” 他去另做要事? 他身上可全是伤啊! 他能做什么事? 那傅家夫子府呢?自己在前往马场前住的地方可明白的不是顾府啊! 会不会…… 她很想问问,但想到如今这个被囚禁的形式,母亲根本不可能知道,为防母亲伤怀,还是不要问了为好。 收收心绪,顾漪笙想知道其他无辜的人是否有消息,便试探地问:“母亲可有见巧安、巧珍二人?” 叶舒娥摇摇头:“光顾着你的安危了,你不说这两个仆从我倒快忘了。” 没有消息…… 她试着动了动手臂,却发现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快别动了,傻孩子。亏得府里有郎中大夫,不然,去哪里找医生救治你这个重伤危矣之人呢?” 叶舒娥心疼地说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被平白无故禁足在顾府内。忠贞清高的顾家被一封一封莫须有的罪责弹劾着,傅夫子不知去向,无辜的、本不该死去的人们不知去向,而她却只能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又一次看着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掌握、操纵。 这样的感觉…… 好似回到了前生被迫与父亲三击掌决裂的时候。 纵然魏豹不是好人,但选了薛平贵,无疑是进入了另一条死胡同。 从那以后,自己的命运,就一直被别人操纵了…… 她不过是一个棋子、玩意儿,一个随时随地都要为素未谋面,甚至是远在不知几千里之外的人牺牲的东西罢了。 她死,简直就像是碾碎一朵梅花一样容易。 这么说,从前的顾漪笙应当只有在马场上的时候才是那个最恣意的少女吧。 母女两人相对无言。 只有无尽的绝望在蔓延。 这个顾府正是顾家大房府,称“忠勇毅侯府”。顾家历来有子女年长后分家居住的习惯,虽说都在同一谱系并会保持持续不断的联系,但并不会住在一处,故而绝不会有“四世同堂”的现象出现。 而顾家大房子嗣历来单薄,只有一个男丁,是顾漪笙的亲哥哥顾铭成。宁安郡主体弱,老顾顾煊临对妻子体贴有加,不忍她受累,也不愿纳妾扰乱后院安宁,于是在生了顾漪笙之后就再无所生养。 顾漪笙原本有两个姐姐,但后来都离奇地早逝了,一个在五岁的时候离开人世,另一个在三岁的时候就病死了。 是以顾漪笙和哥哥是顾家仅剩的两位公子娘子。 此际,哥哥尚在善原国远征,顾家为降低圣人以及其他权臣的戒备,将府苑武装护卫尽数遣散了,家中全是弱幼女子,若是顾煊临在宫中一旦出什么意外,这禁卫军可保不齐会不会做出什么虎狼之事。 该当如何? “夫人,不好啦!宫里面来的消息,说圣上摔盏啦!” 一个家丁急急忙忙冲进来,忙忙报道。 “摔盏”,是——是要斩人! “可有说要斩谁?” 家丁神情担忧且慌张,道:“传信公公说,他知晓得圣上发怒要斩人,却不知是谁,君心难测,若是多说,他们做皇上身边人的也要掉脑袋。” 宁安郡主慌了神,不经意间猛地扯断一串玉珠手链。 珠子四散在地面,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有的甚至直接碎掉了。 府外禁卫军点着的火把照亮了夜空,透过蝶衣纱糊的小轩窗映出令人胆寒的鬼魅般的影子。 “咚咚……咚咚……” 似乎有人撞门! 带着兵戈器械,带着铁剑利刃,那撞在门上的声音,声声惊心动魄。 下人们脸上即使有害怕的表情,但也都强装着镇定,不让女主人分神担心。 却见顾漪笙拼命站起来,道:“阿娘,请您遣仆从为女儿梳妆,再赐予女儿一柄宝剑,女儿从学傅公子多日,愿去一探。” 叶舒娥眸中泪光闪闪,饱含着感动与欣慰,道:“阿娘与你同去,我的笙儿长大了。” 随后朗声道:“众人,我顾府今日或许蒙难,若是蒙难,也定然会为诸位求一个自由!我顾家做事问心无愧,若非歹人陷害,也绝不至此。宁可玉碎,也不为瓦全!我叶舒娥,最后对大家道一声感恩!承蒙大家多年来同甘共苦,今日,我和笙儿先行一步!——巧织,拿流云剑和晓梦令来!” 巧织应声而来,毫不拖沓。 眼中却是极端的不舍——不过一会儿,便扑通跪下,道:“若是今日主子蒙难,我等就算是一介女流,也要用指甲掐死贼人,用头发勒死贼人,绝不叫主人蒙难!” 山海一般,院里的家仆不论老少齐齐全数跪下,道:“绝不叫主人蒙难!” 突然,一支利剑飞来—— 第十章 出围面圣 这支利剑直挺挺地钉在顾府大院的墙柱子上,顾漪笙拆下一看,上书“勿忧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唯有面圣,可解危机。” 知晓从前顾漪笙身上发生诸多细微之事的魂灵王宝钏此际一下子就认出这独属于傅止言的飞白字体。 可是……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是何意? 是歹人即将成功,还是我们这一方胸有成竹? 是不是有人伪装傅止言的字体来骗人? 如果真的是傅止言,那他既然能将这一箭送入院内,他又在哪里? 圣上不是已经摔盏了吗?缘何“勿忧”呢? …… 只此一刹,顾漪笙的心中便已经浮现出诸多想法。 但还没来得及多思,这禁卫军便已劈开了顾家的大门。 来人皆是黑金覆面,不露面貌——顾漪笙想起傅止言曾经教过他,这定然就是“斩璙军禁卫”——禁卫军不同于兵部所掌正规军,是独独隶属于圣人的私人守卫,当今圣上共有八支禁卫军,这斩璙就是其一——不过,斩璙的操控权好像曾被圣上赐给过一位重臣,用来保其安危,不过……是谁顾漪笙真的忘记了,那位重臣,好像后来早就作古了…… “吾等奉圣上口谕,前来查抄顾府,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黑金覆面首领喝道。 圣上口谕? 这不符合规定——来人一没有出示令牌,其二,圣上若是要抄家,定然会降下手谕,并昭告一定行政区划之内的人。 于是顾漪笙质疑道:“恭迎圣上,但敢问尊驾,为何没有圣上令牌和手谕?” 那首领显然愣了愣,像是没想到这女子竟有这般见识,道:“圣上口谕,汝岂敢质疑?” 顾漪笙心中想,依我朝惯例,谨遵律法规定章程行事,因而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没有手书、令牌就查抄杀人下狱的——若是圣上真有心要抄,怎会觉得多几道程序或写几个字麻烦?且没有手书、令牌,那就不足置信。 他们没有令牌,我们有——那就别怪她顾漪笙不客气了! 顾漪笙拿出晓梦令,道:“尔等无凭无证,如何敢查抄?倒是晓梦令在此,诸位还应当见此令如见君王罢?” 那首领却是不管不顾,道:“圣上口谕,晓梦令绌废,持有者焉敢作威作福?” 顾漪笙目光凌冽,冷冷笑道:“何日之废?未有根据,何苦胡言乱语?尔等究竟居心何在?” 首领却是失了耐心,道:“奉命行事,不得不做!” 顾漪笙一双桃花眼却是流露出冷峻的神情,道:“奉何人之命?还请阁下娓娓道来。” 刀起刀落,鲜血溅上了三尺高的帷幔。 巧织! 那首领率先斩了一人,欲斩杀幼童之时,巧织猛地上前抓着剑,道:“若要死,也无妨。可人总要死得明白,死得其所,今日若是阁下非要杀光我院内所有人,恕奴婢多言,也要叫我家夫人和小娘子面圣听审才好,怎可未见圣上信物,随意论斩?我朝历来还从未有如此办事过得。” 那首领哪会听一奴婢之言,挥刀欲斩,却被顾漪笙一剑弹开:“先不说不知圣上有无明确旨意,依照阁下方才所言,充其量也不过是查抄罢了,如此无端斩人、滥杀无辜,意欲何为?” 首领一时愣住,顾漪笙提剑牢牢防守,将全府上的人悉数保护在身后。 那首领提剑欲打,却被顾漪笙尽数格挡住了。府上的人原本就忠心耿耿,对于家主不离不弃,别说是对着空穴来风的陷害本就心怀愤怒了,就算是略微有些害怕,看到顾漪笙这般骁勇,也一点畏惧都没了,更有甚者,拿起身边一切锋利之物,主动簇拥顾漪笙离开顾府大门,要求面见圣上。 这可着实震惊了这首领。 一来确实无根无据,二来顾府人虽少,但心却是齐齐的,三来,他从前只听说顾家三娘子是个逆来顺受的软弱之辈,从没想过她会这般硬气、这般有谋略。 但是,这斩璙军焉会被一个妇人、一介女子吓破胆子? 只听那首领又是一声刀起刀落的肃杀之音,顾漪笙身边不少仆人倒下,但众人依旧顽强抵抗。 宁安郡主叶舒娥毕竟也是并州王氏和能将世家叶氏之女,因着父母皆御敌阵亡而被太后收入宫中,颇受宠爱——即便是在宫中,叶舒娥的血脉天赋也依旧未曾消失,是以太后亲自送叶舒娥与皇宫中金崖禁卫军首领处学武——是以此时还是颇能抵挡的。 顾漪笙和母亲宁安郡主与这斩璙军酣战,不知不觉夜色已浓如墨,每个斩璙军兵士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伴随着他们刀起刀落斩下的人头,直直将这夜空染出一片血色——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只见来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飞身从马上直越到顾漪笙身边,道:“顾家三娘子,公子叫我带你前往皇宫。” 漪笙问道:“那我母亲怎么办?” 那少年狡黠一笑,丢下一个烟雾弹,喊道:“识相的就赶紧跑,若是洸王来了看到你们这群废物尚且不如一群妇孺,想必会杀光你们吧?” 随后带着顾漪笙策马扬鞭前往皇宫的方向。 斩璙军尚在犹豫是否撤退,这边便听得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道:“庐王驾到,尔等就跟随庐王殿下同去刑部问问清楚吧?” 京都平宁街,血流成河,安全的宁安郡主带着剩下的顾家家仆回府修整。 月光又温柔地照着人间。 “怎么不说话?我以为你会先问问我公子如何呢~” 那少年依旧眼含笑意,没个正型儿地发问。 顾漪笙默不作声,良久之后还是说道:“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出事。” “呵”,少年冷哼一声,“冷血的女人,我家公子身上一百零八道伤口,差点死掉,还在为你谋划,换来你一句你相信他没事?” 顾漪笙沉默许久——即便已经知道了她们的过往,体内的王宝钏魂灵仍旧是不肯相信任何人。 少年面上现出鄙夷的神情:“都说顾三娘子软弱可欺,我看是自私无比。公子为了你,差点暴露出自己的势力。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这么眼巴巴地麻麻烦烦过来救人。我可是一枚暗棋子,为了你公子可不知道乱了多少步棋子阵型呢。” 月光好像一层鹅黄色的薄纱。 十一章 你这妖女! 见顾漪笙依旧沉默不语,少年自然是觉得无趣,将这“自私无比”的女人独独留在大殿门口,道:“喏,就是这儿了,自己进去吧。我要回去跟我的傻公子交差了。” 顾漪笙也不辩驳,心想自己这一世早已不相信感情,也无法为任何人承诺什么,既然如此,让别人觉得自己冷血无情也不是不好。 风吹动殿前的銮铃,发出庄严肃穆的轻响。 皇宫巍巍,宫里的台阶多得叫人难受。一级一级上去,全然都是绝望。 但显然,顾漪笙并不这么想。 危境,又何尝不是一次翻盘的机会呢? 拾级而上,一个戴着蜂穿柳絮花式金簪子的女子缓缓过来,她画着平眉,脸微微丰腴一些,一副悲悯苍生之态,约莫比顾漪笙稍大些。 好香的味道…… 顾漪笙很远就闻到这女子身上的气味—— 这可不是普通的香粉! 混杂着水仙花香和鹅梨香的味道—— 是哪家官僚的?或是,宫中的? 那女子道:“这位娘子留步。” 顾漪笙心生疑惑,道:“这位姐姐有何贵干?” 只见那女子拿出一片金质镂空水仙花信,道:“小娘子这一去,便是凶险非常,我把此物交给你,兴许,会有大用。” 所谓花信,就是将金或银或玉这些稀有贵重物品雕刻成花的样子,上书寥寥几字,颇有玄机,根据需要,有时会镂空,有时会实打实地刻在原金属上。 顾漪笙颇为不解,于是试探道:“敢问,是何贵人要帮我?” 女子“咯咯”一笑,道:“是谁你倒不用管,只管拿着,总而言之,这一次是绝不会害你的。” 顾漪笙默默记下这女子的样貌、香气以及所有相关的她能够观察到的,防止被陷害之后没地方诉冤屈。 觉得还不够,于是顾漪笙又长了个心眼子,道:“进宫面圣,只觉心中慌张,冷汗顿出,不知姐姐可否惠赠奴家一条帕子?如后若平安无事,必定加倍返还。” 那女子没有想到,愣了一下之后飞快地敛了神色,笑吟吟取出一条帕子,道:“我贴身带着的,这下你总放心了吧,小妹妹~拿着用,不必还。” 顾漪笙受了帕子,见那女子确实不像是有鬼,于是也收下了那片花信。 皇宫大内。 殿宇巍峨。 转眼就到了大殿正堂,前面自己走过的路寂寂寥寥,无人相伴,夜空也是黑漆漆的——但到了这里,灯火通明、重兵把守,可见天子威严。 顾漪笙入殿之前仔细端详,只见门口整整齐齐陈列六部长官和七支禁卫军统领——独独不见斩璙军——可见,斩璙军确实是无令而动——或者说,遵的不是陛下的令。 刚一进殿,便被守门婢子摘了幂篱、收了流云剑,又好一番搜了身才到——那婢子看了容貌,比对了画像,看到顾漪笙手里的花信和帕子,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才放她进去了。 刚一进殿,内部朝臣便有人刁难道:“毫不知羞的妖女!早听说你不为众人所喜,离经叛道,如今要见如此多的外男,竟然毫不避讳,不知掩面!顾右仆射,早听说顾府是世家望族,没想到竟是如此教育女子的吗?” 顾漪笙听到某位大臣呼号自己的父亲,心中盘算:“这位朝臣想必是同父亲有些仇怨,定然不是我家的人,若是此时父亲开口化解,必会引起朝堂纷争,且父亲本身是个性格木讷之人,是顾家一众老狐狸中最不行的那个,踏实老实,心中只想着公务,又注重礼法,想必也辩不出什么来,不若我替他开口,总不会有人对未行及笄之礼的童稚赋予任何政治定位。” 顾漪笙低下头,先对圣上请安,又向诸位在场朝臣问好,她抬头见圣上不准备开口,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中有些许忐忑—— 希望事情不要太糟糕! 她决定投石问路,于是恳请圣上道:“臣女有几句话希望对这位伯伯讲,不知圣上可否准允?” 皇帝点点头,颇有些要看戏的姿态——看来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得令后,小姑娘朗声道:“不知这位伯伯从何而来的误解,晚辈前来是面圣,对待圣人自然应当以最真实的面貌的,岂有遮遮掩掩之道理?晚辈自知不及伯伯您资历深厚,也比不齐您德高望重,但晚辈知道,凡事要分是非对错,您都未曾与晚辈一同相处过,晚辈想请问您,是如何知晓晚辈就真的不好相与呢?” 这话说得极妙,面圣自然要卸下周身所有的威胁物件,不然就是触及天子安危。“比不起他德高望重”,表面上是在说自己年纪小,实则有另一层意思——这位官员倚老卖老,欺负小娃娃。最后那句,是对某些人可以散布流言的回应。 那大臣瘪瘪嘴,道:“妖言惑众。” 随即又有人出声,道:“你这妖女,真是个灾星,你出生那日白虎星格外明亮,甚至于京都城百花开败,天狗食月,如今只是去马场遛遛,便将贺渉马场西面几乎夷为平地。真不愧是主杀伐的灾星,顾右仆射,您养了个好女儿啊!” 说她是灾星?没说她蓄意纵火炸马场?那也就是说…… “敢问伯伯,您有何依据说这些事件与我命中带白虎星有关呢?” 顾漪笙继续摸着石头说话。 “你……这还不够明显吗?贺渉围场几百年来都没有出过事,你一去就出事……” 那位大臣有些结巴,像是和原本商量好的话术不一致一般。 顾漪笙见状轻笑,道:“可我不是从十一岁从学傅公子开始就尝尝去吗?那时也没有出事啊?若说怪力乱神,不若说是有人蓄意为之,好让我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身败名裂。” 圣上面色平平,依旧不辨喜怒,但也没有制止这场对峙。 这时有人问道:“那西部马场为何会发生爆炸之事,还请顾小娘子解释解释?” 终于到这一步了?看来只有马场西部自己营帐处出了事故,这比预期中的局面看来要好很多。 十二章 谁是妖女? 顾漪笙依言实话实说:“禀陛下、各位大人,那日傅公子见我伤后初愈,马术颇为生疏,于是约定好晚间进行补习。谁料回到马场便见着这惊魂一幕。傅公子与我思及兹事体大,便决定将马厩中的马救出,同时告知所有身在围场的公子娘子,是以现如今才安安稳稳站在此处,不然漪笙早就灰飞烟灭了,到那时,至于针对这件事情的真相如何,自然也由不得漪笙说了算了。” 一个身着浅绯色官服、金鱼眼、络腮胡、配银鱼袋的大臣附和道:“圣上,老臣深以为然,毕竟事出有因,还得明察才好,万不可叫顾三娘子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娃娃受了委屈啊。” 顾漪笙报以浅浅一笑。 但不多时,另一着浅绯色官服、吊梢眼的大臣却道:“诶,李谏议大夫此言差矣,若无证据,如何证明这顾三娘子之清白?空口白牙,难道仅仅因为她是童稚小儿就放过她?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她不过顾右仆射家一小女,难道就能脱罪?倒是……我有一人证,或许能证明,她,有罪。圣上可否准允?” 圣人挥挥手,旁边的太监便用尖细的嗓音道:“传——人证——” 不多时,一身着冥色齐胸襦裙,头戴幂篱的妇人进了殿,行礼过后,只听那位吊梢眼大人道:“说说吧。” 那妇人称“是”。 “奴家本名朱钗,无父无母,幼时从学京城中有名的妆娘简贤,后来被卖到和合侯府,作侯爷夫人的妆娘。这几日跟随大娘子(依照唐朝惯例,叫娘子就是一种对未婚女子的称呼,就是大小姐的意思哦)围猎,昨夜围场兀地爆炸,我家大娘子原本说是要去找薛家五娘子叙叙旧情,谁料却看见顾三娘子的丫鬟偷偷摸摸从她们帐子中跑出来,手里拿着火药——奴家,奴家当时就吓倒了……随后,随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朱钗梨花带雨好一顿讲述,顾漪笙心中升腾起了按捺不住的上前抽她的冲动。 还不算完,之后进来的证人里尽是熟面孔,甚至于柴二也在里面。 这些被她救了的人,全都反咬一口说顾漪笙蓄意炸毁马场—— “妖女!祸国殃民!杀了她!搜查顾家!” 这些形形色色的、来自各种阶层的人喊着统一的口号,希望杀死一个无辜的、十四岁的女孩子。 亏她顾漪笙之前还觉得他们是无辜之人! 这些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要想方设法置顾漪笙于死地。 死局。 顾漪笙忍住落泪的冲动,垂下头来想对策。 父亲是定然不能为自己说话的……陛下亲审,更是要至亲回避——是以他们家的人、傅公子都不能为她说话。 “依老臣看,不如将此女即刻下狱,投入酷吏牢,彼时她不招也得招,想不讲实话都难啊!” 一个狐狸嘴大臣率先请愿。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发表观点的寥寥几位都是赞同将顾漪笙投入狱中的,不说话的大部分则都尽数保持沉默,好随风向而变,顾家的人不能说话,顾家派系的人更是一言不发,似乎这个女孩儿跟自己党派首领家毫无干系。 只有金鱼眼的李谏议大夫仗义执言,道:“如此怕是不妥,诸位只需统一言论便可对圣人施以威压,好将这顾三娘子投入酷吏牢中;至于这酷吏牢,更是不妥了,谁都知道,进了酷吏牢的人都是有去无回,诸位这是,作何居心那?” 但这样的言论并没有使得那些恩将仇报的人停止自己的作为。 顾漪笙镇定道:“你们……你们为何如此?我先前同诸位无冤无仇,如今更是在爆炸发生之前救了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谁知道那些人听罢“哈哈”大笑起来,道:“我们有没有让你救我们,是你要救我们的,关我们什么事?你这样……自我感动,真是好笑……” 听着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言论,顾漪笙心中自嘲道:“是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却给了某些主张将顾漪笙下狱的大臣诘问的机会:“既然顾三娘你说自己与此事并无干系,那为何会提前告知这些人?难道不是早有预谋?或者说,是不是顾右仆射授意你去做的?这可是叛国之罪啊!” 顾漪笙她爹终于忍不住,道:“郭余阶,你莫胡言乱语!” 随后又自知自己不应当说话,乖乖闭上了嘴,道:“圣上恕罪。” 皇帝看着这场闹剧一样的算计,虽然头痛,但还是要认真对待,因为此事确实严重,虽则佐证方式些许儿戏,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必得查清真相才好。 无论是从前的顾漪笙,还是这躯干内的灵魂王宝钏,显然都没有过这样算计的经历,应付这些老谋深算的朝臣真是力不从心。 那就从这些捣乱的人下手吧,想必他们身上会有破绽。 顾漪笙暗暗观察,见那冥色衣服的女子手腕处一片紫红,便仔细思忖。 稍后,顾漪笙便道:“敢问这位小姐,您手腕上的伤口从何而来?” 大尧称奴婢或青楼女子为小姐,这算是比较尊重的称呼。 那冥色衣服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顾漪笙清冷的眉眼恍若乌云遮月般无情,道:“你慌什么?你身子为何要抖?” 到底是个奴婢,没什么经验,在大堂之上本就紧张,此际想必是被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一时没准备。 顾漪笙想着,能拖延些时间就拖延些,争取时间就是争取生机。 但那女子始终保持沈默。 顾漪笙道:“你若是说实话,兴许日后会受用不尽。” 但那女子仍颤颤巍巍道:“你……你自身都难保。” 此时,大殿外缓缓走来一女子,顾漪笙定睛一看,正是方才为她搜身的宫人,她沉静自若,道:“陛下,御马街护卫求见。” 御马街护卫正是帮皇帝照看御马之人。 来人道:“陛下,国礼均无恙,是傅公子送来的,另外,人员伤亡极少,从其它幸存者口中,臣已查明,是有人故意纵火陷害顾三娘,若非三娘子有勇有谋,破坏了贼人的计划,整个贺渉围场就要遭殃了。” 顾煊临神色一松,顾漪笙心中对世人的良心终于燃起了一丝希望。 圣上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眸凝视着下面的颠倒是非黑白的小民,又扫过那几位要将顾漪笙投入大狱的大臣,道:“作伪证者,压入酷吏府。准允顾家诸人提审。顾右仆射之女漪笙,于国有功,奉为县主,赐号定襄。傅仕人止言,于国有功,晋国子博士。顾右仆射,加封怀仁侯。” 顾漪笙微微一笑,恰似月光映照下河水的微波。 她争取到了。 十三章 少年护卫 荣归顾府,顾漪笙看着自己笨拙但实心眼儿的亲爹不禁有些好笑。 “死丫头,几天不见,倒是成长了不少,你爹我快担心死了。”顾爹爹慈眉善目,轻轻弹了顾漪笙脑瓜崩,送来几只毛茸茸的小兔子给顾漪笙养着做宠物。 看来顾爹爹年轻时这容貌形象也是极好的。 “还说呢,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咱们一家人要遭难了呢,好在因祸得福了,不然不知道要牵连多少族亲呢。”叶舒娥拍拍自己的胸口,长舒一口气,秀美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笑吟吟的。 “可不是,多亏咱们好女儿够聪明,不然真就给人害了。这张巧嘴可是比爹爹我会说,是不是啊小县主?这下可没人敢再陷害咱们了,我儿真是伶牙俐齿了不少呢。”没想到顾煊临一个堂堂从二品尚书右仆射,私下里竟然与寻常人家无异。 顾漪笙体内的魂灵王宝钏深深感动——饶是从前作为相府千金,她也只感受过来自于母亲和姐姐的亲情,前世的父亲王丞相看起来颇为冷血无情,利用女儿多于爱护女儿。 “为父觉得,女儿睿智非常,不若前去酷吏牢,审一审,拿上晓梦令,给圣上破案的同时,也咱们家出出气!” 顾煊临喜气洋洋,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您开玩笑的吧?”顾漪笙问道。 顾煊临“噗嗤”笑了,道:“你这孩子,阿耶一向说话算话。我老头子还乐的偷懒呢,找杜仕人和李谏议大夫他们吃酒去~”说罢下榻准备出门去。 “你这老头子,给我回来!”叶舒娥柳眉倒竖,揪着顾煊临耳朵生气道。 “欧呦,夫……夫人您轻点,郡主……郡主饶命啊,小的知错啦……”顾煊临哀嚎起来。 秋日萧瑟疏风吹过,小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像是渴望洗涮干净世间的罪恶。 顾漪笙倚在自己屋内的贵妃榻上,看着一本《将策论》。 原主为何被杀的疑团尚未解开、如何向薛平贵报仇还没有眉目,就又增添了马场袭击者为何许人也、火药诡局与何人相关的玄秘事项。 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顾漪笙轻唤:“巧安?” 没一会儿,巧安便眉眼弯弯地进了屋内:“三娘子当真是天人之姿,如今您一人得道,我和其他您的奴婢奴仆都鸡犬升天了,在不同于以往的或是别人家的这些个家仆了。昨个宵禁前王力采买食材回不来,王力他家妻妇还担心了好久,谁想到京城巡视的金吾卫还给宽限了,一听,说是因为您。” 顾漪笙觉得心中温暖,道:“就你小嘴会说,甜的像桂花蜜似的。” 巧安开开心心给她捶腿,嬉笑道:“可不是嘛,咱们毕竟是定襄县主的婢女,自然不同凡响。” 顾漪笙看书乏了,揉揉太阳穴,道:“巧安,父亲前些天招回来的那些小乞儿呢?” 巧安道:“他们呀,家主选拔了能者入院,剩下的教了些糊口技能,给了几吊钱,放他们营生去了。” 巧安眨眨眼,道:“把他们叫过来么?” 小丫头跟自己越来越默契了。 顾漪笙含笑点点头,道:“顺便把晓梦令和流云剑拿过来。再叫巧珍梳妆。” 巧安乖顺俏皮称:“是。” 然后自退去了。 庄重的紫裙绣着金线描出的梅花,文珠缀玉,华美却雅致。襦裙抹胸部分为白色,腰带如花枝系腰。 佩戴上一支流云惊鸿簪,戴攒珠玫瑰步摇,另配九顶梅花玉华胜,顾漪笙因尚未及笄而梳散发发髻,清雅唯美恰似月宫仙。 别上一只梅花岫玉璎珞和晓梦令,戴好银纹紫底白花护腕,穿上梅花林鹤绣花鞋。 这些事情都做罢,巧安刚刚好带着人来。 顾漪笙慢慢坐定,目光悠闲地扫向这四个少年,道:“名字?” 四个少年道:“禀三娘子,没有名字。请娘子赐名。” 雅致的香炉青烟袅袅。 顾漪笙随手翻一页书,看到“守生守行,是以可以守胜守成”,于是道:“便叫守生、守行、守胜、守成吧。” 四个少年均是清秀英武,虽然还没有长开,眉宇间却透露出刀光剑影的杀气——确实是不错的苗子。 顾漪笙问道:“习武多久了?可能御敌?” 四个少年俱齐刷刷道:“我们兄弟四人习武已经八年了,分别从五、六、七、八岁开始学的,之后父亲被一个狗官活活饿死了,阿娘为了养活我们四兄弟作绣品累死了,我们四兄弟就被顾老爹救了。” 悲惨的身世……倒是原主的父亲依旧如此可爱呢。 顾漪笙很是满意,叫这四个少年跟着自己和巧安前往酷吏牢中。 巧安撑着油纸伞,给顾漪笙打着,又拿出些油纸伞分给兄弟四人,四人拿着佩剑谢过了。 一行人上了顾府的马车,安安稳稳走着,向酷吏牢中去。 秋雨就像是生命垂危之人淌下的泪,疏疏落落,滴滴都饱含着生命流逝的悲哀。 马车上有金丝线勾勒的软塌,顾漪笙安然坐在这上面,细细观察这四兄弟。 守生、守行、守胜这三兄弟都天然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一样的浓眉,一样的厚嘴唇,唯有这守成鼻梁高挺,鼻上右侧有一点淡墨,长得颇为好看。 三兄弟都聚在一起报团取暖,唯有守成一人直挺挺地坐在角落。 许是感受到了顾漪笙的目光,三兄弟边往手上哈气便说道:“三娘子您可千万别见怪,我们这四弟啊,生性孤僻,估计这小子正是青春年少叛逆之际,若有得罪,您处罚我们便是啊。” 马车忽的一顿,顾漪笙猝不及防,眼看就要倒向一旁的小几子,却见这守成眼疾手快,连忙护住顾漪笙的脑袋,连自己摔了也浑然不知。 周围几兄弟也早早动作起来,只不过没有守成反应快。 巧安也吃了一惊,差点摔了,忙扶起顾漪笙,急急忙忙问道:“三娘子还好吧?” 顾漪笙心说:“我连歹徒都斩杀过,怎么就那么娇贵了。” 巧安瞥了守成一眼,他连忙回去坐好。 随即巧安接着问外面车夫:“发生什么事儿了?王老伯?” 十四章 落魄妇人 驾车王老伯爽朗地回答道:“小娘子和巧安姑娘放心罢,只是一个妇人拦在路中,说是有要事相求,方才我一时没注意,险些撞到她。小娘子要见见那妇人吗?” 顾漪笙刚一点点头,巧安便快速地挑起车帘子来。 帘子外面,只见一个瘦弱的、穿着粗布的妇人瑟缩地跪在地上,她脸上全是皱纹,看起来年纪很大的样子,蜡黄的肤色显现出她极度营养不良的身体状况,黑发中夹杂着些许银丝,头发上还有很多树叶子——由于京都现在仍旧下着雨,她整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 顾漪笙心底猛得一顿,想起了自己前世仍然作为王宝钏而活着的时候——那样的装束、那样的贫苦、那样的憔悴…… 莫非!这就是今生今世作为前世的自己替代品的、被薛平贵抛弃的——那个女子? 顾漪笙心中就像把秋天摘下的马钱子、榆钱树叶子嚼着吃一样难受,看着这女子,就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于是她说道:“外面冷,让她到车里面来讲话吧。” 四兄弟戒备地看着那妇人,均是牢牢按着手中的剑。 巧安为她让出一块地方,那妇人正要跪下,却听得顾漪笙道:“地上冷,坐着说话吧。” 这算不算是对前世的自己,送的一点温暖和慰藉呢? 那妇人终于坐下,离车子内众人很近,她身上味道发酸,熏得众人有些许头晕眼花,像是在乱葬岗的尸体间日日行走一般,又像是多年捡拾垃圾所致。 车内众人均没有出声,谁没有落魄的时候呢? 几十天前,守生、守行、守胜、守成四兄弟还是街边乞讨的小乞儿,顾漪笙自己上辈子还是那个苦守寒窑十八载、靠挖野菜为生的可怜妇人…… 那妇人满脸泪痕,娓娓道来:“这位娘子,我并非有意要打搅,只是……事发突然,我实在是……实在是于心不忍……” 顾漪笙安抚道:“您别急,慢慢说。” “我原是个官家小姐,几年前家中因犯罪被抄家,后来幸得恩人相救,才勉强苟活。可是……可是我昨夜听说,恩人他,因为马场出了事故,被下了大狱,今天就要斩首处决了……我,我听说你是皇上新封的县主,能不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原来不是今生薛平贵的苦命结发妻子…… 不过,既然如此,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顺便带她一见也未尝不可。 顾漪笙便道:“好,不过您得稍等,我们此去还有要事要做,若是耽搁了就不得了,待我们办完正事,便可带您去看,可以吗?” 那妇人点点头。 四兄弟依旧保持着戒备。 顾漪笙闲来无事,观察起了驾车的王老伯,从前没有注意过,顾府对待下人当真是极其用心了——王老伯、巧安、巧珍……这些别的官宦人家眼里的下人,也是吃得极饱、穿得极暖的,甚至于天气转凉了会发新的成衣——今日早晨顾漪笙同阿爹阿娘闲聊时,就看见下人们聚在一起领衣服和食物,因为保护顾家人受伤去世的家仆也都给了补贴,不仅发了抚恤金和医治费以供好生安葬和治疗,甚至还在后院立了小牌子,以供时时缅怀。 单单看王老伯这身衣裳,鼓鼓囊囊的,看来暖和得很,布料都是崭新的,甚至还用熏香熏过,驾车的老伯最是怕冷,府上还送了护膝、毛绒坐垫,这样大家都舒服嘛。 虽说顾府因为别的府上的政治斗争和宫心算计背负有些许骂名,但是在对待下人的待遇这方面,无疑是极富盛名的,整个京都,没有一个不想在顾家府上作小子丫鬟的。 巧安放下帘子,喊王老伯继续驾马车。 是啊,下人忠心与否,和主家绝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你若对他好,他自会对你好。 吃里扒外,毫不存在。 这种关系,在顾家这样高风亮节的家室,自然也是纯洁非常的。 人和人的相处嘛,都是相互的。 若是在前世王丞相家,虽然阿娘也是爱自己的,但父亲总归有些功利、冷血,于是府上的人便也欺软怕硬。 不像顾煊临,确实是个平和仁慈之辈。 王老伯驾车很稳,是以顾漪笙有功夫看看手上还没看完的《将策论》。 车程长远,其他兄弟三人无疑都有些困了,挤在一起打瞌睡,只有守成目不转睛的盯着顾漪笙—— 她的睫毛好长啊,就像蝴蝶翅膀一样。 自从四岁被大表舅扔出自己家,就再也没有这样可爱的小蝴蝶和自己一起玩耍了。 四岁被自己做武馆师傅的爹爹捡回家—— “小娃娃瘦的,怪可怜的,从今儿个起,你就叫我爹,不在乎多养你一个,养得起!” 自己是爹爹家里最小的那个,其它三个兄弟对自己也极好,从来没有排挤过他,甚至会把最好吃、最稀罕的东西留给他吃。 五岁跟着兄弟、爹爹一起习武,虽然爹爹有时候严格了点,但总是最宠爱他,他犯了错也绝不会惩罚他。 他那时真的感谢上天,给他一次重新幸福生活的机会。 爹爹每次都会用自己在武馆教人打拳得的薪水买上一大块猪肉,让“娘亲”给他炖红烧肉,把最大、最肥的一碗给他吃。 他吃着“娘亲”炖的红烧猪肉,和兄弟们一起嬉笑打闹,看着爹爹慈祥的目光——曾经,他也是个爱笑的人啊! 他一直以为,爹爹虽不算什么有钱人家,但其实也是小有收入的,直到有一天,他去武馆找爹爹,却看见—— 几个富人家拿着钱往爹爹的脸上砸,爹爹的身上脸上全都是血痕,显然是被别人打的—— 爹爹挣的钱,居然是通过被别人打挣来的! 他心中震惊地想。 “小伙子,不然你以为,就武馆师傅这点子钱,能养活得起你们哥儿四个吗?能月月买上肉吗?尤其是你这个生在富家公子墙根儿下的,他不得供着?” 爹爹的同行看他这样子,调侃道。 “本来我们这行不用干这种活儿,挨打什么的,看着都疼。” 自从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也常常拒绝吃肉。 本以为这样就好了,爹爹就可以轻松一点了,谁承想:某个狗官以折磨人为乐,标榜高价说是只要通过他的考验就保全家衣食无忧——可是这个以杀人为乐的狗官,哪里会让人轻易活下来? 就这样,爹爹死了。 被那狗官丢到乱葬岗里,找也找不见。 他们哥儿四个跑了一夜,什么都找不见。 娘亲卖绣品累坏了眼睛,某天摆摊子的时候被恶霸看上了。她知道若是被看上就是无尽的折磨,终于在某日,摸摸索索悬梁自尽…… 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心中想:顾小娘子,救赎我的那个人,会是你吗? 十五章 敢算计我? 秋雨淅淅沥沥,就像是垂死之人无用的挣扎。 巧安为顾漪笙打着伞,一行人庄庄重重地走进了酷吏大狱中。 血腥味。 浓重的血腥味。 让人作呕,让顾漪笙身体内的王宝钏灵魂想起了前世自己家人被活活烹死的场面。 一滴眼泪不由得滚下来。 守成不知僭越地拿出身上随身带的帕子为顾漪笙擦了擦泪,引得巧安满眼奇怪地看向他。 守成道:“我只是……给她擦个泪而已,你别奇怪,帕子是干净的。” 巧安好笑道:“你僭越了,三娘子绝不容许你随便碰的,不过三娘子心善,绝不会怪罪你。还有,你得叫我姑娘,好好保护三娘子就成了啊。” 说着,巧安为三娘子带上幂篱。 果真是,只能仰望的距离吗? 拿着晓梦令,绝大多数守卫都绝不会不认得,故而前路一帆风顺。 远处传来犯人的哀嚎——在这酷吏狱实属正常。 血液落地,满目红色。 四兄弟全都经不住,纷纷捂起了鼻子,顾漪笙倒是面色如常——每每闻到这种味道,都让她更加坚定报仇的决心。 深处,哀嚎声似乎有人刻意为之地渐渐消失。 不正常! 前面就是关押朱氏的地方。 难道说,这牢狱中人在刻意关照? 顾漪笙阔步走上前,却被一个小卒拦住了去路。 “吏长有命,任何人不得轻易入内探视。” 那小卒贼眉鼠眼,甚是邪怖。 顾漪笙道:“放肆!我手持晓梦令,见此令如见圣上,竟然也不可以吗?” 小卒俯身道:“只许定襄县主一人进入。” 顾漪笙握紧手中剑,道:“可以。” 小卒躬身做出“请”的姿态,锁上了内牢的大门。 却就在顾漪笙转身的时刻,那小卒拿起鞭子来发狠勒住顾漪笙的脖子。 酷吏狱向来是凶险莫测,里面有不少失心疯的犯人,误杀了前来探望的闲人也是有的。 若是顾漪笙今日死在这儿,凭借几个侍卫、一个丫鬟,空口白牙的,也争辩不了什么。 “呃……” 剑花轻挽,那狱卒用来行凶的鞭子霎时间断得四分五裂。 顾漪笙早就料到那人要算计自己,拔出剑将那人一击制服——脖子上却还是留下了惹眼的红痕。 那小卒自知活不了也交不了差,竟然飞速咬碎毒药死了。 地上淌下因为服毒自尽而从七窍流出来的黑血,甚是骇人。 剩下的小卒无疑一一学乖了,静悄悄让出一条道来。 顾漪笙眉眼清冷,此刻目光中更是透着些许寒意,不怒自威道:“想象不到,诸位竟是如此做事的吗?算计到本主头上来了?” 她举起剑,剑锋一一扫过,蹭过每个小卒的脖子,道:“如果再有此事发生,一样下场——对了,我想问问诸位,可知道这件事是谁人指示?” 这些小卒纷纷唯唯诺诺、摇着头说:“不知。” 只有边角一个打扫卫生的瞎眼老头儿递过来一块牌子,比划着什么。 顾漪笙收下了牌子,道:“巧安,和守胜、守成看好他们!守生、守行带着那位娘子去见见她的恩人。” 妇人千恩万谢,顾漪笙摆摆手,随即前往了朱氏的牢房。 若说来这酷吏狱的人全都有去无回是个惯例,顾漪笙今日倒真真见到了例外。 昔日陷害她的朱钗,竟然毫发无伤——甚至可以说是养尊处优的坐在牢房里。 和其它血肉模糊、连人形都没有的犯人对比鲜明。 看到顾漪笙,这朱氏一点都不惊讶,反而像是有对策一样,淡然地坐着。 早听说手腕处有一片紫红的人是秦楼楚馆之辈,看她天然一段风骚的样子,又怎么甘心仅仅作和合侯府夫人的妆娘呢? 紫红印记加之伤口,又是为何? 听闻几个月前,这和合侯府夫人就一病不起,定然与她有关。 和合侯府的大娘子历来与夫人关系淡泊,看着甚至不像是亲生的,难道……? 这朱氏身材玲珑,脸色也极好,看着简直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仆人——倒像是个正经的夫人。 不善言辞、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却能说出这样话来,安然无恙地留在酷吏狱……定然是有人指使。 朱氏见着这个聪明漂亮的女子像个仙子似的飘飘然就来了,料定她这种大户人家小姐铁定没什么心眼,不禁连连松了几口气。 “定襄县主,您不要指望从我嘴巴里敲出什么来,就是我死在这里,你也不会有任何收获的。” 这朱氏先声夺人道。 顾漪笙也并没有着急问她,只是指使狱卒给自己搬一把舒服的太师椅,又垫了软垫,慢慢悠悠的坐下,才高傲冷清的说了话:“这东西自西域传来,倒是好的很,圣上给了我什么尊荣,自然我就要享受什么待遇,当然,也要尽什么为臣子的本分,你说对吗?朱钗小姐?” 唠嗑似的,属实是这个朱钗没有想到的,只得附和道:“啊……对……” 那朱钗心中却鄙夷道:“真不过是个小女娃,问问题这般没含量,可见心机浅的很,就是说……狠狠拿捏这个小娃应该不算什么。” 却听得顾漪笙突然发问:“是啊,今日怕是要审的很久了,要是没有这把太师椅,真不知道怎么熬呢?若是您乏了,多担待啊?” 朱钗心道:“又是废话。” 顾漪笙猝不及防的问:“那,解释解释,您袖口里塞的那条西域手帕,从何而来?以我的了解,此物稀罕得很,怕是只有皇宫里面才有吧?” 朱钗有些慌了神,道:“不……不是,这是仿品!” 顾漪笙伸手一指,便有狱卒把那手帕从她袖口里抽出来呈上来。 顾漪笙仔细一看,笑道:“历来这种东西都有户部亲自经管,尤其是进贡物品,更是不许仿制,你倒是告诉我,是何人如此大胆?嗯?” 朱钗低头不语。 “仿制进贡品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过,你倒是告诉我,谁人这么求死心切,会把这个卖给你——或是,送给你,嗯?” 朱钗有些发抖。 “既然不是买的,那只有一种可能,你或是和合侯府勾结西域某国,这可是叛国之罪,可怜呐,和合侯府家大娘子还没有议亲呢……” 朱钗扑倒在地,道:“别说了!” 果然! 这和合侯府大娘子正是她与和合侯的私生女,寄养在和合侯府夫人名下。 “那么听说前些天和合侯府夫人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病,一病不起,似乎与西域某种毒药发作的症状很是相似,不会。也跟你有关吧?” 朱钗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顾漪笙道:“你不讲话,那就是默认喽?那,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护着你,让你能在牢狱中锦衣玉食?” 朱钗眼睛充血,看来已经紧张到一定程度了,只是依旧不说话。 “那看来只能用刑了。” 朱钗抱紧自己,眼神里却是震惊与惶恐。 “来人,抬过酒缸子来。” 几个狱卒依言照做。 朱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要干什么?” “听过醉骨吗?” 顾漪笙自得其乐地撩起幂篱,用一双清冷到极致的眼睛看着她。 朱钗打着冷战:“听……听过。” “那就对了。” 顾漪笙拍掌。 “那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要干什么了吧?嗯?” 几个狱卒将要把那朱钗架起来。 “别……我说……” 十六章 师父难哄 依照约定,顾漪笙应当继续回到夫子府上求学,万万不可延误。 本该是劫后余生、和气高兴的场面。 然而此刻—— 顾漪笙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师父的脸色,目不转睛的,生怕他生气。 回忆起一出酷吏狱,本来前来接她的傅止言那彩虹一样“赤橙黄绿青蓝紫”变了个遍的脸,顾漪笙好笑又无语。 不过是姑娘家自己受了一点小伤而已,怎么他还委屈上了呢? “师父~喝茶吗?” “师父~吃点心吗?” “师父~看书吗?” “师父~……” 不管傅止言为什么生气,顾漪笙知道,她必须把他哄开心了——这可是自己老师!皇帝跟前的大红人!若是自己未来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躲避薛平贵这个“杀人魔”,还要多多拜托傅止言呢~ 要是得罪了他,就是给自己生生掐灭一条生路啊~ 况且……他长得这么器宇轩昂、貌比潘安的,比那薛平贵简直是神和人之间的差别,自己要是这么大的便宜都不占,那岂不是比那万年的榆木疙瘩还要蠢——榆木疙瘩成精了? 撩撩他也没什么的,反正他长得帅——反正都抱过好多回了,反正……反正他有才华、能文能武、官途通畅,最重要的是——他忠诚地爱着顾漪笙呀~ 若问傅止言为什么生气,答案只有一个——看到某位叫守成的护卫给她递药瓶子,还趁机摸手手—— 不能忍! “师父~吃点儿桂花糕吧~你最爱吃的!” 顾漪笙又凭借着原主的记忆讨好道。 妈呀,连性格都有点像原主了~但仅限于有点——王宝钏的魂灵永远坚决克制着原主性格中不合理的部分——她可不是重生来送死的…… “过来点儿,一点都不诚恳。” 只比顾漪笙大五岁的死傲娇师父抿着花瓣唇,眼中一副可怜兮兮模样。 “诶,来了您!” 顾漪笙赶忙抓住讨好的机会。 只见她举着一块晶莹剔透的、芳香四溢的桂花糕,渐渐地靠近傅止言。 她原本只是想逗逗自己家师父,于是说道:“啊~张嘴啦~” 怎料傅止言就着她的手把整块桂花糕含进了嘴里——顾漪笙干净纤长的食指感到酥酥麻麻的,好像是小猫舔着自己的尾巴那样,在顾漪笙的心中搅起涟漪。 这是她前世作为王宝钏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桃花眼眸中含情,眼尾的褶子就像是在勾人,眼底好似有一汪澄澈的高山清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起来很是无辜。 高挺的鼻子似乎是刻意为了阻隔绵绵的情意,樱花瓣一样的唇轻轻地抿着,专心地吃着桂花糕。 随之而动的,还有明显突出的喉结。 顾漪笙心里面……有些痒痒的,感觉……感觉自己有一种想要摸摸他的喉结的欲望和冲动…… 于是…… 于是她将小手轻轻向傅止言的喉结处伸过去,轻轻触碰了一下…… “你……你干什么?” 傅止言刚刚咽下一嘴的桂花糕,猛地被顾漪笙这么一摸,差点呛着…… 脸更是红了——就像是一碗刚刚蒸好的山楂糕。 “师父,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顾漪笙明知故问道。 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 特别是…… 傅止言觉察出顾漪笙同以往似乎变了许多,但好像自己……更心悦于她了…… 傅止言忙把这个羞耻的想法用兵书辞赋隔绝开来,抓着顾漪笙的手,本来是为了防止顾漪笙再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没想到——自己反而更加细致地触摸到了她的柔荑—— 他的内心就如混沌初开、一片混乱,心仿佛被创世者用一斧子劈成了七零八落的几瓣。 “你这逆徒,几天不见,竟然如此顽劣。” 傅止言连忙放开手,别过眼睛去,不再看顾漪笙。 顾漪笙却是有心逗他,丝毫不肯放过,傅止言的眼睛转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嘴上还说着:“什么嘛,不过就比我大五岁而已。” 像小兔子似的蹦跶来蹦跶去。 傅止言依旧不看她,无论顾漪笙怎么动,他都闭着一双桃花眼,不愿意再睁开。 怎料某姓顾名漪笙的三娘子在这蹦跶的过程中没有站稳,猛地倒了……这一倒,正好倒进了傅止言的怀中。 好香啊…… 混杂着奶香味的檀香味,让顾漪笙忍不住问道:“师父,你是吃什么了,怎么身上一股子奶香味儿。感觉甜甜的~” 既然生成小丫头,又有个帅师父,此时不撒娇,更待何时? 傅止言这下眼睛可算是睁开了,正想把顾漪笙推开,却见那日带顾漪笙前往皇宫的清俊少年恶趣味作弄道:“正打算替公子换药,既然你正好在,就替我家公子换换药吧?也算是报答我救你顾家之恩。” “原摄,不可胡闹!” 傅止言情急之下狼狈出声。 原摄却道:“人都在怀里了,这样就是您的不对了,公子,您自己辛辛苦苦教导的人,最后还不是要嫁给别的禽兽之人?” 遂放下药道:“药我放这儿了,要是不想公子痛死,就赶紧给他上药,反正今儿个我是死活不会上的!” 然后潇洒自如地走了。 幸好这是在傅公子府…… 顾漪笙自知理亏,遂拿起手中药品准备为小傅公子上药。 倔强的小傅可怜兮兮地维护着身为夫子的最后一丝尊严,抱紧自己的衣服不愿意露出来伤口。 “师父,您不敞开衣裳来,我怎么上药啊?”顾漪笙顽皮地笑道。 她的那双清冷的眼睛,如此笑起来竟也显得格外可爱。 傅止言只是将自己的眼睛移向别处。 顾漪笙戳戳傅止言的胸口,傅止言痛呼出声——全身上下一百多道伤口果真不是没有依据的。 “呐,都疼成这样了,真的不上药吗?不就上个药吗?你身上也没什么好看的吧,傅止言?” 顾漪笙故意激将,清冷的眼睛此刻却弯成月牙。 “没规矩!” 傅止言有些恼怒。 “好啦好啦,不上药了,我背回身去,你自己上药~” 顾漪笙调皮地转到另一侧,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傅止言房内的书籍字画,心想着,好像自己只有和傅止言相处的时候才会如此安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突然听得身后“刺啦”一声—— 十七章 师父勾人 是瓷瓶碎裂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 顾漪笙担心傅止言的安慰,瞬间回头,却看见傅止言布满伤痕的上半身—— 瞬间完完全全地染上了绯红…… 有人害羞,竟然身体也会变红的吗? 顾漪笙故意直勾勾地盯着傅止言,逼得傅止言顾不得摔碎的药瓶子,不得不把自己的衣服飞快地往上遮。 “师父,遮遮掩掩什么呀,之前在马场不是挺毒舌吗?不会是身上的伤疤太丑了,才不让我看吧~” 顾漪笙小心眼儿地想报复一下傅止言马场毒舌之仇。 她看傅止言正仔细穿着衣服,悄摸摸地凑到傅止言背后,假装在书架上拿本书。 实则是在观察她家公子师父。 哦~衣衫凌乱,都没有完完全全穿上就急急忙忙系腰带…… 那…… 她是不是只需要轻轻一抽腰带…… 顾漪笙蹑手蹑脚,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一样把手悄无声息地伸到了傅止言腰间…… 轻轻一抽…… 傅止言刚刚费尽心机穿上的衣裳又被某人扒光光,整个人窘迫非常,眉眼间似乎有些许愠怒之情,索性转过身来,就这样上身坦诚地对着顾漪笙,桃花眼像是染了雾色般,辨不清他在看哪里…… “你不是想看看我身上的伤疤么?在这儿呢……” 傅止言声音有些许嘶哑,似乎是因为紧张…… 又或是因为——悸动。 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吐纳……有些乱……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顾漪笙清晰地看到他身上细细密密的小伤口,有的已经结了血痂,渐渐地凝结变硬,只待脱落就好了;有的却还是渗出丝丝血迹,就好像…… 就好像雪地里的红梅。 伤口一直从胸口蔓延到小腹,大多都是剑伤,有皮外伤,也有深可见骨的伤口,顾漪笙看着,不禁有些心疼…… “我真是……幸甚至哉……能遇到你……” 傅止言闻言收回目光望向她,却看见—— 顾漪笙正用忧伤至极的目光盯着他小腹上的伤口。 她当然幸运,重活一回有公子师父默默宠溺,事事都为她考虑,最重要的是—— “师父的八块腹肌看起来可真不错~要是什么时候有幸能摸一把就好了。”顾漪笙皮下的王宝钏心中默默慨叹,一时险些忘记自己的使命。 院中的梧桐枝子上,叽叽喳喳一片。 微风摇动梧桐枝,却怎么也赶不走这几只小喜鹊。 月形碧纱窗,只见佳人贵子隔着幂篱,静静相对一望。 摇落疏叶几片,但见云舒云卷。 “说说吧,此次酷吏狱之行,你们有什么收获?”傅止言早已拢好衣服,对着守成这个觊觎自己徒弟的小毛孩子好一番横眉冷对道。 守成一脸不可置信,满眼不情愿地望向顾漪笙,那眼神似乎在问:“这人是谁呀?” 顾漪笙抿唇一笑,道:“这是我师父,傅公子,你该好好回答他的问题。” 守成依旧是不情愿的点点头。 “三娘子从那朱氏嘴巴里套出了指示她诬陷整个顾家的主谋——洸王。” 洸王、庐王、平王三人都是当今圣人的异母弟弟,在京城均有王府。 “洸王指示她的理由是:顾家势大,皇后无子,陛下仁慈,迟迟不肯废后,若是顾家在,便会成为一个阻挠。” 若是废后,须有朝中十之有三的大臣提出废后,十之有七的大臣赞成才可通过—— 先不说朝中很是有一部分忠贞之士一直以来对皇后的贤良淑德大加赞赏,极有可能绝对不会同意,单单是一个顾家,就足以保证皇后不被废黜。 顾氏一族虽则极为低调,但没什么过错,是以仍旧在朝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实力,即便是如今世风日下,某些人赶着给顾家难堪,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废后……这是为了什么呢? “那日问话后,三娘子命我极其秘密地调查了和合侯府周围的人。马场围猎前那些天,朱氏的行踪很是神秘,偷偷调了一辆马车,车周身都围得严严实实的,带着一个裹得一丝不苟的、似乎是个女子上了马车到了京城中洸王府内。” 顾漪笙优哉游哉地喝着傅止言仔仔细细亲手倒好的阿胶红枣米羹,对这些事情好似毫不关心。 傅止言轻轻咳嗽一声,并瞟了她一眼。 她对着傅止言扬起天真的笑,然后又继续埋头喝羹去了。 傅止言无可奈何道:“女子体虚,是该多喝。不过……阿笙……为师倒很是想问问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顾漪笙撒娇道:“有师父在,我应当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师父最好了~” 早就知道傅止言是故意的,他肯定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某些真相,或者说早有猜测,这种时候,顾漪笙只需要装装废柴,狠狠地夸夸傅止言就好了…… 晶莹剔透的琉璃碗突然稳稳地被傅止言端走,他的手指毫无意识地蹭过她的,顾漪笙觉得——又!心!动!了! “都喝得干干净净了,还在搅着什么?你难道要把这只琉璃碗也吃了?” 傅止言眸子里满是鄙夷和嘲讽,轻轻瞥过她。 老兄,您可真贴心~ 此番动作无疑“不小心”刺了某位护卫的眼。 傅公子,人家只不过是个比你真正徒弟年纪还小的十三岁的孩子,至于那么小心眼儿吗? “七日后,便是皇后殿下为圣人举办的选秀之日。以往圣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出席一下,往来的官家女子无一个中选的。此刻带着女子去见洸王,想必是为了能够指个好人家。” 皇帝李济怀天下为大,有“天可汗”之称,后宫中仅仅有皇后殿下、明妃、张贵嫔三位妃嫔,拒绝纳新妃。 倒是这洸王,自以为权势遮天,时常纳侧妃、侍妾等。 既然是为了废后,那就必须扳倒顾家,还要送新人进宫并生子才有这个议事的资格…… 一个亲王,为什么要干预自己皇兄的后宫呢? 答案只有一个——他自己想登基称帝。 洸王的生母出身低微,是当今太后年轻时的陪嫁丫头,太后作皇后那年有孕时,她精妙算计将前来陪伴妻儿的先皇帝用迷香诱骗在西暖阁,自荐枕席,这才怀了洸王。 当今太后当年也是个宽仁的主儿,就这样把洸王的生母封了淑仪,纵着养着,当作生了自己儿子一样——这才使得洸王如此骄纵。 这种儿戏一般却又狠毒的陷害,倒是真真像是洸王能想出来的主意。 其实,若无顾漪笙、傅止言观星生变,洸王的计谋还是十足高妙的。 那……西域物件怎么解释? 十八章 渣男平贵 守成拿出一只绣着虎头的布质符令,说道:“这是那位半道拦车请求三娘子带她去见恩人的妇人留下的,说是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助益。” 顾漪笙拿过那布符仔细瞧着,确实有些西域的风格模样,又是西域,这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呢? 大尧与周边诸国均是和睦共处,除却有部分边疆部族时不时侵扰掠夺之外,倒也是安宁的很,谁会如此刻意地破坏邦交呢? 顾漪笙、傅止言二人均凝眉细思。 屋内的铜炉烟气袅袅,就像是香炉山日照之后为世人所见的胜景。 这里面焚的,是果香。 清新舒畅,可以平心静气,最适宜养伤之人使用。 帘幕轻轻飘荡,雕花的门上暮烟绢裹的门映出门外人匆匆忙忙走动的身影。 “公子,刚刚大内的侍者传话,命您携定襄县主即刻入宫,面见西方来使的贵人。” 府内侍者知晓顾漪笙在内,特地隔着帘幕,尽可能远距离地复述这大内侍者的传话内容。 西方来使的贵人? 又会是谁呢? 他会和之前的那一系列阴谋算计有关吗? 不觉间,一行人已经进了宫门,穿过御街,下了马车,步行到了内宫。 区别于外廷,内宫就是圣上以及后妃日常生活作息的地方,外男不得随意见后宫众人,否则视为犯戒,是以几人进入内宫便又会乘规格极其低等的轿子,外男蒙上眼睛,用以避嫌。 而像顾漪笙这样的小女子,自然是不必受这么大的限制。 轿子上,巧安跟顾漪笙说着悄悄话:“三娘子,跟您说个笑话儿,您知道那柴二这几天又犯什么傻了吗?” 巧安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这故事一定是好笑极了。 “那日被您打回去后,有些看她不顺眼很久的人开始为您说话,她气不打一处来,摔了所有的脂粉瓶子。” 是啊,自己受委屈若是都不敢打回去,还指望着别人可怜你,帮你打回去吗? 自助者,天助之。 “后来,您猜怎么着?听说最近这西域使臣要来,这柴二喜欢谁不好,偏偏爱那薛平贵,一听他来,就风风火火地照着自己先前摔的脂粉瓶子的样式,重又买了一批。” 作为顾漪笙灵魂的王宝钏心头一紧。 柴二爱慕薛平贵? 而自己又是皇帝陛下钦定的要前去和亲的人选。 那……先前柴二叫嚣着要杀掉自己,是不是就是为了此事? 不……绝不会这么简单,一个药商的女儿,纵是滔天的富贵,也绝不会有如此胆量目无王法、肆意杀人,除非…… 除非有人指使她。 不过,若是依照那暗处之人的构想,柴二成功了的话,想必她也会变成一枚弃子,被丢掉,彼时应当嫁给薛平贵的,另有其人。 至于那人是谁,顾漪笙觉得雾蒙蒙的,没有任何头绪。 倒是这柴二,并不像是心机深沉之人,若是她真的想嫁,何不成全她? 畅希园。 风吹动围起的紫色帷幕,想必于其后端坐的当是皇后殿下。 几人向圣人问安行礼过后,只听圣上道:“几位爱卿赐座,定襄县主等人,请往帷幕后去,向皇后、张贵嫔见礼。” 张贵嫔? 张贵嫔为何会在? 顾漪笙进入帷幕后,先是看到一个面色红润、眉弯如月、唇若花瓣、身着明黄色绣凤穿牡丹纹饰、头戴十二尾攒珠金凤步摇、雍容大气的妇人,想必就是自己的姑姑顾茵清。 另一边一袭紫衣、身材婀娜的,想必就是张贵嫔了。 她一一见礼。 “好孩子,坐姑姑身边来。宫中事务繁忙,家中也许久没有见来人,想得我真是孤苦。今儿个见了你,真是亲切温暖得紧。” 皇后殿下亲昵地搂过顾漪笙,不管也不顾地叫她就这样坐在凤座上。 顾漪笙起初还有些不敢,却只听得皇后含笑打趣道:“坐吧坐吧,姑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 这才依言坐下。 “外臣西凉小国之王见过大尧皇帝,愿陛下万岁长安!” 帘外,正是薛平贵。 呵,好久不见啊,薛平贵。 还是那样相貌,平平无奇却能吸引众多女子。 还是那样冷血的一双眸子。 还是那样恶毒自私的心肠! “鄙国虽然简寒孤陋,但惟愿倾全国之力善待和亲贵女,小王早已心慕定襄县主许久,惟愿陛下成全!” 听那薛平贵如此言语,顾漪笙体内王宝钏的魂灵恶心得就快要把自己吐出来。 成全他? 您一定是在做一个宏伟非常的春秋大梦吧! 您还是跟柴二在一起吧! 如此狠辣的女人,跟您才是天生一对好伐? “朕非昏君,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定襄县主因着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没能方便举行加封礼,不若即刻收为朕的义女,加封为定襄公主,这才好与西凉王相称。” 圣上!您明鉴哪!谁会和而这种人有情? 她王宝钏前世不是瞎了,就是傻了! 今朝活在顾漪笙这个条件如此优渥的原主身体里,她是绝不会糟蹋好运气的! 想想办法…… “小王谢过大尧皇帝!” 顾漪笙感到自己体内的王宝钏魂灵都快飞出去了,浑浑噩噩地接过皇后殿下、张贵嫔的礼物,接受着她们的祝福。 虽然早知道会遇到他,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啊! 怎么办…… “那就定在一月后的西域诸国的四海合欢宴会上,见证这一喜事吧!” 一月…… 除却今日,她还有一月时间! 好香的味道…… 好熟悉的味道—— 是水仙花香和鹅梨香混杂着的味道! 这香味竟然来自张贵嫔…… 带着满腹心事,顾漪笙出了皇宫,路上耳朵里充斥着巧安的话——“这薛平贵可真的不是个良人!” “怪就怪他人前太会伪装,这名声只有少数人知道。” “我们是从一个说书先生口中听到的这番逸闻,听说之后那位说书先生就不明原因地失踪了。” “真是细思极恐!” 说书先生? “是啊是啊,原先在武家坡呢!” 是时候去武家坡探探了! 顾漪笙盯着傅止言怎么也舒不开的眉毛,一时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笑话他。 办法,总会有的。 十九章 武家坡上 秋日艳阳,凉风有信,给人送来绵绵不绝的舒爽。 竹青色的直袖对襟纱织衫俏丽精巧,象牙白色的齐胸襦裙随着点缀其中的紫云霞飘带纷纷扬扬地翻飞在风中,轻盈的梦中尘披帛似柳紫闪蛱蝶般在天地间欣然起舞。 饶是日日能见到顾漪笙庐山真面目的巧安巧珍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今日这样便装,却是勾勒出她身上原本说不出的明媚。 不同于王宝钏魂穿顾漪笙之前顾漪笙在陌生人前的处处忧虑、如履薄冰,也不同于前世王宝钏的沉闷呆板毫无个性,如今是自信大方、眼中恍若含着明媚的阳光,一如她从前在马场上那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一般。 这倒像是将王宝钏和顾漪笙两个人的性格彻底地变了——变得逐渐开朗,内心不必再充斥着阴云。 像是回归了顾漪笙在十岁那年原因不明变故之前的性格。 “从前三娘子对着外人处处委曲求全,一下子全然丢失了欢脱可爱的本性,如今可算是好了。” 巧安感叹道。 “可不是,昨天去皇宫里走了一遭,今儿个早上就自己挑了衣裳,只叫我帮着挽了发髻,真是好眼光!” 巧珍止不住地夸赞着。 其实顾漪笙那点子事儿,说小不小,说大……可能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大——但对于已经死过一回的、一心只想报仇搞事业的王宝钏来说,这已经是她经历过的事情里面不怎么严重的那一种了。 不过就是自己全心全意为某些人考虑,别人不但不领情反倒谩骂、侮辱、利用、伤害她吗?这都能够把别人的过错归到自己身上日日三省己身讨好别人……这也太…… 诶…… 高道德水准的家规真是害人! 若不是钏儿前世的经历教会了她选择与成长,钏儿姐和顾漪笙应当是一类人。 感谢经历,最要感谢代战小可爱给了她重生的机会! 该说不说,这被王宝钏夺舍之前的顾漪笙看人倒是准的,原本倒不怎么愿意相信男人,几日前看到傅止言那般付出、那样担心、那样吃醋、那样天真地对她好、那样不作算计的约会——只是因为他心慕于她,就算是一座冰山便也是要化的吧…… 起码,这是个不错的志诚盟友。 总之呢,以后她和她的朋友们只管一心一意奔赴心愿、好好儿生活,才不给自己找不快活呢。 “诶诶诶,三娘子,您慢点,我们可算是找到您了。刚刚我们出府的时候,被您从酷吏狱中捞出来的那个瞎眼老头子缠着了,这才耽搁了,没赶上您的马车,您莫要怪罪啊,不是睡迷了,我以我们哥儿四个的名义发誓,绝对不是睡迷了!” 守生作为大哥,远远地就朝着顾漪笙请罪。 守生、守行、守胜兄弟三人急急忙忙这才奔上武家坡。 只有守成一人,略施轻功便落到顾漪笙面前请罪。 “无妨无妨,那老伯伯拦着你们做什么?”顾漪笙俯下身,拨弄山坡上的花草。 守成定睛一瞧,见“那位讨厌的公子”并不在侧,于是将一封“血书”双手奉上,并说道:“那位老伯伯不会说话,在我手上写字说:‘我从前是个正直老实的狱卒,因为一次在武家坡看到一群壮汉欺侮一名妇女,内心激愤于是上前拔刀相助,却被人拔了舌头、挖了双目,从一名狱卒变成了囚犯。’这个血书是那个妇女当年趁乱塞在他手里的,叫他一定要找机会送出去。听到您近日来武家坡,便希望您能拿着。” 其余三兄弟这才跑上山坡,喘着粗气。 守生挤挤弟弟守成,补充道:“三娘子,小娃子不会说话,我分明看到那老瞎子在小娃子手上写着‘多亏了三娘子救命并收留他在府上’这样的话。” 是啊,那日顾漪笙携几人欲走,却正好撞见几个仗势欺人的狱卒围着这可怜的老伯就要殴打,这才将老伯收留进府。 守胜拍拍自己哥哥,道:“哥,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成娃子这是……那个叫什么词来着……呃,对!简明扼要……” 守行拉开这两位小祖宗,道:“啊呀,别吵了,三娘子头都快晕了,赶紧看看三娘子怎么说。” 顾漪笙被这兄弟几人的欢乐逗笑,心中开阔明亮不已。 然而在打开血书的那一刻,她的笑容却像是晚间雾水渐渐凝成霜华一般,僵在了脸上。 这分明就是自己前世写给薛平贵的血书,末尾的名字竟然是——柳迎春…… 那么……这个女子应当就是她今世的替身。 只要搜集到薛平贵已娶的证据,她就不必嫁给这个人渣了! 那遭到欺侮的会不会就是她! 她……还活着吗? 这里的环境还像前世一样,她疾步奔跑,找寻着自己前世的寒窑,寻寻觅觅,衣袂急切地拂过山坡上每一处杂草。 “诶?三娘子,您又去哪儿呀?”几人在身后追着。 “找寒窑!找附近有没有活人!” 顾漪笙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穿过一片茂密的野菜地,她并没有如愿地看到自己前世苦苦守候了整整十八年的寒窑,而是看到了—— 一片断垣残壁…… 寒窑里面御寒用的茅草早就枯黄腐化,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一般。 砖头七七八八地堆叠,有的甚至碎成齑粉。 没有人? 难道这薛平贵今生变了个人? 大发善心把这柳迎春接回去了? 难道柳迎春自己离开了? 难道柳迎春……回了自己府上? “三娘子,这河东柳氏,可是大姓啊。听昨个儿来咱们府上拜访的景侍郎家车夫大哥说,这柳家世代勋贵,在咱们当今圣上朝中任职的柳才式柳中书令,官居二品,竟然在顾老爹之上!听闻这柳中书令有三个女儿,其中偏是小女儿容貌出众却离经叛道,在十五岁及笄那年就失踪了。” 守生用粗犷的声音复述起自己的见闻。 如此相似的家世,如此相同的经历,顾漪笙心中暗暗喟叹。 果真,即便是换了一个女子,从王宝钏到柳迎春,这薛平贵都是一样对待法。 二十章 柳家迎春 “三娘子,这小女子在林子里一直鬼鬼祟祟的,我把她给抓来了!” 守成满脸少年得意,像拎小鸡一样地提过来一个穿着还算是美观整洁、婢女打扮的女子,像是在对顾漪笙邀功。 “你你你,放开我!我可是正经人家、豪门望族——柳中书令府上大娘子、兵部侍郎夫人家的丫头,你若是敢对我做什么,我就找大娘子诉苦去!” 那婢女横眉怒对着守成道。 柳家的人到此,想必是为了寻找那失踪的柳三娘子,跟着她,指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于是顾漪笙叫守成放下她,好生安抚道:“你别怕,我是顾右仆射府上的三娘子,方才我的侍卫多有得罪。此番到此是为了找寻一位故友。多年前故友聊赠一物,我身患疾病,未能如约一见。” 那婢女大为震惊道:“你就是那个以不近人情著称的顾家三娘子?听人说你样貌奇丑、性格也差,看今日这样,与那传言全然不相符啊!” 说罢,婢女又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番眼前这位面若月中仙的女子,眼中流露出惊异欢喜。 “样貌奇丑?”巧安在一旁默默翻了个白眼,心中恨恨地想:“这必然又是柴二那个不知廉耻、胸无大志、没有脑子、只会害人的千年小作精干得坏事,下一次见了这柴二,必要想个办法整整她——不过就是一个奸商之女,比我还不如呢,还要害我家小娘子?” “光顾着看顾三娘子风姿,倒忘了见礼。三娘子要找何人?”那婢女收回目光,问道。 “正是你家大娘子的三妹,柳迎春小娘子。”顾漪笙察言观色。 “啊?”婢女惊呼出声,“我家小娘子业已去世,难道您不知道吗?” 顾漪笙内心“咯噔”一下,问道:“怎么说?” “三年前武家坡上有一群蒙面乱贼大开杀戒,把附近所有的平头百姓全杀了。那些人见小娘子貌美,想要一亲芳泽、强迫于她,她不堪羞辱,投江自尽了。” 想不到今生,跟着薛平贵的糟糠之妻命运更为凄惨。 那婢女不由得红了眼眶:“我家大娘子最是疼爱这个妹妹,偏就是当年非要跟着一个不知名的乞丐私奔,真是叫人揪心。我此行,正是给她的衣冠冢祭奠的。” 顾漪笙攥紧了拳头。 怎会有无缘无故的流寇? 怎会就这样逼人去死? 或许流寇是个巧合,但前世她作为王宝钏的死、今生这位柳迎春的死,必定是顺了某些人的心意。 “巧安,记住这个地方,月月中旬连着为这位柳小娘子祭奠上贡,愿灵魂安息、早登极乐!” 顾漪笙忍着泪嘱咐道。 柳迎春死得早倒也好,不必知道自己被丈夫背叛、忘得一干二净的故事。 她看着衣冠冢前新鲜的贡品盘子,又看着前面端正刻好的墓碑,遥遥拜了一拜。 唯愿天下痴情女,不再遇见负心汉…… 倒是墓碑后面杂草丛中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守成顺着她的目光一一去捡。 是两枚玉佩! “三娘子,那土我看着有些松了,要不要帮忙压紧实一下?” 守成看她情绪不佳,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还没等顾漪笙开口,就见守生、守行、守胜三人冲上前去查探,即刻道:“三娘子,这衣冠冢,怕是已经被人掘过了……” “什么!”那婢女猛地冲到衣冠冢前,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松土,道:“我才几天没有来!为何会如此?” 她徒手扒拉着松土,道:“谁人如此没有良知,打搅死人清净可是要遭天谴的!” 她一时竟失了分寸,也顾不得尊卑,朝顾漪笙喊道:“快来帮忙,我得看看大娘子给小娘子准备的往生镜还在不在!” 众人依照她的意思一起挖起来。 “完了,全都完了……小娘子一生善良单纯,她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竟忍心叫她投江后被河中鱼群分食得尸骨无存还不够,还要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那婢女盯着空无一物的衣冠冢,放声大哭起来。 里面干干净净的,就像是刚挖出的新土坑一样。 这附近的人早就被屠杀一空,哪里有什么人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孤冢? 可见如此做的人,必定其心可诛、狠辣非常。 “顾三娘子,今日多谢您诸位帮忙,只是今日遭逢此难,我恐怕一人回去不好交代,能否请您和我一同前往兵部侍郎府上,给我家大娘子交代交代?您为人善良,学识又渊博,到时候,也能宽慰大娘子几番,好叫她,不至于这么伤心啊……” 那婢女一个俯身拜倒在地,诚恳地对着顾漪笙请求道。 顾漪笙一时有些为这婢女的忠心感怀,应承道:“好,我一定会去的。” 几人一起上了马车。 从京城郊外的静谧安宁,到京城城中的富丽堂皇,顾漪笙飞速地分析着所有这一切的受益者。 杀掉原主顾漪笙,柴二会获罪,嫁给薛平贵的会是另一个人。 火药诡局,若是真如所设想的那样,计划顺利进行,顾家会倒,废后会更为便利。 挖掉柳迎春的衣冠冢,抹杀掉她存在过、并且作为薛平贵妻子的身份生活下去的痕迹,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顾漪笙百思不得其解。 马车外好像突然安静了。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巧安和守成、守生拼命的护着顾漪笙,其它两位侍卫保护柳府的婢女。 众人都滚到了一起,好一会儿才停下。 “王老伯,怎么回事儿啊?” 巧安开口问道。 “王老伯?” 王老伯似乎没有回答。 巧安掀起帘子一看,只见王老伯晕在驾车垫子上,唬得她急急忙忙把王老伯扶进来。 “三娘子,这……”巧安为难地看着顾漪笙。 “诸位可有谁会驾车?”巧安小声问车内众人。 四兄弟皆是习武之人,自告奋勇前去驾车。 怎料几人还没有到驾车垫子上坐好,便已经晕了个彻底。 巧安和顾漪笙、柳府婢女三人扶人扶得气喘吁吁,正欲打开车帘子,却见一个昆仑奴的鬼面面目狰狞,正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三人。 三人俱是吓了一跳。 “若想活命,即刻前往东市,收留东市玉奴坊一个脖子上有一道月牙形伤口的女奴,明日子时月下花前,某愿意为你们完成一个心愿。不然,明日子时月下花前,就是你们的死期!” 那面具的嘴巴一开一合,说完这番话后便消失了。 二十一章 异域女奴 周遭恢复了往常的生机,只是自己车里晕倒的几人尚在昏昏沉沉。 顾漪笙从拥挤的人堆里摸摸索索找出自己的幂篱,跑到驾车垫子上,飞快驾马朝东市去。 得亏傅止言教过,不然被金吾卫逮住在京城中乱停放马车,又要罚上一大笔…… 有钱也不是这么花啊…… 不得不说,傅止言虽然毒舌,但关键时候就是好用啊…… 车里,那柳府的奴婢以一种崇拜的眼神盯着英姿飒爽驾马车而去的顾漪笙,和巧安闲聊道:“你家三娘子会的真多,好厉害!帅呆了好吗!诶?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春桃,今年十三岁,从小在柳府养大的,后来大娘子嫁到兵部尚书府,我就跟她去了。柳府的几位娘子待我像姐姐对待妹妹一样。” 巧安眨眨荔枝眼,对这位柳府的小可爱表示:“啊~那你应该叫我姐姐,我比你大哦,我跟我家三娘子一样年纪。我的生日是在三月初三,我家三娘子在腊月十五,她就快要及笄了,我们都是十四岁。我从小在顾府养大的,府上还有一位年长的嬷嬷,她擅长妆容发饰,我擅长药材调养,我们府上都像亲人一样相处。” “真好~”春桃的眼睛亮晶晶的,虽不大,却很有神。 巧安仔细打量这春桃,她小小年纪,却很是沉稳持重,想必这柳家大娘子教导得也是极好。 “我就没什么会的,我只管帮着柳大娘子办办事、跑跑腿,不过有的时候经常办砸,所以才不得不装作成熟让你家三娘子帮着解决危机。” 春桃叹气。 “我们柳家的小娘子啊,是个极其善良、不知世事的人。就那天在街上,一个乞丐抓着她的脚,另一个乞丐救了她,她就决定心许那人了。还一口一个‘公子’地叫。小时候一起做游戏,她就经常被门口的坏人骗走家主给的零花,长大了果然还一样。”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宁愿住在寒窑里吃苦受冻,也不愿意在家吃饱喝足的呢?” 巧安一时也找不出答案,于是两人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儿她们都困了,两个小姑娘就这样并肩靠在一起睡着了。 为什么? 因为人渣不切实际的诱骗啊? 因为自己的心机跟人家那位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呀? 顾漪笙想起前世种种,心中愤恨非常。 马车“咕咕噜噜”地,稳稳在京城的人流中穿行。 东市,玉奴坊。 马车骤然停下,顾漪笙没有摇醒车上的众人,独自一人戴着幂篱和流云剑下了车。 玉奴坊地处京城东市最靠近城郊之处,是最隐蔽的场所,虽说绑人来作奴隶这样的违法交易不计其数,但今上慈悲为怀,不忍看到如此场面,对其更是严厉打击,是以这样的交易只得秘密进行。 “各位公子、家主、娘子、夫人们,瞧一瞧看一看啦,这里全都是自西域各个清白人家收过来的新奴隶,本店可以为您担保,您买了她们/他们,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请尽情地挑选吧!” 一个蒙了整张脸的壮汉吆喝着。 周围来采买奴隶的人全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顾漪笙顾不得别的,一双桃花目急切地寻找着那昆仑奴面具说的那个胸前有一道月牙形伤口的女孩子。 在哪里呢…… 她可不想以一种极其诗化的方式死去…… 她还没活够呢! “下面这位,大家可要看好!她是被我们在西域某个宫殿门前捡到的,手上拿着一颗大珍珠,今年钦天监早有预测——得西方明珠者,兴!诸位~看着出价吧?” 顾漪笙定睛一看,那女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全是腐烂的皮肉,一看就知道是被鞭子打的,顿时怒火中烧。 眼看着某位富豪就要买走她,她大喊一声:“我要定她了!你要多少钱都行!但要把她的东西还给她!” 那老板比出一个数字,旁边颇有些见识的人马上倒吸凉气,纷纷说道:“五万万两黄金!这可抵得上我朝二十余年所收的赋税总和了!这她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出这么多钱?一个女奴怎么值这么多钱?” 那老板比比手势,傲慢道:“我看这位娘子虽然穿着不凡,但想必也没有这么多钱吧,我要的……这个数儿……您看,是不是要把您也抵上才够啊?” 顾漪笙的秋波冷烟眉一时倒竖,怒不可遏,上前道:“好啊,你不仅漫天要价,还欺侮妇女,今日若是不叫你涨点记性,明日怕是要祸害更多妇女!” 那老板倒也没在怕的,派出打手懒洋洋地说:“诶呀,倒是好久没有看到闹事儿的了,真新鲜。” 怎料多亏了傅止言的教导,加之顾漪笙天生血脉纯正,三下两下,剑锋一扫就倒下一片,那些被打趴下的打手忙忙置那老板于不顾地跑了,老板正想走,却被顾漪笙用剑一指,道:“把属于她们的东西都还给她们!” 老板即刻就怂了:“在……在城南外茅草屋。” 顾漪笙放下剑,那老板转头就跑,头都不敢回一下。 顾漪笙砍断所有奴隶的枷锁,他们无一不是感恩戴德,虽然看不到那位女英雄的面容,但却是牢牢记住了这柄流云剑的模样。 那胸前有着月牙形伤口的小女奴抓着顾漪笙的袖子,用不熟练的汉语道:“姐姐,我没有地方去,你是个好人,你收留我吧~” 顾漪笙点点头,随即转过头又问道:“你不去拿属于你的东西吗?” 小女奴从袖子里拿出一颗硕大的珍珠:“你是说这个嘛?他们从我这里拿走,但我又抢回来了。别想从我这里拿走属于我的东西,任何人!” 小女奴顿顿,又仰起头,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好骄傲的样子,顾漪笙觉得她很可爱,有些想揉揉她的头。 却听得那女奴说:“你要夸就夸,别、揉、我、脑、袋,会……会长不高的!” 二十二章 柳家长姐 这小女奴不愧还是小孩子,到了马车上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三娘子,前面就是我们大娘子所居的兵部侍郎府了。” 春桃崇拜地说道。 “今日此刻估摸着已经是申时,我家家主应当不在,府内只有大娘子一人在礼佛,您可前来一见。” 一行人便跟着春桃走,顺便听她介绍些家长里短的。 “自从顺圣女皇帝殡天之后,整个王朝对妇女的态度都变了。好不容易博得的尊重就这样消失殆尽,换来诸多限制。顺圣女皇帝爱礼佛,于是我家大娘子为了感怀她,就也跟着日日礼佛。” 顾漪笙打量着,这院子里确实是清净的布置陈设,院子里的一池莲花因这是秋天的原因空有一池残荷,想必到了夏天,会是“卷舒开合任天真”的盛景。 高高的院廊里面种着四季常青的各式植物,给人一种清新自然之感。 “请先来正院,这里方是我家大娘子住的地方。” “我家大娘子啊,人也是慈悲为怀的,喜欢的事情很是纯粹。总是感叹自己的三妹妹命不好,后院斗争也都浑然不管。这些妾室嚣张得很,屡屡勾心斗角,隐隐有宠妾灭妻之势态。” “现在好了,小娘子人也没了,连最后一分期许都断掉了,真是叫人……” “我原先……还没有给赐名字的时候,便想着要跟着大娘子。怎料大娘子出嫁之后不过半年时间,小娘子就……就去世了。这才给我赐名春桃,是来怀念小娘子。” 春桃说话间,眼睛早已是红红的,说到最后更是哽咽。 顾漪笙想着,自己若是如今世的柳迎春一般结局,自己那温柔善良的大姐姐是不是也会如此。 一是心中就像是吃了颗莲子似的,苦之又苦、涩之又涩。 “春桃,是你回来了吗?” 柳家大娘子端庄中含着一丝急切的声音自房中传来。 “今日怎得回来得这样迟?可是有人为难?” 走过房门前短短的一段路,就看见一位衣着朴素淡雅又不失身份的夫人亲自挑起帘子,看到顾漪笙,不禁有些意外,遂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是?” 春桃见着大娘子便跪下请罪,道:“这位是顾右仆射家的三娘子,今日祭奠咱们家小娘子,多亏了这位娘子才及时发现异常。小娘子的衣冠冢……在早先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掘空了……”说着便不住地落泪磕头。 大娘子像是突然被雷击中一般,身体猛地一颤,向后仰去,眼中即刻滚下热泪,靠扶着门框才缓缓稳住身体。 她声音颤抖,道:“春桃,你起来,这事不是你的错。我已经失了一个妹子,不能再叫你受伤。我们……我们都是一起长大……你,你不可教自己受伤,知道吗?以后不能再这样动不动磕自己头了……给我看看……给姐姐看看……” 风吹起周围落叶,一如吹散一段根本不可能找回的亲情。 “世道不济,叫我……叫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啊……” 世道如此,为他人过错而烦恼只会平添伤悲罢了。 顾漪笙默默看着,心中却在合计怎么劝这位长姐向前看,于是拿出柳迎春的血书,轻言细语安慰道:“柳大娘子,我这里有令妹生前交付的血书一封,给您看,兴许能让您有所宽慰吧。” 柳家大娘子这才从黯然伤神中抽回身来,连连向顾漪笙赔笑赔不是,道:“一时光顾着伤心,竟然怠慢了贵客,让诸位见笑了,请屋子里面坐吧……瞧瞧我,这站在大门口哭成何体统……” 然而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断断续续地往脸颊上淌。 柳大娘子房中的陈设依旧节俭,西侧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尊佛像,北侧是一些软椅小榻,南侧放着一张几子,上置文房四宝并其他公务用具,更有很多佛经,东侧隔着一幅素净淡雅的挂帘,上绘荷花图,内里想必就是卧房了。 柳大娘子声音哽咽,缓缓念出血书中的内容—— “血泪相和恨长流,指尖万点愁思休。十八年来音信杳,莫忘家中痴心人。彩楼高屏凤冠华,为君抛却亲人去。高门诰命终不见,与君寒窑拜花堂。割袍明志征西凉,妾望薛郎几成石。干柴斗米难寻觅,怎过寒窑春冬夏。榆钱柿糠马齿苋,难咽入喉十八年。只道今生难相见,却闻你尚在人间,。你若忘了结发妻,休书一封莫迟疑。迎春情深如草贱,请君莫负好年华。” 这血书的内容与前世差距并不甚大,只是写得更有文采些,还是一样的经历、一样悲戚。 “敢问柳大娘子,这薛郎是为何人?”顾漪笙缓缓问道。 柳大娘子将血书捂在胸口,痛不欲生,听到“薛郎”,表情更是发狠,道:“此子乃是一个假仁假义、不知羞耻之徒,身为区区乞儿,竟在大街之上公然勾搭贵女,骗走一大笔钱之后本要作罢,奈何我家的痴心三妹妹非要嫁他。他卸磨杀驴,娶了之后就不管了。自己一人去那西凉逍遥快活,如今应该是官袍加身,该是那宠臣吧。我素来不关心这些,只可怜我那三妹妹……” 顾漪笙忙忙问道:“此人可名为薛平贵?” 柳大娘子似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似的,道;“一个乞儿,怎么可能会有名字?倒是确实听三妹妹叫她薛郎。或许是日后改得名字吧。” “我有一事相问,听闻妹妹你三日之后就要行加封定襄公主之礼,好与那西凉王般配,可否带我一见?我定要拜见一番,好看那人渣的去处在何处!定要叫他尝尝我三妹所受苦的千万倍!” 此番言论正如顾漪笙心中所想,若是柳大娘子能作证这西凉王薛平贵已有妻子,却还想迎娶大尧贵女,别的不说,但是这肆意隐瞒之过失,就足以叫圣上不虞,娶她的计划就能够搁置,相想必危机也能够解除。 于是顾漪笙欣然答应。 二十三章 搅动人心 自兵部尚书府同柳大娘子、春桃等人告别后,顾漪笙一行人驾着马车预备回傅止言府上。 “卖单笼金乳酥喽!卖单笼金乳酥喽!新鲜出炉的单笼金乳酥!” 天色渐晚,正是酉时,许多人家已经到了生火做饭的时候,街道四下里到飘着饭食的香味。 小商小贩的叫卖声引得顾漪笙不由得停下了马车。 几个护卫还昏迷着,小女奴也继续睡着。 顾漪笙私下里想着:“看样子,傅止言前些天心情不是很好,叫他一起探秘武家坡他都没去……” 想起那天早上傅止言赌气般的冰冷的却略带不自然的“不去,自己去,你的事我不感兴趣!” 顾漪笙决定下车买几屉单笼金乳酥讨好讨好,毕竟要建立长久的合作友情,防了薛平贵,难免还会有别人嘛~ 抱着一大兜子单笼金乳酥,顾漪笙悄悄摸摸地进了傅止言的房间。 “油灯亮着,屋子里却没人?他去哪儿了呢?” 顾漪笙悄悄探头,心中思量道。 “三娘子在此处悄悄摸摸干什么呢?” 少年意气,声音在温柔中带着一丝傲气,可不就是毒舌师父傅止言回来了么。 只见傅止言拿着一卷书,桃花眼微微眯着,对顾漪笙的行为表示迷惑。 “你这是拿了一兜子什么?”傅止言挑挑眉,戳戳顾漪笙手里的乳酥兜子。 “诶……嘿嘿……师父,我在路上看见小贩买这个点心,想着您可能会喜欢吃,特地来送……嘿嘿~” 顾漪笙努力地鼓起腮帮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可爱一些。 “嘿嘿嘿傻笑什么?从前教你的东西都忘了没?写个字我看看?”傅止言拿起手中的书轻轻敲了一下顾漪笙的小脑袋。 “写好了有奖励吗?” 顾漪笙抬起头提条件。 傅止言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道:“写吧你,写了才知道。把那个《七略》里面《六艺略》的内容背写一遍。” 王宝钏前世倒是没有这么多诗词文选积累,但谁让今世她是记忆力超群的顾漪笙呢? 自从在那一场梦里知晓了顾漪笙原主的过往种种、全部记忆,她感到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 她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七略》中《六艺略》的内容,是整整齐齐、温婉娟秀的簪花小楷,一字都不差。 “什么奖励?师父倒是说来听听?”顾漪笙一脸傲气,忽闪着可可爱爱的桃花眼盯着傅止言看。 傅止言的脸,就像是天边渐晚的黄昏,一点一点染上了绯色。 他推开门,指着几子上堆得小山一样的物件,只说了一句:“就是这些,当做三日后你及笄并封定襄公主的贺礼。” 然后脸红红地背过身去,悄声抱怨道:“自从火药迷局发生之后,在我面前就再也不戴幂篱了,真是没规矩……” 明明就是要送她礼物,还故意藏着掖着。 明明就是喜欢人家,还嘴硬说人家没规矩…… 这个男人可真是傲娇毒舌得可爱~ 除却各式各样门类的书籍之外,还有许许多多首饰、胭脂水粉等女儿家素来喜欢的物件,甚至还有些许乐器以及稀奇的古玩、拓碑等——不可谓不丰富珍稀。 “嘿呦,姑奶奶,您看看,公子亲手给您挑的,自己身上有伤不能搬却还帮着搬,要不是我眼疾手快,那伤又裂开了您也不会心疼……” 原摄急吼吼搬进来一箱子礼物,向顾漪笙抱怨道。 “您可倒是开心啦,这远嫁西凉绝尘而去,留下可怜的小傅公子孤苦伶仃,诶呦~” 话还没说完,就被傅止言披头一记脑瓜崩谈得不敢说话。 “公子您可……真是的……” “久病初愈,又惊逢劫难重伤,一月期满后你便要出阁,恰逢三日后你得公主之位,备此薄礼,充入嫁妆,以尽师徒情分。” 向来舌头狠毒的傅止言这次却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地念了段祝福文。 只是……这……这也叫薄礼? 这只怕是比那普通人家几十家一起成婚的姑娘家的嫁妆还要贵重。 在傅止言眼中,从前的顾漪笙为了顾及颜面,必定不会为自己谋划,一定是逆来顺受、顺应旨意,即便明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政治工具难逃一死,也定会前往。 但是……这可不是原本的顾漪笙,这是内里填充着王宝钏魂灵的顾漪笙,怎么可能放任自己重蹈覆辙? 若说前世被迫对薛平贵痴情是局势所迫,那今生今世有傅止言这么一个愿意成全自己理想、帮助自己自由发展的男人,孰优孰劣不是当下可见吗? 她又不傻…… 于是她向前走几步,仰头凑到傅止言耳朵边上,说道:“若说,我并不想嫁给薛平贵,你可愿意帮我?” 傅止言闻言眼睛一亮——他深知西凉根本不是什么好去处,自己呵护多年的顾漪笙到了那里只有任人欺凌的份儿。 他的桃花眸子就像绽开的花瓣一样不可置信地眨巴眨巴,道:“你当真这么想?” 顾漪笙认真地看着他,头往左边一歪,盯着他高挺的鼻梁,对他确认道:“你以为我逗你啊?小阿笙怎么可能会骗师父呢?” 房间里跳跃的灯火照亮了顾漪笙背后的藏书架。 “得亏我做了两手准备,要是你不同意我也准备这样实行了。没想到……诶呦喂……不愧是我的徒弟。” 傅止言霎时间又变回了原先的毒舌模样。 “这好办,依照你师父我缜密的计算,我们先……再……” 两人讲起了悄悄话,生怕被别人听见。 好一会儿过去。 灯还亮着,两人整理着计划的脉络思路,尽可能列得详细清楚。 “哈呼~好困~”顾漪笙打起了哈欠。 “怎么?困了?你先回房去睡,我再整理整理。”傅止言看顾漪笙困得连连点豆子,憋着笑说道。 顾漪笙倒是还不放心,嘱咐道:“那个……计划啊,有个地方我觉得改成这样更为缜密,你说呢?” 傅止言道:“好好好,那咱们明天再商量?” 顾漪笙这才依言离开。 二十四章 城中流言 次日清晨,顾漪笙看着自己屋子里堆积得小山似的礼物默默地发着呆。 不是说不嫁了吗啊喂? 急着给我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送得东西甚至比昨天还多? 难道是钱多得没地方花? 我们顾府一点也不穷好不好,少看不起人! 才不要这个五品官破费送礼物…… 一只手在顾漪笙面前晃了晃。 “小姑奶奶?傻啦?” 原摄脸上恢复了很久很久以前的笑容,对待顾漪笙的态度不再那么差劲。 “公子说了,反正这些东西你迟早都要用的,他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可劲儿用,别肉疼哈~” 我顾漪笙是那样财迷的人吗? 顾漪笙心中暗戳戳吐槽道,同时脸上挤出一个无比勉强、无比僵硬的笑容。 嗯,知道您傅公子对她好—— 倒也不必如此啊! 原摄看到顾漪笙脸上的笑容,爽快帅气并且满意地走了。 轻叩门扉,顾漪笙侧身一看,便知那是傅止言。 “不若出门散散心?也好化解愁郁,指不定能够找到些更好的点子。” 他轻轻扫过院子周遭凋零的秋叶,有些不满地瞥瞥寸步不离守在顾漪笙身边的守成。 “真没有想到,四个小侍卫竟都如此无用,连主子都看不好,自己先睡着了。合该再练几年。” 其实那日并不是几位侍卫失职,而是那带着昆仑奴面具的怪人故意引诱顾漪笙完成他的请求的计策,说实在的,真的不能怪守成。 “守成知罪,自去领罚。” 毕竟还是小孩子,听到大人训斥,立刻灰溜溜地走了。 “说罢,去哪里啊,傅夫子?” 顾漪笙斜倚着贵妃榻上华美的靠枕,睫毛蝴蝶似的颤动,直勾勾地盯着傅止言。 又不戴幂篱! 这个女人,越来越不规矩了! 傅止言脸微微变红,桃花眼目光闪烁,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秋日本应是秋高气爽,可惜自打那次你受伤以来便接连下雨,昨日放晴,你又恰好在忙着调查其他事,不若今日同我去城中,自有惊喜等你。” 她早就是已经穿戴梳洗好了的,只待出门,于是施施然站起来,吩咐巧安把那流云剑给自己拿来戴好,这便要出门了。 大街上人潮如织,初下马车,顾漪笙不小心微微一歪斜,就要掉下车去。 “小心些。” 傅止言左手紧紧扶住顾漪笙的腰,右手牢牢抓住顾漪笙的手。 “你怎么还是这么笨?” 她又一次听见他嫌弃的言论,不由得没忍住笑出声来。 嫌弃她,不还是一直在帮她? “笑什么笑,你竟然喜欢别人骂你?” 傅止言没好气地瞥了顾漪笙一眼,慌慌忙忙地撒开了顾漪笙的手。 时机已至,想必昨夜他们所商量好的第一步已经开始实施。 今日的茶馆说书人似乎格外受欢迎,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 “据言这西凉王名薛平贵,出征前似乎早与千金顾漪笙定下婚约,如今千里前来迎娶,可见其情深啊~” 说书人手里的醒木敲了又敲,台下一片叫好声,想必这薛平贵的美名应当是已经传扬久远。 看柳家大娘子的样子,应当是不知道这薛平贵就是辜负自己妹妹的负心汉,这大抵都是薛平贵一力压制知晓真相的人开口的作用。 故而,为了能够使日后真相更为明白深刻,顾漪笙、傅止言二人只得先散播流言,为这薛平贵塑造一个纤尘不染的形象。 欲抑先扬,其害更甚。 把人从神坛上拉下来,应该更加符合大众的心理冲击吧。 “假的!都是假的!薛平贵就是一个负心渣男!” 一个女子在人群中乍然大声开口,周围的人都以为她是个疯子。 “呵,哪里来的疯女人?” “别理她,让她自己一个人慢慢吵吧。” “这怎么行?她在这里会打搅我们听先生说书的!” “赶出去!” …… “啊!” 那妇人被茶馆的人连包袱带着人一起扔了出来。 破布鞋、菜叶子头、破烂衣裳…… “原摄,把那位夫人带上马车。” 傅止言吩咐道。 是了,还有一层用意,就是找出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对薛平贵其人有所了解的人。 也许是从前和柳迎春居住在武家坡的人,也许是其他从前有听过薛平贵事迹的人,也许是…… 也许,柳迎春还没死呢? 谁说身在局中的棋子不能翻身掌控棋局呢? 你要杀我,凭什么我就要死呢? 你要利用我,榨干我身上的价值,凭什么我就要言听计从呢? “你们……你们是谁?” 那妇人畏畏缩缩,害怕地缩成一团,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救你的人。” 顾漪笙握住她的手,眉眼间流露出无尽的同情。 “你一定很久没有吃饭了吧,我会叫巧安他们为你安排将养的地方,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东西告诉我们就好。” 妇人这才敛了害怕的神色,似乎是对他们有所放心。 一行人行至西市最中心位置,不远处便是京都最有名的酒楼——迟胜楼。 风轻轻吹动落叶,也吹动顾漪笙头上的幂篱,幂篱似乎有些歪斜了。 “我来,你别动。” 傅止言轻轻走到她身后,仔细地帮忙整理。 此刻只有他们二人,饶是这世间风云变幻,不知前路若何,但在此刻,也可以得到片刻心安了。 在迟胜楼风景最胜的小隔间里,二人相对而坐。 这小隔间是可供人赏玩整日的,因此处各样物件一应俱全,又能便览京都盛景,故而格外抢手。 天知道傅止言为了订这间费了多少功夫。 “今夜是秋华夜,我朝特地免除今日宵禁,你也可以在此好生放松一下。我瞧见你自从受伤之后又经历如此多的事情,整个人较之从前心性似有所变化……” 其实这是好事,傅止言仿佛又能够看到那个活泼恣肆的顾漪笙了。 “即是如此,那漪笙谢过师父啦~” 浮生若此,顾漪笙觉得自己很幸运,前世作为王宝钏时没有体会过的一切,全都在今生体会到了。 何其有幸…… 阳光透过柔软的纱帘,在桌上散下星星点点的明光。 二十五章 悲哉代战 “姐、姐、我、来、啦~” 小女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到了迟胜楼,此刻蹦蹦跳跳地冲进顾漪笙怀中。 “是、这、个、大、哥哥、叫、人、接我、来的,我、刚、睡、醒~” 这小女奴一点女奴的样子都没有,反而是周身散发出别样的贵气。精致的眉眼,小巧的瓜子脸,充满异域风情的高挺鼻梁,米色的肌肤呈现出健康的色泽,胸前的月牙形伤口还未痊愈,即便是穿着最普通的缎子也呈现出一种稚嫩高贵的美感。 “还、没、作、自、我、介、绍,我、叫、朵和,原、先、可、是、西凉国的小公主呢!” 听到此言,顾漪笙不由得心中一紧——代战可也是西凉国的公主。 那既然是公主,为何会被掳到此处? 薛平贵究竟是怎样上位的? 西凉国竟然连保护一个公主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小娘子、这位郎君,这是第一道菜,名唤——海中沙洲。” 不就是鲈鱼汤馎饦吗?倒也清甜鲜咸适口。 “第二道菜,名唤——孔雀开屏。” 其实就是点着椒盐的炙鸭。 这鸭子烤得倒是很有水平,微微呈褐色透明状的鸭子皮与肉之间界限分明,鸭皮酥脆却不显得干巴,润滑却丝毫不油腻,可谓是珍馐。 鸭肉则是火候正好,既不柴干,也不塞牙,细品不仅仅有一种肉膏的入口即化之感,同时却也保留了肉质本身丝丝缕缕的质地。 “第三道菜,名唤——五谷丰登。” 将羊肉辅以黄芪炖汤,可以养生补气修心,往常清苦的药味此刻竟散发出令人欲罢不能的清香。 “第四道菜,名唤——宰相撑船。” 燎去大鹅的细毛,去掉五脏,将肉以及糯米饭塞入大鹅腹中,用香料调和好。再取一口羊,去除干净五脏,将大鹅塞入羊腹中,同时炙烤直至全熟便可以吃了。 “第五道菜,名唤——阳春白雪。” 也就是杏仁饧粥,将大麦粥煮好,研磨碎杏仁,加以麦芽糖浆。 “第六道菜,名唤——小山细墨。” 就是胡麻粥配胡麻饼。 “姐、姐、我、吃、过、这、个!” 朵和天真地眨巴眨巴眼睛。 “之、前我、可爱吃这、个、了,后、来有一回,我、看、到我姐姐、的驸马给她吃了这个,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就再也没有、吃过了!” “你知道我、亲姐姐去那里了吗?” 朵和一脸天真烂漫。 顾漪笙闻言大惊,猛地手一滑,摔了手中的茶杯。 “再也没有醒过来……想必是……已经……” 傅止言倚着窗框,说出了那个再明确不过的结果。 “已经遇害了。” 顾漪笙急急忙忙俯身蹲在朵和身边:“你亲姐姐是谁,你亲姐姐叫什么名字?” 朵和发出憨傻得令人不明所以的笑声:“我姐姐叫、代、战,她、醒不过来、之后,我就、被赶出来了,其它、很多人、也都不见了。” 顾漪笙面露极度悲伤和惊恐的神色,傅止言不明所以。 朵和双手捧上自己一直手中攒着的大珍珠:“哥、哥姐、姐,你们、摔碎它、就知道了。” “叮咣”一声,珍珠很容易就碎掉了,里面掉出一封似乎是西域人用普普通通的民间汉话写出来的自白:“某位贵人亲启, 如您所料,此际我已经魂归地府,留下这封书信是希望赎尽自己的罪孽,另外,希望您能守护好我唯一的女儿。 我是西凉国国王的侧妃,而代战是大妃的女儿。她跟我家女儿关系很好,也常常接济我们不受宠的母女两人。 奈何我一时鬼迷心窍,一直对于大妃和代战公主心存嫉妒之心,现在想来真是该死。 原先日子就这样好好的,我也找不到机会作恶,可是一切都在那个中原男人到来之后发生了变化。 他叫薛平贵。 代战公主心慕与他,本来国王要杀的人摇身一变成为有名无权的驸马。 此人武艺高强,但却阴狠狡诈,藏却锋芒,一心只表忠心。 代战怀孕之后,他就四处游说动作。 当时国王身体状况日渐恶化,许多将士认为女子难操持大权,有向薛平贵倾倒的风向。 我忧心国王死后就要再嫁新主的悲惨命运,所性委身那薛平贵,提供西凉国独有的蛇毒谋杀代战。 却没想到,薛平贵全然不顾西凉国的知遇之恩、收留之恩,用浸满蛇毒的胡麻饼和胡麻粥将西凉皇室屠戮殆尽。 那些忠心的臣子在为国王祈福的宴会上面目狰狞地离世,包括我的所有亲人。 此刻,薛平贵的士兵正等着我前去赴死,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我的女儿送出来,希望你能够守护好她。 她无罪。 而我,自会赎尽我的罪孽。” 狠辣阴毒,真不愧是你,薛平贵。 只可怜代战,为了换取王宝钏重生的机会,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顾漪笙心中就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一样,全身上下直冒这冷汗。 好狠的心肠。 果然么,一将功成万骨枯…… “姐姐,朵和、饿了,可以吃、东西吗?” 朵和小小的身躯缩在一边,低低地垂着头,好像是犯错一般,眼神恐惧瑟缩地看向傅止言、顾漪笙二人。 “快吃吧,你姐姐就在这里呢。” 顾漪笙轻轻地将朵和牵到凳子旁边。 “姐姐抱,朵和、不够高、上不去。” 她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能抱起这样一个孩子,自己力气不够。 傅止言桃花眼一勾,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小女孩抱了上去。 看着饿了好几天的朵和大吃大喝,他侧身微微在顾漪笙耳边道:“你似乎不是很舒服。这个代战,你认识?看样子,你似乎与薛平贵有仇。可我好像并不记得我的傻徒弟认识这些人。” 顾漪笙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悲戚,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窘迫地抓着缎带绕啊绕,随口胡说道:“庄周梦蝶、不知几何,深渊万丈,皆因此人。” 起风了,秋天的风是刺伤人骨髓的寒凉。 傅止言取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 檀香安宁的气味如他一样稳定着顾漪笙的心神。 “无论是光怪陆离、鬼神现世,还是人心莫测、勾心算计,你都莫怕,我会一直如这般、守护你,谁让你是我的笨蛋徒弟呢。” 二十六章 阴谋阳谋 烟花四下飞散,就像是庆祝秋华夜众人的欢声笑语。 顾漪笙一行人将所剩下的饭菜全数分发给街边的乞儿——不浪费粮食,这是顾家的家训。 “你方才去哪里了?” 顾漪笙侧身望向刚刚才神秘兮兮地上了马车的傅止言。 “虽则没什么事情不能告诉你,不过……若是你能猜出来,为师会很高兴的~” 傅止言桃花眼深情款款地望向顾漪笙,眼中却全是调皮的玩笑之感。 “我才不猜呢!没想到师父你‘老人家’竟然如此顽劣。” 顾漪笙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眼尾的梅花印记也跟着轻轻颤动。 “那这个中缘由,你可就永远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就不知道呗~也不怎么重要嘛~” 跟着傅止言这个时而毒舌、时而害羞的矛盾的家伙,自己好像都变幼稚了。 真是的…… 旁边坐着的朵和依旧一双眼睛水灵灵地眨巴眨巴,抱着手得筹中的胡麻饼大口大口吃着,丝毫不管两个大人的小孩子幼稚行为。 马车咕咕噜噜地走了许久。 顾漪笙即便不掀起帘子也能感受到傅夫子府门前的灯笼高高挂起的光亮。 从前从未仔细看过,这傅公子府规格似乎有些逾矩。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傅止言虽然向来都为朝中某些人所看不起,但是从这建筑规格上来看,可谓是享尽了才子名仕的待遇。 门前镶着珍珠做眼睛的狮子,匾额上用鎏金字体书“傅夫子府”——可见这还是并未加持他现在的“国子博士”官员身份情况下的规格,门柱才用上好的和椒胭脂色红染泥,地面是大理石作石料铺就,院中甚至地面上处处刻有梅花形状印记,处处昭彰着与众不同的贵气。 这样的规格…… 顾漪笙想着,似乎在哪里见过…… 哦~似乎是前世作为王宝钏时在某位皇子府中见过。 “你不会又要劝我不要逾矩吧,跟你说过很多遍了,这是圣人和皇后殿下钦赐的宅邸,我住进来的时候就这样了,总不能拆了重建吧,我可没那么多闲钱花在这上头……” 傅止言看着陷入沉默的顾漪笙,为了避免被训,赶紧说出了早就贮备好的话。 道理顾漪笙倒是都懂…… 可是……虽然但是…… 傅止言好像有的是钱买礼物送给她哦~ 不会因为自己,都把傅止言修房子的钱掏空了吧…… 那她可就罪孽深重了,他的老婆本没了岂不是得怪她? 还有,听傅止言这话的意思,她以前似乎常说这话? 顾漪笙低头仔细搜寻了下原主的记忆——好像真的是这样的…… 好叭…… 一行人才刚刚走回正厅,檀香木做的小椅子都没坐热,就见那个被带回来的妇人一股脑扑倒在大厅,倒也没有任何人拦着。 “这可使不得,我们无缘无故不受别人跪拜的,我还年轻,还想多活几年,不想折寿。” 傅止言施施然起身,毒舌地将人扶起。 “有什么话就好好说吧,定襄公主和我一定给您做主。” 给那妇人搬了把椅子,傅止言转回头来回到顾漪笙旁边坐下,主动将她摘下来的幂篱递给下人。 妇人眼神躲闪飘忽,似乎是害怕周围人的存在。 “都下去吧。” 顾漪笙伸手回退下人。 “你可以说了。” 那女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顾漪笙,只见这定襄公主确实是花容月貌,雍容华贵,恍若是仙子下凡,不像某些人所盛传的一样貌若无艳。 如今她见自己虽然街中大闹,却被接来好生接待,甚至还能为自己悲惨的经历找一个解决方式,更是对这顾漪笙添加了几分好感。 “奴家是柳小娘子的贴身侍俾,如今这西凉王,正是那年负我小娘子之人。” “奴家追随小娘子同那负心汉同守寒窑,在那负心汉欲从军西征前夜,竟欲轻薄于我,我连夜奔向小娘子身边寻求庇护,谁料小娘子竟被那薛平贵一掌挥翻在地。” 那妇人一时不顾形象,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虽是啼哭、又是衣着破烂,但也难掩些许姿色。 可见虽然事情过去久远,此时依然给她留下了创伤。 顾漪笙温温柔柔递上帕子,丝毫不见从前那种面对敌人时候的凌厉清冷。 妇人拿过帕子继续讲:“小娘子那时有孕在身,被这一闹……竟然流产了……” “后来他从军西去,小娘子竟也就这般痴痴等着。后来惊闻薛平贵作了西凉的驸马,小娘子几欲断肠,写下血书。” “却见所有传递来消息的说书人都被无辜杀死了,村子也被屠了,小娘子来不及找柳相爷保全清白,就这般跳河自尽了。” “要不是小娘子送我进京都来变卖绣品,就没人说得清这些事的原委了。” 血流成河,枯草如麻,武家坡作为京都的荒郊,同时也是距离西凉国最近的地方,西凉人若是想动作,必然是轻而易举。 “这些‘意外’,都是他做的!我有证据!” 妇人拿出一半碎裂的像是兵符一样的东西,似乎只有一半。 “这是我趁着西凉人走后回到武家坡时,只剩一口气的武大哥给我的,他死前和一个伪装中原人但不会说中原话的强盗缠斗时趁机握在手里的。” “大哥是个卖兵器的,常常去边境做生意,会说些胡人话,也就听得懂那些人是西凉人,不是什么普通匪徒。”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薛平贵想要抹杀掉所有关于自己从前身份的印记,只安安心心完成自己的个人野心——不管让多少人平白为他牺牲生命。 他,比前一世,似乎更加狠辣了。 这应该是在他屠杀尽西凉皇室之后的举措,若不屠尽西凉皇室,何来兵权灭口? 真是可惜了,女人的真心在他这里,不过是上位的垫脚石罢了。 顾漪笙心中更恨,不仅仅是为前世作为王宝钏的自己,更为许许多多无辜牺牲的人,为今生还没怎么活就被算计死去的原主顾漪笙—— 他们的无辜死去,皆因薛平贵无端的算计。 二十七章 马球心计 上次贺渉围场的事几乎已经查明,那朱氏是个贪生怕死的,从前能够硬气这么久皆因为有洸王的庇护,之后肯将实情吐露出来也多亏了顾漪笙的技巧手段。 连顾漪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事情好像出奇地顺利。 洸王被禁足在京中王府内一个月,其它官员大都革职停办,这事儿也就了了。 难得的快乐时光,避免嫁给薛平贵的计划也在详尽有序地进行,圣上在修复好的贺渉围场下旨开办马球赛。 无疑,这又是顾漪笙大显身手、恢复从前风姿的好机会。 当然,同时也是遇到闹心的人的最佳场所—— 比如,柴二。 顾漪笙这边跟同自己相熟的世家小姐们说着话,那边柴二气势汹汹带着一票人大摇大摆走过来。 “我觉着绣芳斋的蝴蝶褂子好看,改日买来送妹妹。”柳大娘子手中拿一串佛珠,身上还是典雅素净,却也难掩高贵的气质。 “呦,真没想到,‘万人嫌’也有这样和好姐妹说话的时候啊!” 柴二显然是欠欠地开口了。 “上次叫你这小人占了便宜,今日在马场上我可定不会让你。” 这柴二见顾漪笙好像没有看见她似的,怒气冲冲做了个鬼脸,愤愤然说了几句话,离开了。 “各位娘子,戴好幂篱,牵上自己的贵马,上场喽~” 主持仲裁的官员显然就是那位在朝堂上帮自己说话的李谏议大夫,还是那样金鱼眼,给人一种亲切之感。 “快去吧,我和诸位妹妹在这儿等你,想来妹妹必定是骑术精湛的,从前早有耳闻妹妹的美名。” 其实顾漪笙的人缘并不差,只能说是自从那些年性格变得拼命讨好别人之后,从前与她往来的都有些惧怕了。 如今见这顾漪笙不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自然愿意继续往来。 男女列阵两侧,马球算是在顺圣女皇帝去世之后比较能够彰显妇女英姿的运动了。 她手中牵着的是临行前傅止言亲手为她买的西域宝马,价值应该不菲——通体雪白,唯有尾巴是鸦青色,所以得名“黛墨雪”。 而送马人,就在另一边。 此刻,正盯着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梅花绣边幂篱发呆,连哨子吹了都差点浑然不觉。 “想什么呢你,傅兄?快开始了,咱们可不能输了,让那帮真纨绔和西域众使臣们笑话。” 御史大夫家的长子季思明赶紧伸出马球杆子戳戳自己好兄弟。 “左二位防守,后四位前调冲锋,其余人顺势游走阻截!” 傅止言发出自己的指令。 他的布守布攻倒是井井有条,一身收束贴身的马球装更是显出他的身材优势——健壮却不显得魁梧,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处,正如他对顾漪笙的情谊一般。 马球原本是军中之戏,是以危险性极高,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会被打翻下马,轻者破皮流血,重者半身不遂。 柴二万般不情愿地跟着顾漪笙同队,幂篱下面的脸就没有高兴起来过。 “顾三娘子,得筹中的!” 顾漪笙凭借着记忆扶风而过,一举将马球打入框中。 “圣人有旨,得筹中的最多者,得赏!” 圣人身边的内侍公公从高高的看台上下来宣读圣上的旨意。 纵马而行,她紫色的衣裙随风扬起,恍若蝶翅。 和风奔腾,多么自在的感觉,这正是她前世从不敢奢望的美好。 幂篱摇曳,在耀眼的光线下,少女沐浴着温暖的秋阳,继续执着地找寻着下一个目标。 就在这时,另一顶白纱影影绰绰地似鬼魅般逼近顾漪笙。 一杆写着柴家名号的马球杆从顾漪笙身后劈来。 马球此刻正在傅止言的掌控之下,顾漪笙俯下身来正欲抢球,却被他拉到马上。 “傅止言,你干什么?” 顾漪笙正欲追问,却听得傅止言低声道:“趴下。” 还没来得及反应,顾漪笙就被傅止言俯身保护在马上。 柴二的杆子打在了顾漪笙的“黛墨雪”身上,马儿狂奔起来。 没打她下马,却打动了她的马狂奔。 大尧律法规定,豢养的家畜家禽若是出事伤人,罪责一概由主人承担。 “这一次,我看你怎么逃!” 柴二心中恨恨地想。 “傅止言,骑快一点,我得去追上我的马!” 顾漪笙赶忙直起身子来,对傅止言道。 傅止言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句直呼其名的“傅止言”,但还是赶忙加快了打马的速度。 马球跟随着几人打马的身影飞快游走,黛墨雪眼看就要跨出围栏,追风而去,正是骏马纵横奔腾。 傅止言很是给力,成功将自己的马与黛墨雪之间的距离里缩小到顾漪笙可以接触到的地步。 她从傅止言马上飞身一跃,裙袂就像天边退散的云。 她用力拉着缰绳调转着方向,直勒得手上都渗出血来。 多亏顾漪笙早先跟着傅止言勤学苦练,加之黛墨雪是傅止言特地挑选的性子温顺又忠心的好马,她们这才回到正轨,也没有伤到别人。 此际,马球正在傅止言和顾漪笙的马之间堪堪停了下来,白驹过隙之间,两人同时挥动球杆,将马球打入框中。 “傅国子博士、顾三娘子,得筹中的!” 哨声又起,上场马球暂且结束。 仕人士子和名门贵女之间的休息席隔着整个马球场。 “漪笙?你球打得真好,果然是名不虚传,想来有些人是别有用心才故意捏造关于你的事情。” 柳大娘子看见那抹紫色的影子放下杆子、蹦蹦跳跳过来,一时恍若看见了自己妹子曾经的模样。 “是呢是呢,漪笙你还同曾经一般骑术高超呢!” 礼部侍郎家的二娘子明语桐亲昵地走过来拉着顾漪笙。 “呀,你手上有血!” 围过来的国子助教家六娘子海虞若惊叫道。 “你受伤了?” 柳大娘子急急忙忙拉起手一看,果然是满是血迹,纤纤玉手中间一道深深的血痕。 “没什么,你们不说,我都浑然没有注意。” 左不过是马鞭勒出来的,又没那么娇贵,哪比得上她前一世冒着大雪还在刨地里的野菜时手上的冻疮疼呢? “你这妮子,总是如此逞强,几位妹妹跟着我拿药箱子去,从前我也没少给我家小娘子处理。” 柳大娘子对着其她几位娘子挥挥手。 “那我们姐儿几个,就在此处看着这妮子,小心她不一会儿又跑了。”明语桐和海虞若两位相视一笑,齐齐说道。 二十八章 你可真傻 这柴二真真是致力于弄死顾漪笙多年,不死不休啊。 也对,唯有顾漪笙死了,天真的她才能完成自己的“任务”啊。 闺中密友几个人正热络地聊着顾漪笙从前为何会那样、姐儿几个又发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京中哪家脂粉铺子绸缎铺子更好之类的问题,却见远处赫然走过来一个青苍竹柏般的身影。 “给你,拿着,你可真傻,怎样都能被人算计。” 果真是傅止言这厮。 顾漪笙想着,略眨眨眼睛,蝴蝶似的睫毛仿佛就放出了呛声傅止言的好主意,便垂下头来隔着幂篱回话:“是呢是呢,子不教,父之过;不成学,师之过。那漪笙这厢屡屡被害,被您说笨,岂不是师父您的过失了?” 明明是玩笑话,傅止言一笑了之,用竹节般细直的手指敲敲她头。 “拿好你的药,劳烦诸位照顾我这不肖徒弟了。” 虽是斥责的话,却听得周围姐们儿几个心中直偷笑。 “走了。” 檀香安神,顾漪笙只觉得自己被风拂过,仿佛就要随风而去。 “士子大夫的营帐可是离咱们隔了大半个场子呢,傅仕人当真是一位好夫子。” 明语桐眼睛里流露出作弄的意味,轻轻点了点顾漪笙的小胳膊,叹息道:“可惜了,纵使那傅公子郎有情落花有意的,我们家笙儿却是铁石心肠流水无情呢,竟然要嫁给西凉蛮子,真是……” 海虞若却是个实心眼子的,听到这番话立马伤感起来,满目泪光点点,胜似水中涟漪,带着哭腔委屈道:“可怜我这姐妹刚刚从病榻和心魔中抽出身来,竟又要弃我们而去,这一去,不知是几十年,还是一生啊……” “几个小姑娘哭哭啼啼什么呢?” 柳大娘子同其他几位与顾漪笙相好的姐妹拿了几大箱子要来,略显夸张。 “一时找不到,便都拿来了,兴许多用几样对伤口更好些。” 别看柳大娘子为人清雅素静的,这手中拿药倒是豪横。 虽则拿药豪横,她上起药来却是温柔细致。 “这是……正是这个药,是谁送来的?” 柳大娘子善慈安静的眉目间流露出些许差异的神色。 “当然是她师父傅仕人喽~” 想着顾漪笙肯定不会说,明语桐率先说道。 “柳家姐姐,您也是嫁过人的,快劝劝这妮子,傅仕人多好,非要嫁给那西凉王。我猜,那人该是再怎么着也比不上傅仕人的,何况是西凉这样的边地。” 顾漪笙继续保持沉默,纵使是双亲都不曾知道她与傅止言的计划,何况是这些姐妹们呢?再亲近也不能说,人多口杂难免坏事,即便是好心也尚有可能办坏事,出了事也免得牵累了她们这些无辜人。 “婚假之事,自有天定。岂是笙妹妹自己能改的?” 柳大娘子其实对此婚事也并不赞成,但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去多管旁人的事? “傅仕人确是良人,然而他没有身份地位,周遭甚至有人肆意造谣唾骂。笙妹妹嫁给他,怕是也要跟着遭受世人议论。且不说这违抗圣旨的事做不做得,光是这流言蜚语,就最是伤人。” 也是,不然为何原主会郁结于心,选择折磨自己、成全别人呢? 看着柳大娘子细心上药的模样,顾漪笙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世作为王宝钏时的大姐姐——王金钏。 那么温柔善良的人,最后却被人像牲畜狗雉一般对待,眼睁睁看着自己像食物一样慢慢死去,心中还挂念着自己那蠢钝不堪的妹妹。 可惜了,姐姐的笑颜,已经永远不能得见了。 过往的、上一辈子的一切,都永远像石碑上的字一样,被雕刻在一个她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 往事蹉跎如烟过,依旧不舍故人颜。 薛平贵,你不仅要为从前、上一辈子做过的孽付出代价,同样也要为太平盛世付出代价! 她王宝钏,如今披着顾漪笙的皮,就是要拯救自己、拯救一切无辜可怜的人、拯救整个天下于此暴君之手! 薛平贵,一分之取,万倍来偿! “怎么眼圈红红的,还皱着眉头,姐姐上药弄疼你了?” 看见顾漪笙乍一下红了眼眶,柳大娘子忙放轻手上的动作,轻柔地拍拍她的背。 “无妨,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 顾漪笙更加不敢看柳大娘子低头温柔为她包扎的情状,生怕一不小心就泪流不止。 “这么深的伤口,且忍耐一下,你可真是个傻姑娘,想着都疼。” 柳大娘子边说着边包扎,不久又唤春桃道:“春桃,你把我带的樱桃毕罗拿来,人受伤的时候,嘴里最怕没有甜的。” 樱桃毕罗! 顾漪笙身体深处的记忆仿佛被唤醒了,这是原主最喜欢吃的东西。 可见柳大娘子确实是个细心的人。 “这就包扎好了,不许再皮了,下次要是再受伤,包扎的时候可就没有那么多樱桃毕罗吃了。” 顾漪笙感动地接过,回赠柳大娘子一纸袋子的桂香芝麻蟹酥馅油酥饼。 哨声响了,这下场是傅止言这些朝廷仕人同西域诸国骑队之间打马抢球,娘子们无需上场,是以顾漪笙就细细看着战况。 嘶……这手上的伤还真是有点疼,方才浑然不觉,如今倒是反应过来了。 不过有了傅止言的药,那疼痛就好像是一团火被扑灭一半,倒也不甚严重了。 顾漪笙坐在看台上,将自己受伤的小手晾在椅子内侧,另一只手捡着柳大娘子的樱桃毕罗吃,浑然没有注意到马场上遥遥望过来的那道朗月般柔和明亮目光 “小馋猫~” 柳大娘子拿过素白色的帕子帮她擦掉嘴边的点心屑。 “吃慢点~” “知道了,柳姐姐,好久没有吃了,之前缠绵病榻,后来诸多事发,没有胃口,现在时机刚好。” 顾漪笙在阳光下笑靥明媚,仿佛就真的是从前那个没被流言所困,没有故去被王宝钏的魂灵替代的顾漪笙。 马场上喧喧扰扰,看来是战况激烈。 小顾手上的樱桃毕罗正预备着进入她嘴里,突然见那马球越过众人直直朝她飞来。 二十九章 我可不傻 场上的众人一时看直了眼,这其中的眼神包含的意味可谓是各有不同。 傅止言见到这一情形,一时慌了神,险些被周遭围绕的西凉国使臣的球竿子打到。 柳大娘子连忙四下寻找可以遮挡马球的东西,她可不希望自己妹子一样的人儿毁了容——这个世道,女子要是毁了容,可还怎么活呀? 除却与顾漪笙相熟的人,其余的不少都是幸灾乐祸的,或是不敢有所表示的。 那马球即为轻巧,顾漪笙一时也判断不出这杆子球会打到哪里,也不知道向哪边躲去,更不敢直直钻在桌子下面丢了脸面,也不敢用剑格挡破坏事关外交的马球。 情急之下,她偶然瞄得海虞若为她担忧惊吓得手中的游春扑蝶扇子都不扇了,便心生一计。 “虞若,扇子借我用下。” 海虞若是国子助教家的女儿,家中有一亲戚乃是江南织造署的,时常送些精美的绣品给海家。 海虞若手里这一柄更是精美,上缀些珠宝玉石之类,用的是坚韧顺滑又不失轻薄的鲛织纱,遇到利剑也未必见得会破。 “给你。” 海虞若整个人都快吓傻了,可怜小妹妹刚刚见到全须全尾的顾漪笙,还没多多经历些美好的事就要跟顾漪笙经历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件。 拿过扇子,那球恰恰好快要飞到顾漪笙前面,多亏她眼疾手快,不然今天可就出大丑喽——不仅仅丢了她自己的人,还有他们顾家的面子。 顾漪笙往人群中一瞄,便见那使坏的罪魁祸首还没来得及放下球杆,于是用扇面轻轻一挥,柔韧的鲛织纱扇子当即就将马球弹到了那人脸上—— “诶呦!” 还没来得及放下球杆的柴二娘子捂着被打歪了的鼻子惊呼一声。 “顾漪笙!你……你给我等着!” 周边的仆从纷纷围过来,同样也将不少世家子弟、名门贵女、西域使臣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呦~让我看看,这柴二娘子脸上的颜色怎么不均匀呐~怎么回事哦~” 明语桐隔着大老远就看见了柴二这番丑态,一个劲儿凑在顾漪笙旁边嘟囔道。 “玄黄天地啊!我的心肝肺脾简直都要飞出来了,笙儿你是不是得罪了谁?” 海虞若抚抚自己就像装了一直蹦蹦跳跳小兔子的胸口,后怕道。 “谁知道呢?我没得罪人家,那人不是自己一直希望我死么?” 顾漪笙向着哪个方向斜斜瞥了一眼,眼神不咸不淡的,尽是漠然和嘲讽。 “什么!谁?” 海虞若这小妹妹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明语桐恨铁不成钢,直戳海海脑门子:“你看那儿啊,那柴二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到?该不会是绣刺绣绣傻了吧。” 几人的目光这才一起望向柴二的方向。 下面真是围了不少人,不过多数是看笑话的——要不是顾漪笙反应快,现在被笑话的就是她了。 之前拭目以待准备看顾漪笙笑话的现下有些失望,之前敢怒而不敢言的反倒是轻松起来,一起嘲笑那自作自受的柴二娘。担心顾漪笙的倒是仍旧是惊魂未定,却也为着她的机灵而高兴。 马球赛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被影响到,依旧照常进行着。 柴家二娘被柴老爷连着拖带着拽的拉下了场。 旁的也就罢了,若是那球真正砸到顾漪笙脸上,倒也不至于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毕竟戴着幂篱,就算真的毁了容也没什么人看见;但柴家二娘可就不一样了,商人之女可不戴幂篱,故而她一直抛头露面,这一下,可不就是出了大丑、原形毕露了么。 吃着什么的红利,却又造着别人的谣言,做这些叫旁人看来理当人良心不安的事,能不报应到自己身上才怪呢。 “那傅公子也没有众人所传的那般软饭草包嘛,上一次见他打马球,便觉得不错。诶?你想什么呢笙儿,快看呀!咱们可是又拿了一分呢!” 明语桐拿绢子在顾漪笙面前挥挥,彼时顾漪笙还在感叹人心的险恶,就被自己闺中密友绢子上的茉莉香味儿迷得清醒了几分。 小明儿见顾漪笙呆呆地,便将小顾的头用纤纤玉手往傅止言那边掰掰:“快看你家傅夫子,若说他不是皇子,怕是都难以服众了。” 柳大娘子闻言急忙捂她的嘴:“小妮子,别胡说,仔细圣上身边的人听见了打发你!” 小明儿明语桐这儿才闭上了嘴。 当今圣上最忌讳人提皇子。 在圣上即位前,也就是他还做着秦王的时候,原本与当今皇后有一对龙凤胎。只可惜在那场打得艰难、伤亡惨重的“奚冈之战”中,男孩儿不幸被遗失了。 圣上因顾念皇后的身子,一直不肯纳妃——明妃是皇后硬塞给圣上的,张贵嫔是下臣敬献的——原本皇帝是不收的,可不知怎的后来又收了。 原本若是定下传位给皇弟便也罢了,但圣人似乎依旧身体健壮,坚信自己和皇后还能再生出嫡子,于是这太子之位就一直空悬着——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洸王依旧野心勃勃,却也时刻惴惴不安。 皇子确实是当今圣上的心病。 但他对皇后顾茵清的情深之至,确实也叫人讶异。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竟有如此情种。 实在是……出乎人的意料。 倒也是,洸王居心不良妄图引起多方事端——污蔑贵女、破坏邦交、草菅人命、打乱布防……狼子野心显现无疑,虽则有顾漪笙、傅止言两人补救将事件影响降到了最低,但这也是洸王他自己个儿做得,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叫人忽视的。 最后对他的处罚如此之轻,不就是明晃晃的兄弟手足之情产生偏爱的缘故吗? 但若是当初顾漪笙没有及时补救,顾家虽然有顾茵清作为圣人的挚爱,但却是再如何也难免一死——顾家不倒也要拔掉满身毛——虽然已经足够低调了。 那么……从一开始就想要杀她、几次三番指使柴二作孽的……会不会就是——洸王呢? 三十章 你家夫子 之前紧紧张张地忙于社交上场,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观察过整个场地。 红色的旌旗猎猎地飘扬在空中,俨然象征着强大的大尧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每每得筹中的,就会将那一方的旗子多插上一面,现在看这情形,应当是大尧的旗子更多些。 迎风飞扬的,恰似这秋日满山的枫叶,这正是王朝的骄傲。 热血男儿,应当报效家国。 诚哉此言。 最末的哨声响了,偶尔掠过几只大雁继续南飞,这马球的上下场算是都结束了。 “快往这边看,别看那几面破旗子了,看你家夫子,要不是你家夫子这么优秀,我就真的跟着那些人的流言一条路走到黑了。” 小明儿开开心心锤了锤望着旗子心生感慨的顾漪笙。 天色渐渐晚了,黄昏就像是羲和临歇息之前随手铺撒的一片薄薄的新柿色纱绸,勾起远处山峦峰天的裙边,为整个人间降下一段独属于做旧古书的色泽。 周围随即渐渐黑漆下来,甚至于很快就淹没了方才那明艳富丽的红色旌旗,只有点点光辉落在傅止言身上。 他领着一群人,骑在马上,健壮宽厚的臂膀牢牢地、高高地举起独属于大尧的旗帜,像是在宣誓对王朝独特隽永的忠诚。 他身上一袭黑色的劲装宛如天边逐渐聚拢起的黑云,轻快地跑马,旗帜也迎着风,随他跑远,绕着整个场子,让所有人——不管是大尧的子民,还是外邦人,全都看见。 这是大尧的国威。 灯笼还没点上,周遭漆黑一片,唯有他,似乎在人群中格外明亮。 顾漪笙心中翻涌起一种不知名的情感。 不同于男女之情,也不是师生之情,更不是简单的友情,而是掺杂着一种对王朝的独特情绪——一种骄傲…… 也不是……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既有对王朝的,也有对傅止言的。 仿佛他们,是为一体一般。 这种情感超脱了她的内在,不同于过去她的记忆里面的任何一种——不管是前世作为王宝钏时,还是今生作为顾漪笙之前之后。 她只觉得指尖涌起一股子热血,身上颤抖起来,这辈子重生以来,还没有什么事情能叫她颤抖到如此程度。 不是害怕或者别的什么,而是兴奋,或者说,这就是…… 这就是——对生之意义的庄严领悟。 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天的雨总是这样,时不时就会小小地来一阵子,以此来证明季节在渐渐更替。 场上的人也渐渐走散了。 “发什么呆?眼睛巴巴儿地找谁呢?我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千里追踪寻人术这种独属于道教的功夫。” 这样傲气打趣的语气,除了傅止言,顾漪笙想不到别人。 “啊呀啊呀,傅仕人来了,那我们姐儿几个就不打扰了。” 姐妹几人嬉笑着走了。 唯有柳大娘子走之前不忘记跟顾漪笙叮嘱着“有什么事儿记得托人找我”,“什么时候都别勉强自己”之类的话。 “师父,漪笙不曾发呆。” 傅止言气歪歪撇过头,却撑起一把油纸伞来牢牢罩着顾漪笙,嘴里嘟囔一句:“瞧你那眼神,跟那日从酷吏狱回来的晚上一模一样,果然徒弟不能惯着,也不知道心飞到哪家纨绔子弟那里去了。” 声音虽小,顾漪笙却还是听到了,实在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 雨水从油纸伞的骨楞架子上接连不断地滴下,就恍若是京城中最好的珠宝坊密密斜斜织成的珠帘。 “我笑……笑你患得患失,在旁人心里眼里却不自知。” 顾漪笙眼尾的梅花好似也觉得好笑,随着顾漪笙的笑皱成一朵花骨朵。 “在谁心里?你师父我可决计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为师向来洁身自好。” 傅止言眼神飘忽,不自然地不敢去看身边的顾漪笙。 “小女子的意思是,小女子的心飞到你这个并不怎么纨绔的仕人这里了,小女子这样说,师父您可明白了?” 顾漪笙特地撩起幂篱,看着傅止言。 两双桃花眼不由得就这样倏忽间相对而视。 在她重生后遇见的第一个将她的心暖到坎子里的人、明明可以自己逃走却还是要顶着满身伤口来救她的人、相信她有一往无前能力的人、愿意为她的成长铺平道路的人面前,任何多余的隔阂——哪怕只是一顶幂篱,都不应当有。 “你惯会逗我,不要以为受了许多委屈转了性子,就可以随便撩拨自己师父。” 傅止言不自然地转过头。 可那油纸伞还是结结实实偏在顾漪笙这一边。 “我没逗你,我说真的!” 小顾戳戳傅止言结实却不显得粗壮的手臂。 “你年纪还小,不懂情爱,以后万万不可以开这样的玩笑了。还是我教你的,万事三思而后行,莫要做了后悔事。” 傅公子一扫之前的毒舌嘴欠模样,开始谆谆教导。 “真没骗你!” 顾漪笙挥挥幂篱上的纱。 “凡事先想后果,这才不会被辜负。” “真没骗你!” “我对自己尚且没有信心,你对我又从何来的自信?” “真没骗你~” “几句玩笑话只是为了叫你发奋修习些东西,日后好用上,没有刻意辱没你的意思。” “我真的真的真的没骗你~” “无论日后怎样,为师都会陪伴在你身边的,但为师不求回报,你不需要做任何事。” “傅止言!你只比我大五岁而已啦~怎么时而毒舌时而唠叨的!我最后说一遍,我真没骗你!” 顾漪笙佯装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说罢便撇过头去。 “诶!你……诶,算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一支精致的梅花玉簪点着闪闪的些许石头,在些微的幽暗灯光下显出耀眼的光芒。 “既然你说了,不管你往后是否会对这句话负责,我总得为此负责。” 簪子温柔地进了顾漪笙的手中。 “这是……?” “暗香疏影簪,我被收养之前,身上一直带着的东西。” 他花瓣似的嘴唇微微颤抖,却坚定地对从前他愿意守护却认为绝不可能相伴的人说出了他从前认为永不可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 至暗的角落里,藏着一双幽幽的眼睛。 三十一章 大胆姨娘 还有两日,顾漪笙就要被正式册封为定襄公主。 还有两日,恰好也是顾漪笙及笄的日子。 城中关于薛平贵的流言已经散播得差不多,顾漪笙跟着师父傅止言玩得好一手欲抑先扬。 现下正是京城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 茶馆里、街头巷子,无处不在讨论着那突然出现的喊着“假的”的女子所说的话的真实性。 这样的话得以传播开来,多亏了顾漪笙亲爱的爹爹砸重金买下的“各型各色的嘴”。 “吃过一次亏,便不可以再吃了。我听说这人似乎品行不端,自然配不上我女儿,该忍得咱们忍,不该的可万万不能。我们家可没在东瀛练过忍术。” 顾爹爹依旧如此可爱。 小顾显然没把计划告诉任何人,就仅仅是她知、傅止言知而已。 岂料她和傅止言刚煽动起流言来,爹爹就道听途说深信不疑,主动选择加剧情势。 好爹爹! 顾漪笙把玩着手里的疏影暗香簪子,一旁巧安熟练地记着各色人送来的贺礼。 “兵部侍郎府上礼到,兵部侍郎夫人礼到。” 门口有宫里来的黄门内侍帮着唱和念礼。 “快请进来!一日不见柳姐姐,真是就像三秋乘白驹而过呢。” 听到这名字,顾漪笙急急忙忙站起来,全身上下都喜气洋洋的,紫色的衣裳也跟着主人的动作飞飞拂拂的。 “快请~” 巧安闻言也急着望向门口。 “春桃,怎的只你一人?可是柳大娘子太忙了?” 春桃一瘸一拐,巧安忙上前扶着。 “这是怎么了?怎的行动如此不便?” 春桃却是站也站不住,“噗通”一声就跪倒在顾漪笙面前。 “顾三娘子救命,我们家主今晨上朝去了,随后又有着应酬,今日或许一天都回不来。我们夫人早上吃了杨姨娘进的一碗羹便一直昏着,再没醒过来。我想出去找大夫,却被那杨姨娘生生按着打得腿疼,这是借着给您送贺礼才偷偷混着跑出来的。” 顾漪笙眉眼一跳,凝住神色,问道:“那杨姨娘可跟着你来了?” “不曾,现在在家中作威作福呢。” 春桃颤颤巍巍,在地上跌一跌。 “三娘子,您可千万要救救我们大娘子,好生惩戒一番那杨姨娘。” 小顾答应道:“必定。” “带上府中从宫中来的御医,待师父回来讲清状况。巧安,拿我的流云剑来……另外,还有晓梦令。带上体格健壮的家丁十二人,并守成、守胜两兄弟。还有,请前些日子皇后殿下送来教我仪礼的荷月姑姑同去,说是有家子人犯上作乱,请姑姑指点一二。另外……告诉爹爹,请一请这位兵部侍郎,告诉他,家中有事,紧着回来处理。爹爹资历较他,应是高了不知多少。” 顾漪笙好一通调兵遣将,巧安应声而去,不过须臾,几人便已经在去往兵部侍郎府上的路上。 这杨姨娘是柳大娘子光明正大嫁入兵部侍郎府前,这兵部侍郎郭瑞英养在府外的唱女——并不是有意要贬低这行当,这行当许多人也是自力更生的好模样,但这杨氏确确实实不识抬举。 她原在馆子里名叫水杨花,本是卖艺不卖身,却不知怎的勾勾搭搭爬上兵部侍郎的床——馆子里可也是有规矩的,买了身就不能留着学艺,要赶出去的。 兵部侍郎原本不要她,她却心机深得很,在状元看尽长安花时于那马前哭诉,一番肝肠寸断、梨花带雨。 兵部侍郎也是个没良心的,就收了她做外室,更在柳大娘子进门后把她也抬进了门。 那杨氏有些手段,也颇为通晓这床笫之事,加上柳大娘子对这兵部侍郎无意,地位越发高得离谱,行为也总是嚣张,却无人约束。 这杨氏喜欢紫色,便见不得任何比她更俏丽的人穿紫色,若是有,轻者发卖秦楼楚馆,重者直接打死的数不胜数。 可见确实是造了不少孽。 到了府门口,顾漪笙阻了阻其余人,道:“我头上有一柄景德瓷做的簪子,若时机成熟,我便摔了它,你们便进来。” 众人应了声。 荷月姑姑站在一旁也答应了,嘱咐道:“公主可要小心,莫伤了千金贵体。” 小顾便跟着春桃去了。 一进了门,就见那杨姨娘依着金线织刺绣的贵妃榻坐在院子里,懒洋洋指挥着周围的人给她捏肩。 好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 一看见春桃带着个衣着华美的人进来,不管也不顾,拍开周围的人便上前去捏着春桃的耳朵直直将小丫头摔到地上,嘴里骂道:“好你个春桃,背着我偷偷干什么去了?不要以为你找一个长得还算不错的丫头回来就能分我的宠,你要作死啊你?” 顾漪笙懒懒地看看那女子,倒也有几分风韵,只可惜,脸上颇不自然,倒像是在街头找绘骨师捏的一般。眉毛又粗又直,鼻子也塌塌的,脸上有着如何努力也锁不住的赘肉,加之这样发狂,可谓是除了肤色略白之外,丝毫不见美貌。 春桃在地上“呜呜”地哭。 顾漪笙旁若无人地扶起春桃,叫春桃坐在那杨氏的贵妃榻上,自己站着。 “你竟敢!不知道现在家里谁做主吗?你这个田舍扫煮妇,不要以为被不知道谁在外头养着了,就能肆无忌惮的放肆!” 顾漪笙却指挥着周围的人:“这丫头受伤了,还不快拿伤药来?” 举手投足尽显贵气,加之身上衣裳首饰都是贵气,叫人不得不信服。 “你们去干什么?你们竟然听她的!这个田舍扫煮妇,竟然敢在我面前穿紫色!看我不撕烂你的脸!” 那喜欢紫色的杨疯女人冲上来就要对着顾漪笙打下去,却被顾漪笙一剑柄弹开,将那女人摁在地上跪着。 小顾拔下那柄景德瓷做的簪子,挑起杨氏女的脸,神色凌厉,冷月眉、桃花眼俱是一凝,厉声道:“知道我是谁么?嗯?” 杨氏女还想挣扎,欲扬起另一只手打向顾漪笙。 顾漪笙又用剑柄狠狠一挡,震的那女人手腕几乎碎裂:“从来都只有人见我行礼,除却圣上、皇后殿下,我不用朝任何人行礼。” 杨氏女瞳孔猛地放大,被顾漪笙狠狠摁着,跪得严严实实。 她还想挣扎,喊道:“就算你是名门贵女,也配不上英郎娶你!” “刺啦”,瓷质的簪子就这样碎在地。 三十二章 讨价还价? 留在府门口待命的众人即刻进入了大门。 “劳烦御医,请先去正院给柳大娘子看病,再为这位丫头看看腿上可是如何了。” 顾漪笙先安排着宫里来的御医前去为柳姐姐医治,双手抱胸,指尖不紧不慢地在胳膊上点着,似乎是在弹筝似的,就这样看着地上怔愣的杨氏姨娘。 “你!你们……你们怎么能擅闯民宅?” 杨姨娘躲在地上瑟瑟发抖,眼神间颇有几分可怜相。 可见确实是个会哭的人。 “我家娘子进与不进你府,似乎轮不到一个姨娘来决定。将在外,甚至君命都有所不受,人命关天,自然是救人要紧。” 巧安不紧不慢地走到顾漪笙旁边,为她戴好幂篱,视若无物地看了那杨姨娘一眼。 “三娘子,那兵部侍郎已被家主请来了。” 巧安附过去到顾漪笙耳边轻轻说。 “是啊,若是我就是要来嫁给你家英郎,竟也不配吗?” 顾漪笙轻轻挑起眉,故意挑衅道。 那杨氏还不知道面前这颇有些阵仗的女人到底是何身份,只当是柳大娘子的故交,前来救姐妹,又想故意挑刺的。 “什么除了圣上、皇后殿下,她不用朝任何人行礼,真是……想也知道是在哄人的。”那杨姨娘这样想着,觉得不能丢了面子,便吵嚷道:“是啊是啊,不配。凭你是什么权贵名门,我们才不要什么上赶着来倒贴的,你就是个田舍扫煮妇,没什么可卖弄的,在这里舞刀弄枪的,真是丢人。” “我可不曾说过,你家英郎我原也看不上,倒是你,真是把自己当成什么宝贝了,觉得你家英郎天下无双么?” 顾漪笙轻笑,轻轻弹了弹剑柄。 “倒是这……一路走来有些渴了,可否让我见识一下早上你端给你家大娘子的羹呢?” 杨姨娘一下子慌了,全身心扑倒在地上。 “没……没有了,你……你来得不巧……” “我就知道杨姨娘会这样回答,所以……已经命人搜来了,也叫御医看过了,你在里面加的这一份独特的佐料是——雷公藤,我说得对吗?” 顾漪笙用剑壳的前端轻轻拍拍杨姨娘的头。 “给主母投毒乃是重罪,我看你——真是闲得快开出花来了。” 见那姨娘只是在地上瑟缩,不敢言语,顾漪笙嘴角带着几分讥笑,讽刺道。 “你若是把自己做的从实招来,兴许可以从轻处罚。” “不认!你当我傻?我要是认了不就真的坐实了。不是我,我没有!” “哦?那你倒是说说,这碗羹是怎么好端端递给你家夫人的呢?” 证据都摆在面前,还在狡辩,真是令人恶心。 顾漪笙有些不耐烦。 “不就是想嫁给我家英郎嘛,我叫你嫁就是了,不要在这里白扯我……” 这女人又预备哭起来,顾漪笙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爱哭的孩子有奶吃”。 真烦人…… “臣来迟了,还请定襄公主莫要怪罪。” 那郭瑞英飞也似的进了院子,嘴上虽然颇为抱歉,但却只是略欠了欠身施礼,像是不很瞧得起顾漪笙——这完全不是见公主该有的礼数——跪拜一次。 小顾没多计较,只说:“你也听见了,这女人胡搅蛮缠,顾左右而言他,毒害主母,私穿禁制,还不快打发了,没得叫人闹心。” 怎料这郭瑞英像是很不愿意,厚得很的嘴唇缓缓吐露出几句让顾漪笙很想打人的话:“许是周围的侍俾不小心加进去的,我叫人杖杀了便是。” 说着便叫人把杨姨娘身边的丫鬟就要拖下去。 “哎……”顾漪笙正要阻止,却听得那人说道:“这是臣的家事,公主不会也要管吧。” 一个再过不久就要远嫁的公主,还能作威作福几天呢? 这郭瑞英自然是不怕的。 顾漪笙看着这郭瑞英肥头大耳的,有着满是不屑的眼神,一时犯了难。她叫来巧安,悄声道:“去柳府请柳中书令。” “郭侍郎要不要先关心一下自己的正房夫人?这样的名声,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吧。” 却见那郭侍郎道:“内人的事,郭某自会管着,请公主回府吧。” 是啊, 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偏信偏心。 继续这么着也不算一回事,顾漪笙盘算着怎么办,却听得巧安回来复命,在顾漪笙耳畔悄声说道:“柳中书令闭门不见,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事情要学会自己解决’。” 这样的父亲,真是…… 这天的事情可真是叫人觉得离奇! 顾漪笙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如此,我原是也不便多叨扰的,只是你家内子被人害了,得了病,还央着我的御医在此处,之后我得日日来看这柳姐姐,才好放心。” 郭瑞英略一欠身,道:“既是内子的朋友,臣自然是不甚荣幸,欢迎公主时时大驾光临。” 顾漪笙坐上轿子,心中盘算着似乎什么地方有些不对。 怎的自己本来为保万全,好心叫爹爹叫来这郭侍郎管管家事,却反倒把自己给管出府来了。 这郭侍郎就算是偏心,也不应当如此光明正大地晾着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除非…… 除非这小妾姨娘的作为——是他授意的。 这年纪不大不小的贼子,天天算计不累吗? “巧安,带人闯回郭家去。” 顾漪笙当即就意识到,若是再不回去,她就再也见不到柳姐姐了。 遥想前世,自己温柔的姐姐有个宠溺的夫君。 但今生,这个如她姐姐一般温柔的柳大娘子,却有着如此悲惨的命运。 冰冷、薄情、指使姨娘杀正妻…… 真是没良心。 这样恶心的人,怪不得柳姐姐一直拒而远之。 听说这郭家得位不正,多是凭着姻亲裙带上位,多年前因着谋反贪腐斩的,可就是郭家的郭沛翔。 这郭瑞英,想必也是这种人。 真是继承了祖上的优良传统呢。 快马加鞭,不一会儿顾漪笙便返回了兵部尚书府。 纵容阴谋?她顾漪笙非要将这阴谋火种掐灭不可! 三十三章 罪该万死 一想到柳大娘子可能会遭遇的,顾漪笙不由得就加快了脚步。 兵部尚书府门口的侍卫随着那郭侍郎的到来也硬气起来,拿着刀剑就想拦,尽数被顾漪笙一行人强行撞开了。 门开了,顾漪笙直奔正堂而去。 与此同时,那郭侍郎掐着柳大娘子的脖子,似乎还嫌不够,又拿起被子来,想要捂死她。 柳大娘子因着早上喝下了含着雷公藤的羹——虽则有顾漪笙的御医帮着诊治已经好了些许,但依旧是昏迷着,只是能看出来人还活着,还有气。 怎么?一次指使小妾下毒不成,竟然要直接掐死人家! 脑子怎么长得! 只听得那郭瑞英嘴里狠狠地说着:“真没想到,我郭瑞英有朝一日,竟会被你这一介田舍扫煮妇拒之门外。我娶你不过是为了你家的权势和你的姿色,你竟然……你竟然还真被自己当盘子菜了,嗯?” 顾漪笙只看见那郭瑞英一味地施加暴力,好像他自己能主宰人的生死一般。 一旁的杨姨娘环抱住郭瑞英那肥胖的腰,谄媚道:“英郎,别和这下堂妇斤斤计较,你这不是有我呢?” 说着,还用自己的下巴像小猫一样蹭蹭那郭瑞英的后背。 叫人恶心! “掐她,您快掐,掐死她今天在这儿也没人知道。那什么公主送来的御医已经被我们用巧妙的手法弄晕了,之后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她自己身子不争气,就这样死了,怪得了谁?” 那郭瑞英一阵子轻浮地笑,邪魅地勾一勾嘴角,手上越发使劲儿。 “这~就是不听话的后果!” 那郭瑞英仿佛是得到了极大的抚慰,身上身下都散发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他抬手勾起杨姨娘的下巴,就像是在逗弄豢养的宠物——以一种连狗都不屑的姿态,一边做一些奇妙之事,一边加大手上的力度,直到—— 直到将那柳大娘子掐得疲软地睁开眼睛。 柳大娘子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混乱颓芜、妖气冲天的场面。 “你……放我下来,这些事,你们自己做就好,为何非要来我面前羞辱人?” 那杨姨娘的衣服——虽然是紫色的——平白玷污了尊贵的王朝贵女才配用的颜色,此刻就像她从前的唱女名字一般散落。 “水杨花”,果真是、名不虚传。 郭瑞英将那杨姨娘从地上拔起,随手一扔,又摆弄起柳大娘子来。 “你!你干什么……” 柳大娘子止不住惊呼,心中的坚持与希望都被打得断断续续、散落一地。 “若是你们是要羞辱我,我今日便自裁而死。” 说着,她拿起桌子上最为锋利的发簪,就要往光滑洁白的、空落落的脖子上抵,却被郭瑞英转手夺下。 “呵,想死?那为夫我就勉为其难地,送你先登人间极乐,再登地府极乐吧~” 似乎还是不够,即便他全身上下都用了十足的力气,却还是补充了一句:“毕竟,敢在新婚之夜拒绝和丈夫行周公之礼的,你可是少见的第一人呐,我不得为自己讨回些什么来?还有,女人活着不经历那些事儿,总不会是完整成功的。不服侍自己的丈夫,叫什么女人?嗯?” 柳大娘子呜咽断续,有时出声,有时不能够,可谓是极度绝望的情形。 真正的毒蛇,是不会中俗人的圈套的。 顾漪笙此刻恰是这条毒蛇。 “既然如此,小妾犯错你仍旧包庇,如此目无王法,我看这事也不必对簿公堂了。” 顾漪笙的声音乍得出现在门口,着实将两人吓了一跳。 “你……定襄公主,你怎么回来了?” 这兵部侍郎郭瑞英似乎觉得丢脸,连忙整理起自己来,将那杨姨娘丢在地上。 杨姨娘似乎还是意犹未尽,依旧附趴着,扯着郭瑞英的裤脚,说着从前她在秦楼楚馆常说的话:“英郎,别管她,我们继续。” 唯有柳大娘子衣衫破碎,满身伤痕,就仿佛深陷泥泞不堪的深渊。 “竟然叫妹妹看见,我是万万不能活了!” 说着,便要拿起发簪自尽。 顾漪笙眼疾手快,急忙将柳大娘子劈晕。 “巧安,给柳大娘子裹好,带回夫子府上!”顾漪笙吩咐道,随即一字一句对着那对狗男女说道:“此处,秽乱不堪,不宜调养,特奉皇后殿下之命,接于我府调养。见晓梦令如见圣上,还不跪下!” 流言说她专断也好、越俎代庖也罢,一想到无辜的柳姐姐会被折磨死,顾漪笙就打心底里不甘心。 “嚣张至此,便就地处理了吧。我从不怕得罪人,毕竟,是个没有几天、就要远嫁的、公主啊~” 顾漪笙就这样说出了郭瑞英心中的想法。 那跪着的两人俱是一颤。 “你从心底里歧视女子,喜欢奴役女人的感觉,果真是适合和这刁蛮野妇同宿同活。” “不过,可惜了,不是所有女人都是你能掌握的,比如我。” 顾漪笙用剑嫌恶地挑过来一根棍子,戳着郭瑞英的肚子。 “我可是,有权利直接杀了你的人。” 晓梦令除却见它如见圣上这一功用之外,还为持有者赋予了护身免罪、惩恶扬善的权利。 也就是说,特殊情况下,顾漪笙可以直接将犯罪者处置,而不用联络官府。 虽然是特权,但授予顾家大房,却是绝对正确的选择。 “你是朝廷命官,这种内宅之事再如何也波及不到你。我也没心情杀你,省得脏了我的手。但是她——”顾漪笙指指那杨姨娘,“我却是可以处置的。” “毒害主母,其罪一;私穿禁制,其罪二;以下犯上,其罪三;扣留命官,其罪四;白日宣秽,其罪五;私罚侍俾,其罪六。拒不认罪,无法无天,数罪并罚,罪该万死!” 顾漪笙居高临下地用棍子挑起那杨氏的下巴,声音悠然从容却不怒自威,道:“你可知罪?” 三十四章 游街沉塘 那杨氏还想挣扎,却听得顾漪笙补充道:“你若是不认,你的英郎可就……” 杨氏犹犹豫豫,不愿意开口。 怎料那郭瑞英即刻俯身附和道:“是是是,公主英明,一切全凭公主做主,悉听尊便!” 兴许是才意识到她的“英郎”如此冷血无情,这杨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靠山并不那么坚固,开始浑身像筛糠一样抖起来。 “既然如此,游街、认罪、示众,可一样都少不了。” 没有将她沉塘,已经算是莫大的仁慈了。 其实大家族内部都有着区别于朝廷律令这样“公法”的族内“私法”——这杨氏这样的行径,足足够够去沉塘了。 “巧安,绑起来。” 这杨氏不知羞耻,依旧这样衣衫不整的,也不去整理,就这样怔怔愣愣地被装上车,预备再哭一哭,好让千红悲恸、万人下泪。 先不说大家究竟会不会善心泛滥——泛滥到去可怜这样一个明明白白的罪人,顾漪笙是断断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的。 “拿件衣服来,给她裹上,省得有伤风化。” 顾漪笙挥挥手,不久又补充道:“拿块儿布来,把她的嘴堵上,省得她待会儿又编造故事。” 专司这类刑罚、精通各种世家大族以及宫中律令的荷月姑姑对顾漪笙的处理方法默默点头。 准确,却也仁慈。 只是不知道,这仁慈,是坏事还是好事。 车浩浩荡荡地开出去,引得街上诸人侧目。 杨姨娘这样恶毒心肠的人,出去想必是免不了一顿臭鸡蛋烂蔬菜水果。 不过,她也实在是配。 “活该!” 有的曾经受过她欺压的小厮女婢看她经过不由得狠狠地啐了好几口。 还有的害怕这杨姨娘东山再起,依旧唯唯诺诺,只是所在一处默默说着她从前的不是。 齐刷刷的臭鸡蛋,臭气熏天的烂水果,恶心至极的烂蔬菜就这样飞下来。 像是在控诉着杨姨娘的卑劣人品。 “这尘世间,哪有什么谁贵谁贱,只不过有人自轻自贱,你愿意为了一个行为不端的男人去害人,就注定要承受无可估量的代价。” 顾漪笙感叹了几句,就回府上照看柳姐姐了。 柳姐姐伤势很重,御医的问题倒是不大,只是被那杨氏用迷香迷晕了。 柳姐姐身心俱是一创,全身从上到下,从内到外,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了。 顾漪笙进去的时候,柳姐姐正病恹恹地趴在枕头上抹着泪。 “谁?请出去,我不想见人。” 柳大娘子想必是难受极了,谁都不见。 小顾依言没有进去打扰。 屋内染着袅袅的安神香。 身侧是傅止言。 她很幸运,周围的人都护着她。 她低下头,一双纤长若竹节的手为她递来一盏温热的玫瑰茉莉花茶。 “没气着吧?” 傅公子暖暖地抬起头。 “没有,就是……眼睛污到了……” 顾漪笙使劲儿地摇了摇头,心里还在为这看到的画面犯恶心。 檀香的味道很安神,比皇后殿下的香还要安神。 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了顾漪笙的眼睛,她瞬间眼前一黑。 “傅!止!言!你干什么!” 傅止言毒舌起来:“给你洗洗眼睛,省得你明天学《四礼记》的时候打瞌睡,又说自己眼睛花了。啧,年纪轻轻就老眼昏花,真不容易。” 顾漪笙打他一下,又笑了。 只觉得眼睛周围的穴位舒服得很。 傅止言真的很会按摩,他仿佛将那些穴道摸得一清二楚。 贵妃榻上的软垫舒适得很,顾漪笙仿佛就躺在云上。 “若你心悦于某人,须知付出乃是相互的,若那人只知索取、却不回应,你要赶紧离开,明白吗?” 傅止言好认真的声音,这样竹子一般清冷的声线,竟然会认真到可爱非常。 可爱得顾漪笙不由得伸手覆到他的手上。 他一缩手,脸红了大半,却不叫顾漪笙看见:“问你话呢……” 她伸手扯他:“诶呀,师父继续按,我正想着问题呢。” 傅止言弹她脑门儿:“你想什么问题?都还没回答我。” “您先接着按,我就告诉您。” 顾漪笙调皮道。 舒服的感觉如预期般再次出现,顾漪笙一时觉得自己仿佛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傅止言这个男人,总是不舍得让她烦恼呢~ 顾漪笙想着想着,许是太舒服了,就这样安心地睡着了。 秋日里很冷,贵妃榻又靠着窗子,傅止言不忍惊醒她,便取过一条毯子,仔细地给她盖上。 年少相知,彼此救赎,融融暖意,就这样漫于心头眉间。 她真是极美,真就是月中仙也不过如此。 眼尾梅花,浑然天成。皮肤极白,却不显得沧桑。眉眼清冷,平日里却只对他展露出笑靥。唇红如樱桃,不点口脂便可红。 天色渐渐暗了。 受过莫大“屈辱”的郭瑞英紧紧攥着拳头。 兵部侍郎府上,他身边环绕的莺莺燕燕并不能使人欢颜,反而反手将一位美人送来的酒打翻在地。 一位美人瑟瑟发抖,似乎有些害怕。 “汝亲娘的,就是你,过来。” 这郭瑞英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折在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 “没想到,还能看见长得有几分像那丫头的人。” 说罢,猥琐地动作起来。 “家主,杨姨娘回来了,您看……” 郭瑞英捏着身下丫头的下巴,深深地吸了一口,道:“没用的东西,沉塘吧~” 那人应声退下。 漆黑的夜色,埋藏不下所有邪恶。 锦衣丝绸全部碎裂的声音刺破宁静,小池塘里悄无声息地收纳了一条人命。 在这样的时候,这样世道,身份尊贵的女人尚且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苟且活着,更遑论没有身份地位还频频作恶的——杨姨娘了。 猥琐的人,猥琐的手,祸害这无辜的一切。 房子里的女孩子“呜呜”地哭着。 不知道是为着自己的悲惨命运,还是今日承受不住的疼痛。 不知道是为过去,当下,还是从前…… 干净的白绢子染上红。 却并不是两情相悦。 正如她,已经不再纯洁。 杨姨娘从前,是否也是这样呢? 不,杨姨娘已经不存在了。 不管她是郭瑞英杀人的刀,还是秦楼的唱女,都不重要了。 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只有她做过的恶留在这世间。 她存在的痕迹,被她最“爱”的人,抹杀干净。 三十五章 被绑往事 秋意渐浓,凉风吹皱环绕京都长安城的迢迢护城河。 枫叶作舞,红舟摆渡千里,直到繁华远处,遥遥跑马原。 贺渉围场早已是一片宁静。 山坡阔远,直直漫向天际。 枯黄的草地仿若是天地间自然铺就的一片黄绸。 微凉的阳光下,一黑一紫两点细影迎风纵马而行,恰是少年意气之时。 风吹动她的发丝,紫色的衣裙随着袖子末端的蝴蝶一起翩飞在空中,白色的幂篱帷纱和着阳光为她平添几分圣洁。 黛墨雪听话非常,很是温顺,随着主人的指令在草地上或停或跑,即便是在这冷清的秋日,也平平白白给人一种明媚的感觉。 “怎么样,可有往日的风范?” 顾漪笙轻轻一拉缰绳,黛墨雪就好像是和她心有灵犀一般,晃晃灵活的尾巴,当即停下了。 “额……还……还行吧。” 傅止言方才正定睛望着欢腾跑马的顾漪笙出神,乍被小顾一叫,蓦然间磕巴起来。 娇俏地挑起幂篱,顾漪笙朝着傅止言顽皮一吐舌头,继续打马前去。 前世作为王宝钏时从未体会过的欢腾愉快,都在迎风策马的时候尽数感受到了。 别有一番畅快在心头。 借着顾漪笙原主的记忆,她跑马时,心中涌上一些曾经的片段。 风卷起记忆,随着骑马的颠簸,她恍惚间回到顾漪笙十岁那年。 碎裂的玉镯,断破的旌旗,粗粝的麻绳。 十岁的小小顾漪笙被捆在一间破败的屋子里,周围黑漆漆一片,根本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 她茫然地望着周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害怕。 无措、寂静…… 作为顾右仆射的独女,她之所以会在这么一个地方,全是由于一个叫张葛冥的男孩子。 轻易的信任——本以为幼童稚子最是纯粹,没有想到却是步入深渊的入场券。 四围液体滴下的声音接续不断…… 不知道是水,还是血…… “金尊玉贵的顾家三娘子啊,我今日就是要让你尝尝这修罗地狱的滋味。” 狰狞的脸,深深的刀疤,滴血的刀尖。 “哼,你叫我生气了,我要你为我做些什么!” 那个名为张葛冥的男孩子有意无意地说着些诱导性的话。 “嗯?请问你打算做什么。” 小顾漪笙满腹狐疑,很是不明白这人的用意,问道。 “很简单,把我刚刚踢飞的球给我捡回来。” 小顾漪笙觉得莫名其妙,有些犹豫。 “可是,阿耶阿娘告诉我,不要往幽暗的地方去。况且,球是你自己踢飞的,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生气~” “少废话,我说生气就是生气了,你们顾家人不会都这么优柔寡断的吧,一点骨气都没有。” 那张葛冥板起一张小脸,小小的身体竟然显现出幽冥阎罗一般的可怖。 “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了,”男孩摘下顾漪笙身上的玉佩,举得高高的,叫顾漪笙拿也拿不到,“快去捡,不然不还你。” “还我!那是我的生辰礼物!”顾漪笙跳起来,却怎么也够不到。 “去捡我就还你,小女孩子家,只会害羞和坏事。” 张葛冥扬起脸,很是嫌弃的样子,像是在说:“女人是这尘世间最没有用的东西,就只是男人的工具——除了老老实实生孩子、管理内务、服侍他们之外,就没有任何价值,不配得到任何尊重”一般。 多么无理、多么令人讨厌的要求。 小顾漪笙还没有找到球,就被深巷里潜伏的壮汉用布袋子蒙住了眼。 周围一阵喧嚣,响起稚童喧闹的声音。 也许是跟她一样被绑来的人醒过来了。 “哇……我要出去,我要回家!” 小孩子娇娇地出声,做了小顾漪笙根本不敢做的事。 “滋啦——” 是刀子刺入血管的声音。 果然,不明情况如何的时候先观望是正确的选择。 沉默是金。 “你们这些破烂娃子们,我可说在前头,你们可别出声,若是一个不小心哭大声了,就是和他一样的结局。” 小顾只觉得脸上湿哒哒的,不知道是泪,还是刚刚那个孩子死去溅来的血。 恐惧就像泪水——或是象征着那孩子生命流逝的血水,一点一点、潜滋慢涨。 她第一次见到生命消逝,竟是在青春蓬勃的十岁——距离她生,才只有十年而已。 刚刚还在说话的……一条生命。 那,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呢? 即便是听话,他又会对她做什么呢? “呦,这是顾家的,真是稀罕货,多亏了张葛冥那小子,真是机灵,我要好好感谢他。” 恶臭、黑暗。 不大不小的黑屋子,没有光亮、没有食物和水。 身边尊贵的名门子弟全都病的病,没多久就一个一个死去。 小顾漪笙也被喂下了某种东西,渐渐变得虚弱。 这黑暗的屋子,比埋尸场还要可怖。 “贵女的血,最是宝贵,应该能救不少人吧?” “我们不敢出去,若是粮食不够了,就杀了她们……” 什么人割开她的手臂,让血流出来。 难免的,被划拉开手臂放了血。 照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迟早会变成一具干尸的吧。 一次,门口来了人,叫走了看守。 她趁此机会磨开绳索,求助于说话结巴的乞丐婆婆,纵然最后得了救,还是在心中留下了不少阴影。 什么病,要用人血救? 蓦然流失的生命,也许刺痛她的神经,让她漠然,更让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血液的腥臭和由温热变凉的感觉,让她至今难忘,至今依旧觉得恶心。 十一岁偶然救下的傅止言,却成了自己的师父。 她本是拒人千里,他却竭力保护她——无论是颜面,还是生命。 他始终相信她能够创造奇迹。 她,不比一个男孩差。 只有掌握足够的能力,才能保护自己。 才能斩尽恶人,拥抱太平。 只可惜,当初——她依旧沉浸在被绑之后的抑郁之中,或许这样的反应有些过激——对任何除家人以外的人都不再敢相信——哪怕是真的对她好的傅止言。 但如今,毕竟一切都不一样了。 三十六章 及笄之礼 良月至,飞霜满天。 素白的秋凝色铺得漫天满街都是,枝丫上结的银装素裹,恍若一串一串的玉挂,搭在贵女巍峨俏秀的发髻上。 十月微微泛凉,少女身着锦绣朱红滚边褂裤,并单薄的缁布绣金纹样钩织边布料做的上裳,虔诚地跪在顾家列祖列宗牌位前。 前世,她也曾经历过此番礼仪。 前世,她的及笄礼成了圣上平衡王家权柄的工具,一道“彩楼招亲”的圣旨毁了她终生。 明是殊荣,暗是贬斥。 今生,即便重生成为了皇后殿下的至亲之人,即便是圣上颇为爱信皇后殿下,也依旧显而易见的一点是——圣上依旧忌惮顾家。 有权势、有地位、有威信——哪一个皇帝会不防着呢? 必要的时候,圣人就是根除顾家也无人敢有异议。 只消留下他爱的女人便可。 那时如何,全看帝王心意。 看是天真,实是心机深沉。 看是前路平坦,实是步步惊心。 风水流转,谁又可知前路如何? 今生她的婚事已经被许给西凉王,想必是不会给帝王带来更大的威胁,是以皇上对顾家暂且还是放心的。 但,她终有一天会想方设法推掉和薛平贵的婚事。 彼时,又当如何呢? 顾家祠堂设在京郊贡祠,因着祖祖辈辈出过不少文士清官,香火也颇旺盛,全然不像顾漪笙这个后人,名声地位堪忧。 不知道是什么变了。 是世风? 还是人心? 端宏雅正,礼出自然。 皇后殿下对自己的侄女颇为厚爱,赏了不少东西下来。 主持赞礼者乃是顾爹爹的门生、顾漪笙好闺蜜的阿耶——礼部侍郎明辞,以及国子助教,同时也是海虞若之父海良。 赞者俱是皇后身边赏下来的大宫女嬷嬷等,协助正宾、长辈们行礼。 为及笄者托盘的仪礼人员,唤作“有司”,由族中颇有威望的几位长辈担当。 盘中置有赐字文书、酒具、饭碗、冠笄(栉)、盟盆(巾)、香炉、草席、涌团、托盘、蜡烛陈设,一应俱全。 香案置正堂一侧,略微向宾客席倾斜。 袅袅白烟,正是香炉内所焚。 香案前左右两侧摆放座椅,为宾主席位。主人席位左前方至桌椅,以一托盘盛钗冠放于桌面。布席于香案前、桌侧,上置蒲团。 却迟迟不见主赞到场。 “诶?顾右仆射,您今儿个大喜,只是,为何迟迟不见这定襄公主的主赞人呢?” 一位老伯伯捋着灰白胡须,驮着背,一看就是多年效力朝廷的老官员。 “害,这李五郎真不是个靠谱的人,我差人催去了,也不见他。” 顾爹爹摸一把头上的汗,揉着有些风湿隐隐作痛的右手。 “果然……哈哈哈,我就说,这个李莫迟,总是应该把自己名字里的第二个字去掉的吧……啊?哈哈哈……” 另一位头发全白、仙风道骨的老伯,身穿紫袍官服,腰间系金鱼袋并金玉带,拍着顾爹爹笑道。 “谁人说我李莫迟名字里该去掉第二字的?名字乃是父母之赐,何来私自修改直说啊,啊?哈哈哈……” 门口赫然出现的,正是那日在朝堂上庭讯时为顾漪笙辩驳的老叔叔。 “今日我这侄女漪笙及笄,李某人因着准备贺礼迟了,甚是抱歉。” 他鼓鼓的金鱼眼颇有些滑稽,但又不能免去些自在洒脱在里面。 “特地备此薄礼,还望老顾莫要嫌弃。” 李老伯抖搂抖搂胳膊,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有些许破败到泛黄的书,名字是——《万国志略》。 顾爹爹眼睛都亮了,惊喜得直握老李的手。 “从哪儿找来的?这书可是我寻了好久的。” “有你什么事儿?这是我送给侄女儿的,你可不许私吞,定要转交喽。” 老李金鱼眼一动,晃晃顾爹爹,又扬扬袖子,道:“诸列位可都见证着呢,既然如此,我这主赞就得快些开始喽,省得耽误了我侄女的福气进门!” 顾漪笙站在帷幕后朝众人施然行礼一拜,便撤回屋内,等候下一步来自主赞的指令。 “及笄礼始,望众人皆静。天地造万物,万物兴恒,以家以国,祖光荣耀。父母传我,贵品高德,祥至荣和。夫,以人之尚幼,少而及往,韶华独立,承先辈之品行而继承,家族王国纳其人之成立,与其人之权利,其成人者受个体生存,家族责任,匡济天下之命。此,特予正礼明典。灼灼桃花,怎当单是宜室宜家?纵为小女,今之及笄,还望可有凌云之志哉!劳典乐司奏乐!” 雅乐悠扬。 顾漪笙在娘亲的陪伴下行这及笄礼,周围有有朋友环伺,极为舒心,神情俱是放松。 初加一支梅花初绽二股交叠发笄并绣蝶罗帕,着素色襦裙。衣缘无纹饰,腰带仅仅用素色的绢帛点缀着些许显贵的锦纹。 再加发髻高盘,以彰高位,并绛紫色深衣曲裾,纹饰庄重仙鹤乘云样花式。 三加钗冠,并大袖长裙,加以配绶钗环。 做完这些之后,顾漪笙依旧隔着帘幕朝众人行礼,众人一一喝过醴酒之后说些吉祥话,唱和着吃些点心饼子才罢了,这及笄才算完。 “好闺女,快来拜见你这李老伯。” 顾漪笙昨儿个下午才从傅公子府上回到顾府,今儿便到了祖祠,及笄礼结束后才又回到顾府稍作休息坐在后院围廊上看看自己那一窝兔子,却见自己阿耶领着那日为她说话的李谏议大夫一步一晃地走到自己面前。 明明自己有风湿走不快,却还抢着人前走,看起来踉踉跄跄的,活像一只捕了猎物喂孩子的老兔子。 “顾兄,您可慢着点儿吧啊,摔了我们谁也担不起。” 老李在一边追着顾爹爹,伸着手想搀扶。 “得了吧你,别在我面前装年轻,咱们可是一般的大。” 顾爹爹气愤地打掉他的手。 “是是是,可是我没风湿骨痛关节疼啊?小杜今儿个没来,要是来了,可得跟我一起扶着您这老顽固。” 老李很是想念年方二十的杜仕人——多么一个青年才俊,交谈着就能凭空去去他们身上的老气,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关键是,小杜能扶着老顾点儿,不至于摔喽。 三十七章 定襄公主 细霜斜飞,满地似铺满碎玉般高洁纯粹。 顾漪笙向李老伯问了安好,顾爹爹就当下在面前把《万国志略》递给了她。 “看见了没有,我可是当着你的面儿把这书给了你乖侄女,莫再诬陷我啊,老李,哈哈哈哈。” 顾爹爹晃晃手,对着老李展示展示空空如也的手,以证“清白”。 翻开书,赫然有一句寄语:“今天下,多重男轻女,吾却并不以为然,以侄女汝之高才,想必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以汝之高才,想必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她自己尚在想方设法躲避与那恶人的婚约,自己的事情尚且解决不明白,如何有大作为? “走啦走啦,贺礼也当面给了,吃酒去吃酒去!” 顾爹爹勾着李老伯的肩,搭着李老伯的背,一路渐行渐欢笑,远去了。 顾漪笙的好娘亲叶舒娥游刃有余地招待着众宾客,虽则人很多,但有顾爹爹和诸位友人的帮助,倒也轻松。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跟着自己阿耶阿娘来的小明儿穿得格外喜庆,正要朝着顾漪笙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就被自己娘亲扯住:“你这猴崽子,别毛手毛脚碰坏了漪笙拜封公主的时候要穿的礼衣礼袍,到时你可哭去吧。” 海虞若跟着家人坐在一旁,朝坐在围廊里发呆的顾漪笙挥挥手里的绢子,一转头却意外收到了巧安送来的新鲛纱扇子。 “海娘子,这是我家三娘子送来的赔礼,说是那天马场情势紧急,拿您的挡了一下,平白污了您的扇子总是不好,就叫人新做了一把,您看着可还顺意?” 兴许是到场的达官贵人太多,她又生性胆子小,海虞若小鹿般的眼睛透着怯怯,但一想到是顾漪笙所送,就高兴地接下,道:“笙儿所送,自然是顺意得很。帮我恭贺笙儿拜封公主,自己一人等候圣旨想必很是无聊,叫她看看《红鬃马》这本话本子。我是过不去的,只好委屈她下次再一起绣帕子听曲子了。” 顾漪笙静静看着手中的书,斜眸一瞥,隔着帘子就见傅止言叫人放心的暖暖微笑。 她比着口型,问道:“您不在宴席上同朝臣贵人交际,来这里干什么?” 傅止言只笑笑摇摇头,不答话,就只这样静静看着她,直到侍者叫他前去赋开宴辞才作罢。 正午时分。 霜华渐消,一行人迎着宫里掌礼司的公公并小黄门前来宣读旨意。 “文称厘降,诗美和华。爰思浚哲之朝,已重肃雍之德。或封之善地,式彰帝女之尊;或赐以嘉名。是表帝女之贵,存乎甲令,非谓私恩。皇女漪笙,婉娩天资,才明夙赋。闺门雍睦,动遵图史之言;车服有庸,早荷丝纶之宠。加以佩环中节,兰蕙扬芳,斯为戚里之祥,光我公宫之训。今者封定襄公主,别疏锡壤之封,用示展亲之意。名崇大国,秩视真王。锦绣在前,勿忘组训之制;珠玑为饰,益思焜燿之容。若然,则汤沐开封,自称粉田之赐;箫韶合奏,永宜金埒之家。保此殊荣,弥高懿范。” “恭贺贵女顾氏,保尔之名,择日和亲西凉,不得延误。定襄公主,接旨吧。” 掌礼司公公满是笑脸,辨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臣女叩谢圣人厚恩,多谢公公。” 众人齐齐跟着行三叩九拜知礼,接着便是请公公小黄门一众人雅纳赠礼。 一番繁琐的流程结束,顾漪笙着才得以跟着姐妹众人小聚片刻。 明语桐今日很是高兴,穿得也格外明艳。一席藕荷色的素绉缎绣月白云团纹样大衫,内穿红面丝线枫叶密织齐胸襦裙,下摆是银鱼白色的纱缎。既不逾矩,也显得喜庆,很是贴合她这活泼的性子。 海虞若倒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端庄,眼神里还有些害怕和飘忽。一席鸢尾兰色的礼衣把少女家家的娴恣天真和些许不自信全然摹绘了出来。 “今儿个你拜封,本是好事。可方才在席上,我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张家的张绯纹在那儿说什么兵部侍郎府上后花园池子里捞出的那具泡得浮肿的尸体跟你有关系什么的,我当场就夹给她两只鸭脖子,叫她管好自己的嘴。” 明语桐气鼓鼓地拿起桌上一只桂花糕往嘴里塞,差点儿没噎住。看着她这样子,巧安憋不住笑,就这么着捂着嘴巴过去给她顺背。 “咱们哪有对她做什么,不过是她自己咎由自取罢了。有脸做出这件事来,没脸承担后果啊?我们三娘子和她沉塘可没一点点关系。” 巧安打抱不平,听着这事直翻白眼。 “你不在乎倒是没什么,但是这京中人都在议论你,说你心如蛇蝎……不怕她确实是自裁,就怕有人故意用这点算计你。原先若是这西凉王不幸过世了,你还能靠着顾家和自己的身份回来。你要是败坏了在京城中的名声,可就永远回不来了。” 海虞若皱着眉头,担心着自己的姐妹。 朝为霜,午时成露,院中枝头滴下颗颗玉珠。 是啊,像杨姨娘那样的人,不应当承受不了这样的处罚啊。 仅仅一个游街,顾漪笙都顾惜了她的面子,没舍得叫她丢脸,为何会被说是不堪受辱而自裁呢? 如果真是有人算计,那为什么非要将这杨姨娘杀死,难道仅仅是为了嫁祸她、玷污她顾漪笙的名声吗? 为什么兵部侍郎放纵宠妾灭妻,甚至想要杀掉柳大娘子? 为什么柳大娘子的亲生父亲对女儿受辱受害置若罔闻呢? 大约柳大娘子的父亲和她前世一样罢。 虽然很不能说他不爱女儿,但在他眼里,利益官威更重要。 大约,柳大娘子的冷漠态度叫这郭瑞英不爽罢? 那,为什么总是有人围绕着她算计? 她只是想好好生活而已。 她只是想躲避渣男,顺便讨个封号过过滋润的生活罢了。 怎么还没来得及揭露薛平贵的渣男面孔,对自己的算计就先来了? 城中原先已经广为流传的关于薛平贵的秘事,怎么忽然销声匿迹了? 三十八章 步步探查 檀香袅袅。 顾漪笙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从前从瞎眼老伯那得来的牌子,和拦路妇人等人提供来的其余一干物件。 这些东西都与西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顾漪笙细细摩挲着这些东西,细致入微地观察着。 与其说是与西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不如更准确的说——是与西凉有关系。 这些东西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纹饰。 勾叠交缠的百草霜色盘旋巨蟒闪着令人远看就生怖的黑色鳞光,一点狭长细窄呈现竖直向下状态的眼珠子恍若地狱阎罗。 乍然叫顾漪笙想起前世,那条盘绕在她床前的恶心东西,那处处淬毒的血盆大口。 她前世作为王宝钏时,清晰地记得西凉的图腾,正是那用来毒杀自己的蛇。 西凉…… 西凉现在是薛平贵做主,用何其残忍的手段毒杀代战、屠尽西凉全族,可不就只有他了么。 从政治的角度来考虑,就算薛平贵没有屠杀代战全族谋得大权,西凉作为边境之族定然也不肯永远偏安一隅,定然会找机会谋取中原、进吞京都长安。 如今薛平贵大权在握,莫说他原本就是当今圣上遗失在外的皇子,凭着他自己的野心和狠辣劲儿,也是定然要将这大尧收入自己囊中。 这样的人,跟圣人可谓是毫无相似之处呢。 圣人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孩子? 前世,他的德行政治手腕配不上他的野心,终究是将这大尧天下葬送了,平白搭上了几万万黎庶百姓的性命。 这一世,她一定会阻止他,不仅仅是避免自己重蹈覆辙走上从前的路,更是为这无辜人不受祸害。 人在既定的历史洪流面前,能做的太少。 但总比眼睁睁看着它发生要好得多。 看来薛平贵对他们的动作有所察觉,这,就是反击。 利用兵部侍郎郭瑞英造成矛盾,如果成功了,就少一个人为顾漪笙发现薛平贵抛弃糟糠妻佐证,若是失败了,也能败坏顾漪笙的名声,说她“心狠手辣、不配为人”——这样的人,想必大尧的百姓不会接受,彼时在西凉,顾漪笙孤苦一人,自然是任由他拿捏。 也就是说,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有人不希望顾漪笙嫁给薛平贵,于是指示柴二做一些事情来坑害顾漪笙——虽然手段极为幼稚,但还是奏效的——若不是她重生而来,顾漪笙这个名字已经稳稳妥妥地被刻在墓碑上了。 用柴二这样有些心机但不多的人算计顾漪笙,可谓是好处多多:一来,柴二本就对嫁往西凉心存心存向往,利用这一点来算计,背后之人的意图便不会暴露地太过明显,这也是为什么他或者她似乎永远在暗处,每一步都看似离谱,又叫顾漪笙捉摸不透;二来,柴二作为商人之女,人脉颇丰,又极会推销自己,有利于将事件扩大到足以轰动的地步;三来,柴二心思明明白白的全都写在脸上,很是好控制,不用担心这个棋子日后跳出那幕后人的手掌心。 看来这幕后人是轻易不打算现身的,要揪出来谈何容易? 何况,现在顾漪笙面前还有一桩一桩麻烦事没来得及解决,哪有这个功夫猜是谁? 倒是这薛平贵,似乎很是想这顾漪笙嫁过去。 至于好处嘛,顾家门风清正,学子门生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对薛平贵日后登基帝位定会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边疆小王要想收服中原民心,需要一个敲门砖,而顾家,就是这敲门砖。 顾家虽是文官,一直以来刻意收敛自己的姿态,避免功高震主之嫌,但却也出了不少将才,收服顾家,虽不能号令三军,但几员大将人才,顶上几个师还是够的。 顾爹爹人也好,比她前世的爹王允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想必这点薛平贵也是有过考虑的。 不过嘛……等天下真正握在他手里,将这顾家的价值通通榨干之后,顾漪笙会不会落得像前世那样的下场,就全看薛平贵心情喽。 现在先解决民心问题,不管她是不是要嫁给薛平贵,这个东西都很重要,若是有了好的民心信誉度,日后揭发薛平贵就会容易些。 “巧安,准备施粥棚,另外,去法华圣寺请最好的大师来,我会亲自主持那杨姨娘的招魂超度会。” 顾漪笙紧紧捏着那有着蛇形纹样的布符,皱着眉头吩咐。 “三娘子,最近京中有歌女传唱这西凉王是个柔情似水,晓得怜香惜玉之人呢。” 巧安方才照着顾漪笙的意思吩咐下去了,挑起帘子来还没进了门就愤愤不平地转述府门口下人颇为不相信的言论,想必爹爹已经将“薛平贵是个渣男”的思想传达给了所有下人,方便他们灵活应对各式事件。 颇懂怜香惜玉? 要是……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怜个够吧。 只待一个时机。 顾漪笙想起前世薛平贵的爱好——那些叫人不住作呕的爱好,那些前世灵魂漂泊之际所看到的东西,心中的恶心就像是钱塘江涨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 至于那个传声筒一般的张绯纹,找寻原主记忆中的点滴,她发现这位似乎曾经抢过她的缎子,颇为看不起顾家这种“惺惺作态”之人,似乎还是那位张葛冥的族亲。 张绯纹?似乎是从六品上起居郎之女。 这个倒是可以忽略不计,看来就仅仅是小女孩子家脾气,仅仅是看不惯罢了。 倒是张葛冥——那个曾经害得她被绑走的无理取闹的男孩子,也是出于看不惯她的小孩子脾性。 可是,小孩子脾性,竟然是害人的借口吗? 昨日的霜尽数消散,世间一片清明。 “冷不冷?” 尚在出神,顾漪笙就蓦然听到傅止言的声音。 “看你一直在发抖,想必是天气转凉穿得太薄。你竟然这样笨,都不知道给自己加衣裳。” 她没来得及回答,他就为她披上一件大氅,月瑶英花钩织针法绣的面子,拈了狐狸毛攒成的里子,闻着衣裳里面淡淡的檀香味儿,她很暖和。 “走,跟我去一个地方。” 三十九章 农舍疑案 料峭秋寒,街上行人无几。 过了玄德坊东南角顾府北门一出就可见的东街平宁街,向南经过平安街,出了明德门,再向郊外行二十里,便来到属于顾漪笙作为定襄公主时用以收取食邑的一处农庄宅邸。 “今日早些时候,你待封公主,我不好打搅,只希望你安心接受拜封,莫要出什么叉子。” 傅止言亲自为顾漪笙戴上幂篱,竹节一般的纤长手指仔仔细细地整理着幂篱的纱帘。 “但你的封地庄园,委实却是出事了。” 她定襄公主顾漪笙只是贵女抬身价才拜封的,捡着漏子和便宜得来的公主之位,加之一月之后便要远嫁,是以这食邑封地也很小很偏,尽是泛黄到深褐色的枯草,活着的东西见不着多少,向西平平挪个几步还能看到荒芜的悬崖和不知道谁家立得坟包。 “倒是你这封地,也太埋汰了。” 傅止言鄙夷地拔下挡在门口的几穗枯草,招呼一旁寥寥无几的仆人来清理枯草,好叫之后人行走便利。 “前几日你为了柳大娘子用了晓梦令,后来据说是逼死了那个杨姨娘?” 顾漪笙点点头表示承认。 “但我可没想逼死她,都是女子何必相互为难?我只是将她游街,却不知道后来为什么会这样。我看是薛平贵的计策,想要利用兵部侍郎郭瑞英的秉性败坏我名声。” 傅止言弹着手中的杂草,为顾漪笙挡下一片落下来的枫叶。 “你倒真是聪明,确实是这样的。现下不止有外患等着你,内忧可也是不断呢。就在你受封的同时,你这甚至容不下几只鸟儿同筑巢的小封地里平白无故饿死冻死了几个奴仆。” 顾漪笙撩起幂篱帘子,望向傅止言的眼底有遮掩不住的震惊。 “这是想要坐实我为人狠辣的传言?” 天可怜见,竟然浑然忘记了还有农舍这一出,掉以轻心不设防竟浑然被人算计了。 谁都知道顾家是出了名的对家仆如待自己人,虽则这个世道杀死奴隶没什么,但这种事情却是有辱门风,这……究竟是想做什么? “不止,这是硬要把你捆上船。” 两人边朝屋内进便说道。 “这种流言不足以终止你出嫁的可能,反而会永远阻止你回京。顾家别的不说,你父亲、我的恩公顾右仆射绝对是个宠女儿的人——想必这些全京都的人没有不知道的,若是你被要求做什么,他定然也得跟着。” 傅止言抬手指指被杂草遮掩住的门槛,提醒顾漪笙不要摔倒。 “你家,对于他来说,可是好大一块博弈筹码呢。” 是啊,对于薛平贵那样的人,他周围的人浑然不是人,全是些他用来实现自己野心的物件。 用完就扔,不管死活…… 如果说顾漪笙身体里的王宝钏从前觉得这个傅止言不过是个有勇有谋的少年,现下倒是觉得他不止有少年意气,还更加办事周全,颇有几分老成持重的意味。 有些佣人奴仆间或看见顾漪笙和傅止言,全都颤抖着身体,一副很是害怕的样子,行对公主的跪拜大礼。 顾漪笙扯住傅止言的袖子,指指那些行礼的仆人,桃花眼中闪烁着狐疑。 “这些人,很是不像我家的仆从。” 她悄声附到傅止言耳边。 “我记得阿娘说过,因这是贵女拜封公主,食邑的人全都用府里的人。” 傅止言点点头。 “我家的家仆行礼向来都只称呼一声‘三娘子’或‘小娘子’,从没有人尊称‘公主’的,哪怕是守成他们兄弟几个也不。这是我家的规定,况且你也没见过哪家贵女仕人被自己家里人称呼尊衔官职的吧,多见外。” 傅止言听到守成的时候不自然地撇撇嘴,但还是很快地点头认可了顾漪笙的想法。 “心还挺细的,我可算是没白教。” “所以,此处的人应当是被秘密换过了。那就需要找出这些人真实的身份背景,还有我家原先的仆从去了哪里。” 前面一间简陋屋子散发出腐臭的味道,顾漪笙忙把那手绢系在脖颈上捂住口鼻。 她又看了一眼傅止言,见他皱着眉,只用手捏着鼻子,却又分不出手来防御里面可能会有的危险,别扭得很。 一条带着玫瑰味儿女儿香的帕子递在他面前,他只看见那双纤纤玉手就恍若覆在红梅上的清雪一般颜色。 “戴上这个,别过一会儿屋子里又窜出来什么有的没的。” 她既不是从前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也不是前世王宝钏的心性。 就像是在两人性格中各取一段——一个崭新的顾漪笙。 这间屋子想必就是存放那些还没来得及埋的仆人尸体的地方。 门口没有任何人守着。 两人推开朽蚀掉的小木门,里面全是尸臭味,整整齐齐地排着几排盖着白布的人,四下干净得很,只是臭。 顾漪笙从屋外顺手找了根棍子挑起盖尸布,看见这些人俱是身形消瘦,像是很多年没有吃过饭一般,便点点头,道:“大抵确实是饿死的。” 傅止言仔细端详了一会,却摇摇头。 “你看那些人虽则身体消瘦、嘴巴脱水呈白色,眼睛眼皮流脓,皮肤暗淡,但却忽略了一个地方,他们嘴边都有些发黑发红的水痕,间或有些黄色的黏液。” 傅止言保持着和那些尸体间的距离,凝神看了一会。 “应该不是单纯饿死的。” 顾漪笙俯身,还想上前查看。 “别过去。” 却被傅止言一个用力扯了回来。 “从现在开始,别碰这个屋子里的任何东西。如果有什么发现,也别乱动,叫人多拿几方帕子来再取。” 说话间,傅止言已是牢牢护着顾漪笙,控制着他们和那些尸体间到达一个安全的距离。 “怎么了?” 顾漪笙见他这认真的模样,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同时也有点感动。 “这场景……我曾经见过,很是凶险。” 本来想着趁着这件事没有被扩大影响的时候解决掉,没想到竟然遇到如此变故。 看来幕后之人很是会谋算,无论事件走向何处,他都能获利。 四十章 农舍疑案(二) “这儿,傅止言,你看这儿。” 地上空空荡荡,这里面死去的仆人看样子大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们或是青壮年男子,唯有一个角落的火盆里似乎是盛放着一本没有烧干净的书。 盆中间或有些其它的东西,或是流动的什么,又或是某种灰烬,因为屋中昏暗,实在是看不清。 这像书一样的东西就这样混杂在火盆中,顾漪笙上前去,欲将它拾起。 傅止言赶忙扯住她。 “诶?我说的话你都忘了?真是像你上课的时候一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顾漪笙回头一笑,神色自得怡然:“放心吧,女孩子家家的,最不缺的就是帕子了,我临走之前想着农庄应当是脏乱不堪的,就多拿了几条,既方便给自己清洗,看见有的仆从兄弟们实在是难过了,也好拿去卖些钱。我这帕子,可值不少银子呢。” 傅止言这才松开她的袖子,却又不放心她自己去,便伸过手去,顾漪笙挑挑眉毛:“干嘛?傅公子你也要帕子换钱用?” 傅止言接过她的帕子,侧着头瞥她一眼。 “怕你学艺不精,没取成东西,却把帕子全都搭上了。到那时,你便是想做些无用的施舍,也没有了。” 他特地咬重了“学艺不精”这几个字,提醒她自己可是她的师父——只大她五岁的师父。 “还有,半匹红绡一丈绫,他们是没有地方换的,不如给真金白银。” 傅止言耐心地纠正道。 “哦。” 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是金尊玉贵的贵女娘子,纵使在武家坡挖过野菜,也没有真正地体察过民情——毕竟当时太平盛世,她无论如何也沦落不到那般田地。 谁知道今生所经历的事竟与前世有了如此大出入。 “拿条长点宽点的帕子来。” 他看起来很是严肃。 “好嘞好嘞。” 顾漪笙连忙递上来讨好道:“师父请用。” 周围似乎又什么东西在“吱吱”作响,好像是什么泄了气的声音。 傅止言稳准狠地取过那本书册一样的东西,用宽大的帕子仔细包好,没有一处直接接触过他的身上任何地方。 “傅止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响。” 为了确保他们的人身安全无虞,顾漪笙当即说出自己的疑惑。 傅止言仔细听了,神色一变,像是很是惊恐的样子——顾漪笙从未见过他这样神色——从前在贺渉马场落入火药诡局的时候都没有过。 “快走,不要碰任何东西。” 傅止言拉着顾漪笙,两人飞奔出屋。 就在此刻—— 身后传来“崩”的声音。 像是羊皮筏子爆裂的声音,又像是吹得鼓鼓的糖人裂开口子的声音。 “一个人的遗体因为处理不当爆裂开了。” 远远的,很多奴仆逃命似的冲出庄园,似乎准备找人诉说这可怖的场面。 “傅止言,你还好吗?” 顾漪笙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两人仍旧是因为飞奔出屋子很远之外才停下而气喘吁吁。 他的双眼泛红,眼中全是泪水,胸膛不住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情,他的手紧紧地抓着身边的树枝,用力得甚至手上都渗出血来。 裹好的帕子因为疯狂的奔跑而露出了那本册子的一角,上面是令人讨厌的“毒液”。 他看着自己不小心接触到“毒液”的手,神情像是整个人的灵魂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般。 “你流血了,傅止言。” 她想过去看看他的手,却被他拦住。 “别过来,别碰我。” 他躲着她。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顾漪笙疑惑地望向傅止言。 “这是……会传染的……瘟疫。” 帕子里那本书——赫然写着几个字作为题目——《长安平宁郊外瘟疫病患不治者》。 瘟疫、成千上万的死尸、尸爆、大火…… 对于他来说,是存封在记忆深处的,幼时那为数不多的、模糊的记忆里的梦魇。 他在被傅家收养之前,还只是个乡野少年。 在他六岁那年。 那时他懵懂无知,是个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的孤儿——在他的眼里,甚至都没有对于阿耶阿娘的概念。 他在乡下被人像牛马一样驱使利用,每天放羊耕地,有时候会因为活做的不好挨好几顿鞭子。 他倒是命硬,有一次下着大雨丢了几头羊,平白被人狠狠打了一顿之后就胡乱发起烧来,这之后那家人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再使唤他,只将他丢在后上一片长满杂草的坡上自生自灭。 附近的大爷大妈看他实在是可怜,就给他搭了个棚子遮着风雨——大家实在都生活得困难,那时战乱,哪里有钱为个陌生的野孩子花钱看病呢?这娃子,能活几日也就几日吧。 他靠着后山的野草活了几日,没想到不仅没有死,反而还好了病。 倒是这村子里的人全都染上了什么病症,日日都能听到四下里起起伏伏的咳嗽声和哭嚎声。 高热不退,尸横遍野,因为这个奇怪的东西而死去的人都快比得上边疆和叛军激战的王师人数了。 四下里全是血,红的发黑的脓血,从爆碎破裂的尸体里流出来的体液,无人收拾的农圈里四处游荡冲撞的家禽家畜的排泄物发出冲天的恶臭。 每天都有人死去。 这里比阎罗殿还不如。 好消息是,傅止言只饿了几天,就被一位姓傅的小医官带走了——也就是辛苦将他从六岁养到现在十九岁的他的养父。 坏消息是,那一整个村子,最后全都化为了灰烬——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帮助过他的,亦或是虐打毒打他的,全都被冲天火光烧干净了。 他清楚地记得,如果不慎触碰到这些因为瘟疫而死的人的遗物或是他们周围的这些“毒液”,都有患病受害的风险。 那他现在会不会…… 他不能让顾漪笙受到伤害。 “阿笙,你听着,此害人的病症乃是瘟疫,你在接下来的时候不要触碰任何可疑的物品,包括我在内。相必那些人已经逃出这个地方,受到暗处那人的指示做些不轨之事去了。我们现在的唯一目标就是,搜集足够的证据,揪出设局人。在成功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风云诡变,迷局难破。 四十一章 农舍疑案(三) “长安城平宁街郊外的村子,理当是邱二村。我们去那里找找线索。” 傅止言在顾漪笙身后三步之外的距离,对她说话的时候也别过头去不敢看她,生怕自己身上存在的潜在危险影响到顾漪笙。 “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顾漪笙回过头去看看傅止言,半开玩笑半表示自己的担心道。 “你没经历过,你不懂它有多可怕。” 富家千金贵女小娘子,两世均是身处太平盛世,若无这些变数,怕是永远体会不到这些民生疾苦,永远沉溺在自己的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之中。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若要择其一,必要舍掉另一。 傅止言仍旧保持着和顾漪笙之间的距离。 沿着荒芜遍野、杂草丛生的山坡慢慢走,不久就看见远处一个巨石砌成的正门,很像是村子的入口。走近一看,上面刻着明明白白歪歪扭扭几个字——“邱二村”。 血迹就像是瀑布飞溅巨石之后留下来的痕迹,斜斜碎碎地显在门上。 显然不是正常死亡。 这像是屠杀的痕迹。 两人进村子一看,只见那地上密密麻麻全是死尸,间或有些蚂蚁蟑螂等各种面目可憎的虫子爬行,还有肥硕的老鼠啃食着人的尸体,腥臭的味道好像是身处腐败的咸鱼铺子之中。 “傅止言,你看那人。” 顾漪笙瞪大了双眼,望向一具处在村子较高地方的显眼尸体。她双手纠缠得紧紧的,想要向前查探,她极为小心地挪动着脚步,就像是在“跳房子”一般——不过是极为复杂的那种,生怕自己粘上周围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那具尸体身上有着肉眼可见的狰狞伤疤——一处贯穿心脏的巨大道口直到现在还在汩汩冒着黑血,并混杂着一些虫子之类的东西爬上爬下;一处刀口直接砍断了他脖颈的一半,导致这人的尸体虽然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趴伏在地上,但他的头却是翻过来朝上的,那被剜掉一只的眼睛就是不肯闭上,似乎在控诉着他人的罪行足以让他死不瞑目。 只有他的手,仍然保持着向西边指的状态。 即便是,他的手几乎已经被周围的虫子啃咬的仅剩下骨头。 “西边,他是想去西边拿什么东西么?” 顾漪笙顺着这句尸体所指的方向,打算过去看看。 “别过去。” 傅止言看见她想要走过去,赶忙阻止。 “说你笨,又没好好学经天纬地吧?那边可是毗邻西凉的翔凤郡,再过两个关隘,你就走到边关了。” 难道说,害人者是从翔凤郡来的? 周围人身上也有着或多或少的伤口,那伤口就像是屠夫切炙肉一般随便在人身上的什么位置。 看样子,来人不少,且足以将整村屠杀殆尽。 害人者要么是高官权贵,要么是家财万贯,不然决计雇佣不起来这么多人。 “你刚刚叫我看的人,我也仔细观察了一下,你看他的朽骨上戴着一只戒指,这一般是村子里的托管才会穿着佩戴的物件。” 傅止言指指那人露出的手骨。 顾漪笙一看,发现除此之外,这人头上还戴着一顶幞头,里面用作支架的丝葛巾子尚且没有被完全破坏掉。 这幞头是女皇时期所推行的一种统一官员发型的物件,常常在包好后呈现出驼峰状,只有有一定品级的官员才有资格装戴。 “那么也就是说,连托管都被杀了。究竟会是什么人?竟然如此蛮横!” 顾漪笙为眼前的景象感到气愤。 “如你所见,这只手指头所指的西方某城,或国家是有可能的,当然不排除其他地方。” 傅止言环顾四周。 “既然来此处劫掠烧杀,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不远处,一柄沾满了污泥和血渍的残刀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残刀上钻有一空洞,一串铁制珰状弯环从其中穿过,乃是西域人或是西部诸郡多用的弯刀式样,上有着因为被埋没许久而难以看清的纹饰。 “这就是关键。” 傅止言看着这柄刀。 “我们得想办法,把它拿回去。” 顾漪笙看着他的眼睛,当然明白这是在留取证物,当即扯下一片长长的衣摆,对着那柄刀比划比划,觉得应该是足够把那刀包裹紧了,便递给了傅止言。 屋后面同样是遍地死尸,只不过这边的人与前面他们看到的有所不同——更像是栽赃在顾漪笙食邑封地屋子里面,被说是饿死的那些人。 一样的嘴唇发白,身形消瘦、但嘴巴边上有着脓血和黄色的流动体…… 看来,果真是有人恶意转移这些染了病的尸体陷害顾漪笙。 其心可诛。 这村子即便是已经横遭此灾祸,却依旧可见当时的繁荣。 一处没有如何遭到洗劫的屋子里,农具整整齐齐,一旁农田溪水边的水车依旧在井然有序地运转——尽管淌下来的水已经不复从前一般清澈,甚至有时会舀起几瓢血水。 如果没有这些人不法的入侵,这村子应当是一副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情景。 “看样子,应当是近几日的事。照着官府的办事效率,在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应当早就被圣上知晓了才对。怎么会是依旧如此景象?” 顾漪笙皱着秀眉,桃花眼疑惑地四下看了一眼,对此景象表示不理解。 “可惜的是,圣上似乎从未对此事有过察觉的样子。”傅止言摇摇头,“圣上乃是尧舜之君,若是发生如此民生疾苦之事定然不会不知晓,定然会当下采取措施,但眼下,明显是有人故意瞒报……” 顾漪笙点点头,应和道:“或是,上报的那人已经被杀了。” 傅止言看看手里的那本《长安平宁郊外瘟疫病患不治者》,表示赞同:“有人意识到瘟疫,说明要么在屠杀之前,瘟疫就已经爆发,但上报的官员被杀死;要么,就是在屠杀之时只有少数人死亡,剩余人感染了瘟疫,后来被官员发觉要上报,但不知为何这本册子遗失了。” 屠杀官员…… 屠杀官员可是重罪,要想被人不发觉更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这可是京城! 除非…… 除非有人官官相护,互相遮掩罪行。 但是,他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呢? 四十二章 农舍疑案(四) “看这村中托管的情形,似乎是临死之前奋力挣扎许久才呈现出此模样。我们也许可以找找,是不是托管公事庭里面会有什么线索。” 傅止言依旧是掩着口鼻,小心翼翼地对顾漪笙说着话。 “的确,现下也只有这样才能发现些什么了。” 顾漪笙神情凝重地认可了这一想法。 这村中托管被人杀害在正门之前,想必是担起护佑全村之职责所致。 再看那门口零零落落的尸首,有的还维持着农作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周围发生了什么;有的年幼孩童的尸首甚至还保持着玩耍嬉笑的模样,那张张尚未被啃嗫掉肌肉的脸上带笑;有的却是以一种狼狈不堪的姿势或仰卧或跪地,或屈身抱腹,像是求饶不成被一刀杀死的情形。 想必这是突袭,那就是说明,这行强盗一开始就抱着屠杀的目的而来,就是要使得此处无一人存活,故而无需商量知会,直接大开杀戒。 虽说他们杀了人,但地上的金银铁具全部都在。金银铁具是最为值钱的东西,一般的强盗劫掠定会拿走这些,作为对自己生活的慰贴。 可见…… 不是为了钱财,而是单纯的屠杀。 如此狠绝置人于死地。 栽赃的目的很明显了。 前边的人们尸体上都布满刀痕,显然是被杀。 后面的人们基本上都是因为瘟疫而死的人。 界限分明——也就是说,可以基本确定,这里的人在被屠杀之前,就已经意识到屋后面的人患的是同一种病症,故而将患者集中在屋子后面,防止影响到其它人。 其它处在前屋的正常人——最起码——确实没有这种瘟疫的症候。 顾漪笙和傅止言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各式奇怪生物。 “这是什么呀?” 顾漪笙指着地上一个突然从小黑点的形态涨成肥肥鼓鼓状态的虫子,着实恶心了一小下。 傅止言只瞥了一眼,就认出来,便回答道:“噬尸虫。” 他示意她离那个东西远一点。 “这个东西常常啃食尸体,多在各种疫区见到。虽然它只啃食尸体,但你也要小心。” 远处一个屋子上面插着一面旗子,大抵就是村托管公事庭所在的地方。 两人慢慢走过。 黑鸦泣血,天空乌沉。 蓦然间。 一双手箍住了顾漪笙的脚踝。 那双手很小。 只够围住顾漪笙纤细的脚踝。 那双手,枯树枝一般的样子。 那双手,满是血和泥。 绕是顾漪笙这样胆子大的人,也着实唬了一跳。 她低下头一看,是一个小小的女孩。 她只有一点点大,就这样一团缩在满是尸体血污的地上。 她就这样抬起头,用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注视着顾漪笙。 她无力地开口,气若游丝地说出来几个字:“救……救我。” 如此荒村,还有人活着! 顾漪笙连忙低下头,想要抱起这女孩子,却被傅止言抢了先。 “你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怎么能抱得动?” 傅止言把这女孩子抱起,道:“我在此处等着,你去那屋子里探探。” 顾漪笙闻言笑笑,觉得这男人可真是喜欢逞强。 他似乎还不放心,连连说道:“小心那里的东西,不要伤了自己,遇到危险赶紧跑。” 顾漪笙一一应下了。 屋内一片狼藉,但隐隐约约还能够看出其中从前主人办公的痕迹。 中间的一处被血迹沾污,引出一块方方正正的模样,俨然是从前摆放的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另外,书架上原先应当是满满当当的,却全数被扫在了地上。 难道…… 难道他们要找的,除却那本瘟疫死伤统计册子之外,另有其他? 顾漪笙满心疑惑。 不远处,有什么东西似乎被牵动了,发出“奚奚碎碎”的声音。 闪闪的…… 是机关! 还没有等顾漪笙准确判断出机关的位置,一枚利箭便直直朝她射过来。 她见状连忙飞身闪过,扬起地上一本本书作为掩护。 一箭未止,一箭又来! 顾漪笙几乎已经无处可逃、无路可退,甚至于就快要止步在房梁上不能稍有行动。 “叮!” 那些被顾漪笙躲过的利箭纷纷钉入墙中,直至将这墙都射出一个个空洞来。 墙面的颜色由原先的黄土皮色变成了黑红黑红的血色。 果不其然!这箭上淬了毒! 好险……! 要是顾漪笙刚刚没有躲过去…… 后果不堪设想。 正是不知该去往何处的时候,又是数十枚短箭朝着她射过来,她闪身躲避,几枚箭以极其细微的距离从她身边掠过。 踏箭而行。 终于是稍稍停歇了一会儿。 不久又是数十枚箭…… “谁设置的这个机关,有完没完?” 顾漪笙心中暗暗吐槽。 躲避间,她看到一根细细闪闪的绳子,想必就是刚刚自己走路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才触发的机关。 这根又细又闪的绳子在稍稍亮些的地方才能看见,可见设计者别出心裁。 如此隐蔽,难教人存活下去。 顾漪笙在如雨一般密集的利箭之中小心穿梭,艰难地走到绳子旁,循着刚刚的角度,一剑砍下去…… 机关停了! 顾漪笙心中暗喜。 “咔吱咯吱……”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脚下一空,地面洞开…… 顾漪笙猝不及防地下坠,即便是侥幸抓住了周围的地面,却也难以一直支持,被收回的机关狠狠挤下去。 她只得赶紧松手。 她可不想断手指头。 下面黑得很。 不仅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而是,你都不知道你有没有把手伸出来的那种黑。 她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只觉得天旋地转。 在无边的黑暗中,一切都不辨形状。 天地像是在颠倒,周围像是有无数的触手在纠缠抓挠你。 无尽的阴寒、无量的眩晕。 她只觉得自己轻轻一倒,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浑身软绵,脚下却又像是踩了什么。 其实,可怕的不是黑暗,而是在这黑暗中,可能会出现的,你永远无法预料的东西。 四十三章 黑暗迷蒙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漪笙在这漆黑环境中慢慢摸索,像是摸到了一枚圆环一样的东西。 周围潮湿得很,不知道是雾气还是水滴,亦或是汗水打湿了她的衣裳。 她得看清周围的环境! 她得拿到证物! 顾漪笙绞尽脑汁,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办法。 身下似乎是个斜坡,还有些石子,硌得顾漪笙身上直发困倦难耐的疼痛。 然而头顶可供她活动的空间却极为局限——逼仄的狭小隧道一般的场所像是只要她一抬头就会撞伤自己的架势。 她试着动了动,大概判断出自己似乎只能匍匐前进。 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周围,一点一点地挪动,有时在地上爬着爬着碰到什么锋利的东西割伤了她的小腿。 “嘶~” 她略作忍耐,依旧鼓起劲儿来一往无前地爬着,顺手探索周围会不会有什么可用的东西。 锋利的岩石有时戳破她的手指,她浑不在意,渴望能从周边找到些有用的东西或是出口,以此来克制着什么都看不见的恐惧。 但很可惜,目前为止,什么东西都没有。 方才收在身上的圆环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异动,竟然不受控制地向前飞去,停留顾漪笙前面几步处。 顾漪笙匍匐向前准备捡回来,却意外地摸到一个圆柱状的东西。 “这是……火折子?” 她霎时间感到一股暖暖的气息在体内升腾,就好像点燃希望的火光乍然出现一般。 摸索着拔下火折子的盖子,该怎么点燃呢……? 顾漪笙猛地想起从前傅止言所教的——“出其不意、趁其不备、短而有力、尽力吐气”的诀窍,便照做。 许是因为周围的环境太过湿润的缘故,这火光并没有像顾漪笙预料中的那样亮起来。 “燥木便施以生石灰,此物可去其水……” 她默念起来。 可是,哪里有生石灰呢……? “对啦!古书载,石灰在瘟疫蔓延期间得以广泛使用,一则用以避免扩散灾情,二来用以除灾辟邪。这个地方既然一早发现有瘟疫的存在,加上这个村托管既然都能为保护全村人身死,看起来非常的尽职尽责,那么大概率有可能会发现这样的东西。” 不管有没有,都只能继续向前爬,碰碰运气了。 潮湿的周遭,锋利的岩石,流血的双腿。 更糟糕的是,她感到腿上一阵一阵的刺痛,一阵一阵的肿胀,她觉得自己浑身在发烧,越来越没有力气了。 她手一滑,却似乎沾上了什么粉末状的东西。 像皮蛋剥了外壳一样的臭味…… 对了,就是石灰! 顾不上疼,顾漪笙抓取一把摸摸索索地塞在火折子周围的缝隙里。 这里面这么湿润,所有东西都受了潮,不知道有没有用…… 她使劲一吹…… 幸好……这火光微微弱弱地出现了,再一吹,火光大了些,足以为顾漪笙照明周围。 “好险。” 她依旧趴伏在地上,透过火光,首先入目的就是一具骷髅。 “好吓人!” 顾漪笙着实被唬了一跳。 那人看似也是趴伏在地的状态,一只手拿着一把锤子,另一只手的手骨呈现出拿着什么东西的状态,看来这火折子就是不小心从这位好人手中拿来的。 顾漪笙在心里虔诚地对着他拜了三拜,暂且忽视掉这位好人的遗体,观察起周围来。 前面是她刚刚捡到又飞出去的圆环,现在看来是个钥匙一样的东西,吸引它的应当是类似于司南一样构造的东西,听傅止言说,应当是磁石。 这是一处矿脉! 往前继续探探,没准能发现谁的将器营之类的。 顾漪笙正欲拔下自己的簪子敲下些矿石磁石作为证物,但又似乎想起傅止言从前告诉过自己,自己的金银簪子似乎不够坚硬,于是把眼神瞄向了那位大好人的手。 “谢谢您了,晚上做梦别来找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大家,等我找出了真相一定为您洗刷冤屈……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顾漪笙嘴里默念,不知道是激动得还是发烧烧得有些迷糊了。 从大好人手中晃来晃去地取下锤子,她飞快地敲下一块磁石,和那圆环一同收进口袋,继续向前爬。 前面的地上间或散落着些匕首之类的武器,零零落落地还有几具骷髅,看样子很像是几个人一起在此处前行,中间发生冲突自相残杀导致的结果。 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的纷争呢? 顾漪笙无暇去想。 又颤颤巍巍地爬了许久,她看见前面的洞道似乎有一左一右两个分叉。 走哪个好呢? 她细细观察着。 左右两侧的洞道前都均匀地分布着铁黑色的人血和骨头。 左侧的洞口比之右侧稍稍狭小一点,但目测以顾漪笙的身材钻进去完全足够,右侧的洞口更亮一些,但这光亮似乎不同与平时她见到的,有着……难以名状的不同。 思虑间,顾漪笙似乎闻到了一股子臭臭的气味,右脸边似乎更加温暖一些,仿佛有热气经过。 “看来……只能走左边了。右边……不对劲。” 右边…… 顾漪笙沿着左边的孔道缓慢地爬,终于见到一处光明。 那确实是太阳的光,钻出这个洞口,就能来到宽阔的正常人世间了。 太久的爬行和腿上的伤使得顾漪笙几乎是扑出洞口外的。 然而,眼前却是另一番陌生的场景。 她躲在洞口处的矮墙后,偷偷打量着墙后的景象。 人来人往。 这些人大都背着竹篓子,里面像是放着矿物,走向一个燃着熊熊烈火的大坑。 顾漪笙定睛一看,那个坑道……大致就是刚刚洞道里面靠右侧的那条路所会到达的地方…… 幸好没走这条路…… 顾漪笙向左边看,看见几个工人正在搬运着一把刚刚浇注好的剑,朝着右边不远处的冷却池走去。 果然是将器营! 看着这往来人的服饰,皆是我汉人,难道,这是京郊的将器营? 顾漪笙再微微向外探出头去,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却听见一个操着胡语的少年的声音:“chestaifacendo?(欧洲大秦语:你在干啥?)” 顾漪笙全然听不懂,那个少年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对方听不懂,于是转而说起来生涩的汉语:“你在干什么?也是被西凉人抓过来做苦力的吗?怎么会从这个地方钻出来?” 这话说得“抑扬顿挫”,听来别有一番风味。 顾漪笙仔细“回味”了许久才品读出他的意思。 “你说,西凉人?是西凉人抓你来这儿的?” 四十四章 西凉兵营 “当然。” 那个说着胡语、留着长须的少年用奇怪的语调说着。 “我本来是亲爱的罗曼帝国的小小使臣,奉我们神圣的罗曼教皇的命令来到尊贵的大尧通商传教。没有想到就这样迷了路,被西凉人给抓着了。” 他起初得意地指指自己胸前独独属于神圣罗曼大帝国的不知道代表哪种荣誉的金质胸针,但是说到后面,蔚蓝色天空一般的双眼就逐渐流露出海水一样多的悲伤。 “哦,我尊贵的小姐阁下,你是为什么从这里面出来?我看你穿戴不凡,现在收回我起初冒犯的言论,你不像是被他们抓来做苦力的人,”他趁着四下无人,一样趴在地上展展绅士手,“让我们来猜猜,你,不会是耶和华派来拯救我的天使吧?” 他腰侧悬挂着的十字架一样的东西在空气中闪闪发光。 他着重咬准“耶和华”三个字,像是为了表达自己对他无上的尊崇,但也因此,这三个字的发音更加奇怪了。 耶和华?听起来像是椰汁花生酥一样的东西,应该很好吃吧——不过,传教,难道是他们所信仰的教宗首领? 天使?上天的使者——难道就是仙女一样的东西? 刚从狗洞里钻出来没多久的顾漪笙仍旧以一种极为不适的姿势趴在地上躲在矮墙后。 她大致猜测了一下“耶和华”是什么,又类比了一下她们大尧的神话传说,推测了下“天使”是什么,佯装非常理解他的意思,说道:“嗯嗯嗯,是的是的,可是你现在在干什么?” 这位罗曼人把食指竖在嘴唇边,蔚蓝的眼睛紧张地就像海水涨潮一般,他说道:“你可千万别泄露出去,我可是要跑出去的。” 顾漪笙点点头,心里却盘算道:“既然与西凉有关,那必然就是薛平贵捣得鬼,奴役大尧子民给自己建兵工将器,还是在大尧的国土上,这不就是谋反吗?眼下这个异邦人像是知道些什么,若是能把他带回去佐证,一定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顾漪笙的谋算能力日益精熟,好看的桃花眼暗中打着小算盘。 那个异邦人看见她不动,便说道:“我知道你们大尧人对异邦可以说是非常友好,一定不会告发我的是吧?” 顾漪笙点点头,小手却暗中向那个金光灿灿的十字架摸去。 见她点头,这个异邦人便高高兴兴地准备“爬”着溜走。 然而—— “oh,miodio(欧洲大秦语:哦,天哪!)” 他一摸腰侧,发现自己向来好好收藏、最为重视的十字架竟然不见了,无疑,内心是崩溃非常的。 顾漪笙腿上有伤,自己一个人显然无法行走,所以把这个异邦人留在身边是个好主意。 这个异邦人对待宗教信仰倒是十分忠诚,这也是为什么顾漪笙拿走他的十字架。 看他刚刚准备“爬”的方向与顾漪笙钻出来的狗洞方向完全不同——这说明什么? 他知道别的逃跑的路。 “怎么办啊?小姐阁下,你见到我的十字架了吗?我主受难,请一定要宽恕我。” 这个异邦人就地跪着在胸口、额头画起十字来。 顾漪笙心中对这人的虔诚感到有些动容,但不能忘记自己身处的环境,便继续自己的计策。 她迷茫地摇摇头:“十字架?你们身上都戴这个的吗?我没有注意诶,要不我们一起走,多个人、多分力量,我帮你找。” 异邦人本来是打算自己一个人走的,但看着这“小姐阁下”像是伤情严重,可怜兮兮的,加上自己要找十字架,即便为难也答应了。 “好。现在,跟着我一起爬。” 异邦人闪动蓝色的眼眸,吩咐道。 “我来观察左边,你来观察右边。” 他们小声地交谈着。 “还有,这个手势”那个异邦人比出食指和拇指交叉捏在一起的手势,“这是前面有人,停下来,这个”,他又比出食指拇指绕成圈的手势,“表示前面很安全,还有最后一个”,只伸出一只拇指,“朝上表示发现了十字架,朝下表示没有十字架,记住了吗,小姐阁下?” 顾漪笙记忆能力还是蛮强大的,匆匆点了点头。 为了防止被这个外邦人半路抛下,顾漪笙得在快接近出口的、安全的、并且他曾经经过的地方把偷偷拿走的十字架放下,还要注意观察他是不是在将她带往一个求生的处所。 倒不是她想得多,毕竟这人不知底细,别把她给害了就成。 两人稀稀索索匍匐着爬出矮墙所遮蔽的范围,趁着前面的监工、和逡巡的西凉守军不注意,跑到一处茅草屋遮蔽的阴影里。 西凉守军穿着红色的战甲,很是好辨认。 一如从前,代战常常穿的颜色。 火红热烈。 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换了主人——名为薛平贵。 异邦人在前面爬着,顾漪笙跟着。 就在快要出茅草屋后面的阴影时,异邦人比出食指拇指交叉的手势。 有人! 快停下来! 顾漪笙仔细藏好自己,伤腿隐隐作痛。 原来只是几个巡逻的小兵,要是碰上些行走的大人物,可就麻烦了。 不多久,危机解除,顾漪笙看着异邦人食指拇指绕圆的手势,跟着继续向前爬。 前方恰是一个锻铸武器的工作坊,顾漪笙在茅草屋与这工作坊之间的缝隙里大致观察了一下。 那村子约处整个京郊地区的最西面,而村托管办公处所又处在村子坐北朝南之所,这个狗洞是她沿着地下的道路不辨东西爬过来的,但爬过来之后观察太阳的方向,这个地方大约更偏西一点,他们现在依旧在一路朝西走,一路上依次能看见茅草屋、锻铸武器的工作坊。 茅草屋对面是一个帐篷,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工作坊的对面是一排仓库一样的东西,约莫是存放锻铸好的武器的。 接下来顾漪笙跟着他继续爬——这次转了个弯向背面走,从另一出缝隙窥探到这地方的东面陆陆续续有各式各样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工人进进出出,这大约就是她一开始看到的熔断炉和冷却池。 前面是一片空旷的地方。 “快跑!” 四十五章 秘密秘密 顾漪笙腿上几乎没有任何力气,但为了求生,不得不拼一把。 汩汩的流血就这样顺着自己的小腿淌下,留在尘土飞扬的黄土上不经意间似乎留下了一道道痕迹。 “什么东西?这里有血迹!” 顾漪笙知道,再不赶紧跑过去藏好,就要被发现了。 她先奋力扯下一条裙摆,把自己仍旧在流血的伤口扎得严严实实的。 勒得很紧。 她好像没那么痛了。 她以一种自己从未有过的速度飞跑过去,那个异邦人竟然笑嘻嘻等在那里,没有走。 “再往前就是出口了。” 在隐蔽的阴暗树丛中,他悄悄地用他奇怪的语调对她说。 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眸叠加在一起,顾漪笙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番精明的气质。 “天使小姐,等我们成功进入了出口,可以把我的十字架还我了嘛?” 一个做坏事的人身上该有的反应,此刻在顾漪笙身上全都显现了。 前世今生,她都是个脸皮薄的,此刻被人戳破小小心机,自然是一时羞赫地、愧疚地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这个异邦人看着她这样子,笑着耸了耸肩膀,拍拍准备找块地钻进去的顾漪笙。 “跟着我来。” 那块空旷地一过,就是无尽树丛,顾漪笙跟着他准备继续爬。 “别爬了,这里没有人。” 这个异邦人把顾漪笙扶起来,这才发现她腿上有伤,只能继续扶着她走。 伤口是强行止过血的,看来他们的踪迹不会被发现。 这树林间起初还有些人的尸骨散落,越向深处去,反倒越没有这些可怕的东西了。 “这是因为逃跑被发现而被他们肆意虐杀的人?” 顾漪笙望着那尸骨上乱七八糟的刀痕鞭痕,甚至有的尸骨直接是缺失掉一部分骨头的…… 森森白骨,可见这薛平贵是早有预谋,在这个地方早早盘虬了这些西凉驻军做这些野心勃勃的布置。 难道…… 难道……这一世他打算从西凉用兵、进吞长安? 顾漪笙只能先料理好自己的事,再为家国天下不被这个狗男人祸害想办法。 “想什么呢?” 异邦人回头拉她一下。 “快走了,虽然没有人,你也不能太慢,要是谁正好到这个地方做个什么事,你和我都死定了。” 异邦人奇怪的腔调和严肃的神情提醒了她。 薛平贵吞不吞的,那是以后的事了,她现在的任务是逃出这个鬼地方,顺便拿到相关的证据——眼前这个异邦人的证人证词。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树丛中的荆棘丛生,仿佛她并不怎么爽快的复仇之路。 好难…… 虽然人们都很渴望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一切,可是,一世有一世的活法,既然要得到什么,就注定要失去什么。 她曾经好奇,为什么上天不叫她重生回自己的时代。 但现在她明白了,哪有那么多重活一回的机会?唯有抓住眼前的时光,去完成一些属于自己的使命,才是真正的伟大。 只有无用的人,才需要重生。 所以,她就是那个无用之人。 上一世,她天真、她情深不寿,她放任时光匆匆流逝,放任自己痴心守望,只因为梦中说薛平贵将来一定会成为帝王。 其实也不过是最为悲惨的封建女子为了改变自己命运下得一个注罢了。 帝王心术,诡漠难辨,依照前世的情形,帝王决计不会叫她这个王家三娘子嫁给一户好人家…… 功高盖主…… 这样的道理,傻子都懂。 她,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即便是嫁给魏豹或是其它的势弱官宦子弟,她又如何保证自己日后能够显贵呢?如何保证自己并非所托非人呢? 同样是帝王,如当今圣上李济怀,对发妻深情如一、不曾动摇,那为何前世薛平贵会这样? 也不过是他,难得足信去托付终身罢了。 柔情或是寡幸,全看遇到什么人。 顺盛女皇帝去世之后,女子总是这样,翻天覆地被踩在稀泥里。 不然,那郭瑞英也不会随意杀死妾室、谋害妻子。 在这个世道,对于有些人来讲,女人就像商品一样,不仅可随意交换、丢弃,更可随意处置。 处置她们的那曾经恩爱非常的夫君不仅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还可以被利用来陷害别的高位女人。 “到了,天使小姐,十字架拿来吧~” 两个人从宽阔的出口出去,外面豁然开朗,俨然是那个村子之外的地方。 “好哒!”顾漪笙伸出手正要把那个十字架还给他。 他也高高兴兴地伸手去接——这个异邦人,倒很是憨厚可爱。 “等一下,你说你要来传教却被抓来这个地方,他们抓你干什么?你要传教却被抓走这么多天,想必同伴已经与你失去联系了,不如,到鄙人府上做客几日,也好见到圣人(唐代的时候皇帝的意思!不是孔夫子!)。” “好是好,我答应了!”那异邦人同意了她的看法。 “可是你先还给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一个苍松翠柏一般的身影急急忙忙奔跑过来,冲向顾漪笙。 “傅止言!” 顾漪笙看到傅止言,一瞬间高兴得忘了痛,把十字架往那异邦人手里一塞,也跑过去,跑着跑着却吃痛就要向前扑。 这一扑,恰好扑在了傅止言的怀里。 “你……你怎么了?你的腿受伤了?” 顾漪笙扶着傅止言的胳膊向后退了几步,揉揉自己腿上的伤,向他身后望望,“我没事,一点小伤……对了!你有没有发现什么,那个小女孩儿呢?” 她惦记着进展,既然受了伤,必然要有所收获,不能白白受伤才是。 “我找到了一本没有封面的蝴蝶样式装订的册子,里面写了密密麻麻的人名,想着可能有用,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们边走边说。” 顾漪笙向异邦人摆摆手,示意他过来。 异邦人无奈耸耸肩,就这样跟在两人身后。 “方才原摄看见了我的信号,带着人找来此处,把所有的发现都带回夫子府了。宫中的御医不知为何也前来此处,为我把脉检查,说是我若是从前受过瘟疫之害便不会再得。” 四十六章 又想害她? 一行人回到了夫子府。 顾家和夫子府其实是很近很近的,只隔了几条街,要是步行的话大约一个时辰之内必然能往来回去,是以众人决定先在夫子府看过证据之后,再回到顾府和阿耶阿娘交流这些事件。 若是早日将这乱臣贼子薛平贵的谋划剖析揭露给顾爹爹和宁安郡主,想必会对自己不嫁薛平贵的计划有所助益。 “忘了说,天使小姐,我叫安东尼,你叫什么名字?” 蓝眼睛金头发的异邦人揉揉自己毛茸茸的像狮子一样的头发,盯着顾漪笙问道。 傅止言本来还在为顾漪笙又找到新的证人、交到新的朋友而感到高兴,心想着阿笙总算是得到了自己的其他方面的真传,但在听到“小姐”二字的时候眉头狠狠一蹙,为他的无礼和粗鲁感到惊讶和愤怒。 顾漪笙眼看他就要开口,扯扯他的袖子说:“别担心,这个词在他们那里应该是个尊称。” 傅止言压低声音说:“那你也得跟他说清楚啊,不然等着他出门被别的良家女揍得落花流水、身上挂彩可就来不及了。” 顾漪笙飞快地点点头:“师父说得有道理。” 于是,她转过头去回答那个安东尼的问题:“我叫顾漪笙,免贵姓顾,名字呢是‘清浅漪澜急’的漪,和‘双吹紫鸾笙’的笙。我刚刚及笄,已经十五岁了,小字照儿。” 那个异邦人似乎能够理解她的话,津津有味地像是在学习一门课业一般掰着指头记她说的话。 “不过嘛,”顾漪笙调皮一笑,“既然来到我大尧,我就应尽地主之谊……”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安东尼好奇地盯着傅夫子府旁边那个府里正要出门的小娘子。 平白无故被西凉人抓走的安东尼似乎没听到他们的首领讲规矩,或是根本没有教,这导致他恍如一个好奇宝宝一般,拉着顾漪笙问:“那位小姐为什么不露脸?好好的人戴块布干嘛呀……” 话还没说完,那位小娘子身边的一个健壮魁梧的家仆就箭步过来给了他一拳:“你才小姐,你们全家都是小姐,劳烦顾小娘子管好自己的昆仑奴。” 顾漪笙和傅止言连忙劝住这家仆,急急忙忙给他解释:“兄弟兄弟,大兄弟别激动,跟你家小娘子说声抱歉,这是新来的罗曼国的使臣,因为迷了路错失了礼仪常识导引,这才口无遮拦的,多多担待,多多担待。抱歉啊抱歉……” 那身材结实到能把衣裳硌楞出一道一道的家仆这才不满地“哼”了一声离开了,徒留安东尼一个人泪眼婆娑地盯着顾漪笙和傅止言,不明所以且可怜兮兮地问道:“他、他、他为什么打我……真的很疼诶。” 看着就觉得疼,那家仆可是直接打在了他那俊俏的小脸上,他想想就委屈——这样以后,还怎么招姑娘喜欢啊…… 呜呜呜…… “看吧看吧,一下子不说,你就惹了麻烦,这下记住了吧!” 顾漪笙和傅止言双手抱胸,语重心长地看着他说。 “大尧不同与你们那里,在这儿,能被称呼为‘小姐’的几乎都是青楼楚馆的女人或是地位极其卑贱的人,你这么叫人家小娘子,人家不打你才怪呢。” 顾漪笙忍住笑出来的欲望,耐心地为他解释道。 “那应该叫什么?” 安东尼捂着自己可怜的大脸,委委屈屈地问道。 “你应该叫小娘子。街上任何一个有身份的女子或是你判断不出来的都叫小娘子。” 安东尼点点头,转头眼中又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打量着顾漪笙,继续问道:“为啥她戴了那块白布一样的东西你不戴呢?” 顾漪笙摸摸自己的头顶,说道:“我本来也是要戴的,但是刚刚你也是知道的,估计是在什么地方跑丢了。” 安东尼哼哼了几声,狠狠地点点头,说道:“可是我的脸,哦我的上帝呀,我该怎么办呐,呜呜呜……” 傅止言颇为嫌弃地甩了他一眼:“一个大男人这么娇气,待会儿给你处理。” 几人说话间,顾漪笙流血的腿止不住地淌血,脸色更加苍白起来,就像是冬日飘下的白雪一样的颜色,她一个趄趔,差点摔倒,唬得两个大男人赶紧来扶她。 “看来你这腿上的伤不能耽搁。” 傅止言二话不说,抱起顾漪笙就前往内室,临走前撞安东尼一下,说:“兄弟啊,府内西边暖阁,您先歇着去吧,待会我再给您找药。” 安东尼见顾漪笙伤得确实严重,也跟着担心起来,说道:“我也去看看吧!你们国家的医术我还没见过呢。” 傅止言没空管他,就说一句:“随便你。” 就继续往前走了。 依照大尧的惯例,这时候止血需要用烧得滚烫的烙铁拍在患处,再用金银针缝几下——这个疼痛和风险,便是王公贵族,也只能忍受的。 进了屋子,顾漪笙床前密密匝匝围了不少人,就这样看着大夫手术。 “这怎么能行呢?会感染的!” 安东尼见状,连忙大喊,方才被打红的脸现在更是黑得发紫。 “出去出去呀~喂,你们都干什么呢?这不是害人呢吗?” 安东尼朝那群人大叫。 “这……可是,圣人有令,这定襄公主是要远嫁西凉和亲的,在大婚之前,务必要我们守着。” 那些床边的丫头嬷嬷们对安东尼的话持有异议。 “就是呀,早先公主跟着傅国子博士偷偷溜出去看自己的食邑就已经让人很不放心了,如今这手术,御医乃是外男,这肯定是不行的。” 一个看着眼生的嬷嬷挤在顾漪笙床边离她伤口最近的位置。 顾漪笙朦胧模糊的意识只让她恍惚看见那嬷嬷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又不是人人都像傅国子博士那般正人君子。” 那嬷嬷继续说话。 顾漪笙眼看着周围的御医就要开始缝合,那嬷嬷的黑手就要伸向她的伤口…… “咣当——” 她顺手抄起身边的一盏茶杯,凭借着片刻清醒时才有的准头,砸向那个嬷嬷。 “诶呦~” 四十七章 好险好险 那个嬷嬷精准倒在地上。 “傅止言!抓住她!她手里有东西!” 顾漪笙也顾不得疼和千金贵女的体面了,直接朝着傅止言大声喊道。 自己的腿,已然疼得没有知觉…… 那个老嬷嬷本来约莫是精心设计过自己的行动的,做得极为隐蔽,没有什么人能看见她的动作。 幸亏顾漪笙多长了个心眼子,不然就不知道要遭什么罪了。 经过她这一砸,那老嬷嬷手里的黑色粉包差点飞了出去,却见这老嬷嬷仍旧捏着,似乎想掩饰些什么。 然而…… 傅止言眼里可看不得这些脏东西,当即就将那嬷嬷拎小鸡一样拎到大家面前来。 “这手里,是什么东西?” 傅止言问道。 谁料那嬷嬷双眼一瞪,嘴巴一撅,一副要耍老来无赖的模样。 “既然不肯说,那就先押着她,就在此处,看着她。” 傅止言见此情状,还是更加担心顾漪笙一点。 看她苍白如薄薄宣纸一般的面色,傅止言和安东尼都担心不已。 眼看那御医就要把烫红的烙铁盖在顾漪笙腿上止血,安东尼急急忙忙拉住傅止言说道:“看样子,你应该是她哥哥这一类的人吧,快把她周围的人赶走,这样容易感染的。” 傅止言闻言略有沉吟,问道:“什么叫‘感染’?” 安东尼急坏了,说道:“感染了就会死的那种感染!” 听到“死”,傅止言吓坏了,想要赶走围在床前的那些人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却听得这时,巧安眼眶红红地站在两人后面,带着哭腔开口道:“早听说这种东西死的人多,我也多多少少见过,可不能让小姐就这样死了。看这异邦人似乎有些见识,便让我来做这事,也方便得很。” 巧安正欲上前,安东尼又扯着她袖子问道:“小娘子,这个地方有酒吗?” 巧安仔细分辨这异邦人奇怪的口音,听明白了之后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可没空周全招待了,右拐小厨房里头,烦您自己拿吧。” 安东尼欣喜非常奔去了厨房。 巧安嘟囔了一句“这都什么人”,立刻急急忙忙进了屋子,叫道:“诸位姐姐辛苦了,只是方才出了那样事情,人多手杂的,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贼子更像那个老不知羞的嬷嬷一般害人,不如请大家休息,此处我来看住就好了。” 御医赶忙停下,骂道:“这位小姐可否不要打扰用医?” 那些丫头纷纷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道怎样自处。 顾漪笙强撑着最后一股子力气,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全部退下!我自从被许给西凉,便不再仅仅顾着自己的身体,这具躯体也是大尧的礼物,礼物有损,尔等必被诛连,还不快出去!” 这些婢子闻言惶恐,才这样退下。 安东尼气喘吁吁地搬着一缸子酒水过来,门口的侍卫婢女都盯着这个奇怪的异邦人,眼中流露出不屑和嫌弃。 傅止言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正想拉住他,却见他抱着酒缸子就冲进去,大声喊道:“dottore..(欧洲大秦语:医生),请等一下。” 巧安狠狠地瞪了他两眼,要不是不希望在三娘子就医的时候闹出什么事来,她上去一定是“咣咣”给他两拳。 “干什么?” 巧安和御医两个人几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得这三个字。 “请在手术之前把用具在这里面浸泡一下,这样不会感染。” 御医犹豫着,迟迟不动作。 安东尼实在看不下去,冲上去躲下器具来一一浸泡了,再抓着御医的手往酒里面按。 “你……你这野蛮的异邦人,你干什么!” 安东尼却在把器具一一捞出之后心满意足地笑了,说道:“现在可以了,请吧dottore..” 那御医冷冷哼一声,扭回头去自顾自地做起止血缝合等工作来。 “你你你,你给我出去。” 巧安看着这个疯狂的异邦人,内心崩溃无比,乘着他做完事情之后发呆的空隙把这人狠狠推出去关在门外。 大尧女性的地位大不如前,连着看病治伤什么的都要裹着绸缎什么的——顾漪笙的小腿只露出了伤口那里一条细细的缝,真怕一烙铁下去把自己烧个完全。 那御医准备“下手”前,顾漪笙还是有点子害怕,偷偷把伤口边上裹的绫罗绸缎扯开一点点,判断着几乎能容下烙铁的大小不会灼到周围的绫罗绸缎—— 她可不想变成火烧人! 御医给顾漪笙灌下一碗按照麻沸散方子煮好的药,她瞬间觉得眼前更加昏昏沉沉了。 眼皮子好重…… “嗞……” 一声下去,烫红的烙铁精准覆盖在顾漪笙的伤口上。 得亏是喝了麻沸散,不然非要疼得上天入地才罢休。 顾漪笙没有出声,门口的几人和巧安倒是揪心非常,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 静悄悄的…… 甚至连顾漪笙从前养的不怎么胡闹的小兔子走动的声音都惹人嫌、显得吵闹起来。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御医完成了缝合。 这个御医的技术还是相当高超的,不愧是皇后殿下指过来的人,几乎将顾漪笙的小腿伤口缝合得看不出任何有过受伤的痕迹。 御医他老人家捋捋山羊胡子,走出房门对傅止言施以一礼“傅国子博士”。 两人相对拱手作揖。 山羊胡子御医瞪安东尼一眼,但嘴角又带笑,对傅止言说道:“不知是定襄公主福大命大,还是西凉某位远古神仙护佑,亦或是这位小兄弟的酒起了作用,在这类治伤的病人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下来的。” 他拍着傅止言的肩膀,捋着胡须笑起来。 “从前先帝的刘贵人,还有七皇子就是这样去的,幸而先帝仁慈,才没有诛杀老臣。” 他扬长开下一单药方,并说道:“柴胡、当归、地黄、赤芍这类活血化瘀的万万不能碰,木耳、芝麻还有茄子、萝卜、波楞菜什么的尽量别吃,饮食清淡一点,叫定襄公主好好休息,不宜过多操劳。” 说罢便跟傅止言施了一礼,悄悄告退。 倒是那破皮无赖的老嬷嬷,此刻见着顾漪笙没事,在地上撒泼打滚不肯起,说是冤屈了她。 “呦,我说这嬷嬷怎的这么眼生呢?” 四十八章 柴二?武德? 巧安盯着这眼前的嬷嬷,嘴角冷笑着挡在了那些前来看热闹的婢子周围。 这里的奴仆不仅仅有原本傅夫子府内的,还有顾漪笙家的家仆和皇宫来的娘娘们表示关心和慰藉来教导礼仪或者被赐下来给顾漪笙以后用的奴隶——人员混杂,难免混进来些奇奇怪怪的人。 比如—— 这个嬷嬷。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些日子,我好像才才在柴二娘子身边见过你呀~” 巧安当着众位围着看的人步步靠近那个老嬷嬷,然后蹲下身子来,面带娇俏的笑容,笑眯眯地问道:“您说是不是呀,小女子我虽然年轻,但也是清清楚楚记得的,婢子我只见过你一次,那一次你穿的可是柴御商府上的嬷嬷服饰呀~怎的这样就想来服侍我家三娘子呢?” 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们都有自己府上的服制,但大体颜色都是遵循大尧的规制,在此基础之上为府中之人专门设计衣服——这样不仅仅方便了主人在出席重大活动的时候找到自家的奴婢仆从避免认错发生尴尬,同时也可以防止奴婢仆从出逃。 害过顾漪笙的柴二娘子巧安是绝对见过的,故而很轻易的就记下了柴家府上的制式。 这嬷嬷当日在马场和那日柴家二娘子在同自家三娘子散步时推伤自家三娘子穿得是一样制式,很难说她没什么险恶的用心吧? 那嬷嬷趴在地上继续破皮耍赖,大喊道:“冤枉啊,我没见过你这小妮子,你就这样诬赖我,冤枉死了啊,就算是把这状告到太上老君面前,也是你的不是啊!” 巧安听听她这话,气得心中直打鼓敲锣,像是打仗一样,恨不得上前撕了这个破皮无赖的臭嘴。 那老嬷嬷很是懂哭,如她家的正主子一般晓得如何博人怜悯——只见她先是低声抽噎,仿佛有一种莫大的委屈沉浸在湖水中,但无奈身心被迫,说不出口;然后又将哭诉的声音提高一个阶调,就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呜呜咽咽的声音就像是大风刮过树丛,凶煞但压抑;最后将声音拔到了一个新高度,直似自己好像有六月飞雪窦娥一般的冤屈,非要把自己血溅高台一般—— 呸,什么冤啊屈啊的,全然是演出来的,平平白白污蔑了古人! “那你倒是把手里的东西拿来验验便知!” 巧安高声止住那老嬷嬷的哭闹。 却叫这心眼子像糟老婆子洗脚布上的臭虫一样多的老嬷嬷抓住了把柄。 她哭喊道:“没天理啦!竟然欺负我这个老人家,对我喊什么喊!大家伙儿看看,要错也是她错!我今儿个就是把这东西吃下去也不给你!” 又在顾左右而言他,一直用一些偏离中心的东西分散中心注意力——真是用心险恶! 她的心眼子不愧是承袭了柴二家的传统艺能,果然起了作用,周围的一些“大善人”纷纷上来劝说巧安别为难她了,还有将那老婆子扶起来的…… 显得他们可真是善良…… 巧安一时急躁,虽然跟着顾漪笙颇学了些手段气势,但毕竟不是入门生,直干着急得背过脸去。 “真是麻烦!” 傅止言眼底铺满了不屑。 “啊呀!” 一支松针凌空而过,竟能射穿这老嬷嬷的手腕子。 “诶呦诶呦,杀人啦!” 这嬷嬷疼得眼泪克制不住地流下来——这回可是真泪水! 旁边的“大善人”们正想“发作”,可是一看是傅止言这样的主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纷纷扫兴地吸着冷气退下了。 “杀你?你这样的人,还犯不着脏了我的手。” 傅止言眼底一抹狠厉,但最多的情绪必定是不屑。 “这抹松针碰到你,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兄弟下辈子可千万要投个好胎,别再碰到这种肮脏人。”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精巧的机关,处理了几分便将那嬷嬷手中的粉末包拿到手中。 “方才给你交代的机会,一来是不知道你出身何处,若是皇宫中人,不好交代;二来是太医不得闲,没空查验。现下听巧安的话,再看你的做派,果真无疑是用心险恶之人的奸计,倒也不必再放你一马了。” 傅止言背过身去。 “原摄,把她押到密牢里去,听候处置。” 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就像是完全被阴云遮住的秋月——看似温和,却危险异常。 “是!” 原摄依言照做。 这个多事之秋,依旧是危机重重。 秋日的阳光,也没有温度。 带着寒风化作的芒刺,拂过傅止言的面颊。 他将那粉末包装交给御医,便又匆匆忙忙隔着窗户凝望着顾漪笙伤后依旧惨白的脸。 看见她沉睡中稳稳地呼吸的样子,他悬着的心这才稍稍下降了分毫。 婢女守着门,不叫任何人进去——傅止言自然也是不能的。 “傅国子博士,”御医检查完了那粉末,上前对正在盯着顾漪笙出神的傅止言施了一礼,道:“是鸩烈牛绕牵——一种来自西域的毒药。” 御医捋着胡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幸亏你我身上并未有患处——这种药里淬了蛇毒——不是一般的蛇毒,若以以蛇为图腾之国家的至宝蛇类口中的毒液入药,加之沙漠危冥花、末悭草等,便有剧毒,涂于患处只需约不到小指甲盖子三分之一的量便可致人从伤口开始腐烂直至全身皮肉消失,只剩枯骨。” 真是狠毒! 傅止言从前也或多或少听到顾漪笙交代柴二害她的缘故。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了嫁一个男人,何至于把同样可怜的同类害得这样惨? 奇怪至极…… “既然如此,原摄……把这件事情的原委公布在府内,并将此事传播出去,另外,准备公文,我会参奏此事。看好那罪人,尤其要小心暗杀之类的手段!” 傅止言交代好,冷漠地一甩袖子,眼底却是无尽的怒气。 对方将事情做得这么绝,那他傅止言……必定叫那无论是算计自己的,还是算计顾漪笙的,心服口服! 波诡云谲,奉陪到底! 原摄坚定地回答道:“您放心,我原摄绝不是吃素的!一定将此事办好。” 路还长着呐…… 四十九章 止言的伤 顾漪笙悠悠从漫长的梦中醒来,盯着高高的屋顶房梁发呆。 好险…… 差点又中了别人的算计。 周围一片安静,帐幔是紫色的,纱帐旁边垂着串串珠帘——那时用上好的东珠编织结节而成的,珠圆玉润的样子在阳光的照射下甚至闪着温泛的柔光,从远处细细拉开一点点的窗缝里面吹过来的瑟瑟秋风吹动珠帘发出恍若古筝的雅音。 月华缎挽好的枕头松松软软,锦绣华织的棉被子暖和的很,屋内花香四溢。 床前窗后摆上了安神的茉莉花,散发着清新的香气,绿油油的枝蔓显示出勃勃的生机。 虽是秋意渐浓,却有着浓浓春之气。 屋内是暖和的,同时也是令人安心的。 珠帘外静静放着的琴筝纤尘不染,花树装饰一应俱全,几个守在此处的小丫头静静地做着手中的针线活,并不敢出声打搅顾漪笙,看来很是知礼。 顾漪笙继续睡下。 整个屋子只剩下安心。 亲自细细把这屋子布置成这样的那人独自一人坐在案前。 他身着一席红色的寝衣,一双桃花眼眼下浓重的乌青是他昨夜彻夜守候的见证,一支白玉簪子随意地挽起发,用力地执着笔,似乎在极力地的克制着痛苦。 他一笔一划写下参奏柴府的折子,却依旧是微微颤颤写不好。 浓重的墨水滴在奏折上化也化不开,他蹙蹙眉毛,有些无奈和烦躁,但依旧没有放下笔,继续写着那奏折。 “公子,可是旧伤复发了?” 原摄端着药碗催促傅止言喝药。 “无妨。” 傅止言温和地看向原摄,示意他放下药就可以退下了。 “对了,去看看巧安,问问她三娘子可有什么大碍?再把那瓶玉露玫瑰香药送过去。” 原摄不满地撇撇嘴,回答一声“是,公子”便离开了。 公子这是何苦为了一个注定就要攀附权贵、嫁与他人的无情之女遭受这么多的磋磨苦痛呢? 他小小的脑袋里大大的疑惑,全身上下都飘着“不明白”三个大字,但还是依言去做了。 傅止言的书房依旧如此整洁,背后齐齐整整的书墙别有风格,桌上香炉紫烟袅袅,对面的阔窗正对着一株梅花树。 他翻过右手来,腕部是浓重的青黑。 浓重的青黑…… 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火药诡局之后的那个夜晚…… 他策马扬鞭,渴望寻求恰好回京述职的庐王。 那夜腥风血雨,伤得全是顾家人。 他的三娘子阿笙,还在等着他。 快到庐王府的时候,一身的伤痕几乎叫他从马上摔下来,所幸都只是皮外伤,只是有些出血,除却行动变得有些缓慢之外并不如何妨碍他。 “庐王殿下并不在此处,傅仕人请回吧。”那府上的仆从对他不咸不淡,如他们的主人一般看不出喜怒哀乐,辨不出心中所想。 就在此时,一道尖刻的声音传来——“若说庐王殿下没空倒也并不虚假,只不过殿下金尊玉贵的,没这功夫应付你这自命清高却可怜兮兮、自讨没趣的人。” 庐王并不会轻易见他——毕竟谁也不想把自己和几乎马上就要听候发落的罪臣扯上关系。 而这个人,显然就是来落井下石的、与他曾经结过怨的——光禄大夫郭执。 傅止言当然不会屈服于此人,依旧直挺挺地重复着自己的请求,仿佛身边并没有站着一个光禄大夫叫郭执的。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一抬官轿停在他的身边,高贵的云靴将他的腿直直压弯,他一个趄趔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相见庐王殿下?那就先过我这一关。” 轿子上的人不徐不疾地走下来,薄唇勾起一个危险奸猾的笑容。 “默之啊默之,你说,是不是造化弄人呢?” 郭执一脚狠狠地向傅止言的后背踢去,在他清白干净的衣衫上留下污浊不堪的脚印。 傅止言只是闷哼一声,并没有任何反应,任由他欺侮。 “当年你一介草民,只因为那顾家的灾星娘们儿救了一命便飞黄腾达——你确实厉害,才华横溢、机巧灵活,国子监的司业博士们无一不对你赞不绝口……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郭执将自己的脚逐渐挪到傅止言的右手腕处,像是要踩碎一支枯树枝那样使着力气。 “陈司业、胡博士一死,你就成了这地里的烂泥。虽然仍然受到皇后殿下垂青,然而不是终究没有一官半职,白白当那小丫头的夫子去了吗?” 他眼神浸满了嘲讽,就好像秋天的霜雹,不将人摧残致死并不愿意罢休。 “别忘了,两位夫子的死,可与你脱不开干系。” 郭执猛地使劲,傅止言却依旧是一声不吭。 “而我,因为爹爹的缘故,自然位居人上之位,即便我不是靠着自己的才华上去的,也依旧没什么人敢议论我。而你,即便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怎样?即便你有报国之志又怎样?对于你来说,这一切,不过是做梦罢了。” 郭执用鞋尖蹭过傅止言的脸,嘲弄道:“真是小白脸啊,怪不得皇后殿下喜欢。” 傅止言不做反应。 “真是个懦夫,竟然一句话都不说,怎么,还对救你那个小情人儿抱有幻想么?” 傅止言只将自己的身躯微微向旁边一挪,说道:“清者自清,不必多言。” 这郭执却是不肯善罢甘休,拿起马鞭来晃晃,似乎是回忆起了一些过往,阴笑着说:“你该不会是忘了吧?当年马场上你赢了我,我可是生生受了三鞭呢!” 记得曾经共在国子监时,这郭执惯常性地喜欢插科打诨,说些没有修养的东西出来,故而傅止言一直不是很喜欢同他交游。 这郭执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对上趋炎附势,对下恨不得踩到地底。 那次年少的马场马球赛,郭执抛给傅止言一包碎银子,讥笑道:“给你钱,买身衣裳,别再顺别人家衣裳穿了。不过嘛,作为回报,你得让我赢。” 傅止言当然是把银子抛了回去,没有答应。 然而就是那次,这郭执因为技术太差摔下马被傅止言那一队经过的人不小心抽了三鞭,从此他将这份屈辱仇恨都归在傅止言身上,誓要报仇。 都是过去的事了。 傅止言没有理他,只继续对着王府大门叩拜,朗声道:“臣下傅止言,恳请庐王殿下召见!” “嚓”,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五十章 以棋换棋 是傅止言的腕骨发出的声音。 彼时他没有实权,只能任由他人欺辱。逆境当时情势危急,一个根本没有掌握任何实权的、甚至还没有被授以官职的小小仕人,妄图去救一个被各种势力算计陷害的顾家贵女——不过马上就可能是罪臣之女了,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的事情。 纵使他们原本什么都没有做错。 纵使他们是无辜的。 “知道吗?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你以如此高的才识、如此高绝的名次在殿试中夺魁,却还是落得一个无官可做的局面吗?” 郭执高贵地收回自己的脚,盯着傅止言的手露出满意而阴鸷的笑,就好像残暴的狼刚刚虐杀了一只意志刚强、不愿屈服的羊。 傅止言低着头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手而发出任何声音,极力的忍耐反而显现出他对郭执这种人打心底里的不屑。 这样一来,倒是更加显得他清高自傲了。 其实他的右手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也许起初他的腕部是锥心的痛,和救顾漪笙、铲奸除恶这种事情比起来,被硬生生踩断的骨头似乎也并不是那么严重的伤。 骨头还能再接回去,但若是局势变了、人被定了罪,就真的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 他的手腕随着他逐渐麻木的身躯一起消散了痛觉,对于疼痛的过分在乎是救人救国路上的一大阻碍。 他继续大声请见,多番叩首。 “别痴心妄想了,不可能的。像你这样招人嫌的人,可不会有什么人愿意相处。高贵的王爷就更不可能会见你这样的人了。” 傅止言听到“不可能”三个字时抬起头来,轻飘飘看了那郭执一眼,道:“难道,你知道如何见王爷?” 那郭执继续说风凉话,却没看见傅止言左手在袖中的动作,一枚极其不易发觉的银针就这样刺入郭执身体中。 “我当然不知道王爷在哪里,可是我知道你无法做官,当然是我干的呀~入仕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只有像我这样有权有势的人才能顺顺利利坐在你这种人做一辈子梦也肖想不到的位子上。” 傅止言当然知道内情,是以在这郭执说话的时候,他握紧了拳头。 若非陈、胡二位先生离奇横死,他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不过,听郭执说这话,傅止言倒是觉得,机会来了。 “肖想不到的位子上?可是郭光禄大夫可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朗声说出这句话,义正词严得仿佛要让什么人听见。 他知道,不管对于什么样的王,首先要展现出自己身上的价值,一个没用的棋子是不会有人费尽心思去搭救的,他知道,庐王也许就在门后,等着看自己的表现。 而这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恰恰符合庐王当年的经历——弃妃之子、发配边关为质,直到当今圣上即位布施恩德才勉强回京做了一位闲散王爷。 他心中应当颇不甘心——毕竟曾经也是能在边关百步穿杨、一箭三雕、当场扼死叛军首领的英雄豪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也曾经常常叹过,因为自己的身份低贱,所以众皇子都不待见他,别的皇族坐在轿子上,他却只能站在尘土里,甚至是跪着。 “郭公还真是教出个‘好’儿子来。” 只见大门推开,府内走出通身贵气之人。此人眉目与当今圣人有几分相像,俱是承袭了先皇的威武风采,只是稍有不同之处在于,当今圣人儒雅非常,双目中满是仁慈宽和,而这庐王眼中却全然是幽深莫测。 “臣下见过庐王殿下。” 傅止言赌对了。 一旁的郭执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匆匆一看,见是庐王,于是赶紧跪下行礼。 “胆敢在我府门口伤人,郭光禄大夫,你的胆识本王十分佩服。” 缓缓的几句话,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那浓重的黑云一般。 郭执连忙被吓得畏畏缩缩,连滚带爬伏在地上请罪。 “依照我大尧的律令,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你这样的人?你可知你刚才的作为该当如何处理?” 郭执吓得脸上的肌肉都直颤抖——这位王爷闲闲散散、深居简出的,他也摸不着脾性,这么一说,倒很是吓得人不敢妄动,生怕下一秒就被下了监牢。 “本王在问你话。” 不咸不淡,并无愤怒之语气。 “回……回王爷,臣下……臣下不知。” 王府边上的奴才这时站出来,很是有权威地说道:“既然郭光禄大夫不知,那便由奴才来告诉您。依大尧律法,无故伤人者,以同样位置同样力度同样程度,还之罪犯。” 那奴才看见地上瑟瑟缩缩的郭执,生怕他没有听清,又清了清嗓子,说得更清楚了些:“也就是说,您的右手,可要砍下来呢~” “看下来”这几个字说得极其重,唬得郭执身子直接抖起了筛糠。 “然后将您送回郭家,您看看郭公会怎么对您?” 奴才似乎又觉得吓着了他,不大好意思,陪着笑补充道。 这话的威力可不比砍了他手弱。 京城中人都知道,郭公可是出了名的严格,竟然教出这么个不孝子来,少说也要打断他半条腿。 千万别不信,这事从前可是真实存在的。 从前的郭家嫡子尚且因为读书偷懒挨了几十大板子,休养了半年才好,更别说他这个拿着官威到处宣扬的庶子——不得丢半条命在他亲爹那儿! 见状,这郭执像只哈巴狗儿一样地趴在地上直磕头,甚至还揪着傅止言的衣摆求原谅:“默之默之,我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你别告诉我爹好不好?我把所有身家财产都交给你,你你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又朝着庐王不住哭嚎,道:“殿下要我做牛,我日后定然不敢作马……求殿下网开一面……” 看他这不学无术的样子,众人心中都有些好笑,若是他真的做到了光禄大夫执掌顾问的份儿上,便应当知道,若不愿砍去手,拿万金相抵也是可以的。 只是这样,对傅止言根本算不上公平。 “不过……” 奴才又补充道。 “看您如此不学无术却又有如此诚意,殿下的意思是,照着您说的做,免去您砍手,但是您这身家财产有没有给这位傅仕人,咱们可是要盯着的。还有,您身为光禄大夫却对我大尧律法一窍不通,不如向陛下请辞?我家王爷见不得没用的人。” 五十一章 讲条件的 那郭执见状连忙慌慌张张俯身叩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是是是……臣下明天一定让您看到辞官奏疏!辞官让贤……辞官让贤!多谢王爷不追究之恩!多谢傅兄不追究之恩!” 之后他连滚带爬地,甚至于连轿子都差点忘了坐,丢下车夫就要飞奔回自己府上,车夫追了很久才将自己家庶公子追上。 好生狼狈…… 庐王将人请进了府内。 “傅仕人手上的伤可还好?何哲,叫府上的御医前来看看。” 庐王幽深的眼眸露出几分难辨真假的关怀,叫人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 “是。” 那位方才大声训斥郭执的公公原来名唤何哲,他躬身退下,不多时便请来了御医。 这御医带着几分畏惧的神情毕恭毕敬对庐王行了个大礼,又要对傅止言行大礼,教养真是不错。 “您受累。” 傅止言也没有拒绝,除了真的疼之外还有几个原因,其一,庐王虽然是个闲散王爷,但也是得顾惜皇家体面的,若是拒绝庐王安排就是公然打庐王的脸;其二,拒绝会显得自己很没有官场礼仪,显得小家子气,倒不像个男人了;其三,庐王没有必要在此处对傅止言下手,庐王虽则看起来是个闲散逍遥、不问世事的,但傅止言能够看出他的野心,对待傅止言,他应当是能收入麾下则收入麾下,断然没有害他的道理。 “禀殿下,傅仕人的右腕骨轻微断裂,万幸没什么太大的事,臣下稍作准备,轻轻一扭便可接上,只是日后右腕要防寒,不可过重发力,不然便会红肿疼痛。老臣再开几副方子,仕人日后照着此单去抓,便不用担心了。” “多谢,有劳您了。” 傅止言表示感谢,那御医也稍微点点头表示“不敢当”,说罢还略有些惶恐地望向庐王,眼神飘忽游弋了许久才利索地给傅止言接好了骨头。 “您在害怕什么?” 傅止言见状奇怪地问起来。 “没……没什么。近些天来眼睛有些干涩,看来要多多吃猪油炒胡萝卜了。” 傅止言虽有些狐疑,可记挂着此行来的目的,不方便问这些无关紧要的细小事件,也就作罢了。 “单子在此,若是日后疼痛,便服下此药。” 傅止言点点头,收下了方子。 冷月如同无情的铁弯刀。 “我看你如此心诚,也有胆有识,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叫你如此大费周折?” 庐王坐在高堂之上,屋内陈设简单却件件庄严华贵,与傅止言谈话时声色不动,仿佛一个表情单调的人,像流水就应该流动那样自然地、官方地笑着,虽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怪怪的。 出于这个原因,傅止言回答的时候也颇用了几分心思,他眼下犹疑不过须臾,便做出惊恐万状的模样,道:“臣下来找您,不为任何人,而是为了圣人与您及诸位皇亲国戚、名门望族的江山社稷。” 庐王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然后嘴角扯出一抹微笑,似乎是被逗笑了,说道:“发生了何事,竟能威胁到皇兄与我们诸位臣下的江山社稷?” 傅止言重重叩头在地,道:“贺渉围场有人埋下火药,臣下刚刚从中脱困,只是真凶不知所踪,就有人肆意作乱、胡乱缉拿命官家眷,还望庐王殿下做主。” 定然不能说出自己所想维护的人来,自己是皇帝安插在顾家的暗线,凡事都应当以国事为重,若是陛下知道自己此举竟然全是为了顾漪笙,必然会对顾府忌惮更深,从此自己也无能为力改变局面。 庐王这才恍然大悟的模样,拍桌大怒,指着身边一个奉茶的女官,说道:“绣蓂,你当差不力,这样大的事竟也不来通报,下去自己领罚。” 那个叫“绣蓂”的婢女躬身称“喏”,倒并不像是很害怕的样子,带着庐王身边其它丫头一起退下了。 “傅仕人,屋内只你我二人,帮你可以,但我要先问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 庐王神情凌冽,不容拒绝。 傅止言顺从地点点头。 “第一,你是皇兄安在顾府上的一个暗线,缘何袒护?这件事情你原本可以不管的,根除了顾家这个可能存在的风险,陛下从此就高枕无忧了,你也可以顺顺利利做个高官,不必再委委屈屈被人辱骂、遭人践踏,只做个能够实现自己凌云壮志的好官,难道不是快意的好事?” 庐王眼神闪烁着窥探的意味,似乎能将人的内心看穿。 此时此刻,不能说出自己是为了利益考虑,也不能一味强调顾家无辜,更不能提及顾漪笙,如果说是为了陛下,对于庐王来说并没有说服力,那应该……说什么呢? “无论顾家无辜与否,对于您、陛下、整个大尧来讲并不重要,顾家上上下下的性命如何处置,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是谁在动顾家?那个动顾家的人究竟想要干什么?还有,您与陛下能否把这个机会把持住,在某种战略上取得更进一步的优势地位?” 是的,重要的是,这样帮顾家,对他们有什么样的影响和好处。 “哦?” 庐王微微抬眉,对傅止言的话表示好奇,伸伸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就在刚才,斩璙军异动,您说,这幕后之人会是谁?” 傅止言虽然也很是质疑这洸王的心智,但眼下能为顾漪笙脱困才是最为重要的。 庐王听罢大笑:“不愧是状元,能力很强嘛。这幕后之人还能有谁?自然是我那个好弟弟洸王。算计到自己哥哥和江山社稷上来,此为不忠不孝……可是,为什么我要和他的事情扯上关系呢?以皇兄的能力,完全不会因为失了一个顾家而扰乱社稷国事。关于这个,请给我一个解释。” 以他的身份,就算是洸王处决顾家,在当今圣上驾崩之后做一个闲散王爷也是一生平安的,为什么要参与呢? 除非…… “请您看这个”,傅止言拿出一个蛇状纹样的布囊,“围场出事前,我曾在马场上多番参与骑射训练,一日,竟在场上捡到了这个。” 傅止言双手呈上,庐王拿起仔细看了看。 “这是……西凉皇族的图腾?” 傅止言点点头,继续讲道:“恐怕这次并不简单,可能是洸王殿下欲同西凉人一起发动兵变,并不打算等到圣人驾崩殡天。” 庐王盯着那布囊,眼中意味不明,点头答应了傅止言的提议。 五十二章 下落不明 世间之事风云莫测,傅止言其实也不知道,选择向庐王求助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但多亏了庐王的支持,这封关于柴家的信才得以顺顺利利地递到皇帝手中。 柴家名下的一些不法收购的生意、庄子都尽数还给了它们原来的主人,也算是在为民除害这一方面取得了小小的成就。 一些人终于不再刻意袒护着柴二娘子,大街上、茶馆里全然是关于这件事情对顾漪笙的赞誉声,以及认清柴二娘子真是为人的言论。 就是不知道好不容易为自己的过错承担罪责的、在府内禁足的柴二会不会再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自然,傅止言和顾漪笙在庄园里发现的那些与西凉有关的物件也引起了圣上对西凉人的警惕,关于顾漪笙远嫁的时间大约是要做出调整,诸位大臣正在商榷之中。 若是西凉真有反意,大尧在李济怀即位之前刚刚经历过“西郡之乱”,若是再经历一场大战,怕是会对国祚有损,此时速速将顾漪笙嫁去,就是最好的选择。 “傅止言,你的手怎么了?” 此刻,小傅正隔着帘子打算放下一些滋补的药材,却不料没注意到顾漪笙已经醒了,正盯着他,眼睛一动不动的。 她似乎是注意到了傅止言手拿放东西的时候显得很是笨拙。 “没……没什么。” 傅止言没有想到她眼神竟然这么好,隔着帘子甚至都能将他的一举一动捕捉得如此清楚。 “我听原摄说过了,旧伤复发?对吧。” 顾漪笙一开始还是雀跃状,觉得自己像是发现了傅止言这个小“毒舌”身上一个大大的秘密,心怀逗弄之意,觉得这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然而,坏心刚刚还没冒出来多久,腿上的伤口就被她乱扭的身体扯了一下。 “嘶~” 顾漪笙疼得简直要直接羽化而登仙。 “怎么还这么疼啊!” 她不满地大声抱怨出声。 傅止言见状真真是忍不住了,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病去如抽丝,可要好好治治你这不守规矩、不敬师长的毛病。” 他隔着帘子毫不收敛地表达着对顾漪笙的嘲笑。 “切,不就是比我大五岁嘛。” 顾漪笙不以为意,“我的伤没什么大碍,反反复复疼过几日之后倒也没事了,倒是你,听说时不时手腕上会疼,因为什么而疼?不妨告诉我,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就算是打不过,也要用定襄公主的威名把那些踩低捧高的小人速速处理掉,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避免远嫁的命运,不如好好在临走之前挥霍挥霍权柄。” 她爽朗了些、豁达了些,免不了在未知的命运到来之前自嘲一番。 “我的手无碍,不妨事,再过几日就彻彻底底好了。” 傅止言怕她担心,于是这样说道。 “那……若是你好了,就带我去竹林雅集、流觞曲水!许久未曾去过了。” 前世作为王宝钏时自不用说,家规森严,她连出门去往何处都颇受限制,更遑论参加这种传统意义上几乎全是男人的雅集。 今生顾爹爹和阿娘都颇为开明,倒是原主小时候曾经去过多次,自打十岁那年性情大变就再也没有去过。 如今这大好的机会,怎能不把握住? 傅止言颇为头疼地答应了,从前这顾漪笙可最是无欲无求,就差去出家当尼姑了。 如今这样,倒也是好事。 暮色将至。 顾漪笙一个人在屋内浅浅眠了几刻钟,醒来便唤道:“巧安。” 没有人回应。 “巧安?” 还是没有人回应。 “巧安!” 周围一片静寂。 倒是进来一个皇后殿下御赐的小丫头。 “公主殿下,可有什么事?” 那丫头眉目老实,看见顾漪笙一直在寻着什么人似的,就急急忙忙奔过来,以为她是身上不舒服。 “可有见我的贴身侍俾巧安?” 顾漪笙担心地问道。 那丫头听到这个问题,低下头来仔细思考了片刻,回答道:“今日清晨,傅仕人进屋子里面和您交谈,巧安姐姐心情似乎很是不错,带着我们到庖厨之地里面做了几味点心,说是这些是殿下您最喜欢的。” 那丫头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想要说得尽量全面,顺溜地说道:“做了黄金米糕、樱桃毕罗、牡丹金卷子这三样。” 随即又继续说着正事:“之后是午间,姐姐把自己攒下来的桂花酥饼分给大家一些,又嘱咐我们不要剩下什么吃的,吃不下也别浪费,送给街上的乞儿也可以,说这是顾家的规矩。” “再后来大家就纷纷睡下了,巧安姐姐又忙着去后花园里照顾那些梅花树去了,说这是公主殿下您最爱的,万万不能有什么差池。” “再然后就是现下了,奴婢午休过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巧安姐姐。” 顾漪笙心下突然有些慌乱,觉得这个从自己重生以来一直陪伴自己的忠仆可能将会遭遇什么不测。 看出顾漪笙心中的慌张与担忧,这奴婢会意,不待问一句“是否要找”,便退下,叫起一些仆俾,说道:“跟着我,去找找后花园梅树周围,务必要寻到巧安姐姐。” 看着似下退去的人,顾漪笙心中稍有些安慰,只恨自己太不慎重受了伤,不然真恨不得飞也似的出去找寻巧安。 希望她千万别是遇到了什么不测…… 希望她只是觉得梅花树太难处理被绊住了行动…… 不然她不仅仅良心有愧,同时也没有办法跟家中的其它仆俾们交代,更是对不起顾家列祖列宗定下来的规矩。 巧安,千万不要有事啊…… 不久,一队仆从垂头丧气地回来,表示没有什么发现。 顾漪笙的心就像是一块绑了石头的木板子,在大海上沉沉浮浮,满是不安。 “找到了!” 听到这声音顾漪笙几乎要高兴地跳起来。 “没事就好,快扶我起来看看!” 然而当她整理一番起来定睛一看,却只看见了一双独属于巧安的、绣着荔枝的绣鞋…… 五十三章 肮脏心思 “诶呦!我的倾国倾城的大堂妹又漂亮了!” 满是富丽堂皇装饰的屋子里,一道格外雄健的男声传来。一个脸上有着几道密密麻麻交叉刀疤的彪形大汉进了屋子,朝着柴二娘子抱抱拳,随即便亲昵地走到她身边。 柴二这妮子魅惑地盯着此人,笑得惊心动魄。 尤其是,在她不用戴幂篱这个优厚的天然条件加持下,她显出别样的风情。 柴二娘子的远房亲戚里,有这么一位姑姑,专营皮肉生意的。后来这位姑姑去世了,她的儿子就接下了管理经营这馆子的任务。这个风月馆子可谓是十分地吃香,一直以来声名远扬,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的目光,其中一些佳人甚至成为了颇具影响力的名媛,时不时能够得到达官贵人的照拂,竟然给了这样的风月场所格外优厚的待遇——以至于经常有人利用这一便利中饱私囊、杀人越货都没有被追究。这接手的风月馆子当家名唤柴甲,在见识美人这方面颇有一番研究,这柴甲魁梧雄壮,颇能压制住一些不听话的丫头少女,拐卖人口、强抢民女什么的也是他常常和手下人一同做的事。这家人见着这样式的生意颇有前景,仗着官府的庇护,很是放心,于是全家纷纷参与进来这门生意。柴二请他来,自然是出自自己别样的考量。 事实就是,他们家人这双手委实沾了不少肮脏的血,从前倒也是忌惮过官府的,若是有人在他们这里遭受了什么非法的侵害还是有人敢于反抗的。只不过,官府官官相护,天下虽然是一番粉饰太平的盛世局面,内里这种勾心斗角、以权谋私却是不少。纵然有李济怀这样的盛世明君勉力维系也难免这样的事件发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下面的人屈服于柴家的威压,或是贪图他家丰厚的好处,或是畏惧柴家身后站着的官僚势力,最后那些冤案一一都没什么结果,敷衍过去也就罢了。是以柴甲的风月生意越做越红火,日子久了、胆子也更肥了,再也没什么可以畏惧的方面干扰耽误他家数银元。 “堂妹,是又有什么好事?今天怎么才想起找我!”柴甲嬉笑着往柴二娘子身前凑,“平日想见堂妹一次可真不容易……妹妹真是出脱的越发美若天仙……” 柴二娘子平日里对他就本来很是亲厚,毕竟这门生意她也垂涎许久了,今天照常摆上一副笑脸,更显出媚态来:“我让表哥来,自然是有好事要找你。” 柴甲见柴二娘子眼波流转、千娇百媚,顿时心跳得砰砰地,道:“妹妹有什么事,堂哥就是赴汤蹈火也一定要为你做到的!” 柴甲素来喜欢这个堂妹妹,他本来是想着多多来拜访的,奈何一家子人都忙得很,柴二又时常流连于名门市井间交际,这个堂妹虽然不是如花似玉的样貌,也没有国色天香的端庄仪态,只是,她很是善于打扮涂抹自己,一分的容貌也有了十分,看来很是能干。这怎能不叫这柴甲更加欢欣? 如果说风月场所里面的所有自己的姑娘们各个千娇百媚的,引得那些客人失魂落魄的,柴甲倒是更喜欢自己这个堂妹,这个堂妹惯会的社交手段还有些经营之道都颇让他折服,恨不得即刻上前握住她的手讨教一番。此际,柴二娘子叫他做事,他定然是要好好答应的,可不能够少了这番与自家堂妹好好切磋的机会。 柴二娘子狠狠拍了身边一个因为休息不好困得直打盹的丫头,拿出一捆画像来——显然,这就是封存在原主顾漪笙体内记忆深处的那幅与柴二娘子初识时出于友善送给柴二的自画像。 柴甲顺着柴二娘子的手指所指的地方看去,看见这幅画用极其温婉的色调勾画而成,虽是寥寥几笔,倒也将这画中美人的绝世风姿凸显得淋漓尽致。华庭深苑,几朵梅花傲然迎着寒风绽放在清瘦遒劲的枝丫上。大雪纷纷落下,万物仿佛就此俱寂,却没能阻得了她弹琴的倩风雅影。一席紫棠色大氅上面密密缝着肉眼可辨的狐狸毛,暖和非常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世家大族养尊处优的小娘子。内里月白色的长裙合着缃色的小袄子,显出十足的贵气。 光是这通身的贵气就足够柴甲一顿消化了,更不必说她月中仙一般的面孔,简简单单的双丫髻上繁复华贵的首饰更彰显她不一般的身份。 柴甲站在原地,着实呆了半晌。 柴二娘子见他模样,一只手十指尖尖地在柴甲的面前晃过去,自顾自地阴险一笑:“如何呀?” 柴甲愣了愣,这才从痴迷中惊醒过来,满脸是笑容:“这就是那个被全京城诟病的顾家三娘子?生得真是叫我——” 叫他惊叹不已,甚至觉得这是天上人! 不同于柴二娘子的妖娆妩媚,其他贵女再正常不过的端庄风范,也不同于馆子里那些千姿百态、万红争艳的姑娘们,顾漪笙姿容艳绝天下却不会叫人视之疲惫,怎么看也看不厌;神情清冷端庄却别有一番傲然滋味。 柴二娘子微微一笑,道:“堂哥,这位顾三娘子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漂亮!”柴甲连说了两声,才想起什么来,腆着脸连连陪着笑,“额……倒是自然……比不上堂妹你。” “不必哄我,堂哥所见非虚,这个世界上果然是有这样的美人”,柴二娘子笑容愈发浓了:“堂哥可想要将此女收入麾下,用作政治资本什么的可是大大的好处和便利。” 柴甲一听,吓了一跳:“堂妹可不要拿我开心,这顾家……身为皇亲国戚,可万万不是吃素的!” 柴二娘子眼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若是她不知何故失踪,从此人间蒸发,再也没有人看见,你当顾家这样重视名节的世家大族会去无端寻找一个可能失身的小女?” 柴甲从接手那风月馆子起,就开始经历千种万种不同的女子,他费尽心思拐来的各式女子,要么是无家可归的孤女,要么是小家碧玉的可怜虫,或者是被人抛弃没有收入的弃妇…… 官家女?从前倒也拐过,只不过都是些小官家的,那些女孩子自知羞耻,便也绝了回去报官的念头。 只是这顾漪笙…… 柴二娘子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道:“堂哥,你可想清楚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这人你若是收了,我将来把我的产业尽数分你一半!那顾家三娘子,你把她放到个隐秘之所将养着,还能给你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若是不收,这些东西……”柴二娘子冷笑一声,手上比划出泡沫碎裂的动作,“可就都没了~” 柴甲听了,呆了一会,一下子恍然大悟,脸上竟像抹了浓浓的胭脂,满面通红起来。他看了一眼画中的顾漪笙,狠了狠心,道:“那就全听堂妹的!” 柴二娘子的笑容缓缓扩展开来,顾漪笙的身份,想要做西凉王薛平贵的正经王妃,原先本是绰绰有余的,如今她顾漪笙腿上有伤,更容易被擒住,加上柴二自己处在禁足时间,又有谁会怀疑她呢?到时候经过此事,连顾漪笙人都没了,那王妃之位,铁定就是自己的了。 五十四章 戳破算计 家仆来报,说是沿着巧安绣鞋的踪迹能够看到一溜泥脚印,直直通向城外东郊的小泥池塘。巧安可是顾漪笙心腹的丫头,对她的重视程度应当是不亚于那位柳家的大娘子,加上顾府的规矩仁爱,若是仆人无辜失踪,主子是必定要负责任的。柴二料定了顾漪笙一定会顾漪笙要去找巧安,必定要循着印子来到此处。 小泥池塘附近的那间屋子里隐隐有人迹,顾漪笙必定起疑——是否巧安就在里面。 “啊——救我!” 是巧安的声音! 顾漪笙带着守成几位兄弟一同前去,到了门口,她正想不顾一切推开门,却听见里面的绑匪大声骂道:“小妮子,别乱叫,再乱叫宰了你!” 里面的壮汉似乎是听到了外面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朝着门口吼起来:“外头的,咱们是刀子白刃进红刃出的刽子手,有人雇我杀这丫头,门外的若是有人愿意进来换也可以让我考虑放她一马。” 天空飘起了雪,尽管顾漪笙的斗篷是傅止言细细装过的,依旧还是有不少落雪掉落在她的发丝上。 守成见状没有出声,朝着顾漪笙点点头,示意她别动,自己先进去一探。 顾漪笙表示同意。 “男人?滚出去,老子要女的!用女的来换女的!” 守成出来的时候在顾漪笙耳畔悄悄低语了几句,顾漪笙握紧剑柄,服下守成递过来的药便进去了。 “鱼儿上钩啦~” 柴甲躲在芭蕉叶纹样的木床下,在顾漪笙目所能及的地方,便是被刀架着的巧安和一位彪形大汉,巧安费力地挣扎着,脖子上都磨蹭出几道血痕。 “柴二妹妹交代的事我可一定要办好,万万不可马失前蹄!”他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勉力提醒着自己。 柴甲的一对眼珠子已经牢牢钉在了顾漪笙的身上。这美人就是美人,这样亲眼一见,即便是面有病态,依旧是比那画中还要出尘的美貌。 她一身云锦袄裙,上面是月华缎挑绣的梅花,紫色的缎子与画中的模样别无二致,外披的大氅是月白色,上面整整齐齐地缝了一层傅止言上次随陛下狩猎的战利品狐狸毛,看来很是暖和。斗篷本来是严严实实的护着顾漪笙的小脑袋,前面还附了一层代替幂篱的纱,因着顾漪笙是作为筹码进来的,被要求掀起来,这才露出了叫人叹为观止的庐山真面目。柴甲一直从头打量到脚,越看越是激动。 “你可看清楚了,我是京城圣人下首参知政事右仆射顾煊临之女、定襄公主、顾府三娘子,你的目地达到了,可以放过你手下的那个弱女子了吗?” 屋子里面香气四溢,香得甚至有些发腻。 顾漪笙啊顾漪笙,任你是什么身份——什么顾府三娘子、定襄公主,过了今天,你就是船头桥畔卖艺乞怜的歌女了。 想到这里,柴甲差一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巧安似乎总觉得这事情离奇,生怕自家三娘子卷入一些莫须有的阴谋当中,也不管自己的脖子还流着血,就当即扬起头大喊道:“三娘子,不要管我,快走!快走!我就算不要这条命也不能让您来送死!” 顾漪笙淡淡一笑:“没什么可怕的。” 她的声音就像是冬夜雪下散漫月华的寒梅,让柴甲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异之感——一方面是惊叹顾漪笙的声音竟然如此好听,觉得她的价值还是挺高的;另一方面又畏惧顾漪笙这话中的涵义。 不过,管她怕不怕的,这会儿子那些个“好东西”也该发作了,一觉睡过去,胆子再大、再刚烈的妮子也要为着过去经历过的事情哭天喊地、急忙寻死,他坚信顾漪笙不会是例外。 然而顾漪笙却很是清醒。 “你先放了人,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柴甲愣了几愣。 奇怪!不应该呀,这再强悍的泼妇都挡不过的一剂迷香,怎么到了顾漪笙这儿就破了例? 那彪形大汉却显然没有意识到顾漪笙依旧清醒的状态,只当这是小姑娘死鸭子嘴硬,就这样扑了过去—— “死丫头,跟老子谈条件,今天就把你们两个都料理了!” 就在他扑过去的瞬间—— 一柄利剑直接将他的手切断,鲜血如注。 “啊!你怎么……” 这人边后退边看向柴甲所在的位置,定定地盯着他,嘴巴似乎在说:“主子,出来……救我……”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已经永远失去了声息。 顾漪笙扬起清冷如月的秋波眉,瞄准边上的一只柴甲漏出来的小指头,就这么用剑尖刺穿。 “啊!” 柴甲一声哀嚎,被顾漪笙跌跌撞撞地从躲藏的地方拖出来,鲜血流了一地。 “我顾府不能随意杀家奴,是因为他们大多忠诚,但外面的贼子嘛,为民除害也是公主的本分,我自然要当得起这声公主。” “说,你是谁?” 顾漪笙的目光恍若极寒之地几乎被冻结住的月光,用剑撑在地上,弥补另一条还没怎么好的腿带来的摔跤风险,同时没什么耐心地拷问道。 巧安忙过来扶着。 “不说?” 顾漪笙转身挑眉。 “守成,把人押回夫子府的地牢里。” 柴甲有些呆愣,不知道她所说的是什么。 “那儿,有千万种方法让你开口。” 守成将他拖了出去,丢在了往来的马车上。 “给他把手包扎一下,别弄脏了我的车子。” 顾漪笙矜贵地坐在车子上,又关切地拂拂巧安的手,问道:“你没事吧?” 巧安摇摇头。 “你们敢抓我?我可是当今皇商柴家的子弟,若是有个什么好歹,你们顾府的名誉就彻底毁了!” 柴甲在后面扑腾着,就像是一条快被下锅煮的鱼。 “名誉?我不在乎,我家人,也不在乎。很不幸,你所说的这种东西,约束不了我。不过,若说你是柴家的……” 顾漪笙眉眼弯弯地笑着,丝毫叫人看不出嘲讽的意味来。 “怕了吧?快放了我!” 柴甲觉得顾漪笙一定是忌惮自己的身份,决定放了他,内心不禁有些得意。 “若你是柴家的,那就更该抓了。守成?驾车回府!” 顾漪笙冷冷一瞥,神情颇为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