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认夫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已是深秋十月,北安王府里枝头上的落叶簌簌地落了一层又一层,白梆粉缎的高帮鞋踩在上头,吱吱呀呀,拖曳至地的月华裙,匆匆地划过秋黄的落叶。 「郡主,郡主,你等等奴婢!」 许是跑的太急,赵清沅发上的玉簪从墨黑的秀发中滑落下来,一头青丝散落在肩头,堆云砌雾一般,衬得清嫩的一张团团脸更如白玉无瑕。 到了府门,管家上前道:「郡主,上马车吧,王爷吩咐将郡主送到东城门!」 赵清沅步子微顿,不过瞬间,提步上了马车。不知道向来对她视若无睹的父王怎会伸出援手,但是眼下,她要是这般跑过去,定然是来不及了,未及踌躇,赵清沅本能地上了马车! 行了约有一刻钟,马夫在外头禀道,「郡主,东城门到了!」 只听车帘上的珠串叮叮咚咚地打在一处,一股冷风袭面而来,赵清沅忍不住打了个抖索,一眼往城门望去,大军已经不在了,但是,但是,那个人影还在,是杨玹! 刹那间天地清明,赵清沅望着杨玹就这般红了眼睛。 十六岁的杨玹颜如舜华,一双清冽的眼望见赵清沅,久久酝酿的炙热瞬时迸发出火花来,挥着剑喊道:「清沅,我在这,在这!」 「玹,玹哥哥,我以为赶不及了!」吧嗒一下,赵清沅的眼泪就要涌出来。 十六岁的俊俏儿郎,满心建功立业,但是,临别,面对如此娇花美眷,心里衍生出一根根牵挂的丝线来。 「清沅,你等我,等回来,我们就成婚!」 「好!」 杨玹狠一狠心,跨上马,忍着不去看那个晶莹玉润的女子,仰着头,一阵旋风似地离开了城门。 康平十年,邵家兵急急忙忙地从京郊开往北疆。 前一夜,边关急报,夷人又开始在北边侵犯,圣上震怒,下旨这一次要彻底清除这些瘌头,这是要正式开战的意思了,这一去,不知是否还有命回来! 要随兵前往的邵家世子爷站在城门口抱着剑,等着一帮狐朋狗友来送行,看到北安王府的马车还略略惊奇了一下,待见到下来的女子,走向自家表兄玹哥儿,犹自缓不过来。 「小姐,杨少爷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赵清沅木讷地点头,神思不属地往回走。 「赵清沅!」 邵楚峰站在右侧,正在变声期的嗓音有几分尖锐,吼的赵清沅一阵心慌! 见是邵楚峰,也是一身戎装打扮,想是也要随军的,依稀记得他比她还小一岁来着,生在邵国公府不比其他府上金衣软枕的儿郎,心下叹息一声,轻声道:「邵公子此行也多珍重!」 竟是不理邵楚峰一副急红眼的模样,上了自家马车! 「赵清沅,赵清沅!」 马车下的声音震耳欲聋,赵清沅却充耳不闻。邵楚峰的心意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玹哥哥,况且,玹哥哥待她一直视若珍宝。 康平十二年,邵家军将北夷打的节节败退,派了使臣来议和,举国同庆,唯有兵部尚书府上一片哀凄,杨家嫡子杨轩,为救邵国公府世子,战死沙场! 这一年,邵国公府为世子向北安王府求娶清沅郡主,北安王妃应允,婚事定在第二年秋天。 康平十三年深秋,夷人再次侵扰北疆,邵国公府和北安王府婚事延缓。 康平十四年,北边传来捷报,言传邵国公府世子屡创战功,亲手拿下当年射杀杨玹的敌寇的人头!这一次势要将北夷荡为平地! 消息传来不过半月,北安王府的清沅郡主竟然就暴毙了,也有传言是落水而亡,京城众人都欷歔不已。 北安王府的庶女,从一个低下的婢生女,到惠安书院的第一才女,连续三年在书院的大考中夺得魁首,四年前的一场凌波舞让台下众人一时失声,便是老院长都叹为天人之姿! 这几年清沅郡主在世家小姐中的风头一时无两,以前传出和杨府公子情投意合,也有许多世家小姐艳羡的,没想到杨府公子竟然战死沙场,众人还未及同情哀叹,赵清沅转首就夺了白丞相府二小姐的婚事,和邵国公府世子定下了婚约! 人人都道赵清沅运道好的出奇,挡也挡不住,没想到却在一夕暴毙了! 九月十八,宜葬,停棺七日的清沅郡主出殡。 十月初八,邵府世子从北疆赶回来,直接快马加鞭去了东郊清沅郡主的坟头,坟头已经起了新草,三两处,淡绿,带着秋天晨间的露水,盈盈的,像那人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娇俏地看着他时的水波荡漾。 邵楚峰心间骤痛,她骗他,她一早便存了死志! 临行前一晚,他跑去北安王府,她明明答应他,只要他这次灭了北夷,替杨玹报了仇,她便会将前尘抹去,一心一意地做他的世子妃。 那一晚烛光明亮,光晕下的人儿睁着一双泛着秋水的眸子,让他心上酸酸胀胀,一心想着全了她的心愿,自此,杨玹便从她和他的世界中抹去! 夕阳的余晖渐渐地从天边撤去,已经是第四日,邵楚峰在坟头坐了三天三夜。 邵国公府的人来了几次,都被长随伍修赶走了,只是看着眼睛充血,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的世子爷,伍修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硬着头皮提醒道:「世子,边关战事紧急!」 邵楚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解下腰上的香囊,不过几年已长满厚茧的手抓了一把新坟上的土,小心翼翼地一点点从指缝间漏进去,重新将香囊系到腰上。 再站起来的邵楚峰,望着墓地上大大小小,起起落落的新坟,旧坟,不明白身在哪里,似乎这一切不过是赵清沅的金蝉脱壳之策,纵身跨上了马,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地立在那里的新坟,上头的绿苗轻轻摇晃。 马猛地挨了一鞭子,「驾!」耳边的秋风呼啦啦地涌进来,像是要灌入心肺,冷冽的呛鼻子! 赵清沅,即便你逃了,我也要你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禁锢在我的身旁! 人人都以为赵清沅是暴毙,只有他清楚,她是自溺而亡,她这一辈子,至死不忘杨玹! 可是,赵清沅,你逃不开的! 斜阳几里,秋马嘶鸣,一人一马消失在东郊北安王府的墓地。 墓碑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行:邵国公府邵楚峰之妻墓。 下头赫然是蝇头小字:邵楚峰立。 「锦儿,不疼啊,等祖母将锦儿的小脚丫子缠好了,给锦儿穿上小花鞋,咱家锦儿的小脚丫呀,就是那蹦跶在小溪里的小锦鲤……」 阳光照在陈氏隐有青筋爆出的手背上,放在她怀里捂着的小孙女的脚丫子像玉石一般透着淡淡莹润的光泽。 已经深秋,很快就入冬了,再是心疼也不行了,小孙女的脚要是再不缠上,春天暖了又绑不得,待到明年,明锦就七岁了,小孩子见风长,那时,就缠不出三寸小莲花了。 坐在藤椅上的沈明锦一双黑翟石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祖母手上正剪着的布条,她记得这是昨儿祖母特地从前头自家布坊里找小二要的。 第二章 她从十八岁的北安王府的清沅郡主,成了江南川江县城沈家布坊掌柜家的六岁独女,沈明锦! 江南流行小脚! 小脚踮不起来,不能跳凌波舞。玹哥哥也不在了,就算她跳的再好看,也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还是康平十四年的深秋,听说邵家军已经从北疆凯旋归来,接下来便是论功封赏,也许会追封玹哥哥一个将军? 藤椅旁的一只笨重的大公鸡被绑了两只爪子,使劲地扑腾着翅膀,屋里落了好些公鸡折腾下来的鸡毛,黄色,淡红色,还有白色的绒毛。 陈氏捋好了布条,起身摸出背后的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明锦知道这也是才从西门的王铁匠家打磨过的,在阳光下,亮堂的让人心里直哆嗦,仿佛要杀的不是公鸡,而是她! 陈氏熟练地一手逮着公鸡的两只膀子,一手拿着亮晃晃的刀在公鸡脖子上一抹,紧接着嘶啦地一刀划开了还挣扎着最后一口热气的公鸡的肚子。 明锦感觉一双温热的手将她的一双小脚丫子一提,进了公鸡的肚膛,热热的粘稠的血液在脚心,漫过脚背。 她看到公鸡的血已经沾到了她的脚脖子上,脚丫上腥热的触感,让她一动不敢动。 陈氏抬头看着明锦道:「锦儿乖,你听话,这只公鸡一会给锦儿塞到灶膛里煨汤喝!」 陈氏一双精锐的眼睛看着孙女儿塞在鸡肚里的脚,眉开眼笑,孙女的脚背微弓,脚跟圆弧,是最好的小脚苗子,好的莲脚,一要形正,二要手艺好。 为了孙女这双脚,她可跟着柳婆婆学了好些时候了。 院里的一炷香燃完,陈氏将明锦的脚丫子从公鸡肚膛里拿出来,血糊糊的,明锦看的触目惊心,心头一阵晕厥,就这般软在了祖母的怀里。 她不再是王府里苦苦挣扎着生存的庶女,也不是玹哥哥去后一心为他报仇的空壳美人,她是江南沈家布坊的独女,得一家子宠爱的小户碧玉。 陈氏在孙女被热水洗过的脚趾缝间,一点一点地撒上明矾粉。 见祖母抽出白布,沈明锦不由提了心,她知道祖母只要再猛地一用力,她的脚趾头子便要先断了。 「住手!」 一声粗犷的男声猛地从大门口传来,还有院门被突然踹开的吱呀声! 是爹爹! 「我沈家的女儿不需要谦卑鞠躬地守在男子身旁,我沈家的家业,还得靠明锦,她得当男儿养!」 陈氏搂着明锦,一手捂着口鼻,喝道:「你这不孝子,又去青玉楼了?和你说过多少回,那些女子沾不得!」 沈明锦鼻端被浓重的脂粉味弄得一阵不适,伸出小手乖巧地摸摸鼻子,见爹爹蹲着身子红着眼将她脚上缠着的白布轻轻地抽了去,嗫嚅道:「当年她娘要是有一双大脚,也不会逃不出那场火灾!」 陈氏一阵沉默,半晌摸着小孙女的头,对着儿子哭道:「既是要当男儿养,以后得招婿回来!」 沈舒堂笑道:「那是自然!」 沈明锦一双耀黑的大眼看着有些微醺的爹爹,又看看皱着眉的祖母,这一世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好像也挺好! 沈舒堂觉得自家女儿的眼睛似乎更明亮了许多,猜这小闺女刚才是吓到了,疼宠地刮着她的小鼻子,温声道:「明锦不怕,下回有什么不愿意就和爹爹和祖母说,你可是我们的心尖子!」 一家三口正聊着,外头小二忽然进来禀道:「掌柜的,前头官家又来收缴税银了!」 沈舒堂大步流星地去了前头街上的布坊,沈明锦好奇,套好鞋,也跟着蹦跶过来。 只见一帮衙役,颐指气使地对爹爹说:「沈掌柜,这回分到你家头上的,是五百两,三日后务必交到府衙!」 沈舒堂忍着气拱手将一帮大爷送出,还搭了两匹绸缎料子。 待人走了,立即收了笑脸,「岂有此理,还不如让夷人来灭了这帮为非作歹的!邵家军灭了北夷,这群贪官污吏这是卯着劲要趁着这次封赏升个一官半职呢!」 自古便是这般,战争苦的一直是百姓,仗打起来的时候,百姓要勒紧裤腰带缴纳税银以供粮草之需,仗打结束了,贪官们又要筹银子送礼好封赏时能排上名次! 沈明锦伸出小手勾勾爹爹的大手,这一世的爹爹,真的比北安王更像个父亲,对她十分宠爱,沈明锦心里也已生了濡慕之情。 沈淑堂见小女儿满脸担心,摸着她的小脑袋笑道:「没事,没事,爹爹给锦儿铜板出去买糖葫芦吃!」 沈明锦抿着小嘴露出浅笑,却是十分羞耻又藏不住的欢快。糖葫芦,自己已然十八岁了啊! 沈舒堂见女儿羞涩又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捏捏她的小脸颊:「哎呀,咱家锦儿再长个几年,必当和你娘一样貌美如花啊!」 捏着手心里的三枚铜板,沈明锦看了一眼笑呵呵的爹爹,想着五十两对沈家来说约莫也不是一笔大的钱财,欢快地踮着小脚丫子就往外跑,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啊! 「驭!」一阵马蹄声响在沈家布坊门口。 沈舒堂心头一跳,忙跑过去,便见一面容丰仪的男子骑着一匹汗血宝马从眼前急驶而过,自家女儿跌倒在一匹黑马马蹄下,吓得心口一阵哆嗦,「明锦,明锦,你可伤着了?」 沈明锦软乎乎地趴在爹爹怀里,低着头,一言不吭。 马上的人,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姑娘,不会是吓傻了吧? 「实在抱歉,小的主子赶路,不想惊扰了府上姑娘,还请见谅,这是一点碎银子,还请这位兄台给小姑娘请个大夫看看,小的尚有要事在身,等事毕,再回来赔罪!」 话音未落,一个荷包掉落在明锦身旁,马上的人一拱手便骑着马作势要走。 沈舒堂气的站起了身,怒喝道:「谁稀罕你几两破银子,我沈家就此一根独苗,有了好歹,你拿什么赔我!」 亡妻走后,锦儿就是他的命根子啊,不过出门买个糖葫芦,竟然都能有此番事故。 伍修急的额上直冒汗,也知道不该闹市骑马,可是,世子爷得了不利白家的消息,像一头疯驴一样,横冲直撞的,他也没奈何!只得一个劲地道歉。 「爹爹,锦儿没事!」一双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拽着沈舒堂的衣摆,「带锦儿去买糖葫芦吃呀!」 秋日阳光下,淡淡的一段亮光照在莹润如玉的小脸上,伍修似乎看到了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一怔。 沈舒堂看看女儿软糯糯地乞求的眼神,见这个小郎君一脸愧疚,犹带愤慨地摆手道:「走吧,走吧!下次万不可这般鲁莽!」 伍修如得大赦,忙笑道:「等回程,定来府上赔罪!」 「爹爹,糖葫芦,糖葫芦!」 沈舒堂抱起小女儿,「走,爹爹带你去买糖葫芦!」却是不再理睬伍修说的赔罪一事,这年头,谁还记得回来讨一顿骂? 伍修看着那个伏在爹爹肩上低着眉眼的小姑娘,觉得沉稳的有几分与年龄的不符,抬头看了一眼这家店铺的门匾,沈家布坊。 第三章 前头已经不见了主子的踪影,忙赶着马飞奔而去。 趴在沈舒堂怀里的沈明锦从草梆上取了一根糖葫芦,眼角瞥了下飞奔而去的伍修的背影,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她刚才出门,猛一看见邵楚峰的身影,惊得手脚冰凉,指尖泛冷!一时愣在了那里,差点没躲过后面伍修的马,幸好伍修及时勒了马。 邵楚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晚上沈明锦躺在自个的厢房里,邵楚峰的那张脸一直出现在她的眼前,今天的冷漠坚毅,一年多前临别时的满心欢喜,还有四年多前站在城门口声嘶力竭的「赵清沅」! 她不知道当他得胜归来闻知她的死讯,会是怎般心情!她并没有想过死的,只是一场意外,但是,她内心里又不是不愧疚的,因为,在掉进湖里的那一刻,她竟然会觉得解脱。 那夜她睡不着,一个人在湖边散步,望着湖里的那一弯月牙,出神了许久,这里的月牙和北夷的该是一样的,不知道地下的世界有没有月牙? 忽然后面有一双手将她推了下去,一刹那间,她在湖水的倒影里,看见了一张模糊的面容,却也是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了解脱的想法。也许,她能在另一个世界,遇到杨玹呢! 初九,爹爹又去县衙里交税银,明锦和祖母在布坊里帮忙看着门面,今个是集市,街面上人来人往。 「哎,你听说没,这回立了大功的邵国公世子未过门的娘子没了!说是自己沉湖!」 「啧啧,这哪家的姑娘这般没福气?」 一旁挑选缎面的两位夫人,忽地先聊了起来,沈明锦小小的身子一震,僵立在门边儿。 「还能是哪家,先前便有婚约的北安王府的郡主啊!」 「锦儿,锦儿,快过来,别在那挡着路!」陈氏猛一看见小孙女立在两个丰满的妇人后头,生怕一会儿撞了她家小孙女。 却见明锦茫然地抬着头看她,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陈氏心头一骇,忙踮着小脚过来,牵着沈明锦的小手,见手心还热乎乎的,才放了心,轻声道:「今儿人多,锦儿别乱走,就跟在祖母身后知道吗?」 沈明锦见陈氏一脸温柔地看着她,心上忽地暖暖的,乖巧地点头道:「嗯,锦儿不乱跑,跟在祖母!」 陈氏笑着道了声:「乖!」却是忍不住往门外探,嘀咕道:「怎地你爹,这时候还不回来?」 沈明锦看了外头一眼,也觉得有些奇怪,每次集市,爹爹都尽量会在布坊里帮忙的! 二人不知,此时的沈舒堂已经被收押在大牢! 周县令先前奉送上去的银子疏通了关系,对方允诺只要再凑十万两,一定让他官升一级! 眼看调令的事便要有着落了,周启仁摩拳擦掌,准备趁热打铁!招来宁安县有头有脸的商户,慷慨陈词一番,说是这次打仗损伤惨重,空库空虚,要再补交税银! 分到沈舒堂头上的是三千两! 沈舒堂一直对苛捐杂税便十分有怨言,此时不瞒周县令竟然能这般毫不遮掩地搜刮民脂民膏,冷声讥讽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大人,您这,是三十万呐!您的腰包也太沉了些!」 正在做着好梦的周启仁听到有人聒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喝道:「哪里来的狂徒,敢在县衙里大放厥词,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醒醒脑子!」 沈舒堂当即便被堵了口,被两个衙役拖了裤子按在凳子上。 周县令看着下头的众人,眯着眼问道:「怎地,各位可想好没有,银子,有还是没有,今个给个准话,咱再回去!」 旁边沈掌柜已经皮开肉绽,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这是拿银子换命啊,没有也得有啊! 周县令见众人都点头,一双小眼眯成了一条缝,摸着胡子,笑道:「各位来签字画押,认领了自个的税银,三日后再来县衙交齐!」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执行的衙役收了棍子,禀道:「大人,杖刑已完毕!」 周县令一一看着收上来的白纸黑字的税银认领状,无暇顾及地摆手道:「拖到大牢去!」 待人走了,一旁的师爷忧心提醒道:「大人,这沈舒堂不若也放回,责令他交了银子便是,大人眼看便要调任,倒不好多出是非!」 周县令冷哼道:「一个小小的商户,真能耐的他,本大人就是要这些不入流的商贾看看,什么叫民不与官斗!」 师爷心头一惊,忙擦着额上的冷汗,却是不敢再劝,这县令爷这回搭上了京里头,已然不惧民怨了,自个还得早些脱身为好,不然迟早被坑了! 只是可怜一向仗义疏财的沈掌柜,这一回,怕是过不了了,想他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幼女! 邵楚峰和伍修回程的时候,伍修一直记挂着要到沈家布坊道歉,却是在宁安县的大街上转悠了好一会,也没见到挂着红绸的沈家布坊的门匾! 一时有些奇怪,「难不成是小的记错地方了?」 纵身下马问附近的行人道:「老伯可曾知道有一家沈家布坊在何处?」 那老伯惊异地看了一眼伍修,连忙摆手,「不晓得,不晓得!」 伍修摸着脑袋,歉意地道:「主子,可能是小的记错地方了,京里要紧,那小姑娘也没碰着!」 邵楚峰看着这一块地面,漠声道:「走吧!」 旁边药房掌柜正抓了药出来,听到二人的对话,忙追出来,准备告知,那两人却骑着马飞驰而去,药房掌柜连连叹道:「这好不容易来了两个找沈家的,就这般走了!」 一旁的药房小二问道:「掌柜的,那沈掌柜就这般,在里头了?」 药房掌柜低声道:「说不得,说不得!」 小二立即便噤了声!一时想起那个稚嫩可爱的沈家小姐,家里突逢这般变故,布坊被县令收押转手卖了,祖母听说也病的快不行了,爹爹还在牢里头。 原听说这沈家小姐是要坐堂招婿的,沈家小姐看着模样周正,性子也乖巧,看着十分讨喜,他还想着将乡下的小儿子狗娃儿接过来,没事就带在沈家掌柜跟前晃悠,好一早排个号呢! 一直待第二年周县令调走,宁安县百姓才得知忽然从街道上消失的沈家布坊的掌柜,被周县令杀鸡儆猴关在牢里后,不到一月便熬死在里头! 沈家旁支后来来人去探了牢头的口风,听说青玉楼的花魁青鸾倒是个重情义的,花了银子,去见了沈舒堂几回,临末一次,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没热气了,也不过一个月,瘦的便没了形!青鸾伏在沈舒堂身上泣不成声:「你这般走了,我和锦儿可怎么办!」 哭声震天动地,都说想不到一个青楼女子也会动了真情! 青鸾自此倒让衙门里的人高看一等,对青玉楼也开始格外照顾。 陈氏在沈舒堂之前变没了,至于一直跟在陈氏身边的沈明锦去了哪里,沈家周边的人却是再也不知道,有传言被算命的道士带走的,有说被沈舒堂的好友收养了的,也有说,这个孩子怕是夜里被偷走拐卖到北边了。 第四章 沈家仅存的一脉,当年放言说要坐堂招婿的,那些男孩儿多的人家,都忍不住唏嘘几句! 八年后。 江南青玉楼的花魁大会上,人潮拥挤,传言今日青鸾姑娘培养多年的白蘅、紫萱、蔷薇、木槿姑娘会登台首秀! 二楼厢房里,年逾三十的青鸾轻轻地给沈明锦描着远山眉,望着铜镜中唇红齿白,脸还是团团的姑娘,苦笑道:「你爹泉下要是知道你有这一天,估摸也不会在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了!」 这丫头,当年算命先生说是金命玉质,却给她带到这淤泥地了! 沈明锦起身安慰道:「鸾姨,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也活不到这么大!」 八年前,县衙苛捐重税,爹爹与当时的县令周启仁起了冲突,被打入大牢,祖母忧虑而亡,爹爹不到一月便在牢中逝世。 这一切,都是她听鸾姨说的,因为,祖母入葬的时候,她的头磕在了棺木上,什么都不记得了。 都说青楼女子薄情寡义,可是,青玉楼里的姨姨们个个都有侠义心肠,这些年她仅凭沈舒堂之女的身份,便独得她们的娇宠。 青鸾是青玉楼老鸨的女儿,也是上一届花魁,她本意并不准备让明锦登台入这一行的,但是,这几年青玉楼经营惨淡,她们做这一行的,没有及早脱身,便脱不了身了。 明锦在青玉楼待了八年,在这般鱼龙混杂的地方,她也跟着青玉楼采买回来的小女孩一起学文识字,弹琴练舞,却从不会让她出现在客人面前。 只是这两年青玉楼经营惨淡,楼中姊妹又多,生计已实属不易。 外头传来小丫鬟的催促声:「鸾姨,木槿姑娘,前面客人一直不见姑娘们上台,开始闹了!」 青鸾不耐道:「让蔷薇、紫萱、白蘅快些!」 外头小丫鬟应下,青鸾握着明锦的手,蹙着眉头语重心长地道:「明锦,你爹虽是一介商贾,家中当年也是饱读诗书的,他在的时候,曾言以后要你招婿入府的,我实是不忍心,将你断送在这里!」 「鸾姨,我也只是上去跳一曲舞,又戴着面纱,您呀,放心好了,要是以后青玉楼好些,我就不上去便是,管您要了钱,再回东大街上开一家布坊!招婿入府!」 「你这丫头,如你所说,我们这些老骨头都给你当小二去!」青鸾轻轻点着明锦的鼻尖笑道。 青鸾知道她是哄自己宽心,心里熨贴,摸着她柔软的墨发,心下更是疼惜。 舒堂如若不遭厄运,这丫头,明眸皓齿的,又机灵聪慧,定是如算命先生说的,是宁安县的一朵富贵牡丹花! 酉时三刻,楼里客人已经喝的微醺,这一批的少女一共有十五个,只剩下最后一个没上台了,传说这是青玉楼精雕玉琢了许多年的珍品! 等琵琶声响,玉笛吹,台下众人都不禁睁大了眼往过去,见竟是青鸾亲自上台弹琵琶,吹笛的是素来冷艳的青鸿,青鹄打羯鼓,青雁弹箜篌,台下顿时发出一片「啧啧」声,这是青玉楼排的上号的名角都将自个的拿手绝活献出来助阵了! 沈明锦站在后台微微吁气,对着镜子又调整了一下面纱,确定不会掉落才起身。 一双宝相花纹云头锦鞋从帘幕后头缓缓走出,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羯鼓一阵急促,只见此女子约豆蔻年华,额头正中一枚云母梅花钿,一双翦水秋瞳熠熠生辉,锦鞋轻轻一划,便是一个旋身,体态轻盈,众人只见龙宫中的仙女在云雾之端化身浮云。 站在后台等着选花魁的白蘅,微微眯了眼,木槿不知何故,一向得楼里众位姐姐的疼宠,她和紫萱、蔷薇,自幼买来就是为了接客的,而木槿,她仿佛是青玉楼的公主,不说青字辈的姨姨们,见了她眼里都怜爱的要泛出光来,便是小丫鬟和小厮见到她,也都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槿姑娘!」 而那时,她和紫萱几个,受到的更多的是苛责和白眼。 什么花魁,不过是青玉楼挣钱的把戏,她们舍不得让木槿做那等营生,倒恩典般地将这殊荣给她!呵! 沈明锦如平常和楼里姑娘一起练舞一般,并不去看台下众人,只是今天她跳着跳着,忽然觉得大脑有些空白,一时像进入了一个朦胧的梦境,似乎有一个人也如她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这么一曲舞。 那里肃穆端静,亮如白昼!跳舞的女子华贵娴雅,一娉一笑俱是情深。 最后一个凌空而起的收势结束,沈明锦慌不迭地离开了前台,台下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等回转过来,底下人声鼎沸,嚷着要让木槿姑娘露真容。 青鸾放下琵琶,走到台中央,浅笑倩兮地道:「这还不容易,大伙儿赶紧投红花,要是木槿姑娘得了头魁,自是要和大伙儿见一见以表谢意的!」 一朵小红花一两银子。 小红花是沈明锦提出来的,那些人既是有钱来找乐子,想必也不会在乎多丢这么一两! 可是,即便是一两,也是青玉楼众人一日的饭钱啊! 沈明锦有些自嘲,如果爹爹不含冤而亡,她就是坐堂招婿的独女,是要独揽布坊的生意的,想必这般能算计,定会带着爹爹、祖母过上优渥的日子! 让小丫鬟绿蚁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明锦自己对着镜子开始卸妆,花魁不会是她,鸾姨已经交代好,将她的票都投给白蘅,她也不用出场。 将妆卸后,明锦转到屏风后头将舞衣脱下,换上家常的紫衣襦裙。刚系好腰带,听见屏风外头悉悉索索的,想来是绿蚁又进来了,喊道:「绿蚁,我这边没事了,你去前头帮忙吧!」 半晌没有声音,沈明锦心里咯噔一下,今日人多,难不成是谁偷潜了进来。 「绿蚁?」 明锦从发上拔下一枚珠钗,握在手中。 却忽听门外传来绿蚁的叩门声:「槿姑娘,楼下闹起来了,有人出两千两要,要给你赎身!」 「哦,绿蚁,你先进来帮我绾下头发!」沈明锦现在无心理会楼下,屋里进来的到底是谁? 明锦听到绿蚁推门的声音,「槿姑娘,今个要绾什么发髻?」 明锦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见屋里除了绿蚁并没有别人,心里松了一口气,揉揉耳朵,笑道:「我今天手有些麻,麻烦绿蚁帮我绾个蝉髻就好!」 明锦坐到妆台前,百无聊赖地看着刚刚卸下来的钗环和镯子,也不知道今个能卖出多少朵小红花! 「槿姑娘,你看看,可还满意?」绿蚁将铜镜递给明锦。 明锦照了下,见镜中的自己宛若又小了一两岁,笑道:「还是绿蚁明白,明白我的心意!」 待看到铜镜中房梁上伏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猛地将镜子一盖,对着房梁喊道:「赵益之,你给我下来!」 「啊?」 绿蚁轻轻地抬头往房梁上看去,却见一双乌皮靴轻巧地从房梁上跳下来,等着了身灰色圆领袍衫内搭黑色宽裤的的赵益之立在她们身后,绿蚁不禁捂住了嘴! 第五章 「赵公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绿蚁呐呐地问道。 「蹭」地一下子,沈明锦红了脸,赵益之手握成拳,抵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强自镇定地道:「就在你给槿姑娘梳头的时候!」 「呀,赵公子你好厉害,我一点都没听见,不过,」绿蚁瞬地换了脸色,厉声道:「若有下次,绿蚁是要报告鸾姨的,这可是槿姑娘的闺房,怎么可以随意进出!」 赵益之一张青涩的脸,越发驼红,见明锦漠然地站在一旁,并不理他,忙哑着声道:「锦儿,我就是想吓吓你!」又想起一事来,忙道「」今天,今天是你家槿姑娘生辰啊,我是准备给她一个惊喜的!」 说着,有些犹疑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递给沈明锦:「这是我亲自给你刻的印章,玉石是跟着师傅从高山上找到的!」 沈明锦接过荷包,看着赵益之尴尬地立在她面前,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想着他自幼性格腼腆,跟着整日玄乎邪乎的师傅,估摸也不太懂这些男女大防。 赵益之和她年纪相仿,听鸾姨说,因八字和生母冲突,自幼被家里送给神卦无道子当徒弟,也有十年了,一直未听闻那边有人来接他。 无道子缠磨了鸿姨好些年,她一来青玉楼便认识了这个整日默言无声地跟在无道子身后的小徒弟,算来,也有八年了。 「益之,前头挺热闹的,你跟我们去看看吧!」沈明锦说完,仿若无意地瞥了下绣着木槿花开的屏风,白色的底纱,有些微透,这般看过去,隐隐能看见落在地上的舞衣。 赵益之点头,又恢复了平日里静然无声的模样,沈明锦眼眸微暗。却不知跟在她们身后的赵益之,唇角极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 到了二楼中间,便见下头大厅里还站着许多人,却极为安静,只听鸾姨笑道:「这位爷,真是好大的手笔,只是今个是青玉楼众位姑娘初次登台,赎身的事,不妨明日再谈?」 沈明锦探着身子楼下看去,便见人群前头,有一着了一身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身上的料子,是宁安县都不曾见过的。 注意到他,倒不仅仅是因为衣裳料子,而是那一身冷冽的肃杀之气,与青玉楼来来往往的人迥然有别。 宁安县虽是江南的一个小县城,但是,江南盛产丝缎,衣裳料子也是别的县域不可比的,既是连见也不曾见过,那必是来自北方了! 想来就是他愿意出两千两银子了,只可惜,两千两银子,还不够众位姊妹的散伙费,不然,倒真的可以考虑让鸾姨将她带到官府给她弄个卖身契! 青鸾见这人并不为所动,淡漠地站在台下,对着提着小红花篮子的丫鬟微一使眼。 便见下头梳着蝉髻的绿水水机灵地提着篮子走到那人跟前:「爷,这是槿姑娘的小红花,您要不要也投几朵?」 锦衣男子并不接话,一个跃起跳到了鸾姨站着的高台上,惊得众人往后退了几步。 直视着鸾姨,寒声道:「那个跳凌波舞的姑娘,我要带走!」 鸾姨眼眸微闪,笑意盈盈,往前走了几步道:「这位客官既是坚持,妾身也不好多加推辞,这边让人将木槿的身契找过来!」 明锦觉察到身后的益之忽地发出寒气,一回头见他瞪着眼,握紧了拳头,忙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她根本没有卖身,哪来的身契,鸾姨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果然,下头往前走着的鸾姨,忽地往台下跳去,大声喊道:「逮住了!」 便见人潮中忽地涌过来一批护卫。 青玉楼能在宁安县安然这许多年,自是有自己的一套护卫班子。 锦衣男子眼皮不动地抽出了手中的剑,在青玉楼的一片温热的烛光下,亮着的剑身生生地流淌出些许寒意,站在外围的人,早已顾不得围观,退到了门外。 又舍不得走,继续踮着脚看。 「这几个,恐怕不是对手,锦儿,你先回房!」赵益之叮嘱道。 却忽见楼下的锦衣男子猛地看向了沈明锦这边。 绿蚁惊恐道:「他,他认识姑娘!」 赵益之将二人往回廊上一推,抽出腰间的软剑从二楼上飞跃下来。 沈明锦被刚才那一眼看的瘆的慌,担忧地看了一眼益之,见他犹自瞪着她,又怕她在,益之会分心,狠狠跺一脚,皱着眉进了里间一间屋子。 绿蚁宽慰道:「槿姑娘,赵公子拳脚功夫一向好,定会没事的!」 赵益之自幼跟着无道子习武,根底是有的,可是毕竟也不过十五岁的儿郎,骨骼、力道和中年男子相比,还是十分悬殊啊! 今天青鸿姨姨也上台了,却没见无道子师傅过来,想必又关在小屋子里炼丹药! 沈明锦招来绿蚁,吩咐道:「你去平原巷子里最里面一间院子,就在门口喊,有人来抢青鸿姨姨!」 那老头,一炼丹雷打不动,可是,青鸿姨姨,他还是要管的! 绿蚁应下,从青玉楼到平原巷子,来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在在鸾姨的惊呼声中,赵益之从高台上掉落下来,另一头的青鸿飞快地奔了过来,见益之捂着胸口,面有痛色,急道:「益之,你莫逞强!」 锦衣男子一步步地逼过来,青鸿起身站在益之身前,素来冷艳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寒气:「你不用枉费心机,我们青玉楼不会将木槿交给你,你如果要在青玉楼下杀手,也要看看你能不能走出宁安!」 「鸿姨,你不用管我!」赵益之捂着胸口痛苦地喊道。 楼上的沈明锦听见下面的这一番变动,担心益之,拉开了门,走到二楼栏杆旁,对着底下众人道:「既是来给木槿姑娘赎身的,也该知道,木槿姑娘的身契一早便不在青玉楼!」 锦衣男子寒如冰窟的眼看向沈明锦,那一眼潮潮寂寂,仿若要将人冻起来一般,「你会凌波舞?」 虽是问句,口气却是笃定的。 习武之人,眼神极好,尤其是对骨骼的判定,这姑娘腰肢柔软,举步轻盈。 这种场合,沈明锦作死才认呢,「不,我不是木槿,我是木芙蓉!」 「呵,芙蓉,京城里倒有一家有个芙蓉院!」锦衣男子嘴角下撇,旁若无人地低声自语。 台后的白蘅微微一笑,如果,借着此人之手除了木槿,这青玉楼便是她一人独大了,但是,要是被鸾姨看在眼里,以鸾姨的手段,她怕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沈明锦正看着前面,丝毫没注意到高台的帘幕之后,那一双幽怨地投射过来的眼睛。 见他未动手,沈明锦的胆子又壮了一点,「这位大叔,今儿本来是青玉楼选花魁的日子,木槿姑娘估摸今日是头牌,就这般与你走了,也忒不厚道些,观你衣着,也是非富即贵的,不若过个两日,多花些银子买了去便是!」 锦衣男子眼睛里流过些许趣味,这人送上去,夫人定会满意的!月初听闻宁安县出了一位会凌波舞的青楼女子,昭国夫人吩咐务必要找到此人,带回京中。 第六章 赵益之捂着胸口,感觉体内热血上涌,怕是被乱了筋脉,可是,「锦儿!」 「益之!」 锦衣男子忽地便跃起向沈明锦伸出了魔爪,沈明锦刚还安慰以为说动了此人,没想到下一秒竟中了目标! 青鸿捂住了眼睛,不敢看向扑向不速之客的益之,这般用胸脯扑过去,要是一剑刺过来,益之便没命了! 「啊啊啊啊!」沈明锦惊惶无措,还是仗着胆子把隐在手里的一包铅粉朝锦衣男子的眼睛扔过去。 锦衣男子以为是暗器,一个飞刀过去,也只是将飞击而来的铅粉冲撞的更支离破碎罢了。 眼睛里还是沾染了许多,一时不敢睁眼,益之见状,对着背部右肩胛骨便是一剑横穿,剑刺破肉时嘶嘶有声,像毒蛇在吐着信子。 他跟着师傅学过些许人体脉络,知道这部位刚好足够使右手无法提力,待听见前面的人手上的刀剑落地的声音,长长的睫毛轻轻上翻,松了口气。 看向明锦,温柔地笑道:「没人能带走锦儿!」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像碧色的山涧泉水,清澈见底,带着阳光照耀上来时透明的光泽。 沈明锦这时才敢露出恐慌来,往楼下狂奔而去,扶着立不稳的益之,哭着腔道:「吓死我了,你哪里不舒服,我让绿蚁去找你师傅了!」 益之见她这般紧张自己,傻呵呵地道:「没事,锦儿,你没事就好!」 青鸾看着这一对小人儿心头叹气,转首看向不速之客,眯了眼,咬牙切齿地大声喊道:「快抓住,送到衙门!」 现任县令和她也有些渊源,这人既然敢这般正大光明地来青玉楼劫持木槿,肯定有些来头,她得在审讯之前,就让他消失在狱中。 想到这里,青鸾招来绿水,低声吩咐道:「你去账房上支一百两银子,让你二叔上些心!」 绿水的二叔正是狱卒,绿水应下,将手里的小红帛布花篮子交给另外一个小丫头。 待县衙里的官兵将人带走,沈明锦才反应过来,问众人道:「有没有见到绿蚁?」从青玉楼到平原巷子,来回也就一柱香的时间,怎么县衙里的人都来了,绿蚁还没有回来? 众人都摇头,鸿姨不耐道:「益之伤的这般重,他不会算出来?」这明明是躲得清闲! 沈明锦一时也不敢吱声。 大夫给益之正了骨,提笔写药方的时候,醮了墨,微顿片刻,又将笔放下了,叹道:「怕是还得无先生来把把脉才好!」 沈明锦见鸿姨又要发飙,忙道:「绿蚁没去过,可能途中出了什么事,我去平原巷里看看!鸿姨你先照看下益之!」 一路过来,沈明锦也没见到绿蚁,等到了巷子口,忽见一绿色袄裙的丫鬟急急忙忙地冲过来,忙喊住:「绿蚁!」 「哎,槿姑娘,你怎么也来了,奴婢,奴婢找了好久,门一直没人开,借了邻人家的梯子,爬了进去,没,没见到人,只在桌子上看到了两封信,面上一封写着给赵公子,一封,没有署名字!」绿蚁喘着粗气道。 沈明锦接过来一看,见一封上面确是空白,拆了封蜡,打开纸,上头龙飞劲舞,一个斗大墨字:回! 不由哼道:「这老头子紧要时候不出来,就邪邪乎乎的!」她小时候,一见面就说她福根深厚。 要是她福根真的深厚,会垂髫之年就家破人亡,流落青楼?呸,要不是这老头是益之的师傅,她当真想唤一声:「骗子!」也不怪鸿姨看不上! 等沈明锦将绿蚁带回去,已经是丑时三刻,听闻益之已经睡下,也不要绿蚁伺候梳洗,自己倒在闺房便睡的黑甜。 等到第二日醒来,沈明锦觉得身上像散了架子一样,疼的整个床都像在摇晃,外面吵闹的厉害,她像是直接睡到了夜里,头一阵阵的抽疼,「绿蚁,绿蚁!」 唤了两声,都没有人来,沈明锦勉力想起身来,刚一抬上身,「嘭」一声,沈明锦整个人往后一冲,磕到了头,伸手准备摸下,才觉出双手不能动! 整个人一下子如降冰窟,瞬间清醒,这才发现,她好像在一辆马车上,手脚都被绑住了! 天呐!她被绑架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外面有个老婆子道:「已经出了江陵,前面就是夔州,我们不若就在夔州将这丫头卖了!再待两日再回去,白蘅姑娘也不知道我们将人卖到深山老窝里没有!」 沈明锦心一跳,竟是白蘅派人将她卖掉!竟然已经出了江陵! 邵国公府里,守门的听见外头有哐当哐当的叩门声,听见伍修喊道:「国公爷回来了!」 忙起身卸了钥,拉开了大门! 已经是亥时二刻,露水渐重,门外涌进来一股寒气,伍修将国公爷的马交给仆人,叮咛道:「江雪今天跑了许多路,多喂些马料!」 那仆人忙应下,今日是清远郡主的忌日,国公爷自是又去清沅郡主的坟上了,没想到这般晚才回来。 听以前的老人说,国公爷少时十分调皮好动,八年前北疆捷报频传,正是少年公子,意气风发,未待归程便已寄来信让老国公爷备好聘礼,要十里红妆迎娶清远郡主,一腔子热血激情烫人心肝。 那几年,一箱子又一箱子的北疆风物流水一般地往北安王府抬。 忒过情深,谁成想,清远郡主极为轻易地就离开了人世,国公爷却是在战胜凯旋归来后,求皇上赐婚她娶清沅郡主,人已经去了,娶得不过是一尊牌位罢了,这是打定主意以后不娶,要百年以后葬同穴呢! 夜深人静,邵楚峰站在桌子前,执着笔,一笔,一笔,细细地勾勒一对月眉,樱口朱唇,齐胸的紫衣襦裙,青色的褙子,画上的一双纤纤素手,像活了一般,拈着一支寒梅。 一旁随侍的伍修,并不稀奇,这些年,每到这一日,国公爷都要画这么一幅画,或跳着凌波舞,或弹琴,或饮茶,越是日长,清沅郡主的眉眼反而越发清晰,这两年便是观画,也觉得是活了一般。 沅居院后头的芙蓉院里头,已经塞了许多底下人送上来的女子,从白丞相府的庶女,到八品小官的女儿,抑或是青楼女子,也有善茶,善棋的,便是凌波舞,他也曾听闻有人跳得。 但是,除了赵清沅,谁会些什么,和国公爷仿佛并无干系。 「伍修,你看看,这想不想康平九年,她在季府梅花宴上跳完凌波舞后折的那支梅花!」 伍修正在走神,听见主子发问,忙上前一步,细细观摩,这么些年,跟着主子,他都将清沅郡主印在脑海里了!他隐约记得,那是主子第一次见到清沅郡主。 「爷,那日,清沅郡主似乎配了一块玉玦,您还说了一句‘十分别致’」伍修指着上头的裙裾提醒道。 这种日子,宁愿让国公爷忙着画画,也不能让他闲下来多想。 邵楚峰未语,并不在山头添一笔。 伍修有些奇怪,也不敢提,但后半晌伍修躺在自个床板上睡觉的时候,恍惚听见一个少女一双莹润的玉手摸着一块玉,娇俏地说:「这呀,这是玹哥哥赠给清沅的生辰礼!」 第七章 伍修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发觉自己额上出了一层虚汗! 捂着胸口咕哝道:「这般下去,不说老爷老夫人要疯,我也都得疯了!明个一早得托跟着老夫人一起去广化寺烧香的娘帮忙求个护身符!」 第二日天晴,冬日京城里的天空难得疏朗了一回,邵国公一早便护送着亲娘向氏去广化寺烧香祈福。 为了不想听娘唠叨,邵楚峰一直缓缓地溜着马跟在队伍后头,向氏有心想劝解儿子几句,有意等他一等,马车一停,邵楚峰的马便也停了,始终保持着距离。 向氏气的心肝疼,对着身边伺候多年的凌妈妈道:「真是作孽哦,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娶了白府的二小姐呢!」 凌妈妈递过一杯茶,轻声道:「听说白二小姐嫁给肃王次子,至今未开怀呢!」 向氏一怔:「噢,还有此事?」心里却是降火不少,要是娶一个七年无所出的,还不如这般单着呢!「哎,翠微,我那小子不娶,倒累的你家小子也跟着单着!」 凌妈妈笑道:「老夫人真是折煞老奴了,我家修儿能跟着国公爷四处见识,也是福气不是,说起来,国公爷还不到而立之年呢!老夫人啊,你就在等等吧,该有福缘深厚的小姐等着叫您婆婆呢!」 一番话说的向氏心里熨贴,捂着小暖炉道:「以后得叫主持师傅给批批卦!」 向氏在佛前诵经文,邵楚峰便去后头找老主持下棋品茶,老主持是个棋迷,又是个臭篓子,常常下了三五步便要悔棋。 邵楚峰平日里冷面寒霜,对着这个爱悔棋的老秃头却是十分容忍,概因当年他将清沅的牌位娶进府,这老头上门来说:「此女还在人间!」邵楚峰细问,他却以「天机不可泄露」,「时候未到」等语来推脱。 纵然如此,这些年来,邵楚峰一直隐隐地期待,赵清沅还在,佛家讲究轮回,也许他的清沅真的还在。 一连下了五盘,老和尚悔了二十多步棋,邵楚峰都面无异色。 等第五盘,老和尚将了邵楚峰的「帅」,笑吟吟地道:「够了,到了,到了!」 邵楚峰见此,便着手收拾棋盒。 老和尚摆摆手道:「棋到了,人也到了!」见邵楚峰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笑道:「鸾星动,故人归!」 对面的人倏地站起了身,猛地揪住老和尚的衣领,声音暗哑:「在哪?」 「在,在夔,夔州,你自去,两日内,若迟了,可莫怪老衲!哎,哎呦!」 老和尚话尚未说完,便被邵楚峰扔到了地上,焦急喊道:「写月涂黄罢,凌波拾翠通!记住这句,你二人前程缘起于此,这回,还是这个!」 邵楚峰脚步略顿,便如旋风一般不见了踪影,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回荡:「赵清沅已经轮回回来了!」 「赵清沅!」一声响彻云霄的喊声震荡在广化寺里头,饱含着无限的眷恋与酸楚。 前面礼佛的向氏一怔,不由鼻头一酸,「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求您让小子忘了这一段孽缘吧!」 老和尚兀自揉着腰:「哎呦,我这把老骨头啊,泄了天机呦!」 二人见沈明锦已经醒转过来,笑道:「看来姑娘药效过去了,老婆子我说一句实话,姑娘且耐心听着,既是到了这个地界,姑娘也不比在宁安了,等明日天亮了,我们进了城,就找一家好些的楼将姑娘安顿了,以姑娘的姿容,在哪定都能过的风生水起,姑娘就当善心,白白赏了我们老夫妻一点银子度日!」 沈明锦瞪着眼,老婆子虽是笑里藏刀,好歹看着笑呵呵的,老头极阴鸷,沈明锦也不敢多看,忙低头,也不言语。 白蘅即便有能耐将她运出宁安,鸿姨,鸾姨,鹄姨和雁姨都不会坐视不管的,白蘅还是太低估青玉楼青字辈姨姨们的手段了。 只是,现下看来,即便她们找到她,她怕也被卖入此地的青楼了! 「婆婆,你带我回去吧,鸿姨不会亏待你的,白蘅付了你多少银两,我让鸿姨多付两倍给你!」沈明锦咬着唇,看似胆怯地求情道。 老婆子摆摆手,「姑娘,别想着回去的事儿了,白蘅姑娘给的可是每月百两,直到我们二老终老,你在,不是还夺了白蘅姑娘的风头呐!」 老婆子笑眯眯地看着沈明锦,见她吓得脸色发白,忍不住伸手捏了下沈明锦的脸,「确是细腻,老婆子我手上经了那么多姑娘,都比不得木槿姑娘这一身皮囊!」 沈明锦怯怯地抬头,见老婆子双目泛光,像是看到了金子一般看着她,浑身不由战栗! 老婆子从马车角上一个麻袋里,掏出两床棉被,嘟囔道:「睡吧,明日精神好些,那些妈妈看了会更喜欢不是!」 沈明锦请求道:「婆婆,这绳子勒了我两天了,能不能解下啊,这都到夔州了,左右也不过是从一个青楼到另一个,再说这半夜的,便是我想逃,也不敢啊!还请婆婆行行好!」 老婆子斜睨了沈明锦一眼,冷哼道:「收起那些花花肠子,老婆子我手上经过的女孩儿可比你们青玉楼还多几十倍!」 说着便占据了马车上一角,躺下了! 沈明锦看着自个的手,默默吁气,明个天亮,就真的被卖入青楼了,虽说青玉楼的姨姨们对她很好,可是,她也是见识过姨姨们对别的被卖入的女孩子的。 一旦进去了,要想逃跑,是万不可能的。 沈明锦只得认命地躺下,夜里这般冷,要是染了风寒,就更麻烦了! 夜里寒风肆掠,沈明锦一直迷迷瞪瞪的,总是梦见好像有人在呼唤一个姑娘,「清沅,清沅,你等我!」 「啊!」沈明锦猛地喊了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嚷什么嚷,你要不安静,别怪我老婆子拿袜子堵了你的嘴!」老婆子不乐地斥骂道。 沈明锦一想到老婆子的裹脚布,心潮翻涌,忍着恶心,好半晌胸口才平复了下去! 沈明锦醒了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也不知道益之知道消息后,会怎般,便在两三日前,他还说不会让任何人带走她,当初爹爹去后,她失忆,懵懵懂懂地初入青玉楼,什么都不记得,心里好像也不曾害怕过。 因为姨姨们都很疼她,可是,现在,她真的是无根浮萍了。 第二日一早,沈明锦刚有些困意,老婆子和老头便又开始赶起了马车,辰时正,便到了夔州城门,城门极为安静,只有北风的声音,这个时辰大概并没有几个赶着入城的。 沈明锦只隐约听见老婆子说:「多谢官爷,官爷买些酒暖暖身子」,马车便又开始动了起来。 饶是知道守城门的士兵不会管,沈明锦心里还是凉了一截。 马车在一处静市停了下来。 沈明锦外头被披了件大氅,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被捆着的手,老头看着马车,老婆子带着她进去,沈明锦看了一眼,「菱花楼」! 时辰尚早,里面陆陆续续地出来几个眼眶虚浮的男子,见到沈明锦和老婆子,都不由打量一眼,有一个小眼,泛着豆绿的光,看得沈明锦心头发颤,赶紧低了头,努力将自己缩到大氅里。 第八章 「找谁?」门口的龟奴将二人的路拦住! 「麻烦小哥通传一声,灶下无米下炊,只得将我这女儿卖了换些银子!」老婆子说的简略,大意却是极为明了,卖姑娘的! 龟奴看了沈明锦一眼,眼里掠过惊色,道一句:「等着!」忙不迭地跑去找老鸨。 沈明锦以两百两银子被卖给菱花楼,等老婆子一走,菱花楼的严妈妈便将沈明锦带上二楼自己的暖阁,一边描着眉,一边道:「说说,你会些什么?」 严妈妈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出头,年轻时候估摸也是个美人,「不满妈妈,我本是江陵青玉楼的姑娘,是青玉楼的花魁,被楼中姊妹陷害,卖到了这里!」 严妈妈捏着眉笔的手微顿,从铜镜前转过来看沈明锦:「哦,可曾开过苞?」 沈明锦脸有些微红,「不曾,木槿斗胆在此处恳求妈妈让木槿卖艺不卖身,木槿可以保证仅凭一人之力,让菱花楼日进百金,如若做不到,妈妈可随意处置!」 「哦?」严妈妈身子往前前倾,重新仔细打量了下沈明锦,「想不到还是个烈性的!」 「行,我菱花楼今夜便有一场盛会,如若你能在明日一举吸引富贵子弟一掷百金,我自不会薄待你,你拿手什么?」严妈妈将眉笔扔回桌上,淡淡地望着沈明锦。 「凌波舞!」 沈明锦一被带下去,旁边的丫鬟问道:「妈妈,我们菱花楼还没有破过这个例,这回,您怎么就应下了?」 严妈妈重新执了眉笔,笑道:「进了菱花楼,还不是我说了算,我说卖就卖,初来,让她今夜卖力些,我也好卖个好价钱不是!」 这边老婆子刚得了银子出城,不想城外便有两人乘着马一跃而进! 身上的寒气让人止不住打哆嗦,两人都是满身的灰尘,坐下的马蹄似乎也有些发软。 「府衙在哪里?」其中一位面如寒星的男子盯着守门的士兵问,旁边的像是随从模样的人,拿出随身佩戴的腰牌。 「京城国公府!在,在东边!」 士兵刚说完,便是两骑尘土飞扬。 老婆子的马车一个不稳被撞到,马儿受了惊吓,不停地嘶叫着。 伍修和邵楚峰在夔州府衙停下,伍修喘着气问:「主子,夔州这般大,要怎样找?」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他并未能在两日之内到达,邵楚峰心口犹如万只蚂蚁在爬,「林岗在哪?速速出来!」 等下午菱花楼众人从前一夜的热闹中睡醒,发现门外闹哄哄的,说林大人四处张贴榜单,找什么姑娘,也没个名没个姓的! 申时初,沈明锦换了舞衣,却是比青玉楼格外轻挑薄透些,不由蹙了眉,心里又咒骂了白蘅一回。 外头小丫鬟唤道:「木槿姑娘,妈妈让你快些!」 「来了,来了!」沈明锦再往两边脸颊上添了一点胭脂,这才随着丫鬟去了前头。 人潮涌动,比青玉楼还要热闹许多。 「呦,今个的正主来了!我可和大伙说好了,你们今个可不许和我抢,这个可是我今个一出菱花楼大门就碰见的!」 底下一人喘喘地嚷道! 沈明锦往下头看了一眼,见是早上那个豆绿眼的胖子,胖的说话都带喘的,对上那猥亵的目光,沈明锦一阵恶寒! 「李兄,这般美人在你怀里,可不糟蹋了,还是让给为兄我吧,可是雏儿呢!」 「严妈妈说了,价高者得!」 沈明锦眼一晕,严妈妈骗她! 「木槿姑娘,愣着什么,开始了!」身后的丫鬟猛地将她往台中央一推。 乐师的琴弦已经开始拨动,沈明锦双脚发软,对上底下众人毫不掩饰的侵略目光,浑身发寒,仿佛穿透了她这一身仅能遮羞的衣裳! 凭着本能抬起了手。 邵楚峰跟着众人扫荡到菱花楼,便见里头人头攒动,一楼的高台上,一个着了薄衫襦裙的少女,步履轻盈,腰肢柔软,一个回旋便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是,是,是凌波舞! 「写月涂黄罢,凌波拾翠通!」邵楚峰的脑海里不停歇地回响这一句,一遍又一遍,像是从山的那边传来,又像是从海的底端翻上来。 「爷!」 伍修忽见自家主子红着眼,跳到了菱花楼的舞台上,一个软鞭将台上的姑娘缠到了自己怀里。 底下众人顿时一阵唏嘘! 「哎呦,这有个急性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邵楚峰一剑挥了过去,卸了那人半边胳膊! 鲜红的血惊震了众人的眼,一时都纷纷向往逃命! 「哪来的狂徒!」楼上的严妈妈正自得地看着底下众人对这个新物的觊觎,盘算着开价多少合适,便见自己的诱饵忽被人缠了去! 楼里的打手瞬间涌了出来,门外的林大人骑着马进来,大声喝道:「谁给你们的狗胆,这是朝廷要犯,你菱花楼竟敢私藏!」 伍修已是管不得林大人这边,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家主子,劫持了这个女子! 沈明锦只着了件薄衫襦裙,猛地被软鞭带到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一双眼睛犹如惊鹿一般,无措地看着这个面如寒霜的男子! 「清沅,我终于等到了你!」 一声低叹,在沈明锦的耳畔响起,透着说不出的凉寒! 沈明锦尚未反应过来,一件深蓝暗纹大氅罩在了自个身上,带着些许余温,这才觉得冷飕飕的,不由将身上系的大氅又裹了裹! 邵楚峰红着眼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子,面上敷着淡淡的脂粉,有些呛人,唇上抿着的胭脂,格外浓烈,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流露出恐惧,期翼。 此一眼,邵楚峰便明白,她不认识他! 沈明锦被看的浑身有些发憷,悄悄打量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有恶意,又观他后头都是官兵,想她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盘缠,身上戴的首饰都被那老婆子搜刮了去! 低着眸子,沈明锦婉声道:「谢谢大人解救,民女是从江陵宁安县被拐卖至此,还望,还望大人能给民女家人传,传个话!」 磕磕巴巴地说完,沈明锦手心竟冒出了一层虚汗,面上不由有些燥红。 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般好看的男子,当真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剑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冽之气!像是石头一般坚硬! 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救她? 「是谁将你拐卖到这里?」男子低沉的声音下,似蕴藏着一座火山,听的沈明锦眼皮一跳。 见沈明锦不吱声,邵楚峰再一次问道:「是谁?」是谁将她卖到了青楼,他的清沅,他等了八年的清沅! 邵楚峰一闭眼,就想到刚才着了薄纱在台上抿着红唇舞动的身姿,她的清沅,本是在阳光下受万人瞩目的贵女! 而不是眼前这个小心翼翼,脆弱的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了的女孩子。 邵楚峰紧紧抿着唇,胸腔内的怜惜,疼痛,压抑都随着呼吸深深地被潜藏下去,看着菱花楼内外四处张惶逃窜的看客,想到刚才的浪声秽语,冷声道:「封楼!」 第九章 「是,国公爷!」随侍一旁的林岗立即应下,部署官兵查封菱花楼。 伍修便见自家爷打横抱着怀里似约豆蔻年华的姑娘,纵身飞上了马,忙对身旁的林大人道:「这边还有劳林大人,事后回了京城,再向林大人问好!」 「哎,好,伍小哥快些赶上国公爷吧!」林岗宽和地笑着示意伍修赶紧上马,多年前,他还是京城应试的学子时,便已听过邵国公对清沅郡主的深情,此番,不知何故,他听见邵国公喊这女子为「清沅」。 呵,天子近臣的事,他是管不着的,想他这般痛快地帮忙找人,日后邵国公定不会忘了他的这份情分。 林岗看着一骑而去的邵楚峰,眼眸微眯,这菱花楼,是真的不能留了,不能在日后传出邵国公的爱妾出身红楼的只言片语。 眼光长远如林岗,也不知道,并不是国公府爱妾! 沈明锦在邵楚峰的怀里冷的还是瑟瑟发抖,邵楚峰觉察出异样,盯着怀里的人看了一眼,勒马朝街道上不远处的一家成衣铺子而去。 隔着大氅,他也能感觉到怀内人的柔软,和混杂在劣质脂粉里的馨香,这许多年,他终于等到了她,便是魂魄归来,便是换了躯体,也是他心心念念的清沅啊! 沈明锦觉得握着缰绳的男子似乎将她箍的越来越紧,身上惊得隐隐起了一层薄汗,男子浑厚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耳端,沈明锦又惊又气,又不知道此人是否是有意为之。 已经深夜,店铺已经打烊,店家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一开门便见一个面如冰霜的男子抱着一个女子站在门口,「可有成衣?」 「有,有!」 沈明锦裹着拖地的大氅三两步往后头试衣阁去换衣裳,邵楚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沈明锦察觉,在门口不动了,盯着邵楚峰的脸,此人当真是浪荡子? 伍修发现异常,忙道:「姑娘你自放心去换衣裳,我们在门外守着,不会有人来的!」一边紧紧拉住了自家主子的衣裳。 邵楚峰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竟忘了男女有别! 这是要给她护着的意思,沈明锦微微低头,即转身进了里头,犹不放心,将里头的椅子搬过来将门堵住。 冷冽的冬天,伍修发现,主子的耳朵像是冒着白气,诡异至极。 再出来的沈明锦,着了缕金百蝶穿花的窄背袄,腰上系着一件墨绿叠枝撒花百叠裙,外头还系着邵楚峰刚才昭上去的暗纹大氅。 邵楚峰手上一点一点缠着马鞭,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店家,道:「叨扰!」 拉着沈明锦的手,就要接着赶路,沈明锦这时才觉出不对来,度量着开口:「大人,衣裳的钱,等民女家人来会一并还与大人!」 邵楚峰仿若未闻,正待将沈明锦抱上马,才在成衣店里烛光里看见她冻得鲜艳的一张小脸,转身吩咐伍修道:「你去近处找一辆暖和些的马车,我们回京城!」 「马车,京城?」要带她去京城?沈明锦脑子一懵,「大人,我不是京城人士,我是宁安的,江陵宁安的!」 沈明锦一着急,拽着邵楚峰的衣袖,纠正道。口里的气息如幽兰一般喷在邵楚峰的面颊上,在寒冬的夜里,带着丁点温热。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或者说,面前的女子,有着新的记忆,新的人生,可是,他告诉过赵清沅,他要将她禁锢在身边,生生世世。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那些人?」邵楚峰呢喃问道,声音如蚊虫。 沈明锦觉得这人有些怪,看着像是在对她说话,可是又像穿过她,看着别人,「回禀大人,民女姓沈,小字明锦,爹娘俱已不在,幼年得爹爹好友收养!」 「什么时候去的?」 「啊?」问的是她爹娘?沈明锦有些落寞地答道:「娘在民女三岁的时候走的,爹爹是八年前!」 「八年前?康平十四年?」 「是的!大人!」沈明锦一时不清楚这人为何问的这般详细,还是如实答道。 「你记得你爹娘吗?」邵楚峰伸手往沈明锦脸上摸去。 沈明锦心头惊觉,忙侧着头摇道:「不记得了,民女小时候在爹爹棺前磕了脑袋,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我,见过大人?」 邵楚峰并不答,清沅,你见过我,又不曾见过现在的我。 前程往事都不记得了,也没有任何羁绊的人,这是老天将他的清沅送给他了! 这一世的赵清沅,只有他一个!心里眼里,只会有他一个! 沈明锦发现这人的眼睛忽然之间又红了,看着她,像是看着什么珍宝一样,之前他唤她清沅,难道他错将自己误认为这个叫「清沅」的女子了? 邵楚峰愣了一下,自然地将手收回来。 「爷,马车找到了!」伍修赶着一辆马车回来。 邵楚峰望着天上微黄的月盘,「既是了无牵挂,便和我回京城吧!」说完,即转身上了马! 「可,可,」可是她有青玉楼的姨姨们啊! 伍修见前头主子已经走了,这姑娘还是犹豫不决,笑道:「这是京里的邵国公,不是坏人,姑娘,一旦我们走了,菱花楼的人可能还会来追你,跟我们走吧,回头再给家乡的亲朋写封信便是!」 经了这几人,沈明锦脑子混混沌沌的,但是她也承认此处确实不是久留之地,先离了夔州再说,不行让他们将她在离江陵近些的地方放下来。 「好,那就叨扰二位了!」沈明锦缓声道。 「哎,不叨扰!」伍修高声应道,可以哄着来,比绑着回去要好看不是! 沈明锦上了马车,才发现这车上极为暖和,有小暖炉,坐凳上铺了厚厚的秋香色大条褥,底下是半旧的猩红羊毯,沈明锦搓着手,好半会觉得身上渐渐热了起来。 一直到天明,一行人才赶到一处小镇上,过了这个小镇,再行半日,估摸便可以到襄阳。 邵楚峰勒了马,对伍修道:「稍作休息!」 伍修笑嘻嘻地应了,来的时候,他们可是快马加鞭跑了两日两夜,饿了也只是在马背上啃两口馒头。 邵楚峰走到马车旁,屈着修长的手指敲着马车,轻声道:「下来吃些东西吧!」 半晌里头都没有反映,邵楚峰掀开厚重的车帘,见里面的人倒在了羊毯上,面色驼红,立即跳上马车,试了下额头的温度,竟异常滚烫。 「清沅,清沅!」 邵国公府内,荣禧居的老夫人看着铜镜里的丫鬟轻巧地给自己绾着头发,一边问身旁的凌妈妈:「那边院子里的女子还没有打听出来吗?」 凌妈妈知道老夫人问的是沅居院,叹道:「老奴问了自家那不肖子几回,都说不知道,派人去前头打探,也只说那姑娘还在昏睡着,像是高烧一直未退!」 向氏摆手笑道:「不怨你,伍修跟着峰儿这许多年,一向撬不开嘴,既是带了回来,早晚会见到,这回啊,只要不是青楼女子,我都认了!」 凌妈妈眼睛微闪,知道老夫人说的这是以前的清远郡主了,之前她可是给国公爷选了丞相府的二小姐,素来有些看不上清沅郡主的庶女身份,又是和杨府公子有情的。 第十章 实在拗不过国公爷,才提了亲,哪成想,最后国公爷竟为了清沅郡主痴情至此。 这都多少年了,总算带了个女子回府。 「老夫人一片苦心,国公爷虽然不说,老奴看着,他也是记在心里的!」凌妈妈宽慰道。 「我现在就想等着抱孙子,等有了孙子,他要怎么守着,我都不管了!哎,回头让孙大夫来给这小丫头看看!」 孙大夫是京里有名的坐堂大夫。 「说,说是已经请了御医过来了!」凌妈妈迟疑道。 「哦?」铜镜前的向氏惊愕地转头看着凌妈妈。 此时沅居院内,沈明锦模模糊糊,觉得头疼,嗓子干裂的疼,「绿蚁,绿蚁,水,水!」 「姑娘,水吗?」 边上候着的两个丫鬟忙起身倒了温水过来,便见沈明锦睁了眼,扶着她靠在床上,就着手喝了两盏。 沈明锦皱着眉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丫鬟妆扮的人,「你们是谁?」 「奴婢珍珠!」 「奴婢玲珑!」 「啊?这是哪里?」沈明锦忍着头痛,看了一眼这屋子,并不是青玉楼的样式,她在哪里? 「回禀姑娘,这是邵国公府的沅居院!」自称珍珠的姑娘道。 「国公府,沅居院?」 厢房内珍珠和玲珑正陪着沈明锦,房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接着珠帘被掀起,露出一张芙蓉面,团团的大眼,十分灵动。 及至从珠帘外走进来,沈明锦才发现,虽也是丫鬟妆扮,却与珍珠、玲珑又有不同,梳着元宝髻,簪着一支玉叶金蝉簪,上身是窄袖银枝缠花直锦袄,下着了身六幅罗裙,腕上还套了一对绞丝金镯。 看着竟像个小户家的小姐,沈明锦想着,爹爹要是还在,她估摸也就是这副行头。 「秋潭姐姐过来了,姑娘已经醒了!」玲珑起身接道。 珍珠见沈明锦也望了过去,笑道:「姑娘,这是沅居院的秋潭姐姐,专门服侍国公爷的!」 所以是贴身侍女?通房丫鬟? 秋潭近到床边,见沈明锦果然醒了,笑问:「姑娘可有什么不适,这一睡,已有四五日,不知姑娘家人在何处?」 「家?」沈明锦看着笑得月牙弯弯的这个新进来的姑娘,却莫名觉得她眼角有一股凛冽之气! 「国公爷怕是知晓,这位姑娘不若去问问国公爷?」沈明锦初醒,声音软绵,这一句,却是举重若轻地还了回去,划在了秋潭的心上。 秋潭面色僵了一下,瞬间又笑道:「既是如此,我一会转告一声老夫人,姑娘先歇着,晚间老夫人怕是会派人来请姑娘!」 呀,这是要拿老菩萨来施压了,可是沈明锦并不买账,看着秋潭不耐地「嗤」了一声!不再理她,垂着眸子玩起了床上垂着的一对宫绦。 这秋潭摆明了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呢!大家里的丫鬟也就这么一副样子,滑奸讨巧的,她又不在这里长待,犯不着忍着! 珍珠和玲珑见这位姑娘这般不顾忌秋潭姐姐的脸面,不由都噤了声,也不敢看秋潭。 秋潭气的脸通红,忍着气对珍珠、玲珑喝道:「好生伺候这位姑娘!」转身便往外走。 沈明锦在青玉楼待了八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见珍珠乖巧,向她问道:「我这被嚷的头疼,国公爷此时可在府里?」 珍珠小声道:「回姑娘,国公爷去宫里了,不知什么时候回!」说完,又忐忑地看了眼侯在珠帘处缓了步子的秋潭。 「哦,那等国公爷回来了再说!」 他大张旗鼓地将她带到了京城,总该会来见她的。 见秋潭摔着帘子出去,沈明锦才吐出一口晦气。 她可不能留在这府里,这一个大丫鬟都这般厉害,还是待在宁安县好,在楼里有姨姨们护着,出门还有益之,也不知道益之的伤好了没,她这般来了京城,姨姨们肯定找不到了! 白蘅既藏着这般歹心,如果姨姨们没有及早发觉,日后也是大祸,沈明锦想到这人,越发急着回宁安了。 自在青玉楼,她便没想过离开的,侍奉姨姨们终老! 「姑娘,奴婢去给你端些米粥来!」珍珠起身道。 沈明锦点头。 这时的玲珑侯在床前,完全没了先前秋潭未来之前的机灵劲儿,沈明锦微叹,这个估计也是和秋潭一伙的。 忽然就想她家小绿蚁了。坐在床上,开始思考如何回宁安县。身上分文也无,必须得有盘缠,还得有路引,要嘛鸿姨来接,要嘛求那国公爷帮忙。 可是,他既然将她从夔州带到京城,又怎么会轻易地放她走?他图的又是什么呢?要说样貌,京城里美人儿总不少,她还是青楼出身的。 用了些粥,沈明锦才觉出睡的骨头都有些疼,让珍珠扶她到外头走一走,一出来,廊道是十分清静,也不见几个仆人,珍珠见沈明锦四处张望,轻声道:「国公爷喜静,是以,沅居院内不得喧哗!」 「那你们国公夫人呢?」沈明锦好奇道。 男主喜静,女主人,该不会也在后院里念佛闭门不出吧,不说鸟雀,这一眼望去,竟是一盘花木也没有。 珍珠摇头道:「夫人多年前便已过逝,奴婢那时候还未进府,也只是听说的。」 「额,那其他的侧夫人,妾侍,通房?」沈明锦看着珍珠问道。 「这,这,奴婢也不清楚!」珍珠一时不敢多说,这姑娘是要窥探主子闺帏私事不成! 「既是想知道,何妨不问当事人呢!」 沈明锦点头,「说的也对,我……」沈明锦一抬头,便见回廊尽头转出一个男子,是,是那人救了她的人! 邵国公! 珍珠不想国公爷已经回来,暗暗懊恼,刚才自己接了姑娘的话茬,忙跪下头:「奴婢一时忘形,求国公爷恕罪!」 沈明锦看着珍珠跪伏在地上,面上也有些讪讪的,「禀国公爷,是民女问的,和这丫鬟没有干系!」 「今年生辰几何?」邵楚峰看着那张犹带苍白,卸了妆容后只见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眉眼间顾盼神飞,望之忘俗忧。 已过了八年,她轮回了,还是娉婷之龄,而他,却由俊俏公子快及而立之年。 沈明锦正兀自陷入难言的尴尬,不妨邵国公忽然换了话头,本能回道:「二七了!」 下晌天气渐凉,沈明锦出来穿的并不暖和,此时久站有些不适。 邵楚峰淡道:「进去吧!」 却是自个带头进了屋,沈明锦安静地跟在后面,她刚一低头,发现鞋尖上缀着颗珠子,如拇指一般大,像是价值不菲的样子,心里咂舌,这国公府出手真是豪奢,对她一个外头流落进来的,也这般大方,也不怕她偷了去。 这只珠子,拿到当铺,不知道能不能换一百两银子,可够青玉楼厨房好一段的开销了。 「咦!」沈明锦忽地发现自个腰上系着一对胭脂色的宫绦,下头系着一对双鱼玉佩。 「这一对,貌似要更值钱些!」沈明锦看的入神,不自觉地将脑子里想的说了出来! 「仓库里还有许多比这更值钱的!要不要去看看?」前头走着的人忽地顿步接话道。 第十一章 邵楚峰是一直竖着耳朵关注后头的人的,回身望去,见她一张小脸忽地红彤彤的,像夏日晚空中的云霞,不自觉地柔声道:「那是一早便给你备着的,可还喜欢?」 沈明锦张大了嘴,「啊,我?」这人真是奇怪,她又不认识他,怎么好说是给她备着的! 沈明锦见对方说的似乎确有其事一般,撩开不提,另问道:「国公爷可否帮我寄一封信回宁安,我的姨姨们怕是十分担心我的安危!」 邵楚峰垂眸,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道:「你闲时写来,我帮你送到驿站便是!」 一语未了,回廊上忽然传来秋潭的声音:「老夫人,您慢些!」 「也就你这丫头贴心,我自个养的儿子,可都没这般对我老婆子上心!」向氏怪声道。 邵楚峰抿着唇,眉上泛出不耐。 「哦,听着像秋潭,刚还说老夫人要我过去呢,怎么带着老夫人来了!」沈明锦探着脑袋道。 邵楚峰淡淡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探头探脑的姑娘,他一向不屑女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此刻忽觉得颇有些意味,比如,让人心生愉悦? 沈明锦却一点也不心虚,迎上邵楚峰的目光,这个秋潭,这般看她不顺眼,她也用不着客气不是,该补刀的地方,自然得积极地补刀。 邵楚峰倏地伸手将她拉到身后,低声道:「在屋里待着,我去去就来!」 却是阔步走了出去,留下沈明锦呆愣在原地。咦,她是见不得人的? 「娘,你今个怎么过来了,可是怪儿子没有去给你请安!」邵楚峰伸手扶着向氏道。 向氏睨了儿子一眼,不满道:「怎么,屋里藏了美娇人,也不允许我老婆子来看看?」 邵楚峰淡道:「娘又说儿子不爱听的了,娘在儿子眼里,一直都是雍容高贵的模样,什么时候成了老婆子,儿子竟不知!」 「噗!」向氏看着板着脸,却一本正经地逗乐她的儿子,心里的郁气顿时散了泰半,摆手道:「别和我说这些好话儿,我问你,那姑娘,你娘我能不能掌掌眼?」 向氏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可是,在场的丫鬟婆子都低了头,老夫人和国公爷脾气都拗,每次向氏这般要过问儿子的事,母子两个便要闹得不欢而散。 邵楚峰略顿,见娘亲眼神坚定,不似只是被丫鬟哄骗过来的,默了一会,道:「好!」 一旁的秋潭要贴过去也要扶着向氏,被凌妈妈狠狠瞪了眼。 只得讪讪地回了身子。 不一会儿,众人便走近了东边的厢房,凌妈妈一进来见到沈明锦,心下微惊,沅居院一共有五间正房,这姑娘住的是正院的东边第二间厢房,八年前给国公爷备的婚房,是第一间! 竟然在国公爷心里,已经有如此地位了吗! 沈明锦猛一见到一个彩绣辉煌的妇人,头上戴着一顶金丝八宝攒珠冠,又戴着宽边绿宝抹额,体态微丰,神情温柔,看起来十分和善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有些眼熟。 「见过老夫人,祝老夫人福寿安康!」 几乎是本能,沈明锦对着向氏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动作间犹如行云流水,一看便是大家贵女才能有的仪态。 向氏眼前一亮,忙扶起沈明锦,携着沈明锦的手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回,笑道:「好一个标致的女娃儿,是个懂规矩的!」 说着,就势将手上的深蓝色松石手串往沈明锦腕上一套,笑道:「留着玩!」 「这,这,明锦不敢拿,您家公子救了我,已是大恩,明锦实是不好再拿老夫人的东西!」沈明锦被这夫人的热情瞬间吓到了,这见面礼给的也太豪爽了一点! 她可是见着老夫人从她自己手腕上捋下来的,这便是不贵重也是个稀罕物。 孰不知,向氏盼着儿子开窍已有多年,几乎成了一块心病,这么会儿,在儿子的院子里见到一个陌生的姑娘,心里的喜悦简直难以言表! 邵楚峰微微咳了一声,沈明锦看过去,以为有什么暗示,却见他神色未动,不过这么一会的功夫,那手串又套在了她手上。 老夫人笑呵呵地道:「你这孩子,看着身子单薄,又遭了这般祸事,安心在府里住下,没事就去我院子里陪我唠唠嗑,其他的,等养好了身子我自给你做主!」 说着白了自家儿子一眼! 沈明锦听着话音,觉得这夫人似乎误会了什么,一时有些窘迫。 等送走国公府老夫人,沈明锦摸着手上平白多出来的手串,忽然觉得无道子小时候给她算的卦还是有根据的,自个可真是福缘深厚,这下子,回去的钱便算有了! 送走娘亲回来的邵楚峰便见到屋内的小人儿,对着手腕上的手串傻笑,颇为稀罕的样子,想着自家库房里,似乎还有不少这些东西。 沅居院书房内,邵楚峰把玩着寿山玉石,问伍修:「可查明了?」 「爷,都查清楚了,说来,其实我们和这位姑娘八年前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哦?」邵楚峰一怔,看向伍修。 「爷可还记得当年您的马在宁安,差点撞到了一个布坊的小女孩儿,当时小的还和您说,当真稀奇,这孩子竟一点不哭不闹的,镇定得很,回来时我们去找那户人家赔礼,却不见人了,店面也转让了!」 邵楚峰摩挲着玉石,八年前,原来她是真的见过他。 「接着说!」 伍修又将沈明锦在青玉楼的日常大致禀报,末了道:「小的还查出,昭国夫人身边的人去劫过沈姑娘,被青楼里的打手救下,现已死于狱中,貌似是出于青鸾之手!」 「看来我是低估白薇萱了!」邵楚峰一想到这个白丞相家的前二小姐,现肃王家的次媳昭国夫人,便有些如鲠在喉! 八年前,如果不是这个人一而再写信给清沅,质问清沅是否忘记了杨玹,清沅会不会也不会那般决绝到自溺而亡。 当时他已经给了她教训,暗地里将她放在了肃王次子赵允迪的卧房,逼的白丞相不得不将爱女嫁给肃王府这个扶不起的阿斗! 看来,她还是没有记住教训,从送到国公府的白府庶女,到那个会凌波舞的舞女,再到清沅,白薇萱这些年是一直致力于寻找能够安插在他身边的钉子来了。 「伍修,我记得,赵允迪在桑葵巷子里养了一个小妾,还怀了身孕,让她进肃王府!」 「是,属下这就去办!」 「等一下!」 邵楚峰沉吟了一下,还是喊住了伍修。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属下一并办了!」 「宁安以后,不得再有青玉楼!」 邵楚峰语气沉缓,她要是知道是他动的手,怕是会恨他,可是,从他遇到她那一刻,她便只能依附于他,这一辈子,他要将改名为沈明锦的赵清沅禁锢在身旁。 伍修不意间见到主子的眼睛,像是淬着火,又转瞬归为沉寂。伍修思虑片刻,还是启口道:「主子,属下听闻,白丞相前几日在城外皇陵发现了祥瑞,正得圣宠的时候,主子切记当心!」 第十二章 邵楚峰颔首。 见此,伍修才退了出去,八年前,清远郡主的死讯传到边疆,当时正和北方俗称夷人的耶律国在最后一战的前夕,国公爷身为邵家军主将,竟然会不顾大敌当前,偷偷回到京城,幸好当时的老国公爷拖住了战情,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八年后,他不知道沈明锦和赵清沅有什么关系,可是看爷的样子,和八年前是何其相似,现在白府和邵府为了清远郡主和白二小姐纠缠不清的烂事,已然成了死敌,国公府是无能何时也不能放松了对白老狐狸的警惕! 这边沈明锦写了信交给邵楚峰后,便吃吃睡睡,安心地将养起身子来,那一场高热,确实身体多有损耗。 邵楚峰送了两只百灵鸟过来,有一日清晨沈明锦出厢房,竟在院子里见到了许多花木,有应季的梅花,淡绿,嫩黄,映红,也有月季、蔷薇,便是桂花也见到一盆,小小的置在廊下。 整个沅居院瞬间仿若温暖如春。 邵楚峰又在廊下置了暖椅,每日里太阳照耀过来,沈明锦便过去倚着逗逗鸟儿,看些闲书,最近珍珠帮她淘了好些佳人才子的话本子来,也是奇怪,以前她对这些是懒得多看一眼的。 青玉楼里每日那般多的来寻欢作乐的男子,或不及弱冠之龄,或已然半截身子入了土,偶也有对姨姨们生了情谊的,可是最多也只是许诺以妾之礼纳进门。 进去了,还不是被大妇欺辱,她自幼便觉得,世间多虚妄,尤其情爱一事。 现在,却似乎瞅出了趣味,竟觉得被小姐逗弄落水的书生憨态可掬,折柳赠别的小姐当真伤怀! 便是邵楚峰的眼睛,每日看着,沈明锦也看出了点意味,长在青玉楼的沈明锦,再是被珍视,也是能明了什么是男女之情。 邵楚峰对她,已然是动了情。 晚间沈明锦躺在床上,编着着国公爷与青楼女子的话本子,也是觉得自己是疯了,她这辈子,入了青楼,不管是怎样的理由,在讲究诗礼传家的赵国,便是已经有一半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可是,她并不怪鸾姨和鸿姨们,她们身在青楼,能想到的法子,也只有如此,如果没有她们,她这几年还不知道如何受苦呢! 在菱花楼的时候,便是严妈妈让她换上那般薄透的舞衣,她也没有拒绝,她的生活里,习惯了为生存而苟且。 那日老夫人问她可曾读书,喜爱些什么,她并不曾有勇气说,她长在青楼。 有些人一出生便是钟鸣鼎食之家,有些人,一出生便是要为生计奔波的,比如她! 肃王府内,赵允迪刚一进自个院子,便听到里头「噼里啪啦」一阵瓷器玉瓶的碎裂声。 不仅加快了步子,一进厢房,果见他屋里遍地碎片儿,朝着冷着脸的白氏吼道:「你又发的什么疯,这些东西随便一件拿出去,也够我玩儿个把月了!」 白薇萱淡淡地斜睨了这人一眼,见他面上光洁犹带春风,料想又是从哪处香艳窝回来,心里厌恶,脸上也带了两分出来。 「碧纹,从我的嫁妆里找些差不多的过来摆上!」 「是,夫人,奴婢这就去!」 碧纹对着赵允迪微微福身,便往小仓库去。 当时小姐嫁过来的时候,十里红妆,洋洋洒洒地堵了半个京城,肃王妃便单独劈了个小仓库出来。 赵允迪最见不得白薇萱这一副气势凌人的模样,随手抓了门口还未被殃及的一只花瓶便往白薇萱脚下砸:「贱人,听过什么是三从四德吗?也难怪会被邵楚峰那小子退婚,使了手段爬到我床上!」 白薇萱仰着头,闭着眼,并不理会赵允迪,他也只敢往她跟前砸东西罢了,却是半个指头都不敢碰她! 一起过了八年,他知道什么最能急怒她,可是,话听了八年,也会无感,她有时想,若是退婚的时候,她就自戕了,邵楚峰会不会像记着赵清沅一般记着她? 赵允迪骂骂咧咧一会,见白薇萱一动不动,暗暗鄙夷,再是丞相府的小姐,现在也不过是他脚底的泥! 碧纹带着两个婆子抬着一箱瓷器回来的时候,赵允迪已经走了,小丫鬟们正在扫地上的碎片,夫人在窗前剪着窗幔。 碧纹微微侧头,吩咐其中一个婆子:「一会再从仓库里找出一匹胭脂色的锦缎让绣娘裁成窗幔。」 等一切归置好,白薇萱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塔夫是爹爹给她的最得力的奴才,武艺高超,她派他去江陵收一笔印子钱,前几日寄信回来说已经办妥,偶遇一个会凌波舞的青楼女子,将一并带回来。 几日没有消息,她派人去查,竟然莫名死在了狱中! 「碧纹,备下马车,我要回丞相府!」 她得求爹爹帮她去查,是谁对她的人下了死手! 屋外忽地传来丫鬟的行礼声「王妃娘娘万福!」 白薇萱赶紧起身,迎到门外,便见王妃带着十来个丫鬟仆妇一水溜地过来,福身行礼道:「儿媳见过母妃!不知道母妃今日怎地过来了?」 肃王妃搭着嬷嬷的手,并不搭理这个小儿媳,进屋果见如小儿子所言,一概玉瓶瓷器都换了,便是窗幔也是新的,顿时气得发抖,厉着眼,对着身边的嬷嬷微抬下巴。 白薇萱一惊,她是见过王妃这个姿态的! 「啪!」尚未来得及反应,一个巴掌便落在了她的脸上,当着府里众丫鬟仆妇的面,白薇萱咬着唇,捏紧了袖子里的拳头。 「噗通」一声跪下,「请母妃责罚!」 肃王妃深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昭国夫人错在何处?」 白薇萱不吱声。 一旁的肃王府长媳华原郡王妃似笑非笑道:「母妃,弟妹既是不知,想是不曾知道厉害处,不若请古嬷嬷再指导一下!」 白薇萱继续不言语,不过是皇家御赐珍品罢了。 赵允迪窝囊,一个郡王都没抢到,她的昭国夫人,还是看在爹爹面上得的,可是比起黎氏的郡王妃来,还是差了许多。 肃王妃晦暗不明地看了小儿媳一眼:「她不是不知,她只是装不知,丞相府的嫡女,你呀,可莫小瞧她了!」 后一句,却是有提醒黎氏的意味,黎氏温存地扶着肃王妃的手臂,柔声道:「婧儿莽撞了!」 肃王妃缓缓道:「昭国夫人留在院里抄写百遍女书吧,至于丞相府,我自会手书一封给丞相夫人!」 「是,儿媳恭送母妃!」白薇萱凛然应下。 碧纹却是见到夫人的宽袖边缘隐有血迹,正一点点地沿着袖缘往下渗透。 心里惊得屏住了呼吸,将头伏的更低。 等不见了王妃和郡王妃的身影,忙爬起来唤来丫鬟将夫人扶了起来,一边吩咐道:「打盆热水来!」 又自下去壁橱找了一瓶金疮药来,哽咽道:「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呢!」 白薇萱眼神放空,「呵,何苦,我只是想让我受的那些苦,都让那人也受一遍!」 她是丞相府嫡女,长姊早逝,她便是唯一的嫡女,便是皇后也是做得的,独独看中了邵楚峰,却被退婚! 第十三章 那人为了一个王府庶女那般欺辱于她,便是那人死了,还至死不渝,让她从一个丞相府贵女沦为市井中人的笑柄! 她恨! 白薇萱手心微卷,戴着指甲套的手指又嵌入了掌心,血流不止,碧纹摇着她哭道:「夫人,您醒醒!」 出了二房,黎氏问婆婆道:「母妃,弟妹一直不与二弟同房,心里怕是还不曾放下邵国公,可怜二弟膝下至今一儿半女都没有,钺儿再过几年便可娶妻了!」 钺儿正是黎氏膝下长子,年已十二,另有一个嫡女,唤瑶儿的,也已八岁。 肃王妃叹道:「迪儿不争气,我想她是丞相之女,要是一心助迪儿,迪儿走仕途也是可以的,过了这八年,竟是像一个木头桩子一般了!」 「母妃,我听说二弟在桑葵巷子里养着的外室,已然怀了身孕,这一个,可不能再让弟妹给弄没了!」黎氏看着王妃的脸色,嘀咕道。 肃王妃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长媳,「也难为你操心了!」 见长媳低了头,才道:「白丞相日益得圣上恩宠,你心中应当有数,白氏那边少招惹些,你是长媳,日后肃王府也是你和良儿的!」 「是,儿媳谨记!」 肃王妃长长吁了口气,当年顺势应下,将白薇萱娶进府,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沈明锦在邵国公府高床软枕待了十多天,身子日渐好转不说,还隐有些丰盈,一直惦记着回去,可邵国公一直说宁安那边还未有回信,沈明锦得了人家救助,也不好再让人护送自己回去。 只得等着宁安来人将自己「赎」回去! 过了半月,还没见来人,沈明锦却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住了。可这几天邵楚峰竟有些奇怪,一直对她避而不见,以前每日还过来略叙两句,这几日,竟不见了踪影。 想着去邵楚峰的书房找他告辞,她准备再厚着脸皮借些银子,如果他不肯借,她就将老夫人赠给她的镯子先典当了,等以后有钱了再赎回来。 理清楚思绪,沈明锦让珍珠将他带到邵楚峰的书房,敲了三下,耳房里的伍修出来道:「沈姑娘,可有何事?」 「你家爷在吗?」 伍修点头:「在的,您请进!」 沈明锦低头以示感谢,一进去便闻到淡淡的墨香。 身后的珍珠却被伍修拦住了,「外头寒气重,珍珠随我来喝盏茶暖暖身子!」 珍珠看了下沈姑娘的背影,抿嘴微顿,她是看出来沈姑娘对国公爷的有意躲避的,想着自己毕竟是国公府的丫鬟,只好点头随着伍修去了耳房。 沈明锦掀开厚重的帘子,一进去,便有一股暖风扑面,一抬眼,沈明锦便呆住了。 书房里北面墙上挂了七八副画像,都是女子。 或着了火红狐狸毛的大氅,手持一朵红梅,或着了白衣紫襦裙,手持一把团扇,也有斜坐在水榭里的长椅上,笑吟吟望着湖面…… 「这是国公爷喜爱的女子?」沈明锦一一望过去,都是一个模样的姑娘,手心里隐隐渗出些细汗,佯装无意地问道。 邵楚峰看了沈明锦一眼,道:「是楚峰的元妻!」 沈明锦记得珍珠说过,国公夫人已逝的,「没想到国公爷对夫人用情至深。」 沈明锦说的平常,邵楚峰还是察觉到沈明锦话音里的落寞。 而沈明锦,想起自己这些夜里常常独自一个人编织的国公爷与青楼女子的话本子,还是忍不住唾弃自己,真是异想天开,她还笃定邵国公是对她动了情才不让她离开! 忽地便恼了起来,想来,他平白救了她一命,又好吃好喝供到现在,难不成是等着她家人来还银子的! 邵楚峰不动声色地问道:「沈姑娘特地过来找我,可是有何事?」 看着沈明锦忽地有些局促的模样,一双黑如星漆的眼,染了些许暖色。 沈明锦压下心头对墙上女子微微的艳羡,轻声道:「邵国公爷,虽承您善心,救了明锦,可是明锦离家已有多日,想来家人已经十分忧心,明锦身子已养好,准备回宁安,邵国公爷和邵府的大恩,明锦无以为报,但是,定当让家人送了银子过来!」 沈明锦最后一句,说的斩钉截铁,义不容辞,颇有一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概! 其实,不过是不岔他戏弄她,故意说还银子来划清界限,或是以证她对他的照顾并没有幻想,是想过还银子来报答的! 他待她那般温存以致她以为,她以为他爱慕于她,还纠结了好几个晚上,到底要不要回去! 可是,原来,人家对亡妻至今念念不忘!她不过平白闹了个笑话,沈明锦真想用枕头砸死自己! 邵楚峰起初一句「不若以身相许」,囫囵在喉咙里百转千回正欲吐出,不想这姑娘画风一转,说要还银子!看着沈明锦激动的红了的侧脸,笑了一句:「姑娘以为多少银子合适?」 「啊?多少?」原来他当真是为了让她还银子来着! 沈明锦来不及伤感,低着头,瞬间便认清了现实,十分尴尬道:「民女家薄,会让家人送来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青玉楼大半年的厨房开销也绰绰有余了! 邵楚峰接口道:「不说夔州的事,便是沈姑娘高热不退,请的御医诊费也是不菲的,病着的时候,是人参、鹿茸吃着的,这半月来,为了沈姑娘养身子,小厨房的火夜里都没有灭过,一直炖着燕窝,再有沈姑娘身边的丫鬟,一个珍珠,一个玲珑,特地拨过来伺候沈姑娘后,又买了两个丫鬟进来补她们原来的缺,姑娘身上的衣裳、鞋子便算是邵某人赠与姑娘的,其他开销七七八八算下来,不说一千两,八百两也是有了!」 邵楚峰一口气说完,见沈明锦一脸迷茫,大约是不明白,她什么时候吃了人参、鹿茸,邵楚峰微咳了声,努力绷住脸,面露难色道:「这也是邵某人一年的俸禄了,给沈姑娘打个折扣,五百两!」 「五百两!」 想到自个又意外为青玉楼增加的这么一笔庞大的开销,沈明锦都有些想抽自个几鞭子! 实在不行,等回去,她便登台算了! 邵楚峰点头沉吟,像是在认真思索这五百两是否真的合适,不一会,沈明锦便听他道:「邵府里的小丫鬟,一月三百铜钱,像珍珠这般灵巧的,一月有五百铜钱!」 邵楚峰说到这,见沈明锦瞪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又接着道:「哦,沈姑娘看来也是大家出身的,没做过这些伺候人的活儿,怕也不会,府上还缺针线丫鬟,工钱也要高些,一月有八百钱!沈姑娘既是明白欠了邵府的,不若就留下来以工抵钱吧!等你家人来了,付齐了银子,沈姑娘再随她们走!」 这是不信任她会还钱,要她以工抵债!顿时,沈明锦觉得墙上的那副美人临水图中的波光,像是化作了一道惊雷,劈到了她刚长了三两膘肉的小身骨上! 那前半月干嘛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她也没要吃人参、鹿茸、燕窝啊! 敢情是为了多要几两银子? 第十四章 一月八百钱,一年算十两银子,五百两,她要做五十年! 沈明锦唬的白了脸! 「怎地,姑娘原来并没有打算还邵某银子?」邵楚峰微微挑眉,上下打量了一眼沈明锦,似乎没有想出原来姑娘你是这样的人! 沈明锦刚从少女不可测的绮思里被这么一笔巨债狠狠敲醒,脑子有些缓不过来神,一时躁得涨红了脸,摇头道:「没有,没……」 邵楚峰打断道:「既是沈姑娘没有异议,那边请沈姑娘明日开始上工了!」 邵楚峰忽地提笔唰唰地写了两张,将笔放在笔架上搁好,拿起刚刚写成的文书,轻轻地吹了一下,递给沈明锦道:「姑娘要是没有异议,不妨签字画押!」 沈明锦心里一阵起伏,努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拿着文书的手,却还是止不住的微抖,略略扫了一眼,没提卖身,只说做工抵钱, 接过笔,在邵楚峰的下头,签了「沈明锦」三字。 又接过邵楚峰递过来的印泥,食指沾了一点,按在了文书上。 邵楚峰立即从桌上将文书拿过来,细细看了一下,缓声道:「一式两份,这一份沈姑娘自己收好!」 沈明锦木讷地点头,姨姨们没来,她先做工抵些钱也好! 「沈姑娘既是无事,便先回房歇息吧!」邵国公淡声道。 沈明锦依言福礼退下! 邵楚峰看着她还没缓过神来的背影,微微一叹,以前的赵清沅,十四岁的时候,便已经拿了惠安书院三次大考的魁首,颇得宫中贵人们的赏识。 虽是在青楼,到底也是被呵护长大的,不比以前在北安王府,自幼便在北安王妃手底下讨活。 可是,他在她的外厢偷听了几位的梦呓,知道她是铁着心要走的,不如此,他想以前的赵清沅,还是现在的沈明锦,都不会为他止步。 珍珠见外头帘子动了,忙出来唤道:「姑娘?」 沈明锦仰着脸摇头,「以后莫叫姑娘了,唤我明锦吧!」 说罢,倚在珍珠肩上,闭了眼,姨姨们劝诫过她,男子的情分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当不得真的。 她明明已经刻在脑子里了,为什么还有这些不该有的绮丽心思。 珍珠见她十分疲惫,也不好多问,扶着身子有些不稳的沈明锦回了东厢房。 夕阳西射,廊道上的百灵鸟叽叽喳喳地叫唤着,沈明锦朦胧中看着那一盆小小的桂花,「这一盆怕是也得十来两银子呢!」 「啊?姑娘,什么十来两?」扶着她的珍珠诧异道。 沈明锦苦笑不语! 厢房里的玲珑正围着炉子,打着络子,见珍珠扶着沈明锦回来,忙站起来,侯在一旁,低头看脚尖。 沈明锦一向知道玲珑也不真心服侍她,以后她们同为丫鬟,估摸,还不知道怎么作践她,沈明锦有些烦躁,对玲珑道:「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回去歇着吧!」 她明天才上工不是,今天这还是她的丫鬟! 玲珑福礼退下,珍珠瞧着沈明锦像是丢了魂一般,有些担忧地道:「姑娘,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告知国公爷?」 「珍珠,今个开始,我也卖身给邵国公府了!」 第二日一早,天光微亮,沈明锦便起了床,整整齐齐地将床铺理好,外头的珍珠听到响动,进来惭愧道:「奴婢睡的沉了些!这就去给姑娘打打热水,还请姑娘稍候!」 说着,拔腿就跑了出去。 沈明锦看着珍珠的背影微叹,这姑娘并不相信她成了国公府的奴婢。 对着镜子,自个梳起了头发,挽了一个蝉髻,只系了两根布条,一概首饰都未用,规规整整地放在首饰盒里。 衣裳挑了身素朴一些的短袄襦裙,准备一会儿和珍珠说声,借身丫鬟的旧衣服给她,说是当针线丫鬟,也不知在哪处当差,说来,昨天一时恍惚,忘记了她针线活一窍不通的。 珍珠端了热水回来,见到沈明锦的发髻,愣了一下,眉尖微蹙,便听沈明锦道:「珍珠,你可有旧衣裳借我一身?」 珍珠为难道:「旧衣裳是有的,只是姑娘哪能穿奴婢的衣服呢?」 在珍珠眼里,觉得定是昨个姑娘在书房里惹了国公爷不快,但是,什么卖身,奴婢之类的,珍珠也只以为是沈姑娘和主子之间的气话,并不信的。 珍珠正在犹疑,秋潭带着寒气进来,后头跟着玲珑,二人打眼便看见沈明锦的蝉髻,秋潭嘴上带着几分笑意道:「沈明锦,国公爷今天上早朝前吩咐,让你跟着我先熟悉下府里各处,日后跑腿也识得路!」 秋潭进厢房扫视了下,笑道:「这屋子,珍珠你教下沈明锦怎般收拾才妥当,等我用过了早膳,再过来检查!」 见沈明锦依旧直着身子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目不斜视,心里不屑,成了国公府的奴婢还妄想端着小姐的架子?轻轻笑道:「哦,我忘了,下人房已经住满了,恰没有床铺,沈明锦,这两晚便在我房里打地铺吧!」 沈明锦知道秋潭一向不喜欢她,她第一日刚醒,便给她施绊子,并不愿搭理秋潭的话头,她只是做针线活,又没有卖身给邵府! 秋潭是趁着邵楚峰刚走,便偷偷溜出来的,蔡妈妈并不知道,一时也不敢多待,耀武扬武了几句,便趾高气扬地带着玲珑一并走了。 珍珠这才反应过来,惊呼道:「姑娘,你真的成了和奴婢一眼的了啊?」 见沈明锦微笑着点头,不由急道:「姑娘,你怎么这么犯傻呢,你去和国公爷说两句好话……」 沈明锦扶着珍珠的双肩,安抚道:「珍珠,别急,没事的,等我家人来接我,我便能回家了!」 早膳沈明锦和珍珠一起去厨房用了,刚收拾了碗筷,秋潭便过来道:「刚才老夫人那边唤我过去,珍珠,你带沈明锦去各处转转!」 珍珠低声应下。 秋潭便大喇喇地从沈明锦面前走过,下人用膳的屋子是厨房的里间,一张桌子,是平日里配菜用的,并不大,明锦就站在长条凳边上,避让不及,秋潭的脚尖正好不好地踢了沈明锦的脚踝一下,却仿若不知一般昂着头走了。 沈明锦默默吸气忍了,心里默念:「不和小人见识!不和小人见识!」 邵国公府建府已经有百年,这些年不断扩充,占了玉尺街三分之一,内里却是一分为二的,东边是老国公爷一家,西边是二老爷一家,老国公爷念着手足情分,一直没舍得让弟弟一家搬走,而其余的庶兄弟却都是出去各谋生路了。 沈明锦要识得只有东院这一边儿,东西两院有墙隔着,中间留了个月门。 珍珠带着沈明锦出了沅居院,便见前方是一个穿堂,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珍珠道:「那边过去便是前厅了,没有传召,一般我们不会过去。」 穿堂和沅居院之间还有一块诸石堆砌而成的假山,犹如大大小小七座小狮子,最上头的那一个嘴里源源不断地流着水,从穿堂下来,东西各有一条五尺来长的路向两边蜿蜒。 第十五章 珍珠道:「姑娘,东边过去再往后头是芙蓉院,碎玉阁,仓满楼,梨园,西边过去是花园,东府花园和西府花园原是连着的,里边有一个湖,名,玉湖,种了许多荷花,嘉宜小姐最喜欢夏日在上头泛舟。听说,水是从广化寺所在的珞山上引下来的!老夫人的荣禧院还在后头,那里还有嘉院,毓苑,」 「嘉宜?」 「哦,嘉宜小姐是国公爷的胞妹,今年也才十四岁,除了嘉宜小姐外,府上还有嘉敏小姐,嘉川小姐,都是吴姨娘所出,另有一个七岁的五少爷,是庆姨娘所出!」珍珠如数家珍般地倒给沈明锦。 沈明锦点头,大家子,这么些嫡庶女,想来是算少的。 沈明锦沿着东边走,不一会儿便见到不远处有一处二层小楼,看着又不像是小姐的阁楼,因为临着路边开着一排的窗户,隐约可见,里头有许多的女子。 仔细一看,门匾上头隐约可见写着「芙蓉院」,院落比沅居院要小一些,看着也甚是壮观,沈明锦好奇道:「不知这芙蓉院里头住的是哪个主子?」 珍珠轻声道:「是各处给大人送来的女子!」珍珠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个是白丞相府的庶女,还有七品官老爷家的女儿,这两个闹得最厉害,其他的家底薄,也没闹出什么事,是以,奴婢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其实邵楚峰虽然妻子已亡,红颜还是甚多的,沈明锦心里最后的一点绮思,忽地,也被抽了去。 他收留女子已是惯例,如果她不曾一再表示要回府,日后,她会不会也住进这芙蓉院,没有家底,闹不出乱子,连府里的奴婢也不曾知道府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沈明锦正看着芙蓉院,里头便忽地出来一个衣着颇为华贵的女子,粉颊朱唇,外头披着一件大红斗篷,隐约露出里头银红撒花窄袖袄,墨色挑金六幅罗裙,下头一双粉底缎靴,格外的明艳动人。 身后有两个丫鬟随侍,沈明锦眼尖,见这两个丫鬟的腕上都套着绞丝金镯,耳上戴着小巧的红宝石,二人竟是一般式样。 珍珠立即福礼道:「见过白姑娘!」 沈明锦暗道,原来是丞相府的庶女,怪不得这般气派。 白薇茉凤眼一扫,见沅居院的小丫鬟身旁立着一个眼生的,虽梳着丫鬟的蝉髻,衣裳料子却是极好的苏缎,眼眸微微低垂,问珍珠道:「这位是?」 「是沈姑娘!」珍珠回道。 「姑娘?」白薇茉嘴角微勾,语气里却有几分不屑,「京城里哪个楼里的?还是底下那些微末小官送上来的女儿?」 沈明锦微微叹一口气,仰头,便见到芙蓉院的二楼上,已经有好些个女子临窗看着热闹,个个不是柳叶眉,便是芙蓉面,各色千秋,都是嫩的出水的女孩儿。 沅居院有秋潭,后头原来还有这么一院子的美人儿。 沈明锦无心搭理,对珍珠道:「领我到前头看看吧!」 白薇茉对着二人的背影,眯着眼,吩咐身侧的丫鬟道:「去禀告姐姐,来了一个新的,让她查一查这人的来历!」 以前觉得青玉楼里每日鱼龙混杂,怕是宁安最龌蹉的地方,现在,想来,那里才是最适合她的,她的身份,并不能在这般富贵的地方见光。 珍珠对着白薇茉微微福礼,便带着沈明锦往前头去。 「哟,又来了个新的,这个瞧着,比柳盈盈还要小些!」二楼上头不知道是谁在肆意娇笑着。 珍珠悄悄拉了沈明锦的衣袖,低声道:「姑娘,那些人,爷都不理的,但是也不管她们,平日里,却也不能开罪!」 邵楚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遍寻不到沈明锦! 她的厢房已经都收拾的干净利索,像是不曾有人住过一般,让邵楚峰一时恍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做梦一场捏造出来的! 「沈明锦!」 院子里众人都忽被这一声呼喊震了耳朵,被重新分配到厨房做活的珍珠心下猛地一惊,「难道姑娘又惹了爷不顺气儿?」 过了一会,沅居院里头侍弄花草的岩儿过来唤她道:「珍珠姐姐,国公爷找你呢!」 珍珠忙脱了围裙,跟着岩儿过去。 此时的沈明锦听着秋潭的吩咐,正在拆着她盖过的锦被,说是要拿去洗,里头的棉絮沾了沈明锦半身儿。宽大的被子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里头。 缝被子的线不得剪断,说还要用的,只得解开结儿,一点点地抽。 上午,她在针线处起初帮着绣花,秋潭发现她连片叶儿都不会,下午便去纳鞋底,竟生生崩断了三根针,手上勒了好几处红肿。 她知道是秋潭故意使坏,但是初去针线房第一天,她也不想给众人留下刁钻耍滑的印象,只得忍着。 一边心里默默打气「只要忍几天就好了,等姨姨或益之过来了,她就可以回宁安了!」 邵楚峰再次见到沈明锦的时候,便见到沈明锦笨手笨脚地在抽着线儿。 「谁让你做这个的?」他一眼识出,那是他屋里的被子,为了不让棉絮出来,都是细细地缝了好几道儿的。 沈明锦猛一听见门口的声音,吓得一跳。 便见门外站着的人,怒瞪着眼睛,好像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一样,沈明锦忍着心潮,回道:「我,回禀国公爷,奴,奴婢在拆被子。」 邵楚峰盯着沈明锦红肿的手,一字一顿:「是谁让你做这些的?」 沈明锦垂着眼,灿然一笑道:「国公爷记性好大,您忘了,是您昨天将奴婢安插在针线房的!」 她的脸上又轻轻荡出一对小酒窝儿,仰着脸,笑的十分疏离,邵楚峰心上一叹,大步跨过去,将人从脚踏上提溜起来,看着那一双红肿的手,眼眸微红。 无奈叹息道:「沈明锦,你可以不做的!」 沈明锦摇头,「国公爷玩笑了,我可还欠了您五百两银子呢!」 邵楚峰看着沈明锦笑意盈盈的眼睛,清沅,即便是这一辈子,你还是能让我对你无能为力。 邵楚峰对沈明锦无可奈何,一把将人拉起,也不顾沈明锦的抗拒,拉着她的袖子,便往外走。 下人做工的地方都在西跨院后头的一排小房子里,到了太阳落山,里头光线极为幽暗,沈明锦眼睛找了许久的线头,猛一见亮光,一时有些刺眼,眼泪便流了出来。 邵楚峰一回头,便见她睫毛盈盈地挂着泪珠,用力将她往怀里一拉,沈明锦收势不稳,一头扎进了邵楚峰的怀里,惊呼声淹没在结实的胸膛上。 沈明锦脸一麻,觉得磕到了牙齿!皱着眉,不懂邵楚峰发什么疯! 邵楚峰扳正她的肩膀,盯着她道:「沈明锦,既是这般委屈,你为何还做?」 这一刻的邵楚峰想到了赵清沅幼时在北安王府的处境,想来也是这般委曲求全地默默忍着。 便是重新入了一个新的躯体,忘记了过往的记忆,赵清沅还是如此,「沈明锦,喜欢或不喜欢,请你说出来好吗?」 上辈子你要说不愿意嫁,我也不会强迫你,会一直等到你愿意为止啊! 第十六章 沈明锦挣开邵楚峰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往后退两步,与邵楚峰保持着一定距离道:「国公爷,你管的也太宽了些,我只是入府做工,并没有卖身不是!」 邵楚峰眉毛一挑,看着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趁沈明锦一个不妨,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邵楚峰,你放我下来,邵楚峰,你这个小人!伪君子!混蛋!放我下来!」被接连刺激了两天的沈明锦顿时有些歇斯底里,「你凭什么这般对我,又不是我求你救我的,你凭什么将我带到京城,你凭什么不让我走!你这块硬石头,没心没肺的碎渣子!渣滓!」 邵楚峰忽然将人往地上一放,冷笑道:「沈明锦,我是石头渣滓?那你是什么?铁矿?金块?!」 邵楚峰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谴责,还有几分悲凉。 我捂了那么多年,也没将你捂热! 沈明锦一时收了声,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一般,邵楚峰眼里迸出出来的绝望,犹如寒潮一般将她全身卷裹在里头,一时倒怔在那里。 顿时潜意识里有想落荒而逃的仓皇感。 外头听到响动的下人都忍不住好奇纷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都一时惊得想自戳双眼,她们看到了什么! 爷竟然抱起了这个刚卖身入府的婢女! 在沅居院,谁都知道这是给清沅郡主住的院子啊!爷竟然会亲近其他的女子! 被派到厨房洗菜的珍珠惊得手里的一把白菜叶子簌簌地掉落到了地上,厨房里的厨娘们都从这巨大的震动中没有缓过来身,都没有发现散落在地的白菜叶子! 几片白菜叶子,免去了入锅的命运,等待着直接随着剩菜一起被运出府处理。 而等待着沈明锦的,还是回炉下锅,饱受煎熬。 血气急涌而上,沈明锦的脸瞬间便如熟透了的柿子。 正在东边厢房里给邵楚峰送来新衣的蔡妈妈,也听到了动静,一出来便见着走廊那头公子爷抱着沈姑娘过来。 蔡妈妈是邵楚峰的乳母,一向识大体,知进退,邵楚峰向来十分尊敬于她,沅居院现在所有的事宜,都交由蔡妈妈打理。 「国公爷,这是?」蔡妈妈见邵楚峰过来,低头请示道。 「沈姑娘日后便交由蔡妈妈看顾!」邵楚峰不带喘气地一语带过。 「看顾」,并不是教导,蔡妈妈心下顿时明了,笑着应下,又指着厢房道:「老奴新作了一套青色儒衫,国公爷空闲时来试试可合身,老奴先行告退!」 蔡妈妈一走,看热闹的众人忽地醒悟过来,他们围观的可是主子,纷纷忙不迭地回了自个位置上。 偌大的回廊,一时只有沈明锦和邵楚峰二人! 默了良久,轻声对沈明锦道:「你既是要这般厌恶我,自此以后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像是意气用事,又像是道出了潜藏在邵楚峰心里八年的委屈,你既是这般讨厌我,我不出现在你面前便是! 道出这般决绝的话,邵楚峰立刻甩袖大步而去。 留下沈明锦在冷风里,看着这个抽筋般的男子的背影,手上隐隐传来的肿痛感,提醒着她,身在何方。 晚上蔡妈妈依旧将沈明锦安排在东二间的厢房里,将被秋潭调到厨房的珍珠又重新调到沈明锦身边。 第二日一早,沈明锦是被珍珠摇醒的,「姑娘,姑娘,快醒醒,快醒醒!」 沈明锦这些日子折腾的精疲力竭,依旧自暴自弃,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好好歇歇,见珍珠面上惊惶,皱眉道:「怎么了?」 珍珠道:「姑娘,国公爷责令将秋潭责打三十大板,还要逐出去!喝令沅居院的人都在院子里围观呢!」 金銮殿上,恒帝坐在宝座上,皱着眉,见底下大臣吵得依然不可开交,倏地起身离开! 李公公尖声唱道:「退朝!」 底下正在为立储一事,争的面红耳赤的白丞相和杨将军顿时一愣,这才见恒帝已经不见了踪影,一时面上冷汗连连! 只听李公公又道:「邵国公,翼王,肃王,还请随杂家往御书房走一趟!」 现今宫中无皇子,已逝的元后郭皇后多年无所出,刘贵妃膝下仅有一女,朝中大臣多谏言从诸王府中过继一位立为皇储,呼声最高的,要数一白丞相一派力推的肃王之子华原郡王赵允良,和以杨将军派力推的翼王之子信安郡王赵允宁! 朝中大臣一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都知道邵国公年少有为,素来得恒帝青睐,但是此等立储大事,关乎社稷民生,喊肃王和翼王众人都能理解,毕竟是要过继人家的儿子,可是,邵国公,难道在恒帝的心中,已然能有这般的影响力! 三人随着李公公一走,朝中大臣便立即散去,各自回去搜罗美貌的女子,肃王和翼王处此时境况不明,不好下手,但是邵国公这里,再不下手,便连插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也有那熟知邵国公当年之事的,不由围着北安王远远近近地打探。 这些年,北安王作为恒帝的皇叔,却并不得恒帝重用,眼见有些没落,下头的儿子又没一个得陛下青眼的,不然此番,从诸王府中选出皇储一事,理当也有他们北安王府一份! 北安王常常惋叹当年清沅自溺而亡,不然,现在依着邵楚峰对沅儿的情分,邵国公府定当是北安王府有力的助力,也不会被肃王府、翼王府、楚王府排挤在外。 殿上见恒帝招了邵楚峰进去,心里的那点念头忽滋滋地一下子便长成参天大树! 等邵楚峰从御书房出来,便见北安王竟还在宫门外候着,见到邵国公出来,忙上前道:「本王在此处可等了小婿好些时辰!」 邵楚峰低眉,拱手道:「不知王爷有何事吩咐?」 北安王伸手要拍邵楚峰的肩膀,邵楚峰不由眉心一沉,不着痕迹地避让开,北安王面色有些尴尬,微咳了声,宽慰道:「楚峰,清沅已逝多年,你也莫再守着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此事不劳王爷费心!」 北安王摸着胡须,叹道:「你向来处事稳重,又素有主张,如何不知,你是邵国公府一脉单传,你肩上可担着子嗣传承的重任!」 邵楚峰见其今个一意提此事,心上忽明了,面上便显恭敬道:「不知王爷可有何人选?」 北安王见邵楚峰听了进去,一边感慨,所谓的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一边又面带矜色道:「小婿既然一直对沅儿念念不忘,本王也想一全楚峰的相思之苦,恰巧前些日子,王妃外出祈福,在路上遇到一个与沅儿十分相似的女子,心生怜惜,便带回了府,小婿不妨以贵妾之礼纳入府内!也当圆了多年的念想!」 果是此事,只是没想到北安王竟卑劣的以一个和清沅想象的女子来讨好于他,「王爷,清沅也毕竟是你的女儿,您这般处事,将当置于何地?」 此话不留一丝情面,北安王一惊,抬首看去,见邵楚峰面色冷淡,眼里透着鄙薄之色! 第十七章 一时窘的面孔发红!却不好在小辈面前失了面子,恼羞成怒道:「邵国公此言何意?本王念在楚峰对小女一片痴情的份上,诚心为邵国公府着想,楚峰莫冤了本王的一片诚心!」 邵楚峰笑道:「国公府家事,不劳王爷操心!」 北安王气的直吹胡子瞪眼:「黄发小儿,得势便猖狂!」 邵楚峰一笑而过,若是他没有找到清沅,或许会不介意将北安王府的女子一并收入芙蓉院,可是,看着沈明锦这几日在国公府里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他不由心疼,她当年在北安王府到底过的是怎般的日子? 才会在失忆以后,潜意识里依然保持着这般谨小慎微、忍辱吞声的模样! 邵楚峰回来的时候,先去了一趟荣禧院,老夫人向氏正由国公府三位小姐嘉宜、嘉川、嘉敏陪着聊天,见邵楚峰过来,嘉川和嘉敏都起身见了礼。 嘉宜却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笑道:「哥哥,听说里院里藏了位小嫂子?」 此话一出,向氏便肃着脸苛责道:「要及笄的姑娘了,也没个大家贵女的样子,什么人能当得你的嫂子?」 嘉宜微微吐了吐舌头,只对着哥哥眨巴着眼睛。 嘉宜是嫡幼女,比长子邵楚峰小十来岁,今年不过十三,自幼便深得向氏和老国公爷的疼宠,性子更活泛些。 其实说来,向氏人到中年再生一女,凑成一个「好」字,本是幸事,可惜,便是在怀小女儿的时候,老国公爷没有把持住,在外头私藏了青楼女子吴氏,向氏得知后,不动声色,等生下女儿,便将身边的贴身婢女庆儿给了老国公。 是以,吴姨娘所生的二小姐嘉川和嘉宜同年,又过了一年生了三小姐嘉敏,庆姨娘还是七年前才开怀生了二少爷青城,现在跟着老国公读书。 此时嘉川和嘉敏像都低着头,仿佛自个不存在一般。她们是随着姨娘六年前回府的,那时候府里上有深得帝宠的兄长,中有活泼机敏的嫡女,下面还有虎头虎脑的庶弟,她二人倒仿若凭空多出来的一般。 头两年还有些不甘心,但是一次次被嫡母责罚后,便懂得了自己在府中的地位,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 向氏得见了亲儿子和女儿,也不耐烦眼前杵着这两个木头,淡声道:「嘉敏和嘉川来了也许久了,回去陪陪你们姨娘吧!」 嘉川和嘉敏下了椅子,低身福礼:「女儿明日再来给母亲请安!」 向氏略略点头。发上的红宝金钗纹风不动。 待两个庶女一走,向氏便问邵楚峰:「听说你今个责打了秋潭,为的是你院里的那姑娘?」 邵楚峰凉凉地看了一眼凌妈妈,眸光如电! 惊得凌妈妈双腿一软,立即跪下。 向氏不满道:「你倒会吓唬我身边的人,说吧,你准备将那姑娘如何处置?是一般良妾还是贵妾?不过,我要先说好了,大家子弟,没有先纳妾后娶妻的道理!」 邵楚峰缓缓一笑,望着向氏道:「母亲,你忘了,儿子已娶过妻!」 向氏心口一噎,一想到国公府的十八代宗妇冠在了一个未过门便已逝的女孩儿头上,心里便闷得喘不过气来,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摆手,道:「你也别气我了,你知道娘的意思!」 见儿子不吱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向氏脑子一惊,瞪着邵楚峰恨声道:「难不成你要让你院里的姑娘以后主持国公府中馈!」 邵楚峰上前给向氏捋着背,道:「娘,沈姑娘虽不是正经的王侯贵女,也是一方乡绅家的女儿,自幼琴棋书画样样都习得的!」 向氏这一惊可不小,一时没喘上气来,呛得剧烈地咳嗽,凌妈妈也顾不得国公爷对自己的无言的警告,立即倒了温水过来,喝了一盏,向氏才缓些,望着儿子,深呼吸道:「这些,你自己说说,可是京城王侯世家一个普通良妾的标准?」 一旁的嘉宜,见兄长和母亲忽然便剑拨弩张起来,起身过去挽着向氏的胳膊坐下,哄道:「娘,你先别急!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大家小姐出身的不是!便是有不好,娘您调教便是,关键哥哥喜欢啊,娶个乡绅家的女儿,总比哥哥不娶嫂子好是不?」 向氏这八年来,一直忧心儿子不娶妻,不,是不娶个活的回来,可是,这一旦儿子真的看上了这小门小户的姑娘,向氏心里还是十分不得劲,她家门第不说是世袭的国公府,便是儿子自个也是圣上面前得脸的红人,娶个公主也是能够的! 向氏想到这里,蛮着脸道喝断女儿道:「行了,你哥的事你别管,自个的绣活好好练,反正这事我不会同意!」 又看向儿子,恨铁不成钢地道:「八年前你娶了一尊牌位回来,已经将国公府的脸面踩到泥里了,难不成,你还想让国公府再遭世人嘲笑一回?」 一想到八年前那桩喜事,向氏仍觉得犹如一场噩梦一般,可是由圣上亲自赐旨下来,她不得不遵,不然,当时便是以命相挟,她也是做得出来的。 邵楚峰望着娘亲紧绷的一张脸,忽地叹气道:「母亲,你这般看不上她,人家姑娘,也不肯嫁你儿子啊!」 他本是要说「非卿不娶」的,可是,这般说,母亲定会对明锦抱有敌意,北安王府不是她的家,沈家也没了,她希望,邵国公府能够成为为她遮风挡雨的家,会有爱护她的小姑和婆母。 向氏一愣,哼道:「敢情这大半个月,连个小丫头都没拿下来!」一会又有些怅然道:「你爹的功夫你可一点都没遗传到啊!」 一时又忍不住看着儿子说:「我不管你怎么闹腾,纳妾必先娶妻,妾得良家女子,妻必得大家贵女!」 邵楚峰躬身拱手退了出去。 向氏指着出去的长子,恍惚地问一旁的小女儿:「他这是应了,还是没应?」 嘉宜撅着嘴,咕哝道:「娘,你还真想让哥哥当一辈子鳏夫不成?」 向氏对着女儿的玉手「啪」地一巴掌打上去,「回去抄十遍女书,你记着,女孩儿家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 这却是迁怒了,清沅郡主的事一直是向氏心头的一根刺,嘉宜无所顾忌地说了出来,向氏心头不免不痛快! 嘉宜也不告辞,扭着身子下了榻,赌气回了自个的院子! 沅居院的秋潭打完板子,便被两个仆妇叉着送到了芙蓉院的下房里,秋潭这才觉察自己是犯了主子的逆鳞来。 这些年,她一直以为,主子心中念着的只有清远郡主,旁的女子一概不入眼,便是芙蓉院的丞相千金,也能够跳凌波舞的青楼艳妓,没一个看过一眼,都像馒头一般扔在了芙蓉院这个大灶上。 她竟忘了,这个沈明锦,是第一个破例入了沅居院的,她的入住本身就表示了和芙蓉院众人的不同! 幸好凌妈妈是她干娘,不然这一关,她怕是要被逐出府了。 跟着蔡妈妈开始学针线活的沈明锦丝毫不关心一个丫鬟怎么样了,她针线活只限于引针穿线,旁的一概不懂,蔡妈妈倒是格外细心,从绣活的针法开始教起。 第十八章 佳人才子的话本子,沈明锦已然看不下去,练练针线,便也当打发时间。 她还住在原来的厢房里,沅居院众人也都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声「沈姑娘!」 以前不觉得什么,现在签了文书后,沈明锦怎么都觉的,这像是对通房丫鬟的称呼,每次都笑吟吟地纠正道:「唤我明锦便好!」 孰不知,责罚秋潭那一场,怎么看,都是国公爷给她在沅居院立威,混到沅居院当差的,那都是在府里的家生子,或是格外伶俐又伺候了好几年的,谁不会察言观色,作死才敢喊沈姑娘的名字! 一个秋潭,足够她们记一辈子了! 蔡妈妈去外头厨房了,沈明锦便一个人坐在屋内外间拿着一块小碎布,一针一线地描着蔡妈妈画的一片树叶子,感觉到响动,抬起头,便见到邵楚峰正在门口,穿了一身紫色朝服,想来是还没来得及换衣裳。 邵楚峰走进,瞥了眼沈明锦手上的碎布,见上头的寥寥几针竟也能歪歪扭扭的!心上不觉有些好笑,便是那般努力的人,也是有不会的。 「收拾一下,我带你出府走走!」他说的十分自然,像是两人已然十分熟识,声音却有些暗哑,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 沈明锦抬眼看了屋外天色,阳光正好,明亮的像是能够将树上的枯叶回春一般。并不愿意和邵楚峰多待,可是,又十分想出去看看,犹疑了一会,还是站起身来道:「这便可以了!」 邵楚峰见她脸上带着几分藏不住的喜意,心里也十分通畅,掩着唇,率先转身出了屋子。 国公爷吩咐备马车,伍修还是愣了一下,待见到跟在国公爷身后的沈姑娘,才反应过来,忙连声应下。 邵楚峰也未骑马,由伍修赶马车,邵楚峰和沈明锦坐在里头,马车十分簇新,车帘上有一个斗大的「邵」字,倒像是才做好送来的一般,里头十分开阔,又铺了厚厚的褥子,摆了小暖炉,暗壁里备了糕点、热水、娟帕,十分周全,沈明锦一时看的好奇,便打开又阖上,来回试了两次,竟是完全当邵楚峰不存在。 邵楚峰也不以为意,摩挲着身上配着的一个看起来十分破旧的荷包,绣线处隐隐起了毛,像是摩挲多了一般。 「明锦,我的荷包该换了!」 身后的人忽地低声道。 沈明锦捂着暖炉的手微微一麻,却恍若未闻,低头打量着小暖炉。里头像是加了陈年的橘皮,隐隐有涩涩的清香,闻来十分醒目。 沈明锦在青玉楼待了那许多年,最不耐的便是里头的杂七杂八的香料,但是,每个姑娘爱用的香不同,姨姨们虽疼宠她,她却也不好对青玉楼的日常指手画脚。 毕竟那些姑娘才是青玉楼的聚宝盆,她不过是吃白饭的。 邵楚峰见她并不搭理他,也不以为意,静坐在沈明锦对面,微微闭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 沈明锦浑身的不自在这才散了一点,悄悄撩起上眼皮,瞄了一眼,见其睫毛不动,像是真的闭了眼,捧着暖炉也放松了下来,难得出一次府,不若借这次回去 她身上还有老夫人赏的松石串子,一时有些后悔,厢房里的那些首饰,出门随便带一件也好啊! 可是,青玉楼的人迟迟不来,邵楚峰未必没在你们动了手脚,或许,那封信根本就没有寄出去! 暖融融的车厢里,沈明锦忽地后背一凉,如果没有寄出去,在这公府深宅里,鸾姨她们又如何能打探出她的消息? 「驭驭!」 外头伍修忽地扬声紧急停了马,马儿前腿一个倒腾,沈明锦整个人往前头冲去,「啊!」 下一刻却落入了一个宽广的胸膛。 淡淡的麝香,萦绕在鼻端,男子雄浑的气息让沈明锦耳坠透着微红。 邵楚峰凤眼一撩,瞥见了那抹粉红,轻笑道:「下车还早!」却是将人禁锢在身上,并不松手。 沈明锦难堪的红了眼,心绪一阵起伏,口干舌燥,慌乱的口不择言:「奴,奴,我,我,放开我!」 却是对着邵楚峰的脚尖一个猛踩,「畜生,禽兽,放手!」 剧烈的挣扎,与死死的禁锢,让车厢一阵晃动。 刚逼停了国公府马车的祸首,昭国夫人白薇萱和夫婿赵允迪都挑着眉看着马车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晃悠,和马车里女孩子暴怒的反抗! 伍修却作壁上观,并不打扰主子!竭力稳着马车不至于颠倒。 白薇萱攥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呵,国公爷真是好雅兴,这般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御史台告一个扰乱世风!」 尖锐的声音传来,邵楚峰眉头微皱,刚在马儿闹腾的时候,他便从车窗里看见了肃王府的这一对,本不想理会。 赵允迪摸着下巴,一脸无所谓地看着白薇萱和前任未婚夫的好戏,今个这事一出,白薇萱还有脸拦着他让玉蝶进府? 「伍修,去琉璃街,停在这处作甚?」邵楚峰瞄了眼烫的面上出汗的明锦。 低声道:「锦儿若是不想旁人误会,我们在做什么,还是先歇了嗓子好!」 沈明锦一噎,邵楚峰松了手,沈明锦有些站不稳,滑坐到车垫上,身上颤抖不已。 邵楚峰叹了口气,伸手拉她坐起来,轻声道:「沈明锦,你我二人本是有婚约的,如果你没有失忆,该是记得我的!」 忧伤的嗓音,让沈明锦心上一颤,可是,不需细想,沈明锦也知道这人在说谎,他是国公爷,她爹在世时也不过是宁安县一个布坊的掌柜!二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又怎会有婚约。 闹了许久,沈明锦的头发都散落下来,邵楚峰从暗壁里拿出一把楠木梳子,细细地挑了几缕头发,给沈明锦绾了一个男子的发髻,从袖子里拿出一支乌木簪子别好。 车厢里格外的安静,外头的人声,脚步声,叫喊声,仿佛都是几光年以外的事情,他的手轻柔灵巧,她的发髻乌如鸦鬓。 里头没了动静,伍修对白薇萱和赵允迪微微抬手,道:「还有劳二位让个道!」 白薇萱是刚从娘家出来,她本来还在肃王府抄女书,不想娘亲染病,肃王妃才格外恩准她回丞相府探病,爹娘将她训斥了好一顿,便将她赶出府,连晚膳也没留。 心里正不得劲,不想一出巷子,转首便遇到了邵府的马车,赶车的是邵楚峰身边的长随,里头定是邵楚峰无疑,一股由来已久的怨恨、愤懑顿时便将她烧的脑袋发热,也不管这是在大街上,无视夫婿,直接吩咐马夫将邵府的马车拦住。 里头女孩子的娇叱声,愠怒声,让白薇萱犹坠地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她要知道那人是谁!是谁让他在大街上也这般把持不住! 白薇萱冷冷一笑,神情阴冷,眸子透着寒光,「邵楚峰,你当年不是说对赵清沅一生一世,永不背弃吗?你不是宣称满国的贵女都不若赵清沅高贵清雅!不知时隔多年,邵国公看上的女子是否又比清远郡主更娴雅端庄?」 第十九章 赵允迪有些愕然地看着像发了疯一般的白薇萱,心里却是下定主意,一定要和这佯作清高,实则下贱至极的女人和离! 冷嘲里的幽怨,便是神思不属的沈明锦也听了个明白,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赵清沅的名字,原来,这个人是邵楚峰年少时曾经狂热爱恋过的。 一刹那间,沈明锦想起了赵益之,想到那日他躲在横梁上,想到他为了她不顾及伤势也要扑向那个不速之客。 右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左腕上的那一串松石,一颗一颗,她可以走很远的路。 身后的人,将沈明锦的头发拨弄好,将梳子放到沈明锦的手中,轻声道:「抓紧我,不想掉下去就抱稳了!」 「伍修,你下去!」 忽地一下,邵楚峰用胳膊夹着沈明锦从马车里飞出,坐在伍修原来的位置上,猛地拉着系着马的缰绳,喝道:「驾!」 竟是不管不顾便要过去! 众人都知这是骁勇善战,甚得圣上嘉奖的邵国公,不想竟勇猛至此, 肃王府的马夫忙不迭地将马车挪到路边,还是差了一点,众人只见,那一半儿马车便被邵国公甩出的鞭子强硬地抽掉了一半儿,马车里的暖炉,食盒,糕点,皆翻滚在地。 正掀了车帘,坐在前头儿和邵府僵持的白薇萱顿如见了鬼一般,惊恐的声音震了街道上行人的耳膜。 身边的丫鬟碧纹,却一个颤抖从半壁的马车上掉落下来,再也起不得,像是摔坏了腰。 「夫人,夫人,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邵楚峰过了肃王的马车,微微用力,将马儿平息下来,后头的伍修已快速追了上来,重新开始往琉璃街去。 两边观望已久的人群里,忽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赵允迪也痴痴地追着邵府的马车,「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忍不住拍着马背道:「好一个美娇娘,那一双眸子,当真我见犹怜,怪不得邵楚峰这般……哈哈哈!」 等邵府马车没了影子,赵允迪兀自骑着马,也不管身后的白薇萱和碧纹,摇头晃脑地遥想着才见到的美色,一边愉悦地想着如何描述白氏见到邵楚峰的丑态,才能让母妃同意他和离。 白薇萱见赵允迪竟敢不管她,喝骂道:「赵允迪,你这个窝囊废,你敢抛下我?」 赵允迪拧着眉,回身看了一眼白薇萱,见其钗环凌乱,发髻松散,横眉怒目,嗤道:「乡野鄙妇!尔当真亵渎‘贵女’二字!」 说完又接着晃晃悠悠地往肃王府而去,留着白薇萱在半壁马车下头犹如泼妇,肆意辱骂! 这边,邵楚峰带着沈明锦在琉璃街的一家珠宝楼下了马车,从刚才冲过肃王府马车后,沈明锦便显得格外的平静。 邵楚峰先下了马车,伸着手示意沈明锦扶着下来,沈明锦也不排斥,安安静静地借着邵楚峰的力,跳下了马车。 珠宝楼的掌柜正在打着算盘,见一男一女进来,脸上便挂了笑,「不知二位要看下什么,本楼新上了一批新款,格外别致新颖!」 邵楚峰微微点头,淡声道:「都拿出来!」 掌柜一乐,忙应道:「好勒,二位贵客这边雅座先歇着,我让小二的一会送去予二位贵客挑选挑选。」 等入座,掌柜的亲自上了茶,一会便有小二捧着两匣子的首饰过来,一打开,顿时眼前熠熠生辉,沈明锦想,珠光宝璀也不过如此了。 邵楚峰见沈明锦瞅了一眼,便不看了,道:「给嘉宜选的,你看哪些合适?」 既如此,沈明锦便挑了一支金累丝嵌宝石蝶恋花簪,一对白玉八仙纹手镯。 邵楚峰看了一眼,不做他言,又道:「你再看看哪些不错?」 沈明锦看了他一眼,见他端着茶,微微吹着上头还未浮下去的沫子,眼眸微垂,又从匣子里拣了一对兰花蕾形金耳坠,一枚金镶紫英坠子,一支溜银喜鹊珠花,一枚赤金宝钗花细。 邵楚峰剑眉微蹙,吩咐小二的道:「这两匣子都要了!」 一旁随侍的小二一惊,又立马笑呵呵地应道:「贵客,贵客,您这边稍等,小的这就给您包好!」 沈明锦瞪着眼,看着这人,见他仿佛点了一笼包子般,不以为意地继续喝着茶,一派贵族公子哥的做派,心下不由自嘲:「花的是他的钱!」 等珠宝楼的掌柜和小二乐呵呵地,送财神一般将二人送出,沈明锦一眼便瞟到了旁边的一家成衣铺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果听邵楚峰道:「进去!」 沈明锦心上一喜,认认真真地挑了两身衣裳,邵楚峰吩咐包起来的时候,沈明锦微微垂着头,红着脸道:「奴婢,奴婢,想试试!」说罢,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看了邵楚峰一眼,又忙羞怯地低下头去! 邵楚峰浑身一震,「好!」 「那个,刚才选的,花钿、坠子和珠花,奴婢也甚喜欢,不知爷可否赏给奴婢?」 邵楚峰一招手,身后的伍修忙从那两盒匣子里找了出来,一脸蒙圈地递给沈明锦,所以说,爷花了这么两匣子珠宝,便将沈姑娘哄住了,截然与刚才在马车里誓死不从的贞烈女子判若两人,伍修忽地觉得人生太过虚妄,女子果然都是爱珠宝的! 沈明锦低着头,两颊绯红,含情脉脉地看了邵楚峰一眼,低声道:「奴婢动作慢些,劳爷稍等!」 邵楚峰木然地点头。 等人去了里间,邵楚峰又细细地摩挲起身边的各式衣裳,既是想买衣裳,便给她多买些,沈明锦,其实,但凡你要的,我都愿意双手送到你面前。 邵楚峰深呼吸两下,看着同样呆愣的伍修,才回了点神,知道不是梦,清沅愿意要他的东西了! 丝毫没有考虑,这还是他爱重的那个不沾烟火气的赵清沅吗? 邵楚峰后来忆起此时此刻的他,恨不得拍了自己的脑子! 一刻钟,邵楚峰选了三身衣裙,包括搭着的褙子、腰裙、腰带,都一一细细地比较。 两刻钟,邵楚峰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里间的门,身边的伍修,打着哈气,想着日后绝不陪媳妇买衣裳,太墨迹了! 邵楚峰心上忽有些不安,问掌柜的,「女子试衣一般需要多少时候?」 掌柜的有些为难道:「小的并没有逐客的意思,但是,实不相瞒,小的也觉得有些奇怪,以往,一刻钟试三身衣裳,也是绰绰有余的,小的……」 掌柜的话音未落,邵楚峰便忽地起身,猛拍着刚看着沈明锦关上的小门,「沈明锦,沈明锦!」 里头并没有应答声! 邵楚峰一脚对着门踹了过去,掌柜忙跑过来求情道道:「贵客脚下留情,脚下留情哦!小的小本生意呐!」 里面空无一人,衣服也不见了踪影! 提起掌柜的前襟,怒色道:「哪里还有门?」 掌柜的此时也知道遭了无妄之灾,这怕是哪家的小妾要逃,骇的哆哆嗦嗦,「后,后面,有一个小门!」 第二十章 邵楚峰将人往地上一扔,攥着拳,面无表情地吩咐伍修道:「你去知会楚柯大人一声,封锁各处城门!」 「是,大人!」 邵楚峰已经跑向后院没了踪影! 楚柯正任着京兆尹,和邵楚峰以前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二人颇有些交情,伍修得了令,将首饰匣子放在铺子的柜台上,喝道:「这是邵国公府的,晚些我会亲自来领!」 「哎,哎!」 匣子上绘着「庆宝阁」的字样,他们一过来,掌柜的便瞄见了,自是知道里头是什么,不想门遭了灾,还接手了这么两个烫手山芋,一时心里叫苦不迭! 沈明锦并没有出门,她只是躲在了后院的厨房里,塞给了这家子矮胖的厨娘一支赤金宝钗花钿,等看着邵楚峰摔门而去,又听着前头伍修恐吓完掌柜的后,这才两三口加快喝完了搪瓷大碗里的米粥,对着矮胖的厨娘道:「婶子,那花钿过了十天半个月再拿去当铺当掉,以免出了纰漏!」 矮胖的厨娘笑眯眯地应道:「我到明年再拿出来,姑娘你就放心吧!!」 见厨娘巴望着手心里的花钿,一副不能再喜欢的模样,沈明锦想,便是他们找到这厨娘,也不知道她的踪迹了,这才放着心,抱着用一件腰裙团好的小布包,猫着腰从后院出去。 这后院往前头走,便是琉璃街,邵楚峰大约追到了那里,可是,往后头走,是个死胡同,沈明锦咬咬牙,还是快步走了出去。 隐见前头车马攒动,沈明锦深呼吸一口,悄悄地探了头出来,没见到邵楚峰的身影,之前听珍珠说,琉璃街一直往东走,再穿过桑葵巷子,便能到东城门。 现在趁邵楚峰来不及吩咐,还是及早出城为妙,到明日,邵楚峰要是派人守在城门口,她便是要困死在这京城了! 打定了主意,沈明锦便快步往东边去! 料定沈明锦会出城的邵楚峰骑着马追到了桑葵巷子口,依然没有看见沈明锦的身影,垂眸思量,这妮子肯定使了调虎离山之计,不然,便是两刻钟,他的马也能赶上她了! 沈明锦一路小碎步跑了两刻钟,气喘吁吁,往前往后看,都没见到人,心里略略定了一点。 看到前边有一家瑞尚典当,摸了摸小布包里的坠子,这个得先当了,换些碎银子,出了城,趁着天还未黑,找一户农户,先住个一晚,明个再找马车回宁安! 从当铺里拿着十二两银子的沈明锦,十分懊恼没有多拿一件金饰出来! 一边塞好了银子,一边看着当铺小二刚说的那棵大树,转过那棵大树,便是桑葵巷子了! 「沈明锦!」 阴森森的声音忽地从后头传过来,沈明锦吓得浑身颤抖,却压根不敢回头看,立即跑了起来! 身后的邵楚峰气急,冷笑一声:「你还要去哪?」 沈明锦额上虚汗密密麻麻地沁了一层出来,却是再不敢回头的,慌不择路地往巷子口冲,邵楚峰正待追过去,马前忽然蹿出来一个男娃,邵楚峰一惊,忙紧急勒住了马。 这么一瞬间功夫,沈明锦竟然已经穿过了巷子,不见了踪影,马前的男娃吓得坐在地上哭,邵楚峰下了马,追了过去,街上,却是没有一个刚才胭脂色袄裙的身影。 躲在门里头门缝里见邵楚峰返身走了的沈明锦,刚刚要喘口气,忽见邵楚峰一个转身,又往城门去! 沈明锦一下子软在了门后,忧虑道:「这下子走不掉了!」 旁边扶着主子的一个小丫鬟,好奇地问道:「姑娘,追你的人是谁啊?」 沈明锦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见这一主一仆进院子,趁机钻进了这里,忙起身致歉道:「夫人,我一时情急,钻了进来,这便走,这便走!」说着,转身便去拉门栓。 女主子却忽地出声道:「姑娘要是没地儿去,可在这多待一刻钟!」 这声音格外的好听,像山涧的溪水清泠泠的,沈明锦不由回头认真打量起这小妇人,一眼便见她凸在外头的肚子,像是有五六个月的身孕,腰身却依旧显曼妙,罥眉,鹅蛋脸,一双眼睛像清泉一般,约莫也不过比她略长两三岁! 沈明锦心思微转,立即福身道:「不瞒这位姐姐,我是逃婚出来的,想去江南投靠祖父母,可是家人追了出来,此时已在城门拦截,还望姐姐能行个方便,收留我一两日!」 「我会付食宿的!」沈明锦立即补充道。 那有孕的小妇人摇摇头:「这里只有我和梨儿常住着,空房子也多,只是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 沈明锦这才发觉,人家还不知道自己姓名,忙通报道:「我是商贾人家的庶女,姓沈,名锦儿,自幼跟姨娘在江南老宅子长大,上月嫡母将我接到京城,没想到竟要将我卖给一个鳏夫做妾侍,我,我并不愿!」 小妇人一双明眸看着面前这个自称为沈锦的姑娘,口齿清晰,神情并不悲伤,眼里不由便带了两分打量,「你,是否在老家,有情郎?」 沈明锦一噎,呆愣愣地看着这个小妇人,微微有些尴尬:「没,没!」 见这小妇人一脸笃定地看着她,又有些泄气地道:「你,你怎么知道?」 小妇人摇头莞尔,过来拉着沈明锦的手道:「我叫玉蝶,这是我丫鬟梨儿,妹妹且在这里住着,我让梨儿明早再去城门给你看看,恰我一个人待着也有些闷得慌!」 沈明锦喜不自胜,忙反握着玉蝶的手,激动地道:「玉蝶姐姐的大恩大德,沈锦没齿难忘,来日定当结草衔环!」 玉蝶拍拍沈明锦的手,笑道:「不值当什么,不满妹妹,我也是这般过来的!」 沈明锦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姐姐是?」 「外室!」玉蝶吐吐舌头,眨着眼答道。 沈明锦这才明了为何一个有身孕的妇人会只和丫鬟两个住着,沈明锦忍不住问道:「姐姐莫怪妹妹多舌,只是,姐姐如今有了身孕,以后,孩子又当如何呢?」 这时代虽然大户人家养外室的多,吃不到好果子的也多,譬如子嗣,本朝早在十多年前恒帝上位以来,便加强了户籍管理制度,外室的孩子,若是没有被家族接受,进入族谱,便是黑户,以后长大了无论从军、娶妻都多有不便。 玉蝶低了头,温柔地摸着肚子,迟疑道:「幸亏这是迪郎唯一的子嗣,他家不会不管的!」 半晌,玉蝶露了点苦笑道:「不过,我不喜欢进那般高门大户,现在独门独院儿地住着,迪郎来了,一处玩闹,不来,我便让梨儿陪着去琉璃街逛逛,以前没有身子的时候,还能去京郊爬山祈福,折柳踏春,好不快活!」 沈明锦见她罥眉微蹙,一张美人面立时便显得楚楚可怜起来,心下暗叹,当真尤物,可惜生在了小门小户里头,不然,和那迪郎怕也是可以做正头夫妻的。 玉蝶侧头见沈锦叹气,微微笑道:「不碍事的,和妹妹实说,我若不逃出来跟着迪郎,也是要被后母卖到青楼的,现在的日子啊,多自在一日,也是赚得的!」 第二十一章 沈明锦被她这一笑,晃了眼,脱口而出道:「玉蝶姐姐真是我见犹怜!」 玉蝶伸手捏了捏沈明锦的小脸,笑道:「妹妹才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又将沈明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娇笑道:「妹妹还未及笄吧,看着还有些青涩,等过两年,长开些,怕会是世间芳华集一身,万千流光汇一点!」 沈明锦长在青楼,青楼里的女子从不论及各自容貌,这容貌是她们的利器,也是她们的暗疮。 除了上回劫她去夔州的婆子,沈明锦还是头一回从这般美人儿的嘴里,得知原来,她也是长的极美的。 倏忽过了两三日,城门口一直只进不能出,守着两排的士兵,伍修也每日都侯在那里,沈明锦心下焦急,邵楚峰这模样,像是笃定她还在城里! 玉蝶不想出手的会是京兆尹的人,一时心里对沈锦要侍候的那鳏夫,隐隐开始揣摩起来。 这一日沈明锦和梨儿抬了暖椅出来,然后和玉蝶一起坐在院里晒着太阳,院外忽地有马蹄声,接着便是敲门声,梨儿立即停下手中的绣活儿,欢喜道:「娘子,怕是官人来了!」 正要起身去开门,玉蝶却止道:「等一下!」为了防止那正室过来虐打她,迪郎和她约好,每次来敲门,必先三长两短的!最近大妇又被禁足在府里,来的定不是她! 低声道:「锦儿,你跟我来!」 却是起身拉着沈明锦进了厢房,搬了一下衣架靠墙那一边的一个半人高的花瓶。 忽见这半边墙壁倏地升了起来,露出一间足够放下一张软塌的隔间,里头还有两只比小二臂还小些的夜明珠,隐约有些光! 玉蝶推着沈明锦道:「这是迪郎为我布置的躲大妇的地方,你且先进去,一会没事,我再唤你出来!」 沈明锦点头进去,玉蝶关了那扇门,想起什么,又到隔壁的屋子将沈明锦的包袱拿了过来,塞到自己床上的被褥里。 这时外头的敲门声如雨点一般,一阵接一阵,显然外头的人等的不耐烦了,玉蝶扬声道:「梨儿,我身上不适,你去看看,是谁来了!」 梨儿得了暗示,忙应道:「夫人,我这就去!」 等开了门,外头的人忽地便冲了进来,梨儿躲避不及,竟被撞到在地。 揉着胳膊,只见为首的是一个剑眉英目的男子,穿着一身暗黑色的缠枝宝相花织纹直掇锦袍,腰上系着丝绦,下头的玉,白若无瑕,莹润如雪。 后头跟着两个衙役! 邵楚峰走向被撞到在地望着他出神的丫鬟,「近日可有见过一个穿着胭脂色袄裙的陌生女子路过?」 梨儿忽觉得寒气袭人,冷的直哆嗦,「没,没有,我家夫人有孕在身,正在屋里歇着,还请诸位大人莫惊扰了她!」 邵楚峰眼眸微眯,看着这个吓得哆嗦却依旧记得护住的丫鬟,对属下微微示意,便有一人上来将这丫鬟看住,另一人随着邵楚峰进了屋子。 立在第一间厢房门口,见里头有一女子虚弱地问:「是迪郎吗?」 邵楚峰抬脚便去了另一间厢房,里头妆奁空置,床铺整洁,显然是有人昨夜才睡的,细细察看了一遍,却并未发现任何的衣物,又返回第一间厢房,居高临下地盯着倚在榻上,拥着被的妇人:「那边住的是谁?」 玉蝶低首道:「不满官爷,奴家是外室,为怕大妇报复,每日夜里不敢在自个房里就寝,都去那边!」 邵楚峰扫视了一眼厢房,见这里虽狭小,却颇有些富丽堂皇,不说旁的,便是衣架旁的那个半人高的花瓶看着像是前朝的,不是小门小户的女子能有的,一时不疑有它! 等三人出去,梨儿拴好了门,才进来伏在玉蝶的耳边道:「主子,真的是来找沈姑娘的!」 玉蝶摆摆手,道:「你先去院子里候着,以防他们又回来!」 却是自个下了床,挪开了花瓶,沈明锦立即从里面出来,急道:「姐姐,这里我不能待了!」 她刚刚听到了邵楚峰的声音! 玉蝶摸着她的头,轻声道:「不怕,我明个让迪郎送你出去!」 见沈明锦不相信似地看着她,轻笑道:「迪郎是肃王府的二公子,只要不是圣上要捉你,你都能出的去!」 只是迪郎素来贪恋美色,沈锦这般姝容,还得想个法子,让迪郎看不见才行! 邵楚峰回到府上已经是深夜了,沅居院一片静寂,沈明锦已经走失一天多半了,早知道她这般抗拒留在国公府里,他便将她安顿在府外的宅子,派人暗里守着,也是一样的。 身后的伍修见国公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颓丧之气,心有不忍,低声劝谏道:「公爷,要不属下去宁安县堵着吧?」 邵楚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道:「她既然能在自己的地盘,被人从一帮人跟前卖到夔州,你以为,她有能力回到宁安?」 伍修一怔,他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许是他跟着国公爷太多年了,见惯了他的雷霆手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丝毫没有想过国公爷看上的女子竟然会这般蠢。 这话,伍修也是不敢说的,仔细斟酌了一下道:「昨个楚大人是立即以逮捕盗贼之名下令封锁了城门的,想来,沈姑娘还在城中,她既是一心要回宁安,迟早会在城门口露头的,爷还是好好休息一会才是,明个又得提着精神查呢!」 邵楚峰点头,让伍修自下去歇着。 自秋潭被打发出沅居院以后,秋潭信赖的小丫鬟,譬如玲珑,还有几个人,都被蔡妈妈打发去了其他院子,现在伺候的两个,一个香薰,一个水筼一直是由蔡妈妈亲自调教的。 调到邵楚峰身边后,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便是这等时候回来,也都备好了热水,又上了一些糕点才退到外间守着。 邵楚峰待整个人泡在热水里,身上才活泛些,他没料到沈明锦会第一时间当了首饰,那么十几两银子,也不知道要怎么花,才能够回宁安,早知道她要跑,就给她多塞些银票防身了,至少也能够租镖护着,她那般容貌,在京城这个王孙公子遍地的地方…… 邵楚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她没了记忆回来,不记得杨玹,不记得他,他也是松了一口气的,一切都当重新开始,可是昔年那个能够在京城一众闺女中脱颖而出的姑娘,却是连自己都护不住了。 邵楚峰不知道到底是否该庆幸她失忆! 「却还能骗了我逃跑!」邵楚峰想起她昨日的机警,又是气又是无奈。 揉一揉眉心,听见外头丫鬟请示加水,应道:「进来!」 「国公爷,奴婢给您添些热水!」厚重的帘幕被掀开,有小丫鬟踩着布鞋轻微的走动声。 水筼从屏风外头转过来,手上提着半桶热水,上头冒着腾腾的热气,烟雾缭绕。 水筼侯了半晌,靠在浴桶里的男子未睁开眼,也并没有回应,宽阔的肩膀上有一条一指长的旧疤,走近些,便能看见隐在水下的结实的胸膛,随着呼吸而起伏,像要延绵的山脉。 第二十二章 顿时脸涨的通红,微微垂着头,试探性地拿着葫芦瓢一瓢一瓢往里头加热水,见国公爷没有反应,知道这是默许了,胆子才大了点,好奇地悄悄瞟了一眼,见还是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脸上的绒毛氤氲着水汽,似乎有什么不开怀的事情,眉头紧锁。 一刹那间,水筼心头忽地涌上一层柔情,多希望能有一双柔荑覆在那坚毅的面容上,轻轻抚平那一处纠结。 水瓢忽地掉落在木桶中,厢房内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双柔软的细嫩的手摸到了邵楚峰的额上,「国公爷,我帮您按一下头!」 邵楚峰眉毛一挑。 外头立着的另一个香薰见水筼一直不出来,又听到这等声音,忽地心头一跳。 她以往在府里,便曾听过厨下妈妈几个,说秋潭心大,一心要爬国公爷的床,以致贴身伺候国公爷的活儿都被她一手拿下了。 秋潭后头有老夫人的授意,大伙儿也不敢争抢什么,倒是会在她们面前偶然嘲讽几句,「怕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不然,这许多夜里,早便成了!」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和水筼两个往往都是一脸艳羡,怪不得秋潭姐姐在沅居院里这般威风,听说老夫人也赏了她好几回! 香薰一时心里一阵躁动,竖着耳朵,又想再听出些什么,里头却忽地没有了动静! 不由往门上又挪动了些,微微倚着门。 果听到里头传来水「哗哗」溅出来的声音,接着便是啜泣声,恳求声,低而压抑,像是十分痛苦。 香薰在外间的榻上,煎熬的一夜也没闭眼,水筼也一直没有出来,等到快天明时,才扛不住打了个盹。 再醒来,天已明了,一个激灵爬起来,见里头并无动静,想来主子还没起,一时又有些怅惘,昨夜一过,她和水筼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主子一直没传伺候,香薰也不敢贸然进去,备好了热水,守在外间等着传召。 等天大亮,蔡妈妈过来,香薰还守在外间,蔡妈妈奇道:「水筼呢?」 香薰支支吾吾,半晌红着脸道:「伺候,爷,还没起!」 蔡妈妈一怔,心下难以相信,秋潭几年都没有成功,倒是这丫头得了爷青眼不成?在外头唤了声:「爷?」 没有动静,蔡妈妈轻轻推了一点儿门,倏然大惊! 水筼倒在了浴桶旁,衣裳完整,脸上青紫一片! 蔡妈妈狐疑地推门进去,才发现床上并无一人,白了一眼香薰,香薰急着哭道:「奴婢早上打了个盹!」 蔡妈妈忍着气,蹲下来看水筼,这才发现地上结了一层薄冰,推了水筼一下,衣服上竟也有些扎手,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叹道:「调教了你们这么些年,就是这般狐媚爷的!」 微微探手过去试了一下气息,还有些气儿,心里松了一下,要是她调教出来的人在爷手底下没了命,传出去,爷会有欺负丫鬟的恶名,老夫人也不会饶了她。 香薰便见蔡妈妈眼里,也如地上一般借了一层薄冰,凉声道:「先拉到柴房里,用热水给她熏熏,等醒了,交给府上管家!」 香薰低声应了声:「是」!这是要发卖出去了! 蔡妈妈眼皮都不撩一下地道:「看仔细了,这便是起了异心的好果子,真当她自个比秋潭能耐呢!」 见香薰竭力抿着唇,身上微微颤抖,想着这一个素来乖巧些,缓了声音道:「你仔细当差,不起了那心思,国公爷不会薄待你!」 香薰扶着水筼下去,蔡妈妈自去整理床褥,淡淡的薄荷味从床褥上传来,蔡妈妈微微叹气,将床褥都抱了下去。 这许多年,国公爷身边一个女子也无,这般下去,是要生生憋坏了,她起先也是看着水筼娇俏可人,存了些心的,哪能料到这丫头,这般冲动! 先前那个沈姑娘,也不知是何缘故,出去了一趟,竟就没跟着回来了! 此时桑葵巷的沈明锦却是一早便换了身梨儿的旧衣裳,梨儿正在给她脸色抹着一层灰褐色的膏药,扶着肚子的玉蝶款款地道:「妹妹,你一个人长途跋涉,还是当心些为好!」 沈明锦点头:「我明白姐姐的一番好意,却也无能未报了!」对于这个一直感慨和她同命相怜的玉蝶姑娘,沈明锦确实心生感激的。 玉蝶笑道:「我也是这番过来的,最能理解其中苦味,妹妹只要能脱离火海便好!」 沈明锦心头一虚,讪讪一笑。邵楚峰要是知道他在旁人眼里已然是七老八十一只腿即将迈入棺材的糟老头子,不知,会有什么,感觉? 「我已经给迪郎写了信,想来今个便会过来的,妹妹一会便扮作新来的丫鬟,跟着梨儿,和我一道去城外!」 沈明锦想了想,还是从包袱里拿出邵楚峰送她的那支溜银喜鹊珠花,拉着玉蝶的手,放到她手心:「妹妹未来得及多拿一些出来,这个寓意吉祥,留给姐姐做个念想!」 玉蝶接过来反复看了两下,知道这也不值一贯钱,却是沈锦的心意,也不推辞,笑着纳下。 几人用了早饭,外头赵允迪果过来敲门,三长两短。 见玉蝶这里多了个丫鬟,看了一眼,也没在意,道:「你这里要是不够伺候,我再给你挑几个过来!」 玉蝶脸上暖意融融,倚在他肩上亲昵道:「够了,只是昨个在街市上看到,觉得合眼缘!」 赵允迪点头,对明锦道:「好生伺候着你们夫人,爷不会亏待了你们!」 「是!奴婢必当尽心竭力!」 赵允迪见这丫鬟还听话,便也略过,带着玉蝶便往广化寺去祈福,梨儿和沈明锦在后头跟着。 赵允迪没有认出沈明锦,沈明锦却是认出,这人便是那日邵楚峰驾着马车冲撞肃王府马车时,旁边骑在马上的那个男子! 没想到,竟是玉蝶姐姐的情郎! 他那夫人,当真不顾廉耻,凶悍无比! 沈明锦同几人坐在马车里,一直使劲低着头,她不知道,那天,赵允迪有没有看清她的脸,对面的赵允迪也并没有看两个丫鬟,和玉蝶说起了京中的一项趣闻。 沈明锦仔细听着,像是翼王府上的嫡幼子回来了,当年都以为那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的。 「让那孩子在这个关头回来,难不成是为了给翼王府的信安郡王再增添助力?」玉蝶蹙眉问道。 毕竟现在是翼王府和肃王府竞争储君之位,肃王府嫡子有二人,翼王府只有信安郡王一个,这时候次子回来,无疑就势均力敌了,且,玉蝶看了一眼迪郎,迪郎在外的名声并不好,怕是还比不得这个刚回府的翼王府小公子。 二人之间一时沉默,赵允迪见玉蝶微垂着眼,笑道:「若是为了这个,将这个孩子招回来,还不知是福是祸呢!」他隐约听母妃说,当年翼王妃并不喜爱这个幼子,好像是二人命里相克! 赵允迪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沈明锦:「你叫什么?」 「沈锦!」沈明锦低声回道。 赵允迪点头,「倒是富贵的名字,家是哪儿的?」 第二十三章 沈明锦先前已经和玉蝶说了些,此时便也照直说,「回爷,奴婢是江陵的!」 玉蝶窝在赵允迪怀里,见他还是看上了沈锦,微微叹道:「爷,这个也是和奴家一家的苦命人,爷可不要为难她!我心里,是当妹妹的!」 赵允迪听玉蝶这般说,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调笑道:「醋坛子,也不过和这丫鬟多说了两句,你身边的人,爷我总得知道底细不是!」 玉蝶默声,望着赵允迪似笑非笑的眼,「奴家信!」 其实,这次确实不怪赵允迪多心,这几日他在府中闹着要和白薇萱和离,母妃也是默许了,倒是白薇萱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有脸说:「夫君要是想抬了那桑葵巷的进府,直说便可,又何必在母妃面前给妾身泼脏水呢!」 「蝶儿,等那泼妇离了王府,我便将你接进去!」赵允迪伏在她耳边,轻声道。 氤氲的热气直直地冲进玉蝶的耳蜗里,像是从那人内心深处发来的一声呢喃。 玉蝶在赵允迪怀里拱了拱,紧紧地搂着他,闭着眼,却红了眼圈。 梨儿和沈明锦都低着头,什么都看不见,马车里似乎只有那二人般,或许在大家贵公子眼里,一向都是可以忽略身前的丫鬟的,毕竟是伺候的奴婢,和暖炉、茶壶一般,都是给人使唤的。 「搜捕盗贼,一律不许出城!」到了城门,马车例行被士兵拦下! 沈明锦脸色立即变了,袖子下的手紧紧捏着,若是这一次跟着肃王府的公子都出不去,那,那,她…… 赵允迪有意无意地瞟了沈明锦一眼,奇道:「这是主子的事,你急什么?照看好你家夫人!」 沈明锦被说得心下一沉,更加忐忑不安,不妨赵允迪说完直接下了马车。 玉蝶捏捏她的手,轻声道:「不妨事!轻松些!」 赵允迪亮出了肃王府的牌子,守门的士兵自是不敢说什么,忙放行,却是玉蝶一行人的马车后头忽然蹿出来一个人,拦道:「赵公子稍等,此次盗贼过于猖狂,劫了京中好几处大人家,还请赵公子掀了车帘,让小的瞅上一眼!」 赵允迪身子往后退了两步,仔细地盯着牵了马过来的邵楚峰身边的走狗,「哎呦,这是哪位大人,本公子竟不曾见过?要瞅一眼我肃王府的内眷?」 伍修不慌不忙向赵允迪施礼:「小的是邵国公身边的长随,伍修,还请赵公子例行检查!」 赵允迪觑了伍修一眼,抬腿上了马车,对守门的士兵道:「本大爷要出城,放人!」 显是并未将伍修放在眼里! 那守门的士兵看了伍修一眼,伍修点头。 赵允迪出了城门,伍修吩咐守门的士兵道:「这边再不能放出人了,我去跟着,以防万一,还劳烦兄弟帮我跑一趟腿,和国公爷说一声!」 因了白薇萱,赵允迪和自家爷一向不甚对付,不过,赵允迪毕竟是流着赵姓的血脉,肃王爷一向深得帝宠,不是他可以得罪的起的,可是,万一沈姑娘被她们劫持了呢? 那日,赵允迪毕竟也是见过沈姑娘的。 出了城门,沈明锦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几层热汗,赵允迪古怪地看了她两眼,又揽着玉蝶,一路往广化寺去,到了山脚下,赵允迪将玉蝶抱出马车,梨儿先下了车,沈明锦也跟着下。 玉蝶却返身对她挥了挥手:「妹妹去吧,到家了写封信来,给姐姐报个平安!」 沈明锦怔了怔,没想到在这里便分手了,一手抓着马车上的厚重帘子,一手使劲和玉蝶挥手! 赵允迪仿若未闻一般,也不看沈明锦,只一心研究着地势。 等车夫带着人往驿站去,赵允迪才勾着玉蝶的下巴,笑道:「小蝶儿,爷倒不知,你还有这等勇气,敢放了江洋大盗啊!」 玉蝶迟疑了一会,还是仰着头翻着白眼,轻轻一撇嘴,「什么江洋大盗,爷还看不出来,一个弱女子罢了,家里逼着她给鳏夫做妾,不愿意,奴家做个好事罢了!」 赵允迪看玉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气笑了:「蝶儿,你还是涉世太轻,你知道那个鳏夫是谁?」 玉蝶仰头道:「说是大户人家,京城这么多,我也没细打听!」 「邵楚峰!是,邵,楚,峰!」赵允迪凝目望着玉蝶的眼,一字一顿道。 「邵国公爷?」玉蝶显然震惊了! 「锦儿傻呀,邵国公可连妻子都没有!妾也没一个呢!」玉蝶压根没有想到,锦儿嘴里说的像七老八十的鳏夫,竟然是赵国简在帝心又对亡妻痴情不忘的邵国公! 满京城有多少贵女愿意嫁过去啊! 赵允迪见她哑了声,笑道:「那个不是鳏夫?」 玉蝶神情激动了一会,见马车已经跑的没了影了,忽地又泄气道:「走了也好,邵楚峰再好,也不会娶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当正妻,还不如天高海阔地会情郎去呢!」 赵允迪见她神情落寞,知道是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脸颊,也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留下的车轱辘印儿,眼睑微垂,邵楚峰想要的女人,便是他那已经入了坟的堂妹清沅郡主,不也被冠了邵楚峰之妻的名头。 赵允迪牵起玉蝶儿的手,忽地福至心灵,看着玉蝶姣好的侧颜,若有所思。 伍修跟着他们一行到了广化寺山脚下,见车上走出来两女一男。并无沈姑娘的身影,见那马车要折返,恐被赵允迪发现他跟着,忙驾马回城。 等到了东城门,原先守门的士兵忙上前道:「伍爷,国公爷让您回来去前头茶楼找他!」 「有劳兄弟转告,我这便过去!」伍修对着城门的几个士兵抱拳,并朝前头的茶楼而去。 邵楚峰正在二楼临街的一间包厢,望着楼下行行往往的人,见伍修过来,问道:「可看清赵允迪马车上的人了?」 「爷,看清了,是那日在桑葵巷子的一对主仆!」 邵楚峰点了点头,接着望着下头的街道,沈明锦,你到底躲在了哪里呢? 玉蝶却是吩咐车夫将沈明锦送到了京郊的驿站。 沈明锦付了半角碎银子,才得以定了一间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夜深人静,依旧兴奋的难以相信,她真的逃出了京城,明个只要租了马车,便可以直接回宁安了! 「鸾姨,益之,我要回来了!」沈明锦望着房上的大梁,呢喃有声,在外头游荡了一个多月,也不知,姨姨们和益之怎么样了! 沈明锦忽地觉得一阵困意袭来,闭了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窗户外的两人,侯了一会,见里头传来匀称的呼吸声,互相看了一眼,轻轻地用刀一点点挪开了里头的门栓,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点了屋里的蜡烛,在沈明锦的脸上照了一下,其中一个惊喜道:「哥,看着竟比白日里还要白嫩一些!」 另一个点头:「这般皮相,我倒舍不得脱手,不若收回家中,伺候哥俩儿!」 第二十四章 第一个出声的忙点头,当即上前用刀的尖头挑起沈明锦放在床里头的包袱,打开一看,有十两银子,两身讲究的袄裙,轻声道:「像是个富户出身!」 「什么富户不富户,以后只得住哥俩儿的狗窝了!哈哈哈!」 年纪长些的,竟将沈明锦的腰带,轻轻一扯,露出里头粉色织锦的小衣,和一片雪白的胸脯,伸手轻轻摸了摸,犹如凉玉生烟,心口一阵狂跳,咽了口唾沫,双目发光道:「兄弟,我先!」 弟弟不干了,「哥,上次那个也是你先,这回无论如何得让弟弟尝口鲜!」 年长些的男子,却并不理睬弟弟的话,已经拉扯自个的腰带,真如一头饿了许久的野狼发现了一只昏睡的肥美的兔子一般,已然不管不顾了! 沈明锦正在梦里,忽觉什么压在了自己身上,重的不能呼吸!又睁不开眼,发不出声,心头倏然一惊! 脚底开始泛着凉气。 忽地身上一轻,身上像是被覆了什么东西,沈明锦忽然觉得,格外暖和,又昏沉沉地睡去! 伍修目不斜视,将两个死了的拖了下去,随手准备关上门。 忽听里头主子冷声道:「喂狗!」 伍修一愣,「是!」 得趁着尸体还没冰冷,将人拖走,不然地上的血迹一会凝成了块,又不好处理。 这沈姑娘也是真能折腾,竟然还真给她混出了城!他们要是再晚来那么一小会,被玷污了,便是救了起来,他也得背着爷将她弄死! 沈明锦第二日是被太阳晒醒的,她的房间刚好在东边,太阳直直地便从窗户里透了进来,暖融融的,许久没有过的舒畅! 「啊,自由真好啊!」沈明锦想到今个便可回家,心头雀跃不已,一个骨碌翻起了身。 却忽见房间里的一张小四方桌旁,坐了一个墨色的人影! 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昨晚的不适感又涌上心头,忙看了下自己衣裳,见衣带虽有些松动,却还是系着,心头一松! 可是转瞬想到这个人来,顿觉头皮发麻! 邵楚峰正在喝茶,察觉到床上的人醒了,也并不理会,兀自一口一口地品着,微微闭着眼,那样子,倒像是在品什么山珍海味一般的惬意! 「既是醒了,便先换好衣裳!」 声音清泠,辨不出喜怒,沈明锦只见邵楚峰放下茶盏,起身便出去了。 门外候着的伍修正有些昏昏欲睡,见主子出来,立即上前轻声道:「爷,小的打探清楚了,那翼王府次子,名赵允让,在六岁那年翼王妃大病当中交给了一位江湖术士的,现在,已有十七岁了!」 邵楚峰点头,道:「这事,你先不用再打探,肃王一向谨小慎微,皇上明面上看重肃王,实际上怕是更倾向翼王府!白丞相献了祥瑞,又鼓动皇上登山封禅,近来,怕是要往泰山去一趟,京中的事,暂且会搁置一段时日!」 「爷,府中陈相公说,前日看见李相公似乎与芙蓉院有些牵涉,爷,您看?」 邵楚峰眯眸,伍修说的含糊,可是意思却是十分明了,芙蓉院有女子搭上了李相公。 陈相公和李相公都是府中谋士,二人素来有些嫌隙,却也知道他的脾性,向来不玩虚的,陈相公既然敢通过伍修传话给他,定然是有了证据的。 他都不在乎那些女子的情感纠纷,只是芙蓉院的人那些女子,都是官场往来,派来刺探他的,要是真的是和李相公两情相悦还好说,就怕是用美人计,从李相公嘴里撬出点什么来! 以前清沅又不在,他并不怕芙蓉院碍了她的眼,索性全收了养在眼皮子底下,以防那些人再见缝插针地往国公府安排眼线, 可是,先前白薇茉嘲讽明锦的事,让他已经心生不快。 「既是如此,你从账房上支些银子,将那芙蓉院也解散了,让她们各自出去安身,明日之前,务必都走干净!李相公看中的那个女子,你领去,说是我打赏的,给陈相公也送一个,这二女的身契都留着!」 伍修听都打赏了,低着头,苦着脸道:「爷,那小的呢?」 邵楚峰好笑,「你,你去问你娘!」 伍修也只是随口拿自个取笑一句罢了,老夫人和他娘透露了,是要他娶以后夫人的贴身婢女的! 邵楚峰绕过跟前的伍修,自往楼下去。 伍修忙跟上,急道:「爷,要做什么,小的去,您守着沈姑娘一宿没睡,寅时正就赶回去上早朝,刚回来还没歇口气呢!」 邵楚峰摇头,按着伍修的肩膀道:「你在外头守好!」又看了一眼关好的门,经了昨夜,他是再不敢让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了! 伍修看着国公爷的背影,心下叹息,主子这般辛苦,却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那边沈姑娘还视他为洪水猛兽,想着逃呢! 屋内的沈明锦赶紧下床将门栓插上,拿起桌上的茶壶,打开盖子,发现里头的茶汤青色可人,一片片嫩绿的叶儿舒展着娇柔的身躯,不由嗤鼻,果然是好东西! 这可不是她昨夜喝的酽茶,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茶都换了新茶。 沈明锦将茶拿起来仔细闻了下,比她在国公府喝的怕是也不差了。 想着已经被逮到了,干脆拿了先前在成衣铺子买的一身茜红色的袄裙换上。 一旁的浣洗架上竟有热水,还备了洗漱用具! 等整理了头发,门外便不早不晚地传来叩门声,吝啬的只有一声,短短的一下,可是沈明锦还是能猜到,一定是邵楚峰,只有他会那般不耐,抬下手指头也是屈尊了! 拉开门栓,果见邵楚峰立在外头,沈明锦这才发现,外头阳光明亮, 他今个穿了一身雪青色的儒袍,左手单托着托盘,上头放着三两样糕点和一碗小米粥,一碟咸白菜。 像是没事人一般,将东西放在桌子上,自个坐下,接着倒了一杯茶,品了起来,沈明锦忽有些好奇,难不成这郊区的驿站,还真当有什么顶尖的好茶不成? 邵楚峰见她换好了衣裳,绾了利落的凌云髻,簪子还是他送的那支乌木簪子,微微晃眼,道:「吃!」 沈明锦肚子也有些饿,见桌上小米粥软糯糯的,十分可口的模样,拿起筷子便毫不客气地开动。 现在这节骨眼上,她只能暂时认命! 邵楚峰见她吃的欢,想到昨晚上,他若来迟了一步,今个…… 「噗通」,邵楚峰手里的茶盏忽地碎成片掉落在地。 沈明锦正咬着包子,嘴里鼓鼓的,看着邵楚峰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邵楚峰一抬手,沈明锦身子赶紧往后靠,一脸警惕,一副生怕被他碰着的模样。 邵楚峰下巴微扬,淡淡地看着她,挥了挥胳膊,好像是忽然想活动下筋骨,一边出声道:「既是不喜欢住在京城,便在这荒郊给你开辟一个庄子!」 沈明锦继续咬着包子,不吱声。 额上的刘海垂了下来,遮盖起一半眼睛,让人看不清面容,可是邵楚峰知道,她定是不愿的,她也知道,他不会让她回去! 「青玉楼已经被查封,你的那些姨姨……」 第二十五章 沈明锦倏忽抬头,死死地盯着邵楚峰,「她们怎么了?」 邵楚峰忽地微微一笑,道:「来了京城!」 见沈明锦嘴里鼓囊囊的,却忘记了咀嚼,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副活见了鬼的样子,放下了茶杯,起身道:「爷我近日公务繁忙,你要是没时间去她们住的庄子,爷我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呢!」 邵楚峰心头微微慨叹,他究竟是怕她一心要回去,还是将她们接到了京城奉养,见沈明锦看着他,迎上那打探的目光,轻轻一笑,犹如夜里千树万树梨花开!竟有些魅惑的炫眼。 那一笑看的沈明锦心惊肉跳,忙一点一点扳着包子皮往嘴里塞,脸上却是通红,「真是好一个妖孽!」 她无处可回了! 可是,姨姨们脱离了青楼,她们来到了京城,可以僻一处庄子,颐养天年! 沈明锦此刻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一直心心念念要努力挣钱,也便是要姨姨们可以早些脱离青楼而有个正常的安身之处。 过世俗的,不受白眼的生活,不用奉承,不用媚笑,不用委曲求全。 从那个糜烂的脂粉堆里出来,呼吸清新的空气! 「那处庄子在哪里我要房契!地契!」沈明锦吞下最后一口包子,坚定地说道。 邵楚峰挑眉,看她紧抿着红唇,一副定要将自己卖个合适的价格的架势,又好气又好笑,「我若交给你,你以后欠我的银子可便更多了,不知,青玉楼的那些姨姨们可愿意替你付这么一笔巨款?」 沈明锦脸一跨,五百两,青玉楼还是拿的出来的,要是买一处京城的庄子?青玉楼毕竟只是小县城里的青楼,这些年,经营不善,姨姨们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花钱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遑论拿钱买的还是邵国公府的庄子了! 邵楚峰见她一张小脸揪巴巴的,都快成一朵菊花了,心下一软,给沈明锦倒了一盏茶,自嘲道:「明锦,你命里该是嫁我的,你不要逃,我也不逼你,与你青梅竹马相比,我确实算老骨头了!」 这一次,并未能找到她梦里唤的那个益之。 沈明锦一怔,见他面上忽地染了两分颓势,与一贯的强势相比,竟分外的让人眼酸,其实说起来,他除了扣着她,并没有对她做什么越矩的举动,且不说在夔州救了她,又好吃好喝地供着,可是,她一个孤女,她实不明白,堂堂一个国公爷,图的是什么。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他是看中你了,可是,他能将鸾姨她们接来,怕是已经知道了她的底细。 「国公爷,我是出身青楼啊!」沈明锦涨红着脸,叹道。 邵楚峰看着她闪烁的眼睛,淡道:「我邵楚峰选妻,并不需要看重她的家世!」 沈明锦的脸,忽然便如煮熟了的软皮虾子,脸上火烧烧的,「可,若是明锦不愿呢?」 「我不会强迫于你!」 我不会强迫于你,大不了关起来,放一点水,慢慢用小火煮着,还煮不熟你这只想四处蹦跶的青蛙! 沈明锦再次跟着邵楚峰回沅居院,沅居院里除了一个珍珠,一个香薰,竟然见不到第三个丫鬟。 蔡妈妈得了消息,出来果见到沈明锦,眼里闪了闪,并没有在邵楚峰面前露面,就悄悄退回房里了。 珍珠见到沈明锦再次回来,十分高兴,相比较去别处当差,她更喜欢沈明锦,「沈姑娘,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芙蓉院的都被赶走了!」珍珠倒了杯热茶给沈明锦,一边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府里都在传,国公爷要娶妻了,所以,府里那些女子都留不得了,不然便是打未来国公夫人的脸。 沈姑娘看起来无家无势的,怕是连一个妾侍都捞不到。 沈明锦笑道:「我家人过来了,我在府里再借住两日,便要回去了,你啊,还是好好和蔡妈妈说,让她给你一个轻巧的活,我今个瞧着,沅居院竟是没有几个丫鬟了!这般情况下,你还在,怕是该当重用的!」 珍珠面上一喜,又忽地落了神色,道:「不求重用,不去厨房便好,奴婢自幼学的便是伺候人,灶上的活计一点不会,去了也还能洗洗菜,切切菜,那水冷的,奴婢觉得手都要掉了!」 珍珠望着沈明锦,有心想问她,她家里缺不缺丫鬟使唤,可是,她毕竟是国公府的丫鬟,又怎能离得了呢! 沈明锦宽慰了她两句,便准备歇下,让珍珠灭了油灯,换了寝衣,坐在床上。 虽是冬夜,屋里烧着银丝碳,也并不觉得怎样冷,沈明锦想到过两日便可见到姨姨们,心里十分雀跃,她一个人在京城如同困兽一般。 外头月色正好,泛着清冷的光,沈明锦忽地起了兴致,穿了长筒袜子,系好上头的绳子,便下地轻轻跳起了凌波舞,这是鸿姨教她的,说是她的独门绝技,当年教她的时候,青玉楼里众人都不得在近前伺候或观摩,怕也是那时候,白蘅就对她悔恨在心了。 月光从窗柩里投射到厢房的地上,床上,屋里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清冷的光,里头的那个人,青颜白衫,青丝墨染,纤足轻点,娇躯旋转,衣玦飘飘,绝美处若粉色花瓣初绽,行动间似空谷幽兰吐芬,一袭藕荷色寝衣,若隐若现曼妙身姿。 邵楚峰立在窗户外头,若有所思,这舞,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只是,何以两世,都学会了这个? 门「吱呀」一声开了的时候,沈明锦并未在意,只当是珍珠听了响动进来看看,鸿姨说,一旦跳起来,便恍然置身事外,犹如进入广寒仙界,是以,沈明锦并没有停下来。 待一舞毕,微微有些喘气,从怀里掏出帕子,轻轻拭了额上的细汗,一边对门边立着的人道:「珍珠,我闲着慌,没事,你自去歇着吧!」 便自个往床上去,门边无声,珍珠也没有出去,沈明锦眼睛忽然一疼,「你,你怎么,进来了?」 「凌波舞是谁教你的?」邵楚峰的声音压抑而深沉。 「是鸿姨!」 空气禁止,火盆子里的炭火啪啦一下爆了一个火花,沈明锦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的脸,里面映着的炭火,深邃的像是要将她吞噬一般。 那个人往前上,沈明锦立在原处,心快要往嗓子眼上蹦,胸腔急剧起伏。 邵楚峰弯腰,将人抱起,隔着薄薄的一层寝衣,少女身上的淡淡馨香,萦绕在鼻端。 她并没有请求,这般多的日子,他都没有进来,今个,他若不是打定主意,也是不会进来的,既是进来了,她哀求两声也不会改变什么。 为生活而苟且。 这是鸾姨教她的,他将鸾姨们都接到了京城,她是连退处都没有了,沈明锦的手心已经起了汗。 沈明锦全身崩直,像一支轻轻一折便会断了的箭,又像一只软糯糯的米圆子。 厢房内的炭火似乎越烧越旺,邵楚峰觉得全身不住地燥热,他抱着沈明锦的手,像是沾染上了罂粟壳一般,欲罢不能。 第二十六章 「锦儿!」邵楚峰的嗓子里溢出极痛苦的一声呢喃,浑厚的气息喷在沈明锦的脸上,脖子上。 沈明锦本能地预料到接下来的处境,浑身颤抖不已,「不,不,不……」沈明锦挥手,露出里头一截藕色的玉臂,眼睛往内里躲,不敢看他。 少女的气息吞吐如兰,幽幽沁入心扉,仿佛只要他稍微用力,便能将这个女孩子拆吞入腹。 寝衣上的衣带,已经被拽了出去,当挨到床榻,厚重的,细密的吻落在她的脖颈,沈明锦如坠冰窖。 睁眼看着窗幔,她不愿意,一丝清泪滑落在耳鬓。 女孩子娇软的手忽地覆在那行军多年而饱经风沙,此刻却在身体上犹疑的手背上,一点点地用力,扳开。 「国公爷,我不愿意!」 沈明锦的声音清晰而冷静,透着让人寒心的绝望,燥热中的邵楚峰,倏地脑子一个激灵,可是,怀里抱着的人,那般柔软,那般温存,那是他渴望了十多年的人。 他多想借此迷醉,不管不顾地睡了,可是,八年前,他骑着马跑到东郊,那一座长着几根青草的坟闪现在他眼前。当时的心伤绝望一一涌现。 她能死第一次,便能第二次。 邵楚峰喉咙略有些哽咽:「沈明锦,你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 咬牙切齿! 左耳畔传来一阵热浪,痒的人心慌,沈明锦本能地想往右躲,犹自战栗,身上却忽地一松,那人眼冒火光地看着她,要若是那火能出了眼睛,沈明锦想,她已经被燃着了。 邵楚峰看了被揉的有些皱乱的锦被上,满眼警惕地望着他的女孩子,想起来,她才十四岁,一时懊恼自己的莽撞,看着沈明锦的眼,轻声道:「是我冲动了,不会有下次!你睡吧!」 邵楚峰出去的时候,看了一眼睡的实沉的珍珠,并没有走远,就立在了厢房外头,天上还是那一轮清月,身上的燥火一直往上蹿,邵楚峰径直往玉湖去,待一个水花溅起,整个人泡在冰寒彻骨的湖水里,那燥热才渐渐褪去。 沈明锦拥着被子独坐在床上许久,有些自嘲,她是为了生而苟且惯了的,要是清白人家的女儿,经过这么一遭,怕是会想不开,自个真是皮糙肉厚,没心没肺的! 又实在不明白,她怎么就从青玉楼出来后,一个火坑接着一个火坑的跳,邵楚峰像是阴魂不散一般,她和他前生到底结了什么孽缘,要这样折腾! 青玉楼一月前便被解散了,除了白蘅被青鸾用倒刺的牛皮鞭抽了一顿,再卖到了夔州的青楼,紫萱、蔷薇都施了银子和身契,让她们另谋生路了,青字辈的几个都一起跟着上了京城,同来的丫鬟,只带了绿水和绿蚁,这两个都是在青玉楼待了好些年的,做着粗使活计,不比白蘅紫萱几个野心大,一早便将青玉楼当家了。 眼看便要到京城,青鸾的眼皮老是跳,有些心神不宁地问青鸿:「你说,我这眼睛,是怎么了,老是不消停。」 青鸿微微笑道:「许是要见到锦儿了,你呀,乐的呗!」 青鸾点头,用锦帕按了一会,叹道:「我真没想过,你会拒了无道子,跟了我们来京城,他对你,我冷眼看着,也是一片赤诚了,错过了这一个,你下半辈子,只能和我们姐妹几个作伴了!」 青鸿笑道:「我这一辈子,要说花心思,都在锦儿身上了,我的命就是跟着她!」 这话说的似乎另有深意,青鸾一时都悟不了,她们虽说将锦儿当继承人养着,可是,要说这一辈子,却也只有后面一半,是花在锦儿身上的。 青鸿是八年前忽地来的青玉楼,那时候无道子也跟着她来了宁安扎根,她当时还奇怪,为何,明明有这般一个死心塌地的男人愿意娶她,她还来青楼? 以前,也只以为她有不得已的苦衷,那无道子怕是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这么些年过去,无道子却一直守在她身边,青鸾却是越发看不明白青鸿了! 微微叹口气,「我们这般拖家带口的来京里,是想着帮锦儿一把的,希望不要帮倒忙才好!」 青鸿笑道:「不会比现在更差的了,只要锦儿入了国公府,她的出身迟早会有人来查,不然,邵楚峰也不会大动干戈千里迢迢的派人来封了青玉楼不是!」 青鸾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仔细地照了照脸上的胭脂:「锦儿爹死了,我这辈子是无牵无挂了,怎么样啊,都可以!」 青鸿笑笑不语,撩开车帘,望着京郊越来越近,她离开了有八年了,又跟着天女回来了。 京城,才是天女宿命的归处。 沈明锦自那夜过后,连续两天没有见到邵楚峰,第三日,伍修带着她去城郊接姨姨们。 待三辆大马车陆陆续续地过来,沈明锦便忍不住提着裙子往前头跑开,「鸾姨,鸿姨,鹄姨,雁姨!」 青鸾和青鸿的马车在前,忙掀开车帘,看着从官道上往这边飞奔而来的明锦,青鸾一时眼眶盈泪,招手道:「不急,不急,来了,来了!」 当年她对沈舒堂是存了心思的,他丧妻,仅有一女,人又儒雅风流,才思敏捷,他若不出意外,她怕是也成了明锦的继母,造化弄人,虽然没有名分上的关系,她还是和这个小女孩儿成了母女。 北方比南方的天更冷些,青鸾觉得车帘一掀开,一股呛人的冷气便袭面而来,割的脸有些疼。 青鸾和青鸿下车,还没站稳,一个银红色的圆球就往两人身上扑来。邵楚峰担心她吹风,特地叮嘱珍珠,但凡出门必要穿的厚实些,前儿特地给沈明锦送来一件火红的银狐披风,在人烟稀少的萧索的官道上,平添了一抹亮色。 「姨姨,我好想你们!」沈明锦抱着鸾姨便舍不得撒手。 青鸿劝道:「锦儿,好了好了,赶紧收了泪,哭成小花猫一样了,这风烈,吹了脸回头要疼的!」 后头的青雁和青鹄也上前来哄着,绿水和绿蚁陪在一旁抹泪。 伍修见这么一群都哭哭啼啼的,顿时脑袋大,下马道:「沈姑娘,我们还是先去庄上安置一下吧,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青玉楼众人这才看见一旁的伍修,顿时都噤了声,她们都记得,那日带着官兵来封楼的,可不就是这个人吗! 伍修发觉众人对他的警惕,拱手笑道:「对不住大家,小的也是奉命办事,不过,我家主子也是为了沈姑娘考虑,还望诸位谅解!」 对方承认的这般正大光明,丝毫不介意她们怎般看待,青鸾一时倒噎住了,青鸿淡淡地斜瞥了一眼,拉着明锦的手,言笑晏晏地道:「他们狗眼看人低,说是给我们赔了一处庄子,你带我们去看看,若是不值当青玉楼的市价,我可是要闹到国公府大门的!」 明明是那般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说起话来,怎么世俗味儿这么浓,这帮青楼出身的,一个个平日里倒装的仙女儿一般哄着大爷。 伍修眼里的不屑一闪而过,恭声道:「还请诸位随我前往庄子!」 第二十七章 邵楚峰所说的庄子在城东二十里开外通往广化寺的路上,不过并不在大路边上,要右转再行十里,这里每隔三五里便有一个庄子,约莫有四家,想来是大户人家出游的风水宝地。 庄子还挺大,前有菜地,后有池塘,中间还围了一块地种花,宅子是五进的,最后头一进起了一座二层小楼,倒也够住,绿水仰着脸叹道:「这便是重新开一间青玉楼也勉强够了!」 青雁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绿水忙掩了嘴。 国公府明显是要为明锦洗名声,或者说,他是要帮明锦塑造一个好出身,她们虽出身青楼,揣摩男子心思,还是有几分功力的,她们明锦,怕是要当正妻,起码,也是一个贵妾。 而青鸾带她们此行来的目的,就是要排除那个「贵妾」的可能,邵国公既然这般大费周章地动她们,还费力地将她们从宁安弄到眼皮子底下来看着,对明锦的重视可见一斑! 伍修将庄子上的庄头和他家婆娘带来,对沈明锦道:「沈姑娘,这是叶庄头,和他家的婆娘,袁嫂子,庄子上的事情,他们比较清楚,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他们,小的还有回去复命,这便先走一步了!」 沈明锦道:「劳烦你跑一趟!」又转过身看了眼鸾姨。 伍修便见那个青楼老鸨,忙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往他手里塞:「前仇不和你家爷算,今个,得劳你带路了!」 伍修脸涨的通红,捏着手中的银子,抱拳告辞。 等人走了,青鸾,青鸿,便是绿蚁和绿水都笑了,真当自个是大爷呢,还敢看不上她们! 叶庄头和袁嫂子看起来倒像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殷勤周到地帮她们把行礼送到各个房间,叶庄头话少,袁嫂子浓眉大眼的,人也活泛许多,从刚才伍修的态度里,便瞅出来,这个姑娘是主子看中的,那几个年纪大些唤姨姨的,都是这姑娘敬重的,个个举止风流,莺语燕啼,不像好出身,估摸都是做过姨娘的。 饶是掰开袁嫂子的脑袋,她也不会想到,这一窝子都是青楼女子。 等众人都各自安置好,一处围在青鸾屋里,袁嫂子送了一锅驱寒的姜汤来,每人捧着一碗,小口地喝了,身上热乎乎的,明锦这时才低头道:「姨姨们,这次是明锦连累你们了,倒害的你们跟着担惊受怕,又来了这么一处地方!」 青鸿随手将自个先前捂着的暖炉塞到明锦手里,笑道:「你素来体寒,拿着!」又叹道:「这值当什么,我和你几个姨姨,一早便有心想要离开了青玉楼的,只是待了大半辈子,不知道出去还能做些什么,借这次机会,倒是真的狠了心离了那地方!」 青鸾也道:「我们在路上便商量好了,来京城开一处酒楼的,背靠着邵国公府,想来比我们在宁安还要自在些!」 沈明锦听见邵国公,嗫嚅道:「明锦并不愿意进国公府!」 四人都一怔,看着沈明锦,一直默不作声的青鹄轻启丹唇问道:「为何?」 「锦儿素来知足,那公府高门,并不是锦儿能攀的!」 这话说的众人都默然不语,青鸾和青鸿对望了一眼,她们都没料到锦儿会不愿意,以为王公贵公子,俊俏儿郎,这般情深义重,锦儿涉世未深,怕是早已深陷其中才是。 「锦儿,你逃不开的!」青鸿忽然叹道,「当年北安王府的清沅郡主为了躲避婚事,不惜自溺而亡,可是,征战归来的,当时还是世子的邵楚峰请求陛下赐婚,迎着牌位进了国公府!」 青鸿一双丹凤眼轻轻地掠过明锦的脸,像是命运之神,忽地在沈明锦的心头按下了一个按钮,沈明锦直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松动。 这是邵楚峰第一次知道关于赵清沅与邵楚峰故事的轮廓,他第一次见她,便唤她「清沅」,想来,是觉得她和那个已故的赵清沅相像了,才会这般纠缠于她,原来是当赝品了! 青鸾见明锦神色不对,起身道:「不去便不去,反正他拆了我们青玉楼,这庄子我们得要了,锦儿,房契地契拿到了没?」 「哦,拿到了!」沈明锦赶紧从怀里将房契和地契拿出来,交给鸾姨。 屋里众人的脸忽然都上了一层暖色,再没有捏在手心里的房契地契和银子,能让这群在男人堆里打滚的女子们心安的了,初来京城的惶惑,都被这切实捏在手里的两张纸安抚了! 绿蚁过来笑道:「姑娘就是聪慧,真得了鸾姨的真传!」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明锦自幼除了凌波舞是青鸿独授,下了苦功夫外,也就鸾姨的算盘学的好,在营生上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八九岁便能帮着替青楼里的姑娘出主意多哄些银子。 青鸾也笑道:「既是不愿意去国公府,我们便自力更生,这庄子是我们的了,我们在这里开一处野味馆子也不错!」 绿水问道:「鸾姨,那我们做什么?要不要招厨子来?」 「不招厨子,你能做不成?」绿蚁轻笑道。 沈明锦见大伙儿热热闹闹的便准备开始新的营生,心里的愧疚感也减轻一些,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也是好的。 伍修回去的时候,邵楚峰还没有回来,自去了书房外头等着。 珍珠一直侯在沅居院,见沈姑娘果真没回来,一张小脸便纠在了一起,不甘心地跟在伍修的后头,伍修心里想着事,也没注意,等到了书房外头,见珍珠不远不近地站着,十分哀怨的模样,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珍珠,你不用当差,瞪着我作甚?」 珍珠酸道:「你把沈姑娘带走了,我哪有差事做!」 伍修自幼跟在国公爷后头,跑进跑出的也有一二十年了,府里的这些小丫鬟都敬着他几分,头一回遇见一个胆大敢说酸话的,冷笑道:「既是沈姑娘那般好,你求爷去,让爷一并将你赏进那脂粉窝里!」 珍珠不知道沈姑娘去了哪里,但是脂粉窝明显不是什么好词,伍修平日里望着对沈姑娘恭敬的很,背地里竟是连沈姑娘也敢编排,一时不岔:「好你个伍修,你阳奉阴违,连沈姑娘都瞧不上!你也不照个自个儿德行!」 伍修不耐和这么一个小丫鬟斗嘴,对着珍珠冷冷地哼了一声,伺候的姑娘不是干净的东西,连府里的丫鬟也被带坏了,一点规矩没有。 正在心里盘算着一会爷回来怎么回话,伍修的膝盖上忽然受到重击! 一下子便往前头扑去,沿着书房的台阶,生生地磕了门牙,嘴上鲜血立时便汩汩地流了下来,红的可怖。 珍珠不妨国公爷会从书房里头突然出来,吓得忙跪在地上,邵楚峰冷声道:「你先下去!」 珍珠连忙退下,两腿不断打颤。 邵楚峰这才看向伍修,淡道:「跪一夜!想不清楚,以后也不用跟在我后头当差了!」 第二十八章 沈明锦自来了庄上后,约有二十来天没见到邵楚峰,听闻,邵国公跟着圣上去泰山封禅了,走之前,倒是将珍珠送了过来,只说伺候沈明锦,沈明锦知道,这怕也有监视的意味,只是以往在国公府也是由珍珠伺候了一月有余的,对珍珠本人,也挺喜欢,也就没说什么。 按青鸾的意思,她们一行人的身份是江陵某一富户家的家眷,沈明锦是这家独女,得招婿承嗣的,是以虽然爹娘不在了,姨娘们却还是跟着她过活! 好在,当年沈舒堂去世后,谁也不知道沈明锦去了哪里,是以若是有心人真要调查起来,也很难查出什么。 这二十来天,青鸾和青鸿几个,倒把前面一进房子布置了一下,因了这庄子邵楚峰怕也是存着心讨好明锦的,她们来之前,便已经修缮过,只是要想做成酒楼,免不得还是要依着酒楼的样子稍微整改一下。 第一进一排屋子有三间正面大房,中间一间做堂食,两侧都做了雅间,不仅置了桌椅,还置了琴棋,十分宽敞明亮,这是给一大家子带着孙女出门烧香祈福的大户人家准备的。 东西两边到门那里又各有三间小屋子,青鸾将它们稍微布置一下,内置一张桌子,四张椅子,紧靠着窗,摆了一张条形桌子,上头摆了一个玉白瓷器花瓶,一副纸墨笔砚,桌子后头又置了一张屏风,屏风后头便是一张软塌,西边三间小屋的屏风是梅花、竹子、牡丹,东边屏风上分别是喜鹊登梅、小儿偷桃、八仙过海,都是极热闹的,这六间也是做了雅间的,只是不比那正面东西两间,是给小姐或夫人单独外出时准备的。 这庄子本无名字,青鸿拟了一个:天女庄,顾名思义,只接受女客。这一点一是青玉楼众人的身份在京城曝光恐对日后有碍,另一方面,青鸾,青鸿,青鹄和青雁也是不想再和那些肥脑油肠的官老爷交道了。 只接待女客用食,落个清闲自在不说,且,京城里的高门大户人家的女眷素来出门极为谨慎,男客多的地方,多不敢去,这单做女客生意,实是以退为进。 以前开青楼,青鸾也是在食单上下过功夫的,拟了好些出来给众人看,足足有七八页,明锦拿过来扫一眼便有些头晕目眩,嘀咕道:「还不如我们做什么,她们吃什么呢,这般也太费神了!」 青鸾笑道:「不论哪行哪业,挣银子都得费神费力!」 一旁的青鹄却提议道:「我觉得锦儿说的对,那些女客来用饭,也便是用个新鲜,便是菜做的再好吃,吃腻了也不稀罕,或是家里吩咐厨子做了出来,高门大户的,怕是也不比我们招的厨子做的差,我们不若开个随缘菜单,来了,有什么上什么!」 沈明锦立即从椅子上跳下来,「鹄姨这个好,又省时省力,又有噱头!」 不过大半月,沈明锦觉得自个好像囫囵一下就胖了一圈,只是益之不知道被无道子带到哪去了,不然还有人陪着她四处溜达,这日子,怕是得更好过。 夜里,陪着恒帝外出封禅,已经在回程路上的邵楚峰,接到京城的信函,得知她们动手改造了郊区的那个庄子,又言明锦每日十分开朗,前院种草,后院钓鱼,玩的不亦乐乎,一时微微松了口气,这一回,总算捋顺了这只小狐狸的毛,不跑了。 信看了两回,又有些不快,他陪了她折腾了月余,这人倒好像一点都不惦记他似的!(何止不惦记,巴不得走了不要回来,她守着这个庄子且一步步走上土财主的康庄大道好吗!) 这回跟着邵楚峰出来的随从叫边梁,以前也和伍修一起当过邵楚峰的小厮,后来见他在生财之道上颇有想法,调出去跟着外头的掌柜学着经营府里的产业了。 邵老国公爷当年是给邵楚峰精心挑选了四个小厮的,除了伍修,其余三个一早便各安插在其他的位置上,边梁是学营生,一个送去了军营,还有一个改了良籍,送去了读书。 边梁和另外两个,不比伍修是老夫人身边的凌妈妈的儿子,他们是外头采买进的邵国公府,自幼就更懂的世态炎凉和自个的身份,从来不会有越矩的行径,四人关系倒是极好。 此时边梁见主子看着信忽地笑忽地皱眉,想起伍修托人带给他的那封信,还是硬着头皮忐忑地交了上来,低声道:「爷,还有一封是伍修寄来的!」 「哦?不必呈上来了!」邵楚峰漠声道。 边梁似乎一早便猜到主子的反应,只得暗叹伍修跟着主子享了多年的风光,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本分!到这一步,没有个契机,怕是再难回到主子身边了! 邵楚峰这回是真的动了气的,他没有想到,伍修会对明锦那般不敬,不过也是看着明锦的出生罢了,可是,如果连他身边随侍的人都能看不起明锦,当有一日,京中众人知道明锦的身世后,明锦又该如何立足于人前? 忽地外头禀道,刘贵妃身边的人来传话,邵楚峰将信收好,宣了进来,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宫女,穿着粉色宫服,看着十分清爽悦目,邵楚峰一时觉得有些眼熟,像是这些日子常往皇上这边来传话的那个,此时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十分恭敬有礼。 只听她道:「国公爷,奴婢是刘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盘儿,请国公爷明日午时前往娘娘的仪仗前,娘娘想和国公爷说几句话,已禀告过圣上!」 刘贵妃?邵楚峰皱眉,既是圣上准了的,此行倒不好不去。 点头道:「回去禀告娘娘,本官会准时前往!」 为了防止后宫干政,赵国在立国之初便已严令禁止后宫女眷接触朝中大臣。刘贵妃找他说的话,必是已经在圣上面前过了明路的! 虽说郭皇后去后,皇上一直未立中宫,刘贵妃暂行代掌凤印,但是刘贵妃出身多有瑕疵,乃是铁匠之妻,因美貌而被献给去江南巡视的皇上,没想到独得皇上恩宠,一朝进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倒使得郭皇后郁郁而终。 若不是朝中大臣一直谏言,极力阻止,怕是刘贵妃已然入主中宫! 边梁送走了小宫女,回来禀道:「爷,小的刚才套了两句,刘贵妃似乎是有意要拉拢爷!」 边梁说到这里有些为难,后宫收拢前朝大臣的手段,不外乎联姻,刘贵妃出身贫贱,娘家虽有皇上这些年的恩宠,也不过是一个丰平伯,锦衣美食地养着罢了,他家的小姐,和京城里稍微有些头脸的三品大臣家的女儿也是比不得的。 刘贵妃在后宫浸淫多年,不至于会这般辱没他家国公爷,倒不知道此回是什么招数? 边梁考虑到的,邵楚峰也想到了,只是,也就是这么一刹那,邵楚峰福至心灵,忽地便为明锦想了个好出身。 刘贵妃斜倚在软塌上,正细细地看着刚涂上的指甲,得了小宫女盘儿的回话,笑道:「一向听闻邵楚峰是个生冷不怕的浑人,本宫还真怕不抬出陛下,请不动他!」 第二十九章 一旁伺候的云嬷嬷笑道:「娘娘说笑呢,您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又掌着凤印,前朝那些文武百官,哪个没听过娘娘的名号!怕是想来您跟前孝敬都不得门路呢!」 刘贵妃轻轻一觑云嬷嬷,笑道:「嬷嬷你就爱逗本宫开心,本宫知道自个身份,本宫的出身可入不得那些世家的眼!」 云嬷嬷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端着笑道:「娘娘,老奴说句打嘴的话,您是圣上身边的贵人,邵国公不敢得罪,只是这些年来,邵国公忘不了清远郡主,连皇上也是知道的,您这般抬出伯府的小姐,要是被拒绝了,岂不是掉了伯府小姐的身价!」 刘贵妃看着指甲,见风干了一层,示意一旁跪伏在地上的小宫女再上一层,这才道:「嬷嬷,你伺候本宫也有十来年了,本宫一向不和你说虚的,什么伯府小姐的身价,只要能入得了邵国公府,便是一个贵妾,也是抬举了她们!」 丰乐伯一系的身家富贵也就靠着她一个人,宫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儿,她进宫也有十年多,早已不似当年那般清灵如水,若是一朝不得帝王恩宠,丰乐伯满府在京城怕是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邵楚峰年轻有为,手里头又有邵家军,府上却是一房妾侍都没有,只要她将丰乐伯府的女孩儿送进去一个,看在她的颜面上,邵府也不敢薄待了去,她便是狐假虎威,在后宫的地位也只会更稳! 刘贵妃拿定了注意,懒懒地翘着指甲,吩咐云嬷嬷道:「嬷嬷,明儿你亲自去看着几个女孩子梳妆打扮,务必要让邵楚峰眼前一亮!」 恒帝这一趟封禅,妃子只带了刘贵妃一个,可见刘贵妃在后宫中已然是专宠的地位。 这一趟刘贵妃是一早便盘算好的,能够跟着皇上外出封禅的青年才俊,都是颇得圣心的,是以娘家的两个侄女儿都带在了身边。 午时刘贵妃陪着恒帝用过了午膳,自挽了恒帝的胳膊在周边散食,阳光正好,也没有风,倒是冬日里难得的和煦。 刘贵妃觑了眼恒帝的神色,娇嗔道:「陛下,臣妾可不管,臣妾这一趟陪着出来,可是就打着给汐儿和芩儿找个好夫婿,臣妾左看看右看看,最满意的还是邵国公,家里清静,人又俊美,那两个丫头嘴上不说,每每远远看见邵国公,都红着脸看着!」 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可是,刘贵妃肤色出奇的轻嫩,像能掐出水来般,脸上淡淡地涂了一层胭脂,美的刚刚好,这等小儿女的情态做来也是如行云流水一般,并不显得矫揉造作。 恒帝拍着刘贵妃的手,笑道:「你啊,那点小心思能瞒得了朕?楚峰确实是好儿郎,可是,并不是一般的富贵子弟,在‘情’字一时上一直执拗,这事,朕许你搭个话,旁的却是勉强不得!」 恒帝深深地看了刘贵妃一眼,虽是笑着,眼里却有警示,刘贵妃脸一红,嗔目道:「陛下又压人家,京里就邵国公一个好儿郎不成!」却是甩着袖子不理恒帝,自个款款地折返了。 这一瞥堪堪的满是风情,恒帝喉咙微动,脸上却是绷不住露了笑意。 李公公在一旁低眉敛目,心里却是对刘贵妃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又明了一层,皇上看中的怕就是这普般夫妻之间相处的情态,不畏惧,不耍心眼,什么都往明里挑,时不时还会闹个小性子。 高位上的人,就喜欢这样透明又有几分趣味的。 只是这一支野花也啃了十来年了,在这要立储的时候,刘贵妃不急才怪! 「李子,你说说看,邵楚峰会不会同意贵妃的说和!」恒帝见刘贵妃走远了,才缓声问道。 李公公打了精神,琢磨着道:「依奴才看,贵妃娘娘这回怕是要失望的,邵国公对清远郡主一往情深,这辈子怕是都难打开心结!」 恒帝点头,「难得有情郎啊!不过,朕可听说,前些日子,他让京兆尹关了城门给他抓一个女子,这小子这些日子在朕身边当差也是魂不守舍的,朕冷眼瞧着,怕又是一个清远郡主啊!」 关了城门这事,李公公也有所耳闻,没想到皇上也知道这事,笑道:「邵国公也是一早便该成家了!老奴听闻邵府老夫人急的抱病了几回了!」 「新近立储,知道朕信重楚峰,怕是都拉着他,这国公夫人,也该是定下来的时候了!」 李公公笑道:「陛下英明!」 皇上既然这般说,怕还是希望刘贵妃能拉拢了邵国公的,不然不至于这一回独独允了她见邵国公! 这边邵楚峰收拾好,过来刘贵妃的营帐前,行了礼,待刘贵妃道了免礼,便立即恭声道:「臣有一事求贵妃娘娘恩典!」 刘贵妃一喜,笑道:「不知邵国公有何事?」 邵楚峰道:「不瞒娘娘,臣日前看中了一位姑娘,只是家中长辈不同意,所以想向娘娘求个恩典!」 刘贵妃先前的喜悦荡然无存,她以为邵楚峰识趣,来主动求娶她家的女孩儿,却是看中了别的女子,来求她赐婚的!忍着气道:「邵国公但说无妨!」 「臣一向敬重娘娘行事端正,嘉言懿行,正是天下女子的楷范,臣斗胆求请娘娘能收下这名女子做义女!臣必不忘娘娘大恩!」 刘贵妃看着下头弯着腰的邵楚峰,忽地有些惊心动魄,向来冷血冷面的邵楚峰,今日竟在她跟前这般谦卑! 只是不是丰乐伯府的义女,而是她的义女,她是皇上的贵妃,若是认了这个义女,不说郡主,县主便是得封的,她生的玉荣公主,今年不过八岁,和适当婚龄的这位明锦姑娘毫无可比性。 邵楚峰看不上丰乐伯府,刘贵妃心里有些不快,却也并不敢露出来,皇上近来身子不比从前,可她的公主才八岁! 邵楚峰伏着身,做足了姿态,却是知道刘贵妃会答应的! 果然,很快刘贵妃便道:「邵国公既是如此一往情深,圣上知道怕是也会成全邵国公,不过,」刘贵妃微抬了下巴,拔了强调道:「毕竟是本宫的义女,不比旁的小门小户,这事,本宫还是要请示圣上!」 「有劳贵妃娘娘费心,微臣先行谢过!」邵楚峰立了身,看了一眼刘贵妃身后的屏风,见刘贵妃神情紧张,有些不自然,这才含笑对着刘贵妃作了一个揖才离去。 不一会儿屏风后头便转过来两位十六七岁的姑娘,正是如花的年纪,围着刘贵妃哭道:「姑母,您怎地都不提汐儿和芩儿,让那什么野路子狐狸精作了您义女!」 一旁随侍的云嬷嬷,轻声提醒道:「两位表小姐切勿妄言!」 失落中的刘贵妃这才反应过来,淡淡地望了两位侄女儿一眼,揉着眉道:「别闹,姑母还能不疼你们,先回去歇着,本宫有些乏了!」 丰乐伯府的两位小姐,不甘心地看了姑母一眼,只得泄了气般地起身行礼告辞。 第三十章 云嬷嬷送走了人,回来道:「娘娘,老奴看着,倒像是圣上特地留给您的人情,您想,先前一位已经离了世,邵国公都能求来赐婚,这一次,圣上还不是乐见其成,封个无家无势的小户之女,也不过是赏些银子,犯不着认到您名下,老奴看,邵国公怕是猜到了圣上的心意,顺水推舟呢!」 刘贵妃叹道:「我又何尝不知!」皇上是为她们母女考虑,邵楚峰这回做的这般谦恭有礼,怕也只是做过皇上看的,她出身贫贱,这些公侯贵族向来瞧不上她! 可是,她得领情,她得拉住邵国公这一系,他身后站着的是邵家军,足以确保她们母女在此后的动荡中能够安稳过活! 夜里,恒帝揽着刘贵妃的玉臂,柔声道:「邵国公一向重情重性,你此次有恩于他,日后,便是朕不在了,也是定当能护了你母女的!」 帝王情深至此,刘贵妃掩了面哽咽不已。 半晌,刘贵妃才抽抽嗒嗒地问道:「陛下,您和臣妾露一句实话,此次立储,您属意哪家?」 这话却是犯了禁律,可是此时,恒帝却不以为意,摸着刘贵妃的鬓发,笑道:「这天下是朕的,朕走了,也是我们昭儿最尊贵,朕可得等着玉儿出嫁呢!」 刘贵妃又红了眼眶,「是臣妾没用,没能为陛下诞下皇子!」 恒帝道:「此次回宫,你将那个姑娘招进宫里来看一看,若是喜欢,朕便封她个郡主,不喜欢,一个县主便够了!」 刘贵妃抹了泪,软软地道:「臣妾倒觉得,该是个好的,邵国公独守了这么些年,此次这番费心费力,要许以正妻之位,臣妾私心里也是很想成全他!」 这一番话却是刘贵妃心里的肺腑之言,她虽得恒帝独宠,却是终因了出身,而不能成为正宫,虽说一个贵妃也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但是毕竟只有正宫才是与帝王比肩的人,生同衾死同穴,也唯有正妻! 「朕知道委屈你了!」 刘贵妃忙道:「不,臣妾不委屈,臣妾一介贫女,能在陛下身边伺候,又得陛下厚爱,已经是祖上修来的福气,怎会委屈!」 说是这样说,眼泪却是连成线的珠子往下落! 恒帝默然不语。 半晌笑道:「若是咱们的玉儿年纪再大些,我便将玉儿赐婚给邵楚峰了!朕的大好河山也不怕后继无人!」 刘贵妃心下大骇,琢磨着道:「陛下的意思,是,是,若是有适龄的公主,是要将天下给……」 后面的话,刘贵妃在恒帝深邃的眼眸里,生生地吞了下去! 天女阁布置一新后,便开始招揽生意,青鸾有想到背靠大树好乘凉,打出国公府的名号,可是,考虑到明锦并不愿意和邵楚峰搭上关系,再者,就算日后明锦入了国公府,也不能让府上的人小瞧了去,是以,并不准备向邵楚峰讨这个人情! 单凭她们自个,却是颇为艰难了,沈明锦在京中也只认识一个玉蝶,也是外室,怕是认不得多少京中贵妇! 腊八之前,广化寺的香火越发旺盛了起来,每日里来祈福的开始排起了长队,广化寺的老主持,现已一百又二,长年一件破旧灰褐色僧衣,虽精瘦却清隽有神,观之慈眉善目,到了年底,便开始在广化寺脚下搭棚施粥。 沈明锦苦想几日无果,便带着绿蚁和珍珠来广化寺前走走,看看能不能在香火味里沾些福气,找到灵感。 她们离得近,来的又早,不一会儿便能进寺,这是沈明锦第一回来,她以前是不信佛的,如果世上真有菩萨,有因果轮回,那她们青玉楼这辈子就是来还因果报应的,还求些什么! 珍珠和绿蚁想求签,沈明锦便自个去后头晃荡。转过前殿,后面便有些曲径通幽,空庭里有一棵参天大树,像是有几百年的模样,不似外头那些古树已经被系了很多绸绳,这个倒清清爽爽的。 「施主,何以来此?」 一个迟缓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沈明锦回身一看,便见着了一个老和尚,穿的破破烂烂的,忽发现这里空无一人,想来是闲杂人等不能进的,忙回礼道:「有缘来此!」 慧远嘴角不可察地一抽,「施主慧根深厚,倒是和老衲有缘!」 这和尚想来是想骗些钱,沈明锦从荷包里掏出一角碎银子,递了过去,轻声道:「老人家,我也就带了这么些出门,这寺庙修的金碧辉煌的,养了那么些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小和尚,吃着白饭,倒是亏待你一个老人家!」 慧远忽地深深叹口气:「不知施主可有何高见让老衲得以餐饱?」 沈明锦往后退两步,仔细打量了下这老和尚,见他面容清瘦,下盘却稳得很,并没有一点老态龙钟的模样,想来平日里肯定辛勤劳作,笑着问道:「不知您平时在山上可曾种些瓜果蔬菜?」 慧远答道:「出家人自是种的!」 沈明锦点头:「既是如此,您将这些卖予我,我付您双倍或四倍的价钱,如何?」 「双倍或四倍又怎样区分呢?」 「春秋季节收割快的两倍,秋冬菜蔬难觅,自是可以四倍!」沈明锦答道,既是要做野斋,还有比广化寺的菜蔬更好的吗? 「不知施主将这些收了回去,作何用途?」慧远有些好奇道。 沈明锦道:「不瞒您,我是准备在广化寺下开个野味斋的,寺里香火鼎盛,又独得天地精华,比山下的更可口些!」 老和尚捻着手上的佛珠,默默沉思,半晌伸出拇指和食指,道:「八倍至十倍!方可!」 沈明锦眼睛一闪,嘀咕道:「都说出家人不通俗务,我怎么一点没发现!」 慧远笑道:「小施主,老衲不会让你亏了的!你明个开始每日做两样斋食送上山来,务必赶在卯时正,放在天王殿的弥勒菩萨佛像前!」 天王殿是广化寺的第一重殿,过了山门,往上,这是必拜的示吉凶的菩萨,沈明锦心上讶异,这老和尚,倒像是要给她招揽生意似的,立即双手合十道:「多谢这位师傅!」 慧远捻着白胡须笑笑,道:「老衲法号慧远,小施主以后若是派人来收果蔬,和天王殿的小沙弥说一声,便会有人带去!」 说着竟是忽忽离去。 一阵风过,庭院里的老茶树上簌簌地掉落下许多枯叶来,沈明锦仰头往去,有种恍惚感,刚才那老和尚,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仔细瞧着,认出是银杏树,这树却很稀奇,一半快光秃秃的了,一半还泛着绿。 近来她住在天女阁里,常常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断断续续的,梦里常常会出现一个约莫是贵人家不得宠的小姐,时常被丫鬟仆妇欺凌,吃不饱穿不暖的,她还曾梦见过鸿姨,一双纤柔的手拉着这姑娘的小手。 沈明锦收了几片树叶,去前头找绿蚁和珍珠,这两丫头也在找着她了。 天女阁赶在腊八之前开了张,不知道那慧远老和尚用了什么招数,自送去斋饭的第一日后,便有人来这边问是否有斋饭,问的是斋饭,青鸾和明锦商讨了下,干脆就只做斋饭了。 第三十一章 招的厨娘是徽州山里出来的,独门绝技便是各种秘制酱料。 这还是沈明锦去京城菜市里头晃悠,闻到香味,见有人卖酱料的,买回去尝了一点,觉得实在鲜美无比,折返去找大婶,才得知原来以前在老家是做厨娘的,奈何入京赶考的相公十来年没有回家,只得带着已有十一岁的女儿外出寻夫,怕盘缠不够用,便一边在菜市里卖酱料,一边四处打听。 沈明锦大喜过望,忙表示了要招揽她的意思,这姓方的婶子看了下身旁的小女儿,才咬牙道:「工钱不要,能给我母女两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便也够了,只是小妇人心大了些,我看这位姑娘乃富贵人家,我家潭儿自小跟我在厨下忙活,女儿家的活计一点不会,不知能否去伺候小姐,让她平日里跟您身边的丫鬟姐姐多学学!」 沈明锦这才看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儿,比她约莫小上几岁,瘦巴巴的一张脸,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此时忐忑又期待地看着她,沈明锦忽地便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绕过酱坛,蹲下来摸着潭儿的小丫髻,柔声道:「以后就跟着我一块儿玩吧!」 潭儿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倏地张了嘴,露出一排小贝壳,羞怯地笑道:「谢谢姐姐!」 方婶子却在一旁抹起了眼泪,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女儿住在外面,多有不便,又要糊口,又要找那该死的冤家,可怜潭儿孤零零的,时常遭周边孩童欺负,越发不敢出门,她这做娘的,疼在心里,却又不能时常在家陪着护着。 入了这么一个主家,以后,娘俩儿也有了落脚的地方,便是自个以后出了什么意外,女儿也有着落! 是以,方婶子一来天女阁,便摆出了十二分干劲,青鸾听她是外出寻夫,也十分同情,说每三天给方婶子放半天假,让她进城寻相公,方婶子自是感激涕零! 青鸾又让袁嫂子在附近村户里招来两个手脚利索的给方婶子搭手,方婶子的工钱是一月二两,两个搭下手的,一月三百文。 也就午时那么一会人多些,但每顿最多也只备十二桌,一桌四至六个菜,堂食的一桌五百文,小雅间的一桌一两,大雅间的一桌二两,大雅间的人数多些,菜食会加量,晚上人少,只备三桌,一般也就方婶子一个人便也够了。 天气好的时候,天女阁的女眷们,便帮着方婶子在后院里架起了十几架酱缸,上头盖着琉璃瓦,或去山里找些野蔬,也有逮到兔子的时候,晚上便一起围着炉火烤兔子肉吃,有时候也会找到些鲜美的小蘑菇,和兔子一起烤,一咬下去,便是满满的肉香味。 日子过得格外的轻松自在,沈明锦颇有些已经将天女阁当家的感觉。 这一日里,沈明锦带着绿蚁、潭儿在山脚下的一处小潭里钓鱼,太阳正好,暖的人晃不开眼,忽然手下钩子一动,格外的沉,沈明锦忙打起精神,立即对着绿蚁和潭儿「嘘」了一下。 神情紧张地一点点看着水面上的涟漪,微微用了力,将钩子缓缓提起。 是一条鲈鱼,约有四斤重,沈明锦屏住了呼吸,身旁的绿蚁和潭儿也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缓缓从水下被拖上来的鱼,大气儿都不敢出。 等鱼被钓了上来,潭儿眼快忙一下子扑过去将它抱住塞到一早准备好的桶里,脸上被鱼尾拍了一下,沾着一点儿鱼鳞,乐呵呵地对着沈明锦笑道:「姑娘,你看,好大的鱼啊!」 沈明锦看着里头蹦跶的鱼,也与有荣焉,一手摸着潭儿柔柔的小脑袋道:「晚上让你娘做孔雀开屏给你打牙祭!」 「姑,姑娘!」 绿蚁颤着音轻轻喊道。 「嗯?怎么了?」沈明锦抬头看她,却见绿蚁盯着她身后看,一转身,便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人。 邵楚峰! 沈明锦看到邵楚峰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她做梦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第二个念头是,他终于回来了。仿佛命里应有的悬而未落的劫,终于落下来了! 月余不见,这人竟然丰盈了许多,脸上嘟嘟的,着了厚厚的粉缎袄裙,裙面恰恰遮住了一双轻巧的脚,站在水潭边,真是临水照花人,好一幅冬日仕女垂钓图,邵楚峰不自觉地捏捏手,脸看上去手感很好的样子。 邵楚峰轻声道:「过来!」 沈明锦斜着眼看他,额前柔软的刘海堪堪到眉上,十分青涩可爱,却是不理! 邵楚峰不由冷哼道:「怎地,你怕爷在这般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你不成!」 沈明锦微微涨红了脸,想到那晚的莽撞,一时呼吸短促,咬着唇,只盯着湖面看! 沈明锦身后的绿蚁顷刻便瞧出了怪异,这位邵国公待姑娘这般熟稔自然,姑娘似乎也并不排斥,倒像是在耍小性子! 邵楚峰见沈明锦身后那个新来的丫鬟垂着眸子,却竖着耳朵,示意她们先回去。 绿蚁看了沈明锦一眼,低声唤道:「姑娘?」 沈明锦倒是不担心邵楚峰会做出什么,对绿蚁道:「绿蚁你带着潭儿先把这鱼拿回去让方婶子用水养着,你们合算下,是清蒸好,还是水煮!」 绿蚁只得牵着潭儿不情愿地走开了,不忘叮嘱一句:「姑娘,你自个仔细些!」 绿蚁不比沈明锦,她在青玉楼里一直都是在前头伺候客人的,虽说是斟茶倒水,但是该看了也看了许多,也明了二字,这男子看着姑娘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吞了的模样! 前头绿蚁一步三回头,挪着挪着,还是走了。 邵楚峰看着她这小模样,心头一软,笑道:「这回不跑了?」 沈明锦赌气般地坐在水潭边的枯草上,道:「我姨姨们都在这,我跑什么!」 邵楚峰忽地解下身上的大氂。 沈明锦一惊! 邵楚峰见她身形紧绷,不由挑眉,将大氂铺在地上,淡道:「地上寒气重!」 沈明锦有些恼羞成怒,哼道:「呵,邵国公这般大的年纪,不想着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倒天天惦记着我这么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真是国之栋梁!」 邵楚峰一噎,看着沈明锦满满不痛快的一张小脸,眼眸微眯,盯着她道:「沈明锦,你是嫌弃我年纪大?」 沈明锦心一跳,呛白道:「邵国公的年纪和我有什么关系!」 邵楚峰默,半晌:「哦?我惦记你!」 那人说的突然,沈明锦脑子却忽地一片空白,愤地起身,「你无耻!」 邵楚峰伸手便将人抓住,按在原处坐着,望着湖面道:「沈明锦,我娶你可好?」 冬日午后的暖阳淡淡地投射在山上,水潭里波光粼粼,一条鱼忽地从水面上跳了出来。 「国,国公爷说笑了!呵~呵!」沈明锦左右看看,忽地有些泄气,叹道:「邵国公,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在青楼长大的,我这样的身份,充其量只能在贵府当个小妾,这怕也是抬举我了,我却是自由惯了的,怕是没几天,在公府深宅里就丢了小命,您要是真喜欢我,也不能害了我命不是!」 第三十二章 沈明锦的声音里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忧郁,邵楚峰微微讶异,他以为她让她待在沅居院,便已经将人护的很好,却忘记,这个姑娘长在胭脂红粉地,自幼对周边的环境怕就比旁人更敏感,她看到了芙蓉院,看到了秋潭。 他处心积虑挑选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给她打开的心窍,倒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功亏一篑! 邵楚峰忽地伸手向湖里掷出什么东西,「沈明锦,我只会娶你一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等着的一直是你! 只听水面「啪」的一声,不一会儿一条越有三四斤的大鱼便翻了肚皮浮在水面上。 上头却并不见晕染的红色。 沈明锦脑子里的那根弦也跟着「啪」了一声,像是挣断了! 邵楚峰用绿蚁留在地上的网兜将鱼捞了上来,道:「清蒸,水煮,都随你!」 沈明锦望了一眼那鱼,小石子是从眼睛里穿过去的,眼珠子陷在里头了,忽然觉得,这条鱼好像就是自己,清蒸?水煮?不答应,得煎吧! 「煎吧!」 邵楚峰微微侧首,见这姑娘盯着鱼发呆,一时莞尔,这般傻头傻脑的,也想着跑出去,万一赵允迪和那外室,起了歹心,还不知道又要怎般受苦呢,赵允迪这个人情,他邵楚峰不还都心有不安! 沈明锦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道:「没事我就先回去了!」竟慌不择路地跑了。 跑了好一会儿,沈明锦忽地反应过来,小声嘟囔道:「我跑什么,他总不会用石头砸了我呀!不是说要娶吗?」这般想着,沈明锦脸红心跳,当初看话本子的那股熟悉的酸酸涨涨的热浪又袭上心扉。 邵楚峰也不以为意,这一回,明锦,你是跑不掉了! 邵楚峰从庄上出来却并没有回城,而是去了这庄子西北后头二里地的北安王府墓地,八年过去,那个摇曳着几根绿苗的坟已经长满了蔷薇花的枝蔓。 边梁跟在主子后头,见他在坟边席地而坐,想到伍修和他说,主子是看中沈姑娘神采间有清沅郡主的影子,心头颇不是滋味,清沅郡主走了八年,主子还是没有放下。 「清沅,我又和皇上求了旨意,我邵楚峰定要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这八年像是一场梦,她竟然还在。 第二日一早邵楚峰便侯在了庄子上,青玉楼的几位姨姨昨个便见过这位在赵国鼎鼎有名的邵家军主帅,邵国公。 虽看着清冷,可是青玉楼的众人都明白,这人虽面冷,待明锦,却又是不同。 青鸾倒是一心盼着明锦真个能嫁了过去,这么些年,沈舒堂的死,一直是她心里愈合不了的创伤,都说无情,她忍不住动了情,那些贪官,竟将人折腾没了! 连青鸿她都没有透底,她之所以愿意上京城,不仅仅是为了帮助明锦以正妻之礼嫁入国公府,而是,她要替沈舒堂报仇! 那是她青鸾一辈子唯一的一点光与热,周启仁将他折腾没了,她也要折腾一番不是! 知道邵楚峰面冷,青鸾让绿水沏了一壶新茶,都退到后面去。 沈明锦还在睡梦中,被鸾姨摇起,纳闷道:「姨姨,怎么了?」 青鸾忍不住瞪她:「闺女哎,你昨个是不是和邵国公约好了,人都侯在前厅里了,你还躺被窝呢!」青鸾招呼着绿水、绿蚁给沈明锦穿衣套鞋,自个亲自挽了袖子给沈明锦梳头。 小小的潭儿端着热水过来,甜甜地笑道:「小姐,净面!」 沈明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众人打包好,推到了邵楚峰面前。 玫瑰红蹙金双层褙子,粉霞锦绶藕丝腰袄,下身系着一条累珠叠纱坠地长裙,梳了一个飞仙髻,插了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钗,金累丝嵌宝石白玉鱼篮观音挑心,两鬓贴了一对飞天玉掩鬓,珠光熠熠,却又不失活泼可爱。 邵楚峰慢慢又喝了一口茶,心下暗度,青鸾确实比旁的人更懂得打扮明锦,这番行头进宫,比之公主也不差了。 指了一下旁边的一只盒子,珍珠过去打开,见里面放着一双缀着东珠的粉缎绣鞋,珍珠却是记得,这是沈姑娘在府里时穿的。 却不妨闪了青鸾等人的眼,绿水、绿蚁只是看着个头大,青鸾却是知道,这般大的东珠,必是贡品! 邵楚峰淡道:「换上!」 珍珠拿了鞋,青鸾扶着明锦去后头将脚上的一双云缎绣鞋换了下来,这才让绿水和绿蚁领着出去。 沈明锦被众人这番一折腾,觉已然醒了,心里惴惴的,这番浓重,难道鸾姨已经答应将她送到邵国公府上,今个要行妾礼? 邵楚峰指了指绿蚁,并一边的珍珠冷声道:「今个,你们小姐进宫,你二人不得离开半步!」 后头的青鸾却是心口忽地喘不过气来,进宫! 沈明锦也一愣:「我进宫做什么?」 邵楚峰捏了茶杯,品了一口,才道:「捡漏子!」 沈明锦大惊:「我什么都不会,行礼都不会,进去不是随便一个差错便丢了小命,我不去!」 说着便坐到了邵楚峰对面的椅上! 邵楚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先下去,后头的青鸾也一声不吱地跟了下去。 「无妨,你就当进宫逛逛,若是有不称心的,回头与我说!我替你做主!」他说的随意,语气里的宠溺,却让沈明锦不由怔住。 见这女孩儿又发呆,邵楚峰指着她的一双脚道:「这东珠是本国第一位皇后赏赐下来的,若是不合意了,只管拿脚去踹!」 邵楚峰没说的是,这东珠是赏赐给当年的国公夫人,后被当做传家之宝由历代老国公夫人留给自个儿媳的! 「踹!宫里的娘娘和嬷嬷!」沈明锦盯着自个的脚,才知道,原来那些日子,她一直穿着这么一双鞋在国公府里招摇过市! 马车行的格外的缓,沈明锦抱着小暖炉,热乎乎的不一会儿便又犯起困来,又担心发髻被自个蹭乱了,一直强打着精神小心翼翼的,却还是上眼皮磕了下眼皮。 邵楚峰坐在对面,有一下没一下的品着茶,见对面的人困得像一只小猫,也不扰她,怕是昨个夜里睡的太迟了些。 沈明锦迷糊糊的见到了邵楚峰,对她冷着脸道:「沈明锦,你就是网兜里的那条鱼!」 那只死不瞑目的鱼忽地蹦了起来,跳在她脚上,化,化没了! 「小姐,小姐,到了!」 沈明锦睁了眼,看见绿蚁的脸,忽地想起来自己是在进宫的路上,马车里邵楚峰已经不见了,低头一看,发现自个身上系着他的大氅,有些奇怪,「他去了哪里?」 珍珠道:「小姐,国公爷遇上翼王了,在下头呢,让我们进来喊你起来!」 沈明锦竖着耳朵,果听到外面有男子的谈话声,揉了揉眼,珍珠立即拿出一把铜镜来,沈明锦看了眼,拍着胸口,幸好发髻没乱。 珍珠轻声道:「小姐,刚才你是靠在国公爷怀里睡的,他帮你托了发髻!」 沈明锦脸一热,忙道:「下去吧!」 珍珠掀了厚重的车帘,一股冷冽的寒气立即便灌了进来,沈明锦不由打了个寒颤! 第三十三章 邵楚峰见到这边有动静,便和翼王作别。 翼王看着邵楚峰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裹着男子大氅的女子,摸着胡子对自家夫人笑道:「这么些年,老夫可又看见邵国公少年儿郎时的热忱了!」 翼王妃是一个瘦削的妇人,虽上了年纪,脸上却并无细纹,只是一双眼睛,带着些许沧桑。 此时见自家王爷这般说,也瞧过去,见邵国公动作极为轻柔,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全然不似平日里冷硬的一张脸,也觉出一些趣味来,柔声道:「若是京里的贵女见到这般,怕是哭着闹着也要嫁到邵国公府上了!」 那么个铁血铮铮的汉子,在战场上杀人无数,还执意娶了已死的清沅郡主,众人都道此人一生的柔情都付于清沅郡主了,谁能想,这世间还有活着的女子,能得到邵国公这般爱护! 活着的,终久比死了的得到的多些! 翼王妃想起自个的死对头,已故的月漪侧妃,心里便有些,那是王爷心头的白月光,当年为了这侧妃,她可没少受气,终究啊,她是赢了月漪,至少,现在陪伴在王爷身边的是她! 「王爷可知,这是哪家的贵女?」翼王妃并不曾在京里头见过这个女孩儿,一时有些奇怪。 翼王爷摇头道:「本王也不曾听说!」一时想起自家才回府的小儿子,对王妃叮嘱道:「允让也有十七了,王妃挑个合适的女孩子,给他把亲事办了吧!」 翼王妃心头有些不耐,当年月漪便是趁着她怀着允让的时候,趁虚而入,得了王爷的宠爱,是以,她一直不愿意看到这个孩子。 却也不愿意隔了这么些年再为这个孩子和王爷闹不痛快,点头道:「妾身已经在相看了,吏部尚书家的女孩儿,丰乐伯府的女儿,倒是有好几个和允让年龄相当!」 翼王见王妃应下,道:「王妃多上心些便是!」 说着,邵楚峰带着沈明锦走过来,微微点头,往宫门去。 翼王妃神情微暗,再是情深,又有几人能抵得住岁月的侵蚀! 沈明锦好奇地瞥了一眼旁边马车上的贵妇人,竟觉得似曾相识,不禁有些奇怪,低声问身边的珍珠:「这是翼王妃?」忽有觉得不对,「侧妃?」 「小姐,是正妃!」 沈明锦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车帘已经放了下来,只匆匆地瞥到翼王妃的小小的下巴,尖尖的。 前面的邵楚峰听见明锦问是侧妃和正妃,忽地回身道:「你怎知翼王府有侧妃?」 沈明锦一愣,是啊,她怎么知道的?「我是不是听谁说的,我印象里,翼王妃是有侧妃的!」 邵楚峰看了她一眼,又好像送了一口气般,道:「侧妃去年年底过逝了,那是翼王妃,日后你还会遇到,翼王妃性子孤僻,你以后远着些!」 这是叮嘱她,此人非善类吧!沈明锦点头,这些高门贵族的,弯弯绕绕的都多,上次还听玉蝶和赵允迪聊起过,翼王府才回来一个嫡子,真是大户人家是非多! 邵楚峰见她低着头,面上神情却丰富,也不知道她小脑袋里在瞎想着什么,扳直了她身子,道:「以后,都不要低头!」 沈明锦忍着肩上的不适感,心里暗忖,这是以后都要她鼻孔朝天看人吗? 进了宫,邵楚峰由公共领着去了御书房,沈明锦由刘贵妃宫里的云嬷嬷领着上了软轿,往刘贵妃的寝殿去。 约一盏茶时间,云嬷嬷道:「沈小姐,到了!」 珍珠和绿蚁上前扶着沈明锦下来,也就这么一瞬间,云嬷嬷一眼便瞥见了沈明锦裙摆下若隐若现的两颗东珠! 这两颗东珠她还是以前是小宫女时,在邵国公府的老夫人那里见过,当时向氏新婚来宫里拜见皇后娘娘,只不过是缀在系在腰上的宫绦上的,转眼间,竟到了这小女孩儿的脚上。 明了这女孩儿在邵府的地位,态度又比先前恭敬了两分,温声道:「贵妃娘娘最爱茹素吃斋,菩萨一样的人儿,以后沈小姐莫要害怕,就当平时在家里一般处着就好!」 沈明锦微微点头,「谢嬷嬷提点!」 抬头便见上头门匾上刻着龙飞凤舞的「椒云殿」三个烫金大字,云嬷嬷笑道:「这是皇上特地赐的字!」 殿里头已经有小宫女迎了出来,福礼道:「沈小姐,云嬷嬷,娘娘已经在等着了!」又对沈明锦后头的两位丫鬟道:「二位姐姐还请跟我到后头去歇歇脚!」 绿蚁以为她们能进了宫,便能一直伺候在沈明锦身后,一时看向了沈明锦。 云嬷嬷拉着二人的手,笑道:「娘娘跟前伺候的人多,你们小姐保管不会丢掉一根头发丝!」 沈明锦望椒云殿里头看了一眼,微侧首对绿蚁道:「我去去就来!」 听沈明锦这般说,那宫女和云嬷嬷悄悄对了一个眼神,传闻这沈小姐出身寒微,她们这稍微一试便试出来了。 宫里不得带随行婢女进来,可是,国公夫人又是不一样,虽说还未嫁给邵国公,但是邵国公亲自带进来,自是当国公夫人来礼待的。 云嬷嬷道:「沈小姐随老奴进去吧!」 穿过中庭,便到了椒云殿待客的厅堂,里头正传来几声嘈杂声,沈明锦皱了眉,不是说只见刘贵妃的吗? 沈明锦举步上了台阶,进厅堂便见里头坐着七八位着了宫装的妇人,花红柳绿的,一团繁花似锦的模样,上首坐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夫人,虽保养的十分好,但是和翼王妃一样,那一双眼睛,一眼便暴露了年纪,猜是坊间盛传的那位传奇的贵妃娘娘! 沈明锦端端正正地福礼道:「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众人都将眼睛放在了这位新进来的姑娘身上,传说是邵国公看中,求了皇上旨意要赐婚的。 双层的玫瑰红蹙金褙子,粉霞锦绶藕丝腰袄,一条累珠叠纱坠地长裙,飞仙髻,不说那一对飞天玉掩鬓,这随便一件衣裳料子都是贡品,除了贵妃娘娘,她们一季能分下一两匹也就算皇上格外恩宠了,邵楚峰倒是好手笔。 虽金贵的料子堆云砌雾一般套在身上,这姑娘看着倒和邵楚峰冷冽的一张脸大大不同,举手投足间,分明是个柔弱的江南女孩儿! 「呦,这位便是让邵国公封了城门要找的那位姑娘了吧?」左侧的一位夫人忽地掩着嘴笑问。 刘贵妃笑道:「任婕妤倒是消息灵通,本宫不曾得知还有这番趣事!」刘贵妃说着却是亲自离了位子,走到厅堂中间将沈明锦扶了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道:「本宫这么多年都不曾见过这般标志的小人儿了!」 沈明锦原以为要受一番刁难才能起来,不想刘贵妃竟亲自来扶她,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刘贵妃见她眼里闪过讶异,执着她的手将她送到左下手的位上坐下,对沈明锦道:「刚说话的这位是陛下宠爱的任婕妤,爱说笑惯了的!」 虽听着是回护任婕妤,却是告诉了沈明锦此人是谁,让沈明锦瞬间有一种「你要是不痛快回去找邵国公告状去」的错觉。 第三十四章 沈明锦对着下首隔着两座位的任婕妤微微颔首,笑道:「不知道婕妤说的是哪一桩,明锦倒不曾知道!」 任婕妤进宫不过两年,近来颇得帝宠,颇有些目中无人的架势,看着沈明锦微微一笑道:「哦?臣妾在京里这么些年,一直不曾见过沈小姐,不知沈小姐是哪一家的小姐?」 「明锦本家在江陵!」 右边的一位着了雅青色苏绣袄裙的女子道:「邵国公真是好眼力劲,从江南瞄到这么一个活泛的女孩儿!」 任婕妤伸出涂着丹蔻的一双青葱玉手掩着嘴,露出讶色道:「邵国公敢情是看不上京里的贵女,拿清沅郡主当挡箭牌呢,这逛了一趟江南,就带回来了一个可人哦!」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不说当着明锦的面提邵楚峰的原配,还将明锦比作扬州瘦马了,去一趟就能带回来! 沈明锦都想伸手给那笑盈盈的脸一巴掌,姑娘,你这样没脑子,是怎么在宫里生存的? 众人便见沈明锦忽地一笑,犹如春风漾开:「婕妤娘娘,您是怎么进的宫?明锦虽年幼,在外头也看过许多可人儿,可还没见过娘娘这般天真懵懂的!」 沈明锦一双清透水亮的大眼看着任婕妤,心里腹诽:让你装天真,让你装无知! 厅堂里众人都忽地掩了嘴笑了起来,任婕妤比之她们是年幼些,可到底也是伺候皇上两年的,倒让这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夸「天真懵懂」!再不想这邵楚峰看重的女孩儿这般直言不讳! 邵楚峰都说了,她是来捡漏的,又不是来受气的! 任婕妤放下手,冷望着沈明锦:「沈姑娘头一回进宫,这礼仪想来是没好好学吧,顶撞贵人的事儿,不是谁都能担着的!」 大厅里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任婕妤看来并不准备在这么个新来的女孩儿跟前吃一句嘴亏。 任婕妤姣好的一张鹅蛋脸上带着愤怒,却见前头的小狐媚子挑起唇角,道:「哦?不知明锦哪儿惹恼了婕妤,还请您明示,不然,国公爷问起,明锦还不知道如何回话!」 沈明锦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诚惶诚恐地看着任婕妤。 任婕妤原是吏部任尚书府的庶女,任大人膝下只有一个嫡子,女孩儿都是庶出,这位任婕妤是二小姐,上头一位同母的姐姐嫁给了白丞相府的庶长子。 白丞相和邵楚峰是死敌,是以殿中除了沈明锦都明白任婕妤为何这番冷嘲热讽。 任婕妤忽地起身,跪在刘贵妃娘娘面前掩着帕子哭道:「贵妃姐姐是特地让这么个下贱的婢女来折辱妹妹的吗?」 刘贵妃眉毛一跳,显见这任小泼妇怕又要闹幺蛾子! 便听门外宫女来报:「启禀贵妃娘娘,外头兵部尚书府敏华夫人求见!」 刘贵妃原本闲闲地半倚在铺了厚厚褥子的黄梨木雕花大椅上,自在地喝着茶,此时立即坐直了身子,道:「快请进来!」 厅中瞬时包括任婕妤都静了下来,静静地自个退回了位置上,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沈明锦发现这宫里的妃嫔似乎并不太尊重刘贵妃,至少这任婕妤并不怎么将刘贵妃放在眼中! 不一会儿,云嬷嬷亲自扶着一位双鬓皆白,脸上却仅有些许细纹的妇人走进来,想来便是那位敏华夫人。见到人的一瞬间,沈明锦好像觉得知道这个人,脑子里自动蹦出:先皇后郭氏胞妹,兵部杨尚书之妻! 刘贵妃脸上笑道:「郭姐姐今个怎么忽地过来了?」 敏华夫人看了一眼大厅,见左边上首坐着一个珠光熠熠却甚是年幼的女孩儿,指着沈明锦问刘贵妃:「这是哪儿来的女孩儿?」 刘贵妃瞬间默了,少倾,面有赧色道:「这是本宫在宫外见到的女孩子,看着十分讨喜!」 沈明锦一时有些错愕。 并没有言明姓氏府邸,显然不是官家子女,连皇商怕也沾不上,敏华夫人颔首,对着刘贵妃道:「我见着竟有几分熟悉!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倒像是……」 说到这里,郭氏忽地顿了下来,一双有些暗黄的眸子盯着沈明锦的眼睛,便看了进去。 竟有些像那个为了玹儿沉湖自溺的女孩子! 郭氏端起高几上的一盏茶轻轻地抿了一口,道:「怪不得贵妃娘娘看着喜欢,臣妾看着,也觉得眼熟,倒像是故人!」 先前搭话的着了雅青色苏绣袄裙的女子接话道:「沈小姐年幼,性子憨直,便是我看着,也是疼在心里!」 任婕妤不屑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荣妃,又侧首对右边首位的敏华夫人娇俏地道:「杨夫人,您可不知道,这么一个疙瘩角落里出来的小猫子,不仅是我们看着错不开眼,便是邵国公也一早便看对了眼!怕是,过些日子就要入府了!」 任婕妤笑吟吟地看着杨夫人道,十分灿烂明媚。 上位的刘贵妃已然变了脸色,顿时放下茶盏,威严地瞪了一眼任婕妤,淡淡地道:「任婕妤今个好谈兴,不是郭姐姐进宫,难得见妹妹有笑脸儿!」 任婕妤见刘贵妃动了火气,离位福礼道:「妾身一见到郭姐姐,便觉得温柔可亲,想起来先皇后娘娘,说话也没找没落的,贵妃娘娘恕罪!」 厅里的气氛忽地又低了两个档次,沈明锦懵懵懂懂地觉得,好像她和邵国公的关系,不能让这位貌似了不得的杨夫人知道? 沈明锦心头忽有些不安,见杨夫人沉着眸子看过来,沈明锦攥了攥手里的锦帕,不自觉地轻声道:「婕妤抬爱,明锦庸人之姿,怎比的了众位娘娘姝容妍丽!」 邵楚峰让她进宫捡漏子,不外乎让贵妃娘娘赏赐个什么,说一两句好话给她添个光彩,日后入国公府好看点罢了,她又不要进国公府,邵楚峰带她进来,总不会让她在此殒命!沈明锦想的明白,人也自在了些。 在座的众人却是都愣了,这般规矩柔婉的姑娘,还是刚才那个张牙舞爪对任婕妤毫无敬意的乡下丫头吗? 再看沈明锦,却是觉得整个人与先前都不一样了,刚才还挺直了脊背犹如随时要拔弓发箭一般,现在却一派云淡风轻。 郭氏也愣了下,一开口沉沉缓缓,不急不躁,应对自然,坐姿闲适又优雅,这是在钟鸣鼎食之乡里浸淫多年才能有的派头。 郭氏沉吟了一会,试探着问道:「这位姑娘怕是来自江南?」她是得了翼王妃的口信,说是邵国公带了女孩儿进宫,特地来看看罢了,当年玹儿为了救邵楚峰没了命,邵楚峰却转身向北安王府提亲,那是玹儿看中的女孩儿! 即便是后来邵楚峰替玹儿报了仇,可她看的明白,那怕是清沅允了他好处的,不然清沅怎会在邵楚峰凯旋归来之际沉湖自溺! 明锦不知怎的,对这夫人似乎有一种汹涌而来的情绪,一股悲伤忽地笼罩在她心头,勉强回道:「明锦确是来自江陵!」 郭氏见她眼角泛着水汽,心头也怔了怔,对着刘贵妃道:「是个好孩子,我一见她,竟舍不得移了眼!」 第三十五章 郭氏心头一动,看着沈明锦温声道:「不若,跟我回府住些日子,我府上女孩儿都出嫁了,整日里也是孤单的很!」 刘贵妃心下暗道不妙,她虽也不喜欢这个好福气的女孩子,先前她任着任婕妤呛了沈明锦几句,只是邵楚峰将人送到她这来,不过是求个身份罢了,口舌之争还好遮掩,想邵楚峰不会为了这个说什么,但是要是人从她这儿不见了,怕是皇上也得有意见! 想到这里,刘贵妃面色不变,眸中却带了几分急切,笑道:「这姑娘可是个有福气的,虽是在我这处坐着,邵国公一早便在皇上那里备了案的!」 这是说邵楚峰又求了旨意了!郭氏笑:「皇上做月老是上瘾了!」却是闭口不提邵楚峰。 招了沈明锦过去道:「我托大些,沈姑娘来近些给我瞧瞧可好!」 沈明锦温婉应下,过去福礼道:「理应给夫人行礼的,是明锦失仪,夫人勿怪!」 郭氏拉了沈明锦的一双皓腕,感受着手上的温热,那一双眼睛却看进了心里,不自觉地呢喃道:「像,太像了!」 身后跟着的妈妈轻声提醒道:「夫人!」 郭氏恍然醒了神,笑着从手腕上脱下一只殷红的镯子,便要给沈明锦套上,不知是那红过于显目,沈明锦心下竟有些骇然,像是殷红的血汩汩地流着,眼皮一跳,忙推拒道:「夫人,不可,不可!」 一旁的荣妃忽地打翻了手里的茶盏! 众人都看了过来,荣妃忙歉笑道:「一时手滑,惊扰了!」 这一个插曲,沈明锦却敏感地看出这只镯子不同寻常来,便打定主意不收的,在邵国公府的日子,邵楚峰没少往她房里送首饰,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一只镯子,也是价值不菲的,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镯子有些像烫手山芋! 郭氏再看向沈明锦的眼便带了两分深意,一脸懊恼地道:「沈姑娘看不上不成?」 沈明锦笑道:「夫人说笑了,本该是长者赐不可辞的,但是明锦觉得实在过于贵重,实不敢收,谢过夫人一片好意!」 郭氏忽地有些意兴阑珊,她也只是好奇来看看,清沅在邵楚峰心头留下永生难忘的一刀,这人还能看中谁,旁人看不出,她是明白的,又是一个清沅! 清沅最吸引人的便是一双眼睛,当年自家玹儿便是在清沅的一双沉沉缓缓的眼睛里溺进去了! 也是立时,郭氏脑海里便涌出来一个想法,便是这个姑娘不是赵清沅,她也要将她打磨成下一个赵清沅! 郭氏眼里的阴狠一霎而过,沈明锦却恰巧抬头瞥见,仔细看去,郭氏皱着眉,还是一副十分懊恼的模样,沈明锦恍然觉得自己看错了眼。 「贵妃宫里今儿倒是热闹!」 一阵爽朗浑厚的声音传来,不一会便见中庭里过来一众人,打前的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后头跟着邵楚峰和太监宫女。 沈明锦心口一松,忙跟着众人跪下行礼:「皇上万岁万万岁!」 恒帝笑着抚掌让众人起身,转了个身子看了一圈,见到沈明锦在郭氏面前站着,又见到郭氏尚未来得及戴上腕上的镯子,眼睛一闪。 恒帝身后的邵楚峰,已然捏紧了拳头。 恒帝看了一眼沈明锦,点头道:「这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小人儿杵在眼前倒让朕感叹光阴如梭,朕刚在御花园里见梅花开了好几树,倒是喜人,哎,楚峰你带沈姑娘过去看看。」 「是,微臣遵命!」 便是这等事儿,邵楚峰也能应的这般四平八稳,恭敬有加! 沈明锦一时羞涩又腼腆地转身对恒帝道:「谢皇上,明锦自幼听闻宫里的御花园,四时皆美不丰收,今个有幸进宫,一早便想着去御花园看一趟!」 刘贵妃也知今个闹得过火,回头在皇上那儿不好交差,此时见沈明锦要自个出去转转,笑道:「也难为你喜欢,我们在这宫里头可都看腻了!」 唤来身边一个叫盼儿的宫女,道:「好生伺候着沈姑娘!」 这是顾全了沈明锦的脸面,虽是恒帝说的话,但是毕竟男女有别,未婚女子,这般平白惹人非议,但是有贵妃的宫女跟着,倒显得只是皇恩浩荡,皇上有意撮合了! 沈明锦福礼跟着邵楚峰退下。 十二月的御花园,并没什么可看的,不过是恒帝让二人出来的借口罢了,鉴湖里还剩着一片枯败的残荷。 走到恒帝说的那一片疏淡的梅花下,盼儿自动离了二人一段距离,垂首在一旁侍立。 邵楚峰拧眉淡道:「今日那郭氏可曾和你说过些什么?」 郭氏本是和他母亲是姨表姊妹,他幼时也曾唤过「姨母」,若不是杨玹为了救他丢了命,杨府和邵府估摸还是常走动的亲戚。 沈明锦随口道:「倒没说什么,就是看我眼熟,要赠我镯子,我看那镯子名贵得很,没有要!」 邵楚峰点头,沉声道:「郭氏的儿子曾有恩于我,在战场上为了救我而陨了命,郭氏自此便恨上了我,不过,郭氏是先皇后的胞妹,一向得陛下的恩宠!」 邵楚峰说到这里,眼里闪过不屑,沈明锦瞬间便明了,此「恩宠」的含义,不过刘贵妃也真是怪,怎会对这人这般礼遇,十分尊重的模样! 邵楚峰见她眼睛直转,知道是理解了他特地点的词儿,低笑道:「她若得知你我二人的关系,不会待你真心,以后再见到她,离远些!」 沈明锦眸子微转,轻声道:「我怎么听说,先夫人原是杨府上的准儿媳?」 邵楚峰淡笑,脸上却起了一层揶揄,道:「不错,确有其事!」见沈明锦抿着嘴,巴巴地看着他,心上微动,这么些日子处下来,他发现她心头一紧张,便会紧抿着嘴。 想到这些事怕是迟早有人告诉她,或许,已经有人和她说过,干脆道:「我的先夫人是北安王府的郡主,名唤清沅,京里的人都称她为清沅郡主,以前是京里惠安女子书院的学生,三年大考都拿了头魁,是京里许多夫人的儿媳人选,以前和杨府公子有过婚约,杨公子去后,我向陛下求了赐婚的旨意!未过门便去世了!」 沈明锦点头道:「倒是可惜了!」 邵楚峰心间一酸,喉咙微动,哑声道:「可惜什么?」 「这般聪慧的女子,想来活着的时候也是费了许多心力去学这些东西的,竟早早没了!」沈明锦自己学那些琴舞书画,自是知道其中的苦处,不过,她是为了生存,她是青玉楼的最后一块救命的宝贝,姨姨们不说,她心里也明白,她没有上台,不过是还不需要她罢了! 邵楚峰心上微微酸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以为她会说可惜没有过府,琴瑟和鸣!想到她已然失了忆,邵楚峰淡淡地道:「沈明锦,你是否相信佛家的轮回?」 沈明锦却是不信这个,摇头道:「要是能轮回,我爹我祖母肯定会来找我,我姨姨说,他们当初可疼我,是要我坐堂招婿的!」 邵楚峰嘴角不可察地抽搐,招婿,这小女子倒是好大的气魄! 第三十六章 忽地,前头来了一位小公公,近前对邵楚峰道:「邵国公,北边党项国来了急信,陛下有请!」 邵楚峰眉峰微动,党项国?低头看着沈明锦道:「贵妃娘娘那里贵人多,你也别去扰了人家的雅兴,在此处赏赏花,等我回来!」 沈明锦撇嘴,什么叫她扰了人家的雅兴,不过想到那些弯弯绕绕的女人,心头也烦闷,乖巧地应道:「我就在此处看花!」 党项国十多年前老国王一死,东太后和西太后便将党项国一分为二,东派臣俯于耶律国,西派给赵国上贡,自耶律国亡国后,许多耶律国的王公大臣逃到了东派一系,这些年纷争不断,赵国一直都派了军队去镇压东派,扶持西派,此番不知道又是何变故! 邵楚峰到了御书房,里头楚王正在向恒帝谏言:「陛下,此番非得派一得力的将军去镇压不可,耶律国的溃兵这些年一直在不断地向东党项国汇合,慕容瑞纯猜测,加上东党的军力,怕是已有十万之众!」 邵楚峰知道楚王所言非虚,这些年他安插在党项国的暗线也汇报过此事,本以为西党项国的慕容瑞纯能解决,他一直以为慕容瑞纯有帝王之才,没想到竟眼看有被灭亡之灾! 恒帝默了一会,看向邵楚峰:「楚峰,你意下如何?」 邵楚峰立即恭声道:「臣愿领兵前往,邵家军先前在攻打耶律国的时候,与那些溃兵交过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是不瞒陛下,臣希望完婚后再北行!」 恒帝点头:「这一回是不能再耽搁你!朕准奏!」 一旁的楚王惊讶道:「你小子开窍了?陛下,这回又是哪家的姑娘啊?」 楚王是恒帝的长兄,一母同胞,当年因为先太后和后宫妃子争宠,谋害了楚王疼爱的一个婕妤所生的小公主,楚王一气之下纵火烧宫,先皇大怒,夺了他储君的名分,后来又贬为庶人。 等恒帝继位后,才重新被封为楚王,却是一心辅佐恒帝治理江山,常年在外游走,是以并不知道京中近来这些琐碎事件。 这一回便是他亲自得了西党项国国王慕容瑞纯的消息。 恒帝抚掌笑道:「朕可不知他从哪儿找来的,说是庶民,要朕封赏呢!」 楚王却是起了好奇心,道:「我可得见见,比我那侄女儿又如何?」这说的便是赵清沅了! 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当,见邵楚峰脸上并未像往年一般一听清沅就暮气沉沉的,心上才宽慰些。 恒帝道:「朕刚可过了眼,你若是不来,这一对小人儿还在御花园里头赏花呢!」 邵楚峰刚走,沈明锦便在鉴湖上的凉亭里坐了下来,琢磨着今个自己看到郭氏时为何心里会涌出熟悉亲切之感,而且,她好像不自然地就柔和了下来,好像本能地想讨好她? 鸾姨说过她自幼便生活在宁安县,不曾远出,为何会对这个夫人有这般奇怪的感觉? 「你是谁?」 一声清脆的质问声忽地在安静的御花园里头响起来,倒像是冲着自己来的,沈明锦一侧首便看到凉亭下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头上戴着精美的花冠,身上着了金线绣的吉祥如意纹样的袄裙,腰上系着一只串着凤凰玉佩的牡丹络子,昭示着这一个小姑娘出生的不凡! 立在凉亭里陪侍的盼儿忙道:「哎呦公主,这般冷的天,你怎跑到湖边来了,嘉熙宫里的嬷嬷和宫女呢,怎地就您一个人?」 原是一位公主,想必就是刘贵妃膝下的玉荣公主了! 只见这位年约八岁的玉荣小公主昂着小脑袋问:「你是哪家的贵女?本宫怎么不曾见过你!」 盼儿急的脑门上直冒汗,这位小祖宗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这位姑娘哪是什么贵女,可是当着沈明锦的面,她也不敢揭了沈明锦的短,道:「回禀公主,这是贵妃娘娘招进宫来的客人!」 沈明锦见她眉目间天然一股凛冽的气质,巴掌大的小人儿,此时皱着眉对盼儿道:「本宫何曾问你?退下!」 许是年纪还小,便是喝斥,也带着一点小孩儿家的软糯,听来十分有趣! 盼儿为难了一下,看着公主不怒自威的气势,想着在御花园,该出不了什么事,到底怕逆了小公主的意,小公主去找娘娘告状便麻烦了,只得依言退了下去。 小公主见人退了下去,眼睛又瞄了一下四周,吭哧吭哧地从身后的小灌木从里抱出一条毛茸茸十分可爱的小狗! 巴巴地跑到凉亭里来,对沈明锦道:「这位姐姐,你看看这小狗是不是十分可爱?」 这么一会儿先前还气势十足的小人儿瞬间便化身为一个急于和旁人分享小宠物的小女孩儿。 沈明锦忍不住捏了捏她粉~嘟嘟的脸颊,笑道:「这般小,才生下来吧?从哪里抱来的?」 玉荣小公主悄声道:「这是我从冷宫那边抱过来的,可不能让人知道!」 沈明锦忽地明白,这小公主怕是摆脱了宫里伺候的人,一个人跑到了冷宫,那般阴森的地方,刘贵妃知道了怕是得大怒。 又接着听小公主嘀咕道:「我母妃不给我碰小猫小狗,说怕我被抓被咬了,可是你看,这只小奶狗多可爱啊,我心都要化了!」 沈明锦见她小大人一般,给她出着主意道:「要给它搭个窝,不然这般冷,会冻死的!」 小公主皱着淡淡的两根小眉毛,苦着脸道:「我在御花园转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将它藏在哪儿好!」 小公主抱着小狗倚在栏杆上,十分苦恼。 沈明锦蹲下身子看着那小狗,还没有长牙,眼睛还闭着,该是才从母狗身边抱来的,这小公主也是机灵,母狗最会护着幼崽,她不知道是怎般悄无声息地偷出来的! 忽然,「吱呀」一声,小公主猛地往后仰去,「啊!」 沈明锦尚未伸出手,小公主已然「噗通」掉落在湖里! 手上还抱着小奶狗,沈明锦大骇,忙喊道:「快来人啊!公主掉下去了!」 盼儿离的并不太远,听到惊呼声,忙赶过来,见沉在湖里的小公主,吓得惊在了湖边,浑身颤抖,竟是不能言,沈明锦看着水里扑腾两下便沉下去的小公主,脑子一目,心一沉,纵身往水里一跃! 岸上的盼儿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惊惶地喊道:「落水了,救命啊!快来人啊!公主落水了!」 邵楚峰摆脱不得楚王,只得带着楚王往御花园来,便见湖边乱糟糟的,都在喊着快救公主,往近前一看,玉荣小公主面上煞白地躺在宫女的怀里,却不见了沈明锦的人影,拉起湖边叫唤的盼儿,「沈明锦呢?」 盼儿一心记挂着人救公主,猛地整个人被邵楚峰提起来,脑子转不过来,「沈,沈,啊沈姑娘还在湖里!」 邵楚峰心头大震,一脚将盼儿踹进湖里,自个对着那平静的湖面立即蹦了下去。 不一会儿,楚王便见邵楚峰捞起了沈明锦。 忙踹了其中一个抹着泪的太监:「还愣着干什么,一个个的脑袋都不想要了啊,还不快去喊太医来!」 第三十七章 楚王见孩子睁着眼,只是冷的发抖,忙将自个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包住小公主,冷声道:「还不快将公主送回殿里头换了衣裳!」 宫女太监们早已慌得六神无主,此时得了命令,忙不迭地跑着小公主就跑。 楚王见邵楚峰抱上来的这姑娘紧紧闭着眼,脸上毫无血色,忙上前急道:「让开!」 邵楚峰正急的发疯,被楚王挤开,捏了拳头,却见楚王单膝跪地,将明锦反过来,腹部磕在他的膝盖上,按着沈明锦的腹部和背部,像是在救明锦,瞬时安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楚王又吩咐邵楚峰道:「快来捏住她的鼻子,对着她的嘴吹气!」 邵楚峰忙照做!见沈明锦还是闭着眼,整个人犹如坠在冰窟一般。 「咳!」 忽地,被捏着鼻子的沈明锦咳了声,嘴里溢出水来! 「太医,太医呢,快,快!」邵楚峰已经急红了眼! 却发现周围已经没了人,顿时明白,都是去护着公主去了! 楚王按着这头狂躁的狮子,道:「放心,吐了水就没事了,当务之急赶紧去宫里换身衣裳!要是发了伤寒就不妙了!」 沈明锦这时候已然醒了,浑身冷的发麻,止不住的颤抖! 见邵楚峰急疯了的模样,声音暗哑道:「我没事!」 这一句却差点让邵楚峰落了泪,他的明锦,他的明锦,差一点又从湖里流走,哽咽道:「闭嘴!」 最近的是任婕妤的千延宫,宫女见楚王和邵国公抱着女子来,嚷着要干净的衣裳,忙拿了一套新袄裙出来,服侍着沈明锦换上。 待沈明锦一出来,邵楚峰立即抱起了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宫! 楚王跟在后头追赶不及,想到自家那皇侄女不知道怎样了,这事,后续还不知道怎么牵扯,自己少不得留下来看一看,免得连累了楚峰看上的这个姑娘! 却不知,现在的邵楚峰恨不得一脚将什么刘贵妃、郭氏都踹到鉴湖里去,没有这群人,明锦怎会去鉴湖待着! 他是连他自己都恨上了,为什么非要让她进宫,为什么要让她有个尊贵的身份,有什么,比她好好地活在他眼前还重要的吗! 沈明锦直到上了马车,都不敢说话,邵楚峰红着眼,头发都要竖起来的样子,太吓人了,等到了马车上,邵楚峰将小暖炉塞到沈明锦手里,道:「忍一会儿,一会儿便到家了!以后,再也不让你进宫了!」 沈明锦发现,这么一瞬间,对着这么一个望着她手足无措还没有归魂的男子,她竟然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欢喜。 见他还着了湿漉漉的衣裳,这么一会儿,衣服已经结了冰渣子,硬邦邦的,轻声道:「外套脱了吧!」 外头的边梁扔进来自己的披风,道:「爷,您先换上,小的一会在前头布坊里拿件袍子来!」 邵楚峰怒道:「不用,先回府!」 沈明锦见他发上冒着白烟,有些担心地劝道:「我没事,换了衣裳,马车里又暖和,你要是着了风寒,你娘可不会饶了我!」 她的声音绵软又带着不曾有的羞涩。 邵楚峰暴躁的心间犹如灌了一壶温水,瞬间十分熨帖,在沈明锦期盼的眼神中点了头! 沈明锦展颜一笑,探出头,对外头的边梁道:「赶紧给你家主子找件衣裳!」 正和兄长护送着母妃去外家靖远侯府的赵益之,忽地回头,勒着马看着从他身前过去的马车,盯着那厚实的车帘,他好像听到了锦儿的声音! 信安郡王赵允宁也顺着弟弟的眼看了过去,道:「那是邵国公府的马车,像是有什么急事,这般赶着!」 马车里头的翼王妃听到声音,想到今个见到的邵楚峰和那女孩子,声音不高不浅地道:「邵国公近来怕是要娶妻了,益之,也该看看了!」 赵益之一愣,脑子里瞬间想到了沈明锦,回道:「母妃,儿子在外头认识了一个姑娘,和儿子一处长大的,回头带给母妃看看!」 翼王妃不悦道:「你当什么不三不四的姑娘都能进王府,你便是真心喜欢,纳妾也成,得明媒正娶地迎了正妻入府之后!」 赵益之脸一红,他从来没想过纳妾,明锦也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姑娘,赵允让见母妃不太痛快,忙示意弟弟住口,另起了话头道:「母妃,儿子听闻舅舅近来身子不太爽利!」 提到自己的哥哥靖远侯,翼王妃叹了口气,心上涌上几分烦闷,也不搭理小儿子。 一时安静了下来,赵允让却是微微吁了口气,母妃不喜弟弟他自幼便知道,不过是因为侧妃在她怀着弟弟的时候,搭上了父王,便是生下来发现是个儿子,父王也并未多看顾母妃,母妃迁怒于弟弟,认为他不详,可是,弟弟却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啊! 宫里头,刘贵妃得了消息,火急火燎地赶到小公主的嘉熙宫,见宫女太监围着小小的人儿,面色惨白,嘴唇发紫,喝骂道:「废物,你们就是这般照看小公主的!」 刘贵妃忙摸着小公主光洁的额头,语气凛冽地问一旁的太医:「小公主可无恙?」 「回禀娘娘,小公主被救及时,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她年纪尚幼,怕夜间会盗汗发热,臣一会儿开些药,过了今晚,若是不发热便无事了!」太医心下一阵侥幸,幸好这回无恙,不然他这条老命也保不住了! 刘贵妃心也微微定了一些,这才回身看着嘉熙宫早已跪倒一片的宫人们,漠然道:「来人,嘉熙宫的人都拉下去,杖毙!」 却是不问讯,这是一个活口都不留了! 她虽出身低微,在这宫里便是高位,也有那出身世家的女子看不上她的,皇上为了平衡朝堂,她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计较,可是,玉儿是她的命根子,既然有人要害玉儿,她就让那些人看看后果! 嘉熙宫里顿时哀嚎一片,却很快便被慎刑司的人一一堵了嘴带了下去。 赶过来的楚王只看到一个个被拉出去的宫人脸上面如死灰,举步进去道:「贵妃娘娘,本王适才去看了下,凉亭上的栏杆像是被谁故意损毁了,现在即便杀一儆百,这后患还是留着,依本王之见,还是查出真凶,不然,玉儿的安危……」 刘贵妃满脸倦容地摆手道:「楚王,你常年在外,有所不知,这宫里何止那一处是被损毁了的,本宫和陛下只有这么一点骨血,多少人视玉儿为眼中钉!」 即便查出真凶,也不过是低位份的妃嫔抵了罪罢了,这宫里,哪一个女人对玉儿不怀恨在心! 楚王缄默。 过一会,又将沈明锦跳湖下去救小公主反溺水的事,说了一遍,刘贵妃听了,脸上并无感激之色,轻描淡写地道:「是个善心的!」 楚王大震! 宫女太监没有服侍好,杖毙,这是上位者的威权,那沈明锦呢?她可是邵楚峰要迎娶过府的女子!便是她不跳下去,楚王心头一窒,是的,但凡她不跳下去,陛下和刘贵妃都不会饶了她! 楚王想起那个不是他急救,或许并已殒命的女孩子,心想自个终究不适合这地方! 第三十八章 自古无情帝王家! 楚王临走时去了一趟御书房,和恒帝聊了许久,李公公在外头候着,只听里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却是眉眼儿都不抬。 待楚王气冲冲地从里头出来,李公公进去伺候,发现皇上颓丧地靠在椅上,淡淡道:「嘉熙宫的严刑拷问一遍,没断气的都扔到浣衣局、司苑局!」 「是,陛下仁厚!」 李公公从慎行司回来,换了一身衣裳再去当差,他到的时候,慎行司已经杖毙了十个宫人,满地的赭红一片,剩下的二十多个人,拷问之后,也是活不了几个,陛下又何尝不知,只是楚王执拗。 恒帝已经备好了一份圣旨,道:「你去颁旨!」 邵楚峰给沈明锦招了大夫来看,诊脉后说是并无大恙,只是吩咐喝些驱寒的姜汤便好。 邵楚峰心头这才松了下来,忙让香薰备了热水给沈明锦沐浴。 一番忙碌下来,待沈明锦从浴桶里出来,在摆了四个炭盆子的屋里暖洋洋地任着香薰用小熏炉熏着头发时,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蔡嬷嬷道:「姑娘,快回去接旨,圣旨要到庄子上呢!」 却是李公公通知了邵楚峰,让沈明锦回自个的宅院,毕竟,这还未过门不是! 沈明锦又是一阵忙乱,好不容易到了庄上,李公公宣读的什么,她听的模糊胡的,「承膝楚王一脉」?「静懿」? 李公公看了一眼经过一番浓重装扮的珠翠环绕的沈明锦,笑道:「沈姑娘,接旨吧!」 沈明锦伸了手,被邵楚峰眼睛一盯,忙道:「谢主隆恩!」 很快京里便都知道,新鲜出炉了一位静懿郡主,竟承在楚王一脉! 为了彰显皇家看重,特地赐了府邸,坐落在楚王府东北边。 楚王之女 不是义女,是上宗室族谱的女儿! 这其中的分量,比刘贵妃的义女可重了千斤! 邵楚峰也有些讶异,御花园一事后,他并不愿意让明锦去认刘贵妃做义母,皇家凉薄,他一直便是知道的,只是当看着明锦还在冰冷的湖里,那些人却置之不理,丝毫不记得里头还有一个人的时候,邵楚峰忽然就不愿意明锦和那座宫城里的任何一个人牵扯! 邵楚峰嘱咐了青鸾好好照顾明锦,又转身对沈明锦道:「你救了玉荣公主,这些日子怕还是要让你进宫赴宴,先好生养着,有什么事派人来找我!」 沈明锦已经为这接连一串的事儿砸昏了,脑子木木的,点头应下,见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该是救了她上来后还未来得及擦干,心上一急,起身道:「我去给你拿块布巾!」 邵楚峰将她按住,摸着沈明锦还有些微潮的头发,命令一旁的珍珠道:「散开来,再给她用熏炉熏一熏!」 嘱咐沈明锦道:「女儿家不比男子,你自个这些日子也注意下,别落下了寒症,明日我让宫里的太医再来给你诊脉,开些调理身子的方子!」 邵楚峰一走,青鸾将伺候的人都支了出去,神情冷淡地看着沈明锦:「你说,你跳下湖为了救刘贵妃的公主?」 沈明锦被鸾姨的态度有些吓着,以为她是责怪自己不好好照顾自己,轻声道:「鸾姨,小公主太小了,掉了湖里还不忘抱着小奶狗!」 青鸾挥手,红了眼道:「明锦,那当年谁可怜过你爹,可怜你守寡的祖母,可怜你这个才堪堪六岁的孩子?」 青鸾想起当年沈舒堂去世时的惨状,心痛的要窒息,她长于青楼,什么肮脏事儿没见过,沈舒堂身上的伤痕,明明是,青鸾拉着沈明锦的手,脸上的泪止不住的流,他本是浊世的翩翩儿郎,那般洒脱俊逸的人,竟遭了那等屈辱,青鸾胸中的恨意滔天,「明锦,我们一定要替你爹报仇!」 青鸾这些年在沈舒堂去后一直备受压抑和折磨,此时悲恸的不能自已,伏在沈明锦的锦被上呜噎着痛哭起来,又怕外头的人听见,极力压着声音。 沈明锦只知道爹爹是被害死的,鸾姨这些年也不曾和她多说,此时见鸾姨这般痛哭不堪,莫名受到了震动,伏身抱着鸾姨痉挛的身子,哭道:「鸾姨,锦儿都听你的,你告诉锦儿,是哪些人害死了爹爹和祖母,锦儿一定会给他们报仇!」 「明锦,你爹肯定不希望你掺和这些肮脏事,可是,鸾姨恨啊,这些年只要想到你爹死前的惨状,我没有一夜能合了眼!」 青鸾情绪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一边抹了泪,一边声音嘶哑地对沈明锦将当年的事一一叙述,但是还是没有将沈舒堂真正的死因告诉沈明锦,那是青鸾心中永远的隐秘,她要他深爱的这个男子,一直高大地活在他女儿的心中。 周启仁当年攀上了京中权贵,这些年官运亨通,现在是扬州的知府。 「明锦,他背后是工部尚书左钦!」青鸾盯着锦被上的华丽的牡丹花,出神地道:「左钦是刘贵妃的表兄,他能上来,完全靠着刘贵妃!」 她们一直在宁安,沈明锦不懂鸾姨为何了解的这般清楚,还是问了出来:「鸾姨,这些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青鸾神情淡漠,「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害死你爹的凶手,你当青玉楼真的那般穷?呵,不过是我把银子都拿去打点了,在你没上京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复仇,你爹疼你,希望你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我要怎么舍得让你终日活在血海深仇里!可是明锦,鸾姨老了!」 她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扳倒周启仁了! 沈明锦愧疚的无以复加,「鸾姨,以后就交给锦儿!您好好颐养天年就好!」 青鸾无奈地摇头:「要搬倒周启仁,得先让他没有靠山!明锦,你便是郡主,还是太弱了些!」 沈明锦心口一窒!拥着鸾姨,她不知道这些年面上艳光四射的鸾姨是怎般熬过那么些夜晚的,她一直知道鸾姨对爹爹一往情深,便不知道,爹爹的死,是她心里迈不过去的坎儿,也不知道,爹爹在牢里饱受煎熬。 忽地青鸿提着食盒,敲门进来道:「你娘俩聊什么呢,明锦,我让方婶子给你炖了燕窝,你这回着了凉,得好好补补气血,不能落下寒症!」 青鸾用帕子拭了眼睛,青鸿看了道:「什么事儿瞒着我不成?」 青鸾呸道:「我想她爹了!」却说得十分理所当然,青鸿无奈摇头。 沈明锦接过燕窝,喝了一口,想起近来很少看到鸿姨,问道:「鸿姨,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呀,我怎么很少在庄上看到你!」 青鸿笑道:「怎地,还以为我林择高枝了?不过是有一处茶楼的戏好听,我多去了几趟罢了,等你养个几日,我带你去!」」 沈明锦对听戏并无兴趣,摇头道:「你带雁姨和鹄姨去吧!」 第二日,楚王便来庄上看望沈明锦,同来的,还有八岁的玉荣公主。 天女阁的人都十分震惊,她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贵人,沈明锦虽被封了郡主,但是因为府邸还没有修缮好,还住在庄上,天女阁的众人并未能完全消化「郡主」这个词所具有的丰富含义! 第三十九章 楚王倒是十分随性,对着底下跪的乌泱泱的众人道:「我只是来看看郡主,你们各自忙去,无妨!」 玉荣小公主也道:「静懿姐姐好意救我,父王说,我理应来感谢她,你们不用客套!」 八岁的小人儿,话音里却偏生透着一副爽朗劲儿,让青鸾一时倒觉得是自己太局促了,浅声应道:「民妇不懂礼数,不周之处,还望王爷大人大量!」 楚王记得,这沈姑娘是父母俱亡,由家中几位庶母一同抚养长大,这该是沈明锦的长辈,这才正眼看了一眼这个带头说话的女子,只这一眼便惊骇的说不出话来,竟发现她容貌极其妍丽,再看其他的女子,虽比不上第一个,却都姿容不俗,一时暗道,难不成这是没落的世家女眷? 青玉楼的众人被看的一时有些赧色,都低了头。 青鸾眼尖,迎了楚王到厅上坐,青鸿却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一时上了茶,楚王喝了两口,脑子还没缓过来,不由得他不奇怪,这些妇人姿容不俗,举止有礼,说是不懂礼数,仪态却是半点儿不错的,他觉得怕是比京里的许多贵妇人也不差了! 沈明锦见厅里气氛有些尴尬,开口道:「不知王,父王到此处是?」 楚王被那一句「父王」惊醒,捋着胡须道:「本王孤身一人,常年在外游荡,府里一直空着,你若是无事,可先去住,你那郡主府,还要修葺些日子!」 玉荣公主还是第一回出宫,一双灵动的眼睛滴溜溜地在屋里转了好一会儿,一早便瞄准了沈明锦后头站着的一个约比她大两岁的女孩儿,此时早已不耐这些寒暄,出声道:「王叔,我要和那个姐姐出去玩儿!」 被指着的潭儿一惊,忙跪下,嗫嚅道:「见,见过公,公主!」 沈明锦看了一眼楚王,楚王却呵呵笑道:「不妨事,这位小姑娘你就带小公主在庄上四处看看可好!」 潭儿急的红着脸,手脚微微发颤,应道:「是,是!」 玉荣小公主轻轻拉着她的小手道:「莫要怕!」 她的手十分柔软细嫩,眼睛明亮的像老家山里的清泉,潭儿对着小公主露出一个浅浅的羞涩的笑。 看着两人牵着手的背影,想着小公主毕竟是刘贵妃的眼珠子,出不得一点错,沈明锦不放心,让绿蚁和珍珠跟着。 这才回楚王先前的话儿:「不瞒父王,明锦自幼由众位姨姨抚养长大,倒是不便去楚王府住,还望父王谅解!」 楚王沉吟了一会,她的庶母倒是不好住进楚王府,可是这些丧夫的女子,也别无去处,只得跟着沈明锦的,点头道:「出嫁的时候,从王府出便可!」 厅里众人都看向了楚王,这话,是明锦的亲事定了? 沈明锦蓦地脸发热,也不知道邵楚峰又和楚王乱说了什么,两颊上瞬时染了一层粉色。 沈明锦这是第二次见楚王,现在是她名义是的父王,心中一动,鼓着勇气不解地道:「敢问殿下,您为何要收我做女儿?」 楚王见她眉目清秀,尚未脱稚气,笑道:「本王身后也得有人送终不是,那般寒冷的湖水你都义无反顾地跳了,本王想,本王百年后,你怕是会风雨无阻地给本王上坟不是?」 楚王说到这儿,自个先乐了!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这样憨直的女孩儿,他不忍心她卷进皇家的漩涡里! 沈明锦却觉得这人当真奇怪,还是耿直地道:「殿下既是认了我做女儿,给了我这般富贵的身份,明锦自是当尽为人子女的心意!」 楚王眼里闪过满意,他直肠子惯了,才不适应宫中的生活,可周围的人都是一句话要绕几个弯儿,所以他喜欢四处游荡,结识市井江湖中人。 一番交谈过后,楚王觉得,若是先前他是为这个女孩子抱不平,而认得女儿,现在,却是真心喜欢。 楚王临走时说要送一个会拳脚的丫鬟给明锦,明锦知他是好意,自是又诚心谢了一番。 新丫鬟是和宫里的帖子一道儿来的,叫薄荷,人冷冷清清的,手脚便十分麻利,待沈明锦也恭敬有加。 帖子是要沈明锦在冬至这一日入宫赴宴。随帖子一道来的,还有玉荣小公主的一张小信笺,让明锦将潭儿带着。 沈明锦好笑道:「这两人倒是玩到一块儿了!」 邵楚峰却并不同意沈明锦去赴宫宴,自沈明锦落水后,邵楚峰每日早朝过后,都要过来庄上一趟的。 此时看着一脸无所谓的明锦,皱眉道:「刘贵妃野心太重,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示好!你还是莫去了!」 明锦跳下去救小公主却反被遗忘在鉴湖里的事情,让邵楚峰忆起便一阵心悸。 虽然眼下明锦是楚王之女,可是,这个郡主是怎么来的,邵楚峰再明白不过,不过是皇家对邵府的恩施罢了! 皇上让他去西北的党项国,耶律国的残部与东党项国的势力并不容小觑,加之寒冬,西北部气候苦寒,邵家军初去,怕是不能及时适应! 这一次或许比八年前与耶律国的战役更为凶险,他无后又未娶妻,明锦是他唯一的软肋,即如当年皇上同意他娶清沅的牌位入府一样,女子,在帝王眼中,一向是无伤大雅的! 沈明锦捧着热乎乎的杏仁奶茶,摇头道:「总不能躲一辈子!」 真如鸾姨所说,她老了,爹爹和祖母的仇,还有姨姨们的养老,都是她的责任! 邵楚峰见她皱着一张小脸,不由轻声笑道:「要去的话,把薄荷带着,这回不管谁落水,跌倒,或是被责罚,你都没看见,要是有对你说话刻薄的,也不必忍着!」 可是明锦说的也对,不可能躲一辈子,等他去了西北,她作为邵国公府的当家夫人,不可能一直待在府里不出去应酬。 沈明锦知道他这是对她落水的事还耿耿于怀,心里撩过一点喜悦,还是瞪着他犟道:「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邵楚峰气的笑了,「怎地,你是嫌自己还不够添事的?」见她嘟着嘴不服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对一旁一直默默地立着的薄荷吩咐道:「到时看好你家小姐!」 薄荷脆声应下! 屋里的碳盆子有些呛人,邵楚峰过了一会才想起来道:「这两日国公府没有给你送来银丝碳吗?」 沈明锦不在意地道:「银丝碳比煤炭要贵五倍,我一个人用的都抵得上庄上众人的银钱了,我把它们换了煤炭来!」 一旁的薄荷眉毛微挑,怕是只有静懿郡主会想到银丝碳贵的! 煤炭虽便宜,可是,呛人不说,冬天的夜里,门窗紧闭,十分容易中毒。 邵楚峰喝了一杯热茶,心里的郁气才稍微散了些,这么个玻璃人儿,他每天都担心着她出什么事儿,她倒不嫌事大,常常状况不断! 沈明锦一边想着心事,却忽地捏住了鼻子,一张小脸皱巴巴地看着门口,便见外头珍珠端了一碗黑乎乎的中药过来,道:「小姐,今个你看就这么小小一碗,灌两口就没有了!」 第四十章 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邵国公,便见邵国公的眼睛扫了小姐一下,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淡道:「今个路过集市,看到卖红枣糕的,听说十分香糯可口!」 珍珠忍不住露了一双小虎牙出来,咬着下唇道:「奴婢今个还听方婶子提过这红枣糕,说是近来卖的十分好,想是很好吃的样子!」国公爷怕小姐落了寒症,让宫里太医过来开了去湿气的药,可是小姐嫌药太苦,常常偷偷倒掉,国公爷无意发现后,便每日都提着新鲜的小吃食来哄着小姐喝下。 庄上的婶子和姨姨们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国公爷是栽在小姐的手上了。 沈明锦白了一眼珍珠,这样的戏码每日都来一次,真当自己是被吊着胃口的小狼狗了,捏着鼻子一口将药咕下! 这些日子邵楚峰常来,沈明锦和他之间处的融洽了许多,像是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沈明锦对邵楚峰的好意并不抵抗,只是若说更进一步,也并没有。 枣糕还带着热气,想来是一直在邵楚峰胸口捂着,沈明锦咬的小口,发上的珠钗轻轻地晃动,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邵楚峰淡淡瞥了一眼,接着喝茶,嘴角却不由上翘。 冬至这日,青鸾让沈明锦换上了一身茜红色的繁花襦衣,逶迤拖地的素锦古纹双碟云形十二幅罗裙,外面罩了一件银狐披风,三千青丝被青鸾一双灵巧的手在头顶编挽成发髻,髻底部用正红色的绸带系住,带梢垂于肩侧,又缀以镂空的珠翠、花钿,低垂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玲珑簪。 邵楚峰过来的时候,便见青鸾捏着石黛浅浅地晕染明锦的眉毛,正是时下流行的倒晕眉。 观摩着镜中的人,道:「再在额前缀颗红宝石吧!」 沈明锦从铜镜里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脸上微红,咬唇嗫嚅道:「你怎么进来了?」这人现在真是一点都不客套,随时来都往她闺房跑! 青鸾微愣,看了沈明锦的妆容一眼,确实不够华贵,浅浅笑道:「正当如此!」 邵楚峰一心数着要去西北的日子,对她的质问仿若未闻,明锦微微气恼,当着鸾姨的面,明锦也没有再吱声。 今日是刘贵妃宴请女眷,邵楚峰将人送到宫门口,望着明锦道:「我晚些时候再来接你,天气严寒,你莫在外头多走动,就坐在殿里头!」 沈明锦听他这般说,盈盈一笑:「嗯,你去集市看看,今日冬至有没有小贩卖好吃的!」 邵楚峰清隽的眉目间闪过一丝暖意,点头:「当是有的!」 驾着马车的边梁眸中微诧,静懿郡主这真是将自家主子整日和街头卖吃食的小贩系在一块了! 邵楚峰看着薄荷和潭儿伴着她进去,不见了人影,才转了马头,往楚王府去! 沈明锦到刘贵妃殿里的时候,已经有许多贵夫人在,玉荣小公主却是一早便在等着她的,见到她过来,身后果真带着潭儿,十分喜悦地上前唤道:「静懿姐姐,我可等你许多时候了!」 殿里的一众女子便见着先前还偎在刘贵妃身旁困得睁不开眸子的小公主,此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新来的静懿郡主! 一时都有些诧异于沈明锦的手段,不过这么些日子,竟然就攀上了赵国最尊贵的女孩儿。 上位的刘贵妃原本一派端庄雍容地坐在那里,面色带笑地和下首的郭氏聊天,听见女儿这般亲昵地唤沈明锦,不由朝门口看了一眼,一时被晃了眼,眼前的女孩子一身珠光宝色却又明媚清丽,便是自家的小公主也不曾这般富贵华丽的打扮过。 心头一时撩过一些不悦! 及沈明锦带着两个婢女过来见礼,刘贵妃才发现她身后的那个年幼的婢女十分眼熟,竟有些像那人。 刘贵妃柔声笑道:「郡主身边的这个小丫头看着十分伶俐,」又对着潭儿问道:「小姑娘,你几岁了,叫什么?家在哪儿呀?」 潭儿自那一日和公主玩闹了一日后,胆子大了很多,庄上的姨姨们知道公主要见她,又教导了她一些利益,此时大方地跪伏在地上,清脆地道:「回禀贵妃娘娘,奴婢唤潭儿,今年十岁了,家在徽州!」 郭氏不以为意地看了那个小丫鬟一眼,笑道:「听说玉荣公主十分喜爱这个丫鬟,不若留在宫中?」 沈明锦听到这话,长长的睫毛轻颤,抿唇道:「是明锦的故人之女,并不是丫鬟,还望娘娘明辨!」 这宫里素来吃人不吐骨头,便是小公主真喜欢潭儿,她也不会将潭儿留在宫中。话虽这般说,可是沈明锦看向郭氏端庄的脸上露着的慈和还是忍不住脊背发凉。 知道邵楚峰和郭氏的恩怨,沈明锦不觉得,郭氏会喜欢她! 这边刘贵妃却是吩咐潭儿上前,细细看了眉眼,半晌才道:「玉儿,带着潭儿下去玩吧!静懿郡主身边的人,可别吓坏了人家!」 这后一句虽提了沈明锦,语气却是十分的温和。 那边任婕妤盯着沈明锦好一会儿,见不过数日,这乡下野蛮丫头,就成了楚王之女,边忽地绽开一个淡淡的笑来,歪头道:「前些日子静懿郡主得楚王爷垂怜,现在这么一个丫鬟也得了小公主的喜爱,静懿郡主府上的风水怕是整个赵国里独一份儿好了!」 沈明锦忽觉头疼,这任婕妤真是不分场合斗她,「婕妤说笑了,论风水,有紫气护着,京里头那一块地儿不是风水宝地!难不成婕妤母家的风水不好?」 沈明锦倚在椅上,淡淡地看了一眼任婕妤,你敢说,在天子脚下,你家没被庇佑? 任婕妤当着这般多贵夫人的面,比往日要收敛许多,毕竟还是御史台呢,在宫里头,万岁爷宠着,没人敢说什么,便是刘贵妃也得忍让她几分。 心里存了气,勉力笑道:「那日静懿郡主落水,湿透了,被邵国公抱来我宫里头换的干净衣裳,静懿郡主可还喜欢?」 殿里顿时一片嘘气声。 「哦,是婕妤的衣裳?怪当那般彩绣辉煌?当日婕妤也在宫里吗?我醒来后,并不曾见到婕妤啊?」沈明锦掩着嘴,微微讶异道,面上露出几分疑惑。 任婕妤眸中闪过两分鄙视,笑着道:「倒不曾见过,只是回来宫里嬷嬷如实禀报罢了!」 「如实」两个字微微咬了音。 这般场合,任婕妤是铁了心要让沈明锦声名狼藉,沈明锦抿了一口茶,神情淡漠地道:「婕妤心疼衣裳,明锦也只能说一句抱歉,那般华贵的衣裳,明锦若清醒着必不会夺人所爱,只是婕妤若是一时不悦便要往明锦身上泼脏水,想来父王也是不依的,还望婕妤说话稍作思量才是!」 殿里气氛一时静的极为诡异。 任婕妤气短,斜眼嗤道:「静懿郡主真是好一张伶俐巧嘴!」 沈明锦颔首谢过:「婕妤厚爱!」 刘贵妃静静地端着茶,像是不曾听到这二人口舌一般,她下首的郭氏刚碰了沈明锦一个钉子,此时也只顾着和旁边的夫人聊天。 第四十一章 这么一会儿,殿外宫女进来报道:「肃王妃娘娘,华原郡王妃,昭国夫人到!」 便见一个一身紫色宫装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位身形袅娜的年轻夫人款款地过来。 像是没发现殿里头的诡异一般,紫色宫装夫人爽声笑道:「贵妃娘娘这里正是好番热闹,臣妾倒托大来迟了!」 沈明锦看了一眼,知道这必是肃王妃了,身后那两个女子,前头那个鹅蛋脸笑吟吟的想必是华原郡王妃,后头那个十分清冷,带着几分出尘气的该是丞相府之女,昭国夫人。 云嬷嬷迎着肃王妃入座,沈明锦不期然地抬头便发现一双灼灼的眼睛看着她,是昭国夫人。 正兀自诧异,白薇萱笑着轻轻颔首,像是十分友好的样子。 沈明锦无视,低头继续吃着高几上放着的蜜饯,她算是看出来了,这本来是一汪死水,每条鱼都有自己各自的淤泥地,占着几根野草,几只小虾米,她这只外来物种,扰了这片死水的宁静。 来的最迟的是翼王妃,并未带儿媳,进来便柔和地笑道:「今个外头露水寒,馨儿身子重,臣妾留她在王府里了,贵妃娘娘莫怪才好!」 翼王妃口中的馨儿是翼王府长子信安郡王的王妃,头胎生了个女儿,这一回有孕尚不足三月,翼王妃十分看重。 刘贵妃自是寒暄几句让翼王妃入了座。 见人来齐了,刘贵妃吩咐开宴。 顷臾,两排宫女提着食盒鱼贯而入,跪在高几前从食盒里拿出清酒一壶,琉璃酒樽一只,银箸一双,又有酱碟四份,白嫩柔滑的饺子两盘,一盘四只,还隐隐冒着热气。 每只饺子上头都有一只花瓣儿,四瓣梅花,四瓣杏花。 刘贵妃笑道:「今儿这个饺子宴与以往不同,玉儿的主意,以御花园四时的花入面,一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蔷薇,五月榴花,六月荷花,七月葵花,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芙蓉,十一月白茶,腊月梅花,小孩儿家玩笑话,本宫却觉得有些趣味,大家都尝一尝!」 郭氏咬了一口,停箸道:「玉荣公主幼时便这般机敏,兼得贵妃娘娘和陛下的宽厚和睿智。」 沈明锦低头,缓缓地咬着一只梅花饺子,像是以梅花汁入了面,十分清香,倒是别致。 看着旁边的琉璃酒樽,晶莹剔透,倒了一些清酒,微微摇晃,咬了唇,忍不住轻轻地尝了口,竟是唇齿留香,带着些许甘甜。 刘贵妃望着下头的女眷,笑道:「本宫的殿里头,许久没这般热闹过,不若,今个,本宫拿出一份前朝的九凤鸟绿釉陶灯做彩头,各位小姐展一展才艺如何?」 刘贵妃说的九凤鸟绿釉陶灯高两尺,分为三层,地盘和中层边沿各镶嵌四只展翅欲飞的凤鸟,口中各含着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托着灯盘,顶部为一凤鸟形的灯池,凤鸟的头上缀着小小的琉璃罩子,夏季可放置萤虫进去。 十分精致华贵! 这只灯盏其实有一段公案,当年郭皇后也是看中的,不过,皇上仍然赏赐给了当时还只是婕妤的刘贵妃! 凤鸟自古是后位的象征,传闻郭后自此之后,对恒帝死了心,不就便抑郁而终。 没想到刘贵妃竟然舍得将这般宝物拿出来,一旁的翼王妃蹙着眉笑道:「早知道贵妃娘娘今个舍出这般宝物,当年臣妾无论如何也要生出一个女娃儿来才是!如今,只能眼馋着诸位府上的掌上明珠来争这一殊荣了!」 沈明锦喝了两盏清酒,脸上已然染了一层红晕,立在她身旁的薄荷急的小声地劝道:「郡主,这酒后劲大,可不能喝了!」 沈明锦懵懂懂地点头,却还是忍不住晃着琉璃酒樽,看着里头流动的清亮的淡淡芙蓉色,心下暗叹,真是好看,她仿佛忽然便明白古人诗句中所吟唱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没有琵琶!」 正是丰乐伯府的长女刘汐儿在跳霓裳羽衣舞,彩绣飘飘,身段娇弱,仿若柔滑似水,众人都看着出神,不妨沈明锦大大咧咧地喊了一句:「可惜没有琵琶!」 薄荷见自家郡主还拿着九曲玲珑酒壶,忽觉出这个新主子,真是不是省油的灯啊! 对面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沈明锦的白薇萱,拿了放置在右手边的绣帕,轻轻擦了嘴,对着众人笑道:「这位静懿郡主真是天真活泼,臣妾不由得就想起了清沅妹妹,当年在书院,我二人时常一人弹琴一人起舞,真是肆意烂漫的年纪!」 薄荷是知道这位昭国夫人的,当下就提了心。 白薇萱说到这里,眼睛盯着沈明锦望的出了神,一时低下头,有些伤怀地道:「今见静懿郡主的舞竟与清沅妹妹像了九成,宛若清沅妹妹活灵活现在我眼前一般,十分怀念,想再谈一首曲子,不知静懿郡主可否伴舞,一慰我多年的哀思之情!」 沈明锦现在一听到清沅这个名字,就明白这些人不安好心,放下酒樽,手指抵着下巴,故作疑惑道:「喔,夫人琴艺高超?明锦倒想讨教一下!」 一掌推开了身前的高几,只听「哐当」一声,白瓷盘子、九曲玲珑酒壶都碎裂在铺着厚厚的地毯的殿上,沈明锦站起来挑眉道:「斯人已逝,昭国夫人当早日走出才是,明锦才疏学浅,在众位娘娘和夫人面前献丑了,不若我和昭国夫人合奏一曲高山流水? 「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沈明锦仰着脸,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坐在那里似乎僵住了的白薇萱,咬唇娇俏地笑道:「伯牙子期,比之昭国夫人和清沅郡主又如何?」 郭氏箸上的梅花饺子,一咕噜地掉了下来,这小妮子,比之当年清沅似乎多了几分妍丽夺目。 白薇萱垂眸,扶着身后侍女碧纹的胳膊,走过高几,伸开胳膊,轻轻一扬,广袖溢出淡淡的香味,对着明锦做了个「请」! 沈明锦昂着头,脚步微乱,便向丰乐伯家小姐刚让出来的大殿中央走去。 薄荷怕自家郡主一会迷糊,暗暗地捏了郡主的手背一下,不想沈明锦嚯地甩了手,委屈地瞪了她一眼,囔道:「疼!」 对着众家夫人悄悄掩着的帕子,薄荷窘迫地低了头,微微一闭眼,心里顿时有些哀莫大于心死! 挑弦试音,白薇萱转指娴熟,倒是沈明锦磕磕绊绊的,像是在玩闹一般,望着沈明锦在那玩着琴弦,像是意外了合奏一事一般,白薇萱微微一笑,端庄娴雅地拨开了琴弦。 沈明锦待白薇萱弹了一段才起的势,却直接跳到了白薇萱弹的这一段,而白薇萱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弹着,她自幼琴棋书画样样勤于练习,指导的嬷嬷都是宫里有名的教养嬷嬷,当时赵清沅虽在舞艺上胜她一筹,在琴艺上,二人却是不相伯仲的,白薇萱对这个还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孩儿,自觉是碾压! 不一会儿,白薇萱却隐隐有些不得力,沈明锦的琴声或绵软或强劲,却是像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让她的琴声无处可落。 第四十二章 肃王妃,翼王妃,便是琴艺只略知一二的刘贵妃,都忍不住讶异,都道这位静懿郡主来路不明,不想不说会弹琴,这琴艺竟也不输丞相府的二小姐。 座上众位夫人看着白薇萱紫涨的脸,开始嘀咕道:「昭国夫人这是怕特地和这位静懿郡主较上劲了!」 「先头那一个比不上,现在,这一个,人家可还未及笄呢!」 坐在翼王妃下首的华原郡王妃低头举箸捻着一只饺子,淡淡瞥了一眼殿中有些失态的妯娌一眼,什么相府千金,京城才女,在这京里头最尊贵的夫人贵女面前,隔了八年,又一次颜面尽失! 和潭儿刚进殿的玉荣小公主倏地鼓起了掌,喊道:「母妃,母妃,静懿姐姐真厉害!」 刘贵妃揽着入怀的小公主,一边细心地理着小公主的鬓发,一边道:「玉儿,将那九凤鸟灯盏捧给静懿郡主,」又抬头笑道:「这些女孩儿们,过个几年,便能出一个让本宫惊叹的,再过几年,我家玉儿也该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沈明锦斜着身子,瞥了一眼刘贵妃呵呵笑道:「钱江后浪推前浪,一代自比一代强,不过啊,哈哈,教我的师傅,说我是天赋异禀,哈哈哈!」 薄荷咬着唇,盯着自家已然完全丧失理智的郡主,屈膝,不卑不亢地道:「禀贵妃娘娘,郡主刚才贪杯多饮了些许清酒!」 早忍了一肚子气的任婕妤冷哼道:「穷乡僻壤出刁民,这么多年,臣妾还是第一回在宫宴上见到有贵女醉酒的!倒是长了见识!」 薄荷端着肩,不高不低地回道:「奴婢会将婕妤的好意转给郡主和楚王殿下,奴婢代郡主多谢婕妤娘娘赐教!」 任婕妤抓起面前的酒樽一把向薄荷砸去,却是压根不将刘贵妃等人放在眼里! 肃王妃和翼王妃都皱了眉,薄荷却是稳当当地接住了任婕妤的酒樽,不声不响地放进兜里,福礼道:「多谢婕妤赏赐!」 殿上一时都噤了声,不想主子不靠谱,奴婢竟也这般猖狂。 潭儿也看出了问题,小心翼翼地看着刘贵妃。 刘贵妃垂眸,半晌对着殿上的众人笑着,那笑却有几分牵强,道:「静懿郡主今个贪杯,我这儿可不敢多留了,不然楚王爷要是责问本宫,本宫可得费番口舌,」又柔和地安抚着小公主的小玩伴道:「扶静懿郡主回府吧!」 等一主二仆走了,刘贵妃望着背影,忍不住抿了一口清酒,心头却还是疑虑重重,这潭儿真是像极了他啊! 邵楚峰在宫外侯到薄荷搀扶着沈明锦出来,有些讶异,待看清被搀扶的人,一脸迷醉,心头立时不悦,跨步上前,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沈明锦看着这人黑着脸,呵呵笑道:「真丑,真丑!」一边用手去撩邵楚峰头上的玉冠。 她个头堪堪只到邵楚峰的肩膀上三公分,脚下又不稳,又要抓,又往前倾,却是整个人都挪到了邵楚峰的怀里。 邵楚峰揽了人,用身上的大氅忽地将人罩住,吩咐薄荷道:「你们一会坐后面的马车!」 却是将沈明锦整个人抱起上了来时的马车! 潭儿有些不放心,拉着薄荷的袖子,轻声道:「姐姐,国公爷会不会,要欺负郡主?」 潭儿说的隐晦,薄荷却是听出来了,敲着她的小脑袋道:「这么些日子,你就学会了,什么欺负不欺负的,主子的事,下人可不能乱嚼舌根子!」 潭儿缩着身子,不自在地点着小脑袋。 又忍不住往马车上张望,郡主已经醉了,在宫里都开始说胡话了,这么会儿,也不知道会不会惹恼国公爷! 薄荷挑眉,提着忧虑重重的潭儿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车上的邵楚峰将沈明锦整个人箍在怀里,听着她咿咿呀呀地叫嚷着「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志在高山,志在流水,志在锦儿!」 沈明锦突地抓着邵楚峰的头发,笑着问道:「锦儿,啊,益之,你跑到哪儿去了!」 笑着喊,哭着闹,邵楚峰已经没法和这个醉酒的小糊涂虫动火,一边心里暗念,去了宫宴,没被人欺负哭,倒自己喝哭了,真是作出新花样了! 十四岁的少女,身上透着淡淡的清香,十分好闻,萦绕在鼻端,隐隐勾着左肋下的一根筋,他的心跳动的异常欢快。 「明锦,我要娶你入府了!可好?」 沈明锦的耳蜗一阵酥痒,耷拉着脑袋,一双小手推着那个麻麻痒痒的热气,「不好,我还要等益之,益之还没回来!」 邵楚峰皱眉,松了禁锢的手,沈明锦倒在厚重的褥子上,邵楚峰一双深邃的眸子凝视着沈明锦的眼睛,「你说,你要等谁?」 「益之,益之,你去了哪里!这里好多人欺负我,你去了哪里!」 沈明锦恍若未闻,整个人躺在褥子上,抱着凳子,摇晃着脑袋。 邵楚峰看着这个迷糊的人儿,喉间溢出一声轻叹,低下身来将人抱起,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沈明锦,即便,你这一世心里又住了人,我也不会放手! 夜深,云嬷嬷给刘贵妃卸妆,发上的钗环细钿悉数拿下,放在妆台上,刘贵妃揉了揉脖子,「一到年底,本宫的脖子都得受好些罪!」 底下的宫女又将刘贵妃一身繁复华丽的宫装换下,服侍她着了藕荷色窄袖广袍的寝衣。 云嬷嬷这才笑道:「陛下信赖娘娘,这宫宴的事每每得娘娘亲自操劳才放心。」 刘贵妃挥手,宫女皆福礼退下。 刘贵妃接过云嬷嬷递过的一盏茶,抿了一口,稳了心神,看着云嬷嬷道:「嬷嬷,你看出来没有,今个那个跟在静懿郡主身后的小丫鬟?」 云嬷嬷垂眸细想,掩了口,讶声问道:「娘娘说的是,那丫鬟是,是故旧?」 刘贵妃闭着眼,半晌睁开眸子,一丝精光一闪而过,看着手中的茶盏,细细研磨了一会,点头道:「九成是的,那人当年为了我,一直未回乡,后来又跟了来京城!」 云嬷嬷心下大骇,再不想,这许多年,还会再翻起这陈年往事来。 刘贵妃出生于乡野,自幼姿容出色,十四岁便被一位铁匠看中,纳为妾侍,不想,恒帝去江南时,无意多看了几眼铁匠铺中的小女子,便被陪同的官员发现帝王眼中的爱慕之意,费了心思将她送入宫中,而她原来的夫君则成了表哥! 她从宫女,一步步走到贵妃的位置,他也从工部的将作监升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 刘贵妃揉眉,「嬷嬷,找个机会告诉左钦一声!」 云嬷嬷应下,又道:「娘娘,小公主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不若让她们作个伴儿?」 刘贵妃抿唇不言,虽说是左钦的孩子,可是,她和左钦之间的事,一直都有些掺乎不清,陛下心里怕是也有一点影子,道:「玉儿要是喜欢,她自个去和陛下求!」 这便是不管了。云嬷嬷琢磨了一会,又道:「娘娘,静懿郡主和邵国公赐婚的旨意,怕是也快下了,不知老奴可要提前备下添妆礼?」 第四十三章 刘贵妃道:「自是得备下了,去库房里挑些年轻女孩儿喜欢的,贵重些!」陛下看重楚王和邵国公,她自是得合了陛下的意。 沈明锦在宫宴的第二日醒来,潭儿陪在她床侧,见她醒来,忙一咕噜站起来,端了桌上食盒里放着的一碗杏仁牛乳羹,露出小小的贝牙,笑道:「郡主,鸾姨叮嘱,让你醒了把这喝了!」 沈明锦却是有些口渴,头有些疼,接过来三两口喝了,才觉得嗓子好些,哑着嗓子问道:「我昨个难不成是喝醉了?竟不记得怎么回来的了!」 潭儿抿唇点头:「昨个可吓死奴婢了,邵国公爷在宫外接我们时,发现郡主喝醉了,就一直黑着脸!」还不让她们上车去伺候郡主! 沈明锦听到这话,眼前掠过一条黑线,修长的睫毛轻颤,眼睛闪了几下,她仿佛弹了琴,她竟然隐约记得自个好像出糗了! 正懊恼着,前头绿蚁过来道:「郡主,宫里又来旨意了!」绿蚁边说着,便从壁橱里拿衣裳,潭儿机灵地出去端洗漱的热水过来。 一番忙活,等去前头接旨的时候,鸾姨和众人已经在候着了,这次来颁旨的还是李公公,「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楚王之女静懿郡主娴静恭礼,温良敦厚、容貌出众,贵妃与朕躬闻之甚悦,今邵国公恰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静懿郡主待字闺中,与邵国公堪称天造地设一对,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为邵国公正妻,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李公公宣读完,笑眯眯地对沈明锦道:「郡主,接旨吧!」 沈明锦心中不可避免地翻过一阵波澜,纵使她已经知道,她的郡主身份,她的贵女称号,都是邵楚峰赐予的,但是当这一刻真的来的时候,她竟依旧觉得浑身颤抖! 沈明锦抖着音,跪伏道:「臣女接旨,谢主隆恩!」 明黄的帛布,交到了沈明锦的手中。 李公公环顾了下四周的女眷,提点道:「郡主,怕是不多日郡主便是要回王府居住了,还是早些收拾妥当为好,杂家不叨扰,这便回宫复命了!」 青鸾忙上前将一个荷包送给李公公,「劳动公公跑这一趟,也给公公添个喜气!」 李公公也不推辞,「这个喜气,杂家也就不和郡主客套,邵国公有勇有谋,郡主是好福气哦!」 李公公前脚离开,楚王府的管家便来接沈明锦回楚王府。 珍珠、绿蚁和潭儿收拾了细软,便跟着沈明锦去了楚王府,楚王并不在府中,还是年约六十多的老管家说,「王爷已经吩咐了,郡主只管将此处当自个的家,王爷会在郡主大婚之日回来!」 老管家说完,觑了一眼郡主的神色,见她一脸懵懂茫然的模样,心下暗叹,这邵国公爷忒地心急了些,郡主尚未及笄呢! 沈明锦在自个新的闺房里坐下,仍然浑浑噩噩的,她就要嫁人了?她来京里还不足两月! 她想到了益之。 在两个月前,她以为她若嫁人,也是嫁给益之! 沈明锦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她分不清自己是否喜欢邵楚峰,脑子里一时闪过鸾姨,闪过脸孔模糊的穿着文士衫子的爹爹,闪过邵楚峰,也闪过,那个笑着说不会让别人带她走的益之。 沈明锦从荷包里掏出益之当初送她的那枚印章,这还是鸾姨从那拐卖她的老婆子手里找到的,鸿姨说,益之当时气得呲目欲裂。 她和益之幼年便相识,他一直跟在她身边,不管她做什么,他都默言无声地支持。她刚在青玉楼的时候,还有些害怕和腼腆,但是整日有益之陪着,她也慢慢有了安全感。 鸾姨一直说益之是被他师傅带走了,可是沈明锦有些不信,益之不会不跟着姨姨们来京里找他的。 可是,他却没有来! 沈明锦心里从来没此刻这般清楚,她如果嫁给了国公府,她便会一步步地和鸾姨盘计如何替爹爹报仇,仇恨,在她以前八年的人生里,并没有出现过。 邵国公府的富贵,也是她以往不曾经历过的! 她的记忆是无忧无虑地跟着益之四处晃荡,想着法子挣银子,纵使益之不说,她也隐约记得,这个少年是爱慕她的,她也一度以为,她会和这个少年过一辈子! 是以,当她那天意识到,躲在房梁上的益之,是看了她裸`身换衣裳,她也没有多在意。 是什么,让她不过两月,便从青玉楼的花魁变成了京里头的贵女?那个陪着她走街串巷的益之哥哥,又怎能再找到她? 她又是谁?青玉楼的明锦又去了哪儿? 沈明锦的人生为何多了一个邵楚峰? 沈明锦细细地摩挲着手中的小小的印章,益之,我要嫁人了! 邵楚峰要去赵国西北的党项国,婚期定在了腊月十八。 和沈明锦入住楚王府不过七天的时间,京城里高门深宅,或市井小巷都在议论纷纷,为何静懿郡主和邵国公的婚事会这般急促,一般从赐婚到成亲多则一年,少则三五个月也是要的,纳吉、纳征在静懿郡主这里是一概都没有的。 京城里众人还没见过这般潦草的婚事,也有的说,邵国公并不是真心喜欢静懿郡主,只是迫于圣上和国公夫人的威压,否则,当年对清沅郡主那般看重,到了静懿郡主这里,竟然七日便要成亲,便是婚服也是凑合的。 还有人说,或许,成亲当日,新郞都不会出现。 这几日国公府和楚王府都十分安静,也不见有谁出来采办婚事嫁妆的,便是邵国公府的厨娘也并未外出采买食材。 众人都道,这回怕是连酒宴也不会摆了。 翼王爷今日散朝后,有心等邵楚峰一道去茶楼里喝茶,却是见他守在宫门口,像是等什么人一样,派了小厮前去询问,邵楚峰远远地对着他拱手道:「王爷稍等,小侄和丰乐伯说几句话便走!」 正在三三两两地出宫门的大臣,听邵国公话音中带着几分嘲讽,都敏锐地嗅出了不同来,不由都放缓了步子。 丰乐伯刘礼今个落在了后头,正和工部尚书左钦在商量着什么,忽觉前头的目光似乎不对,抬起头来,便见他正讨论的邵国公远远地对他施了礼,请他过去。 丰乐伯看了一眼左右,有些迷惑,还是和左钦稍作停顿,举步往邵国公那边去,拱手道:「邵国公是在等刘某?」 邵楚峰看了他身后的左钦一眼,开门见山地淡声道:「伯府的小姐,晚辈消受不起,望伯父为伯府小姐另择佳婿才是!」 说着竟是头也不回地对一旁的肃王爷点头,二人骑马离去,留下丰乐伯一人石化在宫门口的冷风中,以及一众猝不及防见到这般粗蛮地打脸场面的众位大臣! 有知道内里的,当场便按耐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原是丰乐伯府想将嫡长女刘汐儿塞给邵国公做侧室,刘贵妃求到了陛下跟前,想来是邵国公得到了风声,可是,纵使不愿,这般伤人颜面,又是刘贵妃的娘家兄长和侄女儿! 第四十四章 啧啧,这回,就看陛下偏袒哪边了! 丰乐伯接连三日都没再上朝,倒是他的夫人在第三日进宫见了刘贵妃,将宫门口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这个丰乐伯夫人,是继室,是由原来的妾侍扶正的,刘贵妃向来有些瞧不上她,可是,自家兄长喜欢,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回见着她掩着面哭的悲切,想到这番屈辱受的何止是那个侄女儿,还有她和兄长。 她本就立定注意要趁着此次安插进丰乐伯府的姑娘进邵国公府的,便是当个菩萨供着,丰乐伯府和邵国公府也是姻亲了不是! 而且,她给侄女儿要的是侧室,她以为邵楚峰会明白她的退让,没料到竟然这般不识大体! 「嫂子,事情我都知道了,丰乐伯府是我娘家,邵楚峰这般将我丰乐伯府的脸面踩在脚下,我自不会坐视不理的!你且放心回去!」 丰乐伯夫人觑了眼小姑子的脸色,见她神情寡淡,却隐约可见眼里流过几分戾气,心下安了,福礼退下。 刘贵妃送走了嫂子,换了身素淡的宫装,便神情委顿地去求见恒帝,恒帝在御书房处理奏折,听闻刘贵妃求见,倒有些讶异,淡道:「宣」! 刘贵妃一进来,便跪拜在地上,泣不成声,吓得恒帝眼皮直跳! 「爱妃,你这是怎地了?」 刘贵妃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喘上气来,哭诉道:「陛下,汐儿一心爱慕邵楚峰,她一个伯府小姐,竟自甘堕落做侧室,臣妾嫂子说,如若进不了邵国公府,这丫头,怕是不要活了!陛下,汐儿那般活泼灵动,臣妾看着她长大,是将她护在心口疼的,求陛下为臣妾的汐儿做主!」 刘贵妃深深地将头磕在地面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御书房的地板上。 帝王眯了眸,挑眉看向底下的刘贵妃:「爱妃,依你之意,又该如何?」 刘贵妃听出了恒帝语气中的异常,还是硬着头皮坚决地道:「臣妾求陛下以平妻之礼让汐儿进国公府!陛下,静懿郡主尚未及笄,又出身商贾之家,许多礼数并不熟识,汐儿自幼便由宫里的嬷嬷教导礼仪、中馈,定能协助静懿郡主打理邵国公府,让邵国公安心奔赴前线!」 既然邵楚峰这般不识抬举,作践她家汐儿,她也用不着顾忌他的颜面,她就要他大婚之日,同娶汐儿入门! 刘贵妃掩在广袖里的手指,一点点地掐着手心,钻心的痛楚缓缓袭来,她不能让这次机会从她手里溜走,年后,邵楚峰便要去党项国,此次如若大获全胜,邵家军必将更得圣心! 恒帝自来对刘贵妃宠爱有加,认定这个出身贫寒的女子不像王侯将相府的女儿自幼便被教导着背负着家族的荣辱,也不会有那么大的野心,她所要的不过是些钗环衣饰。 可是,原来,在宫里浸染久了,他的小女孩儿,也是会变的。 恒帝闭了眸子,叹道:「朕许你便是,爱妃回去歇着吧,朕这里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 刘贵妃心头一喜,抬头见帝王脸上的疏冷之色,自知自己这次操之过激,可是想到丰乐伯府和邵国公府成了姻亲,却是并不后悔今日的莽撞! 门外的李公公送走了刘贵妃,眯着眼,望了一会儿空寂的天,半晌走到耳房旁,招了小徒弟,覆在他耳上说了几句。 那小徒弟立即便拿了腰牌出了宫,直奔邵国公府去! 第二日,陛下拟的平妻的圣旨还没颁下去,早朝上御史台几乎倾巢出动,弹劾丰乐伯府宠妾灭妻,将庶女充当嫡女教养不说,更有七八年前,庶女将嫡女推到在自家的湖里淹死的惨剧。 下朝后,恒帝将邵楚峰召到了御书房,沉着脸道:「楚峰,你这般,却是将丰乐伯府当做了京城的笑柄!」 邵楚峰恭敬地回道:「陛下,臣当年愧对清沅郡主,时隔多年,再遇上静懿郡主,却是不想再重蹈覆辙,一心一意希望能尝一番恩意入岳,白首不离的滋味儿,望陛下成全!」 恒帝一向十分爱重这个少年恣意,弱冠之年后日渐沉稳仍不失血性的臣子,听他这般说,心里也是有数的。 此时犹疑了一会,启口问道:「丰乐伯府的事,可真有其事? 邵楚峰点头,「不瞒陛下,臣母早在多年前就将京城里的女孩儿的脾性考察过,丰乐伯府继室夫人这一脉,行事确实有些不妥!」 向氏一直忧心儿子的亲事,早些年,便观察过京里女孩儿的品行,刘贵妃向来对邵国公府便存了心,向氏也曾考虑过,不曾想竟然查出这么些污糟事! 当下恒帝不再多言,摆了手让邵楚峰退下, 邵楚峰恭敬地行了礼,躬身退下,出了御书房,李公公上前低声道:「国公爷,可还妥当?」 丰乐伯府一再作乱,还是李公公提的醒,邵楚峰此时对圣上身边这位跟随了多年的公公,衷心感激,拱手道:「多谢公公此番告知!」 李公公晃手:「不值当什么,杂家也是看着国公爷守了这么多年,也盼着国公爷真能得一房如意妻室!」李公公话锋一转,又看向邵楚峰,「不过,此事,国公爷万勿掉以轻心,那位,怕是较上劲了!」 那位,就是刘贵妃了! 李公公说的真假,邵楚峰一时不能确认,只是此时李公公面上显着哀戚,倒是似有所感一般,邵楚峰再三言谢。 青鸾听了,心里忧虑重重,她不便住在楚王府,每日倒是托着绿蚁和潭儿探听明锦的信息,可是明锦也已三日都未开口说话了。 青鸿见她焦急,劝道:「这是宿命,明锦的星宿在邵国公府,你啊,且放宽心,这孩子福泽深厚!」 青鸾拉了她的手,面上由于焦虑显出几分憔悴,垂着眸子,忧声道:「我是怕她想不开,被邵国公厌弃,青鸿,其实我们也可以带她走的!」她的怨恨终究不该落在这个孩子的肩膀上。 可是,即便是现在,想起舒堂,她的心头还是一阵绞痛,青鸾伏在青鸿的肩上,毫无征兆地唔咽起来,声音细弱,断断连连,让人听着极为压抑。 青鸿缓缓地拍着她的背,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不过须臾,还是笑道:「邵国公这般爱重明锦,自是会如珠如宝一般地疼宠着,我们啊,也不要杞人忧天了!」 明锦入住楚王府后,邵楚峰一直没有露脸,明锦觉得心里像是松懈了些,又像有些憋闷,每日在王府后花园里荡荡秋千,按着嬷嬷的指示,绣了一条针线并不平整,却能隐约看出是一只虎的帕子。 腊月十七,青鸾、青鸿、青雁、青鹄被接入楚王府为明锦送嫁,不过九日,青鸾看着明锦原本略显圆润的脸又瘦削了回去,眼眸低垂,眉头微皱,气色也不好,整个人都散发着颓败之气,青鸾心头哽咽,背过身去,偷偷拿着帕子拭了眼。 青鹄拉着她的手,轻声道:「姑娘,你又是何苦呢!国公爷待你也可谓情深了!」 明锦转了眸子,见到鸿姨,眼里忽地闪出亮光来,「鸿姨,益之到底去了哪里?」 第四十五章 青鸿一怔,打量着明锦,再不想原来明锦待益之,竟真的有这份心思,勉强笑道:「益之怕是赶不来你的婚宴了,他随他师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个臭道士走的时候,招呼都没和我打一声!」 「哦,这样啊!」明锦失落地应了一声,如果益之在这,也许她可以跟着益之走,她并没有想清楚是否就此嫁入邵国公府! 青鸾看她这般心里更加自责,前头薄荷来报,王爷来了。 众人收拾了一下,一起到厅里迎着见礼,楚王和青鸾、青鸿几人寒暄两句,便吩咐薄荷带她们先下去休息一会,道:「明日还要劳烦诸位多忙碌,今个便早些歇下吧!」 青鸾带头应下,不放心地看了明锦一眼,被青鸿和青鹄拉走了。 楚王喝了一口茶,才看向自个认下的女儿,他一辈子孤身一人,还是头一回面对着这么一个不过十四便要出嫁的女孩儿,想了一会道:「你还小,身子骨弱,到了邵府,若是有什么不乐意的,只管回来住,我这王府常年空着,不似旁人府上人多口杂,你随心意走便成,不过,有一事我还是要托付你,但凡回来住,王府后院里的几株腊梅,我养的几只梅花鹿都帮我看顾下!」 王府里这般多下人,何尝要劳烦她,不过是楚王爷表示将她当做家人的意思,不管楚王爷是为何认了她做女儿,这位儒雅温和的长者,实是让沈明锦心生濡慕之情,颔首笑道:「父王放心,女儿回来,定当帮父王看顾一下!」 楚王点头:「记得便好,一会儿,我让薄荷带你去仓库看看,王府里但凡喜欢的玩意儿,都带过去,留在库房里也是平白蒙灰!」 这是楚王的心意,明锦也不敢生疏地推辞,怕伤了楚王的一番好心。 红着脸谢道:「多谢父王!父王日后外出游历也要多多回来才好!」 楚王看着这么一个尚未及笄的孩子,也要嫁为人妻,心里有些堵得慌, 觉得该说的说了,吩咐教养嬷嬷来教导明锦一些婚后常识,自己却是走了。 这位教养嬷嬷姓管,十分慈眉善目,摸了明锦的手腕,拍了明锦的背,胳膊,腿,明锦红着脸等嬷嬷说夫妻相处之道,却听嬷嬷开口道:「郡主,你年纪小,身子又弱,切不可过早行夫妻之实,王爷那边也和国公爷说了,待你二八年纪后,再圆房,你心里不可因了怯弱就随了他!」 沈明锦讶异的抬了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这位温和的嬷嬷,结巴道:「是,是,是,嬷嬷!」 管嬷嬷眼里闪过一抹笑意,柔声道:「不必害怕,嬷嬷我也是要陪着郡主过去的,郡主只要记着,你是楚王爷的女儿,不是平头百姓家的孩子,你有王爷在后头撑着呢,在赵国,便是陛下,也要格外疼宠你两分!」 这一刻,明锦忽有一种错觉,邵楚峰知道他给自个找的父王,最后真的成了他的靠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将要嫁为人妇的紧张、惶恐,在这一刻,忽然就消散了泰半,明锦拉着嬷嬷的手,真挚地道:「明锦见识浅薄,以后,还要多劳烦嬷嬷指导!」 管嬷嬷笑着点头,却是没有说,王府的女儿,不需要怎样的见识,只要会分辨忠奸,知道什么人可以信便好,其他的,自是有人替她做了! 这是沈明锦接了圣旨后,第一个睡的踏实的觉,却在天光微曦便被唤醒。 腊月十八,她该嫁人了! 邵楚峰却是一宿都没合眼,这么些天,他想着法子入楚王府看她,都被楚王爷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最后他准备越墙,不想,楚王爷竟然一早就派人守在里头。 向氏看着胸前绑着大红花,眼角眉梢都是喜意的儿子,平添了几分柔情,和往日冷若冰霜的人判若两人,心里也有些动容,吩咐边梁道:「让你家主子早去早回,莫耽搁了吉时!」 看着儿子翻身上了马,身后跟着披红挂彩的花绸马车,吹吹打打的一队人马从自家府门一路往皇城下的楚王府去,难得温和地对着一旁的老国公爷道:「就盼着,早日给邵家生个大胖小子了,我这些年的心病也就没了!」 老国公爷看着眼角濡湿的向氏,点头道:「是此理!」 一旁立着的吴姨娘掩着嘴笑道:「国公爷的婚事办了,接下来便是大小姐了!」 向氏不耐地回身看了她一眼,淡漠地道:「吴姨娘要是急着找个好女婿,我这便托人来办,犯不着扯上我的宜儿,她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我和老爷要多留几年的!」 这是说,她的川儿和敏儿就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了? 吴姨娘脸一白,她是惦记着她的川儿和敏儿,大家小姐,谁不在及笄前便订下了婚事,再留个两三年备嫁,好好熟悉夫家的人事,本想趁着夫人高兴,又在老爷面前将这事提上台面,夫人必会应允,岂料到…… 吴姨娘在这国公府门口当着下人的面又被闹了个没脸,顿时委屈地看向老国公爷邵佐华,「老爷,妾身,……」 邵佐华摆手:「川儿和敏儿的事,自有夫人安排,你不必操心!」 吴姨娘红着眼圈,低声应道:「是,妾身越矩了!」 向氏扶着凌妈妈的胳膊,回了后院,进了暖烘烘的屋子,对凌妈妈道:「今个是我儿的大喜之日,这没脸没皮的非要来现眼!」 凌妈妈劝道:「夫人,今日可是少爷大喜的日子,您千万莫动气,后头有的苦头给她吃!」 向氏喝了两盏茶,心里的燥火才下去,「峰儿娶了妻,这后宅的事,日后我也只管我的宜儿了!」 凌妈妈笑道:「夫人,少夫人毕竟年幼,少不得您还要帮衬几年!」 向氏笑笑不语。 却说邵楚峰的迎亲队伍后头跟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先前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邵国公会让一只公鸡来接亲,没想到,这只公鸡换成了邵国公! 到了楚王府,宗室里来了好些拦亲的,楚王爷为人随和,待这些后辈一向宽和,是以,这些郡王们也都十分放得开,打头的是肃王府的华原郡王和翼王府的信安郡王,也是皇储的热点人选。 这些都是与邵楚峰十分熟识的,当下拿了弓箭来喊道:「若是一箭射断了前头墙上系着的一对白玉麒麟玉佩的绳子,我们这一关便算过了!」 邵楚峰顺着他们的手望过去,当下一挑眉,这两人倒是奸诈。 华原郡王赵允良喊道:「楚峰,百米穿杨,一箭双雕!」邵楚峰离墙头可还有一百米呢,两枚玉佩分别系在两根绳子上,而邵楚峰得同时射下来接着,因为下头便是青石地面,邵楚峰若不接住,喜娘可就得喊碎碎平安了! 邵楚峰接过边梁递过来的弓箭,拉开,对着两根绳子,「哗」一下,众人都盯紧了飞出去的这支箭。 只见箭头斜斜地穿过了第一根绳子,又穿过第二根,众人都屏了呼吸。 都等着玉佩瞬时掉落,却并未听见「哐当」的声音,仔细一看,绳子竟还有一丁点儿咿咿呀呀地拽着,邵楚峰一个健步飞过去,手放在一对玉佩下,玉佩恰好应势而落! 第四十六章 信安郡王赵允宁让出自个的弟弟,喊道:「第二关,从允让手上夺走这对相思环扣!」 众人都知道翼王府的幼子,才回府,此番,楚王爷安排第二关,也是让赵允让在宗室子弟跟前露个面! 邵楚峰看过去,一个年约十六的男孩子,一身墨色锦服,头发简单地以发带束起,脸如桃杏,尚余孤瘦霜雪姿,瞳仁灵动,如水晶珠一般明亮。 相思环扣系在了赵允让的剑柄上,喜庆的红色,想必是来串先前的一对麒麟玉佩的。 邵楚峰举起手,做了个「请」字。 少年微微含笑,这般喜庆的日子,他原并不准备为难新郎官,只是看刚才新郎官的箭法,竟激起了一点探试之心,挑起剑,直攻邵楚峰下盘。 邵楚连连后退,心下暗惊,此少年运剑如此娴熟,忙收起轻视之心,沉心应对。 邵楚峰武艺了得,在场的人都心中有数,只是没想到翼王府刚回来的这位幼子,竟也不曾在外荒废,这般剑术,陛下若知道,怕是会爱不释手! 围观的众人忽见一条红影在眼前翻飞而过,跳到一棵百年老树上,映照在一轮冉冉飞升的红日中,邵楚峰一个俯冲向赵允让袭来,赵允让躲无可避,垂眸一笑,将剑一把扔了出去! 邵楚峰忙着地,再跳了过去,在落地之前,接住了那只剑。 眉眼舒畅地对赵允让拱手道:「承认!」 赵允让挠挠头,「还感谢邵国公剑下留魂!」 少年不骄不躁,让邵楚峰又高看一眼,想来这些年,翼王是请了高人来教导这个幼子! 喜娘在一旁看的急的团团转,见这边终于了了,甩着帕子喊道:「各位爷,不能耽搁了,再闹下去,可就过了吉时了!」 新郞迎进二门外的时候,明锦已经捧着玉如意,端坐了一刻钟。 头上盖着牡丹怒放的红盖头,一袭正红的拖地大朵牡丹银边百水裙,用金线勾着如意云纹,外罩品月缎绣凤凰氅衣,内衬小朵石榴飞蝶降红锦缎裹胸,袖口是精致繁复的如意云纹,胸前衣襟是是一对含苞半开的牡丹花蕾,裙摆处多镶了一层淡薄如青雾笼泻娟纱,腰系一条寸长宽的金腰带,勾出纤纤细腰。 楚王安排背明锦出门的兄长是信安郡王赵允宁,宗室未出嫁的女孩儿跟在后头撒桂圆红枣,从闺房一直撒到二门外,再交由华原郡王的长子岳儿散,岳儿一直撒到了大门外,再交由邵府的人撒了绸车。 沈明锦紧紧握着玉如意伏在信安郡王的背上,心里惴惴不安,盖头遮住了视线,只听两旁一路人声嘈杂,叫好,喊闹的,这腊月的天,她背上急的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到了门外,一阵寒风吹过,沈明锦不由打了个哆嗦,红盖头被撩起三分之一,露出新娘子姣好的半张面容,众人的哄笑声更重。 邵楚峰见到了她紧紧抿着的唇,心下一阵愉悦,这愉悦便晕染了邵国公的眼角眉梢。 楚王拍着邵楚峰的肩,叮嘱道:「明锦就交到你府上了,你比她年长,凡事都迁就些!」 邵楚峰笑道:「小婿谨遵教诲!」 一旁的信安郡王将新娘子刚背到花车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便见自家弟弟如遭雷击一般痴痴地看着新娘子的花车,奇怪道:「允让,怎么了?」 赵允让猛地拉住哥哥的胳膊,「哥,新娘子叫明锦?沈明锦?」 赵允宁顿觉头皮发麻,一种不详的感觉忽地涌上心头,「是的,这是楚王叔新收下的女儿,允让你怎么了!」 周围的人察觉出这边的异样,都看向翼王府这一对兄弟,却见今个出尽了风头的赵允让猛地奔向花车,喊道:「明锦,明锦,我是益之,我是益之啊!」 赵允让看着那帘子紧闭的花车,原来近来传的沸沸扬扬的静懿郡主是明锦,他竟然送了明锦上花车。 花车里头的沈明锦一把扯下了红盖头,心口噗通直跳,「益之!是益之的声音!」 邵楚峰看了一眼喜娘,喜娘忙喊道:「吉时到,起轿!」 刹那间,花车上的车帘微不可察地露了一点,邵楚峰盯着望过去,便见到一根细弱的手指,轻轻撩起了一点。 鼓乐声起,邵楚峰拱手对众人别过,花车缓缓地向邵国公府去。 邵楚峰看了一眼被信安郡王拉住的赵允让,他认识明锦!二人的眼睛对上,赵允让已经是赤红一片,他眼里的悲愤,以及浓的化不开的恐慌,有那么瞬间,让邵楚峰他想到了当年对上杨玹的自己。 时至今日,物转星移,邵楚峰什么也没说,掉转马头,哒哒地走了。 「明……呜,呜」赵允让的嘴被兄长堵住了。 很快众人的视线都被楚王府的陪嫁闪瞎了眼,楚王府抬出的红木箱子一抬又一抬,竟有一百零八只,大长公主们当年出嫁,也不过如此了,楚王爷真是豪气,这怕是搬空了楚王府一半的库房! 旁人都笑楚王过了这么些年还是太疯,当年火烧皇宫被先帝贬为庶民,这是哪等蠢货才能做得,现在更是将半个楚王府都塞进这么一个假女儿的嫁妆里。 花车到了邵国公府,宾客都侯在门前等着新娘子进门,邵楚峰踢了三下花车,喜娘扶着新娘下车,将大红绸的另一端递到新娘子的手上,跨过火盆,进门,接着便是拜堂。 沈明锦紧紧地握着大红绸,她知道红绸的另一端是邵楚峰,那个将她从夔州的菱花楼救出来的男子,那个将她带进了京城公侯圈子,便要就此沉浮的男子。 益之绝望的要断肠的呼唤,响在沈明锦的耳畔,她和益之自幼一处长大,此回,益之为何会出现在楚王府? 「郡主,郡主,一拜天地!」喜娘微红着脸,提醒着眼前这个,她喊了两声,都恍若未闻的新娘子。 底下宾客再不见过这般在拜堂时走神的新娘子,一时在猜测,这场婚事,怕是静懿郡主也是被迫的,不然何以在拜堂的时候,不肯低头! 对面邵国公的脸已经乌青一片。 沈明锦半晌回过神来,在喜娘的指引下,忐忑地拜了天地,喜娘微微松口气,赶忙喊道:「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接下来行礼的时候,邵楚峰崩着脸,肃清一片,旁人都暗道,静懿郡主这一愣神,邵国公怕是心生芥蒂了! 洞房沈明锦知道,该是邵楚峰的厢房,是沅居院东厢房的第一间! 此时房里头已经候着许多女孩儿和小妇人,床上撒了桂圆红枣花生核桃,沈明锦底下像是坐住了什么,有些杠得慌。 只听喜娘喊道:「新郞一杆挑开红盖头,自此称心如意,夫妻恩爱到白头!」 邵楚峰拿起托盘里的喜秤,轻轻一挑,大红的富贵牡丹红盖头应杆而落。 屋里响起一片吸气声。 新娘子脸颊粉红,灵动而懵懂的一双眼睛,泛着珠玉般的光泽,又像丛林中被惊吓的小鹿,眼神清澈的如同深山里的清泉,不染一丝世间的烟火,长长的睫毛像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琼鼻丹唇,此时唇角轻抿,十分羞涩的模样,又恰好弯出月牙儿般的弧度,晶莹如玉的耳垂上淡蓝的璎珞坠子,一晃,一晃,轻盈的随着门外灌进来的风舞动。 第四十七章 邵楚峰怔愣在原地,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沈明锦看,好像一眨眼,这个美丽的如同天上仙子一般的人儿就会像飞灰一般湮灭,提醒他这不过是一场梦。 邵嘉宜掩唇笑道:「哥哥看呆了去!」 喜娘从丫鬟手里接过一碗饺子,递给沈明锦道:「新娘子吃几个!」 沈明锦犹疑地看了邵楚峰一眼,见他眼神定住,还没缓过神来,尴尬地接过了碗,小口地咬了一个。 面粉有些夹生,里头的肉馅倒是熟了,沈明锦一早便起来,到现在滴水未进,肚子早就闹饥荒,也不想抬头去看周边人打量的神色,便低着头,小口小口地一个一个吃了起来! 喜娘略意外,倾身忍着笑轻声问道:「郡主,这饺子生不生啊?」 沈明锦筷子微顿,要是说生,不是打了邵府的颜面,低头道:「不生!」 喜娘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心头大惊,引着话头道:「郡主,是生一个,还是两个,还是三个?」 沈明锦不想这喜娘还惦记着这事,像是饿了一样,忙把碗递给喜娘,道:「你吃!」 屋里众人不想新娘子这般懵懂,都忍不住窃窃笑了起来。 沈明锦顿觉不对,又看了邵楚峰一眼,邵楚峰已回了神,摸着她的凤冠,笑道:「都吃了吧,有生的就说,不能瞒着!」 沈明锦点头,「都生的!」 屋里众人却是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喜娘心口气一松,拿着帕子擦了脸,口里道:「早生贵子,并蒂荣华!」 蔡嬷嬷过来招呼着众人去前头坐,要入席了。 邵楚峰勾着唇角,脸上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你先待着,我去去就来!」 沈明锦应下,咬了饺子的唇上,口脂晕染开,红的有些凌乱,又透着几分勾人。 门被关上,沈明锦便嚷道,「珍珠,薄荷,快帮我把凤冠卸下!」 珍珠和薄荷对看了一眼,想着国公爷疼郡主,该是不介意郡主早些卸妆! 沈明锦转着脖子,觉得自个这才活了过来,吩咐珍珠和薄荷下去,自己躺在床上,一想起益之今日悲痛欲绝的呼唤,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往事不由一一袭上心头,青玉楼有人要劫走她时,益之拼死护着,说:「没有人能带走锦儿!」 沈明锦眼眸微湿,从荷包里掏出益之送她的那枚印章,底下刻着小小的四个字:明锦徽记。 沈明锦将头埋进了锦被里,伏在被上,脑袋一片空白。 前头邵楚峰应付着宾客喝了好几壶,往日里他很少应酬,今日众人都像是事先说好一般,都挨个来敬酒,原以为邵楚峰不喝,没想到今日邵楚峰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来者不拒! 看的一旁的邵佐华惊得睁圆了眼,这小子八年前便犯了左性,今个,倒像是开了窍,一时也不管这个儿子,自己招呼着一帮老伙伴,吃吃喝喝,猜掌划拳。 一直闹到子时三刻,邵楚峰才送完宾客,再回房的时候,便见新娘伏在大红的凤凰牡丹锦被上,眼角带着泪,呼吸匀称,散乱的头发垂在眉间的月形花钿上,竟是睡的正酣。 邵楚峰将她外衣脱去,又脱了袜子,露出一双玲珑光洁的脚丫子,唤了丫鬟进来给她用热水擦了脸,这才将人抱进锦被里,轻轻抹了她睫毛上沾着的泪,沈明锦不耐地翻了个身,又昏昏睡去,显然今日是累狠了。 邵楚峰看了她一会,却是出去吩咐还侯在门外的边梁道:「明日去查一下赵允让!」 主子的气压低沉的让边梁心下一阵惶恐,低头看着自个的靴子,道:「小的明天就去办!」 邵楚峰回房,厢房里四角各摆了一只碳盆,他今个酒饮的多了些,此刻觉得浑身有些燥热。 忽地有轻轻的叩门声,「谁?」 门外的香薰提了食盒,有些忐忑地道:「爷,奴婢拿了些吃食和醒酒汤过来!」 「进来吧!」 邵楚峰的声音淡漠如水,香薰穿的是软布鞋,一脚迎着月光踏进来,露出裤腿里半截子的羊毛袜子,将食盒放在桌上,缓缓地拿出三样小菜,一碗水饺,又端出一碗醒酒汤。 这才收拾了食盒,低头退下,回身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一眼厢房里头,匀称的呼吸声,细细微微。 香薰从厢房里出来,便提着空的食盒,直接来到了后头蔡妈妈的房里,两人关了门,香薰轻声道:「蔡妈妈,夫人睡着了,爷还没有宽衣!」 蔡妈妈点头,「你明个一早和我一起去收拾主子的床铺。」 新房里,邵楚峰喝了醒酒汤,脑子要清明些,就着先前明锦洗脸的水,抹了把脸。 看明锦睡的脸上一片热红,又担心碳盆放的太多,将外厢的窗户开了半扇,从壁橱里抱出一床新被,自个在外厢下人守夜的榻上躺下。 里侧的酣睡声,格外的绵长,邵楚峰双手枕在头下,望着窗外空中莹亮如雪月盘儿,莫名就想到当年清沅是不是就在这样一个月夜里沉了湖? 此次去党项国,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如果不能回来,明锦的命运又该如何? 沈明锦是半夜饿醒的,一睁眼,发现厢房里漆黑一片,瞬间脑子一激灵!拥着被便坐了起来,今个是洞房花烛夜,伸手摸了摸自个身上的衣裳,好像脱了外裳,还是她原来的里衣。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不隆冬的夜里,沈明锦曲着手指贴着床小心翼翼地往床里头摸去,哈,竟没有人! 难不成这般晚前头宾客还没有散去,那谁给她换下的衣裳? 「啪」一声,微弱的灯光在桌子旁亮起,邵楚峰点了蜡烛,眸子里带了笑,「你怎地醒了?」 明锦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揉着眼,蹙眉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就睡下了?」 一边说着,一边用眼小心地打探着邵楚峰,见他身上衣裳整齐,暗暗松了口气。 邵楚峰见她提防的神态,面色微僵,抬了下巴,淡道:「今个楚王府的事,夫人是不是该和为夫说一说?」 态度十分疏冷,明锦一怔,默想了一会,知道这问的是益之的事,心里撩过一些苦涩,低头道:「我和益之一处长大,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京城!」 她还想着益之能带她走,没想到,最后反倒来送嫁了,她和益之的事,并不想和邵楚峰多说,以他的能耐,他要查,也是能查的出来的。 以前的沈明锦温顺的时候像个小绵羊,逆反的时候又像个小刺猬,现下低着头看不清神色,那微微倾塌下来的肩膀,酸楚的像个要哭的孩子,邵楚峰却还没见她这般无助的样子。 邵楚峰看着她,有些于心不忍,缓了神色道:「过往的事,夫人不愿意说就算了,夫人早些歇息吧,明个一早还要去请安!」 沈明锦点了头,拉着被到脖颈,躺了下来,被子外头的一双眼睛,盯着邵楚峰看,邵楚峰端着烛台往外厢走,里头却忽然「咕隆隆」地传来响声。 邵楚峰耳朵尖,看向了沈明锦,沈明锦却红着脸将自个罩在了被子里头。 第四十八章 「咕咕!」 邵楚峰忽然顿悟,看着那个将自己裹得像蚕蛹一般的人儿,微咳了声,忍着笑道:「既然醒了,不若夫人收拾一下,陪为夫用些吃食,夫人先穿好衣服,我去厨下找找有什么吃的!」 沅居院的厨房,自两个多月前,沈明锦来了后,便夜里也不断火了,此时还有一个小丫鬟偎在锅灶底下阖着眼。 见到国公爷进来,吃了一惊,忙跳了起来,道:「国,国公爷,要,要什么?」 邵楚峰摆手,自个去找了还温着的三两样糕点,还备了一碗牛乳杏仁羹,放在食盒里,关了厨房的门。 里头的小丫鬟久久不能平静,敲着脑袋,又走到灶膛跟前,见里头的吃食果然没了,才断定刚才国公爷真的来了,他不是做梦! 新房里,沈明锦小口吃了一个馒头,又用了一个花卷,邵楚峰见她不动那碗牛乳羹,推给她道:「喝了!」 沈明锦咬着唇,道:「我饱了!」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地睃两眼那羹。 邵楚峰挑眉,端起碗,看着沈明锦那一双黑亮的眼巴巴地看了过来,唇角微弯,忽地捂着腹部道:「我今个酒喝得多了些,这碗却是喝不下了,夫人先喝了这个吧!」 沈明锦见此,接了碗,还是热的,双手捧着,咕噜噜地一口气喝了泰半,上唇沾了许多白色的羹,半圈,像白胡子一样,邵楚峰伸了手,用食指指腹给她抹了去。 却放在自己唇上尝了一口。 沈明锦身上一震,瞬间热红了脸,眼里闪过慌乱,不知所措。 邵楚峰望着那半碗牛乳羹,瞥到桌上的一壶清酒,两个雕着吉祥如意纹的琉璃玉盏,抬眸看向沈明锦,眉眼越发柔和地道:「夫人,我们是不是忘记喝交杯酒了?」 沈明锦身子不自觉地往后倾,邵楚峰却闲闲地斟了两杯酒,递一杯给沈明锦,沈明锦犹疑地接过,一刹那碰到邵楚峰的手指,明锦的手轻轻颤了下,知道这是婚礼要走的一步,勉力镇定着温声道:「国,国公爷我们喝了吧!」 沈明锦的舌头开始打颤,像是上牙磕了下牙。 邵楚峰闻言皱眉,盯着明锦,深邃的眸子十分难测,轻笑道:「夫人,你忘记改口了!」 「啊?」沈明锦抬头,见他的眼渐渐有些灼热而热切。 又低了头,「夫,夫君,我先喝了!」却是仰头一干而净! 两颊红的像三月的桃花,许是有些辛辣,紧紧抿着唇,眼眸里带着水花,整个人在烛光下越发明艳动人。 邵楚峰见如此,也不再迫她,将杯里的酒喝了。 沈明锦见他没有走的意思,反而灼灼地看着她,想着管嬷嬷说的话,端着身,低头道:「父王的意思,是我尚未及笄,身子骨弱,不能孕育子嗣,还请夫,夫君多等妾身两年!」 邵楚峰看着她低垂的白玉一般光洁的脖颈,眉如新月,朱唇未染已红,峨峨秀发,带着少女的青涩柔弱,侧着脸默了半晌,忽然笑了,抬眸望着明锦:「夫人当我是豺狼虎豹不成?」 沈明锦摇头。 邵楚峰暗暗深吸了口气,哑声道:「夫人自去睡吧,我在外厢守着,」见沈明锦还垂着头,无奈道:「以后不用自称妾身,唤‘我’便成!」 沈明锦清亮的眸子看向邵楚峰,嫣红的唇微微咬着,眉目间透出几分恍惚。 静默片刻,沈明锦轻声道:「夫君也去歇着吧!」起身走到了床侧。 邵楚峰端了烛台出去,等里头的人悉悉索索地又换下了衣裳,才自个躺下,胸口的一团热火,一直滋滋地冒着,闭上了深红的眸子,无论如何,她还年幼! 这般煎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去。 两人晚上闹了这么一出,等醒的时候,已经是辰时正,沈明锦心下大惊,忙从床上坐起来,套了鞋便来要来外头推邵楚峰,「哎呀,快起来!」 却忽地哑了声,邵楚峰衣冠整齐地坐在外厢窗前看着书,像是已然梳洗过的样子,见明锦头发蓬乱,穿着里衣,双眼朦胧地看着他。 对着外头喊道:「进来伺候!」 便见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排侍女鱼贯而入,带头的是管嬷嬷,身后跟着绿蚁、珍珠,另三四个她未曾见过的丫鬟,捧着皂荚子,牙刷,膏粉,铜盆,面巾,痰盂,食盒等,沈明锦微微红了脸。 等梳洗完毕,管嬷嬷扶着沈明锦到妆台前,低声在她耳边问道:「郡主,昨夜,可还好?」 沈明锦耳垂微烫地点头。 管嬷嬷笑着也不再多说,指挥丫鬟给明锦梳了发,换了衣裳。 等再出来的时候,邵楚峰便见她身着胭脂色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束着,更显盈盈一握,发上簪着一支金镶宝石碧玺点翠花簪,映的面若云霞,清亮水润的眸子半垂,一头青丝绾成百花髻,端庄华贵,又不失清丽,款款地向他走来。 邵楚峰放了书,起身拿了桌上摆着的一碟糕点递到她面前,道:「先用一点,娘和爹爹那边,我已经说了晚些过去!」 饶是如此,作为新嫁妇,沈明锦还是有些忐忑,抓了一块糕点往嘴里,咬了两口便要咽,却卡在了喉咙里,咳了起来,邵楚峰忙倒了盏水,就着他的手,示意沈明锦喝。 一番折腾,沈明锦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却是呛得眼泪都要出来,摆手不吃了,急切道:「我们还是早些过去吧!」 虽然,她见过老夫人一面,但是,以前毕竟是借住,现在是做人媳妇,肯定和以前不一样,另一点,沈明锦不敢说的是,她没有绣帕子给小姑,也没有给婆婆做鞋,管嬷嬷准备的那几样,都是绣娘做的。 邵楚峰给沈明锦系了一件氅衣,才牵了沈明锦的手向荣禧院走去。 日光暖暖地照在冬日清楞楞的地上,蔡妈妈看着一前一后出了沅居院的背影,带着香薰去收拾屋子。 走了越有一刻钟,荣禧院到了,外头一早便有丫鬟候着,见到这边过来,忙有一个丫鬟笑嘻嘻地闪了进去通报,另一个笑呵呵地打起了帘子。 等她们走进,福礼道:「奴婢见过少夫人,见过国公爷!老夫人和老爷一早就盼着少夫人和爷来呢!」 这是个十分爽利的丫鬟,想来也比较得宠,沈明锦多看了她一眼,见明眸皓齿,十分伶俐的模样。 及进了屋,里头正中坐了一对夫妇,妇人沈明锦认得是老夫人,男子,想必便是老国公爷了。 下头右侧坐着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左侧坐着一个衣着更显华贵的女孩子,该是邵国公府的大小姐,和邵楚峰一母同胞的邵嘉宜,此时看着沈明锦盈盈笑着,脸上一对小酒窝儿,十分可爱。 左边后头立着两个妇人,看打扮,该是老国公爷的妾侍,衣着朴素的一个垂着头,神情十分恭敬,另一个打扮的俏丽些,梳了堕马髻垂在脑后,发鬓上缀了几枚精致的花钿,一支白玉簪子,俏丽又不失雅致,平添了两分娇弱之感。 第四十九章 沈明锦跟着邵楚峰向中间摆着的两个蒲团上跪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恭声道:「请父亲用茶!」 「请母亲用茶!」 邵佐华望着儿子神态自若的模样,儿媳娇美客人,喝了一口,道:「明锦年幼些,楚峰诸事多容让一些!」 向氏淡淡地抿了一口,将茶盏放到桌上。 一旁伺候的凌妈妈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托盘儿,上头盖着红布,笑道:「这是老夫人一早便备下要给少夫人的!」 沈明锦双手接过,交给后头的珍珠,屈膝行礼道:「明锦谢过母亲!」 向氏道:「已经是一家人,不必过于客气,我只盼着你和峰儿能够早些为邵家开枝散叶!」 邵楚峰早已对这句话免疫,闲适地坐在椅子上捧着茶盏吹着茶汤,向氏看着头疼,又望向了沈明锦! 沈明锦顿感局促,低着头,不敢说话。父王叮嘱她要过两年再同房的,这子嗣之事? 「此事,顺其自然便是,母亲不要操之过急!」邵楚峰用茶盖掸着茶叶沫子,淡淡地开口道。 沈明锦悄悄地吁了一口气,不想一瞄眼,便见向氏皱着眉有些不满地看着她,忙道:「明锦初为人妇,定有许多不周之处,还请母亲日后不要厌明锦蠢笨,多多指导!」 向氏见儿媳虽略显局促,但胜在态度端正,进一步试探道:「我也上了些年纪,这管家之事,还要儿媳帮衬,一会儿你来我房里,我将套牌给你!」 沈明锦心下一慌,她可不想管国公府的事儿,有那个精力,她还不如好好经营自个的嫁妆,忙摇头道:「明锦诸事不懂,还劳累母亲多管些日子,明锦有福气帮母亲跑个腿儿便是万幸了!」 老国公爷见夫人和自家儿媳说的都是内务,也没什么兴致,招呼儿子道:「走,去外头和我切磋切磋!」 向氏心口一噎,哼道:「你当峰儿和你一般清闲,一会还得去二房那边见礼!」 邵佐华却是不理这些,带着邵楚峰便要出去,邵楚峰看向了沈明锦,偷偷眨了眨眼,对着口型道:「安心!」 沈明锦低着头装作看不见,安什么心,还不是她一个人留下来应对。 一旁的邵嘉宜看着哥哥和小嫂子挤眉弄眼的,十分好笑,捂着嘴道:「哥哥放心去,还有我在呢,娘吃不了小嫂子!」 邵楚峰瞪了妹妹一眼,有意忽略身后母亲微冷的目光,转身道:「明锦初来乍到,劳累母亲多看顾!」 向氏好气又好笑地挥手:「去吧,去吧,吃不了你媳妇!」 邵楚峰红了耳朵,面上神色却还是一副冰冷的样子。 「哥哥可比以前好玩多了!」嘉宜望着邵楚峰的背影,由衷地叹道,又对着小嫂子道:「嫂子,你初识得我哥的时候,他怎样?」 沈明锦被邵楚峰这么画蛇添足一句,两颊晕红,低着头,双手拧着帕子,见小姑子言笑晏晏地看着她,浅笑道:「也是冷冰冰的的!要吃人的模样!」 「哥哥最凶,城儿最怕哥哥了!」左边的小男孩见兄长走了,也摸着胸口小声小调地吐糟道。 男孩身后一直低着头的姨娘忙诚惶诚恐地道:「夫人恕罪,二少爷说着玩儿!」 明锦想着珍珠说的,生了二少爷的是庆姨娘,那另一个妆容俏丽的,该是吴姨娘了! 向氏摇头,伸手招了城儿到跟前,从桌上的盘子里拈了一枚蜜饯喂给城儿,又捏了捏他的脸道:「城儿不过七岁,最是童言无忌的时候,峰儿平日里对城儿也严苛了些,赶明儿我让他老子好好训一训他,城儿说,好不好?」 城儿咬着蜜饯,皱着小眉头,咕哝道:「母亲,哥哥待城儿也很好的,还教城儿习武!」 明锦看对过的庆姨娘神情一松,吴姨娘轻笑道:「国公爷向来爱护幼弟妹!川儿和敏儿知道哥哥大喜,还做了东西要送给小嫂子呢!」 对过的两个女孩儿见母亲说起这事,都羞涩地低了头,一旁伺候的丫鬟,忙将东西呈给明锦,明锦含笑接过,一幅画儿,上头一树石榴,含苞待放,下头有一行小字:晴川落笔,这该是二小姐的,晴川估摸是表字。 另一个是绣活儿,绣的是喜鹊登梅,想来是三小姐嘉敏的。 上首向氏淡淡地看着两个女孩儿,明锦微诧,望着两位比她小上两三岁的姑娘笑道:「谢谢二妹妹和三妹妹,妹妹这绣活儿比我做的可好多了!两位妹妹该是花了许多功夫的!」 二小姐眼睛轻眨,笑道:「嫂子谬赞,就是取个好意头,嫂子不嫌弃便是我和姐姐之幸了!」 沈明锦直觉,向氏该是没怎样打压这母女三个!可这一房,似乎并不省心。 沈明锦含笑道:「我也给妹妹和弟弟准备了一点小东西,来的时候,倏忽了,竟是没带,等一会儿,让丫鬟送到你们院里,不值当什么,弟弟妹妹们玩儿的!」 翼王府内,赵允宁到了柴房外头,对看守着的仆妇问道:「二公子怎么样了?」 仆妇回道:「二公子自昨日开始,就一直未说话,老奴从门里送饭送水进去,二公子也未用!」 赵允宁皱了眉,「开门!」 仆妇苦着脸,为难地道:「大公子,不是老奴不听您的命令,只是王妃娘娘吩咐了,谁来也不能开门!」 赵允宁气的红了眼:「啰嗦什么,王妃问起,自有我担着!」他知道母妃一向偏心,但是,这次将二弟如同下人一般关到柴房,赵允宁实在想不到他温柔的母妃会这般做! 仆妇无奈,只得从怀里掏出钥匙,悉悉索索地开了锁,里头赵允让听到动静,眸子转了转,却是头都未抬一下。 赵允宁见他头发蓬乱,眼睛赤红,像一只困兽一般,心疼道:「你这又是何苦呢,纵使你再心仪那姑娘,她如今也是国公夫人了!」 赵允让无动于衷,依旧靠在柴垛上,抿唇不言。 赵允宁用力将他拉起来,嗤道:「你难不成还准备在这里饿死!出去,你想怎样都随你!」 赵允让抬了头,凝视着赵允宁的眼睛,半晌道:「哥哥,我从来没想过我是王府的公子,但是,我自幼便记着,要护好明锦!」 赵允宁心里一阵悲伤,看着弟弟,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说,你不愿意做王府的公子了?」 赵允让背过身,点头。 赵允宁双手忽地捂了脸,肩膀微微抖动,赵允让知道哥哥是不忍心让他再流浪在外头,轻声道:「哥哥,自我回府以后,你一直对我十分宽容,诸事都细心指导,若说,我离了王府,最舍不得便是哥哥,可是,益之有自己要守护的人!」 赵允宁仰面,伸出右手对赵允让摇了摇,半晌犹带哽咽道:「你想做什么,只管做去,母妃那里,自有我去说!」 赵允宁心里有了决定,拍着弟弟的肩,郑重地道。 这个弟弟,自个幼时未能护住,这一次,他不会再让益之一个人流落在外头。 第五十章 赵允让红着眼,苦笑道:「益之一直不明白,为何母妃自幼便不喜我,以致与我同住一个府里,都无法忍受,哥哥,你可否为益之解惑?」这是赵允让存在心里多年的隐秘,自幼,母妃便不喜他靠近,更不曾抱过他,父王在的时候,也会说一两句逗笑的话,但是,父王不在的时候,却是动辄斥骂。 他一直以为是他做错了什么事,这一次,王府派人将他接回来,他以为是母妃想起他了,原来,不过是为哥哥增添臂力。 赵允让见兄长不言,自嘲道:「还是说益之并非母妃的亲子?」 赵允宁鼻翼一阵翕动,见益之盯着他的眼睛,里头的酸楚让赵允宁心里一窒,母妃还是再一次伤了益之的心,他初回府时,满是濡慕之情,至如今,却要抛家别离,这一次母妃不赶,他也留不住了! 赵允宁低首叹道:「益之,你我二人确是一母同胞!」良久,赵允宁接着道:「你可记得府里的月漪侧妃?」 「月漪庶母?」赵允让呢喃出声,他记忆里十分温柔亲和的女子,每每他在母妃那受委屈了,偷偷躲到后花园的假山里哭鼻子,总是月漪庶母找到了他,没想到等他回来,月漪庶母竟然已经去世了! 见益之记得,赵允宁缓声道:「母妃怀你的时候,不能伺候父王,月漪侧妃正是在那个时候入的王府,从此以后,父王眼里再也没有旁人,母妃对你有芥蒂,也是缘于此!」 赵允让望着兄长,「噗嗤」一声笑出来,「就是为着得不到父王的宠爱,她竟怨恨于我?真是滑天下之大谬!」笑着,笑着,益之便泪流满面,他苦苦等候母妃来接他,自跟了师傅之后,他一直盼着母妃来接他,直到遇到了明锦! 赵允让踉跄着出了柴房,守门的仆妇见里头大吵起来,心里正忧着,此时见二公子出来,忙道:「二公子不可,不可,王妃知道要生气的!」 赵允让看了婆子一眼,冷哼一声:「呵,生气?」她又何曾顾虑过他的感受? 一手推开来拦的婆子,婆子不妨二公子动手,跌倒了地上,抱着赵允让的腿,哭求道:「二公子,您若走了,王妃娘娘可得要了老奴的命啊!」 赵允宁见益之冷冷地看着婆子,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急道:「益之!」 半晌泄气道:「让他走,王妃那里我去说!」 老婆子犹疑地放了手,赵允让直接穿过回廊,穿过厅堂,穿过院子,到站在外头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翼王府烫金的门匾,自此,他的人生里,只有明锦! 邵佐华在八年前的战场上伤了腿,邵楚峰也不敢与父亲来硬的,又怕伤了他的面子,努力招架着,不过三拳,邵佐华便喝骂了出来:「你这混小子,又糊弄你老子!」 邵楚峰吁了口气,不言。 边梁忽地过来道:「国公爷,翼王府的二公子来了,说,说,说是要来找少夫人!」 邵楚峰一愣,直接往前厅去。 清朗朗的少年公子,高挑秀雅,一身袍服雪白,一尘不染,背脊挺直,像是蕴含着坚韧巨大的力量。 「二公子今日过来,是为了和邵某人讨环扣来的?」 身后的声音浑厚坚硬,带着几分讥讽,益之转身,一拢红衣,玄纹云袖,本朝的国公爷,陛下器重的邵家军主帅,这是明锦嫁了的夫君! 益之抱拳,极为诚恳地道:「允让此次过来,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明锦是允让视为生命的人,允让自幼的目标,便是要明锦自由自在地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几个月变故太多,我不知道锦儿为何会嫁给邵国公,但还请邵国公放手,让我带走锦儿,她不属于这里?」 邵楚峰抬眸,眼里迸出寒光,嗤笑道:「不知二公子要以什么名义带走我的夫人?」 两人目光交汇,邵楚峰在益之的眼里,看见了热切,执着,心上一跳,他不想,明锦在这八年里头,竟然有这样的男子,一直守护在她的身旁,昨日,边梁曾禀告于他,赵允让自楚王府被翼王爷押了回去,关在柴房。 看来,他并没有死心,尽管,明锦已经是他的妻子! 邵楚峰垂了眸子,摩挲着手上的鞭子,沉声道:「二公子想清楚了,再来告诉邵某人,是站在这里,被邵某人赶出府去,还是自己离开?」 益之冷声道:「我是来带明锦走,邵国公府上那般多的妻妾,前有已逝的清沅姐姐,后又有一个芙蓉院,又何必非得留下明锦一个!即便里真心喜欢明锦,也该放她自由!」 「益之,益之!」沈明锦气喘吁吁地从沅居院跑了出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益之,他,他竟然找到了这里! 刚才绿蚁跑来告诉她,说益之来府里,扬言说要带走她,她心下大惊,可是,真的看到了益之,她该说什么,和他走,不说她自个的心意,邵国公府也不会应允的,沈明锦顿在邵楚峰的身后,不知道该如何迈出步子! 真的是明锦,益之对着邵楚峰身后一脸惊惶的女子笑一笑,温柔地道:「锦儿,我来接你!」 沈明锦心头一酸,她就知道,益之会来找她,益之一定会来找她!可是,她已经嫁入邵国公府,又怎能离开,姨姨们都在京城,青玉楼已经没了,还有爹爹的仇怨。 沈明锦隐隐觉得,嫁入邵国公府,是姨姨们一力推波助澜的结果,不然,她们可以不进京城。 沈明锦望着那个一脸担心她的少年郎,抿唇笑道:「益之,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益之却是不信的,关于静懿郡主的传闻他也曾听说一些,都说是邵国公看中的,落魄乡绅家的女孩儿,带着一堆庶母过日子,依锦儿的脾气,她不会这般乖巧地应下这门亲事。 「锦儿,你不用管旁的,姨姨们,我们会安顿好,邵国公府的,我们什么也不要,走吧!」益之对着明锦伸出了手,他看着明锦脸上的动容,心里忽地一凉。 跟着过来看的吴姨娘、庆姨娘都惊得瞪大了眼,向氏抿着唇,脸色铁青,邵佐华倒是一副看戏的架势,他实是想不到,儿子每回看中的女孩儿都有人来抢,前头,他没抢过杨玹,这一回,这儿媳,可是进了他邵府的门了! 明锦缓步过去,绣鞋上的东珠一搭一搭地晃着,绣着鸢尾花的十二幅紫色罗裙,被北风吹起来好看的弧度,像是要展翅飞起的蝴蝶,努力忽略身后寒气外溢的邵楚峰。 及至眼前,益之亮着眸子,暖暖地笑道:「明锦,我找了你很久!」 寒风中益之的脸十分温柔,带着小时候吃桂花糕时的餍足,益之最爱吃桂花糕,沈明锦想到以前在青玉楼的时光,益之总是笑着看她啃完两块桂花糕,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啃着,这个自幼便将她护在心口的男子,微微叹气,「益之,我是自愿嫁入国公府的,姨姨们也很好,在城东外的一处庄子上。」 有什么东西在沈明锦的体内溜走,是和益之最后的牵绊,还是对自由生活的执念。 第五十一章 益之的笑瞬间便僵在了脸上,沈明锦心口一酸。 益之上前一步,抓着明锦的胳膊,轻声道,「锦儿,你和我说过,等可以安顿好青玉楼姨姨们晚年的时候,你要随我去云游四海,我们要穿过许多地方的桥,要看许多的云彩,还要吃许多的佳肴,你说你要养成一个胖胖糯糯的姑娘,或者是小老太太……」 益之断了声,望着红着眸子的明锦,他知道她记得!「锦儿,我们自幼在那里长大,什么世俗教条都束缚不了我们,我们理当过我们自己想要的生活,走我们想走的路!」 沈明锦仰了脸,红着鼻头,哽咽道:「益之,这是我选择的生活!」 益之放了手,失神地后退了两步,沈明锦蹲在了地上,头埋在膝上,她和益之,再也回不去了,却听头顶上方,那个熟悉的声音道:「锦儿,你选择留在哪里,我都会支持你!」 即便你嫁给别人,做了别人的妻子,你依旧是我记忆里最可爱最聪慧的锦儿。 益之对着邵楚峰抱拳,道了句:「打扰,告辞!」 沈明锦抬头望着益之的孤绝的背影,心口有些绞痛,伸了手,喉咙里翻滚了几遍,咬了唇,抬头望着天空,益之,对不起! 向氏看着儿媳,神情冷漠地扶着凌妈妈的胳膊回了后院,众人看邵国公脸色一片青紫,看着少夫人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也不敢多言,赶紧悄悄地撤退。 前厅里只剩下邵楚峰和沈明锦两人。 良久,邵楚峰对着沈明锦伸出了手,「起来吧,地上凉!」 沈明锦侧首,为什么是沅居院,你也还惦记着以前的那位夫人吧?为何又一定要娶她入府呢? 沈明锦的眼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邵楚峰来不及捕捉,便见刚才伤痛欲绝的女孩子,静静地起身,缓缓地向后院走去。 第三日回门,管嬷嬷一早便喊了明锦起床,「郡主,王爷昨个传话过来说,接了你姨姨们过去,她们怕是一早便候着了!」 沈明锦挣扎着起身,觉得脑袋疼得慌,昨个给益之一闹,半宿都没睡上觉,幸好邵楚峰不和她同床,不然,她还真担心他多想什么。 到底沈明锦还记得回门是什么,抚着额头,对管嬷嬷道:「嬷嬷,我记得父王喜欢喝茶,你让珍珠把昨个宾客礼里挑出来的几罐新茶带着!」 管嬷嬷笑着应下,其实王爷哪儿会缺茶喝,不过郡主有心,王爷想来也会高兴的。 绿蚁和珍珠上来伺候沈明锦换了一身胭脂色锦绣长裙,绿蚁低身给主子理着裙摆,摸着上头繁复的金线串成的一朵朵牡丹花,笑道:「这个可真费力儿!料子这般软和,看着像透了光亮一样!」 管嬷嬷看了一眼,讶异道:「这是去年党项国进贡的蝉绣!」她记得,去年宫里人送一匹到王府的时候,还和她说,这个稀罕着,一共两块儿,宫里也就贵妃娘娘得了一块,是凤凰的,王府分的是喜鹊。 沈明锦见管嬷嬷十分吃惊的样子,低头看了一眼自个的衣服,她记得,这个是鸿姨给她做的,说她没几件好料子,不能都穿邵国公府的,她记得,这衣裳是进王府之前,姨姨便给她做好的,特地让她试了腰身。 难道是鸿姨藏得宝贝? 她知道鸿姨这些年收了不少好东西,但是无道子,便往青玉楼送了不知多少衣裳料子,笑道:「我姨姨们藏着的宝贝多!」 管嬷嬷也微微笑着应了,心里却还是突突的,这牡丹蝉绣,她看着,竟比王府那块喜鹊的还要精致! 梳洗好,沈明锦去偏厅里用早饭,邵楚峰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手上捧着一本书,见沈明锦过来,邵楚峰将书阖上。 沈明锦瞄了一眼,是《京华风物志》,昨儿的事,她不想提起,邵楚峰似乎也并不准备问。 丫头摆上碗筷,盛了碗鸡丝小米粥,沈明锦拿着勺子尝了一口,肉质很鲜美,桌上摆着四样小菜:姜汁咸瓜,甜合锦,五香熟芥,紫香乾,馋虫便被勾了上来,一口气喝了两碗粥! 「今个的奶白枣宝」邵楚峰夹了个枣宝到沈明锦的碗碟里,沈明锦咬着一半的咸瓜啪嗒一声掉落在碗里。 「额!」沈明锦望着掉在碗里刚刚咬掉一半的咸瓜,瞬间有些呆住,待反应过来,忘记嚼便吞了下去,喉咙一卡,忙端了一旁的茶灌了两口,那块咸瓜才咽了下去。 珍珠忙惊诧道:「郡主,这是漱……」 上位邵国公的眼睛对着珍珠微微一抬,珍珠忙掩了嘴,那句「漱口的」灭了音,改口道:「奴婢给您拍拍!」 沈明锦呛得脸通红,眼眸里水波漾漾。 邵楚峰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皱眉道:「慢些!」 也不知道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外头是怎般过过来的,又是青玉楼那等龙鱼混杂的地方。这一回,他一走,也不知道几时能够回来,留下她在邵国公府,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邵楚峰想着事儿,出了神,这边沈明锦却是对着碗里的枣宝吃不下了,眼睛酸酸涨涨的,自己叹了一口气,早知道,昨晚就睡早些了,看邵楚峰还在用着粥,就在一旁坐住了。 那一声叹息幽幽弱弱,像夜莺的呻吟,邵楚峰放了筷子,见她眼圈乌黑,眼皮耸拉着,想到昨日的事,她心里头必定不平静,在他缺失的几年里,那个少年郎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他是有妒忌的,她不知道,在另一个她的人生里,他也曾一直守护在她身旁。 邵楚峰抬头对一旁的管嬷嬷吩咐道:「嬷嬷去拿几个白水鸡蛋来,滚一滚夫人的眼睛!」 沈明锦心里已经准备破罐子破摔,默声坐在那里。 管嬷嬷看了自家郡主一眼,心下暗暗焦急,郡主这番样子,是连相敬如宾都难啊!应声去小厨房了。 蔡妈妈正在小厨房里用着早饭,见管嬷嬷进来,起身笑道:「老姐姐用过没,今个的米粥倒糯得很!」 管嬷嬷轻轻看了一眼桌上四碗青色莹润的米粥,笑道:「倒是没老妹子的福气,还得去前头伺候呢,爷吩咐我来拿几个白水鸡蛋!」 蔡妈妈回身问一旁的厨娘,「我刚还见着来的,赶紧给管嬷嬷找来!」 那厨娘忙脆声应了,不一会儿便用一哥大瓷碗儿,盛了四五只鸡蛋来,用冷水凉着:「刚拿出来的,还烫着,嬷嬷慢些!」 管嬷嬷连忙道谢,接了过来笑说两句,便出去。 待到了走廊上,却是敛了笑脸,垂了眼,这蔡妈妈仗着自个是国公爷的乳母,处处都若有若无地当她和绿蚁几个是寄居的客人一般,这沅居院,郡主怕还得收一收才好! 管嬷嬷拿了鸡蛋,邵楚峰已经去前头看回礼了。 管嬷嬷将鸡蛋剥了壳,圆润柔滑的鸡蛋覆在眼皮上,热热的,又不太烫,又在明锦眼圈下用指腹轻轻按了按,管嬷嬷知道她最近心里事儿多,也只管拿些趣事来说,逗得明锦有了精神,顿觉酸胀消散很多,抱着管嬷嬷的腰由衷地道:「父王将您给我,是真心疼我!」 第五十二章 管嬷嬷心下熨帖,倒笑一回,状似无意地提点了一句:「郡主,这主意可是国公爷说的,郡主咋不说是国公爷对您上心?」 明锦掀了眼皮,撒娇地看了一眼管嬷嬷:「嬷嬷!」 管嬷嬷和珍珠、绿蚁都掩着嘴笑了起来,沈明锦勉力笑着,心里却有些不得劲儿,她觉得她和邵楚峰之间,好像隔了什么,不是益之,或许也不是赵清沅。 而是,他对她莫名其妙的好,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眼睛里忽然流露出来的悲伤,或愉悦,那都是她捕捉不到的感觉,她总觉得,他的心里装着的像是自己,又像是另一个自己? 回门礼,邵楚峰显然是一早便准备好的,足足装了两辆马车,压得车辙都往下压,等沈明锦收拾好出来,邵楚峰上前指着两辆马车道:「你说的新茶,都带上了,你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的?」 上一世是没有回门的,他娶得是一尊牌位。 沈明锦就着珍珠掀起来的红木箱子看了一眼,见里头满当当的,有新鲜的野味十只,百来个麻饼,分了十个食盒装着,上头系了红色的绸带,八坛子清酒,上好的玉把件两个,十分周全的样子,明锦想了一回,对绿蚁道:「你去小厨房里,将还未开瓶的酱料儿各拿几瓶出来!」 这是方婶子做的,知道她爱吃,让潭儿带来的,明锦想着,王爷常在外头跑,饭菜未必常有可口的,随身带着,也可佐食! 管嬷嬷笑着亲自扶着郡主上马车,她原是郭皇后的人,皇后去后,她在宫中处境艰难,楚王把她要到王府里来当着管事嬷嬷,管嬷嬷对楚王爷一直是感激涕零的,见王爷收的女儿这般孝顺,心里也为楚王高兴。 又点了绿蚁和潭儿跟车,这两个毕竟都是郡主自个原先的人,这一次回门,王爷少不得要交代郡主些东西。 邵楚峰有意坐马车和沈明锦多说几句,见她眼神逃避,想着她昨夜没睡好,叮嘱道,里头放了炭盆子,你在里头歇一会儿,却是,上了边梁牵出来的马。 一路马车轱辘轱辘,邵楚峰时不时停一停,到马车侧边,用剑把挑了半角帘子,看上一眼。 沈明锦再里头,想着事儿,竟是无知无觉。 「驾,驾!」 才走过两条街道,从皇城脚下奔驰来一辆马,上头骑着的是个宦官打扮的人,及至近来,邵楚峰发现是李公公身边的小禄子,却见对面的小禄子一脸欣喜地拱手道:「不想在这里遇到国公爷,万岁爷急招您,那边有了急件儿!」 小禄子朝西北指了指! 邵楚峰心上一惊,难道党项国已经刻不容缓了吗,敛了目吩咐身后的边梁道:「你护送夫人去楚王府,我先进宫,稍后再过去!」 「是,国公爷放心,属下定当将夫人安稳送到楚王府!」 沈明锦听见声音,掀了一角帘子,看着邵楚峰,邵楚峰不舍地看了一眼,对小禄子道:「走吧!」 沈明锦瞧着邵楚峰走远了,才放了帘子,吩咐车夫道:「继续去楚王府!」 刚才邵楚峰那一眼,看的她心上有些不得劲儿,总觉得像是别离一样,又觉得自己多想了,他们成亲不过两日呢!便是上早朝也还有五日。 邵楚峰不在,沈明锦也要自在些,一路上有热闹声儿,她便掀了车帘来看,外头的管嬷嬷逮了她几次,沈明锦吐吐舌头,下次还掀,管嬷嬷见她开心,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管了,心下想着,下回便是坐车里,也给自家郡主备个帷帽或面纱儿。 这般走着,很快便到了楚王府,门外老管家已经在候着了,见邵国公府的人过来,隔着半条街儿,便放起了鞭炮,马车碾着红色的碎屑儿朝王府去。 众人都知道今个静懿郡主回门,有好热闹的都凑过来看着,想见见这位上辈子积了天大的功德,这辈子被楚王认作女儿又嫁给权倾一时的邵国公的女子。 沈明锦扶着绿蚁的胳膊,踩着绣凳,缓缓下了马车,云鬓花颜金步摇,青螺眉黛长,肩若削成腰若越素,怪道能有这般福气,真是天女一般的美人儿。 围观的人群里,忽地有一个步履不稳,衣着邋遢的男子冲过来,对着沈明锦喊道:「木槿姑娘,木槿姑娘,是我,是我啊,我是当初要在青玉楼给你赎身的李万富啊。」 随行的护卫将剑往前头一挡,忙将人拦下,「放肆!」 人群倏地静寂了下来,那李万富还在喊着,「哎呀,我年轻时睡了你姨娘,不想到年老了睡的还是郡主,哈哈哈!」 又指着绿蚁道:「哎呦,这不是绿蚁姑娘吗?怎地,你也成了郡主不成?」 绿蚁一顿耳红面赤。 管嬷嬷见喊得不成样儿怒喝道:「堵了猪嘴,哪来的酒徒,敢在楚王府门前撒野!」 王府老管家也立即反应过来,眯着眼,对身边王府的护卫说了几句,几个护卫立即冲下来,随邵国公府的护卫一起,堵了嘴,将人捆绑了起来,用鞭子猛抽了几鞭子。 边梁上前,将剑从剑鞘拔出,寒光冷冽闪在李万福的眼眸里,李万福瞬间睁大了眼,瞳孔里映着面前的人将剑贴着他的脖颈,一点点往里压,李万福两腿颤颤,那剑忽地一挑,李万福紧紧闭住了眼,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他的头冠却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李万福一下子瘫在地上,额上已然是大汗淋漓。 边梁将剑插回剑鞘,冷声道:「今个是郡主回门的好日子,不然,你这等辱骂皇室贵女的大逆不道之人,必当万马分尸!」 一旁的老管家,也吓了一跳,这大喜的日子,不宜见血,却吩咐道:「送到京兆尹,给楚大人处置!」 待沈明锦进了府,得知前头事儿的楚王爷,却是震怒,吩咐老管家道:「让楚家小子使些力,撬出来是谁捣的鬼!此事务必要查清!」 他久不在京城,这些人竟敢欺到他楚王府的头上,沈明锦心下感激,亲自给楚王端了茶,轻声道:「父王息怒,明锦并不曾见过此人,这人倒是蹊跷!」 楚王见她遭了这般委屈,竟神态自若,心里暗暗点头,是能经得住事的,对明锦道:「你放心,此事,交给父王!」 沈明锦低头言谢,心上噗噗的,其实,那人怕是这知道一点影子,可是,她却真不曾见过他。 楚王爷这时才发现邵楚峰不在,奇道:「邵家小子去哪了?」这小子心心念念的要娶明锦,难不成娶回去就不稀罕了? 沈明锦解释道:「皇上传召!」 沈明锦话音刚落,外头老管家疾步进来道:「王爷,郡主,宫里传信,让王爷进宫,陛下急召!」 楚王心下暗叫不好,怜悯地看了明锦一眼。 午时的时候,邵楚峰和楚王爷都没有回来,午膳却是楚王一早便吩咐下去,精心准备的,很是丰盛,沈明锦一个人对着一桌子佳肴,也没有什么胃口,看着糯藕莲子汤上漂着些许枸杞莲子,点点红绿,十分清新怡人,让绿蚁盛了一碗,就着晶莹如雪的白瓷汤勺一小口一小口喝了。 第五十三章 等撤下膳食,珍珠端了漱口茶过来,沈明锦轻轻含了一下吐在盂盆里。 接了绿蚁递过来的素白的娟帕在嘴角边轻轻压了一下,问管嬷嬷道:「嬷嬷,国公爷和王爷可传了消息出来?」陛下急召,沈明锦直觉是出事了,但是,是什么,她却想不出来。 她想,世家贵女与市井女儿的差距约就在这里了,贵女自幼除了习琴棋书画以外,还在母亲和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知道朝局和世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成为当家主母以后,在内可以安家,在外可以相助夫君。 「嬷嬷,你知道以前的夫人,那位,清沅郡主吗?」 正在吩咐丫鬟收拾餐具的管嬷嬷,手上一顿,讶异地看着主子,奇道:「郡主怎么想起这个了?」 见沈明锦仰着脸儿,一双眼睛十分安静,扶了沈明锦到内室坐下,长吁一口气儿,叹道:「这事,郡主心里有个数也好!是北安王府的庶女,自幼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拿手的是凌波舞,和国公爷成婚前夕,自溺的!」 管嬷嬷想起这女孩儿也是觉得可惜,庶女能在一众贵女中出人头地,得花多少精力和心血,清沅郡主要争的不也是一桩好姻缘吗?管嬷嬷想到这里,也觉得有些奇怪,既是为了好姻缘,又为何自溺呢! 又对明锦提醒道:「北安王妃,性子彪悍,郡主以后,注意些!」 明锦抿着嘴微微笑了起来,「嬷嬷,好像今年的王妃性格都不好的样子,北安王妃彪悍,翼王妃有些阴鸷,所以,丞相家的小姐白薇萱选择了肃王府?」 管嬷嬷应了一声,「郡主以后出门交际,心里有数就好!」 此时皇宫御书房里,已经在房里来回踱步半柱香的恒帝,忽地回身看向邵楚峰:「楚峰,依你之意,这西党项国非救不可?」 邵楚峰坚定地点头道:「陛下,错过此次时机,一旦东党项国灭了西边,东西一旦合并,以慕容新裕的野心,下一步,必然是我赵国的边疆,北部休养生息八年,才稍微有些起色,如果再来一个党项国,边疆,却比八年前更雪上加霜!」 楚王也道:「陛下,此番不是计较的时候!」 当年北夷耶律国的侵袭,是北部百姓一直以来的苦难,他们心心念念灭了北夷,自此过上稳定的生活,这愿景实现了八年,若再成了战场,百姓渴求和平的信念,必将受到残酷的碾压,人心一旦不稳,国之根基便危矣! 这个道理,恒帝自是明白的,只是此回东党项国的慕容新裕纠集了十万大军将西党项国困住,赵国如果派兵救援,必将又要劳财伤国。 御书房外的李公公闭目守在门口,底下的小太监见李公公神色不对,都大气儿不敢出。 李公公听到叮叮当当的环佩声,心头有些不悦,微微眯了眼,只见任婕妤带着宫女远远地过来,任婕妤一眼便打量出今个御书房伺候的人,气氛有些不对,敛了衣裙,缓上上了台阶,盈盈笑着过来道:「李公公,我给皇上送些汤水过来,劳烦公公通禀一声!」 李公公皮笑肉不笑地道:「任婕妤,皇上正有要事处理,婕妤改天再来!」 任婕妤眼眸一动,「哦,不知,公公可否告知一声,里头,是姐姐,还是前朝的大人?」 一个通体碧绿的镯子却是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李公公的袖袋中。 李公公缓了神色,往边上走了几步,任婕妤灵敏地跟了上去,李公公矮了身子,低声道:「不瞒婕妤,刘贵妃几日没来了,这回是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任婕妤喃喃一声,楚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兄长,陛下自来对他十分信重,任婕妤得了准话,笑道:「谢谢公公提点,我家里近来给我送了一点上好的人参进来,公公伺候陛下劳心劳力,合该注意些身体,一会给公公送到住处,还望公公莫嫌弃!」 李公公忙恭敬地道:「老奴谢谢婕妤娘娘挂念,婕妤娘娘真是一副好心肠!」 任婕妤心下满意,带着宫女拖着长长的裙裾,迤逦地下了台阶,往自个宫去! 李公公望着那个俏丽的背影,右手伸进左绣中,摸了摸那微微带着体温的玉镯子,东西是好东西,可是,再好的东西,也要有命来收才行哦! 李公公看了一眼一排低头垂目的小太监们,淡漠道:「若是陛下问起,无需瞒着!」 身后的门忽地开了,李公公忙回身笑道:「国公爷,事儿说完了?」 邵楚峰点了头,对李公公道:「劳烦李公公帮我去府里传个话儿,这个,也麻烦交给我夫人!」说着,将怀里的一只系着相思环扣的麒麟玉佩交给李公公! 李公公诧异道:「怎地,国公爷又要外出?」李公公的腿微微抖索,邵国公是邵家军主帅,这般急,连家都不回,想来那边战事紧急! 邵楚峰未应,只道:「劳烦公公了!」 李公公挥着手推辞道:「此等时候,老奴也只能道一句,国公爷多保重,府上的事,老奴会帮衬一二,国公爷只管放心!」 邵楚峰忙后退一步,对着李公公郑重地作了个揖!却是大步离开了。 李公公望着他的身影,对一旁的小太监道:「快快备马,去一趟楚王府!」今个回门,想来静懿郡主还在楚王府里! 说是相思环扣,不过是因为同心结上镶了一枚红豆! 沈明锦拿在手里反复看了一会,心里有些五味陈杂,却是新婚第三日便走了! 藤椅上的沈明锦倾了身子,对外头的管嬷嬷道:「嬷嬷,我们回府吧,这事要告诉老夫人一声!」不然儿子陪她回门竟去了战场,等她明个回去,还不记恨她。 一路上,沈明锦坐在马车里,抱着小暖炉,觉得这两三个月,就像做梦一样,他救了她,将她带到京城,几番折腾,又以正妻之礼娶了她回府。 路过琉璃街,一个孕妇指着匆匆而过的马车,问身边的丫鬟道:「梨儿,刚才那个是国公府的马车?」 丫鬟道:「主子,是的,今个静懿郡主回门!」 孕妇扶着肚子点头,不成想,当初她收留的锦儿,竟是静懿郡主,如今的国公夫人。 等沈明锦回了府上,看门的小厮都有些惊讶,风俗是回门要在娘家过一夜的,听说是新嫁娘在夫家难免认生,诸多谨慎,回到府上,自在些,小夫妻两同寝,或许就能怀了孩子。 向氏正在午睡,凌妈妈见少夫人急慌慌地回来,说要见老夫人,国公爷又没跟着,忙去唤醒了向氏。 向氏拉着凌妈妈的手臂,急道:「快让她进来,峰儿跟着没?」 沈明锦一进来,向氏便晃了眼,眼神在儿媳那一身衣裙上滞留了片刻,这般料子,似乎在去年宫宴的时候,刘贵妃也穿过一回,正思量着,不妨儿媳直接跪倒在床榻下,含泪道:「母亲,我和夫君刚出府不久,便在路上遇到宫里的公公,说是陛下传召,不一会儿父王也被传召进宫,刚,宫里的李公公来传话说,夫君,夫君……」 第五十四章 听是和自家儿子有关,向氏急着拍着床板道:「你快说,峰儿怎么了?」 沈明锦一咬牙,喊道:「夫君上了战场了!」 向氏眼眸顿时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明锦问道:「什么?北边战事不是平了,哪里的战场?」 「李公公说,这回是党项国内乱,求皇上援救!」 向氏无力地往后一靠,良久对着明锦摆手道:「你先回去歇着吧!回头有事我再喊你!」 沈明锦轻声应道:「是,还请母亲切勿多思虑,夫君定会平安归来的!」 沈明锦走到垂帘前,忍不住又看了眼只着了寝衣,外头搭着氅衣的婆婆一眼,不由想起鸾姨说,爹爹也是视她为眼珠子的。 待沈明锦退下,向氏揉着眉问凌妈妈道:「看看老爷在哪里,将他喊过来!」 凌妈妈吩咐下去,待再回厢房,便见向氏倚靠在床头,垂着泪,见凌妈妈回来,向氏抹了泪,闭目道:「还好这回成了亲,要是明锦有孩子就好了!」 凌妈妈心上一动,上前嗫嚅道:「不瞒夫人,昨儿个,蔡妈妈说,还未圆房!」 在向氏猛然抬起头来的瞬间,凌妈妈从外间的锦盒里呈上来一块素白的娟帕,「老奴想着来日方长,许是国公爷前一夜酒多了,就瞒了消息,请夫人责罚!」 肃王府内,小佛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身后忽地便涌进来许多亮光,冬日的暖阳也爬了一点进来,已经守在小祠堂多日的白薇萱,正一颗颗数着佛珠。 心腹碧纹轻声禀报道:「夫人,奴婢已经让人将消息传了出去,不出三日,京城里便都知道,邵国公府上的少夫人出身青楼!」 白薇萱手微微一顿,唇角闪过一抹讥笑,「行了,下去吧,谨慎些,别让那边查出什么来了!」 「是,奴婢明白!」 又是「嘎呀」一声,小佛堂又恢复了先前的晦暗,只有墙上一堵雕着莲花的窗户,有些许天光洒进来,窗户外头有一棵菩提树,却是挡住了风,也挡住了暖阳。 邵楚峰出了京城,楚王也一早便有意外出,沈明锦无人能护着,她倒要看看,邵楚峰这回看中的女子,有多少斤两,比之赵清沅,又如何! 佛珠一颗颗从白薇萱的手上溜下滚到正下方的小陶瓷罐儿里,叮叮咚咚。 邵楚峰走了三日,沈明锦每日用过早膳,都去给婆母向氏请安,连着三日,嘉敏和嘉川到的都早些。 今日才迈进荣禧院,里头却颇为静寂,连替她打帘子的小丫鬟也不若平常那般活泼地喊一声「少夫人」,只低着头,不敢瞧她一般。 沈明锦进了厢房,便见屋内三位姑娘正襟危坐着,两位姨娘站在向氏的身侧,垂首而立。 明锦敛了裙裾,微微福膝行礼道:「儿媳给母亲请安!」 预想中的「起来吧」并没有随着她的动作而降落,沈明锦的双膝一时不好起来,那般浅浅地弯着,不一会儿便有些费力,身子微微摇晃。 她身后的绿蚁和珍珠跟着磕着头,也不敢起来,两人瞧瞧地对了个眼神,都有些迷惑,不知道,今日老夫人是怎地了? 嘉宜见小嫂子脸憋得通红,像是立不住的样子,忍不住心有戚戚焉,对着黑着脸的母亲道:「母亲,不过是外人趁哥哥不在,往咱们府上泼脏水,母亲,不要在意才是!」 向氏淡淡瞥了眼女儿,抿着嘴问沈明锦:「你回门那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了我?」 「回门?」沈明锦心下一咯噔,除了皇上传召,便是那个诬赖了! 抬着脸问婆婆:「倒是有一诬赖上来攀扯,当时就已经让父王教训了,扭送去了官府,不知,母亲何故问此?」 沈明锦话音未落,眼角视线感觉到什么东西飞过来,忙往旁边一闪,便见一只茶碗「嘭」的一声落在了地上,正是沈明锦刚才站的位置! 沈明锦大骇,不明所以地望着向氏,心口噗通噗通的跳,也是不曲着膝了,直着脊背,一双眸子里有愤怒,有委屈,嫣红的唇轻咬着,「母亲,不知可否告诉儿媳一个明白?」 向氏气的笑了,「呵,明白,你这般给我邵府抹黑,可曾让我,还有我儿一个明白,青楼花魁,江南名妓!」 见面前刚还伶牙俐齿的人,忽地睁大了眸子,鼻子一嗤,不屑道:「怎地,郡主可还要个明白?」 沈明锦望着这个妇人凛冽的眼,她都不曾给她一句辩解的机会,就认准了这顶罪状,沈明锦心上一缩,一阵冷意袭上胸腔,「母亲,便是官府拿犯人,也有个呈堂自述,母亲,既是如此坚信不疑,儿媳有污点,儿媳也不白费口舌,不过,儿媳望母亲记住,静懿不仅是您府上的儿媳,还是皇上亲封的郡主,母亲这般不喜欢静懿,往后,静懿便不来荣禧院打扰母亲了!」 沈明锦对着向氏福了一礼,便对着身后的两个丫鬟招了招手,挺着腰快步地掀了帘子。 身后的凌妈妈叹息道:「哎呦,少夫人,您怎能这般惹夫人生气呢!国公爷回来,您怎般交代哦!」 沈明锦掀帘子的手一顿,扫视了屋内众人一眼,姑娘们脸上的惶恐,凌妈妈面上的得色,沈明锦忽然就有些看不过眼,对着凌妈妈龇了一下牙! 凌妈妈瞳孔一缩,沈明锦才翻着白眼离开。 向氏已经气得脸孔青紫,凌妈妈舔着唇,低声道:「夫人,您看,要不要写信告诉国公爷一声?」 嘉宜坐得近,听到凌妈妈的话,立即便跳了起来,「那怎么行,哥哥在外头有要事,怎可拿这等后宅之事扰他!」 凌妈妈正轻轻地给向氏拍着背,被二小姐这一吼,忍不住往后一退,勉强笑道:「老奴胡诌了,该打!」却是自个扇起了自个的嘴。 向氏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回去吧!」 这边沈明锦进了沅居院!心里有些懊恼,没有带薄荷,不然这一茶碗,她今个还可以稳当当地接了喝一口热茶,这般冷的天,她灌着冷风去请安,那些人也不知道吃的什么火药炮仗! 管嬷嬷见主子脸色不悦,两个丫鬟也垂头丧气的,奇道:「郡主今个怎么了,可是国公爷那边来信了?」 绿蚁看了主子一眼,见她不理睬,撅着嘴对管嬷嬷道:「嬷嬷,不知道是谁进的谗言,说郡主是青楼出身,江南名妓,夫人大怒,就,就拿着茶碗就要往郡主身上砸呢,还好郡主躲得快!」 管嬷嬷吓得忙上前拉起明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才拍着胸口道:「国公爷一走,怎地就出事了!」又对着薄荷道:「以后,郡主出院子,薄荷都跟着,可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薄荷点头:「嬷嬷放心,薄荷以后自当跟着小姐寸步不离!」 管嬷嬷一时默了声,王爷昨日便已经走了,现在也没一个能为郡主做主的,可向氏作为国公府的主母,不会平白无故地虐待儿媳,此番,外头怕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 第五十五章 忽地,香薰掀了帘子进来道:「禀告少夫人,门外有一位妇人,少夫人的姨娘,蔡妈妈刚入府见着,怕她在门外候着冻着了,让奴婢来请示少夫人是否要见?」 沈明锦霍地一下起身,「是鸾姨,快带她过来,不,她在哪里?我跟你过去!」 香薰笑道:「在偏厅里,蔡妈妈还怕她自作主张,给少夫人添事儿,原来少夫人真当认得的!」 到了偏厅,蔡妈妈陪着,鸾姨正在捧着一个小暖炉捂手,见明锦过来,忙起身道:「锦儿,鸾姨可见着你了!」 沈明锦拉了鸾姨的仍旧冰冷的手,对着蔡妈妈道:「还多谢蔡妈妈带鸾姨进来!」 蔡妈妈温声道:「是老奴应该的!」 沈明锦也不多说,拉着鸾姨便去自个的厢房,一进去,鸾姨便双手按着明锦的胳膊道:「锦儿,工部尚书府的夫人将潭儿带走了,说,说是她的嫡母,要接回流落在外的庶女!」 「潭儿?庶女?嫡母?」沈明锦看着鸾姨,她记得今个不是刚放了潭儿回去看方婶子,也不过一会儿功夫啊,难道那些人是专门在天女阁附近等着她的? 鸾姨皱着眉,忙点了头,将方婶子与工部尚书的纠葛说了出来。 原来,现今的工部尚书左钦便是方婶子寻找了八九年的离家的夫君,也是潭儿的父亲。 左钦当年是一个铁匠,别妻离家在外兜揽活计,却在多年前小有银钱后,买了一农户家的女儿在身边服侍,这便是后来得了造化的刘贵妃了,左钦便以刘贵妃的表兄相称,却是,一步步升到了工部尚书的位置。 而现如今,左钦府上除了有妻室外,另嫡子嫡女,庶子庶女共也有七八个。 鸾姨和方婶子除了一段时日,感情十分要好,对潭儿也是十分喜爱,当下抹着眼泪道:「潭儿本来胆子就小,好不容易教的大方了一些,如今被弄进那么个地方,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不将方婶子一起接进去,却是单独将潭儿接了进去,还是抢的,这明摆着是要给方婶子一个下马威啊! 可是那些人又是怎么知道潭儿是左钦的女儿的? 沈明锦脑中灵光一闪,「刘贵妃,是刘贵妃,那日在宫宴上,刘贵妃问了潭儿是哪儿的!」怪道那一天刘贵妃看潭儿的眼神那般奇怪,像是看故人一般! 鸾姨心上惴惴不安,忧心道:「若是刘贵妃,这些可怎么办?刘贵妃得圣宠,她若是铁了心要了潭儿的命,除了陛下,还有谁能救潭儿?」 当初沈舒堂被抓时的无力感,再一次袭上鸾姨的心头。 「鸾姨,我们先不要急,潭儿是从天女阁抓走的,便是圣上也知道我先前住天女阁,工部尚书夫人去我府上拿人,无论如何,也该知会我一声才是,姨姨,我现在就去工部尚书府上!」 管嬷嬷忙对薄荷道:「快准备一下!」又对着珍珠道:「去备马车!」 鸾姨出来的急,连披风都没系,沈明锦将自己的一件灰狐狸毛的给了鸾姨,一行人这才出了院子。 那边嘉宜从荣禧院跟过来找小嫂子,便见小嫂子风风火火的似乎要出门,大惊,喊道:「嫂子,你不能离家出走!」 沈明锦听到小姑子的声音,眉头微皱,「不是,我有事出府一趟,一会便回来!」却是不再管她,向门口去! 嘉宜急的直跺脚,跟着的丫鬟忍不住提醒道:「小姐,小姐,夫人知道,就不好了!」 嘉宜深吸了一口气,郁闷道:「我不知道吗,可是现如今能怎么办?」哥哥刚走不过三日,母亲就逼的小嫂子离家出走! 嘉宜咬了牙,闷头就回身往荣禧院跑,她一定得哄着母亲将小嫂子喊回来! 向氏本就对沈明锦的流言蜚语有些生气,她也知道此事怕是有心人作梗,可是,作为邵国公府的主母,沈明锦却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竟然能让这般谣言传的满天飞,与其说,向氏是信了这谣言,不如说,她是恨沈明锦在峰儿前往战场的当口,竟然还要替她操心! 听到女儿的禀报,向氏腾地一下子便站了起来,扶着椅背上的扶手,瞪眼道:「她还有脸跑?」 嘉宜见母亲还生着气,劝道:「娘,小嫂子比我才大一岁,您看我,还不是什么都倚着您,您就当多疼一个女儿罢了!」 向氏听了这话却是不乐,嗔怒道:「她能和你比,你是国公府的嫡小姐!」 嘉宜小声地道:「娘,她也是沈家独女呢,您看那么些姨娘,都将她护在手心!」 凌妈妈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大小姐,这事非同寻常,若是外头所言是真的,败的可不仅仅是国公府的颜面那般简单,日后,您的婚事也会受牵累的!」 向氏打断道:「宜儿是我国公府的嫡小姐,又岂是旁人能比!」 凌妈妈面上忽地掠过淡淡的惊惶,呐呐地道:「是,老奴多嘴了!」 向氏复又道:「让人去将蔡妈妈和香薰带过来!」 蔡妈妈是当年向氏亲自给邵楚峰挑的乳母,见蔡妈妈多年来一直细致恭敬,偏将她留在沅居院伺候,也时有传唤。 蔡妈妈在来的路上,便约略知道,大约是少夫人的事,也许是今个那个来访的夫人,及至到了荣禧院,见里头大小姐也在,叩头道:「老奴见过夫人,大小姐!」 向氏对着凌妈妈示意,凌妈妈便立即下去扶道:「你又客气了不是,还不快起来!」 蔡妈妈却是结结实实叩了一个头。 凌妈妈问道:「府上今个来了客人,老夫人正准备派人去问候一声,不想竟带着少夫人出门了,蔡妈妈可知道是哪位?」 蔡妈妈低首回道:「启禀夫人,来的是一个妇人,自称是少夫人的姨娘,像是府上有什么急事,喊少夫人回去了!」 蔡妈妈说完,欲言又止地道:「老奴见这妇人眉目间多妩媚,行动处自有一股风流体态,少夫人走的急,老奴也正准备来向夫人禀报!」 言下之意,却是这妇人不似守寡的良家女子,怕少夫人着了道。 嘉宜听到嫂子是因事出府,并不是离家出走,微微放了心,又想到嫂子出府竟都未向娘禀告一声,一时又怕娘生气,忍不住悄悄地瞄了一眼娘的神色。 向氏皱着眉喝了两口茶,茶香氤氲在鼻端,带着些许热气,向氏合了茶盖,对一直站在蔡妈妈身后的香薰问道:「你可听说少夫人去哪里?」 香薰跪下道:「回禀夫人,刚才少夫人从里头出来的时候,奴婢听了一句,像是要去工部尚书府!」 向氏挥手,凌妈妈便将蔡妈妈和香薰送了出去。 「母亲,小嫂子去工部尚书府做什么?」嘉宜奇道。 京城里都知道工部尚书和刘贵妃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点关系,再加上,现在的工部尚书夫人王氏也是白丞相门下的女儿,却是庶女,便是这位庶女,当日与左钦成婚之际,也是闹死闹活的不愿意,盖因左钦乃铁匠出身,未发迹之时,是庶民。 第五十六章 帘子一阵响动,凌妈妈复又回来,轻声道:「夫人,老奴刚又问了一些,蔡妈妈说自个不敢搬弄口舌,是以没和夫人提,少夫人去工部尚书府,是为了一个丫鬟,说是被王氏强行带走的!」 见夫人面露沉吟,凌妈妈又道:「一个丫鬟何以值当少夫人这般用心!那继室夫人不好处,少夫人何必染上这种人!」 外头忽地落了雨,丫鬟们急慌慌的将盆栽搬到回廊上,嘉宜看了一眼窗外被风打的摇摆的梅树,蹙眉道:「小嫂子刚才出去,回头可别落了雨!」 向氏抚着头,不耐道:「你别操心别人的,自个的绣活长进了没有?你也就比你嫂子小一岁,转眼也要及笄了,该拿起来的,别耽搁了!」 嘉宜见母亲心烦,也不敢多说,垂着头应道:「是,母亲!」 沈明锦刚到琉璃街,便是一阵瓢泼大雨,马一阵嘶鸣,却是不走了,车夫请示道:「郡主,雨这般大,又又急,是否先等一会再走?」 沈明锦想着潭儿那张团团的小脸,于心不忍,薄荷劝道:「郡主,雨太大了,您先去旁边的茶楼等一会儿,我先过去找门房打探一下!」 外头雨势如柱,打在马车上,里头的丫鬟们先都惶惶的,鸾姨也急道:「锦儿,这马要是受了惊吓,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先去茶楼等一会儿吧!」 那边珍珠已经下去撑了雨伞,整个人不一会儿便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沈明锦也不敢耽搁,下了马车,一行人冲到了茶楼。 里头已经坐满了人,绿蚁和珍珠正四下张望,找一个空落儿,忽地有一个圆润的丫鬟走过来,抿着嘴笑道:「沈姑娘,我家夫人请你过去一处坐着!」 沈明锦眼睛一亮,「梨儿!」 来人正是玉蝶身边的梨儿,沈明锦、青鸾等人跟着玉蝶上了二楼,推开了一间靠窗户的雅室,玉蝶正笑吟吟地坐在里面,窗户关的紧闭,雨水唰唰地从窗户上冲刷下去,桌子上摆着一把茶壶,像是新换的茶水。 「锦妹妹,可是好久不见了,你既在京城,也不来看看我,我等你的信件儿还等了好一段儿呢,还是最近才听说原来你便是静懿郡主!」 玉蝶还是先前的模样儿,腰身又长了一些,明锦心里原就惦记着去找她一回的,自己这边却一直十分忙乱,竟在这等时候遇上,对着一旁的鸾姨介绍道:「鸾姨,这位玉蝶姑娘是我在京城认识的一位姐姐!」 又对玉蝶介绍道:「这是我姨姨!」 玉蝶客气地跟着明锦唤了一声姨姨,两厢见过礼,玉蝶才促狭地笑着,问明锦:「我可听说,国公爷待你十分上心,这般大的雨,府上怎会放你出来?」 刚才雨还未落的时候,玉蝶在茶楼上便看到街下面有国公府的马车经过,不由多注意了两眼,没想打里头坐的正是明锦。 沈明锦叹道:「不瞒姐姐,是我原来府上的一个姑娘出了事儿!」 玉蝶面露讶色道:「怎地了?」沈明锦已经嫁给了邵楚峰,这京城里还有不着眼的,要来碰晦气? 沈明锦便将潭儿的事三两句说了一下,末了看着窗外道:「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潭儿向来性子便内敛,我真怕她又受了惊吓!」 玉蝶听说是工部尚书府的事,理了理身上的香囊,忽地讥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左铁匠府上!」 鸾姨和沈明锦都微微怔愣了下,虽然左钦是铁匠出身,但是毕竟已经官至工部尚书,玉蝶这般? 见对面的两人都愣住了,玉蝶起身扶着肚子一边迈着细碎的优雅的步子,一边道:「坐久了,腰就有些累得慌,锦妹妹,那位杨氏在左府里是出了名的跋扈,在外头闷不吭声的一个人,你不要想着讲什么道理,过去了,拿着你静懿郡主的身份压一压便好!」 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这事……」 玉蝶轻轻瞥了沈明锦一眼,嘴角微微莞尔,道:「锦妹妹要是信我,这事今个以后,交给我便好!」 玉蝶身后有肃王府二公子,她说这话,是准备让赵允迪出面? 沈明锦忙摇头道:「姐姐身子眼看越来越重,怎好再劳动姐姐!」玉蝶毕竟还未进肃王府,沈明锦也不愿意给她添麻烦。 玉蝶脸上闪过一抹娇嫩又轻快的笑:「无事,你我之间,既以姐妹相称,这些事,便算不得什么,我啊,也想给肚子里的这一个,多找一个姨姨当靠山呢!」 自己不过是迪郎的外室,将来自个要是出了什么事儿,肚子里这个孩子还不知道是怎般境地,她现在不过举手之劳,而依着沈明锦这般能为了一个下人这般出头的性子,将来也不会对她的孩子置若罔闻。 话正说着,外头的雨势却渐渐小了,玉蝶又叮嘱了明锦几句,才放她下楼去。 玉蝶看着两个丫鬟先搀扶着鸾姨上了马车,再是明锦,心里不由暗叹,这个姑娘倒真是好福气,遇到一个为她不管不顾的男人,肯求到陛下面前,求旨赐婚不说,还要了个郡主! 不过,她的那位姨母刘贵妃娘娘,近来可真不消停!她不信,沈明锦这一趟和刘贵妃没有关系! 左府在金玉街上,这一条街住着的都是本朝新贵,许多都是恒帝刚上位时赐的府邸,左府在金玉街的中间,门口立着两个大狮子,朱漆的大门此时紧闭,被雨水冲刷过后,门前还堆着些枯枝落叶。 薄荷下去敲门。 许久里头才有人过来,见到是一个眼生的丫鬟,竖着眉问道:「哪家的?」 薄荷瞪了他一眼,「我们是邵国公府的,我家郡主要见你们夫人!」 开门的人探头看了一眼外头停着的马车,忙换了笑脸道:「还请郡主稍等,小的这就让人去禀告!」 也不知道和后面的人怎么说,不一会儿,便有一位衣着较鲜亮的妈妈带着两个丫鬟出来,看着像是在主子跟前颇有脸面的,只见她走到马车前接道:「我家夫人不知静懿郡主今日过来,特地让老奴来接,有失远迎,还望郡主莫怪罪!」 薄荷冷淡地点头,道:「贵府夫人可有空见我家郡主?」 那左府的妈妈忙点头,「夫人已经在里头候着了!」 薄荷这才低声唤了明锦,左府的妈妈和丫鬟便见从那还滴着水的马车上,出来一位身穿红色古烟纹碧霞罗,白色散花如意云烟裙,外头罩着一件紫色大氅,鬓发如雾,斜叉白玉兰翡翠簪子,脸色娇艳眉似春水的年轻女子,身后还有一位着了灰色大氅的美艳妇人,并两个丫鬟出来。 沈明锦也无心思多看,一路直跟着这位妈妈过了前厅,穿过中庭,到了二门内,及至厅堂,便见里头果然已经坐着一位脸盘儿瘦削眉眼有些肃冽的妇人,见到沈明锦一行过来,远远地便将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到了跟前,才浅浅笑道:「今日外头雨势刚收,府上便来了贵客,郡主这般急着见臣妇,不知是有何要事?」 第五十七章 沈明锦见她不兜圈子,一双锐利的眸子毫无遮掩地看着她,心中有些不快,唇角勾了一抹冷笑:「左夫人无缘无故将我府上的客人带走,静懿自是要来问一遍,为何?」 王氏眼眸微沉,佯装道:「郡主说的是我府上的那位庶女吧?郡主可能不知道,那是外子在外生养的孩子,臣妇先前不知,既是知道,自是要将左家的骨血接回府中!」 沈明锦扶着鸾姨坐下,神色间对这位王氏却是深不以为然,坐定了才道:「左夫人想来是误会了,潭儿是家中的嫡女,她爹娘二人仅这一个孩子,她徽州老家的族谱上记得清楚,还请夫人将这孩子让我带回去!」 王氏的脸上微微涨红,左钦原却是在徽州有妻女,她才是后来的,可是先前求娶她的时候,左钦不提,这时候,人都找到京城来了,左钦还能躲不成,她不过是想占了先机,将外室庶女的名号先给这二人扣上,日后,也不会动摇她正妻的位置。 只是这二人也是能耐,巴上了静懿郡主,不过,也是,这位郡主本就是庶民出身,自个身后有刘贵妃娘娘,她不信,这位郡主真的敢和她硬碰硬! 王氏在沈明锦和青鸾的面上扫视一眼,淡道:「这是左府的家事,不劳郡主上心,今个庄上刚送来两尾鲜鱼,不若郡主用了饭再走吧!」 明锦听到这话,眸中便射了寒光出来,起身微微按捺下鸾姨不岔的身子,美眸轻扬,齿如瓠犀:「左夫人从我府上带走了客人,我不知道竟还有让静懿别管的道理,若说是家事,也先前官府证明了再说!」 沈明锦朝左夫人走近了两步,压了调子道:「还是说,左夫人仗着尚书府的气势,便是连我楚王府和邵国公府也不放在眼里,就是做了这等破门入室带走人的事儿!」 左夫人眼里起了阴鸷,看着眼前烟水秋瞳却字字句句往她头上带高帽的女孩子,「郡主心里头清楚,臣妇说的是真是假,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说着,竟忽地扬了袖子,一阵小香风飘起,左夫人已经掏出了帕子在拭着眼泪。 沈明锦后退到椅子上,默然无声地盯着左夫人看了半晌,冷然道:「左夫人既如此,静懿也唯有进宫去讨个公道了!」 沈明锦扶着鸾姨起身,便要往外走,鸾姨还有些放心不下潭儿,可是,这王氏又是用惯了这等示弱的伎俩,却是再等不得的,只得快步跟着明锦出府去,先前来接的妈妈要送,被薄荷一个眼风吓得往后一退,差点崴了脚。 见人出了屋子,这妈妈忙问主子:「夫人,这若是进了宫可怎么好,大人回府怕是要怪罪娘娘的!」 王氏阴着脸,一排睫毛垂在眼睑上,「怕什么,宫里头还有贵妃娘娘呢!」她开口和自个透的话,不就是相看自个闹一闹的吗? 明锦出了二门,对薄荷叮嘱道:「你先记着地形,一会让府里护卫和你一起来抢人!」 今个看王氏的意思,是要坐实了潭儿是外室所生的庶女,她若是得逞,以后潭儿还不是任她这个「嫡母」揉搓,方婶子在外奔波了多年寻找夫婿,经历了多少艰辛,莫名成了外室,真是讽刺! 鸾姨轻轻拽了明锦的袖子,「锦儿,真的进宫吗?我怕刘贵妃那边帮衬着王氏,国公爷和楚王都不在,你进宫会吃亏!」 沈明锦拍着鸾姨的手,莞尔道:「鸾姨,我是楚王唯一的女儿,国公爷现在又在西北带兵,便是为了安抚军心,皇上也不会允许刘贵妃对我做出什么!」 到了宫门口,沈明锦让车夫先将鸾姨送到楚王府去休息,道:「鸾姨,我一会儿出了宫便去楚王府,我打算在楚王府住个两日!」 鸾姨望着明锦裹在氅衣里的小小身子,心头心疼不已,不过才十四岁,尚未及笄,不管是在青玉楼,还是嫁到了邵国公府,这个女孩儿柔弱的肩上,一直都压着许多东西。 「那好,你自个多留点心眼!」鸾姨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这才上了马车,缓缓离去。 明锦递了宫牌,不一会儿,刘贵妃那边的云嬷嬷过来接,实在是想不到这般大风大雨的日子里,静懿郡主还会来宫里求见。 「郡主,娘娘让老奴来接郡主!」 沈明锦笑道:「劳烦云嬷嬷要跑一趟了!」 进了殿,刘贵妃正躺在美人榻上让宫女涂着丹蔻,下头有两个小宫女捶着腿,见云嬷嬷将人带了进来,仰脸看了一眼沈明锦:「静懿郡主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沈明锦行了一个空拜礼,垂首道:「工部尚书夫人王氏闯入臣女的府上,强行掳走了臣女府上的客人!还请娘娘为臣女做主!」 刘贵妃微微挑眉,「哦,还有这事?」 语气虽是带着两分讶异,却是一点都不以为意的模样,显然是早已经便知道了。 沈明锦见她并不准备出手,肃然道:「父王和夫君都不在京城,那些人便如此作践臣女,臣女已然丢了皇家脸面,准备拜别了娘娘,便去御书房外头跪着向陛下请罪!」 刘贵妃面上几乎是瞬间变色,挥走了伺候的宫女,殿里头只剩下薄荷和云嬷嬷两个伺候的,斜眉怒声问沈明锦:「静懿郡主是想以陛下来要挟本宫?」 沈明锦惶恐起身,恭敬道:「臣女不敢!」却是再无辩解之意。沈明锦心里头清楚,潭儿那日在宫里头的时候,刘贵妃面色便有些不对,那日王氏并未入宫,十之八九是刘贵妃看出了潭儿眉目间和左钦相似,心里头存了疑,可是,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是这些人从她身边将潭儿带走的理由! 刘贵妃默了良久,复又躺在美人榻上,伸着纤纤十指,微微吹着指甲盖上的丹蔻,「郡主尚且年幼,有不懂的不妨问问你的婆母,她是大家子贵女出身,行事周正,可指导郡主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本宫谅郡主这是一时思虑过急,行事有所偏颇,不予追究,郡主还是回府吧!」 刘贵妃眸子柔柔地看着沈明锦,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嘲讽,「陛下近日事务繁忙,此等小事,郡主还是莫到陛下跟前添乱才是!」 沈明锦心里一咯噔,她怎么忘了皇上最近在忙着党项国的事,她的这点小事,却是不适宜闹到陛下跟前,可是,潭儿呢? 难道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潭儿陷在王氏的阴谋里!赵国的庶女与嫡女的命运千差万别,那是嫡女出嫁,庶女可做滕妾的! 沈明锦忽地便行至刘贵妃跟前,盯着她的脸,忽地笑道:「娘娘,您欠臣女一个人情,当日,公主落水,臣女奋不顾身跳下去相救,此等情分,不知是否可以劳娘娘出手,救一下潭儿,您在深宫中多年,自是深知此番对潭儿的厉害之处!」 刘贵妃眉心一动,笑意忽上双靥,温然道:「郡主这番话说的在理!」 刘贵妃抬头对身侧的云嬷嬷道:「去将玉儿唤来!」 第五十八章 这边云嬷嬷领命下去,殿里头的宫女又给沈明锦换了盏热茶,不一会儿便便见宫女掀起了珠帘,眉目如画的玉荣小公主今个着了一身绯红的宫锦钿花彩蝶锦衣上衫,配着同色的绯红百摺罗裙,外面罩着一层嫣红的银狐披风,领口处和腰带上,绣着几粒晶莹的北海珍珠,雪白的珠子一粒粒点缀在绯红的锦缎上,显得很是惊艳。鞋子是软底的嫣红细罗宫纱锦缎缎面,上面绣着一双翩翩起舞的彩蝶,那双彩蝶是用了五彩镶金的金色丝线,看起来栩栩如生。 玉荣公主一进殿,便见着了坐在里头的静懿姐姐,先恭敬地拜见了母妃,便笑盈盈地过来拉着沈明锦的手道:「静懿姐姐,你大婚后,这还是头一回进宫呢!」 八岁的小人儿,竟还后退一步,一双清澈的眼眸子,仔仔细细地在沈明锦身上照看了一回,撅着嘴说:「都说新娘子最美,可是父王说,那日人太多,不准我出府给你们添乱!」 沈明锦被她说的一愣,脸上有些窘住,却听玉荣眨眨眼睛,眸子里如闪着珠光,小声地在沈明锦耳边说:「新娘子可真是美出了新高度呀!」 软糯的气息,十分娇憨,沈明锦望着这小人儿,心里的愁绪忽地都散了许多,微微笑道:「公主真会哄人!」 心里不由叹道:「也就比潭儿小个两三岁呢!皇家的孩子,真是天生的聪颖!」 刘贵妃在一旁看着这二人倒像是十分亲昵,心中满意,伸手招了玉荣过来,捏着她的小鼻子道:「郡主这回来宫中,可是有事儿的!」 玉荣立即拉着母妃的手软糯糯地道:「母妃,静懿姐姐待玉儿最好了,姐姐有事儿,您可得帮她!玉儿明个给您折御花园里头最好看的绿梅!」 沈明锦垂了眸子,她隐约知道,刘贵妃此番让玉荣小公主过来,或因她刚才说,她当初跳湖去救玉荣公主的事。 刘贵妃望了一眼沈明锦,轻轻嗤笑地打掉女儿摇晃着她衣袖的小手,对玉荣小公主道:「这事,母妃可管不着,可是郡主说了,你当初落水,她奋不顾身去救你,这恩情,你得还,话母妃给你带到了,你不妨想想怎么还她?」 沈明锦不想刘贵妃竟真的当着玉荣公主的面将话说破,羞愧的从耳朵红到了脖颈,忙起身福礼道:「臣妾一时情急,言语不当,望娘娘和公主恕罪!」 玉荣握着母妃的手,怔怔地看着屈着膝垂着首,露出一截子光洁的脖颈的静懿郡主,她虽年幼,可也知道母妃当着自个面说这话,必不是空穴来风,只是,静懿姐姐向来谨小慎微,又有几分烂漫之姿,此回? 玉荣一双黑亮的眸子在母妃和静懿郡主之间来回看,却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沈明锦垂着头,缩在袖子里的手,微微用了力绞在了一块,刘贵妃这边至此,已无出手相助的可能。 只是,想着玉荣公主先前对她那副濡慕的小模样,要是知道她竟以之前跳湖的事情来胁迫刘贵妃,怕是要对她心生厌恶了。 沈明锦心里头有些落寞,可是一想到潭儿,自己若是不快快将她救出来,这孩子,命途堪忧,还是深深地又对着刘贵妃弯下了腰,恳求道:「贵妃娘娘,臣妾出语冒犯,恳求娘娘责罚,然潭儿虽比公主年长两三岁,却自幼长在深山,又和母亲在外流离多年,性子儿怯弱,王夫人这番私自将人掳走,实在是和强盗无异!」 沈明锦说完,作势跪了下来。 刘贵妃默语,淡淡瞥了一眼跟前的小人儿,见玉儿面上掠过淡淡的惊慌,款款起身道:「这事儿本宫可管不了,无凭无据的,本宫带着宫女去工部尚书府上给郡主抢一个婢女不成,要我说,不过一个婢女,既是王夫人喜欢,郡主让给她又何妨,本宫乏了,郡主退下吧!」 沈明锦努力端着微微颤抖的手,直了背脊,轻咬红唇:「谢贵妃娘娘赐教,臣妾告辞!」 盈盈起身,腰上流苏发出细微的碰撞之声,清脆悦耳。 刘贵妃端起桌上的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目不斜视,装作看不见下头女儿焦急的小眼神,半晌,放了茶盏道:「既是想知道,自己去问便是,杵在我这里做什么?」 玉荣公主忽地脸上绽开一朵如花般妍丽的笑容,敛着裙子福礼道:「谢母妃,儿臣这就去!」 云嬷嬷看着小公主瞬时便没了人影,轻声问道:「娘娘,您这是?」 刘贵妃明眸微动,淡道:「连一个婢女都能做到这般,玉儿和这等人交好,我便是百年之后,也只有含笑的!」 云嬷嬷讶异道:「娘娘是想让静懿郡主记着公主这份恩情?可是,郡主不过八岁,此次,事情始末,娘娘不是……」 后面的话云嬷嬷没有说出来,这次左潭的事,是贵妃娘娘知会王氏左钦的原配夫人来了京城,王氏为了保住她的正室之位,想先声夺人,定了方氏和潭儿外室庶女的身份罢了。 说到底,罪魁祸首,也要算贵妃娘娘一个。 刘贵妃明白云嬷嬷的意思,笑道:「本宫是本宫,玉儿是玉儿不是?」所有污糟不好的名声都她来担着,她的女儿是天底下最尊贵最善良高洁的女孩儿! 却说肃王府里头,肃王妃正穿着舒适的襦裙抱着小孙女儿逗弄着,小儿子赵允迪急红着脸跑了进来,喘着声气儿道:「母妃,那个贱人又闯祸了,您知道,这回,她竟然在外头散播静懿郡主的谣言,说郡主是青楼花魁出身,她的那些姨娘都是老鸨!」 肃王妃眼皮一跳,将怀里的小孙女儿交给大儿媳,眯起眸子,看着小儿子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赵允迪眼神一闪,想着这事反正是街头巷尾都知道的,也不算他捏造,见母妃皱着眉,冷眼看他,哼道:「是玉蝶儿说的,前些日子静懿郡主和邵国公闹别扭,无意中和玉蝶认识,昨个在茶楼中躲雨又遇见,静懿郡主和玉蝶哭诉,邵国公和楚王不在京城,静懿郡主也无人能帮衬,玉蝶心好,求我查查,」说到这里,赵允迪咬牙道:「这不,就查到那贱人头上了!」 实不是赵允迪真的抽丝剥茧地查到了白薇萱头上,而是一听这事,他立即便想到了白薇萱,京城谁和邵楚峰过不去? 白府啊,首当其冲白丞相和白薇萱啊! 赵允迪心里对白薇萱存了疑,直接招来盯着白薇萱的暗探来问,得知白薇萱身边的侍女碧纹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地出出门,见的人倒不是白府的!倒是些三教九流的,连京城里的青楼,碧纹都进去过一回! 不消细问,赵允迪便知道按照白薇萱的脾性,这是又要往邵楚峰身边的女人身上泼脏水。 这一招,当年赵清沅还未沉湖时,她可用过多次! 谁知,肃王妃听儿子说完,却是肃目怒声斥道:「混账东西,没有个真凭实据,你就想往她身上泼脏水,你当白府都是死的呢!」 第五十九章 大儿媳黎氏见婆母显然是动了怒,忙劝道:「母妃,二弟也只是一时情急,这次毕竟是静懿郡主,邵国公还在外带兵作战,二弟也是怕惹了事儿让陛下不快!」 还扎着羊角辫儿的小瑶儿拉着祖母的手轻轻摇晃道:「祖母,您不要生二叔的气,二叔最疼瑶儿了!」 肃王妃摸着小孙女柔软的小脑袋,叹道:「祖母知道了!」让侍女将瑶儿带了下去,才又道:「这事便是真的,也不能认下,你当邵国公在外头便顾不着静懿郡主了?」 肃王妃闭着眼怒其不争道:「可还有邵佐华和向氏呢!你真当这一家人只养了邵楚峰这么个烈性子不成?呵,我告诉你,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肃王妃将桌子拍的铮铮响,一旁的嬷嬷忙提醒道:「哎呦王妃,您的手!」 黎氏忙将婆母的手抬起来看了一下,见有些红肿,急道:「嬷嬷,这可怎么办?」 肃王妃抽了手,摆手道:「无事,这孽障什么时候消停些,我这心里才不每日火煎着难受!」 说着,一双凤眸里微微噙了水花。 赵允迪直直地跪下道:「母妃,儿子想和离,一日不和离,不说儿子心里煎熬着,一大家子也都给她弄得不安生!」 肃王妃对着小儿子便啐了一口:「又是那没脸没皮的庶女挑唆你的?」 赵允迪倏地抬了头,红着眼道:「母妃,丰乐伯府是丰乐伯府,玉蝶是玉蝶,我不管旁人怎么说,在儿子心里,玉蝶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一旁的黎氏暗地里撇了嘴,一个跟着男子私奔出来的姑娘是世间最好的姑娘,这若是让外头的人知道了,还当他们王府是什么地儿呢! 肃王妃对着儿子也死了心,眼下那庶女怀着身孕,她也不想在这节骨眼多说什么,免得让儿子又和自个有了嫌隙,敛下心中的悲怀,淡淡道:「此事若是真的和白薇萱有关,母妃也不会再拦阻你和离,她白丞相府也无颜再说什么,只是,在这之前,你最好还是给我老实些!」 赵允迪已经忍了白薇萱多年,也不在意多这一月半月的,却是另提到:「母妃,静懿郡主身边的侍女被工部尚书夫人王氏掳到了府内,母妃这边可否帮忙将人带出来?」 见嫂子和母妃都一脸目无表情地看着他,赵允迪略有些不自在,微咳一声后道:「也不全是为了玉蝶,我们府上与邵府交好,又有何不好?」 黎氏笑道:「小叔这话说的,我也同意,母妃,这等时候,我们对静懿郡主施以援手,日后要是有什么不愉快,静懿郡主也不会锱铢必较!」 黎氏却是认定,关于静懿郡主的谣言与府内的白薇萱无疑了。 肃王妃心里也有些摇晃,沉吟道:「王氏素来是个泼辣,这事她要是打定主意不认下,也是麻烦,不若,直接让官府进去拿人!」 赵允迪眼前一亮,忙作揖道:「儿子明白了,儿子这就去找京兆尹!」 肃王妃有些不放心,吩咐大儿媳道:「你让人去通知允良一声,让他看顾着点儿,迪儿性子不沉稳,别坏了事儿!」 自家夫君得婆婆倚重,黎氏心里也有荣光,微微笑道:「是,儿媳这就去!」 肃王妃低首摸着手腕上的镯子,她本意是为了迪儿好,才会帮他求娶白丞相府的千金,没想到,二人同床异梦,迪儿这些年,日日和白氏斗气,遇到刘玉蝶后,就一心一意想着和离了。 白氏近来行事越发乖张,只是白丞相,却日益得圣上欢心,良儿的储位之争,正是在节骨眼上啊! 这边赵允良带着赵允迪去找京兆尹楚柯,楚柯听闻是静懿郡主的事,一边摸着胡子,一边踱着步子沉吟,左钦是刘贵妃的表兄,他府上向来和刘贵妃走的极近,王氏的行事未必和刘贵妃没有关系。 「找个人倒还好说,就说年关出现了盗窃的小偷,进去检查不难,只是,若是要一绝后患,以防王氏那边再来将人掳走,却是要镇压住王氏才行!」 王氏带走人的理由是方氏是左钦的外室,潭儿是庶女,要她认祖归宗,眼下,要嘛,方氏拒绝和左钦相认,亲自将王氏告到衙门,要嘛,就是以正妻的姿态回到左钦身边,给潭儿和自己正名! 赵允良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询问道:「楚大人的意思,小王明白,这个稍后看方氏母女的意思,只是眼下,便劳累楚大人了!」 楚柯摆手,笑道:「邵国公带兵在外,他的家眷,我们理当照顾一些!」 立即便吩咐召集衙役去左府所在的月泉巷子,另外派人去邵国公府上通知静懿郡主。 左钦这日在工部,并不在府中,王氏才敢这般大张旗鼓地将人带到府中来,潭儿随了老婆子进了府中,王氏也没有立即见,而是让下人将潭儿带下去沐浴梳洗一番,又换了一身新衣裳,才在正厅里见了潭儿。 换洗一新的潭儿,被身后的妈妈推搡着,立在了王氏的面前,上方的气压低沉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潭儿轻轻地撩了下眼皮。 周围还有四位姑娘,衣饰都甚为鲜亮,潭儿敛了袖子,仰头问道:「不知这位夫人找潭儿有何事?」 府中的下人一直称呼她为潭儿小姐,向来敏感的潭儿对这人的身份有些觉察。 王氏轻轻一哼,并不理潭儿,而是对着底下的一众姑娘道:「这个便是你们的大姐姐,自幼和她的姨娘长在深山,现在,在静懿郡主的府上伺候,我想着,她怎么也是你们的姐姐,就这般流落在外在丫鬟使唤,日后对你们的名声不好,是以,将她接进了府中,你们平日里不妨多教她些日常礼仪,指导下书画。」 底下一个茜红色袄裙的姑娘起身福礼道:「是,母亲,女儿们定不负母亲的一番苦心!」 「庶女,姨娘?」 潭儿怔愣着看着眼前这个衣香鬓影的妇人,吃惊地指着自个道:「这位夫人的意思,我是庶女,我娘是姨娘?你是我爹的正室?」 又不可思议地看着底下四位如花朵儿般娇艳又傲气的女孩儿,「这些都是我妹妹?」 茜红色衣裳的女孩儿掩唇笑道:「是的,大姐姐,大家闺秀怎可伸着手指着旁人,教导礼仪的嬷嬷要是知道了,怕是会不喜姐姐的!」 这是取笑她没规矩,潭儿的脸涨的通红,微微捏紧了拳头,所以,她和娘苦苦盼了多年而出来寻找的父亲,已然在京城里有一个花团锦簇,儿女成群的新家! 潭儿斜眼,望着这个似乎是她大妹妹的姑娘,冷声道:「什么嬷嬷,什么姐姐,我和我娘是上了左家族谱的,我是徽州左家的嫡姑娘,我娘是正室夫人,各位姑娘,还有这位夫人怕是认错了人!」 毕竟年幼,这么一番话说出来,潭儿心口已经委屈的有些抽搐,见上座那个美貌的妇人不动声色地喝着茶,似乎没听到她说的话一般,红着眼道:「我是静懿郡主府上的人,这位夫人莫名其妙七将我带来,郡主是要担心的,还请让我回去!」 第六十章 刚才被瞪了眼的左府大小姐,嘟着嘴,微微不满地道:「姐姐,你不过是静懿郡主府上的丫鬟,母亲接你回来,是母亲仁慈宽厚,你莫太不知好歹,伤了母亲的心!」 「我娘在静懿郡主府!」潭儿低着头轻声道。 王氏抬头望了一眼,百无聊赖地道:「行了,你就安心住下吧,这里才是你的家,等你礼仪学的差不多了,我再带你去见老爷!」 「哦,对了,你说的静懿郡主倒是不曾来问过,你也不必惦记了,不过一个丫鬟,郡主怕是也忙的记不住!你不必担心她会着急!」 王氏轻蔑地看了潭儿一眼,潭儿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夫人,夫人,京兆尹带着衙役来了!」一个绿色衣裙的丫鬟忽地掀了珠帘,进来禀报道。 王氏奇道:「京兆尹?他来有何事,若是找老爷,就说老爷尚未回府!」 底下的丫鬟摇头,「不是的,夫人,说是年下盗贼多,他们一路从肃王府追到了咱们府上,说是见着那贼进了咱们府!」 「什么?盗贼?」王氏一惊,忙站起身,对身边的妈妈道:「你在屋中看好,我去前头会一会楚大人!」 王氏一走,四位姑娘或许是想着盗贼的事都正襟危坐,潭儿兀自一个人站在正中,却是极为格格不入。 「潭儿!」门忽地被踢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薄荷一脸紧张地出现在潭儿面前,冲进来拉着潭儿的手道:「潭儿,我们走!」 屋里头的妈妈和姑娘都大惊,急忙喊道:「进贼了,进贼了!」 薄荷提起脚下的一个小绣凳直往那姑娘身上招呼去,拉着潭儿的手,便往门口跑。 在前厅,恰与楚大人一行遇上,立即便被围了起来,楚大人衣袖一挥道:「快将人拿下,带走,被吓着左夫人!」 这时候,王氏却忽然明白,所谓的盗贼,原来不过是借口! 冷哼一声,道:「楚大人倒是行侠仗义,为他人纾灾解难,不过,楚大人可莫忘了自个,别将自个都搭在里面了!」 楚柯闻言,眉眼微挑,温润地笑道:「谢谢夫人提点,楚某要事在身,这便先行告辞!」 王氏气的在楚柯身后砸了两个摆在架子上的瓷器。 晚上左钦回府,从管家处得知今日府中的事,心内大骇,忙问王氏:「你如何得知,那是我的妻女?」 王氏正暗恨这人当年求娶自己时,竟隐瞒已有妻女的事实,竖目不满道:「什么妻女,老爷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左钦心里一直担心他和刘贵妃的那点旧事被恒帝察觉,自来京后,连老家都不敢回,他这般苦苦瞒着,倒给这两个女人一把揭了出来,见王氏看他一脸鄙夷的样子,猛地一巴掌便招呼过去,「贱妇,你算个什么东西!」 王氏右脸上一木,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在家中向来对她十分忍让的丈夫。 正月初一,天熹微未亮,各府有品级的四品以上的夫人都穿戴隆重地守在宫门外等着里头传召叩拜! 天儿冷,沈明锦多裹了一层,守在向氏身旁,还忍不住跺着脚儿,向氏见她这般畏寒,轻声道:「再过一刻钟便可以进去了!」 因了先前流言的事,向氏多日未曾和沈明锦说一句话,今个开口,沈明锦倒呆了一下,半晌点头。 向氏见她脸冻的急红惨白的,想着毕竟是儿子千求万求娶回来的,吩咐一旁的凌妈妈道:「再去给少夫人拿个汤婆子来!」 一旁正聊着天儿的一个夫人听见,忍不住回头,轻轻将沈明锦从头到脚觑了一眼,对着向氏笑道:「府上少夫人真是好身子骨儿,穿的这般轻薄!」 沈明锦一抬头,便遇到了那双阴鸷的眼,看的她心头发毛,竟是王氏! 王氏又像是想起来似的,补道:「哦,听说江南的楼里面,姑娘们就得穿的薄些,少夫人怕是习惯了,不知道这京城的深冬啊,冻得彻人骨头儿呢!」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宫外的寒风凛冽,这是聚在这里的贵妇人们一年当中最难熬的时候,卑躬屈膝,乞讨皇恩,在某一种程度上,她们和宫里伺候贵人的宫女并无区别,有的只是,一个能够依靠的丈夫,一个在陛下面前得以重用的男人。 一个个将手拢在镶着寸宽毛边的袖子里,或是紧紧捂着丫鬟递过来的小铜炉,早上新梳好的发髻在呼啸的北风中依旧一丝不乱地服帖,只是,那紧紧崩着的发丝,恰如众人此时的心情。 期翼又惊惶。 对于八卦的天性,和对于听到静懿郡主这等隐秘的惶恐,邵国公府的势力,一直是赵国秘而不宣的存在。 沈明锦鲜红的唇微张,扭头看着嚣张地恨不得用鼻孔嗤她的王氏,王氏是笃定她出自江南青楼? 可是,陛下都封了她做郡主,她相信邵楚峰早已抹了她的前程往事。 沈明锦漠然一笑:「左夫人的侮辱,恕静懿不能容让,今日新春朝拜,是一个吉利的日子,静懿不愿意像左夫人这般煞了这郎朗明日的风景,只是,今日以后,静懿便在邵国公府的沅居院里头,等着左夫人的赔罪!」 王氏见沈小娘子这般沉得住气,眸里闪过一抹冷嘲,「是与不是,沈明锦你自个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勾栏院里头的小娘皮,在这里装什么贵女!」 王氏话音未落,两臂被猛地往后一拉,竟瞬间剧痛无比,来不及惊喊,一个巴掌虎虎生风地扇在她的脸上! 众人都忍不住连连后退两步,只见向氏怒目瞪着王氏,眼睛在在场的众贵妇面上一一扫过,掷地有声地喝斥道:「荒唐,我邵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岂容你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诋毁,我儿带兵在苦寒之地保家护国,内里,你这起子小人,便这般欺辱我们婆媳,当着我的面儿,你也敢这般待我儿媳,你当我邵国公府的人都是死的不成!一会儿我便要敲登闻鼓,问一问陛下,我邵国公府的女眷是不是低贱到任你肆意辱骂的地步!」 向氏望向王氏的眼中,泛着冷沉沉森寒的光。 沈明锦再不曾见过婆母这般,便是当日朝她摔杯子,也是面无表情罢了,今个,却是让人看着都心间颤栗。 一旁默言许久的郭氏,眼眸微翻,忽地插言笑道:「哎呦,妹子,左夫人也不过是一时玩笑,你何必当真,倒是伤了大家的和气!」 向氏冷着脸,不接话,郭氏虽是她表姐,可是自杨玹因了救峰儿而战亡后,郭氏对她和邵府的恨意,便是堆满了笑脸,也能从眼睛里冒出来,像毒蛇暗暗吐着的信子。 沈明锦见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出是郭氏,仰脸道:「郭夫人作为旁观者,自是不知我和母亲所经历的屈辱,只是,夫人看看便好,至于是不是玩笑,我和母亲自会分辨,不劳夫人操心!」 郭氏不想沈明锦当众戳破了她话里头的幸灾乐祸,可是什么屈辱不屈辱,能比得了她的丧子之痛? 郭氏白着脸,冷然地甩着袖子,「静懿郡主倒是伶牙利嘴,果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第六十一章 沈明锦微微福礼:「夫人过奖!」 杨玹对峰儿有救命之恩,向氏每每想到,对郭氏的不屑、不满便不复存在,一想到杨玹那个孩子,心里对郭氏便又感激又同情了起来,可是儿媳是为她说话,向氏却觉得心里熨帖。 王氏已然脸色惨白,牙齿打颤,但是还是犹自壮着胆子颤道:「我是工部尚书夫人!」 向氏心中怒火积来已久,早在那谣言刚盛传之时,她便心里生恨,一时忍不住迁怒到儿媳身上,怪她这般大的一个人,竟然还不能自保,任由旁人污蔑! 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今个,这王氏竟敢当着她的面当众羞辱! 向氏将儿媳拉在自个身旁,对众人道:「这是我邵国公府明媒正娶回来的少夫人,今个王氏竟敢往她身上泼这等脏水,便是将我邵国公府的颜面撕扯下来踩在地上,往后,我邵国公府与左尚书府情断义绝,有左府人鞋履的地方,便绝不会有我邵府人!」 这是邵府自此以后和左府势不两立,绝不相容的意思了! 彻骨的严寒中,众位夫人已经忘却了手中的铜炉,面上生寒的向氏,仿若又是当年那个明艳凛冽的向府大小姐! 沈明锦眸中生热,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 从宫里叩拜完回来,不过巳时三刻,马车停在向府大门外,沈明锦忙抢着下车侯在前头婆母的马车下,凌妈妈扶着向氏出来时,便见沈明锦恭敬地立在下头伸着右手。 向氏微微抿唇,将手搭在沈明锦的胳膊上,踩着小矮凳子,下了马车。 见儿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赏恩般地开口道:「外头的事,你也别记在心里,楚王爷和楚峰不在,还有我呢,先前的事儿,是我一时急怒攻心,做的不对,你也别忘心里去!」 说的话儿,却让沈明锦心中顿时开阔。 在今天之前,不说记恨,沈明锦确实对婆母有些许责怪的,可是,经过今个这事,她忽然觉得,婆母这般强势的人,或许只是责怪她不争气罢了,忙羞愧地道:「是明锦无能,连累母亲受辱!」 过了前院,转向二门,向氏淡望着沈明锦,见她垂着头,十分自责的模样,想起来,这才是十四岁养在江南的女孩儿,家里就这么一个明珠,全家上下怕是当眼珠子一般养着的,哪会那些弯弯绕绕的伎俩,她一直记着儿子已经快至而立之年了,却忘记,儿媳却还年幼。 向氏忽地弯着眼睛笑道:「是我过于苛责,你也不过才十四岁,日后有不懂的,或委屈了,只管来禀了我!我慢慢教你!」 沈明锦屈膝福礼:「之前是明锦不懂事,望母亲宽宥,日后,儿媳必当洗耳恭听母亲的教诲!」 向氏知道有些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便能促成的,当下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让沈明锦回院里休息一会。 沈明锦回到自个的厢房,管嬷嬷立即吩咐厨房送了热水过来,让郡主在屏风后头的浴桶里泡了足一个时辰,才出浴,换上了舒适的寝衣,屋子里四角备了六个碳盆子,屋里暖融融的,沈明锦这一睡便到了下午。 小厨房里的灶上一直热着羊肉锅子,用小火炉子煨着,又加了些许冬白菜、香芜,便一起抬到了沈明锦的厢房内,沈明锦睡了一觉,感觉整个人才舒缓过来,再不曾在这般寒冬腊月的在凌晨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刚从宫里出来,脑门都涨的疼。 沈明锦捧着碗,吹着上头的热气,问一旁的管嬷嬷道:「嬷嬷,老夫人可醒了?」 管嬷嬷笑道:「郡主,老夫人身子骨可比你好着呢!」见郡主疑惑,管嬷嬷便将今个向氏回府后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今个,向氏回到自个的荣禧院,一到院子,立即打发人去将邵佐华请来。 一刻钟后,凌妈妈关了门,守在门外,屋里头的邵佐华和向氏在门里头,静处了两个时辰,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向氏吩咐摆饭,老国公爷破天荒地自吴姨娘进府后,第一次被老夫人留下来用饭。 「郡主,适才,还见薄荷说,老国公的旧部有好几个出现在前院儿里,都是当年在战场上有伤残而留在京城颐养天年的,这回必是有什么事儿要办!」 沈明锦点头,便想到了今个在宫里的事,忍不住笑道:「嬷嬷,你不知道,今个母亲可厉害了,竟扳反了王氏的胳膊!」 管嬷嬷摇头叹道:「先前老奴怕郡主害怕,不曾告知,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是习过武的,当年京城中向府的大小姐,可是一众贵女闻风而丧胆的!」 沈明锦惊得瞪大了眼! 不过一日,向氏便招了沈明锦去荣禧院,将散播谣言之人说了出来,是白薇萱。 见沈明锦面上并无异色,估摸她也知道一些白薇萱和峰儿的瓜葛,温声道:「这事儿,是老爷的旧部查出来的,他们在战场上练得一手好侦查,这回是错不了的,老爷已经捅到了御史台,这回必不会让白薇萱好过!你心里有个数便行!」 沈明锦恭顺地福礼道:「明锦惭愧,劳烦母亲和父亲出手!」 嘉宜再不想还能见到母亲和小嫂子这般和睦的时候,悬了几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心里估量着,这回倒可以给哥哥写信说一说这几日的事儿了! 哼,那些人这般欺负她家小嫂子,哥哥可不能放过她们! 可是,谁也不能料到,一行人到肃王府要肃王爷和肃王妃给个说法的时候,昭国夫人和二公子一直找不到,等拖到了夜里,白薇萱和赵允迪被人从客栈里带了回来,衣衫满是褶子,两人都是昏昏然,显然是醉酒没醒的模样! 人进肃王府的时候,两个人还是昏沉沉的,眼睛耷拉着,走路轻飘飘的,随时都要倒地睡着一般。 肃王妃当时便冷了脸,让嬷嬷去唤了太医来,又对肃王爷使眼色,肃王爷对着邵老国公爷,拱手道:「邵兄,实在对不住,小子这般形状,估摸明个才能醒来,不若,邵兄暂且多等一日,明个本王亲自带着犬子给邵兄个明白!」 没有说白氏,而是让赵允迪担着,这肃王府,想来还是要保着白薇萱,看来对于紧紧抓住白府这一事,肃王府一直都没有犹豫过! 这是不惜搭上小儿子也要和白府捆绑在一起了,邵佐华心下明了,在立储上,他和峰儿一直都偏向翼王府,只是翼王妃行事狠辣,所以,还不曾站队,即便如此,他们和肃王府迟早也是要站在对立面的。 邵佐华观肃王妃面色,像是不似作伪,又见赵允迪和白薇萱两人面色潮红,倒像是服用了什么发热的药物,这事,白薇萱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邵佐华淡道:「王爷既开尊口,老夫没有不应的,只是,此事,还望王爷秉公处理!」 肃王爷点头:「邵兄安心,本王和你多年情分,必不会让此事毁了!」 邵佐华挑眉一笑,「老夫先行告辞!」 刚出了王府,二人上了马,跟随邵佐华多年的随从李睿不解道:「老爷,你为何今个这般轻轻就放过了他二人?」 第六十二章 邵佐华嗤笑道:「你观看他二人衣着,必是刚行了周公之礼,赵家二小子和白氏素来不和,是京城中众人皆知的事,赵允迪将丰乐伯府的庶女藏在桑葵巷子里,已有身孕,想来是有几分感情的,这一回,怕是白氏闻了风声,想要拉扯住赵允迪做护身符,白氏行事冲动又狠厉,有她在肃王府,整个肃王府迟早都受连累,我们不妨将计就计!」 肃王府将这么个搅家精当宝一样护着,他邵佐华就让他想丢也丢不成! 邵佐华想了一会,又叮嘱长随李睿道:「你一会派人到他们府上,交代他们也散一散白氏的谣言,她不是恋慕峰儿,白寒石这老狐狸这些年可没让我们父子吃苦,他女儿又来祸害我儿媳!」 以前白薇萱使得那些伎俩,邵佐华也约莫知道一些,想着毕竟这是小儿女为情所困,无伤大雅,交由儿子处理便是,现在儿子不在京城,这事少不得由他来收拾了! 邵佐华口中的「他们」,是他以前的旧部,现在赋闲在家,每日里含饴弄孙,日子虽好过,却总有一腔热血憋在心中出不来,这两日老国公爷召唤他们,一个个脸上都焕发出当年在战场上的神采来,俨然「磨刀霍霍向猪羊」! 邵佐华回到府中,向氏得知并没有将白氏那小娘皮的皮撕下来,却是气的关了院门,对邵佐华吼道:「我不管你那些弯弯绕绕,她这般欺辱我儿媳,我就要让她来负荆请罪!」 女子的名声怎能有一丁点的污点,她身体不适又能怎样? 邵佐华喉咙一动,他多年没有见夫人发这般大火气,自从他纳妾以后,当初直爽的向大小姐对他忽地就变了个人一般,他一度以为二人的缘分已尽,往后大抵不过是相敬如宾,和这世间的众多夫妻一样,就此至老。 邵佐华不知,白氏今个的做派,却是戳中了向氏的眼,向氏最恨这些仗着柔弱由男人来护着的女子,滚一回床单,便万事大吉? 再没有的事! 向氏风风火火地冲到沅居院,拉起正在逗着百灵鸟的儿媳,肃声道:「你可有胆子和我去敲登闻鼓?」 沈明锦手中的鸟食险些没拿稳,一旁的珍珠忙接手过去,向氏呼吸微喘,显是气急,沈明锦略一迟疑,忙道:「儿媳单凭母亲做主!」 向氏眉心展开,粲然一笑道:「走,和我去皇宫!」 午后阳光明媚,洒在院里的梅枝上,浅浅黄黄,镀着一层暖光,沈明锦今个刚好穿了那身牡丹蝉绣衣裳,外头罩了孔雀翎氅衣,流光溢彩,分外迤逦。 向氏望着她不由含了笑,真是俏生生的一枚丽人,怪道儿子喜欢,那般大费周折地娶进府来。 说来她邵国公府,男儿在外打仗,女人在家享受殊荣,实在是并不需要多么高贵的女孩儿来贴门面,只要自身立的正,举止得体,不畏首畏尾的便好。 这样看来,这个儿媳真是再满意不过了。 向氏并不是第一回来敲登闻鼓,以前白寒石私扣粮草,向氏也去过一次,不过都是旧话了。 恒帝正在和白寒石,兵部尚书杨隆商讨楚王寄回来的急件。 恒帝敲着龙椅,缓声道:「如果王兄这回所获得情报属实,邵家军在前方的粮草岌岌可危!」 楚王在心里言,此次大军的粮草在渡过党项国东西交界的时候,在一场北风裹挟着带着火把的箭羽中损失泰半,不日,邵楚峰或许就会写信回来。 邵家军每一次出征都会受粮草的困扰,恒帝当年也曾怀疑过是不是国中有内鬼,可奈何,当年费了大力气去查,也没有个所以然。 忽听外头鼓声擂动,顿时御书房中几人一片惊诧,都不由自主地停了话头。 李公公忙推门进来,跪伏道:「启禀陛下,宫门外的鼓响了起来,奴才已经派小桂子去问了!」 恒帝摸着龙须,沉吟道:「这几年国泰民安,是谁有这般大的冤屈,要来敲登闻鼓?」 早在前朝,便已有明文规定,但凡敲登闻鼓者,事后查明上诉属实,则打二十大板,如若不属实,则以欺君之罪治之! 是以,登闻鼓除了十多年前,向夫人击过,这许多年宛如陈设。 几人正在猜测,不一会儿小桂子便抹着额上的汗,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李公公怒斥道:「仪态!」 小桂子这才醒了神过来,收拾了下外袍,进去禀道:「启禀陛下,是邵国公府的老夫人和少夫人,鼓是由静懿郡主击的!」 恒帝扶额,「这鼓改天朕便撤了,倒成了邵家妇人专属之物了!」 现在国库空虚,这一番粮草还是楚王费了大力气筹齐的,此般又遭祸端,这邵家妇人怕是又是为了此事前来,当年向氏状告白寒石,后来无果,恒帝念在邵家军护国有功的份上,只仗打了邵佐华三十大板! 这妇人却是一点不长记性! 白寒石嘴角微勾,恭声道:「陛下,邵家妇人太将登闻鼓视同儿戏,此番忙乱之际,陛下切勿理会!」 杨隆谏言道:「陛下,登闻鼓是百姓可上达天听的鼓,每一次鼓响,民众都会观望,须得重视!」 白寒石嗤道:「杨大人,虽则邵府和你有渊源,但是现在是拿那些妇人之见来扰乱陛下的时候吗?还请杨大人分清主次!」 李公公见上面两位大人眼看便要吵起来,脚尖微微碰了小桂子跪在地上的膝盖一下,小桂子忙轻声道:「陛下,奴才适才听闻,两位夫人像是为了白大人府上的二小姐而来!」 「什么?」正在居高临下地嘲讽杨隆的白寒石一惊,怎么和他府上又扯了关系,这回他可没派人对邵楚峰下手! 恒帝看了白寒石一眼,命令道:「将两位夫人带上金銮殿,上朝!」 赵国先辈早已规定,登闻鼓响,皇帝无论在处理何事,都必须立即放下手中事物,上朝倾听冤屈! 宫门外,沈明锦握着绑着红绳的鼓锤,心头微微颤栗,她的身份并经不得推敲,如若此次恒帝往深了查,她和邵楚峰一个欺君之罪怕是跑不了的,可是,今个,她若不陪着婆婆来,定无法堵住悠悠之口,婆婆这招釜底抽薪,实则是为她好。 沈明锦正在思量,忽地一双温热的手握了她的手,「莫怕,我娘俩如实禀告便是,至于那二十大板,我替你受了!」 邵佐华一路追过来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鼓声,狠狠地瞪了向氏一眼,甩袖率先进入金銮殿,上朝去了。 不一会儿,小桂公公来接她们入宫上殿。 恒帝看着邵府婆媳二人联袂而来,待二人跪下行礼,才朗声问道:「邵夫人本朝的登闻鼓,约莫也只记录你邵家婆媳二人了,说吧,这回是什么事儿!」 向氏再行了次空首礼,才肃声道:「陛下待邵府向来恩宠有加,邵府也并非恃宠而骄,而是,肃王府和白丞相欺人太甚,臣妇夫君谅着同僚和睦,不能为我婆媳二人做主,是以,臣妇和静懿郡主才迫不得已求陛下为臣妇二人做主!」 这一番话,先抹掉了和邵佐华并无关系,纯属是她婆媳二人的行为,将问题扣在了女眷内部矛盾中。 第六十三章 向氏当年也是京城有名的贵女,今个在殿上的一些大臣,当年也是到向府求娶过的,时隔多年,再见这位风华依旧的女子再一次跪在金銮殿上有礼有节地将白薇萱这许多年对邵楚峰的纠缠,以及此次对沈明锦的污蔑一一道来。 恰如当年向氏在这里痛陈白寒石私扣粮草贻误军情! 不由慨叹,当年没将此妇人娶回府中,或许今日他们的造化更不限于此。 便是沈明锦也是对婆婆充满了敬佩,心中的惶恐在婆婆的慷慨陈词中消失殆尽,末了,沈明锦听婆婆恳切道:「陛下,静懿郡主是陛下亲自封赏的郡主,和小儿的婚事也是由陛下恩赐,是我邵府的荣耀,可是邵府未能护住静懿郡主不说,竟让皇家颜面蒙羞!白薇萱此番做的太过,已经不是妇人间的小打小闹,以至于,在宫门外,左尚书府上的夫人敢断言静懿郡主是娼女!此事不查清楚,臣妇对不起邵府列祖列宗,对不起陛下待邵府的看重!」 恒帝看着底下一头珠翠,衣裳锦绣的两位妇人,淡道:「邵府不是第一次敲登闻鼓,想必知道其中的规矩!」 沈明锦和向氏轻轻对看了一眼,齐声道:「臣妾知道!」 恒帝皱着眉道:「既是知道便好,此事朕交由杨隆来查,等事情查明,必将给邵国公府一个交代,两位夫人回府做好准备!」 恒帝所说的准备,是敲登闻鼓要承担的后果,这一点沈明锦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准备好,只是,这一趟却是非来不可的! 沈明锦跟着向氏再次磕头叩拜,才由小桂子领了下去。 两人垂着首,目不斜视,正是申时,夕阳洒在金銮殿上撒着金粉的石面上,熠熠生辉,牡丹蝉绣上的金丝线格外显眼地绘出一朵朵繁华精致的牡丹。 恒帝心口微惊,侧首轻声询问李公公:「你瞅仔细些,是不是?」 李公公忙抬头去看,夕阳的余晖照在邵府婆媳的身上,淡淡金色的图案让李公公瞳孔骤缩! 这是蝉绣! 耶律国已失传的蝉绣! 待两人走远,恒帝对着杨隆道:「杨爱卿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恒帝口中的急促与迫切,倒让杨隆吃了一惊,原本有些慢待的心,立即收了起来,出列道:「是,微臣定当不辱所命。」 散了朝后,众大臣都有些津津乐道,邵国公府两次敲登闻鼓,观陛下神色,这次估摸不会轻抬轻放了。 白寒石拦了邵佐华的路,斜眉笑道:「邵国公真是舍得,啧啧二十大板,可不是任一个女子能受的住的!」白寒石微微一顿,又想道:「对了,楚峰至今没有子嗣,老兄还得上点心为子嗣着想才是!」 邵府这次就算所诉属实,二十板子打下去,静懿郡主的身子也是要跨的,不说捡条命,子嗣却是不用想了。 邵佐华一掌劈开白寒石伸过来的手:「坏事做尽,府上小姐,也是有样学样,当年楚峰幸亏没有看中府上小姐,不然不单单是子嗣一事,邵府的列祖列宗的颜面都要丢尽了,真是失之我幸!」 邵佐华虽然几年没有过问朝事,但是在朝堂中依然有根基,尤其这两年来,邵楚峰更是将世家和将官们扭做了一股绳,一致对外,此番见白丞相出言不逊,似乎不怀好意,都摩拳擦掌朝邵佐华这边来。 白寒石文士出身,知道和这些武夫有理说不清,气哼哼地甩着袖子走了! 邵佐华上了马,和诸位大臣拱手道别,一旁忽地蹿来一匹棕色马,邵佐华忙往左边一让,却是杨隆,对着邵佐华摇头道:「这么个烈性子,这么些年,也没训过来,你啊,一辈子就是个妻奴!」 邵佐华苦笑,心里的滋味儿却是无法倒出,当年他抵住了耶律国三大美女的诱惑,却终究没有抵住世俗无常。 御书房里头,恒帝吩咐李公公道:「去司礼监查查,去年党项国一共进贡了几块蝉绣,另外,将当年耶律国送予我赵国的绣织品也细细地理一遍,将里头的蝉绣记录挑选出来!」 李公公应下,又问道:「陛下,您是对静懿郡主今个那身衣裳产生了疑虑?」 恒帝未答,半晌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耶律国送来的三位美人?」 李公公怅然叹道:「老奴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二十五年前,三位美人在赵国引起的争端!后来,月漪姑娘入了翼王府,成了侧妃,柔茹姑娘入了北安王府,虽是夫人,却为北安王生养了清沅郡主,另一位如漪姑娘,在月漪侧妃去后,便不知所踪了!」李公公说到这里,心口微动,「陛下的意思是,这一位静懿郡主,或许与如漪姑娘有关?」 当年,耶律国为昭显诚意,将本国三位犹如仙女儿下凡的美人儿进贡到赵国,当年的元后郭皇后极力反对三人入宫,恒帝也对耶律国心存戒备,是以,三位美人儿除了还年幼的如漪姑娘,另两位却是分别进入了王府。 耶律国与赵国开战后,当年耶律国贡品的三位美人儿都举步维艰,除了不知所踪的如漪,另两位却是都死了。 夕阳西下,已经在西党项国与赵国交际的康平县扎营结寨的邵楚峰和边梁骑着马刚从集市上回来。 营寨里的士兵看到,过来牵马。 邵楚峰刚下了马,守在里头的小将军林卫快步上前道:「元帅,慕容瑞纯那边传了消息来!」 邵楚峰手微抬,示意林卫暂停,进了营帐,林卫才低声道:「东党项国那边派兵来刺探我军军情,元帅您看,是否要部署一番?」 邵楚峰点头,道:「你将段将军请过来!」 这次东党项国有昔日耶律国的旧部来助阵,耶律国旧部与他交手多次,怕是已经研透了他的行兵布阵,这一回,便是他自己,也没有五成把握能够打胜,是以,第一回交战,必须予以敌人致命的一击,才能在心理上摧垮敌人的士气。 邵楚峰正研究着堪舆,外头忽地一阵嘈杂,不由皱了眉,边梁起身往营帐外去,便恰巧见着几个士兵在逗弄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士兵,观模样倒像是在当地征得新入伍的新兵! 那小士兵红着面盘儿,满脸飞霞,边梁倒是看的一时怔住,那边林小将军带着段将军过来,边梁才缓过神来,对那边嬉笑的两个士兵道:「莫胡闹!」 先前被欺负的小士兵听见这一声喝斥,脸盘儿更红,手足无措地看着边梁,边梁竟觉得心里一化,不自觉地招手道:「你过来,在这边伺候!」 小士兵微微讶异,指着自己确认,见边梁点头,小跑着过来,边梁这才发现这小士兵不仅面盘儿白嫩,这胳膊和腿竟仿佛无形中带着一股风韵,怪当这些人喜欢逗他! 边梁将小士兵拉了一圈,问道:「你叫什么?」 小士兵红着脸局促道:「我,我叫依扎!」 边梁蹙眉,「怎么像女孩儿名字?」 依扎低着头,不说话,边梁顿了一下,道:「行,你就在这边伺候着吧,负责元帅的衣食,没事看个门就行。」 依扎点着头。 第六十四章 边梁看到这小士兵耳尖都在泛红,心里觉得一阵怪异,又觉得眼前的人有点面熟,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依扎忙摇头:「不曾,小的一直生活在康平,并不曾出去过!」 边梁点头,过了一会段将军和林小将军从营帐里出来,看到边梁和一个小士兵在聊天,觉得画风有些诡异,不由多看了一眼,林卫奇怪道:「怎地,段将军也觉得这小子长的好?昨个从村子里找的引路,被大伙儿逗弄了一天了!」 段将军听这般说,笑道:「怪道看着瘦弱的很,原来只是引路的!」原本以为是混进来的奸细,原来是从村里才找来的。 依扎见人都走了,轻轻地吁了口气。 晚上邵楚峰正在看地图,忽地进来一个小士兵,端着糕点,以为是边梁,也不以为意,淡声道:「放着吧!」 「是!元帅!」 邵楚峰这边忙完,已经是月洒梢头,外头的空气里带着西北风特有的干寒,他来这里已经有十来日,也不知道,新婚后的明锦在邵国公府生活的可还习惯! 想着近日眼看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松懈下来,他费尽心力将她带到京城,娶入府中,对她,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元帅,小的伺候您洗漱!」拎着热水过来的依扎轻声地道。 邵楚峰淡道:「不用了,放下就行!」却是对着天上的一轮弯月看的入了神。 依扎依言将木桶放在营帐里,又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邵楚峰进来的时候,便见着里头不仅放了一桶热水,还有细软的布巾,一块皂胰子。倒有些愕然,他在外头一向都从简,这小士兵,还挺仔细。 换了寝衣,邵楚峰走在桌前,提笔给沈明锦写信,简略说了下他为何不告而别,问她待在邵国公府是否习惯。 不过百来字,邵楚峰却写写画画,费了好几张纸,才堪堪写就,拿起来,轻轻吹了一下,待晾干,才放在信封里用蜡封好,用镇纸压着。 邵楚峰在外一向觉浅,睡梦里隐隐约约觉得是谁进来了,忙握着剑,立即起身喝道:「是谁?」 黑暗里,依扎端着烛台,上头的火光摇摇曳曳,惊惶道:「元帅,是小的,小的来看看元帅是否安妥!」 烛台映着一双眼睛分外透亮,没来由的让人生了熟稔之感,邵楚峰听声音像是白天边梁说的伺候他起居的小兵,想着这新兵初来,不知道他的习性,明个还是让他回原处当值。 忍着不耐道:「你自去睡吧,我这里不用照看!」 依扎吹了烛台,退了出去。 邵楚峰再躺下,却是怎般也睡不着了,刚才烛台摇曳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清沅,那一双眸子抬起来的时候,他的心脏竟然漏跳了半拍。 邵楚峰心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如果清沅还在,在清沅和明锦之间他会选谁?这一世失忆的明锦,已然不是上一世那个清沅。 他爱的是清沅?还是只是一个执念?一个要娶赵清沅的执念? 天熹微亮的时候,依扎又提着一桶热水进了营帐,西北的风沙大,依扎今个未带护耳的帽子,耳尖红的要滴血一般,头发上也沾着些许细沙。 邵楚峰听到动静,便起身梳洗,依扎见地上有纸团儿,手脚麻利地去收拾,末了问邵楚峰:「元帅,桌上这封信,需要小的寄出去吗?」 邵楚峰正搓着热毛巾敷脸,闻言道:「不用,一会交由边梁处理!你一会儿也跟着边梁回原处当差,我这里不需要伺候。」 关于谣言一事,兵部尚书杨隆不过两日时间,便查的清清楚楚,白薇萱身边的侍女碧纹去了西城一家名胭脂楼的青楼,见了老鸨,去了东城的浣玉珠宝楼和石湘园酒楼,都是找的掌柜。 关于静懿郡主的谣言最初便是从这三个地方流传出来的,杨隆带着士兵去肃王府将碧纹缉拿,肃王爷这回不好出面,肃王妃倒求情道:「杨大人,这婢女毕竟是贴身伺候的,若是犯了什么错,还请交由王府处理!」 杨隆不应反笑道:「肃王妃不妨去陛下面前说一说,若是陛下应允,本官自是没有不应的!」 肃王妃一噎,倒吸一口凉气,面上青白交错的难看。 这件事无需查,她也知道是白薇萱,早前儿子便说过此事,她虽担忧过,但想着,最坏的后果不过是斥责白氏几句,让白氏赔个罪,她肃王妃在京城里丢个脸面罢了。 却不想会惊动了陛下,这般大动干戈,让杨隆来亲自侦查。 外面人声嘈杂,躺在床上的白薇萱,竖了耳朵听,昨日夜里她便已经清醒过来却依旧以不适为由躺在床上,当碧纹的哭泣诉冤声传来,白薇萱不由捏紧了身下的锦被。 这一刻,还是来了。 父亲早在塔夫死后,便叮嘱她不可再轻举妄动,否则别怪他不顾父女情意,这一回,她准备趁邵楚峰不在,对沈明锦下狠手,怕出意外,父亲不会替她出头,于是想到了赵允迪。 赵允迪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护身符,只要她生下赵允迪的孩子,肃王府便是为了这个小孙儿的面子,也要护了她这个母亲的周全。 是以,她早已决定委身赵允迪!她以和离为诱饵,赵允迪知道肃王妃必不会同意,所以她以密谋为借口,将赵允迪哄骗到一家她名下的客栈中,却在酒中下了迷药。 而赵允迪这里,她却是下手太迟了!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般快闹到陛下面前,她原本以为,只要肃王妃为她压一压,此事邵国公府也无法,压根没料到邵国公府此次会为了以证清白而敲登闻鼓,这让白薇萱的认知产生了一点动摇。 先前塔夫在去世前,曾给她传过信说在江南一家妓院看到一个擅长跳凌波舞的,后来邵楚峰将人带到京城,她确信是此女无疑,凌波舞是当年耶律国的美人柔茹夫人的独家绝技,她后来送到邵国公府会凌波舞的女子与赵清沅实则相差甚远,不过是学虎画猫。 碧纹是白薇萱自幼便带在身边的侍女,这等女仆全家的身家性命,必定都是被拿捏在主家手里的,若是多问几句,不过是逼着这婢女早一点自戕罢了,是以,杨隆并不准备多问碧纹一句,只将人关在牢里,嘱咐人看好。 白薇萱散布谣言的事儿,杨隆查出了结果,只是在反查静懿郡主家世背景的时候,却断在了她们入京那一天,知道这人是孤儿,第一次入京,是由邵楚峰从外地带回,不久后,京城中便平添了一位静懿郡主,摘下了邵楚峰这朵稀世痴情儿! 杨隆去向恒帝将结果汇报了一遍,说完却半晌不见上头陛下的动静,也不着急,恭恭敬敬地站好。 约有半柱香的时间,恒帝轻如呢喃般问道:「士礼,你可记得如漪?」 「士礼」是杨隆的表字,恒帝还未登基为帝的时候,便这般称呼他,杨隆心中一紧,「陛下怎会想起如漪姑娘?」 恒帝神色淡然地瞥了眼略有惊讶的士礼,「既是邵府所告属实,褫夺昭国夫人的称号,将其贬为庶民,由正妻降为平妻,令允迪侄儿择贤妇另娶!」 第六十五章 杨隆并无意外,只是处罚了白氏,肃王府和翼王府在争储位的风口浪尖,帝王之术,必不会让皇室子嗣在妇人的阴谋中折损。 杨隆俯身拱手道:「陛下英明!」 恒帝半眯着眸子,有些阴沉道:「责令邵国公府众人在府内反思一个月,静懿郡主按照律令,仗责二十,三日内,由宫中的教养嬷嬷前往王府执行!」 杨隆身形微顿,犹疑道:「陛下,邵国公正在西北,您看,可否拖迟到邵国公回京?」 恒帝默。 杨隆立即跪道:「是微臣造次,微臣这就去传达陛下的旨意!」 见陛下依旧没吱声,杨隆只得躬身退下,待关了御书房的门,连连摇头叹息,邵国公府的夫人一代比一代胆大包天,什么小事儿也敢用登闻鼓,也实是想不到,白寒石那老狐狸,养出来的女儿压根是只小狐狸! 杨隆一走,恒帝起身从内室的暗格内,找出三幅画像,上头的女子穿着前耶律国的服饰,美目多姿。 杨隆将消息带到肃王府,得知陛下执意要打儿媳二十大板,想着儿媳那小身子骨儿,,向氏不忍心,邵老国公爷也不忍心。 得知三日为限,邵老国公爷连夜去了翼王府求助,翼王接见了邵佐华,但是邵佐华回府依旧皱着眉,却在回府的时候,遇见了出宫办事儿的小桂子,说:「老国公爷,您且放宽心,师傅说,楚王爷要回来了!」 邵佐华眼前一亮:「多谢李公公,和李公公说,赶明儿他不当差,我请他去醉仙楼喝酒!」 小桂子乐呵笑道:「师傅最爱醉仙楼的酒!」 到了第三日,楚王果然回来了! 直奔御书房,恒帝对着皇兄突然从天而降,有些不满,淡漠道:「朕等了几日的鱼,又给你吓跑了!」 见皇兄依旧不当回事的样子,气道:「你当记得二十五年前耶律国送来的三位美人儿,北安王府一位,翼王府一位,还有一个因着年幼,未嫁,八年前不知所踪。」 楚王面上神色瞬间有裂缝,举步向前问道:「陛下的意思,明锦与她三人,不,与如漪有关?」 恒帝沉吟,半晌道:「不错,此女子的身世,朕的人都查不出来,如若没有隐瞒的,何须至此!」 当年的美人计,让恒帝吃痛至深,如若不是那三位美人儿一直向耶律国传递讯息,赵国何以一败再败,以致邵楚峰那时候险些都横尸,不过,士礼的儿子玹儿,也是少年英才。 那一日在金銮殿上,恒帝见到沈明锦的衣裳,心中便警铃大作!那是耶律国已失传的蝉绣,蝉绣之所以闻名,除了技艺精湛以外,更重要的是,它每次只传承于一位女弟子,一位女弟子出师以后,一生只做三匹蝉绣!党项国去年进贡的是多年前收藏的。 八年前,蝉绣随着独传的女弟子如漪的失踪而失传! 可是沈明锦却穿了一身金彩辉煌的蝉绣,上头的技艺,比之恒帝见过的任何一匹都毫不逊色,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赵国与北夷第一战屡屡马失前蹄,后来得知是耶律国送来的几位美人儿在通风报信,恒帝当时便赐了三人毒酒,不想最小的如漪却逃脱了,此番恒帝再次提起,想来是对当年逃走的那一位依旧耿耿于怀! 楚王低首,沉声问道:「陛下有没有想过这一出,如若是有心人故意设计,让陛下猜疑,对明锦不利,让身在党项国的邵楚峰心中乱了方寸呢?」 众人都知,邵楚峰为了娶这位继室,费了许多心血,如若心爱的夫人在国中遭遇不测,还是来自一直效忠的君王,邵楚峰又当作何动作? 这两日因了大军驻扎在康平县,县里人心惶惶,都怕战事起,无端受牵连,不过两日县里头便有许多人家变卖家产,准备外逃,林卫在街上看见,立即回营帐找邵楚峰商讨此事。 不妨主帐里头并没有人,只得四下去找,倒碰到昨日在主帐前伺候的那个小依扎,见他鬼鬼祟祟地看着什么,心下好奇,蹑手蹑脚地过去,喝道:「嗨!」 依扎吓得一跳,手中揉的一团乱麻的纸团儿掉在地上,林卫探过身,略略看到:「爱妻展信如晤!」 林卫不自然地微咳了声,上下觑了一下依扎道:「才进军营这么几日,就对家中的美娇娘思之若狂了,你这般小身子骨,竟然也已娶妻了!」 依扎紧捏着的手心微微松开,不自然地红着耳朵道:「哪,哪有,不过,不过是年下,天干物燥,准备叮嘱几句罢了!」 依扎说着挺了挺小胸脯。 邵楚峰恰好回来,看到林卫和一小兵杵在这里,顺道走过去,对着林卫喊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男子浑厚的声音乍起,依扎身子抖了抖,林卫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仰着身子对前头过来的邵主帅道:「属下正有事找主帅禀报!」 话音刚落,一个有些眼熟的纸团儿忽忽地滚到邵楚峰脚下。 邵楚峰眉峰一皱,看了那个瘦弱的小兵一眼,警惕道:「转过来!」 依扎捏着小拳头,微微地挪腾着转过来,低着脑袋道:「见过元帅,小的是您跟前伺候的依扎!」 「清,清沅!」 依扎惶恐地抬起头,水光潋滟的眼睛悄悄地打量了一下邵主帅,犹如一只受了惊吓后十分警惕的小兔子。 支吾道:「小的,小的,是边梁千夫长分配到主帅身边伺候的!」 邵楚峰眸中神情震动,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眸子一瞬不瞬,一步,一步地走进,望着那远山黛眉,那月牙弯弯的眼睛,那紧紧咬着的红唇,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依扎束发的发簪上。 这个,真的是清沅啊,在没有遇到明锦之前,他时常想想,如果清沅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是否是一个柔情慈目的母亲,还是继续风华绝代地自有一种冷冽之气。 邵楚峰望着那张当年梦中百转千回的脸,沙哑的嗓子克制地轻声问道:「清沅,是你吗?」 是你吗?你没有死,你是故意回来接近我的吗? 这一瞬间,邵楚峰的脑海中闪过了沈明锦的脸,那张委屈的强忍着不掉金珠子,咬着下唇的女孩子,那张他掀了红盖头,妍丽无比的脸。 依扎面色紧张,大气儿不敢出,一旁的林卫看出了蹊跷,见四周来往的士兵有意无意地悄悄打量这边,轻声道:「主帅,外头风大,不若进帐!」 邵楚峰醒过神来,粗糙的手强硬地拉着依扎纤弱的腕子便往营帐里拖! 依扎求救地看向林卫,林卫却极为识趣地扭过了头,待二人进了营帐,林卫唤来边梁道:「你主子有事儿,你守在外头!」 边梁看了一眼半阖的营帐,略一错身,站在了那仅敞开的一丝未严实的门帘前。 林卫见到,笑笑走了。 边梁远远地还听到林小将军边走边叹着「自古英雄多磨难,最是美人枕下香!」 边梁不由头皮发麻,暗暗替自家主子攒劲儿,这少夫人都娶进门了,主子这是又想闹哪一处?难不成还真个有龙阳之癖? 第六十六章 不仅开始自责,早知有今日祸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心疼依扎这个小子,从而将他调到主帐前,还不如将他留在新兵营里,任由那些人去嘲弄。 边梁想着依扎那唇红齿白的男生女相,额上渐渐出了一层冷汗。 此时营帐里头,邵楚峰甩开了依扎的手,背过身来,脊背挺直,像一支拉满了弦的弓,撩一撩,都会震得人手疼。 依扎白嫩的脸涨的通红,忐忑不安地捏着袖子,眼睛里,一片茫然无措。 低声咬着音道:「小的本名依扎,是康平县人士,年方二十有五,因家贫未曾婚娶,元帅是否认错人了?」 声腔里带着康平这里的方言的调调,并不如记忆中清沅那般清泠泠又带着些许涩音的声音。 「未曾婚娶?」邵楚峰品着这四个字,有些意外又迷茫,忽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回身望着低着头紧张的像是无以复加的依扎,「本帅可曾问你是否婚娶?」 依扎忙跪下,解释道:「元帅,小的,小的想着介绍下自己的情况,一时紧张,多说了一句!」 脚下的人慌乱的手脚无处安放,似乎不是作伪,可是,邵楚峰心里忽地渐渐清醒起来,在他与东党项国及耶律国余孽即将开战的前夕,出现了一位容貌和赵清沅像足了九成九的一个人。 依扎脸上、两鬓忽地有一双粗糙的大手游走,手心微凉。 邵楚峰的身影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依扎心口噗通噗通跳,额上的汗顺势滴在邵楚峰的马靴上,依扎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依旧不敢动分毫。 脸是真的,并不曾易容,邵楚峰收回手,脚下人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邵楚峰淡淡扫了一眼,细腻如油膏,并不曾像一般男子那般粗糙黝黑,要么是家里老来得子当贵公子娇养的,要么便是女孩儿。 看着那微微鼓囊的胸口,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女的?」 依扎将额头贴到了邵楚峰的靴子上,低声泣诉道:「小的该死,小的确是女儿身,实在是小的被逼无奈,一生下来便被母亲当男儿养!」 「你是如何进的军营?」 「小的是以引路的身份进的,未曾层层核查,是新兵!」依扎将头抵在地上,老实答道。 见上头一阵阵冷风溢过来,依扎缩了缩身子,一小团儿,像极了明锦怕冷的时候。 新年命妇朝拜,要在宫门外侯上一两个时辰,也不知道,她是怎般熬过来的。 邵楚峰并未听进去依扎的解释,举步走出了营帐,边梁见主子从营帐里神色紧绷地出来,看了一眼营帐内隐隐约约跪伏在地上啜泣的身影,跟在了邵楚峰后头。 邵楚峰直接去马厩,将马儿牵出来,甩着鞭子骑着马出了营地,边梁也不敢多问,默默地骑着马跟在他后头。 出了营帐的邵楚峰,耳朵两边都是呼呼的风声,正月的西北方,风里依旧夹着刀子,吹得人耳朵脸刀割般的疼,他不知道,他现在是想怎样,他也分不清,这个是否是真的赵清沅,为何,他会分辨不出来? 这一刻他忽地有些疑惑,他对于赵清沅的感情,究竟是求而不得的执念,还是真的一往情深? 与当年在清沅坟头上的祭拜,已经快九年,赵清沅,杨玹,仿佛都是上一世的人了,随着明锦的出现,心里空了八年的邵楚峰才重新涌入了活水,燃起了热血。 而他何以确认沈明锦是赵清沅,不过是广化寺老和尚的一句禅语,和凌波舞,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新娶进门的夫人,不是赵清沅,军营里这个女扮男装的和赵清沅一模一样的女子才是,他又该作何选择? 他感觉自己好像落入了一个摸不到出口的密洞里。 日头开始落山,夕阳的余晖洒在西北一望无垠的黄土高地上,有三五只霍雀吱吱喳喳地飞掠而过。 邵楚峰抽出腿上两把薄如蝉翼的软刀,对着霍雀群,一击两中,四只雀儿「唰唰」地落下。 边梁骑着马赶到,将雀儿捡了起来。 邵楚峰淡道:「送给林卫下酒!」 边梁想着今日的事,林小将军也曾看见,心里盘算着,不仅这四只雀儿,一会让伙房里的灶头再给林小将军整治几碟下酒菜。 赵允迪沐浴过后进屋的时候,便见着白氏靠在雕花大床上,上身歪靠在床栏边,发髻散乱,眉目愁苦,衣襟上还有褶皱,再不复以往精致明艳又咄咄逼人的模样,嗤道:「白二小姐,今个是想演一出苦情戏?可惜,本公子更爱看花楼里的娼优唱小曲儿!」 白氏侧了下头,眼珠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便又望向刚被放下而铛铛作响的珠帘。 赵允迪忽地一笑,如一朵邪魅的绢花,「白二小姐作践起自个来,也丝毫不手软,原来所说的毒蝎心肠,是连自己也能毒死的!」 陛下宣旨明日巳时三刻让静懿郡主进宫领二十藤仗,即便楚王跪在御书房外,陛下也无动于衷,这一回,是谁人也救不了静懿郡主了! 二十藤仗,侥幸,或许可以留一条命,只是静懿郡主,邵国公府少夫人却自此让京中贵妇不屑于口。 而让家族蒙羞的妇人,历来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削发为尼,自此青灯古佛长伴余生,一条,是自裁。 听闻邵国公府老国公和老夫人一直在为此事奔走,可是事已至今,为了国公府的颜面,邵府是否会留下这么一个让府上蒙羞的妇人却还是未知数。 想到这两日为着静懿郡主的事而郁郁寡欢的玉蝶儿,赵允迪对白氏的恼怒又添了两层,望向白氏的眼里,满是鄙夷,犹如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 白薇萱面上并无波澜,赵清沅死了,她以为邵楚峰会和她一样,在这种无望的痛苦中挣扎后半生,他却枯木又逢春,沈明锦,青楼雏儿,当的了他这般爱重? 当得了宫门外登闻鼓的一击? 赵允迪见白薇萱打定主意不理他,也不生气,蓦然换了副阴沉的脸:「不要以为圆了房你便能如何,母妃已经答应我,让玉蝶儿进府!」赵允迪稍顿一下,仰了声调道:「以平妻的身份!至于你,便是陛下没有下旨休了,我也会将你禁锢在佛堂内,你白家若是还想保你,签了和离书,可以接回娘家好生娇养!」 白薇萱眸子微转,抬眼看了赵允迪一眼,和离,这个和她成亲了八年的男子,这些年见她,每一次都是将和离挂在嘴边,她白薇萱,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呢?扳倒了沈明锦如何,也扳倒了她自己,爹爹定是要和她断绝关系的,肃王府此时也定是巴不得将她赶出府。 白薇萱忽地唇角绽开一抹冷笑,「赵允迪,你如果可以让我见到沈明锦的鲜血染了裙衫的模样,我可以同意和离!」 天尚未亮,沈明锦便已然穿戴整齐,钗环挂饰一样皆无,只用一只素朴的乌木簪子绾了发,那是邵楚峰以前送她的。 今日便是她进宫受刑的日子,当时敲登闻鼓的时候,她心里便没有侥幸,邵家已经敲过一回,帝王不会让皇家的威信一而再让臣子挑衅,宽赦一回是皇家格外的恩典,断不会有第二回。 第六十七章 自她进京以后,凡事都有邵楚峰在明在暗地照应着,她总是有一种生活如此不切实际之感,就像在看着自己过着别人的生活。 管嬷嬷端了粥食过来,轻声唤道:「郡主,时间还早,先用些粥吧!」 今个小厨房做的是白粥,清漾漾的浮着一层米汤,这白粥是从昨夜便用小火煨着的,米粒颗颗炸开,十分软糯,若是往常,搭着酸瓜,沈明锦约莫能喝下两碗,今个,沈明锦却是丁点食欲都没有。 对着管嬷嬷轻轻地摇了摇头。 二十藤仗,她自个也是害怕的,可是,若不出重击彻底灭了关于她出身的流言,她在这京城里便一日不能真正地立足。 鸾姨这些日子一双眼睛哭成了桃核一般,一个劲地说:「我心里一点私愿倒搭了你进去!」其实,她不怪鸾姨,这事归到底和鸾姨并没有多大关系,被冤死的是她爹和祖母,即便没有她沈家冤屈要报这一层,邵楚峰立定主意要娶她,她又怎能逃的开。 管嬷嬷见主子出着神,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看不清在想些什么,裹在镶着白狐毛边的胭脂色云纹短袄的身子,崩的笔直,管嬷嬷忽地心下一酸,背着身端着粥食出去,便抹起了眼睛。 守在外厢里薄荷见到,咬着唇恨声道:「奴婢带郡主去西北找国公爷!」 管嬷嬷忙捂了她的嘴,皱眉道:「不要瞎咧咧,宫里的人一会便要到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回连楚王爷都没有法子劝得了陛下,这二十藤仗无路如何也是免不了的了,除非,邵国公府逆反! 薄荷赌气地扭了身子,绿蚁劝道:「薄荷姐姐,你这般,郡主心里头会更不好受的!」 薄荷侧头看了一眼内里,见郡主还是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跺一跺脚,气的出了屋子。 却不妨刚出门就撞到了蔡妈妈,蔡妈妈捂着胸口,诧异道:「这是怎么了?郡主起来没有?」 薄荷不待见地向厢房里扭了头,管嬷嬷无奈地出来道:「老姐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郡主刚梳洗好!」 蔡妈妈眼神一闪,微皱着眉头道:「我担心郡主,昨个一夜里没安稳合过眼,一早就过来看看郡主!」 这话,管嬷嬷却是不爱听的,抿着唇,只淡淡地笑着,这话怎么听着都有几分幸灾乐祸,绿蚁道:「郡主没事,蔡妈妈还是先回房歇息,好好养养才是!」 蔡妈妈却不走,眼见着管嬷嬷和一众丫鬟都有些不耐,才道:「我听说,白丞相府的二小姐放言,今个要去看郡主受刑,对郡主赔个不是!」 话一出,管嬷嬷几个却是当场变了脸色,黑着脸道:「蔡妈妈今个是放了胆子来的!」对着屋外微微仰了声喊道:「薄荷!」 守在门外的薄荷立即进屋,片语皆无,直接将手勒住了蔡妈妈的衣襟,往门外拖! 蔡妈妈眼里闪过惊惶,吃力地道:「你,你,夫人,夫人,救命啊,救命啊!」 薄荷冷笑一声,将蔡妈妈的下颌一握,往下一拽,蔡妈妈疼的直跳脚,眼泪都出来了,求饶道:「哎呦,小姑奶奶,快,快饶了我吧!疼,疼!」 管嬷嬷对着薄荷一使眼色,薄荷直接将人扔在了院子当中! 外头正飘着雪,这是这一冬的初雪,地面上结着薄薄的冰面,薄荷仰着脸,将眼泪缩了回去。 蔡妈妈看到,却是丁点儿不敢再出声,这一趟她也不想来,不说那二十藤仗会不会落下,便是真的落下,也不会要了命,静懿郡主一天还是邵府的少夫人,她便还只是她跟前的奴仆!要她的命,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那人非要她来一趟,说一番幸灾乐祸的话,她只得硬着头皮来。 管嬷嬷抹了泪,进屋劝慰道:「郡主,这蔡妈妈定是有二心了,您也别往心里去,等您回来,老奴我就收拾了她!」 蔡妈妈的话,沈明锦也是听见了的,此时却是无心管她,将头依在管嬷嬷的身上,低声问道:「嬷嬷,你说,我要是挨了藤仗,会不会瘸?会不会就不能跳凌波舞了?」 沈明锦的身子轻微的瑟缩着,管嬷嬷摸着她的头,哽咽笑道:「主子,不会的,有嬷嬷在呢,定会将主子照顾好的!」 沈明锦抱着管嬷嬷的腰身,头埋在管嬷嬷青墨色的袄褂里。 巳时一刻,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两寸来深,宫里的小桂子公公带着马车从皇城里奔驰而来,停在了邵国公府门口,邵府众人已经准备停当,焚香换衣,接了圣旨,向氏牵着沈明锦的手走到邵府大门口,松了手,深深地作了一揖,肃声道:「静懿,此回是我邵家为了以证名声让你受苦,待我儿回来,必定要对你行大礼!」 沈明锦扶起向氏,抿唇淡笑道:「母亲言重了,此事因我而起,我既是邵府的少夫人,自该维护邵府的百年清誉!」 邵佐华身后的吴姨娘暗暗撇了嘴,邵佐华眼风扫见,阴着脸瞪了过去,吴姨娘脖子一缩,规规矩矩地站好。 小桂子得了师傅李公公的吩咐,不敢慢待邵府,上前请示道:「老国公爷和老夫人且候着,陛下那边在等着,还请静懿郡主上马车!」 薄荷扶着沈明锦上前,却被桂公公拦了下来。 进宫受刑,不比参宴,此回却是一个丫鬟也不许带了。薄荷不愿撒手,沈明锦淡淡望了她一眼。 薄荷无法,咬着唇,松了手。 沈明锦踩着绣凳上了马车,车帘一放下,桂公公和邵府人一拱手,便往皇宫去。 一直侯在爹爹身旁的二公子小连城,紧紧攥着拳头,愤怒道:「爹爹,不是嫂子的错儿,为什么要打嫂子的板子?」 这个小嫂子每每见到他,都是温言软语,又时常送他爱吃的糕点给他,是他见过的最温柔不过的人。 邵佐华大掌握了小儿子的小拳头,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得妄言!」 马车哒哒地到了宫门口,沈明锦从马车上下来,换了软轿,又抬到了金銮殿外头,那里已经侯满了上过早朝的大人和后宫妃嫔,包括白丞相白寒石,楚王爷,兵部尚书杨玹,丰乐伯,左钦,京兆尹楚珂,肃王爷,翼王爷,华原郡王,信安郡王,还有赵允迪,以及,益之。 沈明锦的心微微一颤,她未想到她和益之再次相见,会是在此刻。 益之皱着眉神情焦虑地看着她,沈明锦对着他,遥遥一笑,这一笑里,有释然,有宽慰,他真的还是一直守候在她身边。 沈明锦下了软轿,对着金銮殿拜了三拜,李公公便吩咐太监担了一条漆红的长条凳子过来,还有一副藤仗。 许是为了顾及邵国公府的颜面,一对宫女抬了一扇屏风过来,搁在沈明锦与众大臣之间,后宫妃嫔却是在另一边。 执刑的是宫里的嬷嬷,都不苟言笑,神情肃穆,两人拖了沈明锦外头的披风,捉着沈明锦的肩膀,将沈明锦按在条凳上,又从宫女托着的托盘里拿出一块干净素白的布巾卷成团儿塞在了沈明锦的嘴里,这是连叫唤也不许了。 第六十八章 刘贵妃带着一众妃嫔安静地看着此时已为案板上鱼肉的静懿郡主,面无表情。 桂公公尖鸭般的嗓子朝着屏风喊道:「行刑!」 沈明锦心里头顿时发木,当第一藤仗呼呼生风地落在身上的时候,沈明锦腰背上疼的溢出了声,嘴里的布巾应声而落。 行刑的嬷嬷停了藤仗,又从托盘里拿出一块布巾塞在沈明锦的口中,漠声道:「静懿郡主,金銮殿外,不得喧哗!」 沈明锦疼的像是五脏六腑被人抽了一遍,张着口,闭着眼,却是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第二仗!」桂公公拖着声儿唱道。 藤仗落在肉身上的「扑吸」应声而出。 刘贵妃看见沈明锦的瞳孔忽地变大,那一声隐忍又绝望的呻吟,不由让人打了冷颤。 沈明锦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浸湿。 屏风外侧的赵益之却宛如被剜了心一般,赤红着眼,当即朝着金銮殿跪下,大声喊道:「陛下,静懿郡主是为自证清白,原不该受此罚!邵国公在外征战护国,臣愿意代收此罚!请求陛下恩准!」 「第三仗!」 「第四仗!」 屏风里侧沈明锦已经没了声息,只余下众妃嫔轻轻的低泣声,吸气声,赵益之一头一头磕在大理石上,很快额前一片鲜红,却是染红了那一块地砖,翼王爷再不想此等时候,小儿子会如此莽撞,可是儿子的话已出,如若拉他,不过是坐实京中静懿郡主与翼王府二公子有私情的传言,只得拉着大儿子跪下,同求道:「请陛下从轻发落!」 金銮殿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第五仗!」 里头的嬷嬷却久久没有落下藤仗,「桂公公,静懿郡主已经昏迷过去?是否要泼冰水?」 自古受藤仗,都是醒着受的,便是昏迷,也是扎针、泼冰水、盐水,使其醒转的。 益之的头皮一麻,脑子一激灵,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即起身,一脚踹开了屏风,却是瞬间滚下了热泪,只见明锦背上下身已经渗出了血迹,片片渍渍,头发已然湿透贴在头皮上,额上的汗如珠儿般,眼睛紧闭着! 「太医,太医!」 楚王猛一看见,再顾不得其他,上前猛踹了两脚行刑的嬷嬷,怒吼道:「贱奴!陛下可说了要了本王女儿的命!」 楚王撩衣跪下,吼道:「陛下,这是我膝下唯一的子嗣,陛下是连这一点儿香火福也不给王兄留吗?」 金銮殿里头依旧没有消息传出来,行刑的两位嬷嬷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了藤仗,面色无波地对守着静懿郡主的赵益之道:「还请这位大人让开,圣命难为!」 赵益之赤红着眼,却是无暇顾及二人,一遍遍撕心裂肺地唤着:「锦儿!锦儿!你醒醒!」 一旁看着的李公公提醒道:「二公子,莫摇郡主,动不得!」一边又给小桂子使眼色去请太医来。 今个这事,万岁爷不开口,事儿不会了,可是他明明记得万岁爷说了只是以示惩戒,不会真的要了静懿郡主的命,可是这藤仗的火候,也才五仗,静懿郡主竟像是不行了。 略一沉吟,李公公也不敢耽搁,忙拾衣上台,金銮殿上,万岁爷正在踱步,见他上来,奇道:「真的那般严重不成?」 李公公心下顿时定了三分,赶紧禀道:「陛下,这行刑的嬷嬷,怕是出了问题,老奴看静懿郡主,身上的衣衫都沁出了血迹,陛下,楚王爷像是又受了大的震动!」 恒帝一惊,立即迈步出了金銮殿。 李公公暗暗吁了口气,看来有楚王在,静懿郡主不会有大碍了,他也算对得起邵国公临走时的嘱托了。 恒帝之所以这般在乎楚王的看法,是因为,楚王虽生于皇家,却不似皇家薄情寡性的人,生平最重「情」一字! 当年先帝朝时,还是大皇子的楚王之所以纵火烧宫,是因他最疼宠的一个小公主没了,先帝为了平衡后宫,并没有处罚罪魁祸首,大皇子一时悲愤,烧了小公主的寝宫。 先帝震怒,将大皇子贬为庶民,大皇子却也甘之如饴,直到先帝去世,恒帝继位,大皇子才被封为楚王,是以,恒帝非常清楚这位王兄的底限。知道他既让沈明锦成为楚王府的嗣女,必然,会视同亲女。 恒帝赶下金銮殿的百步阶的时候,太医已经来了,正在为沈明锦把脉,恒帝亲自俯身扶起了楚王,叹道:「是朕做的过了,王兄但且宽饶弟弟这一回!」 楚王低沉暗哑地道:「陛下言过了,臣不敢!」 恒帝托着楚王胳膊的手微微一松,神情落寞地看着楚王一丝不苟的跪姿,喃喃道:「王兄,也是要和朕疏远了吗?」 太医过来禀道:「陛下,静懿郡主伤势过重,恐累及五脏六腑,需要立即敷药救治,还请陛下示下!」 赵益之握着明锦的手,神情骇人,只那一双泛着泪光的眼睛却满是柔情。 恒帝再不想不过五藤仗会严重至此,怒瞪着行刑的两位嬷嬷,咬牙切齿道:「带下去,严刑拷打,究竟是谁让她们下的狠手!」 桂公公忙慌张应下,将两个行刑的嬷嬷塞了口,压了下去。 那边李公公已经带着软轿过来,一众宫女帮着将沈明锦移到软轿上,直奔玉荣公主的嘉熙宫。 男子却是不得再跟随,只出了楚王跟着去了。 赵益之望着沈明锦昏睡的背影,再次对着恒帝跪下,强硬地道:「臣愿意替静懿郡主受未完的刑罚!」 正暗自恼怒的恒帝,这才注意到屏风里侧还有一男子,眯眸细看,认出是翼王府才回京的二小子。 眸中不由带了几分审视,见其不及弱冠,眉目间却自有一股英气,恒帝黑着脸道:「既然你愿意,一再请求,朕便允了你!」 信安郡王想上前拦阻弟弟,却被父王一把抓住,翼王爷对着长子摇头,面上神色凝重,益之这一次,却是见罪于陛下面前了。 恒帝袖袍一挥,李公公便让两位小公公捡起了藤仗,将赵益之按在条凳上,开始行刑。 十五藤仗行完,赵益之身上也已是血迹模糊,锦衣直袍上头被血浸湿,紧紧地黏在身上。 李公公走进恒帝身前,禀道:「陛下,十五仗完了,二公子没有吭一声!」 恒帝觑着眼睛看了一眼这个才堪堪见过两面的侄儿,淡道:「宣太医!」 赵允宁和翼王立即跪下,「谢陛下恩典!」 赵益之艰难地抬了头,看着满脸担忧的哥哥,勉力笑道:「哥哥,我没事!」 赵允宁红着眸子,将头扭了过去。 翼王长叹一声,益之的前程,已然废了。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夫人不认夫 上》作者:南罗 02、《夫人不认夫 下》作者:南罗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