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娘子 卷二》 第01章 【正文开始】 这天夜里,马车到了一处驿站,他们一行四人下车,订了三间单间,竹笔与石砚共住一间。五月本来想要自己付房钱,冉隽修却抢着付了,她坚持要给他房钱,他只是不收,五月也没法硬塞给他。 定好房间,他们便去吃饭。 驿站旁边有个小饭庄,是驿站班头的亲戚开得,提供路人饭食,菜色并不精致,不过借着亲戚关系,借送信的驿车捎带食材,菜都新鲜,份量颇足,口味也偏咸重,最是适合旅人。 五月在桌边坐下,见只有冉隽修和石砚坐在一起,心中有些奇怪竹笔去了哪里。冉隽修点完菜后又问五月要点什么,她平时一直在家吃家常菜,少在饭馆吃饭,让她点菜她也点不来,何况她已经听冉隽修点了四五个菜了,就摇了摇头。冉隽修便又点了个汤。 饭菜上桌,五月吃完自己的饭,见冉隽修还没吃完,也不好意思自己先回房,坐在一边等了会儿。待饭吃完后,冉隽修叫小二过来结帐,五月便不和他争了。只是在他正要回房时,五月叫住了他:「冉公子请稍等,你这段时日是不是一直没有服药?」 冉隽修闻言停了一停,随后回身挑眉道:「今日隽修才知叶小大夫已经尽得叶大夫的真传了。」 五月有些恼,她好心询问,他怎么又叫起她叶小大夫来了。她不理他话中讽刺,只指了指面前的桌子道:「冉公子请你坐下。」 冉隽修瞧了她一眼,终于还是走回饭桌前坐下了:「叶小大夫是要为在下诊治吗?」 五月不接他的话,只是公事公办地让他把手伸过来。冉隽修只得依言撩起袖子将手臂平放桌上。五月伸指搭上他手腕,只觉他手腕微凉,脉细无力,恐怕他停药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冉公子,你为何擅自停了汤药?」 冉隽修冷冷道:「不再犯病自然不用再服汤药。」他所服汤药中,其他几味药倒也方便,唯人参与龙骨均价值不菲,特别是龙骨,极为难找,价格更是高昂,他原来家境富裕,自然不成问题。但自冉府被查封之后,家中商铺田产也都被封了,他便停了汤药。冉老夫人心中忧虑丈夫入狱之事,竟不曾注意他自己停了药。 五月不知个中缘由,听他所言只当他像有些病人那样自以为是,认为没了症状就可擅自停药了,便耐下性子来说服他:「冉公子,须知你没有再犯心疾是因为持续服药的关系,如果擅自停药,时间久了,还有可能会犯病。那我爹爹当年教你的按摩术你可每日都按着照做?」 「还在做。我只是讨厌再天天吃药而已。」 五月不觉有些好笑:「怎么会讨厌?有病就要吃药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那样怕吃药呢?」 冉隽修淡淡道:「每日吃药,便每日都要想起一次自己是个身有疾病的人,这药要吃一辈子,怎不让人讨厌?」 五月愣了一愣,只觉他话里带着种自怜自伤的味道,她自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直至最近,每次见他都觉得这人自傲得很,从未见他流露出过这种有些脆弱的样子。 她数年间行医,见惯了生老病死,对他这种自怜自伤并不买账:「冉公子,你可知这世上有比你病重得多的人,每日只靠汤药来吊着命的,今日不知明日是否还能活。也有伤了四肢或是内腑,只能躺在床上度过残生的人。你只是每日服药就能如常人般行动如常,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如常人般行动如常?是能像你那样爬树还是钻洞?」冉隽修冷笑一声,起身离去,他为何要在她面前说那句话,白白叫她看轻,简直是自取其辱。 五月也气到了,她好心搭脉好心劝诫,他全当驴肝肺也就罢了,还讽刺她上树钻洞,她就是乡下姑娘怎么了,她自食其力行医坐堂,镇上许多人都喜欢她,这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凭什么看不起她?可是冉隽修却完全不给她还嘴的机会,直接回了房间。 五月愤愤地回到了自己房间,但是她很快又出了驿站,来到饭庄的厨房,向里面的厨师借炉灶一用。 冉隽修回到房中,见竹笔坐在一旁似乎无所事事的样子,脸上就是一冷。 竹笔刚才吃饭为了避开五月,是让石砚盛了饭菜给他拿到楼上来吃的,不知冉隽修和五月在饭后发生的不快之事,但他向来机灵,看着苗头不对,只怕冉隽修再拿前几日的事情做由头来训斥自己,赶紧说要去驿站马厩看看马夫有没有把马照顾好,趁机溜出了房间。 他在马厩磨蹭了好一会儿,实在是呆的无趣了,便慢慢地走出马厩,从西侧一条小道转回到驿站前院,刚要转过墙角,却正好见到五月端着一个碗从院子外面进来。 他赶紧往墙角后面一躲,心中暗暗嘀咕,叶姑娘刚吃完饭没多久,怎么又端回来一碗东西?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满满一碗汤水,难道她之前没吃饱? 他们的房间在驿站二楼,五月沿梯上楼,她记得冉隽修住得是丙字二号房,看了看门牌确认没错便轻轻敲了敲门。房内响起石砚的声音:「来了,来了。」 很快房门打开,石砚见到五月,不由惊讶地问道:「叶姑娘?有什么事吗?进来说话吧。」边说边向侧面让了让身子,好让她进去。 五月摇摇头:「我不进去啦,这是给你们家少爷的药,你拿进去吧。记得喝完药后把碗还给饭庄。」 她见石砚伸手接过药碗,便道:「我回房去了。」说完便转身离开。 竹笔远远地跟在五月后面上的楼,少爷只说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可没有说不能出现在她背后。他在楼梯转角见五月递给石砚一碗东西,这一路上楼,他已经闻到了药味,眼见五月回到了自己房间,就一溜小跑回到丙字二号房,在房间内找了一下,见桌上正放着一碗汤药,便很是八卦地问道:「石砚,这是叶姑娘给少爷煎的药吗?」 石砚道:「是啊,刚煎好就送来了,还是热乎乎的呢。」 竹笔向石砚挤挤眼睛道:「那少爷怎么不趁热喝了啊?」 石砚偷偷瞧了眼冉隽修,向竹笔招招手,竹笔赶紧凑了过去,石砚咬着他耳朵把刚才饭后冉隽修和五月吵过之事告诉了他。竹笔嘻嘻笑道:「这样叶姑娘还特地去煎了药来给少爷喝,可见叶姑娘……真是心善啊。」他话说了一半见冉隽修朝他看了过来,便赶紧改了口,只是脸上还是一付嬉笑表情,只因他知道少爷现在心情绝对不会太差。 冉隽修盯了竹笔一眼,却没说他什么。再瞧桌上这碗药,他伸手端起药碗,触手温热,把碗举至嘴边,鼻间还是那熟悉的气味,这喝惯了的药,今日却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五月一直谨记爹爹的话,医者父母心。病人不管病情是轻是重,多少都有些郁闷烦躁,脾气也就难顺,觉得吃药没有效果拒绝再服药的有之,认为大夫没本事看不好的有之,自暴自弃不配合治疗的亦有之…… 可是不管病人如何闹脾气,作为医者不能和他们一般,因一时之气而不顾医者的责任,还是应该尽量劝诫病人继续治疗,这是从医者的良心,也是做人的道义。 第02章 所以尽管冉隽修看不起她,她却不能就此不顾他的病情。她也知他虽然家道中落,却还想撑着一份面子,既然他把她的食宿费用都抢着付了,她便以替他继续治疗作为回报,若是把药交给竹笔石砚去熬,那两个小厮不一定做得来生火煎药之事,怕是药还没煎好,水先烧干了这类事会层出不穷。所以她还是好人做到底,就替他把药也煎好,送上门去。 第二天一早她还怕冉隽修因为讨厌吃药而把药倒了,趁着他不在时特意叫过石砚来问:「冉公子昨晚把药喝了吗?」 石砚笑嘻嘻地道:「全喝完了,从来没喝得这么爽气过!」 石砚这一脸笑容让五月莫名其妙,冉隽修喝了一碗药,又不是就此痊愈了,他笑得这么开心干嘛?她疑惑地问道:「石砚,你有什么高兴事儿吗?」 「少爷都停了快三个月的药了,昨天才又开始肯喝药的,我当然高兴了。」 五月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了悟,三个月前……不就是冉府被查封的时候吗?难道他不是因为讨厌吃药,而是因为药材的价格太贵,他已经承担不起每日服药的支出了? 爹爹开药是因人而异,他在药方里开了人参、龙骨等高价药物,是因为当时的冉府完全承担得起,人参大补元气、复脉固脱,龙骨则起镇惊安神止心悸之效。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冉府财产全被查封,还需上下打点,用度肯定捉襟见肘,所以他停了药。想想也是,都喝了好几年的药了,又怎会因为讨厌而突然停药呢? 五月再见冉隽修时,眼睛里就带了几分同情之色,心想自己药田里人参倒是种了,目前看来还需多种些。至于龙骨,那都是土里挖出来的古物,有人偶然挖到了便去药铺卖,可不是她能种得出来的,虽然她这里有些备用,却不够他天天服药所用。好在龙骨可以用牡蛎壳代替它的大部分功效,她还可以扩种人参,一路上找药铺用多余人参去换钱买龙骨。 冉隽修倒被她的眼光看得莫名其妙起来,感觉略有些尴尬,便轻咳一声道:「昨晚上的药,谢谢了。」他自己停了药的事,已经有将近三个月了,连母亲都没有注意到,她却察觉到了,还特意去煎了药送来,让他不喝也不行。昨晚的这碗药虽苦,却让他心里暖暖的。 这似乎是五月第一次听到冉隽修对她说谢谢,吃惊之余也有些欣喜,虽说她只是出于道义,却不代表她不喜听到病人的感谢之言。她微笑道:「冉公子不必客气,昨晚你抢着付了食宿费用,我这也是投桃报李。何况爹爹说过,医者父母心……」 听到她说只是投桃报李,只是出于医者的良心才为他煎了那碗药,冉隽修不由自主地烦躁起来。不待她话说完,就冷声打断了她:「叶姑娘口口声声医者父母心,然而你擅自离家,就不担心你母亲为你而忧虑焦急吗?」 五月本来心中对冉隽修的感观有所改变,却不料他不但出言打断,还语带讽刺,不由得生了气:「难道我什么都不做,守在家中陪着娘亲苦苦等待爹爹的消息,她就不会忧虑焦急了吗?何况这一路上我都会报平安回家的。」 冉隽修哼了一声道:「你从家里出来时,就不曾想过吗?若是路上出了事怎么办?」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呢,还是无知者无畏好呢?她天真而执着,若是认定了一件事,便一定要去做到,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做到。 五月心道我有玉佩洞天,自然不怕出什么事,这是她无法说出的秘密,但她面对冉隽修不愿落了下风,便微微扬了一下眉头道:「这一路上有冉公子在,我还怕出什么事吗?」 「原来叶姑娘离开家时就想好要赖上我了。」 五月也知道冉隽修就是说话刻薄,本性并不坏,只是他这句实在过分,她哪里赖着他了?到底是谁赖着谁?不是竹笔恳求,她怎会上他的车?她又不是他家的奴仆下人,也不用依靠他才能到京城,何必天天看他那张冷脸,受他的气!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些,她才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呢:「冉公子,五月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赖上谁,从现在起就各管各走吧,五月就不耽搁冉公子去京里活动打点的要事了,告辞。」 说完五月便起身一步跨至车门边,伸手掀开车帘,只见车下土石飞掠而过,才记起马车此时跑得正疾。她扶着车门想要喊竹笔停车,左臂却突然被紧紧握住,并被向后拉了一下,耳边听到冉隽修叫道:「小心!」 冉隽修见五月扶住车门以为她要跳车下去,那天她就是不等车停稳就跳下了车,可那天车速不快加上石砚及时收住了马缰。要是今天这车速她跳下去,必然要摔伤的。他情急之下便顾不上守礼,伸手拉住了她。 没想到五月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猛地把手臂往回抽,同时叫道:「放手!」 冉隽修没防备她用力如此之猛,一时没有拉住她,五月便因为惯性往车门外直摔了出去! 这个时候不容冉隽修再想,他全凭本能反应向前疾跨一步,伸左臂搂住了五月的腰,同时右手疾伸,去勾另一侧门框,却抓了个空。此时他自己也没了可以借力的地方,便被五月倒下去的那股力扯着,两人一起向着车下急掠而过的土石路上摔了下去! 「少爷!」石砚比冉隽修的反应稍慢了一拍,此时刚刚扑了过来,便一把抱住了冉隽修,把他拉回车里,连带五月也被冉隽修抱着拉回了车里。 这一切都发生在弹指之间,前面驾车的竹笔只听到车里三个人一迭声的「小心!」「放手!」「少爷!」的呼叫,急忙拉缰停车,一边回头问道:「怎么啦?怎么啦?」 他不知后面出了什么事,担心之下,等不及回答已经把头伸入车内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所见却让他目瞪口呆! 只见叶姑娘、少爷、石砚三人都倒在地上滚作一团,最上面的是叶姑娘,她脸朝下趴在少爷胸口,少爷在中间,仰面向上还揽着叶姑娘的腰,最惨的是石砚,被少爷压在身下,此时一付龇牙咧嘴地痛苦表情。 竹笔见少爷似乎没什么事,好像还颇有艳福的样子,就赶紧把头缩了回去,继续挥鞭驾车,虽然他非常好奇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月钱要紧,叶姑娘没有看见他就不算违反少爷的第四条要求了,他的月钱还在。 五月整个人都扑在冉隽修身上,后腰还被他一条胳膊沉沉地压着,这简直等同于被他抱个满怀了!她白着脸撑起身子,低头不敢看冉隽修的脸,慌乱中甚至顾不上手撑在他身上何处了,急急忙忙爬起来后就扬声道:「快停车!让我下车!」 竹笔闻声只得再次拉缰,心道驾车的好苦命啊。 石砚见五月已经爬起来了,少爷却还是躺在自己身上不动,他刚才是垫底的,三个人一起摔下来,那分量可够呛的,此时后脑和屁股还疼着呢。他苦着脸哀求道:「少爷,你就快些起来吧。」 叫了几声后石砚感觉有点不对了,冉隽修的身子沉沉地压着他一动不动,头向另一边侧着微微下垂。石砚赶紧扶着他坐起来,发现他双目紧闭,竟然已经昏厥了过去,不由得大惊道:「少爷!少爷!」转念一想叶姑娘不是现成的大夫么,一抬头却见五月已经不在车上了。 他只得小心地扶着少爷的双肩,让他斜靠在座椅上,自己再跳下车,四处一望,见五月已经走得远了,急得他一跺脚,一边喊着:「叶姑娘,你快回来,少爷他昏过去了!」一边向着她追了过去。 五月却充耳不闻,只是低着头快步往前走。 石砚追到她身边,侧身用跟她一样的步速快步走着,面向她哀求道:「叶姑娘,求你别生气了,不管怎么样先把少爷救醒了再说啊!」 五月只当他是和竹笔一样,以冉隽修发病来骗她回去,并不理他。 第03章 石砚又求了几声,见五月只是板着脸走路,急得一步跨到她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叶姑娘,就算你生气,也等把少爷救醒了后再生气吧!」 五月一惊,向侧后退了一步,避开石砚正面:「你别跪啊,我受不起。」 石砚又转了个角度,还是对着她跪着,同时叫道:「叶姑娘,你不去救少爷,石砚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五月仔细看石砚表情,见他脸上焦急神色不像伪装,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已知石砚是个实性子,不似竹笔会作伪:「冉公子真的昏厥了?」 石砚拼命点头:「真的啊!叶姑娘,我没有骗……」 不待石砚说完,五月急忙转身,用她最快的速度飞奔回去,车前已经不见竹笔身影,当是已经进入车内看护冉隽修了。她直接爬上驾座,从前面钻入车内,见冉隽修斜靠在椅上,平时只是略显苍白的脸此时却白的像纸一样,更衬得修眉如墨,双眸紧紧闭着,眸下带着淡淡青影,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 她一边吩咐竹笔让冉隽修在车内地板上躺平并解开他衣衫,一边从袖中飞快地掏出针盒,先在他人中扎入一针,再在胸前心包几处穴位合并下针,接着撩起他袖管,在双臂手少阴心经一路穴位上下针。 此时石砚也已经上了车,他和竹笔都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正逢七月,停驶的马车里挤着四个人,很快就变得闷热不堪,五月不停用针,不时搭脉,额头上渗出了细密晶莹的汗珠却顾不得去擦。 半盏茶后,冉隽修眼睫轻颤几下,慢慢地张开双眸。五月还在专注施针,只听石砚与竹笔惊喜地叫了声「少爷」,抬眼一看,冉隽修已经醒来,这才松了口气。 她拔了他人中上那枚金针,冷冷道:「先躺着别动,还没好呢。」一边继续捻动他胸前与臂上金针。 冉隽修动了动唇,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这之后的行程,五月留下了,仍然与冉隽修同行。只是她一直沉默无言,坐在车上时,就将车帘掀起一角,侧头看着车外,到了休息的地方就先下车,自己订自己的房间,自己买自己的干粮回房里去吃。晚上她仍然会熬药给冉隽修送去,只是不会多说一句话,石砚开了门,她递上药碗就走。 冉隽修也不和她说话,坐在车上少言寡语,多数时候闭目假寐,只不过晚上住店时他仍然让竹笔订了三间房,吃饭时也依旧点了四个人吃的份量。 五月冷眼看着他订房点菜,不加阻拦,冉少爷要浪费钱她也拦不住,她只尽自己医者的责任,不会赖上任何人。 三日过去了。这天晚上,五月送药过来时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等石砚接过药碗后说道:「我给冉公子搭一下脉。」 石砚点点头,先把药端了进去。竹笔一听见五月要进来,便赶紧低着头躲了出去,他这个月的月钱还差几天就领到了,且少爷这几日的心情,属于乌云密布的情形,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五月跟着进屋,到了桌前坐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等着冉隽修伸手。冉隽修却不先伸手,反而接过石砚递来的药碗,吹凉了慢条斯理地喝着。 五月左肘撑在桌上,单手托腮,右手食指在桌子上无聊地画着圈,暗暗后悔没有等药温了再送来。她渐渐等得不耐,心道这人不能让我搭完脉再喝吗?可是又不想先和他说话,只得气鼓鼓地坐在一边暗自生气。 又等了一会儿,五月耐心耗尽,站起身对石砚道:「等你们家冉公子喝完药我再来。」 可她话音刚落,冉隽修便把碗往桌上一放,捋袖伸手放到桌上。五月往桌上一瞧,碗中药已喝完,只剩些许药渣了。她再次坐下,狠狠地瞪了冉隽修一眼,结果他一付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僧入定模样,让她这眼完全白瞪了! 不过一旦伸指搭上冉隽修的手腕,五月便恢复了医者应有的冷静细思。他的脉象虽比三日前昏厥时好了些,却仍然细弱无力,且速脉中歇,歇无定数。触到这样的脉象,她不禁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 玉佩洞天里种的人参虽然可以速生,可惜年份还是不够,且这几日经过的都是小地方,药铺里没有买到龙骨,她今日煎药已经只能完全用牡蛎壳代替龙骨了。不过五月这几日煎药,用的水都是玉佩洞天中的湖水,两厢一抵,功效便和原来的药方差不多了。 最初她灵光一现想到用湖水煎药,还是在瑞平镇她独自经营药铺医馆的时候,经过几次尝试后,她发现这水不但直接喝可以消除疲劳,放松精神,如果用来煎药,还有助于药力在人体内的效用发挥。 只是十数息时间,五月已经诊断完毕,她还是不愿和冉隽修说话,只仰头对石砚道:「你家少爷擅自停了三个月的药,这段时间又一直忧思少眠,光靠汤药要恢复到三个月前的状态,恐怕还要多花数倍的时间。若是每日辅以金针针灸,可以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石砚实心眼,便向五月道:「那叶姑娘就替少爷针灸呗!」 五月不说话,只睨了眼冉隽修。竹笔机灵精怪,若是他在一旁,便能知道五月的意思是要他家少爷先开口才肯替他针灸。可石砚完全是个实性子的人,他见五月不说话也不动手开始针灸,不由得急了:「叶姑娘,你怎么不动手呢?」 接着他突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是了,这几天你天天煎药,我们药费诊费都没给你呢!叶姑娘你怎么不早说呢?这几天加起来要多少钱?」 五月哭笑不得,只得道:「我不是要诊费。」 我只是要听他道个歉。 石砚这下糊涂了:「不要诊费?那叶姑娘为啥不肯针灸?」 五月被他问得愣了一楞,治病救人,本是她应做之事,也是她喜做之事,为何非要听了冉隽修道歉才给他针灸?她忘了什么?又在执着什么? 她记起了爹爹许多次对她说过的话,只是一瞬间,她心中再无芥蒂。冉隽修是否道歉,是否放软,于她来说又有何关系?她是医者,救死扶伤就是她的责任。他是个锦衣玉食的少爷,性子又别扭,恐怕从来不会向人道歉服软的,她又何必执着于他的一句话? 五月在这一瞬间已经想的通透,轻轻笑了笑道:「冉公子不挽袖,我如何替他针灸?」 冉隽修抬眸瞧了五月一眼,只见她脸带微笑,不再有之前的冷淡模样,颇为意外。 她这几日一直在为那日他抱住她的事生气吧。她似乎极讨厌被人触碰。想起那天她被他拉住手臂之后的反应,简直就像是被蛇蝎咬了一口般,在这种情况下,寻常女子不应该是羞红了脸叫他放手的吗? 第04章 或者她只是极讨厌自己而已。 然而让她极为讨厌的自己为了拉住跌出马车的她,不得不搂住她的腰,虽然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却记得在昏厥之前她是扑在自己怀里的。 她刚才进屋时还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怕是只要他不对那天的非礼举动向她开口道歉,她就会一直这么冷淡下去。只是不知她为何突然转换了心情?冉隽修再瞧一眼石砚,见他也是满脸喜色地看着五月掏出针盒,眼神便黯了一黯。 他默默挽起袖子,伸臂放于桌上。五月见他手背向上便道:「冉公子,请你把手心向上搁。」 冉隽修依言照做,五月便开始以金针刺入他手少阴心经一路穴位,手指均匀柔和地用力,提插捻转金针,逐步引导他心络中的紊乱之气。 她施针时最是专心,这个角度看去,她的眉毛细密而弯长,因为认真而眉头稍稍压低。她脸上最有神采的就是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正凝注他腕臂上的穴位,几乎一眨不眨。挺秀的鼻梁,鼻头略圆,带着几分稚气可爱。因为专注,她的呼吸也变得悠长和缓,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抿起。 冉隽修无声地瞧着她施针,隔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叶姑娘为我施针煎药,又不愿收诊费药钱,便还是由我代付食宿费用吧。」 五月手中金针不停,口中淡淡道:「不必了。冉公子每日多订的房间可以去退了,吃饭也用不着多点菜。」她此时给冉隽修煎药也好,施针也好,都无需花费,其实并不一定要收他诊费,若是让他付了食宿费用,他倒是心安了,但是他之前说「她赖上他」时所存的轻视之意却不会消除。 「前几日……在马车上……」冉隽修抬眸瞧着她脸上表情涩声道,「……抱歉了。」她既然不肯领情,自然还是在为那天的事情生气。那日确是他冒犯了,向她赔礼也是应该。 五月眉头舒展开来,他这样性子的人,能开口道歉并不容易。 谁知冉隽修接着道:「那时事出紧急,我只是怕叶姑娘摔伤,情急之下唐突了,还请叶姑娘不要介怀。那日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也会严嘱竹笔石砚不得外传。」 五月冷了脸不说话,那日他拉住她甚至后来抱住她的事,虽然让她心中不适,但她也知他并非故意无礼,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 她生气的是他所说的那句「原来叶姑娘离开家时就想好要赖上我了」,而最让她生气的是,他似乎完全不记得那句话了,只以为她是为了后面他抱住她的事情而生气。 她收了冉隽修手上金针,起身道:「冉公子这几日还是早点歇息为好,长途奔波本就容易发病,若是少眠,对身体更是不利。」 冉隽修起身送她至门口,道:「叶姑娘,你一个人住在楼下不甚安全,还是住到楼上……」 她订房间时,他在一旁留心着,她为了省钱,只住客栈里最便宜的单人房间,便是楼下靠近边角的房间。那楼下住的往往都是些贩夫走卒,房间锁具又粗陋,真要有什么人心怀不轨,那房门就如同虚设。若是住在楼上,虽然撬开这些门锁对于有心人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但毕竟靠的近,如果有什么动静,他和竹笔石砚也能听见。 五月已经跨出了门口,闻言停了一停,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回身道:「住到楼上,冉公子就不怕我再赖上你吗?」 冉隽修愣了一愣,失笑道:「不怕。」 五月板着脸道:「可是我却不想赖上冉公子。」说完便转身噔噔地下了楼。 冉隽修走出门口,看着五月下楼的背影,眸中浮起几分笑意,搞了半天,原来她不是为了被他抱了个满怀,而是为了这句话生气? 第二日,五月上车时发现,车上她原本坐惯的地方,放着一个扁扁的包袱,她带着疑问看向石砚,以为是他随手放在那里的:「石砚,是你放这儿的吗?」 石砚笑道:「是啊。」 「收好了可别乱放了。」五月拿起包袱递给石砚,包袱很轻,大概是衣物一类的物事。 石砚摆摆手:「别给我,这是给叶姑娘你的。」 五月微微吃了一惊:「给我的?是什么?」 「是衣料,你瞧瞧看喜欢不?」 五月并不打开包袱,反而将它更往前递了数寸:「我不能收,你快去退了。」 石砚挠挠头:「叶姑娘你别急着说不要啊,先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嘛。」 五月摇头道:「不管是否喜欢,我都不能收。你若有事要我帮忙就直接说,若是可以办到,我便帮。却用不着送东西给我。」想来也只有这个原因了,不然平白无故石砚为何送她衣料? 石砚越发地为难了:「不是不是,并不是有事要叶姑娘帮忙,就只是……只是……」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坐着仿佛事不关己的冉隽修,心中叫苦,少爷怎么找他做这么难的事情,偏偏竹笔「不能出现在叶姑娘面前」,不然让竹笔来办这事该多好。 五月瞧见石砚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几分,这事多半就是冉隽修的授意,她把衣料往石砚腿上一放,话有所指地说道:「若是诚心道歉,一句话就可,若不是诚心,百尺绫罗也无用。」 石砚点点头,举起包袱递向她,认真地说道:「确实是诚心的。」 五月并不去接,只道:「既然如此,我就只需一句话。」说时眼睛瞧着冉隽修。 冉隽修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五月心中突然有气,转头去瞧车外景致,再也不看车里这一主一仆。 这日午间,停车吃饭时,五月特意晚了一会儿下车,等冉隽修三人找了位置坐下,才进入饭馆找了张离他们远远的桌子坐下。日日都吃干粮她也受不了,便点个简单的时蔬和米饭换换口味。 第05章 谁知,小二刚把她的饭菜送上来,冉隽修便走过来对她道:「叶姑娘,关于后面的行程想要同你商量一下,不如坐在一起,说话方便。」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五月无法拒绝,只得道:「那就请冉公子坐下说话吧。」 冉隽修微微一笑,施然坐下,石砚也跟了过来,竹笔却只能愁眉苦脸地坐在原处。五月有点奇怪地看看竹笔,心中猜想他是不是做错什么事被冉隽修罚了。 很快他们点的菜也送到了这张桌子上,五月垂眸只吃自己点的那份饭菜。 冉隽修却不提行程之事了,直到饭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道:「叶姑娘,是这样的,从这里再往前走,路分两道,一条走的是山道,要从山间直穿过去,在山前有一个小驿站,过了那处驿站,便要走整整两天山道,中间一夜只能宿在郊外。另一条则是绕山的路,一路有驿站镇集可以歇脚,只不过绕山需要多花五天时间。」 他停了一停,见五月不说话,便继续道:「我本想叶姑娘同行,还是走绕山之路,较为妥当方便。只是一路行来,见叶姑娘似乎急于入京寻获叶先生的消息,所以我便想来与叶姑娘商量一下,看是走那条路更好。」 这事让五月也颇为难,宿在郊外,马车只有一辆,难道要和他还有竹笔石砚同睡在车里?然而若是绕道,就要多花五天时间在路上,若是爹爹确实遇到了什么麻烦,她耽搁不起这五天时间。她犹豫着抬眸看向冉隽修。他这人除了有时候说话讨人嫌之外,人品倒是方正,她确信即使同处一车,他也不会有什么非礼举动。 想到这里,她已经下了决定:「就走山道吧。不过……」 冉隽修知道她所虑之事,便道:「叶姑娘请放心,此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竹笔石砚对我忠心耿耿,更不会到处去说,不会有碍叶姑娘清誉。」 五月点头答应了此事,话已说完,她也吃完了饭,便唤小二结账。 小二过来看了看桌上菜色道:「一共二百三十文。」 五月指着桌上自己用过的一饭一菜道:「这位公子不是和我一起吃的,我刚才点的是一盆炒青瓜和一碗米饭,你单算我点的这份饭菜钱。」 冉隽修道:「同桌吃饭就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了。」 五月正欲阻止,却见冉隽修已经掏出钱来递给了小二。她才知道他早有这种打算,才借着吃饭时间来和她商量行程问题。不然在车上他不说,偏偏要放在吃饭时说这事干嘛? 她离开饭桌,向小二问清她点的那份饭菜价钱,掏出自己应付那份给了小二,让他去还给冉隽修,她自己则先上了马车。这种小地方的普通饭馆,菜色少而简单,吃顿饭也花不了多少钱。五月只是坚持不想让他替她付账而已,与花钱多少并无关系。 是夜,马车到了一处驿站,到这里为止,赴京的路程已经走了一大半,路上景色变得与江南之地有所不同,山地渐多,溪河湖泊渐少。这处驿站,正是在山脚之下。 许是地处偏僻的原因,这个驿站低矮狭小,只有一层,单间也少得可怜,只有三间,偏偏还给人住掉一间,五月先定下一间,冉隽修便定了隔壁唯一剩下的。 饭后五月照例煎好药汤送去,敲开了门,却意外发现,来给她开门的是冉隽修而不是石砚。 冉隽修看出她的疑惑,微笑道:「之后连着两日走山道,竹笔和石砚去检查马车的情况是否良好,若是在半路上车轴断了,可是再糟不过的事了。」 五月点点头把药递给他。冉隽修接过药碗侧身让她进屋。五月找了椅子坐下,取出针盒等他喝完药。 冉隽修薄唇轻碰碗沿,试试了药的温度后,放下了药碗道:「叶姑娘,关于那日我说的话……」 五月扬眉瞧着他,他所指是否是「原来叶姑娘离开家时就想好要赖上我了」这一句? 冉隽修略作犹豫后,正色道:「那日我并非故意讥讽,本是玩笑,却说得过分了。我亦知叶姑娘不是那种贪财爱富的人。」他那句若是作为玩笑理解,其实还带了几分轻薄调笑之意,她既非他极为亲近之人,又是一个女子,他如何能够这样取笑她? 他自嘲地笑笑:「何况我家现在不仅无财无势,还有牢狱之灾,又有什么好让别人赖上的。总之,是隽修出言无状,轻慢了叶姑娘。」 说着他站了起来,向五月躬身行了恭恭敬敬的一礼道:「请叶姑娘原谅隽修之前的无礼言行。」 五月赶紧也站了起来:「冉公子,五月已经不生气了,你不用行礼这么郑重。」 冉隽修站直了身子道:「我怕不行礼,叶姑娘不信我诚心道歉。」 五月道:「我信了。冉公子快些喝药吧。」心中暗道难怪他故意支开竹笔石砚,原来是一开始就有心向自己道歉,在两个小厮的眼前他大概是拉不下这个面子来向她一个姑娘家鞠躬行礼。 冉隽修此时心情也轻松了几分,坐下喝药,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与往日有些不同,带着些甜甜的味道,诧异问道:「这药里加了糖?」 五月微笑摇头:「不是,加了龙眼,所以喝起来有点甜甜的。」他眼下有淡淡青影,应是近日少眠,她便在药里添了这一味。 冉隽修垂眸淡声道:「是因为我心疾加重了,你改了药方,怕我吃出不同,便加了龙眼掩盖不同的药味?」 五月一怔,不知他为何这样敏感多疑?她只得耐心解释道:「并非你想得那样,你的病情并未加重,虽然停了三个月的药,但只要好好服药加上针灸,很快能维持稳定。我加这味龙眼只因你最近少眠,龙眼补心安神、益气养血,有治疗五脏邪气、安志厌食的功效。」 冉隽修微一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解释,继续喝起了药。 五月觉得此刻气氛有些沉闷,便开玩笑道:「你怎么不疑心我是在药里下了毒,为了掩盖毒药的味道,才加了龙眼?」 冉隽修一口喝完剩下的药汤,取茶水漱了漱口道:「相处时日不久,但我知叶姑娘并非是这种人。何况……我刚才如此诚恳地道了歉,叶姑娘还有什么理由要下毒杀我?」 第06章 言毕两人相视一笑,都有释然之感。五月打开针盒,为他施针。 第二日晨曦初露,他们便从驿站出发了。行了不多久,日出东方,空中并无多少云霞,阳光耀眼无比,刚过辰时已经带着灼烫的热力,烤热了马车内外。 马车前的驾座上方虽有遮檐,车沿着山的东侧北行,此时阳光便就是从右侧斜射过来,遮檐完全挡不住。竹笔苦哈哈地驾着车,心道幸好前几日买好了一顶大大的竹斗笠,此时歪斜着戴在头上,好歹遮去了小半直晒的阳光。 五月他们为了透气散热,便把马车的车帘全数掀起,用挂钩勾起固定,这样马车行驶中,便有阵阵微风穿过车厢。只是这微风也带着阳光的燠热,拂在人的脸上,非但没有带走热意,反而更添炙烤之感。 不过巳时,石砚已经热得汗流浃背,他扯松了衣襟,用短衣的下摆上下掀动,聊以解热,却因为动作过大,时不时露出裤腰上面一截肚皮。 冉隽修虽然也觉得热,毕竟此时车厢里并非只有他和石砚两人,他看石砚实在不像样子,便用脚轻踢一下他。石砚一愣,看到冉隽修向五月方向挑了一下眉梢,又对着自己的肚子盯了一眼,便懂了他的意思,讪讪地放下衣服下摆。 五月只是不喜自己被人触碰,于其他方面却比寻常女子更为豁达。因为学医行医,便不可避免地看过不少男子的肚腹后背,学针灸背穴位时,那穴位图上所绘也是一个裸身男子,看得多了便也不甚在意。见石砚先是大大咧咧地用下摆扇风,后来被冉隽修盯了一眼后便畏头畏脑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 冉隽修让石砚取出一把折扇给五月。五月见过别人用,自己却从未用过折扇,接过来捏住了折扇两侧深黑竹片往两边拉了一下,却只张开一点就因竹片弹性再次弹了回去。五月怕弄坏了不敢再硬拉,抬眸瞧了眼冉隽修,见他眼带笑意,不由微窘,把折扇还给了他道:「我不热,你用吧。」 冉隽修接过折扇,两指一捻轻轻打开,再递给了她。 五月略一犹豫,还是接了过来,扇了几下,见扇面上有幅画,便停下来仔细看了看。 扇面上绘的是一片湖泽,靠近岸边的水中生长着几丛水生植物。五月不懂绘画,却识得药草,看到这水草便觉得充满了熟悉之感,回忆了一下药典,这不就是菖蒲吗?菖蒲的花粉入药便是蒲黄了。再看菖蒲上面停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翠鸟,全身向前探,双目虎视眈眈地盯着水中,翠鸟所盯视的水面上有一圈圈浅淡的涟漪正在扩散,显然水下有数条鱼儿游动。 这幅画颇有意趣,虽然没有实际绘出游鱼,却让人一看便知水中有鱼,翠鸟的神态亦绘得彷如活物,仿佛下一瞬就会向着水面下的鱼儿直扑过去似的。 五月虽不懂绘画,但也被这幅画吸引了,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这翠鸟,再往扇面左边看去,见落款是「冬隹于清正十五年六月」(隹音同追),那这扇面就是去年画的了。 冉隽修见她看得入迷,便问:「叶姑娘懂画?」 五月脸一红:「不懂,我只是觉得画得很好看。」她自小看得最多的书就是医书药典,又跟着爹爹学医,不但日常没有琴棋书画的闲暇,更接触不到名家绘画,唯有书法还可以拿得出手。 石砚嘴快道:「这是少爷画的。」 五月讶然看向冉隽修,笔法用色之类的她是不懂的,但在扇面上这块方寸之地,这幅画的意境之妙,让她这不懂画之人也被深深吸引,仿佛身临其境。真看不出他这锦衣玉食的少爷竟能画出如此富有野趣的画来,转念再一想,冬隹不就是他的名字拆解变化而来吗? 石砚又道:「少爷画的画,就是在京城里也有许多达官贵人追捧的。京城里许多人都想有一把‘冬隹’画的扇子。不过这么多人想要,少爷哪里画得过来嘛!要说少爷的画之所以出名,还有个故事呢……」 冉隽修轻斥道:「石砚,这些不必多说。」 五月瞧他脸色平淡,双眸微垂,不似故意谦逊,倒像是真的不愿听石砚多说此事,不由得心中生了一份好奇,想要知道石砚所提故事的来龙去脉,但石砚吐了吐舌头,不再继续说这事了,只和她聊起了闲话。五月虽然好奇,当着冉隽修的面却不好开口追问,心中暗暗打算,趁他不在时再问石砚。 其实冬隹在京城里之所以出名,缘起于两年前。 那年冉隽修绘了一把折扇,寄送吏部尚书赵永望作为礼物,不想被前来祝贺生辰的礼部尚书瞧见了,便非要叫赵永望再找那冬隹画一把折扇,赵永望无奈把这折扇给了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拿着折扇招摇,被同样喜好书画的文亲王看中了。文亲王开口向礼部尚书要,要是一般人,那就给了,偏偏这礼部尚书是个画痴,听赵永望说这折扇仅有一把,便死活不肯给文亲王,到了最后竟然闹得差点要辞官的地步。赵永望只得寄信给冉隽修,让他再画了一把折扇寄过去,这才让事情平息下去。 这件事闹大了之后,冬隹之名便也传遍京都,许多人便上门向赵永望求扇求画,只是僧多粥少,寄送又不便,这一年若是能拥有一把冬隹所绘折扇,那绝对是有地位有手段,有人面儿又有品味的象征! 冉隽修却觉得此乃末技,他只是因为身体有疾,所以有大量的时间呆在屋里,闲暇太多才以书画打发时间。他既无法像大哥那样苦读来考取功名,亦无法像二哥那样经营家中产业、谋取利润,所长者只有书画,那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的画虽然受人追捧,却不以此事心喜,赵永望得他请求,并不告诉别人冬隹真名,因此京城里的人都只知冬隹而不知隽修。 山道漫漫,车马辚辚。 五月与冉隽修同行相处这么多天来,马车内的气氛头一次这么轻松融洽,这既是因为相处时间长了之后,少了几分拘谨生疏,也和前一晚冉隽修对五月诚挚道歉化解了两人心结有关。 车内三人随意说说话儿,车程便不觉得枯燥。不过多半时间都是石砚在说话,他和竹笔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彼此最是了解,这便说了不少竹笔小时候的糗事,五月听到好笑处便咯咯直笑。 驾车的竹笔听得郁闷,便也插嘴抖石砚的老底,石砚亦老实不客气地反击回去。这下笑料更多,五月简直要笑出眼泪来,直求竹笔和石砚不要再说了。 竹笔还记着冉隽修的要求,不敢回头,只稍稍偏着头问道:「叶姑娘不是笑得开心吗?为何叫我不要再说了?」 五月笑道:「我怕今天一天笑得太多,明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可笑之事了,还是留一些明天再说吧。」 竹笔「哈」了一声道:「石砚的笑话可多了,连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石砚气哼哼地回道:「我哪有这么多事可以让你说的?你要是真有本事连说三天三夜不重复,我就改名叫竹砚。」 竹笔嘻嘻笑道:「这世上哪有竹子做的砚台?你就是个石头脑袋,改不了的了。」 第07章 石砚不甘示弱:「你就是根空心竹管,也是改不了的了。」 五月听了忍俊不禁:「你们俩的名字是谁起的?怎么这么有先见之明?」 竹笔道:「当然是少爷起的罗,文房四宝不是画画写字必备的吗?我这竹可不是空心竹管啊,笔墨纸砚,笔是文房四宝之首,砚台就是最末的那个。」 石砚听他说着说着又把自己绕进去了,「哼」了一声,却没有竹笔嘴利,一时想不出怎么还击。 五月想了想,问道:「那怎么只有笔和砚二宝,文房四宝里其他二宝——墨和纸呢?」 竹笔歪头想了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是啊,少爷,为什么只有笔和砚?为什么没有墨和纸呢?」 冉隽修道:「笔配纸,砚盛墨,所以现在没有纸和墨。」 石砚不解地抓抓头:「少爷,我还是不懂啊?」 竹笔也没想明白:「叶姑娘,你可知道少爷是什么意思?」 五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石砚问:「少爷,你打什么哑谜呢?」 他们三人都瞧着冉隽修,等着他说明。 冉隽修却浅浅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转头瞧了瞧车外天色后道:「竹笔,天色已经不早,找个合适的地方停车休息吧。」他那句话的本意是因为笔配纸,砚盛墨,所以等竹笔石砚都成婚了,就有纸和墨了。这话题平时和竹笔石砚说笑打趣倒也无妨,有五月在就略有不妥,因此他及时收了话尾,好在五月也没想到这方面,不然就显得唐突了。 竹笔驾车又前行了一段路,找到一处宽敞地方,靠着山壁停下了马车。 这条山道还是经常有旅人走的,因此在中段有数个地势平缓宽敞,又有大树或是山岩遮挡烈阳寒雨之处,常常被过路旅人用作歇脚过夜之地。他们停车的这块地方,就有一棵大树可以遮阴,地上野草相对显得稀疏,还有前人留下的拴马桩和石块搭起的简易炉灶。 竹笔下车,把马儿从车轭上解了下来,栓在马桩上,让它们自由地啃食地上青草。石砚喊着肚子饿了,拿出早晨买的馒头,却发现因为今天特别热的关系,经过整整一个白天,馒头已经变得干硬了。他饿得慌了,看了看手中馒头还是咬下了一大口,却嚼得愁眉苦脸。 五月看得好笑,便道:「馒头硬了不好吃,要是烤一下就会又香又脆了。」 石砚喜道:「那好!我去林子里找枯枝柴木生火,我们来烤馒头吃。」 五月也跟着钻入林子帮石砚一起捡拾枯枝。石砚从小在府里长大,虽是小厮,却从来没有过野外生火的经验,见她来帮忙,便道:「叶姑娘你捡地上的,我来折树上的。」 五月噗嗤一笑道:「最好别用树上现折的枝条来生火,枝条里还有水分,若是用火一烧,会有浓烟呛人,还是找地上枯枝,若是有枯死的老树那是最好不过。」 他们两人分头寻找。五月在林中发现了几株高山才能见到的药草,顺便挖起。她四处看了看,石砚已经走得远了,看不见他的身影,便动念进入玉佩洞天,把药草放下就赶紧回到林中。 又找了一阵,五月看到一颗巨大的松树,树身枯了一半,斜斜歪长。她捡起一块尖锐石头砸断几根手腕粗的枝条,便喊上石砚拖着枝条回到马车边。 五月在石头搭好的简易炉灶中生起火,取一根指头粗细的树枝剥去树皮,穿上四个馒头放在火上慢慢旋转着灼烤。松枝燃烧的特有清香弥漫四周,但很快烤馒头的焦香就盖过了松枝香,别说石砚了,就连冉隽修闻了这味道都觉得腹中饥肠辘辘。 五月看馒头表皮变得深黄,稍有爆裂,觉得差不多了,便离了火,待馒头表面稍凉,分给大家一人一个,她自己则一边吃一边继续烤第二批馒头。 这一顿烤馒头吃得竹笔石砚连声夸赞,五月却被他们夸得不好意思:「这么随便烤烤的粗食,哪有你们说得这么好。」 冉隽修掰下一块馒头脆皮送入口中,只觉焦香松脆,咀嚼后回味又有些甘甜:「虽然是简单食物,用心烹制,也会有其独特美味。何况受条件材料所制,怕是名厨在此,也做不出比叶姑娘的烤馒头更好吃的东西来。」 五月听他说得诚恳,并非取笑,心中高兴,宛然一笑道:「不知石砚买了多少馒头?若是你们真的爱吃,我就烤到你们吃不下为止。」 寻找枯枝、生火、烤馒头耗去不少时间,待他们吃完,夜色已经降临,虽然是常有人走动的道路,毕竟是野外,为防野兽,他们便留着一小堆火,让它慢慢烧着。 虽是入夜,白日里的暑气却还未散透,四人远离火堆随意坐着,五月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心不在焉地听竹笔石砚互相推诿拔草喂马的活计,心中想得却是今晚睡哪里以及怎么睡的问题。 冉隽修见她若有心事,猜到她担心晚间休息:「叶姑娘,今晚你在马车内休息吧,我让竹笔在车外铺条毯子即可,我和他们睡在毯子上,不会打扰到你。」 若是冉隽修是身体康健之人,五月倒是不会和他客气,然而他身患心疾,本就比常人体弱,这山中风大,此时虽然有些许热意,不过两个时辰就会冷下来,到了半夜里恐怕就会更冷,一条毯子要如何过夜?他前几天又刚刚发病,若是感染风寒,恐非小事。 思及此,五月摇头道:「冉公子你的状况不能在车外过夜,还是我在车外你在车内。」 冉隽修并不与她争论,直接唤竹笔在马车与岩壁之间的夹角处铺上两条毯子,自己过去盘腿坐下了。 五月走过去道:「冉公子,你先起来。」 冉隽修仰头正色道:「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叶姑娘睡在车外,自己睡在车内。」 第08章 五月听他语气坚决,知道他不会主动去睡在马车里,不再劝他。 她回车里取出一个水壶,下车见石砚抱着一大捆刚拔回来的草喂马,就走过去对他轻声道:「这是给冉公子的药,你拿给他喝。我自去找歇息的地方,你去劝冉公子睡到车里去,他的身子不能露宿地上,一旦感染风寒,风邪内侵,怕是会对他身体有不可逆转的影响。」 石砚用手臂夹住草捆,另一只手接住水壶,见她要走,急忙追上几步问道:「叶姑娘,你一个人要去哪里歇息?这里荒郊野外的……」 五月宛然一笑:「我自会找到合适又安全的所在。」她刚才已经想好,这里接近北地,山中有不少北方特有的药草,她避开他们之后便可采集药材植株,最后进玉佩洞天休息。 她不待石砚回话,便沿着山道向前而去。 石砚又追上两步,想起手中还抱着草,赶紧回到拴马桩旁放下手中的草,再想去追五月,却见她已经走得远了。 五月沿路走了一会儿,便发现路边生着一丛秦艽(艽音同交)。这秦艽在北地山中出产,药铺里卖得又是炮制好的根,她无法直接种活,此时看到便蹲下,用小铲将秦艽周围的土壤掘松,连根挖出植株。她把根系上的土壤稍微清除后,正要进入玉佩洞天,却听身后有人问道:「这路边的杂草也能做药?」 五月吓了一跳,转身见冉隽修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手中的的秦艽。她心砰砰乱跳,直怪自己太不小心,幸好自己还没来得及进入玉佩洞天,不然怕是保不住这秘密了。 冉隽修见她怔怔的,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便笑了笑,又问了一次:「这也是种药材?」 「啊?是的。」五月回过神来,「冉公子怎么不休息?」 冉隽修挑眉道:「叶姑娘怎么也不休息呢?」 冉隽修之前见五月和石砚轻声说话,离得远了听不清楚,但见她说完话并不是回马车,而是向着远处走去,颇为奇怪,便把石砚叫过来问她是要去哪里。 石砚答说五月要独自去找歇息的地方。冉隽修先是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后略一思忖,便往五月所去方向跟了过去。现在见她问自己为何不休息,不答反问:「叶姑娘怎么也不休息呢?」 「我还不累,先在附近采集些药草。冉公子路途辛劳,还是早些去歇了吧。」 「我也不累,每日喝药,但却少见新鲜采摘的药草,我就陪叶姑娘一起找药草吧。」冉隽修也不点破她的想法,只微笑着道。 五月嘴角抽了抽,她哪里要他陪,这下她要怎么把药草放回玉佩洞天里去啊。可是冉隽修又不是程纳福,不是几句话就能打发回去的,她暗暗发愁,只能蹲下继续挖余下的几株秦艽。 冉隽修也蹲了下来,看她挖了一会儿后问道:「还有没有多余的铲子?」 五月正要答没有,回头却见他放在膝上的一双手,手指白皙修长,指甲干净整齐,一转念便想到了个好主意。她高高兴兴地把手中铲子交给他:「冉公子有兴趣便挖一下试试吧。」他这手是执笔绘画的手,让他用来握铲挖土,怕是不一会儿他就会知难而退,自己回去了。 她用指尖虚虚在一株秦艽周围画了个圈,教冉隽修如何避开秦艽的根系范围,顺着根的外围挖下去,掘松了周围的土,才能取出下面做药的根。她说完要点之后,便起身道:「冉公子先挖着,我去找些树枝来。」 她本来每种药草挖一株就能足够了,现在却不得不去做个器物来盛装这多出来的药草。她找到一棵小树,试了试它的枝条足够柔韧,便折下十几根筷子粗细的长枝条,编成一只简易的篮子。 待回到冉隽修身边,只见他已经掘出了一株秦艽,连带上面的泥土也清除得干干净净,放在一边地上,他听见五月回来的步声,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继续下铲挖第二株。 五月把他挖出的秦艽放入树枝篮子,蹲在一边看他挖。 他果然不会用铲子,握的手势就完全不对,这山上的土质又硬,要照他这样挖下去,手上很快就会磨出水泡来的。五月弯起嘴角,她就是要他知难而退,自己放弃,便故意不提醒他。 然而冉隽修挖了第三株,第四株……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五月不由得看了看他脸上神情,他嘴角微微向下,薄唇抿着,仿佛和泥土斗气似的,双眸专注盯着手中铲子,不复平日那种对什么都清清淡淡不感兴趣似的神情,眼神中有一丝兴奋,有一丝执拗。 突然他手中铲子撞到了土中埋着的石块,一下子脱了手,五月听见他极轻地抽了口冷气,再看他掌心,已经通红一片,虎口处甚至有些血迹。 「冉公子,别挖了,都磨出血泡来了。」五月站起身,「先回马车那儿去吧,我给你上点药。」 冉隽修摊开手掌低头瞧了瞧,突然往地上一坐,轻笑道:「无妨。」 五月讶然地看着他,他居然直接往地上坐?自她认识他起的那日,便一直见他一本正经地端着少爷架子,这样自持身份的冉公子竟然会不管不顾地直接坐在泥地上? 冉隽修抬头见她惊讶神色,便问道:「叶姑娘为何如此惊讶?」 五月摇摇头,隔了一会儿道:「我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冉隽修把腿盘起,又举起手来仔细看了看,对五月道:「我很久都没有刚才那样的心境了。」 他想了想,又继续道:「什么都不想,只想着怎样才能不把它的根碰断的情况下把它掘出来,那种单纯的心境……感觉很舒服,很愉快……」 五月微笑道:「那冉公子以后可以多多掘土采药。」 冉隽修哈哈笑道:「是的,若是叶姑娘以后还要采药,我随时奉陪。」 第09章 五月笑笑不说话,心道若是下次采药,一定要避开你! 因为冉隽修跟着,整整耗了一个多时辰,却只采了一堆秦艽和几株寻常药草。五月看了看山道一侧的山坡道:「冉公子,你回去休息吧。路边没什么好的药材,我去山坡上看看。」 冉隽修猜她要故意支开自己,自行去找歇息的地方。但他如何肯让她宿在荒郊野外不知什么地方,自己却在马车里呼呼大睡?之前她宿在野外还是在县城官道附近,这里却是山中,现在又是夏季,蛇虫蚁兽最多,要是她睡着了之后遇上毒蛇或是野兽,那岂不是糟糕? 他道:「已经夜深了,叶姑娘还是不要再采药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早些回去休息吧。」 五月暗暗皱眉,心道你先回去我才能进玉佩洞天休息好啊。她正想再找个什么理由避开他,突然额头一凉,一大滴水珠溅落在她额上。她仰头看向天空,不知何时星月都已经不见了,天空并不是晴朗夜空的清透黑色,而是乌蒙蒙地阴沉着。 下雨了。 山中天气多变,没有慢吞吞的前奏和预兆,只是一转眼间,风起云涌,狂雨大作。 山风横吹,挟卷着豆大的雨滴,击打在他们身上。狂风中要让对方听清说话,只能大声呼叫,然而只要一张开嘴,就有无数雨珠落入口中。 眼前情形,五月不能甩开冉隽修独自离开,只得指指马车方向,示意他先往回走。她先小跑了几步,回头见冉隽修疾步跟来,便放缓了脚步,等他跟上来,再疾步往回走。只是短短的十数息时间,雨下得更大了,他们已经被这大雨浇透,眼睛更是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浇得难以睁开。五月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水里走一样。 此时天地间一片混沌阴暗,乌云挡住了月光,雨帘遮蔽了视线,山道上已经积起了大大小小的水坑,难以看清山路,只能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在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五月根据水中冒出头的野草稀疏程度,努力分辨着回去的道路。冉隽修走在她的外侧,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五月出其不意,第一反应就是要把他的手甩掉。 冉隽修却紧紧扣住她的手不放:「这么大的风雨,看不清路,分开走太过危险。」 五月知他说得有理,又见他走在自己外侧,怕是比自己更容易滑坠山下,只得忍了手上与心中的不适感,反握住他的手,将他向自己这边拉近了一步距离。 没走几步,五月突觉风雨变小,然而风声却一如刚才。她转头去看,这时风卷着雨从左侧打来,大部分都打在了冉隽修的身上。不知他是刻意走在自己左侧还是巧合? 山风突然变了个角度,从左前方刮过来,冉隽修往前疾跨两步,又恰恰好挡住了雨水。 五月想起先前,他也是走在她靠山道外面那侧,原来他一直这么有心。 这段路并不长,就算走得极其艰难,盏茶时间后他们就回到了马车边,但已经全身湿透,身上衣衫自膝盖以下沾满泥水,狼狈不堪。 五月从雨帘后依稀见到马车的轮廓时,就马上从冉隽修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快走几步上前。 竹笔和石砚已经把东西收上了马车,石砚这会儿已经穿好了防雨的油衣,手中拿着斗笠,正撩起了车帘向外张望。一见冉隽修和五月回来,石砚便叫道:「少爷,叶姑娘,你们要是还不回来,我和竹笔就要去找你们了。」 稍早之前,石砚和竹笔见五月独自离开,冉隽修马上跟着去找,便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贼笑起来。 初见下雨时他们并不担心,竹笔还对石砚道:「少爷和叶姑娘现在不知在哪里?多半是找个地方躲雨了吧。」后来见这雨如此之大,颇有席卷天地的威势,这才担心起来,商量着留一个在车里等,另一个去找他们。石砚披上油衣正要出马车,便见五月回来了,自家少爷跟在她后面两步远处也回来了。 此时两人都湿的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只在马车上走了两步坐下,就淌了一地板的水。竹笔赶紧取出干净的替换衣服道:「少爷,快些换衣服!别着凉了。」 冉隽修接过衣服没有立即换,却放在一边,对竹笔石砚道:「你们到外面去。」 石砚「啊?」了一声,竹笔却机灵,闻言马上披起另一件剩下的油衣,拽着他钻出马车,把冉隽修和五月留在了车内。 冉隽修待竹笔和石砚钻出马车,便对五月道:「叶姑娘你先更衣,我出去等你。」说完不待五月反应,从马车前面的钻了出去,坐在马车驾座上,放下了身后的车帘。 五月极为踌躇,虽然他们都避了出去,可是要在车里就这么换衣服,他们三个都还对此心知肚明,这让她觉得羞涩难抑。她想或许她该进入玉佩洞天里去更衣,可万一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呢? 她正犹豫间,车帘被狂风吹得卷起一半,这一瞬间,马车内的灯光从车帘下射出,照亮了冉隽修暴雨中的背影。他端坐在马车驾座上,上面虽然有车檐,却根本挡不住横掠而来的雨水。他浓黑的头发被雨浇得凌乱,早就吸饱了水分,此时雨水正在不停地顺着发梢往下流着,湿透的玄色衣衫贴着他修长的身躯,狂风吹起他长衫下摆,几乎横着飞起,虽然他的肩背并不是很强健,此时却挺得笔直! 五月凝视着他的背影,一刹那间心中莫名感动,疑忌全消。 自与冉隽修同行后,她便把一些路上常常会用到的东西从玉佩洞天里取出,随身携带。此时她从包袱里取出备用的衣物与手巾,吹熄了马车内的灯火,快速脱光湿透的衣衫。 因下雨降温明显,时有冷风卷起车帘,裸呈的潮湿肌肤一暴露在外,便因凉意起了寒栗。 五月一想到冉隽修就坐在自己两尺之外,虽然隔着一道车帘,虽然是在目不视物的黑暗中,她还是羞得脸上发烫,连手都颤抖起来,心在胸中狂跳,激烈得仿佛能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深深吸了两口气,强抑心中羞意,用发软的手拿起手巾迅速擦干身子,再摸索着换上干爽的衣物。 她把湿衣服团在座位一角,对车外喊了一声:「我好了。」 冉隽修并不立即转身,确认般地问了一声:「叶姑娘已经好了?」 五月心还在砰砰地跳,再次大声回答:「是的,好了。」 冉隽修这才掀开车帘进来。 第10章 车厢内地方本就狭小,换衣服时身体活动范围大,五月为了给他让出地方,尽量地往马车角落里缩。虽然车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她还是低下头去闭上了眼睛,耳中只听到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音,刚刚降下一点温度的脸颊又变得火烫起来,连耳朵都开始发烫了。 不知为何,这会儿时间过得尤其缓慢,五月等着他说一句「好了」等了许久,突然紧闭的眼前,感觉到一丝朦胧光线,原来是他已经重新点起了灯。 既然他点起了灯,自然是已经换好了,五月睁开眼,一时有点不适应这明亮,眼睛眨了好几下,才看清车内情况。 冉隽修已经不复刚才狼狈模样,换上一身干爽的斜襟长衫,不是他常穿的玄衫,而是米白色的绸衫,衣襟是淡淡的赭石颜色,头发还未来得及绞干,湿漉漉地披在肩后。清瘦的脸被车内灯光染出几分温暖颜色,修眉舒展,狭长凤眸微微弯着,挺直鼻梁在脸侧投下一小块阴影,薄唇勾起。 他脸上平时常见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被这个微笑冲淡了不少。 五月见他对自己微笑,想起刚才他就在自己近在咫尺处换衣服,突然又有点慌乱,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又觉得沉默着太过尴尬,想来找句话说,出口便是自己的老本行:「冉公子淋了许久的雨,别受了寒,我先替你搭一下脉吧。」 冉隽修微一点头,捋袖伸腕给她。他刚才点起灯时,见她缩在座椅一角,垂首闭眼,满脸羞红,连耳根带脖颈都红了,接着又迷茫地眨着圆圆的双眸,样子可爱非常,不由微笑起来。 五月还是不敢看他,伸指替他搭脉。以前她就算替他或其他男子搭脉,摸上他们脉门时和摸自己的手腕感觉差不多。可是现在摸上他腕上微凉肌肤,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刚才隔着一道门帘更衣之事,指端接触他手腕的地方,突然有种异样感觉。 这感觉与她被人触碰身体时那种令她厌憎欲吐的异样不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有根小羽毛在自己心上挠呀挠,痒痒的可不让人讨厌,心跳却加快了起来。 她按着冉隽修的脉门,神思却恍惚飘弋,完全无法集中到他的脉象上面,足足按了比平时多数倍的时间,还是抓不准他的脉象,脸上却越来越烫,她不得已缩了手,讪讪道:「应该无大碍。」 她避着冉隽修的视线,突然瞧见一边放着她之前交给石砚的水壶,拿起来便知还没有喝过,许是石砚忘了给他了,便递给冉隽修道:「喝吧。」 冉隽修讶异地接过水壶,初初以为她给的是水,拔去塞子放到鼻端略微一闻,便闻到熟悉药味,微笑问道:「你昨晚煎了两份的药?」然后把其中一半灌入水壶,好让他今天在山上也不至于断了药。 五月摇摇头:「今日早上煎的,你喝喝看,若是味道不对就别喝,我怕天气太热了药汤变质。」虽然有那湖水为底,不易腐坏,但她并不十分确定,为了减少药汤存放时间,所以一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煎药,等凉透了再灌到水壶中。 冉隽修心中感动,他们是今早卯时三刻出发的,如此说来,她岂不是要寅正前后就要起来煎药了?他喝了一口药汤,还是如前晚那般,熟悉的苦涩中带着龙眼甜甜的滋味在舌尖上漾开来。他咽下口中药汤,轻声道:「味道一如昨日。」 犹豫了一下,他终于没把那声谢谢说出口,她不是那好听虚言奉承的女子,何况把这谢谢说出了口,便显得这份谢意浅薄而生分。 这份谢意,他会存于心中。 离马车百尺距离的地方,竹笔与石砚披着油衣,合顶一斗笠并肩蹲在雨中。 石砚问道:「竹笔,你说少爷和叶姑娘他们好了没有?」 竹笔迟疑道:「不知道呀……看车里灯灭了好久,应该是在换衣服吧?现在又点亮了,应该换好了吧?」 石砚又问:「换好了怎么不喊我们回去呐?」 竹笔想了想道:「也许没好,再等等吧。」 过了一会儿,石砚耐不住道:「竹笔,少爷怎么还不喊我们回去呢?」 「你过去问问。」竹笔怂恿道。 石砚哼了一声道:「你怎么不过去问问」 竹笔道:「我……不急。」 「我也不急。」 …… 「竹笔,少爷是不是忘了我们了?怎么还不叫我们回去啊?」 「……」 「竹笔,我好冷啊。」 「……」 狂风疾雨,无人能睡在车外。到了后半夜,雨止月出,地面却还是泥泞得无法露宿。 四人挤在车里,五月与竹笔坐在一边座椅上,另一边则是冉隽修和石砚。这一夜只能坐着聊天度过了,只是到了后来疲惫渐渐浓重,连说话都嫌太累,四人便都斜斜靠在车壁上假寐。 石砚和竹笔很快就睡得七歪八倒了。 五月虽然困倦,却勉力撑着,终于等到连冉隽修都睡着。她睁开眼,瞧了对面的冉隽修一会儿,他眉睫舒展,呼吸平缓,许久都未曾动过。她便以极慢的动作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 v第11章[02.04] 雨后空气,沁凉而清润,半轮皎月挂在被雨水洗的清透明朗的夜空中,洒下的月光把一切都涂成了银白色。 她站月光里,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车内有什么动静,便缓步离开了马车。 冉隽修从睡梦中醒来时,只觉肩膀上沉甸甸的压着什么东西,转头一瞧,石砚不知什么时候倒了过来,一颗大脑袋死死压在他的肩头。他把石砚推到一边,谁想石砚并没有因此醒来,而是身子向另一侧歪倒,继续呼呼大睡。 冉隽修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想来石砚是昨夜太累了,如果时间还早的话,便再让他睡一会儿吧。他再看到对面时,便发现竹笔整个人都横在座椅上,五月已经不在马车里了。 他活动了一下被石砚压得发麻胀痛的肩膀,和曲了整整一夜,变得血脉不畅的双腿,起身下车。 日光灿烂耀目,他的双眸不由得半眯起来。看太阳高度,已经是巳时前后了,他们竟然睡得这么迟?地面已被这灼日晒得半干了,只能从野草上沾染的斑驳泥痕才能看出昨夜那场大雨的惊人声势。 他环顾四方,不见五月身影,只看到他昨日磨出了血泡才挖出的几块秦艽,此时已经被去了枝叶茎干,只留根须,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晾着。她去了哪里?又去采草药了吗? 信步沿山道向北走了一会儿,便见到五月拎着她昨日编的篮子,从一面斜坡上走下来。她脸上似乎根本没有整晚上没好好睡眠带来的疲倦痕迹,肌肤一如往日地光洁红润,双眸灵动明澈,一见他便轻轻点头,向着他走了过来。 因为起得太迟,他们匆忙上路。 山道本就不甚平坦,暴雨冲走了表面浮土,让路面更加凹凸难行。驾车的竹笔不停打着呵欠,坐车的石砚不停点头打着瞌睡,身子随着马车颠簸,慢慢朝着某个方向倒下,却总是在快要倒下去之前猛然醒觉,赶紧坐直了,但很快就又睁不开眼地向着另一个方向歪斜倒下。 五月瞧着石砚的模样,不禁暗暗好笑,心道他这样瞌睡,倒不如索性躺下,好好睡一觉呢。 再看冉隽修,他虽然略有疲态,身子却坐得笔直,凤眸半垂,看着车内某处,像在想着什么事的样子。她昨晚没有搭出冉隽修的脉象,总有些担心他淋了雨后受寒,这会儿便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见他和往常似乎无甚不同,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其实长得很好看呢。和五月以前看惯的那些五大三粗的村镇上的汉子不同,他的五官非常精致,简直可称完美,眉目深刻鲜明,鼻梁高挺,皮肤白皙干净。五月见过的男子里,也只有表哥纳福是属于这种清俊类型的,纳福和那些汉子比起来,自然是好看的,但要是和冉隽修站在一起比,马上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可惜了,这样好看的人,却生了心疾。五月带着点同情带着点怜惜的眼神落在冉隽修脸上。 冉隽修抬眸见到五月在瞧着自己,虽然她很快避开了他的视线,但她眸中的那种神色,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同情、怜悯…… 他眯了眯眼,冷声道:「石砚,睡醒了没有?睡醒就就去换竹笔进来,你驾车。」 石砚猛地抬头:「啊,醒了,醒了。」说完揉揉眼睛,爬出了马车。 入夜后,五月与冉隽修一行四人才到达歇脚的驿站。 今晚吃饭时气氛比较沉闷,许是疲累所致,连平时最多话的石砚都只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竹笔无精打采地接了一句后就埋头大吃。冉隽修则一声不响,始终冷着一张脸。 饭后,五月起身正要去厨房熬药,想到冉隽修昨晚淋了雨又没有睡好,今天一整天又特别寡言,到底有些不放心,便叫住了准备回房的冉隽修,先替他搭脉再决定今晚的配药。 五月伸指搭上他的手腕,心跳又有几分加快,她定了定神,闭眼强迫自己专注脉象上面。 突然有人在一边叫道:「大夫!这位姑娘可是大夫?」 五月回头见身后有一灰衣小厮,满头大汗一脸急切神情看着自己。她放开冉隽修的手腕,转身道:「我是。」 灰衣小厮见五月转身,才发现她只是个年方十五六的年轻女子,眼神中就带上了几分犹疑:「姑娘真是大夫?」 五月见惯了这种怀疑神色,也不以为意,点点头道:「真是大夫,可有病人需要诊治?」 小厮一副苦恼而难以决断的样子。他刚问过驿卒,这驿站里可有大夫,答案自然是没有,此处又是山脚,最近的小镇离此也要大半天的路程。他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见到一个女子在替人诊脉,心中大喜,谁想这自称是大夫的女子转身过来,竟是这般年轻,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太高明的医术。 只是现在夫人病急,附近又实在找不到其他大夫,恐怕除了找她之外,别无选择。最终他一跺脚,咬牙道:「还请姑娘去替夫人看看。」说完就匆匆引路。 五月见小厮那副急样,估计他家夫人病情不轻,便也在他后面快步跟上。 小厮一路走一路道:「姑娘先替夫人看看,要是没有把握,就索性别开药,真要出了事,姑娘和我就都有麻烦了。」 五月道:「我自不会胡乱开药,你放心好了。」 到了他家夫人所在房间,小厮敲了敲门,轻声道:「绿荷,大夫找来了。」 很快房门打开,一个长相姣好,丫鬟打扮的女子看了一眼五月,又探头向门外两边看了看,皱眉道:「大夫呢?夫人病得重,可耽误不得。」 小厮道:「这位姑娘就是大夫。」 绿荷吃了一惊:「她?」 小厮道:「这驿站里里外外我都找过了,没其他大夫了,只有这位叶姑娘。」 v第12章[02.04] 绿荷略一犹豫后道:「叶姑娘先进来看看也好。」说完把五月让进房内。 五月跟着绿荷向里走,这个驿站虽小,倒也有大房,这间就是分里外两进的。绿荷一路走,一路对五月说着和那小厮差不多的话,大意就是让她没把握不要开药。五月不与她多言,一切到时自明。 到了里间,可见床边站着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衣饰华贵,此时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进来的人,却在见到五月之后变得愕然。 他身边的床上躺着一人,五月跨上几步,见床上女子年纪不大,三十多岁,观她耳后肌肤白皙光洁,然而她的面部,此时却赫然生着一大块鲜红色的斑块,足足遮盖了她三分之二的面部,连眼皮都肿胀起来,双目成了两条细缝,难以睁开,看起来触目惊心之至。这鲜红斑块乍一看像是胎记,但边界清晰,微微隆起,上面还生着许多小水泡。 中年男子问过绿荷之后,犹自半信半疑地望向五月。 绿荷在一边叫道:「夫人,夫人?」 床上女子轻声嗯了几下,隔了一会儿才呢喃道:「绿荷……脸上好疼,有人在烧我……你快些……拿水来……」 绿荷闻言便去倒水。 五月一边握住床上女子发烫的手腕搭脉,一边抬头向那中年男子问道:「请问尊夫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适的?起病急不急?」 那中年男子道:「中午前就开始头疼欲吐,很快就发起烧来,脸上突然出现一块红斑,越生越大,很快就整个脸都肿了起来,还出了水泡。」 他说完又连声发问:「姑娘可能诊断?这是什么病?要不要紧?能不能治好?脸上会否留下疤痕?」 五月凝神搭脉十数息时间,然后放下女子手腕,替她把薄被盖好,再次仔细看了看她面部的红斑,用手指轻按数下,回身对中年男子道:「丹毒,毒热入营,我先回房取药,再替夫人针灸。」 男子急道:「姑娘你确定能治?」 五月道:「医者不是神仙,不敢称包治百病,只是尽其所能。夫人病情严重,五月只能说经过救治后,性命应无碍,至于愈后脸上会结疤,如果疤痕较浅,最终不会留痕,但若是深的话……」 男子听她如此说,便叹了口气道:「最好别留下疤痕,不过总比现在这种样子要好,还请姑娘赶紧去取药来吧。」 「那就请先替夫人洁面,并多准备些干净的手巾,我去去就回。」五月说完便出房取药,心中觉得此人只关心是不是会留疤,未免太过无情,不过人家家事不关她什么事,她只要尽力治病,无愧于心就好。 五月离开了那对夫妻的房间。绿荷也跟着她出来,也不知是不是怕她跑掉,一路跟着五月到了她的房间。五月暗暗皱眉,便让绿荷在门外等着,她反锁了门,一动念进入玉佩洞天,取了所需药物立即出来。 绿荷奇怪道:「姑娘取药为何要锁门?」 五月笑笑,敷衍道:「我的药方是家传秘密。」 绿荷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既然她跟着过来了,五月便索性将药直接交给她,嘱咐她去煎药,自己回到那生病女子的房间,取出针盒,替她针灸治疗。 她先点起一盏小灯,取出一根金针,在女子面部红斑周围,寻到紫暗色怒张之小血脉,将金针迅速刺入血脉,连刺五六下后,缓慢出针,只见针孔处,渗溢出血珠,这血珠不是正常的鲜红色,而是极暗的紫红色。 她马上取一个小火罐在火上略微加热,于针刺处吸拔毒血,十数息后取下火罐,用干净手巾轻轻擦净血迹。然后换了个地方,继续如此为之。鼻端下颌等不适合用火罐的地方,她便待毒血自行溢出后,用手巾轻轻按压针孔,吸出毒血。 之后她再取针,于那女子翳风、头维、四白、合谷四穴施针,快速进针,慢慢退针,先深后浅,提插捻转十数息后,留针于穴,隔盏茶时分轻轻捻动,直到一刻钟后再取出。 这一番治疗,足足耗费大半个时辰,累得她浑身酸痛。总算施针完毕,她转头对那中年男子道:「尊夫人需好好休息,吃些好消化的食物,明日我再来替她施针放血一次,之后我便要赴京,不知……」 「如此正好,鄙人姓陈,正要赴京上任吏部郎中,不如与姑娘……不知姑娘贵姓?」陈郎中说到一半才发现连五月的姓都还未问过。 「免贵姓叶。」 陈郎中继续道:「叶大夫,不如与我们结伴同行入京,也好于路上替我夫人继续治疗。」他见五月治疗时手法娴熟老道,谈及病情时又颇自信,便对她的医术产生了信任。 五月想了想道:「我本与人同行,不知他意下如何,待我与他商量之后,明日来为陈夫人施针时再定吧?」她既然和冉隽修同行,现在要再和这家人一起走,虽然本来就是顺路,但于情于理还是要和他商量一下比较好。不过这人也就是性子别扭,并非不讲道理,相信是会同意的。 陈郎中取出一锭银两道:「这点诊费还请叶大夫笑纳,最好叶大夫能够与我们一起结伴同行,若是能够将我夫人治得不留疤痕,还有重金酬谢。」 五月本来想说不用那锭银子,却想到入京之后,寻找爹爹不知要用多少时间,食宿费用加上其他必须开销,她还真的需要不少钱,便收下了银锭,点头道:「自当尽力医治。」 五月一边走,一边想着如何治疗陈夫人,尽量让她脸上不留疤痕。回到自己房间,她疲惫地往椅子上一坐,心中总觉得今日好像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完,突然惊觉自己只顾替那急发丹毒的女子医治,竟然完全忘了替冉隽修搭脉煎药之事了。她急忙来到冉隽修所住房间外轻轻敲门。 隔了一会儿,竹笔来开了门,见到五月,便做了个鬼脸道:「叶姑娘,你可算是想到过来了。」 五月一边进门一边道:「陈夫人病情紧急,我忙着救治,一时忘了。」 冉隽修坐在桌边,正在看书,抬眸瞧了她一眼,见她手中无药,淡淡道:「已经亥时,今天少喝一次也无妨,叶姑娘还是回房早点休息吧。」 五月回玉佩洞天休息,只需小憩片刻就能恢复精神体力,自然不怕太晚休息,便微笑道:「没关系,我不累,冉公子之前已经停了三个月的药了,现在重新开始服药,最好是别再停了。我先替你搭一下脉,再去煎药,大半个时辰后就能好了。」 v第13章[02.04] 冉隽修便放下手中书册,伸腕给她。 五月搭完脉,终于放心,看来昨晚那场大雨并未对他身体造成什么影响。她想起那中年男子的要求,便对冉隽修道:「今天那个生病的陈夫人,明日之后还需继续针疗,她家里人提出要我与他们同行……」 冉隽修拿起桌上书册继续阅读:「既然如此,叶姑娘就和他们一起走吧。」 五月见他误解了,便解释道:「这家人也是去京城的,我还是和冉公子同行,只是顺路大家一起走,到了休息的地方就既可以替你煎药,也可以替陈夫人针疗。」 冉隽修道:「他们有女眷,有随侍丫鬟,叶姑娘可以乘他们的车,比和我坐一辆车要方便许多。」 五月问道:「那你同意一起走了?」 冉隽修双眸不抬,看着眼前书页淡淡道:「不同意也得同意吧?不然就没有叶小大夫替我煎药了。」 她是个大夫,他是个病人,仅此而已。 五月微一皱眉,总觉得他语气怪怪的,而且好好的他怎么又叫起她叶小大夫来了,难道是因为今晚忘了替他煎药,他又闹起别扭来了?算了,他本就脾气不好,不和他一般见识。她站起身道:「那我去煎药了,明日一早我先替陈夫人施针,然后再上路,冉公子可以迟些起来。」 冉隽修瞧着她起身离去,背影在门外走廊里消失,合起手中书册道:「石砚,你跟着叶姑娘去厨房,等她煎完药你把药带回来。」 第二日清晨,五月起床便去陈夫人房里替她针疗,然后给她脸上敷上玉佩洞天里的小草所制药膏,这小草对伤口愈合有着极佳的促进作用,若是使用了这种药膏,也许最后能做到不留疤痕。 陈夫人热度退了几分,人虽然虚弱,神智已经清醒。陈郎中对五月的医术从最初的怀疑到此时的信任,便在治疗结束之后再次邀请五月与他夫人同车。 五月虽不太想坐陌生人的车,可是想想当着这些人的面上冉隽修的车,路上没人认识倒也罢了,现在却不甚恰当,怕是要被他们在背后议论的,而且昨晚冉隽修也建议她坐陈夫人的车,便点头同意了。 陈家一行三辆马车,都颇为宽敞,但为了让陈夫人躺下便显得空间狭小许多,为了让五月与陈夫人同车,陈郎中与另一个丫鬟便乘了另一辆车。 陈夫人躺着休息。五月与绿荷又不熟悉,便闷闷坐着,感觉颇为无聊,心中很想念之前在冉隽修的车上,和竹笔石砚说说笑笑的旅程。 她掀起车帘,往车后看,后面跟着的还是陈家的马车,瞧不见冉隽修他们是否跟了上来。她刚才出驿站时,竹笔才刚把马牵过来,石砚则取了行李往马车上放,她刚与石砚打了个招呼,绿荷就喊她上车了。 好在此去赴京的官道只有一条,就算他们迟些出发,总不能迷路到其他地方去吧?五月为自己那种莫名的担心自嘲地笑了笑。 她放下车帘,回头便见绿荷笑嘻嘻地脸。怕吵醒自家夫人,绿荷在她耳边小声地问道:「叶姑娘在担心什么?」 五月也悄声回答:「我没有担心什么啊。」 绿荷笑得促狭:「那冉公子可生得很俊呢。」 五月郝然道:「他……他是我爹的病人,我要去京城,正好他也顺路……所以才一起走的。我只是替他看病。」她越解释越觉得自己的解释反而更易引起误会,便索性闭嘴不说了。 「他是你爹的病人?怎么不是你爹和他一起去京城?又怎么换你给他看病了?」绿荷却不肯放过她,旅途枯燥无聊,何况夫人这会儿睡着,除了五月她可找不到第二个说话的人了。 「我爹有些事……」毕竟五月对这家人了解不多,便含糊以对。 「这里去京城还有好几天的路呢,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敢一个人离家这么远?你之前都是和冉公子坐同一辆车的吧,你就不怕他会对你怎么样吗?」 「冉公子不是那种人……」五月为冉隽修辩白着,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狂风骤雨之夜,卷起的车帘下,他在风雨中削瘦挺拔的背影,却能让她产生信任之感。 绿荷问道:「那他是哪种人?」 五月一面回忆一面掰着指头道:「说话刻薄,性子别扭,敏感多疑,容易生气,不过心很细,也很……」体贴周到,在他心情好的时候。 「也很什么?」绿荷追问道。 「很守礼节。」五月浅浅一笑道。 「原来他是这种性子。」绿荷略显失望,马上又对五月产生了兴趣,一迭声地发问道,「叶姑娘,你年纪这么小,看着比我还小两岁呢,怎么就能替人看病了呢?你从几岁开始学医的?」 午间,他们到达了一个小镇。镇子虽小,因靠近干道,镇上有家较大的酒家,就开在小镇的中心街道上,陈郎中命马车停在这家酒家前,众人下车吃饭。 五月与其他人都不熟,匆匆吃完便出了酒家,陈夫人不便移动,此时便在车上由红梅照顾。停驶的马车上稍显闷热,五月便在马车边站着等陈郎中他们吃完出来。过了一会儿,她见冉隽修的马车从远处驶来,便笑着向驾车的竹笔挥了挥手。 竹笔远远见了她,挥鞭与她打了个招呼,接着回头似乎和车里说了什么。 马车很快从她面前经过,不曾停下,直接驶了过来。 晚上冉隽修还是和陈郎中一行住在一个地方。吃完晚饭五月替陈夫人针疗之后,去厨房煎药时,石砚也来到厨房,等着她药煎好,说是无需她再送药过去,还对她说已经时间太晚,今日就不必再替冉隽修针灸了。 五月起初还没有觉得什么。第二日,她改在晚饭前先替陈夫人针疗,之后加快速度吃好饭,便去煎药。 v第14章[02.04] 然而当她拿着药去敲冉隽修的房门时,开门的竹笔并没有让开位置请她进去的意思,反而在接过药碗后对她道:「叶姑娘,少爷说他已经非常疲劳,喝了药就想睡了。」 五月诧异道:「可是现在并不晚啊,冉公子这几天都很容易觉得疲劳吗?让我替他搭一下脉,别是染了风寒。」 竹笔却一脸歉意地说道:「少爷只是想早些歇息,并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回想起这两天路上情形,五月方才觉察出,这人不知怎么又闹起别扭来了。 从这天起,一连五天都是如此情况。 直到第六天,这天晚上五月在替陈夫人针疗时,平时都不在的陈郎中过来了。 陈夫人面上红斑已经消了大半,剩下的红斑只在一侧脸颊,也不似刚发病时那么肿胀鲜红了。不过原来的红斑消退后,肌肤上结了斑斑疤痕,看起来还是颇为丑陋。 五月放完毒血后,又在陈夫人脸上涂上药膏,陈郎中皱眉看着,只觉疤痕之上再涂了这些绿色糊糊,更添丑陋怪异:「叶大夫,这些疤痕是否能够完全消除?」 要是放在前几天,五月还不敢向他打包票,但以目前情形来看,几天前陈夫人脸上红斑最初消退的地方,结的疤已经脱落,肌肤颜色只比她耳后肌肤略微浅了一点,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假以时日就能完全恢复如初。 陈郎中听了五月的肯定回答,颇为高兴,又问道:「我们明日午后就能抵达京城,不知叶大夫在京城何处落脚?」 被他这么一问,五月倒有些踌躇起来,她本来与冉隽修同行,想来他在京城也是住店的,她要寻找爹爹的下落还得从赵大人处着手,总归是和他住同一家店。只是现在她与陈夫人同车,冉隽修又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这几天都避着不见。 陈郎中见她犹豫,还以为她是有什么顾虑,便解释道:「我并非故意冒犯,之所以问叶大夫在何处落脚,一方面是拙荆还需叶大夫继续治疗,一方面是想要重重酬谢叶大夫。」 五月想了想道:「我到了京城中,会暂时先找一家客栈住下,现在还不知会住哪家,不如陈大人把你落脚地方告诉我。陈夫人目前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这里有些药膏可以每日涂抹,我每日过去替陈夫人治疗一次。」 陈郎中接过她递去的药膏,又道:「如果叶大夫在京中没有亲属,不如住到我府中,也好方便治疗。」 五月摇头道:「我还是住客栈吧。」冉隽修的样子她已经见识过了,这陈郎中还是个官员,此时虽然客气,若是真住到他府里,时日久了多半也要生出轻视之意。何况她此行主要是寻找爹爹,又经常要进出玉佩洞天,住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多有不便。 「既然如此,便由我替叶大夫找家离得近又好的客栈住下,到时候叶大夫过来也方便。」陈郎中道。 五月却还是犹豫:「明日再说吧。」 饭后,五月未去煎药,先找到了冉隽修所住房间。 竹笔来开的门,先看了看她手中,见她没有拿着药便问:「叶姑娘有什么事吗?」 五月从他肩上看进房内,冉隽修坐在桌边看书,一付漠不关心的样子。她心中突然有气,再看向竹笔道:「明日就要抵达京城,我有事要问冉公子。」 竹笔回头瞧着冉隽修。 冉隽修放下书册,起身走到门口,淡淡道:「何事?」 他这般模样就是根本不想让她进屋了,五月心中更气,若不是要问赵大人的住址,她早就转身走开了。她忍了气,只是脸上表情便不太好看:「我想问一下赵大人的家人现住何方。」 冉隽修微点下颌:「此事是在下疏忽了,这就写了地址,稍后让石砚送来。」他本来明日抵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赵夫人,她既然向他索要地址,便是不想再与他同行吧。 那陈郎中正要去京中赴任,京中官员往往都有牵丝绊藤的关系,何况他还恰恰就是去吏部,赵尚书若不是出了现在这桩事,便是陈郎中的顶头上司。为了避嫌,这几日他才不让她进屋,虽然说她只是作为大夫为他针疗,毕竟男未娶女未嫁,就算他们俩问心无愧,人言却是最可畏的。 五月点点头,再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转头回了自己房间。她闷闷往椅子上一坐,回忆着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冉隽修自从下山后就开始刻意疏远,她又没有得罪他的地方,只有急于替陈夫人紧急治疗,疏忽了替他煎药针灸之事,但当时陈夫人情况危急,她没有道理放着垂危的陈夫人不救,先替他煎药针灸吧?她又不是受他雇佣的专属大夫! 今日她不去煎药了,他既然闹别扭,她何必上赶着去煎药送药? 五月在房里走了几步,之前每日晚上不是在煎药,便是针灸,突然停了下来,她竟然没了事情做,想进玉佩洞天静静心神,又怕石砚马上送地址过来。 她想到自己把许多物品放在玉佩洞天里,每次要进去拿取物品都要找个房间关起房门来避人耳目,在瑞平时,她并无此种麻烦,但现在与人同路后渐渐发现这样实在不方便之极。入京之后要面对更多人事,恐怕更是不便。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愈加烦躁。 也许可以试试一进入玉佩洞天,拿了东西马上出来,如果时间够短,也许就不必关起房门,只需找个没人的地方避开别人视线。既然此时等着石砚来也是无事可做,她便尝试一下吧。 五月几次尝试下来,结果却都不太理想,进出虽然可以做到瞬息之间,但若是取用物品总是要花些时间。她考虑了一下,玉佩洞天中的物品所在位置她都清楚,若是她能在进入时直接就到那样物品旁边,伸手取了就立刻出来,就能缩短不少时间。 她凝神想着药材所放位置,一动念,便出现在摆放药材的药柜边,取出一份黄芪便离开了玉佩洞天。如此一来确实快捷许多,但她人还是会在房内消失,虽然只有一眨眼的功夫,若是被人看见,却会引起大麻烦。而且配药时往往需要取用多种药材,还需称量重量,那岂不是要消失好几次才能配好所需药材? 若是能不进玉佩洞天就取到里面物品就好了。 五月深深吸了口气,闭起双眸,专注想着放着黄芪的那个药屉,想象着自己取出了黄芪……手中忽然似有一物,她低头一看,手中一把浅黄色长圆形薄片,正是她昨夜切好的黄芪饮片。她再次闭眼,把黄芪又放回了药屉。 经过反复练习,五月取物越来越熟练,已经不用闭眼苦苦凝神,只要略为动念,就能取出放在玉佩洞天中的任意物品。如此一来,她就可以伸手进入背囊,假装从背囊中取出各种物品,而无需刻意寻找地方躲起来再进入玉佩洞天内了。至于取用湖水,她可以事先把湖水灌入数个水壶中,需要时动念取出水壶使用即可。 v第15章[02.04] 这下对五月来说,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她心情大好,便再也坐不住了。石砚到现在还不来,她还是去厨房煎药去吧,冉隽修再闹别扭,她还是个大夫,怎能和他一般见识? 她带着背囊,到了厨房用新手法取出药材,称量配好,放入湖水煎熬起来。 小小的厨房里,药味渐浓,五月小心地看着火。 石砚从厨房门外探头进来:「叶姑娘,你在这儿?」 五月奇怪道:「我不在这儿在哪儿?」 石砚挠挠头道:「少爷见你回房了之后就没出来煎药,刚才让我去你房间找你呢。」 五月住在走廊靠里的房间,若是要去厨房,必要经过冉隽修房外,她想起刚才经过时,见他房门关着,这样当然见不着她去厨房。她随口道:「我回房先整理了一会儿东西才来的。」 石砚「哦」了一声,递给她一封信:「这是少爷刚才写的,叶姑娘收好了。」 五月接到手里,指间感觉颇有厚度,心中暗暗诧异,只是一个地址,薄薄一张纸就能写下,怎么会这么厚? 不容她细想,石砚问道:「叶姑娘,药煎好了吗?」 「啊,好了。」五月取了只碗,从药锅中倒出煎好的药汤,一面对石砚道,「从明日开始我就不和你们住一起了,我把药方给你,你可会煎药?」 石砚奇怪地问道:「叶姑娘你不和我们一道走了?」 五月把药碗连着之前写好的药方递给他:「明天就到京城了,陈郎中说他会替我找个离他府邸近些的客栈。」 想了想她又不放心地关照石砚:「你和竹笔要劝冉公子别再停药了,除了要继续服药以外,最好找大夫继续为他针灸,若是他再随便停药,遇到辛劳疲惫时,这心疾就容易再发作。」 石砚苦着脸道:「少爷要是不肯再吃药,我和竹笔哪里劝得了他啊?叶姑娘,不如你明日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五月摇摇头:「怕是你们家少爷不想见到我,何况他要是不想再吃药,我也无能为力。」现在冉隽修这般冷淡,连房间都不让她进,又怎么可能再与她同行,她虽是大夫,也没有捏着他鼻子灌药的可能。 五月和石砚一起上楼。石砚端着药敲开门进去,她则回到自己房里,取出石砚刚才交给自己的信封。 信封颇有厚度,并未封口,五月翻开折口,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两个信封。她先打开其中一个较厚的,其中有一张信纸与一张拜帖。拜帖用得是上好的双层熟宣,在灯光下隐隐映出云母般的淡彩光泽,上面写着她的籍贯、名字与拜访赵夫人的原因,还注明了是冉隽修引介的。 五月头一次看到这样的拜帖,不过也大概猜到了是去赵府时,让家丁或是守门人传递进去的。她不由得微笑起来,就算在闹别扭,这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心细周到。 她放下拜帖,打开折叠的信纸,细细阅读起来。 冉隽修在信中写明了赵尚书夫人目前的住址,接着就客套了一番,无非是感谢她一路的治疗,以后若是她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去找他之类云云,最后还写到随信附上菲薄酬金,望笑纳。 看到最后那句,五月脸上本来因他细心准备的拜帖而生的笑容淡了下来。她拿起另一个没有打开的小信封,里面果然是一张银票。 她拿着这张银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始终也就把她当作一个大夫而已,当然,她本来就只是个大夫,不管是他还是别人,救治病人就是她唯一擅长且喜爱做的事。只是,这长长的旅程,有欢笑也有争执,有猜疑也有原谅,有过让人难堪尴尬的情形,也有过让人难以忘怀的经历,最终却是用这一张薄薄的银票做了了解。 这一夜,不知有几人无眠到天明。 清晨,东方微明,第一缕晨曦从窗户投进客房内,把房内摆设染上一层淡淡蓝色。 五月从玉佩洞天内出来,看了看天色,顾不上吃早饭,先去敲冉隽修的房门。她已经想好,还是要还他这张银票。一路她搭他的车,替他诊治本就是作为回报,不该收他的诊费。何况,从她本心来说,根本不想收他的钱。 然而房内无人应门,五月疑惑地再敲了敲门,还是无人来开门。她下楼寻到客栈后院,不见冉府的那辆马车。他们竟在天明之前就离开了。 她准备的那些红参,还有那张银票,都无人可给了。 「叶大夫?」 五月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回身一看,叫她的是陈郎中。他走上几步问道:「叶大夫可用过早饭?如果没有便一起吧?」 五月点点头,与陈郎中一起回客栈吃早饭。走了就走了吧,银票她就收下了。 这天中午,他们抵达京城安京。 安京是一座比五月想象中还要庞大的城市。这一路过来她不是没有经过大的城市,当时她也曾咋舌不已,心道自己小时候一直以为县城就够热闹繁华了,城市也不过就是比县城大一些而已吧?想不到城市里竟会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街道和商铺,并不仅仅是大,其热闹繁华程度也是县城的好几倍。 可是等到了安京,五月才知道,原来连她沿路所见的那些大城市,和安京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都不过是像井底一般的地方,而她从小长大的王家村与生活了五年之久的瑞平镇,更是如芥尘一般渺小。 v第16章[02.09] 安京不仅仅是个城市,它是一国之都,而这京都之大,她在第一天就领教了。陈郎中一行早晨出发,午时刚过就到了安京南门,然而从安京南门往东北而行,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陈郎中在安京城东的新宅。就算路上行人车马多,他们车速并不快,但安京之大,已经可见一斑。 五月暗暗发愁,在这么庞大的城市里,她一个乡下姑娘,无亲无故,无财无势,她该如何寻找爹爹? 她在这个时候才真的懂了冉隽修在南延那家小客栈里说得那句话——「即使叶先生在京城出了事,像你这样无财无势的小丫头,就算去了京城又有何用?所谓人微言轻,你又是一介女流,京城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原来不是他太刻薄,是她太天真。 陈郎中先安置了夫人,吃过午饭后,他又挽留了一次五月,希望她住在自己府邸里,见五月拒绝便送她去了近处的一家聚福馆。 京城的会馆并非五月路上所住普通客栈可比,不仅装饰用具豪华许多,里面的伙计穿得也光鲜,说话客气又周到。见到这种场面,五月先就怯了几分,手无意识地捏着背囊带子,对陈郎中道:「陈大人,五月所带路费不多,还是住普通一些的客栈较好。」 陈郎中笑道:「叶大夫尽管放心住下,这里是我亲戚家的产业,无需叶大夫另外花费。」 五月还是摇头道:「我已经收了陈大人诊费了,不好再让陈大人请我住店。」何况还是这样豪华的会馆。 陈郎中却已经命一个伙计带路,向着楼上走去:「房间平时又住不满,空置着也是浪费,叶大夫就放心住下来吧。」 五月于安京人生地不熟,此时要让她自己去找客栈,实在是没有方向。她虽还想要再拒绝,陈郎中却已经转过二楼的楼梯转角,她只得跟着上楼,心中思忖再替陈夫人针疗几天,她就基本可以痊愈了,到时候再搬出这家聚福馆,另找普通客栈居住。 伙计领着五月他们进入的房间宽敞整洁,采光很足,还带着浴室,这是最让五月看中的地方。她不由得心想,难得住这么好的会馆,便在这几天里好好享用吧。 陈郎中告别后,五月先匆匆洗了个澡,然后出门去驿站寄信回家。一路上她途经驿站也写了数封信回去,只是路上包括现在京城的住处都是暂时的,她没法留下地址给娘亲回信,就只有多写信回去报平安了。 五月向伙计询问得知,离聚福馆最近的驿站在东门附近,便出了聚福馆一路寻去。 走了没多久,她就经过了数条颇为繁华的街道,街道两边商铺林立,卖着各种新奇好看的物事,还有些铺子里卖得物件她都看不懂是做什么用的。她心中有事,虽然好奇无比,也只是走马观花地边走边瞧。 即使午后街上也有不少行人或是客商,或购物或匆匆而行。五月甚至看到好几次服饰怪异,肤色特别黑或是特别白,眸色也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所说语言更是怪异难懂。她极力忍住了,才没有一直盯着那些人看。 突然她见到一家医馆,巨大而气派的黑底金字招牌,上书「安保和堂」四个楷书大字,光门面就横跨了四间铺子的位置,一长溜的黒木柜台,一整面墙的黑色药柜,密密麻麻的一格格药屉。柜台后面站着好几个称药卖药的伙计。柜台一端尽头处,放着一张一人长的黒木桌,后面坐着个中年男子,看样子当是安保和的大夫,对来的病人作最初步的诊断或是给予客人买药配药方面的建议。 长柜台两端都有门通向后面,那个大夫后面一扇门较大,挂着门帘,应是医馆入口,另一端的门则较小,不过也有三尺多宽,应是伙计出入药库的通道。 五月看到这么气派的医馆,不由得心生羡慕,自家的仁济医馆和安保和堂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小地摊。她住在京都的这段时间若是能在安保和堂里做大夫,那她的食宿费用就有着落了,她暗暗决定去驿站寄完信后就来这里问问。 饶是离聚福馆最近的驿站,等五月走到那里已近黄昏,虽然已经过了午后最热的时间,驿站内还是热烘烘的,就算是京都的驿站,里面也带着一股驿站特有的汗味、尘土味。 五月写了信递交给里面的驿夫时,才知京都的驿站收费比其他地方要贵了三倍多,寄去瑞平的信要二十文钱,这还是要等驿站累积信件到一定数量才统一送递,又极易遗失的平民信件。 寄完信出来,五月回到了安保和堂门口,里面还有几个人在买药,她跨进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找谁推荐自己。 柜台后面一个闲着的小伙计见到她东张西望的样子,便招呼道:「姑娘,是要买药还是看大夫?」 五月道:「我自己就是大夫,想来问问你们可还需要大夫?」 京都的小伙计见惯了世面,闻言并没有露出怀疑鄙夷等态度,不过表情还是有些诧异:「姑娘也会给人看病?」 「是啊。」五月点点头。 一侧桌后的中年男子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起身走了过来:「姑娘看起来年纪不长,学医有多久了?」 「我从六岁开始跟着爹爹学医的,在家乡坐堂行医也有一年多了。」 中年男子讶异道:「六岁?那不是刚刚开始学识字的年纪?」 他略加思忖后又道:「安保和堂现在暂时不需再聘大夫,姑娘如果愿意,可过一段时间再来问问。」 他不曾考校过五月任何医术方面的问题就如此说,五月闻言已知他是在婉拒自己,所谓过段时间再来问问,也不过是婉转说法,毕竟六岁开始学医听起来确实匪夷所思。然她不愿就此放弃出门:「先生若是不信的话,可以让我试试,给一个病人看过之后,开出药方,先生一看便知。」 这个大夫摇头道:「我们安保和堂看病是有信誉的,病人信任我们才来看病,如何能够让病人试来试去的?」 五月也赞同他的说法,想了想道:「那先生说几个病例,我来开方也可以。」 此时恰好有个老伯进来求医,那大夫便道:「姑娘过段时间再来问问吧。」说完便回到桌子后面询问那老伯,不再理睬五月。 虽然安保和堂的人非常客气,却和南延的医馆一样,根本不信五月会有独立坐堂的医术,甚至不愿给她展示或是尝试的机会。 五月药田里的药草还不曾采摘,此时若是从背囊中取出大量药草来卖实在怪异,只得怏怏离开。 v第17章[02.09] 五月回去的一路上,再无赏看商铺的心情,在京城的花销巨大,从寄信所费就可见一斑。她目前住在聚福馆还无需房费,一旦要离开自寻客栈,就需要稳定的收入来源。如非迫不得已,她不想动用冉隽修给的那张银票。 光靠药草种植的话,她就还需继续扩种药田才行,而人力时有穷尽,虽然在玉佩洞天里的药草不需她花费太多时间去照料,基本只要种下去等待成熟采摘就行了,目前照料这些药田就已经要占用她大半个晚上的时间。 她盘算了一下,在药田同样大小的情况下,还是需要多种植价值较高的药材,普通的药草留足备用就可以了。可惜她现在所能种植的药草并不全,若是能够找到更多珍惜药草种子就好了。 回到聚福馆,五月向伙计询问了冉隽修给她的地址该如何过去,得知赵夫人现在住在京都城西,以今日马车所行时间来推算,她靠步行过去恐怕需要将近两个时辰,此时已经来不及再去拜访,只有等待明日了。 第二天,五月如往常一样早起,今日她要去拜访赵尚书的夫人。 聚福馆出来就是条大街,她便沿着街道向西。因为一路走得急,虽然今日是个阴天,她身上还是起了一层薄汗。她怕见到赵夫人时显得失礼,便放缓了步伐。 横穿过安京中央可以并行八两马车的朱雀大街,便是城西北的区域,五月一边走,一边思忖着见到了赵夫人该如何询问爹爹的下落,也不知这赵夫人是不是好相处。 她发现城西这块区域,商铺渐渐少了,大宅变得多了,虽也有商铺林立的街道,但却不似城东那般喧哗热闹。她又向路人或是商铺掌柜问了几次路,终于找到了赵夫人现在所居之处。 门上挂着嘉勇侯府的门牌,门口守着的是两个士兵而非家丁。五月猜想也许这里是赵夫人的娘家,想来赵大人入狱之后,赵夫人便搬回了自己娘家。 她取出冉隽修所写的拜帖,交予门前守卫,其中一个守卫入内通传,五月便在门口等着。 守卫回来得比五月预想中要快得多。五月不由惴惴,这种深宅大院,从门口走到里面恐怕就要半盏茶,还要层层通传,这守卫却不到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了,难道是赵夫人不在亦或是根本不愿见她,这守卫才会这么快出来的吗?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入内通传的守卫来到门前,对五月道:「姑娘请进吧。」 五月赶紧向里走,一跨过门槛,她就见到一个头发花白,模样精明干练的中年人,穿着整洁的蓝色细棉布长衫,手中拿着她带来的拜帖,微笑着对她道:「叶姑娘,请跟我来。」 五月微觉诧异,这中年人虽然穿着长衫,但看起来不似府中主人,倒像是管家一类的人物,难道他不需通传就能直接带她入内见赵夫人吗? 那花白头发男子是个通透玲珑的人物,见她诧异神色,已知她所想:「我是夫人的管家赵卢,叶姑娘喊我赵管家便是。」 五月应了一声,跟着赵管家入内。赵管家见着一个丫鬟,便吩咐她带五月去见赵夫人,并把拜帖也转交给了那丫鬟。 五月又随着那丫鬟一路兜兜转转,穿回廊过花园经荷池,终于到了一个院子前,丫鬟道:「姑娘在门口稍待,我去禀报夫人。」 不久丫鬟出来引五月进去。五月深深吸了口气,这深宅大院,排场确是非同寻常地大,看起来规矩也多,她略略感觉到一点压抑,便又做了几次深呼吸。 进到屋子里面,转过一道屏风,五月总算见到了赵夫人。 赵夫人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五官颇为秀美,肌肤白皙,几乎没有皱纹,仍然可以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韵。然而她的鬓角发际却带着些许灰白,看起来有些显老。她带着亲切和气的笑容,一见五月便起身向她走过来:「叶姑娘,可见到你了。」 她亲亲热热地拉起五月的手,仔细地端详着她:「眉目和叶大夫还真有几分相似呢,不过要漂亮得多了,看起来你娘怕是个大美人吧?叶大夫整天都提起你,我听得多了,心里便有个模糊的印象,今日见你总觉得不是第一次见到呢!」 五月满腹的紧张瞬时被赵夫人笑着打趣的这几句化解得毫无影踪,她虽然有些诧异,赵夫人似乎对她来此拜访早有所知,但心中挂念爹爹目前的情况,这是她现在最急于知道的事,便直截了当地问了:「赵夫人,我爹之前住在赵大人府中,不知他现在何处?」 赵夫人露出一个自责的表情道:「哎,这事都要怪我不好,是我疏忽了。叶大夫写了信,我本来是想让翰云抄了地址送去的,结果……叶姑娘你别急,叶大夫他没事,你先喝杯茶,听我慢慢说。」 五月便由赵夫人拉着,到桌边坐下,听赵夫人细说事情原委。 原来小半年前,叶昊天刚刚抵达安京,便住进了赵府,替赵尚书治病。起初两个月一切顺利,赵尚书的病情得到控制,并渐有起色。 冉隽修得知家中出事时便向赵尚书与叶昊天告辞回了南延。谁知紧接着告病在家休养的赵尚书也被牵扯进这件案子,冉隽修离开的第三日他就也被关入了诏狱。 赵尚书的病情刚有起色就遭逢大变,入狱当夜就吐了血,赵夫人得知后急得垂泪,一夜间就憔悴了不少,之后连续几日忧虑,便添了许多白发,五月所见她鬓边的灰白就是这么来的。 赵尚书入狱后的第二日,叶昊天随同赵夫人一起去探望,他见到赵尚书脸色青灰,一夜之间就比他抵京之前病情还要危重,眉头便皱了起来,搭脉之后,更是深深皱眉。 赵夫人以为他是思索用药配比,站在一边静静等待,她出身公侯世家,虽遭此大变,在家中偷偷地哭了一夜,此时却显得冷静自制。 叶昊天半晌抬头道:「请让在下入内替赵大人治疗。」 司狱板着脸道:「诏狱重地,怎么可以随便放人进去,你就隔着门替他诊治吧。」 赵夫人取出一锭银子,塞入司狱手中道:「隔着门无法针疗,还请这位大人行个方便,杨大夫是我家中医生,一直为永望治疗的。」因叶昊天入京时改名易姓,所以此时赵夫人只以为他姓杨。 见司狱仍是不肯,赵夫人也板下了脸:「永望又不曾定罪,待事情分辨清楚了,他出了诏狱,官复原职,便还是吏部尚书。现在他身体有恙才需要大夫替他治疗,这位大人横加阻挠,莫非是收了谁的好处,要不明不白地置吏部尚书于死地吗?」 司狱本想再讨些好处才那样阻挠,见赵夫人翻了脸,心里也有些惴惴的,尚书夫人便是从一品的诰命夫人,何况这位夫人娘家还颇有背景,赵尚书目前落难,难保以后不会官复原职。他只个从九品的小吏,可不想为了求财而得罪这些大人物。 他立时松了口道:「只有今日一次啊。」说着便叫狱卒打开狱门。 v第18章[02.09] 叶昊天却道:「只有一日怎么行?以赵大人目前的身体状况,需每日两服药,一次针疗。」 司狱倒是犯了难:「每日进进出出如何使得?这毕竟是诏狱……」 赵夫人虽然失望却也无奈,只得对叶昊天道:「杨大夫,现在这种情况,针疗只能免了,就只要麻烦杨大夫给永望开药了。」 她又转向司狱道:「每日我送一次药过来给永望喝,如此是否可行?」 司狱点头道:「送药倒是可以。」 叶昊天沉默着,对赵夫人喊他一起回去的话也充耳不闻,突然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对那司狱道:「在下愿陪同赵大人一起坐监。」 赵夫人大惊失色:「杨大夫你是说陪拙夫一起坐监?那怎么使得?」 叶昊天虽然性格温和,于医道上却是坚持己见到了固执的地步,此时眼见本来快要治好的病人却因入狱而加重了病情,如何肯放弃:「赵大人病情危重,若单靠汤药,不但难以治愈,还有更重的可能。何况在下入京本就是应了冉公子之邀,为治好赵大人所患疾病而来。赵大人的病明明可以治好,在下就不能半途而废。既然不能每日进出,那在下便只进不出,直到赵大人病愈为止。」 安京的诏狱是为涉嫌犯罪的王侯大臣而设,条件比普通监狱要好很多,制度也相对较宽松,防范并非很严,涉案官员在狱中常常拥有一些特殊待遇和权利。赵尚书本是告病在家休养,也未曾坐实罪名。司狱既收了银子,再瞧着他此时灰败的脸色,便向廷尉提出了赵夫人的请求,最终是同意了叶昊天一同入狱,在狱中替赵尚书治疗。 叶昊天进入狱室,向司狱讨了笔墨纸砚,写了药方,又写了一封家书,说明原委,委托赵夫人替他寄回家中。因此时没有信封,他便另外写了地址一并交予她。 赵夫人对他的义举感动非常,心中暗暗决定要重重回报于他。她回到家中书房,取了信封正欲誊抄地址,却听闻赵尚书的同僚上门拜访。赵尚书幼子翰云此时正在书房,便自告奋勇地要替她寄信。 于此非常时期,那是谁也不能得罪的,赵夫人急于迎客,想想翰云已经十二岁,只是誊抄地址自非难事,便把信给了他。谁想赵翰云誊抄地址时,错写一字,那信是寄出了,却寄去了另一个地方。驿卒送信过去,若是无该地址或是该地无人收信,按惯例便是带回当地驿站,入库存放一段时间后统一销毁。 五月听完赵夫人所述,这才得知,自己这一趟入京之旅,原来是如此阴差阳错之下才造成的。 她低头默默想了一会儿后,问道:「赵夫人,你既然以为我爹写得信已经寄出,自然不会想到我会来京城。可是你见到我时毫无惊讶之色,似乎早就知道我要来了,之前赵管家也是如此。」爹爹入京改名易姓,她又是如何知道他其实姓叶,又称自己为叶姑娘呢? 赵夫人微显诧异,随后笑道:「真是个聪慧的孩子,难怪叶大夫提到你总是在夸你。」 她接着耐心解释道:「隽修那孩子在南延见到你,便修书给我,解释了杨大夫原来是姓叶,又说你要来京城找叶大夫,还托我寻找叶大夫,我这才知道翰云这傻小子没把事办好,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但我收到信时,你们应该已经上路了,我便只能做好迎接你们来的准备。」 她本来是准备迎接隽修和五月两人的,谁想昨日午后,来的却只有隽修,当时她就感到奇怪,问他缘由,他又不说,只道叶姑娘这几天应该就会来拜访的。 当年冉父在京中任职,直到冉隽修十四岁时才请辞回了老家南延,因此她也了解隽修的性子,便不再多问,只吩咐赵管家这几日留心着,若是有位叶姑娘找来,一定要客客气气地马上带她来见自己。 五月听了赵夫人所言,心中暗暗好奇冉隽修是不是也来过她这里,他昨日比陈郎中一行还要早出发,照理这两天也该来此拜访的,只是赵夫人不说,她不好开口问。 赵夫人讲述了事情原委之后,叹了口气道:「叶姑娘,我总觉得十分对不起叶大夫,他于我家有大恩德,我本该照拂好他的家人,让他安心的,却害得叶姑娘大老远地找了过来,要是你在路上出了点什么意外,我真是要愧疚一辈子的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已经来了京城,叶姑娘就住下吧,明日我就带你去探望他。」 「今天下午不能去探望吗?」五月这一路赶来,为的就是确认叶昊天的平安,虽然听赵夫人解释后稍稍心安,终究是亲眼见到了他才会真的放下心来。 赵夫人解释道:「去诏狱探望也不是想去立即便可以去的,通常情况下是一旬一次。永望他因为患病,才可以每日一次去送药,今日一早已经去送过药了,只能再等明日送药的时候去了。不过叶姑娘你放宽心,你父亲虽在狱中陪坐,那诏狱与普通大牢不同,不会受苦楚,只是难见天日,不得自由。你在京中也不认识什么人,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五月点头应承:「好。」 她的东西都在玉佩洞天里,聚福馆并没有留下什么,加之赵夫人给她的感觉非常亲切近人,住在她家更方便探望爹爹。只是陈夫人的治疗她不能半途而废,既然要等到明日去探望爹爹,她便趁着此时去替陈夫人做针疗,也好赶得及天黑前回来。 想到这里她便接着道:「赵夫人,我答应了替一位陈夫人针疗,她家住在城东,我现在要去替她治疗,等治疗完毕再来。」 赵夫人道:「城东这么远?叶姑娘先在我这里用了午饭再去,我让赵卢备车送你过去,治好了再接你回来。」 「也不算很远,我走过去就行了,不用麻烦赵管家送了。」五月本是走惯了路的,这来回两个多时辰的路,她并不放在眼里。 赵夫人笑道:「叶姑娘从南延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一路辛劳都是因我而起,哪有不留你吃顿饭就让你走的道理?接送一下又有什么麻烦的。」 言毕她不待五月再推辞,唤了丫鬟让她去厨房说一声,来了客人,中午加菜。接着她又挽起五月的手臂道:「离吃饭还有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 一路上赵夫人和五月闲聊着,问她诸如这么远的路过来辛不辛苦啦,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出门会不会害怕啦之类的问题。 说了一会儿话后,赵夫人状似无心地问道:「叶姑娘,你从南延过来,是和隽修那孩子一起上路的吧?怎么就只见你一个人来了呢?」 「我们路上遇到了陈夫人,为了给她治病,我就与她同车了。」 赵夫人道:「那陈夫人不也住在安京吗?你们应该是同路的,不是吗?」 五月低头不语,本来应该是同路的,那别扭鬼不告而别才会变成了各走各的,想起此事就生气。接着她转念一想,冉隽修应该是昨日午前就到了安京,照理来说,他父亲和赵尚书私交很好,应该首先就来拜访赵夫人的呀。想到这里,她诧异问道:「冉公子没有来过?」 赵夫人一脸无辜地摇头道:「没有来过啊!」 v第19章[02.09] 五月感觉有些不安,难道他心疾又犯了?所以才没来拜访赵夫人? 赵夫人瞧着她的不安神色,联想到昨日隽修的神情,嘴角带了些微笑意问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五月否认道,那别扭鬼一付冷漠疏离的样子,哪里吵得起来? 午饭后,赵管家送五月去陈郎中家,她路上先去了次驿站寄信。既然目前住在赵夫人这儿,她便可以告知娘亲这里的地址,以及爹爹的近况,让娘亲彻底放下心来。 陈郎中不在家,绿荷来引她入内治疗,五月便把自己现在住在赵夫人处的事情告诉了她,让她转告陈郎中。 一番针疗结束,五月坐在马车上,向赵管家问道:「安京有多少家医馆,赵管家可知道个大概?」 赵管家笑道:「叶姑娘这可难倒我了,安京城这么大,大大小小的医馆不知有多少家呢,怕是数也数不清的。」 五月郝然道:「原来有这么多啊?」她仍然是用着她在瑞平那个小镇上的眼光来看安京,却不知安京城之大,并不仅仅体现在从城西到城东的距离上面。 既然京城里医馆如此之多,他就算是心疾发了,应该不会找不到大夫来替他医治了吧? 「不过知名的大医馆,也就这么几家,好比安保和堂、童庆堂、同仁堂……」赵管家在心中默数了一下道,「大概有十多家吧。」 五月在心中暗暗倒抽一口冷气:「安保和堂我知道,昨日我去驿站时路过,原来像那么大的医馆还有十多家?」 赵管家道:「是啊,这些大医馆还只是寻常人去看病的地方,若是王侯将相,还有官品较高的,就是找太医院的医官看病了。」 五月点点头,若是爹爹当年没有出那件事,以他的医术肯定能考上太医院,那现在就已经是太医院里的医官了。 回到嘉勇侯府,赵管家周到地找了个丫鬟领五月回到她暂住的小院,五月却笑着拒绝了:「我记得路。」 赵管家心中讶异,面上并不流露,点点头:「那姑娘自便,夫人交待,请叶姑娘把这里当自己家一般住着,千万别拘束。」 五月告别赵管家,一路穿回廊过花园经荷池,心道若不是自己有了玉佩洞天后记忆极好,第一次住进来若是无人引路,还真的是会在这迷宫般的大宅里迷路的。她回到自己暂住的小院,惊讶地发现屋子里有两个丫鬟,房间已经布置一新,各色衣被用具齐备。 两个丫鬟一见五月便福身行了个礼,其中一个道:「叶姑娘,夫人命奴婢们来服侍你。我叫妙音,她叫妙韵。」 五月一时愕然,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被丫鬟伺候着的那一天。短暂的愕然之后,她嗫喏道:「我不需要人服侍,烦请姐姐们去和夫人说一声,就说我住在这里已经给夫人添麻烦,不用再让你们来服侍了。」 妙音低头道:「叶姑娘若是嫌奴婢们服侍得不好,奴婢们也不敢留在这里,夫人知道后会另换两个丫鬟过来。」 赵夫人知道五月出身,因此遣来的这两个丫鬟都是性子温和老实的,但毕竟是这侯府里的丫鬟,有哪一个不是人精?见了五月言行,便已经猜知几分她的性情,当下以退为进,如此一说,让五月再也推拒不掉。 五月无奈,只得道:「我不是嫌弃姐姐们,只是不习惯有人服侍。」对她来说,住在侯府中本就有许多不便,这她早有预料,只是为了能常常见到爹爹,不得不住在这里。看来以后她要进入玉佩洞天只能等夜深之后了。 晚间吃饭时,更有一件事让五月吃惊的。 赵夫人提出要收五月为干女儿,五月极力推辞,然而赵夫人不理她的推辞,直接命丫鬟都改了称呼,称她为六小姐。 第二日一早,五月收到了娘亲寄来的信,她颇为意外,昨日才寄出了告诉娘亲此地地址的信,娘亲怎会知道侯府住址?又怎会知道她来了此处?回想昨日赵夫人所说,莫非又是冉隽修所为?他在南延时就写信给了娘亲告知侯府地址了吧?算算寄信来回的时间,倒是对的上。 她打开信,细细读来,果然如此。 程青莲还在信中询问五月在路上是否顺利,又提醒她若是借住在侯府要谨言慎行,寻找叶昊天之事不是她一人能做到的,也不要心急,慢慢打听。她也提到了仁济药铺经营的情况,这几日都还好,因五月把所有药材价格品名药效都详细标示清楚,她不会搞错,只是医馆暂时关闭,让一些病人颇为失望,镇上又无别家医馆,自此这些病人求医就要去邻镇了。 五月看到这里,略有愧意,如今看来,她一意赴京,实在是过于鲁莽了,若是当时听了冉隽修的劝,先寄信来询问爹爹的下落,那么赵夫人就会告知爹爹的近况,爹爹也可再写一封家书回家。 她昨日已经寄信报了平安,又告知了爹爹现在的情况,那么娘亲的这封信便不用再回了。 辰时正,赵夫人遣了人来,五月早就准备完毕,这就随着赵夫人一起前往诏狱。 诏狱设在京都廷尉府内,确如赵夫人前日所说那般,并不像五月原来想象中的地牢那般阴暗潮湿,犯人们都用肮脏的木栏杆隔着,身上还带着枷锁,反而显得特别干净。 然而毕竟是牢狱,进入其中,便能感受到一阵无形的压抑,面无表情的狱卒狱官,诡异静谧的走道,偶尔会有一声怪异无比的叫嚷或是呻.吟,不似人声。 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五月默默跟在赵夫人身后,看着狱卒打开门上一扇小门。赵夫人体贴地让开位置,让她站到门前。 五月扶着门向内看去。 爹爹下巴上原本修剪整齐的胡子变得多而杂乱了,这是她的第一眼印象。 v第20章[02.09] 他的青衫有些皱巴巴的,不过还是很干净。他的双眸还是如半年前一般,温和明澈,仿佛他此时并不是在牢狱中,而是坐在他的诊室里,迎接下一个病人。 她思念了好几个月的亲人,此时就站在她对面。 五月颤声叫道:「爹爹!」话音未落,两串眼泪已经从颊上滑落。 叶昊天本来温和平静的表情变得激动起来,却并不是很惊讶。 赵夫人前几日探望时曾告诉他,因为寄信时誊错了地址,他家人没能收到信件,还以为他在京中失踪,五月离家要来京城寻找他的事。当时他非常吃惊,还曾希望赵夫人能劝五月回家去,毕竟瑞平来此路途迢迢,变数太多,他担心五月在路上出现意外。然而赵夫人告诉他,五月已经出发,她收到信时,怕是都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了。 他本来还为五月擅自离家的事生气,但一想到她一意要来京城寻找自己的一腔孺慕之情,又感动非常。他这几日在牢中,除了赵尚书的病情之外,满脑子想得都是这件事,眼见着五月真的平安抵京,来探望自己,本来已经平静下来心情还是激动了起来。 然而纵使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在此时此刻却只化作了一句:「月丫头!」 【番外一】 程纳福自从得知五月竟然瞒着姑姑,一个人偷偷去了南延,心中便一直痒痒的。 他想不到表妹居然这么大胆,他身为一个堂堂男子已经十八了,再过两年就要行弱冠之礼了,却一直在这个小镇上居住,不曾出过远门,难道他连表妹这样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都比不上吗? 他也要去南延!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他程纳福虽然这辈子都读不了万卷书了,行个一两百里路去邻近县城总是要尝试一下的。且到了南延,他还可以找回表妹,这样姑姑也会对他高看许多。 表妹向来机敏,但到底是个弱女子,说不定她一个人在南延会遇到什么困难,他若如英雄般地出现在她面前,替她解决了困难的话,就算表妹一向冷淡,那种情况下也一定会倾心于自己的。到时候再和爹娘提一提,也许……也许…… 程纳福想着想着,脸上不禁露出了向往之色,右手握紧了拳头在左掌心上用力一击,心中已经下定决心,爹爹今日一早就出发去找表妹了,他要今晚出发,赶在爹爹之前到南延,救下表妹,这样才能让表妹感动啊! 他等着娘亲做好饭便急急忙忙地吃了起来。丁小花见他吃得又快又大口,完全不似往日那种挑挑拣拣的样子,还以为是今天自己做的菜特别好吃呢,不由得喜滋滋地不停给他夹菜:「福哥儿,好吃就多吃点!」 纳福怕娘亲生疑不得不把她给自己夹的菜都吃完,直吃得肚满肠塞,实在是吃不下了,才放下筷子摆摆手道:「吃饱了,不要了。」 丁小花已经心满意足,纳福今日所吃要比平时多出一半来了。 纳福说吃饱了犯困,回到自己房间便拿出早就写好的字条放在桌上,表妹不也是这么做的吗?接着他背上一个小包袱,打开窗户,向两边张望,见巷子里没有人,便翻窗出了自家,心中满怀激动之情,向镇外而行。 昨天和爹爹一路去找表妹时,走的路他还记得,这便一路行去。 走了没多久,纳福就觉得肚子不对劲了,都怪晚上娘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大概是吃得太撑,这会儿肚子就隐隐地疼了起来,外加恶心想吐。他忍着不适,还是朝前走着,可是没走多久,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赶紧离开官道,没走几步就大吐特吐起来。 总算是吐完了,纳福想漱漱口的,却发现自己只带了干粮,却忘记带水了!他只得忍了口中酸臭的味道,继续向南延方向走。 可是肚子还是疼,还越来越厉害起来,这会儿他倒是不想吐了,他再次离开官道,找了棵灌木,在后面蹲下。 总算出恭也出完了,肚子不疼了。纳福继续他的南延之行。 然而他越走就越是口渴,路边怎么没有小溪小河呢?故事里面,那些英雄人物不是常常到小河边取水喝的吗?放眼望去,这里却只有土路和野草,一点点水的影子都没有,真是渴死他了!昨天听爹爹说,到下个小镇要走三四个时辰呢,那不是要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水喝了吗? 等等!纳福变了脸色,伸手到包袱里掏啊掏,掏摸了半天,他在原地站住不走了。 他忘记带钱了!最最要紧的东西他偏偏忘带了啊! 这天半夜里,程纳福灰溜溜地翻窗回到了家里,把那张放在桌上留言了他要去南延找表妹的字条撕了,大口大口地喝了两大杯水,就此结束了他总共三个时辰的冒险历程。程青彦与丁小花对此事一无所知。 【番外完】 狱卒并未打开牢门,父女俩只能隔着递送物品的小门说话。 叶昊天问五月,家中可好。五月便答很好,只是先前不知爹爹下落,我和娘都很担心,现在好了,我昨日已经寄信回去,娘收到信之后应该不会再担心。 五月问叶昊天,爹爹在狱中过得如何。叶昊天便说其他都很好,就是略嫌沉闷无聊,不过趁着闲暇,倒是把自己以前所遇见诊治过的,前人医书中并未记载过的病例整理了一部分。 叶昊天又问五月,一路上来可顺利,可曾遇到困难。五月点头说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险阻。 父女俩絮叨着,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却都是琐碎小事,几近废话,直到狱卒不耐打断,才止了话头,把赵尚书今日的两服药递了进去。 临走时,五月颇为不舍,但狱卒催得紧,只能让开了位置,眼睁睁看着那扇小门关上,隔开了父女俩相望的视线。 回到侯府,五月本想回房,赵夫人却对着她道:「五月,你这会儿若是没有什么事情,就陪干娘说说话可好?」 五月见了叶昊天安然无恙,虽然这颗心是安了,但毕竟半年没见却只说了几句话就又要分开,总有些郁郁。且真要回房里去,有妙音妙韵在她也不能进玉佩洞天,此时她也不想一个人回房闲着发呆,便点点头答应了赵夫人。 v第21章[02.13] 赵夫人将左臂虚虚抬起一些,见五月不明所以地样子,不由得宛然一笑,拉起她的右手勾住自己的臂弯:「走吧。」 夏末秋初的季节,池中碧荷连天,叶上芙蕖娇艳。有些早开的荷花落了几片花瓣,在粉色的花瓣间,半遮半掩地露出个小巧莲蓬来,还是稚嫩的绿色,围着娇黄色的花蕊。 荷池另一边,是几棵金桂,此时虽未到桂花最盛的时候,墨绿的叶间却也有了点点金黄小花,花朵细小,扑鼻而来的甜美香气却浓郁得让人心醉。 她们在小花园里走着。赵夫人轻声问道:「五月,叶大夫是因替永望治病才在狱中不得回家的,又因为翰云糊涂才害得你与你娘担心忧虑,还让你大老远的从瑞平找过来……你恨不恨干娘?」 五月瞧向赵夫人,浅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她昨日才见了赵夫人第一次,到现在也没有超过一天的时间,却由衷地喜欢她这种毫不矫揉造作的样子,也许是因为爹爹入狱治疗的举动才让赵夫人对自己另眼相待,但她喜欢自己的模样并非假装。 「我爹一生所愿就是治病救人,不管是狱中还是其他地方,于他来说,并无多少不同。夫人的无心之失也不用放在心上,五月从来不曾怨过夫人。」 赵夫人故意板起脸,眸中却带着笑意道:「怎么还叫我夫人,昨儿晚上起就该喊干娘了。」 五月有些不好意思,生生涩涩地叫了一声:「……干娘。」 赵夫人便微笑了起来:「这才对嘛。昨日认女太过仓促,今天你和叶大夫见面时话都说不够,我也就没有提这事儿。等几天问过叶大夫后,我就办了酒席,正正式式地认了你做干女儿。」 边走边说着话儿,她们沿着一道曲折廊桥到了荷池中央的小亭中。赵夫人早命丫鬟在亭中摆了葡萄枣梨等时令水果,这便拉着五月坐下,递了一个大枣给她。 闲聊了几句后,赵夫人说要去净房,让五月等着她便离去了。 五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赵夫人回来,有些无聊地取了一粒山楂,起身慢慢走到亭子边,靠在围栏上,瞧着池中荷花。 山楂酸甜生津,五月一点点咬着解闷。 廊桥另一端似有人走过来的步声,五月以为是赵夫人回来了,回头却见到一个穿着玄衫的修长身影,她咬着半粒山楂,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随风,一缕桂香幽然而至。 冉隽修眸中也全是诧异,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赵夫人先前遣人送信来说,五月为了替陈夫人针疗方便,不肯住在侯府,又约了他午前来此,说有关他父亲的事情与他相商。 他依约来到芙蕖亭,远远见到一个女子靠在亭边赏荷,看背影有几分熟悉之感,但这女子穿得是薄绸裙装,头上挽着少女的垂鬟,他一时没把这个背影与记忆中那个始终穿着粗棉布衣衫的身影联系起来。 他没有在亭中见到赵夫人,只见这陌生年轻女子,便不再往前走,正想转身离开,不料那女子已经听到他的步声并回头看过来,没想到竟然会是五月。 原来赵夫人见五月行李极少,便为她挑选了几件适合她的衣裙及首饰,今日一早就送了过来,非要她换上不可。 五月本来推辞不收,赵夫人却非要她今日就换上自己为她准备的衣裙,又说她已经是自己的干女儿了,做娘的就要把自己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还说要打扮得好看些让叶大夫看了放心。五月拗不过她,又见赵夫人挑的并非奢华富丽的款式,颜色又清清淡淡的并不抢眼,最终只得答应穿了赵夫人替她选的衣裙,又被精心梳了头。 她从小到大,哪里穿过这样的衣裙,起初觉得浑身不自在,待见到爹爹后,便全然忘了自己身上这一生行头,只顾和爹爹说话了,这会儿回到侯府马上被赵夫人拉着说话,自然是没有换过衣服。 她在瑞平这几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医馆药铺内帮忙,因此肤色并不似下地干活的寻常村女般黧黑,却又比闺阁中足不出户的小姐常见的娇弱白皙多了几分红润健康之色。此时身上所穿是件浅淡的水红色薄绸衫,用淡黄色缎子在袖口与下摆处滚了细细的边,同色的水红长裙,腰侧垂下月白的丝带,乌油油的黑发则挽成简单的垂鬟,在发间缠绕着上好的红珊瑚珠串。亭亭立在荷池边,就如一支出水芙蓉,纯洁清新却又带着一点娇艳。 冉隽修见到转过身来的是五月,再联系到赵夫人约了他过来却没有出现的情形,很快就反应过来,今日之约,定是赵夫人故意骗他过来,好让他与五月单独相处,心中暗暗怪她多事。只是他瞧着那张娇俏的小脸上写满惊讶,清澈的杏眼瞪得圆溜溜的,红润的唇间还咬着半粒鲜红的山楂的模样,眸中还是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 五月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还咬着山楂,急忙把半粒山楂吐到手心里,握起了拳头藏到背后,脸颊已经泛起了淡红。 冉隽修眸中笑意更浓,却一闪而过,只是一垂眸,他已经敛了眸中笑意,缓步走过去,向她点了一下头,淡淡道:「叶姑娘。」既然已经见到了,不打招呼就离去太过无礼。 五月也点了一下头:「冉公子。」又向他身后的竹笔石砚打了声招呼。 「赵夫人约了我过来。」 「她……刚刚离开,一会儿就回来。」 两人间突然沉默了下来。 五月有些担心他这几日是否服药,没有继续针疗之后不知状况如何,却不想先开口问他,谁知道这别扭鬼会不会冷言冷语地说些不用她操这份心的话。光是站着不说话太尴尬,于是她转头去看荷花。 风摆荷叶,池中起了一阵碧绿波浪,索索瑟瑟响成一片。 五月耳中听到冷冷淡淡的声音:「赵夫人既然不在,我就先到前厅去等她,若是她回来了,麻烦叶姑娘与她说一声。」 「好。」现在不比路上,那时只有她一个大夫,现在这安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馆数不胜数,更别提大夫了,他的心疾是用不着她来操心了。 冉隽修与竹笔石砚离去后不久,赵夫人就回来了。五月对她说冉隽修刚才来过,现在在前厅等她的事。谁知赵夫人却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娘俩儿再说说话,让他等着吧。」 五月讶异道:「不是干娘约了他过来的吗?」 v第22章[02.13] 赵夫人一脸无辜道:「我可是约了他在这芙蕖亭里见面,不是其他地方。」 五月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那别扭鬼在前厅干等着,她心情就好了几分。 午饭时间,席间三人——赵夫人、五月、冉隽修。 冉隽修哪里还猜不到赵夫人想要做什么,只觉得她实在是一厢情愿地想多了。然而作为后辈,赵夫人又拿他父亲之事相商来做借口,他也不好先行离开,只能等着她发话。 五月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和冉隽修之间,除了了他的疾病之外,向来是没什么话题的。 赵夫人却也不忙着说话,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脸上浮起了笑意。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隽修,你父亲的事,其实缘由还在永望身上,那些人要诬永望,便先找了假人证诬告你父亲,想要从他这里入手,罗织永望的罪名,谁知你父亲偏偏不让他们如愿。永望和我对此都觉得很过意不去。不过你父亲很快就会没事的,那两个人证很快就会翻供了。」 这事昨日冉隽修已经听她说过一遍了,知她现在是在解释给五月听,而她今日喊自己过来当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赵夫人又转过头对五月道:「本来永望也只是经历一场牢狱之灾,偏偏他生着病,若是没有叶大夫,那就真的让那些人如愿了!所以,五月,你父亲的大恩大德,永望和我都会铭记在心。以后不管是叶大夫还是你,如果有任何需要永望和我的地方,都不用和我们客气。」 她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五月本来就是我的女儿了,自然不用和我客气。」 她从眼角见冉隽修讶异地瞧了过来,便促狭地扬起眉头道:「隽修,我已经收了五月做干女儿,她现在已经是我家的六姑娘了。」 冉隽修淡淡应了一声,赵夫人这是怕他看轻了五月,先收她做干女儿,那她就是嘉勇侯的干孙女,亦是吏部尚书干女儿的身份,再来做媒就不至于门不当户不对了。 可她这套手段怕是要白费了,叶五月何尝想过要「高攀」了自己呢? 他看了看五月,见她一门心思埋头吃饭,一付好胃口的样子,嘴角浮起自嘲笑意,他自从患了这心疾,就把一切都看淡了,以他这种身子,怎能娶妻害人一辈子。 她这样的女子,就如阳光一样灿烂温暖,亦如野花一般生机勃勃,是该找个身体强健的男子共度一生的,生上几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老了之后儿孙绕膝。 这些恰恰是他没法给的。 赵夫人见冉隽修无甚反应,便又道:「五月她对这安京城不熟悉,你带她去城内外各处好玩有趣的地方逛逛,可不许欺负她啊!」 五月先前听到赵夫人说收自己做干女儿的事,就想起早晨她非让自己穿的裙装,她从来没有穿过那样精致的裙装,看起来一定很怪异。而穿着这么精致的裙装,她却还在啃山楂,偏偏又被他瞧见了。她越想越是窘迫,脸上又渐渐发热,只得低头吃饭掩饰。 接着她听赵夫人说安京城里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她确实对安京城充满了好奇,原来是挂心爹爹的安危,无心游玩,现在知道他平安无事,便对赵夫人所说的安京城好玩之处生了兴趣。她瞧了眼冉隽修,见他一脸淡漠,心里失望,心道这别扭鬼不肯,她又不是没有腿,不会自己去逛吗。 冉隽修把五月从期待变成失望的神情瞧在眼里,心道她第一次来安京城这种大地方,怕是真需要有个人带她去各处逛逛瞧瞧新鲜的,想了想便挑眉道:「翰池没空吗?」 赵夫人道:「翰池要晚上才回家,接下来几日,他又要为国子监的诗会做准备。」 冉隽修道:「那出去游玩不正好吗?整日呆在家里,哪里会有诗兴?何况叶姑娘现在是他的六妹了吧,自己妹妹总要照顾好了才行。」 赵夫人微一愣,马上道:「五月与翰池都没见过面呢,我这不是怕她玩得拘束嘛。你和她却是同路过来的,总是比翰池要熟悉她的喜好吧?」 冉隽修便不再说话。赵夫人立刻笑着道:「那我就当你默许罗。」 午后,赵管家送五月去陈夫人家。 陈夫人已经好转许多,五月为她施针后,她由绿荷扶着自己在床上坐起来,向五月问道:「昨日听绿荷说,叶大夫目前住在嘉勇侯府?不知叶大夫是老侯爷的……?」 五月把用过的金针洗净后,正放在小灯上灼烧,闻言并没有马上回答,赵夫人虽然认了她做干女儿,一方面仅仅是口头相认,并没有正式拜过,另一方面她也不想以这个身份行医,略略想了一下便道:「我爹爹曾为赵尚书治病,所以我才暂住侯府的。」 陈夫人哦了一声,赵尚书本是陈郎中的顶头上司,却在陈郎中上任之前就因被告贪渎之罪入了诏狱,赵夫人便住回了娘家,这事她也有所耳闻。 五月把烧灼过的金针一一收入针盒,抬头对陈夫人道:「夫人面上红肿已经基本消除,不需再放血,以后按方服药,每三日针疗一次即可。」 「不知叶姑娘对妇人科疾患是否擅长?」陈夫人问道。 在瑞平这样的小镇之上,只有仁济医馆这一家医馆,叶昊天和五月是什么病都看的,并不分科。当然自从五月出师之后,妇人科多数是她在看,因此她点点头,诧异地问道:「陈夫人难道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陈夫人轻轻摇头:「并非是我,是我那表侄女。昨日她跟着我表姐来看我,我向她提到了你是女大夫,她便让我问问你,可否替她看看?」 「自然可以,可是夫人的表侄女为何不去医馆看病?」五月有些不解地问道。 「医馆大夫多是男子,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不好意思开口,昨日还羞羞答答地问我哪家医馆有女大夫。」陈夫人笑了笑道,「我便告诉她,替我治病的就是位妙手回春的女大夫,还是个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大夫。」 五月不好意思道:「哪里是妙手回春了,夫人本就病得不重,只是恰好那处小驿站没有其他大夫。若是夫人去找其他大夫看,一样是能治好的。」 陈夫人微笑道:「叶大夫不用过谦,若是当日没有你在,恐怕我是已经撑不过去了。且你给的那绿色药膏极为好用,每日涂抹,眼看着疤痕就一天天地淡下去。不然就算我捡回了一条性命,顶着那张全是疤痕的脸,我也没法见人了。」 v第23章[02.13] 她向来以自己的相貌为傲,自嫁给陈郎中做继室后,颇得他宠爱,这次赴京上任,在她略施手段之后,原来那两个小妾都被留在了先前家里,没有带来。本来在安京她可以享受独宠的,谁想路上突然生了这怪病,偏偏还是生在脸上,若是留下疤痕的话,她在陈郎中那里就必然要失宠了。因此她言语间对五月颇为推崇,极力向那个表侄女推荐五月。 五月浅浅笑道:「那陈夫人的表侄女所患何病,是需要五月去她府上出诊还是……?」 陈夫人道:「萍婉她面皮薄,直叫她母亲不要告诉我,所以具体所患何病我也不甚清楚。我和她说了你今日这个时辰会来,她们早先到了,就等叶大夫给我做完了针疗再替她看看。」 「那她现在何处?」 「让绿荷领你去吧。」陈夫人说完突然又想起一事,「叶大夫,你那绿色药膏可还有多?」 五月「啊」了一声道:「这药膏我所制不多,因为估计先前给夫人的那些已经够用,我就没有再制新的。」她这药膏用玉佩洞天内的小草随取随做,所以都是需用多少做多少的,并无存货。 陈夫人却以为她这除疤的药膏珍贵,不肯多给,才如此借口,便笑笑不再问,让绿荷领着她去替萍婉看病。 萍婉是个皮肤白皙、眉目温婉的女孩,比五月还小着两三岁的样子,一见她进屋便红了脸。 五月先望了望她的面色,问道:「小姐是身体何处不适?」 「我……」萍婉声如蚊蚋,脸颊却越来越红。 五月劝慰她道:「患病并非羞耻之事,无需害羞畏医,症状说得越清楚,越有助于我诊断,病也就治得快。」 萍婉瞧着绿荷还是犹豫,绿荷便退出了屋子。萍婉一直瞧着她关上了门,才开始细声讲述病情,五月不得不凑到她身边才听清了她所说的话。 原来萍婉今年才来的初潮,每次来潮,她总觉得那处地方痒痒的,开始还只是在来潮时痒,平时还好,她便勉强忍着,寻机躲到净房或是没人之处抓痒。只是去净房的次数总不能太多,这瘙痒却发展得越来越厉害,连没有来潮的时候都开始痒了起来,简直难以忍受。 她极为害羞,一开始这事连母亲都没敢告诉,自己为此偷偷苦恼。虽然每日都要洗上好几次,却越发得痒起来。到了后来终于被母亲发现了异常,便要带她去看大夫,她却死活不肯去。这次来探望姨母,听姨母说替她看病的是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女子,便动心让姨母介绍叶大夫给自己,希望能真的能去了这苦恼。 五月详细询问她那处的情况,除了瘙痒之外可有其他异常,萍婉却已经是羞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她坐在一旁的母亲自然是清楚的,便代她回答了没有任何异常。 五月再诊她脉象,只是略有湿热,结合她之前所述来看,怕是这瘙痒并非来自真实疾病,而是她对于来潮一事过于敏感多思,从一开始的偶然轻痒,她就一直放在心里,反复思虑,竟导致痒感越来越强烈。 五月知她病根主要还是在心里,但要就这么直接告诉她,她半信半疑,未必能去了这病根,便开了去湿热的药给她内服,另外再取了些药材给她,让她每日煎汤外洗,告诉她很快就不会再痒了。 第二日一早,五月煎了给赵尚书的汤药,借着送药的机会,又和叶昊天絮叨了一阵。 回到侯府之后没多久,冉隽修如约而至。 赵夫人比五月更为起劲,就像要出去游玩的不是五月是她自己一般。五月还没从诏狱回到侯府,赵夫人就到了她住处,替她挑选了裙装和相配的首饰,五月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穿丝绸的裙装了,还是穿回了最让自己感到自在的粗棉布衣衫。 冉隽修等在前厅,负手而立,见到五月的衣着,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 赵夫人笑着道:「这孩子,给她挑的裙子不穿,非要穿这身。」 五月郝然道:「我……不习惯,还是这样自在些。」 冉隽修淡淡道:「昨天那件很好看。」 五月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羞涩,急忙道:「我们走吧。」 谁知冉隽修却道:「再等等。」 赵夫人讶然道:「等什么?」然后便见自家的大儿子从后面匆匆出来。 赵翰池本就长得俊逸儒雅,今日穿了一件湖蓝斜襟长衫,戴着同色头巾,更衬得他的面如冠玉,眉目清朗。他只比冉隽修大了一岁,两人年纪相近,自小是一起玩大的,感情深厚如亲兄弟。 自冉父辞官回了南延,他几年不曾见隽修了,两人始终只是通过书信来往,直到前次隽修陪叶昊天来安京,却聚了不久又因家中事情回了南延。这次听闻他又来了安京城,前两天却在国子监不得回家,隽修来了家里两次他都没见着,今天一早听隽修找他一同出游,便高高兴兴地出来了。 他见前厅除了冉隽修,还有赵夫人和另一个陌生女子在,猜测她应该是叶大夫的女儿,也是自己娘新认的干女儿了。他上前对着赵夫人先行了个礼:「母亲安好。」 赵夫人忙向赵翰池介绍五月道:「翰池,这就是五月,你的六妹。」 赵翰池便又向五月行了个礼道:「六妹好。」 五月急忙福身还了一礼:「大哥好。」 冉隽修催促道:「行了翰池,还这么礼来礼往下去,就不要出门了。」 赵翰池笑了,又问:「六妹也一起去吗?」 v第24章[02.13] 赵夫人嗔怪地看了眼冉隽修,说道:「今日叫隽修过来,本就是为了带五月在安京城里逛逛。」 赵翰池点点头道:「那是应该的,那就早点走吧,也好多玩会儿时间。」 赵夫人还想最后努把力:「翰池你不是还要为诗会做准备吗?」 「六妹初来京城,我陪她去逛逛才是为兄之道,何况整日在家读书,头也读晕了,出去逛逛才会有新的想法,不影响诗会。」赵翰池说着,已经向外面走了。 路上,赵翰池问道:「隽修,我们去北郊的龙源山吧,那里秋海棠开得正盛。正所谓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不去。」 「那我们去宁磐观,宁磐观建成到现在有好几百年了,门口的照壁上还有前朝皇帝手书的诗句。」 「不去。」 「那就去将光寺,那里的一百零八铜罗汉每一尊都和真人一般大,雕得栩栩如生,六妹一定没见过……」 「不去。」 「那去……」 「不去。」 「我还没说去哪里呢?」样样建议都被否决,赵翰池急了。 冉隽修轻笑道:「你说的那些地方我猜都猜得到,都不去。」只有城里长大的翰池才喜登山赏花,到时候他对着海棠一番吟诗,对于五月来说怕是反觉无趣。至于对着城里的那些寺庙古迹,翰池若是一番谈古论今,更嫌气闷无聊。 赵翰池奇道:「那去哪里?」 他眼看着马车向城东驶去,又问:「去城东的街市?可是现在吃小吃又太早了些……隽修,到底去哪里?」 冉隽修却浅笑不语。 直到马车驶出了东城门,赵翰池终于恍悟道:「哦,原来是去那里!」 五月听赵翰池与冉隽修的对话,虽然也好奇是要去哪里,可是眼见着冉隽修卖关子,赵翰池一样样猜过来,她听得有趣,倒也不急着知道今日冉隽修到底是要带着他们去哪里,反而把安京城里各处有名有趣的地方都记住了。 现在见赵翰池似乎猜到了地方,她便问道:「是哪里?」 赵翰池却也开始卖起了关子,摇摇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五月便又看向了冉隽修,只是她知道,若是这别扭鬼不想说,谁都问不出来,索性就不问了,反正到了地方她就能知道。 很快她在从车帘下吹进来的风中闻到了水汽的味道。自离开江南之地后,随着渐行渐北,气候逐渐干燥。许是五月不适应这北方气候,每逢晴朗天气,她总觉得吹来的风中带着股淡淡尘味,嘴唇也更易干裂,她只能时不时地喝一小口水来解燥。 像今天这般,与冉隽修赵翰池一同出游,她生怕路上不便,就不敢多喝水。此时这湿润的风吹进了车里,带着股让人舒心的水汽味道,她突然有种回到江南的错觉,也许今日是去湖边游玩? 但很快她就感觉,他们并非是去湖边或是大河边,因这水汽味道,略微有些不同。而且本来安静了一段时间的车外,又开始热闹起来,似乎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 五月掀起车帘向外看,发现这里是个热闹的集市般的地方,比起安京城内,道路要狭窄了许多,只能容两辆马车并行。路边有许多商铺,卖得东西却不似城里那样都一一展示在货架上,而是用大袋子装着堆在地上,展示也是极简单地打开几个袋口,她在车上看不清里面装得是什么。 街上还有不少她在城东寄信时见到过的,穿着奇异服装,拥有古怪肤色发色乃至眸色的人。 她回头瞧了眼冉隽修,发现他嘴角有丝浅笑,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这到底是哪里?」 冉隽修嘴角笑意更浓:「安津。」 「安京?可我们不是出城了吗?这不是……」五月仔细一回想,他所说的是安津而非安京,咬音略有不同,便把后面半句咽了回去,「这里叫安津?」 「是。」 虽然知道了此处地名,可对于冉隽修为何会带她来此游玩,五月更加迷惑不解了,这里不就是个集市吗?所卖物品还没安京城里的好看有趣。 倒是赵翰池见了五月越发迷茫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再卖关子,便解释道:「安津就在京城东,离的很近,但这里不是个市镇,而是一个港口,因为靠着海边,南侧的海岸水又深,有许多大海船靠港卸货。六妹你在安京城里有没有瞧见那些肤色发色与我们都不同的人,那些人就是海商,都是坐着这些海船来的。」 「海?」 「六妹没见过大海吗?」 v第25章[02.13] 五月摇摇头,她只在书中看到过关于大海的描述,极东有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燕大如鸥。按着书中所述,海是非常广大而没有边际的水域。 「那你一定也没见过大海船。」赵翰池便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 只是听赵翰池说那船是如何如何地巨大,能装载多少货物和人,五月还是无甚概念。江南本就船多,她在瑞平所见的船,已经很大了,有些运货的船,能有五十多尺长,这里的海船,也不过是再宽长了数倍而已吧。 直到马车来到码头边,直到她亲眼所见停泊在岸边的海船,这才对于海船的巨大有了实际的体会。 她立在码头边,微微仰着头,望向比安京城里最高的楼房还要高大的海船,心中无比震撼。她眼见的还只是海船露出水面的部分,而水下的船体怕是要比眼前所见更大些。 这海船上还竖着许多更高的桅杆,仿佛要刺穿青空一般矗立在船板上,顶端挂着一卷卷用粗绳捆扎牢固的麻灰色布帆。若是这些帆完全展开,应该是要比船体还要大上许多吧? 五月突然生出一个有趣的想法,若是把舅舅布帛铺子里所有的布都展开缝在一起,不知能不能有这船帆的一半大小? 眼前这艘海船侧舷搭起了数条跳板,直通码头,有许多工人正从船上往下卸货,货物用大麻袋装着,样子和她在先前集市上所见差不多,一个海商站在货物堆放处,与另一个商贾模样的男子说着什么。 五月看得新奇有趣,许久都不觉腻。赵翰池却不是初见此番情景,站着瞧了一会儿,便催五月道:「走吧,我们再去北面,那里有片浅滩,这会儿若是碰上退潮,可以向附近的渔民买些海产来。」 到了安津北面海边,这里景致与南面码头附近深崖水域完全不同。从他们马车所停地方开始,地面已经变成灰黑色石质,较远处开始,有片黑色石滩向着大海延伸。 五月在黑色石滩上小心翼翼地走着,起初的石块都比较大而尖利,随着她往前走得越远,石块变得越来越圆滑,石间露出了下面的细沙,时有黄壳紫花的小蟹在石间快速爬过,这小蟹只有她拇指指甲大小,非常美丽可爱。 她有心去前面的沙滩上,只是那必然要脱了鞋子卷起裤腿才行。她回头瞧了眼岸边那修长的玄色身影,还是放弃了这打算,找了块较高的圆石,面向大海坐下。 从石滩再往前,石块越来越小,渐渐变成大片平坦沙滩,一直延伸到广阔的湛蓝大海深处。 此时刚刚退潮,沙滩浸满了水,有些浅浅的凹处,积了一洼洼海水,倒映着天光,显出与大海一样的湛蓝颜色。沙滩与海水交界处,涌动着一道波浪所形成的蜿蜒白线,前进数尺,又后退数尺,一点点让出更多的沙滩。 海风湿润而咸腥,狂烈而肆意,把五月的头发都吹乱了。 赵翰池和冉隽修在岸边站着,与他聊了几句近况,见他虽然答着话,眼神却始终不离远处那个坐在石滩上的纤细背影,心中突有所悟。 他对冉隽修说了声,就去找渔民买他们在岸边设网捕捞的渔获。他买了鱼虾螃蟹等物,又付钱给了那渔民,让他妻子烧熟了等他们来食。谁知这一圈兜下来,待他回到马车所停之处,看到居然还是一个在石头上坐着,一个在岸边站着。 赵翰池不禁失笑,他远远地瞧了会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暗暗决定要帮自己兄弟一把。 回安京的路上,他们再次经过安津的集市,五月因去过了码头,才知这里的货物为何是这样堆放与展示的,原来此处是商贾与商贾间的交易之处。 突然前面起了一阵喧哗,他们的马车停了下来。 赵翰池掀帘问道:「竹笔,前面出了什么事吗?」 竹笔在驾座上站起来,伸头张望了一下道:「好像是有人被车撞了。」 五月听到有人被撞,急忙向赵翰池与冉隽修道:「怕是有人受伤了,我去看看。」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下了车。 赵翰池叫了一声:「六妹。」他见五月已经下了车,回头再问冉隽修:「六妹向叶大夫学了医术吗?」却见冉隽修也起身下车了,他无奈摇头,跟着他们下了车。 五月走到围着的人群外,却不得缝隙进入,连看都看不到里面,只听人群中有人大声呼痛。冉隽修快步走到她身后,见她急着进去的模样,便朗声道:「请让一让,这里有大夫,让她进去为伤者看看。」 围观众人纷纷回头,同时让开了地方。五月和冉隽修便走进人群,赵翰池赶紧也跟了进去。 人群中心停着一辆马车,车身上绘着少见的装饰图案,不似常见的马车那样,雕刻纹饰或是镶嵌金玉。马车边的地上坐着一个裸着上身的男子,皮肤黧黑,像是码头搬运货物的工人,此时抱着腿大声呼痛。一个穿着奇怪棕色衣服,头发淡黄而卷曲,在脑后用一条皮绳束起的人正蹲在他身边,替他包扎腿上伤口。 只看这人娴熟的包扎手法,五月已知他也是个大夫。只是搬货工人腿上伤口较大,即使已经在伤口上方用一条布带扎紧了止血,鲜血却依然不住地往外渗透,很快把伤口处包扎好的白纱染成鲜红色,且这鲜红色还在不断扩大。 卷发之人紧紧皱眉,一面向着马车上指,一面道:「上车,回去治,缝起来。」口音古怪非常。 搬货工人拼命摇头:「不去不去,我的腿又不是布,怎么能缝。」 五月跨上几步,掏出金针与小灯,快手快脚地点起灯,灼烧一下金针道:「我是大夫,先替你止血。」说着针刺他腿上穴位,为他止血兼止痛。 数枚金针入穴不久,工人脸上表情变得松弛许多,喃喃道:「好多了,没刚才那么痛了。」他腿上包扎处的血迹也不再继续扩大了。 那卷发之人惊讶道:「奇怪,什么针?」 「金针。」五月听他口音古怪,眸色更是和海水一般颜色,心道这大概也是个海商,没见过针灸,她也没法解释得更清楚。 卷发之人又对工人道:「不行,会留大疤,跟我回去,缝起来。」 v第26章[02.17] 这搬货工人本来就不肯被他在腿上缝针,现在得五月为他止了血止了痛,那就更不肯跟着这人回去了。 五月道:「我有生肌祛疤的药,回车去取,你在这里稍等。」 她回到马车内,伸手入背囊,从玉佩洞天内采摘了奇异小草,在药臼中粗粗捣碎了,用油纸包了一大一小两包,把那工人腿上包扎解开,涂上小包内的药草糊,再重新包扎起来,接着把大纸包交给他道:「每日换一次药,这包应够你用了。」 搬货工人迟疑不敢接:「要多少钱?我今日工钱还未结……」 那卷发之人一直瞪着蓝眼睛在旁边看五月给工人上药包扎,此时掏出钱来对五月道:「我的车,撞伤,我给钱。」 五月将药包塞入搬货工人手中,微笑道:「我不收你钱。你把钱给这位大哥吧,让他回去吃些好的,伤口好得快。」 此时搬货工人的同乡得知消息也赶了过来,听五月向他们交待养伤的诸般注意事项,接着便扶伤者回去了。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卷发之人对五月道:「姑娘医生,医术奇怪,又好。我叫芬格,你叫什么?」 五月心道你的医术才奇怪呢,说要把伤口缝起来,这人的腿真能缝吗?想归想,她却没把想法说出口,只道:「我姓叶。」 芬格点点头:「姑娘叶,哦不,叶姑娘,你的医术好,我想学,可以教吗?」 五月道:「教你没问题,可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今日我和别人一起出来的,怕是没法教你了。」 芬格看向五月身后的冉隽修与赵翰池,又道:「我住安京城,哪里叶姑娘住?」 五月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好笑道:「我也住在安京,嘉勇侯府。」 芬格喃喃念了两遍,记住了嘉勇侯府,便向五月他们告别。 五月回到自己房里不久,有个丫鬟过来告诉五月,赵夫人叫她去晴波厅一起吃晚饭,便是昨日中午她招待冉隽修的那个小厅。她跟着那丫鬟过去,一进晴波厅,赵夫人就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五月见桌上是四人的碗筷,猜测赵夫人应该也叫了冉隽修和赵翰池一起来的。 赵夫人笑吟吟地问道:「今日出去玩得可开心?」 五月点点头。 「都去了哪里?」赵夫人颇为好奇地追问。 「去了安津。」 赵夫人意外地重复了一遍:「安津?那是个港口啊?怎么翰池和隽修没有带你去城里那些名胜玩吗?」 五月微笑道:「安津很好玩。」 她在安津见到了前所未见的巨大海船,还有那黑色的礁石滩,平坦绵延的金黄沙滩,一望无际的湛蓝大海,反反复复涌动着的海浪……所有这一切,都有着奇异的平静人心的力量。她坐在大海边吹着风时,有着与坐在玉佩洞天内的小湖边一样的心境——什么都不想,心中空灵却又满足。 在安津还遇到那个样子古怪,说话又有趣的海商大夫——芬格。五月对他所说的把伤口缝起来的医术充满了好奇,若是他来侯府向她学针灸,她一定要仔细问问他到底是如何做的。 赵夫人却有些不信,她可没觉得安津有什么好玩的,都是来来往往的商贾,还有臭烘烘的码头工人,怕是五月出于客气才说好玩的吧? 不久,赵翰池和冉隽修果然进来了。赵夫人又招呼赵翰池坐在自己另一边,这四人的小桌,冉隽修便只能坐在五月旁边了。 席间赵夫人故意和自己大儿子说着话,可坐在另一边的两人却也不曾聊过一句,一个埋头吃饭,一个悠哉夹菜。赵夫人看得着急,只得自己先开了话题:「隽修,你们今日怎么没带五月去安京城中名胜游玩?」 赵翰池趁机抱怨道:「是啊,我出门时介绍了一堆好地方,隽修偏偏要带六妹去安津。」 冉隽修睨了赵翰池一眼道:「名胜又跑不掉,何时想去都行。」 赵夫人嗔道:「安津更是跑不掉,什么时候不能去啊?何况一个海港有什么看头?」 五月急忙道:「我很喜欢安津。」 赵夫人愣了愣,突然失笑道:「是了,反正五月是初来,去哪里都是第一次,这几天就慢慢逛,把各处好玩的地方都去逛一遍。」这丫头急着帮隽修说话呢,再说了,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陪着的人是谁不是吗? 饭后,五月起身去厨房煎药。赵翰池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回头见冉隽修也在目送,便笑道:「来来来,我们哥俩去聊聊,好久没有抵足夜谈了,今晚我不睡觉了!」 赵夫人责怪道:「翰池,你再高兴也不能没了分寸,隽修怎能一晚不睡觉?」 赵翰池瞧了冉隽修一眼道:「我就是说说,我哪里撑得住一晚上不睡觉了?每次通宵不都是隽修还精神十足,我倒先睡着了?隽修是吧?」 冉隽修淡淡一笑:「睡得着才是好事。」 v第27章[02.17] 赵翰池把冉隽修拉到书房,闲扯几句后,突然问道:「隽修,你跟我说说五月平时都喜欢些什么?」 冉隽修想了想道:「她喜欢医术。」 赵翰池啧了一声:「不是,我是问她的兴趣、爱好。」 「她闲下来也没什么其他爱好,整日就是弄药材。」 「哎呀,我是问,她是喜欢漂亮的衣裙呢,还是喜欢珠宝首饰,或者喜欢书画?还是喜欢美食?」赵翰池满脸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问她去。」冉隽修突然想起一事,「不过她做饭手艺应该不错。」虽然他只吃过她烤的馒头。 「切!这怎么能我自己去问呢?我得要偷偷准备好了她喜欢的物事,这样她才欢喜嘛!」 冉隽修瞧了眼赵翰池,见他一脸殷切,心生不豫,冷冷道:「她是你六妹。」 赵翰池心中偷偷乐,面上一付不在乎的模样:「什么六妹,又不是真的妹子,何况还没正式行过礼呢,做不得数的!」 他偷偷睨了眼冉隽修阴沉的脸色,又火上浇油道:「对了,明日我就去对母亲说,先不要正式认五月做干女儿,这几日我先借着哥哥的名义多了解了解她平日喜好,到时候可以投其所好。」 冉隽修低头想了会,发现自己还真不知道叶五月平时除了医术之外还喜欢些什么,抬头再见赵翰池满脸都是捡到宝的得意神情,突然觉得非常想在这张英俊的脸上揍出两个黑眼圈来。 赵翰池见冉隽修不言,继续自言自语道:「明日带五月出游时,我就带她去买些衣服首饰什么的,哪有女孩子不喜欢这些的?她只是没人带她去买而已。」 冉隽修冷哼一声:「她并非贪慕虚荣的女子。」 「那就带她逛集市,买些海商带来的新奇小玩意儿。」 「她又不是孩童。」 「那就带她去安京城最好的馆子,万福来的水晶八宝塔又好看又好吃,名字又有趣,上菜之前还可以让她猜上一猜。」 「你以为她和你一样贪吃吗?」 赵翰池突然收了脸上贼兮兮的笑容,认真起来:「隽修,你是不是喜欢五月?若是你喜欢我就不动这心思了,还当她是我妹妹。」 冉隽修微吃一惊,刚想要否认却又沉默下来,半晌后道:「明日开始还是你带她去游玩吧,反正你们今天也算认识了,我就不去了。」 赵翰池促狭笑道:「那我真的要追求她罗?」 冉隽修垂眸默然。 赵翰池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见冉隽修瞧过来的眼神里似乎在说「你疯了」,便笑得更厉害,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开你玩笑的……哈哈哈,我早知……你喜欢她……哪里会和你抢媳妇儿?哈哈……笑死我了。」 他刚擦去笑出来的眼泪,却见冉隽修俊脸微红盯着他,眸中满是想杀了他的眼神,又是一阵狂笑。好不容易才止了笑,遂道:「隽修,明日我不去了,你带她去游玩。我瞧着她至少不讨厌你,若是争取一下,说不定年底前,我就可以当上便宜大舅子了,哈哈!」 冉隽修眼神一黯:「我得了这病怎能娶妻,不是害她吗?」 赵翰池讶然道:「叶大夫不是替你治过了?现在不是不犯了吗?」 「平日里是不妨事的……但还是不能……行房。」说完冉隽修脸又有点红。 赵翰池皱起眉头,想了想又笑了:「她自己就是大夫,自然知道你这心疾有何影响,若是她都不介意此事,你一个人瞎想什么?」 冉隽修迟疑了一下道:「可这是人伦大事,她怎么会不在意?」 赵翰池道:「照你所说,她和寻常女子不同,说不定她确实不在意呢?何况那时候叶大夫虽然给你开了药,当时就离开了,可没有替你针疗过。也许汤药加上针疗,坚持得时间久了,会治好的呢?她若是在意,就根本不会同意嫁给你。我劝你还是不要一个人在这里瞎想,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嘛?」 这时,妙音找了过来,在门外叫了声:「冉公子,药煎好了,六小姐问你何时喝药,还有做针疗,是六小姐过来这里还是冉公子过去?」 赵翰池笑道:「你瞧,我这个六妹还是很关心你的嘛。」 冉隽修道:「她对所有病人都这样,你今日不是见过了?」 赵翰池摇摇头:「不一样不一样。你针疗结束后,我再教你几招。」 安京城的秋季,风和日丽,天高云淡,是一年里最舒服的时候,最宜外出。 这日一早,冉隽修去前厅,本想要命竹笔去问一声五月是否准备好了,谁想她已经等在了前厅。 v第28章[02.17] 她今日穿着一件浅青色薄绸长裙,裙摆到了三分之二处微微分开,露出一线深青色衬裙。纤腰上束着一条深青色绉纱腰带,结头一直垂到膝下,除此之外无甚装饰,简单而清爽。 五月一见冉隽修,心中惴惴,突然又为穿了这一身而后悔起来。 冉隽修昨晚已经和她说定,今日先一起去诏狱送药,然后直接去游安京,不必再坐侯府的马车来回多费周折了,此时见她手中提着药罐与背囊,便微笑道:「穿着这么好看的裙子,可不适合拿着这些东西。」 五月这背囊是随身必带的,不光是装着一些常用医疗用具,更是她从玉佩洞天内取物掩饰所必备的。她虽被赵夫人认作干女儿,心里总还是觉得自己是借住侯府,并不以主人自居,更没有让妙音妙韵跟着服侍的习惯,才自己提着这些东西,现在听冉隽修如此打趣,不由窘迫道:「我去换衣服。」 「不用,东西就让竹笔拿吧。」 竹笔立时上来接了药罐。背囊五月却不让他拿,还是自己提着。这背囊虽然不好看,却是她必带的,此时去换衣服也太过小题大做,她定了定神,见赵翰池没有与冉隽修一起出来便问:「大哥呢?他还没好吗?」 「他说昨日来回安津坐了太久马车累了,今天不出去在家休息。」冉隽修言毕已经向外走去。 早上的这个时辰,路上行人车马不多,他们的马车行了一刻多钟便到了诏狱所在的廷尉府。 赵尚书于冉隽修来说,情同伯父,叶昊天又是他介绍来的,他来京从赵夫人这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之后,第二天就去诏狱探望过他们,此次是第二次来了。 送药进去,再取昨日的空药罐出来。冉隽修与赵尚书打了招呼,又向叶昊天询问了赵尚书身体情况,接着父女俩例行地聊了几句。 叶昊天见冉隽修今日是和五月一起来的,微觉讶异,再见五月穿着与昨日完全不同,心中暗暗留意,借着聊天时候,状似无意地问道:「五月,你等会儿是直接回侯府吗?」 五月摇摇头:「不是,赵夫人说我初来安京,请冉公子带我去城内各处逛逛。」 叶昊天哦了一声,望向五月身后的冉隽修:「那怎么好意思麻烦冉公子呢?」 冉隽修微笑道:「叶先生不必客气,不管是叶先生还是叶姑娘来京都是因我而起,于情于理我也该照顾好叶姑娘的。」 叶昊天点点头:「小女自小被我宠坏了,有许多不懂事的地方还请冉公子多包涵。」 「叶姑娘颇识大体,叶先生过谦了。」 叶昊天还想说什么,门外却突然响起一阵钥匙互相撞击的「哗啦啦」声响,原来是狱卒听他们说得都是客套话便摇起了钥匙。叶昊天微微皱眉,然而这种情况下他确实不便多问。 出了廷尉府,冉隽修问道:「叶姑娘,今日想去何处?」 五月本来无甚目的,被他一问愣了一下:「问我吗?」 「昨日翰池说了不少地方吧,叶姑娘有想去的地方吗?」 五月想了想道:「我想去城内各家大医馆看看。」 冉隽修闻言不禁失笑,最宜外出的日子,她却要去逛医馆。看来翰池昨日教的法子一个都用不上了。安京城内的大医馆他也知道几家,具体位置却不甚清楚,遂命竹笔驾车,在安京城内的大街道上兜了起来。 他们找见的第一家,城西北的童庆堂。五月去询问是否要聘用大夫,被拒绝了。第二家,城西的同仁堂,仍然被拒绝了。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无一例外被拒绝。 城里这么一圈兜下来,已经是午后了,五月再上车时已经不愿说话,郁郁的表情写了满脸。 冉隽修道:「叶姑娘年纪尚轻,怕是难以让他人相信你的医术。何况这些大医馆为避免风险,所聘大夫,都需要一定资历。」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五月是个年轻女子,怕是更难被这些医馆接受。虽然安京城风气开放,比起其他地方,对女子求学或是行商行医等方面要更宽容些,但女子终究是要婚嫁育子。在同等的条件下,许多地方宁可聘用男子而非女子。 然而瞧着她虽然一次次被拒绝,却仍执着地去下一家医馆询问,他不忍说。 五月低声道:「我也知道我没有任何资历,我没有去州府里的教习厅学过,一直都只是跟着爹爹自己学医。可是我并不求当坐堂大夫,只求给他们打个下手,若是时间长了,总能有机会展示所长。可就连这样的机会他们都不愿给我。」 其实安京城内,各大医馆的大夫竞争颇为激烈,因报考太医院的要求资格之一,便是要在太医院批准的民间医馆内独立坐堂三年以上,「通晓医理、身无过犯」者,由所在医馆出具推荐书。这些在太医院名录上的大医馆,经常会碰到别乡来的大夫毛遂自荐,若是个个都给机会试过来,怕是没法正正经经营业了。 冉隽修不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也无从劝慰,便道:「既然大医馆不行,叶姑娘不妨试试小一些的医馆。」 五月闷闷点头,她想要在那么气派的大医馆里做大夫,看来只是白日做梦吧。他们在城西侯府附近寻找小医馆,问了两家仍然无果,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便先回了侯府。 车停府中,五月下车时恰巧遇见赵管家。赵管家告诉她,今日有个外国人来侯府找「叶姑娘」。 五月讶异道:「是叫芬格的海商吗?」 赵管家道:「是叫芬格,是个外国人,是不是海商却不知道。他听说小姐不在,就先回去了,留下一个地址,说是他住在城东陶壶街三十七号,希望小姐有空时可以去看看。」 五月记住了这个地址,回到自己房间,放下背囊,却突然想起了冉隽修早晨出门前所说的那句话——穿着这么好看的裙子,可不适合拿着这些东西。 v第29章[02.17] 他说话的样子不似讽刺……他真的觉得这件衣裙好看吗? 五月照着大铜镜,又低头看看,觉得这灰扑扑的粗布背囊确实不配这衣裙。她回头问道:「妙音,你这里可有什么好看的背囊样式吗?」 第二日,又到了三天一次为陈夫人针疗的日子。 这次陈夫人又向五月介绍了一个病人,是陈郎中同僚的夫人,五月去那夫人府上替她诊疗之后,已是中午时分了,她索性不回侯府,简单地吃了碗面后,直接找到了陶壶街三十七号。 这是幢与海商一样古怪的房子,浅灰色的砖墙,数个尖锐而窄高的深灰色屋顶,最高的屋顶顶端有个十字形的装饰。 五月在门口没有看到家丁或是守卫,而大门就这么敞开着,那外国大夫看起来年纪挺轻,于是她在门口轻轻喊了声:「芬公子。」 无人应答,从门口向内看去,里面似乎是个大厅,空荡荡的没有人,五月等了一小会儿,便进了门。因为怕失礼,她没有继续往里走,在大厅门口附近叫了几声芬公子。 她在等待的时候环视着厅里的布置,眼前所见是一排排整齐的黑色座椅,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好像是要让许多人坐在一起,听前面的人说话似的。大厅虽然不是很大,屋顶却非常高,侧面的墙上,在伸手也够不着的高处,左右各有两扇非常好看的窗户,镶嵌着彩色的琉璃,阳光透过这琉璃便也成了彩色的,在椅子与地面上投射出斑斓的图案。 可是当她看向大厅末端,却见那里高高悬挂着一尊男子的铜像,这男子双手张开,手掌竟是被钉子生生地钉在身后的木架上的,脸上神情悲伤,瘦削的身体上没有穿着衣服,只在腰间围着一块腰布。 五月觉着这铜像阴沉沉地,透着一股怪异,不由得心中开始后悔没有让妙音妙韵一起陪着来此。想起瑞平镇遇到陆兴与陈茂时的经历,遇到危险时她虽然能避入玉佩洞天,但不到迫不得已时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 想到这里,她急忙转身离开,已经跨出了大门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叶姑娘,是叶姑娘吗?」口音古怪,便是那外国大夫芬格的声音。 她回头一看,见芬格兴冲冲地从大厅后面走了过来。他见到她的脸后笑得愈加灿烂,嘴巴咧得大大的:「叶姑娘,来了,太好了!」 五月点点头,向他打了个招呼。 芬格无比热情,蓝色眸子里满是笑意,一边说话,一边侧身向大厅方向伸出一臂:「叶姑娘,昨天我找你,你不在家。我留下地址,想你会不会来。你真的来,快快进来!」 五月却不敢再进那怪异的大厅,站在门口道:「我刚替一个病人看完病,只是顺路过来瞧瞧的,芬公子……」 芬格大笑道:「我不姓芬。」 五月心里嘀咕,你叫芬格不姓芬,难道芬格是你的名字?她为难地问道:「那怎么称呼你呢?」 「你们的习惯,叫我芬格大夫,不加公子,这样好。」 五月心想,直接叫名字大概是外国人的习惯吧,便道:「芬格大夫,我不进去了,你若是想学针灸之术,现在去侯府可好?」 芬格眨了眨蓝色的眸子,奇怪地问道:「叶姑娘有时间,现在?」 「是啊。」 芬格搞不懂了:「这里不能学?」 五月有点为难,都到这儿了,却非要叫他去侯府好像说不过去,想起这人那日在安津,撞伤人之后没有跑,为那工人治疗,之后又主动提出给自己诊费,自己不收之后,他就把钱给了那个工人。看起来不似卑鄙小人。 她犹豫着向大厅内望了望。 芬格见她神情,突然一拍脑袋,懂了似的大叫:「我知道,我知道,叶姑娘看到圣父像,脸红。没事,那是我们的佛像。叶姑娘不要看。」 五月倒不是为了看到那尊只在腰上围了布的「圣父像」感到害羞,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说这是他们的佛像,那么对他们而言这里便如同是寺庙一般的地方,难道这人不是海商,是个和尚?佛门净地,他又是个和尚,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伤人的事情吧? 想到这里,她已经心安,便对等在一旁的车夫道:「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教芬格大夫针灸之术。」 芬格笑着微微躬身,再次向「寺庙」里伸出手臂:「叶姑娘,请。」 五月跨入大厅,却犹豫着不知该向哪里走,亦或者就在这里教? 芬格进来道:「去后面,我诊室。」言毕领路,进了大厅右侧一扇小门。 五月跟着进去,路过一个小房间时,见到里面坐着一男一女,都是和芬格一样的外国人。其中一个年长男子,穿着宽大而直拖地面的黑色长袍,却不束腰,头上带着怪异的小帽子。他见到芬格与五月便起身向他们微笑点头。 另一个女子年纪很轻,浅棕色的卷发,绿色的双眸,一见他们便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五月对外国人不了解,猜不出她具体年纪,只觉她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芬格向五月介绍这一男一女道:「他是神父奥尔丁顿,她是小姐雷克,他们说话比我好。」 那被芬格称为「神父奥尔丁顿」的男子对五月道:「叶姑娘,你好。芬格大夫昨天向我们提过你的医术非常了不起,他想向你学金针,但他汉语不好,日常说话还好,学习医术怕没法听懂,便请雷克小姐替你们翻译。」 雷克小姐道:「叶姑娘,你好。我们这就去肖恩的诊室吧。」 v第30章[02.17] 五月心中疑惑,不知为何他们一会儿叫芬格为芬格大夫,一会儿又叫他肖恩,难道他有两个名字? 雷克小姐在安京住了一年多,见五月神情,已知她为何迷惑,便笑着解释了芬格大夫全名是肖恩.芬格,肖恩为名,芬格为姓,她与肖恩相熟,习惯了直接以名相称。接着她又告诉五月自己全名叫作菲奥娜.雷克。 他们进入走廊末端的房间,五月惊讶地发现这里和常见的诊室完全不同,平时让患者躺下的小床不靠墙,反而是放置在房间中央。靠墙一圈都是长长的桌面,上面满是大大小小的瓶罐,还有各种奇怪的装置与工具。 肖恩始终笑容满面地看着五月观察四周布置,等她瞧完了,看向自己时道:「我们开始吗?」 这天晚上,直到天将要黑了,五月也没有回到侯府。赵夫人唤了丫鬟去叫她吃饭时才发现,这就着人去赵翰池那里问冉隽修他可知道五月今日去了哪里。 昨天提到今日的安排时,五月曾对冉隽修说过要去陈夫人家例行的针疗,一来她是去给女眷做针疗,二来她不提,他也就没有提出陪她去,谁知她竟会直到此时还不回侯府。 赵夫人闻言也着急起来,要催冉隽修和赵翰池去找她,丫鬟道少爷和冉公子已经去找了。 冉隽修和赵翰池急急走到府门口,先找来赵管家问了陈郎中府邸的所在。马车驶出侯府车马门,转了个向后,冉隽修突然道:「先去陶壶街三十七号看看。」 赵翰池讶异道:「那是哪里?你知道六妹会去那儿?」 冉隽修道:「我并非很确定,不过那里比陈郎中府邸更近。先去问一下。」这是昨日那个叫芬格的西人留下的地址,离陈郎中府邸又不远,正常情况下,五月做一次针疗只需大半个时辰,也许她在治疗结束之后顺便去找芬格了。 到了陶壶街三十七号,天色已经擦黑。冉隽修和赵翰池下车后一眼便看见门口另一边停着辆马车,驾座上坐的正是侯府的车夫,正百无聊赖地垂首坐在车驾座上。 赵翰池上前问车夫道:「六小姐可在里面?」 车夫一听是赵翰池的声音,赶紧直起身,回道:「是,是在里面。」 「什么时候进去的?怎么还不回府呢?」 「吃过午饭就进去了,小的担心,先前还进去问过,里面神父说他们还在学金针,还没完呢。」 赵翰池啧了一声:「这一天哪里学得完?隽修……」回头却已经不见了冉隽修,原来他听车夫说五月在里面便直接进去了。 冉隽修知道这是西人在安京设的教堂,专门宣扬他们的教义,平时也有替病人治疗,或是接济穷人这样的义举,原来的担心已经放下大半,只是毕竟牵挂,也不等车夫和赵翰池说完,先入内寻人。 他入内轻喊:「叶姑娘。」一边向着大厅后部走去。 很快他看到一个神父从厅侧小门里出来,便问道:「神父,请问今日有一位叶姑娘来过此处吗?」 奥尔丁顿笑着点头道:「来过,她正在里面。」言毕领着冉隽修向内走去。 赵翰池也小跑几步跟上了他们:「六妹也真是的,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回府去,这金针哪里是一天学得完的。」 奥尔丁顿解释道:「他们一个学得入神,一个教的用心……」 几句话不曾说完,已经走到走廊末端,房门虚掩,一推开门便听到里面哈哈大笑的声音:「全对了!全对了!哈哈,总算全对了!」 接着是一个陌生年轻女子高兴的声音:「肖恩,祝贺你!」说话流利,只略带口音。 肖恩欣喜道:「菲奥娜,谢谢!」 奥尔丁顿看向冉隽修两人,无奈地摇摇头,一付「你们瞧」的神情。 冉隽修入内,见屋里有三人,除了五月、芬格以外还有个外国女子。从他这个角度,可见到五月的小半边侧脸,见她脸上浅笑盈盈的神情,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们三人都坐在靠墙的长桌边,桌面上清理出来一块地方,原来大概是摆在此处的东西都随意地堆在一边。清理出来的地方凌乱地摆着许多纸张,上面涂画着各种图形,有些可以依稀看出是人身体的一部分,另一些则近似涂鸦,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最上方一张大纸,上面清楚绘着几只手掌,分别是正面、背面、左右侧面,掌上标着数个小点,旁边写着穴位名称,以及英文标注。 房门打开时正逢肖恩大笑,五月没有听见他们进来的声音,这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对肖恩道:「可别急着高兴,这才几个穴位。你还有几百个需要记住呢,越到后面越难。只要一个没有记住,或是记错了一个,都不算是真的记住了。」 肖恩点点头:「真的难!五月,几百个,你怎么记住的?」他所坐位置靠内,刚才是兴奋地看着自己手上穴位,现在抬头便见到门口进来的冉隽修等人。他在安津见过五月与他们一起,已知他们是来找她的,便起身向他们打招呼。 五月与那外国女子都转过头来,五月吃了一惊道:「冉公子,还有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六妹,你天黑都不回府,隽修担心得不得了,拉着我出来找你呢。」 五月诧异地看了看窗外,才知外面已经完全黑了。她初次教人,所教又是自己最擅长的,加之肖恩学得投入之极,她不由得也忘记了时间。连菲奥娜在房里点起了灯都没有注意到。没想到竟让冉隽修和赵翰池找了过来。 她听到赵翰池所言,心中一动,瞧了瞧冉隽修。他避开了她探寻的眼神,低声道:「那就早些回去吧。」 五月不由得对赵翰池说的话打了个问号,这别扭鬼真的会担心得不得了吗?不过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真的是自己不好,她赶紧站起来,不好意思道:「我没留神时间……抱歉,我们马上回去吧。」 v第31章[02.21] 他们与肖恩、菲奥娜、神父道别,出教堂上马车。 车内,赵翰池好奇地问五月道:「你今天都教了那西医什么?」 「认穴啊。」 「一个下午只教了认穴?他就记住几个?这人可真够笨的!」赵翰池评论道。 五月摇摇头:「不是,肖恩太顶真了,什么都要问清楚,若是上来就认穴,他要不了这么久。以后应该是会快许多的,而且今日留下了手掌位置的穴位图,他可以自己先对着图记下名称与大概位置。」 下午一开始认穴,肖恩就问经络到底是什么,在身体什么部位,为何他先前解剖时只见血管、神经,从来未见过什么经络穴位,金针刺穴又是通过什么原理来治病的。五月向他解释了半天,经络如何贯通人的全身,如何通过经络来调整身体阴阳气血的医理。肖恩却只觉得更为糊涂,五月也是第一次听闻西医的解剖学,非常好奇,亦向肖恩讨教了许久。 所以整个下午,多半的时间其实并不是在教肖恩认穴,而是两人在讨论经络与血管以及神经间的关系,而这些医学术语,让汉语流利的菲奥娜也大为头疼该如何翻译。三人连说带比划带画图,肖恩终于暂时放弃在人体内找到与经络对应实体的想法,先开始认穴,至少金针刺穴有实际的效果,那是他亲眼所见。而通过这一个下午,五月对西医的理论也有了初步印象。之所以忘记了时间,其实是因为她也非常投入而享受这种讨论的过程。 冉隽修瞧了眼五月,状似无意地问道:「叶姑娘,刚才我听肖恩直接叫你名字?」 五月点点头道:「是菲奥娜说的,她和肖恩直接称呼对方名字,老是叫我叶姑娘叶姑娘的,说起话来总觉得生分,她就直接叫我名字了,说是这样说话就可以无所顾忌。」 冉隽修点点头道:「那是西人的习俗。」言毕就不再做声。 赵翰池忍不住想笑,故意问五月道:「六妹,我也想直接叫你名字行不行?」 五月道:「行啊。」 「五月。」赵翰池唤了声她的名字,瞟了眼冉隽修,又道,「我再告诉你我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我是翰林的翰,墨池的池,翰林墨池取头取尾,就是个书呆子的名字。」 五月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好,我记住了。」心道这个大哥可不是个书呆子,说话有趣得紧。 赵翰池见冉隽修狠狠地盯了自己一眼,越发地想笑,忍得好辛苦。 回到侯府已经过了戊正,五月他们先去了赵夫人处,向她解释了今日五月迟归的原因,赵夫人放心之余,带着点责怪的口吻对五月道:「叶大夫现在狱中,我自是对你负有一份照顾的责任,加之我又是你干娘,五月,你可不要怪干娘说话太重,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没长辈或是家人陪着,一个人在外面跑来跑去的就已经失仪了,今日又直到天黑都不归家……」 五月自知理亏,低头听训。 赵翰池在一旁听了一会儿,插嘴劝道:「好啦娘,五月也不是因为贪玩,是为了向西人传扬我中华博大精深的医术,过于投入而一时忘了时间……」 赵夫人忍不住笑出声,嗔道:「臭小子油嘴滑舌的,就知道袒护你这新妹妹,我话还没说完呢。」 「自己妹妹当然是用来爱护的。」赵翰池赶紧转移话题道,「娘,我肚子好饿啊!隽修和我为了去找五月都还没顾得上吃饭呢!五月也还没吃吧?赶紧给我们弄点吃的吧。」 赵夫人自然知道他们没吃,一直让厨房准备着,他们一回来就通知了厨房,这会儿便吩咐丫鬟送了过来。 吃饭时,赵夫人对五月道:「五月,你和叶大夫一样,喜欢行医治病,干娘也不阻着你,可是以后不可一个人出去,总要叫人陪着才行。」 五月点点头。 「让翰池陪着你本是最理想,可是他最近要准备诗会,等诗会过了又要回国子监去。好在隽修得闲,他和翰池情同兄弟,也可算你半个兄长,他又熟悉京城情况,以后就让他陪你出诊。另外再带上妙音妙韵,哪有侯府家的孙女儿出门不带丫鬟的?」赵夫人一口气说完,不容置疑地把事情拍了板。 因回来得太晚,吃过饭后,五月把配好的药材与湖水交予妙韵去煎,自己先为冉隽修针疗。 赵翰池找了个由头避了出去,临走时对着冉隽修眨了下眼睛。冉隽修盯了他一眼,转眸发现五月瞧见了他盯翰池的一眼,接着又回头去看翰池走的方向。他有些许尴尬,举拳放在唇前,轻咳一声,卷起袖子伸臂给她。 五月微笑道:「冉公子和大哥的感情真好。」 「我和翰池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弟。」冉隽修此时突觉冉公子的称呼颇为刺耳,那西人肖恩才见过她两次就轻松地叫她五月,翰池也叫她五月,唯独他像个外人似的,只能叫她叶姑娘。 他又轻咳一声,低声问道:「我和翰池一样,直接叫你名字,可好?」 五月愣了一下,转头去取针盒里的金针,低低地「嗯」了一声。 从五月晚归的第二天起,冉隽修便成了专职护卫。五月除了替陈夫人以及她介绍的钱夫人治疗以外,又多了一位病人——王家二小姐,她索性不再去医馆求聘,除了为这些夫人小姐上门治疗之外,其余的空闲时间皆在陶壶街三十七号度过。 除了让肖恩背熟穴位名称与位置,同时五月还要教他记住这一组穴位所属经脉名称,以及若用金针刺入,分别又有怎样的作用。否则对于肖恩来说,单纯背这些毫无意义发音组成的穴位名称而不记作用,恐怕会前背后忘记。 只是这样就苦了菲奥娜,她汉语虽然流利,却只是日常对话,这些医学术语换做对针灸之术毫无涉猎的普通汉人来说,都是难懂的,她却除了要听懂之外,还得翻译成肖恩能懂的医学术语。所以常常为着一个简单的说明,三个人要来回确认无数次。 待五月教了肖恩一组穴位之后,又轮到肖恩教五月人体解剖学,这相对来说到简单许多,因肖恩带着一本厚厚的解剖学书,上面又多是图解,菲奥娜只需把上面的注解翻译给五月即可,五月又有得天独厚的记忆力,几日内已经学完这部《解剖学》。 冉隽修坐在一旁,瞧着五月热切地与菲奥娜、肖恩连说带比划,双眸中满是兴奋之色,一张小脸红润润地,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这是她最擅长也是最热爱的领域。他坐在一旁无事可做,突然颇有自己是个外人之感,百无聊赖之下,见到旁边摊着一本簿册,随意地摊开着,上面绘着一些图画,便起身走过去看。 v第32章[02.21] 这是菲奥娜在等五月过来时,随手涂绘的速写本。她刚好和五月说完,见冉隽修走过去瞧自己的速写本,便微笑道:「这是我画的,你可以随便看,瞧瞧我画得好不好?」 冉隽修闻言才拿起速写本,回到座位上翻看起来。他以前见过西人的油画,不过这样的素描以及速写是第一次见,此时又无其他事情,便一页页细细看过去。 菲奥娜翻译得累了,五月便开始考较肖恩先前所学穴位是否都记住无误,让他用金针针端虚指自己臂膀上的穴位。 菲奥娜走到冉隽修面前的座位坐下,问道:「我画得好不好看?」 冉隽修合起速写本,递还给她:「不错。」 菲奥娜接过本子,顺势抱在胸前,撇撇嘴道:「我知道你们说话都很客气,很好就是一般,不错就是还过得去。我也知道我的画技很一般。」 接着她很快露出一个笑容道:「不过我喜欢绘画,不管画的是不是好。对了,你会画画吗?」 冉隽修本不想说自己会,但菲奥娜说话坦诚,他若是隐瞒,好像总有点对不住她这种坦诚的感觉,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菲奥娜绿色的眸子中满是兴奋之色,亮闪闪的:「那你明天还来的话,带你的画来,让我也瞧瞧,好不好?我喜欢你们国家的画,很有味道。」 冉隽修摇头道:「我的画都在南延家中,安京这里没有。」来到安京这几日,他不曾有过定定心心作画的时间。这里所存的也只有以冬隹之名所画的一幅春江夜月,此时正挂在尚书府的书房墙上。 菲奥娜颇为失望,正想要说什么,却被外面一阵喧哗打断。 五月也听见了声音,转头望向门口方向,她这几日听菲奥娜说得多了,便知外面的人所说的也是西语,只是声音模糊,分辨不清楚在说什么。 肖恩起身走到诊室门口,已经听见走廊里传来的西人呼叫声:「大夫!大夫在吗?」 他用西语大声应道:「我在。」同时向后退了几步,让出门口通道,很快几个人抬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伤者进了门,伤者左侧整条裤腿都被鲜血浸透,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沿路洒出了一条血点组成的曲线。 肖恩引着他们到房间中央的小床上,简短地指挥道:「你们把他放下。菲奥娜去把灯点起来。」 接着他用一把剪刀,剪开伤者的裤腿,俯身检查伤者的伤势,同时问道:「他是怎么受伤的?」 边上一人回道:「他从高处摔下,左脚摔断了。」 「他有没有吐过血?」肖恩一边问道,一边洗净双手,用蒸馏水清洗伤口。伤者大腿骨折,有创口,这外伤还好处理,但他从高处落下,若是内腑有摔伤就麻烦了。 五月自从上次在安津听闻肖恩说把腿缝起来,就把此事记在了心里。肖恩看起来胸有成竹,这里又是他的诊室,她这次就当个旁观者,正好瞧一瞧他到底是如何缝伤口的。 肖恩先给伤者止血,接着让他喝下烈酒作为止痛麻醉之用,接骨之后,便是缝合创口。他先前已经煮沸了清水,把缝针镊子等放在烧杯里面煮着,此时熄了火,用一把镊子取出缝针。 五月惊讶地发现,原来这根缝针并不是如金针或是绣花针那般笔直纤细,而是弯曲的,整根针弯成了一个半圆形,尾端倒是和绣花针差不多,有一个针眼,却比绣花针要粗了许多。 只见肖恩又取出另一把煮过的镊子,夹住一根米白色粗线,穿过弯曲缝针的尾端,仍然手持镊子夹住针,把针头刺入伤口一侧肌肤,弯曲的缝针从皮肤下穿过,很快从伤口另一侧肌肤下方穿出,再用镊子夹住针头顺势扯出,带出针尾端的粗线,单手将粗线两端打结固定。 五月这才明白这针为何要做成如此怪异的形状,心中觉得这实在是个巧妙的想法。 肖恩娴熟地把伤者腿上绽裂的伤口一点点缝合起来,不消一刻,已经全部缝合完毕,接下来便是包扎伤口,固定断肢。伤者暂时要留在肖恩的诊室观察一夜,为了不再打搅伤者休息,五月和冉隽修向肖恩告辞。 五月走到马车边正要上车,菲奥娜拎着裙子从教堂里追了出来,叫道:「等一等。」 五月回头看向菲奥娜,她却是对着冉隽修说话的:「冉公子,你教我画画好不好?你们国家的画。」 回程路上,五月好奇问道:「菲奥娜画得好不好?」 她先前一门心思都在和肖恩互学对方医术,虽然注意到菲奥娜与冉隽修有过对话,却不知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不过刚才听了菲奥娜的请求,也大致能猜出他们大概是聊过绘画方面的话题了。她于绘画是完全不懂的,只是觉得菲奥娜替肖恩所绘手掌手臂虽然不甚好看,但颇有真实感,不知她是不是还会画其他物事。 冉隽修没有马上回答,想了一下道:「她所用技法是西人绘画技法,我了解不多。」 五月又问:「你为何不愿意教她?」她心中生出些许疑惑,难道他的画技像某些家传手艺一样是不能外传的? 冉隽修淡声道:「微学末技,有什么好教别人的。」 「可是我觉得你画得很好啊!」五月有些遗憾,若是冉隽修也教菲奥娜绘画的话,他就不至于在那里觉得无聊了。她虽和肖恩说得热切,也曾注意到他的神情,淡淡地带着一点疏离,一点落寞。 冉隽修却摇摇头,不再接话。 这天夜里,五月待妙音妙韵退出房间关上房门后,一动念进入玉佩洞天里。 她的药田在这大半年间不断扩大,此时已颇具规模。因不少药材取自于花朵或是花粉,这些药田并不是单纯的一片绿色,深深浅浅的绿色中,还有一片片红黄蓝紫的缤纷色彩,湖边则种着各种水生或是喜湿的植株。 v第33章[02.21] 有些喜旱的植株,她用碎砂石铺底,上面再铺上厚厚一层土壤种植,以减少土中水分。还有些则直接种在细砂石间。 有些喜荫的植株,她或种在树下,或为其遮阴。 然而对于喜寒的植株,她却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玉佩洞天里温暖如春,对于喜温喜阳的植物来说,是最佳的福地,喜寒的药草在这里却生长不良。还有些药,本是生于山间,在高耸入云的寒冷山顶,在那里它们虽生长缓慢,其药效却比在这温暖之地的痴肥样子要好上许多倍。 五月环视着这玉佩洞天,只有平坦而广阔的草原、湖泊,一直延伸到远方。 若是这里有座山就好了。 自从五月开始用意念从玉佩洞天中取物,相应地便也能向内移物,只是她尝试过的物件中,最大的也不过是个药柜。 移山?怕是妄想吧…… 但反正无事可做,试一试又又何妨? 五月坐下,全神贯注地想象。可是她很快就意识到,就算她做得到,她又该移哪座山?若是山里有人,岂不是连那些人都一起移了进来?五月自嘲一笑,放弃了这种想法。 然而心中那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若是这里有座山…… 因她从湖泊看出去,四处都是一般的景色,便从没有想过去更远处探索,现在想来,这玉佩里面就像是道家所说的洞天福地,是一个与外面完全不同,又无比广阔的地方,也许在这洞天福地里的某个地方会有山峦存在?她心念一动,便离开了湖边,在玉佩洞天内各处搜索。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她在玉佩外面,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子,而在这玉佩里面,她却能瞬息往来于各处。她越来越喜欢呆在玉佩洞天里的这种感觉。 找到了! 五月欣喜地望着远处,那天际一道暗色起伏,一直向两边绵延出去,伸向看不到的远方。因为玉佩洞天里面空气洁净,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清那一道道起伏的峰峦,顶端覆着皑皑白雪。 她正想过去仔细查看,却隐约听到妙音的轻声呼唤:「六小姐。」歇了一歇,她又轻轻叫了一声。 五月赶紧回到房内,走到门口问道:「妙音,有什么事?」这时候已经过了子夜,若无紧急情况,妙音应该不会来叫她。 妙音回道:「夜深了,本来是不敢打扰小姐的休息的,但是有个叫芬格的西人,自称是大夫,说是有很急的事情来找小姐,怎么劝他回去,明日一早再来,他也不肯。」 肖恩这么大半夜的来找五月,并且无论如何都不肯先回去,是因为白天那个骨折病人。 那病人因伤口破损面积较大,术后伤口发炎,夜里发起了高烧。这个时候,西医虽然已经发现了造成伤口发炎的是某些微生物,并且在手术中采取了一些措施来减少细菌感染的机会,仍不能百分之百地避免术后感染。 肖恩给病人喝了退烧药剂,并且不停地冷敷,却仍然不能把病人的体温降下来。情急之下,他想到那天在安津见到的工人,腿上伤口也很大,五月却只是替他涂上了绿色的药糊,还颇有把握地说可以生肌祛疤。他推测这种药糊很可能会有抑制细菌的作用,就把伤者交给神父代为照料,自己急急忙忙地找到侯府来了。 五月本来就不曾睡下,听肖恩说了因由,再想起赵夫人交待要带着丫鬟,便带着妙音妙韵和他一起匆忙赶去陶壶街三十七号。 这一番救治,她直到天亮才回到侯府。赵夫人知道此事后,虽然不太满意,却也没说什么。 因肖恩整晚未睡,白天自然不会有精神学针灸之术,五月便没有再去教堂,上午正好她亦无需出诊,便做起了早晨告别时,肖恩拜托她的做的一样东西。 原来五月教肖恩穴位时,菲奥娜画了不少穴位图,却零零碎碎不成系统,且这毕竟是平面的图,有些穴位位置要结合两到三张图才能找到它的准确位置。肖恩便动了念头,自己做了个两尺多高的木雕小人,这木雕小人严格按照人体比例来做,外面涂上白漆,请五月在上面标出经络与穴位。 五月从肖恩那儿带回小木人时,是装在一个硬纸盒子里的。上午她休息好之后,便打开盒盖,取出那小木人,谁知站在一旁的妙音妙韵同时尖叫起来,倒是把她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把那木人摔到地上。 这木人是颇有些分量的,若是掉下去砸着脚可不是小事。五月小心地把木人放在桌上,回头瞧了瞧妙音妙韵,见她们两个满脸通红,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再看那完全没穿衣服的木人,突然明白了她俩为何大叫。 五月学习穴位之时,已经见惯图绘的裸身男子,所以见到这木人时,也一样不以为意地取了出来,却不料把妙音妙韵给吓着了。 妙音妙韵听完她解释,妙韵还是红着脸不敢看,妙音却偷偷地瞧过来,见五月已经调了漆,正欲往木人上面画经络,便劝道:「六小姐,虽然这是给芬格大夫学针灸之术用的,给人瞧见了总是不好……」 说着说着她脸又红了,「奴婢去门口看着,万一要是有人来了就大声招呼,小姐就赶紧把这……木人藏好。」 冉隽修早晨起来,才知昨日五月半夜里出府去救治病人这么一回事,想来她一夜未睡,今日怕是不会再去教会了。果然整个上午妙音或是妙韵都不曾来过。待到了午后,他在府中信步逛着,走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走到了五月所住的小院前。 不知她有没有起来?既然过来了,就进去打个招呼吧。 迈步入院,他见到妙音站在房门口,一见他便福了一礼,大声道:「冉公子来了。」 冉隽修觉得妙音言行有些怪异,倒像是站在门口特意等着他来似的,再走到房门口,便闻到一股油漆味,同时见到五月从屏风后面匆匆忙忙走出来。 冉隽修瞧见她手上沾着黑、红、蓝三色油漆,不由半开玩笑地问道:「你在做木工?」 v第34章[02.21] 五月摇头,直言相告:「不是做木工,肖恩做了个木人,让我帮忙标上穴位。」她倒是没觉得这木人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妙音却硬是要门口去守着。这会儿听到不是别人,而是冉隽修来了,她更没必要藏起来了,他以后陪她去教会,总会瞧见的。 这几日在教会陪着五月时,冉隽修已经见过不少他们所画的穴位图与解剖图,一转念已知妙音为何要守在门口了,不禁莞尔。再转过屏风,他便瞧见了那个绘了一半的木人,不由轻声笑了起来。 五月听到他的笑声,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画得不太好。」 那个木人上面,经络按照阴阳,分红蓝二色细线,却画得歪歪扭扭,时粗时细,其上穴位用黑色圆点标示,然而没有一个是真正圆的,还时大时小。更因五月不等经络线上的油漆干透就标上穴位,黑色油漆与底下红蓝两色油漆互相渗透混合,成了脏兮兮的颜色。 五月于经络穴位自然是认得极准,然而要用笔画出来,还是画在这立体的人形上面,对她来说就是件艰苦的事情了。 冉隽修提议道:「颜色混起来了,不如重绘吧?」 五月叹了口气,低头道:「再画也是一样的结果。」 「我帮你画可好?」 五月欣喜抬头,他若是肯帮她,肯定能画好这个木人了。 木人已经被画得乱七八糟,首先要做的便是重新涂一遍白色底漆,覆盖五月之前画得那些线条与小点,接着就要等数个时辰之后,木人表面干了之后才能继续画。 第二天一早,经过整整八、九个时辰,木人表面早已干透。五月遣人去对肖恩说明绘制木人穴位之事,这天她也不去教会了。 等冉隽修来了之后,便开始调红蓝两色的漆。一切就绪,五月取出金针,在木人上虚虚划出一条经络走向。冉隽修便沿着她之前所指,用描线所用最细的狼毫绘出一条粗细均匀的蓝色线条来。 五月见他画得这条线,纤细如丝,却又顺滑如水,且准确地与她所指位置重合,便满意地微笑起来,她原来就知道他画得好,早就该叫他来帮忙的,也不用白白浪费了昨日一天时光了。 金针针尖划过木人哪里,笔尖就如影随形地画过那里,时间配合得刚刚好,不过小半个时辰,主要经脉连带旁支络脉已经全部绘好。 五月欣喜地回头看向冉隽修,却突然发现他就在自己身后侧极近的距离,那张清俊完美的脸庞离她只有半尺都不到,突然就撞入她的视线中,近得她连他每一根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那对墨黑的眸子映着从窗外射进来的晨光,清湛无比,此时也正灼灼地对着她,眸中带着几分喜悦,几分惊讶。 五月赶紧把头转向木人,脸颊却在一瞬间火烫起来。 冉隽修倒并非故意轻薄。 先前两人是一左一右地站在木人边的。然而五月用金针在木人上只划一次线,他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紧紧跟随那根细细针尖所划过的路径上,生怕画歪了地方,同时又要控制腕力,保持走笔稳定流畅,笔锋均匀,线条粗细一致,这就不能离得木人太远。 五月是右手划线,他亦是右手画线,不知不觉间便越靠越近,成了一前一后的位置,五月略微偏左些,他略微偏右。因两人都投入全部心神,方才画线时浑然不觉,见五月突然回头,他也瞧向她的双眸,才惊觉她此时就在自己身前偏左一点点的地方,几乎就像是在自己怀里一般,所差只是两人并没有真正碰到而已。 他见五月只是迅速回过头去,却没有厌憎地避开,或是生气跑开,心中一动,果真如翰池所说,她并不讨厌他是吗?甚至,她是不是有点点可能喜欢他? 他在这个角度,低头看着她,可以瞧见她柔美的脸庞曲线,鬓边漏出几缕发丝,垂在精致的耳朵边,小巧圆润的耳垂在明亮的光线下,仿若半透明的上好脂玉。而这「脂玉」,很快就变成了「血玉」——她的整个脸颊连带着耳朵、脖颈,都迅速变得通红,简直快要滴出血来了。 五月慌乱极了,想要装着没什么事的样子,再继续画经络,可是木人之上,经络已经尽数画完。她便低声说:「该画穴位了。」话尾却可恨地带着颤音。 他明明没有碰到她。 可是,她的心儿狂跳,她的身体靠近他的那些部位,都有火烫的热意,那些地方的肌肤,仿佛能够感应到他灼热的视线一般! 冉隽修亦心跳如鼓,这么近的距离,他只要略微低头,就能亲到她精致可爱,此时变作粉红色的耳朵。 他是真的很想亲下去,他亦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然从不曾与女子这样亲近过,然而这种事却是无师自通的。 可是他却只是僵硬着脖子说了句让自己接下来大为后悔的话:「要等经络线完全干透才能画穴位。」说话声音失去了平时的从容淡然,变得滞涩干哑。 五月闻言便低头走开几步:「那休息一会儿吧……有点闷,我,开窗换换气。」她走到窗前却发现窗子明明已经开到了最大! 越发窘迫的五月不敢回头,只站在窗前拼命吸气,让自己狂乱的心跳可以快些平静下来。 原本在房里的妙音妙韵还有竹笔,不知何时都不见了。 冉隽修放下笔,自己去茶案边倒了杯茶,一边大口喝着,一边心中暗道,幸好没有真的亲下去,不然对她太过冒犯了,她若是生气了该如何是好?然而想归这样想,心情却不知该算是庆幸呢还是失落,异常复杂难解。 接下来绘制穴位的过程,便比较微妙了。 两人都想装作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彼此刻意地拉开了一段距离,五月侧着身去用金针点穴位所在,冉隽修则伸直了手臂去画上黑色小圆点。只是脸上神情都不甚自然,心思更是飘忽,眼神则再也没有交汇过,始终一触即分。 有时五月会漏掉个把穴位,这倒也好办,再补上就是了;有时她用金针点过穴位所在时,冉隽修会没有看清她点过哪里,请她再点一次;而那些穴位点,因他伸直了手臂去绘,不似最初的经络线那般均匀圆滑,有了些许大小变化。 这么一来,失去了默契的配合,绘制穴位的时间便大大拉长了。 v第35章[02.21] 然而两人倒是对此一致地没有怨言。一天绘不完就绘制两天,两天绘不完,就绘制三天…… 三日后,五月由冉隽修陪着再次来到了陶壶街三十七号。木人上的经络穴位,经过这三天总算是绘制完成了。 肖恩打开盒盖,一见木人便欣喜叫道:「太好,比我想的好,好许多!」 五月微笑道:「这还要多亏了冉公子,这些都是他画的。若是让我自己画,恐怕你看见了是要退货的。」 肖恩笑道:「哈哈哈!你们都要谢,没有五月,冉公子画不出,画得好,也没用。」 接着他转身走到墙角,从一个大盒子里取出木制的手、脚、头的模型道:「还有这些,五月不来好几天,我又做了,五月帮帮我……哦,对了,还有冉公子,请帮我。」 五月不由偷偷瞧了眼冉隽修,见他也瞧了过来,连忙避开他的视线,点点头,应了声:「好的。」 肖恩见这事定了,把手脚模型放回盒子内,对着五月招手道:「五月,来看这个。」 五月瞧见他那里桌上放着个古怪的黑色物事,上方是一根倾斜的圆柱形黑色管子,管子下方有个方形平台,便一边走了过去,一边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难道这也是西医治病用的工具吗? 肖恩示意她把眼睛凑到那个圆筒上端。 五月依言照做,往里面瞧便见到许多灰色长圆形的小东西,似乎还在蠕蠕而动,不成规律地一簇簇聚在一起。她诧异地抬头看向肖恩:「这是什么东西?」 「细菌,让伤口发炎,就是这东西。」肖恩颇为得意洋洋,细菌被发现的时间并不久,这样高倍数的显微镜更不是每个医生都能拥有的,他这一台还是临出海前好说歹说,以在异国发现新型细菌为由,再加上各种威逼利诱,甚至用自己那把最钟爱的银刀作为抵押,才从好友那里「借」来的。 平时他桌上东西往往随意放置,这台显微镜在不使用时,他却是好好地收在一个皮匣子里的。 「细菌?」五月讶异地重复了一遍,再次看向圆筒内,「可是我从未曾在伤口中看到过这样的东西。」如果不好好处置包扎,严重溃烂的伤口可能会生蛆,蛆却不是这种样子的。 肖恩更加得意了,向五月解释了细菌是微生物,并非肉眼所能看见,只有通过这放大物体许多倍的显微镜才能观察到。 接着肖恩又兴奋地取了一只烧杯过来,取了一点其中的浅绿色汁液:「你看,这是你的药草,取出来。」他边说边把汁液滴到显微镜上的一块玻璃片上,「等一下,你再看。」 五月猜测道:「细菌会死?」 肖恩笑着点头道:「是的,是的,你的药草,很快杀死细菌,全死,不会让伤口疼。」 五月看向显微镜里,整个视野都成为了浅绿色,而刚才那些细菌已经全都不再活动,甚至有不少开始萎缩干瘪。 「药草叫什么名字?哪里可以采?」 五月听到肖恩如此问,颇为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若是这小草能在玉佩之外存活,她可以把草种给他,也不至于这么为难了。而且她始终都不曾想过给这种小草起名字。略一思忖后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肖恩,这草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就叫无名草吧。若是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一些,但我不能告诉你是在哪里采集的。」 肖恩这些天来与五月接触,知她不是会藏私的人,否则也不会这么痛快地教他针灸之术。他虽非常失望,却也不再追问药草的来历。 整个八月下旬,五月很忙碌,渐渐有更多的官员女眷找她出诊。 九月初,赵尚书终于可以脱罪出狱,回家中养病,赵夫人已经提前几日知晓。赵翰池只有假日才能回家,先前几日就回了国子监,赵尚书另外两个女儿则都已经出嫁,她便带着两个儿子翰暄、翰云先搬回了尚书府。五月与冉隽修也住了过去。 刚回到尚书府,赵夫人忙碌之极,府中好几个月无人住着,虽然一直有人打扫,但一方面是季节变更,另一方面赵尚书这一趟入狱也算是场无妄之灾,为了迎接他回府,赵夫人便命人把府中衣被窗帘屏风等等物事都换上新的,要去了这晦气,让府中焕然一新。 五月一早就去帮赵夫人的忙。直到午后,赵夫人有午睡的习惯,让她也回去歇息,她才回到自己房里,便借着这空闲去玉佩洞天里照顾她的药田。 一个时辰后,她估计赵夫人也该起来了,便出了玉佩洞天。推开房门,妙音一见她便笑嘻嘻地说道:「刚才石砚来过了,说是冉公子有些事情,要找小姐。奴婢回他说,小姐还在午睡,他就先回去了,隔了一会儿他又来了,说冉公子在晓波亭等小姐。」 五月想这几日怕是都无法再去陶壶街三十七号了,冉隽修也许是问她这事吧?可是这么小的事,他让石砚直接问一声不就行了? 她带着些微疑惑,去了晓波亭。 秋阳晴好,一片碧波绿意中,她远远望见那修长的玄色身影,突然有点心跳,脸颊也热了起来。他有何事不能直接对她说,还要特意在这晓波亭里等她? 冉隽修见了她,起身等着她走过去,那对清湛双眸灼灼地瞧着她,眉头却比平日压低了一分。待她走到亭中,他还是那样瞧着她。五月有些莫名地羞窘,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他淡淡地开了口:「五月,明日我要回南延了。」 五月吃了一惊,刚想要问他为什么,转念一想,赵尚书既然马上要出狱了,他父亲应该也无罪出狱了吧,便问:「是为你父亲的事吗?」 「是。」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低声道:「我总得回去。」 v第36章[03.01] 「嗯,应该的。」五月轻声道。 「我留竹笔在这里,以后你若是出诊或是去教会那里,就让他跟着。」 「嗯,好。」她随口应着,突生不舍之情,这些日子,她习惯了有他陪着,虽然他从来不参与她与肖恩热火朝天的讨论,她为那些女眷诊治时,他也总是在车里看书。可是……一想到他明日就要回南延了,她心中不仅是不舍,还有些难受。 她瞧向冉隽修,他注视着池水上荡漾的波光,又道:「你爹于赵家有恩,赵夫人又是真性情的人,她既然收了你做干女儿,便是真心照拂你。你若是有事别自己撑着逞强,告诉她,让她为你做主。」 「嗯。」 「我明日一早就出发。」 五月道:「你药别停,我这儿还有许多红参,应该够你路上用了。」 「好。」 终于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冉隽修默默站了一会儿后道:「我走了。」 五月瞧着他走出亭下阴影,走到了阳光里,她突然问道:「你还来安京吗?」 他回头,在九月秋阳里微笑:「有人希望我再来安京吗?」 五月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冉隽修笑道:「我还想治好这心疾,这事还得着落在叶小大夫身上。」 九月初五,赵尚书出狱,赵夫人带着翰暄翰云以及五月去接他回府,赵翰池也请了假,先等在了廷尉府外面。 赵尚书在叶昊天的治疗下,病情好转,但毕竟在狱中数月,面色苍白显得虚弱不堪,回到府中一番洗漱后便先歇下了。 赵夫人把叶昊天和五月的住处安排在相邻的两个院子。五月在叶昊天住处等着他洗漱出来,接着便替他修剪那把在狱中长得乱糟糟的胡须。她在家中常见娘亲替爹修剪胡须,便按着记忆做,先把他脸颊上的胡须刮去,用面巾擦了他脸上的胰子沫后问道:「爹,你可觉得坐牢难受?」 叶昊天道:「开头几日是挺难受的,整日就困在那一小块地方,任何地方都不能去,郁闷难以排解。不过后来我找到事情做了,就不觉得难受了。」 五月拿起剪刀与梳子修剪他下巴上的胡子,一边剪着,一边问道:「爹,你整理的病例可带出来了?」 叶昊天怕下巴动了她不好剪,等她仔细端详自己的胡子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剪的间隙说道:「那自然是带出来了。」 五月微笑道:「这些病例要是整理得多了,我们拿去印书。」 叶昊天道:「印书所花的银子太多了,别去印了吧。我就是为了给你看才整理的,有些病例是你小的时候我遇到的,你不知道。」 五月便道:「那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再去印。」 「好。」叶昊天微笑应道。他瞧着五月,想起以前都是青莲替他修剪胡须的,现在却是女儿在替他修剪,心中不由得暖融融的。 女儿长大了啊。 接着他便想起这段时间,每次五月来探望他,总是有冉隽修陪着,在狱中不便详问,现在可要问个清楚了:「五月,冉公子是不是回南延去了?」 五月脸上突然闪过一丝不自然,低低「嗯」了一声。 叶昊天瞧在眼里,心中担心,又问:「他这段时间都陪着你?你……和他……」 「是干娘担心我一个女孩子去别人府中出诊,就让冉公子陪着的。她说冉公子和翰池大哥情同手足,就像我哥哥一样。」五月解释道,继续修剪。 叶昊天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毕竟不是真的兄妹。」 五月不知该说什么,便专注在修剪爹爹的胡须上。 叶昊天见她不说话,犹豫了一下,终于下了决心问道:「月丫头,你对冉公子……你是不是喜欢他?」青莲不在,不然由她来问这事才最合适。 五月脸上有些发热,赶紧转身取了一面镜子,举在面前让叶昊天照,顺便挡住了他的视线:「不是,我只是当他和翰池大哥一样的……爹,你胡须剪好了,你看看这样好不好?要是不用再修了,我就先回去了。」 叶昊天道:「嗯,好了。」他的意思是胡子修好了,但还想再问问她。 五月却快手快脚地收拾好了桌上梳子剪刀等用具,匆忙回了自己所住小院。她心里乱乱的,爹爹怎么直接问她是不是喜欢他啊? v第37章[03.01] 他这人小心眼性子又别扭,谁会喜欢他啊! 可是他细心周到,有些时候还真得很体贴…… 她是不是喜欢他,她自己也不知道。 九月里,五月越来越忙,有更多的人找她看病,其中多数是京官的妻妾女儿。 这些官员本身品级不高,不够请太医院医官看病的资格。且医馆的大夫虽然能出诊,但对着男大夫讲述病情毕竟没有对着女大夫来的轻松自在。 何况有些女眷本身并无太大疾病,她们或是秋燥,或是倦怠,或是饮食不当引起的不适,听到亲戚或是相熟的女伴说这位女大夫年纪虽不长,与医道方面却颇为精熟,不由便心动起来,让对方介绍给自己。 五月根据她们情况,或是对症治疗,或是开出养生汤调理,亦或是针灸止痛活血,实际效果确实不错。更因为赵夫人一定要五月出诊时带上妙音妙韵,自从她身边跟了这两个丫鬟之后,她是赵尚书干女儿的身份便再也瞒不住了。不管是因为这身份还是因为医术,总之她取得了这些女眷们的信任,渐渐在这些下级京官女眷圈中出了名。 十月初的某日,竹笔照例陪着五月出诊,上车时却笑嘻嘻地交给她一封信。五月诧异地接了过来,先看寄信人的署名,见到是冬隹两字,心就一阵狂跳。 他写信给她了。 看落款日期,大概是一抵达南延他就写了这封信。他在信中说他一路顺利平安,父亲已经出狱,南延原来住的府邸也解了封,现在全家都搬了回去。最后问她叶先生是否安好,以及她是否一切安好。 虽然这封信她看过一遍就记住了每一个字,虽然他其实没写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她还是把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特别是最后一句。 五月,一别十数日,你是否一切安好? 我很好。 她心中甜蜜,嘴角漾起了微笑。终于她看够了这些词句,把信收好,抬头见竹笔与妙音妙韵嬉笑的样子,突然有些窘,可是心中却是甜甜的。 这一日,五月心情极好,不管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肖恩与菲奥娜都察觉到了她的好心情。休息时,菲奥娜坐到了她身边,推推她道:「五月,你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五月笑而不语,可是菲奥娜哪里肯放过她,威胁着若是她不说,就再也不替她和肖恩翻译了。 五月满不在乎地说道:「西语我已经会说了,你不替我翻译也无妨。」 她有了玉佩之后记忆极好,这两个月间,听肖恩与菲奥娜说得多了,又看了许多西文的医学书,常用对话与医学用语都已经掌握得七七八八。她只是改不了汉语的说话习惯,有时候说起西语来还是汉语的说话习惯,前后顺序时有颠倒,意思却已经能用西语表达了。许多医学术语并无对应汉语,菲奥娜都翻译不了,她就干脆直接用西语与肖恩讨论西医理论。 菲奥娜不依了,嘟着红润的嘴唇道:「你们汉人说的那句过河拆桥,就是指的你这样的,还有兔死狐烹,鸟尽弓藏……」 五月笑着纠正她道:「兔死狗烹,狐狸可不会替人叼兔子回来。」 「对,兔死狗烹。」菲奥娜轻轻拍打了她的肩膀一下,「别换话题,快点交代,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脸上都要开出花来了。」 五月终究按捺不住,取出那封信给菲奥娜瞧。 菲奥娜看着信封上的署名,低声嘀咕道:「这个冬……是谁?五月,我可以看里面信的内容吗?」 「冬隹(音同追)。你看吧。」五月点点头,此时她的幸福很想与人分享,爹爹却是不能对他说的,菲奥娜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子,与她年龄相近,关系又好,是她这份心情最好的分享对象。 菲奥娜汉语对话流利,但要看文字,还有些字不识,不过她知道冉隽修回了自己家,所以这些时日都是竹笔陪着五月来肖恩这里。她大致看了一下,已经猜到是冉隽修寄来的信,不由得脸上笑意滞了一滞。她把信还给五月,瞧见她嘴角抑制不住的微笑与眸中的期待,勉强笑了笑,问道:「是冉公子吗?他名叫冬隹?」 五月把信收好,悄悄地说:「这不是他本来名字,是他画画时用的名字。菲奥娜,你说他是不是……是不是有些……」她羞涩起来,说不出口喜欢二字。 菲奥娜语速很快地接口道:「喜欢你?我看像是的。先前他陪着你每日来,要不是喜欢你,哪里做得到每日都陪着来,他对医学又不感兴趣。」她对医学也不感兴趣,又是为了什么每日都来?最初是答应了肖恩帮他的忙,只是最后她也乐在其中了,是为了每天能见到他吧? 然而,不管是她求他教自己绘画也好,有时找他说话也好,他总是冷冷淡淡的。她见他对谁都是那样,心中总还是抱着一分希望。 现在也该死心了吧。 菲奥娜与五月并肩坐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斜过身子用自己的肩膀顶了一下五月的肩膀,见她瞧了过来,便微笑道:「我觉得冉公子人很好,你也喜欢他是吗?赶紧写封信回他。」 五月点点头:「我晚上回去就写。」 这日回到尚书府后,五月给冉隽修写了一封信,问他路上奔波可辛苦,药有没有每日都吃,他父亲在狱中有没有吃苦,他离开南延这么久,他母亲应该也很想念他吧。 她把信交给竹笔让他转寄。不料过了几日她又从竹笔那里收到了冉隽修寄来的信。从安京到南延,驿站寄信,一个来回怕是要一个多月,那么这封信就是他还未收到她回信就寄出了第二封。 他在信中说,他去了瑞平,把临行前她托他带的信件与安京名产给了她娘亲,她娘亲很欣慰。另外,仁济药铺有些药材已经卖完或是所剩无几了。他本来提出接她娘亲先去南延暂住,她却不肯,准备按五月先前所说的那样,把药材售完之后就暂时关了铺子。他便着人去进药材,好让仁济药铺继续经营下去。 五月先前已经看过娘亲寄给爹爹的信,对此事早就知道了,只是从爹爹那儿得知,与收到他的信,心情到底是不同的。她写了回信,感谢他帮忙进药材,又说她这几日又多了新的病人,肖恩已经背下所有穴位位置,开始学习入针的各种手法,只是他偶尔还会搞错穴位效用,离实际用针还早着呢。 v第38章[03.01] 从这日起,五月每隔几天就能收到他的信,她便也隔几日就回信,写得基本都是平平淡淡的内容,好比这几日自己做了什么,都去过哪里,诸如此类的小事。 十一月初,五月收到的信中说,他父亲身体本来康健,这几日已经摆脱了被诬告带来的郁闷,母亲也彻底地恢复了以前的心情。他很快会再来安京,让她不用再寄信去南延了。 五月收到这封信的几日后,冉隽修便抵达安京,还是住在尚书府。 两日后,赵尚书与赵夫人请了叶昊天过去。赵尚书与他在狱中相处久了,又感念他的义举,与叶昊天说话已经如同密友般随便无忌,这日却非常郑重地请他坐下,接着便提到了今日请他过来的目的。 原来冉隽修回家后不久,就向父母告知想娶五月之事,得了父母同意。现在则由赵尚书夫妇为媒,代他身在南延的父母,向叶昊天提亲。 叶昊天颇为吃惊,他这段时间旁敲侧击过五月,她却总是否认自己喜欢冉隽修,他做爹的与女儿谈论这些事到底有些尴尬,就不好多问。冉隽修回南延之后不久就再来安京,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了。但即使隐约有些感觉,他却没想到冉家会这么快就认可了这门亲事,还等不及他们回到瑞平,这就托赵尚书与赵夫人做起媒来了。 叶昊天虽然吃惊,但对此事本来就不是一点都没有心理准备,当下就道:「并非昊天不领情,而是冉家世代为官,家底殷厚,昊天一介平民,不敢高攀。」 冉绍峻自己虽然辞了官,他的另外两个兄弟却都在外省为官,且冉家长子亦考取了功名,成为官员是迟早的事。 不过,高攀不起固然是他顾虑的因素,却不是他拒绝的主要原因。冉隽修的心疾他最清楚,若是嫁了他,五月就和守活寡无异,就算现在两情相悦,她不在意此事。日后随着她昭华渐逝,却膝下孤寂,没有子女可依靠,她终究是要后悔的。 更何况他们冉家上下除了冉隽修以外,没有一个人见过五月,最多是从赵夫人这里侧面了解,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同意了这场婚事。冉隽修若无这心疾,冉家如何肯娶平民出身的五月做儿媳? 这个事实让他心中不豫,他的女儿虽然既不是大家闺秀,亦不是国色天香,却是他最珍爱之人,此生他惟愿她幸福,不求攀富附贵,但求平安喜乐。 赵尚书夫妇劝了半天,见叶昊天不肯松口,也知此事难为了。叶昊天虽然没有明说,他们也猜得到他拒绝的缘由。 赵夫人虽早知隽修的心疾,毕竟与冉家交情深厚,隽修自小她看着长大,心里就是把他当自己儿子一般的。比起最近才收的干女儿五月,她的心确是偏向隽修更多一些的。她心疼隽修,以他的病,这辈子在婚事上怕是不能如意了,好不容易见他喜欢上一个女子,而五月也对隽修有意,便从一开始就极力撮合。 她想的是,五月毕竟出身平民,若是嫁给隽修,虽然于房事上有憾,但在其他方面冉家绝对不会亏待了她的。他们两个,一个出身低,一个身子不好,如此两下里一扯,也算是登对的婚事了。 但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做主,叶昊天若是一定不肯,他们也没有法子。赵夫人心中却还不肯放弃,想着过几日再想想其他法子,总要促成这一对。 叶昊天回到住处,心中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做什么都心神不定,一等五月回到尚书府,他便找了她过来说话。 见了五月笑吟吟地神情,他心中不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想来想去说了句废话:「今日又是冉公子陪你出去的?」 「嗯,是啊。爹,你找我有什么事?」 五月本来想冉隽修前日刚到安京,路途疲惫还是多休息几日更好,今早出门时没有叫他,只找了竹笔陪着。谁想她上车后却见他已经坐在了马车里等着她。他脸上虽然还是淡淡的,但那对长长的眸子却微弯着,带着几分笑意瞧着她。 她其实觉得很高兴,却嗔道:「你一路过来坐了十几天的马车了,怎么不休息休息呢?」 冉隽修挑眉道:「在府里也无事可做,陪你就当解闷了。」 五月「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心里却是喜悦的。 叶昊天见五月答了自己一句后,脸上浮起微笑,目光看着某处,却没有真的看见那样物事,不知在想什么,不由暗暗心惊。他轻咳一声打断她的思绪后道:「今日赵尚书赵夫人找我,他们向我提亲了。」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是为冉公子做媒。」 五月吃惊地问道:「提亲?!」接着她听到叶昊天后面补充的半句,脸就迅速红了起来。 她回府才与冉隽修分开,听到爹爹找自己就直接过来了。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时时瞧着她笑,她原本以为是因为他俩好久没见了,谁知他是因为知道今日赵尚书会向爹爹提亲,才会笑得这么怪。太可恨了!整整一天这别扭鬼都瞒着她,完全没提过这事。 「我拒绝了。」叶昊天把她羞喜神情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若是可能,他也不想做这棒打鸳鸯的事,可事关五月一生的幸福,他怎能让她因为一时冲动,就做出让自己终身后悔的选择呢? 五月最初并没有听清爹爹说的话,她还沉浸在那份惊喜当中,然而当她抬眸瞧见他沉重的表情,不由得愣了一下,再回想他说的前一句话是「我拒绝了」,脸上的笑容便慢慢淡了下去。她怔了一会儿,喃喃问道:「为什么?」 叶昊天被她这一句「为什么」问得为难起来,这夫妻房事要叫他如何向女儿说明,可是不说明的话,五月可不是温婉听话的性子,定然不能接受他拒绝提亲这件事。他稍一犹豫,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他生了心疾……是不能行夫妻房事的。」 五月自小学医,得了心疾之人不能激烈行动,不能过喜过悲,甚至不能行房,她都是知道的。只是她从认识冉隽修的第一天一开始,就不曾想过与他会有论及婚嫁的那一天。再加上她重生之前的经历,在意识中于男女情.事本就是刻意回避的。因此,他有心疾不能行房这件事,她虽然「知道」,却从来就没有「想过」。 听到爹爹如此说,五月窘迫地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后又皱起眉头问道:「他的心疾连爹爹也治不好吗?」 叶昊天叹了口气,摇头道:「治不好,若是调养得当,只能说不发作,却不能根治。」 第二日,五月不像往常那样干脆利落地出门,而是拖拖拉拉地洗漱过后,又慢腾腾地吃了早饭,才离开自己住处。 因为她不知见了冉隽修该说什么好。 对于爹爹拒绝这件亲事,他一定会不开心的。可是并不是她想拒绝他的,她其实对于他提亲这件事,是欢喜的,这该怎么才能让他知道呢?还有,即使最后爹爹同意了,他和她成婚了,却始终不能行房,她其实不在乎这件事,于她来说,可能反而是不能才更好。然而,这样真的好吗?他要像这样一辈子,不是太可怜了吗? v第39章[03.01] 五月心里乱糟糟的,自从昨日听了爹爹那番话,她回房后,一个人在房里坐了很久,心情却一直乱到现在。 一直走到马车边,她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心中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他此时会是什么神情,她又该怎么对他说第一句话。谁知上车后她才知道,她一早上全都白想了。 他根本不在马车里。 车里只有竹笔,他见了五月便道:「今日还是我陪叶姑娘出去。」 五月心中松了口气,随之而生的却是失落,她问道:「他呢?」 竹笔有些尴尬地说道:「少爷他搬出去,不住尚书府了。」 五月心中窒闷难言,像是被什么沉重的物事压住了胸口一般。他是如此心高气傲的性子,爹爹拒绝了他的提亲,怕是他不肯再见她了。 马车驶到了陶壶街三十七号,五月走入诊室。 肖恩笑呵呵地对着她打招呼:「五月,早啊!」昨日她和冉隽修一起来的,那两人间洋溢的幸福简直一眼就能看出来,看来他这个异国的同行好事临近了。 可是随后他发现,今日进来的五月颇为低落,而且没有冉隽修陪着,不由奇怪地问道:「五月,怎么冉公子不来?」 五月吐出一口气,不答反问道:「肖恩,你做过 肖恩听五月问自己是否做过心脏手术,答没有做过,待他问清楚五月有意治好冉隽修的心疾之后,马上大摇其头:「不行,不行,太危险,没人做过。」 接着他便用西语详细解释起来。 因此时西医虽然已经发现细菌,以各种消毒方式来杀灭器械上的细菌,但若是伤口面积大,或是在消毒方面稍有疏忽还是极易感染。手脚若是感染还好处理些,若是打开腹部做手术,风险已经极大,更勿论打开胸腔对跳动着的心脏做手术了。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五月垂首,想了一会儿后问道:「我给你的无名草不是能杀死细菌吗?我们用……」 「那药草糊又不能敷在心脏上面。」肖恩皱眉道,「你给我的草不够多,不然的话我可以试着提纯。」 五月眸中升起希望:「如果足够多,你就能提纯出其中的杀死细菌的成分吗?」 肖恩眉头皱得更紧:「只能试试,不能保证成功。即使能够成功提纯,是不是能直接注射进血管,灭菌效果如何还要试验。」 五月点点头:「无论如何,总是值得尝试不是吗?」 肖恩笑了:「如果真的成功了,你和我就出名了。」 「我不是为了出名。」她只想治好他的心疾。 「到那时候就由不得你了。」肖恩哈哈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后他正色道,「还有个大问题,我从来没有开胸做过手术,只做过腹腔手术,那一次手术虽然成功了,还是因为感染问题……」 「感染问题如果解决了呢?」 「心脏是跳动的,还向全身供血,怎么解决?」 五月无意识地捏紧了拳头,真的没有办法吗?肖恩也陷入了沉思。这一日两人讨论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一个好的方法来解决这个大问题,最后肖恩道:「这件事先慢慢想,我先提纯无名草。五月,你可以尽量给我多一些那种草吗?」 五月道:「可以,明日我来的时候带过来。」 赵翰池日日在国子监读书,总算挨到了旬假,他知道隽修又来了安京,本想找他商量第二天出去游玩,回家后才知他求亲被拒,已经搬出府去了。他等不及吃饭,问了隽修现在的住处就找了过去。 他现在住在尚书府附近的会馆里,翰池寻到那里倒没有花多少时间。 冉隽修见了赵翰池,嘴角翘了翘道:「你是来安慰我的?」 赵翰池摇头,纠正道:「我是来找你出去的。」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你自己去。」冉隽修不再理他,拿起一本画册看了起来。 赵翰池凑到冉隽修旁边,轻推了一下他:「我一旬就这一天假期,后天一早又要回国子监去坐牢,你就忍心不陪我?」 见他不为所动,赵翰池苦着脸道:「隽修,你吃了没有?我还没吃晚饭呢,至少下楼陪我吃顿饭去。」 「你是多大的人了,吃个饭还要找人陪?」 赵翰池闻言知道他已经松了口,便拿走他手中画册,合起来放在一边,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当你是兄弟,才让你陪的。来来来,我已经饿坏了,就不去远的地方,你给我介绍介绍,这家会馆有什么好菜。」 v第40章[03.01] 赵翰池倒是真的饿急了,先叫了一碗面垫肚子,然后才慢悠悠地吃起菜来,同时招呼冉隽修一起吃点。 冉隽修确实也不曾吃饭,是没有心情,亦不觉得饿,便随手取了桌上的酒牌把玩。 赵翰池瞧了眼他手中酒牌,开玩笑道:「你不是想要借酒浇愁了吧?」 「喝酒?」冉隽修弯起唇角,眸中却没有笑意,「或许可以试一下。」 「喂……」 「行了,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喝的。」冉隽修把酒牌随手丢在一旁,「不能大喜,不能大悲,不能饮酒,不能娶妻……」 赵翰池担心地打断他:「隽修,你别这样,目前只是叶大夫不肯,五月是什么想法还不知道呢。明日我帮你问问她,要是……」 冉隽修打断了他的话头,阻止他再说下去:「别去找她问。叶先生所虑是对的,即使她肯,我也不该娶她,她以后终会后悔的。」竹笔今日回来时说,五月让他把自己每日要吃的药带回来,还让他盯着自己服药,想来她还是关心着的,但是…… 赵翰池道:「看起来你是自己想通了,不用我劝了。那你吃完了跟我回府里去,别住外面。」 冉隽修低声道:「就算想通了,也不能住回去,我现在不能见她。」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心会痛。 赵翰池见他不答,暗中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只把筷子塞在他手中道:「那你住在外面至少给我好好吃饭睡觉。要是给我发现你少吃一顿,我可不管为什么,立马拉你回去。」 五月每日从玉佩洞天里采集无名草,但她住在府中,外出时妙音妙韵又一直跟着,她不能让妙音妙韵瞧见她凭空多出许多药草来,每次都只能带一背囊出去。好在肖恩只是试验阶段,每日一背囊也已经足够他用。 菲奥娜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来。五月觉得奇怪:「肖恩,菲奥娜这些天怎么都不来了?」 肖恩道:「她最近好像忙着学你们国家的画,据她说找到一个大师教她,反正你西语越说越好,已经用不着她翻译了。」 五月点点头,她说西语比肖恩说汉语来的流利,加之许多医学术语并无汉语对应,最近她确实更多地用西语与肖恩交谈。 半个月后,肖恩终于将无名草中的灭菌成分提纯成功。 他对着窗口高高举起一根玻璃试管,湛蓝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底部那一小截透明无色的液体,嘴角慢慢咧开,由轻渐响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成功了,成功了!五月,我们成功了!要拿我们两的名字来命名这种药,是叫叶氏—芬格好还是五月—肖恩好?」 「叫什么你定吧。」五月浅浅笑了一下,等肖恩乐够了,稍稍平静下来后道,「现在该试一下注射效果了。」 肖恩还是兴奋状态,狂点头道:「先在动物身上试。五月,你能不能再多带些无名草来?」 「我可以每日带一箱子来。」 这几日五月眼见肖恩即将成功,便已经考虑过此事,因肖恩诊室兼实验室东西又多又乱,竹笔他们进来了一次,束手束脚的怕碰坏东西,五月便让他们以后都去外面的休息室等她。所以只要像上次替肖恩绘制木人一样,准备一个大纸箱,每日她带空纸箱回去,第二天带装满无名草的纸箱来就行了。 谁知肖恩摇头道:「那点数量是远远不够的,照现在的提纯比例来看,一大箱也只够提纯一试管,做试验那是肯定不够的。我要越多越好。」 如果她每天都带着好几个大箱子进出尚书府,那就太奇怪了。五月低头想了想道:「那你把初步提纯的装置借给我,我先把无名草做成原液之后带来。」提纯之法她已经掌握,这样一来体积大大缩小,就不致于引起怀疑了。 肖恩有些不高兴了:「五月,我们合作这么久了,你总是不肯告诉我这无名草是从哪里来的,多拿一些过来也不肯,你是怕我撇开你自己占有这种药吗?既然这样就光用你的名字为药命名好了。」 五月见他把为药命名之事看得极重,不由哭笑不得,诚恳地向他解释道:「肖恩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就用你的名字给药命名吧。请你相信我,我并非故意隐瞒你这药草的事,我……对叶家祖先发过毒誓,不能说的。」 「好吧。」肖恩也知汉人重视对先祖所发誓言,但想着能用自己的名字为药命名,还是高兴起来。 自这日起,他们除了继续提纯药剂以外,还开始做起了动物试验。 这种药最终定名为芬格叶,经过试验,他们确定了人体适当的使用剂量。然而接下来的才是最困难的部分——手术方案的确定。 首先是冉隽修的心疾具体是心脏那一部分有问题,根本无法确定,只有打开胸腔才能知道。其次,心脏不停跳动,向全身输送血液,一旦下刀稍深,刺破了心脏,就会有大量的血喷溅出来,因此还必须要先停止心跳,截断血流,才有可能对其手术,可要是真的实现了这两点,也就意味着他的死亡。 肖恩沮丧地对五月道:「不行,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心脏和其他内腑是完全不同的,我无法完成这个手术。」 五月抿紧了嘴角,她不愿意放弃,可是她想不到办法解决目前的困境。 这日回到尚书府,五月先去了叶昊天的住处。她问他:「爹,你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一种药,能让人心跳停止,却又不会死去?」 叶昊天眉头皱了起来,反问道:「你为何要问这种药?做什么用?」 v第41章[03.07] 五月见他不说没有,先问做什么用,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便把这几日她与肖恩所做尝试告诉了他。 叶昊天听完后沉思半晌,抬眸看向五月:「确实有这种药,叫做失魂散。」 「真的?爹爹可知如何配出这种药?」五月惊喜地问道,「怎么药典上没有记载呢?」 「因为这其实不是药,而是一种毒,若不及时救治,三个时辰内服毒之人就会死。」叶昊天瞧着五月兴奋的神情,自己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你真的想治好冉隽修的心疾?」 五月重重地点头:「爹,我确实是为了治好他,才想到要这么做。但如果这种手术真的可行,并不仅仅是能救他一个,还能惠及其他病人。」 「但是据你说这手术的风险极大,他不做手术,还能好好活着,若是做了,反而可能会死,他一定是不肯的。」 五月敛了脸上笑容,郑重道:「我会告诉他所有的风险,如果他不愿接受手术,那就作罢。」 叶昊天摇了摇头,涩声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即使他肯冒这风险,即使你真的治好了他的心疾,他一旦成了健康之人,冉家还会肯娶你入门吗?」 五月听了叶昊天所言,心中突然纠痛起来。她想起冉隽修回南延之前一天,在初秋温煦的阳光中回头微笑时说的那句话:「我还想治好这心疾,这事还得着落在叶小大夫身上。」 她想治好他。然而治好他之后,她怕是也不能再嫁他了。 叶昊天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不忍,他突生一个想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如果,你真的有把握治好他,那就先瞒着他,和他成婚后再治好他的心疾。」 五月摇摇头,几乎要落下泪来:「别说我现在根本没有把握,就算是有把握能治好他,我也不能这么做。若是他以后知道了我瞒着这事嫁给他,肯定会生气的。我不能瞒着他。」爹爹是如此正直的人,却也会为了她提出这样的建议。 叶昊天瞧着自己女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那岂不是……」 「为他人做嫁衣吗?」五月生硬地接口道,「至少我问心无愧。」 反正她也不能接受男女房事,反正她这一生重新来过,有爹有娘,已经无憾了,如果能够治好他的心疾,她更是无憾。其实细究起来,她和爹爹当年若不是遇到他,爹爹很可能会命丧张家人之手,那么如果能治好他,就当她还他的情,这一生以后就专注医学吧。 接下来五月与肖恩开始对羊做起了手术试验。 首先那让心脏停跳的毒——失魂散的使用剂量确定就花了两天。叶昊天只知对人该使用多少才能恰到好处地停止心跳而不致于死亡,而羊的体重不同,使用剂量也就完全不同。起初要么是用量太少,打开胸腔之后,发现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要么就是用量太过,缝合胸腔之后无法使其苏醒。 失魂散的剂量确定之后,接着就是怎样截断血流,怎样切除小部分心脏组织后加以缝合,或是切除一段血管后,用羊腿上取下的血管缝合上去。这些都需要五月与肖恩密切配合才能在三个时辰之内完成。 从来没有做过外科手术的五月,要从最基础的使用手术刀学起。 将近一个月,五月都没日没夜地泡在了陶壶街三十七号。 叶昊天知道她在为冉隽修的心脏手术做准备,有空时也常去那里看他们试验,除了惊叹于西医的这种手段,亦提出了一些建议与改进之处。在反复地试验并修改之后,他们终于有了几个完备的手术方案,针对开胸后可能面对的几种情况,都有对应的处置手段。 于是接下来,他们选了一只体格健硕的羊,准备用它来做完一整套的手术。 手术从早晨开始,过程很顺利,灌服失魂散,等待羊的昏厥,开胸,截断血流,切除,缝合。接着注射芬格叶,并以金针刺激其产生吞咽动作,同时灌服失魂散的解药。 这个过程结束后,便是最难耐的等待了。 连续一个多月的繁忙,就靠今天这一次手术的结果来验证效果了。不管是从心理上还是体力上,五月与肖恩都累坏了,但他们顾不上休息,两人只是脱下手术围裙,洗干净手上的血迹,稍微喝了些水后,就坐在手术台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羊。 小半个时辰后,羊的前蹄抽动了一下。 五月和肖恩激动地对视一眼,又同时转头去瞧那只羊。 羊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突然前蹄又动了一下,随即半睁开眼睛。它不能理解自己目前处境,只是缓慢地转动着眼球,又动了一下后蹄。 肖恩先跳了起来,狂笑着大叫道:「醒了!哈哈哈,它醒了!我们成功了!」 五月心中激动,虽然不至于像肖恩那样狂喊,却也抑制不住地笑着,她走上两步想去检查一下羊的心跳是否恢复正常频率,谁知狂喜状态下的肖恩突然冲过来抱住了她,一边还在叫着:「太好了!五月,我能认识你真是太幸运了!」 五月一时反应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顿时就白了脸。她想要推开肖恩,他在兴奋状态下却力大无比,紧紧地抱住她不放。 五月个子比肖恩矮小不少,此时被他抱住,连头脸都闷在他胸前,只觉恶心无比,刚要开口大喊叫他放开,却听见身侧有门被推开的声音。 是爹爹来看手术结果了。五月越发着急,她最近与肖恩交流都是用西语,便仍然习惯性地用西语对肖恩叫道:「放手!快放手!」只是脸闷在他胸前,声音不够响,而肖恩仍在哈哈大笑,根本就不曾听见她叫喊。 五月再也忍受不了被他抱着,又不能当着肖恩与爹爹的面躲入玉佩洞天,便咬牙抬脚,猛地踢向肖恩的小腿前侧。 肖恩呼痛同时松开了双臂,他刚一松开手,五月就用力推开他,接着转头去看门口,却见门口站着的是冉隽修与赵翰池。 v第42章[03.07] 今日赵翰池轮到旬假,便拖着冉隽修出来散心。 他昨晚回家已经听赵夫人抱怨过,说是这几日五月天天都泡在那个西医的诊室里,常常晚上很晚才回府,甚至还有一整夜都不回来的时候。叶大夫也不管管她,这个当亲爹的都不说她,她做干娘的也不好多说。 赵夫人本来还想这几日再找个机会,与五月好好聊聊,试着再次撮合她与隽修的事,然而五月每日天刚亮就出门,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她连一个机会都逮不着。 赵翰池心里嘀咕,研究医术哪里用得着这样废寝忘食的,别是因为五月和那个西医相处久了,又有共同的喜好,日久生情了吧?叶大夫不赞成她嫁隽修,倒是赞成她嫁那个西医了? 他见着隽修时,不知该不该和他说这件事。他嘴上说着已经想通了,可实际上他心里怎么回事,别人不清楚,他赵翰池还会不清楚吗?隽修自小时候起,就是要么一点都不喜欢,要是喜欢上了某一样物事,便会把全部心思都倾注进去,绝不会再改变心意的。像是捉弄他的大哥也好,绘画也好,他一旦开始专注,就不会再放弃了。 可是姻缘这件事,还真不是一心投入就一定能成的。 赵翰池拉着隽修从会馆出来,上了马车,心中还在想,是不是要告诉他这件事呢?要是他知道了,会不会干脆就此死心呢?还是会再试一次呢? 他正犹豫着,冉隽修问他了:「翰池,你想去哪里?」 赵翰池在一瞬间突然就决定了:「陶壶街三十七号。」 冉隽修神情一滞:「你别说笑。」 赵翰池正色道:「我没有说笑,我就是想去看看六妹,你不想吗?」 冉隽修瞧向翰池,见他满脸认真,不似开玩笑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他不想吗?想的。 赵翰池等了一会儿,见隽修没有做声,便笑了起来,命车夫驾车往城东陶壶街而去。 马车行驶许久,终于停下。冉隽修下车,抬头仰望这教堂尖顶,这个时间,她应该在里面吧。赵翰池在后面轻轻推了他一下:「走吧。」 穿过有着彩色玻璃窗户的礼拜堂,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只要推开那道虚掩的门便可以见到她了吧?他能听见门后肖恩爽朗的大笑声,他还叫着五月的名字。 她果然在里面。 他不曾犹豫,直接推门而入,撞进眼帘的却是让他根本想不到的一幕。 赵翰池紧跟着冉隽修进入房间,见到室内一幕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见那西医满脸激动的喜悦之情,五月则被他紧紧拥在怀里,闷声闷气地说着什么话,好像还是西语,心道坏了坏了,这两人果然日久生情了,大概这西医向五月求婚被接受了,所以才这么高兴的。 他担心隽修,侧头瞧他脸上神情,见他愣怔不言,面色比起平时更苍白了。 然而接着发生的事情又让赵翰池意外一次,只见五月用力猛踢了那西医一脚,随即一把推开他,满脸惊慌地转头看向门口。 好妹子,这一脚踢得好啊!赵翰池跨上一步,正要教训教训这个登徒子,却见身边一道玄色身影掠过,冉隽修已经快步上前,握住了五月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挡在了她与那西医之间,低喝道:「肖恩,你做什么?」 肖恩被五月踢中小腿骨,疼得蹲在地上龇牙咧嘴。他嘶嘶地抽着冷气,一手捂着小腿,另一手举起左右摆着,忍痛向他们解释道:「不是,不是,你们想的,我太高兴,对不起五月。」 冉隽修握住五月的手,他站在她身前,看不见她此时神情,却感觉掌中那只小手比他的还要凉,且还在微微颤抖。他心中生出怜惜,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对肖恩冷冷道:「我知道你们西人的礼仪习俗与我们大为不同,但既然你现在住在安京,就该遵照我们的礼仪习俗,不能逾越。」 「是的,我知道。」肖恩这会儿疼痛稍缓,便慢慢站起身,对着冉隽修身后的五月诚恳地道歉,「五月,对不起,我是太高兴,忘记一切,请你原谅我,别生气我。」 五月不是生肖恩的气,但是这会儿她说不出话来,刚才他强抱住她的感觉还留存在肌肤之上,仿佛身上粘附着一层肮脏而粘腻的东西,她拼命地阻止自己去回忆,这些回忆难道她永远都驱除不掉?她这会儿只想躲到玉佩洞天里去。偏偏现在她不能。 冉隽修回身看向五月,她平时红润的脸庞,现在却白得不正常,她双眸看着地上某处,好像非常恐惧的样子。在来安京的路上,他看到过一次她这个样子。之前一段时间的相处让他对肖恩有一定了解,肖恩看起来并非故意轻薄,然而单单是他强行抱了她一下,就会让她这样恐惧? 冉隽修在短时间内做了决定,先带她离开这里。他对赵翰池道:「翰池,我们走吧。」 赵翰池「哦」了一声,刚要迈步跟上冉隽修,突然又道:「你们先走,我先问清楚情况。」 冉隽修便拉着五月的手,把她带出了教堂。 已经是十二月了,吹来的风里带着萧瑟寒意,幸好今日的阳光还算温暖,五月从暗沉门内走到明亮的阳光里,深深呼吸了几次,身上粘滞的感觉被冬日凛冽的寒风洗去,她感到心情稍微松快了一些。 冉隽修也不上马车,只拉着她往前走。 五月不说话,低着头任他拉着走。她看着街面上平坦的大青石,一块接一块,脑袋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想,许久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大街上,而他一直拉着她的手! 五月抬眸看向冉隽修的侧脸,他抿着薄薄的嘴唇,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眉头有些许皱起,低低压着,仿佛在生气,又仿佛是下了某种决断。 好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他转过头来看向她,本来绷紧的脸放松下来,浮起一个浅笑:「我们去安津可好?」 v第43章[03.07] 「现在?」这会儿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若是去安津的话,天黑前怕是赶不回来了。更何况他们还没有坐马车,难道走着去?五月满心疑惑,可是她不想拒绝,她想去海边。 冉隽修见她虽然有些迷惑的样子,却还是点头应了,嘴角的浅笑便深了几分:「走吧。」走出一段路后,他找到家车马行,租上一辆马车,让车夫一直向东出城,往安津去。 再次闻到那咸腥浓重的水汽味道,再次吹到那肆意狂乱的海风。辽阔深远的大海始终在这里,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面朝大海,不知为何,五月想哭。 她便真的哭了起来。 冉隽修站在她身边,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伸臂轻轻环住了她,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有一瞬间,她的肩膀变得僵硬,然后又一点点放松下来。他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敢再进一步了。 今日在安京的大街上,他拉着她的手走了那么久,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大胆的举动。 在肖恩的诊室里看到她恐惧的眼神时,他心中最深处有一块地方被触动了,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保护她,想要让她不再流露出那种眼神,就算他生了心疾,就算别人都说他没有这个资格……他不管,只要她愿意,他就护她一辈子。 五月是第一次知道,这世上除了爹和娘之外,还有别人的怀抱可以让她觉得温暖而安心。 这也是自重生以来,她第一次不需要躲起来而尽情地大哭。 五月和冉隽修从安津海边回到城西尚书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冉隽修直接带着她去了叶昊天的住处。 叶昊天瞧见他们俩进来,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赵翰池下午来找过他,说了午间在肖恩的诊室里发生的事情,他心中已经有些预料。 冉隽修走到叶昊天面前,跪了下来:「叶先生,请你准许我娶五月为妻。」 五月也跟着跪了下来:「爹,请你答应我们吧。」 叶昊天默默不语。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冉隽修,不管是从他的性子来说,还是从他的身体状况来说,他都不是自己理想的女婿人选。但是五月自小就极有主见,她一旦下了决心,就连自己都无法改变。她此时眸中都是幸福,全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冉隽修。 然而,为了她以后的幸福,为了她以后不会后悔,有一些狠心的事情,他还是要做。 叶昊天冷冷道:「五月,你先回自己房里去。我有话要问他。」 五月有些担心地叫了声:「爹,你别为难他。那件事让我和他说。」 冉隽修眉梢微微一跳,她要和他说的是「那件事」? 叶昊天不为所动地说道:「我不会为难他,你先回房去。要是撒娇耍赖的话,这件婚事就此免谈。」 五月极少见爹爹这么严肃的时候,平时的温和全然消失,她心中惴惴,不敢再求,无奈地回了自己房间。 叶昊天待五月走出房间,过去关上门后道:「冉公子,请起来吧,坐着说话。」 五月心中不安,在自己房里坐立难定。不知爹爹到底会和他怎么说? 今日在海边时,她在他怀中畅畅快快地哭了一场。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却仿佛能明白彼此的想法。 那个时候,她在心中暗暗下了两个决心,第一个就是若他愿意动手术的话,她就一定要尽全力将他治好,若是他不愿,她也不会劝他,仍然会嫁给他。第二个决心就是,如果他恢复了健康,她就要克服自己的心障,就算再恐惧,她也要试着做他的妻子。 冉隽修离开叶昊天的住处,缓步在园中走着。 他以前虽然也暗中抱着希望,希望自己的心疾能够有彻底治好的那一天,但多年以来,一日日地服药,他渐渐地不再有期望。直到遇见她,他才知自己心底的那个希望还在。 只是没有想到,会要以这么决绝的方式。 若是不做这场手术,以后就一直带着这心疾,做一个废人,无大喜无大悲,平平淡淡却安安然然地度过余生。如果是这种情况,别说她爹不答应,就算他勉强娶了她,她以后是不是会后悔?但若是接受手术,或者能够活下来,娶她为妻,给她幸福,亦有可能就此死去,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该如何选择? 不知不觉走到翰池的住处,冉隽修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进去。翰池自然是为他着想得多,多半是会劝他别做手术,先娶了五月再说,管她以后会不会后悔。 他突然转身离开,让车夫备了马车,往陶壶街三十七号而去。 肖恩还没睡,手术台上躺着一只羊。冉隽修自嘲地笑了笑,这就是五月与肖恩用来代替他的练习手术方案的羊,标标准准的「替罪羊」。 肖恩见了他,立刻诚恳地请他将自己的歉意转告五月。冉隽修答应了。 此时诊室里乱糟糟的,几把椅子上都放着东西,肖恩便引他出去,请他坐在了教堂里的椅子上,随后自己在他身边坐下:「冉公子,手术危险,你考虑多一点,清楚以后决定。」 v第44章[03.07] 「我不是来问你手术风险有多大的,叶先生已经告诉我了,相信他不会骗我。」冉隽修淡淡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五月她……这一个多月都是怎么过的?」 肖恩道:「她每天工作不停,很累也不停,有时停下来,她不开心。她说,治好你,就不能嫁你,但是她要治好你。」 冉隽修默然许久,肖恩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便起身道:「我还有工作,我继续。」 冉隽修道:「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你去忙吧。」 肖恩走了几步却听背后冉隽修问道:「人活这一世,是为了什么?」他声音低沉,似乎在自言自语。 肖恩站住了:「人和人不一样,我想有名,当有名医生。」 「那五月呢?她怎么想的?」 「她不想有名,她喜欢医术,其他怎么想,我不知道。」肖恩停了一下,见冉隽修没有再说话,便问,「冉公子,你为什么活?」 烛光摇曳,礼拜堂里高大的房顶在黑暗中只能见到隐约的轮廓。 冉隽修静了一会儿后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第二日一早,冉隽修找到叶昊天,表示愿意接受手术。接下来的日子里,五月与肖恩仍然是对着羊来做手术,每一种预想的方案都要做好几次,尽量缩短手术时间,务求将手术的风险降到最低。五月不仅作为肖恩的助手,同时也要加紧练习外科手术技能,以备万一。 很快到了十二月底,赵翰池休年假回了家,冉隽修也住回尚书府。大年夜吃完年夜饭,五月和爹爹说了会儿话,准备回自己住处,却见竹笔守在门外,和她说冉隽修在晓波亭等她。 这段时间因五月忙于准备手术,便改由叶昊天为冉隽修做针疗,她又回来得晚,比起之前隽修天天陪她去肖恩那里时,两人倒是见面更少了。今日她因为是大年夜,才较早回了尚书府。 她到了晓波亭,远远看见他披着件貂裘鹤氅站在亭子里,想起那次回南延,他也是约了她在这里说话,不知他今晚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和她说? 她快步走到亭子里,正好湖上一阵风吹过来,吹起他鹤氅的下摆,露出里面的玄色长袍。五月担心地说道:「怎么约在这里,亭子里穿风,尤其的冷,你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办?」 冉隽修淡淡道:「穿这么多,不会冷。」 五月又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 「没事?」 冉隽修见她一副不解的神情,不由微笑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么?」 五月愣了一下,低头道:「能。」 赵翰池吃完饭就去找冉隽修了,谁想他不在房里,石砚却在。赵翰池问石砚隽修去了哪里,一听是晓波亭,便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他想隽修和五月说话,还是不去打扰他们,就在他屋里等他一会儿吧。谁想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回来。 赵翰池实在等得无聊,想着他们俩时时可以见面的,自己却只有年假这几天或是旬假时才能回家来,便出门向晓波亭找了过去。 他出门没走多久,前面转弯是一处分岔路口,向左就是去晓波亭的路了。这时他突然听见五月说话的声音:「既然决定要做手术,你就要注意养好身体。晚上风大,你还是小心些,早点回去吧,要是真的染了风寒,手术就要延后了。」 赵翰池心中奇怪,他不知什么叫做手术,却觉得五月的话声里带着浓浓的担忧,心中一动便不出声,躲到了路边一丛高大茂密的灌木后面。 五月和冉隽修却也不再走过来,站在路口说话。 赵翰池只听隽修说道:「就是这种话,听了十多年了,小心些别染了风寒,小心些别累着……」听起来倒不甚生气,带着一分耍性子的语气。他不由得偷笑,心道难怪都喜欢听壁角,平时哪里听得到隽修这样说话? 接着他又听见五月说:「若是平时我就不劝你了,可是这次手术非同小可,爹爹还特意调整了你服的汤药,好把你的身子调养到最好的状况。」 「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如果手术失败的话,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赵翰池吃了一惊,什么叫「如果失败的话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突然想起上次在肖恩的诊室里,听肖恩说是因为给羊做手术成功了兴奋过度才抱住五月的。当时那只羊的模样他还记得,它躺在台子上,腹部上一条长长的刀口,上面还缝过线。难道这就是手术?难道隽修也要被这样开膛破肚再缝起来? 他心中大乱,后来他们说的几句就没有听清,等他再次定下心神,便听见五月道:「这段时间要特别谨慎才是,你回去早点歇息吧。」 这下赵翰池完全没了听壁角的兴致,他往灌木后面躲了躲,很快就见隽修从路口走了过来。 赵翰池在那里立了一会儿,等冉隽修走远了再也看不到他身影了,再回到路上,慢慢朝他住处走去。 冉隽修瞧见他时还笑了笑:「翰池,你刚才找我?」 赵翰池却满脸肃然:「隽修,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 v第45章[03.07] 冉隽修挑眉道:「这从何说起?」 「你要做什么手术?失败了会怎样?昨晚我就回来了,你怎么一句都没和我提过?」 「你听见我和五月说话了?」冉隽修已知瞒不住他了,便把自己打算接受心脏手术之事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翰池,我并非故意瞒你,昨日没来得及说而已。」 「隽修,你别做,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开膛破肚,还有活路吗?那个西医一心成名,才蛊惑了五月和你来做这件事。如果成功,他名利双收,如果失败,却是你自己白白送了性命。」 「我意已决,翰池,你不用劝我。肖恩很坦率,即使是为了出名,也不会故意欺骗我,他还曾劝过我考虑清楚后再决定。」 赵翰池急道:「你父母一定不会同意此事,而且你可曾想过,万一你出了事情,五月既然也参与这次手术,她就会陷入困境,若是你父母追究起她的责任来……」 冉隽修打断他道:「这事情我已考虑过。」边说边起身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他。 赵翰池接过来一看,竟是隽修自愿接受心脏手术,若有意外发生,旁人无责的文书。 冉隽修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此事,就为我做个见证,在后面签上名字。还有,别再把这事告诉其他人。」 赵翰池啪地一声把文书拍在桌上,怒气冲冲地说道:「我不签!你连这样的文书都写了,这明明就是极其危险的手术,你却还要让我签这让你去送死的东西。」 「翰池,这并非送死,这份文书只是以防万一而已。而且,你应该懂我为何要去冒这风险……如果你一定不肯签,我也会接受这次手术。」 赵翰池瞪着冉隽修。冉隽修也回视着他,嘴角绷紧,脸上神情坚决,一付谁劝都不听的样子。他们互瞪了许久,赵翰池暗暗叹了口气,先败下阵来,他再次拿起那份文书,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突然问道:「这是叶大夫逼你写的?你不写他就不同意你和五月之事?」 冉隽修道:「不是。」 赵翰池怀疑地盯着他瞧,心中不信。 大年初一,肖恩知道五月这一日不会来,正准备休息休息,却意外地见赵翰池找了过来。 赵翰池对于冉隽修那份文书只是以防万一的说法并不相信,这日是来找肖恩询问手术各方面细节的。肖恩并不隐瞒,坦诚告知。赵翰池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次手术虽然不能算是送死,却还是太过冒险,他无论如何要都阻止隽修这么做。 回府后,他将自己所知全部告诉了赵夫人,以他一人之力,是无法劝阻得了隽修的。赵夫人听完他说,神色肃然,并不立即表态。赵翰池静静等她考虑完毕。 「翰池,他们决定了何时做手术?」 赵翰池道:「目前还未定准确的时间,但据那个西医说,至少还要准备一个多月。」 赵夫人很快做出了决定:「叶大夫知道五月准备手术的事情,难怪这些天五月晚归他也不说她。他为了女儿考虑,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但我却不能让隽修冒这个险。隽修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就不会再听我的劝了,这事必须告诉隽修的父母。好在这手术还要准备不少时间,等会儿我写封信,翰池你帮我寄出去。」 想了一下后她又道:「不行,寄信不牢靠,万一路上遗失就糟了,这事太过要紧,还是找个人直接把信送过去。」 五月只在尚书府休息了一日,正月初二就又开始每日去肖恩的诊室。她觉得很疲惫,但她不能停下来。 年假过后,安京城恢复了平时的忙碌,官员们开始署事,学生们开始读书,休息的商铺重新开始营业。整个正月,尚书府里的日子显得平静而有规律。 二月初,一个冉隽修没有想到的人来到了安京。 初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冉隽修已经知道翰池没有遵守约定保守秘密,他暗暗叹了口气。 「隽修,跟我回去。」果然,冉隽毅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从好几年前就开始管理着冉家所有的商铺地产,平日行事极为果决,不会拖泥带水。 冉隽修看向年长自己七岁的二哥,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二哥,我已经下了决心,你劝我也没用。」 「你搞错了,我不是来劝你的,是来带你回去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不是接受手术这件事儿由不着你做主!」 冉隽修冷冷道:「我不会回去的。」 「我就是绑也会把你绑回南延去。」冉隽毅亦冷声说道。 冉隽修知道自己的二哥并非空口威胁,他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你总不能绑我一辈子!」 「至少可以绑到叶姑娘嫁给别人的时候。」 争执已经在所难免了。冉隽修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二哥,难道你不希望我变成和你一样健康的正常人吗?难道你希望我这辈子都是废人一个吗?」 冉隽毅不屑一顾道:「你能吃能睡能走,哪里是废人一个了?叶五月就这么好,值得你为她这样冒险?她心里只有医术,她有把你当做将来的夫君吗?她不怕你死在手术当中吗?爹娘与我是真的关心你,才会让你不要接受手术的。你初涉感情之事,什么都看不清楚,等过几年,回过头来看看才会懂,叶五月是个怎样的女人!」 「她不是!」冉隽修猛地站了起来,一时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他用力说道,「她不曾劝我接受手术,她还告诉我手术中会出现的所有可能。她之所以没有像你和翰池一样,叫我别接受手术,是因为她懂得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想要时时谨慎小心地过活,我想要开心的时候能够大笑,悲伤的时候能够大哭,我想要和你们一样!」 v第46章[03.13] 他说得越来越快,但脸色却越来越苍白,身子也开始摇晃起来。 冉隽毅一皱眉,跨上一步,扶住他的手臂:「好了,先不说这事了。」他回头对缩着肩膀战战兢兢地立在旁边的石砚道:「隽修现在还每日服药吗?」 「是。还每天做针疗呢。」石砚回道。 冉隽毅半扶半强迫地让冉隽修坐下,见他呼吸与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才吐出一口气道:「隽修,我先在这里住几天。你好好想一想,再决定是不是要接受这次手术。」 五月打完最后一个手术结,剪断手术线,抬头问肖恩:「这样行吗?」 肖恩对她竖起大拇指道:「完美无缺!」 五月浅浅笑了笑,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奥尔丁顿神父的声音:「叶姑娘,有位冉公子找你。」 五月有些讶异地看向门口,这段时间她始终早出晚归,怕影响隽修休息,就不让他再陪着来肖恩这里了。他怎么会突然来此?紧接着她瞧见门口进来一人,却不是隽修。 这人穿着藏青色的织锦暗纹长袍,披一件灰色夹毛鹤氅,鹤氅肩头及领口位置镶着大块紫貂皮毛。他身形要比隽修高大,肩膀也更宽一些,然而他的那张面孔,却与隽修极为相似,同样完美深刻的五官,同样冷淡的表情,只是肤色更深,年纪也稍长,双眉间有隐约的浅纹,显出一种超越他年龄的严肃。 他进门之后,先扫视了一遍诊室,双眸眯了一眯,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接着便牢牢盯住了五月,双眉间的浅纹变得更深,与隽修同样的薄唇紧紧抿着,并不说话。 既然神父称他为「冉公子」,再凭着他的相貌与年龄,五月能猜到这应该是隽修的兄长,不过倒底是大哥还是二哥,她就猜不出了。他的态度并不友好,五月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紧张不安。 她突然想起自己还穿着发黄的手术围裙,这件围裙已经很旧了,洗不掉的淡褐色陈旧血迹上叠着暗红色的新血迹,看起来污秽不堪。第一次见他的兄长,自己却是这幅模样!她赶紧脱了身上围裙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对他福了一礼。他始终不发一言,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闷声不响地行礼了。 冉隽毅略一点头:「叶姑娘,我是隽修的二哥。」 「二哥。」五月只得再行一礼。 「如果叶姑娘真的当我是二哥的话,就不要做这个手术。」 「可是……」 「这个手术,叶姑娘有没有十分的把握?」 五月一时难以回答,这不是算账做买卖,医者又不是神仙,再有把握的手术也有风险,她怎么答得出来是否有十分的把握? 冉隽毅声音更冷:「叶姑娘没有十分的把握却要做手术,这是在拿隽修的性命开玩笑。」 肖恩见冉隽毅进门时的神情态度就觉得他桀骜无礼,此时见他逼问五月,便不满地说道:「我们一直练习,把握越来越大,五月学得很快。」 冉隽毅根本看也不看肖恩,仍是对着五月道:「哼!学得很快?叶姑娘刚学会的手段就要用在隽修的身上,你是想要他死在你手里吗?」 「不是的……」 五月想说明肖恩才是主刀,她只是作为助手协助肖恩。而且她与爹爹还有肖恩一起研讨过,隽修的心疾并非天生,是因儿时发水痘,邪毒侵蚀心脏造成的,若是侵蚀部位不多,可以切除这一部分并加以缝合,若是打开胸腔后发现侵蚀部位太多,他们就终止手术。就目前检查的情况推测,他的心脏损伤并不严重,有很大的机会能完全治愈。 然而冉隽毅完全不给她解释的机会,直接打断她的话头:「难道隽修的性命在叶姑娘眼里,还抵不上一场手术吗?叶姑娘如果想要做什么手术,尽可以找别人来做。隽修不会接受这次手术,过几日我会带他回南延的!」言毕就转身离开了。 本来他听了隽修一番辩解,心中略有触动。出了冉隽修的住处后,他去了赵夫人那里,问清地址就直接过来了。一方面,他是来看看这将要决定隽修生死的诊室到底是如何模样,另一方面则是来看看叶五月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当他一进诊室,见里面狭小凌乱,心中已经极为不满,这么凌乱的诊室,怎么可能做好这么重要的手术?他再见五月穿着那血迹斑斑,彷如屠夫所围的肮脏围裙,更是对她没有半分好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后就马上离开了。 其实若是肖恩和五月在正式演练手术方案时,整个诊室都要经过严格消毒,并用消过毒的干净白布覆盖手术台、手术台周围的地面,还要在手术台周围拉起一圈布幔来,以尽量减少感染细菌的机会。但现在五月是在练习缝合技术,自然不用费时费力费钱地去消毒,却让冉隽毅生出了误会。 五月本就身心十分疲惫,她又何尝没有隽修可能会死在自己手里的忧虑,虽然这种可能性已经非常之小,却也并未完全不可能。 这段时日,总是在她脑海中徘徊的,就是因为某个小小的失误,导致手术失败,隽修最后没有醒过来。他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脸色苍白而全身冰冷……她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到这个场面。每晚她都睡不好觉,即使在玉佩洞天里,她也只能解了身体的疲劳,心中忧虑不曾减过半分。 她反复对自己说,既然他选择了接受手术,她就要尽自己最大的力去治好他。然而此时听了冉隽毅的一番话,她的心意再次动摇了。 她真的该和肖恩一起做这个手术吗?哪怕是隽修自己要接受手术,难道她不该劝他放弃吗?难道她不该坚决地阻止他吗? 五月转头看向肖恩,涩声问道:「我们真的该做这个手术吗?如果,如果万一他……」 肖恩轻声道:「五月,我知道你担心,但这是冉公子的人生,还要他本人来做决定。」 五月心乱如麻,无法再练习下去:「肖恩,我……今日先回去了。」 肖恩理解地点点头:「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v第47章[03.13] 回到侯府,五月本想直接去隽修住处,又担心他二哥也在那里,她有些怕那个人。于是她让妙音去找他,自己回屋里等他。 冉隽修不知自己二哥已经去找过五月,妙音过来说是五月找他时,他还觉得诧异。这会儿见了五月便微笑着问她:「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 五月瞧着他的笑容,把一路上想了无数遍的话说出了口:「隽修,你不要做手术了吧。」 冉隽修挑了挑眉,很快反应过来:「二哥去找过你了?」难怪今日她回来得这么早。他一路上过来时想着要先告诉她二哥来了安京,好让她有个准备。同时,他还在想着要如何去说服隽毅。 五月郁郁地点头:「二哥问我,有没有十分把握的时候,我不敢说有。隽修,你还是别做手术了……其实……我,我不在意的……」说到后面声音带着羞意,越来越轻,脸也红了起来。 冉隽修感动之余亦有些好笑,他拉起五月的手道:「我接受手术,并非完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给你一个有缺憾的婚姻,更不想过一个有缺憾的人生。 第二日,五月在诊室见到肖恩的时候,他告诉她,昨日下午她回去后,冉隽毅再次来找过他,提出只要他不做这个手术,就在教堂附近买下一个宅子,替他改建成一个医馆,诊室和手术室分开,还可以有专门用来休息的房间。 五月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担心地瞧着肖恩。 肖恩笑了笑,安慰她道:「五月,你放心,虽然我对于他的建议真的感到心动,可是我不会背叛你的。」 五月闻言松了口气。 肖恩收了笑容,神情变得郑重,湛蓝双眸却闪亮起来,眸中满是兴奋之色:「这次手术是史无前例的,对我们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成功!再多的金钱也不能改变我参与这次手术的决心!更何况我能有这个机会,完全是因为你,冉公子的状况稳定,安京城内亦不止我一个西医。五月,你信赖我才找我合作,别说我能因此次手术一举成名,就算没有任何好处,只要你有需要,我也会帮你的。」 五月宽慰地笑了笑道:「谢谢你,肖恩,我们还是开始正事吧。」冉隽毅看起来可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他们要加快手术的准备才行。 这一日回府后她才知道,冉隽毅也去找过爹爹了,她问爹爹他说了些什么。 叶昊天摇摇头道:「也没什么。」 他看着五月道:「你和隽修真的想清楚要做的话,就去做吧。」如果到时候一定要有人担责的话,就由他担下吧。 又过了几日,这天五月在肖恩的诊室里一直练习到天黑,准备回尚书府时,冉隽毅来了。 五月行了礼之后平静地瞧着他,于那一日与隽修谈过之后,她不再犹豫,就算冉隽毅再怎么责备她,她也不会改变想法了。 谁知他今日态度却完全不同。 冉隽毅微笑着向她打招呼,随后道:「叶姑娘,手术的准备也不急于一时,这个时候应该要回去了吧?」 五月点点头,收拾了东西向肖恩告别。他大概是借着接她回府的机会,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吧。 果然,马车刚刚行驶起来,冉隽毅就发话了:「叶姑娘,如果你真的关心隽修,还想嫁入冉家的话,就不能做这个手术。」 五月默不做声。 「我是为了叶姑娘好。」冉隽毅继续道,「须知叶姑娘若是手术失败,隽修有什么事的话,我们家绝对不会放过你。而若是叶姑娘真的做成了,隽修恢复了健康,他就不能再娶你。不管是何种结果,对叶姑娘都没有任何好处。何不放弃这种两头不讨好的事,安安心心地嫁给隽修不好吗?」 五月很想对他说,这些事,她早就考虑过。除了隽修本人以外,她比任何人都珍惜他的性命,如果手术风险真的像他们以为的那样高,她会是第一个阻止他的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精心准备,经过了那么多次的实际演练,她和肖恩已经能做到在两个时辰内顺利完成手术。 他说若是手术成功,她就不能嫁给隽修。 然而对她来说最为要紧的事,不是能不能嫁给隽修,而是他不想要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生活,而她恰恰是能够帮他实现这个愿望的人。只要隽修还这样想,她就不会放弃手术。 可是面前这人是不会懂的。 五月低头看着别处,点点头道:「让我回去想想。」 冉隽毅便满意地笑了。 肖恩.芬格是为了一夜成名拒绝了他的利诱。叶昊天是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利诱威逼都无动于衷,为人父母的这种心情,亦可理解。叶五月又是为了什么要做手术?她不就是想嫁个如意郎君吗?如果手术成功,冉家反而不愿接纳她为媳,她还会坚持去做这手术? 他是商场上打滚过好几年的人,不可谓不精明。他遇到过太多自私自利的商人,已经惯于见到人们因为种种利益的驱动而行事,他不信叶五月会不为自己考虑。 五月考虑了数日,冉隽毅再次找她询问时,她终于答应了不再为隽修做手术,但是她提出怕隽修因生气失望而发病,请冉隽毅暂时隐瞒此事,待一段时日之后,再以手术准备不充分,风险过大为由告诉隽修取消手术。冉隽毅自然应允。 自这日起,她连着好几天都没去肖恩那里,上午出诊结束之后就马上回到尚书府。 二月十五日夜里,五月找冉隽修出来说话。她垂首坐在晓波亭里,默默想着什么,连他什么时候过来的时候都不知道,直到他站在她的身边,斜长的影子挡住了她裙摆上的淡色月光,她才惊觉。 她抬头凝视着冉隽修。他亦瞧着她,修长浓黑的双眉舒展着,嘴角挂着温柔的微笑。五月勉强笑了笑。 v第48章[03.13] 「就是明天了……」冉隽修在她身边坐下,「你怎么瞧着比我还紧张?」 「你只要往台上一躺就没你什么事了,我却是那个要动手的人。」 冉隽修轻笑起来:「还能开这玩笑,看来还不算太紧张。」 说过这几句,五月放松了一些。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后,冉隽修道:「我二哥这几天又去找你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五月讶异地瞧向他。 「我自然知道,按他惯常的做法,他一定去找过你和你爹,还有肖恩,先以利诱之,不从后再以威胁之。」 「嗯,没错。」五月低声道,「你二哥毕竟是担心你。」 「他和你说了什么?是说万一我出事的话,冉家不会放过你的?」 五月笑道:「是啊,所以我一定要让手术成功才是!」 冉隽修也笑了起来,拉起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左胸处,双眸凝视着她,湛湛地闪着光。他低声道:「五月,我把这颗心交给你了。」 冉隽毅虽然交待竹笔和石砚看住冉隽修,实际却信不过他们,另外找了两个随从看着他。这一日上午,其中一名随从忽然过来报告说,五少爷好像不在房里了。 冉隽毅霍地站起,怒道:「什么叫好像不在?」 那随从战战兢兢道:「回二少爷,从早上开始就没有见到五少爷,竹笔说他在卧房里休息,可是直到现在也没起……」 冉隽毅等不及他说完,一把推开他,几乎是连走带跑地急匆匆赶到冉隽修所住院子,根本无视站在外面正欲开口阻拦的竹笔石砚,直接冲进卧房,却见床上只有被子枕头。 他转身看向后面跟进来的竹笔石砚,一步跨到石砚面前,喝问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帮着他拿性命胡闹!他们定下什么时辰动手术?」 竹笔和石砚闷声不吭。 冉隽毅狠狠地哼了一声,不再问他们,立刻命人备车,快马加鞭赶向陶壶街三十七号。一路上他面色阴沉,一句话都不说。纵使他再怎么心急火燎,从城西到城东也要半个时辰的车程,只能期望他们手术需要准备较多的时间,如果那样的话,也许他还赶得及阻止他们…… 然而当他赶到教堂时,迎接他的除了神父,便只有一间空荡荡的诊室,里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冉隽毅眯起了双眸,好你个叶五月! 前一天晚上,五月什么都没做,她既没有去打理她的药田,也没有去炮制药材。她在湖边躺下,什么都没想地睡了一整夜。 天明后,五月与往常一样,带着妙音妙韵去出诊,马车驶出许久之后,五月突然对车夫道:「改去陶壶街三十七号。」 妙音吃了一惊道:「小姐,你不是要去张夫人那里针疗么?」 五月道:「针疗改在下午做也无妨。」 妙音与妙韵交换了一个眼神,五月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离开尚书府这么远了,她们现在也没法回去报信了。 不久,车行驶到了城东陶壶街,五月又对车夫吩咐道:「别去三十七号了,继续往前驶,前面路口左转。」 妙音张了张口,又忍住了没有说话,偷偷掐了妙韵一下。 很快马车到了目的地。五月下了车,妙音拖拖拉拉地跟着她下车,妙韵却在车里直叫肚子疼。五月好笑地探头进马车,对她招招手道:「现成的大夫就在这里,把手给我,我先给你搭搭脉,再用金针给你止痛。」 妙韵赶紧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我只是来了月事,休息一会儿就好。」 五月道:「那就进屋去躺下休息吧。」妙韵无奈慢慢地下车,接着便有人过来,引车夫把马车驶入院子。 五月她们进了门,菲奥娜已经等在门厅里。她对五月眨了下左眼,做了个一切顺利的手势。五月便把妙音妙韵向前轻轻一推,对妙音道:「既然妙韵不舒服,你就照顾她一下,跟着雷克小姐,她会带你们去休息的地方。」 五月目送菲奥娜三人转进一间屋子后,自己上了二楼。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五十尺见方,地上铺满洁净的白布,房间中央,由一圈从屋顶直垂至地面的白色薄纱布幔围起了二十来尺见方的一块地方。 肖恩站在布幔边,他穿着一身崭新雪白的手术服,戴着白色的大帽子,脸上还蒙着白色的方巾,只有一对笑嘻嘻地湛蓝色眸子露在外面瞧着她。 五月和肖恩在一次次的手术演练中发现,虽然注射了芬格叶,虽然他们反复地对双手消了毒,但还是会有术后感染的情况发生,只是程度较轻而已。偶然一次肖恩轻微感冒,时不时要打个喷嚏,他便在脸上蒙了块手巾,结果那次手术后,刀口完全没有发炎。自那次起,每次手术他们都蒙着口鼻,发现术后感染的几率大大降低。 五月问道:「他到了吗?」 v第49章[03.13] 肖恩点点头,他的话音从方巾后面传出,听起来有些发闷:「已经到了,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你了。」 五月在门口脱去鞋子,换上干净的袜套,洗净双手后,用芬格叶再次消毒,随后罩上和肖恩一模一样只是小了许多的手术服与帽子,用方巾蒙上口鼻,轻轻走到布幔前。 肖恩撩起半透明的布幔,冉隽修盘腿坐在手术台上,他已经换上了消过毒的白袍,正微笑地看着她。五月隔着方巾还他一个微笑的眼神。 昨夜他对她说:「我把这颗心交给你了。」 他们必须成功。 冉隽毅再一次见到五月的时候,已经是手术这日的傍晚时分了。 一见到五月,冉隽毅就从她脸上的神情看出,隽修的手术成功了。她那抑制不住的笑容,并非是从她脸上生出来的,是从她心底里溢出来的。 但他还是确认了一遍:「隽修没事了?」 五月灿烂地笑着点头:「手术很成功!」虽然她看到冉隽毅还是有些紧张,但并不妨碍她笑着对他说话。 她现在想对每一个人微笑。 冉隽毅大松了一口气,随后心中便升起了满腔被蒙骗后所生的怒火,一个字都不想再与她说。 五月带着他来到离教堂其实只隔了两条街的那所大宅。这是一幢两层楼的西式住宅,是通过菲奥娜借来的,作为他们临时的手术室以及术后的恢复休养之用。 冉隽毅大步跨上二楼,一眼便见到疲惫之极但却与五月笑得一样灿烂的肖恩,靠墙坐在某个房间的门口。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那间房间门口,伸手握住门把正要开门,却听肖恩轻声说道:「冉公子醒过,现在又睡着。」 冉隽毅眉头压低了几分,手握紧了门把,停了数息后再次松开门把,转向五月,冷声问道:「叶姑娘确定他没事?手术之后会睡多久才醒?」 五月肯定地说道:「他之前清醒过很久,还和我们说了许多话,现在是因为疲累而睡,也是为了让身体恢复得更快而睡,也许要几个时辰,也许要一个晚上。但你放心,他目前的恢复状况很好!」 最难熬的时间并非现在,而是手术结束后,等待失魂散的解药起效,等待他心脏恢复第一下跳动的那段时间。她握着他的手腕,屏息静气地盼望着第一下微弱的搏动。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一直到双眸干涩难受,才发现之前的自己连眨眼都不敢多眨! 直到他从药力下醒来,她又陪护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醒来后对着她看了会儿,接着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瞧见我的心是什么样子的了?」 五月笑道:「自然是瞧得清清楚楚。」 他就轻轻笑道:「那里面装得都是你,你瞧见了没有?」 他又说他痊愈之后要把以前因为心疾而不能做的事情都一样样做过去,越说越是兴奋,但毕竟刚经过一次大手术,渐渐说得累了,她劝他先歇一会儿,又守着他睡着,这才去找冉隽毅过来的。 冉隽毅冷冷地盯了她一眼,环起手臂,靠在门旁的墙上,不再说话。 一个多时辰之后,冉隽修还是没有醒,冉隽毅不耐再等,无声地打开了房门。天色已黑,房里没有点灯,他借着走廊里投射进房内的灯光观察房间内。他没有看见床,只见到中央屋顶直垂到底的布幔,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回头看了一眼五月,她搞什么鬼? 五月轻声道:「他在里面。」 冉隽毅正要迈步向内,却听肖恩道:「脱鞋。」 他瞧向地上,见房内地上铺着白布,靠门口放着白色的袜套,便忍了气,脱去鞋子换上袜套,快步走到那圈布幔旁,伸手撩开布幔,里面是一张小床,隽修就躺在上面。 他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棉被,初升的月,把无色的光斜斜照进窗户,又从半透明的薄纱布幔外透进来后,便带着一点淡淡的青色,照在他清俊的脸庞一侧,让他的脸色显得比平时更苍白,然而他的神情却是平静而放松的。 松手让布幔在身后落下,冉隽毅缓步走近小床,情不自禁地屏住了气。 他在和缓地呼吸,胸口有规律地起伏着。他的双眸闭起,睫毛不易察觉地轻轻颤动着。 冉隽毅吐出胸中长长的一口气,在他床边站了许久。如果,如果隽修真的能好起来……他的眼眶有些发热,鼻梁酸楚。 虽然他们赌赢了,可是他不会原谅把隽修的性命当做赌注的叶五月。 冉隽修在这所宅子里休养了十多天之后,为了拆线又做了一次手术。这次还是事先瞒着冉隽毅,他在手术成功后才得知隽修又被开了一次刀。他在隽修的床边见到五月,便狠狠地盯着她,压低声音喝问道:「他到底还要做几次手术?」 「他恢复得很好。再过五天,这次只要拆了外面刀口的线就好了,不用再开胸。」五月轻声解释道。 「你要是再骗我……」 五月平静地说道:「不会了。」 v第50章[03.13] 冉隽毅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恶语,拂袖离去。既然她已经为隽修做了手术,就只能让她继续替隽修治疗了。但是一待隽修身体养好,他就要立即带他回南延! 他绝对不会接受叶五月做自己的弟媳! 从无名草内提纯出的芬格叶除了杀灭细菌之外,对伤口的愈合亦有极好的促进作用。三月初最后一次拆线后,冉隽修已经可以坐起来缓慢步行。到了初十,冉隽毅与赵翰池一起来接他回尚书府休养。 于是五月恢复了上午出诊,为那些女眷治疗,若无出诊则去肖恩那里,继续教他针灸之术,若是有病人来,她也会帮着医治,下午则是雷打不动地回到尚书府照料冉隽修。 肖恩对此表示理解,只是向她提了一次,希望她在隽修痊愈之后,能够来他的诊所当全职大夫。自这次手术之后,来他诊室的伤患病人渐多,有时候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菲奥娜偶尔会去帮忙,但她不懂医术,所助极其有限。 五月没有明确地答复他。她看着冉隽修一天天好起来,那份喜悦却一点点地淡下去,有时她会生出一种茫然之感,她知道冉隽毅对她颇为厌憎,而他的态度,恐怕正代表了冉隽修父母的态度。 怕影响他的恢复,她没有告诉隽修,他二哥在回到尚书府后对她说过的话。他说五月本来出身就不高,若是温婉孝顺,冉家本来是愿意娶她进门的,但她不顾隽修父母以及他的反对,瞒着他自说自话地给隽修动了手术。当然隽修能够恢复健康的话,他们冉家都会对她感激不尽,也会重重酬谢。但她这样品性的女子,冉家却没有可能作为儿媳妇来接受。 冉隽修觉察出了五月的异样。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因为前一段时间没日没夜地准备手术,太过疲惫了,便劝她减少上午的出诊,回来后也不用来陪他这么久,应该趁着午后闲暇去休息,反正这府里少不了服侍他的人。只要刀口完全长好,他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以后有的是时间与她相处。 不过他又笑着补了一句:「当然,你来还是要来的,每日我就盼着能见你一次。」 五月亦对他笑了笑:「我不累,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回去也睡不着。」 过了两天,冉隽修见她精神越来越萎靡,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五月现在这种表现,一定是有什么非常不顺心的事情。想来想去,应该就是他为了决定是否做手术而去找肖恩那晚,肖恩所说的那件事吧? 这一日上午,他慢慢走到赵夫人处。 赵夫人见他自己过来了,吃了一惊道:「隽修,你怎么自己过来了,有什么事让竹笔或是石砚来说一声就行了。你快坐下。」边说边过来拉着他往椅子上坐。 冉隽修轻笑道:「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伯母不用再把我当成病人了。」 赵夫人道:「毕竟做了那么大的手术没多久,还是谨慎些得好。」 冉隽修不愿多谈这个话题,便道:「伯母,隽修是来请你再一次做媒的,这次叶先生应不会再拒绝了。」 赵夫人脸上现出尴尬神色:「隽修,这件事怕是伯母不能帮上你的忙了。」 「这是为何?」冉隽修对于赵夫人居然会拒绝此事感到非常意外。 赵夫人叹了口气道:「隽修,我是真的把五月当成自己的女儿那样来看待的,你们俩的事情我一开始就赞成。这次五月不听劝,执意瞒着我们大家给你做了手术,我原来也是有些生气,不过听了叶大夫的解释,知道她也不是鲁莽胡为,更好在结果是好的……」 若单单是这样,她自然不会不肯帮忙提亲。冉隽修凝神瞧着赵夫人,等着她的下文。 果然,赵夫人继续说道:「可是我毕竟不是你的父母,决定不了你的婚事。」 冉隽修微一皱眉:「我父母不同意?」 稍一思忖后,他的双眉又舒展开来,算算时间,就算他手术成功之后,隽毅马上就寄信回去,他们得知这个消息也不过是数天之前:「他们反对,是只知五月要替我做手术的事,现在他们刚刚得知手术已经成功,就算要改变主意,寄出的信件还在路上。」 赵夫人摇头道:「是隽毅他反对。」 冉隽修讶异地问道:「二哥?他为何反对?」如果说在手术之前,二哥极力阻止和反对,那么现在既然手术成功了,二哥对她的误会便会解除,理应不会再反对他们成婚的。 赵夫人瞧了瞧他,心道平时倒是挺聪敏机灵的孩子,碰上感情之事也变得看不清状况了。他喜欢五月,自然觉得她哪里都是好的,根本不想想,不顾可能的风险,瞒着他的家人擅自安排替他动手术,他的家人怎么会接受这样的儿媳呢? 她耐心地向冉隽修解释了隽毅不喜五月的缘由。 冉隽修听完才知五月这几日为何满腹愁绪了,现在回想起来,每次五月来照料自己时,二哥都借故避开。就算是之前在那所西式大宅中休养时,他偶然遇上五月的时候,每次都不和她说话,也没有正面瞧过她。当时他满心都是开始新生的喜悦,并未特别留意二哥对她的态度。 然而二哥的看法毕竟不能代表父亲母亲的看法,冉隽修对赵夫人道:「二哥就算不同意,我也要娶五月。」 赵夫人道:「你手术成功之后,隽毅就寄了封信回去把事情都说了,虽然此时他们的回信还没寄到,但是我想你父母应该是和隽毅一样的看法呢。」 冉隽修心中做了决定,看来他是要再回南延一次了。 赵夫人见他神色,猜到他的想法,便劝道:「你刚动完手术,不能长途奔波,这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急于一时,先等着他们的回信再说吧!」 午后,五月按例来了冉隽修住处。 冉隽修想起她最近笑得越来越少了,不由得心疼起来,暗悔自己没有早点想到此事,让她这几天都自己烦恼。他装着无事的样子道:「今日天气这么好,你陪我去院子里走走。」 v第51章[03.17] 五月最为了解他恢复情况,知道他现在已经没什么要特别注意的了,不过还是替他先搭了脉,才点头道:「好。」 三月雪融,莺飞草长,府里的花园内已经是一片勃勃生机。连续十多日的晴好,让樱花盛放,种在近处的十数棵樱树树冠靠在一起,连成了大朵大朵粉色的花云。 五月和隽修并肩走在小花园里,却无心去赏这一派欣欣春.色,她都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突然她听到隽修问:「五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五月讶异抬头,见他停下了步子,便也站住了:「没什么事啊!」 冉隽修凝视着她,故意慢慢地说道:「你是不是担心我们俩的事?怕我身子好了,就不肯娶你了?」 五月脸上飞红,避开了他的眼神道:「我没有这么想。」她从未想过他会不肯,只是他也拗不过父母之命吧,想到这里,她刚刚红润起来的脸庞,又淡了下去。 冉隽修拉起她的手,感觉掌中小手柔软温润,他把这柔软贴在自己左胸前,沉声道:「那天晚上,我就对你说过,我这颗心交给你了。这句话永生永世不会变,不管这颗心是有疾还是无恙,从那个晚上起,就一直是你的了,除非你不要它了。」 五月心中酸涩,眸中有热流想要涌出,她不敢看他,拼命摇头:「我不会不要的。」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轻轻压在他的胸前,他的心就在她掌下搏动着,可终究是隔了数寸…… 「五月,你抬头看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五月抬眸瞧他。她喜欢看他的眸子,那墨黑的瞳仁中带着隐约的青幽,清湛而有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看她的眼神就不再是冷漠的了。就好比现在,虽然他并没有笑,虽然他的神情非常地郑重,但那双眼睛里却氲着温柔的情意。 「当日我还有心疾的时候,你愿意嫁给我。现在我心疾已愈,全是因为有你,我绝不会弃你。不管别人说什么,哪怕是父母反对……五月,我想要你,我一定会娶你为妻。」 小径幽谧,四下无人。 他掌中握着柔荑,见她满脸柔情,往日明澈灵动的双眸却变得有些迷蒙,眸中似有若无地含着水光,心中怜惜,便伸出另一臂勾住了她的纤腰,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她没有抗拒他拉近自己,但却也不是完全放松了身子任他抱紧,甚至还略微弓起了身子,将两手都撑在他胸前。他感觉到她在怀中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 她是羞涩还是紧张? 五月心儿怦怦狂跳。她闭起双眸,把头低低埋进他的怀中。他的衣衫上有着淡淡的青草甜味,带着一丝辛辣,那是她最熟悉的无名草的气味,她闻着这气味,终于慢慢放松了自己。 察觉到她原来有些僵硬的身子变得柔软起来,放松地贴在他的胸前,冉隽修低头,见她乌油油的头发上落着一片淡粉的花瓣,情不自禁地在那片花瓣旁边落下一吻。 她的发丝光滑而清香,轻柔地扫过他的嘴唇,不但解不了他胸中那份渴望,反而让他想要更进一步。他轻唤:「五月。」 「嗯?」五月低声应着。他的呼吸带着些许热气,透过她的头发拂在肌肤上,让她有些痒。 「你抬头看我。」他说了一句和刚才一样的话,可是声调大大不同,从刚才的低沉温柔变得有些涩哑。 五月将原来深埋的脸仰起来,讶异地看向他。 他向着她俯下头,离她这么近,比起那日绘制木人她偶然回头时还要近,近得她分辨不清他的表情,近得她可以闻到他的鼻息,近得她只能看见那对清湛的眸子。 然后她便觉得唇瓣上有一样柔软温热的东西压了上来。 五月顿时全身僵硬,迅速地把头转过去并向后让开,放在他胸前的双手也开始用力推他。 冉隽修一松开手臂,五月就立刻退了一步。他的嘴唇刚贴上她的唇瓣就擦了过去,那份柔嫩温软的触感稍纵即逝,换做了早春的风,有些空虚凉意。 然而他发现她虽然垂着双眸不敢看他,小脸上却飞起了红晕而不是变得苍白,脸上便浮起一个释然微笑。 一阵风来,拂动花枝,带起一阵瑟瑟轻响。樱花最是易落,随风洒下缤纷粉雨。他拉起她的手,两人执手缓步沿着小径向前。 冉隽修对五月道:「我也不瞒你,二哥怕是对你有些成见,先前寄信回去多半是和我爹娘说了你的不是,我本想早日回去一次,向他们好好解释,赵夫人劝我等收到他们回信再做决定。」 五月低声道:「你刚痊愈,还是不宜长途奔波。」 冉隽修道:「他们回信会说些什么,我猜也猜得到,终究是要回南延去一次,当面说服他们才行。不过要等我完全恢复,让他们亲眼所见,才会知道你为我做了些什么。」 停了一停后,他又道:「以后你若是有什么事,不要独自一人烦恼,都要告诉我才是。」 「嗯。」五月轻轻应了一声。 头一次这样的亲昵,好像也不是很讨厌。 三月里,除了冉隽修的手术成功之外,府里还有另一件喜事,那就是赵尚书年前已经病愈,现在终于官复原职了。 赵夫人为此事而欣喜的同时,还为另一桩事情而烦恼着。她收到了隽修父母的来信,信中感谢她照拂隽修,接着便说先前拜托她向叶昊天提亲之事暂时作罢。 所谓暂时作罢,其实也就是不用再提了。 v第52章[03.17] 她是喜欢隽修和五月的,然而过不了亲生父母这一关,这一对儿就成不了。她在手术之后立即写了信给隽修的父亲,将五月并非鲁莽决定手术,亦没有强求隽修接受手术,手术也确实如他们所预料地成功了等等诸事详细告知。 她低低叹了口气,这些事隽修应该也去信解释过,但真正让他父母难以接受的,却是五月这性子。将心比心地考虑,若是她自己,是不是能接受五月这样的儿媳呢?说得好听些,五月是坚强而有主见,说得不好听,那便是任性、爱逞强,她倒是挺喜欢五月这样子,然而作为儿媳,五月却是不合格的。 现在这桩婚事告吹了,她总得想个法子补偿一下五月这孩子。 这一日,她找来五月,提出由赵尚书写推荐书,推荐她考太医院。 报考太医院的要求之一,是要在太医院批准的民间医馆内独立坐堂三年以上,「通晓医理、身无过犯」者,由所在医馆出具推荐书。五月并无这方面的资质。 而若无大医馆的推荐,还有一种情况下可以报考太医院,那便是由在京官员结印推荐,得推荐者可以赴太医院呈上推荐书,经首领厅验看核实后,再由院医士官考核其医术,通过之后再由院使或院判当面考试。通过院判考试者,已经可以入外教习厅学习深造,并获准在太医院候试。每三年一次,由礼部堂官到院主持进行一次考试,被录取者称为医士,经呈报礼部可递补恩粮生的缺额。 以赵尚书出面举荐,再加上五月本身医术也精熟,可以说她是稳进太医院的外教习厅了。 五月欣喜异常,爹爹十多年前就曾想报考太医院,可叹出了那样一桩事情,让他终生抱憾。如今她若能进入太医院,成为一名医官生,那可说是代替爹爹完成了当年一桩心愿。 赵夫人看着她欣喜神情,心中却有些愧疚,她提出推荐五月并非本意,若是她能与隽修成婚,那还去太医院干什么?这推荐其实是作为给她的补偿所用的,可是看着五月满脸的笑容,她却难以说出自己本来的用意。 赵夫人浅浅笑着,应和着五月,心道算了,五月如此欢喜,还是先不要说那些煞风景的话了。 五月回到自己住处,想想还是会一个人笑起来。她坐立不定,决定先去爹爹那里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叶昊天闻言并没有五月想象中的那般激动。他问五月:「除了为你写推荐书之外,赵夫人还对你说了什么?」 五月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啊?」她有些意外,为何爹爹看起来并不高兴?难道说他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么? 冉隽毅前几天曾来找过叶昊天,向他表明了冉家的态度。叶昊天此时听五月一说举荐之事就知道了赵夫人的用意。他看着五月,还是决定该把事情告诉她:「五月,我怕是赵夫人为了补偿于你,才提出举荐你考太医院的。」 「补偿?」五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干娘为何要补偿我?」 叶昊天低声道:「冉家改了主意,不再与我们家结亲了。赵夫人本来极力撮合这件婚事,现在大概是因为心生愧疚,才提出举荐之事的。」 五月脸上笑容淡去:「爹,冉家的态度,我知道。」 难怪今天赵夫人与她说这事的时候,笑得浅浅的,并不像是为她开心的模样。她低声自语道:「那我还该接受这次举荐吗?」 刚刚听到赵夫人说此事时,她异常兴奋,许多事情都未曾考虑到。冉家不愿娶她进门,然而隽修说要争取,如果他真的争取到了呢?冉家本就觉得她太过自作主张,她如果去考太医院,怕是他们更会不喜。 而且若是她入了太医院,开始在教习厅学习,就要一直住在太医院内了。如此一来,即使隽修争取到了那一份可能,他们的婚事也要往后延了。且一旦学成,还很可能要入宫侍直,那她就要一直住在安京,无法回南延侍奉他的父母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报考太医院都会让冉家更难以接纳她。 可是如果拒绝了此事,冉家也未必就会娶她进门了。更何况从医是她一生所愿,太医院内集中的是整个国家最好的医者以及最高明的医术,要她就此放弃进入太医院,她心有不甘! 叶昊天一时无法回答她,其实从他心里来说,想得比她明白,不管她是不是接受举荐,冉家都不会再次提亲的了。她却对此仍然抱着一分希望,他是不是该索性打破她的这份希望? 他叹息道:「去考吧。」 虽然爹爹赞成她去太医院,五月还是犹豫难决,这天晚上,她找来隽修说话,告诉他赵尚书举荐她入太医院的事。 他笑道:「这是好事啊,你为何看起来一脸闷闷不乐?」 「可是,」五月低声道,「你父母本就不愿接受我,我要是入了太医院,他们就更……」 冉隽修道:「原来你是担心此事。」父母亲听了二哥之言,确实不喜五月。 然而他喜欢的叶五月就是一个这样有主见的女子,她清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曾在肖恩的诊室见过她眼中绽放的光华,那种光华,她连对着他的时候都没有流露过,却在讨论医术时在眸中不自觉地流露。 他喜欢她,亦喜欢她所绽放的这种光华,在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活的时候,是她的光芒让他对自己的人生生出新的希望,让他也想去追求自己生命中的光华。他不愿她为迎合父母家人而委屈自己,让那种难得的光芒就此黯淡下去。 他握着五月的手,微笑着对她道:「你放心去考太医院,我父母由我来说服。」 第二日,五月在肖恩诊室见到了菲奥娜。菲奥娜在冉隽修手术时帮了大忙,自从他回了尚书府后没几日,就又忙她自己的事去了,五月与肖恩又有好几日没见到她了。 五月见诊室中没有病人,肖恩正在拿着金针,对着一块皮垫子练入针手法,便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与她轻声闲聊起来:「菲奥娜,你不在的时候,肖恩常常念叨你呢。」 菲奥娜细长的眉毛扬了起来,清澈绿眸中满是不屑:「他不就是缺个护士么?我才没空天天替他做苦力呢。」 她说这话时侧过脸,稍许歪着头,一缕褐色卷发滑下她的肩头,轻微地晃动着。五月从她的肩头看过去,见肖恩注意着她们这里,便促狭地笑着悄声道:「我觉得他不只是缺个护士。」 v第53章[03.17] 菲奥娜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别说他了。五月,你最近过得如何?」 五月笑容淡去,眉头有些压低,声调也沉了下来,把冉家不愿再娶她为媳的事说了,接着又把赵尚书要举荐她去太医院,她还在犹豫去不去之事说了。 菲奥娜问道:「其他人的想法都不重要,冉公子对于此事是怎么说得呢?」 「他说让我放心去考太医院,由他去说服他爹娘。」 「那不就结了?」菲奥娜用肩膀轻轻地顶了她一下,「只要冉公子愿意娶你就行了啊!」 「菲奥娜,你不知道。」五月叹了口气道,「婚姻大事需由父母做主,他们不同意的话,隽修再坚持也是不行的。」 菲奥娜道:「那就让他对父母发誓,非你不娶,不然就一辈子做和尚。」 五月嗤地笑了出来:「终身不娶,也不是非得要做和尚的。」 菲奥娜也笑道:「这就是你糊涂了,要是终身不娶,只是少了儿媳妇,他还是他父母的儿子,要是做和尚是要出家的,那就连儿子都没有了。你说这招厉害不厉害?」 五月被她逗乐,心情轻松不少:「果然厉害。」 菲奥娜收了嬉笑的表情,又道:「既然冉公子都说让你放心去考,你就利用这次机会好好地考入太医院。总不见得为着一点点可能去放弃这么大好的机 身边所有人都说她该去考,五月又是真的渴望进入太医院,便就此下了决心去考。 三月下旬的某日清晨,五月带着赵尚书的推荐书来到太医院,一如预料地顺利通过了院医士官的初试。接下来就是由院使或是院判来当面考核了,五月在房内等待了没有多久,门外就进来四人,她赶紧站了起来向他们福了一礼。 进来四人中,当先一位年纪较长,因保养得宜,所以虽然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却并不多,只眼角嘴角的笑纹较多,脸色红润,眼神温和,双眸并无老年人常见的混浊,显得颇为清明。 老人身后紧跟着两个中年男子。其中较年轻一人,胡须与大部分头发尚是黑色,两鬓却是雪白一片,许是思虑较多所致,给五月留下了较深印象。他看上去不似前面的老人那般随和,神情肃然,眼神锐利,嘴角微微下撇。 另一个中年男子年纪稍长,相貌平平,无甚特别之处。 在这三人后面稍右侧跟着的便是刚才替五月进行初试的院医士官,他走在最后,进门后向五月道:「这三位是本院院使与左右院判大人。」 五月颇觉诧异,常理来说,平民学医者多由院判来考试,院使亲自来考试已是少见,院使院判一起来,则更为奇怪了,就算是赵尚书推荐的医者,也不见得就能惊动这三位大人同来考试。 老人见五月讶异神色,呵呵笑道:「老夫前段时间听一位同行说,安京城里有位叶大夫,替活人剖开胸膛,对他的心进行手术,最后还把胸膛再次缝起来,居然将那人的心疾治好了,心中好奇万分。今日听闻来考试的就是这位叶大夫,年纪还特别得小,老夫和林院判就跟着周院判一起来了。不过叶姑娘可以放心,老夫只是来看热闹的,不是来考试的,今日考核全由周院判做主。」 五月连忙道:「那次手术学生只是助手,主刀另有其人,学生不敢居其功。」 吴院使笑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么奇异的手术,即使是助手,也非常人可为,叶姑娘是过谦了吧。」 「并非学生谦虚……」 吴院使摆手道:「先不说此事,我们先办正事。」言毕他向右侧让了一下。 周院判便是两个中年男子中年纪较轻,两鬓雪白的那位,此时他板着脸跨上一步道:「叶姑娘所做开胸手术是西医的手段,今日要考的却是中医的医术。」声音刻板,一字一顿。 五月点点头:「周大人请出题。」 「若是有位病人,初起恶寒发热,无汗、头疼、鼻痒,时流清涕,咳嗽气急,继而胸膈烦闷,喘促加剧,喉中哮鸣有声,咳吐、稀痰,不能平卧,俯伏方舒,面色苍白或青灰,背冷,该当如何治疗?」 「当用小青龙汤加减,若痰多稀薄色白者,加干姜;咳喘有汗者,加五味子;喉间痰鸣如水鸡声者,加射干。」 题目并不难,问过几个病例后,周院判又问五月是否会针灸之术。五月答会。周院判便举了一个病例,并给她一个软皮垫,让五月说明该如何针疗,并实际展示入针手法。 几个问题下来,五月始终对答如流,即使周院判脸上神情亦变得和缓起来,他转向老人道:「吴大人,下官已经问得差不多了,您看……」 吴院使摆了摆手道:「今日你是主考,你定吧。」 周院判点头称是,随后便对五月道:「叶姑娘,你已经通过了,由明日开始可以入外教习厅学习。」 五月心中欢喜,虽然她觉得自己应该能过关,却也没想到会如此简单顺利。不过毕竟面对几位院使院判,她不敢太过放肆,便微笑着向他们行礼道:「学生知道了,谢过三位大人。」 五月告诫自己,入教习厅学习还只是第一步,只有通过每三年一次的礼部大考,才能真正成为太医院的医官。让人高兴的是,今年五月份恰好有一次考试,她入教习厅的时间刚刚好,若是晚了两个月的话,就要再等待三年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向吴院使等四人告辞,正要迈步出门,却听身后一声惊呼:「吴大人!」 五月回头便见背对着她的吴院使摇晃着站立不定,马上要晕倒,周院判立刻上前扶住他。她见此情景,便赶紧回到房内,只不过房里几位都是资深的太医,自然轮不到她上前诊治,她便静静站在一旁候着。 v第54章[03.17] 这时周院判已经扶着吴院使坐下了,另一位林院判也急忙走过去,俯身替吴大人诊脉,一边皱眉道:「吴大人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抬头见五月还在,便用极快语速对她吩咐道:「你出门左转,过了走廊后右转,第二幢房子就是药库,赶紧去开一付十味温胆汤合半夏白术天麻汤,药库对面那间房内就可以煎药。煎了药后立即送过来!」 「学生这就去。」五月记住药库位置与方子,急急转身,迈出两步后停了下来,回身略带疑惑地说道:「十味温胆汤合半夏白术天麻汤健脾化痰,主证眩晕体胖,身倦乏力者。但学生观吴大人身材削瘦,面色发红,并非脾虚痰盛之症,头晕治宜清泻肝火,用龙胆泻肝汤是否更合适?」 那双目紧闭,还半躺在椅子上晕眩着的吴院使,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把五月吓了一大跳。 「两步,哈哈哈,很好,很好!」吴院使边笑边张开双眼,坐直了身子,双眸清明,哪里有半点晕眩发作的样子?「老夫这脸红是憋气憋出来的,哈哈哈!」 林院判也笑道:「自从用这法子考试以来,叶姑娘是所有学生中反应最快的一个了,只走了两步。」 五月这才恍然,原来先前的问题都是假的,让人放松了戒备,以为已经通过了考试。实则吴院使的突然「发病」才是真正的考试。 周院判点了一下头道:「医者并非背熟医书就可,若不能实际运用,与书呆子何异?」 来考试的医者,有些人出了门便发现不对,也有人只顾记住药库位置与所用方子,不去思索院判吩咐是对是错,直到药煎完都不曾觉得有何不对的地方。 当然来考试的医者大多医术本身是过关的,其中有些人虽然觉察出不对,却因刚刚通过了考试,马上就要进入教习厅学习,面对院判不敢提出异议。然而汤药不对症,不但贻误了病情,更有可能加重病情,这些医者却因怕得罪院判而不敢指出,其实他们不仅仅是不能录取进太医院,他们已经失去了作为医者的资格! 这一题,考的不仅仅是医术水平、临场应变,还考量了医德。 出了太医院,五月忍了许久的笑意终于从嘴角浮起。她本就年轻,在里面时为了显得老成持重一些,便不敢大笑,即便是听闻吴院使赞她很好,也只抿着嘴浅笑。此时面对等在外面的隽修,她终于可以完全显露自己的喜悦心情了。 冉隽修见了她的笑颜,已知她过了关,他也被她的喜悦感染,微笑着迎上两步:「从何时开始入教习厅学习?」 五月道:「明日就开始了。」 「这么快?」冉隽修略一思忖道,「明日开始你就要住在太医院内了,来了安京后你其实也没有好好逛过。现在还有些时间,我们先去肖恩那里告诉他这个消息,再去城东街市逛逛可好?」 五月点头道:「好。」 菲奥娜知道五月今日去考太医院,便在肖恩处等消息,一见五月满脸笑容地进了诊室,便冲过来给她一个拥抱:「五月,我就知道你可以!」 五月知道她热情,不过被她一下抱住还是有些不惯,好在菲奥娜马上就放开了她。五月浅笑道:「还早着呢,礼部考试过了才能成真的医官,现在还只是医学生。」 菲奥娜道:「你一定能考上的!」 肖恩笑着叹息道:「五月,祝贺你!我为你感到高兴,却为自己感到遗憾。」 五月正色道:「在教习厅学习也有放假啊,到时候我来考你金针练得如何了,你可不能松懈啊。」 肖恩道:「这你放心,我每日都会练习的。」 五月与他们热切地谈了一会儿后,冉隽修轻声提醒道:「五月。」 五月应了一声,便与肖恩和菲奥娜告辞:「明日就要进教习厅了,我还要回去准备,先走了。」 肖恩笑着点头与她告别,菲奥娜却有些不舍,拉着五月到诊室另一边去说悄悄话:「你明日就住进太医院里了?」 「是啊,除了旬假之外,只有等肄业了才能出来了。」 「那你和冉公子的事怎么办?」 五月极轻地叹了口气道:「他过几日就要和他二哥一起回南延去,也不知能不能说服他父母。」 陶壶街本就在城东繁华处,他们出了教堂后索性不坐车了,步行走过两条街就是街市所在。这里因靠近东门,所以从安津港口而来的海商较多,是安京城内最为喧哗热闹的地方。 他们随意逛着,路过一家商铺时,一个伙计正招徕着生意:「西洋新货,蓄水钢笔,不用磨墨,吸了墨水就能写啦!」 他见五月向他望了过来,便拿着一支黑乎乎的笔在纸上涂画,一边更为卖力地介绍起来:「不用磨墨就能写字的蓄水钢笔,随身带着最是方便。姑娘,你总不能随身带着文房四宝不是?这蓄水钢笔只要吸足一次墨水,就能写许多的字了。你瞧,不用蘸墨就能写。」 石砚在后面小声嘀咕着:「我们家少爷就是随身带着‘笔、砚’的。」 冉隽修见五月对这笔颇感兴趣,便问道:「店家,这钢笔卖多少钱一支?」 伙计喜道:「七百钱一支,送一瓶墨水。」 五月吓了一大跳:「这么贵?」 v第55章[03.17] 「不贵不贵,一点儿也不贵。要知道上好的湖笔也可以卖到上千文。姑娘可知这钢笔是从多远的地方运过来的?海上要走好几个月呢!」 五月摇摇头,她还是觉得贵。 冉隽修却道:「店家,买两支钢笔,额外再加两瓶墨水。」竹笔闻言立时上前付钱。 等买了笔,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冉隽修道:「这钢笔携带方便,你去教习厅时就带着用吧。」 五月这才知他是为她买的,她想说一支普通的笔只需几文,这么两支钢笔可以买一大筐毛笔了,怕是这辈子都写不完,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好。」 一路在街市上逛过去,五月悄悄伸手入背囊,从玉佩洞天里取出一只荷包,这是前几日她趁着晚上闲时偷偷绣好,本想要送给隽修的。 这荷包是鸦黑的缎子面儿,角上缀着一条金色的穗子,上面绣的原来应该是两条戏水的金鱼,但是连五月自己都觉得那不似两条金鱼,倒像是两条大眼睛毛虫,在荷包上扭来扭去地爬着,一付快活模样。 她虽捏着这荷包,却不好意思拿出来,思来想去还是不要拿出来献丑了,却听冉隽修道:「这家的蜜饯很好。你尝尝,若是喜欢的话就带两盒去教习厅,晚上无聊时吃着解闷。」 她放了荷包抽出手去接蜜饯盒子,谁想那荷包的穗子缠在她手指上,被一下子带了出来,扑地一声掉在地上。 竹笔「咦」了一声:「叶姑娘,你东西掉了。」 五月想赶紧捡起来藏好,冉隽修却先俯身把那荷包拾了起来,拿在手里仔细瞧了瞧,抬眸问她:「是你绣的?」 五月大窘,点了一下头便想从他手里抢过来。 冉隽修将手往后一缩,躲开了她这一下,紧接着就把荷包往怀里放。 五月急道:「还给我。」 冉隽修故作讶异道:「难道不是送给我的?」这荷包用了鸦黑色的缎子面儿,总不见得是她自己用的,何况自己爱穿玄衫,所以她挑了这颜色好配他的服色吧? 五月窘迫道:「本来是的,可是,可是我绣坏了……你还给我,我重新绣。」 冉隽修忍着笑意,摇头道:「我怕还给你后,你就再也不舍得给我了,还是不要重新绣了吧。」重新绣?怕是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可是这么难看……」 「我觉得不难看,毛虫很有趣。」 「不是毛虫,是金鱼啊!」 「原来是金鱼么?很有趣的金鱼。」 「……」五月觉得这别扭鬼怎么这么讨厌呢! 初入外教习厅的第一天,自有人引着五月去她住的地方——生舍。 太医院少有女子入学,不过也并非只有五月这一个女学生。五月进了生舍房间便发现与她同住的还有一个女学生。那女子容貌姣好,眉目清秀娴雅,双眸深褐,目光冷静,年纪比她大了许多,看起来有二十来岁了,照理应该嫁人了,然而她的发式却还是未婚的式样。见五月进来,她神情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平静依旧。 五月向她点头打招呼:「我姓叶,名五月。」 那女子亦回了礼:「叶姑娘,我姓文,名素华。」 「文姐姐,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清楚,还请姐姐多提点。」 文素华浅浅笑了笑:「叶姑娘若是有事不清楚,尽管问我就是,先把行李放下吧。再过一刻钟就要上课了,我领你去课堂。」 去课堂的路上,五月从文素华那里大致了解了外教习厅一天的课时安排。辰时开始上课,时间约为一个时辰,学习的功课主要是医学经典着作。到巳时休息一刻钟,接着再是一个时辰的课,多为专科课程的讲授。下午与晚上则是自由研习时间。 因太医院并无固定招生时间,因此同一年进来的医学生都是在同一个课堂学习,文素华入外教习厅已经一年多了,将五月领到她所在的课堂后,便去了隔壁一间课堂。 五月进了课堂,发现里面已经坐得半满,她便往后面走去,找着一个空的桌子,把背囊放下,坐了下来。 太医院招生亦无年龄限制,医学生年龄各异,差别极大,有些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亦有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不过女子却极为稀少。这个课堂里的医学生便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男子。此时授课先生还未来,相熟的医学生低声说着话,不过五月一进来他们都停了聊天,暗暗注意这少见的女学生。 很快授课先生进来了,周围医学生都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怎么今日来的竟是林院判? 林院判不理他们讶异的低声议论,微微笑道:「今日讲得是《医宗鉴典》第二部。」 教习厅内所授功课,并不会发书,或由先生讲解,学生记录,或由学生自己去买来研读。五月初来,自然什么书都没有。坐在五月左边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轻声道:「姑娘,在下有这本《鉴典》,借你一用吧。」 第56章[03.21] 五月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厚厚一大册书。 林院判从第二部开始从头讲解。这本《医宗鉴典》乃是由数十名宫中御医奉旨编成,从基本医理到各个分科病例的辨证分型,内容详尽,包罗万象,总共有十册之多,自编成之后的数十年中,一直作为太医院内的经典教科书来使用。 五月翻开书页,迅速浏览下去,很快已经记住前几页的内容,再听林院判讲解。他讲得仔细详细,旁征博引,比起之前别的授课先生,所授更多更新。五月第一次听课,自然是不知道有何区别,其他医学生则惊喜万分,急忙记录下来,且拼命记忆。 有年龄较长,熟谙世事的医学生已经察觉到,恐怕今日林院判亲来授课,就是因这新来的女学生了,不知她是何种身份,竟会得林院判如此重视? 一个时辰的课程终于结束。虽然中间有数次短暂休息,林院判亦无体力可以连续讲解一个时辰这么久,许多时候会停下让众学生记忆思考,提些问题。但大多数学生还是觉得今日一课学得很累,主要是因为林院判不仅讲解《鉴典》上的内容,更引出了许多其他专科内容。 五月趁着休息,抓紧背诵《医宗鉴典》。她左边借书与她的学生闭目休息了一会儿,见她还在不停翻书,不由问道:「姑娘不觉得累吗?想要学成也不急于一时,这只是其中一部,还有其余九部呢。」 五月道:「我没有书,先背下来再慢慢听先生讲解。」 那学生是前一年入教习厅的,见她急迫便笑道:「一时半会儿哪里背的下来,这第一、二部我已经读得熟了,就借姑娘回去研读吧。」 五月心道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自己过目不忘为好,初来乍到可不能太出风头。刚才听林院判讲解时,她也拿出钢笔来记录,虽然于她来说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于是她点点头:「多谢你,不过我还是趁现在多看一会儿,好早些还你书。」言毕继续往下记忆。 她却不知,因着林院判亲来授课,她又是极为年轻,已经在这些医学生间引起特别的关注了。 那学生还与她说话:「我姓陈,耳东陈,姑娘贵姓?」 五月无奈,人家借书与她,她总不能太过无礼了,这本《医宗鉴典》还是等到下午或是晚上自由研习的时候再背吧。她只得合起书答道:「免贵姓叶。」 第二堂课换了一位授课先生,所授的是专科内容,今日讲解的是正骨科。待两节课程结束,已是正午时分了。 文素华知五月初来,连食堂在何处也不清楚,一下课就向五月所在课堂走了过来,远远看见五月正要招呼,却见林院判叫住了五月与她说话,不由得自嘲地一笑,自去食堂吃饭了。 下了课后五月再次谢过那位陈学生,带着书走出课堂,见隔壁也已经下课,便在人群中寻找文素华,这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叶姑娘。」 她回头一瞧,讶然道:「林大人?」 昨日替她考试的三人中,唯有林院判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想不到今日听他授课,倒是觉得他谈吐风趣,涉猎颇广,于医道也有其独到见解。 林院判道:「初次上课,又是从第二部开始的,叶姑娘可有听不懂的地方?」 「没有。」五月道,「林大人讲得很明白。」 他又问道:「叶姑娘初来教习厅,怕是不知食堂在何处吧?」 五月答道:「是,不过只要跟着大多数人走,也就知道了。」她还可以问别人午饭在何处吃,如果找到了文素华,她也可以带她去的。 林院判笑道:「那倒也是。」 五月见他说的都是琐事,不知他来找自己到底是为何事,又不方便直接问,只得站着与他对答了几句。 林院判见学生都散得差不多了,才问道:「叶姑娘,不知令尊是否也从医?」 五月道:「是,学生自小跟着家父学医。」 林院判微笑道:「恕我冒昧询问,令尊是否名为昊天?」 五月暗暗讶异,一时想不通林院判是从何得知爹爹的姓名。她由赵尚书推荐,太医院登记了她姓名、年龄与籍贯,却不曾登记过她父母之名。 最初一瞬间她以为林院判与张家人有关,然而张家人只知爹爹相貌与姓名,唯一见过自己的张家人还是在她十岁时见着的,不可能才见已经长大的自己几面,就猜得出自己是叶昊天之女了。难道林院判是爹爹当年在安京行医时所识?可是即使是旧识,也不可能见了自己两面就认出来的,毕竟自己与娘亲长得更像一些。 五月想到爹爹来安京时要求隐姓埋名,自然是不想与京城旧识相认,想必他于当年之事还是心中介怀。出于谨慎,她摇摇头道:「家父名讳不是昊天。」 林院判不曾露出失望神情,反而笑道:「昨日我见叶姑娘针灸手法,有些与众不同,与我当年一位旧识所用手法一样,又都是姓叶,便冒昧猜上一猜。」 五月心道他果然是爹爹旧识,原来是从针灸手法上猜出来的,难怪今日他特意留下自己问话了。不过她刚才已经否认,只得否认到底:「也许是巧合吧。」 林院判又道:「也或许令尊改了名字。叶姑娘若是假日回家,不如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友人林向笛。」 他都如此说了,五月只得应道:「是,学生记得了。」 五月向林院判问了食堂所在,找到食堂后发现这里和小饭馆差不多,可以点菜。与小饭馆不同的是还可以买定食,价钱相对便宜些。不过她来得晚了,定食已经卖完,她便买了两个馒头,向食堂里望了一圈,见文素华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吃饭,就拿着馒头过去坐在她对面。 文素华抬头瞧了眼她手中的馒头,淡淡问道:「林院判没有请你吃饭么?」 第57章[03.21] 五月讶然道:「院判也在食堂吃饭?」 「自然不是,院判有院判吃饭的地方。」 「哦,林院判只是看我新入教习厅,问了我几句是否习惯。」 文素华稍微扬了一下眉毛,似乎不信她所言,不过也不再追问:「这里定食预备不多,若是来得晚了就买不到了。」 「嗯,好在还有馒头。」五月咬了一口馒头道,「文姐姐,你下午准备研习什么?」 文素华道:「我要把上午的功课复习一遍。」 五月想起上午上课时情景,问道:「文姐姐,我们上课时所用的书是哪里买的?」这些医书,每次印制一版也就几百本,普通的书局更不会卖,并不是随便想买就能买到的。 「教习厅里有书局,吃完饭我带你去。」文素华瞧了眼五月手中咬了一半的馒头,又道,「不过书卖得很贵。」 教习厅里的书局,所卖全是医学经典与相关书籍,五月问了一整套十册《医宗鉴典》的价格,不由暗暗咋舌。自她在安京为那些官员女眷出诊以来,其实赚了不少钱,赵夫人收她做干女儿后,每月也给她例银做零花的,不过她想把钱存起来,存够了之后去把爹爹写的病例整理出书。 这些医书,其实她看一遍就能全记住,为此花上一两银子,似乎太过浪费了。 可是书局的书不能随便翻阅,五月便向文素华提出借她的书来看。文素华答应了,不过要求五月不能把书带出她们所住的房间,也就是只能在下午与晚上自由研习的时间读。这于五月来说,并无不同,便高兴地允诺了。 五月进入太医院教习厅学习的第二日,冉隽毅与冉隽修一起出发回南延。 冉隽毅本来想过就算强迫也要把隽修带回家,反正他现在心疾已愈,不用像以前那样因为怕他心疾发作而束手束脚。不过叶五月顺利考进太医院后,隽修反而主动提出回南延之事。 他不用猜就知道,隽修是为了回去向父母恳求答应他与叶五月的婚事。 在隽修手术结束后,他曾给叶昊天送去一大笔银子,名义上是手术费用,其实他与叶昊天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钱。叶昊天当场拒绝了,让他找五月询问手术实际花费是多少。 他并不曾去找叶五月,她一心要嫁入冉家,自然是不会收下银子,只因嫁入冉家之后,所获会更丰。他去找了肖恩。肖恩做事倒也地道,把所有花费列了清单给他,只肯收必须收的手术费,拒绝了多出来银两。 至此,他们冉家不欠叶五月的了。 经过十几天的车程,冉家两兄弟回到了南延冉府。 冉夫人知他们这几日就要回来,早就命人收拾好房间,换了应季的被服。这日下午,她听闻他们已经到了,便匆匆迎出来,在前厅一见隽修就掉眼泪,拉着他说话。 冉隽修安慰了她几句后,抬头发现二哥不见了,对冉夫人道了句:「我去见父亲。」便匆匆过来冉绍峻的书房。 冉绍峻虽早从信件上得知隽修手术成功并恢复良好,但亲眼见隽修现在模样,脸色再无当初苍白,从门外疾步走进来时,也不曾喘得更急,他心中的感受到底不同。冉绍峻平时行事沉稳,但此时也忍不住站起身,从书桌后走了出来,向着隽修迎上几步。 父子两隔了两步站定,冉绍峻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小儿子,眸中渐渐带上些许笑意。 「爹,我这次回来……」 冉绍峻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回来就好,晚上有个欢迎宴,都是家里人。对了,你现在能饮酒了?」 「应该能,不过……」 「不过什么?既然好了,晚上就喝一点吧。你一路过来也累了,先去休息,有什么话晚上再说吧!」冉绍峻说完向着门外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冉隽修见二哥不在书房,本想提及与五月的婚事,却根本没有机会,只能等晚上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再提。 谁想这日晚间,冉绍峻所谓的「家宴」却来了三位客人。 其中两位冉隽修认识,是他的姨父姨母,这位姨母和冉夫人是隔了不知有多远的远房表妹,以往是住在州府的,偶尔会来南延住上一段时间,姨父姓纪,却是极少来的。第三位则是年轻女子,眉目与这位姨母有五分相像,之前他虽不曾见过,但他知道这位姨母是有个女儿,今年大约是十五或是十六岁。 见了这三位客人,他隐约猜到这「家宴」的目的,只是当着客人的面不好说什么,也只能客客气气地作陪。 宴后,冉夫人去安排客人的住处,冉绍峻和冉隽毅、冉隽修都留下没走。 冉绍峻也不和隽修提那表妹的事,隽修是聪明人,估计已经猜到几分,何况这事自有冉夫人去和他详细分说。他只问隽修恢复情况如何,刚才客人在的时候,他劝隽修喝了两杯酒,向他们表明了隽修心疾已愈,此时却还是有些担心。 冉隽修道:「两杯淡酒无妨。爹,我如今能够痊愈,全因为五月,还有叶先生和肖恩他们。」 冉绍峻微一点头:「确实要重重酬谢他们。」 「爹,我不是要说酬谢之事。我和五月的婚事……」 第58章[03.21] 冉隽毅突然打断他的话道:「我已经向他们付过酬劳了。」 冉隽修道:「你付与肖恩的手术费本就是他们应该收的,五月和肖恩为了提纯药物,买了些海运过来的装置,之后为手术作准备演练,不管是买羊也好,手术服、手术线、衬布……无一不要花钱……」 说了一半他突然意识到,父亲与二哥是故意引他谈手术费用之事,他吸了口气,又道:「这些和我想娶五月无关。爹,你上一次既然答应了这桩婚事,就不能出尔反尔。」 冉绍峻却道:「此一时彼一时,第一次我们冉家诚意提亲,当时叶大夫既然已经拒绝了,我们家总不见得厚着脸皮再去求第二次亲。」 此后不管冉隽修如何分说,冉绍峻仍是不肯改变主意。 冉隽修并不意外,来南延的路上他已经想得明白,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父亲听了二哥所言,怕是对五月成见颇深,他从不曾指望随便几句就能将父亲说服,他只是要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希望他们真心地接纳她,如自己一样喜欢她。 第二日冉夫人要冉隽修陪姨母逛逛南延,他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路上坐十几天车后太疲累,躲到了书房里,谁想他刚坐下翻了一会儿书,便见冉隽毅过来了,身后还跟着那个远房表妹纪瑶卿。 冉隽毅进门便道:「隽修,这么好的天气,瑶卿又是初来南延,你怎么能躲在这里不带她出去逛逛?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冉隽修低头看书,淡声道:「我累了想休息。」 冉隽毅挑眉嘲讽道:「‘叶大夫’不是已经把你治好了吗?这么点路程怎就能把你累坏了?难道她手术成功是假的?」 冉隽修瞧了眼冉隽毅,再瞧了瞧他身后低着头怯生生的纪瑶卿,起身道:「那就去逛逛吧。」 就算他避着不见,父母也会与姨父姨母谈及婚事,倒不如直接让纪瑶卿了解事实,早些打消他们这念头的好。然而现在一切都还不曾挑明,他总不能直接对这姑娘说我有了心上人,只能在结伴外出的时候迂回暗示了。 不过他不想单独和纪瑶卿相处,免得生出什么事来,到时候说不清楚,便拉着冉隽毅三人一起出去。 既然无甚特别目的只是随便逛逛,他们便没有坐车,出府慢慢走着。冉隽修几次提起话题想引到五月身上,都被冉隽毅兜了回去,他不由暗暗后悔早晨没有答应冉夫人陪姨母表妹出去,那样还好说话些。于是他索性便换了话题,和纪瑶卿随意聊着。 冉隽毅看他们聊得融洽,便有意走得慢些,渐渐地离前面两人越来越远。 冉隽修有口无心地应付着纪瑶卿,见这会儿冉隽毅离他们已有好几步了,却不再进一步远离,始终保持着能听见他们说话的距离。他不想拖延,让纪瑶卿误会下去,便决心用一两句话将事情挑明,隽毅就算想拦阻也迟了:「表妹,我……」 纪瑶卿来南延前已经知道,父母与冉夫人有意撮合她与这个隽修表哥。她初见冉隽修时一付怯生生的模样,其实却是个没什么头脑却爱使心计的女子,见他与她交谈时似乎并不讨厌自己,而隽毅表哥有意走在了他们后面,便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必须要抓住了。她假装绊了一下,「哎呀」一声,身子就向着冉隽修倒了过去。 见纪瑶卿突然跌倒,冉隽修总不见得看着她摔下去,出于本能反应伸手去扶她手臂。纪瑶卿趁机靠在他身上,娇声道:「哎呀,好痛呀!」 冉隽修皱了皱眉,回头看向冉隽毅,谁知他却故意转过头去不看这里,也不过来帮忙。冉隽修心中暗骂隽毅混账,只得扶住了纪瑶卿的双臂,将她稍稍推开一些不至于贴着自己,语调先冷了几分:「你扭到了?」 「嗯。」纪瑶卿点点头道,「刚才突然踩到什么东西,就扭了一下。」 「你还能自己走吗?」 纪瑶卿娇声道:「我走不了了,表哥,我脚疼。」 冉隽修再回头看向冉隽毅所在处,冉隽毅却已经不知所踪了,他只得又问纪瑶卿:「你需要去看大夫吗?」 纪瑶卿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表哥你帮我看看,伤得厉害不厉害?」 冉隽修挑挑眉,已经察觉到她是故意为之,心中厌恶升起,冷冷道:「表妹自己都不知道,我亦不是大夫,看了也不会知道。这附近就有家医馆,我带你去找大夫来看。」 「不用了吧。」纪瑶卿赶紧道,「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 冉隽修心中雪亮,便让她坐在路边,淡声道:「表妹,有件事我须要告诉你……」 冉隽毅见纪瑶卿倒向隽修,便装作没有瞧见的样子转过头去看向旁边,谁知这无心一眼,却让他看到不远处的河边站着一个褐色卷发,浅绿裙装的外国女子,正满脸愤愤神情看着扶住纪瑶卿的冉隽修。 冉隽毅在隽修手术期间见过菲奥娜,知道她与五月的关系,因着对五月的恶感,他也没怎么正眼看过她的朋友,只知五月叫她菲奥娜。此时突然看到她出现在这里,惊讶之余他颇有些天助我也的感觉,心中已经生出一计。 他看了眼隽修,见他扶着纪瑶卿低头向她问话,便疾步走向菲奥娜,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同时向她打招呼道:「菲奥娜小姐,真巧,竟然在这里遇见你。」 菲奥娜向他点点头:「冉二公子。」 她伸头看向冉隽修所站方向,正瞧见他扶着那女子坐下,便问道:「那位姑娘是谁?」 冉隽毅微笑道:「隽修未过门的妻子。」 菲奥娜又惊又怒:「怎么会?他不是说要娶五月的吗?」 第59章[03.21] 「婚姻大事,按着重要性来说,要考虑的依序是门第、德行、相貌,叶姑娘除了最后一项相貌之外,另外两点都有所欠缺,隽修在安京是一时糊涂才对叶姑娘做了承诺,其实回南延的路上已经后悔。瑶卿德才兼备,他们家与我家又门当户对……」 菲奥娜见到远处那两人,一坐一站还在谈着什么,已经看不下去了,转身就沿着河岸疾走,心中不仅是为了五月而生的愤怒,还有为自己那份痴念所生的伤感。 冉隽毅跟在菲奥娜身边走了一会儿,见她脸上不仅仅是怒意,那对深绿色眸子黯然半掩,隐隐含着水光,心中已经有几分明白她的心思。他轻声问道:「叶姑娘都没有来南延,你为何要千里迢迢地跑来南延?」 菲奥娜闻言突然止了步子。她为何要来南延?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她确实曾暗中希望冉隽修喜欢自己,然而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她知道冉隽修喜欢的是五月,而五月是她在这个异国他乡最好的朋友。 她亲眼所见这两人为对方所吸引,为着彼此付出许多努力,不管是五月殚心竭虑地准备手术,还是冉隽修全心信任,将性命交付。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无法插到这两人之间的,所以她不曾想过要切实地做些什么去争抢。 她只是听五月说冉隽修要回南延来请求父母同意他与五月成婚之事,便情不自禁地跟来了,她自己也从未问过自己,来南延到底是为何呢? 而来了之后,她却亲眼看见冉隽修与另一个女子结伴出游,甚至还卿卿我我、谈婚论嫁起来了。 五月,你选择考太医院而不是他是正确的。而自己的那份痴念,更是早就该断了! 冉隽毅见菲奥娜站住了不再说话,似乎信了自己所言,便继续道:「我们都很感激叶姑娘能治好隽修的心疾,但是隽修总不能因为一份谢意而娶妻吧?他现在既然已经恢复健康,和常人一样,那作为冉家的……」 菲奥娜突然道:「不行,我要见他,问问清楚。」言毕她转身又向着来路走去。她只是远远看见他扶着那女子,也许是什么误会,她想当面向他问清楚。 冉隽毅一把拉住菲奥娜的手臂,疾声道:「隽修和瑶卿谈得好好的,你别去搀和!」 「放开我!我要去问他!五月是怎样为他废寝忘食地准备手术,又为他担心得好几个月睡不好觉,宁可得罪你们全家都要满足他的心愿,这些他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吗?!」菲奥娜用力推向冉隽毅,一边把被他大手握住的手臂抽出来。 冉隽毅只是想阻止菲奥娜去找冉隽修当面对质,若是真的如此,他刚才所说便都要白费了,然而他亦不敢太过用力握住她的手臂。没想到菲奥娜力气比他预料的大,竟然一下子就挣脱了。 他们是站在河边说话的,菲奥娜这一用力,手臂从他掌中滑脱后,身体失衡便向着河中倒了下去。 他跨前一步疾伸右手,还是没能拉住菲奥娜,眼看着她摔倒在倾斜的河岸边,随即滚入河中。 菲奥娜不会游泳,落水后慌乱异常,挣扎着想要呼救,却连呛了好几口水,发不出任何叫声,只能将手臂伸出水面乱抓乱舞。 冉隽毅不及多想,匆匆脱下短靴与外袍,丢在一旁后跃入河中。春天的河水依然冰冷刺骨,他觉得左侧小腿一时变得僵硬起来,似乎有抽筋的预兆,赶紧放缓了左腿的动作,只用右腿踩着水,一边暗道千万不要抽筋了,一边划着水兜了一小圈,从菲奥娜身后接近她。 他将左臂从她左腋下穿过,绕过她的前胸,揽住她身子,用右手划水游向岸边。左臂下丰满绵软的触感让他心中一荡,只是此时情境却不是可以心猿意马的时候,他赶紧收束心神,尽力把注意力转移到游水上,暗暗嘲笑自己是太久没有接触女人了吧? 好在菲奥娜还算镇定,被他揽住后没有胡乱拉扯。她连着呛咳了好几下,咳出喉管内的水,呼吸顺畅之后便放松了身子,只用双手扶着他的左臂,用力撑着让自己的口鼻露出水面呼吸。 她其实离岸边不远,冉隽毅划了没几下就能够踩到水下倾斜的河岸,便带着她向岸上走了几步。 菲奥娜被冉隽毅揽着,亦感觉到他身体站直,已经不是游水的姿势了。于是她向下伸脚,发觉踢到了水下的河岸,便试图站直了自己走。 冉隽毅扶着她,直到她站稳了,才问道:「你可以自己爬上去吗?」 菲奥娜点点头:「可以。」她因寒意而牙齿嘚嘚轻响,话声里带着些许颤音。 冉隽毅便放开了她,让她自己爬上岸。这段河岸陡峭,坡上长着前几日刚刚冒芽的野草,稀疏草间露出暗褐色泥土。菲奥娜鞋子湿透了,衣裙又在不停往下淌水,她踩在泥上还会打滑。于是他等她走了两步之后,才跟在她后面向上攀,以防她再次滑倒滚入河中。好在他见她虽然一步一滑,步伐却很有力,应该是不会再摔倒了。 他在她身后位置稍低,离得又近,眼前晃来晃去的便是她的背影。那条浅绿裙子浸透了水之后变成了和她眸子一样的深绿颜色,湿漉漉的裙摆大半贴合着她的双腿,随着她攀爬河岸的动作,从纤细柔婉的后腰开始往下,经过结实挺翘的臀部,一直到矫健修长的大腿,整个腰臀曲线毕露。 他只觉一阵心浮气躁,便略微偏过视线不敢多看,然而为防她再次滚落,又不能不看着她。 上岸之后两人一身淋漓河水,满脚湿滑泥浆。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菲奥娜直打颤。冉隽毅拾起刚才脱下的外袍披在菲奥娜身上,自己穿上了短靴,对菲奥娜道:「先去把湿衣服换了吧。」 他命随从去成衣店买两套干爽衣服鞋袜来,自己带着菲奥娜到了最近的一家客栈,订了两间房,吩咐小二预备热水洗澡。 菲奥娜洗完澡,轻轻打开浴室门探头向外张望,房里没有人,桌上放着一套干净的浅绿色衣裙,旁边是一双同色缎面绣花鞋,连内衣都齐备。她在安京住了将近两年,常常穿汉服,因此很熟悉汉服的穿法,迅速地穿上后,打开房间门便见冉隽毅背朝着门等在走廊外面。 冉隽毅亦换了件深灰色斜襟长衫,听到开门声后便转过身来。菲奥娜知他必定是有话要对她说才等在门外,便退了几步,让他进门说话。 冉隽毅进来并不坐下,对她开门见山地说道:「菲奥娜小姐,我们家已经和姨父家说定,隽修很快会和瑶卿定亲并成婚的。你不要再去找他,他对叶姑娘确实心中有愧,不想再见到与她有关之人。」 菲奥娜怒道:「我不信,他不是这种薄情负心之人,一定是你骗我。你不让我见他,就证明了你在说谎!」 冉隽毅冷笑道:「你不信是因为你也喜欢隽修吧?你想见他到底是想为叶姑娘讨公道还是为了你自己?」 菲奥娜被他说中心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60章[03.21] 冉隽毅又冷笑一声道:「你虽是叶姑娘的好友,却背着她偷偷跟来南延,难道不是想寻找机会接近隽修?又有什么资格说隽修薄情负心?想不到隽修还颇有桃花运。可是不管感情如何,婚姻大事到底是要更多地考虑门第与德行。讲到这两方面,别说叶姑娘不够格了,换作是你的话,更是不要想进冉家的门!」 他针针见血的话才说一半,已见菲奥娜变了脸色低下头去,心中有些不忍,但还是把残忍的话继续说完,若不打消她的怀疑,就不能让叶五月相信隽修变心。 菲奥娜默然半晌,深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冉二公子,我承认我喜欢冉隽修,也曾经想过如果他不喜欢五月了喜欢我就好了,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背着五月去抢她心爱之人。」 「那你为何要来南延?」冉隽毅逼问道。 菲奥娜清澈的绿色双眸闪过一丝迷茫:「我也不知道……不由自主地就来了,可是现在我后悔来这里了。」如果她从来也不曾见到冉隽修和那个瑶卿姑娘在一起,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不,还是来了这里才好,索性断了这份念想,不至于每次见到五月时心中都有份愧意了。 只是,她是不是该告诉五月冉隽修与别人谈婚论嫁的这件事呢?如果五月问她是如何知道的,为何要来南延,她该据实以告吗? 或许她不该说,五月自己迟早会知道冉隽修变心的事。 冉隽毅见她怔怔站在那里不发一言,知她心中烦恼难解,便轻轻说道:「在下先告辞了。」 到了门外,他对两个随从低声道:「暗中跟着她,随时向我报告她的行踪。」若是她直接回了安京倒好,若是她不信自己所言,还是要确认隽修的心意,那他就安排一场好戏给她看。 菲奥娜确实不信冉隽毅所言,他不喜五月做自己弟媳,自然一心想让自己以为冉隽修变心了,仔细想来她只是远远看到他扶着那女子,很可能只是误会一场。 第二日,菲奥娜去冉府找冉隽修被拒,在冉府门外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完全没有机会与他交谈。 第三日的早晨,菲奥娜在冉府门外见到两辆马车驶出,心中一动,不知会不会是冉隽修坐着马车出行,既然守在门口也没有机会,不如跟着这两辆马车,说不定能找到机会与他说话。然而她没有租车,追了几十步以后,与马车已经离得远了。 菲奥娜正焦急间,却见那两辆马车都停下了,她心中一喜,想要快步赶上去,前面突然闪出两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同时客气而冷漠地说道:「菲奥娜小姐,五少爷不会想见你的,你还是回安京去吧。」 菲奥娜又惊又怒:「是冉二公子命你们跟着我?」 那两人并不回答,只是拦着她不让上前。通过那两人间的空隙,菲奥娜虽然不能上前,却可以瞧见前面的情形。前面一辆马车上下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她看向后一辆马车,脸朝着菲奥娜的方向,正是那天冉隽修扶着的瑶卿姑娘了。接着后面一辆车上下来一人,菲奥娜从背影便能认出是冉隽修。 菲奥娜离他们有百多尺之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能看见那瑶卿姑娘取出一样东西交给了冉隽修,又羞涩地低下了头。冉隽修接过那一件小小的物事,仔细看了之后收入怀中。接着下来瑶卿姑娘似乎说了什么转身就走,冉隽修却不舍她走似的追上几步,又和她说了好几句话之后,恋恋不舍地看着她上车。 瑶卿姑娘所坐马车向前驶动,冉隽修转身向自己所乘马车走去,同时从怀中取出瑶卿刚才送给他的那件物事,远远看去,像是手巾或是荷包一类的东西。他一面细细瞧着,一面上了自己那辆马车。这第二辆马车也跟着瑶卿所坐马车一起走了。 菲奥娜想起以前在肖恩诊室所见的冉隽修,素来冷冷淡淡,哪里有见过他这样恋恋不舍地追着姑娘的情形,而那瑶卿姑娘送他的信物,他不光收下了放入怀中,还再次取出来赏玩。 看来冉隽毅所说是真的了。 她眼中已没有那两个拦着她的随从,茫茫然地走回自己所住客栈。隔了不久,她再次从客栈中出来,找到租车行租了辆马车离去。 冉隽毅于不远处的一辆车上,将菲奥娜的黯然神伤都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对身边一人道:「暗中护送她安全回京。」 冉隽修坐在马车上,心中总有些异样感觉,他瞧着纪瑶卿刚才还他的荷包,鸦黑色的缎子面上,两条金色丝线绣的大眼睛「毛虫」正在快快活活地「爬」着。 自昨天晚上,他沐浴之后换上干净衣服时,就发现这只荷包不见了,询问竹笔石砚,他们都说房里没有人进来过,三人寻找了好一阵都不见荷包的影踪。 谁知它竟会在纪瑶卿那里。刚才他追问她是何处发现的,她却低着头说是在花园里捡到的。 荷包内衬里绣着暗色的「修」字,她由此得知是他的荷包并不奇怪,然而他白天虽去过花园,却没有从怀中取过东西,这荷包怎么会掉在花园里呢?何况她在冉府不还他,却在半路上叫停了马车还给他,这也显得古怪。虽然她解释说本来是想偷偷带回家的,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还给他,但他还是觉得她的举动有些诡异而不合常理。 他再联想到今日姨父一家回州府,二哥却借口生意忙碌自己不来,非叫他来送行,觉得其中有蹊跷,便决定送完姨父回家后要找二哥好好谈谈了。 冉隽修送走姨父一家后回来,询问得知冉隽毅还未回府,一直等到了傍晚时分,才听竹笔通报他回来了,正在书房看帐,便找去了书房:「二哥,我有事要问你。」 冉隽毅看着账目,一手拨动算盘,头也不抬道:「稍微等一下。」 冉隽修有预感这场谈话怕是会很长,便在书房内寻一张椅子坐定了等他看完。 过了一刻钟后冉隽毅合起账簿道:「有什么事你问吧!」 冉隽修先向他询问荷包之事,冉隽毅却作不知状。荷包之事无凭无据,冉隽修便先放下不问了。前天他虽然向纪瑶卿表明了自己喜欢的另有其人,也向父母表示了不会接受与姨父家结亲之事,但却还没有说服他们接受五月。他意识到,父母对五月的了解是从隽毅这里获得,所以想要说服父母,还是要先说服他的二哥。 「二哥,你为何就是不能接受五月呢?」 冉隽毅冷冷道:「她将你的性命做赌注。」 「是我将自己的性命赌了一次!五月亦劝过我不要做手术,她其实因为担忧我,很长时间里都睡不好觉,还要辛苦准备手术,三个多月里消瘦了许多。」 第61章[03.31] 「若她真的担心你,要阻止你是很简单的——只要她不去做手术就行了。可她还是做了手术!好在你们是赌赢了,可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偏差呢?你替我们想过没有?你替父母想过没有?你的鲁莽举动可能会让他们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 冉隽毅眼神黯淡下去,她曾经瞒着他,偷偷地用自己的性命做了一次赌注,赌他们能有个孩子,可是她输了,不仅是孩子没了,她也离他而去。 性命不是赌注,一个人是不能去与天命抗争的。 看着冉隽毅双眸中的黯然,冉隽修的心中也伤感起来,叹了口气道:「哥,我知道二嫂的事情曾经让你很伤心,可是我和二嫂的情况不同。从小我就羡慕你和大哥,遇见五月之后,我才知我根本不必羡慕你们,五月不仅仅医好我的身疾,也让我的心病得以消除。我知你们重视我的性命才反对手术,可是如果一个人一生浑浑噩噩,不知自己为何而活,那要这样行尸走肉般的性命有何用?」 冉隽修吸了口气,继续道:「五月是我最重视的人,我不能辜负她,但你们亦是我最重视的人,如果你们不愿接受她,就是逼我在其中选择一方,而割舍另一方,我不愿说不得不割舍的是你们,可是要我割舍她,我宁可当初就死在手术台上。」 冉隽毅闻言双眸一眯:「你宁可与冉家断绝关系也要娶叶五月?我倒是相信,如果你身无分文,她还是会愿意嫁给你的,但是她绝不会为你放弃医术一道。」 冉隽修道:「我就是喜欢她这样子,如果我一定要求的话,她也许肯为了我放弃医术,但那就不是我喜欢的五月了。」 冉隽毅挑眉道:「所以你爱她比她爱你要深?」 冉隽修摇头道:「不是的,她也不会要我为了她而放弃绘画或者是其他我所追求的事物。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一定要割舍什么,而是互相支持,是互相交融。」 冉隽毅默然半晌后,低声问道:「你已经下了决心?非她不娶?你现在只是一时情热,你确信自己不会后悔?」 冉隽修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一下头:「我非她不娶。若是问我以后会不会后悔,我现在也不知道,可要是我娶不到她,我一定会悔恨终生的。」 听了隽修一番表白,不知为何冉隽毅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对清澈的深绿色眸子,他勾唇一笑:「那你就要先说服爹和娘了。」 冉隽修大喜,问道:「二哥你同意了?」 「可我现在没时间去帮你劝爹和娘,接下来你自己想办法去说服他们吧。」冉隽毅一边说着一边披上外袍向书房外走去,「我要离开家一段时日,少则一个月,多则……我也不确定。」 「二哥你要去哪里?」 「去追一个生了误会之人。」言毕冉隽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书房门外。 冉隽修虽不知隽毅离家是去追谁,但既然已经说服了隽毅不再加以阻挠,接着就该是去说服父母接纳五月了。 晚间,他去冉绍峻的书房,说是有话要对他与冉夫人说。待三人坐定,冉绍峻与冉夫人对视一眼,他们自然知道隽修想说的是什么事,虽然自他回南延来后的这几天内已经提过很多次,但都被他们以各种方式避开,不曾详谈过。但此事终究是要摊开来说的,他们亦想说服隽修。 冉隽修吸了口气道:「爹,娘,你们都不曾见过五月,只是听了二哥一番说法就对她抱有成见,未免对她太不公平。」 接着他从自己去南延邀请叶昊天赴京开始,与五月之间发生的事情,自己所了解的她是怎样一个女子选择了一部分说与他们听,自然去了那些争执纠纷部分,只挑五月好的地方说。 听完他一番详述后,冉绍峻似有所动:「既然如此,那你让她从京城回来吧,让我们见上一见。另外,若是你们真的成婚,婚后她要定居南延,住在冉府中才行。」 「这……」冉隽修为难道,「她已经考入太医院了,平时要住在外教习厅,回来住恐怕不行。」 冉绍峻隐隐有气道:「哪有成婚后不侍奉公婆的媳妇?她是真的想做冉家的媳妇?」 「她去考太医院当时是问过我的,是我赞成她去才……」 冉夫人在一旁道:「修儿,就算是你有什么事也需要先告知父母,不能自己擅自决定了吧,更何况是她呢?她若真心想嫁入我们家,一开始就不该去考什么太医院啊。」 冉绍峻下了结论:「对一个女子来说,相夫教子才是最重要的事,她若是真心想做冉家的媳妇,就从此不要再做大夫,如果她做不到这点,这婚事就想也别想!」 冉隽修对父亲的武断感到愤怒,五月全心投入医道,她考上太医院时非常高兴,他亦全心支持她钻研医道。然而她为此所花费的十多年时间与精力,却被父亲的一句话全盘否决。他们其实并不是为了她学医而不愿接纳她为媳,而是因为不愿接纳她,才用不能做大夫这件事来为难她。 「我不愿劝五月放弃医道,如果爹一定要她放弃才能接纳她为媳的话,那我就不娶她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接着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我入赘叶家。」 他若是说终身不娶,怕是爹娘并不会动容,以为可以慢慢拖着他们两的婚事,反正他才二十一岁,再晚几年成婚也不怕,五月却是拖不起的。他亦不想私奔,没有明媒正娶,五月就只能做妾而不是正妻,那对五月来说太不公平。他唯一能拿捏得住父母的便是他们的脸面。 冉绍峻闻言勃然大怒:「放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冉夫人急道:「修儿,你是糊涂了才这样胡说,你是真心这么想的吗?我们冉家也算是大户人家,你怎可像那些赤贫人家子弟那样入赘呢?你想要你爹娘和你大哥二哥以后见了人都抬不起头来吗?」 冉隽修平静地说道:「我是说真的,并非一时糊涂,若是爹和娘坚持不同意……」 冉绍峻霍得起身,喝道:「逆子!住口!」随即喊了外面家丁进来,愤怒道,「把这逆子锁起来,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这之后的三日,冉隽修一直被关在小书房内,他开始拒绝进食。 第62章[03.31] 第一日,他在书房内走动,还打了一套太极拳。冉绍峻听闻此事,气得拍桌子:「这逆子还有力气打拳!」 第二日,他尚有体力坐着看书。冉绍峻怒气难平地说道:「让他去绝食,索性饿死这逆子,亦好过出丑丢全家的脸。」 冉夫人只能偷偷抹泪,命人把冉隽修没有动过饭菜收了,再送上他平日爱吃的菜,希望他能偷偷吃一些,但每次食盒被取出来时,里面的饭菜都是分毫未曾动过。 第三日,他只能闭目躺在书房内小憩所用卧榻上,连书都不翻了,以减少体力消耗。 此时也不用再锁门了,冉夫人命人解了那儿臂粗的铁链,进房去苦口婆心地劝他别再绝食,这婚事可以慢慢商量,别因为斗气弄伤了身子。 冉隽修轻声道:「娘,我并非斗气。」这实在是下策,然而他别无选择。 冉夫人劝了半天,见他还是不吃,终于撑不下去哭了起来。冉隽修闭起眼睛不去看她。冉夫人抹了泪找到冉绍峻,未曾开口又是一阵眼泪,哽咽着道:「修儿从小身子不好,这才刚刚经过一场生死,又这么饿着,会大伤元气的。」 冉绍峻心里其实一样担心,只是僵持到现在拉不下这个脸而已。 冉夫人见他沉默着不再发火,便又劝道:「无论如何要让他先吃东西,你便稍许顺着他点,先答应他让那叶姑娘来南延再做决定。至于她来了之后,事情还两说呢。」 冉绍峻点了头,冉夫人便命人热了米粥去小书房,对冉隽修说:「你写封信让那叶姑娘来南延吧,总得让我们见一面才能决定不是?」 她想着自己已经放了软,隽修总该也退让一步了,谁知他道:「五月中旬太医院有礼部大考,错过这一次就要再等三年,你们这个时候叫她来,不是逼她放弃这次大考吗?」 冉夫人无法,只得道:「那就等她考完再来总行了吧?你先吃点东西吧,总不见得你要等叶姑娘考完来了南延后再吃饭吧?」 冉隽修这才慢慢坐起来,冉夫人赶紧扶着他起来,再接过粥碗要喂他。 冉隽修轻笑着接过粥碗道:「一只碗我还端的动。」他虽饿得头昏眼花,却还不至于无力到端不动碗,躺在榻上一半是为了节省体力,一半也是为了逼父母早日屈服。 冉夫人见他还笑,心里又是安慰又是生气,却对五月更加的没有好感。 命人扶着冉隽修回房休息后,冉夫人回到主院,对冉绍峻说了冉隽修所言。 冉绍峻沉声道:「隽修还是太年轻,不会识人。我偏偏要叶五月现在就回南延,我倒要看看,隽修为她不惜与我们闹翻,还拿入赘与绝食来逼我们同意此事,换做是她,她肯为隽修放弃些什么。」 五月在外教习厅住了没几日后,就碰上了三月底的旬假日,她没有回尚书府,因她急着把借来的书早日看完,没想到文素华也不回家,仍是住在生舍里。 五月好奇问道:「素华姐,你也不回家?」 文素华轻轻点头。 五月追问道:「你家不在安京?」 文素华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五月便不再问了。她与文素华熟稔之后,互相说了年纪,原来她比外表看起来的还大了几岁,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像她这般年纪还不曾结婚的女子极少,五月暗想她许是有什么难言的过去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她还有闲心去揣度别人的过去吗?若是隽修不能说服他家人的话,也许她的明天就和文素华一般无异。一想到隽修,她无心再背书了,便取了纸笔给他写信,趁着旬假可以外出,一会儿她可以去驿站寄信。 她本想告诉他林院判可能是爹爹旧识之事,想了想还是作罢,此事尚不确定,何况爹爹当年之事是他心上一块伤疤,起初连她都不肯告诉,她不该随随便便写在信里。 不过除此之外,她这一段时日也不曾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每日就是上午听课下午背书。除了向文素华借书来看之外,同个课堂的医学生也有借书给她,像是那日坐在她旁边的陈学生。他除了《医宗鉴典》,还有些教习厅内的书局都不曾有卖的医书,甚至还有关于毒药的书籍。其实严格说来,药毒本就不分家。好比失魂散虽是毒药,却可以应用于手术当中,救人性命,所以熟悉所有毒药的性能对医者来说也是必要的。 五月就这么罗里吧嗦地写了好几页纸,直到再无什么好写了,才把信纸折小封入信封中,写上南延的地址。她把钢笔收好,抬头看见文素华正望向自己这里,便问道:「我去驿站寄信,素华姐可有要我带的东西吗?」 文素华略一犹豫后道:「我和你一起去。」 到了驿站,五月没想到文素华也寄出了一封信,也不知是何时写的,大概是在她沐浴或是专心背书时吧。她不愿让五月捎带寄信,想必是不想让她瞧见这信是寄往何处。五月心中虽然好奇,但人家私隐她也不会多问。 离开驿站,两人回到太医院,才进门便有人叫住了五月:「叶姑娘,林院判找你。」 五月有些讶异,林院判找她何事,难道还是为了问爹爹之事?她看向文素华:「素华姐……」 「我先回去了。」文素华轻点一下头,自回生舍去了。 五月向门卫问了院判署事处所在,找过去却见吴院使与周院判都在林院判的署事处,她行着礼心中惴惴,这么大的阵势,难道又要考她一场不成,难道旬假日他们都不回家休息的吗? 吴院使见她略有拘束的神色便笑道:「叶姑娘放轻松些,今日我们三个是向你讨教的。」 第63章[03.31] 今日虽是旬假,但三月底恰逢每季的医学生肄业考试,他与周林二位院判定下了本季肄业生的名单后,突然想到了前几日刚刚考进来的五月。那日她来考试时,不及细问她那次开胸手术的详细过程,这会儿正好三人都在,又有时间,便找人去问,得知五月倒是没有回家,但刚刚出去寄信了,便让门卫留意着,若是她回来了,请她过来一次。 五月听到讨教二字,赶紧道:「学生不敢。」 吴院使摇头道:「术业有专攻,贤者为师,若论中医医术,老夫或可倚老卖老做叶姑娘的老师,但论西医的手段,我们三个都还未入门,叶姑娘可做我们的老师。」 五月知吴院使为人谦和,但人家这么说可不代表着她就可以蹬鼻子上脸,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起他们的老师来了,便又福了一福道:「吴大人有何想要了解的,学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至于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她当然会隐瞒不说。其实这场手术,于西医历史上来说也是前无古人的,但她会说明手术完全是肖恩主刀,她只是递递工具的助手而已。另外关于芬格叶的来历,她也已经和肖恩说定,只说这是肖恩家乡的一种奇异药材中提炼而成,极其稀少。 吴院使便就她那回的心脏手术,详详细细地问了起来。 五月这一番解说,直说了一个时辰,吴院使仍不尽兴,直道可惜了未曾亲眼看见,请她以后若有类似手术,一定要告知他,好去现场观摩。最后他又问道:「叶姑娘于医术方面颇有创见,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参加今年的礼部大考?」 五月当然极有兴趣,便点头道:「学生想要参加。」 吴院使捋了捋胡须道:「参加礼部大考需要先肄业考试合格……」 五月本来不知这规定,她以为凡是入了教习厅的医学生,便有资格参加大考了,没想到还有先要通过肄业考试这一说。她三月底刚刚入教习厅,还未经历过肄业考。不过她倒是对此不太担心,吴院使既然向她提了这话题,便是有通融余地的。 果然吴院使道:「以老夫与周林二位院判所见,叶姑娘应能顺利通过肄业考试,但礼部大考就在五月中旬,叶姑娘来不及赶上就要再等三年,所以老夫想在五月上旬为叶姑娘特开一次肄业考试,不知叶姑娘是否愿意?」 五月喜道:「学生愿意。吴大人特意为学生开考,学生感激不尽!」 赵翰池旬假归家,见五月不回府,隽修又在南延,他闲得无事便找来太医院,看看五月这几日过得如何。 外教习厅女子生舍与男子生舍分开,男子访客亦不能随便进入,在女子生舍外有专门的接待休息处,他询问得知五月去寄信了,算算时间她应该快回来了,便在休息处等着。 小半个时辰后,文素华从外面回来,值守的妇人识得她与五月住在一间生舍,且刚才两人是一起出去的,便叫住了她:「文姑娘,有人来探望叶姑娘,她还没回来吗?」 文素华回头便见一个穿深紫色缎面对襟长衫,外面罩着一件月白外袍的俊朗男子从休息处走出来。她只看他服饰,便微微皱了下眉,心中先下了个花花公子的判断。她转向这紫衫男子,淡声道:「她去了院判署事处。」 赵翰池问道:「文姑娘可知五月何时可以回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文素华说完便准备走了。 「哎,文姑娘稍等一下。」赵翰池唤道,言毕转身进入休息处。 文素华不得不站在原地等着,不一会儿赵翰池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提了两个盒子:「这是我买给五月的,请文姑娘转交,还有一盒就请文姑娘笑纳。」他见五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耐再等,又听文素华直呼五月名字,应该与她相熟,说不定还是住同一个生舍的,他在来的路上买了些点心零食,正好找这女子转交。 文素华道:「两盒我都会转交五月的。」 「文姑娘不必客气,只是一些点心零食罢了。」赵翰池问道,「文姑娘是与五月同住一个生舍的吗?」 文素华接过盒子道:「是。」 「五月初来,还请文姑娘多多照应她。」 文素华点点头简短地说道:「能帮的我会帮,告辞了。」言毕便转身回生舍去了。 赵翰池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还没告诉这位文姑娘自己是五月的谁呢,可她已经去的远了。他只得让值守的妇人转告五月,是她大哥来看过她了。 离开院判署事处,五月心中高兴,满面笑容地回到生舍,经过休息处时,值守的妇人叫住了她:「叶姑娘,先前有人带着东西来看你,说是你大哥,等了一会儿见你不回来就走了。」 五月一进房间便见自己桌上放着两只精致的盒子,知道是翰池带给她的,她打开瞧了瞧便拿着其中一盒递给文素华:「素华姐,这盒给你。」 五月给她,文素华便收下了,一边问她:「林院判找你有事?」 她本不是爱打听的人,只是这几日外教习厅的医学生中颇多人在互相打听这位新来的医学生到底是何来头,年纪如此年轻就能通过教习厅考试的女子可不多,且她来的当日林院判就亲来授课,更是引人猜测。 文素华在教习厅的时间有一年多了,有认识她的医学生知道五月与她住在一起,便向她打听五月的身份来历。问的人多了,文素华也有些好奇起来。 「嗯。」五月本想在教习厅里尽量内敛,但文素华既然问起,她亦不会隐瞒,便把自己做过西医手术,院使院判只是对手术过程感兴趣的事据实说了。说完她请文素华替她保密,别再告诉其他人。 文素华听完点点头,稍作犹豫后还是问道:「今日来看你的那个……」 「你说大哥?」 第64章[03.31] 文素华吃惊道:「他是你大哥?但是他看起来……」若单说相貌不似,也许是因为嫡出与庶出的关系。但她与五月住在一起,知道她平时衣食行止极为简朴,连贵一些的医书都不舍得买,全靠自己硬背下来。而今天来看她的那个男子衣饰华丽,看来非富即贵,怎会是她大哥? 五月知她为何惊讶,解释道翰池只是她义兄,但是未说自己之前是住尚书府的,文素华释然点头,不再追问。 五月在外教习厅的第二个旬假日回到了尚书府。她有十多天没见过爹爹了,一回到府中便直接去找他,到了房里见他正在誊写东西,便不急着和他说话,坐在旁边静静等他写完。 叶昊天却不愿让她多等,写完一句马上搁下笔,转身问道:「住在教习厅可还习惯?上课所授内容难不难?」 「习惯,同一个生舍的素华姐人很好,挺照顾我。上课所授亦不算难,有不少我以前就知道了。」五月点点头,接着道:「对了,爹,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太医院的林院判问我,你是不是名叫昊天。」 叶昊天讶然问道:「林……院判?」 「嗯,他说他叫林向笛,让我问你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故人。」 「他……他已经是太医院的院判了……」叶昊天神色有些黯然,隔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对他说了我的名字?」 五月摇摇头:「没有,我说爹不叫昊天。不过他似乎并不太相信,他说我所用的针灸手法有些特别,与他当年一位旧识一样。」 闻言叶昊天默然,半晌后道:「你已经听你娘说过当年之事吧?他便是我的那位师兄。」 五月惊讶地问道:「他就是当年相助爹爹的那位师兄?」 「是。」 「那我不该隐瞒他爹爹之事的,后日我回教习厅后就……」 「不,别告诉他。」叶昊天打断了她的话道,「我不想再见当年故人。」 赵翰池当晚亦回到府中,吃过晚饭后来找五月说话,问了几句她在教习厅可适应后,便问起与她同住女子的情况来。 五月答了几句后突然笑了起来:「大哥,你要不要明日再去太医院探望探望?素华姐这个旬假还是不回家。」 赵翰池连连道好:「五月,你可要陪我一起去。」 五月故意摇头道:「大哥,我明明是回来休息的,难得的旬假日,你还叫我回去太医院干嘛?明日还是你自己去吧。」 赵翰池知她开玩笑,便亦笑道:「早知道我这个妹子这么无情,当初叶大夫拒婚之后,我就不该拉着隽修去教堂找你。」 五月道:「你做也做过了,现在悔之晚矣。」 赵翰池讶然道:「过河拆桥倒也罢了。可是,五月啊,你现在还没过河呢,就这么拆了大哥这座桥,不怕报应来的快吗?」 五月噗地笑道:「我怕的,明日还是陪你去吧。」 第二日一早,五月与赵翰池到了太医院。文素华听值守妇人说五月来找她,从生舍里出来,见到五月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赵翰池,有些讶异地瞧着五月。 五月笑着道:「素华姐,今日天气这么好,阳光暖融融的多舒服。你就别闷在生舍里看书啦,和我们一起出去踏春吧!」 文素华睨了眼赵翰池,淡淡道:「我不想去。」 「整日呆在生舍,对身体不好,要时时去户外活动才有益身心,素华姐你自己就是医者,最清楚此事才是。」五月说着便挽着文素华的手臂向生舍里面走去,「走,加件衣衫,我们去龙源山赏花。」 四月里的三次旬假日,除了初十那日,文素华被五月硬拖着去了次龙源山,之后的两次旬假日,随便五月怎样邀请,她都不愿再跟着五月还有赵翰池出去了。 月底的那次旬假日,赵翰池等在女子生舍的休息处,见五月从生舍里面出来不说话只摇了摇头,便知文素华再次拒绝了,叹了口气道:「罢了,无缘。」 他生性洒脱,既然无望便爽气放弃,问五月道:「你是随我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五月想了一下道:「你送我去教堂吧,好久没去那里,瞧瞧肖恩现在如何了。」 他们去了陶壶街。五月进入诊室,见肖恩正在替一个病人开药,又惊喜地瞧见菲奥娜也在诊室,便笑嘻嘻地拉着她去一边说悄悄话:「你最近常常来肖恩这里吗?」 菲奥娜知她言下之意,赶紧撇清道:「自从上次你考进太医院那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过来。」 第65章[03.31] 五月故作讶异道:「难道你神机妙算,知我今日要来,特意候在这里?」 菲奥娜白了她一眼道:「用得着神机妙算才能知道嘛?你一个月就这三天有假,我先来这里瞧瞧,若是你不来,我就去尚书府或是太医院找你。」 与菲奥娜聊了几句后,五月听见肖恩的病人告辞离去,便转头问道:「肖恩,你最近都很忙吗?还有时间练金针手法么?」 「你终于想起我来了。」肖恩假意哀哀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个月病人越来越多,可是你和菲奥娜都抛弃我了,我只能去雇个护士来,下个月开始她来帮忙。」 五月与菲奥娜都笑了起来。说了一会儿话后,五月让肖恩取出金针来,考较了他一番,纠正了他手法上的错误,告诫他此时还未学成,不能实际运用在病人身上。很快诊室里又有病人来,五月便向肖恩告辞,与赵翰池一起离开。 菲奥娜道:「五月,我和你一起走。」亦起身向肖恩告辞离开。 三人出了教堂大门,五月注意到,门口除了尚书府的马车外,还停着一辆极其眼熟的黑色马车,她曾坐着这辆车来安京,对车身侧面靠近车轮的那块细小瘢痕留有印象。 她惊喜地走近那辆马车,试探着叫道:「隽修?」难道是隽修来了安京?难道他这么快就说服了他的父母与二哥?可是他如果来了安京,怎么不先回尚书府呢? 马车车帘掀起,从里面出来的人却是冉隽毅。 出乎意料的五月怔了一下才赶紧向他行礼道:「二哥。」 冉隽毅微笑点头道:「五月,我出发时,隽修还在南延。」 五月讶异于他和善的态度,他甚至连称呼都改了,叫她五月而不是生疏的叶姑娘!莫非他被隽修说服,已经不再反对他们俩的事了吗?她约略估算了一下时间,疑惑地看着冉隽毅问道:「二哥是回到南延后又马上来安京了吗?」 冉隽毅点点头:「是,隽修要是能快些说服爹娘的话,现在也在路上了。」 那么他果然是不再反对了!五月欣喜道:「二哥,你怎么知道今日我会来这里?」 冉隽毅看向她身后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是来接菲奥娜的。」 五月再次大吃一惊,回头看向菲奥娜:「你们……」 菲奥娜挑起细长眉梢,哼了一声道:「没有什么‘你们’,五月,你一会儿要去哪儿?」 五月瞧了眼赵翰池,心道他们本来是想找素华姐出去游玩的,她不肯才来肖恩的诊室看看的:「我还没想好去哪里。」 菲奥娜道:「那你没事的话陪我去逛街市。」言毕挽着五月,瞧也不瞧冉隽毅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冉隽毅苦笑着对赵翰池道:「翰池?」只怪他那日为了打消菲奥娜的怀疑,把话说得狠了,她现在还在生气,怕是没这么容易肯原谅他。 赵翰池无奈叹气道:「走吧。」 两个男人便吩咐马车慢慢跟在后面,一面聊着彼此近况,一面亦向着街市方向走去。 在街市走了一段后,赵翰池突然见前面街口有个女子匆匆走过,转入横向的街道,不正是文素华么,她不肯跟他与五月一起出游,倒是自己来逛街市了?可是看她脸上神情却不像悠闲逛街的样子,反而带着几分急迫焦虑,与她之前几次见面给他留下的淡然冷静感觉完全不符。 赵翰池心中一动,对冉隽毅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要去办,五月就拜托你送她回去了。」听冉隽毅应允了,赵翰池便跟着那道身影转入了横向的街道。 五月走了一会儿,回头却突然发现赵翰池不在了,尚书府的马车也不见了,后面只有冉隽毅跟着作陪,便讶异问道:「二哥,翰池大哥去哪里了?」 冉隽毅道:「他突然想起有急事要办,先走了。一会儿由我送你回去。」 五月哦了一声,心中有些许奇怪,翰池早就打算好,今日来约素华姐出游的,应该不会有其他的安排,又怎么会突然想起什么急事要办呢? 菲奥娜拉着五月,只与她说话,当冉隽毅是透明人一个。五月却不好意思怠慢这位二哥,便时时和他说上几句。冉隽毅借机走到菲奥娜一侧与五月说话。 菲奥娜睨了眼冉隽毅,见他虽与五月说话,眼神却总是从自己脸上扫来扫去,便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转头对五月道:「我逛得累了想回去了。五月,你正好让这位‘二哥’送你回去。」 冉隽毅却道:「五月,我先送菲奥娜回家再送你。」 不等菲奥娜提出反对意见五月就说:「好。」 菲奥娜气得真想狠狠地拧五月。 冉隽毅已经招呼车夫把马车驶近,五月推着菲奥娜上车,她在这两人间看出点端倪,对于菲奥娜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妯娌颇为心喜。 菲奥娜在车上却只和五月说话:「五月,我觉得刚才瞧见的那件裙子,你穿上真的会很好看。」 第66章[04.08]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不等五月开口回答,冉隽毅也问道:「五月,下个月的大考你准备的如何了?」 五月刚把头转向冉隽毅,想说自己尽力准备,但是否能应付还很难说,又听菲奥娜问道:「你觉得肖恩再雇用个护士,能忙得过来吗?」 冉隽毅又问:「五月,一会儿你是先回尚书府还是直接回太医院?」 五月觉得快要应付不过来这两人了,幸好马车很快就到了菲奥娜所住的城东海商西人聚居处。 冉隽毅亦与西人做生意,于他们的礼仪了解不少,他本就坐在靠车门处,一待车停便在菲奥娜前面下车,替她掀起了车帘。菲奥娜撇撇嘴,下车也不去瞧他,自顾自地往家里走。 冉隽毅不以为意笑笑,看着她走进家门后,上车道:「五月,我先顺路去次附近铺子,然后再送你去太医院。」 五月点头应允,反正今日休假,她亦无事。 到了冉隽毅所谓的「铺子」,五月才知他说得有多谦逊。 这是个大商行,并非零售零卖的小商铺,光门面就有四间,售卖货物并不做展示,后面仓库还不知有多深。与商行往来交易的并非散客而是商人,五月还看到有海商进出。 冉隽毅一进商行,便见有个人送上一封信件,冉隽毅认识他是冉府中一名主事之子,由他亲自送信来,想来是急迫之事,便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一边上楼一边拆信来看。 五月跟着冉隽毅上了二楼,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这会儿冉隽毅已经把信看完,抬头对五月道:「隽修为了说服爹娘接纳你,不惜绝食了三天。」 五月正在环视房间内布置,闻言吃了一惊,急问:「他怎么……那他现在恢复饮食了吗?有没有请大夫看过?这三天他是水米未进还是光不吃饭?」便问边看向冉隽毅手中那封信,他路上不曾说过此事,那么应是看完这封信才得知此事的。 冉隽毅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没有要给她看信的意思:「只是不吃饭菜,饮水照常,现在已经没事了,因为爹娘答应了他。」 他在南延时被隽修表白打动,不再阻挠他们俩的婚事,但也没有全然接受五月,所以才让隽修自己去说服父母,谁知他竟会和父母闹到要绝食的地步。不过此时见五月关心隽修身体甚于婚事的得失,在心中对她倒是多了几分好感。 五月松了口气,才又问:「他们……答应了?」 冉隽毅微一点头,接着又道:「不过,他们还需见你一面才能决定。」 「好,我回去南延。」五月道。 「他们希望你立刻回去。」冉隽毅瞧着她慢慢说道,「五月二十日之前他们要见到你,不然婚事再也免提。」 「可是……」五月中旬就是礼部大考,若是等到考完再回去,那无论如何都赶不及在二十日之前回到南延的。 「或者叶姑娘可以等到礼部大考考完再去,反正隽修可以再次绝食的。」 五月瞧了冉隽毅一眼,道:「明天我去教习厅告了假就去南延。」 五月决定了要回去南延见隽修的父母,她便不去太医院,先回了尚书府,告知叶昊天此事。 叶昊天瞧着她,郑重问道:「你决意放弃这次礼部大考了?」 五月点点头:「隽修为了我俩的事,不惜绝食三天,我却只是晚三年去考而已。」 「也许不仅仅是晚三年去考……」叶昊天道,「他父母也许会要你留在南延。毕竟冉家三子,长子很可能会去外地为官,长媳到时候自然是跟去的。二子丧妻。你和隽修成婚之后,便是唯一能留在南延的儿媳。」 冉家的这些具体情况五月以前也略有了解。考太医院之前,她虽考虑过成婚后,自己很可能要留在南延侍奉公婆。但当时隽修力劝她去考,且面对如此大好机会,她自己亦不愿不经尝试就轻易放弃,便抱着去考一下试试的心态去了太医院。 可惜到了如今,她还是不得不放弃。 她一时无语,沉默了一会儿后道:「总之先回去。」 叶昊天便道:「赵尚书既然身体已愈,我在安京也无事了,这次便与你一起回去。」转眼他离家已经一年多了,若不是为了五月留在安京准备手术,后来她又去教习厅学习之事,他年前就该回瑞平去了。 第二日一早,五月赶在上课之前先去教习厅告假,因这次告假时间较长,且很有可能是永久性的,也许称之为休学可能更为恰当,当初吴院使曾说要为她特开一次肄业考试的,如今她放弃考试,须得通过院判同意才可。 吴院使与林院判不在署事处,五月便向周院判告假。 周院判得知她要暂时休学,心道女子医生还是过不了婚嫁这一道关,但亦对此表示理解。他对五月恳切言道:「叶姑娘成婚之后,还可回教习厅继续学习,亦可参加以后的肄业考试。」 五月点点头道:「若是学生婚后能得公婆允许,便还是会回教习厅继续学医。」 接着她又去生舍找文素华告别,谁知她今日亦请了假不在,她不及留书,只得与相邻生舍的学生说了,请她帮忙转告文素华自己离开安京之事。 第67章[04.08]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出了太医院,门口等着她的是冉府的马车。冉隽毅前一晚将京城事务全部处理完毕,准备这次陪着叶昊天父女一起回去。她上车坐定后,冉隽毅便吩咐车夫驾车直接出安京城门,向南延而行。 一路上走得急,五月十五深夜,五月他们一行赶回了瑞平。 因临时决定,寄信不及,程青莲并不知他们要回来。这个时间她已经闩上门准备洗漱之后就歇下了,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她起初以为是有人急需买药,一打开门却有个人猛地扑到了自己怀里,她吓了一跳,但耳边听到的是五月的声音:「娘!我想你。」怀中抱着的是熟悉的柔软感觉,再见门外月色下站着的是离开家一年多,她时时思念的丈夫,不由得视线模糊起来,颤着声音道:「天哥,月丫头,你们回来了……」 这一日是五月的十六岁生辰,夜里五月和娘亲睡一张床,母女俩细细碎碎地说了大半夜的话。直到五月呵欠连天,程青莲劝道:「别聊了,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去南延,别在眼睛下面弄出了黑影,让隽修父母第一次见你就没好印象。」 「嗯。」五月抱着娘亲,嗅着她身上清淡的香味,很快沉沉睡着。 冉隽毅在叶家暂住一夜,第二日天还未亮就出发送五月去南延,到达南延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这是五月第二次来冉府,第一次还是在她重生后的十岁那年,和爹爹一起从后门处翻墙进来的。回想起来,颇有奇妙之感,今日她是从前门进来的,然而她是否真的能「进门」,还很难说呢。 冉隽毅把她带到前厅,对她道:「五月,你在这里稍待,我去告知爹娘你来了。」 五月站在厅里等了很久,大概两刻钟后,冉绍峻和夫人才从里面出来。她赶紧福身行礼。 冉绍峻点点头:「叶姑娘请坐下说话。」接着他随意问了五月些问题,似是唠家常一般。问答间冉绍峻颇为客气,略显冷淡,冉夫人却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 五月虽对他们可能的态度心中有所准备,还是为着冉夫人那明显的不善而心中惴惴。 冉绍峻其实对于五月已无偏见。先前五月等在厅里的时候,之所以他们很久才出来,倒并非故意难为她,是因为隽毅先与他们谈过。 冉隽毅先将五月听闻隽修绝食之事后非常关切的反应说了,又说自己之前对五月看法偏激,其实了解之后觉得五月善良明理,并非自作主张,当时是隽修坚持要做手术,且她为准备手术殚心竭虑,实在是因为她太过重视隽修,才会以他的意愿为重,最终替他做了手术。 听了隽毅所言,再加上五月能放弃太医院的考试马上赶来南延,冉绍峻对她已无恶感,再见对答中,她谈吐谦逊,举止有礼,便想隽修既然是真的喜欢她,就答应了他们亦无不可。 冉夫人听自己丈夫问得客气,知他基本认可了五月,但她的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思量。虽然她本来就不愿接纳五月为媳,可隽修的绝食举动更让她感觉这个儿媳是强加于她的。所以她从进了前厅就开始摆脸色给五月看,好先给她个下马威,别以为隽修喜欢她,就可以稳进冉家的门了。 冉绍峻几句问完,看向冉夫人,意思是她还有何想问的。 冉夫人便清了清嗓子道:「叶姑娘,你既然和修儿已经谈婚论嫁,我也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若是想入冉家的门,就从此不能再做大夫了。不然常常要抛头露面,更要与陌生男子肌肤接触,那种小门小户的人家也许不在乎这点,但我们冉家儿媳可不能如此不顾男女大防。你以前做大夫时的事也就算了不提,但从今往后,就要时时注意。」 她在说「小门小户的人家」时,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着一分鄙夷。 五月虽不是个小心眼的女子,心中也有些不豫,但她脸上神情仍然平静。她早就清楚隽修父母对自己不甚喜欢,尤其是自己从医的方面。在来的路上她亦考虑过许多他们可能会提的问题或是要求,因此对与冉夫人的这个要求,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她回道:「行医亦可专看妇人科,不用接触男子的,五月在京城始终是为官员女眷们诊疗。唯一一个男病人,便是隽修了。」 冉夫人半信半疑道:「真的?那个和你一起动手术的西医不是个外国男子吗?他诊室里来的难道就没有男病人?」 「确有男病人,不过都是肖恩替他们治疗。」 冉夫人道:「常常和男大夫共处一室,也不妥当。」 「之前五月是为了把隽修的心疾治好,才常去肖恩的诊室,与他一起讨论手术方案。因肖恩是主刀,若不和他一起演练手术方案,就不能确保手术过程顺利。另外诊室里并非只有肖恩在,还有一个帮忙的女子。隽修手术成功之后,五月就极少去肖恩那里了。」 听了她这番解释,冉夫人虽然还是有些怀疑,但也不再纠缠前事,只是仍然说五月并无必要去替人看病,难道冉家还会少了她这一份衣食吗? 五月心中虽然不愿,但不想当面与隽修父母有冲突,便低声应允了。 先前冉夫人答应冉隽修,等五月考完医官考试才叫她回来的,他便写了封信去告知她家中的情况,虽然说了自己与父母发生了争执,但怕她担心,影响了考试,所以他未提绝食之事,还说最终说服了他们答应婚事,只需礼部大考结束后,她回来让他们见一次面即可。 谁想今日却见隽毅突然回到家中,还对他说五月已经在府中了,父母亲正在前厅与她说话。冉隽修疾步赶去,等在前厅后面,听着父母与五月的对答,颇有坐立不定之感。只是此时此刻,他是完全帮不上忙的,只能靠五月自己应付。 好不容易等他们谈完,冉夫人命丫鬟带五月去休息的地方,稍事休息后再用晚饭。冉隽修等在她们经过的路上。丫鬟远远看见他,识趣地退走了。 冉隽修朝着五月走过去,拉起她的手问道:「你怎么现在回来了?礼部大考不是昨天吗?你不考了?」 五月虽见他双眸有神,精神奕奕,还是借着拉手搭了他的脉,觉得他脉搏稳健有力,这才放心,带着几分责怪的口气道:「你怎能以绝食来逼你父母同意我们俩的事?伤了你的身子,又让你父母担心,让我也担心之极。而且……」 「而且?」 五月叹了气道:「他们本来就不喜欢我,你这一要挟,他们虽不得不同意你我之事,心中却只有更不喜欢我。」 第68章[04.08]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五月,我又何尝不知这是下策。但是他们要你放弃医道,才肯接纳你。我不想你从此郁郁寡欢。」 是否她在婚姻与医道中只能选择其一而不能两全? 五月烦恼地说道:「刚才你娘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成婚后要住在冉府,从此不能再做大夫。我没法子,只能应允。」果然被爹爹说中了,怕是此后她都无法回到教习厅去继续学医了。 冉隽修见她弯长的双眉皱了起来,清澈黑亮的眸子中满是烦恼,便把她的手抬起来放到唇边,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亲了一下。 五月脸上微红,想要把手从他掌中抽回来。 冉隽修稍稍用力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抽回去,仍把嘴唇贴着她的手指说话:「你想继续行医做大夫就做,想去教习厅学习就去学,要是爹娘一定不允,我就入赘叶家了,改名叫叶隽修。」 五月只觉手指上被他弄得痒痒的,再听他说这话,不由嗤的一笑,暂时忘了心中烦恼:「还别说,叶隽修这名字听起来也蛮好听的。」 冉隽修也笑了笑,又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接着正色道:「不管他们说什么,你先应允下来,等我们俩成婚后,再慢慢让他们接受,过一段时间后,我们也可以去京城住,到时候他们也没法再管。」 五月摇头道:「最好还是能让他们接受,违逆他们或是瞒着他们终究不好。」 他们沿着小径边说边走,这会儿走到了一座假山边。冉隽修将她引到假山后面的阴影中,把她拉近自己,一臂环上她的腰,低声道:「先别说这些了,一个多月没见我了,你想不想我?」 五月低头道:「我寄了信给你的。」 冉隽修把她搂得更紧些,问道:「我不是说寄信,你隔十日才给我寄一封信,难道也隔十日才想我一次?」 「不是啊,我只有旬假日才有空出来寄信,可是平时我一有空就写信的,只不过把那几次写的都合作一封信寄出,这样比较省……」 五月话未说完,只觉眼前光线一暗,唇瓣上一阵温热。是他俯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全身一僵,第一反应便是弓身往后躲。但冉隽修这次可不会再让她躲开,他勾紧了她的腰,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脖子,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唇瓣上,让她没法把头再低下去。 五月紧张得浑身发颤,她试图推开他,但又不愿太过用力挣扎,她的心怦怦狂跳,细声哀求道:「别。」只是双唇被他堵住,声音含糊不清。 好在他只是拿嘴唇压着她的嘴唇,并无更进一步的举动。五月拼命吸着气,终于让心跳恢复了些正常。 隔了一会儿,冉隽修放开了她的头,但仍然把她搂在怀里。五月把头深埋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发现他的心跳得也很快。 他低声问道:「再亲一次好不好?」 五月不说话,在他怀中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于是他扶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低头吻了下来。这次他拿嘴唇轻轻磨蹭着她的嘴唇,让她再次颤栗起来。 磨蹭了许久,冉隽修唇上那柔嫩触感却让他心中渴望更甚,像是一把看不见火苗的火,在他胸中炽热地闷燃着,他情不自禁地含住她的唇瓣吸吮起来。她的唇瓣好像是这世间最甘美软滑的果肉,怎么吃都吃不腻。 接下来该怎么做其实他并不清楚,但本能驱使他伸出舌尖,试探着舔吮她的唇瓣与那唇瓣间的细缝。 五月闭着双眸,因为紧张而抿着嘴。她努力让自己的脑海成为一片空白,试图不去回忆过往的暗色记忆。最初她成功地做到了,可是当她唇间有了濡湿的感觉,当他试着分开她的双唇,她再也守不住那一道记忆之闸。 所有那一切,最黑暗的一切都回来了。 她浑身发冷,胸口间那个月牙印记处,却开始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温热感觉,她想要躲到玉佩洞天里去,她想要躲在里面一辈子都不出来。 冉隽修发现五月颤抖得厉害,他放开了她的唇瓣,站直身子,低头仔细地瞧着她,轻轻唤她的名字:「五月,五月?」 黑暗如潮退去,她脸上的苍白也渐渐褪去。 「五月。」他温柔地抱着她,低声安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她泪如雨下。 冉隽修觉得五月对于男女之事似乎过于紧张惧怕了,就算他对于这些事并不太了解,但她若是对此脸红羞涩应属正常,可她的反应却是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之事。 当他问五月:「你怎么了?为何如此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不是吗?」 她点点头,可是只要他试图亲她,她就会怕,甚至于在他怀中泪流满面。她不是害怕他,这点他还可以确信,她只是怕过于亲密的身体接触。但是当她最终平静下来之后,他问她为何如此,她只是摇头,细声说她会改。 冉隽修心道这是能「改」的事吗?不过这事并不急迫,起初她不是连被他抱着都会紧张么,现在至少被他抱着时她不会紧张得全身僵硬了,那么只要他足够耐心,最终她是能接受他的亲昵的。当前最为急迫的还是说服父母,让他们接纳五月。 他去找冉绍峻,得知他已经不再反对他与五月的婚事,当他欣喜地请父亲择日去瑞平提亲时,冉绍峻却道:「不过,你娘还有些想法。你本是她关心最多的一个,却为了叶姑娘又是要入赘又是要绝食的,让她失望伤心透了。」 第69章[04.08]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冉隽修颇为无奈,心道若不是你们当初硬是不同意,我何至于要做到那种地步,但他不能如此说话,只得道:「我这就去求得娘的谅解。」 他找去冉夫人那里,却见她笑嘻嘻地和隽毅说着话,瞧见他时虽然还有些怨怼地瞪了他一眼,但他上去挽住她手臂时,她还是笑了。 莫非隽毅和她说了什么让她高兴的事了?冉隽修回头瞧瞧隽毅,见他对自己得意地挑了一下眉毛。 起初冉隽毅误会五月鼓动隽修接受手术,又因自己的过往旧事而不愿隽修去冒险,所以一直对五月很排斥,但接触下来后发现她并非是他原来所想的那种女子。他之前在父母面前说了她许多的不是,又匆忙离开南延,没来得及向他们解释事实,以至于隽修和他们闹得如此之僵。对于这些他有些愧意,回来后便着意劝解父母接纳五月。 他对冉夫人道:「隽修本来生了心疾,一生都难有好姻缘,难得现在五月治好了他,他们两个又如此情投意合。娘你就别再为难他们了吧。」 冉夫人不动声色道:「我又没有为难她,只要你爹不反对,我也不会反对。」 冉隽毅道:「爹是已经同意的了,现在就等娘的一句话了。您还是早点同意了这桩婚事,也好早点抱大胖孙子,说不定还能一下抱俩呢。」 冉夫人闻言笑了,嗔道:「我那有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只是那叶姑娘也不能仗着修儿喜欢她,持宠而娇啊。毅儿,既然说到了这事儿,你什么时候给娘添个孙子啊?那件事也过去两年多了,你就是再放不下,也不能一直孤单一个人吧?」 冉隽毅想了想道:「我最近也在考虑了,不过人我会自己定,您别帮我张罗。」 冉夫人又惊又喜,隽毅续弦之事,她在二媳妇过世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提起,无奈隽毅始终以各种借口推脱,一直拖到现在,连个妾侍都没有纳过,没想到今天他却松了口。她追问道:「你是否有了中意之人?是哪家的姑娘?」 「八字还没一撇呢。」冉隽毅摇摇头,心道比起五月来,怕是他们更难接受身为异国的菲奥娜,何况菲奥娜本来喜欢隽修,虽然隽修马上要和五月成婚了,但她现在对他态度不明,就算她真肯嫁给他了,他还得思量一下是不是把她带去别处定居,少让她见到隽修才放心。 平心而论,他现在热心促成隽修与五月的婚事,亦有几分私心在其中。 五月在南延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回了瑞平。 虽然是勉勉强强,冉绍峻夫妇还是同意了隽修与五月的婚事。冉隽修催促着冉绍峻早日定下婚期。于是冉家托了媒妁,于五月底去瑞平叶家纳采问名,合过八字,完全匹配,并无相克。六月中,冉家送上大量聘礼,与叶家订立婚约。 叶家前面是药铺与医馆,家中东厢隔出一间作为厅堂,厅堂太小,双方还要订立婚书,因此送来的聘礼先放在了西厢房的一间屋子。 叶家人少,程青彦和丁小花便来帮忙张罗。丁小花站在程青莲身边,看着来人一箱箱把东西送进屋子,艳羡不已,心中默数着一二三四五六……直到所有聘礼送完,再看着程青莲锁了屋子,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她去了东厢厅堂,临走还回头看了好几眼。 回家后,丁小花就开始拉着程青彦柔声道:「当家的……」 程青彦被她这声当家的叫得后背起了一阵寒栗,丁小花已经很久不喊他当家的了,一般都是叫他死鬼,若是生气了就恶狠狠地叫他死鬼,像是现在这样「柔声」喊他当家的,必定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要他去做。他赶紧道:「我刚想起,先前为了赶去妹夫家帮忙,匆匆忙忙做完一笔生意,把布裁多了,我得去找陈婶。」 丁小花牢牢拉着他不放:「几尺布而已,我这事儿更要紧,你先听我说完了再去要布。」 以丁小花这种脾性,居然会说几尺布而已,程青彦闻言认命地点点头:「说吧。」 「当家的,那个小丫头真是命好,出去一回,妹夫家就攀上了这么大一户人家做亲家,你也真是不会做人,早知他们要嫁女,前几个月就该多去帮帮你妹夫妹子的忙。」 程青彦道:「妹夫是开医馆的,我能去帮什么忙啊?」 丁小花怨怪道:「妹夫去京城的时候,你不好去帮帮你妹子啊?」 程青彦委屈道:「不是你让我少去管青莲的事的吗?」 「我是让你少去,我有让你一次都不去吗?」 丁小花要是不讲理起来,谁也没法子,至少程青彦是没法子的,他只知道最好的法子就别和她纠缠这件事了:「现在已经这样了,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事啊?」 「都怪你缠七缠八的说以前的事干嘛?」 「……」程青彦欲哭无泪,是谁缠七缠八的说起以前的事来了啊。 「说正事,当家的,现在妹夫家攀上这么个亲家,你这段时间要多去妹夫他们家,他们要预备亲事,肯定事情多啊,这样的话,要是有个啥机会你也好早些知道。另外你找个时候,和妹夫提一提,他们亲家在南延县城里,那他们也好搬去南延的呀。最好是我们家也能搬去县城住就好了,我们家纳喜不比那丫头差啊,要是住在县城,说不定也有机会嫁个什么少爷公子的……」 程青彦连忙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联想:「好好,我一定多和妹夫家来往。」 丁小花急道:「不是光来往,要对他提搬去县城的事啊。」 「好好好,我一定提。」程青彦答应完就往外溜,「我去要多裁的布。」他才不去提呢,妹夫也不是傻子,之前他和五月在安京的时候,他们这样对青莲,突然就去示好,明显就是看上他们亲家的财势了,妹夫还能把他们一家带去县城住?小花这是在做梦呢。 程青彦说布裁错了只是借口,这会儿总算摆脱了丁小花,便去了前面铺子。 程纳福知道表妹婚事已经定下,自己爹娘刚才去姑父家里帮着收聘礼订婚书,本来是要索性关了铺子,让他也一起去帮忙的。他心中抑郁,不想去姑父家看着他们喜气洋洋地把表妹嫁了,便提出自己留下来看铺子,这会儿他见自己爹回来了,恹恹地说了句:「我去后面睡会儿。」 第70章[04.08]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程青彦也知自己儿子的心思,然而当初妹夫家没有攀上现在这门亲事时,小花是不肯和妹夫家结亲的,现在么,就更不可能了,所以,福哥儿啊,你和五月这丫头一开始就是不可能成的。 婚书是早就写好了的,冉绍峻、叶昊天、保亲人及媒人共同签字画押,将婚书上报官府之后再互相交换。接着请先生定婚期,最后定下了七月初六成亲。 七月初三这日夜里,冉隽毅来找冉隽修,笑着对他道:「三日后就是你的大喜之日了,大哥还没回来,只有我来教你些该懂之事了。」接着便把男女间的那些事细细说了教与隽修,还送他一套图册说让他自己慢慢研究。 冉隽修听了一会儿,却轻轻叹了口气,她连亲一下都会紧张,何谈房事。 冉隽毅讶异地看看他:「怎么了?大喜的日子叹什么气啊?莫非你怕自己洞房之夜做不来?放心,这是本能之事,到时候自然而然就会了。」 冉隽修在这个瞬间想过,是否要问一下隽毅,他成过婚,也许会知道五月为何对亲密之事如此抗拒,除隽毅之外,他也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来商量此事,然而,将此事告知隽毅真的好吗? 犹豫了一下之后,他还是没有问出口。他笑了一下道:「二哥,你第一次的时候紧张吗?」 冉隽毅回想了一下,勾唇道:「紧张得要死!」 冉隽毅来的时候把竹笔石砚赶出了屋子,说是有事要和隽修商量。可是他都走了好一会儿了,冉隽修还没叫他们俩进屋。 石砚颇为无聊地对竹笔道:「二少爷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少爷这会儿都不叫我们进去啊?」 竹笔神秘兮兮地说道:「肯定是说成婚的事儿呗。少爷这会儿肯定是一个人在琢磨呢。」 石砚不解地挠挠头:「这件婚事不是早就定下了吗?还要说什么呢?少爷又要琢磨什么呢?」 「石头脑袋。」竹笔把石砚拉得近些,凑在他耳边一番细细解释,其实他自己亦是似懂非懂,只晓得个大概,却要在石砚面前装内行。 石砚恍然大悟,大声道:「原来是……」却被竹笔在后脑上重重拍了一记。 「石头脑袋,这是可以大声嚷嚷的事吗?」 送走隽毅,冉隽修走回自己房里,看着四周熟悉的布置。他在这里再住三个晚上,就要搬去竹绥苑了,他与五月的新房在那里。 他走到书桌边,站定脚步,看着桌上那幅已经完成了大半的画。 从纳采问名开始,直到成婚之前的这段时日,按着规矩,他与五月是不能见面的。自从五月离开南延回到瑞平之后,他们也确实不曾再见到对方。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变得极其漫长而难熬,也让他思虑良多。 起初他曾想过,她也许是恐惧初夜痛楚,所以才连带着恐惧一切男女间的亲昵。然而她并非胆小识浅的女子,自己又是学医的,又怎么会因为初夜的痛楚就连拥抱一下都会紧张甚至惧怕呢? 他反复回想着与她以往相处的点点滴滴,隐约觉得她会如此恐惧男女间的亲昵,是因为她在这方面曾有过让她厌憎的经历……不是么?恐惧或者是来自于对未知的想象,亦可能来自于过去的经历。 她,到底经历过些什么? 也许她并非完璧了。 当这念头在脑中闪现,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这个念头。他希望这不是真的,希望她恐惧只是出于对未知的想象。 他真的该娶她吗?他亦曾这样扪心自问。当初他不顾父母的反对,不顾隽毅的反对,不惜以入赘叶家,甚至不惜绝食来胁迫父母答应自己这桩婚事,他是否如隽毅所说,是一时情热,他是否终会后悔? 画中人,青裙乌发,长眉婉转,清澈黑眸一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纯净无暇。 他望着她,他依然想要娶她。她以前经历过些什么,不能改变他的这个愿望。 他还记着在安津海边的那个下午,他在心底暗暗下的决心。她若是经历过痛苦,就让他爱惜她,让她忘记那些痛苦,她若是恐惧未知,就让他护着她,让她再也不要恐惧。他想要再次看见她眸中的光华。 作为她的丈夫。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药香娘子》卷一 作者:江心舟 02、《药香娘子》卷二 作者:江心舟 03、《药香娘子》卷三 作者:江心舟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