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娘子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月丫头,月丫头。」五月听到娘亲在叫她。她不回答,她藏起来,不让娘亲找到她。 以前五月还小的时候,曾经藏在爹爹的书桌下、自己的小床底下、门后面、衣柜里面……那些地方都不够好,所以总是很快就被娘亲找到。这次她藏到米桶里,把全身都埋到米里了,娘亲一定找不到她!五月为自己这么有这么聪明的主意而洋洋自得。 不过躲在米桶里有一点不太好,很容易把米粒吸到鼻孔里去呢……所以五月只敢很慢很慢、很轻很轻地吸气,可还是有淘气的米粒,非要到她的鼻子里去玩。 五月想要小心地把米粒挖出来,可是鼻子已经痒得怎么也忍不住了。 「阿嚏!」她打了个大喷嚏,鼻子里的米粒虽然喷出去了,但她张开的嘴里却涌进了更多的米粒。 五月的娘亲循声而来,看见米桶旁边放着个小凳子,桶里一个小小的人儿,头发上,脸上白乎乎的,粘着许多米粒,甚至连睫毛上都粘着碎米,还在「呸呸」地不停往外吐嘴里的米粒。 娘亲忍不住笑了,但是很快忍住笑,板起脸来说:「怎么还这么淘气?月丫头已经六岁了,要跟着爹爹学认字,不可以这么淘气了。」 但是看着米桶里小人儿那滑稽的样子,娘亲还是憋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把那小人儿从桶里抱出来,捋掉她头上身上的米粒。再帮她脱了鞋子和外衣,把衣服口袋里和鞋子里的米都倒出来。 五月用小手抓出嘴里最后一粒米,放在眼前仔细瞧了瞧,再看看娘亲。她正低头替五月弄掉鞋子里的米呢。五月偷偷把米又放回嘴里,嚼了嚼,没啥味道,硬硬的…… 爹爹给大家看完病就会陪五月玩了。可是最近他总是要五月陪他玩认字的游戏。玩认字游戏让五月知道了,爹爹叫叶昊天,娘亲闺名叫程青莲,自己叫叶五月。爹爹说,因为五月是在五月十五这天生的,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虽然认字也挺好玩的,五月还是更喜欢玩捉迷藏。所以五月总是在陪爹爹玩好认字游戏后,拉着爹爹玩捉迷藏。 爹爹比娘亲笨多了,总是要找好久才能找到五月藏的地方。有时候看见爹爹在五月藏的地方附近找来找去,找了好久就是找不到对的地方,五月急得差点出声提醒爹爹。 爹爹找到五月的时候,还总是很惊讶地说:「怎么也想不到月丫头会藏在这么难找的地方。」五月便会咯咯笑着从躲藏的地方爬出来,扑到爹爹怀里去。 五月还喜欢找隔壁的王家哥哥玩,王家哥哥比五月大四岁,他会带五月去爬树,去溪边摸虾,去采野莓吃。有次王家哥哥爬上大树后,兴奋地对五月说:「月丫头,我找到一个鸟窝,里面还有鸟蛋呢!」 五月在树下仰头蹦跳着,却看不见鸟蛋,她叫着:「王家哥哥,给我瞧瞧,给我瞧瞧。我要看鸟蛋!」 王家哥哥说:「好,我拿下来给你看。」 为了拿住鸟蛋,王家哥哥下树的时候摔下来了。鸟蛋摔碎了,王家哥哥的脸也变白了。王家哥哥哭丧着脸说:「月丫头,我腿好像摔断了,好疼啊……」 五月惊慌地向家里跑去,边跑边喊:「爹爹,王家婶婶,王家哥哥腿摔断了!」 爹爹很厉害,把王家哥哥的腿治好了。五月就又能跟着王家哥哥去玩了。 王家婶婶很喜欢五月,总是抱着五月逗她玩,问:「月丫头,给婶婶做媳妇儿好吗?」 五月不解地张大圆圆的眼睛,漆黑的眸子清澈明亮,像水面倒映着天光:「洗衣服儿?」 王家婶婶呵呵地笑着:「不是洗衣服儿,是媳妇儿。就是嫁给你王成哥哥,住在王家婶婶这里,月丫头改成和你王成哥哥一样的姓。」 五月想了想说:「不要,五月要嫁给爹爹,五月已经和爹爹是一样的姓了。五月要住在自己家里。」 王家婶婶禁不住大笑起来:「月丫头不能嫁给爹爹的。」 五月生气了:「为什么月丫头不能嫁给爹爹?爹爹最好了!」 王家婶婶止了笑,感慨地说道:「是啊,月丫头的爹爹是最好的好人。医术这么高明,却肯留在我们这种小村子里。我们这些穷庄稼人本来哪里看得起病?药钱都常常付不足的,多亏你爹爹心善,肯收下粮食山货来抵药钱。」 她叹口气:「只苦了你娘亲啊。月丫头,你知道你爹爹为啥不去县城里开医馆吗?」 五月摇头干脆地说:「不知道!」 第02章 王家婶婶也就不再打听,只笑嘻嘻地说:「月丫头嫁过来,天天让你王成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五月想了想,最近爹爹和她玩的认字游戏越来越难了,已经有点不好玩了,还是跟着王成哥哥玩有趣,便点点头:「好!」 王家婶婶便又笑起来,搂着她亲一口。五月不耐起来,便扭着身子滑下地,跑去找王成哥哥玩了。 快乐的童年就仿佛溪流里掬起的一掌水,清澈甘甜,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却终究穿过指缝,随着溪流远去了,只在记忆中留下凌乱的碎片。 五月十岁的时候,爹爹死了。 五月不停地问娘亲:「爹爹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了?」 娘亲却只是哭着不说话,任凭五月怎么问,她都不告诉五月,爹爹到底去了哪里。 娘亲带着五月去了很远很远的舅舅家。走得那天,王家伯伯、婶婶、王成哥哥,还有村里其他人都来送她们。五月哭了,她不想走,她喜欢王家婶婶和王成哥哥。但她还是被第一次见到的舅舅抱到牛车上。 牛车便慢悠悠地把她们带走了。 五月十一岁的时候,舅妈说她爹爹早死了,她和娘亲都是吃白饭的,再也不肯留她们住在舅舅家。 五月很伤心,原来爹爹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再也见不到爹爹了。她也很愤怒,明明舅舅家的衣物是娘亲洗的,饭菜都是娘亲烧的,清扫也都是五月做的,为什么要说她们是吃白饭的? 舅舅又赶着慢悠悠的牛车,把她们送到另外一个人家去。五月看见舅舅收了那家人一车的大米,还有一包小小的,却沉甸甸的东西。 娘亲让五月喊那个男人爹爹。五月不肯,只叫着:「他不是五月的爹爹,五月的爹爹死了!」 那个男人便打了五月一巴掌:「不许再提你以前那个爹爹!」 娘亲抱着五月哭了,所以五月不提自己的爹爹了,但是她也不会喊那个男人作爹爹。 在舅舅家时,娘亲脸上的神情总是淡淡的,不过娘亲看到五月的时候,总是会温柔地微笑。但娘亲自从到了这家人家开始,就没有再笑过。 那个男人一喝酒就骂娘亲:「不会笑吗?整天哭丧着个脸,我没有给你饭吃吗?哭死前一个,还想哭死我吗?真后悔娶了你这个女人,花了我那么多银子当聘礼,只娶回来个哭丧星。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看到你这付丧气样子就生气!」 娘亲并不反驳什么,只是默默地做着家事。 住进这家人家开始,五月单独睡一个朝北的小房间,娘亲不再陪着五月睡。冬天小房间很冷。她经常冷得睡不着,有时候便会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是从娘亲和那个男人的房间传出来的。那些声音模糊而痛苦,仿佛拼命压抑却仍然压抑不住地挤了出来……还有那个男人的低喝声,怒骂声,有时候又是古怪而可怕的笑声和哼哼声…… 那些声音让五月既感到好奇又感到恐惧,就像是王家婶婶给她讲的鬼故事里,鬼怪躲在洞里吃人肉的声音。 有一个冬夜,那些声音再次响起。五月终于忍不住好奇,偷偷穿好了衣裤,轻轻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娘亲和那个男人的房门边。他们的门紧紧地关着,五月便眯着一只眼,从门缝里看进去…… 她看见娘亲和那个男人都没有穿衣服。娘亲的身上到处都是青青紫紫的,就像五月摔跤后的膝盖。 那个男人一边掐着娘亲的脖子,一边扭动着屁股,屋子里有节奏地响起像是拍手似的声音,不停地拍着…… 五月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回到自己房间的小床上,衣服也没脱,卷起被子将自己蜷缩起来。五月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得那是一件又可怕,又恶心的事情。 五月觉得娘亲是不是要死了,她被那样掐着脖子,她一定会死的,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第二天一早,娘亲又好好地出了房间,做饭、洗衣。娘亲穿着衣服时,看不出身上的青紫。 五月再也不敢偷看那个房间。当冬夜里那些可怕的模糊声音响起,五月便把头蜷进被子里,将耳朵死死地堵住。 第三个冬天过去的时候,五月十四岁了。因为长期吃得不好,她长得比同龄的女孩子瘦小许多,脸上也干瘪瘪的没什么血色。但在这个春天,她一下子长高了,厚重的冬衣换下后,薄薄的春衫下面已经可以看到隆起的胸脯。 那个男人看着五月的眼神变了,他经常会支使五月跑东跑西,替他倒水拿东西,或是替他捶捶腿捏捏背什么的。 五月害怕他的眼神,她尽量躲在房里不出去。那个男人支使五月做事时,娘亲便抢着做了。夜里那些本来模糊的声音渐渐变得更加暴烈起来,五月无论怎么用力堵住耳朵都无法堵住那些喝骂声。第二天,娘亲的脸上出现了一块块青紫,就像她身上的那些一样。 第03章 五月心疼地亲亲娘亲脸上的青紫,娘亲抱着她失声痛哭起来。那个男人却高声喝骂:「死女人,想哭死我啊?去做饭!」 娘亲止了哭,边抹着泪边匆匆离开五月去做饭了。 晚春的某个夜里,月色沉静透明。 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五月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她的房门被打开了。 五月恐惧地看着那个黑影走到她的床边。那个男人看见她圆圆的杏眼大睁着,映出银白的月光,便说:「丫头,陪爹一起睡吧。」 五月颤声说:「你不是我爹……」 那个男人古怪地笑起来:「所以才可以一起睡啊。」 他爬上床,开始拉五月的衣服。五月推开他的手,想要向后躲,却被堵在了床角。那个男人又爬上几步,扯松她的衣带,用力撕扯她的衣襟。五月又慌又怕,无声地挣扎着,却怎么抵得过他的力气?很快便被他扯松了小衣,露出里面浅红的肚兜。 那个男人拉着她的腿,把她拖倒在床铺上,再用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自己跨骑在她身上,重重地压着她,让她无法挣扎。 他俯身下来,把头埋在她胸前,肆意地嗅着少女的体香,接着又把喷着臭烘烘酒气的嘴往上移去,啃噬着她颈下细滑柔嫩的肌肤,用牙齿咬着她的肚兜边缘向下撕扯,一边还含糊地说着:「爹爹喜欢你,丫头乖乖地……」 五月扭动身体,拼命蹬腿,却根本无法挣脱他的钳制,她终于哭叫出声:「你不是我爹,你不是我爹!」泪水在脸上纵横,声音渐渐嘶哑。 那兽却兴奋地笑起来,起身撕扯她的裤子。他一放开五月的肩膀,五月就用肘撑起上身,一边朝着他使劲乱踢,一边向后退。 那兽出其不意,被她在肩头重重踢了一下,赶紧把左手举起,护着自己的脸,右手则向她伸过来,试图抓住她的脚脖子,口中还骂骂咧咧地说着:「死丫头,你和你娘都是老子他妈的花钱买回来的,真金白银啊!结果一个整天哭哭啼啼,一个就敢还手打老子……给我老实点,不然老子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好歹也要收回点钱……」 门口传来娘亲颤抖的声音:「别碰她,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五月转头,看见娘亲站在门口,她的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手中举着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五月不由得惊叫起来:「娘,娘!不要,不要啊!」 那兽回头看看,轻蔑一笑:「哭丧星,你要敢死,早就死了,还用等到今天吗?」说着便抓住忘记蹬腿的五月,握住她的双踝,将她拉向自己身前。 五月使劲推打着身上的兽,阻止他靠近,眼睛却只是瞧着娘亲。她瞧见娘亲绝望地闭起眼,眼角滑下两道亮晶晶的泪痕。 娘亲扬起了头,将菜刀用力割向自己的脖子。苍白的月色下,许多许多黑色的东西从娘亲的脖子里喷射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带着娘亲的体温,撒到五月的身上、脸上,甚至她的嘴里…… 那兽惊住了,松了手上的力量。 五月挣开那兽的爪,从床上向门口扑了过去。 娘亲软软地倒在地上,五月抱住她的身子。她张了张嘴,仿佛要对五月说什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脖子上的伤口狰狞地翻开着,啵啵地冒着黑色的泡泡…… 那一刻,整个世上都只剩下一种颜色,血的黑色,只剩下一种声音,那种「啵啵」的声音…… 「啵啵……」 「啵……」 五月觉得那声音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了,她拼命地拼命地吸着气,终于从胸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喊:「娘!——娘!——不要啊!不要丢下月丫头一个人啊!不要啊!——」 那兽本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们,被五月的嘶喊震了一下,清醒过来。他抖着脚走过来,低头看着躺在五月怀中,做了自己三年妻子的女子,声音也颤了:「这,这,这死,死女人……」 五月听见那兽的声音,胸中立刻烧起了一把火,灼烫了她的全身,燃红了她的眼睛! 她轻轻放下娘亲的身子,伸手摸起地上的菜刀,双手死死抓紧,猛地转身,对准那兽的肚子狠狠地刺了进去,猛地抽出来,再用力刺进去,再抽出来…… 那兽扭曲着脸,惊愕地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喷涌着热血的肚子,口中发出「荷荷」的声音。他想要推开五月,手抬起一半就没了力气,倒退了两步,终于腿一软,整个人向后直直地倒下。 第04章 五月并没有因他倒下而停手,她不停地刺着地上那具只会微微抽搐的身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下,直到双手酸软,掌心被兽血染得滑腻,再也握不住菜刀为止。猛刺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软软地坐倒在地上,怔怔地看向另一边。 娘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再也看不到娘亲温婉的笑脸,再也听不到娘亲喊她吃饭的温柔呼唤。 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有多希望爹爹还活着啊,如果爹爹没有死,娘亲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也不会为了救她而自尽。 她颤抖着手,握住胸口的玉佩,心中满是深深的恨意与愧意,这是爹爹留下来的,自从爹爹死后,她就一直带着。娘亲总说,这玉佩会保佑她的。可是,这玉佩保佑不了爹爹也保佑不了娘亲,独独留下她一人又有什么用?! 用力扯下玉佩,细细的红绳割开了手指,她却不觉得疼痛。她攥紧玉佩,高高举起,然后用力地把它砸向地面! 没有预期中玉佩碎裂的脆响,一片白光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瞬间把她完全包裹在其中…… …… 「月丫头,月丫头。」五月听到娘亲在叫她。 这温柔的呼唤,是她在做梦吗?娘亲不是应该死了吗? 五月猛地打了个喷嚏,一睁开眼,就瞧见了娘亲温婉地笑脸,但是娘亲很快忍住笑,板起脸来说:「怎么还这么淘气?月丫头已经六岁了,要跟着爹爹学认字,不可以这么淘气了。」 但是娘亲瞧着五月滑稽的样子,还是憋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把她从桶里抱出来,捋掉她头上身上的米粒。再帮她脱了鞋子和外衣,把衣服口袋里和鞋子里的米都倒出来。 五月茫然地低头看着娘亲替自己弄掉鞋子里的米,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泪珠掉落在娘亲的手背上。 娘亲抬头,惊讶地问道:「月丫头,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把灰弄到眼睛里去了?」她急切地捧起五月的脸蛋,对着光仔细察看。 五月摇摇头,抹去眼中的泪水。 娘亲没看到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就再次低头帮她穿好鞋子,起身后又摸摸她的头:「月丫头乖,去找隔壁王家哥哥玩吧,娘亲要做饭了,不然一会儿你爹爹就要饿肚子了。」 五月看着娘亲走向灶台的背影,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她现在是在做梦吗?或者以前的那些事才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可怕的噩梦…… 她茫然地环视了周围,这里是自己十岁之前都一直住着的地方,娘亲每日就是在这个厨房里烧菜做饭,然后就会温柔地呼唤她:「月丫头,该吃饭了。」 那个被烟熏得黑黑的大灶,那堆金黄色的秸秆,那口敲破了一小角的大水缸,旁边放着湿漉漉的木盆,总是摆得齐整的木桌木椅,擦得干干净净木制碗橱,可以藏起小小的她的米桶……触目所及,一切都如此熟悉,唤起她深深的怀念。 她低头瞧瞧地上,丝毫不见玉佩的踪影,再瞧瞧自己的手,眼前的手,小小的,手指又短又胖,肉乎乎的。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玉佩也不在脖子上挂着。 娘亲刚才说,自己才六岁?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应该是十四岁了。她晕晕乎乎地走到厨房门口,发现门槛高得离谱,她只能扶着门框,抬起自己的小短腿,艰难地跨过厨房门槛,才到了屋子外面。 五月彻底糊涂了。 五月糊里糊涂地跨出自家厨房的门,屋外是初夏午后灿烂的阳光。亮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五月回头瞧了眼门内,眼前晃来晃去的,就是娘亲忙碌地生火的背影。 现在所看的一切是真的吗?可是就在刚才,她还在那个朝北的小屋子里,坐在满地冰冷的血泊中,看着娘亲一动不动的身子,想哭却哭不出来……所有那些黑暗可怕的过去,不像是梦啊? 娘亲回头见她还杵在门口发愣,笑道:「今天月丫头是怎么了?要是平时早就奔得没影了。是不是眼睛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说着娘亲有些担心地放下手中的秸秆,朝着五月走了过来。 五月瞧着娘亲的脸,眼睛一下子酸酸涨涨的,眼泪又要涌出眼眶来,她怕娘亲担心,急忙扭头向着外面跑去,一边叫道:「没有,没有不舒服,娘亲,我去找王家哥哥玩了。」 五月站在门口时,背着光,叶程氏没有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听她这么一说,便放心地回到灶台后面继续生火。 五月一直奔出了自己家的院子,到了院门外,才慢慢止住步子,向周围看去。是的,眼前是熟悉的景象,直到十岁之前,她都住在这个地方。住在舅舅家里时,她一直想念着这个叫王家村的地方。再后来,到了那个男人的家里后,她就再也不想了,她觉得想也没用,她回不来了。 第05章 迈着短短的小腿,顺着熟悉的小道,向右穿过一条小土路,就到了王成的家。 五月站在门口有些犹豫,她此时还有些迷糊,不知道该喊:「王家哥哥出来玩啊!」还是直接进去找他。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亲热地问:「月丫头,发什么呆呢?」 五月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瞧,就是王家哥哥,比她高出了老大一截,以前天天带她出去疯玩的王家哥哥。 王家哥哥奇怪地问道:「月丫头,你今天是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 五月忙摇头:「没,没有,王家哥哥,我们去玩吧。」 王家哥哥挠挠头,十岁的孩子那有什么心思去琢磨事情,听到去玩,立刻就开始想要到哪里去玩了。王家婶婶原来在院子里头编竹篓,听见他们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便喊道:「成子,我让你今天去镇上卖竹篓子的,卖得了多少钱啊?」 王成听到王家婶婶的声音,脸色突然变了,急忙跑进院子,灰头灰脑地小声说道:「我,我背着竹篓子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掉在地上压坏了好几个……」 王家婶婶有些急了,这家里本来就不富裕,靠着农闲时,编织些竹篓子去卖钱来补贴家用,这半大小子干农活也靠不上他,就让他去卖竹篓。今天带去的可是她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抽闲一点点编出来的,要是卖得好,能换五十多文呢。她站起来一把捉住王成的手臂:「你拉住那个撞你的人了吗?有没有让他赔钱给你?」 王成的头垂得更低了:「没有……」 王家婶婶见他背后空空的,又问:「那后来全卖完了?卖了多少钱?」 王成没说话,从胸口摸出一个小布包。王家婶婶抢过来,打开一数:「怎么就这么点?」 王成小声说:「好多都压坏了,有个老伯说这些篓子没人要了,我卖不出钱的,他好心把篓子都买下了。」 王家婶婶那个气啊,心里又怨得慌:「他哪里是好心啊?你这傻小子啊,压坏那几个拿回来娘再修整修整又和新的一样了,你倒好,好的坏的全让他拿去了,才换了六文钱!哎……」说着说着她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庄户人家爱惜东西,钱财方面更是勤俭,这五十多文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五月一直怔怔地看着他们说话,眼看着王家婶婶那神情,猜到接下来她该会狠狠地罚王家哥哥了。往常王家哥哥闯祸了的话,王家婶婶常常会罚他不许吃饭,但他这回闯的祸可不小,说不定会罚得更厉害些。 她跨进门,用稚嫩的声音,软软地求道:「王家婶婶,你不要难过,也不要骂王家哥哥啦,月丫头帮你编竹篓子,下次和王家哥哥一起去镇上卖,好不好?」 王家婶婶扯起袖管内侧,擦了擦眼睛:「婶婶怎么能让你来编竹篓啊。不过月丫头说这话,婶婶爱听,等你长大了就做我们家成子的媳妇儿,到时候再和婶婶一起编竹篓啊?」 她回头看了看王成,又道:「还是月丫头懂事,成子,你比月丫头大了四岁,到现在还傻头傻脑的,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王成不敢搭腔,闷声站在一边。 王家婶婶虽然心疼那几个竹篓子,到底是个心胸豁达的女人,被五月一求,想着这傻儿子也不是故意闯的祸,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她拉过五月,摸摸她的头,问道:「月丫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懂事啦?昨儿个还和成子玩得一身泥巴回来呢。」 五月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到现在她还不晓得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明明是这六岁的身子,但自己心里的想法却是十四岁的。 王家婶婶也没多想,她自己只养了个小子,以为女孩子早慧些也是正常的:「月丫头就在王家婶婶这里玩会儿吧。我们家那个傻小子闯了这么个大祸,这几天可不能再放他出去疯玩了。」说着狠狠地剜了王成一眼。 王成心里已经偷着乐了,只是这几天不能出门玩而已,比起饿上好几顿,那是极轻的惩罚了。 五月在王成家呆了不多久,就耐不住要回家了。她觉得和王成玩不到一起去了,而且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在做梦? 从进入这个奇怪的梦开始,经过的时间越久,她心里越是慌,她怕自己突然就会醒过来,又回到那个满地是血的黑洞洞的小房间。她拼命地跑着,奔回到自家院子门口,跳过门槛,再奔到厨房门口,瞧见娘亲好好地在灶台边炒菜,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五月喘着气,小小的胸膛快速地起伏着,两眼怔怔地瞧着娘亲。娘亲往锅里撒上点盐花,再用锅铲翻炒几下,把碧绿的青菜盛到碗里。她的脸被锅里腾上来的热气熏得红润,耳边的几丝头发有些汗湿,弯弯地贴着脸颊,嘴角挂着丝浅浅的笑容。 这……也许不是个梦吧?五月在心里暗暗念道,如果这是个梦,她永远都不想醒过来。 叶程氏放下菜碗,抬头瞧见五月回来了:「月丫头,去喊你爹爹吃饭了。」 爹爹!她好多年没有见到的爹爹。五月急忙转身,向爹爹平时给村里人看病的那屋奔去。如果爹爹没有死,如果爹爹还活着…… 第06章 她冲进那间带着淡淡药香味的屋子,扑面而来的熟悉气味,让她的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模糊的视线中,那个穿着青衫的熟悉身影向她转了过来,就算两眼含泪,她也不会看错那张脸,那是她的爹爹。 叶昊天正在收拾药箱,只听门口那又轻又快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自己最宝贝的女儿跑过来喊自己吃饭了,笑眯眯地回身,却看到小丫头的眼睛里含着泪,不由得吃了一惊,几步跨到门口,将她抱了起来:「是谁欺负我们家的月丫头了?丫头告诉爹爹,爹爹收拾他去。」 五月一把搂住爹爹的脖颈,摇摇头,轻声道:「都是厨房里的烟不好,害得月丫头眼睛酸酸的。」在舅舅家和那个禽兽家的经历,让她早早地学会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情绪。在这个越来越真实的「梦」中,她要装成六岁的月丫头,让这个「梦」延续下去,最好永远都不要结束。 晚饭很简单,红薯和糙米混合蒸熟的饭,一碗炒青菜,一碗萝卜汤。但是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和乐融融地吃着。爹爹喊娘亲「青莲」,说着白天看诊的琐事。娘亲喊爹爹「天哥」,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微笑。 吃完晚饭,叶程氏收拾桌上的碗筷,叶昊天对五月说道:「月丫头,今天我们先不捉迷藏,爹爹和你玩个好玩的游戏,如果你玩得好,爹爹就陪你捉迷藏,好不好?」 五月记得这一天,知道爹爹要教她认字了,便用力地点点小脑袋。 她从六岁开始,跟着爹爹学了四年,那时候贪玩,不够努力,虽然认了不少字,《三字经》、《百家姓》甚至《论语》、《孟子》之类的经史也背过不少,但写起来就常常出错,字迹也不好看。这一次,她想要认真学,她想要看到爹爹赞许的笑容。 叶昊天十分震惊于五月的聪慧,那些简单的字,她一教就会,没一个会认错,这一个晚上,短短的一个时辰里,她竟记住了几十个常用的字!只有几个笔画特别多的她搞错了。 而那几个搞错的字,也是五月故意记错的。她不敢让爹爹知道她原来就认识这些字,生怕爹爹生疑,追问起来,也许「梦」就会醒了。 这天夜里,叶昊天一直对妻子念叨着,五月是如何如何聪慧,他要多花些时间教她。 叶程氏轻轻笑他宠溺女儿:「她一个女孩儿家,再聪慧也是要嫁人的,学了这么多,也没有用的地方。」 叶昊天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道:「可惜了可惜了是个女孩,若是个男孩儿就好了,是个可造之材啊。」 他想了想又道:「就算是女子,多学点也是好的,知书达理又通晓医术,将来找婆家也容易找个好人家。」 叶程氏笑道:「月丫头才六岁,天哥你也想得太远了,已经在想替她找婆家的事了?」 叶昊天也笑了:「是我想远了。」 叶程氏递上温热的毛巾,又替他解开头上的发髻,拿木梳细心地梳理顺:「天哥,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起早看诊呢。」 叶昊天擦完脸,等着叶程氏也洗漱完毕,将她拉到怀里,轻轻道:「我们来生个男孩儿吧,以后也好照顾月丫头。」 叶程氏嗔道:「也不怕吵醒了月丫头。」 叶昊天道:「隔着两道门呢,听不到,何况那丫头早就该睡着了,这会儿怕是在做梦和王家哥哥玩呢。」 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五月不敢睡着,她生怕一睡着再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这个幸福的「梦」醒了。她使劲儿地睁眼盯着床顶的白纱,却终究抵不过这个六岁的小身体里强烈的睡意,不知不觉地合上了眼皮,坠入沉沉梦乡中去。 第二日清晨,天边还蒙蒙亮的时候,五月就被院子后面养的鸡吵醒了,她在床上翻了个身,随后猛地睁开眼,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又伸手到眼前仔细瞧了瞧,确定是六岁稚儿胖乎乎的小手,这才松了口气。 这之后的十多天里,五月每天晚饭后就跟着爹爹学认字,白天就在外面找个没人之处,用树枝把泥地掘松了,在松软的土壤上练字。她渐渐开始确信,现在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虽然她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回到六岁的时候,却不妨碍她暗暗地欢喜。 王成被王家婶婶解了禁之后,第一天就来找五月玩。五月本不想去,看到王成失望的眼神,再加上娘亲也劝她去,她想自己毕竟还是「六岁」的孩子,去疯玩才是常理,这便答应了王成。 去是去了,五月却有些心不在焉。王成虽然愣头愣脑的,也看出她玩得不甚开心,他挠了挠脑袋,看向周围,见到那棵大槐树靠近树梢上有个鸟窝,灵机一动,边向大槐树奔去,边叫:「月丫头,我给你掏鸟蛋,等下我们烤了吃!」 五月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埋头在地上练字,她把昨日爹爹教她的字每个都练了几遍,突然听见王成大喊:「月丫头,快看,我爬得高不高?这个鸟窝里面有好几个鸟蛋呢!」 五月猛地抬头,见王成已经爬到大槐树最高的那个树杈上了,一手抓着树枝,一手去鸟窝里掏着。她赶紧站起来,小跑到树下,有些担心地劝道:「王家哥哥,小心啊,这树这么高。别掏鸟蛋了,下来玩吧。」 王成已经把鸟蛋拿在了手里,为怕把蛋挤碎没敢放怀里,就这么一手握着蛋,一手攀住树枝,慢慢往下挪:「没事,这鸟蛋是蓝色的,可好看了,我拿下来给你看。」 五月仰头看着王成用一只手,艰难地从树上爬下来,心头突然一阵狂跳,这情景似曾相识……她猛然想起王成从树上摔下来那次,就是为了掏鸟蛋!她着急地喊起来:「王家哥哥,别管鸟蛋了,小心别……」 话音未落,王成右手抓住的树枝突然断裂,身子一斜便从树上直坠下来,重重落在地上,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手中的鸟蛋也捏破了。 第07章 五月急忙奔到王成身边:「王家哥哥,你有没有摔伤?」 王成哭丧着脸说:「月丫头,我腿好像摔断了,好疼啊……」 五月惊慌地向家里跑去,边跑边喊:「爹爹,王家婶婶,王家哥哥腿摔断了!」 她还没跑进王成家的院子,王家婶婶就听见了她的叫喊,一把扔了手中活计奔出院子,满脸焦灼地连声问道:「月丫头,你喊啥?你王家哥哥怎么了?」 五月急急说道:「王家哥哥从树上摔下来,腿摔断了!」 王家婶婶拔腿就往她跑来的方向奔过去,跑出几步想起还没问地方,又跑回来问她:「哪棵树?」 「就是村口那棵老槐树。」五月一指村头方向,看着王家婶婶急急忙忙地跑走的背影,转身向自己家里跑去,一进家门就叫着,「爹爹,爹爹,快些,王家哥哥从村口的老槐树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 等叶昊天准备好时,王家婶婶已经把王成抱了回来,直接送到了他的诊室。 五月陪在一边,看着爹爹给王成诊治,心里头却乱成一团,王成从树上摔下来,是之前发生过的事,只是那时她太小,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想不到会有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那么,她抬头看着爹爹,她的爹爹也会在她十岁那年,再一次死去吗? 不要!她再也不要失去爹爹和娘亲,她绝对不要再尝到失去双亲的痛苦,她想要和爹娘一起,三个人和和乐乐地过日子。 但是,一个六岁的稚弱女童,如何阻止这些事发生?即使四年以后,她也不过十岁,怎么做才能救爹爹? 这时候,王成叫她了,声音里带着懊丧:「月丫头,鸟蛋给我捏破了……」 五月从沉思中惊醒,低头看去,原来爹爹已经把王成的腿骨接好,这时候正在他的腿上绑布带固定夹板。只见王成为忍痛已经是满头大汗,却扭着脸把左手送到她面前摊开,手心里是破碎的蛋壳,还有已经半干的蛋液,亮晶晶地泛着光。从树上掉下来之后,他居然一直捏着这些碎片没有扔掉! 她轻轻拿起一块碎片,蛋壳外面是浅蓝色的,里面则是雪白雪白的。她对着王成弯了弯嘴角:「真的很好看。」 王成就憨憨地笑了。 这天晚上,爹爹教五月认字的时候,她走神了,怔怔地看着爹爹,心里一直想着,四年之后爹爹就要死了…… 她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死的,娘亲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娘亲甚至从来没有亲口说过爹爹已经死了。这些话都是舅妈嫌弃她们母女时,骂骂咧咧地说出来的。 如果她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死的,又怎么去救爹爹? 五月渐渐觉得现在不是个「梦」了,没有哪个「梦」可以连续做十几天吧?还能清清楚楚地摸到爹爹的手,闻到娘亲身上温暖的香味,吃到可口的饭菜,王成掏来的鸟蛋碎片也在她的小荷包里放着,只要伸手进去,就能摸到那片小小的薄片,边缘尖尖的。 在王家村住的这些天,倒让过去那几年的可怕经历变得不真实起来,好像那才是梦一样。她差点以为那真的只是个噩梦而已,但是今天王成摔下树来的事,提醒了她,那也不是梦,是她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事情。 那么,她活了两次?第一次,爹爹过世了,娘亲为了救她而自尽……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回到了自己六岁的身体里,却有着十四岁姑娘的心思,还带着那些可怕的记忆…… 叶昊天注意到五月愣神的样子,问了她几次,也不见她回答,便走到她身边,将她抱了起来:「月丫头,怎么了?」 五月摇摇头,伸手勾住爹爹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肩颈之间,闷声说道:「没怎么。」 叶昊天找了个凳子坐下,把五月放在膝上,低头看着她闷闷不乐的小脸:「丫头,是不是为了王家哥哥的腿难受?」 五月自然不能说自己担心的是爹爹,便点点头。 叶昊天笑道:「我们月丫头心善啊。王家哥哥的腿,爹爹会给他治好的,丫头还信不过爹爹的医术吗?」 五月不能再继续闷闷不乐了,她向叶昊天挤出一个笑脸:「恩!爹爹最厉害了,王家哥哥的腿一定会治好的,那样月丫头又可以去找他玩了。」 叶昊天疼爱地揉揉她头顶:「乖丫头,我们再来玩认字游戏好不好?」 第08章 五月重重地点点头:「嗯!」还有四年,她一定要想出办法来。在那之前,她要多读书,还要学医术,爹爹自己虽然是个医生,但若是受了重伤或是生了重病的话,是无法给自己诊治的。 从这天起,五月不再故意认错笔画多的字,学认字的速度快得惊人,叶昊天在惊喜之余,开始试着教她写字,发现她非但认字快,学写字也奇快。王成腿受伤后,五月也不去外面玩了,白天就到爹爹的诊室练大字。 来看病的村人都夸五月聪明,叶昊天就呵呵地笑,心中渐渐萌生出了教五月学医的想法。但他怕五月年纪幼小,没有耐心背医书药典,就想推迟几年再教她。 有一天早晨,五月走进诊室,搬起有她大半个人那么高的木凳,费力地朝着他的书架走去。这个时候还没人来看病,叶昊天脸上带着宠溺微笑,看着这小人儿手脚并用地爬上木凳,趴着书架,从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药典,然后转身坐在木凳上,把那本比她的小手臂还厚的药典搁在腿上,翻开第一页,像模像样地看了起来。 叶昊天好奇地问道:「月丫头,你在看什么?」 五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月丫头在看药典。」 「你看得懂?」叶昊天有些好笑地问。 五月仔细看了一遍第一页上的内容:「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看不懂的地方,爹爹闲下来教教我行吗?」 叶昊天起身走到她身边:「丫头,你真的想看?这本药典虽然有很多图画,画得却都是各种药草,写得都是药草的药性和相应对症,很无趣的哦。」 「月丫头想看,还想学医。我要像爹爹一样,会给大家治病,以后要是王家哥哥摔伤了,我就可以替他治伤了。」 「丫头,学医可是很苦的哦,要背熟许多许多的书,若是有一样药材搞错了,本来是救人的药,就有可能变成害人的药了。」 五月抬头看着叶昊天,很认真地点点头:「爹爹,我不怕苦,我想学医。」 时光荏苒,四年时间匆匆而过。 五月十岁的时候,已经能读会写,会开些简单的方子,医书药典也背下不少。只是中医须望闻问切,中药又讲究君臣佐使,并非光背下药典就能开方治病了。但就是这样,已经让叶昊天欣喜万分了,常常对妻子念叨,这丫头是个可造之材啊。 叶程氏听了也就微微笑着,心里却有些愧疚,想着自己没有给叶家添个男丁,这才让天哥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到了这个女儿身上。当然月丫头她也疼爱得紧,只是她总觉得平常人家的女儿,学会针线女红,烧饭做菜,才是正理。一个只会医术不会女红的女子,将来要怎么找婆家?但是她提了几次,叶昊天都不放在心上,反而豪气地说道:「要是找不到婆家,就由我这个做爹爹的养着她。」 她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心里暗暗想着,哪个女子到了适婚的年龄,能真的不找婆家,一直让自己娘家养着啊。到五月大一些的时候,终是要教会她这些寻常女子该学会的家事。 这四年间,五月始终忧虑着爹爹的事,却也一直没有想到应对的方法。她只记得,在她十岁这年的三月十六,爹爹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之后不久,她和娘亲就被舅舅接走了。 到了三月十五这天夜里,五月一晚上都没敢睡着。她坐在窗前,眼巴巴地瞅着天上的圆月落到了西边,就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屏息静气地小步走到爹娘的门外,见到门关着,她才松了口气——爹爹还没出门。 爹爹一般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去一次县城,购买药材,今天出门应该也是为了这事儿。她要阻止爹爹,只要爹爹不出门,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她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听见屋里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音,赶紧回到自己屋里,关上房门站在后面,听到「吱呀」的开门声,猜测娘亲是去厨房做早饭了,又等了一小会儿,就开门出去。 叶昊天也已经起了,正在扣着衣襟,见到五月不由得有些惊讶地问道:「月丫头,天还没亮呢,你怎么就起来了?」 五月上前拉着他的衣袖,低声道:「爹爹,你今天别出去。月丫头做了个梦,梦见爹爹出门去,坐着一艘大船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娘亲哭了很久很久,后来娘亲也走了,留下月丫头一个人……」这本是她想好的借口,说着说着却忆起了前一世的事,真的哭了起来。 叶昊天低头,见五月大大的杏眼里氲着泪水,因为仰着头,还没流下来,在眼眶里亮晶晶地蓄着,便掏出手巾替她擦眼泪,一边笑着劝慰道:「傻丫头,那只是个梦啊!怎么哭起来了?」 五月接过手巾抹了泪,又递还给他:「爹爹,你今天这么早起来,是去县城买药材吗?」 「是啊。」这里去南延县城有五十多里路要走,不趁着现在走,就难以赶在天黑前回来。 「爹爹,你今天不要去好吗?明天再去买药材,今天就在家里陪五月背医书好不好?」 叶昊天把手巾叠好,放回怀中,一边摇头道:「月丫头,家里药材都用得差不多了,爹爹前几日又都和大家说过今日去购药,让今天要看病的改在明天再来,怎么能改明天去呢?」说着转身从橱里数出购药的钱,装入钱袋,放在自己怀中。 五月哀求道:「爹爹,你真的不要去,你就相信月丫头吧,今天不能出门。」 这时候叶程氏拿着一个布包过来了,包里是她给叶昊天准备的饼子,家里并不富裕,叶昊天不舍得在外面花钱吃饭,这一包饼子,就是他一天的食粮了。她瞧见五月也在,一边把布包递给叶昊天,一边有些诧异地问道:「月丫头,今天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第09章 五月见劝不动叶昊天,又对叶程氏道:「娘亲,月丫头昨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见爹爹今天出门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家人即将出门,是很忌讳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的,叶程氏没等听完就急忙阻止她说下去:「月丫头,不能说这样的话,快朝地上吐口水,吐掉了就当没说过。」 五月急得直想哭,又不能直说那是前一世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一时间她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眼见着叶昊天拎起包袱就往门口走去,她急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那爹爹带月丫头一起去好吗?」 叶昊天:「爹爹要去的是县城,太远了,不是附近的周家镇,要走好久才能到呢,来去一次要一整天。等月丫头大一些了,再跟爹爹一起去吧。」 五月死命不放手:「月丫头已经长大了,可以帮爹爹一起背药材回来。」 叶昊天把手放在她的头顶,朝着自己的胸腹位置比了一下,忍着笑正色道:「丫头是长大了,不过还不够大,爹爹可不舍得让你背那么重的东西。」 五月不再恳求,却是一脸倔强的表情,跟着叶昊天一路出了院子。 叶昊天见她执意要去,便笑着回头对叶程氏道:「月丫头要去就让她跟着去吧,你再给她包几个饼子路上吃。」 刚出家门时,天空还是暗沉沉、蓝森森的,周围的房屋在月色下模模糊糊地杵着,路也不太看得清。出了村子没多久,天色就渐渐亮了,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东面的小半个天空都被朝阳映成了红艳艳的颜色。 五月的心里却越来越焦灼,对于爹爹即将要遭遇的危险,她毫无头绪,如果真的遇上什么事情,她又该怎么阻止? 叶昊天回头,见五月走在后面,垂着头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得停下脚步:「月丫头,不走快一点的话,今天晚上就赶不及在天黑前回家了。怎么,丫头还在想那个梦的事吗?」 五月点点头:「爹爹,月丫头不是骗你的,是真的。」 叶昊天哪里会把一个小女孩的梦当真,他摸摸五月的头:「爹爹信你真的做了这个梦。可梦是假的,当不得真的。」 说完他从包袱里取出饼子递给五月:「吃吧,不吃一会儿就没力气赶路了。」 五月接过饼子,小口小口地咬着。娘亲烤的饼并没有放任何馅料,为了让叶昊天今天赶路有力气,特意打了两个鸡蛋进去,又在饼上面撒了许多葱花,烤的松软焦脆,咸香可口。 她一边嚼着饼,一边想着,如果不能说服爹爹,那就要想个法子让爹爹不能去县城。 装生病?不行,爹爹一搭脉就会知道真假。到半路上就吵着要回去?也不行,今天是自己死乞白赖非要跟着爹爹去县城的。如果……如果爹爹的钱丢了,就没法去买药了。可是她该怎么偷走爹爹怀里的钱呢? 眼看着日头越升越高,在土路上匆匆走着的五月,身上有些汗津津的。他们离家已经一个多时辰,还路过了另一个小村庄,五月却还是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来偷走爹爹的购药钱。 前面的路边,有一棵大树,许是被风雨刮得,有些歪斜,靠着路边的树根露出了地面。五月快走几步到了树旁,往树根上一坐:「爹爹,歇一会儿吧,月丫头走得累了。」 想不出好办法来,她只能尽量地拖延。 叶昊天无奈地道:「早就叫你不要跟来了,现在才走了一半,接下来还有二十多里路呢。」 他又取出一个竹筒:「月丫头,喝点水吗?」 五月确实觉得渴了,便点点头,接过竹筒,大口喝了起来,喝的急了点,一线清水从她嘴角漏下。叶昊天笑着摇摇头,从怀中掏出手巾,递给五月。 五月心中一动,想到了办法,她擦嘴之后,站起身,仰头看着叶昊天:「爹爹,你头上出了许多汗,月丫头给你擦擦。」说着便点起脚尖,努力向上举起手巾,去够叶昊天的额头。 叶昊天颇为感动,为了配合女儿,向前俯低身子,让她能够得着自己。五月一手替他擦汗,一手揪着他的衣襟。叶昊天认为她是为了站稳,也不以为意。五月从他的额头擦到脸颊,这时手巾挡住了叶昊天部分的视线,因为俯身的关系,他的衣襟垂了下来,那钱袋不再贴着他的胸口。五月轻轻伸手进去,用极慢地动作,把钱袋从他怀里掏了出来。她一心放在拿钱袋的右手上,那擦汗的动作就有点胡乱了,在叶昊天的鼻子上嘴巴上擦来擦去。 叶昊天哪里知道她在打他钱袋的主意,只觉得五月天真可爱,虽然擦不来汗,那心意却是让他开怀的。他呵呵笑着,闭起眼睛,任五月在自己脸上胡乱擦了一气。 五月见他闭眼,把一直吊着的心放了下来,钱袋到手,赶紧放进自己怀里,这下才仔仔细细地把他脸上的汗珠都擦干:「擦好了。月丫头忘记带手帕了,爹爹的手巾给月丫头用一下好吗?」她怕叶昊天现在把手巾放入怀里,立时就会发现钱袋不见了,也许就会发现她刚才的小动作。她要让爹爹晚一些发现钱袋不见了。 「好。」叶昊天毫不起疑,五月早上一起来就非要跟着自己出来,没带手帕也是正常。 接下来的路程,五月换了心情,便觉得周围的景致好看起来。这里栽种的树与自己村里不一样,路边的桃园里,大片的桃花开得正艳,粉嘟嘟地,引了许多的蝴蝶与蜜蜂。 她想起爹爹教她的《桃夭》,便背了起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第10章 叶昊天微微笑着,瞧着已经走到到自己前面的小女儿口中念念有词,心中满足安乐。 又走了两刻多钟,五月想着时间差不多了,这里就该让爹爹发现钱袋不见了,从这里折返回去,到家已经是中午时分。今天就来不及再去南延县,只能改日再去了。她掏出手巾,往自己额上擦了擦,递还给叶昊天:「爹爹,月丫头用好了,还给你。」 叶昊天接过去,把手巾叠整齐之后,往怀中放去。五月盯着他的脸瞧,见他果然变了脸色,那只伸入衣襟里的手半天都没有拿出来。她装作不知,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见他还站在原地发愣,心中有些不忍。 她知道爹爹平时一般收不足诊金,有时候还要倒贴药钱,所以他们家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全靠娘亲的巧手,才能把极其寻常的食材做得美味,衣服稍有撕破磨损,娘亲也能缝得几乎看不出补过的痕迹。 而对于叶昊天来说,这个钱袋掉了,不仅仅意味着少了钱,还意味着接下来的两个多月中,会因为缺少药材而难以维持正常的看诊与治疗。他心中焦灼,皱着眉仔细回想之前一路过来的情景,从家中出发时,他还在胸前摸过,那钱袋好生生地放着。之后一路走来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直到五月吵着休息,他掏出手巾给她擦嘴角的水渍,莫非就是那个时候掏出手巾把钱袋带出来,掉在了路上? 叶昊天想到这里,急急忙忙往回走,一边招呼五月:「月丫头,来,跟爹爹回去。」 五月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哎!」 叶昊天有些诧异地看看她,心想她怎么听见要回去这么高兴,之前不是还吵着要跟去县城的吗?只是他一心找回钱袋,也不再多想下去,一边急匆匆地走,一边低头看着路两边,希望能在路上找见那只浅蓝色的钱袋。 五月知道爹爹肯定找不到那只钱袋,因为就在她怀里放着呢。她伸手到胸前按了按,突然爹爹回头对她说话,把她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叫出声音来。 叶昊天想着小孩子眼尖,说不定能比他先找到,因此把事情告诉了五月:「月丫头,爹爹把钱袋弄丢了,是个浅蓝色,绣着黄色金鱼图案的小袋子,你在路上帮着爹爹一起找找,说不定是刚才拿东西的时候带出来了。」 五月心还怦怦地跳着,连忙对叶昊天点点头,接着就装作找东西的样子,低头左看右看。 父女俩一路找回了他们刚才休息过的地方,绕着那棵歪斜的大树又找了几圈,自然什么也找不到。叶昊天叹了口气,五月却是满心欢喜,猜测爹爹一定会说回家去吧。谁知叶昊天却抬头看了看日头高度,下定决心道:「月丫头,走吧,去县城。」 五月大吃一惊:「爹爹,钱袋不是不见了吗?那你现在去还怎么买药材呢?」 叶昊天皱着眉道:「那药铺的掌柜与爹爹相熟,料来向他赊一些药材,他不会不答应。这样就能继续看诊,等到下个月再去把药材钱付清即可。」 五月急道:「那他要是不肯赊账呢?」 叶昊天咬咬牙,摸出一块玉佩来:「那就先把这块玉佩拿去当了,等过几天再来赎回。」 这块玉佩色白如脂,温润透泽,形制特别,雕工细腻精湛。玉佩周围是一圈祥云,中央镂空,悬着一轮可以自由旋转的弯月。特别之处在于,这轮弯月并非后天镶进去的,而是与外面的祥云一起,由同一块玉雕刻出来,在弯月与祥云的连接处,镂空雕刻出可以旋转的枢轴。这枢轴精细之极,简直不像是人力可以雕刻得出来的。 五月瞧着爹爹掌心里这块玉佩,心里有些异样,这就是在她上一世,爹爹过世后,娘亲给她戴在脖子上的玉佩。在她稍大些之后,娘亲才告诉她,这块玉佩不知是从叶家哪一代开始传下来的,传长不传幼,传男不传女,只是因为到了叶昊天这一代,只留下五月一个女儿,才传给了她。 自打她回到六岁的身体里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想不到和上一世一样,直到十岁之前,这块玉佩都由爹爹带着。 赎回典当物品时,还需另付高额的利息,实在是得不偿失。五月跟在叶昊天的身后走了数百步路,眼看着他是铁了心,即使典当玉佩也要去县城买回药材,她只得无奈地掏出钱袋,假装惊讶地叫道:「咦?那是什么?」 说着她几步奔到路边蹲下,侧转身体挡住叶昊天的视线,装作从草丛里捡起一样什么物事,其实手中一直握着钱袋。她满心苦涩,却要装出欣喜的样子,向身后的叶昊天展示她刚刚「捡到」的物事:「爹爹,钱袋找到了!」 为找钱袋折腾了不少时间,直到午时过了,父女俩才进了县城里。叶昊天怕回去太迟,疾步向着他常常采买的那家药铺走去。 五月迈着小小的腿,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爹爹,她心里其实比爹爹还要焦急紧张,一边小跑着,一边观察着周围的人和物事,就怕有个什么意外,让爹爹遭遇到不测。好在直到爹爹进了药材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五月心想,也许是因为寻找钱袋,在路上耽搁了大半个时辰,因此就错过了危险的人或事吧?她稍微定下了心,看着爹爹把一张写明了需要哪些药材的清单递给药铺老板兼掌柜。 药铺老板拿起已经发黑的木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拨动,算出了购药所需钱数:「一共是两千八百六十一文钱。」 叶昊天因替村民看病,知道他们付不起高昂药费,因此不但诊金收得极少,开方子时,也往往选择药性相似或相近,疗效较好,但价钱最便宜的药材。药材价格,时有浮动,他听到药铺老板报出的价钱,和他估算的差不多,便掏出钱袋,取出三吊钱,从里面数出一百三十九文钱,再把剩余的付给老板。 药铺老板这就吩咐伙计,按着清单称量药材,再按着不同的种类用纸包好,他自己则和叶昊天聊起了最近县城里发生的新鲜事来。 不一会儿,柜台上便满满当当地摆起了一座纸包的小山,叶昊天取出一块包袱布,摊在柜台上,按着纸包的大小形状把药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包袱布上。 五月想起早上出门前,恳求爹爹带她来县城时自己说的话,便出声提醒:「爹爹,你别包成一包,分一点给月丫头背。」 第11章 药铺老板哈哈笑道:「叶大夫,你这女儿真懂事啊!小小年纪就知道要帮你背东西,以后一定是个孝顺女儿。您有福气哦!」 女儿被夸奖了,叶昊天比听见别人称赞自己医术高明还开心,他也不谦逊,乐呵呵地说道:「月丫头从小就懂事,常常帮她娘做这做那的,有时候叫她出去玩,她都不肯去。」 其实在上一世,因为爹娘宠爱,五月本是个玩心极重的孩子。但自从她重新回到六岁的年纪后,虽然是孩子的身体,却不再是孩子的心性了,加之上一世与爹娘是死别,所以特别的珍惜与爹娘共处的时间,有空她宁可帮娘亲做事,或是去爹爹的诊室,看爹爹是如何诊治各种病症的。 这会儿听到药铺老板夸奖自己,她其实觉得受之有愧,又听见爹爹也不谦逊,更加得不好意思起来:「月丫头只是看药材太多了,怕爹爹太辛苦,想帮爹爹分担一些。」 叶昊天哪里舍得让才十岁的宝贝女儿背重东西啊,他把包袱扎好,往身后一背:「药材不重,爹爹一点也不辛苦。」接着他又向药铺老板点点头,「陈老板,今天出来得晚了,现在不走,怕是赶不及天黑前回去,就不多聊了,告辞。」 药铺老板点点头:「那就不留您了,叶大夫,下次再来光顾啊!」 叶昊天笑道:「那是一定。」说完便拉着五月的手,走出药铺大门,又匆匆地向十几步外的杂货铺子走去。 这次来县城,除了买药材之外,叶昊天还要买些香胰、发油之类的物事。叶程氏的父亲本是私塾的老师,她自幼便注意仪表,虽然嫁给叶昊天之后,跟着他住在乡下,生活勤俭简朴,却一直都很注意保持洁净,每天早晚都要洗漱干净,头发也要梳得整齐顺滑,一丝不乱。 父女俩刚到杂货铺子门口,就见三人迎面大步走来,当先一人身着簇新的湛蓝绸衫,四十多岁年纪,皮肤微黑却光洁,神情里透着几分精明果决。他到了铺子门口便大声问道:「掌柜的,刚才让你备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吗?」 杂货铺门口堆着不少今天刚进的货,伙计正在向铺子里搬着。为了绕过那堆货物,着绸衫之人进门时撞到了叶昊天,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叶昊天穿着一件寻常洗旧长衫,就不以为意地招呼也不打,直接向门里跨去。 五月觉得爹爹的手突然捏紧了,人也站住了,不再往铺子里走。她有些奇怪地抬头看向爹爹,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直盯着绸衫之人的背影。 那着绸衫之人已经走到了柜台前,突然「咦?」了一声,转头过来,对着叶昊天仔细地瞧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姓叶的!」 五月心头一阵狂跳,还是来了吗? 那身着湛蓝绸衫之人一指叶昊天:「抓住他!」 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粗衣家丁听命,向着父女二人冲了过来。 叶昊天却有些儿傻了似的,站在原地不动也不逃。五月急喊:「爹爹,快跑啊!」一边猛扯叶昊天的手。叶昊天如梦初醒,转身拔腿就跑。五月眼见店面左边有两个小伙计提着大包东西要进铺子,赶紧扯着叶昊天往左边跑。 两个家丁刚一前一后地跨出铺子,那两个小伙计正抬着一大包澡豆要进铺子。家丁们往左让,正巧伙计们也向左让,家丁们赶紧往右绕,伙计们正好也往右躲。这左躲右闪几下一来,最终还是避让不开,其中一家丁撞上了一个伙计,另一个则扑倒在澡豆袋子上。 杂货铺老板一向精明克扣,这店里的东西,若是摔坏了任一样,都是要从工钱里扣的,因此两个伙计谁也不敢放手,死命抓着袋角。那袋子哪里经得起一个壮汉的分量压上去?只听得「嘶啦」一声,袋子从中裂开,满满一袋鸽蛋大小滚圆的澡豆如雨撒落,刹那间滚满了整段街面。 两个家丁爬起来后,瞧了瞧这段街面的情形。算他们机灵,知道不能抬脚大步去追,把一脚略提,微微离开地面,靠着脚掌把澡豆向左右推开了,才敢跨出一步,接着换另一只脚推开澡豆向前迈步。 此情此景看起来就像是他们在地上滑步前行,似极了后世的某种此刻还不为人知的舞步。对面米铺门口,有两个孩子正在丢沙包,瞧见这两个家丁的滑稽样子,笑得沙包都拿不住了,其中一个还哇哇叫着让他爹出来看热闹。 好在有这包澡豆阻了一会儿,两个家丁走出「澡豆阵」的时候,叶昊天已经拉着五月快要跑到了这条街的尽头。此时正值午后,又不是赶集的时日,街上行人不多,父女二人拼了命地甩开步子奔逃。五月人小腿短,好在步子迈得快,还能勉强跟上叶昊天的速度。 但一个是文质彬彬的医生,还背着一大包药材,一个是十岁女童,若是直直往前跑的话,是无论如何都跑不过两个壮年家丁的。又跑了一条街,他们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了。五月赶紧拉着爹爹转进一条小巷,在巷子里左转右折地跑。 小巷子通向哪里,他们现在是在往着哪个方向跑,五月已经搞不清楚了。两面都是高高的墙壁,抬头只能看见一片狭窄的天空,耳边响着爹爹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身后不远处传来的,隐约却始终不曾远去的脚步声。五月自己也快跑不动了,但她知道,他们不能停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抓到爹爹! 转过一道弯,眼前逼仄的视野豁然开朗,仿佛突然进入了一个小花园,园中有一座云湖石砌成的假山,几棵老桂树。五月四面寻找着出路,却发现这处居然是个死胡同,三面都是高大白墙,形成了一个类似小天井的地方。这「天井」唯一出口就是她和爹爹奔进来的地方。 叶昊天瞧见一面白墙上有道暗红小门,知道这是大户人家后门所在,这家主人怕还是有些身份的,连个后门胡同也修整得颇为不俗。 五月拉着叶昊天去爬那座假山,假山靠近高墙,从假山顶上可以攀到墙头。叶昊天瞧出她的目的,赶紧拉住她:「不可,这是他人宅邸,擅自闯入的话……」 五月急道:「爹爹,若是躲进这宅子里,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若是不躲进去,这就要被人抓去了啊,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好对付的。」 上一世,爹爹恐怕就是遇上了刚才那几个人,就此丧命的。听那个着湛蓝绸衫之人的说话,他之前已经来过杂货铺订货,现在是来取货的。今天她和爹爹在路上耽搁了,爹爹要比上一世晚了一个多时辰到杂货铺,那么上一世爹爹应该是在那人来订货时撞上他的。 叶昊天也明白,此刻除了翻墙躲进这宅邸外,是没有其他办法了,一咬牙,轻推五月道:「月丫头,你先上去。」 第12章 五月自小是爬树下河,疯玩惯了的,虽然这几年较多在家里读医书,很少出门去疯了,但底子都在,三下两下就爬到了假山顶端。她扶着假山顶端石块,伸脚去够那墙头,只苦于腿太短,差了一点点,够不到墙头。 耳边听着巷口隐约传来人声,她一咬牙,腿一蹬,向着墙头扑了过去。人倒是扑了上去,双手也牢牢地抓住了墙脊,只是胸口肋下的地方,猛地撞上墙头铺的瓦片,被咯得生疼生疼的。她怕爹爹担心,不敢叫唤出声,忍着疼从墙头上爬起来,跨骑在墙脊上,再转头回去,见爹爹也已经爬上了假山。 叶昊天虽然平时四体不勤,倒是手长脚长,因此从假山顶攀上墙头倒是不难,难的是怎么从墙头下到宅子里。他不下去,五月人小腿短更没法下去。他只得双手攀紧墙脊,将两腿慢慢地沿墙放下去,直到整个人都吊在墙上了,双脚还没够着地。他脸对着墙面,视线里全是年前刚刚被石灰水粉过的雪白墙壁,有心想回头看一眼脚下,好知道自己离地有多远,却被身后的大包袱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也看不到。 叶昊天还在犹豫,耳中听见五月惊惶地喊着:「爹爹,他们找过来了!」 他心一慌,手一松,就从墙头掉了下去,双脚落地后站不稳,又向后倒去,好在背后有药材包袱垫着,倒也没摔疼。他刚落地,顾不上其他的,赶紧爬起来,向还骑在墙头上的五月伸出双手:「丫头,跳下来。」 五月转过身子,变成了面对叶昊天坐在墙头的姿势,再用双脚一蹬墙面,就向着他怀里跳下去。叶昊天虽然是接住了她,十岁女童的重量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且到底是带着至上而下的一股冲力。这股力量撞得他向后踉跄了好几步,还是站不住,又一次仰天向后倒去。 父女两人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模样好不狼狈!叶昊天怕压着五月,生生又多滚了半圈,让五月伏在了他自己胸口,自己垫在了下面。 终于停了下来,五月头晕目眩地从爹爹胸口抬起头来,入目却是一双乌鸦黑的缎靴,象牙白的滚边纤尘不染。她向上抬头看去,眼前站着之人,一袭玄色织锦对襟长衫,下摆绣着同色蝠纹。因为从下向上看得关系,面目瞧得不太真切,似乎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这时墙外响起喊声:「那贼人躲进这个宅子里了。开门!开门!」几乎同时,那扇暗红小门被敲得砰砰作响。那两个家丁并不知晓自家主人和叶昊天的恩怨纠葛,只是听了命令来抓人,便满口贼人贼人地乱喊。 五月赶紧爬起身,叶昊天也爬了起来,他不曾看见背后那少年,听见那些人找了过来,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就慌慌张张地拉起五月的手,想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五月扯扯他的袖子,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瞧瞧后面:「爹爹……」 叶昊天转身才看见身后玄衫少年。他眼见少年衣料考究,气度不凡,不由得暗暗叫苦,想不到这么快就被主人家发现了自己翻墙的逾越之举。他赶紧上前,拱手行了个礼:「公子见谅,在下并非贼人,只是为仇家所追,逃至贵宅后门,无路可走,不得已才,才……」他满心羞愧,连说了两个才,都没法把「翻墙进来」这几个字说出口。 玄衫少年瞧见五月向叶昊天使的眼色,仔细看了她一眼,才看向叶昊天,未及开口,他身后一个青衣小厮便喝道:「住口!擅自翻墙头闯进来,还说不是贼人?门外那些人明明就说你是贼人。」 他瞄了眼叶昊天身后背着的那个已经压得惨不忍睹的大包袱,又道:「你后面背得就是偷来的赃物吧?是不是被事主追得无路可逃了才翻墙进了我们宅子?」说着便上来拉叶昊天,「报官去!」 叶昊天急得拼命摇手,口中直道:「不是,不是,在下并非贼人……」 那小厮拉住了叶昊天,看向那玄衫少年:「少爷,您看是不是这就送他去衙门报官,还是先关进柴房,等老爷回来了处置?」 玄衫少年冷冷瞧了那小厮一眼:「你是当他和你一样石头脑袋吗?有带着这么小的女童去偷窃的贼人?有这么笨手笨脚,爬墙都爬不好的贼人?有穿着长衫去翻墙偷窃的贼人?」他连着问了四句,语气却并不强烈,调子冷冷的,似乎颇为不耐的样子。 那小厮讪讪地放开了叶昊天,挠了挠头:「是石砚搞错了,那该拿他们怎么办?」 后门外那两个家丁还在砰砰乓乓地砸门,一边高声呼喝着:「开门,开门!」 少年剑眉微皱,略显狭长的双眸里浮起几分厌烦的神色,转头对身后另一个小厮吩咐道:「竹笔,你从前门送他们出去。」说完拂袖便走。 竹笔背对着玄衫少年,冲石砚做了个鬼脸,取笑他瞎起劲,又被这府里最难伺候的五少爷骂了。石砚悻悻地跟着少年身后,对竹笔也回了个鬼脸。 叶昊天突然开口道:「公子请留步。」 玄衫少年像没有听见一般,并不理他。叶昊天叹口气,向竹笔问道:「你家少爷,可是自小有心疾?」 竹笔奇道:「咦?你怎会知道?」 玄衫少年本已走出十数步,这时停下了脚步,转身先是扫了一眼多嘴接话的竹笔,再看向叶昊天,双眸微眯,显得更加狭长:「你从何人那里得知?」 玄衫少年本已走出十数步,这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叶昊天,双眸微眯,显得更加狭长:「你从何人那里得知?」 听到他的问话,叶昊天拍了拍衣袍,抖去身上的灰尘,不慌不忙地说道:「在下姓叶,并非从何人那里听来公子的情况。叶某从医十几年,适才离公子只有数步之遥,望闻之下,公子面色较常人少血色,印堂青白,身上有隐约药味,如在下没有猜错的话,公子应是自小就患了心疾,从此之后就常服汤药吧?」 玄衫少年转身慢慢走了回来,在叶昊天面前两步之处站定,冷冷问道:「叶大夫,你是想讨好我,好让我庇护你们……父女?」他一边说着,一边睨了一眼五月。 叶昊天摇摇头:「叶某并非故意讨好,也不敢奢求公子庇护,只是医者父母心,见到患病之人,总忍不住多嘴几句。」 少年冷声道:「确实是多嘴。既然你医术这么高明,仅仅凭望闻就可猜出对方所患何病?那么你倒来猜猜这病起因如何。」 第13章 叶昊天道:「望闻只能粗判,还需问切,四者缺一不可。」 此时后门突然没了敲门声,玄衫少年微挑眉梢,一脸不屑地说道:「看来那两个蠢货终于想起来要去前门了。叶大夫,此时你若是从前门出去,正好被他们逮个正着。」 叶昊天一时猜不透这少年的意思,不知他是不是要自己立马离开这里,也就没有接口。 玄衫少年转身向着石砚道:「你去前门,若是见到那两个蠢货,就告诉他们,刚才那父女俩已经被赶出去了,让他们不要在门外狗吠,若再骚扰不清,就要派人去报官了。」石砚领命而去。 叶昊天心中感激,拱手道:「多谢公子搭救,叶某无以为报,只有一身医术,愿为公子诊疗一番。」 玄衫少年冷笑道:「你身为大夫,却被人追得如此狼狈,多半是看病看死了人吧?」 叶昊天被他说中了心事,顿时脸色大变。今日着绸衫之人,之所以要追他,确是因为他诊疗时出的一条人命,但并非他诊治失误,其中另有缘由。 少年瞧见了他的神情,知道自己确实说中了他被追的缘由,便不屑地睨他一眼,哼了一声:「我还想多活几年,不敢叫庸医给我诊疗。」 叶昊天一番好意却被少年如此抢白,又不愿在女儿面前解释当年事由,神色便有些黯然。 五月幼时活泼调皮,前一世因爹爹死后不得不与娘亲寄人篱下,稚弱女童无法反抗刻薄的舅母,暴虐的继父,就此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总是掩饰内心真实想法,但娘亲的死让她终于明白一件事——不是你百般隐忍,就能让他人放过了你,反而更加纵容了对方的暴虐。 不知是什么缘由,她重新获得现在的幸福生活,所以她对此格外珍惜,对于爹娘她会极力维护。她瞧见爹爹此时的神色,心中愤懑,忍不住就说道:「爹爹医术高明,什么病都能治好,又常常不收诊费,村里的人都感激爹爹呢!」 玄衫少年瞧了眼认真的五月,嗤笑道:「庸医医术虽差,良心也许是好的,治个风寒感冒、食欲不振之类的病都能药到病除,被乡民随便捧两句就成了医术高明的神医了。」 五月难以容忍他人瞧不起爹爹,听少年如此嘲讽,不由得怒极:「爹爹刚才只是看一看,不就看出你得的是什么病了吗?哪个庸医会有这样的本事?而且你身上的病要是容易医治,就不会从小吃药,一直吃到现在都没有治好了,你刚才也就不会这么惊讶,还特地走回来问爹爹了。你要是不相信爹爹的本事,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嘲笑爹爹?」 平时少有人敢这样对玄衫少年说话,因此当五月为叶昊天辩解时,少年的脸色就迅速阴沉了下来。 石砚察言观色,觉得是拍少爷马屁的极好机会到了,立时一叉腰,手指五月,大喝一声:「住嘴!你这女娃儿真是无礼,我们少爷救下了你们,你居然这么放肆地对我们少爷说话?口口声声地叫你你你,也不知道叫一声公子。」 被石砚这么一下抢了先,少年心中那股被冒犯而生的怒意反倒是就此平歇了不少,冷静下来后,突然发现这女童说出来的话,条理分明,有理有据,便对她生出几分兴趣来,饶有兴致地看这女童接下来会如何应对石砚的质问。 五月一时气愤下,出言不逊,此时也有些后悔,那竹笔刚刚去往前门,若是这少年一气之下,立时赶他们出府,就很可能会撞上那两个家丁。她想来想去,还是该设法留下,让爹爹为那少年诊治,若是显露高明医术,到时候出言恳求少年派人送他们回家,就会安全不少。 她定神想了一下,对玄衫少年用缓和的语调说道:「月丫头着急说错了话,公子大人大量,一定不会放在心上。说到爹爹的本事,公子不如让爹爹试一试,为公子搭一下脉,开出来的药方你们可以先拿去请其他大夫看一下,要是对公子的病没有好处,那不要吃就是了。」 玄衫少年半眯着眸子看她:「那就要看看你爹爹的医术到底如何高明了。」 四人入室,玄衫少年坐定,将右手手腕向上,往桌上一放,漠然看着叶昊天。他的手腕比之同龄少年,显得纤细苍白,皮肤下青色血脉清晰可见。 叶昊天也不多废话,右手一伸,食中二指搭上少年略显苍白的手腕内侧,双眸也不闲着,仔细观察少年的全身,静静十数息时间过去,他松开少年手腕,问道:「公子可是幼时发过水痘,高烧之后十数日,就有了胸闷、心悸、极度乏力、易盗汗等症状?」 石砚脸上已经出现惊异神色,这医生果然高明,居然连少爷幼时发过水痘都诊得出来,须知这病是十多年前发的,早就痊愈了,自来只有在发病时,医生根据异常的脉象来判断病理,那有病好了之后这么久还能从脉象上看出来的? 他虽惊讶,却不敢出声回答,先前叶昊天看出少爷自幼患有心疾时,竹笔沉不住气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已经被少爷盯了一眼,估摸着今天整个晚上都不会好过了,少爷虽然不会真的惩罚他什么,但冷言冷语地讽刺是少不了的,自己还是闭紧嘴巴,缩头做人的好。 少年不动声色,也不回答叶昊天的问题,其实也算是默认了。 叶昊天便继续道:「外邪内袭,导致心脉受损,气血皆虚,理应补气养血复脉……不知公子现在所服汤药,是何种配比?」 少年冷冷道:「先生开方便是,何必管之前的汤药是何种配比?莫非是想要参考一下,在上面添减些无关紧要的草药,以此显示自己的高明?」 叶昊天知他还有些疑忌自己,不愿让自己先看到之前大夫所开方子,也存着试探之意,不过称呼倒是改成了先生,应该是信了七八分,这少年所服汤药,其实他也能猜出八成,索要方子只是为了保险起见。 他略作沉吟后道:「在下先开方亦可,只是公子先前所服汤药,药效仍在,且长年服药,免不了伤肝损肾,因此在下要开两张方子,需按着第一张方子服药膳,调理内腑三个月之后,再按第二张方子煎药服用。」边说边提笔书写了两张药方,将墨轻轻吹干后递给石砚。 石砚哪里看得来药方,手中拿着两张薄纸,眼睛不由得看向了玄衫少年。少年伸二指取过石砚手中方子,将两张方子都看了一遍,挑眉道:「第一张方子且不谈,第二张方子所列,和我之前所服汤药大同小异,所用药材几乎一般无二,虽证明你并非庸医,却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第14章 谈到医术,叶昊天一改平日懦弱,侃侃而谈:「君臣佐使,主病者,对症之要药也,故谓之君。君者味数少而分量重,赖之以为主也。佐君以为臣,味数稍多,分量稍轻,所以匡君之不迨也。应臣者谓之使,数可出入,而分量更轻,所以备通行向导之使也。医药之微妙,并非大动干戈,而在于调和通达,分量稍有差异,效果却可天壤之别。」 少年放下药方,低哼了一声:「会背几本医书也不能证明你医术高明。」 叶昊天诚恳地说道:「今日叶某出门是为了购药,没有带针灸用具,不然可为公子针灸穴位,兴阳通窜,胸闷症状可减轻不少。」 石砚插嘴道:「你这不是说了白说吗?」 叶昊天微微皱眉,却仍然继续道:「公子家境优裕,调养得当,当年所犯心疾其实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却因担心心疾复发,平日少有外出,常常在家中静养,反而病根难断。其实只要没有心悸心慌等症状,可以适当外出活动、散步,更可每日坚持习练太极拳法,增强自身机体,配合汤药调理,日久可愈。在下再教公子一套按摩之法,每日坚持三次,可起辅助之效。」随后便将具体穴位一一说明,并演示按摩之法。 石砚一边跟着做,一边念念有词,完了之后喜滋滋地说道:「还挺简单的,少爷,石砚都记住了。」 石砚刚跟着叶昊天学完按摩之法,竹笔就从外面进来了,他向少年回报道:「少爷,那两个家丁听了我说的,半信半疑,一个探头探脑地在对面街角张望着,还有一个不见了,说不定是去报讯或是去找人了。」 五月紧张地看向叶昊天,发现他面色发白,却一言不发,心里暗暗焦急,埋怨爹爹怎么不趁现在这么好的时机,向少年提出派人护送他们出去。 叶昊天有些读书人的迂腐气,之前说过替少年诊疗并非故意讨好,也不敢奢求他庇护,此时便羞于出口恳求,只想那少年先开口,偏偏那少年冷眼瞧着他,既不挽留也不相送。 五月等了一小会儿,见叶昊天和少年都不说话,还是急了,上前一步对那玄衫少年道:「公子现在应该知道我爹爹不是个庸医了吧?」 少年道:「看起来不像庸医。」 五月有些气恼,看起来不像,那实际不还是庸医吗?这少年说话刁钻刻薄,实在可恶,只是现在有求于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公子,爹爹既然已经为你开方,还教了你按摩穴位之法。他要是收你一些诊金也不过分吧?现在我爹爹分文不收,只想求公子派几个人护送我们回家。还请公子施以援手,救救我们。」 少年想了想道:「我倒是宁可付你们一些诊金呢。」 五月气恼地瞧着少年,却见他眼中飞快闪过的笑意,突然恍悟他是在耍弄自己。她心中更是恼怒,他们父女有性命之忧,这少年还有心情开玩笑!然而她为了爹爹,对这少年的戏弄只能装作不知:「送我们回家,对公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却能让我们父女逃过大难,还请公子……」 少年不等她说完,突然回头对竹笔吩咐道:「去拿一锭银子给叶先生,再送他们出门。」 叶昊天与五月都听得真切,他说得是「送他们出门」而非「送他们回家」,两字之差,就是生与死的差别。叶昊天脸色苍白,却一言不发。五月咬着嘴唇,却也不再恳求那少年,眼睛瞧着地面,心里拼命地想着等下出门之后,该如何逃过这一难。 很快,竹笔双手送上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先生,请收下。」 叶昊天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五月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对着他摇摇头:「爹爹,我们不要。」这银子若是收下,岂不是白白让这少年看轻? 叶昊天平时为村民们看诊,诊金往往是象征性地收几个钱,更常常收下米面杂粮、菜蔬山货作为诊金甚至药钱。他本就不是贪财的人,更不会贪图银两,只是听到少年不肯施以援手,一时乱了神,见竹笔递过来一样东西,就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而已。这会儿五月拉着他的手,出言阻止,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低头对五月笑了笑:「是,月丫头说得对,我们不要。」 随后他整了整衣袍,抬头正色对少年道:「今日擅闯公子府邸,本就是有愧于心,为公子诊治开方,聊以谢罪,诊金却是不敢再收。」 玄衫少年瞧了眼五月,今日这小丫头的言行好几次都让他感到意外。先前从地上狼狈爬起时,她显得比她爹爹更为镇静,接下来面对自己的为难,她问答之间镇定自若,遣词用句完全不像这个年龄的小丫头会说出的话,而这一次拒收银两的举动更加出乎他的意料。 能养得出这样的女儿,这个叶大夫也不是庸俗之人,看来与人结仇,应该另有缘由,若是真的被仇人所害,倒是可惜了,想虽这样想,他却扬眉道:「先生就算不收诊金,我也不会送你们回家的。」 叶昊天也有些怒气了,这少年委实有些过分,但他毕竟人近中年,又经历挫折,不似年轻时候气盛,便道:「叶某与公子素未平生,不敢劳烦公子相送,这就与小女告辞了。」 玄衫少年连站都不站起,不以为意地说道:「不送。」 叶昊天拉着五月的手,转身出了房门。竹笔紧跟了出来:「先生不熟悉府中道路,还是让竹笔为先生带路吧。」 五月走了几步,对竹笔道:「竹笔哥哥,你带我们从后门出去好不好?」前门既然有个家丁守着,不如他们从后门走,也许还有逃走的机会。 竹笔被她甜甜的一声哥哥叫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想了一下说道:「那就去后门吧,不过叶先生你们要稍等一会儿,竹笔先要去取后门的钥匙。」 五月和叶昊天便在原地等候,谁知等了许久,都不见竹笔回来,两人又不敢在府中乱走,怕被其他人当做贼人抓起来送官。 眼见得日头渐渐西斜,院中树影越拉越长,五月心中也是越来越焦急,听竹笔之前所言,另一个家丁很可能是去报讯了,爹爹为给少年诊治,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现在再继续拖下去的话,等到那家丁找了人来,将前门后门的通路都守上的话,她和爹爹就无路可逃了。 第15章 她不由得心中怨怼那玄衫少年,爹爹好心为他诊治,自己又百般恳求,他明明随口吩咐一下,就能搭救他们,却仅仅因为感觉有趣而见死不救。是的,他只是觉得有趣而已,于这个富豪之家的少年来说,两个人的性命,轻如草芥。 到了最后,还是只能依靠自己来渡过难关。 五月下定了决心,拉拉叶昊天的手,待他看向自己,便说:「爹爹,我们走吧,再等下去,等到那两个家丁找来其他的帮手,我们就没法走了。」 叶昊天犹豫道:「可是这是他人府邸,我们要是随意乱走,被当成贼人怎么办?」 五月使劲拉着叶昊天向后门方向走去,一边道:「爹爹,就算我们被当成贼人送官,毕竟还有机会解释,总好过被之前的两人抓住吧?刚才过来时,路我都记着呢,这里到后门距离不远,而且也很少有人从这里路过,我们还是趁现在快走吧。」 叶昊天从前只觉得五月聪慧,学东西特别快,今天却突然觉得她言谈举止都极有主见,不知不觉间自己就听从了她的建议,跟着走了起来。 两人刚走出没几步,突然听见一声:「叶先生要去哪里?」回头朝声音方向看去,原来是竹笔回来了,身后还带着四五个护院打扮的男人。 五月用戒备地眼神看着他们,为何竹笔不是一个人回来,还要带着几个护院?叶昊天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将五月拉向自己身后护着。 眼见着竹笔越走越近,五月一扯叶昊天的衣袖,小声道:「爹爹,我们快跑!」 叶昊天正想转身开跑,却听竹笔说道:「我们少爷吩咐了,送叶先生和叶姑娘回家,这几个护院会一直护送你们安全到家的。」 叶昊天意外之余,大喜道:「谢谢,谢谢!」 五月却有些怀疑,那个玄衫少年之前还百般刁难戏弄,怎么这会儿就大发善心了? 竹笔继续道:「先生就不用谢我了,还是谢谢我们家少爷吧!刚才让叶先生和叶姑娘久等啦,只因为前门后门的外面候着好几位呢,这会儿刚刚离开,大概是死了心,信了我之前说得话,以为你们早就被赶走了。现在出去刚刚好。」 五月这才恍悟,玄衫少年并不是想要为难他们,而是要等那些人走了之后再送他们出府。若是早早出去,就算有护院护着,一方面是不清楚对方会有多少人,另一方面,对方很有可能一路跟踪他们,知道他们所住何处。少年先是让爹爹为他诊治,又让他们在这里久候,反复拖延,只为了让门外那些人死心离去。 竹笔带着他们一路走到前门附近,指着一顶轿子说道:「叶先生和叶姑娘请上轿。」同时送上刚才那枚银锭,「这是所付诊金,还请先生不要嫌少。」 叶昊天急忙道:「蒙公子派人相送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敢坐这轿子啊?这诊金更是过多,在下只不过开个方子,不能收这么多诊金。」 竹笔道:「先生不必拒绝,少爷说了,若是真的能治好这长年病痛,这些诊金还嫌太少。让先生坐轿则是怕外面那些人还在暗中守候,要是见到叶先生从我们府中出去,保不准会以为我们和先生有什么关系呢,要是以后找不到先生,来这里找麻烦就不好了,之前拖着先生也是因为怕被牵连。这会儿时间不早了,先生还是快些上轿吧。」 叶昊天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拒绝了,想想对于这些富户来说,一两银子也不算多大的事,再要推拒就是矫情了,何况此时他急于回家,这就接过银子拉着五月上轿了。 五月本以为少年是出于好心,却没有想到他只是不想被牵连,平白惹上麻烦而已,心情骤起骤伏之间,便有些空落落的。 五月这是平生第一次坐轿子,刚进入轿中,她就瞪大了眼睛上下张望,见到侧面有块布帘子,好奇地掀起一看,才知道帘后是向外看的窗口,她怕被外面的人瞧见自己,赶紧放下布帘,不敢再乱动轿内东西。 轿子被抬出大门,摇摇晃晃地向着县城外而去。没等出城门,五月就头晕起来,腹中郁闷翻涌,难受之极。 叶昊天见她脸色苍白,神情异样,心知她是不惯坐轿,于是拉过她的手,拇指不轻不重地按压她手腕内侧的内关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再教她按住自己的虎口。 很快,五月感觉好受些了,呼吸间胸腹也轻松不少,暗暗记住了爹爹所教的穴位。轿中无事可做,她不由得回想起下午在县城里发生的事。爹爹比起上一世,要晚了一个多时辰到杂货铺门口,却还是遇上了那个着湛蓝绸衫之人,险些被他们抓到。 她心里有一种隐约的不安,照理来说,她知道了上一世会发生的事情,就可以想方设法去改变,避免危险的发生。然而今天的事,让她感觉,有些事仿佛命中注定,并非轻易可改。就如她之前偷了爹爹的钱袋,爹爹却还是执意要去县城一样,她所做的努力,似乎只能稍微改变一点点事态的发展,而原来会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好在就算只有这一点点的变化,今天的事最终是往好的方向去变。 可是今天还没有结束…… 「月丫头,还头晕吗?爹爹再给你按一下穴位吧。」叶昊天见她脸色仍然不好,便这么问道。 五月虽然不安,却不能表现出来,她对叶昊天挤出个笑脸:「还有一点晕,不过月丫头受得了。」 叶昊天放心地点点头,拉过她的手,在她腕上轻轻按压起来。 五月又想到那个玄衫少年,起初在他府中,她信了竹笔的解释,现在仔细回想一下,他根本就不是因为怕被他们父女连累才让他们坐轿子的。这少年若是真的怕被他们牵连,一开始把他们赶出府去就行了。那两个追赶的家丁眼看着他们父女是翻后墙进入他府中的,若是再瞧见他们被赶出门,又怎么会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第16章 就算如他所说,那么轿子送他们到城门外就行了,何必安排好几个护院,一路送他们回家? 五月唯一不明白的是,这少年将诸事都安排得极为周到,明明是一片好意,却偏不说清楚,反而要摆出一副为难嫌弃他们的样子,这人的性子可真是别扭至极! 叶昊天和五月一早出门,照往常的情形,应该在傍晚之前就回到家中。叶程氏想着他们父女走了一天的路,一定疲累不堪,准备晚饭时,还特意多加了一个鸡蛋羹,想这既好消化,又加营养。谁知直到日头将落,也不见他们回来。她心中忧虑,却还安慰自己,五月还小,许是路上走得慢,又或是走不动了,让叶昊天背她回来,比平时晚些到家也是正常。 然而日落月升,夜色逐渐降临,在锅里一直温着的鸡蛋羹已经变冷,还是不见这对父女回来。叶程氏这心里就越发的焦急起来,想起早晨五月说「梦见爹爹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的话,更是心慌得厉害。她再也无法坐定,索性推门出去,站在院子门口等他们,目光始终向着村口他们归来的方向。 虽然已经入春,但乡村的夜晚还是寒意很重,她又没吃晚饭,寒意逐渐侵入,手足都变得有些僵硬了。站在夜色中等了许久,突然在远处村口出现了隐约的火光,似乎有人向着这里走过来,又隔了一会儿,可以看见那些人服饰一致,像是大户人家的护院家丁,他们举着火把向这里走过来,中间还有一抬轿子。 这村里平时少有外人来,更何况是这种坐着轿子的贵人。叶程氏想到自己的相公和女儿至今未归,只怕这来人是和他们有关,眼看着轿子越来越近,正是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过来,心中也越来越忐忑。既希望是和他们父女俩有关,能让她得知他们到底身在何方,为了什么还不归家,又怕他们带来的是什么坏消息,只盼他们来找的并非自己。 这顶轿子果然在自家门前落地,叶程氏的心跳得越发快了,直到轿帘猛地掀起,她瞧见五月从轿中奔出,这颗悬了半天的心,方才落下大半。 因为从那少年府中出门已近傍晚,叶昊天与五月一行直到入夜后,才回到王家村。 庄稼人素来节省,喜欢借着天光做事,一到入夜基本就洗洗睡了。黑沉沉的夜色下,小村庄静悄悄的,只有五月的家里,还从屋子窗口向外透着温暖的黄色火光。五月一下轿子,就在院子门口,见到一个窈窕身影,那是担忧了一个晚上的娘亲。 叶程氏借着屋内照出的光线,瞧见五月的脸上并无伤心害怕神色,又惊又喜地迎上两步:「月丫头,怎么才回来?你爹爹呢?」她一面向着五月伸出双手,一面看向五月的身后。 五月扑了过去,拉着她的手:「娘,月丫头和爹爹回来了,你不要担心。」他们遇到了很多事,当然不能站在门口说,也不该由五月来说。 叶昊天知道回来得太晚,怕妻子担心,紧跟着五月下轿,向妻子略略点头,示意她自己一切平安,接着转向轿旁站着的护院与轿夫,拱手谢道:「多谢诸位一路护送,如不嫌弃敝宅简陋,还请进屋喝口水,稍作歇息。」 其中一个年龄稍长,大概二十七八岁模样的护院上前回了一礼:「先生不用太客气,少爷吩咐下来,我们自然要照做,也没什么辛苦的。我们几个都是粗人,也就不进先生家里了,只要给口水喝,我们在院子里坐会儿就行。」 趁着护院们喝水,叶昊天向刚才那个年龄稍长的护院打听起他们主人的身份姓名来,在府中,那玄衫少年态度冷漠,不曾自报家门,接着坐轿子直接出门,连那户人家的门牌都没看见。少年虽然说是怕被牵连,说到底还是出手相救,到了最后自己却连对方名讳都不知道,实在难受。 那护院却只说这家人姓冉,其他的都含糊以对,叶昊天也不好多追问,只得作罢。 护院和轿夫们喝完水,把碗放在地下就告别离开了。叶昊天送走他们,回头见妻子正要收拾院子里的水碗,便抢着上前几步:「青莲,这里我来收拾吧,你去热一下晚饭,我和月丫头都饿坏了。」 叶程氏点点头,回厨房热饭菜去了。 晚饭时,叶昊天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叶程氏面色发白,眼中带着忧虑:「天哥,姓张的那户人家,难道也来了南延县?」 「不知道,先吃饭吧,慢慢再说。」叶昊天摇摇头,又向五月看了一眼。叶程氏知道他不愿在女儿面前多说往事,便安静吃饭,不再多问。 突然间少了交谈,这饭桌上的气氛便有些沉闷起来。五月装作不知他们的忧虑,用勺挖起一大块嫩滑的蛋羹,放入叶昊天的碗里,再挖一大块放入叶程氏的碗里,笑嘻嘻地说道:「娘今天做的菜真好吃,你们多吃点。」 叶昊天和叶程氏见女儿懂事孝顺,心中忧虑稍减,这该来的事总是要来的,光是担心也无用。 饭后,叶昊天对五月道:「月丫头,今天都累了,就不学认字了吧。」 「嗯,那月丫头去睡了,爹爹也早些歇息。」 五月正想回房,叶昊天却拉住了她:「丫头,这个给你。」说着,他弯下腰,将一件物事挂在了她的胸前。 五月低头一看,是那块白玉云月佩,她有些惊讶,前一世这块玉佩是在爹爹过世后好多天,娘亲才给自己戴上的。而且这块玉佩不是说传男不传女吗?爹爹既然好好的,怎么会现在把这块玉给自己呢? 叶昊天见五月抬起头,一对圆圆的杏眼眨呀眨,看着自己一付疑惑不解地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块玉好看吗?」 「好看!」五月点点头,「这块玉佩是不是很值钱啊?爹爹今天还想拿去当铺当了它呢。」 叶昊天有些不好意思道:「这玉佩是叶家祖传的古玉,月丫头可要保管好啊。今天下午是爹爹急昏了头,才想要拿去典当的,幸好你找到了钱袋,才没有真的去当。」 「这么贵重的玉佩,月丫头怕摔坏了,还是不要带了,给爹爹带吧。」五月说着便想把玉佩拿下来还给叶昊天。如果这玉佩真的能保佑人,就让它保护爹爹吧。 第17章 叶昊天蹲下按住了她的手:「月丫头,你是个聪慧有福气的孩子,今天要不是你在的话,非但钱袋找不回来,爹爹可能连家都回不来了。爹爹觉得,这玉佩就该给你戴着。」 叶昊天想起早晨五月说的那个梦,她曾叫自己今天不要出门,而在自己不听劝的时候,她执意要跟着自己出门,结果自己到了县城果然遇见过去的仇人,还多亏了五月拉着自己逃跑,才避过这一劫。冥冥之中仿佛有着神奇的力量,让五月能够预见到一些事情,让她与别的女孩有些儿不同。叶昊天对此既有些不安,也有些欣慰,心中只觉得该把这块祖传的玉佩给她,让她多一些庇佑也好。 五月见爹爹坚持要把玉佩给自己,也就收下了,上一世爹爹带着玉佩,还是出了事,想来这也只是一块普通的玉佩。 五月回了自己房间,躺了一小会儿,听见外面没了动静,知道爹娘应该也洗漱完毕,到了床上休息了。她就重新穿好衣裤,蹑手蹑脚地摸到他们门外,将耳朵轻贴门板,偷听里面的对话。爹爹果然在和娘亲商量白天发生的事情。 只听娘亲说道:「好在那小公子用轿子送你们回来,没有被张家知道我们住在哪里。「 爹爹却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住在南延县,还是顺道路过。哎,但是今天这一下撞见了我,他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要是在附近多方打听,早晚会找到这里的。」 「天哥,不如我们先搬走,避开他们。」 「搬走又能搬去哪里?只怪我没用,除了看病什么也不会,这几年躲在乡下也没攒下什么积蓄,害得你跟我过苦日子……」 「天哥,别这么说,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没给叶家添上男丁,你从来就没有为此怨过我。家里的日子虽然过得贫寒,但却和乐安定,嫁给你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 「青莲……」 「天哥,要不先去我哥哥那儿住几天?」 叶昊天闻言默然,他一想到那对夫妻,就有些不寒而栗。之前他求娶青莲的时候,上她娘家门送聘礼,这个大舅子嫌聘礼太少,当场就给他脸色看,舅嫂更是雪上加霜,在一边冷言冷语,说话难听之极。 其实他所送聘礼并不算少,与普通人家求聘之礼相当。只是因为叶昊天当时在附近乡里,医术已经小有名气,青莲的大哥本期望会收到更丰厚的聘礼,却不知叶昊天并未因有了名气而提高诊金,开药也只选对的,不选贵的,因此并无多少积蓄。 叶昊天本是面皮极薄之人,看到大舅子的神情已经感觉下不来台了,再听舅嫂的一番讽刺,白净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好在有老丈人解围,这才没让叶昊天当场愤然离去。可惜丈人和岳母早在几年前就先后离世了,青莲的近亲,只剩下这个大哥了。 五月等了许久,始终没听见爹爹说话,想着他们是不是说完了,正想要轻手轻脚地离开,却又听见娘亲叹气道:「我知道我那大哥是有些贪财,大嫂也……只是附近也没有其他亲戚可以投靠……」 「那就先去大哥家住些日子吧。青莲,其实我是怕你为难,我们这样拖家带口地住过去,毕竟是给他们添麻烦……」叶昊天没说出口的话是,那对夫妻绝对会嫌他们添麻烦。 然而他并无其他选择。家中积蓄不多,加上张家人会在附近寻找他,暂时不能抛头露面地外出行医,如果搬去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只出不进,怕是撑不过半年就会把银钱花光。去亲戚家暂住避祸应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做法。 程青莲柔声道:「天哥,我只怕你为难,我自己是没有关系的。」 「那就这样定下了,先去你大哥家住几天,再慢慢想法子。」 「嗯,天哥你走了一天的路,怕是累坏了,早些歇息吧。」 「今天回程是坐轿子,我一点不累,倒是你站在门口等了许久,怕是比我更累些,明天就要收拾东西准备动身了,早点睡吧。」 五月又等了一会儿,听房里再无说话声,便极慢地倒退两步,然后转身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房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默默想着爹娘刚才说的话。 还是要住到舅舅家去。 她那么努力,试图去改变上一世的命运,却像是一头被套在牛车上的牛,一旦想要离开大道,就会被驾车的人拉住鼻环上的牵绳,又拉回原来的老路上面。 回想起上一世在舅舅家度过的那些日子……她不由得捏紧了搁在胸口的双手,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吗? 不知不觉她摸到了胸前那块白玉云月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它,玉佩带着她的体温,不再像刚戴上时那般冰凉沁骨,摸上去有些温润滑腻的感觉。她毕竟改变了一些事情,不是吗?最大的改变就是,爹爹还好好地活着,就算去了舅舅家,有爹爹在,舅妈也不敢太过苛待他们吧。 五月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却在不知不觉间,握着玉佩沉入梦乡,脸上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第二天清早,天还蒙蒙亮,五月就醒了。昨夜虽然她偷听爹娘说话很晚才睡,却睡得极好,一觉醒来时觉得浑身轻松无比、精力充沛。 推开门,她看到爹娘都已经不在房里,跑去厨房一看,娘亲在生火做早饭,再去爹爹的诊室兼书房看,爹爹正在忙碌地收拾他的医箱、药材等物事。 第18章 五月装作奇怪地样子,问道:「爹爹,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把药材都收起来了?昨天买了许多新药,不是该分好,放在这些小抽屉里面吗?」 叶昊天忙着收拾,也不回头,:「月丫头,爹爹现在忙,等一下再和你说,你先去厨房找你娘。」 「月丫头帮爹爹一起收拾吧,这样就可以早些做好。爹爹是不是要准备出门?」 「是啊,那月丫头就帮爹爹把书架上的那些书取下来,放在那里。」五月自小帮着家里做事,手脚麻利不说,做起事来还特别有条有理,因此叶昊天放心地指了指木板小床。 这张小床平时是诊治伤者所用,现在上面的褥子已经收起,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床板。五月在小床上铺开几块旧布,再从书架上取下书册,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包袱布上,等书架上的书完全取下时,分类也已经分好,她再细心地把书按大小厚薄排列整齐,尽量成为方方正正地一沓,用布包好后,再用布带扎紧。 这时叶昊天也把药材都包好,装进了竹筐里,抬头一看,见床上方方正正地布包,不由得笑了起来:「月丫头,你包得可比爹爹还要地道。」 五月脸都憋红了,才把一沓书抱起来,艰难地拱着肚子,转身试图把书放进地上的箱子。叶昊天见了赶紧几步跨过来,从她手里接过书:「月丫头,这书太重了,你拿起来太勉强,剩下的还是爹爹来吧。」 「嗯,那月丫头去厨房看看早饭好了没有。」五月说完便转身跑了出去。 吃早饭的时候,叶昊天对五月说了要去舅舅家暂住的事情,他口气轻松,只说去住几天,完全不提昨日的事,五月便也笑着答应:「月丫头还从来没有见过舅舅舅妈呢。」 叶昊天脸上出现尴尬神情,因为大舅子家刻薄贪财,他与青莲成亲后不久又逢张家那件事,搬来这乡间十多年了,也没和大舅子家有什么来往,最多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会寄一封问候信笺过去,不过从来也没有收到过回信。 叶程氏见叶昊天一脸的尴尬,便柔声说道:「我们和你舅舅家住得远,前几年月丫头年纪又小,不方便远行,所以少有来往,现在月丫头长大了,也该去认识认识你亲舅舅一家。」 五月重重点头:「嗯!」心中却暗想,这所谓的亲舅舅,她巴不得不认识他们一家呢。 吃过饭又是收拾家中要带走的物品。因家中贫寒,路上又不方便,其实也没多少东西要带,到了中午时分,就已经收拾停当了。 匆忙吃了午饭,娘亲把锅碗勺筷清洗干净,放入碗橱。她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环视了一眼厨房,这就要离开这个小家,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院子外面响起德贵叔的叫声:「叶大夫,都准备好了吗?」 叶昊天提着装药的竹筐匆匆出门:「都收拾好了,德贵叔能不能进来搭把手,把箱子搬出来?」 「行,一句话!」德贵叔年龄其实不算老,四十多岁将近五十,在村里就是辈分长一些,被大家叫做德贵叔,叶昊天也就跟着这么叫。叶昊天早晨拜托他驾牛车送他们一家去镇上,他爽快地答应了,到约定的时间就赶着牛车过来接他们,闻言就进屋帮忙搬东西。有他帮忙,不一会儿他们一家所要携带的行李就都装上了牛车。 王婶听见他们的动静,从隔壁过来一看,吃了一惊:「叶大夫怎么要搬走了?这么突然?怎么都不喊我们家的过来帮一下?」 叶程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嫂子,我们就是去我大哥家暂住一段时间,昨晚上才决定的,也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这不,才收拾停当,刚刚想过去说一声的,嫂子倒先过来了。」 「妹子,你等嫂子一下,先不要走。」王婶说完匆忙回家,隔了一小会儿又快步走了出来,左手提了一篮子东西,右手把一包热乎乎的东西塞入叶程氏手中。 「你们走得这么急,嫂子没什么准备,这些刚蒸出来的馒头,你们带着路上吃,还有这篮子鸡蛋,你们带着。」说着她又把篮子往德贵叔的车上一放。 叶程氏见这一篮子鸡蛋满满当当的,看起来少说也有三十多枚,就是每天省一个下来,也要一个多月才能攒下这些蛋,她赶紧拿起篮子递还给王家婶婶:「这鸡蛋怎么好收,嫂子你快拿回去,你们家成子正在长身体,你该给他吃啊。」 王婶环起手来怎么也不肯接篮子,叶程氏无奈之下,只能收下。这会儿王成也跟着她过来了,看着五月依依不舍,一张黑黝黝的脸涨得通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德贵叔吆喝了一声,甩起鞭子抽打了一下牛臀,牛车「吱吱嘎嘎」地走了起来。 「王家哥哥,我们走啦,你以后小心些,再从树上摔下来,可没人替你医治啦。」五月见王成始终不说话,便打趣了一句。 王成「嗯」了一声,眼圈就红了,他不想叫五月看见他哭的样子,低头拿手背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再一抬头,牛车已经走出了十多步远了。他大步跟上牛车,在车边走着,哽着嗓子说:「月丫头,你还回来不?」 五月回头看看叶昊天,见他眼神有些郁郁的,自己的眼神便也有些黯然:「王家哥哥,我们怕是几年里都不会回来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回到这里来了,但看到王成的眼神,她不忍那么说。 王成哽声道:「月丫头,你要是得空,就回来看看。要是过几年,我年纪大些了,娘许我出远门了,我就去找你。」 「嗯。」五月轻轻点头,上一世离开王家村的时候,王成也曾这么说过,不过他恐怕根本不知道她舅舅家在哪里,以后又怎么来找她? 叶昊天在村中行医十数载,人缘极好。他们所坐牛车驶过村中最大的一条土路,有村人见了车上是叶昊天一家,得知他们一家是要搬走,便喊了邻居出来相送。等到了村口时,几乎全村没有下地干活的人都出来了,在牛车前后走着,往车上塞着各种吃食和用品,直到牛车实在是装不下,再放就要掉地上了,还有人不停地往五月怀里塞东西。村人们一路送他们出了村,许多人还跟着牛车走了小半里路。 第19章 叶昊天十分感动,下车向他们拱手行礼,请他们不要再送,还是有许多人送出十里地才挥手与他们告别。 王成也一直追着牛车,还想跟下去,被王婶拉住了。他拼命地朝牛车挥着手,直到牛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路尽头的黄色烟尘中,才放下挥得酸痛的手,跟着王婶回家去了。 五月眼眶中也凝着泪,她心中不仅仅是不舍,因为前一世的经历,她心中更有对在舅舅家生活的厌恶与反感。 牛车走得慢悠悠地,其实比人空身步行还慢,好处不过是可以多装东西。五月心中没什么期待,路边的景致也枯燥得紧,她便在车上打了个小盹儿。突然牛车猛地颠了一下,她本就没有睡得很熟,这一下子就醒了过来,抬头见还是在路上,日头却已经斜斜的,带着一些暖黄色,便问道:「爹爹,我们还有多久到?」 舅舅家在邻县,今天肯定是到不了的,当初她们坐牛车走了三天才到。这次他们要先坐德贵叔的牛车到菱镇,住一晚后,明日一早坐船去舅舅家。 德贵叔经常来菱镇,就插口道:「快到了,大概还有两三里路就到镇上了。」 五月便不再睡了,坐直了问他菱镇的情况。德贵叔正和她说着话呢,瞧见前面路上有团黑乎乎的东西,便「咦」了一声。 五月坐在德贵叔身后,瞧不见前面路上的情形,听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咦」了一声,便伸出头去看前面。牛车走得近了,可以看到是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看身量大概十来岁年纪,伏在地上,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小丐似乎还有意识,听到牛车「吱吱嘎嘎」的声音,便撑起上半身,转头看向牛车。他脸上肮脏不堪,满是泥灰,不过还是看得出是个少年。小丐勉强坐起,向着牛车伸出一手,嗓子嘶哑地喊道:「你们是去前面镇上吗?搭我一程好吗?」 德贵叔嫌弃他脏,更怕他手脚不干净,就朝车后挥了下手:「这车装满了,没地儿再坐人了。」 小丐便不再恳求,艰难地盘起腿,坐在原地低着头,大概是想等其他路过的车。 叶昊天观他动作,眉头一皱:「这位小兄弟可是受了伤?」 小丐意外地抬起头,仔细地看了叶昊天一会儿,才答:「是。」 这时牛车已经驶到小丐身边,叶昊天叫停了牛车,下车走到小丐身前,先是察看了一下他的双腿,又替他搭了一下脉,已知这小丐是因为累极脱力才倒在路边的:「还好,伤并不重,只是皮肉伤。」说完便撑着他的腋下,帮他站起来,又扶着他向牛车而行。 小丐哼了一声:「车上不是坐满了,没地儿坐人了吗?别拉我上去!」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臂从叶昊天手中抽出来,用力过猛加上双腿还无力,整个人就向着一旁倒了下去。 五月「哎」了一声,见叶昊天急忙伸手拉住了那小丐,才松了一口气。 叶昊天劝道:「小兄弟别急,德贵叔也不是恶意,车上东西确实多。这样吧,你坐着,我下车走一会儿。」 五月也跳下车来,脆声道:「爹爹,我陪你走一会儿,坐得久了,腿都麻了,还是下来走走舒服。」 小丐抬眸瞧了眼叶昊天父女,眼神竟然清亮锐利,和他肮脏的面容异常不搭。只不过他很快半垂眸子,不再言语,由着叶昊天扶他上车,坐在一大堆箱子、竹篮、包袱中间,对一旁坐着的叶程氏轻声道:「打扰了。」随后便闭起双眼,靠着身后的大包袱,静静休息。 五月与叶昊天一起跟着慢悠悠的牛车走着,渐渐走到了牛车的前面。刚才让小丐上车时,她倒不是说客气话,坐得久了确实腰酸腿麻,此时下来走路,反觉得轻松畅快。 春天的路边,有不少蒲公英,嫩黄鲜艳的小花一丛丛地盛放,五月一路走一路采,将花用草叶束成一束,拿在手里瞧了一会儿,又分了一半给叶程氏:「娘,给你的。」 叶程氏笑着接过,轻轻放在一旁:「月丫头,走了半天了,你肚子饿吗?」 五月经她一提,倒真觉得饿了,便点点头。叶程氏取出一块手巾让她擦手,随后解开包袱,递了个馒头给她,刚要扎起包袱,突然想起身边的小丐,便又取了个馒头递向一旁:「小兄弟,你也吃吧。」 小丐并不睁眼,只说了句:「不饿。」 少时,牛车之后的远处路上,扬起了一片尘土,似乎是车马一类的过来了,速度极快。 小丐听到了声音,抬眸看见那片尘土,便快速说道:「别说见过我。」边说边迅速钻进一个装得半满的药材筐。他刚钻进竹筐没多久,那片尘土就离他们只有数百尺的距离了,已经可以看到是一队骑着马的官兵。 官兵转瞬就追上了他们,当先一个服饰特别,像是队长之类,收缰放缓了马速,先向牛车上看了一眼,见车上只有一个妇人坐着。他再纵马往前小步跑了数十步,到了牛车前边不远处牵着一名女童的长衫男子身边,勒停了马喝问道:「你们与后面牛车是一起的?」 叶昊天在牛车前面走,没有见到小丐躲入竹筐中,更没听到小丐说的话,他一心以为这批官兵是张家报官后来捉他的,因此便慌乱了起来,此时被领队官兵一喝,更加心惊,嗫喏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那领队官兵见他说话结巴,便生了疑,手中马鞭向叶昊天一指,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第20章 五月走在叶昊天身边,也没看见那少年的举动,这时牛车上的情形又被德贵叔挡着看不见。但她心里猜到几分,那小丐受了伤,言谈举止又颇有傲气,不像是真的乞丐,这队官兵极有可能是来找这小丐的。她只是奇怪他们见了牛车上的人似乎毫无反应,但想也许是那小丐打扮肮脏,他们并未多加注意,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时她见叶昊天如此紧张,不由得暗暗着急,本来这队官兵未必是来找爹爹的,但他如此慌乱,不是找他的也要抓他回去审个明白了。她急忙抬头,对叶昊天道:「爹爹,你说话大舌头,说半天也说不清楚,别把官爷急坏了,还是月丫头来说吧。」 随后她不等叶昊天回答,对着那领队官兵急急说道:「官爷,我们是一起的,我们家原来住在王家村,现在是去探望我舅舅。娘说好久没见到舅舅了,要在他们家多住一段时间。」她为保险起见,瞒住了姓名不说,也不扯谎,直接就实话实说去看舅舅,又说要暂住他们家,这就能解释满满一车的行李了。 那领队的兵士本是个小小伍长,并无官阶,被五月称为官爷,心里先舒服了几分。他又见五月年龄幼小,答起话来倒是不慌不忙,一双杏眼清澈明亮,说话时一直看着自己,毫无遮掩之态,心道这么小的女童,若是撒谎定然没有这么镇定,这一行人又是老的老小的小,确实像是一家子,大概这男子真的是大舌头,便去了疑心。 他急于自己目的,也不想与这家人多废话,朗声又问:「你们路上可见到过一个少年?大概十来岁的年纪,腿上有伤。」 叶昊天吃了一惊,视线移向牛车上。此时那伍长只看着五月,因他觉得这么小的女童,会口无遮拦直述所见,若他看到叶昊天的视线,这就穿帮了。 五月心知此时不能去看车上,还是看着那伍长。她其实犹豫了一下,不知自己该不该告诉他小丐的下落,若是隐瞒,也许会惹祸上身,但若是要她直言相告,又觉得于心不忍。然而此时情形不允许她多犹豫,她下了决断,隐瞒看到小丐的事情,便回道:「官爷,我没见到过您说的人。」 那伍长点点头,回身向后面马上的兵士一挥手:「走!」正要纵马快走,眼角却扫见叶昊天长长出了一口气的模样,手上一紧,又把马带住了,马鞭一指叶昊天,「你,还没说你的名字。」 五月抢着道:「官爷,我爹爹叫叶昊天。」现在清楚了这队官兵的目标是小丐,并非来追捕爹爹的,她自然也不用隐瞒他的姓名了。 那伍长略一回忆,对这名字毫无印象,应该不是犯了事的人,却仍紧盯着叶昊天:「你来回答,刚才你为什么这么慌张?」 被那伍长一喝问,叶昊天却答不出话来,又不能说我一开始以为你是来抓我的,那不是自寻死路吗?五月道:「官爷,我爹爹……」 那伍长指着叶昊天喝道:「住口,我要你来说。」 叶昊天额头渗出冷汗,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话来,想要解释,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借口。那伍长盯着他,眼神越发犀利,正欲开口让后面的兵士把他带回去问话。 这时德贵叔瞅着事情不对,心想咱们与那小丐又不认识,何必为了包庇他连累了叶大夫,便开口道:「官爷,您刚才问那个少年的事情……」 那伍长本是为了追索少年踪迹一路疾赶,这时听见德贵叔所言,顾不得逼问叶昊天,急忙把马一带,小跑到驾车的德贵叔面前:「你说那少年怎样?」 德贵叔在牛车上,本就坐得低,仰头看这骑着高头大马的伍长,有些畏惧地回道:「回官爷,你问的少年我们倒是没瞧见,不过见着一个小乞丐,十来岁年纪,不知道和您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伍长急问:「这小丐现在何处?」 德贵叔回手一指:「就在车上。」 伍长早些就看过车上,只坐了一个妇人,现在听德贵叔如此说,心道大概是藏在了这些行李里面,朝牛车方向一甩头:「搜!」 听到他一声令下,周围兵士便纷纷下马,围上牛车,把叶程氏赶下车后就大肆翻找。他们把车上的行李轻的拎起来,看也不看直接甩到车下,重的则开箱开盖,直接往车上倒翻了寻找。药材书籍等顺着散乱的杂物滑落到地上,有几包药材纸包摔破,都散开了,书籍则全靠五月叠的整齐扎得紧,只是整沓整沓地摔在地上。 叶昊天等人看着他们如此野蛮搜寻,心疼东西,却敢怒不敢言,心还都悬着,就等他们发现小丐的那一刻了。 然而奇怪的事,兵士们把车上的东西都翻了个遍,别说那几个装药材的竹筐了,连书箱衣箱鸡笼子都被他们打开看过,哪里有那个小丐的影踪? 德贵叔是看着那小丐爬进竹筐的,这会儿却比谁都惊讶,他也就是在伍长向叶昊天问话时看向前面,也没听到身后有什么声音,这小丐是如何消失不见的?难道他有法术不成? 叶程氏却是知道的。当那几个官兵逼问叶昊天时,小丐悄悄地从竹筐中爬出,下了车后钻入路边的野草丛里去了。当时正好起了一阵风,吹得路边草丛沙沙作响,加之小丐身量矮小,动作又轻巧,钻入草丛就不见了。 她一方面本着善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少一些麻烦,如果被官兵发现小丐躲在他们车上,说不定会被当成同伙,因此当时并未出声阻止他,默默看着他溜走,再后来听到德贵叔说见过那小丐已经知道不对,想要阻止却来不及,德贵叔已经指向了牛车上。 现在小丐已经逃走不少时间,而这片野草丛一望无际,此时她再说明小丐逃入草丛中也没有用了,就靠这十数个兵士,恐怕极难找到他躲藏在何处,如果这些兵士找不到人,反而激怒了他们,还不如不说罢了。 这些兵士找不到小丐,便把德贵叔拖下了车:「你说在车上,怎么不见人?老小子你竟敢欺骗军爷?走,跟我们回去。」 德贵叔暗暗叫苦,连连讨饶。他本是想替叶大夫解围的,怎料到那小丐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这下可惹怒了这帮不好惹的魔王们,不知要怎么收场。 叶昊天心道今天这事情部分因自己而起,德贵叔是为了给自己解围才说出小丐之事的,现在眼看着他要被带走,他不能让这事发生,于是急赶几步上前:「我们与那个小丐萍水相逢,见他饥饿无力,才让他上车,捎他一程,不知他何时又偷偷溜走了,请官爷高抬贵手。」 第21章 「哼,你现在说话倒是不结巴了?把路引拿出来!」德贵叔因常常来往村里和菱镇之间,身上带着路引,那伍长看了路引,确认他们确实是附近村里的乡民。 伍长把路引还给德贵叔后狠狠瞪了眼五月,他本来自持颇会识人,想不到这小女童居然把他也给骗了,被他们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那少年早就逃到不知哪里去了。他越想越是气恼,指着牛车道:「这车载过人犯,给我把这车拉回去!」他留下几个兵士把牛车拉带回营,自己则叫上几个兵士,驱马继续向前寻找那少年。 留下的那几个兵士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往车上扔,也不管车上是不是乱糟糟的,地上散碎的药材也不理了,牵着牛鼻就要走。 德贵叔怎么肯让他们把牛车拉走,他死命拖在车后面,却哪里拉得过牛的力气,被牛车一路往前拖着走。路面上正好有块半埋在土中的石块,他一脚踩在石块上,脚底一滑一扭,立时崴了脚。不得不放开双手眼睁睁看着牛车被兵士们拉走,他坐在地上低声咒骂:「贼官兵,比强盗还狠!随便找个由头就抢东西!」 德贵叔心里怨愤,这话说得响了点,被旁边一个兵士听到了。这兵士一怒拔出腰刀,倒转过来,用刀柄朝他的头上猛地一敲,顿时将他的头上敲开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叶昊天正在与兵士交涉,让他们把书籍和药材留下。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是废物一堆,并不值钱,对他来说就是要紧的物事了,耳边却听见德贵叔「哎呀」呼痛声。他回头看去,见德贵叔头破血流,顾不上再和眼前的兵士交涉了,急忙跑过来就想劝阻那兵士行凶。 敲破德贵叔头的兵士正在盛怒中,眼角余光看见一个人影向自己方向扑了过来,下意识地就挥刀横斩而去。 五月这时正在叶昊天和德贵叔之间的位置。她眼见弯弯的腰刀横掠,叶昊天刹不住脚,满脸惊恐地朝着刀尖上直撞过去,心头一阵狂跳,不顾一切地纵身朝叶昊天扑了过去! 幸好她离得近,被她这样用力一撞,叶昊天便向着左侧斜倒了下去,并未撞上腰刀。但五月双手张开,抱着叶昊天的腰,那柄腰刀从空中挥过时,还是划破了五月的衣袖,横掠而过的刀尖在空中带出一丝棉絮和一缕细细的血丝。 叶昊天侧跌在地上,五月扑在他身上,随即又从他身上滚到地下,她双手撑地坐起,突觉右臂疼痛,不由得用左手捂住了痛处,指缝间立刻渗出血来。 那几个兵士只是为了发笔小财,无意伤人,见五月手臂被划伤流血,虽然不多,但看另一边,德贵叔头上血流不止,顺着一侧脸颊直淌下来,把肩膀上的衣服洇湿了好大一块。他们担心惹出人命来,万一这些乡民倔头倔脑地拉上一群远亲近邻来闹的话,还是很麻烦的。又见车上都是药材书籍和一些鄙陋的生活用品,全卖了也值不了多少钱,就打消了把东西拉走的念头,扯着那个提刀的兵士,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叶昊天见德贵叔血流得厉害,急忙先查看他的左额,见没有被敲破头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快速包扎了一下他头上的伤口,又握住他崴了的脚踝,「咔」的一声轻响,已经替他正了骨,便赶紧回身检查五月的伤口。 五月伤得并不厉害,此时刚刚入春不久,她还穿着夹袄,夹袄里面垫着薄棉花,所以刀尖只是刚好划破了她的袖管,再划破了一层皮,虽然流了些血,愈合后却不会留下疤痕。 叶昊天松了口气,细细地给她伤处上了止血生肌的伤药,再包扎好。虽然伤不重,叶昊天还是颇为心疼,想到五月是为了救自己才受的伤,心中更是又感动又难过,他低声道:「月丫头,爹爹真的没用,不能保护你不受伤,还总是被你护着,被你救……」 五月为安慰叶昊天,用空着的左手从怀中拿出白玉云月佩,对他说道:「爹爹不用担心,你不是给我这个玉佩,说我是有福的孩子吗?」 叶昊天摸摸她的头,将她抱在怀里。 德贵叔在一旁好意提醒:「月丫头,快把玉佩收好吧!哎,以后不要轻易拿出来,幸好没有入了刚才那些贼官兵狗强盗的眼,不然可留不住啦!」 五月的听了他的话,便赶紧把玉佩重新放入怀中,她指端沾着的血染上了玉佩,在玉佩上留下几道淡淡红痕。那几道红痕以极快的速度缩小、消失,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到这幅情景的话,会产生一种血痕被玉佩吸收进去的错觉。 玉佩从五月的颈间滑入衣襟内,带着一线凉意停留在她胸前,逐渐从刚才红痕消失的位置发出光芒来,只因衣物遮掩,这光芒并未被人所察觉。光芒越来越盛,却如一团有形有质的物体,局限在一个小小的范围里面,将玉佩包裹其中,玉佩的轮廓很快变得模糊不清。光芒颤动了一下后,突然暗淡下去。 随着光芒的消失,玉佩也不见了。 待伤口都包扎处理停当,再收拾整理完牛车上的东西,天色已经擦黑。德贵叔伤了额头,头晕得厉害,无法再驾车,便坐在牛车上休息,由叶昊天牵着牛,慢慢地往镇上而行,五月则和叶程氏跟在一边走。 叶程氏心疼五月:「月丫头,你手臂也受了伤,上车去坐着吧。」 「不坐了,走路是用双腿,又不是手臂,何况爹爹医术高明,月丫头伤处已经不疼了。」牛车上少一个人的分量,就可以走得快一些,而且五月现在伤口倒是真的一点也不疼,反而有些痒痒的,像是伤口快要长好时的感觉。 直到月亮升起,他们一行才到了菱镇上。寻了一家脚店住下,准备第二天清晨去码头坐船,到舅舅家所在的瑞平镇。 德贵叔要走时,叶昊天取出银两给他,作为他今日所受伤害的补偿。 德贵叔却死活都不肯收下,直说:「叶大夫你在王家村这么多年,我们哪家没有受过你的恩惠,莫说今日德贵只是敲破了点头皮,就算是为了叶大夫断条腿也没有怨言!再说了,今天的事其实还怪德贵我自己多嘴,要是不说那臭乞丐在我们车上也就没后面的事了,嗨,说来说去还是碰上了这个小霉星才有今天这么些倒霉事的,怪不得叶大夫您。这钱您要是再硬给,就是瞧不起德贵了。」 德贵叔一边如此说着,一边匆匆赶了牛车就走,叶昊天只得作罢,挥手与他告别。 这一天又是身体疲累,又是精神紧张,弄得人疲惫不堪。脚店条件简陋,叶程氏去后院井边打了些凉水,一家三口稍加擦洗便关紧房门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起床时,五月觉得颈下胸前痒痒的,便伸手去抓痒,这一抓却让她变了脸色,胸前本来挂着的玉佩没了! 第22章 她摸了摸后背,许是睡觉时滑落到后背了,然而后背上平平的,也无玉佩。她在颈项间摸索到穿着玉佩的红绳,拉出来一看,绳子完好,甚至原来穿过玉佩的绳环与绳结都完好无损,却偏偏不见了那块玉佩。 五月急忙掀开了被子在床上翻找,五月干脆把被子从床上拿下来,放到桌上,连床褥都翻开了,仍不见玉佩的影踪。叶程氏正在清点整理行李,见她这般急迫的神情,便有些儿担心地问:「月丫头,什么东西掉了吗?」 五月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娘,爹爹前日给我的玉佩不见了,昨晚我明明还带着呢。」这玉佩本是叶家祖传,到了她手里却只过了两天就不见了,要让她怎么对爹爹交待啊! 叶程氏也有些着急,但见五月神情着急,自己便缓下语调问道:「不急,月丫头,你好好想想,最后一次见到玉佩是什么时候?」 「就是昨日受伤后,我拿出来给爹爹看,德贵叔劝我收好,我就放回衣内……这之后赶路、住店、睡觉,我都没看过它,今日早晨起来才发现不见了的。」 「会不会绳子断了,在路上掉落了?」 「不会的,若是在路上掉落,我一定会有感觉的。」 叶程氏也知道五月自小就比同龄孩子早熟,绝不是丢三落四的性子,何况昨日自那些兵士离开之后,就再无特异的事情发生,若说这么大块玉佩落地,五月会毫无所察,她也不信。见五月眼中已经含泪,抿着嘴唇在床上床下各处角落细细地寻找,她便柔声安慰道:「娘帮你一起找,你在这屋里找,我去外面找找,若是还没有,就去寻脚店老板问问,也许有人找到了送了过去。」 娘俩里外一番细细寻找,直到叶昊天买了早点回来,还是没有找到玉佩。 叶昊天听到这事,又是惊讶又是恼怒,大声地责道:「月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块玉并非寻常,是叶家代代相传,已经不知传了多少代多少年了。我前日才交给你的……」 他本是极为生气,但见五月已经一脸自责,泪痕布满脸颊,兀自不死心地在屋子各处寻找,又不忍心再责骂她,话说一半就停下了。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太过鲁莽,把家传玉佩交给了只有十岁的女儿,掉了也要怪自己不好。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腿,重重地叹口气道:「哎,自古都道玉有灵性,许是天意吧,也许我叶家到了这一代,就留不住这块玉了。算了!没了就没了吧,月丫头不要伤心了,赶紧吃了早点,还要去赶船。」 这一整天在船上,五月犹自想着玉佩失落的事情,她拨弄着颈项间的红绳,眉头紧皱,让她想不通的是,为何玉佩掉落,绳环却完好,若不是绳子磨断让玉佩掉落的话,莫非是玉佩在绳环穿过之处断裂?然而好端端的又没有撞击或是拉扯,玉又怎么会断?更为奇怪的是,这么一大块玉,落得无声无息,让人毫无所察。 坐船水路要走两天,第二日便还是在船上。第三天,叶昊天一家终于到了瑞平镇,行李太多,只能在码头雇了牛车往程青彦家里而去。 程青莲看着一路上的景致,心中颇为感慨,这就是她幼时常走的街道,有些铺子还是当年的模样,有些却改头换面。穿过镇中主道,到了镇子西边,拐个弯没多久便见到了她大哥的卖布铺子。 小铺子经过了十数年,却没什么变化,看起来不曾好好拾掇过,门板黑朽,货架积灰,徒显破败,似乎生意颇为冷清。 程青彦是青莲的大哥,也是她唯一的哥哥。因为父亲是私塾老师,给儿子起的名字倒是不俗,偏偏这个程青彦不爱读书胸无大志,一日喝酒,结识了一个经营布帛的商人,便动起脑筋开了家卖布的小铺子。 铺子虽然开了,地段却不在镇子主道上,最最关键的是程青彦不肯定定心心地经营生意,每日算算赚到了少许利润就想关铺子,却不考虑偶尔也有下雨落雪,分文不进的日子啊。这样一个月下来,总是勉强不亏,略有盈余,堪堪够家用而已。娶妻之后,怕被老婆责骂,这才每日定时开张定时打烊,只是不肯再多费心思去进新货、扩大经营、吸引顾客,因此生意一直也就尔尔。 程青莲在门口站定,抬头看看铺子上积灰的招牌,有些迟疑地叫了声:「大哥。」 铺子里转出一个中年男子,与程青莲眉目有七分相像,只是神情有些惫懒,浑身上下透着股松垮垮的味道。他见了程青莲,双眼略微瞪大,又细细看来,诧异道:「青莲?」 程青莲跨上一步:「大哥,我和天哥有些困难,想在你这儿暂时打搅一段时间。」 程青彦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又赶紧摇摇头,匆忙说道:「妹子,你这么久没来过,一来就说要住下,这事还要商……」 不待他话说完,铺子深处传来一个颇有穿透力的声音:「当家的,外面谁来了啊?」 程青彦脸色微变,话说一半,立时住嘴,回头向着里面喊道:「是青莲妹子和她家里的来看我们了。」 很快,铺子里走出一个身穿艳丽丽桃红衣衫的肥胖妇人,她瞅了瞅叶昊天一家,饼状的肥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呦,是妹夫和妹子来了?这水灵灵的小姑娘是你们女儿吗?长得可真俊啊!」 她又瞧见叶昊天身后地上的大包小包,笑得更是欢畅:「来看看就算了,怎么还送这么多东西啊?」 叶昊天与程青莲都惊讶地看着她,这妇人就是程青彦当年娶的嫡妻?十多年没见,怎么变得这么肥肿不堪了?当年丁小花可是曾号称小镇一枝花啊?怎么会变成现在的一朵猪油花了?若不是声音听起来还有些相似,她所穿衣衫也是丁小花一向喜爱的桃红色,他们还真不敢认这个嫂子了。 程青莲怕她误会,小声道:「嫂子,我们要暂时打搅你们一段时间了,后面那些,都是行李。」 丁小花唰地一下就把笑容拉掉,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把那张肥脸绷得紧紧的说道:「打搅一段时间是多久啊?看这后面一大堆,怕是全部家当都带来了吧?别口口声声说暂时住一段时间,心里打得是一辈子住下去的主意。」 第23章 叶昊天气得脸都红了,却为了程青莲不愿和她争执,强忍下怒意道:「嫂子不用担心,昊天只是一时之困,绝不会长时间打搅大哥的。」 临走时王婶送的鸡蛋被那些强盗兵打破不少,还好王婶怕路上颠坏了蛋,一个个蛋都用秸秆束包着,倒也没有全打破,现在还剩下半篮。程青莲赶紧转身取了地上半篮子鸡蛋,递给丁小花:「嫂子这些鸡蛋你拿着,给纳福吃,地上那两包大米都是新米,带来给大哥大嫂尝尝。还有……」 丁小花听了这番话,脸色稍有好转,接过鸡蛋嘟囔了一句,音量刚好让叶昊天一家听得清楚:「送半篮子鸡蛋算怎么回事……」又对程青彦大声道:「当家的,还不帮你妹子把东西搬进去?」 程青彦立时领命,毫无当家气派乖乖地帮着叶昊天一家拎起地上的行李搬进铺子后面自家屋里。 程青彦提着行李,跟着丁小花一路穿过店铺,绕过窄小木楼梯。丁小花推开楼梯下一扇小门道:「放进去吧。」 程青彦跟着她一路过来已经有些猜到是这间,但还是问了一句:「让我妹子一家住这里?」 丁小花眉毛一扭,脸上肥肉颤三颤:「这房间不行吗?」 「行,行!」程青彦连忙点头,提着行李进去了。 叶昊天一家手提肩背,大包小包地跟着进来,在逼仄的楼梯侧面空间挤了进来,再挤过丁小花和墙壁间更为逼仄的空间,跟着走进房间。 五月走在最后,她站在小门门口,便能见到这个房间的全貌。房间大概有十尺见方,一侧屋顶倾斜,就是楼梯下面的一个斜角,另一侧的屋顶也不高,大约比叶昊天的身高高出一尺左右。 房间没窗,极其阴暗潮湿,充斥着霉味,里面连张床也没有,只堆着些杂物,原来是作为储物之用。因为太潮,放得布帛都生了霉斑,丁小花便让程青彦把布帛都搬到了东厢小房间。这间房空了两三个月了,丁小花一心想着怎么给这间房找个用处,不要空置了浪费。正巧今天她小姑一家来了,她盘算了一下,这间房给他们住正好,反正人又不会发霉。 五月站在门口,看着房内的一切,突然一阵心酸,连眨好几下眼睛才忍住了泪水。这个狭小阴暗的房间就是她前一世和娘亲所住的地方。舅妈果然又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叶昊天之前听到丁小花「低声」抱怨,嫌他们所送鸡蛋太少,心中已经有几分怒意,再看到这间阴暗狭小的房间,愤怒再也难抑,转身对程青莲道:「青莲,还是不要住大哥这里了,我们去镇上找间小屋暂时租住,再不行就先住脚店。」至少脚店的房间还有窗户,透气敞亮。 程青莲心中也生气,虽然这么久都没来往,怎么说也是亲兄妹,只因叶昊天清贫,兄嫂就如此对待,实在太过分。她性子隐忍,一切都随丈夫的,虽然生气也不多说什么,待听叶昊天说要走,便对他点了点头「嗯。」 她又转向程青彦道:「大哥,那天哥和我就不打搅你和嫂子了。」虽然生气,她却还是好言相对。 程青彦有些为难地看看丁小花,他虽被丁小花喊「当家的」,其实完全当不得这个家。他是怕这婆娘,更怕吵起来在自己妹子面前丢了面子,所以之前听她的把叶家的行李拎了过来,只希望叶昊天和程青莲也如自己这般好脾气,顺顺利利地住下来才好。 想不到妹夫虽然随和,也是个有脾气的,一气之下说要租住其他地方。这一个小镇上,大家都相熟,谁家要有点什么事,没几天就全镇都知道了。要是自己亲妹子一家来投靠自己,却住到了他家外面,被人知道了缘由,还不知道他要怎么被别人戳脊梁呢! 他勉勉强强地开了口:「小花,你看总不能让我妹子一家住到外面去吧?我们西厢后面不是还有间屋子……」 丁小花白他一眼,想了想那间房确实也空着,暂时没什么用,便丢下一句:「那就住那间好了。」转身先离开这个暗嘘嘘潮哒哒的楼梯间了。 程青彦领着叶昊天一家又大包小包地挤出楼梯侧的狭小空间,穿过小院,到了他们今后暂住的地方。那个房间在西厢后面,朝向西北,十数尺见方,比楼梯间也大不了多少,唯一好处是有窗也有床,屋顶也高了不少。 他暂时不能行医,没了收入来源,小镇之上,租屋并不好找,长住脚店,每月也要付钱,且来往人多眼杂,东西放得也不放心,毕竟还是住在亲戚家较为省钱安全。 叶昊天忍了怒意决定还是暂住大舅子家,只是下了决心,绝不久住。他看向程青彦问道:「大哥,不知还有没有空房间,月丫头今年已经十岁,和我们住一间并不方便……」 程青彦犹犹豫豫道:「妹夫,这,这个先过两天再说吧,还要腾地方……」 叶昊天知他不肯答应,只得无奈道:「麻烦大哥了。」 程青彦不敢再留,说了句:「前面店铺现在没人看着不妥,我先去照顾生意了。」就匆匆离开。 叶昊天环视室内,程青莲已经去院子里打来水,开始擦除床上、桌椅上的灰尘了,他便也卷起袖子帮起忙来。 叶昊天身为大夫,深知保持身体清洁可预防许多疾病,加之程青莲也是喜爱洁净之人,因此虽然住在乡间,五月却是习惯每日洗漱的,除了冬日特别寒冷的日子外还要每天洗澡。为了来舅舅家,在路上奔波了这么些天,没有洗过澡,五月觉得身上到处痒痒的。 帮着娘亲把房间擦净,再把床褥被子铺好,大致安顿下来之后,五月便想去舅舅家的浴室洗澡。 程青莲去厨房烧了些热水,五月自己加入凉水,调好水温,脱去衣物,跨入浴桶。许久未洗澡,坐入温热水中的感觉真是舒服极了,虽然水并不多,只浸没到她的腰部。 第24章 洗着洗着,她注意到自己胸口有块印子,白乎乎的怎么擦洗也洗不掉,涂上胰子搓洗,再用水冲掉,那块印子却一点没变化。她绞干毛巾吸去皮肤上的水珠,细细一看,这块印记在她胸口正中,有鸽蛋般大小,比她的肤色稍浅,形状彷如一个弯弯的月牙儿。 五月皱起了眉,她身上本无胎记,何况胎记往往深于肤色,这块印记却是发白的,前几天在家洗澡时还没有呢,自然是这几天刚刚出现的。 这几天……五月突然想到那块离奇消失的玉佩,玉佩中间的月牙儿也是这般形状! 莫非那块玉佩并非消失,而是到了她的身体里面? 这也太奇怪了,五月害怕地摸了摸胸前的白色印记,再按了按,此处肌肤与其他地方的肌肤一样柔软,除了颜色之外,并无其他变化。那玉佩进入她的身体,会去了哪里? 她匆忙洗完澡,脑子里晃来晃去全是这玉佩莫名进了自己身体的念头,连浴室也忘了收拾,胡乱穿上干净衣服,就急急忙忙地朝暂住的小屋走去,想要问问爹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爹爹应该知道,这不是叶家的家传玉佩吗? 五月心中有事,走得又急,刚跨进西厢就迎面撞上个人,额头正好敲在对方下巴上。她捂着疼痛的额头,连忙道歉:「抱歉!」 眼前那人个子比她稍高,是个细瘦的少年,五官清秀,与程青彦有着几分相像,此时却扭着脸,咧着嘴,捂住自己的下巴,恨恨地说道:「你怎么不好好走路!」 五月上一世已经见过他,自然认得,便再次轻声道:「抱歉,表哥,我走得太急,没看到你。」 这少年便是程青彦与丁小花的宝贝长子,程纳福,今年十三岁。程青彦自己名字不俗,却给儿子起了个大俗的名字,倒是讨喜吉利,却让程纳福抱怨不已。他时常吵着要程青彦给他改个名字,丁小花听见了便一瞪眼,这名字哪里不好了?纳福进门,一辈子有好福气。原来这名字还是丁小花给出的主意。 程纳福对自己亲娘也是没办法的,不敢再吵着改名,只是暗下决心,到了二十岁时要给自己取个好听又不俗的表字,决不再用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了。 今日早上,他借口不舒服,就赖在了家里不去私塾,程青彦知道他惫懒,催他去上学,丁小花却宝贝儿子,一听他不舒服,立刻好吃好喝地供着,还骂程青彦不懂疼惜儿子,程青彦无奈摇头,赶紧躲到店铺里去。这会儿程纳福听闻姑姑一家来了,还带来一个表妹,心道自己今天逃学真是逃对了时机。他见丁小花去忙别的事,就偷偷溜出房,过来看看姑姑一家,特别是看看表妹是个什么样子。 他去了西厢房后面的小房间,却没见表妹,和姑姑姑父聊了几句,失望地出了房间,却不料还没出西厢房,就被人猛地撞了下巴,疼得他连退两步,龇牙咧嘴外加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在家里是骄纵惯了的,不等看清先责怪起对方来。其实他在屋里,五月从院子里进来,屋里光线较暗,没看见他,他在屋里却应该能看见五月的,怪只怪他自己没有看前面好好走路。 等五月说了第二句抱歉,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撞了自己的就是从未谋面的表妹叶五月了。勉强睁开眼,视野里却泪蒙蒙的看不真切,揉了揉眼睛再瞧,表妹已经进里面去了。 五月道歉了两次,见程纳福不再说话,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她心里想着玉佩的事情,急于去问叶昊天,何况上一世的经历让她对这位表哥也无甚好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 程纳福却讪讪地跟了过来,在五月身后说着:「表妹,我不知道是你。」 五月心想,这家里还能有几个人,表妹纳喜才五岁,他们家又是一直住在东厢,像她这般身高,能撞到他下巴的也就自己一人了。 烦人的是,程纳福一直跟着进了屋,她就没法问爹爹玉佩的事情,只好帮着爹爹把书分类放上书架,书理完了,见程纳福还没走,便取了本医书,找个椅子坐下来看。 程纳福端详着五月,觉得表妹长得真是好看,但以他肚子里那点有限的学识,搜肠刮肚抓耳挠腮了半天,也只找得出一个「明眸皓齿」的词来形容表妹。 他有心亲近,见五月开始看书,心想自己在私塾读了这么多年书,虽然不甚用心,但表妹才十岁,怎么也不会比自己多认识字的,这正是显摆自己的大好时机,便热心地说道:「表妹,你有不认识的字尽管问我,我教你。」 五月本不想读书,找本医书来看只是想让程纳福识趣快些走开,随意地翻了两页,其实并未用心去读,没听到程纳福走开,眼角余光却始终能瞧见程纳福深棕色的衣袍晃来晃去。她抬眼一看,程纳福一付热切的表情,似乎很期待她提出问题。 好吧,她本不想让他难堪,但不这么做,他却不会自己离开。 五月将手中的书转了个向,面对程纳福,手指上面一字——厥:「这个念什么?」 程纳福顺着那纤细小巧的手指看过去,见她指尖所点的是个十分繁复的字,它可能认识他,他却绝对不认识它,头上这就开始出汗了。他犹豫了一阵子,心想表妹反正也不认识这个字,就胡诌一个好了,要是表妹之后再去问姑父的话,他就说是表妹记错了好了。看着这个字里面有个欠字,于是他胡猜着说道:「啊,这个字啊,确实很难,难怪表妹你不认识,这念‘欠’。」 话刚出口,却见五月「嗤」地一笑,轻轻说道:「这个字明明念作‘厥’,昏厥之厥,表哥是不是记错了?」 程纳福羞愧得满脸通红,急忙说道:「是啊是啊,是念‘厥’,不是我记错了,是没看清楚,最近读书太用功了,眼睛都有些模糊了,所以今日才请假在家没有去私塾。」 五月轻笑道:「眼睛不好可不行,就算再有学识,也难考功名,不如让爹爹给表哥看一下吧?」 程纳福更加慌乱,双手连摆:「不要紧,不用让姑父看了,我休息一下就好,我,我去休息了。」边说边匆匆向叶昊天程青莲道别,离开了小屋。 叶昊天等程纳福离开后,笑道:「月丫头,你怎么这么调皮,戏弄起表哥来了?」 第25章 五月心道这表哥又不是个好的,上一世她和娘亲住在舅舅家,程纳福一开始倒是对她们挺好,但丁小花时时念叨她们白吃白喝,又说她们是克夫克父的灾星,叮嘱程纳福不要多和她们说话。程纳福便也开始冷眼对待,后来更是帮着丁小花欺凌她们母女。 娘亲洗干净的衣服,晾在院子里,有时没刮大风就会莫名落在地上,湿衣服沾了灰又要拿去重洗,且落下的总归是她们娘俩的衣物。五月清扫完的房间,他还会故意去弄弄乱弄弄脏,实在讨厌得很。何况她此时要和爹爹所说的事极为重要又古怪,不能被程纳福听见。 五月喊了声:「爹……」正想和他说玉佩和胸前印记之事,门外突然传来丁小花的尖锐声音。 「哪个懒惰胚子,洗个澡弄得满地都是水,洗完澡水也不晓得倒掉,脏衣服丢着不知道洗,是放着等老娘来收拾?明明是乡下姑娘,当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吗?吃个饭洗个澡都要人伺候的?这家里有人伺候你?」 叶昊天本来微笑着看向五月,等着她说出有什么事,却突然听到这刺耳的声音,脸色就沉了下来。就算五月有什么疏忽,丁小花这么说也太过分了。 程青莲也皱起了眉头,但她心里埋怨的是自己,明知道五月去洗澡了,只因行李物品里有不少被那些兵士摔坏缺损,她一边整理,一边想着怎么修补,一时就忘了去浴室收拾了。她匆忙起身说道:「我去收拾一下。」 五月听见舅妈不指名道姓地嘲讽,这才想起自己洗完澡就匆忙出来找爹爹,忘了收拾浴室了,她只得暂时放下玉佩的事情不说,愧疚地说:「娘,是我不好,我这就去收拾。」说完便抢在程青莲之前奔出了门,向浴室跑去。 只见丁小花站在浴室门前,双手插在两层肥肉中间,也就是她胸以下,臀以上,本来被称之为腰的地方,兀自喋喋不休:「大白天的就洗澡,烧水不废柴火吗?不会等烧完饭以后捂的热水吗?乡下来的,装什么小姐,洗得再干净也是乡下妞……」 五月强忍了怒气道:「舅妈,我刚才有些事跑去问爹爹,没来得及收拾。您别急,我这不是现在来了吗?」 他们还要在这里暂住一段时日,何况只是被冷言冷语讽刺而已,她曾经历过的事比这严重得多,现在最重要的是有个落脚的地方,只要舅妈不真正欺到她或是爹娘身上,让她说两句就说两句了,大不了就当是听对门的阿花乱吠一阵。她心里想到住在王家村时,对门叫做阿花的土狗,发现舅妈的名字和它颇为相像,不由得嘴角翘了起来。 丁小花自然不知道五月在想什么,见她被骂居然还在笑,愣了一愣,思路断了,一时也骂不下去了,想了一下又说:「以后要洗澡也要等晚上,烧完饭的灶台里,热水正好用,不浪费柴火。」 五月暗道,你烧完饭后,灶台里捂得滚烫的热水,都拿来自己洗漱了,再灌进冷水,等轮到我们娘俩时,灶台都是温的了,哪里捂得热水?当年她们用来洗浴的水,春秋天时也只能说勉强不算冷而已,到了冬天灶台冷得更快,轮到她们时,早就冷透了的,她们只能用冰冷的水,少许擦洗一下脸和手脚。 只是现在她才来舅舅家,不能就这么直接揭穿舅妈的小心思,还是先忍下来再说。何况这些事,她一个十岁的外甥女也没有资格对舅妈说,还是要靠爹爹和娘亲去理论的。 所以五月只是点点头,也不愿和丁小花多说,径直跨进浴室,拿起换下的衣服放在浴桶的水里洗了起来。 丁小花有些惊诧于五月小小年纪,洗起衣服来倒是有模有样的,心里打起了主意,以后可以让这外甥女清扫一下屋子,洗洗衣服什么的,平白多了个劳力,那让叶家三口住进来,她也不算太亏了。想到此处,她开口道:「啧啧,五月啊,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么能干,都会洗衣服啦?以后舅舅家的衣服也交给你洗啦,看看你洗得干净不干净啊!」 五月心道这就来了,说话还是客客气气地:「舅妈,我会洗衣服,是娘教我的,娘还说自己的事情就该自己做。我人小,也就能洗洗自己的小衣服,表哥比我大了三岁,应该能多洗几个人的衣服吧?」 丁小花一愣,这丫头说话好像带刺啊,说什么自己的事情该自己做,就是让她别把自家的事情丢给她做,还说什么表哥比她大,该多洗衣服什么的。不过她一个十岁的小妮子,那有这样的心机,多半是真的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她眯了眯眼,鄙夷地说道:「女娃儿洗衣服是天经地义的,我们家福哥儿是读书人,将来要考功名做大官儿的,何况一个男人,就算不读书也不能去洗衣服啊。」 五月点头道:「舅妈说得是,所以表哥和舅舅的衣服都该交给您来洗才对。」 丁小花被她堵得没了话,心想和这小丫头片子没法说理,说了也白说,只得悻悻道:「洗衣服记得少用些胰子,你舅舅买得可都是上好的货色,一块要十几个钱呢。」 五月「嗯」了一声,只管自己低头洗衣。丁小花站着无趣,哼了一声走了,远远地听见她说:「还要辛辛苦苦烧饭给讨债鬼吃,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张嘴吃饭,这个月饭钱要多花许多了。」 这天晚上,丁小花做完饭,故意不去喊叶昊天一家,直到饭吃得差不多了,才施施然过来西厢喊人。待叶昊天一家到了饭桌前,程青彦和程纳福早就吃好,许是怕见着尴尬,他们带着纳喜回了自己屋。 叶昊天看着桌上剩下的残羹冷饭,把拳头捏得死紧。程青莲叹口气,对他说:「天哥,我嫂子就是这样的,你别气,要说我们住这里,也该给些饭钱,我这就给嫂子送去。」 叶昊天看着妻子,不好再说什么,其实他本也想给大舅子一些钱作为食宿费用,但是又觉得直接给钱,显得太过生疏,好像不是亲戚似的。他原想着先住两天,看看大舅子一家需要添置点什么,就买了东西送去,好过直接送钱,想不到丁小花却急不可耐了,当天就给他们看脸色! 程青莲回到自己亲哥哥家,却受此冷遇,心中也极不好受,只是她天性软弱,只愿家中少些争执。程青彦一家已经吃好,此时已经不在饭桌边了,她就匆匆回房,拿出早先和叶昊天商量好的钱,往哥嫂的房间而去。 她到了房门外,却听见里面程青彦夫妻的对话。 程青莲去送钱,到了程青彦的房门外,却听见里面夫妻两人的对话。 程青彦说道:「小花,下次别这样了,毕竟是我亲妹子,他们要是气急了搬出去住,对人家说我们怎样待他们的,那丢脸就丢大了。」 丁小花哼了一声道:「白吃白喝白住在这里,还想我好饭好菜地伺候他们?」 第26章 程青彦道:「也不是白吃白喝啊,他们不还送了半篮鸡蛋和两大包米吗?」 丁小花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半篮鸡蛋能吃多久?两包米也不值多少钱!谁知道他们会住多久,要是住个三年五载的,不是要我们倒贴好多钱?西厢本来可以租出去的,他们住进来,我们不是又少一笔收入?」 程青彦喃喃道:「你不是说福哥儿要读书,有租客住进来会影响他念书和休息吗?你还说喜儿年岁渐渐大了,要分房出去睡,有租客在也不方便吗?」 「那是我不爱租出去,但是现在他们一家住在这里,是我不能租出去啊,那能一样吗?」丁小花已经横眉冷对了。 程青彦心道,那有什么不一样的,却不敢说出口:「好吧,那,那你明天去和他们说一声,要是他们肯付饭钱,就别像今天这样了。」 「你个死鬼,男主外女主内懂不懂,我喊你当家的是白喊的?这事儿当然要你去说了!」 程青彦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多半是被丁小花拎住了耳朵在使劲儿扭呢! 程青莲怕再听见什么让人觉着尴尬的事,便提高声音问道:「大哥,大嫂,在不在?」 房内静了片刻,少时房门打开,程青彦讪讪地问道:「妹子,你有什么事找大哥?」 程青莲见他左耳通红,果然是被拧过了,心底暗叹一口气,她大哥本来也不算很贪财的人,小时候待她还挺好,想不到结了婚之后,被丁小花连训带打,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程青彦看到她的眼光扫过自己的左耳,更加尴尬了,稍稍转过头,不让她再瞧见自己的左耳,略微斜着眼睛对她说道:「妹子,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程青莲将手中小包送上:「大哥,我们住在你这里,给你和嫂子添了不少麻烦,这点是我和天哥的心意,虽然不多,也能贴补一下。其实我早就想拿过来,只是下午才到,好多东西要整理,一时没有顾上这件事……」 程青彦赶紧伸手接过小包,顺手掂了掂,感觉分量不少。他心道,妹子,你要是早些送来,别说你们不用吃剩菜了,你大哥也不用吃那拧耳之苦啦,算了,送上门来总好过自己去讨要。他一边想着,一边脸上便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妹子你和妹夫尽管住着,这些钱就先放在大哥这里,大哥替你存着啊。」 心中苦笑了一下,程青莲低声道:「那青莲先走了,大哥大嫂早些休息。」 关上门,程青彦刚转身,便见刚才还在床上坐着的丁小花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不由吓得一抖。丁小花才不管他是不是吓着了,伸手抢过小包,一边问道:「多少?」 「不知道,挺沉的,应该不少。」程青彦刚说完,丁小花已经以与她身材完全不匹配的飞快速度奔去桌子边,打开包布,见到里面是好几吊钱,眼中已经放光,赶紧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 「才五吊。」丁小花口气不屑,嘴角却止不住地往上翘。 「那也不少了。」程青彦也乐呵呵的。 丁小花脸又一黑:「要是他们住上一年两年的,这些钱就不够了,你明天打听打听,他们到底要住多久!」 另一边,叶昊天看着妻子离去拿钱的身影,心中烦闷,再看桌上所剩的小半碗乱糟糟的白菜和半碗冷冰冰的萝卜,还有另外两个碗里看不出原来是什么菜的汤水,哪里还有胃口吃饭? 他坐在桌前,郁郁地生着闷气。五月也没啥胃口吃这些冷汤水,本想说玉佩的事,见叶昊天心情不好,想想也不是说这事的好时机,便陪他坐着等娘亲回来。 直到程青莲送完钱回来,见他们父女俩都没有吃饭,心里叹了口气,柔声劝道:「天哥,我已经把东西给大哥大嫂送去了。你别生气了,你自己是医生也该知道多生气会伤身。」 叶昊天起身道:「走吧,我们去外面吃。」说着拉起了五月向外走去。白天来时,他看见这条街转角有家小饭庄,靠近小镇中心大街,此时应该还开着。 程青莲跟在他们父女俩后面向外走,五月回头拉起了她的手,对她笑了笑,程青莲也对女儿笑了笑。 程青彦吃饭前就收了铺子,所以叶昊天一家从后门出去。春日晚风已经带着丝丝暖意,三人胸中的郁气被这柔和清新的风一吹,便消散了不少,户外空间空阔宽广,心情更是为之一畅。 天色将暗未暗,日已落,月还未升,星子只能看到最亮的那颗。小镇不比乡村,此时已经有很多人家点起了灯,将小路映得微微发黄。五月左手牵着爹爹,右手牵着娘亲,行在路上,可见三个人的投影连在一起,心里也暖暖的。就算舅舅贪财小气,舅妈刻薄对待,她都不怕,只要能和爹娘在一起,就足够了。 行了一小段路,程青莲开口道:「天哥,明天开始,我帮大嫂分担些家务,再加上今天送去的钱,嫂子应该不会再说什么。」 叶昊天叹息一声,他以往收得诊金往往用来垫药材钱了,今天送去的钱还是因为给那玄衫少年诊病时,他硬要给的诊金,若非这些诊金,靠他以往积蓄,还拿不出这样多的现钱来给大舅子呢。就算是给了钱,也不能长久住在他家,那地方他实在不想多呆。 五月等爹娘说完话,心想和爹爹说玉佩之事,却已经走到了小饭庄的门口,这段路本就不长,说几句话的时间也就到了。吃完饭回去的路上,叶昊天却考较起五月来:「月丫头,今天表哥来的时候,你所看的那本《伤寒杂病论》,里面内容是否还记得?」 第27章 五月心想我只是为了敷衍表哥,随便翻了两页,怎么可能还记得,然而她刚想到那本医书,眼前却突然闪现出了书中内容,她随便看看的那两页,居然一字不落地都记得! 她低声地开始背诵其中内容,渐渐声音变得清晰响亮:「第一篇,平脉法,问曰:脉何以知气血脏腑之诊也?师曰:脉乃气血先见……」 叶昊天又惊又喜,他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五月能张口就背。五月自己更是惊疑不定,她自己知道自己,并不比其他同龄女孩聪慧,她所占的,只是实际心智年长的优势,所以言行举止比同龄女孩更为理智成熟而已,学习识字快也是因为前一世有了基础,学习医术这方面,她既无基础,又无特别的天分。怎么今天随便看得两页书,她没有特意去记,却一字不漏地全部记住了? 她心中疑惑,口中不停,等到了舅舅家后门外,已经把今天所看《伤寒杂病论》第一篇的头两页全数背完。 叶昊天惊喜地问道:「月丫头,你之前背过这本书?」这头两页加起来少说也有千余字,五月背得如此熟稔,自然是早先已经背过。 五月一直瞒着爹娘自己重生过的事实,这时怕被他知道,便顺着他的意思道:「是,之前背过。」 叶昊天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即使以前背过,要记得如此纯熟,对于十岁女童来说,也实属难得了。 以前在家里,五月有自己的小房间,到了舅舅家却只能和爹娘挤在一个屋里,叶昊天在床边,用凳子与书箱拼起一长条,铺上被褥,这就成了一张简陋的小床,五月则和程青莲睡一张床。 凳子与书箱并不是一样高低,之间有些落差,叶昊天睡得并不安定,整夜都在翻身。 五月也睡不着,心里想着自己记性突然变好的事。自从离开王家村后,就有各种古怪的事情发生,救了奇怪的小丐,遇到强盗般的官兵,玉佩遗失,胸口出现白色印记,自己的记性突然变好…… 莫非记性变好不是因为自己重生,而是与玉佩消失有关?这块家传古玉有灵性,所以并非是真的消失,而是化作了胸前的白色月牙印记? 这样就能解释为何玉佩掉落,系着玉佩的红绳绳圈却没有断,胸口还凭空多出来一个白色印记,也能解释为何记性突然变好之事,也许玉佩进入自己身体时,记性已经变好,只是自己并未发现而已。 回想起重生那个瞬间,她曾想摔碎玉佩,却被一片白光包围,或许也是这玉佩有灵,送她回到自己六岁时的身体里,给了她重新活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五月渐渐理清了过去所发生事情的脉络,只是没有想清楚,这事该不该对爹娘说。原先她是不确定玉佩是否进入自己身体,也对自己胸口突然出现的白色印记是否对身体有害感到慌乱不已,这才急着找爹爹问个明白。现在她渐渐镇静下来,直到现在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那么至少玉佩不会对自己有害,何况又涉及重生,也许她该暂时瞒下此事。 自从送去那些钱后,丁小花对待叶昊天一家的态度明显好转,每天做完饭,头一个就来喊他们一家,菜的量都很足,高过碗沿许多,只不过四菜一汤全是素的,不是萝卜就是白菜、不是豆腐就是土豆。 叶昊天好心提醒她,程纳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适当应该吃些肉食,不能全是素的,会影响他以后的体质。 丁小花就开始抱怨程青彦不会做生意,说自己家里虽然看起来挺大,实际是个空架子,小布店的盈利全靠她精打细算才能刚好够每月的用度,没多余的钱买肉了。 叶昊天心道昨天不是才送去,怎么就没钱买肉了。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五月仗着「年纪小」便装作不懂,故作天真地说道:「舅妈,那就用昨儿娘送给舅舅的钱去买肉给表哥吃吧。」 丁小花有些窘,不自然地笑了笑:「那些钱舅舅替你娘存着呢,也不知道你们要住多久,不能一下子都花完吧?」心中却道这小丫头片子年龄虽小,怎么说出来的话都这么刁钻,看起来又不像是故意的,难道真是童言无忌? 十三岁的程纳福没什么心机,听了姑父和自己娘的对话,心里就委屈起来了。以前家里虽不是常常大鱼大肉的,好歹每天都有些小荤,什么白菜炒肉片啦、肉末蒸蛋啦,因为小镇有条河,家里时不时的还能吃上新鲜的鱼。 丁小花每次都从菜里挑出肉片肉丝给他吃,再是丁小花自己吃,然后才能轮到纳喜,程青彦则基本是吃素的命。哪里像今天这样,四大碗菜,却连一点点肉星都没有的?而且听表妹说话,娘昨天刚刚收到不少钱,怎么对自己就突然抠门起来了呢? 程纳福越想越委屈,嚷了起来:「娘,我要吃肉,今天怎么没有肉?往日都有啊!」 程纳喜今年五岁,正是希望周围人都关注她的年纪,见大家都对今天这顿饭说了想法,她也想来说两句,为了让众人都能注意到她,她还特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奶声奶气地说道:「娘,纳喜也要吃肉,纳喜今天看见娘买了肉了……」 丁小花不舍得打儿子,正想着该怎么哄这小祖宗呢,没想到女儿也来凑热闹。她气恼地拍了纳喜的屁股一下:「胡说八道什么?娘哪里买了肉?那是红薯。」 纳喜瘪瘪小嘴,欲哭未哭地嘟囔道:「纳喜认得肉是什么样子的,好长一条,和红薯不一样。」 丁小花恼羞成怒,狠狠打了纳喜的后脑一下:「这么小就说谎骗人,说你看错了还不认,谁许你吃饭时候说话了?谁许你站在椅子上吃饭了?给我乖乖坐下吃饭!」 纳喜「哇」得一声大哭起来,程青彦急忙起身去哄她,一不小心带翻了汤碗。他赶紧去扶碗,又打掉了程纳福去夹菜的筷子,程纳福去抢飞走的筷子,却把自己的一碗饭扣在了面前的白菜碗里,丁小花伸手去抓程纳福的饭碗,不料那碗上沾了炒菜的油,刚拿起来就落了下去,菜汤四溅,飞了丁小花、程纳福一脸汤汁。 一时间饭桌上鸡飞狗跳,程青彦一家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吃饭的气氛却变得极为诡异。叶昊天和程青莲都是老实人,虽然不满却未说什么,五月见爹娘都未开口,自己「才十岁」,也不好多说,只是拿那对乌溜溜的圆眼睛盯着丁小花看。 第28章 丁小花本就心虚,被五月看得更是不自在,匆忙吃了饭就拖着纳福纳喜回自己屋了。程青彦也觉得尴尬,赶紧三口两口扒完饭,说了句:「妹子妹夫,你们慢慢吃,我去看看纳福今天的功课有没有好好做。」就脚底抹油地走了。 程青彦回了房,却见丁小花左手捧一大碗红烧肉,右手夹了一块肥瘦得宜,亮晶晶冒着油,香喷喷引人馋的五花肉,直往程纳福的嘴里送。 他吃了一惊:「小花,你还真买了肉了?」 丁小花满脸得意:「难得发了笔小财,当然要买肉来吃!」她在厨房偷偷做完红烧肉,就扣上一个碗藏到了自己屋里,放在垫了棉花的草窠子里,这会儿拿出来吃,还是温热的。 程青彦有些不满却不敢说。丁小花瞧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这是花我们自家的钱买的,凭什么给他们吃?他们送来的钱就算住我们家的房租了,也不知道要住多久,难道老娘还要天天大鱼大肉地伺候着吗?那不是几天就花光了吗?」 程青彦道:「那你下次掩着点,别像今天这样露了马脚,我脸面不好看。」 程纳福已经咽下了口中的肉,催促道:「娘!」 丁小花一边答应着又夹起一块红烧肉喂过去,一边不耐烦地对程青彦道:「知道了知道了。」 程纳喜看得眼馋,狂咽口水,眼泪还挂在腮边顾不得擦就软软地恳求道:「娘,纳喜也要吃肉。」 丁小花虎瞪她一眼:「今天就怪你,说话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是下次再敢对你姑姑一家乱说什么话,就再也不给你吃肉了!」说完还是夹了块小的喂给纳喜吃了,顺便自己也吃了一块肥的。 程青彦讪讪道:「小花,你还有没有多拿双筷子?」 丁小花头也不回:「儿子吃完就轮到你了。」 程青彦一家躲在房里偷偷吃肉,叶昊天一家则是在自己房里各做各的。 五月捧着医书翻阅,自从她发现自己有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就打算先把爹爹这里的医书药典都背下来,然后就向爹爹学搭脉、开方,还可以学针灸,反正经脉穴位她看一遍就可以全部记住,所差只是实践而已。 叶昊天自昨日开始,心里就在琢磨怎么教五月医术。最近一段时间他还不能重新坐堂看诊,大舅子的店铺是卖布的,他对此道一窍不通不说,丁小花是不是愿意他帮忙打理店铺更难说。整天呆在大舅子家里,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不如多花点时间教五月。她年龄虽小,却对医术之道颇感兴趣,那些枯燥难懂的医书,她常常看得入迷,是时候教她些实际的东西了。 他正想着,却见五月又去书架上换了本医书,便吃惊地问道:「月丫头,你看完了?这已经是第三本了?」 五月点点头,翻开手头这本书,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 叶昊天微微皱眉,走到五月身边,弯下腰道:「月丫头,你如此囫囵吞枣,怎么记得住里面内容。贪多嚼不烂,不如只取一本,细细研读,爹爹再好好教你。」 五月心想,自己要向爹爹学医,这记性总归瞒不住爹娘,不如就直言相告吧,至于玉佩之事,还是先瞒下来,想到这里,她就坦然对叶昊天道:「爹,我全部都记住了呀。」 这下叶昊天不是惊讶,而是震惊了,五月自小不会说大话,她说记住了就是真的记住了。可是这可不是普通的杂谈笔记或是故事书,医书里面的文字本就是精炼生涩的,常人往往连看都看不太懂,何谈全都记住?他为了确认,又问一次:「你只看了一遍,真的全记住了?」 五月便将前面自己看的那本医书取下来交给叶昊天,然后一五一十地从序言开始往后背,直到整本书背完,一字不漏,一字不差。 叶昊天一时无言,回头看看程青莲,见妻子脸上也是震惊之色,他有些迟疑地问五月:「这本书你之前可背过?」 五月摇了摇头:「刚才才看的。」 五月从小聪慧,但也不致于过目不忘啊,,叶昊天讶然道:「月丫头,你小时候也没有这样好的记性,是从何时开始过目不忘的?」 五月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前些天都没看过书,昨日下午看的那本《伤寒杂病论》以前也看过,但是记不住,但昨天看了一遍就全记住了。」 叶昊天捉起五月的手腕搭了下脉,一切正常,他想来想去,不知缘由,只得将之归结为孩子长大,突然开窍了。 之后几日,五月看一本书,叶昊天便向她讲解书中要义,进展奇速。唯叹没有实际病人可以给她搭脉,自己与程青莲都非病人,只能辨出男女长幼,无法教她分辨各种病症之下脉搏的微小变化。 五月学得快,叶昊天却没这么好的精力连续不停解说,有空时,五月便去帮忙娘亲做家事。 自从住进来第二天开始,程青莲就开始帮着丁小花做家务,到了最后,洗衣清扫缝缝补补……丁小花样样都丢给她做了,唯独做饭烧菜不让她插手,说是自己才知道程青彦他们的口味咸淡,怕程青莲才来,搞不清楚油盐该放多少。 第29章 然而五月帮忙清扫时,丁小花也不让她进厨房,说怕她把东西弄乱了。五月就有些奇怪了,她想起第一天晚上纳喜所说的话,便对丁小花在厨房里忙什么起了疑心。 这天五月走到厨房门口,发现门被反锁了,里面传来炒菜的声音,门缝里还传出一阵阵香气,闻着像是肉汤的味道。从小家境贫寒,到了舅舅家又是天天吃素,五月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她在门口扬声道:「舅妈,你在做饭吗?」 里面「啪」地一声响,听起来是碗或盆打碎了的声音,随即便听见丁小花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厨房当然是做饭,难不成还能用锅子洗衣服吗?」 五月嘴角弯起,忍着笑道:「舅妈,我娘说衣服上有些油渍,要打些热水才能洗干净,舅妈开开门,我要些热水。」 丁小花没有回答,里面却是一阵乒呤乓啷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丁小花一脸戒备地看着五月:「动作快些,我还要烧好几个菜呢,一大家子等着吃饭呢。」 五月走进去,抽抽鼻子道:「好香啊,舅妈烧了肉汤是吧?」 丁小花暗暗咒骂,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好的鼻子,她用小炉子炖的砂锅小排汤,这会儿已经盖上盖子,藏到了碗橱里面,橱门关上,窗子再打开散味道,想不到还是被她闻出来了。她不由自主地看了眼碗橱,还想着掩盖:「月丫头啊,你大概是闻到隔壁邻居家烧菜的味道了,不是你舅妈这里。咱家日子紧巴巴的,花不起钱吃大肉啊。」 五月顺着她的视线,瞧见了有道门缝的碗橱,心中暗笑:「哦,那是月丫头弄错了。」 她径直走到碗橱前,伸手欲去开门:「我借个大碗舀热水。」 丁小花一个箭步,窜至碗橱前,用身体挡住五月:「舅妈替你拿。你个子矮,够不到,别把碗摔了。」 「谢谢舅妈。」五月便笑嘻嘻地接过丁小花递来的碗,去灶台上舀热水了。 灶头里火头正旺,捂着的水已经沸腾,五月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大碗滚烫的热水,刚走到丁小花的身前,突然脚下一个不稳,「哎呀」一声人向前扑倒,一碗热水便直向着丁小花泼了过去。 丁小花出其不意,被热水浇了满身,好在五月个子矮小,没有溅到脸上,加之三月底衣服还穿得较多,热水只是浇透了衣服。 丁小花气急败坏,尖声道:「死丫头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你是不是要烫死老娘啊?」 五月捧着碗,慌乱地道歉着:「舅妈,月丫头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不生气才怪!你个死丫头给我等着,等我回来跟你算账!」虽说没有直接被烫到,但毕竟是沸腾的开水,此时热量随着水的渗透,渐渐透到了衣服里面,丁小花觉得胸腹间有些火辣辣的,边骂边慌慌张张地冲出了厨房。 五月跟上几步,到厨房门口探头看了下,见丁小花回了自己屋换衣服,便赶紧放下手中大碗,打开碗橱一看,里面果然有个深棕色的小砂锅。许是丁小花过于匆忙藏起,锅盖没有盖严,一阵阵香气正从锅盖边的缝隙间透出来。 五月搬来个小凳子,站上去端出砂锅,把里面的小排汤倒入大汤碗中,再把厨房的一切还原,端着这碗小排汤就回了自己屋里。丁小花既然藏着掖着,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找汤,就算知道是自己拿的,她也不能指责自己。 回到屋里,叶昊天闻到味道,讶然地问:「月丫头,你手里端的是什么?」 如果直说是偷拿的,以她爹爹那性子,必然是叫她直接送回去的。五月嘻嘻一笑:「这是舅妈刚炖的小排汤,盛了一碗出来让我带回来给爹和娘尝尝。」 叶昊天有些疑惑地接过碗,里面满满当当地都是小排,汤倒是不多,丁小花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何况还没到吃饭的时间,怎么这么殷勤地送汤呢? 五月见叶昊天有些迟疑,怕他多问,便说:「爹爹你快点吃,我去喊娘过来。」 她跑出屋子,去浴室找正在洗衣服的程青莲,把她也喊回屋子。随后又回了厨房。丁小花还没回来,五月等了一小会儿,隐约听见丁小花一路走来一路骂的声音,便站到灶台边去重新舀热水。 丁小花进了厨房,瞧见五月还在,有点意外:「死丫头,我衣服都换好一身了,水还没打好!做事毛手毛脚的,还磨磨蹭蹭的偷懒!只知道吃饭,做件小事都做不好……」 五月一声不吭地舀好水,端着碗经过丁小花身边时,丁小花警惕地盯着她手中的碗,蹭蹭连退两步。五月暗暗好笑,嘴角忍不住翘起,只好低下头不让丁小花看见脸上的神情,快步出了厨房。 她去浴室见娘亲不在,便调好温水,洗剩下的衣服,才洗了一半就听见丁小花的尖声喝骂:「家里出了贼了!」 五月轻轻笑了笑,把余下的衣物洗完,刚回到屋里,就被一脸严肃的叶昊天拉了过去:「月丫头,你老实讲,这碗汤到底是不是舅妈让你端来的?」 五月看了眼桌上,碗里的东西丝毫未动。她抿起嘴,低头不语。 第30章 叶昊天心里便有了些数,叹口气道:「你舅妈待我们确实不好,爹爹能体会你的心情。但是月丫头你记住了,无论如何,偷窃都是错的,你不应该这么做。」 五月心中不服气:「爹,她拿了我们钱去买肉,自己藏起来偷偷地吃,她这么做又和偷窃有什么两样?」 叶昊天一时无语,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即使她偷窃,你可以也去偷窃吗?那样的话,你和她又有什么不同?」 「那就任由舅妈这样欺负我们吗?」五月急了,爹爹是不知道上一世的事情,他又是个谦谦君子,讲究为人处事正大光明,可是有些人却不是你正大光明的,她就能知道进退的。像丁小花这种人,你只能比她更刁钻,才能压得住她,如果你事事忍让,她就会当你懦弱好欺。 叶昊天说不出该如何应对丁小花,却坚持五月现在所作所为是不对的,指着小排汤要她送回去。五月也知道说不服不了固执的爹爹,但她绝对不会再把小排汤送回去,便撅着嘴一脸倔强地站着,就是不动。 程青莲见她父女俩僵持不下,知道以他们的脾气怕是谁都不会先让一步的,便柔声劝道:「月丫头,你爹说得对,不管在何种情况下,你偷东西总是不对,你爹也是希望你做个正直的人。」 她又转向叶昊天温言劝慰道:「天哥,若是现在让月丫头送回去的话,嫂子那脾气你也清楚,她说话是不饶人的,到时候别说月丫头受不了,你也受不了她。既然东西已经拿来了,这次也就算了,别非叫月丫头送回去了。」 叶昊天想了想,皱眉道:「这家里就这几个人,她总归猜得到是谁做的,到时候还不是要指桑骂槐?」 五月撇撇嘴:「她自己做了亏心事,哪里敢把事情嚷出来,她要是说东西少了,我就问她什么东西少了。」 叶昊天拂袖转身:「反正这碗汤我是不会吃的。」 五月也有些生气了,拉着程青莲过去:「娘,你吃。」 程青莲摇摇头:「月丫头,你在长身体,还是你吃吧,娘现在不饿,吃不下。」 五月知道爹爹如果不吃,娘亲也绝对不会吃的,她自己也没了胃口,看看那碗小排汤,难不成倒掉?那也太浪费了…… 做好饭后,丁小花特意去了叶昊天一家的屋里喊他们吃饭,平时她只是远远的叫一声,今天却进了门,一边四处张望,只是她什么蛛丝马迹都没瞧见,便悻悻地阴了一句:「家里有只贼老鼠,你们放在外面的东西可要小心了。」 五月问道:「贼老鼠?舅妈你少了什么东西?」 丁小花狠狠盯了她一眼,心道多半就是这小丫头片子偷吃,自己离开厨房那会儿就她一个人在,而且舀碗水还拖拉这么久,一定是在偷吃。说不定还瞒着她爹娘呢。只是她当着叶昊天和程青莲又不好说少了小排汤,只能说:「少了……少了好几棵白菜。」 五月「嗤」地笑出了声:「这老鼠怎么也吃素?胃口倒是好得很,一下子少好几棵白菜。」 丁小花有些尴尬,干笑一声道:「偷吃菜的老鼠也是有的。」 「放着有肉不吃,去吃白菜的老鼠,月丫头可是没见过。」 丁小花急了:「我们家哪里来的肉?厨房里就白菜,我们家几个月没见过肉星子了。」 五月瞪大了眼睛:「舅妈,我不是说你家厨房啊,你不是说隔壁的人家在烧肉吗?那老鼠应该闻了味道去隔壁偷肉吃啊。」 丁小花更尴尬了:「大概这老鼠鼻子不好……」她不愿再和五月多说,对叶昊天道,「妹夫,你们赶紧来吃晚饭吧,久了就凉了。」说完匆匆就走。 五月笑嘻嘻地回头看看爹爹。叶昊天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下次不可如此,她毕竟是你长辈。」 五月答应了,心中却不以为然,长辈若是为老不尊,要让小辈如何尊敬他? 丁小花进厨房,端出两碗菜,拿到隔壁间,却见饭桌上赫然多了一大碗小排汤!她站在门口愣了一下,这汤不是被偷吃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丁小花的本来就不太好使的脑子更不好使了,从来就没见被偷吃了的东西还能再冒出来的。她正想去把肉汤端走藏起来,背后突然传来五月的声音:「舅妈!我来帮你。」 丁小花吓得一哆嗦,差点没把手里两碗菜扔出去,回身见到五月,便想先骗走她,挤出一个笑脸道:「月丫头,这里不用你帮忙,你去叫你表哥表妹,让他们来吃饭了。」 五月一矮身,从丁小花身边溜进屋里:「啊,好香,舅妈你终于舍得花钱给表哥买肉吃了。」 丁小花两手端菜碗,根本想拦也拦不住,眼见着五月已经看到小排汤了,已经瞒不住自己买肉的事了,脸色极为难看,把菜碗「咚」地往桌上一放:「去看看你舅舅有没有收铺子!什么也不干就知道坐在桌前等吃饭!」 第31章 五月怒了,说她什么也不干,那程纳福常常逃学,在家睡懒觉又算什么?只是她考虑到自己还是十岁的身子,真要把舅妈惹急了,吃亏的还是自己,口头上的便宜就让她占吧。她吸了口气,强压怒意,穿过院子到前面店铺去喊程青彦收铺子吃饭。 丁小花自那次小排汤的事情被发现后,连着几天见到叶昊天一家都有些不自然。回想那天的事情,五月一开始来厨房舀热水就是借口,怕是已经怀疑她在烧肉了,泼她一身热水,也是为了支开她,好把肉汤藏起来,让她自己露陷。 不过丁小花可不承认自己露陷了,全怪叶昊天一家太奸猾,表面却装作老实人的样子。她思来想去,总疑心这事是叶昊天或程青莲指使五月做的,不然以她一个十岁的小丫头片子,哪来这么多的心机。她家纳福读了好几年书了,也没这种绕弯的脑子。 丁小花心虚之下,不敢再避着他们买荤的来烧,关起来门来自家人偷偷吃,便恢复了以前那样时有小荤小腥的菜式。 只不过便宜没有贪着,丁小花心里横竖都不舒服,见了五月总是没有好听的话说。五月只要她不太过分,便只当听对门阿花乱吠,比之前一世孤儿寡母住在舅舅家的时候,丁小花已算是收敛许多了。 忽忽半年多过去了,丁小花当着叶昊天或是程青莲,又开始时时抱怨起程青彦不会做生意,家里现在吃饭的嘴巴又多,积蓄都要用完了等等。 她说的多了,叶昊天夫妻也知道她是暗示他们最初送去的钱都用完了,要他们再付钱。然而这半年多下来,他们一家虽然吃住在程青彦家里,偶尔也会有些零碎开销。 再加上丁小花常常会在吃饭时说家里什么东西又用坏了,什么家什该换了。叶昊天再老实,也听懂了她什么意思,就会去买来新的家什物事给程青彦。程青彦道一句「妹夫你太客气了」就顺势收下。 到了现在,叶昊天其实已经在大舅子家花了不少钱了,他还想要自己开医馆顺便兼营药铺,自己总不能分文不留吧? 叶昊天动了心思重新开医馆,只要开始坐堂,就有收入,就算不多,给丁小花做家用足足有余,积蓄多了,就能搬出大舅子家里,先借个房子住起来。 这里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镇,一共就一条大街,两条小街,几条小路,搬过来这里有半年多了,张家并没有人找上门来,应该是不会再找到这里来了。 但小镇之上,空的租屋并不好找,他便去找程青彦夫妻商量,想先在他铺子后面隔一块地方,反正他铺子里有许多货架都空着,若不是程青莲时时去擦拭一番,灰都要积上老厚一层了。他其实只需一张书桌一张椅子,外加一个药橱,若是把那些货架移走,就有足够的地方了。 叶昊天想得虽好,却被丁小花一口回绝:「那可不行,那些货架空着是因为现在刚好布都卖完了,要是移走,碰上进货多了就没地方搁了。再说了,在布帛铺子里开医馆像什么样子?那些个病怏怏的人来我们铺子,晦气不说,还会把我们铺子的客人都吓跑了。再说了,那药味也难闻,妹夫你堆在西厢后面,我就总是闻着那股味道,一阵一阵的熏得我觉都睡不好……」 叶昊天听丁小花滔滔不绝,越说越离谱,知道她是不会同意自己在大舅子的铺子里开医馆的了,只怕她再说出什么更离谱的理由。他心中有气,却不愿意与她一个妇人家争论,便道:「既然大哥嫂子为难,那就算了。」说完就想走。 丁小花却不肯就此放过他:「妹夫,要说当家的就是因为要拿铺子里的利润补贴家里的开销,本金不够了,才没法多进货,让这么多货架都空着的,你要是有钱开医馆,倒不如先补贴补贴家里。」 叶昊天心道我就算是有多余的钱,也不能再给你白白花了。他正要开口拒绝,却见五月过来了。 五月听娘亲说爹爹来找舅舅商量事情,这时候找了过来。她听见丁小花最后一句又是向爹爹要钱,心里怒意一下升起。之前给的五吊钱,也算不少了,何况这半年下来,爹爹替他们家置换了不少家什,加起来也有不少钱了,也不见舅舅他们自己掏钱换过东西,全是赖在爹爹头上! 五月拉着叶昊天转身就走:「爹,舅舅不肯匀地方,我们自己想办法找空房子。」 「哎,别走啊,那家里的开销……」丁小花还没来得及说完,五月已经和叶昊天跨出门去了,她板起脸啐了一口,「就知道白吃白喝白蹭地方,听到要出钱了跑得比谁都快!」 程青彦无言地看看她。丁小花察觉到他的目光,眉毛一竖:「你这样看是什么意思?」 程青彦头一缩:「没事没事,福哥儿下午说有些拉肚子,我去看看他现在怎样。」 叶昊天回了屋里,还有些怏怏不乐,在屋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叹口气。五月本想看书的,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无心再看手中的书,想劝爹爹不要忧心,办法那都是人想出来的,就算暂时没有空屋可租,也可以设法赚钱。 五月正要开口,却听外面一声哭叫,似乎正是丁小花的声音,隔了几堵墙,听不真切,不知她在叫什么,与平时指桑骂槐的口气不同,似乎带着慌乱与惶恐。 叶昊天夫妻俩也听见,惊讶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叶昊天道:「青莲……」 东厢是程青彦夫妻的居处,叶昊天过去多有不便,程青莲与他十多年的夫妻,早有默契,不等他说完便点点头:「我去看一下,出了什么事。」说完便放下手中针线,准备去东厢瞧瞧。 谁知程青莲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前,走道里已经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随即房门就被「乒乒乓乓」地拍响,同时门外响起了丁小花尖锐又惶急的声音:「妹夫!妹夫!快开门!」 还有程青彦的声音混在其中:「妹夫妹子快开门!」 叶昊天跨上一步,刚抽去门闩,房门就被一下拉开,「咣」的一声敲到走道的墙上。五月不禁咋舌,平时她若是开门稍微响一点,丁小花至少要唠叨一盏茶时间,这会儿她倒是不管不顾了。 程青彦大步跨进屋,手中横抱一人,正是五月的表哥程纳福。 第32章 程纳福此时脸色苍白隐隐发紫,双目紧闭地躺在程青彦怀中,呼吸十分微弱的样子,四肢还在微微抽搐,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丁小花尖声哭叫着:「我的福哥儿啊,妹夫你快给他瞧瞧,到底是怎么了呀?」 叶昊天低喝道:「快把他放到床上!」 程青彦立刻依言行事,把程纳福轻轻放在床上,说话带着颤音:「刚吃了饭,福哥儿就和我说有些拉肚子,刚才和妹夫说完话,我去他房里瞧瞧他,却看见他倒在地上,叫他名字也没反应……」 叶昊天凝神搭脉,十数息之后,又捏住程纳福的双颊,看了看他口中情况,随即紧紧皱起双眉:「月丫头,针。」 五月站在床边,正搭着程纳福另一只手上的脉搏,暗暗和书中所读到的脉象对应,只觉他的脉搏细速,几乎触不到。此时她听见爹爹吩咐,立刻奔去书桌前,打开药箱取出针盒,回到床边递给他。 叶昊天这时已经解开程纳福身上外衣,打开针盒,取出一枚枚细长金针,快速扎进程纳福胸腹各处穴位,同时口中吩咐:「月丫头写药方,白头翁汤,白头翁六钱,黄柏二钱……」 五月凝神听完,去书桌前,取一张纸,提笔便在纸上迅速写下药方。丁小花看得直跺脚:「妹夫,你这么报一遍就让这个死……月丫头写,她要是写错了怎么办?」 叶昊天集中精神用针,只说了句:「不会错。」就再也不理丁小花了。 丁小花在床和书桌间来回了好几次,好像没头苍蝇一样。她不放心叶昊天在程纳福身上施针,但是站在旁边看着他下针如飞,她是完全看不懂啊! 她又怕五月写错药方,在五月身后伸头看着,这么多字,她只认得「白」「六」「二」,当然,还有「钱」,这个字她绝对不会认错!但她看不出五月有没有写错方子,叶昊天刚才说得太快了,还只说一遍!这丫头是怎么记住的? 五月已经写完药方,站起来对叶昊天道:「爹爹,其他几味药我们都有,独缺君药白头翁。」 程青彦抢着道:「舅舅带你去药铺买。」说完已经起身,几步跨到门口,刚要开门出去,回身看向叶昊天,「妹夫,福哥儿到底什么病?」 「痢疾。」叶昊天头也不抬,手中不停,口中嘱咐道,「月丫头,你配完药就直接去厨房,以水七升,煮取二升后去滓。」 「知道了,爹。」五月出门小跑着,跟上已经急不可耐地向外走的程青彦。 程青彦初见程纳福倒地不起时,心中那是如坠深窟,完全没了方向,待见叶昊天父女一派镇定,才稍稍放下心来,只是宝贝儿子没有清醒,心中还是慌乱,只听叶昊天说了一句痢疾,这时走在路上,只能问五月了:「月丫头,你表哥这病到底能不能治好?」 五月回忆起之前背过的医书,表哥晚上从私塾回来才说拉肚子,饭后就昏倒了,刚才看到表哥的样子,不仅仅是昏迷不醒四肢抽搐,外加口唇、鼻尖、颊部、耳廓和牙床等处隐隐发紫,指尖冰凉,这是痢疾急发的症状,痢毒已经散之全身,极为凶险! 她想了想,还是对舅舅说了实话:「很凶险。」 程青彦「啊!」了一声,心头猛地一坠,腿就有些发软了,咬咬牙,又加快了脚上速度:「那还不快些走啊!」 五月暗叹一声,表哥已经昏厥,还出现紫绀的症状,汤药还在其次,首先还是要看爹爹的金针能否将他救醒了,不然恐怕是撑不到她把药煎好了。 瑞平镇只有一家医馆,名为万善堂,兼营药铺,此时已经关门。 程青彦心急如焚,对着紧闭的铺子门板就是一通乓乓乱拍,一边拍一边大声喊着:「快开门!我要买药!陈大夫快开门!」 五月站在一边,凝神听着,听见里面有些动静,不久一个女子声音从里面传来:「陈大夫已经歇息了,明天早些来吧。」 程青彦如何等得了明天,他急道:「明天就来不及了!求求你快些开门,我只需一味药,急等着用呢!」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那女子道:「你等等,我去喊陈大夫。前门关了,你们到后面去等。」 程青彦闻言,带着五月往后面绕过去,在后门外等了一会儿。门一开,程青彦见开门之人肩头披着一件长衫,正是万善堂的坐堂大夫兼药铺掌柜陈茂时,便焦急万分地说道:「陈大夫,我要买一味白……」 他一时想不起药名,赶紧回头看看五月,五月便接了上去:「白头翁四两二钱。」 陈大夫瞧瞧程青彦,又瞧瞧五月,眉头一皱:「是什么病啊?」 「陈大夫,你快些给药吧!」程青彦那个急啊,你管是什么病啊?我找你买药你卖给我就是了!他掏出一把钱递了过去,「这些可够?」 第33章 陈大夫接过钱,却不去取药,慢条斯理地捋捋胡子:「用药对症,你可不要胡乱用偏方,要是出了问题,却说我卖给你的药不好。」 程青彦恨不得冲进药铺去自己找药:「我妹夫就是医生,这是他开的方子,陈大夫你就快些给我药吧,福哥儿都快撑不住了!」 陈大夫这才点点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回身入内,应是称药去了。 等买完了药,回到家中,程青彦急着去看程纳福如何情况,五月则直接去了厨房煎药。待药煎好时,程纳福已经在叶昊天的急救下,恢复了几分神智,只是极为虚弱,低声喊着腹痛要去净房。 丁小花接过五月手中的药碗,小心吹凉了喂程纳福喝下,再叫程青彦扶着他去净房。 叶昊天洗净了双手,让五月也去洗手,他自己在房内小炉子上煮了沸水,将用过的金针在沸水中煮了片刻,同时对丁小花嘱咐了护理和饮食方面的要点。 丁小花一改往日跋扈,低眉顺眼地听得特别仔细,一口一个「妹夫多亏了你」,「妹夫多谢你」,让叶昊天听了倒有点不习惯了。 丁小花临走还把程纳福躺过的床褥也卷了走:「妹夫,你不是说他碰过的东西都要洗干净么?我这就给你们拿床新的被褥枕头来!」要多客气就有多客气。 五月不无恶意地想,若是程纳福早一些生这场大病就好了。 程纳福这一病,发的急,好得也快,将养了大半个月后,基本恢复了健康。丁小花为人刻薄,对这独生子却是极为爱护。她后来才得知,程纳福读书的私塾里有好几个学生也发了痢疾,其中有两个还病重不治,为此她对叶昊天一家的态度又好了许多。 叶昊天再提出开设医馆之事,程青彦便同意了,当然,其实是丁小花同意了。程青彦的铺子外面,又挂上一块小牌匾——仁济医馆。 两年后,仁济医馆已经在附近乡里小有名气了,收入稳定增长。五月在医馆内帮忙,顺便跟着叶昊天学医。有了病人,再看着爹爹实际诊断开方,五月就可以与医书所述一一对应。她又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两年里便将叶昊天一手医术学得了六、七成。 丁小花虽然因为程纳福的事收敛许多,答应了在铺子后面开医馆,但随着时间变迁,她见叶昊天医馆生意渐渐变好,心里又开始后悔,话里话外地暗示叶昊天占地方,要给些租金。 这本也没什么,给租金也是应当的。只是随着医馆名气越来越响,丁小花见医馆所入似乎比程青彦的布铺还多,便常常念叨自家生意被来看病的病人影响,家用不够。 瑞平毕竟是个小镇,不像县城里面商铺多,竞争也不激烈,寻常商户只要没出什么太大问题,都十年如一日地经营,难得能找到空的商铺可租。叶昊天虽有心搬出,却难以找到合适的地方,只得继续租借大舅子的铺子,所给的租金一加再加,两年后几乎已经与租外面店铺的租金相当了。 直到附近一户人家的小儿子乡试中了举,全家喜气洋洋地要搬去省城。叶昊天去打听了一下,他们愿意将老房子租出,便把房子租下来作为医馆,搬出了程青彦的布铺子,省得自己付了钱,青莲做了事,还要听丁小花罗嗦。 这处房子和程青彦家中间只隔了一户,也是差不多的格局,分前后两进。外面一进再分隔成前后两间,前面可以作为药铺,开门营业,后面则用来接待来就诊的病人,房子后面一进便用作他们一家自住。 到了五月十四岁的时候,仁济医馆名声越来越响,邻镇邻县如果有什么疑难病人,也会来找叶昊天求诊。偶有病人病重,不便移动或外出,叶昊天需要出诊时,就让五月守着药铺。 叶昊天有时把病人交给五月诊断,让她开方,他在一边指导或复检。一段时间下来,叶昊天发现五月心思细密,用药慎重而巧妙,逐渐放心,出诊时便连医馆一并交给她,让她独立坐堂开方。 有一次,五月独自一人在时,来了一个咳嗽不停的病人,大约六十多岁年纪,由街口转角处那饭庄的赵掌柜陪着来,原来这病人是赵掌柜的老父。 五月打过招呼后便引着他们走到药铺后面,让病人坐下,指指桌上的软垫道:「我爹出诊去了,一时不会回来。赵老伯,请把手放上去。」 赵老伯听五月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替他搭脉了,他眼见五月头发在脑袋两侧梳成环状,脸上稚气未脱,根本还未及笄,心道这么一个小姑娘如何能开方,即使跟在叶大夫身边学了几年,也只能学个皮毛罢了,没有叶大夫在旁边把关,如何放心让她替自己看病?便缓缓摇了摇头。 赵掌柜也不放心她,见老父摇头便道:「我们还是等叶大夫回来吧,叶姑娘不必陪着,还是去前面药铺照顾吧。」 五月心知他们不相信自己能开对方子,也怪不得他们,便点点头道:「那就请赵老伯等一会儿了。」 她在前面药铺柜台后面坐下,却一直听见后面赵老伯咳嗽个不停,咳声重浊,痰音明显,随着几下奇异的抽气声后,咳嗽声突然停了下来,随即传来赵掌柜惶恐的呼唤声:「爹!爹!你怎么了?」 五月飞奔入内,见赵老伯本来黄恹恹虚肿的脸此时涨得通红,神情痛苦,手捂胸前,半张着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判断赵老伯是浓痰堵了气道,又因咳嗽日久,无力将吸入的粘痰咳出,若不及时疏通气道,半盏茶时间就能要了他的命,立刻对赵掌柜道:「马上扶他躺下,侧身而卧。」 赵掌柜本来是信不过五月医术的,但这会儿听她语气镇定,自己此时却毫无主意,慌乱中便连这个小小姑娘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敢不从,急忙扶着赵老伯躺到地下,并扶着他让他保持侧卧的姿势。 五月取出针盒,吩咐赵掌柜解松赵老伯的上衣,拉下衣领,在赵老伯背后颈下数寸下针,一边道:「不要吸气,尽量呼气。」一边轻轻捻动金针,数息后拔出。 第34章 赵老伯只觉自己胸闷如要炸裂,闻言照做,待五月拔针后,突觉胸口一轻,便一下子咳了出来,咳嗽几下后,粘痰被气流冲出,呼吸终于畅通。 五月取过一边的痰盂,让赵老伯借咳嗽吐出口中痰液,待他脸色缓和些后,让赵掌柜扶他坐起,在他手上肺关穴用力按压。赵老伯只觉胸中非常畅快,居然止住了咳嗽。 随即,五月在他定嗽穴与肺关穴处两穴合并下针,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暂时先止了咳嗽,赵老伯你先歇歇,一会儿我爹爹回来就给你开方子。」 她刚才这手针法一露,赵老伯和赵掌柜都面露钦佩之色,赵掌柜有些尴尬,试探着问道:「叶姑娘……叶小大夫,你不如现在给我爹看一下吧,我们刚才不知你有这样好的医术,如果说话有怠慢的地方,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五月本来就不是小心眼的人,何况她外表看来确实年纪太小,病人自然不敢轻易让她诊治。这会儿她听赵掌柜如此客气地改了称呼,这是她初次被病人认可,不由得心中欢喜,微笑道:「不会的,你们放心吧。」说完便伸出手,搭上赵老伯手腕,细细分辨其脉,又详细询问其平时症状表现,随即开方抓药。 赵掌柜经营饭庄,在镇上人面极广。自这日起,他常常在自己店里和顾客谈及这一天陪老父来看病的惊险经历。经过他这一宣扬,五月在小镇上渐渐有了些名气,有些病人来时见叶昊天不在,也会放心让她诊治。 当然还是有不少病人指明要等叶大夫回来再看的,五月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请他们坐着,自己去外面药铺。叶昊天却加意培养五月,所以回来了多半也会让她先行诊断,自己再搭脉确诊,与五月判断常常是一致的,叶小大夫的名号便就此在小镇上传扬开来。 仁济医馆搬出之后越开越好,程青彦的卖布铺子却逐渐艰难起来。 原来程青彦就是个不肯上进的人,起初靠着叶昊天在他铺子里开医馆所付租金,他自觉轻松不少,生意更加不肯用心经营。到了最后,自己的铺子本身没多少利润,收入几乎全靠叶昊天所付租金,连进货也懒得去进,往往隔了好几个月才去次县城。 他铺子里面少有新货,老货又存放不善,许多都蛀的蛀、霉的霉,搁在货架上晒褪了色。小镇上原来铺子的老顾客宁可跑大远的路去县城里买布,也不愿再来光顾程青彦的铺子。 不久镇北开了一家新的布帛铺子,立时吸引了小镇居民前去购买,程青彦的铺子越加的没有生意可做。 丁小花见自家铺子里没有生意,也不知说过程青彦多少次,每次她骂得狠了,程青彦便去进了货,但有了那家新开的布帛铺子后,程家这生意就一路惨淡了下去。 于是丁小花向叶昊天所收租金便不断地提高,程青彦也乐的轻松,舒舒服服地当个二房东。不料叶昊天虽然谦让随和,却也不是个可以任意揉搓的主。起初为了躲避仇家,迫于无奈寄人篱下,一待存够钱,找到空房子就搬了出去。 没了自家妹子每日擦拭,货架上没几天就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灰。程青彦看着破旧货架上褪了色的布帛,心里有些慌乱,习惯了每月收租,突然断了财路,接下来就又要全靠自己了。他也知这些货色根本卖不出去,只能扔掉,连盘点都没有必要! 拖拖拉拉地过了几个月,生意始终不见起色,程青彦叹了口气,这就该去进货了。他铺子里既然没有生意,当然也没了活络钱,便叫丁小花拿出家中积蓄,还是能进些新货的。他这就关了铺子,往县城里去。 谁知许久不去进货了,这次再去找他以前常常进货的那个布帛商人,那商人却已经结束了生意,不知所踪。好在有人接手那个商人的生意,于是程青彦进了不少货,从水路运回来。 但是当程青彦回来后,要把所进布料上架之时才愕然发现,那些货都有大问题。每一匹布料,只有表面两层,约莫两尺长是崭新的,内里卷的数十尺却都是有瑕疵的布料,或泡过水后晒干,或花纹歪斜,或织得厚薄不匀……总之都是卖不出价钱的废料。 大冬天的,程青彦却开始冒冷汗了,他铺子里已经没有了活络钱,家中的积蓄大部分都用来进这批货了,临出发前,丁小花千叮嘱万交代,他还信誓旦旦保证赚回这些积蓄一定没有问题,如今却被人这样狠狠地坑了一回,要是被丁小花知道了,他就绝对没有好日子过了。 他不敢告诉丁小花此事,在铺子里假装摆货,心中却生怕有生意上门,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应对,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几个月下来,铺子里的老顾客早就跑光了,根本没人来买布。 到了晚上吃饭时,丁小花过来喊他收铺子。要照以前,丁小花是不管程青彦具体是如何做生意的,只要他每月所赚上交足量就行了。但这回进货用去家中积蓄,丁小花也关心起来,看到货架上新的料子,不由心喜,伸手拉起一角摸了摸。 程青彦怕她发现里面两层的废料,快手快脚地上好铺子门板,催着丁小花进去吃饭。 丁小花虎瞪一眼:「怎么?我不能摸?」 程青彦忙道:「不是不是,今天刚摆货,我这不是忙了一天了,肚子饿吗?」 丁小花看中其中一匹颜色艳丽的,将布匹展开,一边道:「当家的,这匹你可要留足做一身衣裳的料子给我……」 她话说了一半,已经看到里面的料子与外面完全不同,不由得脸色大变,急忙拉开其他几匹布察看,发现所有的布匹都是这样,气得她大吼一声:「程青彦!你给我老实说,你这次去到底进的是什么货?」 程青彦暗暗叫苦,只得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去进货找不到熟悉的上家,回来后才发现货有问题的事情交代了一遍。纸包不住火,这被人坑了的事,迟早会被丁小花知道的,所差只是时间早晚而已,现在被她发现了也好,他反正已经做好了承受她怒火的准备了,任打任骂绝不还手,装成死鱼一条。 丁小花气得揪着程青彦的耳朵就是一通臭骂,逼着他明日就拿回去退货。 程青彦第二日又带着货去了县城,第三天回来时,脸色灰败,带回来的还是这些废布料,说是那家关门了,根本找不到卖他布的人。 丁小花心痛损失,吃晚饭时兀自喋喋不休。程青彦为了避开她,盛了一碗饭,挑上几筷子菜就躲到房里去吃了。 第35章 饭后,丁小花回了房间,见到程青彦,数了数家中所余不多的钱,又是一顿骂,越骂还越生气,最后干脆推他出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插上了门闩,不许他睡在房内。 程青彦在门口拍门,又不敢太响了让程纳福听见,压低了嗓子叫道:「小花,小花,你先开开门,让我进去啊。」 丁小花恶狠狠道:「这就要哄纳喜睡觉了,你不要再拍门!」 程青彦又求了几声,里面丁小花只是不理,自顾自哄着纳喜睡觉。程青彦无奈,又不想给儿子看到自己这般落魄模样,无奈去了叶昊天一家原来睡的西厢后面那屋,合衣在床上眯了一晚。 话说当初丁小花刚嫁给程青彦时,五官虽不算绝美,但也清秀可人,身段窈窕,在这小镇上颇有美名。程青彦与她之间感情甚好,事事让着她,时间长了便成了习惯。 而丁小花自从怀上了第一胎后就食量大增,十月怀胎好吃好喝,一朝临盆生下了程纳福,更是喜得程青彦可劲儿地给她进补。许是补得太过,身材就如发面似的膨胀起来,脸上更是胖得明显,眼鼻五官都被挤在肥肉中,本来清秀的眼睛变成了三角肉里眼,本来还算小巧的鼻子被两团脸颊肉挤在了中间。 随着纳喜的出生,丁小花身材越来越走样,脾气也越来越泼悍,家中不管大事小事,都要听她的,不然就要带着儿子回娘家去。程青彦虽然叫苦不迭,然而丁小花家中淫威是经年积累下来的,他已经难振夫纲,只能暗叹自作孽不可活。 第二天早晨起来,丁小花做完早饭,伺候着儿子吃完,再送他出门去私塾,回了后面还是不见程青彦出来。她一开始疑心程青彦又是和昨晚一样,避开她吃饭,但是看了锅里的粥,从她盛过之后就没有动过,明显程青彦没有起来吃早饭。 前面铺子也没有程青彦的影子,她找了一圈,才在西厢后面找到了他。 原来经这一番折腾下来,程青彦病倒了。 被人骗了货款,买来残疵的布料,他本来就心里堵得慌,前几天在县城和小镇间来回奔波了两次,再加上这一夜就没有好好睡着过,让他身心俱疲。冬天夜里寒气侵人,他虽然关紧了门窗,却没有盖被。诸般因素都凑到了一起,这会儿程青彦在板床上缩成一团,全身滚烫,神志不清,还说起了胡话。 看到程青彦病成这个样子,丁小花虽然气他没用,心中也后悔了,不过想到妹夫就是医生,心中又稍稍安定,赶紧小跑着去把叶昊天找了过来。 叶昊天过来,看到程青彦睡在这屋里光秃秃啥也没有的板床上,隐约也猜到点病因,稍作检查后让丁小花跟着去药铺,抓了付发汗驱寒的药。 到了这天傍晚,仁济医馆关门后,叶昊天一家去看望了程青彦,怎么说他也是青莲的大哥,虽说他们夫妻俩前几年做的事情不地道,但病倒了去探望他却是应当的。 程青彦已经发了汗,人清醒不少,见了叶昊天一家来探望,便招呼他们坐下。 他们说了没几句,坐在一边的丁小花咳嗽一声,引来众人的视线后道:「妹夫啊,你们医馆搬过去后,生意不错啊?」 叶昊天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还好。」他只是搬去隔了一户的房子,又不是远迁,原来会来看病的人或是来抓药的人都还是照样会来,丝毫没有影响。 丁小花难得地露出一个不好意思地表情:「妹夫啊,嫂子有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五月见她这表情,心里直嘀咕,他们一家好不容易搬了出去,舅妈又想作什么怪?却听爹爹说道:「嫂子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说来。」 丁小花是很想挤出几滴眼泪来的,只是她为人强势惯了,现在心中又在盘算说辞,哪里哭得出来,只能故作忧愁的表情,哀哀地说道:「你大哥实在是倒了大霉了,被黑心的家伙骗去了进货的钱,买回来的布外面看着光鲜,拉开来里面都是垃圾,根本卖不出去啊!这下好了,本金也没了,想再去进货翻本也没有机会。那天杀的,良心被狗吃了的,我咒他烂肚烂肠,不得好死……」她说着说着又开始骂了起来。 叶昊天尴尬地看看程青彦。程青彦心道,小花啊,你倒是说重点啊,奈何丁小花骂得起劲时是刹不住车的,他只得自己对着叶昊天说道:「妹夫,小花前面把事情都说了,我其实就是想问妹夫你借点钱做本金,只要我再去进一次货,就能把铺子的生意做起来,等我有了活络钱立刻还你。」 五月听闻舅舅舅妈开口借钱,不由得看向叶昊天,只怕他点头应允了。若是爹爹下了决定,她不能在长辈面前随意否定爹爹的决定,娘亲又是最顺着爹爹的,对于爹爹从来也没说过个不字,只要爹爹说了一个「好」字,这事就难以改变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开口道:「爹……」 叶昊天向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随后向程青彦问道:「大哥,不知你想要借多少钱做本金?」 程青彦见妹夫问要借多少,心道这事有戏,便双手撑床,让自己在床上坐坐正,呵呵干笑了一声道:「有个四、五两就够。」 丁小花只道叶昊天会说个「好」字,却听他说道:「这小镇之上,人口本就不多,病人并不多见,昊天从大哥大嫂这里搬出去经营仁济医馆,至今不过数月,哪里会有这么多积蓄,就算有也不能乱用,要为我这个唯一的女儿打算。五月渐渐长大,再过几年就要谈婚论嫁了,我叶昊天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要多筹备些嫁妆,好让她风风光光嫁到夫家,不会被婆家人看不起。」 五月不料爹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害羞,偷偷瞄了娘亲一眼,见她微微笑着看向自己,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这话丁小花听了却不舒服了,肉里眼一眯:「哟,这钱是你大哥做生意时用来做本金的,怎么能说是‘乱用’呢?青莲,你来说说,这是你大哥啊,你和妹夫最困难的时候来投靠我们,你大哥二话不说就收留下你们,供你们吃供你们喝的,还供你们住!现在你大哥碰到困难了,拉下脸面来向你们借少少的银两,想不到妹夫就翻脸不认人了。」 饶是叶昊天是好脾气的人,也被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惹怒了,他猛地站起身道:「当初我与青莲确实困难,来投靠大哥时,嫂子却冷言冷语,这倒也罢了,但要说大哥嫂子供我们一家吃住,那可与事实大相径庭! 第36章 大嫂你可是忘了青莲当初所给你的那二两银子?更不论之后我们时常为你们家添置家什物品,前前后后也花去好几吊钱了。 再后来,昊天在大哥的铺子里开设医馆,是每月都交租金的,从不曾短缺过。事实上昊天与青莲在大哥家从未白吃白喝,甚至付出超出应付许多,青莲更是分担了大嫂大部分的家事。 昊天常念大哥大嫂收留之恩,又虑纳福纳喜都还年幼,唯愿家和万事兴,很多时候就算大嫂言辞有些过分,也忍耐了下来。现在大哥铺子经营遇到困难,昊天敬你是青莲大哥,为了青莲也当相助,但嫂子可不能再颠倒是非黑白了!」 丁小花被叶昊天这长长一段不歇气的说话惊得呆住了,她从未见好脾气的妹夫这样发作过,本来就不太好使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了,唯一抓住的是他最后一句话,便打定主意咬住这句不放:「妹夫你说这回你肯帮你大哥?」 叶昊天点点头,程青彦一家不仁,他却不愿不义,让青莲心中难过:「相助可以,借钱却是免谈。」程青彦又不是个上进的主,前两年他租借在程家铺子时已经看出来了,若是借钱给他,多半是丢在水里的。 丁小花听了前半句,心中大喜,再听到后半句,欢喜的心又凉了半截,悻悻道:「妹夫,你不肯借钱就直接说嘛,还说什么肯帮忙?你的大哥这次没有钱去进货,铺子就开不下去了啊!」 叶昊天看了看满脸失望的程青彦,坐了下来,耐心向他解释道:「以前镇上只有大哥开的一家卖布铺子,就算不用心经营,总也有些收入,但现在镇北开了新铺子,货色好之外又擅长招徕顾客。只怕这次大哥就算借了钱去进货,短时间内也抢不去他们的生意。」 关于镇北的新铺子,因为程青莲也去那里买过布料,自己大哥又是同样开卖布铺子的,自然会多关心一些。青莲回来后和他说过那铺子招徕顾客的手段,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扯布的时候总是多扯个半尺给顾客。 要说多这半尺也做不成什么大东西,但是做个手帕啊荷包啊或是鞋面什么的还是可以的,还能和衣服搭配上,最关键是买布的顾客心里感觉舒泰啊!自然回头客是越来越多。何况程青彦又实在不争气,老顾客就算有心照顾,也不能花冤枉钱买些褪色的布回去吧? 程青彦垂下头,他虽然懒散,人倒是不笨的,且多年经商下来,到底比丁小花明白事理,听了叶昊天的一番分析,心服口服,只是自己这铺子照这样下去就只能关门大吉了,十多年经营一朝结束,心中抑郁难免,再想到以后家里就断了收入来源,怎能不忧心? 因叶昊天就坐在他床边,他一把拉住叶昊天的手臂问道:「妹夫,难道我这铺子就只能关了吗?」 丁小花急了:「怎么能关门不做了?家里原本积蓄的钱都被坑了,明天家里饭都要吃不上了啊!还有福哥儿每个月都要上私塾,学费都要好几百个钱呢!」 五月心道以表哥那平平的天资,又和舅舅一样的懒惰性子,读私塾也是白读,还不如让表妹纳喜去读呢。纳喜今年已经八岁,平时说话已经显出不少机灵劲儿,做事也勤快,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学着帮舅妈做家事了,可惜舅舅舅妈平时只重视表哥,对纳喜很是一般。 她心里想着纳喜,耳中听爹爹说道:「我说相助大哥,是指帮大哥想想办法,如何另外找个营生,好把日子过下去。」 程青彦苦着脸道:「妹夫,要知道我这辈子就是经营卖布铺子的,你让我做其他营生,我做不来啊!何况做什么生意不需要本金呢?」 叶昊天想了想道:「一时半会儿的也想不到什么完善的主意,还是这样吧,大哥这几天先安心养病,我们都想想能有什么营生可以做,反正就算有了主意,也还是要等身体恢复了健康才能做得起来。」 程青彦和丁小花对视一眼,也知今天借钱是没了指望,只得同意了叶昊天所说。丁小花虽然对没有借到钱非常不满,但自己的男人靠不住,往后的日子多半还要指望叶昊天的帮助,不敢在此时得罪他,谈吐间便全没了当初的气势,陪着笑脸送叶昊天一家出去。 程青彦的病还没全好,丁小花已经按捺不住,每天都要跑一次仁济医馆,问叶昊天该怎么办。 叶昊天被她烦的没法,和程青莲商量了一个晚上,终于想到了办法,第二天吃过晚饭后便去了程青彦家。 丁小花不等他们夫妻俩坐定,已经急不可耐地问道:「妹夫,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了什么好主意?要是实在没有,借你大哥些银两也行,好让你大哥再去进货。」 叶昊天摇头道:「嫂子别急,你先听青莲说。」 程青莲本来看向丈夫,听到这里便点点头,转向丁小花道:「嫂子,你的女红做的非常好。大哥铺子里不是有许多次品布料吗?嫂子既然手巧,把那些不能做成衣裳的布料裁开来缝成鞋底,表面那几尺好布料就能做鞋面,另外那些颜色艳丽的布料,能做绢花、荷包,零碎布料则做成鞋垫。这样一来不用另外花钱去买材料,就能开一家鞋店了。」 叶昊天接着道:「反正店铺是大哥自己家的,不用每月付租金,从少做起,只要大哥大嫂勤劳努力,自然会越做越多。过了一段时间后,大哥有了本金,还能把卖布铺子开起来的。」 程青彦看看丁小花,她女红确实是好,没嫁给他之前在小镇上也是出了名的,只是婚后就没怎么绣过东西,一家四口身上的衣服鞋袜倒都是她做的,衣服针脚细密匀称,合身又便于行动。 丁小花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主意:「妹夫,你说的倒是个法子,不过这鞋店虽然本钱小,利润也少啊,等我一双一双的做完鞋子,再要卖完,家里早就断粮啦!妹夫你既然肯帮你大哥,总不能看着我们一家饿死吧?你就算不看在我们夫妻面上,也要看在两个外甥外甥女的面上,多多少少借我们一些银两,不用多,一两就行。」 毕竟是亲戚,丁小花都如此说了,叶昊天便道:「借钱倒也可以,多了昊天也拿不出来,只是头两个月的家用,五吊钱只多不少了吧?」 丁小花心中盘算,妹夫现在翅膀硬了,不像以前那般好拿捏了,不用再去进新货的话,五吊钱其实只多不少了,便笑着道:「那可要多谢妹夫了,我这就跟你们过去取钱,等你们大哥身体一好就开门营业,把这铺子继续经营下去。」 叶昊天又道:「且慢,若要借钱,昊天还有句话要说。」 丁小花虽急,却知此时叶昊天得罪不得,只得陪着笑道:「妹夫尽管说。」 第37章 叶昊天却不理丁小花,转向程青彦,正色道:「大哥需要写一张借条。」 他原来为人谦和,念及程青彦夫妻与青莲的关系,不愿与他们争执,凡事尽量忍让,然而相处下来却发现,丁小花贪财刻薄,只会记得谁欠了她的,不会记住她欠了谁的,你谦让,她反而更进一步,还不会念着你的好,程青彦又是个家里做不着主的。今日如果借钱给他们夫妻,不留下凭证,恐怕日后丁小花就会装作不记得此事了。 丁小花确实有这个打算,听叶昊天如此一说,那是再没了赖账的机会,她不由得脸色一黑:「妹夫你说这话,是不是信不过你大哥大嫂?只不过是五吊钱,也要写借条?」 叶昊天心道确实是信不过你们,面上并不说,只看着程青彦,意思是让他做决定。 程青彦瞧瞧丁小花气鼓鼓的脸,再瞧瞧叶昊天一脸严肃,颇有点左右为难的味道,但是想想若不应下来,借钱的事也就黄了,不得不点头道:「写就写吧。」 小镇生活,平静恬淡,悠然适意。 自仁济医馆的叶小大夫独立坐堂起,时间又过去了半年有余,直到过完了十四岁这一年,五月才暗中松了口气。 自从重生以来,足足九年过去了,上一世的事情,恍如隔梦,在舅舅家生活的许多细节她已经记不清楚,唯有最后两年的经历,她难以忘记,所有细节仿佛历历在目,但她始终将那些阴暗记忆压在心底最深处,不愿去回想。 那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了…… 爹爹如今好好地做着叶大夫,受到瑞平镇上居民的尊敬。他与娘亲始终相敬相爱,虽有意见不同,却总是好言相商,有时对视一眼,或是寥寥数语,或是浅浅微笑,两人之间默契尽显。 爹爹的命运改变了,自己与娘亲的命运也改变了,她不会再次经历与亲人死别之苦,至少在他们安享晚年之前不会。 舅妈见爹爹发过一次脾气后,反倒变得客气了许多,见了他们一家也不再摆出脸色来,反而常常好声好气地加意客气。因为靠了爹娘出的主意和最初所借那些钱,舅舅家才能度过这一次大危机,只不过舅舅的生意虽然是维持下来了,却总是不够兴旺,这也是他性格使然,难以改变。 这一日,叶昊天出诊去了,五月一个人看着药铺。 其实小镇人口本不多,得病的更少,不是每天都有人来就诊。大多数时候五月都很闲,医书药典她早就都啃完了,无事时整理整理药材,对对帐。 程青莲见五月已经不小年纪,前两年便动了心思教她女红与烹饪。五月虽兴趣不大,却不愿让娘亲失望,就跟着娘学了起来。 要说烹饪,五月倒是还颇有天分,很快就把程青莲做家常菜的手艺学了个全,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但是要论女红,那就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她所做的那些针线绣品,旁人一眼看去绝对是猜不出那是个什么物事的,只有问了她本人,才能恍然大悟,原来绣得是这个呀! 而且奇怪的是,五月金针学得好,绣花针却捏不好,刚学绣花时,常常扎了自己的手指。叶昊天见她每日指端都有新针孔,颇为心疼,便叫程青莲不要再教她绣花了。 程青莲平时所有事都顺着丈夫,唯有这件事却坚持不肯退让,这女红之事,事关女儿将来嫁人之后,能否入得了婆婆的眼,就算绣得不甚出色,至少也要过得过去才行。 叶昊天拗不过妻子,只得再也不管这事。五月本来不喜绣花,却反被叶昊天与程青莲之间的争执激起了好胜之心,下了决心一定要学好女红。 然而天分这事,半点也勉强不得。虽然练得多了,五月针法渐渐纯熟,不会再扎了自己手指,但她绣出来的绣品,依然不能入目。程青莲只得叹息一声,暗暗盼望将来的婆家不要太重视女红,让五月以厨艺博得婆家人的青睐吧。 所以这天五月坐在柜台后面,就是在绣手巾,图样是程青莲替她描好了的,但是她还没有绣上几针,丝线就纠缠打结,乱得根本解不开了。五月一气之下取了剪刀,把线剪断,再一根根拆了之前绣得线,却因用力过猛把手巾扯出几个小洞来了。 五月正在低头折腾手巾,却听门外有惶急声音传来:「叶大夫在吗?我家老爷子快不行了!」 「我爹出诊去了。」她抬头看去,见门外站的人神情焦急,这大冬天的,他却满头大汗,应该是从家里一路跑过来的,便又加了一句,「要不让我去看看?」 「好,好,好!」门外那人忙不迭点头,连声道,「有叶小大夫去也是一样的。」 五月一边收拾出诊所要用的工具,一边带上急救常用的药材:「你家老爷子是什么病?什么症状?」 「这我也说不清,老爷子生气过了头,一张脸涨得通红通红的,眼睛一翻就昏过去了!」 五月急于救人,朝后面的程青莲交待了一句,拎起医箱就去了隔壁,对铺子里的程青彦匆匆说道:「舅舅,有急病病人,麻烦你先看一下铺子,娘一会儿就出来,我先出诊去了。」说完就跟着那人走了。 程青彦出了自己铺子向五月走的方向伸头看了看,见两人连跑带走的已经去得远了。他走到隔壁药铺门口,不一会程青莲从药铺后面出来,见五月已经走得没了影,便问程青彦:「大哥,是哪一家人来找五月出诊?」 程青彦抓了抓头,疑惑地说:「我没看清楚,五月这丫头也没说去谁家。」 第38章 走在路上,五月继续向求诊的人问道:「你家老爷子晕过去时是什么情形,倒下后样子如何,脸还一直是涨红的吗?」 那人想了一下,摇摇头:「哎呀,老爷子气得全身都抖了,骂了一半突然人就倒下去了,我这不是急着出来找医生吗?没顾得上细看,叶小大夫过去一看不就知道了,还是快些走吧。」 穿过一条小弄堂,到了那人家门前。那人打开了门,客气地让五月先进去。 五月急匆匆跨进屋,却见床上空空荡荡,她疑惑地问道:「你家老爷子呢?」她话音刚落,后脑却遭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门后走出一人,灰色长衫山羊胡子,疏眉倒挂,小眼微眯,正是万善堂的陈大夫陈茂时。 瑞平镇上,原来有另一家药铺兼医馆的万善堂,本来是独此一家、无人竞争。但这几年仁济医馆名声越来越响,相比之下万善堂的陈大夫开得药既贵,开出的方子见效又慢,大家就都跑去了仁济医馆看病。 万善堂渐渐的生意越来越差,开始还能靠卖药勉强维持。陈茂时见少了诊金收入,便提高药材价格,但这样一来,生意更差,很快经营不下去,只能关门大吉。 陈茂时对叶昊天心生怨恨,便找来镇上混混陆兴,教他如何编造家中有人生病,骗叶昊天出诊。谁料到陆兴气喘吁吁跑到仁济医馆门口,却发现叶昊天正巧不在,他心想叶大夫不在,叶小大夫也算是叶大夫,就骗了五月过来交差。 此时陈茂时看清了地上昏倒的人是五月而不是叶昊天,不由得皱起眉头:「陆兴,我与你说好的是要骗叶大夫出来,你怎么骗了他女儿出来?」 陆兴强辩道:「你说是骗叶大夫,可没说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这个小的也是叶大夫啊。」 陈茂时顿时气结道:「我是要找叶昊天算账,他要是不在了,仁济医馆就开不下去了,这个小的骗来有什么用?」 陆兴眼珠一转,贼兮兮地笑道:「别急别急,这个小的不见了,就能骗那个大的出来,你写张纸,说这丫头在我们手里,让叶昊天出来,晚上我去一次,把纸扔在他们家里就行。」 陈茂时捋捋胡子,思忖了一番:「你不能把他骗到这里,纸上留下地址,万一他报了官或是找了许多人过来就不妥了。还是骗他去镇子外面为好,郊外空旷,还看得出他是不是带了人来帮忙。万一事败,也方便你逃。」 陆兴心道,奶奶的,怎么是方便我逃了,你怎么不逃?算了算了,拿人钱财要与人消灾才对。想着便对陈茂时一伸手:「钱呢?」 陈茂时心疼地摸出一吊钱,放入陆兴手中,心中自我安慰着,现在付出一点,等仁济医馆关门了,自己的万善堂再开起来就有钱赚了。 陆兴一看,不高兴了:「这可不够啊,说好了是两吊的。」 陈茂时一瞪眼:「说好的两吊,是让你骗叶昊天出来,你却骗了他女儿出来,还要多费一番周折!」他说得激动,不但唾液飞溅而出,连上唇的胡须都飞扬了起来。 陆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觍着脸笑道:「别急嘛,我接下来不还要去骗叶昊天出来吗?结果都一样啊。」 「那就等结果一样了再给你剩余的钱。」陈茂时转身欲走,想起地上的五月,又走了回来,「这丫头别留在这里,万一被人找到了就麻烦了,把她带到郊外去藏起来。等骗来了叶昊天,找个地方,父女俩一起……」说着五指并拢,手掌用力向下一砍。 陆兴瞪大了眼睛,一把拉住陈茂时的手臂:「等等,要杀人?你当初可没这么说,只说把他骗过来就好。」 陈茂时不耐烦地甩开陆兴的手:「光骗过来有什么用?难道关起他们养一辈子吗?你养还是我养?骗她过来的是你,这里又是你的家,要是他们不死,逃回去后报官,第一个来抓得就是你。」 陆兴愣了半晌,狠狠一跺脚:「好,一不做二不休,就找你说的办。不过……」他放慢了语调,斜着眼看向陈茂时,「要动真格的,两吊可不够!」 陈茂时皱眉问道:「那你要多少?」 陆兴伸出一掌,五根手指分开:「我要这个数。」 五月从昏迷中醒过来时,眼前黑暗一片,后脑一阵阵地胀痛。她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试图张开眼看清周围状况,才发现自己双眼上被紧紧绑了布条,只能凭着感觉去猜测。 她仰面躺着,全身包括头面之上都盖着粗粝的麻布,身下是颠簸着的硬板,磕得后脑更加生疼。根据这种颠簸情况来看,她似乎正躺在什么车上。 她手足被绑着,双手被压在身下,大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麻木得仿佛没有任何知觉。她试着动一动身子,双手及手臂立刻如被千万根小针扎进去一样刺痛起来。 她翻了个身,换成侧躺的姿势,好让双手稍微舒服些,一侧脸颊贴上冰冷粗糙的木板。 头顶传来一阵得意而猥琐的笑声:「嘿嘿,醒了?」 第39章 五月默不作声,心中闪过许多念头,这声音是今日那个来求诊的人的,他假装家中有病人,骗了自己出来,又打昏自己,是为了什么?他一开始就问叶大夫在不在,如果今天爹爹在,是不是就会换成爹爹被他打昏了绑起来带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五月嘶哑着嗓音问道,口中干涩,心里更是不安。 「嘿嘿,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五月不再问,心中涌起深深的悔恨之情。 因为仁济医馆口碑好,叶昊天医术高明,为人却谦和,镇上的人对他们父女都相当尊敬。这几年平静的生活过下来,她常常被人叫做叶小大夫,常见人们的亲切笑脸,便忘了人心也有阴郁暗黑的一面,忘了戒备陌生人,一听到有病人需要急救,就什么也没顾上跟着出了门。 不过,即使再次面临这样的选择,她也会选择去救人,只不过她会找舅舅或是表哥陪着去,不会像今天这样孤身一人跟着外出,连去了谁的家里都没有问清,也没有告诉娘亲或舅舅一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幸好今天爹爹出诊去了。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木板向一侧略微倾斜。那人把她抱起来放到地下,她感觉脸颊上痒痒的,有草叶在脸上划过,鼻间闻到野草的清香与泥土的腥味。一阵冷冽的风吹过她全身,周围响起一片草叶唰啦啦的声音。 这里是在野外? 「替我解开手上的绳子好吗?绑得太紧了,很疼。」五月恳求道,她袖中有针盒,如果可以松开双手…… 陆兴看着地上侧躺着的五月,嘿嘿地笑着:「你当我傻吗?松开你不会逃了吗?」 「你绑着我的腿,我怎么逃得了呢?并不是要你完全解开,只要稍微松一点也行,现在太紧,血脉不畅,时间久了手就废了。」五月试图说服对方,只要有机会用针,她就有机会逃走。 「你的手废不废都一样,反正你以后也没什么机会用到它。」 五月心中一寒,这话的意思明显是她已经命不久矣,自然用不到双手了。她颤声问道:「为什么要杀我?」 陆兴蹲了下来:「因为……你爹挡了别人的路呗。」近距离看,这丫头皮肤很水嫩嘛,摸上去也很滑。 陆兴粗糙的指肚摩挲着五月的脸,让她恶心得颤栗起来,心中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外,还升起了不详的预感。她不是懵懂的小女孩,前世的经历让她清楚地知道,此时脸上游走的手指意味着什么。 手指变作了手掌,从她的脸颊向下抚摸。五月不愿放弃,依然试图从袖中取出针盒,可是绳子绑得太紧了,她手腕拗不过来。 五月侧过身子,转过头去,想要躲开凑近过来的陆兴,却被他扳过肩膀,不得不仰躺着,双手被压在身下,再难动作。 有一股臭烘烘的热气喷在五月的脸颊上。五月奋力抬起上身,将头后仰,用力向上猛磕。她感到自己的额头撞到了什么东西。 陆兴被她额角撞正自己的鼻梁,啊的大叫了一声,随即猛掴了五月一掌,捂着酸楚难当的鼻子闷声骂道:「贱丫头!」随即又紧紧抓住她的衣襟。 嘴里尝到了血液咸腥的味道,眼前扎着布条,目不视物,五月徒劳地扭动着挣扎着,心如火焚! 身上的人兴奋地喘着粗气。 仿佛重回九年前,那个黑洞洞的小房间。 不! 呼啸寒风中,响起布帛撕裂的声音,胸前肌肤突然接触冷冽的空气,起了一片小疙瘩。 不要!! 「咦?」陆兴看见她胸前那个淡淡的白色月牙印记,好奇地俯身细看,「第一次瞧见这种样子的胎记。」 不要啊!!! 日已西落,暮色四沉。 第40章 黯淡天幕下,五月胸前的印记却逐渐开始发白,接着变得更亮,形成了一团白光,然后迅速变大起来。 陆兴惊得张大了口,眼珠爆出,忙不迭地放开五月,骇然往后坐倒,又在地上蹬着双脚倒退了好几步的距离。 只见那白光虽然看起来极亮,却非常柔和,彷如一团有形有质的物事,边缘虽有些模糊,但却凝聚在一起,并不向外发散,哪怕是离白光最近的草叶也没有因为白光而变亮。白色光团变得越来越大,很快将五月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陆兴呆了数息,惨叫一声「妈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转身踉踉跄跄地奔出数十步,才敢回头去看。 白光已经消失不见,五月也不见了。 一片茫茫草原,无穷无尽,一直延伸到天际。草叶婆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草间疏疏落落散着三五朵淡黄小花。仰头望天,空中一片纯白,瞧不见日月星辰,也瞧不见一朵云彩。时有阵阵轻风,带着柔和暖意,拂过她的脸庞。 五月茫然四顾,这是哪里? 她不是被那无赖带到了郊外……五月猛然惊觉眼前不再有遮眼的布条,双手双脚也没有被捆绑住,低头看看,胸前衣物也变得完好无损,甚至连嘴角和后脑被那无赖打的伤也好了。再次看向周围,这里不是小镇附近,且按时间来推算,她被带到郊外时,应该已经是日落之后的事情了,这里却仿佛是白天一样。 莫非她再一次重生了? 但她并未变小,所穿衣物与今日出诊时一模一样,只是被那无赖撕坏的地方全都恢复了原状。而且此处她非但从未来过,还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在她的四周,长得全是同样的草,同样的淡黄色小花。向远处望去,景致也是一般无二。五月慢慢走出几步,发现附近有片小小的湖泊,平静无波的湖面如镜映着纯白的天光,看起来也仿佛是纯白色的。 五月向着湖泊走去,她早就干渴难耐,先喝点水,再想怎样回家吧。 蹲在湖边,双手并拢,捧起一掬湖水,湖水清澈,她却迟疑地闻了闻,用干裂的唇轻触掌中之水。爹爹说过,有些野外的水有毒,特别是凝滞不流的湖水,这个地方是如此古怪,还是小心些好。 唇瓣上一阵清凉,并无异样,她又用舌尖舔了舔湿润了的唇瓣,清凉微甜的味道从舌尖扩散开去,带给她整个口腔润泽的感觉。 只是一滴水! 五月再次捧起一掬水,喝了一小口。说不清是凉还是暖,但是水从喉间流下,她能清楚感觉到水流的去向,到了胃中后,那种润泽无比的感觉缓缓向身体其他地方扩散,直到浸润全身,所到之处都无比舒泰,疲劳全消。 不仅仅是身体,连心情也变得轻松泰然。 五月甩去手上水珠,站起身,她要回家。然而她刚迈出几步就停下了,她该去哪里?如果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又怎么知道该去哪里? 这块地方广阔得仿佛无边无际,如果乱走就会迷路,可是她离家已久,又不曾告知去了何处,爹娘此时一定心急如焚。 她想要回去,她想要离开这里! 一个恍惚间,周围突然变暗,柔和暖风变成冷厉寒风,天上一弯冷月,星辰闪烁。 五月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野草丛中,与刚才那处古怪地方不同,现在眼前所见都是寻常野草,从她所站之地四周倒伏下一片,似乎有人刚在这里躺倒碾压过…… 「妈呀!鬼啊!」 一声惨叫在身边响起,五月吓了一大跳,看向声音来处。那个连滚带爬向着远处奔逃的背影不就是之前骗她出诊又将她击昏的无赖吗? 她从那个古怪的地方回来了?只是一瞬间,就回到了原地? 陆兴头也不敢回,拼了命地往镇子方向跑。 刚刚他才见那白光消失,就发现五月也不见了。他揉揉眼睛,生怕是那白光太晃眼,所以看不清那里还有没有人,可再怎么瞧还是只有一片乱草。他见再没有什么异状发生,便犹犹豫豫地小步往回走,一面向着四周张望。 奇怪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一下子不见了呢? 那团白光又是什么?莫不是见了鬼了?陆兴啐了口唾沫在地上,心道今天够背的,便宜没占着,还碰上这么古里古怪的事情,看来回去后该去烧烧香了。 第41章 他向附近又看了一圈,没有找到五月,寒风一阵阵吹来,他心里总觉得这地方让他瘆得慌,便准备拉着板车回去了。反正叶小大夫已经不见了,再去骗叶大夫出来,三两纹银就到手了。 他一边心里琢磨着陈茂时会不会赖掉那三两银子,如果他想赖,又该怎么吓唬他拿出来,一边用力拉动板车,眼角余光却突然见到身边多了一个人。他顿时骇得全身僵硬,先是转过眼珠,再是慢慢转头过去,这人不就是叶小大夫吗!刚才这个地方还一个人都没有,她怎么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陆兴本来就心里有鬼,这一下吓得不轻,惨叫一声「妈呀,鬼啊!」连车都不要了,撒腿就往镇上跑。 五月一直站在在原地看着陆兴连滚带爬地跑远,地点的突然转换让毫无准备的她一时有些茫然。她不知道刚才自己去了哪里,为何又会突然回到原处。 但看周围,已经入夜,她若是还不回去,爹娘一定会急得到处找她。这个地方在夜色中看起来有些陌生,但再仔细分辨她就发现,从这里往不远处走就是小镇附近的东平山,爹爹经常去那里采集些常见药草,她也跟着去过很多次,只是以前都是白天去,因此一时间她没有认出来。 陆兴应该是逃回了镇子上,他走过的地方,野草凌乱倒伏,向两旁稍许分开,五月沿着他走过的地方一路走去,不久就见到一条小道,再顺着小道往镇子上步。起初她心中有些担心陆兴返回,还不敢走得太快,但急于归家的心情让她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直到远远望见小镇上的点点灯火,她才稍稍安心,又加快了几分奔跑速度。 回到仁济医馆所在的小街道上,可见医馆仍未关门,一片暖黄色灯光从里面投射出来,铺洒在门外街道的青砖上,灯光中有一抹细长窈窕的人影。 见到那抹人影,五月突然很想哭,她止了步子,拼命忍下了要从酸胀的眼睛里涌出的泪,才喊了声:「娘!」 程青莲从铺子里跑了出来,一把抱住扑过来的五月,紧紧地搂着她,随即又把她稍微推开些,细细察看她头上身上,见她周身都无异样,方才松了口气,语气却带上几分往日所没有的严厉:「五月,你到底去了哪里?可把你爹你娘急死了!」 五月不及回答娘亲的问话,伸头向着铺子里看了看,没有瞧见爹爹的身影,急问:「爹爹呢?」 回来的路上,她仔细想过,那无赖曾说「爹爹挡了别人的路」,而爹只有医术最为擅长,那么大概是因为爹爹所开医馆挡了他人的财路。镇上本来还有一家医馆万善堂,前两个月因为经营不下去而关门,莫非是万善堂的陈大夫要对爹爹不利? 程青莲一愣,说道:「你爹久候你不归,就去找你去了,眼见着天黑了你还没回了,连你舅舅都关了铺子去找了。五月,你下午出诊到底去了哪家?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五月不由得担忧起爹爹的安危来,爹爹对陈茂时和陆兴的阴谋毫无所知,如果他去找她,正好撞上那无赖或是陈茂时的话,说不定他就有危险了! 她顾不上回答娘亲的问题,急切地说道:「娘,我没事,下午发生了什么一会儿再说,我去找爹爹,如果等下他先回来了,告诉他我很好,让他不要再去找我,我一会儿自会回来的。」 说完她便向下午那无赖骗她去的那户人家奔去,那户就算不是无赖的家,也和他脱不了关系。如果爹爹没去那里,找不见她自然会先回家,如果爹爹找去了那里就糟了。 五月从袖中针盒,取出几枚金针藏在手中,加快了奔跑的步伐。 程青莲皱起眉头,喊着:「五月,你才回来,又要去哪里?」追出几步却见五月已经跑得没了影,只得回到铺子里继续等待,好在她见到五月安然无恙,心里便安定了许多,不似起初那般心急如焚了。 隔了一会儿,程青彦在镇上找不见五月回来问消息,听她说五月安然无恙,又出去寻叶昊天了,便安慰了她几句,回了自己家。 陆兴回到自家,砰得一声紧紧关上房门,再插上门闩,这才背靠房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这时候才觉出自己贴身的衣衫都被汗湿透了,额头上汗水还在源源不绝地往外冒,双腿更是发软打飘,差点就站不住了。 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觉得腿上力气恢复了几分,身上因为长途狂奔而生的燥热散去,甚至已经有些发冷了,这才爬起身,举起手臂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油汗,向屋子里面走了几步,才记起板车忘了拉回来了。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真他妈的倒霉,可要他现在再去那闹鬼的荒郊野外找回板车,他又不敢,心里打算,等明天一早,天只要一亮,鬼就不敢出来了,到时候再去找板车。 身后的房门突然被拍响,陆兴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谁,谁呀?」 门外是五月的声音:「是我,快开门。」 陆兴听出她的声音,哪里敢去开门,甚至还倒退两步,离门更远些了。他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 五月听出他语声里的惧意,更加印证了之前的推测,自己刚从那个奇异的地方回到野外时,陆兴就非常害怕,想起他在野外突然见到自己时大声呼「见鬼」,大概以为自己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是闹鬼了,她可利用他的恐惧,套出到底是谁想要害爹爹。 想到这里,她刻意沉下嗓子,放慢了语调,冷声道:「我……自然……是人。」 陆兴匆匆赶回来,刚关上门还没来得及点灯,此时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再听五月的声音冷冰冰慢悠悠的,心里更是怕的不行,随便怎样也不肯相信她是人:「那,那你是怎么一下子不见了,一下子又突然冒出来的?」 「那是因为……不如我进来……告诉你吧?」 陆兴一听她还要进来,吓得差点就跪了下来,一心想撇清关系:「叶,叶,叶小大夫,我不管你是人是鬼还是妖,你不要来找我,今天这事全是陈茂时他的主意,和我陆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因为你爹医馆开得好,自己医馆没了生意,这才恨上了你爹,要抓住你,再骗你爹出来。」 第42章 「你打算……把我爹……也骗出来……然后就杀了……我们父女?」五月的语调不仅是冰冷,还带上了几分恨意。 「不不不,不是我打算,这全是陈茂时那个老混蛋的打算!我全是听他的,我……我……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陆兴慌乱中甚至改了称呼,自称起小人来了,不过他确实名副其实是个可鄙的小人,其实也不能算是谦称。 「陆兴……我爹他……有没有……来找过你?」 「没没没有,没有!」 「真的……没有?我不信……」 「没有!真的没有!」陆兴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差点尿裤子了,想起先前野外发生的事情,一双眼睛便死死盯着门口,生怕这会儿会有白光从门外渗进来。他嘴里不停地喊着没有没有,连续喊了十几遍后,却听门外再无声息。 他根本不敢开门去查看,赶紧爬起来去点灯,只是双手颤抖得厉害,把火折子弄掉了好几次,越是心急越是出错,好不容易才把里外两间房里的灯点亮,再去把里屋的门窗全都关严实了,坐在床上,兀自向着四周东张西望,这一夜都没敢合眼! 叶昊天傍晚才归家,得知五月出诊未回后,就紧紧皱起了眉头,想着她医术几乎尽得自己所传,这镇子又如此之小,从这头走到那头也只需盏茶时间,诊治一个病人再加来回的路程,如何要得了这么久?偏偏她走的时候,又没说明去了哪家出诊。 他看着天色将暗,心中越加焦急起来,五月年龄渐长,正是如花年纪,她孤身一人,若是有人意图不轨…… 叶昊天这么一想就再也等不下去了,对程青莲交待了几句便拉上程青彦分头去镇上各处寻找五月,问了街口饭庄的赵掌柜,可曾见到五月跟着谁走了,赵掌柜说是没留意。他又去了镇上几户家中有病人的人家询问,都说不曾请过叶小大夫来出诊。 眼见着到了夜里,叶昊天把大半个小镇几乎兜了个遍,也没找到五月,他抱着一分希望,想也许五月会先回仁济医馆,便回来看看,打算若是还不见五月归家,就要一家家敲门找过去了。 回到医馆,程青莲迎了出来,把五月回来过又急匆匆跑走,还交待他不要再去寻找的事告诉了他。叶昊天一蹬脚,责怪她道:「你怎么不拉住她?我在外面找不到她自然会回来看看,这么晚了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乱跑,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程青莲心中也有悔意,低头不语。叶昊天在药铺里来回走了几遍还是无法安心等着女儿自己归来,便对着她道:「我还是出去找她,若是她先回来了,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拉住她,不可让她再出去了。」 恰好此时,五月从外面回来了,她从陆兴那里套出了话,得知了幕后主谋是陈茂时,同时推测爹爹应该无恙,便先回了仁济医馆。 叶昊天一见五月安然无恙地进门,本来的担忧疑惑都变成了怒气,少有地厉声喝问:「你下午到底去了哪里出诊?怎么天黑了才回来?回来后又去了哪里?」 五月早在路上想好理由:「爹,那病人其实没什么要紧,只是过于疲劳而头晕,我就没有开药收钱,只是嘱咐了他几句该如何休养生息。」 叶昊天面色稍稍缓和,是药三分毒,他主张少用药石,若是可以调养,就不该为了多赚点钱,而开些可有可无的药给病人。五月如此做法,深得他心。虽然如此,却不代表他会忽略之后的问题,他继续追问:「那你早就该回来了,为何天黑了才回来?」 五月低下头,微带愧意地说:「我给病人看完后,见天色还早,就去镇子外面玩了……」 这理由虽然牵强,总好过说出实情,让爹娘担心。若是爹爹知道今日之事,一定会气得去找陈茂时或是陆兴分说,他一个文弱医生,又生性耿直,不懂变通,如何应付得了一个老奸巨猾一个泼皮无赖? 陆兴今晚已经被自己唬住,至少不敢再来骚扰,若是被爹爹去一通分说,反而要坏事。陈茂时暂时不知陆兴事败,明日还会等陆兴的消息,这样她就能多出时间来考虑该如何对付这两人。 而且,关于那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事,她还要好好理清头绪,若是说出实情,还必然要说出这件奇异之事,别说爹娘是否会当她说胡话了,连她自己,若非亲历,若非实实在在看到撕坏的衣物变得完好,受伤的嘴角也恢复如初,自己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奇异的地方存在。 叶昊天听了五月的回答,眉头却皱得更紧,不对家里说一声就去镇外玩耍,还一直玩到天黑入夜才回来,这不像是五月的性子会做出的事情:「那出诊时所带的药箱呢?」 「啊!我忘记在病人家中了,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取回来。」五月经他提醒才想起药箱,不过刚才在陆兴家门口,她一番装神弄鬼,唬住了陆兴,总不能再开口让他把药箱拿出来,先拖到明日再说吧。 叶昊天又问:「那你回来之后又去了哪里?为何让我不要再去找你?」 「我见今天回来太晚,怕爹你着急,就想去找你,又怕你回来后再去找我,这就没个完了,所以才和娘这么说的。」五月边说边抬起头来,正视着叶昊天的双眼,若想爹爹信她所说,就不能畏畏缩缩地说话。 叶昊天见她直视自己,觉得她不像在说假话,但要说她十五岁这个年纪了还会贪玩到天色全黑才回家,他又不信。 稍稍想了一会儿,叶昊天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想要问问五月,又觉得由自己这个做爹的来问不太合适,欲言又止,只能长长叹了口气道:「五月,你自小懂事,做事极有主见,平时又勤勉努力,所以爹娘平时对你就少有干涉。但你现在大了,有些事不可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意。今日如此晚归,实在不像话,今后绝对不可如此!」 五月见叶昊天似乎接受了自己的解释,暗中松了口气:「爹,五月知道今日错啦,以后绝不会再犯了!」 程青莲已经热好饭菜,这就来唤他们父女吃饭。五月进后面洗手时,叶昊天拉着程青莲把自己疑虑与她说了:「青莲,你可知五月是否有相熟的,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第43章 程青莲微微诧异地睁大眼睛,随即就明白了叶昊天所想,她想了一下道:「你也知道,平时五月很少出去,一直在医馆帮忙,要说平日里来医馆或是药铺的,和她特别说得来的少年男子,那是一个也没有。」 「那就怪了……」叶昊天再次皱起了眉头。 程青莲轻轻问道:「天哥,你是怀疑,今日五月出去,是约了别人?」 叶昊天点点头:「五月那性子你也知道,平白无故怎么会一个人玩到这么晚才回来。」 程青莲仔细想了想却摇头道:「但平时来药铺和医馆的,多数是年长或患病的,少数几个年轻的来陪家人看病或是抓药的,有几个是有了家室的,还有几个实在是……我想五月是不会看上。」 「青莲,吃过饭后,我先避开一会儿。你试着问下五月,看她是否有中意的人,若是真的有,最好问出是哪户人家的孩子,如果那孩子人品不错,就去探探对方的意思。总之不能像今天这样偷偷摸摸地约着出去相会,五月就算再懂事,毕竟还年轻,于那事还懵懂,万一做出了什么……」 「爹,娘,你们怎么还不来吃饭?」 叶昊天正在絮絮叨叨地和程青莲说着,突然见五月伸头进来催促,便赶紧停了话头。 五月哪知他们在怀疑自己有了中意的人。她早就已经洗好手,盛好了饭又布好了筷子,却不见爹娘过来吃饭,跑到前面铺子见他们头靠着头,低声说着什么,见了自己就不说话了,还以为他们是在说什么夫妻间的亲密话,便笑嘻嘻地跑过去,一手拉着娘亲一手拉着爹爹去吃饭了。 饭后叶昊天借口清点药材余量,去了前面药铺,留下程青莲与五月母女俩在屋里说话。他在外面等了许久才回屋,先看了程青莲一眼,却见她微不可查地摇摇头,自然知晓她是没有问出什么结果来,心中暗暗决定,接下来可要好好留意来仁济医馆看病或是买药的年轻男子了。 五月一整个晚上其实满怀心事,下午之事时时在她脑海闪现,想要不去回忆都难,此时她不由怨恨起自己太好的记忆了。 让她忧虑的还有陈茂时和陆兴欲害爹爹的事,所以她吃饭时一直在强颜欢笑。待饭后程青莲旁敲侧击地探问时,她回答起来亦有口无心,不然她听了程青莲几句问话,就会觉察出爹娘所疑虑之事,而不是木知木觉了。 而叶昊天和程青莲见她仿佛有些心事的样子,不似以往话多,更觉得她应该是有了意中人,又因情窦初开,女孩儿家的羞涩让她不敢告诉爹娘。 五月临睡回自己房间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叶昊天道:「爹爹,今天我去找你的时候,偶然听到两个人在偷偷说话,提到你的名字。我仔细听了才知道,万善堂的陈大夫觉得是你害得他医馆开不下去的,找了一个叫陆兴的无赖想要谋害你,爹爹你最近可不要再去出诊了。」总要叫爹爹对陈茂时和陆兴这两人有些防备才好。 叶昊天想不到五月犹豫了一下后,对自己说的会是这样一桩事情,颇为意外,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微皱眉头道:「若有病人病重,我总要出诊的,小心些就是了。何况出诊总是有病人的家人陪着,应该不会有事的。」 「我是怕他们假装有病重的病人,骗爹爹出诊。」今日她就是被这一招所骗,差点就回不来了。只是不知陈茂时在用过这一招之后,还会不会故伎重演。 「可如果是真的病人病重,急等着我去救,我却畏惧不去,不是会让病人不治而亡?」这有违叶昊天一贯为人行医的准则。 五月也知自己爹爹性子,只能无奈道:「爹爹一人出去总是不安全,如果病人病情不重,还是让他们来医馆求诊吧。若是一定要出诊的话,就让舅舅陪着你去,也有个照应。」 反正舅舅的铺子一天下来也没多少生意,表哥程纳福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早被私塾先生劝回了家,正跟舅舅学着经营,到时候让表哥看铺子就行。 「这样倒是可以。」叶昊天点点头答应下来。 小镇上到了夜间,没有什么人再走动,万籁俱静中,偶有一两声狗吠,很快又归于平静。 总算熬到了歇息时间,五月洗漱完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闭起双眼,不禁就回忆起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那无赖陆兴压在自己身上时的情景,她实在不愿想起!只要稍稍回想,胸口就难抑地抽痛起来,不仅仅是今天,还有九年前的暗黑回忆,两次回忆相互重叠起来,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她心中升起强烈的羞耻与憎恶,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狂暴地肆虐,想要抹去所有,想要撕裂一切!然而回忆却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黑暗中,那带着酒气的口臭,那让人恶心的触摸,那禽兽在身上的啃噬,口中所尝到的娘亲的血,她临死前无声地张着嘴,仿佛要对自己说什么…… 停下!她不想回忆这些! 五月一面抗拒着那些如潮涌来的记忆画面,一面又忍不住去回想。她不由自主地咬住牙关,皱起眉头,眼角迸出了泪,她痛苦地在床上蜷起身子,缩成紧紧一团…… 于她来说,这是双重的伤害,双重的痛苦! 但是,不管是直觉还是理智都告诉她,她必须仔细回忆当时情景,想起自己是如何进入那个奇异地方的,她必须勇敢起来,直面过去的经历。 第44章 心障,只有先去面对,才能驾驭它,并最终将其抛于身后。 五月深深吸气,再呼气,反复做着深呼吸,试着让自己心境平静下来。她慢慢伸直双腿,让自己在床上躺得更舒服些,尽量放松全身。 然后,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回想当时的情景。 当时她双眸被蒙着布带,双手也被绑着压在身下,陆兴撕开她胸前衣襟,突然说了一句「咦?第一次瞧见这种样子的胎记。」 那不是胎记,那是她胸前,由玉佩所化的月牙形印记。 然后她听见陆兴倒抽一口冷气,像是看见了什么非常骇异之事,接着她感觉身上突然一轻,陆兴放开了她,听草丛发出的声音似乎他还迅速离开了她一段距离。 那时,她感觉胸口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扩散开来,很快包围全身,接着就到了那片奇怪的纯白色天空下面。 她努力地回忆当时那种感觉,从胸口那处开始的,温暖的感觉。 对,就像现在这样。 茫茫无际的草原,纯白色的天空。 她又回来了。 五月环顾四周,突然一愣,这个她只来过两次的地方,为何她会觉得是「回来」? 漫步草间,随着她的步伐,带起一片「沙沙」的轻响。仿佛春天来临时才有的暖风微抚她的脸庞,碎发飞舞,轻搔她的额头。 走到如镜湖边,她俯身喝了一小口湖水,果然疲惫全消,连带着心情也愉悦轻松起来。她在湖边坐下,随手拔起身边一片草叶,在手中把玩捻弄了一会儿,又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青草香气,又带着一丝辛辣。 草叶狭窄而光滑,到了末端却不是尖的,反而有些圆厚起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草。不管是山间野地,还是药典图谱上,都找不到这种样子的草。 她低头再想要采一整株小草来细细观察,却找不到有半截草叶的小草。五月惊讶地仔细查看周围,确实找不着。难道说刚才被她摘下半截草叶的小草已经恢复如初了吗? 一小口就能让人恢复疲劳的湖水,一转眼就能长好的小草,这个地方太神奇了! 五月挖松草下泥土,把整棵开着淡黄小花的草连根挖起数棵,放在湖水中洗净。她要把这草带走,在自家院子里种下看看,是这草种特殊,还是这里的泥土特异,亦或是湖水的特效? 五月一动念要离开此地,瞬间的恍惚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手中还握着那几株小草。她起身将小草放到桌上,然后站在原地闭起双眸。再动念,睁开双眼,她又回到了纯白色天空下,那片纯净湖泊边。 这是个她可以随意来去的地方,与胸前月牙印记,也就是叶家祖传玉佩有关,或者说,这里就是玉佩里面? 五年前,五月最初发现玉佩化作胸前印记,自己变得过目不忘之后,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爹爹。但是据爹爹所说,这块玉佩代代相传,但它除了古老以外,并无什么特异之处,爷爷将其传给爹爹时,也没有对这块玉有什么说法。 时间长了,她自觉毫无异状,便渐渐习惯了胸前这块印记,习惯了自己超常的记忆,甚至于淡忘了玉佩之事。 想不到玉佩之中,竟然别有洞天! 只是不知为何,叶家先祖并未将玉佩的神奇之处告诉后代。但看玉佩洞天中一片茫茫草原,一畔清澈湖泊,毫无人工痕迹,不像是有人来过的地方,也或许这处地方从未被叶家人发现过。 五月回忆前几次与玉佩有关的事情,发现每次都有她的血染上玉佩,或许,女子的血染上玉佩就是关键,而玉佩在叶家始终是传男不传女,叶家也一直未曾有什么大变故,因此始终无人发现此中奥秘。 一番细细思忖,五月理清了玉佩奥妙,再想今日之事。陈茂时想要害爹爹,也许利用玉佩中的这处洞天,可以好好整治这个狠辣心肠的陈茂时!至少,她不用担心受到他或陆兴的伤害了,万一情况对她不利,一动念就可以进入玉佩里面。 她轻轻推开房门,先将从玉佩中带出的几株小草种在小院不起眼的角落里,然后悄无声息地回房躺回到床上。 虽然思忖了许久如何对付陈茂时与陆兴两人,直到四更之后才入睡,但第二日起床时,五月却丝毫不觉疲惫。她平时睡眠规律,少有熬夜,因此以前不曾觉察这种情况,现在不由得暗暗纳罕,是否这也是玉佩的功效? 这天早晨没有病人来就诊,叶昊天细心观察五月,见她所言所行一切如常,但神情间隐隐有些焦虑之色一闪而过,便越发以为自己的推测有道理,既然今日空闲,他便在心中将小镇上所有家中有适龄未婚男子的人家一户户揣测过去。最后发现,没有一个能让他满意的! 第45章 镇东姓孙那家,家境不错,但那家的小儿子人品不行……镇西姓李那家的孩子,待人倒是热情有礼,然而相貌实在是难以入目……前面巷子尽头住着的周家儿郎,品貌都不错,可惜说话结巴,难登大雅之堂……至于镇北姓钱那家,不行,姓钱显得太市侩,要是万一成婚,以后外孙、外孙女都要叫钱什么什么,不行不行! 哎,想不到一眨眼,当年那个用稚嫩柔软的声音喊着爹爹,总是依赖着自己的月丫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甚至都有了心仪男子,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叶昊天一思及此,心情便有些低落。他越想越是觉得,这小镇上没一个适龄男子能配得上五月的,绝不能让五月这么早就许了人家。他想得出神,情不自禁地在那里摇头。 五月哪里知道自己的爹因为一场误会,居然会想得如此跑题。她从外面药铺进来,见叶昊天凝视空中,神情怅惘,连连摇头,便担心地问道:「爹,你有什么忧心的事吗?」 叶昊天一惊回神,尴尬地笑笑:「没有,没什么忧心之事……我是在想前几日得了不治之症的那个病人,可惜无法救他。」这种事他做爹的不方便和女儿说,还是要青莲慢慢问出五月中意之人到底是谁。 五月知道那个病人,她此时心中想得全是一会儿去找陆兴,如何唬住他,这是现在最急迫紧要之事,便没有再多想,对叶昊天道:「爹,昨日那病人见我没有开药,总是不肯放心,我就答应了他,今日再去看看的,这会儿正好医馆空闲,没有病人,我去看一下,顺便把药箱也带回来。」 叶昊天闻言心中一动,猜测五月又是和昨日一样,以看病出诊为借口,其实与人约好了,在某处相会。他一心想找出这人是谁,便答应道:「去吧,不过早去早回,不要像昨日那样晚归了。」 五月点头应下,便出了医馆。 叶昊天赶紧叫出程青莲,交待了几句后,自己也匆匆出了医馆,远远地跟着五月。 五月往陆兴家方向而去,走出自家医馆所在小路时,转了个弯,无意中眼角余光却见小路上有个人影。她止住步子回头一看,却见一角灰袍闪过,有个人躲到了她视线死角里。 灰袍颜色实在常见,五月不曾想到叶昊天,她心里暗暗推测,谁会偷偷跟着自己呢?难道是陆兴?但他穿得是短衣而非长衫,且他昨日被自己唬住了,这人应该不会是他,那么还有个可能就是陈茂时,难道他已经知道了陆兴失败之事,这就跟着自己要亲自动手了? 五月装作不知身后跟着人,慢慢沿着小镇最大的街道而行,估计身后之人跟上来之后,转弯进入一条小路,随即快速奔跑起来,见到第一条小弄就闪身入内,四顾无人,便一动念躲入了玉佩洞天之中。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穿着灰色长衫之人从小弄前匆匆走过,在弄堂口看了一下,又继续沿着小路找了过去。 五月估摸着那人该走过弄堂口了,便从玉佩洞天中出来,探头向小路上看了一眼,让五月大吃一惊的是,跟着她的居然不是别人,而是她爹爹叶昊天! 不过她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爹爹怕是还在怀疑她昨日晚归的真正原因,所以想要跟出来探个究竟,只是她可不能让爹爹知道真相,至少现在不行。她为了避开叶昊天,从这巷子后面绕道离开。 陆兴平日里虽然亏心事做得不少,却从未有害过人命,但昨天为了那三两纹银,倒真是动了杀心。他又亲眼见到五月眨眼间消失眨眼间出现,心中便将她看做了鬼怪,只怕她来找自己索命报复,骇得整整一夜都没睡着。 直到鸡鸣日出,天光大亮,他才放下了一颗心,自来鬼怪都是夜里出现,白天是不会作祟的,他一夜不睡又极为困乏,便胡乱地裹了被子,身子往床上一歪,很快就打起鼻鼾来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他听见有人敲门,心想只要装作自己不在家,过一会儿门外之人就会走了。他翻了个身继续再睡,谁知门外那人不肯罢手,始终用力敲着门,就算稍微停下一会儿,不久又会敲打起来。他被吵得再也睡不着觉了,只得恼怒地坐起来,喊了声:「谁呀?」 门外之人并不应答,反而把门敲得更响,似乎陆兴不把门打开,他就要把这门敲破为止。 陆兴等不到门外的人回答,抓了抓头发,想起昨天答应陈茂时的事情,大概是陈茂时等不及自己去告诉他,急着来问结果了,便喊了一嗓子:「来了!别敲了。」 他一边慢慢地朝门口走去,一边心里还在琢磨着该怎么去搪塞陈茂时,又该怎样从他手里多多少少骗一点银子出来。谁知一打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年轻女子,姣好的脸上此时却满是厌恶憎恨的神情,一双圆圆的杏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正是昨晚被他掠到野外,在白光中消失又鬼魅般出现的叶小大夫。 陆兴骇得呆了一下,刚反应过来想要关门,谁知门外的叶小大夫右手一扬,迅速拂过自己的手腕,拂过之处麻了一下,还带着点痛,手上立刻就没了半分力气,哪里还能去关门。他心中早把叶小大夫当成了鬼怪,如此一来更是吓得连退几步,好离她更远一些。 五月其实手中暗藏金针,也早猜到陆兴一见她就要关门,便用金针在他手上穴位刺了一下,让他暂时手上无力,趁机跨入房中。 陆兴虽然害怕,毕竟还算有几分机灵,想想大白天的不可能闹鬼,又见五月足下有阴影,更确认她应该不是鬼魂,但对昨夜之事还是心有余悸,便颤声问道:「你,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五月昨天想了几乎一整夜,对于陆兴可能会问的话做出的反应都考虑过,这会儿非但不回答他的问话,反而反手将背后房门关上,万一过会儿她要避入玉佩洞天之中,可不想再叫第二个人看见。 此时形势互换,陆兴见五月反手关上了门,反倒更为害怕,不由得又问:「你,你,你到底要干嘛?」 五月跨前一步,陆兴退后一步。她再跨前一步,陆兴又退后一步。 要说孤身来面对这样一个无赖,就算是有了玉佩洞天可以依仗,五月心中还是很紧张。然而此时看到比自己更为紧张害怕的陆兴,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原来恶人也怕更恶的人。 她为了忍住笑意,将脸绷得更紧,死死地盯着陆兴,用冷冰冰的语调说道:「我昨晚就和你说过,我是人,不是鬼怪。」 第46章 陆兴稍稍放心,只要不是鬼怪,他就没这么害怕了,可是又一想,不对啊,是人怎么能变来变去的呢?那颗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五月知道他怕什么,也不去对他解释,说得越多越容易露陷,就让他自己胡思乱想,更添恐惧,她只要达到今日来的目的即可:「你昨晚说,你所做之事全是陈茂时指使你做的?」 陆兴拼命点头,只怕五月不信他,却听五月果然说道:「这只是你一面之词,陈大夫原来在此行医,也算是福泽乡里的人,我如何知道你不是在诬赖陷害陈大夫?」 陆兴急道:「真的是陈茂时让小人做的,小人和叶大夫,还有叶小大夫你无冤无仇,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想要来害你们呢?他本来只对小人说,要把叶大夫骗出来,小人就是太贪钱,答应了他。谁知道他心肠这么狠毒,说要把你们都杀了,还说会出足足三两纹银,小人那会儿见钱眼开,被猪油蒙了心,居然真的答应了他……」 「口说无凭,我要你把陈茂时叫过来,与他当面对质。」他的辩解五月不屑于听,便截断了他的话头。 陆兴眼珠一转,反正他说的基本都是实话,喊来陈茂时也不怕他反咬,比起陈茂时来说,面前这个不知是人还是妖的叶小大夫更为可怕,便点头答应将陈茂时骗过来。 陈茂时这一整晚加一整个早晨都坐立不安,首次买凶杀人,既让他心中激动紧张,又对陆兴这无赖是不是能顺利解决叶家父女感到不太放心,一时又对仁济医馆关闭之后,自己万善堂再次开张充满着希翼之情。诸班思绪在他脑中晃过来摇过去,让他头昏脑涨,偏偏又睡不着觉。 他有心去仁济医馆外瞧瞧,叶昊天是不是确实不在,却又不敢自己露面,怕让人瞧见了自己,被人疑心自己与叶家父女失踪有关,想来想去只有等着陆兴来自己的临时租住之处,告知自己情况如何。 不久陆兴果然来了,说是昨夜那事办妥了,只是有一点难处。 陈茂时起初以为他是找个借口问自己多要些钱,昨日说起杀人之事,陆兴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五两,自己与他讨价还价了半天,才定下了三两的报酬,别是这小子回去后又后悔了,想以叶家父女之事威胁自己,让自己再多加钱吧?再后来见他神色有些怪异,并不是多要钱财,心中生出疑虑,便问他到底有什么难处。 陆兴偷瞄了一眼陈夫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提出要他去自己家里商议。陈茂时有心将此事瞒着妻子,之前与陆兴说话的时候,不提具体人名事情,现在见他样子,应该是不方便当着自己妻子所说的话,便随着陆兴去了他家。 陈茂时一到了陆兴家里,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到底是什么难处?若是多要银子,我可不会给你,说好三两纹银,再多没有。」 陆兴关上门,向房内看了一眼,不见五月的身影,心里反而有点害怕,又向四周看了一圈,总觉得她还在屋内,便按着之前五月所要求的,掏出昨天陈茂时给他的那吊钱递还给他,同时说道:「这钱还你,这事我不干了,老子还要留条命,吃喝拉撒睡女人。」 陈茂时一惊,失望之余又有些恼怒:「先前都说好了怎么又不干了?那丫头不是已经被你骗来了,你还能罢得了手?现在她人呢?」 陆兴又向着四周看了一眼,神神秘秘地说道:「你说话可要小心着些,叶小大夫不是人。」 陈茂时被他这幅神情弄得满腹疑虑,不由自主地也向着四周看去,口中问道:「什么叫不是人?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神神叨叨的,到底在看什么?」 他视线扫过屋内家什,团着肮脏棉被的小床,缺了个抽屉的橱柜,一张破桌子一条板凳……乍一看没啥特别的啊,一看就是个单身混混缺少打理的家,只是不知为何,大白天的陆兴却把门窗都关上了,屋里没了直射进来的阳光,看起来鄙陋中带着几分阴森。 他再回过头来时,却瞥见橱柜前站着个人,定睛一看这不是叶小大夫吗?刚才明明屋子里只有自己与陆兴两人,她怎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陈茂时顿时吓得连退好几步,被身后的板凳绊了个踉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此时才明白陆兴所说的「她不是人」是什么意思! 陆兴本来就疑心五月还在屋里,只是不知用了什么妖法让自己和陈茂时都看不见她而已,这会儿见陈茂时被吓得如此狼狈,心里不由得还有几分快意。这陈茂时自持是个大夫,看不起自己,与自己说话常常带着一股鄙视之意,但他看到叶小大夫凭空出现,还不是与自己第一次见到相同情形时一般德行? 五月听到陆兴和陈茂时从外面开门进屋的声音,便进入了玉佩洞天里,她好奇陈茂时会如何回答陆兴,突然发现自己在玉佩中凝神就能听到外面两人的对话。待她听到陈茂时说出「那丫头不是已经被你骗来了,你还能罢得了手?」已知陈茂时确确实实就是幕后主谋,便故意突然现身,吓他一下。 陈茂时坐在地下,一对小眼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五月,心道难道是昨日陆兴杀了叶五月,她今日就化成厉鬼来报复了?但见她头梳双鬟,身穿布衣,双眸清澈,脸色红润,怎么看也都只是一个普通少女,不像是什么鬼怪妖物。 他便定了定神,从地上爬起,等了一会儿,见五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不说话也没什么动作,心中又害怕起来了,心道不管她是人是鬼,现在先撇清自己在说:「叶,叶小大夫,你可不要听陆兴胡说什么就信了。我从来没有叫他来害过你,啊,还有叶大夫!」 五月冷冷道:「我刚才明明听你说‘先前都说好了怎么又不干了?那丫头不是已经被你骗来了,你还能罢得了手?现在她人呢?’还说不是你叫他来害我们父女的?」 陈茂时见自己阴谋已被她知晓,再看她说话表情,都和常人无异,越想越觉得她刚才一定是躲在某处,偷听到了自己和陆兴的对话,然后趁自己不备突然现身,来吓自己一下,若是这样就被她唬住,枉为他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此时屋里就三个人,他和陆兴两个大男人难道还制不住她一个女子吗? 想到这里,陈茂时便几大步迈到五月身前,伸手抓向她左臂,一边疾声说道:「陆兴,过来一起制住她!」 陈茂时几大步迈到五月身前,伸手抓向她左臂,一边疾声说道:「陆兴,过来一起制住她!」 陆兴这无赖就是个见风使舵的主,这会儿哪里肯过来帮忙? 他两次亲眼见到叶小大夫神秘消失再出现,心中打定主意,绝不先对她动手,就让陈茂时这老家伙去和她斗。若是他占了上风,自己再上前帮忙也不迟。若是陈茂时吃了亏,那就帮着叶小大夫痛打落水狗。 第47章 陈茂时眼看着自己的手就要抓住那条纤细胳膊,五月却不闪不避,脸上甚至露出个笑容来,心中莫名地慌乱起来,动作就滞了一下。下一个瞬间,就看到面前那小姑娘就如糖粉溶化在水中一般,突然消失不见了! 这一幕,骇得陈茂时成了木头人,他摆出那副伸出手去抓东西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刚才还站着叶小大夫,现在却空空如也的地方。 许久,他才僵硬地回转头看向陆兴,颤声问道:「她,她到底是什么人?」 陆兴摇摇头,他咋知道呢?他连叶小大夫是不是人都不确定。 五月在玉佩洞天里听见陈茂时的问话,想着如果自己能听见外面说话,那么自己说话也许也能让外面听见,顿时玩心大起,试着回答道:「我是修仙之人。」 陈茂时隐约听见声音,却听不真切,骇得倒退两步:「陆兴,你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五月凝了凝神,大声道:「陈茂时,你好大的胆子!」 这下陈茂时听清了,确实是叶小大夫的声音,然而这声音空空渺渺,根本找不出声源所在,他害怕之极,不由得仰头看看屋顶,心底也觉得自己这种举动实在荒唐,然而明明听到声音,就是看不到说话的人,这种奇异之事只有拿鬼神来解释。他又是做了亏心事的,这时慌得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才好。 他四处看了看,这屋子空荡荡的没什么地方可以躲,就想躲到陆兴背后去。陆兴哪里肯替他当挡箭牌,揪住陈茂时的衣领就把他向前推。陈茂时发了急,去拉颈后陆兴的手,但以他的力气当然拉不动,就掰陆兴的手指。 陆兴手指吃痛,挥起一拳重重打在陈茂时脸上。陈茂时被这拳打的头晕眼花,更加地扯紧了陆兴的手臂,死也不放,另一只手则乱挥乱舞,试图打到陆兴。陆兴被他在脸上抓了几把,火辣辣地疼,气得将陈茂时按倒在地,就是一顿痛揍。 五月在玉佩洞天里看不见外面情形,只听陆兴和陈茂时打架的声音,陈茂时不住呼痛,自是吃亏比较多。她乐得让他们狗咬狗,让他们在地上纠缠撕打了好一会儿,才喝道:「住手!」 陆兴立时住了手。陈茂时被他压在地上,用手护住头面,本来已是只能挨打的局面了,此时见陆兴住手,趁机一拳重击在陆兴小腹之下的命根之处。 陆兴不曾防备,痛得从陈茂时身上滚下,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咬牙嘶嘶地抽着冷气。他一等疼劲儿稍微过去,就愤恨地爬起来冲到陈茂时面前抡拳又要揍他。陈茂时急忙再举起手臂护住已经青肿不堪,嘴角眼角都流血不止的头面部。 五月不愿再和这两个家伙耗时间,喝止道:「住手!你们两个都听好了!」 陆兴拳头举起一半却只得停下,狠狠地瞪了陈茂时一眼。陈茂时则从双臂间只露出一对小眼,滴溜溜地朝四下里看。 陆兴自觉揭发陈茂时有功,胆气要比陈茂时壮,更想要拍五月的马屁,因此语气里带着几分殷勤热切地说道:「听着呢,叶小大夫有啥吩咐?」 只听房内又响起五月清朗而又带着几分空渺的声音:「我叶家世代修仙,为了积善修德,才悬壶济世,谁知到了这个小镇上没几年,却遇你们两个小人,嫉恨我爹,设下圈套害我们父女。 我本想收了你们两人去炼丹,但我爹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责骂我,所以只能便宜了你们两个卑鄙小人。以后你们不许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立刻搬出瑞平镇,再也不许回来!还有,不许泄露叶家修仙之事,不然我就算拼着被爹爹责罚也要收了你们两个去炼丹!」 陆兴听了连连点头:「不敢了不敢了,以后小人一定不做坏事不多嘴,不该说的小的一句都不会说,也绝对不去叶小大夫面前惹您生气!就不要再赶小人走了吧?」 「不行,限你们三日内必须搬出瑞平,哪怕多留一个时辰也不行。要是过时不走,就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了!」爹爹不知此事,她胡诌的修仙之事,时间长了恐怕会被这两人看出破绽,因此必须逼这两个小人尽快离开小镇。 陆兴只得答应,他东西倒是不多,平时也没什么正经营生,换了地方也是一样地混,只是要卖了这里的祖产房子有些舍不得。 陈茂时听到只是搬离小镇这个要求,倒也爽快应承:「在下这几日就搬走,再也不回来了。」他本就是租住镇上,在这里并无祖产,既然在这里争不过仁济医馆,倒不如换个地方再开医馆。 两人说完话,又等了许久,却听不到五月有何回答,也不见五月出现,试着叫了几声「叶小大夫」,房内再无人回应,便猜她已经离开。两人互相对瞪一眼,却也无心再说什么埋怨对方的话,各自灰心丧气地准备搬离小镇事宜。 五月其实不曾离开,她只能瞬息之间来回于玉佩洞天与真实空间,并不能真正离开此地,因此只能等到陆兴出门去托邻居卖房,才悄悄现身。陆兴家中反正也无甚财物,又准备卖了房子的,因此只是掩上了门,不曾反锁,五月轻推屋门,顺利离开他家,顺便拿走了自己昨日落在这里的药箱。 却说仁济医馆这边,叶昊天早就回来了,他跟着五月出门,谁知跟着跟着就不见了她的影踪,无奈只能回了药铺内。 程青莲见他回来,迎上去问道:「天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可见到那人是谁?」 叶昊天摇摇头:「五月这丫头鬼灵精怪,我跟了没几步跟丢了,怎么也找不到她人。」 程青莲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 叶昊天道:「今晚你再好好问问,她像这般出去私会总不是个事,如果她还是不说,不如直言询问。你也好告诉她一些这方面该避忌的事。」 第48章 程青莲点头应了,又和叶昊天说起自己这一日所推想的可疑人选,夫妻两人一番讨论,却也没个最符合的人选能像是五月的意中人。 等了半晌,五月从外面回来,果然带回了药箱。叶昊天见她脸上颇有喜色,放下药箱后,又偷偷捂嘴笑,便与程青莲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点了点头。 五月见爹娘都在铺子里,这时又没有病人,想起种在院中的奇异的小草,和叶昊天说了一声便去了院子里。 昨夜她种下的小草就在东壁脚,那里还长着不少其他野草,虽然是冬天,因为地处江南,地气较暖,那些野草倒也还绿着。然而从玉佩洞天里移植而出的那几株小草却都萎黄不堪,眼看着就要枯死了。 五月吃了一惊,不曾料到这在玉佩洞天里再生能力极强的小草,到了外间却如此脆弱。她赶紧回自己屋里,带上杯子到空间取了一杯湖水,出来浇在小草上。盯着看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好转,反而好像更为枯槁了。而被少量湖水滋润过的周围野草,却越发得青翠碧绿起来,连本来有些枯黄的叶梢也变绿了。 五月想了想,将即将枯死的小草连带周围野草连根挖起,回到自己屋内,反关了门进入玉佩洞天,将这几株草都种到湖边。 她本想再观察看看,却听见娘亲呼唤她的声音,赶紧离开玉佩洞天,一开自己的房门,便见娘亲站在门外。 「娘,是不是来病人了?」 程青莲摇摇头,微笑道:「没有病人,我看今日较清闲,来和你说说话。」 五月让娘亲进屋,心中有些疑惑,不知她到底要和自己说什么。 程青莲拉着五月走到床边,和她并肩坐下,将她的手掌放到自己掌上,比了比大小,轻笑道:「一转眼,月丫头就长成了大姑娘,这手快和娘亲一般大了,单看手指还比娘更长一些呢。想起当初,你刚刚出生的时候,那小手,比猫儿爪大不了多少,总是捏成个小拳头,肉乎乎的别提多可爱了。」 五月「恩」了一声,轻轻靠在娘亲的肩头,小时候常常这样靠在娘亲的怀里,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和娘亲一般高了。 程青莲又道:「女儿长大以后啊,心里除了爹娘之外,还会有别的人。」 五月微微一愣,娘亲和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娘亲。 程青莲见五月一脸疑惑,并非预想中的满脸娇羞,心下稍定,想来她还是不懂,但女儿已经这个年纪了,有些事还是早些教给她才好。于是她低声问道:「五月,你可是有喜欢的男子了?」 五月听娘亲突然问自己可有喜欢的人,不由得大窘,急忙道:「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程青莲并不相信这话,稍想了想,还是直接问道:「五月,你这性子爹和娘都了解,若是没有什么事,怎么会一个人去野外玩到天黑后才归家?你老实说,昨日下午你是不是和谁约了在外相会?」 五月这才知昨晚她随意找的借口,爹娘并不相信,反而因此生出了误会,以为她喜欢上了谁,和那人相会才会这么晚归家的,然而昨日之事她还要隐瞒到底。到底该如何回答娘亲这问题,让五月犯了难。 程青莲见五月一直低着头,以为自己是说中了她的心事,便柔声说道:「你若是有了喜欢的人,爹娘不会反对,反而欢喜,但你不能瞒着我们出去私会。要知道女孩儿家清白最是要紧,原来你年纪小,又懂事,总是在铺子里帮忙,爹娘没有担心过此事,但现在……」 接下来程青莲一番细细叮嘱,诸如不该和青年男子单独一室相处啦,万不可有肢体的接触啦这些。 虽说五月是十五岁的模样,但她的实际心理年龄其实已经二十多了,自非完全懵懂的小女孩。然而经历那许多的变故,特别是前世的经历之后,她对男女之情似懂未懂,又有种本能的厌恶与抗拒,除了公事公办地替人看病之外,从不曾对差不多年龄的男子有多看过几眼,更别说是有什么钦慕喜欢的心情了。 程青莲的一番好意嘱咐,对五月来说,反而勾起她内心深处的暗色回忆。她从来不觉得男女之情是件欢愉之事,反倒是她想要刻意回避的痛苦。 五月越听越是脸色苍白,突地打断了程青莲的话头:「娘,我没有喜欢的人,昨天下午其实是和表哥去镇外东平山了,我想去找药典上的一样药草,一个人去那里有些怕就找了表哥陪着去,因为一直没有找到,才耽搁到这么晚回来。」 程青莲讶然道:「那你昨晚为何要隐瞒和表哥一起去的事?」 常言道说一句谎言,要用一百句谎言去圆谎。五月为了不要再听娘亲继续说下去,随口说昨天是和纳福一起出去的,此时却深深感觉到了后悔,然而话一出口就如泼出去的水,现在想要收回而不得。她一时不知如何圆谎,索性闭口不言。 程青莲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便叹了口气道:「原来是和纳福出去了,那还好,只是纳福也十八了,虽是你表哥,也要注意避嫌。」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道:「其实,刚才纳福从隔壁来找过你,说是镇上来了戏班子,现在镇外空地上正在搭戏台,他喊你过几日一起去看大戏。」 五月现在那有心思去看什么大戏,只是刚才和娘亲说了昨日和纳福一起出去的,想想要先和纳福通通气才行,何况她不愿再听娘说那些男女之事,便起身问道:「表哥还在外面吗?」 程青莲一面细细观察五月的神情,一面说道:「我刚才对他说你在里面休息,他就回去了。」 第49章 「娘,我去舅舅家,一会儿就回来。」五月说完便匆匆离开了自己房间。 程青莲跟着她到了前面药铺,瞧着她小跑离去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 叶昊天见她神色,问道:「青莲,你问出来了吗?」 「她说没有喜欢的人,又说昨日是和纳福去了东平山找草药。」程青莲停顿一下,又有些迟疑地继续说道,「我有些疑心她是喜欢纳福。」 程纳福刚才去仁济药铺找五月却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此刻有些懊丧地坐在柜台后,垂头看着台面。 五月过来见舅舅不在铺子里,心想正好和程纳福说事:「表哥,你刚才去找我了?」 程纳福听到她的声音,脸上一喜抬头道:「是啊,五月,我想找你一起去看大戏,镇子西边已经开始搭戏台子了,我问过戏班子里的人,他们说过四天就开演,演的是《白蛇传》,这部戏可好看了!」 「看戏的事情先慢点再说,你昨晚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程纳福虽然有些不解,还是回答道:「我昨天去找以前私塾一起读书的同学了,在他家吃过晚饭又说了会儿话才回来的。」 五月这下放心了,嘱咐他道:「我和爹娘说昨天下午是和你一起去后山找草药去了,可是没有找到,所以昨晚很晚才回家,要是我爹娘问起,你可别露了破绽。」 程纳福挠了挠头问道:「五月,你昨晚到底去了哪里?连我爹都帮着去找了。」 「这你就别管了,记得替我瞒着就好。」 程纳福促狭笑道:「你不告诉我昨天去了哪里,我就不替你圆谎。」 这事五月连爹娘都不能告诉,哪里能说给他听,「哼」了一声道:「那你到底去不去看戏?」 「看,看!」程纳福连连道,镇上难得来一次戏班子,难得这次演的又是会变蛇的白娘子,当然不能错过。 五月莞尔一笑:「那就这么说定啦!」 待五月走后,程纳福才反应过来,他又给表妹耍了一次,表妹这招叫……对,叫避实就虚来着。 程青莲见五月回到药铺,问道:「五月,你……答应和表哥去看戏了?」 五月点点头,在柜台后面坐下。 刚才五月去舅舅家时,这夫妻俩其实已经讨论过和程青彦一家结亲之事,现在程青莲对叶昊天使了个眼色,两人到了后面去继续商量。 本来程纳福对五月确是有点意思的,他们早就看出来了。两家又住得近,他时不时地来找五月说话或是约她出去玩。只是五月一直都对他冷淡得很,常常给他吃闭门羹,所以他们昨天猜测五月的意中人是谁时,压根儿就没往纳福身上想。 谁知五月昨日下午恰恰就是和纳福一起出去了,今天一听到纳福找她去看戏,就立刻跑去了程青彦的铺子里答应此事。夫妻俩都觉得这苗头不对啊! 虽说这是亲上加亲,但一来这亲也太近了,二来程纳福虽然长得眉清目秀,颇为俊朗,却是和他亲爹一样的好吃懒做,性子更是被丁小花宠得颇为骄纵,叶昊天夫妻都不喜欢他做女婿。更别提他还有个泼悍的娘亲丁小花了,之前只是寄住他们家,已经如此。若是五月做了她的儿媳,成了她家的人,还不知要被这个婆婆怎样折腾呢! 这夫妻俩越琢磨越觉得不能同意这门亲事,决定不惜一切手段,也要拆散这「一对儿」,就算只是苗头,也要把这苗头给掐了! 五月心中所想却是另一回事,玉佩洞天里那几株移植进去的野草不知如何了,而那本来生长其中,移植出来却变得枯萎将死的奇异小草,移回去后是不是能成活?单从刚才在野草上浇了湖水后的样子看来,这水不光是对人有益,对草木也有助益,若是野草能在玉佩中存活,那么她也许能在里面种上一些药草,说不定会比外面所生药草更好些。 她正低头想得出神,却见光线暗了几下又亮,似乎有人从外面进了铺子。她抬头一看,进来三人,都不是小镇上的熟面孔,却是几个陌生的青年。 当先一位大约二十来岁,颀长身材,穿一身玄色对襟长衫,深灰色镶白玉腰带,鸦黑薄底快靴,清瘦俊逸却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对狭长凤目透出一丝探寻的意味:「请问,这里是叶昊天叶大夫所开的医馆吗?」 五月一惊,她本以为是路过此地的陌生人,可能来此购药或是求医,然而开口就问爹爹名字,看起来像是特意过来找爹爹的,难不成是当年那张家的人找了过来?若是真的就糟了。 她一面仔细观察这几人脸上神色,一面反问道:「这里是仁济医馆,请问几位是求医还是购药?」 第50章 玄衫青年微微一笑:「仁济医馆这么大的四个字,在下倒还认得,不劳姑娘说明了。在下来此,亦可算是求医,求的就是叶大夫。」 五月细细打量下来,当先这个玄衫青年,城府颇深,虽然微笑,却看不出他的来意是善是恶。而他身后两人,作随从打扮,倒是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刚进铺子时,带着几分好奇四处张望,此时听她不回答叶昊天是否在此医馆,脸上便带了几分不耐烦。 其中一着浅灰衣裳的人道:「姑娘就爽爽气气地说一声,叶大夫在还是不在,别浪费我们少爷的时间。」 「这里没有叶大夫。」五月见这三人不像是真的来求医的,便干脆拒绝了,只怕万一他们与那张家人有些联系。 那着浅灰衣裳的随从似乎还想要说什么,被那玄衫青年回头睨了一眼便缩了下头,闭嘴不言。 玄衫青年制止了那随从说话后问道:「姑娘先前又为何不说这里没有叶大夫?反而要问在下来此目的。」 五月撇撇嘴:「有生意上门,自然要多问一句。就算这里没有叶大夫,也能看病售药啊。」 那玄衫青年闻言笑了笑,不再问却也不走,竟然在药铺里踱起步,四处观看起来。 五月心里极为不安,瞧上去这玄衫青年极有把握爹爹就在这里行医,准备守在铺子里等爹爹回来或是从里面出来了。不过他若是有心,事先在镇上稍加询问,就能知道这医馆是爹爹开的了,她想瞒其实也瞒不住,倒不如先探问一番他的目的吧。 想到此处,五月便轻咳一声,客客气气地问道:「这位公子,你与后面这两位都不像是患病之人,请问你求的是什么医?」 玄衫青年微挑眉头:「在下不像是患病之人吗?叶大夫不是数步之外,单凭望闻就能猜出对方所患何病吗?听闻他的女儿学到了他十成十的本事,怎么看不出在下的病呢?」他神情虽好像是略有诧异,语气却带着几分嘲讽。 五月又是一惊,这人连自己是叶昊天之女也知道了,自然是事先做足了功夫。再细细看他面容,剑眉修长峻挺,眉心却有隐约有青白之色,且他的双唇与脸色都比常人要苍白些。其实他不说的话,旁人只当他这样的脸色是因为生于富豪之家,生活优裕少有外出所致。若不是这个原因,当是因为供血不足,多半是有心络方面的问题。 她起初对此人满心戒备,只注意他和后面两人的神情,对他是否患病倒没放在心上,此时却被他这句带着嘲讽语气的问话呛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在后面的叶昊天已经听到外面药铺的对答声,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这三个陌生青年不由得一愣:「五月,这位公子是……」 玄衫青年跨上一步,微微躬身做了个揖,朗声道:「叶先生,在下冉隽修,当年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得先生诊治,受益匪浅,至今心疾不曾再犯。如今冒昧来此,是想请先生去替一位贵人看病的。」 叶昊天还了一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头道:「恕叶某不记得,冉公子……莫非是南延县城里那位冉公子?」 他遇到张家人后幸得冉家少爷相助才能平安归家,此事隔了五年之久,当年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已经成为青年,相貌变化,他一时认不出来,然而冉姓少见,这青年一说自己姓冉,他便想了起来。 五月这时也想起了当年那个性子别扭,说话刁钻,丝毫不给别人留情面的少年,当年那少年的容貌面目在记忆中早就模糊,只是他那时说爹爹是庸医的刻薄话,她可不会忘记。这人虽然长大后说话多了几分圆融,性子却依然别扭,若是一进药铺就说明当年事情,她也不至于担了半天心,早就好把爹爹喊出来了。 冉隽修微笑道:「幸好叶先生还记得在下。刚才叶小大夫还一口否认这里有位叶大夫,让在下好生失望。」 五月气恼地看向冉隽修,他居然好意思说这话,若非他死活不说来找爹爹是为了什么目的,她何至于隐瞒实情,更何况他刚才压根就没有失望过,现在倒说得好像全都是自己的不是了。 叶昊天倒是知道五月的性子,断不会无端为难别人,就算不说也有原因,而且他还记得这冉公子当年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当下不接这话茬,只笑了笑道:「药铺里没有坐的地方,还请冉公子入内详谈吧。」说完便将冉隽修引进里面医馆。 见冉隽修进了里面,那两个随从正欲跟着进去,却听冉隽修在门内说了句:「竹笔石砚,你们俩等在外面。」那两随从只得回到药铺前面,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五月看着这两人,回想起当年情景,这两个小厮里,竹笔倒还好,石砚却是个莽莽撞撞的愣头青,常被训斥的。也不知这两人哪个是竹笔哪个是石砚? 她正心中暗暗猜测,刚才急着发话的那人在小小的药铺里兜了一圈后,觉得无甚好看,便走到柜台前和她说起话来:「你就是那时跟着叶先生一起翻墙进来的小女娃?这般年纪就能坐堂当大夫了?」 五月眼珠一转:「你就是石砚?」 石砚点头道:「你还记得我?」 「我记得你总是被冉公子训斥。」五月忍不住捂着嘴笑道。 石砚颇为尴尬地没有说话,竹笔伸过头来接着道:「他现在还总是被少爷骂。」 冉隽修从里面出来时,就见五月与竹笔石砚两人融洽地说笑的样子,他挑挑眉头,回身对送出来的叶昊天道:「叶先生,在下所提之事,还请你再考虑一下。」 第51章 叶昊天摇头道:「叶某心意已决,不会再离开这里,京城这么多名医高手,何须叶某一介乡村野医去班门弄斧?」 冉隽修便不再劝,唤了竹笔石砚离开药铺。 五月瞧着他们三人走远,回头却见叶昊天犹自站在医馆与药铺之间发愣,轻轻唤了声:「爹?」 叶昊天一惊回过神来:「什么事?」 「刚才那冉公子是找爹爹去京里替谁治病吗?」从他与爹爹这几句交谈间,可以推测出冉隽修来此的目的,但五月不知为何爹爹会拒绝他,还仿佛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叶昊天仰头看着空中,好像在回想什么似的,喃喃道:「京城……再也不会去了。」 「爹爹为何不再去京城了?」五月颇为好奇地问道。 叶昊天并不回答,叹了口气走回后面去了。 晚上吃过饭,五月便躲到了自己房里,反闩上门进入玉佩洞天内。 不用仔细寻找,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几株野草,因为,那几株草已经疯长得有小半个人那么高了!而移植到院子里本来差点要枯死的那几株奇异小草却找不到了,想来是恢复了原来的生机,便混入同类的草丛中,再也寻不出来了。 所以,是这湖水特异?许是因为湖水渗入泥土,滋润植被,如果普通野草在这里半天就可以疯长至原来的三四倍之多,那么如果在这里种上药草呢?是否也有这样的奇效? 五月越想越是激动,恨不得立刻就去东平山里采些草药来试种。可惜时间已晚,她不能再外出了,何况夜里去山中也太过危险,光线暗淡的野地更不好找药草。 第二天一早,来了几个病人复诊或做针疗,父女俩一直忙到午饭时间。饭后,五月见下午没有预先约好的病人,而且爹爹也不需出诊,便动了心思想去山里采些药草来试种。正好那几种药草所余也不多了,她入内对叶昊天道:「爹,我到东平山采些药草去。」 东平山是座地势平缓的小山,也没什么野兽,五月又是从小在乡间长大的,她本来觉得爹爹会爽快答应自己的,却见他突然沉下脸道:「你一人去山里乱跑太危险,那些药还有富余,等过几天爹自会抽空去采,你就不要去了。」 五月一愣,不曾料到爹爹会阻止她去采药,那她要如何才能在玉佩中试种呢?本来她是不想带上程纳福,只自己去的,现在只能再把他拉出来做挡箭牌了:「我找表哥一起去,不是一个人去。」 叶昊天心想昨日青莲猜的没错,五月说要采药,果然会去找纳福一起,他咳嗽一声道:「你表哥在学生意,你不要总是拉他出去,耽误了他时间。」 五月「哼」了一声道:「就他?还学生意呢,能算准该找多少零钱给顾客,别多给就算不错了。」 叶昊天心中暗道不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吗?怎么五月这丫头说起表哥来一脸不屑的样子呢?难道是为了掩饰才特意在自己面前装出来的不屑吗?他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却只是板起脸不许五月出门。 五月只觉今天爹爹莫名其妙地不讲道理,她连扯着他手臂撒娇大法也用上了,这都是她好几年不用的大招了,却仍然说服不了他让自己出门,最后她恼了,气鼓鼓地说道:「我去后面整理药材!」 有些药材经过晒干后,还需切片或是切碎或是磨粉或是炮制,与其现在回药铺守着柜台没事做,她不如去找些活儿干。 五月拿起一束晒干的连根鬼针草,看着下面稀疏的根须,突然心中一动,那玉佩中的小草移植出来后几近枯萎,移回玉佩之中,不也恢复了生机吗?那么这晒干的鬼针草,如果连根种下,有了那湖水的滋润,是不是也能恢复生机呢? 她又取了些半夏和白芍,这些都已经去了枝叶茎干只剩块根,却还没来得及炮制过,既然要试,便连这些都试试吧。 探头看看外面,爹爹还在前面药铺里,娘亲则应在里屋做针线。五月进入玉佩,在湖边清理出一小片方形的土地,快手快脚地把半夏和白芍埋入土中,再种下一束连根的鬼针草,取了湖水浇灌一遍,凝神细听外间,没听见药库里有什么动静便离开了玉佩洞天。 五月把药材收拾好后出了药库,坐在药铺里,满脑子都是如何找机会出去采草药的事。 「叶姑娘,请问令尊可在?」门外有人进来,五月抬头一看,又是冉隽修主仆三人。 五月估计他今日还是来邀请爹爹赴京的,只是爹爹昨日看起来心事重重,恐怕当年在京城发生过什么让他极为不愉快的大事,以至于他不愿再去,连带的他今天心情也不好,所以才一口拒绝了自己去山上采药的要求。 想到这里,五月已经把心头那股怨气全都怪在了冉隽修的头上,口气便有些冲冲的:「昨天我爹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会再去京城了,你还是死心吧。」 冉隽修挑眉道:「不知当年是谁翻墙进了我家中,又央求我护送她和她爹爹回家?」 「不知当年是谁得人好心医治,迁延多年的心疾从此不再发作?」五月冷冷看他一眼,回嘴道。当年他们父女是多亏了他才逃过一难,此事确实,然而也不仅仅是他们受了他的恩,他不也因此受益终生吗? 第52章 冉隽修一付回忆当年情景的神情:「我记得当时付过了诊金啊,还不少呢。」 五月轻轻一扬下巴,不甘示弱地还击:「我记得当时有人说过,若是真的能治好这长年病痛,十两还嫌太少!」 冉隽修今天过来,本想着好好和叶昊天的女儿聊聊,也许能从她这里突破,劝服叶昊天赴京,然而一听她那种冲冲的口气,也不知道怎么就忘了自己最初的意图,和她斗起嘴来了。 他心道再这么斗下去,怕是今日又要失望而归了,便换了种场面上惯用的礼节性笑容,以诚恳的语气说道:「叶先生确实医术通神,更难得的是他仁心仁术、古道热肠,当年之恩隽修其实一直心怀感激。京中那位贵人与我家颇有渊源,现在却病入膏肓,寻了许多名医都不曾治好,所以家父便向他推荐了叶先生,并且一定要我亲自前来,请叶先生入京为他治病。」 可惜五月完全无视他的礼节性笑容和言语中对叶昊天的恭维,冷冷道:「可是我爹昨天不是已经拒绝你了吗?你再说更多的好话也没用,来也是白来。」 冉隽修又笑了笑道:「所谓三顾茅庐,算上今日,我也只顾过两次,当然不能就此放弃。」 五月还是没好脸色给他:「冉公子降贵纡尊,亲自来我们家这‘茅庐’邀请,我爹没答应你的邀请,还真是不识抬举。」 石砚忍不住了:「叶姑娘,我们少爷可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五月变了脸色,狗咬吕洞宾这句太过分了,这不是说他们父女是狗吗? 不等她回嘴,冉隽修低喝道:「石砚!你给我闭嘴!」他早知这叶姑娘性子倔强,颇有傲骨,当年不过十来岁的时候,就算在被人追赶有性命之忧的情况下,也不过就是开口向他恳求了几句,见他不答应后就再也没有求过他。石砚刚才这一句说出去,肯定是把她给得罪了。 石砚仍是不服气地样子:「少爷,她说话也太不客气了,我们找叶先生又不是坏事,要是真替那位贵人治好了病,少不得各种赏赐不说,叶先生就能在京城出名了。京城里有多少达官贵人啊,他要是在京城开个医馆,可比在这个小地方开医馆要好得多了。我们好心来邀请他,等于是送许多白花花的银子给他们家啊!不领情也就算了,还……」 五月听石砚这么说更生气了:「是啊,我已经说过我们是不识抬举了,送上门来的银子我就是不要,冉少爷还要把我们绑起来押去京城吗?」 冉隽修回头,半眯凤眸盯了石砚一眼,又缓和了神色对五月道:「石砚说话有口无心,常常说错话,叶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在下没有强迫叶先生赴京的打算。」 冉隽修那眼神石砚懂,就是「回去再和你算账!」的意思,他不由得缩了缩头,然后愤愤不平地瞪了五月一眼。 五月也回瞪石砚一眼,不管是石砚有口无心也好,有心有口也罢,爹爹不愿去京城,她总不可能帮着一个外人去劝他赴京的:「冉公子还是请回吧,我爹不会去京城的。」 冉隽修倒也不再多作纠缠,点点头道:「那在下就此告辞了。」言毕带着竹笔石砚转身离去。 他们走后一会儿,叶昊天从后面医馆出来了。 五月回头道:「爹,刚才我们说话你都听到了吧?」她知道爹爹多半在后面一直听着外面他们说话呢,既然他一直都避着冉隽修不出来,自然是不想去京城,所以她刚才拒绝得也非常痛快。 叶昊天点点头:「是啊,你拒绝他是对的,不过以后不可再这样说话。」 五月低头应了,心中却暗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到了这天晚上,五月再回玉佩洞天,便发现那一束本来已经完全干枯的鬼针草已经恢复了饱满,颜色也变成了深翠色,而埋下半夏和白芍之处,长出了寸半长的绿色幼苗。 又过了两日,半夏已经开出了黄绿色小花,而那块白芍已经长成一株一人多高的芍药!靠近茎干顶端结出了十数个拳头大小的花苞,这些芍药花若是盛放的话恐怕要像脸盆那般大小了。 五月在前天晚上又移植进去不少药草,这会儿也都种活了,比起在外野生的植株都要大上三四倍之多。她在湖边再清理出几块土地,将一些已经成熟的药草按着不同品种分株扩种。一番忙碌下来,湖边多了六块药田,呈扇形围绕着湖泊的小半边。 起初五月是为了浇灌方便才围着湖边种植,后来她发现,离湖边较远的泥土一样被湖水滋润,不需特意浇灌,那些药草也长得极快,便省去了浇水这一项劳作。 五月直起身,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这几块药田,突然发现两天前为了清出田地而拔除的奇异小草,她随手堆放在地上,隔了这么久居然完全没有发黄干枯,依然和刚刚拔下一样鲜嫩青翠!难道放在这里的植物不会干枯腐坏? 五月这几日又把以前读过的药典回忆了一遍,这奇异的小草从未出现在任何一本药典中,而这里的湖水有着如此奇效,她想小草应该也有特别的功用吧? 她带出几株小草,偷偷喂自家养的鸡吃了几片草叶,等待一个时辰之后,不见它有什么异状,心里便知它至少并无强烈毒性。再割破鸡爪,将草叶碾烂成糊状,涂在鸡爪伤口之上,又等待了一个时辰,抹去鸡爪上的药草糊,便见原本浅浅的伤口几乎完全愈合,只留一道细小的痕迹! 傍晚,五月正在药库里整理药材,一边想着如何再在玉佩洞天中种植多些种类的药材。目前她能在其中种活的,只有以完整种子、根入药,或是整株入药还未经过炮制的药草。但有些药材是以叶、花入药,有一些则是瑞平附近小山中没有的,若是要种全这些药草,还得去野外找到整株的植物或是采集下成熟的种子才行。 叶昊天见天色将黑,便开始上门板准备收铺子了,这时外面有人唤道:「五月,五月在吗?」 第53章 他听出是程纳福的声音,想起前几天他来说过找五月看大戏去的,五月既然答应了,他也不好阻拦,只是心中到底不喜,便道:「她就在药库,你找她什么事?」 程纳福果然说:「《白蛇传》今晚就开演了,我怕表妹忘记,来提醒她一声,别忘了吃过晚饭去看戏的事。」 叶昊天一心反对他和五月成为一对,语气便冷淡得很:「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我会提醒她的。」 程纳福不知平时一直温和的姑父今天是怎么了,他本想进里面去和五月说几句话的,这下便开不了这个口了,只得作罢,怏怏地回自家铺子,帮着程青彦上门板去了。 吃晚饭时,叶昊天故意没和五月提看戏,满心希望她忘了这事,谁知饭后五月快手快脚地收拾完桌子洗干净碗,对他们说了声:「爹,娘,我去找表哥看戏了。」就径直出门往程青彦家而去。 叶昊天叹了口气,和程青莲对望一眼,摇了摇头。女儿真的是长大了,前天为了和表哥一起出去,好几年都没对他这样撒过娇的五月拉着他的手臂软磨硬泡了半天,真是想想就心酸啊! 以往饭后,叶昊天都会先把药铺和医馆内白天使用过用具物品整理好,再和五月讨论一下白天所看过的病例,同种类型的疾病,还可能有怎样的病机病理变化,亦或是可能出现的其他症状。今日他却觉心浮气躁,东西整理了一半,想想还是不放心,回房对程青莲道:「青莲,我去镇西看看。」 程青莲知道他心思,放下手中针线点点头,想了想又嘱咐道:「天哥,你远远看着就好,他们若只是好好地看戏,就别说破这事,说不定五月自己还似懂非懂,只当纳福是自己表哥,若是让这念头在她心里落下了根,反而难办。」 叶昊天点头应下便出了门,匆匆向镇外搭台演戏处而去。 等叶昊天匆匆赶到戏台子附近,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戏台后侧两边向外大概二百多尺的地方围着一圈简陋的布挡,留出一个缺口让人可以买票入场看戏。 叶昊天买票进入布挡内,看到戏台周围情景不由得头皮发起麻来,如此多的人,让他如何在里面寻找五月和纳福两人? 小镇上平时娱乐极少,难得有个戏班子来演戏,尚未开演,戏台周围早已经围起密密匝匝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个个都翘首企盼。戏台上瞧不见伶人,却已经做好了开演的一应准备,台子两侧竖起许多灯盏,照得戏台上灯火通明,戏台后部拉起了一道将近两人高的厚布,厚布上绘着第一幕的场景,青草碧绿,远山悠扬,似是那放牧小童救蛇的地方。 月色明亮,戏台周围又点起许多的灯火,借着火光与月光,叶昊天先在人群外围兜了一圈,却没见五月和程纳福的人影。 他想他们可能来得较早,站在人群中间四处张望了一下,却见布挡内的几棵大树上坐的人里面并没有五月和纳福,且树上可以承重的枝条上都已经爬满了人,想要从高处看下去找人也不行,只得告一声得罪,挤入戏台周围的人群中寻找。 看戏的许多都是这镇上的居民,见到是仁济医馆的叶大夫便向他打招呼,且都退后一些留出位置给他。叶昊天也顾不得程青莲曾嘱咐他远远看着不要被五月发现,一心只想找到五月和纳福。然而直到戏台上开了锣,他在看戏的人群中也来回兜了个遍,还是没找到那两个孩子。 稍早些时候,五月从自己家里出来,到了舅舅家后门口,刚好见程纳福推开门出来。 程纳福见她已经过来,喜滋滋地说道:「表妹你这么快就吃好饭了?刚好我也吃完了,走,我们去看戏。」 五月「哼」了一声道:「谁像你吃饭那么慢,我连碗筷都洗好了。」 她和程纳福一起走了一小段路,到路口便停下脚步,对程纳福道:「表哥,我不去看戏啦,你自己去看吧。」 程纳福见她停下,便也停下了步子,却听她说不去看戏,不由疑惑地问道:「今天演得可是《白蛇传》啊,白娘子是会变蛇的!而且今天是第一天开演,一定是最精彩的一出了,你怎么不去看呢?」 五月这几天被叶昊天看得死死的,想要去采集药草却不得所愿,今晚总算有机会出来,加之今天又是十五,月光皎洁明亮,走在路上都能看得到自己淡淡的影子,正是去山上采集药草的大好时机。 她不愿告诉程纳福采药之事,便只道:「我不想看戏,你若是想看便去看吧,不过要是我爹娘问起,你就说我和你一起去看戏了,可别和我爹娘说实话啊,对你爹娘也别说。」说完便向着镇东方向走过去。 程纳福满心失望地朝着镇西戏台方向慢慢走了几步,回头再看看五月匆匆而行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小跑着追上她:「五月,你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五月可不想他跟着,本来她找到了药草,独自一人在野外时就能直接进玉佩洞天,把药草种上了,有程纳福跟着就不能这么做了。她皱了眉头道:「你不是要去看白娘子变蛇吗?我可不要你陪。」 程纳福摇摇头:「《白蛇传》还会演好几天呢,我明天再去看也行。五月,你到底要去哪里?」 五月看他一心要跟着自己去,稍加思忖便心生一计,带着点神秘的口吻轻声道:「我现在要去东平山上,听说那里有个地方,到了每个月十五的晚上会闹鬼。」 程纳福吓得脸都白了:「知道那里闹鬼你还去?」 五月睨了他一眼:「就是知道那里闹鬼才要去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鬼是什么样子的呢!」 第54章 程纳福住了步子,犹犹豫豫道:「五月,你别去了吧,要是被鬼勾去了魂就糟了。」 五月见他害怕畏缩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她本就是重新活了一次的人,前世还亲手杀过那个禽兽。自从这一世跟着爹爹学医行医以来,更是见多了生死,对鬼神之事她虽非完全不信,却也不是太畏惧,自信即便是真的有鬼,也只会去害做过阴损毒辣之事的人,害不到她。何况她现在有了玉佩洞天,万一真有什么事,马上就能躲进去。 她见闹鬼的说法成功吓住了程纳福,便嘲讽地笑道:「你还是去看戏吧。戏台上只有白娘子来勾你的魂。」说完再也不理他,丢下他一人呆呆站在街道中央,自己向镇外快步走去。 这时小镇街道上,还有周围乡里的人三五成群地陆续赶往镇西看戏,路上时有年轻人互相说笑打闹的声音。 五月独自走了一段路后,眼看着快要出小镇了,却听身后传来程纳福的声音:「五月,五月,我还是跟你一起去。」 五月恼恨地回身,见程纳福又追了上来,心道他怎么就和烘热的狗皮膏药似的,粘上了就甩不掉呢?她正要再吓唬吓唬他,却听背后有人大声喊道:「就是她!就是这个妖女!」 她还不及回头,便被人兜头浇了一大碗冷水,水中似乎还有些黑灰色的东西,东一块西一块地挂在她的头发上和衣服上。此时刚刚入春,夜里寒意甚重,她被这碗冷水一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见程纳福朝她跑来的半途突然停下步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身后。 她回头看去,见身后站着十几个人,有两人做道士打扮,站在道士中间一个着灰色长衫的便是那本来答应搬出小镇的陈茂时,此时他正气势汹汹地指着她,喝道:「妖女,你的法力已经被压制住了,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五月气愤地看着陈茂时,他本已答应搬出瑞平镇,却居然找了两个道士回来,还称她是妖女,泼了她一头的符灰水。此时被冷风一吹,五月冻得瑟瑟发抖,不由怒道:「陈茂时,你搞什么鬼?」 陈茂时在陆兴家里,虽见五月骤然消失,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当时极为害怕,过后想想,却觉得多半是五月弄了什么障眼法,要不然怎么不见她使出什么法术来整治自己和陆兴呢?要知道他可是试图杀害他们父女的人,她却只是吓唬了他们一下,看来她多半是虚张声势。要是就这样被一个小姑娘吓坏了,被迫搬离小镇,他心头这口气可咽不下。 但是毕竟实实在在看见过她在自己面前消失,陈茂时不敢托大单独一个人来找她,然而陆兴那见风使舵、又胆小如鼠的无赖他已经信不过了。刚好附近一个村里有人中邪,请来道士施法驱邪。陈茂时便称那人中邪是因为瑞平镇上有个「妖女」作怪,请那两个道士过来「捉妖」,再鼓动了中邪之人的近亲近邻一起过来了。 此时他虽见五月被道士们的符水淋过,但自己还是不敢上前,只是用言语鼓动这群乡民道:「这妖女已经被道长施法制住,再也使不出妖法来了,一起上去捉住她啊!」 那几个乡民对「妖女」心中还有畏惧,手中举着木棍、锄头等各式农具,互相观望着慢慢围了上来。五月回头看了眼程纳福,见他还是呆呆站在原地,既不上前帮忙解释,也不逃走报讯,心中暗气他没用,她也不指望他能过来帮忙,便对他大喊道:「程纳福,你倒是快点回去报个讯啊!」 程纳福闻言才如梦初醒般拔腿往家跑去。 五月面对围上来的乡民,那十数把对着自己的锄头木棍越逼越近,直指自己面门,不禁心中慌乱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后连退几步。 她还试图向他们解释,但因为身上衣服湿透,在风中生出寒意,以至于话音里带着颤抖:「我不是妖女,这几年我和爹爹都在镇上医馆坐堂行医,你们随便找个镇上居民,问一声‘叶小大夫’便知。这陈茂时是因为嫉恨我和爹爹才污蔑陷害于我,要说起来,‘妖言惑众’的是他才对!」 陈茂时见她不曾用出什么「妖术」来,只是言语解释,心中大定,大声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有这么高超的医术,自然是靠了‘妖术’,才能‘治好’病人!」 他又继续煽动道:「你们不要怕,她已经被道长制住,使不出妖术来了。先把她抓起来再去抓那两个大妖。」 那些乡民见她确实不能施妖术,又是一副颤抖着害怕的样子,便大胆起来,团团把五月围住,挥着手中所持木棍、锄头,直向她逼近过来。 五月见那些乡民在陈茂时的煽动下,团团围了过来,心中暗暗叫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躲入玉佩中,那就切切实实成了「妖女」了,而且就算她躲得过一时,却会连累爹娘被当成妖类捉起来。 眼看着人群越围越近,有两个大胆的乡民离她已经不到三步的距离,正要挥着手中所持木棍、锄头,向五月打过来。突然其中一人双眼翻白,手中锄头当啷落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先是全身僵直绷紧,紧接着就不停抽搐起来,口中吐出白沫,双目向上翻白,嘴里还不停地发出谁也听不懂的怪叫。 这倒下之人旁边的乡民怪叫一声:「中邪了!这妖女还能施妖法!」 本来围成圈的人群呼啦一下都散开了,离开抽搐之人以及五月好几步远,生怕下一个妖法施术对象会轮到自己。 五月跨上一步,稍加观察,便知这人只是羊角风发作。她见他神智渐渐不清,怕他咬了自己舌头,或是昏过去后舌头堵了自己气道,立刻脱下他的鞋子,一手捏紧他下巴,一手将鞋子塞入他口中,让他咬住,接着抬头招呼周围乡民道:「他是病发了,并非中邪,你们快过来帮忙!扶着他身子让他侧卧着。」 陈茂时却道:「这人不是病倒,是被这妖女惑住了神智,你们赶紧制住这妖女,才能救他!」 五月气愤地骂道:「陈茂时,你身为大夫,却颠倒事实黑白!这人明明是羊角风发作了,普通人不知道,你行医这么多年会不知道吗?」 陈茂时冷哼一声道:「就因为我是大夫,就因为我行医多年,才知道他是中了你的妖术,而不是生病。你若真是普通女子,如何能年方十五就坐堂行医,刚才甚至都没有替他搭脉就说他是得了羊角风?你这是哪门子的看病法?」 乡民们闻言面面相觑,有些大胆的,又和倒地之人关系亲近的又围了上来,眼神却都是对五月的厌憎,分明是信了陈茂时的话。 五月只得放开地上那人,起身向后倒退。那几个大胆的乡民见她后退,胆气又壮了起来,举棍疾步上前想来打她。 第55章 好在此时只有少数几人来追她,形不成包围圈,五月转身奔出,向着镇外拼命跑起来,只要跑到没人的地方,她就可以躲入玉佩洞天中。 身后陈茂时大声呼喝着:「她已经没有妖力了,快抓住她!」声音很快由近及远,随着五月的奔跑而轻了下去。 瑞平镇东是大片农田,今晚月光又特别明亮,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很远。五月根本没法找到地方躲开身后追赶者的视线避入玉佩中。很快她的发鬟跑散了,变作两条长长的辫子,随着她跑动的步伐在她头部两侧甩动。 她身后仍有十数个乡民在紧追不舍,陈茂时体力不济,此时已经被他们远远甩开。 前方小道上,有一行人在赶夜路。这些人前后十数名都做护卫打扮,中间则是一乘藏青呢轿。 五月很快追上这行人,并从他们旁边跑了过去,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迟疑问道:「叶姑娘?前面是叶姑娘吗?」 这是竹笔的声音!五月停下步子,回头看去,讶异地发现藏青呢轿旁走得正是竹笔石砚两人,那么轿中的应该就是冉隽修了吧? 石砚也看清了五月此时状况,惊讶地问道:「叶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他话音未落,五月便见藏青轿帘一掀,轿中走出一人,身材颀长却略显单薄,果然是冉隽修。见他下轿,五月心中稍定,这人虽然说话刁钻性子别扭,为人却非凉薄。现在他既然下了轿,自然不会对这事置之不理。且他带着大量护卫,至少那些乡民不能再上前动武。 冉隽修今日午后第三次去了仁济医馆,言辞恳切,请叶昊天赴京,却还是被拒。当时五月在药库里,他不曾见到。 既然请不动叶昊天,用过晚饭之后,他便离开了瑞平镇。这会儿听到轿外竹笔石砚叫道「叶姑娘」,心中一动,喊停轿夫下轿一看,果然是叶昊天之女。 还只是二月的天,她却是满头满脸的水珠,乌溜溜的额前碎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两边,脑袋两侧各垂下一条乱蓬蓬的长辫子。不光是头发,连她的上衣,从肩头往下,直到胸前都是湿漉漉的,显然是被人当头浇了水,湿衣微微贴合着胸部,勾勒出柔婉曲线,随着她大口喘气而急剧起伏着。 虽然她此时状况是如此的狼狈尴尬,但那张微微扬起的小脸上,一对清澈无邪的眸子却依然落落大方地直视着他,灵动黑眸中映出夜空皎月,似有光华闪烁其中。 只是这一耽搁,那些乡民也追了上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声地呼喝着诸如「站住」、「别跑」之类的话。 冉隽修完全不理追上来粗声呼喝的乡民,转头对竹笔道:「取一件鹤氅给叶姑娘,还有干净的手巾。」 随后他迈出两步,面对那十几个乡民,先扫视一圈,顿了一顿之后冷声问道:「你们拿着这些棍棒武器,是要杀人劫财吗?」 众乡民见他衣饰华贵、气度威严,坐轿赶路还带着大批护卫,先就在心底生出了几分敬畏,再听他冷声发问,给他们安上了个杀人劫财的罪名,不由得慌张起来,赶紧把手中举着的农具收到身侧或是身后,不敢再在身前挥舞,同时七嘴八舌地否认道:「这不是武器,这只是干农活用的东西啊。」 「俺们可不敢杀人啊。」 「村里有人中邪了,都是妖女害得!」 「俺们是来抓这个妖女回去的。」 冉隽修长眉微挑:「妖女?」同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五月一眼。 五月已经接过竹笔递来的鹤氅,披在了身上,还不及擦去脸上水珠,听众人仍然称自己为妖女,又见冉隽修那种眼神,不由气恼之极:「你们都被陈茂时骗了,他胡诌我是妖女你们就信,我说那人是发了羊角风,你们却不信,若我是妖女,定叫你们个个都发起羊角风来。哪里还会被你们追得这么狼狈?」 那些乡民小声议论起来,眼神却带着怀疑之色,时时瞟向五月,有人大声道:「你要不是妖女,为啥符水一浇,你就不会变化了?」 五月气极反笑,反问道:「我要是浇你一头符水,你会不会变?」 那人粗声道:「我是人,本来就不会变啊。」 五月学着他的语调说道:「我也是人,我本来也不会变啊!」 竹笔嗤地笑出了声,石砚也哈哈笑道:「要是我被浇了一头符水,我倒是会变的,我会变得暴跳如雷。」 冉隽修微笑道:「石砚,你这次总算是用对了词。」 石砚讪讪道:「少爷你又取笑石砚了。」 第56章 那几个乡民兀自半信半疑:「你真的不是妖女?」 「你们若还是不信,跟我到镇上一问便知,我和爹爹在镇上行医已经……」五月话说了一半,却见远处有数人赶了过来。 正是陈茂时气喘吁吁地带着两个道士赶了过来,后面有两个乡民,抬着那个发羊角风的病人。到了近前,陈茂时见五月不再是孤身一人,她身前还站着一个玄衣青年,似乎是在为她撑腰,周围还有一队护卫,心下不由得犯了嘀咕,顿时放慢了脚步。 那两个乡民却将病人直抬到众人前面,病人的弟弟指着病人愤怒地大叫道:「还说你不是妖女?我二哥不就是因为要打你才被你施了妖术,你们看看,他到现在还没醒!」 听了他所言,之前已经半信半疑的乡民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五月不理他们,对躲在乡民后面的陈茂时道:「陈茂时,你不也是大夫吗?他们信不过我,你来替这位大哥把把脉总行吧?」 顿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陈茂时身上。陈茂时一愣:「这人是中了妖术,我替他把脉有什么用?」 五月冷冷道:「我刚才见这位大哥突然仆倒,不省人事,身体强直抽搐,口吐涎沫,两目上视兼口中怪叫,正是羊角风发作的症状,你却说我没有替他把脉就断定他是羊角风,是在骗人。那么请问陈大夫,你也没有替这位大哥把过脉,凭什么说他不是羊角风呢?」 陈茂时一时语塞,稍作犹豫后,尴尬地说道:「本人行医数十年了,自然是不需把脉,一看便知。」 五月突然轻轻一笑:「那么行医数十年的陈大夫敢不敢和我打个赌呢?我们去县城另外找个大夫,让他为这位大哥做个诊断,如果他确实不是羊角风,那你们就把我当做妖女抓回去。但如果确诊是羊角风,陈大夫你就任由我处置,如何?」 「这……」陈茂时当然清楚这人是犯了羊角风,只是为了煽动乡民,才故意说成是被妖术所惑,反正羊角风发作过之后,病人就会恢复得和常人无异,只会感到疲倦乏力,正符合中邪之说。想不到五月遇到了能替她镇住场面的人,这丫头又伶牙俐齿,此时形势逆转,反而对自己大为不利起来。 陈茂时当然清楚这人是犯了羊角风,只是为了煽动乡民,才故意说成是被五月的妖术所惑。此时他头上冒出了汗,一时却想不出该怎么推脱五月提出的这个赌约。 五月冷哼一声:「陈茂时,你身为医者,见到病人不先行救治,却一心只想陷害同行,作为一个医者,你是无德无能,作为一个人,你更是无良无耻!难怪你医馆开不下去,还是早点关门更好!」 陈茂时见到众乡民都向自己投来怀疑神色,不光头上,连后背都冒出了粘腻冷汗。他这时已经不再想着如何污蔑五月,而是急着想该如何脱身了。 然而不等他想出办法,本来被陈茂时蒙蔽的乡民,此时反向着他围了过去,病人的弟弟自然特别愤怒:「我二哥的病就是因为你胡说八道,拖了这么久,要不是你一口咬定是中邪,现在早就找大夫给他治病了!」他越说越怒,挥起手中木棍就打了过去。 陈茂时慌慌张张转身想逃,脑袋上就挨了一棍,只来得及发出「哎呦」一声惨叫就倒了下去,被他骗得辛苦赶了十几里路,来此「捉妖」的其他人对着他拳打脚踢起来。陈茂时在棍棒飞舞拳脚交加之下,只好双手抱头,紧紧蜷缩成一团。人群中只听见他不停发出的哀嚎声。 冉隽修本来已经放弃了再劝叶昊天赴京,没想到却恰好遇到了这个天赐良机,半路救下了五月。听了方才二人对话,他已经大概猜出事情来龙去脉,就负手立于一旁,让那些乡民先泄了心中愤恨,等到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再微一侧头,冷声道:「去把这无德无良的陈大夫抓起来。」 此时被骗的乡民兀自打个不休。数个护卫上前喝道:「好了好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都散开吧!」 乡民散开,露出地上已被打得晕了过去的陈茂时,护卫俯身揪住他两条手臂,直接拖了回来。他上身离地,后臀与双腿却在地上拖动,很快被粗砺石子磨出的疼痛疼醒过来,一醒来就大声呼叫:「这妖女妖言惑众,你们都被她骗了,她会突然变没了,又会突然出现,她真的是个妖女……」 一护卫喝道:「住口!」往陈茂时头上踢了一脚,于是他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众人刚才只是群情激奋之下的从众心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陈茂时所说之言已经不足为信,真要能突然变没了,怎么还能被一群人追着跑了那么久呢?病人的弟弟反而向五月恳求道:「姑娘……大夫,你要是真的知道怎么救我二哥,求你救救他吧!」 五月道:「之前我只是应急救治,虽然你二哥确是羊角风发作,然而诱发他发病的真正病因还需搭脉才能判断。你若是信我,不怕我施妖术,就把你二哥抬过来,让我替他把一下脉。」陈茂时虽被揭穿,那些乡民可也未必就相信她,她还是站在冉隽修这边比较安全。 那乡民犹豫了一下,还是和另一人把那病人抬到了五月面前。五月蹲下伸二指搭在他手腕之上,凝神十数息时间,口中喃喃道:「气机阻滞……痰浊蕴结……」 她抬头看向病人的弟弟,问道:「你二哥以前是否头部遭到过重击?」 病人弟弟皱眉想了一会儿,慢慢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并不一定是最近的事情,你再好好想想,他小时候头部是否受过重伤?」 病人弟弟又仔细想了好久,突然叫了出来:「是了,我娘说过二哥刚生出来没多久的时候,从床上摔下来过,敲到了头,那时候家里没钱,没请大夫,本来以为二哥要不行了,结果他命大,自己熬过来了。」 五月点点头:「他那时候虽然醒了过来,看似恢复了健康,其实脑中淤血一直未化。血滞之窍,积惊成痫。你二哥最近可是比较劳累,不曾好好休息?加上今日来捉我这个‘妖女’,极度紧张之下便发作了。」 众人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心中又多信了几分。病人弟弟急切地问道:「大夫,我二哥还能不能治好了?」 第57章 「痫症……啊也就是羊角风,这病很难完全根治,但若好好服药,配合针疗化瘀清血,日常节制饮酒,注意休息,便可减少发病次数。你们先把他抬回镇上药铺,我好给他开药。」 众人这便抬起病人,再拖着那昏迷不醒的陈茂时,一起向镇上走去。 冉隽修走到轿边,却不进去,反对五月道:「叶姑娘,你上轿吧,在下送你回去。」 五月平时走惯了路的,就是刚才一阵疾奔也不觉得多累,反而觉得坐轿不自在。她本想拒绝他,但自己身上半湿,刚才一路跑来,身上发热时还不觉得,原地站着说了会儿话后,即使披了件夹毛的鹤氅,身上还是阵阵发冷。 她这才明白过来冉隽修让她入轿的用意,想起自己被泼了一大碗符水,头发和衣服都湿淋淋的,刚才都被他看在眼里,脸突然就红了,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匆忙躲进了轿子里。 坐在轿中,她用手指尽量地把已经散乱的发辫梳理整齐,这才发现头发上面还挂着烧剩下的符纸!不由得脸上更烫,想起刚才他回头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暗暗恼恨,怎么自己这么狼狈不堪的样子,却偏偏教这人瞧见了! 冉隽修在轿边陪着走,虽然身旁轿中无声无息,但想起她刚才入轿之前突然恍悟的神情,然后迅速变得粉红起来的脸,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她现在坐在轿中那种又羞又恼的神情,不知为何心情就很好,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没走多久,他就见前方有人举着几支火把快速赶来。到了稍近处,火光映照下,可以认出当先几人,正是叶昊天以及程青彦父子,后面紧紧跟着十几个镇民,正朝着他们奔了过来。 叶昊天在镇西戏台周围遍寻不着五月和纳福,便去了程青彦家,一问纳福已经出门看戏了,心中就开始七上八下,满心疑虑五月和纳福两人跑去了哪里。 他正要拉着程青彦出去找人,却见程纳福白着脸跑了回来,一见他们就慌慌张张地叫道:「快去救五月啊!」 叶昊天大惊失色,一把拉住程纳福,急切地问:「出了什么事?她在哪里?」 程纳福颠三倒四地把陈茂时找来两个道士,还纠集了一群乡民,要把五月当做「妖女」抓回去的事情说了,急得叶昊天拔脚就往外跑。程青彦旁观者清,这会儿倒比叶昊天显得冷静,拽住了叶昊天的胳膊,告诉他先去赵掌柜的饭庄,多喊些人一起去,不然就算找到了五月,也是寡不敌众。 饭庄里还有好几个吃饭的人,都是镇上居民,见叶大夫要去找叶小大夫,自然二话不说捋袖相助,连赵掌柜也喊出老父代为看店,自己跟着叶昊天一起过来。路上又见到几个熟识的镇民,就喊上了一起过去。这样耽搁了些许时间,等他们赶到程纳福所说地点,哪里还看得到五月的影踪? 程青彦问了路边看热闹的人,这才得知五月向着镇外面跑了,于是就举着火把匆匆赶了过去,在路上迎面预见了归来的冉隽修一行。 叶昊天远远看见一群人,有拿棍棒农具的,也有短衣劲装的,想起程纳福所说的那群乡民都带着棍棒农具,不由得心一沉,一边加快了步子,一边大声叫道:「五月!」 程纳福也跟着叫了起来:「五月,五月!」 五月在轿中没镜子可以照,好不容易才摸索着把自己身上头上的符纸都拾掇干净了,擦干脸上的水珠,正在盘发鬟,听见爹爹焦急的呼叫声,怕他担心,也不顾盘了一半的发辫了,掀起轿帘探出头去,大声回道:「爹!我很好,你别担心!」 她又对轿夫道:「停下,让我下去!」说完披上冉隽修所借鹤氅,一待轿子停下,就下轿向前疾奔,几步跑到叶昊天面前。 一路上赶来时,叶昊天那是心急如焚,脑中不知胡思乱想了多少可怕的场面,现在远远看见五月朝着自己奔过来,又听到她说自己没事,心中稍定。 等五月奔得近了,叶昊天见她头发散乱,再仔细一看,发现她身上胡乱披着一件男子式样的鹤氅,心中刚刚松快,又不由得往下一沉,然而现在当着众人也不方便细问他担心之事,只能道:「没事就好。」同时把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程纳福靠了过来,小声地问:「五月,你没事吧?他们打到你没有?」 五月虽然嫌弃这表哥没用,但他这会儿毕竟是出于关心,何况她也想让爹爹放心,便点点头低声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我没被他们打到,一路跑到这里正好遇见了冉公子,他出面后这些人不敢乱来,我把病人生的病一说,他们就信了我。」 叶昊天听五月简单说了事情经过,再看对面众人,此时离得近了,仔细一看便认出人群中鹤立鸡群的玄衫青年正是冉隽修。而旁边被护卫拖在地上的人,此时脑袋软软向后垂下,虽然五官青肿,火把映射下还是看得出,就是今日来挑事的陈茂时。他们周围则是神情不再激愤的陌生乡民。 听到刚才五月说的经过,再看到这番场景,叶昊天已知今日是欠了冉隽修一个大大的人情,怕是再也不能拒绝他入京的邀请了。 待众人回到仁济药铺,一番开药诊疗后送走那些来「捉妖」的乡民,又感谢了来帮忙的熟人之后,叶昊天关闭了药铺。五月一身狼狈,回来就先去沐浴更衣了。叶昊天嘱咐程青莲问清五月今晚经历,便回到前面的仁济医馆里。 这时,医馆里便只余下了叶昊天、程青彦父子以及冉隽修主仆三人。 冉隽修问道:「那今日挑事之人,叶先生准备如何处置呢?」 叶昊天叹口气道:「他已被狠狠打了一顿,就放了他,让他自行离开吧。」 冉隽修挑眉道:「叶先生不怕他心中积怨更深,伤好之后再来谋害你们一家?」 第58章 叶昊天低头沉吟,心知冉隽修所说有理,今日之事陈茂时既然做得出第一次,就做得出第二次,然而像这样的事即使报官,衙门最多也只能算他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打一顿板子了事。 冉隽修见叶昊天不语,便道:「既然叶先生觉得为难,此人就交给在下处置吧。把他和他的家里人送到离此地极远之处,给他谋条生路。毕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他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再谋害叶先生一家了。」 叶昊天感激道:「如此甚好。」只是这样一来,他又多欠冉隽修一份大人情。 然而出乎叶昊天意料之外的是,冉隽修并不再提赴京治病之事,反而起身向他告别:「今日万幸,叶姑娘平安无事,想来叶先生有许多话要与叶姑娘说,在下就不再打扰,先告辞了。今晚看来也无法再赶路回去,在下就在平安客栈再住一晚吧。」 叶昊天听他特意提到借宿地点,以知他言下之意,拱手道:「今日小女能够平安无事,全靠冉公子出手相助,现在时间已晚,叶某不再耽误公子休息,待明日一早,叶某一定会上门重谢冉公子。」 冉隽修摇摇头:「叶先生言重了,其实遇人为难,自己又有余力时,出手救人是理所应当的,叶先生身为医者,当然更清楚这个道理了。」 叶昊天点头不言,心中却有些不舒服,暗暗想道不用你说这番话来挤兑我,明日我也会答应你赴京之事的。他将冉隽修主仆三人送了出去,程青彦父子也就此告别。 回到后面堂屋,五月已经洗完了澡,正在绞干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程青莲见到叶昊天,便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叶昊天终于完全放下心来,这就开始详细询问五月今日事情的经过。 五月隐瞒了关于玉佩洞天之事,因为之前她已经对爹爹说过陈茂时要害他,便只说了陈茂时污蔑她是妖女,却恰好碰到一个村民发了羊角风,她趁机跑出镇子,巧遇冉隽修。她也知虽然今日是她凭着一己之言说服了乡民,但当时若无冉隽修出面先镇住那群激愤的乡民,她不可能有机会洗脱这「妖女」之名。 叶昊天听完全部经过,点点头道:「恐怕我这次要去京城一段时间,五月,你已经可以独立坐堂,我把医馆和药铺都交给你了,但是你毕竟是个年轻女子,出诊就全部拒绝了吧。另外要切记一点,凡事都要和你娘亲商量,不可瞒住娘亲在外乱跑。就算是你表哥找你出去,你也不可单独一人和他出去。他已经十八岁了,你们不可再像小时候那样……」 五月心道找表哥出去只是借口,若不是为了去采药草,谁要拉上他啊?她耐着性子听叶昊天交待,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好奇地问道:「爹,你原本不是说再也不去京城了吗?究竟原来是为了什么不肯去京城?」 叶昊天与程青莲对视一眼,摇头道:「你无须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第二天一早,叶昊天没有开门营业,嘱咐五月休息一天,他自己去了平安客栈,自然是与冉隽修谈赴京之事。当天中午,冉隽修先回了南延县,把陈茂时夫妻都带走了。 叶昊天在家准备一应用具,五天后,冉隽修再次亲来,接走叶昊天。 因地处江南,从瑞平镇到京城,路途颇远,路上总要半个多月时间,然而叶昊天这一去,足足小半年都没有回来。起初也有他的来信,说已经到了京城,之后每隔半月总有书信寄回报平安,然而三个月之后就再无书信寄回。 因路途遥远,驿站传递平民书信常有遗失,因此起初母女俩并不太担心,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却始终未收到叶昊天的来信,而她们寄去询问的信亦如石沉大海。 出发前,冉隽修答应了叶昊天照顾好程青莲母女,因此留下四个护卫,两个老妈子在叶家。五月想让一个护卫回南延去一次,好打听爹爹的近况,他们却说自己职责只是留在瑞平镇保护她们母女,不得擅离。 五月等得心焦,见娘亲脸上愁色也一日比一日更浓,不由得心底更加不安,仿佛前一世的命运再次重演了一般。终有一晚,她拉着娘亲问道:「娘,爹爹这么久都没有音讯,你也担心他吧?你就不要再瞒我了,当年在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就是因为当年的事由,让爹爹这次赴京碰上了麻烦。」 程青莲犹豫了一下道:「这事是你爹一个大心病,他不想让你知晓,何况你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你爹应该是忙于医治病人,没有来得及写信回来,只是两个月没来信,再等等吧。」 五月劝道:「娘,你就说给我听听,就算于事无补,也好过我毫无头绪地瞎猜。万一与过去有关,多一个人陪你商量揣摩,更好过你一个人独自忧思。」 程青莲沉默了一会儿后道:「好吧,若是不说你总是会瞎猜想,我就与你说了,听完你就知,应该和当年之事无关。那时候我与你爹刚成婚不久,你爹就被他的同门师兄邀去京城行医。因他治疗往往另辟蹊径,用药大胆,同时辅以金针按摩之术,没多久已经在京城小有名气,甚至有人推荐他入太医院。 那时候正逢太医院每四年一次的考核,他本来志在必得,预备考上太医院之后就接我去京城长住了,然而在考核之前发生了一桩事情,让他不得不连夜逃离京城,自此之后郁郁了许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五月好奇地追问。 程青莲叹了口气道:「就在考核之前,你爹替一户张姓人家看病,因那病奇诡非常,你爹开方时,用了一味毒性颇强之药,本来以他判断,应能以毒攻毒,彻底治愈那人,谁知那人服药之后却突然死了。幸好你爹的师兄知道此事后立刻通知了你爹,助他连夜逃走,还教他在乡下隐居,免得被那张姓人家找到报复。」 五月想象当年爹爹在京城是如何意气风发,却在最最志得意满的时候遇此突变,心情该是如何抑郁!她相信爹爹没有误诊,那病人之死应是由于其他原因,然而事过境迁,恐怕很难再查清当年那人死因了。 程青莲又继续道:「你爹自信那张药方没有问题,绝对不会致人死命,只是当时情景,只怕等不到你爹分辩清楚,就要先被下狱,他师兄教他先暂避风头,待事情查清了再说,想不到这一避就是十余年。直到你十岁那年,那次的事你也知道,你们竟然在南延偶遇了那张姓病人的兄弟,我们才又搬到你舅舅家。既然那张姓人家在距离京城如此遥远的南延出现,那么他们应该已经不在京城居住了。 另外,你爹答应赴京之前,要求冉公子同意两件事,一是在京城时,让他易名换姓,并且安排他住在那位病人家里,只替病人治疗,不见旁人,一待病人治愈就送他回来。二是要照顾好我们母女,冉公子确实按照说好的那样派了人来,所以我才说你爹在京城应该没事,只是忙于治疗忘了寄信回来。」 五月默默坐着,想了会儿道:「娘,我想去京城瞧瞧爹去。」 程青莲听五月说要去京城,顿时吃了一惊,立刻出言阻止:「不行!此去京城路途迢迢,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去得?我们家又不是大富人家,没有车马护卫,也没有长辈陪着你去。你就安安心心等在这里,你爹若是有事,那冉公子应该会有消息。既然一直没有坏消息来,应该是没有出什么事。」 第59章 五月心里却对那冉隽修没有多少信任,谁知他介绍的那个病人是谁,又有谁知道爹爹去了京城后发生了什么事,爹爹就算再忙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不回信,就算是驿站遗失了信件,难道能连续好几个月都遗失了? 可是不管五月怎么求,娘亲都不肯松口,始终不允她去京城。 如果说找舅舅陪着去,表哥却还不能独当一面经营店铺。想要询问冉家,京城到底发生了何事,偏偏护卫不肯离开,托人到附近县城寄信去南延冉府询问,却没有任何回音。 这天夜里,五月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快到天亮前,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京城太远,她要先去南延找冉隽修问问清楚。 不过就算是南延,此去也要三四天的路程,娘亲是不会同意的,她只有偷偷溜去。 她若是离去,医馆就要暂时关闭,好在最近没有病人来复诊与针疗。这几个月爹爹不在,她在玉佩洞天里种植的药草可以大明大方地归入药库,只可惜东平山只能采集到一些很普通寻常的药草,其他产地的药材还是要去县城大药铺购买,不过也够维持一段时间的药铺经营了。 连续几日,五月把药田里长好的各种药草采摘下来。因为娘亲不识药材,所以五月把每一样药材都处理好,该切片的切片,该碾碎的碾碎,该炮制的炮制。再用小纸片贴在药架上面,把药名、出售价格、功效与常见对症等一一标明,终于把药铺里一切事情处置妥善。她来回南延,也就七八天时间,这些天里娘亲靠着这些小纸片,也能继续把药铺开下去。 程青莲见惯了五月在药库鼓捣她那些药材,只是觉得五月今日忙碌得特别久些,去药库看了下,见架上放了许多药材,满满当当几乎没有空隙,架子上还标出了各种药材名称,看起来清爽整齐很多。不由得笑道:「平日里你们这里不都是乱放的,怎么今日想起整理来了?」 五月一怔,随后道:「这些药我和爹爹都分得清楚,本来是不用特意整理。不过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管着药铺和医馆,这样乱放的话找药就要多花些时间了。昨日药铺里一味药正好卖完,顾客急等着拿药,我在药库找了好一会儿,当时就想着趁今天有空时好好整理一下。」 程青莲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你快要整理好了吧?还是先来吃饭吧,理不完等吃好再来理,我再去炒个菜就可以开饭了。」 五月应了一声。程青莲便回厨房去炒菜了,等饭菜上桌,碗筷布好,却不见五月过来吃饭,她想五月该是还未整理好那些药材,等了片刻还不见她,便去前面叫她,唤了几声不见五月回应。在药库探头张了张,她已经不在,再去前面药铺,门板已经上好,药铺里却空荡荡的不见人。 程青莲满心疑惑,又在医馆和后面东西厢找了一遍,还是不见五月,想起她前几日说过的话,胸口就像被重石压住了一样,连呼吸也困难起来,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再去五月屋子里,她的桌上放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程青莲拿起来一看开头:「娘,我去南延县城几日……」来不及等看完后面内容,她已经脸色大变,急转身跑出自己家。 程青彦这时候已经关了铺子,正要去洗手吃饭,却听到后门外有急切拍门的声音,拍门声稍停,就听见程青莲的喊叫,语声带着往日里没有的焦躁急迫:「大哥,开门,快一些!」 一打开门,程青莲就扑了进来,紧紧拉住他的双臂:「大哥,五月一个人跑去南延县了!」 「啊?」程青彦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我才和她说过话。大哥,你快些叫上纳福一起去追她回来,现在说不定还来得及!」 「好好,我去叫,你先别急,去南延就一条路,肯定能找回来。」 程青莲在后门口焦灼地等着,待他们父子出来后,再一起去镇上脚店叫上冉隽修留下的那四个护卫。因叶家只有母女俩住着,他们不方便同住,因此平时都是住在脚店里,白天时轮流来药铺看护。 一行人沿着去南延的大路一路找过去,却直到后半夜都没有追到人。程青彦饭也没吃,此时饥肠辘辘,不由得按着瘪瘪的肚子,苦着脸问道:「妹子,你确定五月是去了南延?不是去其他地方了?」 程青莲急忙掏出五月留下的信给他。程青彦举起纸张,凑近了火把,只见上面写着:「娘,我去南延县城几日,只是去找冉公子询问爹爹的下落。我会保护好自己,很快就会回来,你不用担心,也不要来找我,你们找不到我的。」 程青彦看完纸上内容,抬头疑惑地问道:「青莲,她说我们找不到她的,是什么意思?」 程青莲摇摇头,几乎要流下泪来:「我不知道。她才出门没多久,怎么追到现在还没追上?」 程青彦道:「妹子,你走不动了吧?要不让纳福先陪你回去,我们再追追,五月这丫头怎么跑得这么快?」 程青莲也知自己再追下去,只会拖慢他们的速度,只得同意,和纳福一起回了家,程青彦则带着四个护卫继续向南延方向找过去。 直到第二天上午,程青彦和那四个护卫才又累又饿地回来,程青莲开门不见五月身影,已知他们没有追到她,她一夜未睡,本就是强自支持着起来开门的,这时候不由得瘫倒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程青彦赶紧上去扶她起来,搀着她进屋,让她在床上躺下来,然后劝慰道:「妹子,你也不用太着急,五月这丫头一直精怪得很,不会吃亏的。她也说我们找不到她,多半是绕了其他的路。她不是说了几天就回来吗?这里去南延,一路上也挺太平的,你索性安心等几天吧。她若是问好了事情自然会回来的。」 程青莲点点头抹去了泪,对那几个护卫道:「麻烦几位大哥休息过后,再去次南延,把我女儿找回来。」 程青彦见青莲没有请他也去找,知道她是顾忌丁小花不愿,便讪讪道:「反正只是几天,我和小花说一声,明天也一起去南延找五月,铺子就让纳福看着。」 第60章 程青莲低声道:「若是嫂子没有意见,那是最好。」 程青彦干笑一声道:「不会有意见的,我是去找我的亲外甥女啊!」 说定此事之后,程青彦和护卫们便退出房间让程青莲休息,各自归去,消除这一整夜的疲惫饥饿去了。 再说五月这边。她见娘亲去了厨房,便回了一次自己屋子,在桌上放下早就写好的信,迅速从后门离开了家,程青莲那时正在炒菜,听不到她开门关门的声音。 为了避免被舅舅他们找到,她没有走大路,离开瑞平镇后,从小道上了东平山,从山道绕了不少路。 夏日白天较长,这会儿刚刚到日落时分,五月借着日光,走得很快。玉佩洞天里可以随意存放物品,五月早就把所有行李都放在了里面,这时一身轻松。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两次人生中第一次独自一人赶远路,心中不由得充满了去探险般的激动心情。 衬着她此时的心境,眼前景物虽然并非初见,都是她早就看熟了的山野景致,在金色的夕阳映照下,却变得别有一番韵味起来。林间野鸟啁啾,五月一边听一边分辨着,这只叫声婉转娇柔,应该是黄莺,那边咕咕叫的是只大斑鸠,现在又是布谷鸟在叫了…… 一路赏景,一路疾走。很快月上树梢,夏夜的风清凉地从山谷间吹起,吹走了她身上赶路而生的燥热,吹干了额前细密汗珠,吹静了她兴奋躁动的心。 这样悄悄离开小镇,她也知娘亲必会焦急万分,然而默默守在家里,等待别人送来消息,不符她的性子。只是离去几日而已,很快回回家的,娘,你放心吧,五月在心中默念道。 五月早就发现,自从有了玉佩洞天以来,她晚上不管睡得多晚,早上准时起来总是毫无疲累之感,反而精神奕奕,因此她连夜赶路。若是感觉疲劳,就喝一口从玉佩洞天中取出的湖水,顿时疲惫全消,实在疲劳了的话,在野外无人处进入玉佩洞天里,小憩片刻就行。 直到第二天午后,她到了邻镇,找家饭庄吃了些饭,买了干粮后又继续赶路。 因为不需住店,又有消除疲劳的利器,她比预计的时间要提早两天到达南延,实际在路上的时间只有两天两夜,若不是为了避开来追她的人而绕了路,恐怕只要两夜一天就能到南延。 这里还和五年前差不多,当初五月他们出冉府时是坐轿的,她不知冉府具体所在,便找了个人问路,很快找到了冉府门口。 冉府果然是典型大富之家的门户,高墙朱门青瓦沿。 然而门前无人看守兼朱漆大门紧闭不说,大门上竟然还对角贴着两条白色的封条,看上去还有些日子了,薄透的封纸有些残破,纸上积了层薄尘,随风吹来瑟瑟作响,更显苍凉。 冉府大门紧闭,门上居然还贴着白色的封条! 五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冉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会被官府查封?这就难怪她们前段时间寄信过来询问爹爹近况,却没有任何回音了。 她足足走了两天两夜,带着满心希望而来,只盼在冉府找到冉隽修,能够向他问到爹爹的确实情况,其实她心底也希望爹爹没事,只是忙于治疗,忘了寄信回来,偶尔写了封信,却在路上被那漫不经心的驿使遗失了。 然而眼前冉府萧瑟凄凉的惨状,却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让她心中再也不能够存一丝侥幸。如果冉家被查封了,而爹爹是被他们邀请去了京城,是不是他也被他们家的案子牵连其中,因为入了囚牢,所以才不能写信回来? 五月找到附近一户人家,那也是户富裕人家,她自然进不去,向那门口家丁询问冉府出了什么事,那两个家丁说不具体,只道冉家大约在三个月前,突然被查抄,听说似乎是冉老爷以前在朝为官时有贪渎行为,现在被人咬了出来,冉老爷被带走了,冉府这几个月都一直维持着被查封的状态,冉家其他人也都搬了出去,搬去了哪里他们并不知道。 五月听完心中反而松了口气,如果只是贪渎之罪,应该牵连不到爹爹吧,他只是被冉老爷介绍去的一个医生而已。而且从时间上看,冉老爷是三个月前被带走的,爹爹的最后一封回信却是写于两个多月前,应该是没有被牵连到这场风波中,然而爹爹如果没事,又为何一直没有写信回来? 五月下了决心,她要去京城一探究竟!既然爹爹最后的信是从京城寄出的,那么就算出事,多半也该是在京城发生了什么变故,她去了京城就能知道爹爹现在到底如何了。 只是她路费已经不足,她本来只是打算来回于南延与瑞平之间,虽然路上不需住店,省下了些钱,但她还需吃饭,且去京城路途迢迢,光靠步行并不现实,有些地方她还可能需要坐船走水路,目前这些路费完全不够用。然而现在回瑞平去取钱更是万万不行,娘亲若是见到她回去,就绝对不会再放她走的。 她若要去京城,就要先筹足路费才行。 五月先去找了家客栈,把房间的门关紧后,进入玉佩洞天。她在离家前已经把药田中大多数药草采下,炮制成了药材放在家中药库里。不过只是这几日功夫,有些快速生长的药草已经再次长成熟,她便采摘下来,卖去南延的药铺。 药铺的老板兼任掌柜,还是五年前的那个,五月认出了他,他却不认得面前这个就是自己曾经夸奖过的叶大夫的女儿,五月也不对他说破,只说自己是药农,将山上采来的药草卖给他。 因为都是一年生的普通药草,虽然长得比寻常药草大了许多,却因前天刚采摘完数量不多,并未卖出多少钱来,作为路费是远远不够。五月便动了念头在南延行医,以诊费充路费。 她寻到城里两家医馆,向他们说明自己的意图,却根本无人相信她这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就能够独立坐堂了,连试一下的机会都不曾给她。 五月气鼓鼓地从医馆出来,回到客栈后便向客栈掌柜借了桌椅纸笔,在客栈旁的街边摆了个摊子,又向掌柜讨来一块白色粗布,写上「悬壶济世」四个大字,铺在桌子上,这就开始「设摊行医」了。 第61章 然而,她在桌子后面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完全没有人来向她求医。客栈进出的人倒是挺多的,但都是诧异地看看她,再看看桌面下垂着的布幔上「悬壶济世」四个大字,再看看她,然后,转身离开。 五月也知道自己这付样子完全不足取信于人,只是她坚信万事总有个开端,就算只是风寒感冒,就算有人只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来问上一问,只要有机会让她展示自己的医术,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自己能治好他们的疾病。而且玉佩洞天中的药草再次成熟需要等待,她与其呆在客栈中白白浪费房钱,不如出来摆摊,说不定会有人来求医问药呢。 直到这天傍晚,才有个老伯路过五月的摊子前,瞧了眼布幔上写得四个字,就朝她走了过来,扶着桌子慢腾腾坐下,刚要开口,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五月见生意上门,心中欢喜,只是人家是来看病的,她总不能笑嘻嘻地显得很开心,何况她本就年轻,若是再笑嘻嘻的,更显得不够老成持重,所以她忍住笑意,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端方,还特意压低了嗓音,放慢了语速问道:「老伯,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那老伯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姑娘,咳咳,你帮我,咳咳咳,」 五月见他连咳带喘得厉害,话都说不清楚了,便赶紧道:「不用说了,老伯你把手伸给我。」 那老伯依言伸出左手,五月略有些奇怪,看病一般不都伸右手吗,难道这位老伯是惯用左手的?她只得伸左手给他搭脉,好在她左手指端一样敏感,只是感觉总有些别扭。 她凝神搭脉,那老伯却不肯安静,边咳边道:「姑娘年纪咳咳,轻轻,看咳咳,相咳咳,和别人咳咳,都不同啊咳咳……」 五月听他不是诉说症状,反而和她聊天似的,混着咳嗽声也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便道:「嗯,老伯,你伸舌头给我看看。」 那老伯奇怪地看看她,不过也没有说什么,依言伸出舌头给她瞧舌苔。五月看了一下后道:「好了,老伯,你平时痰多不多?什么颜色的?」 那老伯也不把舌头缩回去,吐着舌头说话,更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五月不由得好笑道:「老伯,舌头不用再看啦,这样怎么说得清话呢?」 那老伯缩回了舌头,喃喃道:「头一次听说咳咳,看相咳咳,看舌咳咳,舌头的,还要咳咳,问痰什么颜色咳咳,像看病咳咳,一样。」 五月这会儿觉着有点不对了:「老伯你说什么?什么像看病一样?你不是来看病的吗?」 那老伯一瞪眼,刚要开口又是一阵咳嗽,这次咳得厉害,好半天都停不下来。五月急忙捋高他的袖管,掏出金针,替他在定嗽穴和肺关穴上联合下针,轻轻捻动止了他的咳嗽。 那老伯又喘了两口气,才道:「我就是来找姑娘你咳,看相的,你怎么看起病来了?」 五月吃了一惊:「看相?我是大夫,不是算命的啊!老伯,你看看我这里写的是‘悬壶济世’,不是‘看相算卦’啊!」 那老伯低头仔细看了看布幔上的字,:「难怪这几个字看起来咳,和以前看到的有点不一样咳,我看到你这个样子摆摊,又写着四个大字咳,就当是看相的了。」 五月欲哭无泪,原来是因为这老伯不识字,弄出这样一场误会,难怪这老伯刚才伸出左手给她搭脉,原来是以为在看手相,所谓男左女右嘛。转念一想,她又说道:「不过,老伯你确实需要看病啊,咳得这么厉害,晚上觉也睡不好吧?」 那老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可是你年纪轻轻,怎么看的好病,我还是去找正经医馆的大夫去看病去。」 五月被他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老伯,那我年纪轻轻,你怎么就放心找我算命呢?」 老伯倒是理直气壮:「那些个修道的世外高人,可以返老还童咳,单凭长相咳,怎么能看得出他们的年纪来?我原来以为你道行特别高才显得特别年轻啊咳。」 五月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伯,你别看我年轻,我自小跟着爹爹学医的,已经学了快十年了,刚才替你搭脉,你这是痰热壅肺,气阴两伤,我给你开几付药,包你三五天内会有好转。你要是实在不放心的话,就拿着药方去药铺自己买药,我只收你两文钱的诊费。」 那老伯将信将疑地摸出两文钱来放在桌上:「我看你金针倒是用得像模像样的咳,就信你一回。」药铺的掌柜也懂医理,到时候让他看看方子就行了,何况两文钱倒真是比去医馆找正经大夫看病便宜得多了。 五月不急着收钱,先收了老伯臂上的金针,再取过纸笔,写起药方来了,边写边道:「老伯,这个药方呢,你如果去药铺抓药,一付大概要十来文,如果你到我这里买药呢,一付只要五文,你可以先找药铺掌柜看看,如果他说药方没有问题,你可以在他那里买一两付药,回去吃了觉得好,明天再到我这里来买药。」 她上午卖掉的只是刚采下的药草,玉佩洞天里还留有少量常用的炮制好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用来应付这几日诊治所需,已经足够了。她的药材又无需本钱,卖出去都是纯利,就算是低于药铺售药一半的价格,仍然比药铺要赚得多。 送走老伯,已近酉时末,五月已经饥肠辘辘,便收了摊子。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一天总算是有一桩生意,虽然只有两文钱,不过她相信明天这老伯一定会来找她买药的。 第二日一早,那老伯果然来找她了,说是昨晚喝下药之后,睡觉安生不少。老伯还带来个中年妇人,介绍她来此看病。那妇人只是普通的风热感冒,五月给她开了三付药,那老伯却是慢性病,她开了十付药给他,总共收入六十一文。 然而在这之后,就再也没人来找她看病了,白白坐了大半日。到了这天午后,五月最初的信心已经完全没有了,这老伯也就是因为不识字,误打误撞地找上了她,还正巧他身有疾病,才带来了这两桩生意。 眼看着日头渐渐西斜,五月开始觉得这设摊行医不是个好主意了,若是算上昨天下午,她一天半才看了两个病人,总共赚了六十三文,刨去吃饭和住宿的钱,就算她吃的是干粮,住的是最便宜的客栈,她还是亏钱了呢! 第62章 夏日的午后,阳光灼烈,五月虽然是在客栈旁一棵大树荫下设的摊,仍然热得汗津津的。加之长时间没有病人来看病,她早就没了清晨出来设摊时的好精神,百无聊赖地趴在了桌上,心中打算还是早点收摊,傍晚就出发,一路上走到某个城镇就把成熟的药草采摘下来卖掉,这样还能省下一天的住宿钱。 可是如果照这样下去的话,她恐怕就要一路走着去京城了。就算她借着玉佩洞天能比正常情况下快一倍的速度赶路,没有三、四个月,她也走不到京城,这也太久了! 五月趴在桌上,心中愁闷,想去京城吧,路费无着,回家吧,又心有不甘。到底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除了医术以外别无所长,实在是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赚钱的。 忽然头顶光线一暗,一个男子声音低沉响起:「这位小大夫,你还替人诊治吗?在下要求医。」话音里却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五月郁闷地趴在桌上,正想着还不知在哪里的路费,只觉头顶光线一暗,一个男子声音低沉响起:「这位小大夫,你还替人诊治吗?在下要求医。」话音里却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她一喜抬头,正要答应下来,却见面前站着的人一身玄衫,清逸白皙的脸上修眉微挑,薄唇弯起,凤眸里带着几分隐约的笑意,正是她此次来南延要找的那位冉隽修。 上一次看到他时还是半年前,那时候他的穿着衣料考究、做工精良,现在颜色虽然还是一身玄黑,所用面料却改成了普通棉布。许是因为冉府被查封之后,生活用度节俭许多的关系吧,让他看起来不似往日富贵,却添了几分平易洒脱。 五月看到冉隽修,顿时觉得非常丢脸,本以为他不住在南延了,却不料她最落魄时当街设摊被他瞧了个正着!他虽在笑,五月却从那对细长的眸子里看出了嘲讽之意,不由得脸一冷:「让冉公子见笑了。」 竹笔今日上街采买些家中日用,回来后一见冉隽修就对他说道:「少爷,你猜我今天瞧见了谁?」 冉隽修近日忧心家中之事,本来根本不想搭理竹笔,竹笔见到了哪个熟人关他何事?只是瞧他满脸兴奋,不忍打击他,便淡淡地敷衍了一句:「你看见了谁?」 竹笔呵呵笑道:「我看见叶小大夫在一个小客栈门口摆了桌椅,铺了块白布摆摊呢。我奇怪她也没卖什么东西啊,跑到街对面去一看,那块布上写着‘悬壶济世’,原来她是摆摊给人看病呢。」 「叶小大夫?」冉隽修一挑眉,瞬间心中转过数个念头,她不在瑞平好好开她的仁济医馆,跑来南延设摊行医做什么?难道她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但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变故,当初派去瑞平的护卫为何没有来报过讯? 竹笔见少爷露出惊讶的神情,知道他是有了兴趣,便更加地兴致勃勃:「是啊,但是我在远处站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有人来找她看病的。」 冉隽修不由得笑道:「那是自然的,有摆摊卖杂货的,有当街算卦的,就没见有设摊行医的,药是从口入的,普通人又分辨不清楚药是否对症。谁敢找第二天还不知在不在这里的游医看病?那叶姑娘看起来是个聪明人,如何做起这般糊涂事来了?」 竹笔心道,今天和少爷说这件事真是说对了,自从老爷出事以来,好几个月了都没见少爷露过这样的笑容。他本是把这事当八卦对少爷讲的,却见少爷起身抖了抖衫袍下摆,向门外走去,一边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冉隽修跟着竹笔来到那件小小客栈之前已经是下午申时前后。 只见叶五月满脸无聊郁闷之色,一手撑头,一手拿着笔在纸上涂鸦,完全没发现就站在街对面的冉隽修。她浅麦色的脸颊因为午后燠热,带了一点红润,额角耳边的细细鬓发沾了汗水,丝丝缕缕地贴在鬓边,秀气的鼻梁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映着阳光亮晶晶的。 不久她干脆放下笔,整个人都趴到了桌子上,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在课堂上偷偷睡觉的惫懒学童。 冉隽修慢慢走到她设的摊前,她那「悬壶济世」四个字,写得倒是不错,丰肌秀骨,颇为大气,可惜摆在这张粗陋木桌上,反显得不伦不类。 他在她面前站了一小会儿,她始终不抬头,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她一句玩笑。见她闻言猛地抬头,喜出望外的表情却在看清了他之后凝在了脸上,迅速变冷。 冉隽修心里好笑,却也不再逗她,正色问道:「叶姑娘为何事来南延?」 五月却反问道:「我爹到底被你骗去了哪里?」 冉隽修微微挑眉:「此话从何说起?你爹不是好好地在京城,我记得当时他还写信回瑞平,报过平安。」 五月坐着仰头说话仰得脖酸,便索性站了起来,皱眉道:「我爹两个月前开始就没有再寄信回来过。京城那病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爹他现在如何,你应该都知道!」 冉隽修闻言已知五月来此目的:「你爹许久没有回信,你认为他可能在京中出了事,所以来南延找我询问,偏偏我家被查封了,你找不到我,便暂时留在南延,边行医边找我?」 五月狠狠瞪他一眼:「谁找你了!我要去京城找我爹。」 冉隽修哼了一声:「就凭你在这里设摊行医,会有人来找你看病吗?」 五月涨红了脸,这设摊行医现在看来真是个傻到极点的主意,偏偏她还信心满满地去做了,偏偏还被这人看到了,怎么每次她最狼狈不堪,最落魄潦倒的时候,都碰到这个别扭刻薄鬼?只是她嘴上不肯认输:「今天早晨有人找我看病开药的。」 冉隽修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随后做出一付颇感兴趣地样子问道:「你这一天行医所得,够去京城的路费吗?」 第63章 五月红着脸,再怎么要强,她也说不出口,那六十三文钱能够她去京城的路费。 冉隽修见她不说话,又道:「天气燠热,不如收了摊子进去说话,或是叶小大夫还要继续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五月不接他的话茬,只愤愤地收了桌上纸笔白布,正要端起桌子搬进客栈里,冉隽修唤了一声「竹笔」,竹笔便上前抢着把桌子搬进了客栈。 五月跺跺脚:「谁要你帮了!」说完端起凳子,端起来时急了点,砚台从凳面上滑了下去,只听一声闷响,顿时墨花四溅,砚台断成了两截。五月拿着凳子进了客栈,心中更添郁闷,只觉今天诸事不顺,现在还得赔上砚台钱。 竹笔放下桌子到客栈外面瞧瞧可还有什么要拿进来的物事,见到地上摔裂了的砚台,拾起来吐了吐舌头道:「幸好今天石砚没跟着来。」 五月被他这句逗笑,心情稍好,不由问道:「你和石砚不是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怎么今天就你一个跟着出来了?」 竹笔把断裂的砚台扔掉,拍了拍手上的土,回到客栈里:「石砚去送换洗衣物给老爷了。」 五月想起冉家所遇突变,再看向冉隽修的眼光便带了些同情,冉家出了这样的事,难怪他衣着都简朴许多,想来他多年习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突然要面对种种的变化,样样用度都变得缩手缩脚,一定不易适应。加之冉老爷入狱,作为儿子自然会忧心自己父亲在狱中是否会遭罪。 然而她一想到爹爹失去音讯很可能是被他家连累,刚升起的一丝同情又烟消云散了。 此时冉隽修已经找了张桌子坐下,叫了壶茶水,看着五月和竹笔说话,见她瞧了过来,便指指对面:「叶姑娘请坐。」 五月赔了掌柜砚台钱后,过来在冉隽修对面坐下,等着他说明爹爹赴京的情况,谁知他瞧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道:「叶姑娘,你是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吧?」 五月不曾料到他会突然说这话,而且还真的被他说中了,一瞬间便瞪大了眼睛,双眸中满是惊讶,一句「你怎么知道的?」已经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今天丢脸丢得还不够吗? 冉隽修却只是试探,若她是征得家中同意才出来的,就不可能是她一个人,至少也该有那个青梅竹马的纳福表哥陪着吧。待见了她的反应他更知自己猜得没错,她果然是一个人瞒着家里溜出来的。 这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挺大,又有几分急智,只是这次可太鲁莽了。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对别有用心的人来说可乘之机太多了,何况是像她这样品貌身段的。她虽没有大家闺秀的那种端庄秀雅,却也没有她们那种做作自恋的恶习,言行举止之中自有一种纯真质朴,彷如深谷山涧边的野百合,不管你看不看它,它都自在芬芳,在无人处一样盛放。 五月见冉隽修挑着眉瞧着她不说话,便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我只是来南延问下消息,可是娘不肯放我出门。」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解释给他听,她是否是偷偷溜出来的,又关他何事? 冉隽修轻笑道:「接下来又要偷溜去京城?也一样要不告而别?」 「我会留信给娘的。」五月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只怪今天被他看到了自己摆摊的傻样,便在气势上先输了一头,她不该和他多说这个话题的,「我爹当初是和你一起离开的,至今未归,又音讯全无,你若是知道他的近况就告诉我。」 冉隽修收了笑容,正色道:「关于此事,自当坦言相告。半年前,在下陪着叶先生赴京,住在那位贵人家中,两个多月的治疗过程,一切都很顺利。后来得知家中出事,在下急着赶回来,便告别了叶先生,自此之后再没有和叶先生联系过。 京城那位贵人和家父私交甚笃,本来应该无事的,等我回到家中之后,才知他也被牵连在同一桩案子内了,然而叶先生只是替他看病,应该安然无恙才对,在下想他应该是会回瑞平,怎么叶先生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寄信报讯?」 五月听到冉隽修说京中那位贵人也被牵连在同一桩案子内了,不由得身子向前倾斜,急切地问道:「你说来说去,京城里那位贵人到底是谁?」 「是吏部尚书赵大人,和皇家沾着那么一点亲戚。」 「他和皇家是亲戚,那怎么还会被牵扯到这桩案子里去的呢?」 「正是因为有些亲戚关系,才被牵扯到了。」 冉隽修一脸说了你也不会懂的表情,五月看了就生气,偏偏她确实搞不懂是为什么!皇亲国戚不该是全天下最能够舒心过日子的人了吗?她追问道:「那我爹既不是皇亲,也不是赵大人的亲戚,只是替他看病而已,怎么会被牵连呢?」 冉隽修轻扬眉头:「你爹是否被牵连,现在还未可知,多半是他正在回来的路上,只是遇到什么事被耽搁了路程。」 五月摇头道:「这种可能我和娘都想到过,但若是如此,爹爹可以寄信回来告知啊,这样音讯全无,不像爹爹的性子,他是最顾家的了。」 冉隽修想了想道:「那么这样吧,我向京中父亲当年的同僚去信询问,让他们查一下叶先生的下落。」 「那要多久能得知确定的消息?」 「这就无法知道了。」找人本就不易,何况是一个想要在京城隐姓埋名的医者,再加上来回通信的时间,这一切就成了未知。 第64章 他本以为叶昊天只是名医生,不会被牵连进那件事中,毕竟不是什么叛逆大罪,赵大人虽然入狱,家人却并未被株连。叶昊天只要说明自己的身份,自然没有人会为难他。加之他近日多虑自己家事,便忘记派人去告诉叶昊天的家人一声京城的事变,此时虽对五月心有愧意但却不愿坦诚。 五月低头默默不语。 冉隽修倒了杯茶,慢慢地喝了一会儿,见她还是不说话,知道她被自己说服,便起身道:「那么叶姑娘今晚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我会过来送你回家。京中一旦有讯息,我立刻会通知你的。」 五月却猛地抬头道:「我不回去,我要去京城。」 「叶先生是否有事还是未知,若是他正在回来的路上,你就与他错过了。更何况你一个女子,单身远行无人陪护,实在太过危险。」冉隽修劝道。 五月却仍然执拗:「如果爹爹没事,最多我就是白跑一次京城,可要是万一他需要帮助呢?」且她有玉佩洞天可以依仗,一般宵小根本害不了她。 「即使叶先生在京城出了事,像你这样无财无势的小丫头,就算去了京城又有何用?所谓人微言轻,你又是一介女流,京城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冉隽修心中已经有几分不耐,语调便冷淡了下来。 五月听出他话语里的嘲讽之意,气得霍得站起身,板起小脸道:「这些事就不劳冉公子操心了。」 冉隽修凤眸微眯,看了她一会儿,冷声说道:「罢了,叶先生是应我的邀请去了京城,我就亲自去次京城,把叶先生‘找回来’,这样总行了吧?」 五月摇摇头丝毫不肯退让:「我要自己去。冉公子请告诉我赵大人家以及你父亲昔日同僚的住址,如果能替我写封信,说明我的身份,让我带去就更好。」 这女子简直不可理喻!他已经答应替她亲自去一次京城,她却不领情,还得寸进尺!冉隽修不愿再与她多说,冷冷丢下一句:「明天我送你回瑞平。」便拂袖离去。 竹笔临走时讪讪道:「叶姑娘,我们少爷也是好意,你还是安心回家去等消息吧。」 五月对着竹笔倒是完全没有那莫名的火气,轻轻点了一下头:「我知道。」她也知冉隽修不是恶意,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实在气人。 看着冉隽修离去的背影,她心中突然有丝懊悔,其实他说得虽然刻薄,道理却一点也没错。她无财无势、人微言轻,又是一介女流,在京城举目无亲,她去了又能怎样?那里有她说话的地方吗? 然而换成他去京城会更好吗?冉家经历了这次的突变,那些冉老爷昔日的同僚还会买他的帐吗?虽然她不懂官场,也知人走茶凉的道理,更何况是那落井的,不下石就不错了,还能奢求雪中送炭吗?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无论如何等在家里是绝不会让境况有所改善的。不过他倒是提醒了她,此去京城,一路上她还是改了男装更为方便,虽然她有玉佩洞天,但总不能常常在人前消失。陈茂时那次就没有被自己唬住,还喊了一群人来捉妖。若不是遇到了冉隽修…… 五月摇摇头,怎么又想到这人了,当初若不是遇到他,她一样跑得掉,只要跑进了东平山,有了树木野草遮蔽,她就能躲进玉佩洞天里去,根本不需要他出手相助。 夏天白日长,此时虽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天色却还明亮得彷如午后。 五月顾不上吃饭,匆匆出了客栈,先去驿站写了封信给娘亲,告诉她自己一切安好,还告诉她自己遇到了冉公子,得知爹爹在京平安无事,她要去京城看望爹爹。又叮嘱她一定要自己经营药铺,若药材卖完了自己还未回去,宁可先把铺子关了暂时歇业,另外还有不可借钱给舅舅家等等。 她此去赴京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家,娘亲性子软懦,若是舅妈出主意要舅舅「帮忙」经营药铺,或是向她借钱,娘亲多半会觉得为难。 寄完信跨出驿站,西面天空已经一片火红,夕阳隐在云霞之后,却从云隙间透出笔直的光芒,灿烂了大半边的天空。 五月去成衣铺买了两套最便宜的男式短衣长裤,回到客栈,关紧门窗进入玉佩洞天,脱去衣物,跨入无波的清澈湖水中,慢慢走到较深处,直到水没过她的双肩。 闭起双眼,感受湖水带来的那种温润舒缓的感觉,从肌肤表层开始一点点浸润,直到身体深处,不仅洗去她一身汗水,也洗去一身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这种举动似乎有亵渎这片洞天福地之嫌,但是这种便宜小客栈,本身房间不带浴室,公共的浴室她当然不敢在里面洗澡。而天气炎热,她赶路出汗又多,半天不洗就开始觉得身上粘腻难受了。最初她只是蹲在岸边,撩水擦洗,然而这水淋在身上,舒服至极,她终于忍不住跨入湖中,却发现无论怎么洗,湖水完全不会变浑浊,始终清澈依旧。 离开玉佩洞天之后,五月把头发绞干,梳成男式的发髻,扎上头巾,拉平身上的衣装,低头看看,胸前还是鼓鼓的,再照照镜子,一看就是个女子穿了男装! 那些传奇故事里面提到的女扮男装都是怎么扮的呀?只是穿上男装根本还是不像男子啊! 五月回忆着以前闲暇时看过的故事,其中提到过要拿白布缠胸,这样就看不出了,可她只买了男装,忘买白布了。她环视房间四周,从床上拉起床单,把这个撕成一掌宽的布条,试着缠在胸前,紧紧绕了几层,胸前果然平坦了许多。可是本来的丰盈被强行束紧压迫着,不仅是闷热难受,胸前还有些隐约胀痛。如此一来整个胸部血流不畅,她自己是学医的,知道这么做对身体有害无益。 五月咬咬牙,为了路上太平就只能忍耐一下,到了休息的时候再松开布条,借着玉佩洞天里的湖水恢复吧。她匆忙穿好衣服,把换衣服时弄乱的头发抚齐,对着镜子再看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便离开了房间下楼退房,提到自己用坏了床单,还多付了几文房钱给掌柜的。 冉隽修说明天早上会过来送她回瑞平,她偏偏今晚就走,让他明天扑个空吧,她还能省下一夜客栈住宿费。 第65章 五月买了些路上吃的干粮,便出城向北而行。走了小半个时辰后,离南延已远,这一路都没有看见行人车马,自然是因为入夜,如无急事,谁会赶夜路出城呢? 随着路上走得时间越久,她前胸缠着的布带就变得越紧,死死地勒着她的胸乳。汗湿透了布带,粘湿地贴着她的肌肤,越勒越紧,她不敢大口呼吸,尽量减小胸口的起伏,但赶路时还要屏息静气并非易事,很快她就觉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了。这么晚了,路上应该不会再有人赶路,她便想进入玉佩洞天,把这束胸的布带解了。 这时她却听见身后远远地有声音传来,回头一看,只见有一辆马车正向这里驶来。她只得先忍下立刻进入玉佩把布带解掉的想法,低头慢慢走路,想等马车驶远了再进玉佩。 马车果然很快赶上了她,却在她身边减慢了速度,五月愈加放慢了步子,想等这马车驶远。谁知马车也跟着减慢,还是和她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五月诧异地看向马车,眼神中还带着几分不满,却见驾车的正是笑嘻嘻的石砚!顿时明白了这辆马车为何这么慢了。她连夜出城,冉隽修居然跟着她,他下午说「明早我来送你回瑞平。」是故意骗她的吗? 石砚本是最多话的,却按着少爷的吩咐,不许先和叶姑娘搭话。他忍了许久见她终于瞧了过来,便笑着开口道:「叶小大夫,这么巧我们走同一条路啊。既然顺路的话,不如你上车来吧。」 五月心中暗道巧个鬼啊,明明是你们跟着我,这肯定是冉隽修那个别扭鬼的吩咐,她也不好对石砚撒气,便只是说:「不用了。」 又走了一会儿,她觉得胸口闷热与胀痛更甚,似乎她缠得太紧,走路久了,被布带两侧勒住的肌肤磨破了。她急于要拆除布条,偏偏冉隽修的马车还是和她保持一样的速度跟在她身边。她只得催促道:「你们的马车也走得太慢了,这样要多久才能到?」 石砚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马车里却响起一个低沉声音:「这就不劳叶小大夫操心了。」 五月满腹愤懑,这不就是她下午对他说过的话吗,他这就还给她了!他还叫她叶小大 五月不再理睬冉隽修,闷头加快步子赶路,他的马车却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胸前愈加胀痛起来,许是因为血流不畅,让胸前被压迫之处肿胀了起来,布条边沿深深勒进了肉里,每吸一次气,粗糙的布条就摩擦一下已经破损的胸前肌肤,疾步行走更加剧了这种痛楚。她几乎要放弃现在这种逞强的举动,开口要求上车了。 恰好这时马车门帘突然掀起,冉隽修在帘后道:「叶姑娘,上车吧。」 他眸中没了常见的嘲讽之意,语气诚挚,显然是真心诚意地邀她上车。 五月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倒是及时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可是娘亲和她说过不能和青年男子独处一室,马车应该也算吧。 冉隽修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说道:「我和叶先生是以同辈相处,叶姑娘不必担心。」 他都这样说了,五月便也不再勉强步行,走到缓缓行驶着的马车边,不待马车停下直接扶上马车门框,一步跨上马车。 见马车里除了冉隽修以外,还有竹笔在,五月便暗暗松了口气,这样应该不算是独处一室了吧。虽然知道多半冉隽修是特意跟着她出城而不是要去什么地方,五月还是问道:「不知冉公子要去哪里?」 「日间既然答应了叶姑娘去找回叶先生,在下便去京城一次。」 他既说此行是去京城,又让她上车,也就是说,她可以搭他的马车一路赴京?今天白天时,五月虽然逞强说要自己去京城,却也知这一路上要靠自己两条腿走过去的话,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她心下感动,但转念一想,爹爹是应他邀请赴京失去联系,才有了如今她不得不入京的事,他这应该算是「将功折罪」才对,她又有什么好感动的? 她突然又想起一事:「那你爹的事怎么办?你不用留在南延吗?」 「南延还有兄长在。且父亲此次入狱其实是被京城里官场倾轧牵连进去的,我去京城也好为此事活动活动。叶先生的事,于我只是顺便而已。」 五月心道,好吧,刚才是她「错谢」他了,他只是顺便而已。想起五年前初见这人时,他也是满口刻薄言辞,却考虑周到,派了护卫用轿子把她和爹爹安全送到了家。也不知道这人怎么生成的这种别扭性子,明明是好意,却要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虽然看起来他不想她谢,但于情于理她还是应该要谢他一声的。五月正想开口道谢,却见他身边的竹笔向她的胸前瞄了一眼,虽然这一眼时间很短,似乎是无意一般,五月还是注意到了,顿时变了脸色。 她此时是男装打扮,因为胸部紧紧缠了布带,坐在马车上时,已经是尽量放缓呼吸,一方面是因为勒得疼,一方面也是不想让前胸起伏地太明显。 然而毕竟她此时胸部比之白天时平坦不少,又是做了男装打扮。在这狭小车厢里,竹笔就坐在她对面,想要不注意也难。明知道这样是无礼之举,他还是忍不住向她胸前瞄了一眼,这一眼却偏偏被五月瞧见了。他暗叫不好,只得赶紧低头垂眸,心想叶姑娘豁达开朗,应该不会太介意此事吧? 冉隽修与竹笔并肩坐着,没见到他的小动作,只见对面坐的五月本来还想说什么的,突然住了口,低头看着马车一角,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他心中想也许是她平时走惯了路,不惯坐车所以晕车了,便关切地问道:「叶姑娘觉得不舒服吗?可是觉得头晕?」 谁知五月听了他这句问话并不作答,反而突然站起身,一步跨到门边,掀开车帘便欲跳下马车。 此时车正疾驰,冉隽修本是坐在马车靠车夫驾座那头,意外之下不及阻止,怕她摔伤了,急忙喝道:「停车!」 石砚闻声,急忙用力拉缰,可马儿跑得正畅,一时之间哪里停得下来,何况就算马儿想停下,车却带着惯性推着马继续往前跑了一段距离。 第66章 不等马车完全停下,五月已经跳下车,动作大了,布带勒的她胸口又是一阵疼痛。她略一犹豫,便转身奔下官道,向着远离马车的方向直跑。 冉隽修听车外石砚惊讶地问道:「叶姑娘,你怎么下车了?你去哪里?」却不闻五月回答。他待马车停稳后下车,见五月已经跑远了,离开官道已有数十尺的距离。 此时竹笔也跟着跳下车,惶惶然地说道:「少爷,我,我不是故意的,因为叶姑娘扮了男装,我就看了她的……她的……就看了一眼……我真不是故意的。」 冉隽修本以为五月是晕车欲吐才急着跳下了车,这时才知她刚才是为何变了脸色,转头冷冷盯了竹笔一眼,再转向石砚道:「石砚,你跟我来,竹笔留在这里看车。」她若是在官道上奔走倒是无妨,他让马车在后面慢慢跟着,等她消气就是了。但她像现在这样没头没脑地往野外跑却危险的很,必须及时追她回来才行。 石砚没有几步就已经跑在了冉隽修的前面,回头道:「少爷,叶姑娘跳下车时,我瞧见她好像哭了。我跑得快,我先去追上她。」说完便加快速度,大步往前跑去。 冉隽修这数年间按叶昊天所留药方服药,辅以按摩之术,同时每天勤练太极,体质渐强,平时行动已经可以与常人一样,但若要快跑还是不行,此时只能加快步伐追在石砚后面。就算只是这样疾走,他也开始喘起粗气来。 他勉强调匀自己的呼吸,却觉得一颗心在胸中越跳越快。眼看着五月与石砚大步奔跑的背影与自己越离越远,相继消失在黑沉夜幕之下,他突然就止住了步子,右掌按住了自己激烈起伏的左胸,在原地喘息着,朝那两人消失的方向愣怔了许久。 他和他们不一样,这是他自小就知道的。 五月也知竹笔并非故意无礼,更知自己现在的反应实在是过大了些,只是他那一眼又勾起她许多回忆,痛楚得她想要缩成一团! 她本想强自压抑,却止不住要从眼底涌出的热流,车厢里的空间变得越来越逼仄,她只想要紧紧地蜷缩起来。不想让别人看见她此时的痛苦,因为她无法解释她的痛苦。 她从那马车上落荒而逃,跳下车的瞬间,热流已经不受控制地从眸中涌出! 若是在官道上走,冉隽修一定会让马车跟着她,所以她只能往路边跑,离他们越远越好。然而石砚一直追在她身后数十尺的地方,还一边叫着「叶姑娘」,他的声音始终在她身后追着。 她的发髻跑散了,及臀长发凌乱飞扬在身后,好几缕发丝沾着她的泪水贴在脸颊上,头巾早就不知被甩去了哪里。胸前的布带勒的太紧,她跑得气都透不过来,只觉得这些天来,自己真是做尽了蠢事! 终于在跑过一片荒凉的野草地后,眼前出现了一片小树林,五月冲了进去,再也不管后面石砚是否看得到了,一动念进入了玉佩洞天。 她一边哭着,一边拼命扯掉了身上的衣服和胸前缠着的布带,纵身扑入那片始终无波的小湖泊中。 一刹那间,清凉的湖水浸没她的全身,包容了她的全部。纯净澄澈的水中,她的黑发漂荡在她身后,发丝柔软地挠着她的后背,无数大大小小的晶莹气泡从她的发间、眼角、唇角、胸前、身下轻盈地升起,滚动着滑过她全身肌肤,愈合她胸前被粗糙布带勒出来的细长伤口,带来细密的瘙痒感,却分外舒服。 所有的泪水,都溶化在湖水里。 五月让自己慢慢地沉下去,贪恋在这温柔的怀抱里。不管是身上的伤还是心底的痛楚,都让这湖水治愈吧…… 石砚眼看着五月跑入了小树林,在一棵大树后消失了身影,他急忙绕到这棵树后,却不见五月。他有些奇怪地向四面张望,夜色下的树林里视线范围本就不广,目力所及都是粗粗细细、或远或近的深黑色树干与高高低低的灌木野草,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他大声叫着:「叶姑娘,你别生气了,在野外这样一个人乱跑太危险了,你跟我回去吧。我一定揍死竹笔这小子。」边走边四处张望,在树林里仔细寻找。就这么找了好一会儿,眼看着都走出了这片小树林,还是不见五月。他又大声叫了几次「叶姑娘」,不闻回音,只得折返回去。 冉隽修之前已经回到车边,站在车边等着石砚把五月找回来。竹笔看他喘得厉害,有心想劝他上车坐着等,却因自己做错事,只怕劝慰不成,反而招来一顿骂,便只敢屏息静气地陪在旁边,低着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冉隽修站在车边等待许久,心跳与呼吸渐渐恢复了正常。又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看见石砚一人回来,已知他寻找无果,等他回到近前便皱着眉头问道:「你没追上她?」 石砚跑得极快,有时府里的家丁小厮闲着无事,打赌比赛,绕着冉府花园跑,看谁跑得快,若是有彩头的话,石砚铁定是跑第一,到了后来就再没人肯找他赌赛了。他放开了步子去追,居然还追不上她? 石砚挠挠头道:「我一直追着呢,可是她跑到了小树林里,一下子不知道钻哪里去了,我在树林里找了好久也不见她,喊了也不回答。」 冉隽修低头思忖,她自小乡间长大,怕是爬树钻洞样样拿手,论起在这野外生存的能力,恐怕她要比他们这三个大男人都强上许多。这会儿看起来她是有心避着他们,不知躲在树林中的何处,如果现在勉强去找,她定然躲着不肯现身,不如先去前面小镇上候着她。 他只是奇怪,以前见她,觉得她言行大方洒脱,又爱逞强,不知为何会对竹笔这一眼反应这么大?看她刚才神情又不像害羞恼怒的样子,甚至石砚还看到她哭了…… 想到这里,他又盯竹笔一眼,冷声道:「这一路以后都由你驾车,若是再见到叶姑娘,你需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求得她的谅解,让她还肯坐车同行,然后就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如果做不到的话,你的月钱就别想再拿到了!石砚上车吧。」 竹笔苦着脸应了,心道少爷这些要求实在难做,若是找到了叶姑娘,道歉不算难事,求得她谅解应该也不是太难,想想叶姑娘也不是喜欢刁难人的性子。难的是求得她同意坐车同行,更加困难的是如果叶姑娘还肯和他们一起去京城的话,这一路上要怎么才能既驾车,又不出现在她面前啊! 五月在湖边坐了许久,看着一片片药田里葱郁的绿苗,心中一片宁静。 第67章 她在湖边种了些花,并非用来做药,纯粹是她在山中采集药草时发现的美丽野花。玉佩洞天中四季如春、永无黑夜,温度始终宜人,这些本来该在不同季节或时段开放的野花,只要成熟了便纷纷盛放,映得这片湖泊也不再是纯白一色,变得五色缤纷起来。 起身,再看一眼澄澈小湖。 什么都不想真的比较轻松,她真想永远呆在这里不再出去了。然而她不能一直躲在这里,爹爹的事情还未解决,她还是要去京城一探究竟。 离开玉佩洞天,只是一转念间,她又身在小树林里,默默地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四周寂静,唯有夏虫啾鸣。 待眼睛适应了林中黑暗,五月看了看周围,林木枝叶并不茂密,抬头可见半月略微西斜,已经是中夜时分,他们自然不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她,早就离去了吧。 五月已经解了胸前束缚换回女装,这便深深吸了口气,找准方向向北而行。夏虫本来叫得放肆,却被她步声惊动,纷纷收翅拢腿、屏息静气,直到她远远地离开,才又三三两两地啾鸣起来。 冉隽修在中夜时分已经到了南延北面的第一个小镇,他估计五月大概要在第二天的上午才能到小镇,定下小镇上唯一的客栈后便命石砚与竹笔守在小镇入口的街边。石砚怪竹笔混账连累自己大半夜的不能睡觉,不但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敲了他半个月的工钱。 他们两人坐在街边,一直等到第二日的午时,也不见五月出现。石砚用力敲了一下竹笔的头道:「喂,你之前有没有睡着过?」 竹笔捂着头上被敲的地方闷声道:「没有。」 一夜未睡导致脑力迟钝,他又过了会儿才醒悟过来,用力推了把石砚道:「你小子偷偷睡着了?!」 石砚理直气壮道:「我是被你连累的,打会儿瞌睡情有可原。」 竹笔咧咧嘴,无话好说,以前他只笑石砚管不住自己的嘴,总是受罚挨骂,昨日却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真正是活该,只盼叶姑娘不要记他的仇,不然他的月钱就没了,他还想着攒点钱去买个簪子送给香菱呢。 谁知他们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五月出现,中间石砚回客栈向冉隽修报告过一次,趁机打了个小盹,再去换竹笔回来休息。 冉隽修暗暗奇怪,按她走路的速度,就算是从那小树林直接过来没有上官道走,今日午后也该到这小镇上了。这是小镇唯一的客栈,她若是到了镇上住店必要来此。莫不是她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 念及此,他吩咐石砚守在小镇,竹笔驾车,沿着官道往回寻找,直到南延城外,也没有见到五月。 自冉府被查封后,为节省用度,家中仆役护卫遣散不少,他这次出行只带了竹笔石砚两人,实在是因为家中已经无仆可带。现在要去找人便显捉襟见肘,五月又不是沿官道走的,就这两个小厮怎么去找? 再回到小镇已是后半夜,问了客栈掌柜,结果是自他们离开后就未曾有过新的客人来投宿,而石砚也没见到过五月出现。到了第二天天明还是不见她,冉隽修便不再痴等,继续沿官道往北到了下个小镇,一问镇上客栈,可见到如五月这般形貌的女子或是男装打扮的女子。客栈掌柜倒说见过,她已经换回女子装扮,下午到的这里,买了些干粮问了镇上药铺位置后就走了,并未住店。 冉隽修皱起眉头,她脚程居然如此之快,竟已经赶在了他前面?虽然他们来回找了她一次,又在前一个小镇上耽搁了许久才到了这里,可按南延到此的距离,她路上几乎要不眠不休才能在今日早晨走到此处。而且她不管是为了赶路也好,还是为了避开他们也好,第一个小镇不住倒也罢了,连第二个小镇居然也不住,难道她为了省钱都睡在野外? 既已知道她平安无事,算算路程与时间,冉隽修便不急着赶路了,在客栈住了一夜后,第二天一早出发,午前到达第三个小镇,询问下来,她果然买了干粮刚刚离开。 冉隽修便让石砚也买好干粮,驾车离开小镇不久果然在官道上见到独自走着的五月。他也不追上去,只让竹笔驾车远远地跟在后面。 五月很快察觉了后面跟着的马车,皱了皱眉,她为了避开他们刻意没有住第一个小镇,直接从小镇旁绕过,每到一处地方也不住店,买了干粮就走,这几天都没见这辆讨嫌的马车。她估算了一下马车的赶路速度,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远远地在她前面,她才上了官道步行,毕竟官道要好走许多。谁想他们居然还在她后面。 她本以为冉隽修会让马车驶在她身边,邀她上车的,谁知他却只是让马车与她保持百余尺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远远跟在她后面。 五月被他们在后面跟着,越走越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她硬着头皮装没有看见后面马车的样子,埋头赶路。她也想过,若是离开官道,他们的马车自然就跟不上她了,可不是她对不起他们在先,凭什么要她放弃好走的官道来避开他们呢?为了赌口气,她也要在官道上走。 一直到这天傍晚,她到了一个较大的县城,有他们跟着,她就无法进入玉佩洞天休息,为了不要显得古怪,她只得找了家客栈住下,很是郁闷地付了二十文钱。 冉隽修一行也在这家客栈住下了。 第二天天不亮五月就悄悄出发,街上黑魆魆静悄悄地,除了她之外没有行人,更别说马车了。五月快步疾走,谁知一出城就发现冉隽修的马车又如影随形地跟在了她的后面。她在城里街道上并未见到它,也不知道这辆马车刚才躲在了哪里! 五月恨恨地站住,回身看着马车,马车却也停下了。她索性朝马车走了过去,至少马车不能倒着走吧? 到了车前,已经可见驾车的竹笔垂着头不敢看她,满脸都是愧疚而尴尬的表情:「叶姑娘,前几天的事对不住你,竹笔不是故意无礼,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竹笔吧!」 五月不想听他提起那天的事,但也知他是诚心道歉,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我没有生气,不用再提了。你们自管自去京城吧,以马车的速度,现在早就该到淳西县了,何必要慢腾腾地跟着我?」 第68章 竹笔想起少爷的要求,苦着脸道:「叶姑娘,你若是原谅了竹笔,就上车吧。」 五月此时最不想见的并非竹笔,反而是冉隽修。她一想起那天自己在他面前如此失态,就恨不得再找个地方躲起来。若是那个刻薄鬼问起的话,她根本无法解释她那天的举动。她执拗地摇摇头:「我不会上车的,你们也不要再跟着我。」说完转身前行。 竹笔叫了几声「叶姑娘」,五月却不予理睬,只顾自己往前走。 这时他听见背后车厢里传来冉隽修轻冷的声音:「竹笔,你以后的月钱都不想要了?」 竹笔苦恼地抓抓头,少爷的要求,前两点他是做到了,但是要叶姑娘上车这事儿却实在难办。可是这事儿要是办不到,他的月钱就尽数泡了汤,答应香菱的簪子更是没了影,那香菱绝对不会再给他好脸色看了。 要不怎么都说急中生智呢,竹笔憋急了突然想到了个主意,他大喊道:「少爷!少爷,你怎么了?你醒醒啊!」边喊边从驾座上转身,掀起车帘探头伸进马车,对着车里的冉隽修一阵挤眉弄眼,心说少爷不是我咒你啊,实在是被你那几个要求逼得没办法了。 五月不曾走远,只听竹笔一阵大呼小叫,听起来似乎是冉隽修昏过去了,心中暗猜他难道是心疾发作了?可他之前不是说服了爹爹给他开的药,已经不会发作了吗? 她停下步子,犹豫地向身后的马车观望。 竹笔偷偷回头瞄了一眼,见五月站在原地看向这里,索性装得更起劲,一弯腰整个人钻进了车厢,一边继续大呼小叫:「少爷!你醒醒啊!你这几天找不到叶姑娘,都没睡好觉,怎么劝你休息都不听,这不弄得心疾又犯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该怎么办才好啊!」 冉隽修哼了一声:「竹笔,你少胡说些有的没的。」前两天他倒是真没睡好,但只是因为小镇客栈布置简陋、床铺咯人而已,根本不是因为忧心她的下落。 竹笔压低声音道:「少爷说话可轻点。我这不是为了让叶姑娘上车吗?」接着又提高了嗓门继续呼叫。 五月知道心疾发作是耽误不得的,就算差一句说话的时间,可能人就没了。她一听冉隽修是真的心疾犯了,急忙奔了过来,一步跨上马车,同时疾声道:「快点让他躺下,解开衣服!」 她不及细看车厢内情景,先低头掏出袖中针盒,取出金针,正欲紧急施救,先把人救醒再说。抬头却见竹笔身后的冉隽修好端端地坐着,脸色如常,并无任何痛苦之色,反而微微扬眉,一脸自若地看着她,再看竹笔石砚两人却都面带笑意。她顿时明白了他们声称冉隽修昏倒,只是为了骗她上车而胡诌的。 她脸一沉,转身就想下车,竹笔赶紧拦在她前面,哀求道:「叶姑娘,求求你原谅竹笔前几天的无礼,你要是不原谅,竹笔就要受罚了。」 五月一皱眉:「那件事我已经忘了,还谈什么原谅?既然冉公子没事,我就下车了,你让开吧。」 「可是姑娘一定要下车就是还在生竹笔的气。竹笔给你磕个头行么?叶姑娘就别再生气了。」竹笔哪里肯让她下车,那不是连月钱都跟着「下车」了么?他说完就作势要跪下来。 五月哪里肯受竹笔磕头,可是她也不能伸手去拉他起来,眼看着竹笔就快跪下了,急得她连忙道:「我不下车了,你别向我磕头,我受不起。」 听她说完这句,竹笔总算是放下了半颗心,前三个都做到了,接下来就是少爷的第四个要求了——不能出现在叶姑娘面前,所以他立马转身钻出了马车,回到驾座上:「叶姑娘快坐好,咱们这就上路了。」 他在驾座上挥鞭驱马,心中暗喜,现在四件事情他全都办到了,反正驾车时叶姑娘在车厢里也见不着他,如果到了休息的地方,他等叶姑娘先进了客栈,他再进去就行。看来他的月钱是可以顺利地保住了。 五月见竹笔一听她说不下车,立刻转身出去赶车,说话的调子里还带着洋洋喜气,完全不见了刚才诚恳道歉的样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很快她反应过来,冷着脸坐下,心中想的是,刚才竹笔说得做得那一套恐怕都是冉隽修的主意。这人表面看起来一本正经得很,其实本质就是个无赖。她这么想着,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知他却还了她一个微笑,气得她转头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好在冉隽修完全不提那天五月跳下马车的事,非但不提那事,他连话都不说一句,反而靠在车壁上假寐起来。连石砚也往座椅上一倒,呼呼睡起大觉。 五月松了口气,慢慢放下了心中那分莫名的紧张。因为被冉隽修一行跟着,她昨晚并不是在玉佩洞天中休息,而是睡在客栈里,夜里她一心想着要早些出发,便睡得警醒。这会儿车中闲着无事,摇摇晃晃地她渐渐也有了困意,只是毕竟在人家的马车里,她可不想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睡觉。 为了忍住困意,她便要找点事情来做。为了轻装赶路,她只随身带了水和路上吃的干粮,不过作为医者,她始终随身带着炮制好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此时闲来无事便正好切药。 她在椅面上摊开一块干净的棉布,铺上一张洁净的厚纸,摆好一个小巧的铡刀。接着打开装药材的包袱,取出一整支人参来,先用一把精巧却锋利的剪刀剪下参须,再用小铡刀把参切成薄片。马车摇晃,她切得很慢,但借着铡刀另一侧可调的挡片,她耐心地将每一片参片都切成了同样的厚度。 将这支参切完之后,她将参须与参片分开用纸包好。接着她又铺上一张纸,取出几块润透的白芍,用铡刀将它们切成比人参更厚一些的片状。 各种药材该切片的切片,该切段的切段,马车摇晃,让她的工作变得缓慢而困难,但她只当打发时间,也就完全没有心焦或是浪费时光的感觉,等她把炮制好的药材全部切完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 包着药材的纸包,每一个的边角都稍加折叠,成不同的形状,也就是她和爹爹看了才知道,这乍一看起来全都是一模一样的纸包里,每一包分别是哪种药。这原本是她因为自己过目不忘才用的偷懒法子,不过药铺和医馆开得久了,爹爹也记住了这些小小的暗号,只要瞧见外面折叠的样子,就知道是哪种药材。 五月在掌中托着一个小小的纸包,出神凝视了许久,她想起了往日与爹爹在药铺医馆里那些自在惬意,时有小小纷争的时光。 第69章 有一次为了一个疑难病症父女两人争辩了大半天,最后还是不欢而散,然后两人各自去翻找医书,旁征博引,总之是非要说服对方不可。到了最后,两人共同商讨出一个治疗方案,倒是颇有奇效,最终还将那人的病因找了出来。 五月想得出神,一双细长弯眉时而轻皱,时而舒展,到了最后,想到爹爹看着那痊愈的病人时满足的神情,她脸上不由浮起一个温暖的微笑。 冉隽修为免五月窘迫尴尬,待见她坐下后便闭眼假寐,同时轻轻踢了石砚一脚。石砚虽然常常说话不经大脑,但人并不笨,被冉隽修踢了一脚后,见他假寐,便也识相的倒下大睡起来,不过他倒不是装睡,而是很快就真的睡着了。 冉隽修靠在车壁上,本来也是闭着眼,却听五月坐着的位置并不安静,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他还忍着不去看,怕是万一她以为自己两人睡着了,正在整理身上衣物。若真是这样,他看了就太无礼了。 然而到了后来,已经不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了,还有卡擦卡擦、克哒克哒有节奏的声音不断传来,不似整理衣物的声音。他终忍不住好奇,微微半张双眸,瞧瞧她到底在做什么。 原来她在切药材,难怪他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药味。 他本来微张眼眸,怕她瞧见自己装睡,那就有些尴尬。后来却见她一门心思全在手上药材,便彻底张开双眸,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切药。放在平时,冉少爷那有什么兴致看人切药,只是车上无事可做,无话可聊,只是装睡未免太过无趣,他心道自己也就看着解解闷而已。 她低头一刀一刀地切着,双眸凝注,心无旁骛,这种神情他在另一人身上也曾看到过。那是他大哥读书的时候,常常会有的专注神情。他幼时最喜爱做得一件事之一,便是趁他大哥专注读书时悄悄走到他背后,然后「哇」地大喊一声。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大哥惊得跳了起来,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笑得捶地,直到眼泪都迸出眼角都停不下来。 之后他便常常这样去吓唬专心读书时的大哥,每次都笑出了眼泪。母亲为此嗔怪不已,说这到底有什么好笑,又劝他别影响他大哥读书。他置之不理,后来父亲知道此事,把他叫去教训了一顿,举着戒尺狠狠打了他的手心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挨父亲的打,为此还委屈得痛哭了一场。 那时他还幼小,还未生那一场大病,他还可以那样纵情的笑与哭。 到了后来,被叮嘱千万不可以被惊吓着的,便成了他自己。不可以狂喜,不可以暴怒,也不可以伤悲。父亲再也没有对他说过类似「你看你大哥如此专注读书,你长大以后也要如此勤勉。」这样的话,母亲总是怕他累着,这事也不许他做,那里也不许他去,总是要他在房里歇息。 父母再也没有对他严厉过,只因为他们对他没有任何期望,「你只要健健康康地活着就好,其他事一样都不需要你做。」这是他们从未说出口的话,他却在十多岁时就已经懂了。 她把那些切好的药材用洁净的厚纸一一包起,包完之后,每次都会在纸张的边角上折叠几下。他微觉好奇,留心观察之下,便发现不同种类的药材,她折叠的方式与次数都会不同。于是,在旁人看来完全一样的药包,她却能一眼从中找出自己所要的药材。 看到她托着最后一个纸包出神,脸上表情生动,冉隽修嘴角亦带起一抹浅笑,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种偷窥到小秘密的感觉。 五月把所有药材包用棉布裹起来,再放入包袱里扎好,觉得肩膀脖颈都酸胀无比,掀帘看了看外面天色,原来已经日上三竿,她伸了个懒腰,扭动脖子活动手臂,动作做了一半却突然想起这车内并非她一人,她切药太过专注,非但忘了时间,也忘了车内还有冉隽修和石砚了。 她赶紧把手放下,往冉隽修的方向看了看。幸好他还在睡,脸上表情柔和,嘴角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知在做什么好梦。 石砚也还在沉睡,微张的口边还有疑似口水之物在亮晶晶反着光。 五月暗中松了口气,赶紧把她因为刚才双臂上伸而上移,此时在胸腹上难看地拱起的衣衫整理好,再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药切完了,她也没事做了,此时已近中午,她也觉得有些肚子饿了,便取出昨晚买的馒头吃了起来。 冉隽修装了半天睡,虽然五月极为专注,车内空间狭小,他若是动作一大,五月眼角余光就能看见,因此这半天他基本都维持着一个姿势,此时早就腰酸肩麻,索性动了动手臂,然后睁开双眸,坐直了身子。 五月瞧了他一眼,又继续专心吃自己的馒头。 冉隽修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今晨出发得早,再走小半个时辰,就会路过一个小镇,不如到镇上吃饭吧。」 五月啃着馒头默默不语,和冉隽修同行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尽快到达京城,但是也有麻烦就是她必须晚上要住宿客栈,这于她来说是本非必要的开支。而她所种药草卖掉的话,虽然可以勉强维持吃饭与住宿的费用,但她还要考虑入京之后的食宿费用。 京城开支想必更为惊人。所以她在饭钱上是能省则省。 冉隽修见她低头不言,知她所想:「叶姑娘不用担心费用问题,既然我承担下了此事,自然不会叫叶姑娘再在食宿上面破费。」 五月还是啃着自己的馒头,她不想欠他太多人情,这一路上过去半个多月时间,难道都让他请吃饭?若是换做以前冉府并未查封的时候,她倒不会和他客气,毕竟爹爹的事情与他多少有点关联。可是他现在家道中落,恐怕也无多少余钱可以像以前那样挥霍,更何况他此去赴京,还要在京中「活动」,那些开销才惊人。此时他也更需要省钱。若是让他请吃饭,说不定他为了面子还要摆起少爷的谱来,不肯节俭。 冉隽修不知五月所想,只当她是还在生气,不想领自己的情,心中暗笑她性子太倔,倒也不再劝她。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到达小镇,停在一家饭馆前。 石砚被冉隽修踢了一脚,「啊」了一声,从沉沉好梦中惊醒过来,看看四周。 第70章 「下车吃饭。」冉隽修说完便下车了。 石砚「哦」了一声,急忙跟着他下车,下车走了几步,突然止了步子,挠挠头有些迟疑地问道:「少爷,叶姑娘怎么不下车吃饭?」 冉隽修本想说她不一起吃,转念一想改了口道:「你去喊她吃饭。」 石砚便回到车边,站在车外喊道:「叶姑娘,下车吧,到吃饭的地方了。」 五月本想等他们进了饭馆,自己便可以进入玉佩洞天休息,却突然听石砚的大嗓门在车外响起,不由得吓了一跳:「我吃过馒头了,你们去吃饭吧。我等你们的时候在车上歇会儿。」 石砚却不肯就走:「叶姑娘,一起出门就该互相照应,我们吃饭,让你自己一个人啃干馒头可不是个事儿,你快下车来吧,不然我也不去吃了,你给我一个馒头,我也吃馒头。」 五月无奈,只能道:「我已经吃饱了,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只想歇一会儿。这样吧,中午就算了,晚上我再和你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那你说话快要算话,要是晚上还是啃馒头,我就也陪着你啃馒头。」石砚是个实性子,非要得了五月的肯定答复,这才进入饭馆,四处一张望,见冉隽修和竹笔已经在一张小桌边坐下,他便也过去坐下,对冉隽修道:「少爷,叶姑娘说吃饱了想睡会儿。不过她答应了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 冉隽修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心中苦笑,石砚说的话她倒是挺能听得进去。 五月见石砚也进了饭馆,便放下车帘。此时马车内就她一人了,于是她一动念,进入了玉佩洞天。在草地上躺下,合起双眸,摊开了四肢,什么都不想,全然地放松。 经过她半年多的精心打理,玉佩洞天里已经不仅仅有了药田花田,因有些药材是从树上采集的果实或花、叶,甚至是树皮,所以在湖泊一侧是几片枝叶繁茂的小树林。微风轻轻吹过树林与药田,拂着草叶与野花,沙沙作响。 五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的青草气与野花的幽香便满溢了她的鼻间喉间,似乎连胸中也满是清淡幽香,让她心中舒爽无比。 不过她没敢放纵自己在这里多躺,虽然她说要在车里歇一会儿,想必冉隽修他们就算要上车也会先在车外招呼一声,而且她在玉佩洞天能清楚听到外界的声音。但毕竟这是与人同行,马车又是停在人来人往的饭馆门口,她可不敢托大一直呆在玉佩里,只敢在里面稍加休息。 她从湖中取了些水作为路上饮用后便赶紧从玉佩中回到马车里,在马车内的长椅面上躺下假寐起来。冉隽修三人这一顿饭却吃了许久还没吃好,五月等他们上车等得无聊,不知不觉间真的睡着了。 冉隽修听石砚说五月要在马车里歇会儿,知道她今日早起,怕是坐马车坐得困倦,吃完饭还特意多等了一会儿,石砚要回马车里也被他拉住,三人又喝了壶茶,看看天色,再不上路的话怕要入夜才能到下个歇脚地方了,这才结账离开。 竹笔逃不掉驾车的命,苦着脸爬上驾座。石砚瞧见他的脸色,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正要再打击竹笔几句,却被冉隽修盯了一眼,他心中虽然不解少爷为何盯自己,却条件反射地赶紧收了声音。 冉隽修走到马车后侧,先轻轻唤了两声:「叶姑娘?叶姑娘?」等了一会儿不闻马车里有回音,便轻轻掀起车帘一角,只见五月侧着身子蜷在椅上,睡得正甜。 他回头对石砚交待道:「叶姑娘睡着了,你去和竹笔说,让他驾车时慢一点,别大声吆喝。」 石砚这才想起吃饭前五月说的话,顿时露出一个恍悟的表情,去前面和竹笔说了声后,轻手轻脚地上了车。 马车慢慢启动,虽然竹笔只是挥鞭,并没有吆喝,摇摇晃晃的车身还是让五月惊醒过来,她觉察到马车已经不是静止状态了,立刻坐了起来。发现冉隽修和石砚都上了车,自己刚才居然睡着了,他们什么时候上车的都不知道,也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睡着时是不是出了什么丑被他们看到。她急忙拉好因为躺下而压皱的衣服,再整理了一下头发,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冉隽修本想让她再多睡会儿的,才没有在上车前叫醒她,想不到她这么警醒,马车一启动就醒了过来。见她整理衣衫头发时满脸红晕,知道她害羞,便转头不再看她,掀起前面的车帘对竹笔吩咐道:「叶姑娘醒了,可以快些赶路了。」 五月感觉自己脸上发热,为了掩饰这种尴尬,转身掀起窗帘看外面的风景,见他们离饭馆并不远,才稍稍放松下来,想来马车刚刚才行驶起来,那么他们应该也才刚刚上车。耳中听到冉隽修对竹笔说的话,已知刚才他为了让自己多睡会儿,特意吩咐竹笔慢些驾车,再联想到他们之前吃饭花了许多的时间,大概也是为了让自己在车里多歇息会儿。 她发觉冉隽修这人,如果他愿意的话,做事可以极为细致周到,自己与他同车时,他也一直谨守礼仪,便对之后的赴京路程放下心来。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药香娘子》卷一 作者:江心舟 02、《药香娘子》卷二 作者:江心舟 03、《药香娘子》卷三 作者:江心舟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