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学掌家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冬日的寒凉被房中的暖意挡在外头,晌午明亮的阳光倒仍能顺顺利利地照进来。玉引端坐在正屋里,宝蓝色马面裙上的金色莲花裙襕在阳光下反着淡淡金辉。 宦官躬着身子禀话道:「快过年了,府里的事宜得劳您做个主。」 玉引浅怔,「哦」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嫁给逸郡王都快一个月了。 倒不是感慨日子过得有多快,而是实在和从前差别不大。 在庙里修佛的那些年,谢玉引每天的事情除却吃饭睡觉,便是读经礼佛。进了六皇子府之后仍是吃饭、睡觉、读经、礼佛,唯一的变动好像只有每天一早两位侧妃要来给她磕头问安。她也不是非见不可,不想见的时候就让她们自己在正屋里品一刻的茶,然后着人出去打发人走就是了。 是以嫁人后的日子没有她想象中的变化那么大,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适应。 现下这是她进府以来碰上的头一桩正事。 谢玉引从恍神中抽离出来,见那宦官还候着,又应了声「知道了」,挥挥手,便让他告退。 近前侍候的珊瑚一见,赶忙取了个金角子出来将人送出去,片刻后打帘回来,压着声轻轻说:「娘子,那是殿下跟前的人。」 谢玉引方才没说赏,是她自己做主拿了钱去打赏的。珊瑚有些心虚,可见玉引点点头就没了反应,又有些急,欠身又说:「娘子您……日后待这些人也上些心。这和咱自家到底不一样,奴婢早听说,宗亲们府里头都……」 「行了。」玉引皱眉头截了她的话,睃一眼,不多问都知道珊瑚被她噎在嘴里的那半截是「复杂着呢」。 玉引正正色:「去传话吧,邀两位侧妃明日一道来议一议。就说府里往年怎么过年咱也不清楚,得劳她二位拿拿主意。」 珊瑚一听,直为自家主子着急:「您别……别啊!往年不提,如今您是正妃,这就是该您一个人拿主意的事儿,何必白白抬举了她们?」 「我一个人拿主意,办好了则已。没办好,丢的又是谁的人呢?」玉引的目光平平静静地在珊瑚脸上一划,见她仍是不甘,浅浅地一笑,「行了,哪来的这么多不平?就是该我上手的事,你也得容我慢慢来不是?」 珊瑚被谢玉引说得没话,到底屈膝一福,就办差去了。 她一出门,外头机灵的小宦官立刻迎了上来,堆着笑:「珊瑚姐姐,咱王妃又无欲无求了?」 「住口!这是你该说的?!」珊瑚一喝,脸上半点笑都没有。 那小宦官当即脸色白了一层,点头哈腰地不敢再说什么。珊瑚又往正屋瞧了一眼,定定气,吩咐他:「你小子给我规矩点。听着,娘子午膳用的不香,晚上叫膳房上点开胃的来。少荤多素——娘子在庙里的时日长了,眼下肯吃荤也得慢慢来。」 「哎……是是!」那小宦官忙不迭的应了,不等珊瑚再多说,一欠身就往膳房去。 珊瑚在原地舒了口气,提步也走。跟两位侧妃传话的事得她亲自去办,这是王妃入府那天给她立的规矩。 另一边,刚从长阳宫出来的逸郡王孟君淮一脑门子官司。 生母定妃前阵子病了一场,眼下病刚好,他这当儿子的进宫来问安是为尽孝,可没料到会挨顿骂。 行完礼没说两句话,定妃就板着张脸斥道:「一个月来,你哪次进宫也不曾提及王妃半句,本宫便是不问,也知你这是晾着人来着。」 孟君淮一时卡壳,还没来得及解释,定妃又道:「我告诉你,从前郭氏的错处,你少记到谢氏的头上!你府里妻妾不睦,纵是郭氏狠毒为主,你这为人夫君的就没有错了吗!皇上不怪罪你,你还不知趣儿?将皇上下旨赐进你正院里的人晾在那里不闻不问,你当你是在打谁的脸?你不见她,折损了她的颜面,来日若你府里也闹出宠妾灭妻那出,你又当你是在打谁的脸?!」 孟君淮知道,母妃的话是对的。父皇这次不怪他,是因为他府中的事与十弟那边的宠妾灭妻有所不同。可他若一直随性地避着谢氏,下一回兴许就也是宠妾灭妻了。 但他却当真不是因为前王妃郭氏的事迁怒谢氏,实在是这谢氏她…… 她论家世不错,谢家是名门望族;论样貌也不差,成婚那夜他初见她时,就从心里承认她生得算是很美。 但她……她偏生奉她祖父的命,在华灵庵里修了十年的佛。 十年啊!从五岁到十五岁,日日与青灯古佛相伴,过年时才回一趟家,其余时间都在红尘之外。 所以成婚那夜,他在欣赏了一瞬她的美貌后,很快就察觉到了这层美貌下透出的丝丝缕缕「清心寡欲」。她坐在榻边望着他,一双明眸不染纤尘…… 他与那双眸子对视了一会儿,越看心越静,最后居然、居然生不出半点在新婚之夜该有的欲|望! 孟君淮觉得那种感觉太诡异了,这是他唯一一次面对着一个漂亮姑娘却并不想动她,甚至觉得想一想「那些事」都是亵渎她,是十分的罪恶! 那种诡异的感觉甚至让他在洞房中变得不知所措起来,看了她一会儿,他终是去西屋自己睡了。翌日二人一道去宫中磕了个头,而后的这些日子他也暂未再去见她。 他是想先缓一缓,一来让谢氏适应适应府里,二来让他把年前事务繁多的这一阵专心忙完。但没想到定妃这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席话直接责备下来,意思便很明白——这事由不得他缓,他得赶紧跟新王妃「混熟」了去。 逸郡王刚及弱冠,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现下心里又憋又无奈,一路便走得风风火火。一众侍从在他身后随着,谁都不敢出口大气儿。 直至他出宫门上马车了,掌事的杨恩禄才凑到窗帘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爷,您是直接回府还是……」 里面砸出一句:「不回府在外面喝风啊?!」 杨恩禄一听,得,这气可够大的。赶紧递个眼色,示意底下人加倍小心。这一路就都走得格外安静了些,到了府门口,逸郡王下马车进了府门,那一众人也还是维持着这种安静。 在王府门前下了马车,逸郡王半刻都没歇,便直奔谢玉引的住处去了。 京里各府的格局都差不多,前头住男眷,后头住女眷,前后院间隔一排后罩楼。谢玉引是正妃,所住之处是后头的正院。自前头的大门进,穿过一道道的府门,除却正当中的屋舍要绕过几处外,连个大点的弯都不用拐。 逸郡王走得足下生风,一进院门,正在门边扫地的宦官惊了一跳。这宦官岁数也小些,匆匆忙忙地下拜见礼就没注意手里的扫帚,扫帚一倒,正倒在逸郡王跟前。 逸郡王猝不及防地被跘了个趔趄,亏得杨恩禄手快,一把将人扶稳了。 逸郡王定住脚一个眼风扫过去,那宦官已吓得脸都白了,叩首连连:「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押出去杖二十。」他没什么心思多理,吩咐了这一句便继续往里走,走了两步视线一抬,又再度停下。 第二章 谢玉引站在门边望一望他,移步走近了,一福:「殿下。」 逸郡王强舒了口气,到底不好把心里的邪火冲她发。平了平气,伸手扶她:「免了,进去说。」 谢玉引平平稳稳地起了身,他便松开她往正屋去了,前脚刚踏过门槛,就听身后传来曼语轻声:「几位去侧间坐坐吧,有现成的茶水。程全在这儿候着,我同殿下说几句话。」 孟君淮挑眉,转头便见满院的人都带着几分讶色在那儿犹豫着。叫「程全」的显就是方才被他发落的那个,眼下正要拖他出去的两个宦官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更跪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 他再看看谢玉引,她背对着他,迤地的宝蓝马面裙褶子齐整。从背后瞧不见上袄的颜色,只见一件月白色提花缎子的广袖披风平平整整地一直覆过膝窝。 披风的中缝端正,她的站姿更端正。孟君淮心下揶揄了声「仙风道骨」,转而又兀自纠正这词儿是指道家的,眼前这个…… 这充其量是个不谙红尘事的小尼姑! 他不自觉地一声轻笑,又对谢玉引说了一句「进来说」就径自进门去了。 谢玉引也转身随进去,院子里的几个宦官还傻着,头一回见府门之内敢有人驳王爷的令。 便有人上前请杨恩禄拿主意:「杨爷您看……」 杨恩禄略作沉吟,掂量着逸郡王既没直接驳了,许就是想给王妃个面子,便道:「先听王妃的。走,咱喝茶去!」 一众宦官就朝侧边的小间去了,程全缓缓神、擦了把冷汗,往前挪了挪,跪到正屋门口等吩咐。 正屋里,二人在案桌两边分别落座。孟君淮心里想着母妃方才的话,便主动说:「你看不得那宦官受罚,就算了。」 谢玉引平静如水地欠身:「善哉,多谢殿下。」 「……」孟君淮一时续不上话,想了想才又笑道,「但你也要知道,这是王府,礼数规矩是不能乱的。日后若……」 话还未毕,他见她羽睫轻垂,长而平缓地舒了口气,让他蓦地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位佛庙里慈悲的女尼,话也生生噎住。 她淡淡泊泊地看过来:「我不是胡乱发善心的人。只是善恶有报偿、因果有轮回,殿下您……」 孟君淮被截了话,听及此也有意打断她一次:「善恶有报偿,你是善没关系,你觉得本王是恶人?」 「……」谢玉引稍滞了滞,认真地端详他一会儿,然后摇头。 无缘无故的,他竟有一瞬的欣喜。 她又一字一顿说:「我不觉得殿下是恶人。只是,殿下方才做的那事……」 他自知方才动辄将人杖二十是有些过,又有些着恼于被她这样纠错,手「啪」地一声击在案上,母妃方才的叮嘱却冷不丁地在脑中一闪! 谢玉引的清淡目光在他面上划了两个来回,孟君淮不太痛快地暗瞪了她半天,干咳了一声,只得将这话题绕过去:「我在宫里没用膳,让厨房送些吃的过来,我们边吃边说说过年的事。」 他说罢就喝起茶来,没想到谢玉引应了声「是」之后,顺理成章地问他:「请两位侧妃一道来议么?」 孟君淮从王妃的正院出来的时候,感觉像一步从空门踏回了尘世。 他吁了口气吩咐:「让膳房上屉灌汤包来。」 杨恩禄应了声「是」,假装不知道原因,心里头的腹诽却是停不住了——这新王妃太清心寡欲了! 交谈间总是逸郡王说得多、她应得少也就算了,姑且还可认为是她对府中尚不熟悉,只能听他的安排,可她还至少提了两回「要不请两位侧妃一道来议议?」——杨恩禄听得哭笑不得,再看看逸郡王,平心静气的神色里也透出了点复杂。 他当时真想开口说一句:王妃,现下不是您把别的女人往殿下跟前推的时候! 再说晚膳端上来之后。 按规矩,她这郡王正妃,膳桌上该是四荤四素,外加两个凉菜一个汤。口味上有个偏好偶尔想让厨房略作调整不是大事,但今天她这膳桌上…… 两个凉菜是凉拌莴笋、菠菜花生,汤是基本见不到油花的菌菇汤。然后热菜里头一个是半荤半素的茭白炒肉,后面跟着醋溜白菜、粉丝香芹、香菇油菜、素炒荠菜、黄瓜炒鸡蛋、尖椒炒豆芽、白灼芥蓝。 七个素菜,绿油油的一桌,杨恩禄看看它们再看看旁边端坐的王妃,特别想说:王妃您这个吃法得把耳朵竖起来! 喂兔子啊! 但郡王爷没说什么,就更轮不着他说。眼瞅着郡王爷闷头用完了晚膳,杨恩禄心里估摸着今晚的宵夜得备点荤的。 ——这不?刚从正院出来,他自己就开口叫灌汤包了。 孟君淮不知道身边的宦官肚子里都快写出相声本子来了,一言不发地琢磨正事。 方才一顿饭吃得不痛快,但若说因此对王妃不满意倒也不至于。他知道她刚入府,有心让她慢慢适应,各样不熟悉的事也都可以让她慢慢适应起来。 只不过,已近在眼前的新年就不得不另作安排了。 新年规矩多,宫内宫外都有许多礼数,一旦出了岔子,一时丢人不怕,招惹大麻烦也是有可能的。 逸郡王掂量了会儿后,脚下一停:「去尤氏那儿。」 杨恩禄欠身应了声「是」,暗朝后面打了个手势,立刻有小宦官疾步绕道走了,去知会尤氏先做准备。 尤氏是逸郡王府的两位侧妃之一。逸郡王十五岁那会儿,皇上给他和郭氏赐了婚,早一步赐进来、以妾室身份迎接正妻入府的人里就有尤氏一个。不过那会儿她就是个末等的小淑女,两年多前诞下长子才抬到侧妃的位子上。 算起来,她比谢玉引入府早五年,皇上下旨废了郭氏那会儿,府里上下都以为该是尤氏被扶正了,没想到皇上另从京里待嫁的贵女里给逸郡王选了一位。 逸郡王这会儿刚从新王妃房里出来就去找侧妃,让杨恩禄心里有点犯嘀咕。他在这个位子上伺候,不仅府里明面上的尊卑得清楚,实际上的高下他也得摸透。 于是到了尤侧妃的院子里,他就找了个紧贴窗户的位置候着了。一来里面叫人能听得清楚,二来郡王爷的意思也能从谈话里摸索一二。 尤氏比逸郡王小一岁,过了年关算二十,生得娇俏妩媚。她噙着笑一福,逸郡王扶了她一把,二人就落了座。 孟君淮饮了口茶,开门见山:「快过年了。王妃刚入府,年纪也轻些,新年的事你帮着她一道安排吧,各府之间的事同她说说,免得出错。」 尤氏应了声「是」,身子一挪坐到了二人间原本隔着的那张绣墩上,笑眼一眨:「我就猜今年这差事得落到我头上,决计躲不了清闲,下午才跟何妹妹打的赌,十两银子呢!」 孟君淮挑眉板住脸:「这么说何氏亏了钱了?那爷得给她补上去。」 他说着就要起身,尤氏也不慌,绵绵软软地唤了声「爷」把他拉回来,顺势就坐到他腿上去了。 然后她环着他的脖子促狭说:「要不您把这差事给何妹妹好了,妾身甘心亏了这钱,行不行?」 第三章 孟君淮笑而不言,扫了眼案头摊着的账册,就知道她今儿也没闲着。他的手顺着她的腰抚到她颈间,用了三分力道给她揉脖子。 尤氏闭眼享受着懒懒道:「嗯……再多贴十两我都不换!」 孟君淮手上没停,笑音稳稳的:「哪来这么大醋劲?爷什么时候亏过你了?」 「嘁。」尤氏眯着眼一睃他,「爷您知道我不爱吃闲醋,但这不是您正院添了个小美人儿么?我啊,真怕您忘了我呢!」 她说着手抚胸口以示担忧,话音未落,却觉正给她捏颈的手忽地停了。 尤氏疑惑地睁眼望望他,孟君淮神色浅淡:「她是正妃。」 尤氏一怔。 「从前的郭氏原也不是善类,你同她争高下便算了。」孟君淮的口气越说越生硬,「现下王妃没主动惹过你,不管人前人后、口头心里,你都要尊重她。」 气氛骤然冷了下去。 尤侧妃虽还坐在他腿上,却连身子都僵了。这么个暧昧的姿势,硬是再生不出半点暧昧的感觉来。 末了,孟君淮缓和了口气:「去看看阿礼。」 冷下来的气氛自没能因为这一句话就缓回来,小王子又睡着觉,说看也没什么可看的。逸郡王晚上倒仍是留在了尤侧妃这儿,但杨恩禄注意着瞧了瞧…… 一晚上总共也没说几句话,盥洗之后里头很快就黑了灯了。 杨恩禄琢磨了好几遍郡王爷的话,心里头就感慨:啧,自家爷果真是跟那位十爷截然不同。他宠尤氏归宠尤氏,有意把这话说出来,就摆明了是不乐意看见宠妾灭妻! 杨恩禄品着这个味儿,又看看黑了灯的房里,心下拿捏住了郡王爷的意思。至于这从来也不是善茬的尤氏能不能咽下这口气、愿不愿意安安分分地以正妃为尊,这就跟他们当下人的没关系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杨恩禄想事时心里侃了十爷一句,第二天一大早,他刚随逸郡王回到前面的书房,门房就把十皇子府的帖子送到他跟前了。 那宦官点头哈腰:「杨爷您瞧,这是一口气递了两封——一封是十殿下给咱们殿下的,一封是柳侧妃请见咱们王妃的。」 杨恩禄可是一听见「十爷」这俩字就头疼。 七八个月前,逸郡王还没及冠,也还没有郡王的爵位,只是出宫建府的六皇子。当时也是巧,六皇子府正妃戕害子嗣与十皇子府宠妾灭妻的事前后脚闹出来,弄得这两位皇子一起京里的笑柄。 六皇子一度闭门不出,想等着这风头过去。但这十皇子呢……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觉得自己跟六哥「同病相怜」了,三天两头跑到府里来跟他六哥苦诉衷肠。 六皇子不好不见弟弟,只是每回脸上都明显挂着一个「烦」! 亏得这事虽则丢人,却没耽搁六皇子及冠之后封郡王,要不然…… 杨恩禄嗤笑一声截断思绪,再瞧瞧递到眼前的那封帖子,不打算接这烫山芋。 他把手一拢,打哈欠:「送进去吧。」 「哎!是!」那送帖子来的宦官一边应得干脆,一边在心里头骂:杨恩禄你个见风使舵的孙子! 帖子送进去,逸郡王接过去打开,一扫落款就皱眉。那宦官不敢喘气地偷眼瞄他,心说这要是大早上触霉头吃了板子,他非得把这账记杨恩禄头上。 孟君淮自没注意旁边的宦官,他看完十弟送来的那封又看另一封,同样先看落款,看完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十弟这是粘上他了! 按理说,柳侧妃的这封帖子他可以直接压下不提。理由是现成的,明面上的规矩,和王妃走动的多是别的府的王妃、皇子妃,或者官员家的嫡夫人;侧妃要找人闲聊解闷,也该找侧妃去,别往妻室上攀。 可他想想,十弟这么做倒还不好挑理——「宠妾灭妻」那事之后,他府上的正妃不是自请废位了吗?现下他那儿的正院空着…… 他想把柳氏抬起来? 孟君淮想到这儿就止住了。这是命妇的事,他打算直接把帖子交给谢玉引去,看看她怎么想。 玉引见不见柳氏都是可以的,十弟若真想抬柳氏的身份,他不帮他,他自还会找别人铺台阶,回绝了也没什么大碍。 这种小事正好拿来让新王妃练练手。孟君淮想着,便拿着帖子往正院去了。 正院里,谢玉引端坐案前抄经刚抄了一半,两个宦官就前后脚进了屋。 她搁下笔抬头看去,那头一个便说:「王妃,尤侧妃求见。」 后进屋的那个道:「王妃,殿下来了。」 院外,尤侧妃向孟君淮见了礼,就向后退了半步不再说话了。恭敬的有加的样子让孟君淮心觉欣慰,觉得她还是懂他的意思的,又想昨晚的话得重了些,就主动问她:「有事见王妃?」 尤氏仍是那副模样,束着手低头说:「是,爷昨儿说让我帮王妃安排过年事宜,我想到一事,拿不定主意,来请示王妃的意思的。」 孟君淮一点头,扫见谢玉引身边的人出来请他了,仍随口问了下去:「说来听听。」 尤氏便说:「去年是妾身带着阿礼去向定妃娘娘问安的,不知今年……」 孟君淮眼底一沉,刚生出的几许欣慰刹那间荡然无存。 「阿礼过了年就三岁了。」孟君淮截了她的话,不由分说,「今年我带他去前头。若母妃想见,自会着人传话,我再送过去。」 送过去就有长阳宫的女官按规矩安排了,旁人都没什么多嘴的份儿。 多半是交给嫡母领着磕头。 尤侧妃的面色一白,显没料到会在他这儿被卡下来,经了昨晚又不敢在他这儿多嘴触霉头,想了想,只能福身告退。 堂屋里,谢玉引迟迟不见人进来,不禁有些疑惑,便出去查看。 迈出门槛,倒见孟君淮独自进来了。 「殿下万安。」她福身施礼,他一虚扶,她起身后往外看看,「侧妃呢?」 「她原是有事拿不准,找你商量。我替她拿了个主意,她就先回去了。」孟君淮平淡地说完,揭过不提。 他没指望昨晚那番话真能让尤氏对新王妃毕恭毕敬。人么,心思都没那么简单,在他看来,尤氏能做到表面恭敬也就行了。但方才那一出让他明显感觉到,尤氏不止是心里不服,还打算明里暗里跟谢玉引一较高下,或者慢慢地把谢玉引挤开。 ——新年见礼的规矩都是明明白白的,去年是因郭氏的事已经露了头,郭氏被禁足在府里了,才轮到她自己带着孩子去见礼。今年王妃好端端地在这儿放着,这事怎么办根本不用多问,问了的才是奇怪。她是拿准了谢玉引不熟悉这些事才敢来问,若真进来一论,谢玉引也十有八|九真会答应。 但事情已解决,孟君淮也就没再拿出来给谢玉引添堵。 他只把柳氏的帖子递给她:「这是十弟府上的侧妃送来的。」 谢玉引接过来一边看,一边听他简略地说了十皇子府的事。这事当时闹得太大,她原也知道一些,隐约记得那宠妾灭妻里的「宠妾」就是姓柳。 第四章 于是听到孟君淮说「十弟可能是想把她抬上去,但到底是旁人的私事,我们不是非接茬不可。这人你见不见都行——见了,卖个人情;不见,是按规矩办事。」之后,她脱口而出:「那就不见了吧。」 她答得太快,孟君淮一愣:「原因呢?」 她面上从容不改,心绪飞转着想了个说辞,很快就把帖子交还到他手里:「缘法不够。」 孟君淮:「……」 他只怕再说下去便要论起佛法来,便没再追问她。将帖子拿回来他便走了,行出几步后他忽地脚下一停。 「缘法不够」,是说十弟与柳氏的缘法,还是她与柳氏的缘法?如是前者,在他看来很有些故弄玄虚;若是后者,便是她身为正妃不屑于去见侧妃了——如果她心里真有这个数,倒是甚合他意。 想想她方才端端正正的样子,孟君淮拿不准是哪一样,心里不禁生了探究。可到底已从正院出来,也不好再折回去追问。 他便带着这份探究继续往回走,俄而略笑了一声,姑且放下了这「甚合他意」的侥幸。 几是弹指间就到了年关。除夕当日,孟君淮与谢玉引皆要入宫参宴,而后的三日是各府间相互串门拜年的时候。这四日忙则忙矣,对玉引来说却没什么新奇——还未出嫁时,每逢过年,她从华灵庵回到家中,也大抵就是这么个过法。看起来宾客络绎不绝难以应付,其实都是用客套话吉祥话就可办妥的。 这几日里她甚至连如何与孟君淮相处都不用担心,男女大防搁在中间,他去乾清宫参宴,命妇们则是去坤宁宫。唯一令人不太开心的,只剩下这几天因为忙碌又规矩繁多,吃的就实在「简陋」了,哪怕她原本就吃得素简,也觉得这过于简陋! 年初一那天,她早上吃了四个小馄饨。而后在宫里整整一日,只吃了两小块点心,晚上回府时她简直饿到忍不住回味那起两块点心了——她清楚地记得那点心是绿豆做的,名叫「玉翠滴珠」,甜而不腻,十分可口! 而真正让她惴惴不安的,则是十几日后的元宵节。 元宵节是团圆的日子,没有外人,但府中从侧妃到孩子再到低位的妾室,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要来。玉引入府以来尚未怎么同她们打过交道,突然要一起参个宴,且这宴上她还是个正经的「主母」,总难免有些压力。 ——妾室都在,逸郡王也在,明争暗斗怕是难免的吧?就是在她谢家,这样人数齐全的家宴,也总会有暗潮汹涌。 谢玉引是个偏于好静的人,十皇子侧妃那事,她以「缘法不够」为由给推了,就是不想沾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由。 无奈,妾室们若在宴上斗,虽则也算「乱七八糟的事」,她这做主母的却真不能以「缘法不够」把这元宵家宴给免了。 谢玉引想着这个叹了口气,撇撇嘴,又信手取了卷经书来读。 读了一会儿后,她叫来珊瑚:「着人去传个话,元宵的时候让两位侧妃还有后头的各位早一个时辰过来,就说我请她们喝茶小坐。」 珊瑚应了声「诺」,退出房门后叫两个宦官去传话。 片刻后,后院里涌动起了一股别样的热闹。 各王府的后院都是差不多的制式,拢共分四部分,王妃居正院、两位侧妃分居比正院略靠后的东西两院,再往后则还有几套并排而设的小院子,是位份更低的侍妾。 这几套小院子大多是三合院,与正侧妃的院子相比少一排倒座房。而且多是三两人住一套,鲜少有够格一人一套的时候。 逸郡王府里的六个侍妾就分住在两个院子里,眼下六个人聚到了一个院。四个相熟的「老人」在院子里坐着闲话家常,另两个是立新王妃时按规矩赐进来的,并未参与到这闲谈里。 石案边,王氏睃了眼西边的厢房,压了音啧嘴:「我瞧那屋里人影晃来晃去的,这是试衣服呢吧?唉,到底年轻,穿什么都好看。」 「嗤,羡慕她们年轻,倒显得你有多老?」江氏当即横了她一眼。保林王氏是两年前皇后做主赐进来的,今年十七,她可是当年郭氏立正妃时随进来的,比王氏还大两岁,但她可不想承认自己老。 不过江氏望了望西厢房后,也是叹气:「这回这俩当真姿色不错,听说是定妃娘娘亲自给挑的。」 江氏说得滋味难言。到底是亲娘啊,常言道「妻娶德,妾纳色」,正妃的德行如何一时看不出,新送来的这两房妾倒都是姿色顶好。 眼下抬到侧妃的尤氏也是定妃挑的,同样姿色顶好。 四人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西厢房里,苏氏拿了支银钗搭在发髻上,对着镜子比了比,有些兴奋道:「木荷,这支钗配那件玉色袄子可好?」 木荷正将试完的衣衫挂好,听言忙抽空看了一眼,见那银钗上面除了几缕刻纹之外再无半丝点缀、一点镶嵌也没有,就皱了眉头:「太素淡了吧……」 走近看了看后,更是道:「奉仪娘子,这可是元宵佳节……」而后打量着苏氏的神色,又小心道,「殿下也是要参宴的,娘子您用这钗子太素淡,往席上一扔都看不出来。」 木荷觉得,席上和逸郡王坐在一起的是正妃,旁边是两位侧妃,然后是孩子,再往后才是她们这些侍妾。本来就够不显眼的了,想让郡王爷看见,只能靠自己显出来。 她当真有点替自家娘子着急。同样是立新王妃时进府的顾氏,在入府次日就被殿下召过一次了……虽然只是因为殿下听说她棋艺了得叫去下了盘棋吧,但也好过苏奉仪这里见都见不到啊? 木荷便苦口婆心地劝苏氏:「奉仪,您别觉得打扮素淡了反倒一枝独秀。咱离得远,这样素淡,再一支独秀殿下也看不着。」 苏氏却还如视稀世珍宝似的捧着那支素钗:「宴上离得远,殿下看不着。可是白日里咱要先见的人,是王妃啊。」 木荷听言一愣,苏氏小心地将钗子收进妆匣里,衔着笑道:「王妃在庵里住了十年,大抵不喜欢浓妆艳抹的。」而后她转过头,带着点神秘似的问木荷,「你说,是拼着宴席上让殿下瞧见更好,还是去王妃那儿小坐时,先跟她结个善缘更好?」 顷刻间木荷觉得醍醐灌顶! 自然是跟王妃结个善缘更好,她以正妃的身份引荐妾室,逸郡王怎么也要给个面子见见,这比赌宴上那一时半刻要强多了。 木荷心头一下就亮了,打开妆匣再度将那钗子取出来,跟苏氏说:「我去帮娘子擦一擦,瞧着干净,王妃才更喜欢。」 元宵当日,府里酉时开的宴。宴席设在了花园后的一方厅中。这时节尚无什么花可看,但前两日刚好下了一场不小的春雪,此时花窗半开,外面的雪景便映入厅中。墙头瓦当、刚抽了点绿芽的枝头都被覆上了一层绒绒的白,并无凄意的寒凉更衬得厅里暖融融的。 逸郡王府里的主人并不算多,目下总共也就两桌席面。靠后的一席是六个位份较低的妾室,前头的一席上,暂且只有两位侧妃和刚满两岁的长子在座。 第五章 逸郡王和正妃都还未到,这一席的主位空着。尤侧妃向外望了望,见仍不见人来,终于寻了个话茬来说:「元宵佳节,何妹妹怎么也不带孩子同来?」 府里现下就三个孩子,长子孟时礼是尤氏所生,何氏膝下的女儿兰婧还不满岁。最大的孩子则是从前的正妃郭氏留下的嫡长女和婧,四岁多,现在也是何氏养着。 但何侧妃今日一个孩子都没带来,听尤氏问起,她讪讪一笑:「兰婧还小,我出来时她正睡得香,便索性不扰她了。和婧……」她语中浅浅一滞,「和婧那身子姐姐也知道,打从郭氏没了,她总三天两头就病一病。这不,前两天一下雪,又染了风寒了。」 二人说到这儿就一同慨叹了一番和婧可怜,郭氏狠毒被皇上废位赐死虽是罪有应得,却弄得这么个刚将将记事的小姑娘就此没了生母。 而后尤氏便转了话题,她觑了觑后头那一桌,声音压低了些:「何妹妹怎么看?」 何氏便也侧眸看过去。 那一桌的六个人里,三个是皇后赐进来的,三个是定妃赐进来的。年纪最长的是当年随着郭氏进来的江氏,最轻的则是和这位正妃一同入府的顾氏和苏氏。 因为元宵节有穿白绫袄的习俗,六人都是一袭白袄子,虽然有交领、有立领、花纹也不一样,但乍一看也还是看不出太多区别来。 相较之下,簪钗首饰上的区别就大了。 何氏的目光定在从头到脚都最清素的那人身上:「苏氏是个聪明的,这是要投王妃的喜好。」 尤氏扫过去轻轻一笑,话锋又转了:「那你说咱王妃什么意思?」 好几日前,正院就往各处都传了话,让她们在元宵这日,开宴前一个时辰去正院喝茶小坐。主母的吩咐自然不能怠慢,今日从侧妃到妾室都准时去了,怎料王妃一直没露脸,让她们在堂屋喝了半个时辰的茶,而后就命退下了。 这新王妃什么路数啊…… 正院里,谢玉引数算着时辰,不急不慌地站在妆台前,展开手臂,任由琉璃和琥珀一同帮她整理衣裙。 珊瑚在旁边束手站着,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在堂屋时的所见所闻都说给她听,言罢看向不远处的两个宦官。 那两个宦官是方才专门叫进堂屋侍候的,盖因正院的宦官里现在没个领头的人,谢玉引发话让珊瑚挑一个,珊瑚挑到最后在这两个人里拿不定主意。 察觉到询问的目光投过来,二人俱是心头一紧,叫赵成瑞的那个抢先到:「哦,何侧妃今天没带两位小姐来。下奴琢磨着,二小姐许是年纪还太小不便带出来,但大小姐的那边……您一会儿不妨过问一句。」 谢玉引应了声哦。 她那日提出让她们提前来此喝茶小坐,是觉得与她们不熟,提前见了摸一摸品性才好有所准备,以免宴上闹出什么不和。然则待她们来了,她却忽而意识到与她们并无话可说,何况在她面前她们大概也不会表露什么。 是以她才在最后缩了头,让她们自己在堂屋喝茶,只差珊瑚去盯着,而后来同她回话便好。 听赵成瑞这样说,谢玉引心下将和婧的事记住了。 衣裙已理好,琉璃琥珀垂首退到了一边,谢玉引对着镜子看了看便转身要往外走,被赵成瑞抢了词的王东旭终于又想起个可说的! 他赶紧一揖:「王妃,与您同时入府的苏氏今日穿得格外素淡些。」 他将几番措辞在脑海中一转,挑了个就事论事的说法:「言谈间也常说起您,说是她也喜欢佛法,道若能与您说一说这些便好了,许会投缘。」 王东旭言罢屏息等王妃的反应。他琢磨着,若王妃表露欣喜,他就帮着推苏氏一把结个善缘;若王妃不喜欢苏氏这样攀附呢,他就跟着说苏氏不长眼没规矩。 谢玉引听罢怔了怔,又一点头:「哦,知道了。」 王东旭:「……?」什么意思?这示好接受还是不接受? 谢玉引边往外走边暗自扯了扯嘴角。有个能陪她说话的人固然好,她能说上一二的话题,大约也只有佛法了。 可是…… 正因为她能说上一二的也只有这个,她觉得自己还是接触点别的为好——这不是跳回红尘里了吗?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她赶紧适应了「正常」的活法,才是对自己好。 唉,禅语说「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她心里现下挂的都是家长里短的闲事,果然是烦烦的。 谢玉引揶揄间已步出了院门,无意间目光一扫,见墙角那边一抹裙摆一划而过。 「什么人!」她喝了一声。那人明显是在躲她的样子,并没有因此折回来。 谢玉引蹙眉等着,过了会儿,一个小姑娘「被迫」走了出来。 她被四个宦官圈着,但那四个宦官都不敢动她推她,只围得紧紧的不让她跑。 谢玉引认出她时一怔:「和婧?」 和婧是从前的王妃郭氏的女儿,郭氏因戕害子嗣的事败露,被皇上下旨废位赐死,和婧就被交给了侧妃何氏抚养。目下年纪还小未封爵位,府中上下便称她一声「大小姐」。 她只在入府那天见过和婧一面,唯一的印象是这小姑娘水灵灵的,看着乖巧。而后就再没见过,听说是因为体弱多病。 玉引招招手让和婧过来,但和婧垂着首一动不动,她便只好主动走过去,蹲下身问她:「怎么了?可是找我有事?」 和婧「哼」了一声不作答,谢玉引平心静气地又道:「有什么事,你直说就好,是谁惹你不高兴了?还是需要什么?」 却见和婧小眉头一蹙:「我不要你管!」 玉引不禁也皱了皱眉,因知她现在是养在何氏膝下,便也不好管太多。 她就吩咐珊瑚:「去请何侧妃来一趟,把这边的事情说一说,告诉她和婧在我这儿。」 不过小一刻,何侧妃就过来领人了。她是从宴上急赶而至,一袭新制的衣衫光鲜亮丽,发髻却跑得有些乱。 一到门口,何氏脚下一个趔趄就跪下了:「王妃恕罪……」 「……快起来。」谢玉引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被何氏的大礼吓了一跳。她将何侧妃扶起来,何侧妃便斥和婧:「不懂事!这是你嫡母,你怎么能这样无礼!」 和婧仿佛对这句训很意外,怔怔地望了望何氏,眼睛蓦地红了:「她才不是我嫡母……」话音未落她一咬牙,转身抹着眼泪就跑了,几个宦官也没来得及再挡,何氏僵了会儿后回神向玉引一福:「王妃恕罪,妾身、妾身改日来向赔不是。」 说罢她也匆匆追了出去,谢玉引自不好拦着,静了静,却还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而心惊。 她循循地缓了两息才扯回神思,告诉珊瑚:「快找个人跟过去看看。」 和婧的反应太激烈了,可别出什么事。 前院的书房里,孟君淮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手里的书,准备去赴家宴。 刚站起身,就见一宦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殿下!」 「怎么了?」他问道,睇了睇那宦官,又说,「不是让你先去宴上候着?」 第六章 那宦官磕了个头:「下奴去了。方才大小姐与王妃起了些冲突,王妃着人去叫了何侧妃。尤侧妃让下奴赶紧来禀殿下一声。」 孟君淮眉心微跳:「和婧怎么平白无故与王妃起了冲突?」 「这个……下奴也不清楚。」那宦官伏在地上禀道,「不知大小姐为什么会突然去正院,不过听说语中对王妃多有不敬,好像还……还明言不认王妃做嫡母来着。」 孟君淮面色一沉,追问:「王妃怎么说?」 「王妃……」那人仔细想了想,回过味后有点讶异,「王妃没说什么……也许是没来得及?大小姐挨了何侧妃两句训,便哭着跑了,下奴来时何侧妃还没回到宴上,许是直接回西院了。」 孟君淮缓了两息,吩咐说:「你去何氏那儿问问。」 那宦官刚应了声「是」,他又叫住他:「等等。」 宦官停住等着,孟君淮想了想,摇头道:「罢了,你就当不知这事。」 晚上他自己走一趟正院为好。 何侧妃与大小姐前后脚进了西边院子的正屋,屋里的下人就都识趣地避出去了。 何氏冷着张脸一时未言,有心等外头的人都退远了些。待得抬眸瞧瞧各扇窗户,见窗纸那边都不见人影了,她才走向正屋一侧的矮柜。 和婧也不说话,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着,落在绣鞋上一滴洇出一个圆。 何氏在矮柜前站了好一会儿,心下几经挣扎。 她也不喜郭氏,但总觉和婧是无辜的。这近一年里她自问对和婧无愧,只是许多时候,她也拿不准自己这当庶母的该怎么对府里的嫡长女好。 这是和婧头一回闹出大乱子来。 何氏心里想想王爷的态度又想想正妃,终于狠下心,拉开抽屉拿出戒尺往柜面上一拍:「跪下!」 和婧很久没被打过手心了,眼看何氏这阵势不是说笑,直吓得连哭闹也忘了。 何氏鼓足了气,拿着戒尺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她面前,捉起她的小手往旁一拽,自己坐下身,「啪」地一板子就落下去了。 「越大越没规矩!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何氏斥道。 和婧吓蒙了,静了一瞬才感觉到疼,「哇」地一声哭狠了。 「哭什么哭!」何氏又一板子打下去,「那是你母妃你知道吗?你皇爷爷下旨赐婚、你父王明媒正娶进府的王妃,和你生母一样的地位!轮得到你冲她喊?」 话音一落又落了一板,和婧哭得撕心裂肺,却是边往后缩边强硬道:「她不是、她不是我母妃!她占了我娘的院子,还抢我娘的称呼!她不是我母妃!」 「你……你这孩子!」何侧妃气结,紧咬着牙又连打了三板子下去,「不听话!走,跟我去向王妃赔不是……」 「我不去!」和婧竟一下子挣得比戒尺往下落的时候还厉害,「我不去!她不是我母妃!我没错!」 「你……」何氏手里地戒尺又举起来,落下时目光一扫和婧已青紫痕交叠地手心上,猛地收了两分力,但仍是落了下去。 「啊」地一声叫后,和婧已哭得嗓音有点哑了。 何氏浅蹙着眉头放下戒尺,叹了口气:「这道理你现在不懂,过几年你就明白了,现在你只记着,何母妃不会害你。」 和婧抹了把眼泪,偷眼望着她,欲言又止。 何氏又说:「正妃,无论你认不认,她都是你的嫡母——这不是随心的事,这是从古到今的规矩,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知道规矩是不能违的。你不能去惹她不高兴,还要对她尊敬、孝顺。」 和婧就连「欲言」也没有了,只觉得心里好难受。 其实她一直也知道何母妃对她挺好的、对她照顾得特别细,可她还是不喜欢。 她觉得何母妃好像什么都怕,怕她摔了怕她碰了,怕她因为生母的事情被父王讨厌——何母妃总是说她病了然后把她藏在房里,她去问奶娘为什么,奶娘给她的就是这个答案。 可是她觉得父王一点也不讨厌她呀!母妃刚离开的那时,还是父王抱着她哄了她好几次,说那是他们大人间的事情,跟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还有好多天,父王走到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呢! 和婧闷闷地想着,半晌后应了声「哦」,觑一觑何氏的神色,终于不得不应一句:「我不会了……」 何氏稍笑了笑,房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些。而后她唤了人,应声进来侍奉的婢子半句不该有的话都没有,全做不知方才生了什么变故,侧妃说让拿药就给拿药、侧妃说哄大小姐睡觉就哄大小姐睡觉。 里头恢复了母女亲密的模样,贴在窗下静听地人便躬着身避远了些,而后直起腰来。 赵成瑞向何氏身边的掌事宦官唐武拱了拱手:「得了,唐哥哥,多谢您行这方便。我就回去复命去了,改天请您去喝酒,咱便宜坊走着!今儿这事还得劳您费点儿心,甭给侧妃添堵不是?」 唐武堆着笑地先应了句「我就好这口儿焖炉出来的」,又拱手说:「您让王妃放心。她遣你过来听着,也是为后院的和睦着想,咱心里有数,不必让侧妃知道的事,没那个必要画蛇添足!」 赵成瑞就打这西院出来了。一众何侧妃院里的小宦官捧得他挺得意,进设宴的小厅前又赶忙躬了身子,一副谦卑的姿态。 整整一个元宵宴,谢玉引都在为方才的变故悬着心。 她看见她差去探消息的赵成瑞回来了,但是逸郡王就在旁边,她也不便问。后来何侧妃也回来了,请罪说二小姐忽然哭闹得厉害,所以她才不得不折回去哄孩子——她说得一脸紧张,谢玉引猜她是想将这事瞒下来。 于是她只能应一声:「哦,没事,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而后谢玉引就继续心不在焉了下去,眼前佳肴满目都没心情吃。一片白菜叶在口中嚼了半天都没品出味,直至吃到最后时才蓦地回了三分神,尝出点鸡汤的鲜香,方知自己刚才吃的是一口开水白菜。 待得宴席散后,玉引草草和众人道了别就匆匆往回走,只想赶紧问问赵成瑞都瞧见了什么?有什么后续的乱子没有? 小厅门口,气氛低沉得每个人都低着头。 ——众人都听见逸郡王向王妃道了句「同走」,然后…… 王妃仿若未闻,朝他一福身,转身就走了。 走得还特别快。 几个近前服侍的宦官的目光传来递去,最后全看向杨恩禄。杨恩禄也为眼前情状傻着眼,定定神,上前询问:「爷,您看……」 孟君淮正好笑地「目送」着那个疾步远去的身影,听言蓦然回神:「去正院。」 他言罢便提步走去,暗笑她心里藏不住事——虽然在宴上掩饰得尚算可以吧,但宴一散就这样行色匆匆,方才的掩饰都白搭了好吗? 他便没有费力去追,反将步子压得更慢了些,由着她自己先缓缓。 谢玉引回到正院进了屋,便立刻叫了赵成瑞来问话。 赵成瑞三言两语就把西院那边的事说了个明白,而后又细细说来,将二人的一言一语全都复述了一遍。 玉引懵了一阵。 第七章 她原本在想,今天这出理应跟逸郡王说一说,可听完赵成瑞禀来的话后又迷惑了…… 说,该怎么说呢? 说和婧对她不恭敬、指着她说这不是她嫡母来着?似是对的,只是在说事实而已。可那么小的孩子,何氏又已经罚过她了,赵成瑞回话说「大小姐哭得嗓子都哑了」,禀给逸郡王,让他再训那孩子一顿么? 孟君淮进屋后一抬眼,就见玉引歪在榻上闭着眼叹气。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止了旁人的礼,又挥手让他们都退出去,站在榻边看会儿,她又长叹出一声来。 小尼姑唉声叹气,这是哪句佛经没琢磨明白? 他揶揄着抱臂站了会儿,见她仍不睁眼,蹲下身道:「在宴上就魂不守舍,有什么难事说来听听?」 「……!」谢玉引蓦地惊坐起身,目光一定才见他近在咫尺。 下一瞬,二人一坐一蹲,大眼瞪小眼。 孟君淮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谢玉引僵了须臾:「没什么……难事。」 她想还是先不提和婧的事了,怎么说都感觉跟告黑状一样。 结果他衔着笑问:「我听说和婧今日在你这里闹了一场,生她的气了?」 玉引望着他的笑容一怔,那抹笑却随即淡去,他偏过头吩咐道:「去叫和婧来。」 他万没想到和婧会做出这样没规没矩的事来。郭氏走后,他才挑了几个妾室里最端和温婉的何氏做侧妃——此前他是并不喜欢何氏的,选她,只是因为觉得她的性子能将和婧也教好。 谢玉引怔怔然,对此只得闭口不言。杨恩禄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片刻工夫后,听上去有点杂乱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谢玉引抬眸看过去,和婧被杨恩禄迫着不情不愿地走在前面,看见孟君淮,她低着头走过去,闷闷地道了声:「父王……」 「惯得你没规矩了。去跟你母妃道歉。」孟君淮平淡地说了两句话,谢玉引便见和婧双肩一搐。 玉引等了等,却不见和婧挪动半步。她就低着头束手站在那儿,看起来一副任人宰割但不肯认错的样子。 「和婧!」击案声一响。 和婧惊得直往后一退,谢玉引眼看着她眸中倏然多了惊恐。 孟君淮蹙眉沉了口气:「你今日若不道歉,父王明日就从宫里选个嬷嬷来教你规矩。」 「……殿下!」谢玉引终于忍不住喝止了他。 他教训和婧不要紧,这样语出威胁、让和婧心生恐惧就过头了。她虽然家里的时间不长,但也很清楚二叔家的孩子个个和他不亲,就是因为这「严父」严过了头。 母亲为此还同她感慨过,说小孩子一不能骗、二不能吓,因这两样生下的隔阂,日后是最难抚平的。 她几步上前蹲身揽住和婧,向孟君淮道:「家事罢了,殿下别这样吓她。」 和婧下意识地想从这个「陌生的母妃」怀里挣出来,听见这句话却突然一股委屈,忍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死咬着嘴唇还是发出一声「呜——」。 「和婧不哭。」谢玉引转过她的身子,抬手给她抹眼泪,「没事,乖,今日的事再不提了。」 她顿住声想了想,也没有过分去随和婧的意,只说:「你日后听你父王和何母妃的话就好,今天的事过去了。」 「王妃。」孟君淮额上青筋一跳,尽力缓和地提醒她,「现在不是你‘一心向善’的时候。」 谢玉引听言下意识地一瞪孟君淮,他却没在看她。 孟君淮平心静气:「和婧,过来。」 和婧被玉引半揽着,原就在本能地挣扎,听言不及多想就挣得更用力了些,从玉引怀里脱出去,回到孟君淮跟前,抽噎着不吭声。 孟君淮厉色不改:「我再说一次,你今天必须道歉,这责任你要自己担。」 「……殿下!」谢玉引又想制止,反被他一喝:「此事不用王妃插手!」 玉引蓦地噎住,看看孟君淮又看看和婧,仍是狠不下心冷眼旁观。 ——她诚也知道绝对不能太惯着孩子,可眼下这情状,和婧抹眼泪的小手还肿着呢。由着孟君淮这样「一管到底」,也未必好。 她并不觉得被这么个严父教大的小孩能有多不懂事,和婧现在这样犟着,倒更像是小孩子特有的执拗。 小孩子在某些时候会特别的「爱面子」,越说她她就越觉得自己低头是丢人的事——这种事情她是经历过的!刚到华灵庵的时候,嘴巴馋肉,就趁一个卖肉脯的老板娘来进香的时候买肉吃。老板娘看是个小孩子又还留着发,给了她肉脯也没收钱。 她还「好心」分给别的小比丘尼吃呢!结果当然是被尼师抓到。 当时尼师问是不是她给的,她说什么也不肯承认。 其实,她不懂自己错了吗?她当然懂,只是当时那么多小伙伴看着,要认错也抹不开面子呀! 玉引觉得和婧现在大概就是这种心情。何侧妃教训她一顿不要紧,可孟君淮当着她这个她不喜欢的嫡母的面让她认错,她小脾气一上来才不乐意了。 孟君淮如果非逼着她低头,或许算不上错,但和婧伤心难过是必然的——她不喜欢这个母妃!可父王居然向着这个母妃! ——更要觉得这个母妃讨厌了! 谢玉引想到这儿,再看看眼前的僵持,也不管孟君淮如何想了,心一横,抱起和婧便往外走。 「……王妃?!」孟君淮傻眼。他还等着和婧抹完眼泪去乖乖道歉呢,王妃把人抱走了算怎么回事?! 四岁多的孩子明显不轻了,谢玉引脚下也不敢停,抱着和婧径直进了西屋,往榻上一放。 站起回身,孟君淮正铁青着脸跟进来。 「谢玉引!」他怒发冲冠。 谢玉引强自定神。 成婚一个半月,他一直很客气的叫她「王妃」,直接叫名字还是头一回……还是连名带姓。 须臾,她从容不迫地垂下眼眸:「殿下,我们回房去说可好?」 「你……」孟君淮又喝了一个字,看清她的神色后,竟突然噎住了。 他头一回意识到人的眼神如此神奇,他现下明明满腔怒火,被她清淡的目光一扫,竟再没底气对她发出来。 谢玉引适当地向前一步,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她偏头说:「珊瑚,去把膳房新送来的蜜桃脯给大小姐送来。琥珀喜欢小孩子,让她过来哄着。」 然后她又看一看孟君淮,居然就这样平平静静地从他身边绕过,回东边的卧房去了。 孟君淮看着她的背影,她步态稳稳的,一点惧色都没有,完全都不怕他的样子。 孟君淮深缓一息,再回头看看,珊瑚已端了蜜桃脯来。蜜桃脯的颜色像是琥珀,看起来晶莹可口,和婧一看到就被拽住了神思,正要伸手去拿,碰上孟君淮的目光又停住,抽噎着望着他。 他无奈一喟:「吃吧。」 和婧抽嗒嗒地目送父亲离开,直到东屋的门关上才又去拿果脯。 然后她有些惊诧地想,那个母妃好厉害,居然敢在父王生气的时候把她抱走! 何母妃在父王生气的时候,都是和父王一起说她的! 第八章 东屋,孟君淮关上门、绕过屏风,便见玉引站得端端正正。 他不耐地皱了皱眉,直截了当:「我从未抹过王妃的面子,王妃你……」 「我也不想抹殿下的面子。」谢玉引低着头,「但凡事总要随缘的。殿下您这样逼着和婧向我道歉有什么用,逼着她认我这个嫡母又有什么用?她心里该讨厌我还是讨厌我,甚至会因为殿下的逼迫而更讨厌我。」 她垂着眼帘问他:「郭氏的事,与和婧是……没什么干系的吧?」 「自然没有。」孟君淮不解她为什么这样问,「事情出时她才三岁多。」 「那殿下又何必把恶报加到她头上呢?」谢玉引追问。 孟君淮语中一塞,遂道:「我何时……」 「本是和她没关系的事,却让她说没了生母就没了生母了。诚然,这于郭氏而言是另一番因果报偿,许不该放在一起论。」玉引的目光清凌凌的,「可是然后呢?还要说逼她认旁人就做母亲就认旁人做母亲吗?这就不是报在郭氏头上了,只在她头上。」 孟君淮被她说得发了懵,想了又想却寻不到话来反驳。 他逼和婧道歉,只是因为觉得「应该如此」,但她这般说辞听起来却比「应该如此」要深多了,让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小尼姑…… 他心下有点不服地暗暗揶揄了一句,又作如常地问她:「那你觉得该如何?现下你是当家主母,孩子不肯认你,会闹出怎样的乱子,你可想过?」 「慢慢来吧!」谢玉引深吸口气之后明快道,「她与郭氏的母女缘分是一回事,与我是另一回事。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此事强求不来,不如随缘而去。」 孟君淮淡睇着她,睇了须臾后,忽而「嗤」地一声笑。 细品下来,他忽然觉得这小尼姑很有趣。张口闭口缘分啊因果啊,听起来「老气横秋」,偏又是轻快灵动的口气。 罢了,姑且承认她是个灵秀通透的小尼姑。 他长舒了口气,再看一看她,便转身往外去。后面的声音立时变得有些焦急:「殿下……?」 谢玉引紧张地望着他,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眼前的人顿了顿脚步:「我去看看和婧,王妃先歇着。」 在孟君淮回到西屋后,玉引屏息凑到门边听了听那边的动静。在听到孟君淮放缓了口吻跟和婧说「不哭了」之后,她才算松了口气。 再回到卧房,玉引便吩咐琉璃备水为她盥洗——一出家宴应付下来还是很累的,何况又添了和婧这一出? 盥洗之后换了身舒服的寝衣,她便安安心心地躺下了。半抱着枕头侧躺着,隐约还能听到西屋那边传来了和婧的咯咯笑声,玉引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笑,而后闭上眼睛安睡。 俄而听到烛火被吹熄的轻微声响,她刚觉得困意涌得更厉害了一些,乍觉两只手探到了身底下将她往里推。 谢玉引:「……?」 黑暗中声音幽幽:「王妃,你睡进去些。」 孟君淮有些无奈,头一回见到明知道自己在,还睡在正中间把着床的——就算是他偶尔一时兴起自己带着孩子睡的时候,和婧和阿礼也知道给他让块地方啊? 然后孟君淮看到一双明眸在黑暗中睁开,明眸中的错愕让他一愣。 谢玉引诧异地问他:「殿下您……您要睡在这里?」 「……?」孟君淮打量着她,理所当然,「不然呢?」 他来都来了、而且都这个时辰了……她打算轰他走?! 紧接着,他就见眼前的姑娘一下子将被子裹紧了,惊异的神色反弄得他乍觉不好意思。 ——好像他是个坏人,潜入姑娘家的闺房正要做什么道德沦丧的事情一样。 可他们明明是夫妻啊?这是他王府的正院! 孟君淮因为一股突然袭来的挫败而觉得无措,他放开正推她的手直起身,抱臂站了一会儿,思量怎样为好。 要不他回前头自己睡? 这念头在他脑海里一划,再定睛看她时就打消掉了。 他不!这个府里没有人能轰他去别的地方! 于是,谢玉引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身影在黑暗中一脚瞪上了床,然后从她身上迈了过去。 「殿下?!」她大惊失色,他已理直气壮地在床榻内侧躺了下来。 然后扔给她一句:「我不动你,行不行?」 ……行。 她刚一松气,他又忽地拽了被子,不及她多想,一只脚已经伸进来了。 热热的,碰得她脚面上也一热。 谢玉引脑中嗡鸣,立即胡扯了个理由:「殿下我正来月事。」 「……我不是说了不动你?」孟君淮停下拽被子的手,继而清楚地感觉谢玉引往旁边躲了躲:「那您拽被子……」 「嘶——」孟君淮气得没词,压着声吼说,「你床上不就这一床被子吗?不拽你的我等着明早被你超度?!」 嗯……?还真是! 谢玉引恍然大悟,道了句「我再去给殿下取一床」便要翻身下榻。 她探手正摸鞋在什么位置,胳膊忽被一拽,惊叫着向后跌去。 玉引全没想到他会突然伸手拽她,被他拢着缓了两息后,才惊觉自己是在他怀里。 她吓坏了,急道:「殿下?!」 孟君淮拽过被子将自己和她都盖住,声色淡淡:「我说了不动你,不必再取被子了。」 言下之意,让她放心地就这样睡。 他言罢低头觑一觑她,见她不吭声就蹙了眉头。在他的后院里,还不曾有过哪个人需要他这般哄着。偏这最清心寡欲的一个他不哄还不行,这是他的正妻,不是他可以凭喜好想冷落就冷落的,再不合他的意,他也要慢慢和她熟悉起来。 前有郭氏戕害庶子,如果后面再闹出一桩夫妻不睦来,他府里的笑话就大了。 孟君淮一边这样想,一边又十分紧张——从新婚初见开始,她就让他觉得好像一尊玉菩萨,弄得他在新婚当晚觉得自己想象一下要与她行敦伦之事都不可饶恕。 然后现在他把这尊「玉菩萨」强搂在了怀里…… 孟君淮心里大喊着跟自己强调「熄了灯都一样!!!」,才能勉强不乱阵脚,时间久了不禁有些烦。他手在她后背一抚,道了声「睡吧」便不再说话,阖眼安歇。 已僵了片刻的玉引后脊一痒又回过神来,她周身一阵战栗,神思让她想挣扎,身上却惊得不听使唤。 黑暗中,玉引战战兢兢地抬眼看他,费力地凝神看了许久才确定他已然闭了眼了。 而且呼吸平稳,这是已经睡着了……? 她又缓缓,俄而小心翼翼地抽了只手出来,凑到他鼻边探了探。 孟君淮察觉到动静挑眉:为什么要试鼻息?看他死没死……? 玉引手悬在那里自顾自地尴尬起来。 她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不过没试出来——睡着时呼吸应是比醒着时平稳一些,她没多想就抬手去试了,然后才想起来平不平稳好像是靠听才更对! 至于抬手去试鼻息…… 好像、好像是用来看人还有气没气的? 哎呀所以她刚才踌躇了那么半天究竟是在想什么! 一定是被他吓傻了才会这样! 第九章 孟君淮闭着眼睛听见她突然清了清嗓子,而后便感到悬在面前的手移开了。怀里的人稍微动了动,扯了扯被子,好似是在寻睡得更舒服的姿势。 谢玉引稍微离他远了一寸,再度抬眸看看、侧耳听听,觉得他……应该是……睡熟了吧? 片刻,孟君淮清楚地听到身边的一呼一吸平稳无比。 他将眼睛稍挣了条缝,揽在她身后的手轻点了点她,她也没反应。 居然真的安心地睡着了……??? 他还以为她怎么也要提心吊胆到大半夜、精疲力竭了才会睡过去呢! 孟君淮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暗叹这真是个心思干净的姑娘。 直到他挨了一巴掌。 孟君淮浑身一悚,面色僵硬地揭开被子看去。眼看着她软绵绵的手不偏不倚地搭在了……那个地方。 谢玉引这一觉睡得特别好,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只不过醒得早了些。 还不到寅时。 不过枕边已经没人了。她伸了个懒腰坐起来,不知他为何这样早起。叫来珊瑚问是不是今日有什么事,珊瑚只答说:「殿下四更刚过就醒了,在屋里品了小半盏茶,前面正好有人来禀什么事,就走了。」 四更刚过就醒了?这是睡得不踏实? 谢玉引想了想便将此事搁下,吩咐备水盥洗。年关可算彻底过去了,她今天要静下心来好好抄抄经。之前半个月都因过年的事心安理得地没碰经文,日子过得实在太懒。 前院书房里一片死寂,房中侍候的几个宦官都不敢抬头,换茶、研墨时退开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显然一点都不敢在逸郡王跟前多待,只想干完了分内之事就赶紧撤开,免得触霉头。 须臾,孟君淮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看悬在手中再一次晾干的狼毫,终还是只能扔到一边。 眼前摊开的奏章上,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写。 丑时来禀事的,是谨亲王府的人。数位皇子里,现下只有这位嫡长兄封了亲王,一众兄弟自然对他马首是瞻。孟君淮也对他敬重有加,但数算起来,二人打交道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这样深夜造访还是第一次。孟君淮乍闻谨亲王府来了人便是一惊,而皇长兄也确实扔了个大消息给他。 皇长兄告诉他,除夕当夜,倒钞胡同南边的胡同口,起了场大火。 倒钞胡同是因倒钞司设在那里而得此名,而倒钞司与宝钞库,就在南边的胡同口。 除夕出的事,屈指数算已过了半个月了,而这半个月里他几乎日日进宫,却没听哪位宗亲朝臣提及半个字。换句话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而皇长兄知情,只是因为他的亲王府在华丰胡同上,与宝钞胡同拐了个折角儿。 皇长兄差来的人说,那晚烧得光火连天,就连在府里都能闻到些许烟味。 皇长兄差来的人还说,那样大的火、又烧了那样久,大约不会只是倒钞司的火,宝钞库多半也烧了。 倒钞司用以更换新旧钞、宝钞库用以存放纸钞,这两处起火这样大的事,满朝却没人知道。 而父皇绝口不提。 孟君淮支着额头又缄默了须臾,烦乱地再看看丢在一边的狼毫,遂将眼前摊开的空白奏本一合,也丢到一边去。 他长叹了一声道:「速进宫去,问问母妃方不方便见人。」 为什么起火,现在半点都打听不出,父皇是什么意思他不清楚,但身为九五之尊的人既然不提,就是希望底下的人都不知道,他这个当儿子的,更该帮着父亲一起办这件事。所以他不仅不能将这事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也不能去乾清宫直言问父皇到底是何始末——若问了,就等同于明言父皇在这等要事上,瞒住了满朝文武。 但是,倒钞司设在户部之下,户部尚书是他的舅舅。 如若在一连串的隐瞒之后,父皇要拿户部问罪了事,又或者背后那人想拿户部顶罪,他的母族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皇长兄独将此事告诉他,应也是正因为此。 谢玉引闷在屋里吃了早膳,又抄了小半日经后,被西边传来的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这才知道和婧昨晚被孟君淮留在西屋睡了。 她赶紧过去查看,推门才见原来奶娘也被叫来了。和婧正坐在窄榻上打哈欠,见她进来立刻下了榻,小脸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低低唤了声:「母妃……」 「……嗯。」谢玉引走过去在榻边坐下,尽力摸索着当母亲的感觉,衔笑摸摸和婧的额头,「睡得可好?早膳你喜欢吃什么,母妃让人做?」 和婧低着头扁了扁嘴,说不上不恭敬但也实在不亲热:「我回何母妃那里用。」 玉引也不想逼她,刚要点头答应,她又说:「母妃,您能差人送我回去吗?告诉何母妃,您和父王不生我的气了。」 她的话突然卡壳,怯怯地觑了觑玉引之后,问:「您……您还生我的气吗?」 谢玉引见她这样,一阵心疼。 必是平日里长辈们待她规矩太严了,她才会这样。她才四岁多啊,该是睡一觉就忘了不开心的时候,现在却还「添了个心眼儿」,记得央她去跟何侧妃说,他们不生她的气了。 不过府里都说何侧妃待这位大小姐还挺好的。谢玉引琢磨着,或许是何侧妃性子太软,逸郡王不悦在她眼里便会成为很严重的事情,而若是和婧惹了逸郡王不快,何侧妃就自然而然地会教训她? 她没有多问,抿笑站起身,向和婧道:「正好母妃想出去走走,顺便送你回去吧。」 二人就一道出了正院。一路上,和婧话不多,乖乖地跟在她身边,奶娘与侍婢在后面随着同样悄无声息。 安静中,急促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分明。 脚步声似是朝这边来的。谢玉引转身看过去,正奔到跟前的赵成瑞扑通就跪下了:「王妃……」 「怎么了?」玉引蹙蹙眉头,又道,「你起来说。」 可赵成瑞却气喘吁吁地顾不上起身,磕了个头就说:「前头过来传话,说殿下早些时候进宫去见定妃娘娘,临出宫时不知怎么的,突然来人说殿下身边的杨恩禄犯了什么事,要提去审一审……殿下不肯放人,两边就争上了。然、然后……」 玉引催了一句:「然后什么?」 赵成瑞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才续上话:「然后乾清宫突然传下圣旨,将殿下押在宫门口杖……杖了二十。」 莫说赵成瑞吓得不轻,就是谢玉引这念佛静心惯了的,乍闻此事也懵了。 她回过神忙问:「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赵成瑞强自静着神:「没听说殿下有吩咐……身边的人只说只会您一声。您看是……是先进宫一趟还是……」 谢玉引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不论出了什么事,她在这儿干着急都是半点用也没有的,去宫中见了逸郡王、清楚了情状如何才能知道该怎么办。 玉引赶紧让赵成瑞备马套车,又叫珊瑚先送和婧回侧妃那里,替她把和婧想告诉何侧妃的话带到便是。 和婧的小手却一下握了过来:「母妃,父王……」 第十章 「……和婧听话。」玉引在她的紧张中一滞,缓出笑容,「父王没事,你乖乖回你何母妃那里,母妃去去就回。」 饶是她这样说,和婧还是一副焦急得要哭出来的模样。玉引静了口气,指指珊瑚:「她叫珊瑚,让她先跟着你。有什么事你同她说,她会来告诉母妃,母妃帮你。」 其实玉引也知道现在和婧要的不是有事能直接同她说,而是应该反过来,让人赶紧告诉她逸郡王的事——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这做嫡母的也着实不知道啊?只好先留个自己身边的人安抚她一下…… 谢玉引说完,很有些忐忑地等和婧的反应。和婧低头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好的,我知道了!母妃快去……」 玉引就匆匆地出了门,上了马车静心一想,才更觉得这事奇怪。 孟君淮是皇六子,进宫给定妃娘娘问个安,为什么皇上突然下旨杖责? 如果他身上担着差事也还罢了,可是至今为止,「逸郡王」就是他唯一的头衔了——不止是他,一众皇子里,除了封了谨亲王的皇长子孟君涯是储君人选、会与皇上一同议事外,其余都是「大闲人」,靠月俸食邑在京里过潇洒日子,半点实权也没有。 本朝的宗室爵位又都是世袭罔替的,传给子孙并不降等,安于享乐的大有人在……这般情状,怎么就突然触怒天威了? 莫不是逸郡王不「安于享乐」去讨差事,让皇上觉得他贪慕权势了?那也不至于打一顿啊,训斥一番就足够了。 念惯了佛经的谢玉引蓦然琢磨起这样的事,只觉得头疼,却又按捺不住地一直在想。 骤闻「吁——」地一声,马车乍停。她在车中猛地一晃,下意识地抓了旁边琉璃的手才没磕着。 琉璃向外喝问:「怎么回事!险些磕了王妃!」 前面驭马的宦官忙不迭地滚下去磕了个头:「王妃恕罪!前头是……咱殿下的车驾。」 谢玉引一愣,半揭开车窗帘子看去,不远处果然是逸郡王的马车正驶过来。而且那边见到她的车驾也未停,直驶到两边的马儿都快头碰头了才停住。 逸郡王的车边走过来一个看着面生的小宦官,在玉引窗下躬身:「王妃。」 玉引问他:「怎么回事?殿下如何了?」 那小宦官只说:「殿下让下奴告诉您没事了,先回府便是。」 孟君淮回府后就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房中一下忙碌起来,谢玉引怕添乱就没有进去。过了会儿,见杨恩禄出来回话说:「殿下想自己歇着,王妃您请回便是,殿下伤得不重。」 于是谢玉引想了想,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依言回了正院。 而后的几个时辰,她一直在不停地听琉璃禀报哪位侧妃或者哪房妾室去探望逸郡王了。 终于,琉璃被她雷打不动的安然急得直言道:「娘子,府里两位侧妃、六位妾室,现下可只有您和新来的顾氏、苏氏没去看过了。」 顾氏和苏氏还多半是因为资历浅,所以跟着她的意思走的。 谢玉引望一望琉璃:「所以呢?」 「奴婢觉得您也该去看看。」琉璃说。 谢玉引不赞同道:「为何?你也知道去了的那六个都被挡在外头了,一个都没进去。殿下这是真不想见人,我何必去扰她?」 「……」琉璃深感自家娘子实在太「随缘」,咬咬牙,又说,「不是这么回事儿,现下殿下见不见是一回事,您去不去是另一回事。您去一趟,左不过是殿下不见您,咱就再回来;可您若不去,让殿下对您不满了可就糟了。」 玉引手底下继续抄着经,头也不抬地反问:「那我若去了,你就不怕他觉得我扰他休息、对我不满?」 「……」琉璃卡了壳,脑袋发蒙的被说服了一瞬。 同样的一瞬里,玉引脑袋里也卡了个壳。 ——不对不对,这回是她想错了。琉璃那话是说得通的,可她说的扰他休息引他不满这个事,在其余几位都去了的前提下,多半「法不责众」。 所以她还是应该去? 玉引就此放下了笔,看看琉璃便往外走:「走吧,我去看看。」 「……娘子?」琉璃傻了,自己刚被她说服,怎么她突然改主意了? 玉引一边闷头往外走一边感受着熟悉的吃力——打从嫁人之后许多时候她都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什么都摸不清拿不准。不论大事小情,她都要兜兜转转一番,才能有个「哦,大概是这样吧」的主意。 累累的。 她的正院该是离逸郡王的住处最近的一方院子,不过片刻就已看见院子的后墙了。再转两道弯,便看到了孟君淮院前的忙碌。 有个高挑的倩影从门槛那边迈出来,看上去有些不快,有些气恼地往这边走。 谢玉引定住脚。尤氏也看见她,同样停下,屈膝草草福身:「王妃。」 玉引颔首:「侧妃辛苦。我去看看。」 尤侧妃睃了她一眼,理所当然般的告诉她:「殿下不见人,妾身与何妹妹都没进去,王妃也请回吧。」 玉引一时微懵,下意识地看向几步外的杨恩禄。 杨恩禄是因苦劝尤氏离开才赔笑跟出来的,没料到送走了侧妃,一出门又碰上了新过门的正妃。 察觉到谢玉引的目光,杨恩禄就缩了脖子,俄而又堆了笑说:「王妃稍等,下奴进去禀一声。」 他说着躬了躬身就进了院,手底下的宦官一脸心惊地蹭过来:「杨爷,还禀啊?」 ——殿下刚因为想来「探望」的人太多发火来着。 杨恩禄乜了他一眼:「不禀怎么着?那是正妃!」 他说罢就不再理那手下,兀自边摇头边沉吟着进去了。 他原本可以跟正妃回一句「爷现下真的不方便见人」,但尤侧妃说了那句话,他就不能这么说了。 他直接说那是按着郡王爷的意思办事,跟着尤侧妃说那就是另一种味道了。正妃侧妃之间这点子事儿,他可不打算搀和,尤侧妃现下摆没摆正自己的身份那都跟他没关系,他帮着尤侧妃去在正妃面前摆脸那他肯定是傻。 杨恩禄这般想着,就进了堂屋。穿过堂屋到东边的卧房前,他往里瞅了瞅:「爷。」 孟君淮刚睡醒一觉不久,正趴在床上呲牙咧嘴,听言皱着眉头扫过去:「说了不见人!」 今天这出来得太突然,他一顿板子挨得稀里糊涂,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惹着父皇了。本就惊怒交加,这杨恩禄居然还敢在旁边堆着笑劝他说:「爷,几位娘子也是好心,要不您见见?都是自家人。」 ——自家人个鬼啊!!! 他一个七尺男儿趴在这儿起不来,让几个女孩儿在旁边抹眼泪表示「爷您真可怜」「爷您太惨了」这丢不丢人啊? 所以孟君淮冲杨恩禄发了一通火,可算逼着他把门口杵着啼哭的那几位都轰走了。 现在他竟还敢继续来禀话? 杨恩禄也记着刚才那顿骂,堆着笑又僵了会儿,还是迟疑着道:「这个……爷……正妃来了。」 「……」孟君淮滞住。 就为她今日专程往宫里跑了一趟,他也该见见她。 第十一章 他在慢慢摸索与谢玉引的相处之道,苦思之后觉得跟这么个性子寡淡的人「举案齐眉」真的很难。但至少也做到「相敬如宾」吧,好歹是夫妻。 于是他轻喟着摆摆手:「请她进来吧。」 杨恩禄躬身一应就退出去了。片刻后,毕恭毕敬地请了谢玉引进来。 睃见她裙摆扫出屏风的一刹那,孟君淮还是忍不住尴尬地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他一贯是不喜欢被「探望」的,就算是平日染个风寒,他也都是自己闷在屋里不见人,不想让旁人看见他头昏脑涨精神不济的样子。 现下自己这样瘫在榻上,居然要被人看! 谢玉引懵懵地看着他这副奇怪的样子,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对。 ——他这是疼得太厉害了?可是没听杨恩禄说啊。 ——那她照常见礼?可他看起来又实在不对劲。 于是,孟君淮脸上燥热地闷头想象着自己即将被个姑娘家哀叹「可怜」半天,真正听到的话却四平八稳:「杨恩禄,我问你,你到底犯什么事儿了?怎的最初要拿你问罪,之后却让殿下伤成这样?」 刹那间,孟君淮被脑中闪过的灵光刺得浑身一个激灵。 他在惊异中愕然看向谢玉引。 杨恩禄扑通就给谢玉引跪下了,不过他也说不出什么,只能道:「王妃恕罪!下奴……下奴也实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事出突然亦不及多想,至于害得殿下挨了板子,这个、这个下奴只好……」 他说着擦了把冷汗。老实说,他没想到谢玉引会一上来就问罪。 他毕竟是逸郡王身边掌事的宦官,在谢玉引之前,莫说两位侧妃了,便是从前的郭氏也不敢绕过逸郡王直接责怪他。 孟君淮也蹙了蹙眉头。 饶是他不想在看妻妾在自己身边哭哭啼啼,也意外于谢玉引这样半句关切都没有、直接问责杨恩禄的态度。 意外之后便是难免不快,一时连经她提醒后乍然察觉隐情的惊喜都褪了下去。 孟君淮淡看向她:「王妃。」 被他的声音一扯神思,玉引立刻就不再理杨恩禄了。 她方才完全是因摸不准这会儿与孟君淮说什么为好,才拿这话当了开场白。原本想的是这般一问,杨恩禄把事情的经过跟她解释个大概,就可以再继续说下去了。 结果杨恩禄竟是直截了当地谢罪,和她所料不同,她一时就为难起来。 玉引的目光在孟君淮面上一定,隐隐察觉他似乎不快,有些不解:「殿下?」 「……」孟君淮如旧一看她眼里的清淡就发不出火,便只好窝火。 他别过脸去平静,有所不耐:「不关杨恩禄的事,王妃不必拿他问罪。」 这么奇怪的事,不关杨恩禄的事么? 谢玉引怔怔,但见他说得坚定便信了。于是她平平气,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他榻边欠了欠身,思量着说:「殿下可还好么?请大夫来看过了没有……有什么要注意的?殿下……晚上想吃些什么?」 孟君淮望着墙壁深缓一息。 现下,他听到她的「关切」了,然而这关切也太勉强,便是不看也能知道她是逼着自己在说。 他无所谓她喜不喜欢他,可就算是对着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说几句关切的话大抵也不必这样勉强。 她这个样子,或许对他不止是「不喜欢」,而是讨厌? 随意!反正他也不喜欢她! 孟君淮重重地呼了口气就又归于安静。 正等答案的谢玉引:「……?」 东院里,尤侧妃回到院中,进了堂屋接过婢子端上来的茶便就势狠摔在地。 碎瓷四下迸溅,婢子宦侍立刻跪了一地。随在尤氏身边的山茶也一吓,遂定了口气上前劝道:「娘子息怒……」 「息怒?谢氏入府一个半月,就连那杨恩禄都敢给我脸色看了!」 山茶就不敢吭声了。她方才是跟着来回的,眼看着在尤氏告诉正妃殿下不见人之后,杨恩禄又点头哈腰地进去给正妃禀话。 山茶也为自家娘子不高兴了一把——凭什么啊,先前没有正妃的那七八个月里,王府后宅里是他们东院掌事,杨恩禄一副对尤侧妃毕恭毕敬的样子;现下正妃刚过门,算上洞房那晚郡王爷也就在她房里过了两个夜,杨恩禄就敢跟着踩他们东院了? 但这会儿山茶可不敢把这些不忿说出来给尤氏火上浇油。饶是她不说,尤氏也还气不顺呢。 尤氏气得磨牙:「那一位真是个好样的。我们从上到下都给挡在外头,她两句话的工夫就给请进去了。连客气一句、请我们进去喝盏茶都不知。瞧着一副清心寡欲的小模样,可也是个会把着人的!」 山茶更不敢接话了。侧妃不服正妃,就算传出去闹出一场不痛快,也顶多罚一罚就过去了;她要是跟着骂,那就是个死啊! 不过尤氏自己骂了这么一番之后也痛快了,轻笑一声,搭着山茶的手过去在八仙桌边坐下。 婢子重新上了茶来,她接过抿了一口,再出言时添了几许蔑然:「一个小尼姑也敢跟我摆主母架子,也不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分量。」 尤氏是个心气儿高的人。虽然现下看来府里多半都尊那个正妃了,可她就不信谢玉引的家世、名分真能决定什么。 她甚至不认为如果逸郡王有朝一日真的喜欢这个正妃了就能意味什么。 她觉得这里头的道理十分简单,女人嘛,还是要能生儿子才是最要紧的——女儿不行,得是儿子。其他的都是废话。 她母亲就是靠生了四个儿子才在家里站稳脚跟的,母亲也曾告诉她,女人才德好不好、读不读书都无关紧要,才德再好、身份再高贵的女人,如果生不出儿子,日后还是要被夫家嫌弃。 所以,无儿无女的谢玉引暂且还不值得她怄气。 尤氏这般想着,冷哼了一声,目光和缓地落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能三年抱俩,就能十年一窝,至于谢玉引,能不能比从前的郭氏命长还不一定呢! 玉引在逸郡王房里待得愈发无所适从。 她起先是在他榻边说话,可他一时没理她,弄得她十分不解。 略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答案,她又看不见他的脸,就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 可在她迟疑着唤了一声「殿下?」之后,听见一声清晰的「嗯?」。 她就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明明没睡,却不理她,那是她刚才说错话了? 玉引苦思着,把方才自己说过的每句话都回想了一遍。她想后面的那一番都只是关心他是否安好,实在没什么错可挑,就又再往前想。 哦……是不是她怀疑杨恩禄的事,让他觉得不快了? 估计是的,从他告诉她「不关杨恩禄的事」那句话起,就有点儿生硬! 于是,没什么心思理她的孟君淮在安静了一会儿后,突然听到后面干巴巴的一句:「我不是有心挑杨公公的错的,就是一时想到……便直接说了。」 她说这话时是认真觉得这一环好奇怪,并且到现在都还是觉得很奇怪! 她听说最初要押杨恩禄去问话的时候是说他犯了什么事,然后逸郡王大抵是因罪名不清不楚所以不肯放人。 第十二章 然后逸郡王就被打了,旨意是乾清宫出来的。到这环为止都还正常,皇上或许的震怒于他护短,也或许是怀疑他与杨恩禄犯的事有什么牵扯。 但不管是哪一条,也不该打完了逸郡王,就不再押杨恩禄问话了啊?这一环怎么想也连不上呀! 看孟君淮仍不理她,玉引踌躇着将自己的这番想法说了个大概,诚恳地希望他能懂! 她语气中有些明显的懊恼和委屈,因为平常她一贯清淡,突然有了这样的情绪听起来就特别明显。孟君淮隐有些不忍心,望着墙壁翻了个白眼后又绷住了继续不理她。 玉引真的快哭了,她本就自知不善于与人交谈,现下明显惹得人不高兴,就格外着急。 于是孟君淮听得一声闷而急的跺脚声:「那我给杨公公赔个不是去……」 正在几步外装石像假作看不见夫妻矛盾的杨恩禄差点再给她跪一回! 「咝……」孟君淮终于不得不转过头来,眉心紧皱着直瞪她。他一时想赌气说一句「你去啊!」,可又真怕这心思简单得一道弯都没有的正妃真的扭头就跟宦官去行礼赔罪! 他感觉自己进退两难。绷着口气不想哄她,可也不太敢继续晾她或者呛她。 孟君淮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不止是恨意能让人「咬牙切齿」,无奈也可以! 他颓丧地将头埋进枕头里,同时抬手探了探,探到她的手腕一握,闷闷道:「没事啊,坐。」 他这情绪看起来太奇怪了。 谢玉引忐忑不安地望着他,见他不松手,只好在榻边坐下了。 他又深呼吸一次之后偏头看向她,凝在她面上的目光中全是疑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今日这事来得突然,他又受了伤,一时谁也没顾上那明显不对的一环。 她却一下就注意到了。听她问了杨恩禄一句,他才觉出其中另有端倪,一时大感她细心聪明。 可对人情世故,她怎么就能不通透到这个地步呢?! 再往前想,和婧的事同样是「人情世故」,她又比他还懂! 孟君淮发自肺腑地觉得自己这个新王妃太「奇怪」了,见她又是一头雾水的模样,他无名火又蹿起来,不耐烦地想同她掰扯个明白。 于是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她,猛地触及伤处,「嘶」地边吸气边出了一头冷汗。 谢玉引一惊:「殿下?!」 孟君淮僵着身子再不敢动,几息之后缓下劲来。再抬眼时,见门口多了个欲言又止的宦官。 那宦官显然被眼前的「僵局」弄得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话。 孟君淮蹙蹙眉头,便先问了他:「什么事?」 那宦官张了张口,偷扫了眼谢玉引又赶紧避开目光。 然后他埋着头说:「东院那边来禀话,说尤侧妃有了身孕,三个月了。」 「有孕了?」孟君淮有些意外地问了一句之后,房里一时就没了什么声响,但似乎又并不是因为哪个人有甚不愉快的情绪,只是因这消息砸过来得太突然,谁也没反应过来。 俄而孟君淮深缓了口气,下意识地看向谢玉引。玉引也刚回过神来,想了想问他:「我是不是……要做些什么安排?」 「……」孟君淮仍睇着她,愈加佩服她这波澜不惊的本事。 因为郭氏是栽在孩子的事上的,早在谢玉引入府之前,他就设想过这位新正妃在类似的事上会是怎样的态度。 ——是如同郭氏一样,容不下妾室有孕生子,还是会大度地喜欢府里的其他孩子? 他设想了几样不同的情况,都没想到她会是眼前这样的反应——完全看不出高兴,但也完全看不出半点不高兴,就是平平淡淡地问他要不要做什么安排,公事公办一样的态度,就像这件事其实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直弄得他说不出什么安慰或者告诫她的话,也只好跟着「公事公办」起来:「你递个帖子把这事禀给母后和母妃,她们会召你进宫,你去回个话就是了。有赏赐就接着,其余的不用你费神。」 谢玉引松口气应下,有点小庆幸这种事不用她费神。 她的父亲没有妾室,但大伯有。有一年她回家过年时就正好赶上大伯的一位妾室有孕,大伯母为这事操碎了心。她听说大伯母经年累月地做主母之后,连医书都读了不少,主要就是怕妾室有孕时出什么岔子。 母亲跟她叹气说:「你伯母也是太小心了。女人家怀孕生孩子,哪可能个个都平安呢?你伯父也不是不明理的人。可她偏是连下人嚼舌根的事也不愿有,次次都要自己操劳。」 当时玉引十二岁,听母亲这么说完,只觉得大伯母这个活法真累,她以后一定不要让自己这么累。 但等到圣旨下来,把她赐婚给六皇子、她又听说六皇子府已有几个孩子之后,冷不丁地再想起这事,突然就是不一样的角度了。 她惊觉原来只要府里的妾室怀孕出了事,无论是不是当嫡妻的做了什么,都或多或少地会有人觉得就是嫡妻做了什么!有的可能并没有恶意,真的只是闲得发慌在茶余饭后拿来嚼舌根编故事;但总也难免会有那么一个两个,是认真觉得主母在害人。 这种阴暗的论调就很烦了。也许夫君刚开始半个字都不信,但万一有个那么两回三回呢?还是会信一点的吧…… 谢玉引为这个还小阴郁了一下午,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当主母的地方,比大伯母执掌的谢府后宅更位高权重、自己却半点不像大伯母那样连医书都读过之后…… 现在逸郡王跟她说并不用她费神之后,她就轻松啦! 回头她就离东院远远的,该礼佛就礼佛、该念经就念经。她正院的人根本不碰东院的那一摊子事,到时尤氏平安生了,功劳她半点不抢;但万一有个万一……那就是母子缘分不够,跟她也是没有关系的。 谢玉引这般越想越轻松,回到正院后就提笔写帖,言简意赅地道明了尤氏有孕的事,让珊瑚送到宫里去。 但珊瑚把帖子交给了赵成瑞。折回来后跟她说:「奴婢仔细看了,院子里的宦官还是让赵成瑞领头吧。那王东旭主意大了些,上头若有人压着还好,让他领头怕是要出事。」 珊瑚说罢又细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昨日元宵家宴前,两位侧妃和几位妾室一道在堂屋喝茶,赵成瑞和王东旭同去帮王妃瞧着,赵成瑞禀的就是「何侧妃未带大小姐同来」这样明摆着的事,但王东旭则提了穿着格外素淡的苏氏,还帮苏氏带了话。 「奴婢觉得,他才不只是看到什么说什么呢,这是有心想跟苏奉仪卖个好。要是苏奉仪跟您这边搭上,准有他的好处。」 珊瑚这样解释完,谢玉引赞同珊瑚是对的。 想捞好处不要紧,但是他这样存心眼地选择递不递话还是很危险的。她是王妃,不可能挨个去琢磨每个人究竟是什么想法,很多时候只能听下人禀来而后决断,若他们在表述上有所偏颇,影响她的想法是难免的。 「那确实是赵成瑞更让人放心。」谢玉引拿了主意后想了想,又格外叮嘱了句,「那你注意点,近些日子别让王东旭和东院有接触。嗯……让赵成瑞把其他人也看住了。」 第十三章 她还是很不想尤氏这一胎出事的,日子当然还是平静点好。 赵成瑞从宫中回来后就跟玉引回了话,说皇后娘娘和定妃娘娘都道明日就得空,让她明日便可进宫。 谢玉引次日就早早起了身,收拾妥当后着人备了马车,往宫中去。 进了宫门后很快就见到了定妃永宁宫的嬷嬷,那嬷嬷看起来一团喜气,向玉引福身说:「娘娘问了皇后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也说这是件喜事,要见见您,娘娘便先去坤宁宫了。您也直接去坤宁宫便是。」 玉引就随着这嬷嬷去了坤宁宫。她到时,皇后和定妃正在殿里品茶聊天,一见她进来,皇后赶在她施礼之前便道:「可来了,定妃已在本宫这儿夸了你许久了。坐吧。」 玉引就在侧旁的椅子上落了座,初时还好奇自己与定妃都没见过几次面,定妃能夸她些什么?继续聊下去就懂了。 定妃夸她懂事有福,刚进府就添了个孩子云云。 玉引有点懵神地很想说其实按日子来算,尤氏早在她入府前一个半月就已经怀上这孩子了。 定妃又夸她端庄贤惠,日后肯定是个好母亲,叫她不必紧张,不懂的地方自有乳母替她办好。 玉引懵得更厉害了。 她就只能边迷茫边客气地答应,好在所有的话题也都是「客气地答应」就可以过去的,没有什么专门问她的事。 小一刻之后,玉引从坤宁宫退了出来。临出来之前,皇后赏了些簪钗首饰绫罗绸缎,定妃则怕有孕的事弄得府里人手不够,赐了四个小宫女下来。 仍是那带她来的嬷嬷送她出去,玉引实在被刚才的过程弄得有点晕,犹豫着开了口:「嬷嬷,有孕的是我们府里的侧妃尤氏,方才皇后娘娘和定妃娘娘的意思怎么……」 怎么听着好像她们误会是她怀孕了一样?! 不应该啊!她入府才一个多月,这孩子可三个月了啊! 这嬷嬷是个老资历的,扫了她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笑吟吟说:「您是王妃,府里的孩子自然都是您的孩子。娘娘们记的,自然也都是您的好。」 前一句没什么,后一句玉引隐隐约约懂了点:好像这意思是说王府侧妃们在后妃这里上不了台面? 她一边摸索一边扫了眼随在后头的四个小宫女,又说:「那娘娘赐的人、赏的东西……」 「哦,您担心这个?」嬷嬷发觉这位王妃好像格外懵懂,但也没显露什么,「这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现下首要的,自是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直白点就是说这些赏赐虽然名义上是给她,但她还是可以安心地给尤氏,因为让尤氏好好安胎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谢玉引回府之后就让人连宫女带赐物一起给尤氏送了去,额外嘱咐了一句「谨慎记档」,自己就回正院歇着去了。 东院里,尤侧妃正歪在榻上,自己咬牙切齿的,气儿特别不顺。 她本来是不想这个时候就说有孕的事的。头三个月最容易出事儿,新王妃是善是恶又还不清楚,她原本想再等等,到四五个月的时候再说。 昨天逸郡王见了王妃却没见她,让她觉得不痛快,她这才直接说了——她想就算殿下受着伤不能亲自来看她,也得叫她去见见吧? 可是居然没有,殿下居然什么都没说!她直到今早才听说王妃昨晚就做主递了帖子进宫去,皇后和定妃立时就传王妃进宫说话去了,对她这儿同样没有半句过问。 她原想靠这孩子把昨天丢的脸挣回来的,眼下却是阖府都知道了她有了孩子、殿下却仍旧没见她的事,实打实地又丢了一回脸,气得眼晕。 山茶还劝她,说什么这种事上宫里就是这样的规矩,上回她有孕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尤氏心说这一样吗?她怀阿礼的时候,府里的正妃是殿下的原配郭氏。现下这位,一个继室而已,论岁数比她还要小,怎么能像郭氏那样压她一头? 肯定是她昨儿在殿下跟前说什么了。尤氏狠狠磨牙,都能想象出谢玉引用那副单纯样子在殿下面前劝他安心养伤,或者说让她安心养胎不要搅扰是什么模样! 尤氏气得又重舒了口气,听到脚步声抬了抬眼皮,看见自己身边的山栀进来了。 山栀身后还领着四个小丫头。 这厢山栀向她福身,后面那四个就低着头跪了下去。山栀禀说:「咱王妃从宫里出来了,皇后娘娘赏了些东西给您,已按规矩造册入库。这四个是定妃娘娘怕您身边人手不够,赐下来伺候您的。」 山栀悬着颗心,绝口没敢提这些其实名义上都是赐给王妃、王妃又赐给她的,更不敢提按规矩侧妃该向王妃谢恩去。 但她话音刚落,一只瓷盏还是猛砸到脚边碎了一地。 尤氏看着眼前这四个最大不过十一二、最小估计才六七岁的小宫女怒火中烧:「定妃娘娘会赐这么几个小毛丫头来给我安胎?不是正院那位换了人就是她跟娘娘嚼舌根了!退回去,全给她退回去!摆谱跟谁示威呢,姑奶奶不吃她这套!」 尤侧妃要把定妃送来的小宫女给谢玉引「退回去」这事儿,身边的人好说歹说可算给劝了下来。 但是三天之后,谢玉引还是知道她不高兴了。 因为和婧来找她了。 和婧又是哭着过来的。当时谢玉引站在案边正在抄经,听到跑来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抬头,桌子就「咣」地被一撞。 谢玉引:「……」 一笔划了出去,这一页又得重新来。谢玉引扯扯嘴角一哂,抬头就看见和婧哭得眼睛红鼻子也红的小脸儿。 见她看过来,和婧张口就是一句:「母妃,父王是不是快死了……」 「……?!」小丫头你说什么? 谢玉引被她这话问得摸不着头脑,再看周围,在屋里侍候的几个都因为这句话给吓跪下了。 她便把和婧抱到榻上坐,蹲在她身前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和婧抽噎得连气儿都倒不过来:「我想去看父王,何、何母妃一直不让……我问为什么,她就说这是大人的事,让我听话!」 和婧说到这儿恐惧涌上心头,「哇」地一声又哭狠了:「父王是不是快死了!当时我母妃也是这样……他们一直不让我去看母妃,后来母妃就没有了!」 最后一句直说得谢玉引心里一搐,她赶紧把和婧搂住,边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边说:「没有没有,只是你父王伤着,自己不想见人,你何母妃听他的话罢了。」她语声一顿,略作矛盾后就心软了,「你若想去,母妃带你去。但他若还是不想见人,母妃也没办法哦。」 和婧抽抽噎噎地从她怀里挣出来,很认真地望着他问:「那如果父王不见,我能问杨公公他好不好吗?」 谢玉引乍然察觉原来这是个小人精,哑了一瞬后禁不住笑出来,又诚恳点头:「自然可以。杨公公肯定要出来见你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都可以问他。」 和婧就开心了,从床上蹭下来就要往外跑,玉引又把她拉回来按着洗了把脸,而后带着她往孟君淮的住处去。 第十四章 孟君淮已养了三天,虽然还未痊愈、只能趴不能躺,但他也能下榻走走了。想来是掌刑的宦官不敢真下狠手打他这皇子,杖责二十未必打出了十板子的伤。 疼痛减弱了,他也就不再那么烦躁,得以静下心想想这事的来龙去脉。 越想越觉得谢玉引那日道出的破绽确实无法解释,此事确实是有鬼的。他便有些恼火,自己堂堂一个皇子,在皇宫里、父皇的眼皮底下,被人假借父皇的名义打了?! 这都什么怪事! 孟君淮愈想愈牙关紧咬,思绪飞转中,忽然听见杨恩禄的声音:「爷。」 他看过去,杨恩禄低着头说:「王妃带着大小姐来了,说大小姐不放心您的伤,想看看您。」 啧,王妃。 孟君淮听见这两个字,眉心就一跳。那天他谁都没见,只见了王妃。结果之后的几日里,旁人明白他的意思便不来了,这王妃她也没再来过。 他还在想就算自己不喜欢她,表面上也要过得去,可她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 孟君淮运着气想说不见,想想和婧,又不能不见。 打从郭氏没了,和婧就明显比以前心事重多了。而且近几个月不知为何,她似乎很担心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会不喜欢她,他尝试着开解过几次,可和婧听归听,那份担忧还是消不下去。 孟君淮喟叹说:「请进来吧。送些和婧爱吃的点心来,再跟何侧妃回个话,说我留和婧用午膳了。」 杨恩禄应了声「是」后退出去。片刻工夫,一声清脆的「父王——」灌进来…… 孟君淮紧跟着就感觉到伤口被压得一阵剧痛! 谢玉引晚了几步进屋,定睛便见和婧赖在父亲身上表达思念。 然而当父亲的做不出反应,边抽冷气边冒冷汗地忍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和……婧……」 谢玉引蓦地回神,赶忙疾走几步过去,将和婧往下扒拉:「压着你父王的伤口了,快下来!」 和婧「啊」了一声之后立刻爬起来,蹭到床榻内侧待着,又凑过去小心地觑觑孟君淮的神色,呢喃着道歉:「我忘记了,父王不生气……」 孟君淮眼冒金星说不出话,心道了句「嗯我不生气」。 耳闻和婧又说:「父王不疼!」 孟君淮继续眼冒金星,悲痛地无声反驳:不,我真的特别疼。 谢玉引坐在旁边看到的便是孟君淮不说话不理和婧,只道他在为此不快,想了想,为和婧说了句话:「殿下别恼她,她方才哭着去找我,我才带她来的。想是因为见不着殿下已担心了好几天,实在扛不住了。」 孟君淮在疼得加快的心跳可算平息了些后,咬牙应了一声:「嗯。」 之后眼前就是一派对谢玉引来说有些冗长的父女亲情。她还记得上回孟君淮严厉地要和婧道歉的事,现下这慈父形象让她很有些对不上号——和婧一个小孩子,最是话多的时候,全然不顾他是不是要休息,嘁嘁喳喳说个不停,孟君淮哈欠连天了还是含笑陪她说。 后来,和婧突发奇想要「陪父王一起趴着」,他就把她拢到被子里,温和地问她说:「哭得眼睛都肿了,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 玉引也觉得这情状看上去无比美好,而之所以对她来说「冗长」,是因为她完全插不上话。 这种感觉让她无所适从,这种无所适从则是她嫁进王府之后常有的——她真的有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感觉好像自己虽然是王府的正妃,但实际上也一直置身事外,对谁来说都是个外人。 谢玉引自己也觉得这种感觉太糟糕,鼓了几番勇气,终于在两个人安静的空当寻了句话:「和婧,那个……你生辰时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母妃提前为你准备啊。」 几步外,杨恩禄闷头:王妃您会不会找话说?大小姐的生辰在九月底啊!现在元月都没过完您问这个…… 孟君淮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决定不揭短。他碰碰旁边的和婧:「有什么想要的?」 和婧则是完全没多想别的,已然在双眸发亮地认真思考给自己要点什么了。俄而有了主意,立刻道:「啊!我要尤母妃院子里刚来的小宫女,可以吗!」 谢玉引:「……」尴尬了一瞬后,她只能跟和婧说,「这个不行哦……是母妃要给你备礼,你不能要到别人院子里去。」 和婧听言就扁了嘴,谢玉引正再想如何哄她,就见孟君淮侧过身来,以手支颐笑看自己,端然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他一双笑眼里明显写着「你自己主动问,她说了想要的你又办不到,丢人不?」这类的情绪,谢玉引和他对视了会儿之后,双颊就禁不住热了。 孟君淮「善解人意」地收回投过去的那份促狭,再度转向和婧,一捏她的嘴唇:「不许噘嘴,你母妃说得是对的。」 和婧又扁扁嘴,谢玉引忙补救说:「你是想有人陪你玩?这样好不好,到时候母妃另给你寻两个小丫头来。」 结果和婧望一望她,眼眶居然红了,哽咽着声音说:「不好……」 孟君淮眉头一蹙,但未来得及板起脸说什么,和婧就已坐起来,抹了把眼泪跟谢玉引说:「母妃不帮我,她们就不跟我玩了!昨晚她们连话都不跟我说……可是我好喜欢她们!」 孟君淮和谢玉引相视一望,都听得一脸惊奇! 和婧是府里的嫡长女,几个刚进府的小宫女敢不跟她玩、不跟她说话?就算是玉引在谢府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她小时候偶尔回一次家,总是要和一大群堂姐妹、再招呼一大群小丫鬟一起玩的,彼时虽没太在意有没有闹得不愉快的事,但现下回想,她和几个堂姐妹都有过赌气不理人的情况,婢子们却当真从来没有过。 孟君淮则想得比她深。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难不成尤氏与何氏间生什么不快了?那她们较劲归较劲,可不该使到孩子头上。再说,上面的主人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下人这样跟风给脸色看。 孟君淮边想边看向杨恩禄:「你看着办吧。」 杨恩禄应了声「是」,心领神会,退出门槛时心里就已捏准了该如何办:前几天刚从宫里带进来的宫女,有一个算一个,都先赏一顿板子再说。这么一来,尤侧妃应能明白逸郡王是什么意思,他就不再额外提点尤侧妃什么了,免得说过头了,惊了尤侧妃的胎。 杨恩禄带着人就去了,到了东院门口并不进去,直接着人将那四个宫女押出来。 片刻后见了人,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折回去。 一路上,杨恩禄走得急,后头的徒弟跟得也急,压着声问:「师父,这怎么办?殿下的吩咐不照办总得回个话,可若回了话给尤侧妃添麻烦,眼下……」 眼下她还偏有着孕呢! 杨恩禄也正掂量这事。逸郡王吧……年轻气盛的,有些时候脾气挺冲,养伤这几天尤其明显。若搁平常,他跟尤侧妃发通火没事儿,可现在这节骨眼儿上,尤侧妃万一惊出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 杨恩禄想得直咂嘴,抬眼间冷不丁地脚下一停。 第十五章 后头的徒弟怔怔:「师父?」 杨恩禄眯眼看看不远处的高墙后露出的一抹漂亮檐角,舒气道:「禀王妃去吧。」 午膳后,谢玉引带着和婧从孟君淮房里离开的时候,和婧开心得一路蹦蹦跳跳的。她吩咐珊瑚送和婧回去时,和婧还主动跟她说「谢谢母妃,母妃慢走!」,弄得她也跟着这小丫头心情好。 回到后宅正院,就见到候在那里的杨恩禄。 杨恩禄身边带了个东院的宫女,就是三日前从宫中领回的四人里最小的那个。 正因为她最小,谢玉引对她有点印象,知道她叫凝脂。 记得入府那天,其他三个都规规矩矩,就她总忍不住偷偷张望四周。当时玉引瞧见了也没管她,小姑娘嘛,对新鲜环境要么害怕要么好奇,好奇总比害怕好啊。 可眼下只隔了三天而已,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玉引走到跟前时,杨恩禄一揖行礼,她在旁边愣没什么反应。然后一道进了堂屋,谢玉引落座,杨恩禄看看凝脂:「快,你自己跟王妃说说是怎么回事。」 她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目光怔怔地望向玉引之后又滞了一会儿,扑通跪地:「王妃万安。」 谢玉引蹙蹙眉头,一边示意琉璃扶人起来,一边问杨恩禄:「怎么回事?杨公公直说吧。」 琉璃将人扶起后就直接带到了谢玉引跟前,杨恩禄禀说:「这……殿下吩咐下奴去办这事,下奴想着不管怎么着,这几个宫女敢给大小姐脸色看都是坏规矩,便想罚了再说。结果到了何侧妃那边一看,另三个没什么事,这个都起不来床了。」 杨恩禄叹气:「当时下奴没进院,底下的回话说她背上全是伤,中衣都破了也没换,这是要带来见您才另给套了件衣服。」 听杨恩禄这么说,珊瑚和琉璃不用谢玉引多开口就上了前,将凝脂的上袄系带解了开来。袄子脱下来一看,珊瑚直惊得叫出声来:「老天!」 珊瑚说罢惊魂未定地将她身子一转,谢玉引便也看见了是怎么回事——她后背上,中衣本来的素白颜色已瞧不出,打破了的道子铺得横七竖八。每一道周围都洇着血,目光穿过布条依稀能看见里面的伤口,可怖极了。 玉引好生定了定神才又说出话来:「都这样了……就别再罚她了,总不能把人打死。」 「是,下奴也是这么想。」杨恩禄的神色很为难,「但、但下奴细问了,大小姐说的不理她的人,主要就是这个,跟另外三个关系不大。那三个也说,说是头一天下午何侧妃带着大小姐一道去尤侧妃那儿,大小姐就找她玩来着。二人在院子里踢了会儿毽子,何侧妃和大小姐走后,尤侧妃就将人罚了。后来第二天大小姐再去找她时,她正在后院洗东西,见了大小姐便不敢再理,这才惹得大小姐不高兴了。」 杨恩禄一口气将始末说得特别清楚,没别的原因,就是他也想救这小丫头一命。 他们禀话的时候,同一件事,禀时的偏倚不同,就常能是两样不同的结果,他也是靠这张嘴落井下石说死过对手的。不过这回这么个小丫头…… 啧。杨恩禄暗自啧着嘴想,论心狠这事,尤侧妃让他自愧弗如! 谢玉引则比杨恩禄还惊讶,她脑子里都空了,不懂尤侧妃为什么要这样。 就因为陪和婧踢了会儿毽子?打成这样?她发着懵将凝脂拽近了,抬手一摸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怪不得她今天的反应这么愣,这都烧糊涂了! 谢玉引勉强回了回神后跟杨恩禄说:「人我留下,你先不必跟殿下多提……我想想怎么办。」 杨恩禄松气,轻松地应了声「是」。他一点都不担心王妃会「怎么办」,在庙里修了十年佛的人,再狠心也狠不过尤侧妃。 然后谢玉引就一直心情很不好,把和婧哄开心了带来的愉快荡然无存。她懵了好一阵子之后才缓过来些,着人带凝脂去休息、又叫人请大夫来看,在凝脂离开后又陷入新一轮的懵神。 不过这番懵神里浸着的,却不是她平日总有的那种无措感。而是一种久违的……恼火! 尤侧妃这往轻了说叫苛待下人,但往重了说,她在罚完之后显然根本没管凝脂,凝脂第二天甚至还当值呢!她这是根本就不在意凝脂会不会死!这叫草菅人命! 谢玉引一回想凝脂的伤势就打寒噤,而后越想越觉得自己不管是不行的——她是王府的正妃,这个地方以后都是她的家,她实在不能忍受自己家里有这种事情! 「珊瑚。」她咬了咬牙,「明天早两刻叫我起床。两位侧妃来问安的时候,我见见她们。」 翌日清晨,洒进堂屋的阳光与炭火一起,将积攒了一夜的寒凉驱了出去。尤氏与何氏如旧分坐在两边的椅子上抿茶,也如旧没什么话说。 珠帘碰撞的声音一响,二人都下意识地觉得,该是当值的婢子出来说正妃今日不见人,而后她们就可以各自回去了。 坐在西侧、正对着东屋的何氏目光一抬,微怔:「王妃……」 她赶忙站起身,尤氏见状同样愣了一瞬,也赶忙起身。二人一并见过礼后,不禁相互递了个眼色,意外于王妃今日竟然会来见她们。 从她被册为正妃开始,二人就守着礼数每日早上都来问安,但总共也没见她出来过几次。年前似乎见过那么三两回吧,打从过年开始就再没见过了。 待得谢玉引落了座,二人也再度坐回去。玉引静静神,心下将要说的话转了个大概,先看向了何氏:「侧妃,昨天殿下发了话,和婧若想去找他,就由着她去。侧妃若不放心,就先让她来我这儿,我带她去也可以。」 何氏忙欠身应了声「是」,谢玉引又道:「另外昨天在殿下那里时和婧说起过一个小宫女,侧妃告诉她一声,若还想跟她玩,也来找我就是,人在我这儿。」 何氏一声「是」应到一半猛然噤声,她带着几分心惊看向尤氏,谢玉引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 尤氏的面色似乎有些冷,她正要说话,然则谢玉引先一步开了口:「尤侧妃既然不喜欢,我就先留下了。侧妃你现在要为孩子积德,别总沾这些血腥的事。」 她说得十分诚恳,心里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其实她去修佛,是因祖父的心愿。但父母怕她真的遁入空门一去不返,就多给华灵庵捐了钱,嘱咐尼师不要多教她高深的佛法,平常让她读读经抄抄经也就是了。 所以要说什么佛学造诣,谢玉引并没有。可是单说因果报偿这一块,她自问明白一些! 善恶轮回从来都不是仅限在一个人的一世,有时会轮回到下一世再报,也有时候,会报到子孙身上。 所以现下就算不提对尤侧妃的恼火,她也同样想这样告诫她。她甚至还想直白点跟她说,你省省心不好吗?这种事做起来,对别人家的孩子不好,对自己的孩子也不好,你图什么? 于是她说完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尤氏,等她的回答。 尤氏同样睇着她,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尤氏忽地绽出笑意来:「我从未说过自己不喜欢,只是那丫头做了些错事,我略施小惩罢了。」 第十六章 「略施小惩?」谢玉引十分诧异地打断了她的话,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仍难以理解她这样的轻描淡写,「你那岂是略施小惩?她被打成什么样子,你没见到吗?」 「……」尤氏一瞬间的郁结于心。 这些日子忍下来,她已不太有耐心继续屈居谢玉引之下,在府中众人面前粉饰太平了。她很想找个合适的契机和谢玉引翻脸,把握好一个适当的度,既不至于闹到逸郡王那里去,又可以让众人都知道她与正妃在分庭抗礼。 她自认为方才那句话里的挑衅是恰到好处的,但看王妃眉梢眼底的惊意……她好像是真的没懂?真的只是在认真和她就事论事?! 尤氏深吸了口气,又道:「这不重要,要紧的是她是定妃娘娘赐给我东院的人。王妃您最好把人还给我,若不然这事闹到殿下那里去,王妃您也是不占理的。」 她的手轻搭在小腹上,笑意殷殷地看着谢玉引:「容妾身提醒您一句,就算妾身怀上这孩子时您还没进府,您也是他的嫡母,殿下肯定想看到您对他视如己出。您总寻些旁的事让他不能安心长大,殿下便要不高兴了。」 「……我是不会为了让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气顺,就拿别家的孩子不当人看的。」谢玉引觉得尤氏的说法荒唐极了,辩了一句之后她想了想,又说,「莫说怀着孕不会,生下之后也不行——侧妃你是膝下育有长子的人,你觉得让孩子看到你这样苛待下人,对他好吗?」 「……」尤氏气结,她服了谢玉引这对嘲讽威胁浑然不觉的本事。同样的话若说给从前的郭氏听,郭氏早就急了,这谢玉引怎么就能雷打不动地跟她坐而论道?! 尤氏滞了一会儿之后居然诡异地觉得自己好似落了下风,她僵了须臾,俄而贝齿一咬:「哎呦——」 谢玉引见她蓦然捂住小腹,神色也痛苦不已,不由大惊:「侧妃?!」 早膳后刚从榻上蹭下来,倔强地坚持不让别人扶、自己小心翼翼地在院子里散步的孟君淮,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听了个坏消息:尤侧妃向正妃问安的时候动胎气了! 来禀话的是东院的一个宦官,进院一看见他就跪下了,然后说得「一五一十」:「昨天王妃也没给别的话,就把定妃娘娘赐给侧妃的一个宫女给扣下了。方才侧妃问安时想跟王妃把人讨回来,可是王妃扣着不肯给,侧妃一着急……就动了胎气了。」 孟君淮听完后未予置评,只问:「侧妃现在怎么样?」 那宦官回说:「侧妃在正院歇着。叫府里的郑大夫去了,去时侧妃已缓过劲儿来,郑大夫把了脉说无碍。」 孟君淮挑眉,俄而略一哂:「我去看看。」 他也在自己的这一方院子里闷了四五天了,老实说,闷得长毛,现下正丧心病狂地想去骑马打猎。 ——其实骑马打猎这类的游乐项目,他平日一个月也未必有一次,实在是这几天闷得太狠了。 于是连走出这方院子,孟君淮都觉得十分值得珍惜!连马上要面对后院的不睦都觉得不烦了,要没这事他还出不来呢。昨天他就想出来走走,杨恩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地拦着非不让他出来,但眼下这件事情让杨恩禄都不敢吭声。 加上又已知尤侧妃已无碍,孟君淮一路上虽因伤而走得不快,但也「神清气爽」。 刚踏进正院堂屋的门,便听得东边传来一声柔软得带了哭腔的:「爷……」 尤侧妃半躺在玉引的榻上,身后垫着好几只软枕,满脸都是泪痕。 他走过去,还余两步远的时候她便倾身伸手要够,孟君淮忙抬手扶住她,未及开口,尤氏就又哭出来:「爷,我……我害怕,我没有冒犯王妃的意思,可是王妃……」 她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委委屈屈地望一望孟君淮,手上拽拽他的衣袖想让他坐。 不远处的杨恩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说尤侧妃装可怜的本事果然还是府里头一号。瞧她这话说的,虽听上去是隐忍着没说完,但教人听着更像是王妃欺负了她了,点到即止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杨恩禄暗自摇头。那位从尼姑庵里出来的正妃是真善还是伪善,他从前或许还拿不准,但昨天经了小宫女的一事后,两相对比,他起码知道正妃准没有尤侧妃心狠,应是做不出戕害尤氏的事的。只不过…… 杨恩禄叹了口气。只不过他这宦官心里头没有那些儿女情长的事,能看得清楚,逸郡王置身其中,能不能看得明白,这个真没准儿啊! 可他又不想为了救王妃把昨天那小宫女的事给抖出来——万一郡王爷觉得他帮衬着王妃一起排挤尤侧妃怎么办?他还不至于想为王妃送命! 杨恩禄心里的弯弯绕绕还没转完,就听前头蓦地砸过来逸郡王的声音:「王妃呢?」 杨恩禄抬抬眼皮:「下奴方才进来时……好像瞧见王妃在旁边的小佛堂里礼佛。」 逸郡王嗯了一声,揽着尤氏拍了拍,道:「你歇着,我去问问正妃怎么回事。」 「爷您伤也还没好……小心着些。」尤氏哽咽着咬一咬下唇,略缓了缓,又说,「您也别怪罪王妃,她还年轻呢……一个小姑娘罢了。」 逸郡王略一颔首未再说其他,嘱咐旁边的婢子小心照顾尤氏,提步便出去了。 正院里的西厢房在玉引入府后就设做了一方小佛堂。孟君淮离得还有两丈远时,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檀香味。他侧首看去,正对着佛像的蒲团上,谢玉引安安静静地跪在那儿,一手竖掌在身前,一手执着念珠正缓缓转着。杏粉烫金的裙襕和蓝灰提花缎褙子的下摆一起铺在地上,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安安静静。 孟君淮走进去,候在谢玉引身边的珊瑚琉璃忙要见礼,被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拦住。 但珊瑚担心他怪罪谢玉引,矛盾了一瞬后仍是大着胆子开了口:「殿、殿下……尤侧妃动胎气的事,和我们王妃没关系……」 谢玉引捻珠的手蓦地停住,轻颤间,下面的几颗珠子碰出「嗒」的一响。 然后她回过头,看到孟君淮真的在,刚念经祈福压下去的心绪一下子又涌起来。 「和我有关系……」谢玉引秀眉蹙得紧紧的,懊恼得眼眶一红,「我知道她有孕,不跟她争就好了……!」 想了想她又自顾自摇头,「可是不争又没别的办法……」 她觉得不该这样害得尤侧妃动胎气。可饶是现在,她还是不肯把凝脂交给尤氏去! 玉引心里拧巴死了,一边很愧疚地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嫡母,居然为了个小宫女害得自己的庶子不安稳;可一边又觉得……就算这孩子是在她自己肚子里,她也还是不肯为了他,就这样轻贱别人的性命。 她觉得自己遇到了一道解不开的结,踌躇片刻后她站起了身,低着头走到孟君淮跟前:「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请殿下拿主意吧。」 孟君淮盯着她的神色,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原本也没打算直接来责备她,尤氏的心思他多少是清楚的。他本想「一碗水端平」,听听尤氏的说法、再听听她的说法,可现在……她还没解释什么,他居然莫名其妙地……已经偏向于相信她与这事没关系了?! 第十七章 或者说,他至少信了她不是故意的。 孟君淮长沉了口气维持住镇定:「你没什么别的要告诉我了?」 「别的……」谢玉引认真想了想,恳切地望着他,「我真的觉得那小宫女没犯什么错,侧妃都快把她打死了,殿下您保她一命?」 孟君淮怔然:「侧妃快把谁打死了?」 谢玉引满目错愕:「尤侧妃没跟殿下说吗?」 二人眼对眼地互相望了一会儿,孟君淮蓦地被她这模样气笑了。 他别过脸去笑了两声,轻咳后又缓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抬手弹在她额头上:「听上去不像好事,你还指望着尤侧妃自己同我说?」 要告状必然是说别人的不是啊,有说自己不对的吗? ……哦,有!这谢玉引就会!方才珊瑚说同她没关系,她非要争辩说跟自己有关系! 孟君淮眼看着她的神色从一头雾水变成恍然大悟,四下看看,把她推到侧边的椅子上坐下。无奈自己有伤不能坐,他就往旁边一杵:「说吧,说清楚,你不知道怎么办,为夫帮你啊?」 「为夫帮你啊」。 玉引被这句话弄的,感觉好像有一把墙根下的狗尾巴草从心头扫过似的,说得她心里痒痒的。 孟君淮就知道她又得脸红,看到她脸果然红了时暗自得意了一下,更近了一步,双手搭在她肩头上把她圈近了些:「快说。」 咦他这个笑吟吟的样子真好看…… 谢玉引越看他越懵得厉害,缓了好久,才磕磕巴巴地说起来。 佛堂外,几个宦官躬身站着,时不时偷眼往里扫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撤回来。 为首的杨恩禄想,这是在佛前啊,殿下您这么搂着王妃真不合适! 转而又想也没关系,我佛在上,肯定知道他们是夫妻;我佛又慈悲为怀,才不会怪罪夫妻之间的亲昵。 正屋的卧房里,尤氏喝了婢子端来的安胎药,躺在榻上悠哉哉地等着,耳朵也没忘了注意外头的动静。 嗤,这事算谢氏自找的。有了孕的侧室,嫡妻再横也得让让。谢氏居然还那样明着同她理论,那就真不能怪她拿孩子说事,给谢氏一个教训了。 不过她也想好了,除了刚才那番话外,再不说什么别的对谢氏不好的话,用力过猛反让逸郡王觉出她在使什么心思就不好了,她要的只是让谢氏在郡王爷心里留个不善的影子。 一会儿等郡王爷回来,她就大大方方地劝他,让他觉得正妃不善之余更觉得她大度,这一场她就算赢了。赢过这一场后,以后再有类似的争执,郡王爷就自然会在不知不觉中有所偏颇,她再让他偏得更厉害一点儿、再厉害一点儿……这王府后院早晚还得再以她为尊。 尤氏只想着自己能这样一步步占上风,都忍不住笑起来。余光瞥见有个宦官正走进来才又敛住笑,重新作出一副动了胎气后的娇弱模样。 定睛细看,才认出那宦官是王妃身边的赵成瑞。 赵成瑞躬了身:「侧妃,王妃留了话,说您只管在这儿歇着,千万歇好了再回去。就算住一日两日都无妨,她可先去别的地方住。」 「留了话?」尤氏听得发蒙,「她人呢?」 她愣了愣又问:「殿下呢?」 赵成瑞压住心底呼之欲出的笑意:「殿下请王妃先去前面歇息了。您不必觉得给王妃添麻烦,夫妻嘛,住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谢玉引跟着孟君淮一道离开,已走了好远还在不住地扭头望正院——她觉得这样把尤侧妃留在那里真的很不合适啊! 尤氏刚动过胎气,而且对正院又不熟,万一需要点什么,她这个主人不在,院子里解决不了怎么办? 孟君淮恰因为伤未痊愈走不快,便多了几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将她这一而再的回望尽收眼底。 几回之后,他很想打趣她:哎,这傻姑娘,你真没看出来尤氏在算计你啊? 事情禀到他这里的时候,尤氏已经缓过来了——真是动了胎气哪有这么快? 当然也或许是动得轻,可若是动得那样轻,尤氏那样泪眼婆娑地躺在她正屋的榻上、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就太夸张了。 总之这件事里尤氏绝不是十成十的没问题,而只要有一点的不真,就只能是冲着谢玉引去的。 他一边暗想着尤氏是他惯坏了,闹得太过,日后要让她收敛些,一边眼看着谢玉引又是佛前祈福、又是不住回望的,显然是真的担心。 哎他这新王妃是真的傻! 孟君淮忍了一路,并没有将这些话明说出来,但是进了他自己的住处后,谢玉引隔着墙还在下意识地往正院那边望,他就哭笑不得了。 孟君淮手指在她肩头一点,指指旁边的花梨木绣墩:「坐。」 「嗯?哦。」谢玉引抽回神思,克制住自己的忧心忡忡,依言去坐。 他自顾自地趴到榻上:「你正院的人不傻,若真有什么事,会及时禀来的,你不用这么担心。」 谢玉引感到诧异,为他漫不经心的态度不舒服。那也是他的孩子嘛,他怎么是这样一副并不很在意的样子? 她看看趴在榻上正自在地摸过本书来看的男人,稳稳当当道:「那万一是急事呢?」 孟君淮打了个哈欠:「不会有什么急事。」 「殿下您怎么这样……」他耳中忽然落进了一缕明显的埋怨。 孟君淮侧过头去,见谢玉引正端坐在那儿望着自己,不描而黛的眉间惊怨交集:「女人生孩子是要去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事,再说,殿下您……您就算不在乎侧妃安不安好,也该为您的孩子求个万全吧?」 「……王妃。」他初觉好笑,想要辩驳,可刚一唤又噤了声。 她那双总充满慈悲的眼里,现下一片认真。她在很认真地跟他争辩这件事情,或者说,她在很认真地觉得他这样不对! 他如果再继续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她可能真的要讨厌他了。 可他在乎她讨不讨厌他吗? 孟君淮想到此处忽地一噎,静静神,再度看过去:「别生气,你听我说。」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把里面的细致末梢跟她说清楚?那便成了他亲手在这场妻妾不睦里添油加醋。 谢玉引咬着嘴唇,冷着张脸垂眸等他的话,俄而听到他一喟:「杨恩禄。」 杨恩禄应声上前。 他说:「让郑大夫回正院守着去,就说尤侧妃什么时候完全无恙,可以回东院了,再让他离开。」 「是。」杨恩禄应下。 孟君淮抬抬眼皮,睇了谢玉引一会儿:「今晚,就只好委屈王妃跟为夫挤一挤了。」 「……殿下?」谢玉引轻吸了口冷气之后,脸上无可遏制地蹿红。 他觑觑她的神色,有些嫌弃又很想笑:「我伤还没好,不能‘大动’。」顿了顿又说,「有些事要跟你说罢了。」 王府最北边的三合院里,断断续续的议论声随着早春的晚风慢慢地氤氲开来。 苏氏靠着软枕倚在榻上怔神,榻边就是窗户,隔着窗纸她朦朦胧胧地看到对面屋子的灯火也亮着。 那屋住的是和她一道在王妃入府时随进来的顾氏。以往这个时候,顾氏都睡了,今天看来她也睡不着了。 第十八章 前头的事情不胫而走,她们这里都知道了。最初,据说是尤侧妃在向正妃问安时动了胎气,但王爷好像没说什么,让尤侧妃在正院好好休息,还让郑大夫去侍候。 后来大约是午膳前后吧,尤侧妃就回她的东院去了。听说她回去前专程着人去向郡王爷禀了话,但前头也没说什么,郡王爷更没有再去看她一次。 正妃,则依旧留在逸郡王房里。 她们这边,入府早些的几个反应快,立刻就有人塞钱去打听具体事由了。苏氏从江氏身边的婢子嘴里听说,逸郡王留王妃一道用了午膳,下午时有人看到王妃在院子里走了走、在廊下读了会儿书,然后二人又一道用了晚膳。 总之夫妻两个一直在一起。现下暮色四合,听闻王妃跟前侍候的几个婢子宦官都过去了,王妃肯定是要在逸郡王那里过夜。 苏氏凝视着窗棂上的雕纹怔神,看得久了,眼里的颜色糊成了一片片的。她蓦地抽回神思来,眨眼缓缓劲儿,又继续发呆。 这一天的这些事和她们没有什么关系,但在这几方三合院里引起这样多的议论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前面的一举一动,可能都会影响她们今后的命数。 但让苏氏更在意的,却是「这些事和她们没有什么关系」——这种感觉着实不好。对苏氏来说,正妃侧妃的明争暗斗虽然凶险,也比她们现在这种连话都说不上的所谓安稳要强。 苏氏深深地吸了口气,回想着自己元宵时想在王妃那儿露个脸的事,现下看来那时她想得太简单了,漫说让王妃记住,她甚至连王妃的面都没见到。 王妃高高在上,是她想错了。 「木荷。」苏氏勉强松开眉头,唤了人来,「你看着备个礼吧,给大小姐和二小姐,明儿一早给何侧妃送去。就说我散步时偶然见着了大小姐,觉得喜欢得很。」 木荷应了声「诺」,苏氏平了平息,掂量着又添了句:「日后少跟东院打交道。」 正院,谢玉引翌日一早就回了房。尤氏离开后,房里重新整理过,连被褥都全都新换了一遍,寻不出半点被旁人住过的痕迹。 赵成瑞领着几个宦官候在一边,难免都有点儿紧张——王妃让侧妃从正院挤出去了,虽然就一晚上,但谁知道她心里有结没结啊? 谢玉引却完全没注意到。 昨天她离开时,满心都在真的担心尤氏,自然没什么心结;至于现在,她在思量逸郡王跟她说的话。 昨晚,两个人一同趴在被窝里聊了好一会儿——其实本来是他趴着她躺着的,不过这样说话时间长了总有些怪,她后来便也翻过去了。 他慢条斯理地跟她解释,初时她觉得他说得有一搭没一搭,后来才慢慢寻出了些端倪。 比如他提到「尤侧妃和从前的郭氏不睦」,还提到「尤氏生性要强爱争高下」,她懵懵懂懂地听着,冷不丁地脑子里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殿下是想说……尤侧妃在跟我斗气?!」 结果他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玉引拿不准自己猜得对不对,黑暗里也不太能看清他的神色,她只好摸索着再问:「那殿下觉得,我现下怎样做才好?」 然后她一边咕哝着承认自己实在不懂这些事,一边还在试图看清他的神情。他忽地偏头回看过来,倒吓了她一跳。 昏暗的光线里,她居然仍能感觉到他的笑容很温和:「你现下这样就很好。」 他伸手环住她的肩头,还用力地揽了一揽,语气却听上去莫名有点别扭:「喜欢你一心向善,觉得我不对也直说,像个正妃的样子。嗯……喜欢你这样。」 ……! 谢玉引当时就把头栽进了软枕里,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脸红。 他他他……他说他喜欢她?虽然细细想来,她也觉得他其实是在「对事不对人」,但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她一想起这些就脸红,一路上已红了好几次。现下深缓了两息后终于拼命克制住,叫来珊瑚:「去跟东院说,以后凝脂就留在正院了。」 这她是跟孟君淮打过商量的,他觉得她没错,又鼓励她自己去发这个话,让她一下觉得底气十足,继而便感觉……也蛮喜欢他这样的。 ——当然,这也是「对事不对人」的! 凝脂歇了三五日后伤便好得差不多了,珊瑚将房里收拾桌子的活交给她,让她边做边学别的。 而后一连几天,她们都看到凝脂在无事时勾着头往外看看、又扭过头看看她们,然后悄悄溜出去。 玉引没说过她,因为她头一天撞上这情状时,赵成瑞就暗地里告诉她是和婧在外面了。 屋外,凝脂后脚刚踏出门槛,和婧就拽着她一路跑出了正院。下人们在大小姐的「恐吓」下只当没看见,两个小姑娘一路跑到院子后头才停下,和婧气喘吁吁地问凝脂:「你拿到没有?」 「没……」凝脂低着头,「我不敢……」 和婧要急哭了:「你再不帮我,要来不及了!苏奉仪每天都去何母妃那里,还天天给我送东西!」 「可是……」凝脂觉得很为难。和婧要她去拿王妃的小印,这被发现了,肯定是要挨罚的! 但看和婧这样,凝脂也十分替她着急,于是她矛盾了会儿,道,「可是这样能成吗?不然、不然你直接去让王妃帮忙嘛!王妃是你母妃,她肯定会帮你的!」 「她又不是我亲母妃,谁知她帮不帮?万一她不帮,还告诉父王怎么办?」和婧急得跺脚,而后颓丧地坐到墙根下。 她抹了把眼泪,想了又想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恐惧,拽住凝脂的手乞求道:「我只用一天……不!半天!你拿来我就找张纸盖上,然后立刻还回来!」 谢玉引就见凝脂再从院外回来的时候,看着忧心忡忡的。这小姑娘生得白净,垂头丧气的样子与平日对比起来,反差就更鲜明。 玉引便搁下了手里正读着的经书,问凝脂:「怎么了?遇上什么难事了?」 「……没有。」凝脂立刻否认。 玉引想了想,又进一步问:「那是大小姐有什么事?」 凝脂顿时打了个激灵:「您知道?」 玉引:「……」 小孩子真可爱!真的以为自己鬼鬼祟祟的不出声就能瞒过大人的眼睛,真的以为有和婧「威逼」,院子里的人就会帮着她瞒府里的正妃? 玉引摒住笑,淡看着凝脂:「我自然知道,从你头一回溜出去找大小姐玩我就知道。说吧,是出什么事了,还是你们谁惹谁不高兴了?」 凝脂低着头闷了会儿,磕磕巴巴地嘟囔:「也、也没什么……」她偷偷打量了玉引一眼,「就是奴婢和大小姐争了两句……您别怪大小姐!是奴婢一时没忍住!」 彼时玉引只觉得这小丫头好天真,竟还急着替小伙伴担责任。其实若论身份,真出了事,她这当宫女的,必定比和婧遭罪。 玉引自没打算在这种「小孩子吵嘴」的问题上多加责备,她便没再过问下去,挥挥手就让凝脂歇着去了。 结果第二天晌午,她发现案头的小印没了。 第十九章 那枚小印是她身为王府正妃料理府中事务时要用的,以白玉制,上刻六字:逸郡王妃之宝。 平日府里有需要让她拿主意的事,但凡是以白纸黑字呈上来的,就都需盖上这印才算作数。就连仍由尤氏掌管的账册,每旬也都需呈到她这里来过目一次,由她盖印后发回。 这天是二月初一,恰就是她要看账册的日子,却突然找不到那印了。 珊瑚觉得奇怪,把那呈印的檀木小盒捧起来上上下下的看:「不可能啊……放在明面上的东西还能丢?平常您也不拿去别处用。」 琉璃琥珀等几个也都在屋里寻来找去,赵成瑞甚至趴到床边费劲看了半天床下,但也都一无所获。 赵成瑞纳闷儿道:「这真奇了怪了……就算是手脚不干净的,也没见过偷印的啊!不是您房里盖了印拿出去的,旁人见了总免不了起疑;至于若拿那印出去卖……见了上面的字还敢收的,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玉引心里惊得如有针扎,现下感慨什么「奇了怪了」都是废话,若真是让人偷去以她的名义下什么令、惹出了乱子,这罪过可就大了。 「再找找吧。」她压住惊慌,「准没出这屋子,你们几个就一起在屋里找,若一个时辰还没找到,便先回殿下一声去。」 话音刚落,她看见一个小身影在门边一晃,好像本是要进来,又突然躲开了。 「和婧!」玉引下意识地一喝但没喝住,她觉出有异,提步便追了出去。 到了堂屋门口一看,方见并不是和婧,她又喝道:「凝脂!」 凝脂猛顿住脚,却没立即转回身见礼。玉引皱皱眉头,见珊瑚她们已跟出来,递了个眼色让赵成瑞过去查看。 赵成瑞欠欠身走上前去,凝脂只死死低着头,拢在袖子里的手攥得紧紧的,反倒一眼就让赵成瑞看出了不对。 赵成瑞睃着她:「手里拿的什么?交出来看看。」 凝脂摇摇头:「没什么。」 「嘿这丫头……」赵成瑞运着气作势一撸袖子,「快拿出来,别给自己惹麻烦。甭管是什么,你死扛着准没你好果子吃!」 凝脂仍旧低着头,手上动也不动。玉引睇着她的后背,看出她紧张得肩头越绷越紧。 赵成瑞就急了,直接探身用力一掰她的手,凝脂不及躲闪一声惊叫,一瞬间手里的东西已经被抢了去! 她脸色惨白着要去夺:「给我!」 赵成瑞扫了眼抢下来的东西,一巴掌狠扇而下:「嫌命长吧你!」 「啪」地一声脆响之后,院子里安静得悄无声息。 玉引心里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冷着脸喝问:「凝脂,你拿这印干什么,说实话!」 凝脂捂着脸跪在地上,满脸的惊惧。可她发着抖在那里跪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狠狠一咬嘴唇,低着头什么都不说。 玉引:「……」 她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偏偏对方又是个小女孩,弄得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府前院的书房里,逸郡王同样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伤刚痊愈,在书房正想将这「猝不及防挨顿板子的背后隐情」梳理出个大概思路,何侧妃就带着和婧来了。 后宅的女眷一般不往前面来,来了肯定有事。孟君淮吩咐将人请进来,一大一小两个进了屋还没说话呢,何侧妃就扑通跪下了。 然后张口就是一句:「殿下恕罪!」还是哭着说的。 孟君淮有点头疼,他一直不怎么喜欢何氏,就是因为觉得何氏这样动不动就吓哭谢罪实在让人吃不消。不过,他先前还觉得何氏温温和和的,能把和婧教好来着,现在也突然有点犹豫了。 ——他是和婧的父亲,何氏现下算她的母亲。母亲见了父亲二话不说就跪下了,让孩子看了不太好吧? 孟君淮暂且压住了气,也压住了这个念头:「出什么事了,有话起来好好说。」 就这样,何氏还不肯起来呢。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殿下恕罪,和婧、和婧还小,是我没教好她……我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她、她……」 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说明白,孟君淮不耐烦地皱了眉头:「到底什么事?说清楚些。」 何氏的声音猛地噎住,然后又是「她……」、又是「这个……」的断断续续了好几回,末了从袖中取了张纸出来。 杨恩禄一看,立刻上前将那纸接过,转手呈给逸郡王。 孟君淮打开一看,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右下角鲜亮的王妃红印,然后才细看纸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哎这不是和婧的字吗? 孟君淮认出字迹一瞟和婧,方才一直戳在旁边自己抽噎的和婧下意识地一缩。 他将那页纸放在桌上:「和婧,怎么回事?」 和婧不说话,他阴着脸又问:「你骗你母妃给你盖印?」 和婧心里怕死了,一边不明白是父王和何母妃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不对的,一边又很清楚现下的情况糟糕透顶了——父王以为她骗母妃盖印就已经阴脸了!可是实情比父王想的更糟!实情是……是她让凝脂从母妃那里偷了印! 她在旁扁着嘴不吭声,何氏赶忙替她辩解:「不是……是正院的一个宫女给她出的主意,印也是那宫女给偷出来的,殿下您看……」 「行了。」孟君淮打断何氏的话,他委实有些受不了何氏这般说话不分轻重——现下这样,如果实情真如何氏所说就罢了,但如若有初入,她这番善心辩解就是在教和婧说谎。 他拿起那张纸看了看,站起身:「侧妃先回去吧,我带和婧去正院见王妃。」 父女两个一起往正院去,逸郡王板着张脸不理和婧,和婧也不敢吱声,乖乖地在后头跟着。 父女二人一语不发地进了后宅的正院,踏进院门,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跪在院子里。 他猜这是下人犯了错便没理,径直要进屋。和婧却脚下滞了滞,跑过去就拉那个小丫头。 孟君淮蹙眉:「和婧?」 和婧偷眼瞧瞧他没吭气儿,一味地要拽凝脂起来,凝脂却是跪着不敢动。孟君淮想了想,觉出有隐情,就向凝脂点了头:「起来吧。」 三个人一道进屋。此时,谢玉引正坐在案前望着经书但无心继续誊抄,她支着下巴苦恼这事该怎么办。玉引觉得凝脂还小呢,这事如果她承认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可以原谅她。可她如果死扛着不承认怎么办?府里还是有府里的规矩的,但让她重罚,她又下不去手。 「唉……」烦! 谢玉引一叹,还没叹完,抬头就看到了进来的三人。 「殿下。」她起身离座,刚走了两步,和婧便小跑着扑了过来:「母妃!」 「哎……」玉引一时差点没反应过来,和婧抱在她胳膊上抬起头,两只眼睛红红的,张口就说:「那个……不是凝脂的错,母妃别怪她!」 「先不说这个。」孟君淮平淡地接了话,一边将手里的纸笺递给玉引,一边问和婧,「你先说说,你写的这句话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章 谢玉引狐疑地展开,看见了鲜红的王妃宝印旁,那行明显出自于孩童之手的字:不许将和婧交给苏奉仪。 ……苏奉仪? 玉引便也问和婧:「这怎么回事?」 和婧还是眼睛红红的,看看她拿在手里的那张纸,耷拉着脑袋解释:「是我让凝脂拿的印,她不愿意的。」 玉引与孟君淮相视一望,见他也还是一副不懂的样子,蹲下身又问:「你跟母妃说清楚,写的这行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不许把你交给苏奉仪?谁要把你交给苏奉仪了?」 刚才听到父亲问,和婧就装没听到来着。现下见谢玉引也追问在这一层上,和婧一下子慌了。 她扭头看看父亲又转回头来,只承诺说:「我不会了。」 逸郡王皱眉,无声地向杨恩禄递了个眼色,杨恩禄二话不说直接拽了凝脂出去。和婧扭头一看,反应过来,立刻要追出去:「凝脂!」 「和婧。」孟君淮横跨一步将她挡住,蹲下身一板一眼道,「这件事我们是一定要问清楚的。你不说,我们就只能问凝脂。」 玉引眼看着一直红着双眼的和婧在他说出后一句话后,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她当即又想去拦,却是刚一张口,便见孟君淮抬手示意她别说话。 孟君淮径自续道:「但是父王母妃问你话,和杨公公问凝脂是不一样的。我们问你,你不肯说,我们不能拿你如何,因为你是我们的女儿;但凝脂如果不说……」他的声音沉了一些,「和婧,这些事你是懂的。」 在孟君淮看来,和婧偷王妃宝印其实并不是大事,四五岁的小孩子,或许知道偷东西不对,但意识不到有多不对也在情理之中,以后大可以慢慢说道理给她。 他更在意的,是和婧眼下与外人一起瞒自家人。这毛病一次也惯不得,不能任由着她这样亲疏颠倒。 和婧犹疑不定地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告诉父王,父王就不怪凝脂了?」 「咝……」孟君淮瞬间火气上蹿,眉心一跳,「是你们两个有错在先,你还敢提要求?」 和婧的眼眶一下子又热了,在又一阵眼泪涌出来的时候,肩头被人揽住。 玉引在她身边蹲下,心里又掂量掂量,点头道:「你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就不怪凝脂了。」 和婧双眼顿时一亮,孟君淮神色一厉:「王妃!」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玉引快速地将自己的想法甩了给他。她觉得给和婧这句承诺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和婧四岁、凝脂六七岁,俩孩子的岁数加起来都不够及笄的,能干出什么真的坏事来?不罚也就不罚了。 孟君淮被她一句话噎住,又因她已把那承诺说了,不好当着和婧给驳回去。 是以谢玉引便清晰地感觉到孟君淮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下一句话说得明显气不顺:「嗯,听你母妃的。」 和婧哭得懵懵的,对这个结果十分意外! 母妃后面说的那句话她不懂,不过,此前是没有人敢这样直白地直接甩出一个跟父王不一样的意思的!这个母妃则已经是第二回在父王跟她发火的时候,说出不合父王心意的话了。 ——这个母妃确实很厉害! 于是她下意识地往谢玉引身上靠了靠,泪眼巴巴地望着孟君淮,磕磕巴巴地说了起来。 她说,有个苏奉仪最近天天到她何母妃那里去,还每天都给她带礼物。或者是玩具或者是小点心之类,还每次都说自己可喜欢她了。 然后大概在三四天前,何母妃在苏奉仪再次表示喜欢她的时候,跟苏奉仪说可以叫她去苏奉仪那里玩儿。 和婧抹着眼泪说:「我不想去苏奉仪那里!我不去!」 玉引听得哭笑不得,刮了刮她的鼻子:「你不去就不去嘛,跟你何母妃直说不就是了?何母妃只是说苏奉仪可以带你玩,并没有逼你一定要去啊?」 「不!不是!」和婧突然有点激动,很认真地望着玉引说,「现在是去玩,如果以后直接让我住过去呢?我知道,父王不常去那边,我住过去,也就见不到父王了!」 和婧边说边想绷住眼泪,但根本绷不住,她望着孟君淮哭说:「父王不要不见我!我会想父王的!」 「……你说什么?」孟君淮脸上骤然腾起惊色,他怔然看了和婧一会儿,不可置信道,「父王早就跟你说过没有那些事……你还在胡思乱想?」 气氛原本已有些缓和下来,眼下却又蓦地重新紧张起来,且连对话都变得让谢玉引不太听得懂了。 她一边抚着和婧的后背给她顺气儿,一边不解地看向孟君淮。却见孟君淮猛地站起身向外而去,走得足下生风! 「殿下?!」玉引一惊,赶紧示意珊瑚跟过去。这厢和婧更是吓坏了,「哇」地一下哭猛起来,双臂环住玉引的脖子喊:「父王别生气!!!」 「……父、父王没生气。」玉引哄得有点无措,「父王肯定不是生你的气,啊,乖。」 她强定住心神吩咐:「珊瑚,去叫凝脂回来陪陪大小姐,我去看看殿下。」 她说罢又拍了拍和婧的后背,就把她抱到榻边一放,然后自己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其实她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对——因为这其间想逃开避事的心思占了大半,但她一时也没别的办法啊!她真的不知后续还能怎样哄和婧! 刚迈出堂屋,玉引脚下便顿住。 孟君淮并没有走远,就在几丈外的院墙边,手搭在墙上、额头抵在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引站在堂屋门边怔了怔,走过去又在他身后怔了怔,才迟疑着开了口:「殿下?」 她看到孟君淮的肩头稍稍一紧,又随着重重的呼气声松下去。 然后他转过身,神色黯淡:「王妃先歇着,我带和婧去前头,我有些话要跟她说清楚。」 他说罢便往堂屋走,玉引立即叫住了他:「殿下!」 她看看他的神色:「我能问问殿下要跟她说什么么?或者……殿下告诉我,这里面我所不知的,都是什么?」 孟君淮很快就摇了头:「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玉引突然心里很不高兴,而且她没由来地想到他那晚跟她说的那句「喜欢你一心向善,觉得我不对也直说,像个正妃的样子」。 这两件事其实是没有什么关联的,但她现下偏偏拿它们对比起来。然后她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喜欢听他说的那句话,而不喜欢他现在这样! 见他叹了口气后又往前走,她眉心一蹙就追了上去,再度把他拦住:「什么叫与我无关?殿下您说得不对!」 孟君淮抬眼看看,眼底不禁一颤。 她总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这双眼睛尤其让他无所适从,他曾有好几次心情不佳但一看她这双眼睛就发不出火来。 可眼下,她眼底居然存着明显的恼意?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同时定下气:「那你说。」 「我……我是府里的正妃,皇上下旨赐婚的。」她先强调了自己的身份。 孟君淮「嗯」了一声。 第二十一章 玉引的话听上去好像在赌气又好像如常平心静气:「所以我现在是殿下的妻子、和婧的嫡母,府里的事殿下能管一半,我就能管另一半。」 孟君淮皱皱眉头觉得不快,无奈她这话里又实在没什么可驳。 「所以府里的事,纵使是陈年旧事,殿下也应该告诉我,让我弄明白、着手帮殿下处理,而不是刻意绕开我,让我继续云里雾里的帮不上忙。」她抿抿唇,又是他已熟悉的那副诚恳认真的模样,「我嫁给殿下、殿下娶了我,是缘分在这里。殿下强拧着躲避,是乃‘我执’,‘我执’是万苦之源。」 啧,怎么一言不合就论佛法呢? 他气笑,目光在她脸上一划:「我不想说,你非要我说,就不是‘我执’了?当真随缘,该似那句‘上善若水’。」 「……」玉引木了木,「‘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老子》里说的,这我知道。」 孟君淮颔首:「嗯。」 玉引有点僵:「可是……」 他睃着她:「嗯?」 她避开他的目光:「可是老子李耳,他是道家的!」 孟君淮:「……」 他一瞬间当真气结,不知是为自己一时糊涂的露怯,还是因为谢玉引这样「冥顽不灵」地跟他议论这些。 他憋了一会儿后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我不跟你争这个。」 他一这样「油盐不进」,谢玉引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看着他进屋,她也只好先行跟进去,脑子里还在斗转星移似的琢磨,如果他一会儿进去后又跟和婧发火,她怎么劝架? 孟君淮走进卧房时,和婧和凝脂正一起歪在床上,互相给对方抹眼泪。看见他们回来,二人同时跳下了床。 「和婧。」孟君淮上前一伸手就把和婧抱了起来,架到和自己视线齐平的高度,「你今天这件事做得不对,但你那行字写得很好,比从前好看多了。」 和婧傻眼看着他。 「你看你这么努力,父王怎么会不见你呢?以后父王带你练字,你用完早膳就到书房去找父王,好不好?」 和婧迟疑着点点头:「哦……」 谢玉引松了口气,他忽地一个眼风扫了过来,好似还带着点方才残存下来的不忿,声音倒是心平气和的:「然后……中午父王带你一同来正院用膳,跟你母妃一起用膳。」 ……啊?! 谢玉引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惊着了。她看过去,孟君淮放下和婧也正看着她。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她好像分明地从他眼底……寻出了几缕要「秋后算账」的意味。 夜色沉沉,寒凉的雾气渐渐笼罩下来,本就只有一弯月牙的夜空看起来更加深沉。漫天星辰都变得不太真切,像是被一层白纱罩着,躲在纱后面一闪一闪,看久了挺费眼睛。 前宅的一方小院里,杨恩禄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屋里黄光映照,他蹙起的眉心看起来特别明显。 杨恩禄一步一琢磨,琢磨今天晌午的那事儿。 那事看起来稀松平常,似就是王爷的随口安排,底下人都没在意,王妃好像也没觉出什么来,却在杨恩禄心上敲了一记。 他嗅出了点风声要变的味道,不得不为这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警觉。 旁边侍候的手下叫刘快,叫他这么转来转去的,刘快有点儿眼晕,没禁住打了个哈欠,杨恩禄就顿了脚:「去去去,困了就回去睡去,别跟我这儿碍眼!」 刘快:「……」您眼观六路啊! 然后他点头哈腰地捧着茶盏上前:「不困不困,杨爷您歇歇脚。这是碰上什么事了,让您这么心烦?小的给您分担分担。」 杨恩禄哼了一声,只接过茶到八仙桌边坐着不再转悠了,却没打算让他「分担」——眼下刚露出个影子,就把底下人都点拨明白了,以后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他就坐在那儿继续自个儿琢磨,终于逼着自己不太甘心地承认,从前自己还是把分寸拿错了。 新王妃是从尼姑庵里出来的,俩人到现在都没圆房。先前种种,让他觉得王爷虽然敬着王妃,但也就维持到「相敬如宾」罢了,觉得这位正妃放在府里其实也就是个主事儿的人,他们做下人的不能逾越,但也不用和正院那边多亲近。 毕竟王爷没把她当「妻子」看,她的重要性就有限,他们上赶着去套近乎没什么必要。 但今天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儿? 爷突然说要带着大小姐去王妃那儿用午膳了,这个苗头不对劲啊?虽然是连着「王爷亲自带大小姐练字」安排下来的,但其实细想来,练完字后带大小姐一同去找何侧妃才更合理? 专门把王妃牵进来,这是王爷有别的打算? 杨恩禄的手指在茶盏盖子上一敲,轻吸了口气。 爷莫不是对她动心了吧?为什么啊?没苗头啊! 杨恩禄苦恼于此想不明白,但偏这一环不得不想明白——王爷动心与否是他们拿捏分寸的关键之处,这一块儿若捏错了,这番思量就还不如没有。 哎等等…… 杨恩禄脑中忽地灵光一现! 刘快眼看着他手指敲了一下瓷盖之后顿了许久,又抚着盖子划起了圈儿,觉出上司心里头是在琢磨紧要事。他却又不太敢问,只好盼着他琢磨明白之后能吩咐点什么,让底下人摸摸门道。 杨恩禄顺着大小姐的事想下去,发觉暂且拿不准王爷是否对王妃动了心也无妨,他可以先依着这个路子想。 终于,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露出了幽缓的笑意:「刘快。」 「欸……杨爷!」刘快赶紧竖着耳朵听。 杨恩禄斟酌着,拈起盏盖转了转又搁下:「你想想大小姐平日里爱吃什么,列个单子给后头的厨房送过去,让他们看着安排,每天午膳时给正院上一两道。」 「哎,是!」刘快应下,脑子里飞速琢磨起来,无奈一时没想出什么。 杨恩禄顿了顿又说:「再跟正院那边主事儿的打个招呼吧,就说让他们收拾个屋子出来,家具被褥一应备好了。去吧。」 「是。」刘快又应了一声,不敢耽搁地立即去传话了。他一边走一边苦思,越思越觉得自己脑子太不好使了! 正院,玉引听孟君淮将和婧的事说了个大概。大致就是郭氏刚没的时候,和婧很是紧张过一阵子,很担心父亲因为母亲的事儿就不喜欢她了。那时也不知她是听谁胡说,特别怕他把她交给住在北边的几个妾室抚养,因为他并不怎么见她们,肯定也就不去看她了! ——为此孟君淮也很紧张,把和婧带在身边哄了好一阵,直到父皇准了他为何氏请封侧妃的折子,才把和婧交给何侧妃。 「没想到她现在还在想这个。」孟君淮说到此处时十分苦恼,手支着额头沉默了许久,吩咐说,「去告诉苏氏,今后不准再乱给大小姐送东西。」 彼时谢玉引一时不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就没多言,结果翌日一早,来问安的两位侧妃还在堂屋喝着茶,琉璃就进了卧房禀说:「娘子,苏奉仪来谢罪了,在外头跪着呢。」 谢玉引:「……」 第二十二章 她着实不解了一下苏氏为什么要来找她谢罪,然后想到——哦,自己是正妃,苏氏确实只能找她谢罪,让苏氏直接去找逸郡王是不太和规矩的。 不过她也没什么心思见,觉得把话说到了便可:「你去跟她说,这事过去了。大小姐没出什么事,让她听殿下的吩咐,日后别再扰大小姐了就是。」 琉璃应了声「是」出去传话,很快,又回来道:「娘子,苏奉仪说……惊扰了大小姐实在是罪过,想给您和何侧妃磕个头,您看……」 玉引蹙了蹙眉头:「让她进来吧,我去堂屋。」 琉璃再出去后,珊瑚便上前为她整理发髻衣裙,边理边小声说:「娘子您见她作甚……真想磕头谢罪,在外面磕一个也是一样的,她这是有别的打算。」 玉引心头一紧,随即又松下来。她闲闲道:「随她好了,她有别的打算,但我不一定顺着她的打算走啊。」 珊瑚便也不再劝,为她理好发髻后便随着她出去。两个侧妃见她出来,立刻起身见礼,苏氏也跟着她们一福。 待玉引落了座,苏氏就跪了下去,深深一拜:「王妃恕罪,妾身……」 苏氏哽咽了一声。 「嗯。」玉引有点别扭地看看何氏又看向她,道,「你觉得对不住和婧,我是她嫡母,这礼我受。何侧妃也在这儿,你磕吧。」 苏奉仪:「……」 她在外面想过很多种可能,她想过王妃可能会严厉地斥责她,也想过王妃可能会和气地宽慰她。但她唯独真想到,王妃会风轻云淡地跟她说…… 「你磕吧」?! 苏氏有点气虚地侧过身,面朝向何侧妃,再度拜下去。 但她这回不敢再有什么「哽咽」了,一股脑将话说出:「侧妃恕罪,妾身实在没想那么多。妾身只觉得大小姐聪明可爱,这才有什么好的都想给她一份。冲撞了大小姐实在是罪过,妾身愿意潜心抄经一年为大小姐祈福,愿大小姐福寿安康。」 玉引微怔,她想说其实抄经这事很少按时长算,都是说抄多少卷才对。不过何氏倒是很动容,她扶起苏奉仪安抚道:「快起来……这事你不必自责,是和婧还小,不懂事。你日后想来西院还是随时来,咱们姐妹还可以说说话。」 一派和睦。 玉引插不上话地在旁边看着,尤侧妃也同样不吭声。何氏与苏奉仪互诉了会儿衷肠,末了何氏慨叹说:「唉,倒反让你受惊了。一会儿去我那儿坐坐吧,我那儿有好茶。」 这话一出来,玉引倒可顺理成章地让她们都告退了。琥珀和赵成瑞一起送她们出去,折回来的时候,琥珀禁不住嗤笑:「这苏氏机灵,攀不上咱王妃,就攀何侧妃去了!」 「别胡说。」赵成瑞一瞪她,往堂屋瞅了瞅,告诉琥珀,「我得进去侍候,你帮我跟底下那帮传个话,就说以后北边的过来,都先甭让进院,先告诉我和珊瑚。」 这一个个的都揣着心思进院往王妃跟前一跪那还了得?合着都把正院当台阶使了? 前宅书房,和婧乖乖地写了五页大字,又拿了《三字经》来读。起初她怕吵到孟君淮,读得轻若蚊蝇的,孟君淮回过神来后就便跟她说:「你大声读,没关系。」 和婧就大大方方地朗读起来,孟君淮虽没觉得受她搅扰,不过思路也确实仍还卡着。 前阵子埋下的疑点就像是一棵幼苗在他心里长着,现在他已忍不住,十分迫切地想要赶紧弄清楚自己挨的那顿板子背后,到底是怎样的隐情。 如果真的如他设想的那样,是有人胆大包天的假传圣旨,那便是夷三族的死罪,可他却不知道要怎么做了——这事太不合理了啊?他一个手无实权的皇子,没有招惹过任何人,在朝中也并没有和谁结果怨,是什么人要拼着夷三族的死罪给他添堵?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一环。除了王妃道出的那个破绽以外,他知道的就只有自己是在告知母妃倒钞司起火的事时遭了这个横祸——可这也没什么用,他一早就知道有人在隐瞒倒钞司起火一事,要紧的是他依旧不知道这人是谁。 怎么才能知道呢…… 「父王。」和婧唤了一声,孟君淮看过去,和婧歪头望着他说,「父王,我饿了。」 虽然只是一起用个膳,不过玉引对此的心情,也可以说是「如临大敌」了。 孟君淮带着和婧到了之后,她便吩咐珊瑚去传膳,待得她们布好菜,她走到桌边一看,心里就「咯噔」一下。 按照王妃的规制,她桌上的菜该有八个热的、两个凉的,外加一个汤,一共十一样。一般来说是荤素各半,但她吃素太久实在吃不惯荤食,一般桌上也就半道、最多一整道是荤的。具体哪一样是荤,则由厨房看着安排,不过她哪次都吃得不多,大多时候也就吃那么一两口肉,偶尔上个鸡汤鱼汤倒还能喝一小碗。 但今天这十一道东西…… 玉引心惊肉跳地看着眼前的清蒸鲈鱼、红烧鸡翅、四喜丸子、糖醋虾、肥牛蘑菇和蟹黄蹄筋,立时就觉得胸口被荤油糊住了,食欲全无。 唯二的两道素热菜是香菇油菜和白菜豆腐。 再往下看,两个凉菜荤素各一——咸水鸭和凉拌三丝;汤,是鲜香浓郁的羊骨汤。 玉引在桌边戳着发愣,简直不知道这顿饭该怎么吃。她看完这些菜之后已经完全倒胃口了,现下只觉连那两道素的都吃不进去,但三人一起坐在饭桌边,她如果真的不吃,显然不合适。 可落座后,她很快就发觉气氛安静得有点诡异。 和婧吃饭吃得很乖,也不用人喂她或者帮她夹菜,第一筷子夹了个鸡翅,搭着米饭吃掉,又去夹四喜丸子。 不过她一边吃,明眸一边亮晶晶地望着孟君淮,若有所思的小模样,明显在琢磨父亲怎么了。 谢玉引也在琢磨他怎么了,闷头吃饭不说话,脸还有点阴,这明显是有心事啊? 她不知道怎么打开话茬,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犹犹豫豫地夹了一块白菜给他。 孟君淮正专心思量那事的隐情,见一双筷子突然夹着一片淡绿的宽叶子递到跟前的碟子里,他抬眼挑挑眉,不作声地夹起来吃了。 看他没什么反应,玉引就继续不知如何起头。她踟蹰片刻,又夹了一片油菜送过去。 孟君淮刚续上方才的思路,掂量自己着手暗中查宫里的人是否可行,就见一片翠绿的窄叶子又幽幽飘了过来! 他略有不快,不满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划而过,遂又低下头,夹起那片油菜,和一口米饭一并划入口中。 玉引与他视线相触间双眸一亮,正要开口,就见他又低头不看她了! 玉引:「……」 她无措地看看和婧,和婧睁着一双大眼睛也正歪头看她,她想了想,「三顾茅庐」吧! 思路被直闯眼前的冻豆腐再度打断,孟君淮拍案大怒:「王妃!」 玉引一下子僵住! 他眉头紧锁着瞪她,又喝说:「你干什么啊!」 玉引还微倾着身子,递过来的筷子里仍夹着那块冻豆腐,就此搁在他碟子里不是、缩回来也不大对。 第二十三章 毫无防备地被他这样一喝,她有些慌,好生滞了一瞬才说:「我、我看殿下您……好像心情不佳。」 「与你何干!」孟君淮脱口而出,话音落时才觉自己这火发得不对,又瞪了她片刻,终于松下劲来。 他懊恼地执箸将她筷子里那块冻豆腐夹下来,也没吃,直接将丢在了盘子里。 玉引可算得以将手收回来,再看看他的神色就垂了眸,口吻清淡:「那我就不问了。」 「还是前阵子进宫那事……」他却同时开了口,听到她的话后滞了滞,仍是说了下去,「你看出的疑点很对,我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旨意不是父皇的意思,便是有人从中作梗……只是我想不明白会是谁。」 居然是件朝中事?谢玉引有些后悔自己问了。 虽然她觉得自己听了这些事也不会怎么样,父亲也常跟母亲说朝中之事,但是在她出嫁之前,大伯母专门叮嘱过她。 大伯母说嫁进了宗室,也是进的宗室的后宅。让她管好府里的事就行了,朝中的事别沾,半点都别沾。 玉引想了想,便只好把这件事往后宫扯:「殿下何不问问母妃?」 「问母妃?」孟君淮失笑,「母妃在后宫,这些事端她半点不知。」 「不是……」玉引摇摇头,望着他边斟酌边道,「殿下不是去向母妃问安之后碰上的这事么?如果真是有人从中作梗……或许是殿下向定妃娘娘说了什么他们不愿意殿下说的事?所以他们想吓住殿下、不让殿下再多说?」 孟君淮心里暗惊。他那日进宫,是为向母妃说倒钞胡同起火的事的,但这些细由他并未同谢玉引说过,更没想到她会自己猜到。 不过她想到此处、又说让他去问母妃,想来是该觉得母妃身边有那些人的眼线了。 孟君淮就摇了头,平静道:「你想得不错,但也不能去问母妃。一来母妃素来避事,告诉她此事,必让她受惊不浅;二来这些人就在母妃身边,一旦叫他们察觉了,头一个有危险的就是母妃。」 「哦……」谢玉引迟疑着点点头,神色中的不甘显而易见。 呵,这小尼姑还帮他操心起这些事了?孟君淮噙笑摇摇头,夹了片肥牛递到她碟子里:「我再想想,先吃饭吧。」 方才就被这么多荤菜搅得倒胃口的谢玉引,顿时被眼前的肥牛弄得面色一白,她看看孟君淮又看看肥牛,默默地低眼将肥牛拨了开来,继续吃炖得透烂的白菜叶子。 孟君淮怔怔:还是吃不惯荤的? 不远处的杨恩禄窒息:府里还没人敢这么明明白白地嫌弃殿下夹的菜呢…… 谢玉引品着白菜眉眼一弯:还是素的好吃! 午膳后,孟君淮站在廊下消食,和婧则过了不久就打了哈欠说想睡觉。 玉引正要发话让人把她送回何侧妃那儿去,赵成瑞先一步上前说:「已给大小姐收拾好屋子了,下奴带大小姐去?」 玉引便有些懵,一边点头许可,一边看向珊瑚。 珊瑚早把今天这些「怪事」都问清楚了,上前轻声告诉她:「琥珀去膳房问了,说是膳房听说殿下要来用膳,就按四荤四素的规矩排了膳单,结果前头又把大小姐爱吃的菜列了个单子送去,他们就又撤了两个素菜、补了大小姐爱吃的鸡翅和糖醋虾上去。」 说白了就是在为王爷添的「四荤」和为王妃留的「四素」间,膳房优先撤了王妃的菜来满足大小姐。珊瑚禀得都气虚,生怕玉引为此不高兴。 玉引没说什么,只又问:「那给和婧收拾的房间怎么回事?侧妃知道吗?」 「……也是前头来传的话。」珊瑚欠身道,「直接来告诉赵成瑞的,赵成瑞就着手办了。」 玉引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是孟君淮的意思,就没再多想,只让琥珀喊凝脂过去陪和婧。 过了会儿,她觉得无事可做,孟君淮又还在,她不好直接午睡把他晾在那里,索性也过去看和婧。 备给和婧午睡的房里一点也不安静。 虽则是和婧主动喊困的,但眼下两个小姑娘在一起就又精神了,嘁嘁喳喳聊成一片。 和婧拉着凝脂问宫里的事,玉引来的时候,和婧正在追问凝脂宫里是不是很好玩的问题。 凝脂告诉她说:「是比府里好玩一点!宫里人更多,也有好多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平常能一起踢毽子!」 在府里只有和婧和她两个人能一起踢毽子,踢踢就没趣儿了。 凝脂回忆着从前,撇撇嘴又道:「定妃娘娘也爱看我们踢,赢了的人还有点心吃呢!」 「奶奶做的点心好吃!」和婧立刻想起了奶奶的手艺,凝脂还没来得及说她们吃的点心并不是定妃亲手做的,和婧就看到了门边的玉引。 「母妃!」她清清亮亮地一喊,小手拍拍床,「母妃坐!」 玉引的心思正被孟君淮先前说的事牵着,过来时乍一听「定妃娘娘」这字眼,就又思索起来。被和婧一叫,她才回过神,继续走进房中。 凝脂立刻从榻边站起来见礼,玉引落座时拉着她也坐回去,静神想了想,问她:「你在宫里时,常能见到定妃娘娘么?」 「……有时能。」凝脂乍被问话有点紧张,很谨慎地说,「定妃娘娘有时会让殿里的嬷嬷、姑姑们来传人去做事。」 玉引点点头,继而心里一亮。 她又问她:「那在定妃娘娘跟前侍候的人,你认识的多吗?能说出几个?」 凝脂回想一番,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有池嬷嬷、芮姑姑,教奴婢的是邢姑姑……还有张公公、陶公公、严公公、纪公公也都常见到。其他的……奴婢就没什么印象了。」 玉引沉思着点了头,她拍拍凝脂的手笑说了句「你们聊着,别太久,好好睡一会儿」便出了房门。 廊下,孟君淮沉吟间余光扫见她从和婧屋里出来便看了过去,又注意到她神色凝重,目光便停在了她面上。 「殿下。」玉引径直走到孟君淮跟前,张口便说,「方才那事,若是殿下跟母妃要个人出来呢?」 「要个人?」孟君淮一时不明她什么意思。 玉引「嗯」了一声:「比如说……以尤侧妃有孕需要照顾的名义?」 这是成婚以来,谢玉引第二次和孟君淮一起进宫见定妃。 二人从内左门进了后宫便着人去通禀,到了广生左门时,便见定妃永宁宫的宫人迎了出来。 打头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嬷嬷,笑意盈面地一福:「殿下安好、王妃安好,娘娘听说二位同来,高兴着呢,已在正殿备好了茶。碰巧今天贤嫔也在,十二皇子妃来向贤嫔问安,也直接就直接来娘娘这儿了,现下正在里头说着话。」 一番话说得热情和善,话里又把现下的情状透了个明白,就算是在庙里长大的谢玉引也立时懂了——定妃是很高兴,但是十二皇子妃是弟媳,男女大妨搁在中间,孟君淮这当兄长的此时不便进殿。 谢玉引偏过头看看他,他也和气地笑着:「我还没去向父皇问安,先送王妃过来。」而后便向玉引道,「你先去陪陪母妃,我一会儿就来。」 第二十四章 说罢夫妻二人相互一施礼,孟君淮便往乾清宫去了。玉引自己随着嬷嬷往里走,边走边回忆关于十二皇子妃的事,很怕一会儿没话可说。 她和一众妯娌都在过年时见过面。大殷朝的皇子虽然及冠才封爵,但成婚都早,十四五岁就迎娶正妃,彼时正妃也差不多是同样的年纪。 相比之下,她这及笄后刚过门的继室就「年轻」多了。 除夕那天她一看,五位嫂嫂不必提,往下的七八|九三位弟妹全比她大,十皇子府里因为宠妾灭妻的事,正妃自请废位于是没有人来,再往后……十一皇子妃还是比她大一岁。 这位十二皇子妃祝氏倒是和她一样都是去年册封的,也一般大。谢玉引记得除夕宫宴那天,皇后品着一道灵芝清鸡汤觉得味道好了,指着便说:「端去给小十二家的,再给逸郡王妃也添一盏。年纪还轻,进宫忙这一天别累坏了。」 玉引:「……」 虽然她懂皇后是在以嫡母的身份对两位新过门的儿媳表示体贴关心吧,可是谢完恩坐回去,眼看着三位比她大的皇子妃随着皇后的意思对她嘘寒问暖、还一口一个「嫂嫂」地叫着,真的有点儿别扭啊! 而且她也喝不下去这么多鸡汤…… 可是皇后当众赏的,不喝掉又显得不敬…… 结果那盏汤里面还有两大块鸡肉,她很痛苦地吃了半天才可算把它们吃完,夜里一直觉得腹中不舒服。 玉引想着想着,思绪就专注在了那日的「惨痛经历」上,不觉间已进了正殿,听到一句「六嫂安好」才回过神。 她正正色,赶紧福身:「母妃安好、贤嫔娘娘安好。」 定妃笑看着她,自也看见了她方才的失神,嗤地就笑了,指着她向贤嫔道:「这孩子,和老六一起进来没听说有什么不快。现下老六一走,她就魂不守舍了。」 贤嫔应和着笑说「新婚燕尔都是这样」,定妃又笑向玉引说:「快坐吧。正好今儿十二皇子妃也在,你们年纪相仿,好好说说话。」 「谢娘娘……」玉引应了话去落座,脑子里已百转千回地使劲琢磨起话要怎么说来。 ——她不是来跟十二皇子妃闲谈的!她是有正事要办呀! 这本是命妇的事,孟君淮同她一起来,就是怕她自己话说不圆。 玉引心里愁得厉害,她素来习惯了随缘做事,现在很苦恼地在想怎么才能硬把话题掰过来。 她捧着茶杯一时没说话,结果,殿中其乐融融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后,定妃便看向了她:「玉引,一语不发的,是有心事?」 玉引蓦地一滞,遂即倒轻松了,她缓出笑来,就此直言道:「是有事想求母妃。尤侧妃有孕了,前几日又不慎动过胎气。妾身想替她在母妃这儿求个人,多照顾着她些。」 定妃一奇,打量着她问:「本宫不是都赐了四个宫女下去了?还不够照顾她?」 玉引紧绷着心弦缓出笑:「直接照顾她,有宫女是够了的。妾身是想求个能拿住事的,替她管管院子里的下人。免得偶尔有懈怠的,让她看了动气,母妃您看……」 她语中一顿又续上:「妾身觉得最好是宦官,说宫里出来的宦官更干练些。」 定妃略作思量就点了头:「也好,就应你。来人,去跟严恒说一声,让他一会儿跟王妃走,就当替本宫去府里照应着。」 三言两语尘埃落定,玉引心下大呼了声还好孟君淮教过她要怎么说。 她那天看凝脂一个小丫头都有机会见宫里的那么多人,便觉得定妃身边的人必定人脉更广,于是提出跟定妃把人要出来,再问杖责那天的始末。孟君淮斟酌之后觉得可行,然后决定要个官职高些的宦官出来。 因为宫女多在后宫,往乾清宫传话的应该是宦官,且宦官间的弯弯绕绕比宫女更复杂,混出头的都不太可能做到独善其身,问出话的几率也就更大。 不过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既能要到人、又能让定妃不多心,上面那些话都是孟君淮教她的。 孟君淮说:「即便我跟你一道进去,后院的事也是你开口更好。」 然后他还说:「若让母妃察觉了端倪,回来我喂你吃一整盘四喜丸子。」 是以现下顺利要到了人,定妃又仍笑吟吟的,玉引感觉如祸大赦——想想吃一整盘四喜丸子的事她就觉得太可怕了,如果要那样,她还不如跟十皇子妃一样,去自请废位! 几人又轻轻松松地闲说了会儿话,将近中午,孟君淮还没来,定妃又显了乏色,她们就先告了退。定妃说让孟君淮也不必赶过来了,改日再问安也罢。 三人一起退出殿外,十二皇子妃祝氏送贤嫔回旁边的永安宫,玉引就自己往宫外走。 可她还没走过近光左门,就听后面疾喊:「六嫂!」 玉引回过头,见是祝氏正追过来。 命妇的一言一行皆有规矩,在宫里时尤其严格。祝氏小跑着追已是不对,见她回头就松气地放缓下来。 玉引静等她走到近前,颔了颔首:「有事。」 「六嫂借一步说话。」祝氏说着,不见外地挽了她的胳膊,下人见状都识趣儿地退远了些。祝氏仍是将声音压低了许多,「六嫂是不是为府里侧妃有孕的事不高兴了?」 「啊?」玉引一怔,不明就里地睇着她,「没有。为何这样说?」 「其实六嫂就算不高兴也不要紧,但您不能显出来啊……」祝氏担忧地蹙着眉头,「方才在定妃娘娘那儿,您忧心得也太明显了。母妃知道那位侧妃的性子,让我叮嘱嫂嫂一声——您不喜欢她、为她有孕的事气不顺都是合情理的,可是您不能让定妃娘娘瞧出来。定妃娘娘喜欢您,是因为觉得您修了十年的佛,必定心善,您若嫉妒妾室,让娘娘看了就不好了。」 「……」玉引懵住。她想说她真的半点都没有因为尤氏有孕的事不高兴,漫说那孩子是在她进府前就怀上的,就算是在进府之后她都无所谓——尤氏也是有名分的正经妾室啊。 可她又不能说方才的愁容是在琢磨怎么完成她和逸郡王「计谋」,就只得什么也不说。 祝氏凑近了些,附在她耳边道:「定妃娘娘眼里揉不得沙子。母妃还让我告诉您,从前郭氏的事本可以不闹到那么大,她能悔改不再犯也就是了,是定妃娘娘容不得,才禀给皇上的。」 玉引心里一坠,乍然惊觉如果定妃现下真的误会了,自己可能会有麻烦。 祝氏握了握她的手:「嗯……母妃想让我跟您结个善缘,以后能有个走动走动的人。您也不必太紧张,娘娘方才没说什么,就还没有那么严重,嫂嫂以后留心些就好。」 「……哦。」谢玉引仍自微懵地应了,又听祝氏邀她改日去府里坐,她便也含含糊糊地点了头。 二人就此道了别,祝氏说要去坤宁宫给皇后磕个头,玉引怀揣着心事继续往外走。内左门前,她见到了孟君淮。 「殿下。」玉引一福身,孟君淮看看她问:「妥了吗?」 「嗯,母妃让严公公去。说让殿下不必再赶过去了,改天再去问安就可。」 第二十五章 孟君淮听出她声音打蔫,是独自一人应付得太疲惫了? 他一喟:「对不住,乾清宫那边请见的人太多了,等了好久才轮上我问安,又陪父皇喝了盏茶。」 他捕到她神色间的一缕惊慌皱了眉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玉引不知怎么跟他说。她偶尔会对嫁入王府后的日子感到无所适从,但哪次的感觉也没有现下这么强烈。 ——早听说婆媳关系是个难题,现在她碰上了,又不能跑去跟定妃解释误会,怎么办? 孟君淮审视了她一会儿,抬手抚在了她额头上,口气突如其来地放缓:「回家之后你告诉我吧,听话啊小尼姑。」 突然被叫「小尼姑」之后,谢玉引心情诡异地在马车上看了孟君淮一路,孟君淮就闭眼静坐着一路装不知道。 回到府中时已近晌午,二人一道进了正院,落座饮了杯茶,谢玉引就斟字酌句地说起了方才祝氏说的事。 ——她原本是不想告诉他的。婆媳关系的问题放在眼前,她虽然一时还不知该怎样料理,但也很清楚孟君淮在其中所处的位置。 他虽然是她的夫君,但也是她婆婆的儿子啊。她嫁给他的时间又还不长呢,此时将这样的事情说给他听,他会不会觉得她在告定妃的恶状? 出于这番思量,玉引原本打算随缘而为来着,想着就算定妃真的已经误会了她也不要紧,日子久了、相互了解了,慢慢就不误会了。 无奈他非要问。 是以玉引说完后觑了觑他的神色,又强调道:「我真没有因为侧妃有孕不快,当时是在苦恼怎么提要人的事来着,而且……而且只是十二皇子妃这么说罢了,我倒没看出母妃有什么不高兴。」 结果他说:「贤嫔娘娘为人做事八面玲珑,她既这样告诉十二皇子妃,应是没错。」 玉引:「……」 这下更紧张了!这怎么办? 孟君淮浑不在意地搁下茶盏,一抬眼又看见她发虚的神色,遂一笑:「别怕,现在不好跟母妃解释,是因为实情会让她担心,待这事过去就可以同她解释了。」 玉引蓦松了口气,觉得以后能解释就好。至于眼下,反正她也不是总要进宫的。 他又道:「到时我去跟她说。」 她怔了怔,望着孟君淮一时没接上话。直至见他离座起身,她也随之站起来。 孟君淮提步向外走去:「你休息吧,我去东院一趟。」 「殿下慢走。」谢玉引稳稳当当地一福。 逸郡王的身影很快就从正院门口消失了,堂屋里,珊瑚和琉璃互换了好几次眼色,又摇头又点头地矛盾了半天,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珊瑚上前道:「娘子,您怎么就由着殿下去东院了呢?」 玉引回回头:「嗯……?」 「现下正是午膳的时候,您留殿下用个午膳多好呀!」珊瑚的眉头快拧成麻花了,「东院那位仗着孩子本来就……您还不让她看明白些!」 珊瑚是真的心急,刚开始看自家娘子执掌的后院有这么多妾室,她们就觉得麻烦不少。后来发现逸郡王其实并不怎么沉迷女色,后面的妾室还有好几个都没露过脸,才松了口气。 可再往后又惊觉大概还不如让逸郡王真的「沉迷女色」呢! 若是那样,妾室们雨露均沾,正妃的地位其实并不会被动摇。眼下却是虽然不露脸的居多,得宠的那位尤侧妃可势头盛的就差和正妃直接叫板了——王妃和尤侧妃、和东院的人打交道的时候少,还不觉得,但她们作为底下人可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昨天,两边的宦官还「掐了一架」呢! 当时是午睡刚过,大小姐睡醒后说要吃红豆双皮奶,因她昨天是随着逸郡王直接从书房到的正院,也没带自己身边的人,赵成瑞就亲自去厨房给她端双皮奶去了。 后宅的厨房是合用一个,赵成瑞跟主事儿的要来双皮奶刚端出去,一只手就伸过来要拿。 对方是东院领头的宦官梁广风,边拿边尖着嗓子说:「哎哟赵哥您眼观六路,隔这么老远都知道我们侧妃正要吃这个?多谢您嘞!」 赵成瑞一侧身子避过:「你小子喝多了吧。这是我要端回去的,你自己进去拿去。」 梁广风立时三刻就变了脸,尖细的嗓音却没变:「赵哥,这就是您不对了。这东西又不止这一碗,您再进去端一趟就是了,我们侧妃有着孕呢,等不得!」 一句话把赵成瑞气得想糊他一脸奶! 梁广风这话就是成心给正院脸色看,又是在厨房门口,赵成瑞要是让步了,让外人看了就是正院向东院低头了,所以绝对不能让! 赵成瑞就微笑着呛了回去:「这回还真对不住了,这个啊,是大小姐要的。大小姐今儿住正院了,殿下也在,您说这要是大小姐等哭了,殿下问我为什么这么慢,我说不说是被你们东院截胡了啊?」 梁广风气得瞪眼。 正院东院的两位大宦官杵在这儿一掐,可把厨房当值的几个给吓坏了。 他们也不傻,知道让谁端走了,另一边都不乐意,论起来正妃侧妃他们都得罪不起。何况现下郡王爷在正院,他们可不想因为一碗双皮奶被郡王爷亲口发落了。 于是,厨房掌勺的宦官胡发财两害相权之后,出来打了圆场:「哎赵爷、梁爷,您二位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啊!」 两个人一起横他,差点没给他吓跪下。 胡发财痛苦地堆着笑:「大小姐等着吃呢不是?赵爷您慢走,梁爷您这边请,咱再给您端一碗,多搭几样料,侧妃爱吃哪样吃哪样。」 然后,周围寂静了一阵子。 再然后,赵成瑞志得意满地走了,胡发财差点没被梁广风的目光剐死! 诸如此般的掐架还有许多,珊瑚琉璃听得多了,自然看东院气不顺,很想让谢玉引硬气起来,给那边的颜色看,让她们知道谁才是正妃! 是以珊瑚「启发」完谢玉引之后,很希望她能说点什么——不说把殿下截回来用午膳,提出请他来用晚膳也好啊? 谢玉引闷了闷说:「可现下不是她仗着有孩子来请殿下,是殿下主动要去啊?」 她觉得这跟尤侧妃仗势欺人没什么关系啊? 珊瑚:「……」 另一边,逸郡王离东院不远时,就看见尤侧妃等在了院门口。三个多月的身孕尚不显形,尤氏看上去依旧身子窈窕,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走过去,她一福,手便软绵绵地扣到他的手上,她的笑容也软绵绵的:「一早就听说爷进宫去,必定辛苦,午膳已备好了,您请。」 二人就进了院儿,踏过堂屋门槛,孟君淮抬眸扫见满屋精致几是一滞,缓了缓才反应过来。 ——尤氏房里的陈设,总是讲究的,大到屏风小到花瓶,都是稀世珍宝。她喜欢这些东西,但凡听说府里进了什么新的好物,总要讨过来,他自己又并不很在意这些,多是她开口要了,他就点头答应了事。 而从挨了那顿杖责至今,他都没怎么来东院,自己房里和正院相较她这里都要「朴素」得多,乍一进来好一阵恍神。 第二十六章 孟君淮意识到自己近来好像是对尤氏冷落了些,养伤那些天不提,伤好后的这几日总该抽空来看看的。 他落座后看一看她,便含歉亲手盛了碗汤递过去:「有着孕不见丰腴,反倒瘦了。我近来事情多才没顾上后院,你照顾好自己。」 尤氏接过汤抿了一口,听言咯咯娇笑着应说「我知道」,孟君淮又道:「还有件事要你帮个忙。」 尤氏怔怔:「您说。」 孟君淮一五一十道:「今日进宫,王妃以给你安胎的名义,从母妃身边要了个宦官,但实是我要查问些事情,人不能搁到你这儿。」 他语中一顿:「但宫里出来的人若平白无故死在府里,也不好。你回头放些风声出去,就说母妃身边来的那宦官染了风寒病了,闭门养着……日后没事则罢,若那人留不得,有这番铺垫,省得日后惹别的麻烦。」 他边说边给她卷了个京酱肉丝递过去,而后又给自己卷,卷到一半发觉没听到答复。 孟君淮抬头看了看:「侧妃?」 尤氏抑不住一声轻笑:「爷您好些日子没来,今儿个突然来了,我还道您是想我们母子三个了,合着是来说这事?」 孟君淮微微蹙眉,看着她的神色,静气道:「你别闹,这是紧要事,若是……」 「王妃很好么?」尤氏这样问他,「您养伤的时候不见我,王妃可是去了不止一次呢。」 尤氏运着气摆摆手,屋里一众早已吓得面色发白的下人就如蒙大赦地退出去了。 屋里只剩了二人,她压制着连日来积攒的不快,往他面前凑了些:「王妃是那张清素的小脸儿合了您的眼缘,还是……」她笑了一声,「还是熄了灯比妾身会伺候人啊?」 「尤静莲!」孟君淮一瞬间愤怒腾起,他喝了一声后倒抽了口凉气,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尤氏只又一声轻哼,垂下眼帘道:「您别急嘛,这女人缠着男人,靠的不就是这两样?我只是想问个清楚,自己哪里不如王妃,日后跟她好生学着。」 她的话直在他心里激起一股被侮辱的感觉,不经思索便拍案而起:「胡说什么!王妃不是那种人!」 「……」尤氏错愕地睇了睇他之后,也彻底怒了,「您竟还这样为她说话!」 方才在房中听了两句争执的下人们战战兢兢地在院子里候着,片刻后,看见逸郡王怒发冲冠地从堂屋出来。 杨恩禄刚迎上去,逸郡王便喝道:「挑几个人过来看着东院,让尤氏好好待着!」 杨恩禄吓傻了:「爷……爷?您消消气儿!侧妃这有着孕呢……」 孟君淮强自沉了口气,面色仍是铁青:「让她好好安胎,别总想些有的没的。账册一类由她掌管的事,先交给何氏去!」 话虽然听上去软了一些,但竟并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几个小宦官直吓得缩了脖子,死死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郡王爷和尤侧妃起争执,这不是头一回了,但看郡王爷发这么大的火,这还真是头一回。 看尤侧妃被禁足更是头一回——搁在从前,顶多是郡王爷气得十天半个月不来东院,尤氏在绷不住的时候就会去他跟前磨一磨,把他也磨得气儿消了,就没事了。 眼下一禁足事情可就不一样了。尤氏想去前头软磨硬泡是去不成了,再加上郡王爷这脾气,他什么时候能自己消气可得另说。 天知道尤氏下回见郡王爷会是什么时候! 于是一众下人缩头缩脑,边拿捏个中分寸边随着逸郡王离开。直至到了前后宅之间的那排后罩楼前,孟君淮才缓下了气:「那人探过没有?」 杨恩禄一愣,旋即意识到是指从定妃那儿要来的宦官:「着人探过了,那姓严的是不对劲,下奴提起殿下挨杖责的事,他就躲躲闪闪的。」 「嗯。」孟君淮面色微沉,「你去问话吧,能好端端问出来就先不必动他。」 「是。」杨恩禄应下。 他静了静又说:「但还是问明白了最要紧。」 王府大门内的门房里,严恒等了又等,等得直有点奇怪。 他知道自己来逸郡王府是为什么。说是王妃替府里的侧妃开的口,想跟定妃娘娘要个人去帮着管管东院的事,定妃娘娘就指了他。 可他跟着王爷王妃回了府之后,就被留在了这门房里候着,没人带他熟悉府里,也没叫他去给侧妃磕头。 这就奇了怪了。 严恒觉得不合常理,可他从前又没到别的王府伺候过,并不太知道宫中府中的规矩有什么差别,就只好先耐着性子等等。他便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歇脚,闭着目养着神,琢磨日后怎么在这府里立足。 呵,不少人都觉得从宫里混到府里,是从上往下走,他觉得那些人都傻。 他们这些个宦官,其实混得再好,都还是「人下人」,唯有在东缉事厂督公眼里留个影子,才真能变成「人上人」。 想凭着在宫里做事在督公眼里留影儿?做梦吧! 宫里的人就那么多,嫔妃之间的勾心斗角再热闹也有限,哪比得过京里各家的弯弯绕绕多?何况,从朝臣到宗亲,都各有各的权势,指不定哪天就能找东厂的麻烦,督公自然会想盯住这些人。 严恒其实已经暗自琢磨了很久,想混到某个府上做事。只是他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么顺、这么快。 「哎,严公公。」门房的小厮踌躇许久后终于决定奉个茶巴结一下。严恒抬抬眼皮,把茶接了过来,还了句:「多谢。」 「您客气。」小厮堆着笑,搬了张小木凳子过来,在严恒旁边坐下,「严公公您天庭饱满,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日后您多关照!」 「借你吉言了。」严恒拿腔捏调的,其实心里觉得很受用。余光扫见门口有人影一抬眼,瞧清为首那人的服色后,严恒站起了身。 「您是……」严恒作着揖问。 「严公公是吧。」杨恩禄负着手走进来,看看这个比他大七八岁的宦官,「在下杨恩禄。」 「哦……杨公公!久仰久仰!」严恒又作了作揖,「不知什么时候带在下去向侧妃磕头啊?」 「哦,这便走吧。」杨恩禄略笑了笑,不再跟他多做寒暄,转身便往外去。 严恒在后头跟着,再往后随着另几个宦官。一行人先后踏进次一道府门,杨恩禄一摆手,朱漆大门骤然紧闭。 严恒不明就里地刚一回头,就被一团布迎面塞进嘴里,麻袋紧接着就罩了过来! 「呜……呜!!!」严恒慌张地想挣脱,但身上的绳子越捆越紧。他试图抬脚去踩旁边的人,膝窝就狠狠地挨了一脚。 杨恩禄居高临下地睇着他冷声而笑:「押去后罩楼去,洒家陪他聊聊。」 对他来说最要紧的事不过两件,一是把王爷交待的事办妥,二是决不给其他宦官顶替他的机会。王爷若下了死令说不能伤人那是另一回事,但王爷说的既是「还是问明白了最要紧」,那就…… 呵呵,告诉王爷这小子不老实也就是了,一举两得。 府里的后罩楼建了两层,一层的用于存放钱粮布匹,二层的多还空着。杨恩禄接了这差事后,直接叫人开了个空屋子,眼下押着严恒一道过来,到了门前就直接将人往里一推。 第二十七章 严恒先是头在门上一撞,接着脚被门槛一跘,跌到了地上。 他闹不清周围是什么状况,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粗麻布的土黄颜色,慌张地喘了几口粗气,手忽地被人踩住。 踩下来的力度很缓,但越来越重,严恒克制不住地抽起冷气、又叫出声来。 杨恩禄边是接过手下递来的鞭子边是一声冷笑:「严公公,我先给您陪个不是,对不住了。」 书房里,孟君淮生了一阵子闷气,然后拨开烦乱继续料理正事。 单从能假传圣旨这一点看,这帮人背后就还是有些势力的,所以他想谨慎些,能不节外生枝就不节外生枝。 半个时辰前,杨恩禄那边传来了话,说好好问问不出,动了刑了。 那这事就不得不费心遮掩,宫里赐下来的人不能平白死了。 其实,让尤氏那边现在就说他病了是最简单的,无奈今日尤氏竟回绝得死死的。他耐着性子劝,想让她明白事关大局,但她只是说:「您不是凡事都先想正妃么?您找正妃去啊!」 不分轻重! 可就尤氏这性子,她不答应,他还真不能直接以她的名义安排——万一她拆台可就更糟糕了! 孟君淮越想越生气,就这样边气边思量,却是因为怒气冲脑很难想出什么。 末了,他决定先把这事放放。舒了口气便往外面走去,见有下人迎上来,随口吩咐:「去正院。」 话音落时脚下一滞:……去正院干什么? 不过去就去吧。那个小尼姑清心寡欲的,最能让人平心静气。 在府中,他要去哪里,只要提前说了,总会有人先一步去传话。是以当他走进正院时,谢玉引正从堂屋迎出来,走到他跟前垂眸一福:「殿下。」 「王妃。」孟君淮颔首,目光一落,见她叠在身前的两只手互相攥得紧紧的。 「怎么了?」他伸手一握,发觉冰凉。 「没有……」玉引静静神,问他,「殿下要问的事,问出来了吗?」 她希望他问出来了,因为这一下午,她过得太心惊胆寒了。 听说杨恩禄是在后罩楼那边审问的,后罩楼隔着前宅后宅,后宅这边,她的正院离那里最近。 于是一整个下午,声声惨叫不绝于耳,虽然听得并不太清楚,可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装听不见。 然后她就一直在想,这个主意是她出的,现下的结果是她导致的。因果轮回放在这里,她把那位严公公害得这么惨,会报应到她身上吧…… 可是,她原本没想到问话是这么个问法啊。她出这主意的时候,以为只是把人要出来问清楚就是了呢! 谢玉引望着孟君淮,打算努力把这局面往回掰掰,她思量着道:「我听着……这都审了一下午了,也可能这宦官并不知道什么,是我想错了。」 「刚一下午而已,再问问也无妨。」孟君淮道。他未作多想,执着她的手便往里走了。 「……殿下。」谢玉引反握住他。 他重新停住脚,不解其意:「怎么?」 渐落的夕阳下,不够明朗的天色衬得她的面色有些灰暗,那双水眸却显得更加明亮了:「如果、如果我们错了呢……」 她眼底浮现出慌意,让他莫名想起林中小鹿受惊的模样:「如果我们错了,那个宦官……」 「我知道王妃心善。」孟君淮挑眉,有点不耐她这样乱发善心的举动。加上有尤氏不分轻重的事在前搁着,他更觉得心烦。 截断她的话后,他睇着她也静了会儿,才又道:「但这个人我必须审到底,我得知道是谁在背后找我的麻烦,才能免去后顾之忧。」 他注视着她的双目,看到她眼底微微一震,然后快速地黯淡下去。 ——真是毫无分寸的发善心!他这样想着蔑然一笑,遂不再理她,回过头再度往堂屋走了。 「殿下。」玉引再次叫住了他。 她绕到他身前停住,压住心底的慌乱,深吸了口气:「我、我不是非要发善心,我只是自己害怕,怕因果报应到我头上。」 孟君淮听出她话里的虚弱有点不忍心,又存着气懒得理睬她的解释,便负手未言。 接着,她问他:「这件事听上去不小,殿下要独自做吗?」 夕阳下她明眸轻眨,方才的惊慌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认认真真的疑惑。 孟君淮平静反问:「不然呢?」 除了封了谨亲王的皇长子外,一众皇子都没有实权,朝中又难分敌我。远了不说,现下这节骨眼上自然只能靠自己才最稳妥。 谢玉引抿了抿唇,犹犹豫豫地告诉他:「我长兄……是锦衣卫。」 「……嗯?」孟君淮微怔。 「锦衣卫北镇抚司。」玉引看他没直接说不用,底气便足了些,「当年是谢家帮太|祖设立的锦衣卫,家中就一直在里面留了人。长兄现在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如果殿下需要……」 他旋即拒绝了:「不用。」 他也知道她是好心,可是,这些年来锦衣卫实在是太不济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打头的指挥使就是个酒囊饭袋,底下的有一个算一个也都是废物点心。 偏生打从太|祖那时就立下了规矩,锦衣卫是不能随便选人顶替的,多半都是世袭。是以他们虽然废物,但内部的关系稳固,与朝中各家的关系也盘根错节一言难尽。 所以,朝中自上而下都只好默许用国库养着这帮废物点心,若不然估计早就废立了。 谢玉引对锦衣卫的现状有所耳闻,也猜得到他为什么拒绝得这么干脆。她暗咬咬牙,有些替兄长不平:「兄长执领的千户所从来没懈怠过……」 急促的脚步声却打断了她的争辩,二人一同看过去,一个宦官疾步进了院:「爷。」 这人是杨恩禄的手下刘快。他一揖就噤了声,孟君淮再度看向玉引:「王妃先去歇着,迟些再说。」 玉引福福身,便回到屋中。院子里,刘快禀道:「杨公公那边审出来了。」 孟君淮点头:「什么人?」 刘快道:「那个严恒供认说,宫里不少得脸的宦官都另有一份钱拿,帮乾清宫那边盯住各宫,他就是帮着盯永宁宫的一个。」 「乾清宫?」孟君淮微凛,那真是父皇的意思? 「是,乾清宫,但不是皇上。」刘快想着接下来的话,强定了心神,「严恒说是秉笔太监薛贵安排的。至于殿下您这事,是因为倒钞司起火一事,原是薛贵的几个徒弟除夕夜喝昏了头去赌钱,不慎引发的。薛贵怕送命,就索性铤而走险瞒着皇上,结果爷您入宫禀给定妃娘娘……他怕功亏一篑。」 孟君淮循循地吁了口气。 原来如此,这倒是说得通的。倒钞司是印钞换钞的重地,虽由户部掌管,但同时也有宫中宦官从旁协助。这是为了不出岔子,现在反倒因为喝酒赌钱的事出了岔子,问起罪来自然牵连不小。 但又是戒严又是欺君的…… 孟君淮冷笑,这薛贵多半是想等事情拖久了之后混淆视听,让户部背这个罪名。 想得美,打了他还想让他的母族背黑锅? 走着瞧! 第二十八章 亥时已过,月初稀薄的月光洒进卧房。几尺外的榻上,谢玉引已经睡得昏昏沉沉。 从用完晚膳到临睡前,她往院子里看了好多次,清楚孟君淮还没走。 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在沉吟的样子,她思量再三觉得不去扰他为好,就继续读自己的经。 然后她困了。 看他还在外面「入定」,她就安安静静地自己先盥洗上榻。嘱咐珊瑚多备两盏笼灯,如果他一会儿回了神要回前头、或者去哪位妾室那儿,路上得有灯照明呀? 嘱咐好后,她就心安理得地睡了。 睡着睡着突然被人很不客气地往里推,玉引不舒服地皱皱眉头但没醒,耳畔就响起了怒语:「堂堂一个大家闺秀,睡觉睡得四仰八叉的?」 她睁睁眼,看见昏暗的灯光中,他眉头紧锁:「进去点,我也要睡了。」 玉引立刻清醒! 「……殿下。」她一边蹭到里面给他让地方,一边一脸惊悚地望着他。两个人上回一个被窝睡觉,是他正养伤动弹不得的时候,但现在他伤已经好了…… 孟君淮一掀被子躺进去,他原本想跟她说正事的,但一看她这模样就生气:「懒得理你。不过劳你记得我们是夫妻好吗?」 「……」谢玉引红着脸。 其、其实她知道他们是夫妻!也知道他们成为夫妻后有什么该做的「事儿」还没做! 但那种事想起来就很让人难为情啊!那么羞耻的事……换做尤侧妃她们,也会觉得怪怪的吧? 嗯!肯定不是就她一个觉得怪怪的! 谢玉引理所当然地这样想着,一只手突然环到了她腰上。 「殿下?!」她没忍住喊了出来,孟君淮还是一用力将她圈近了,沉了口气:「我就说几句话。」 那您好好说不行么? 她委屈地僵在他怀里。 「你明天往家里递个帖子,改天回趟家吧。到时直接跟你家里留句话,让你长兄抽空来一趟。免得专程传话了,我无缘无故见个锦衣卫,太惹眼。」 得知「对手」是秉笔太监之后,他就打算借锦衣卫的力了——锦衣卫虽然近来很废物,但到底名头响、案件缉查一类又是分内之职,办起这事来比较名正言顺。 毕竟倒钞胡同那儿现在还戒着严呢,他总不能让王府护军闯进去查。 孟君淮言罢等了等,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僵硬地在他怀里闷声道:「哦……」 他一怔,挑眉看看,手温和地在她背上抚着:「你要是想家就多住几天,晚些回来也不打紧,随意些。」 她又说「哦」。 哈哈! 他突然心情不再那么沉郁了,发现了点乐趣——这个小尼姑,平常时而能气得他呕血,时而又能特别灵巧地「点拨」他一下让他震惊。但是只要和他一起躺到床上,她就像被施了定身咒,全身上下哪儿都动不了,连话都不能多说。 于是,思绪刚被他牵引到正事上的谢玉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到他突然侧支起头看她,一脸的饶有兴味。 「我跟你说啊,你也不用跟家里说太多,只说我想认识认识你长兄就可以了。」他故意蕴了一派慢条斯理的口气,手伸到她颈前,食指中指似很随意地敲着她的锁骨。 谢玉引满面惊意地垂眸看看:「哦……」 哈哈哈哈真的跟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孟君淮双臂一环,再度把她揽进怀里。 玉引吓坏了,不懂他怎么突然一惊一乍的,这是心情好还是不好? 他把她按在怀里之后可算得以让面上显出笑来,笑了好一会儿,想起刚才自己因为心情不好,把她往里推时甚至有些「粗暴」。 他含着歉意吁了口气,愣着神的玉引毫无防备间,乍觉额上被什么软软的东西一触。 她后脊微栗:「殿下……」 孟君淮气定神闲地迎着她的满目悚然,又吻了一次。而后拢在她背后的手轻拍了拍:「睡吧。」 闭上眼后,他依旧能感觉到她错愕的目光定在他面上。 他忍住笑,心下只觉这小尼姑真挺有趣的。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他就总想欺负她! 次日一早,谢玉引如常更衣盥洗,初时还因困劲犹在而头脑放空,漱口至一半,昨晚的时蓦地涌进脑海。 「噗……」她猛地呛了,忙将口中剩下的水吐进盆里,架不住还是呛得面色通红,咳嗽连连。 「娘子?!」珊瑚和琉璃连忙来给她拍背顺气儿,玉引缓了好一会儿后平静下来,摆摆手告诉她们:「我没事。」 然后整整一个早上,她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无地自容中! 啊啊啊啊他居然亲她,他为什么要亲她!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这事实在太丢人了! 她坐在案前却抄不下去经,脸埋在臂弯里欲哭无泪。 然后她又想起,他其实亲了两次…… 天呐! 玉引一边心里乱得不行,一边又觉得这样心乱也是不对的,要静心! ——过去的十年里,她都是说静心立刻就能静心。近两个月来,却变得好像越来越容易被搅乱心神,这样不好、不好! 于是长缓了几息,玉引终于迫着自己平心静气,把往家里递的帖子写了。 她并不是谢家唯一的命妇,母亲和几位伯母、婶婶都是有命妇封位的,只不过现下算来,是她的身份最高。 玉引一想到长辈们要向自己见礼就觉得很有愧,想了想孟君淮昨晚的话,就着意在帖子上添了句话,道逸郡王殿下说可「随意些」。 写罢她便将帖子交给了赵成瑞,赵成瑞亲自骑快马去送,将近晌午时折了回来:「夫人说知道了,家里自会安排,您三天后便可回去。」 她舒心地「哦」了一声。 前院书房,逸郡王在听杨恩禄禀完王妃省亲的安排后点了头,杨恩禄又道:「殿下您召见谢公子的事,要不要另做些别的安排?」 他的眉头忽地一蹙,正写字的手停住,抬眸一睇杨恩禄:「那是王妃的长兄,说什么‘召见’?去把致美楼1包下十天,随他哪日有空,我请他喝酒。」 玉引便在三天后回了家。 逸郡王府在安定门附近,谢家的宅子在东直门,离得并不算很远,但也说不上近。 她用过早膳后出了门,王妃卤簿洋洋洒洒地在街上铺开。周围有府中护军护送,所过之处提前一刻戒严,待她过去一刻后才能解禁。 于是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除了车轮和马蹄的声音还有护军齐整的脚步声外,听不到其他动静。玉引便不知不觉地在车中犯了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住。 玉引揭开一角车窗绸帘一看,虽然自己特意在帖子里写了「随意些」,家中有身份的女眷还是都候在外面了。 谢家的规矩一贯是很严的,现下一众女眷外加得脸的丫鬟、仆妇都虽然皆在门外行礼,跪满了半边的街,但硬是安静得一点动静也没有。 玉引静了口气:「你们先去,扶我母亲和几位伯母婶母起来。」 珊瑚等四个从谢家随她出来的丫头便立刻应声去了,玉引待得长辈们起了身才敢下车。 第二十九章 走到近前,就见母亲邱氏红着眼眶却蕴着笑,一福:「王妃一路辛苦。」 「不辛苦。」玉引忙伸手搀住她,不再在门外多言,径直往门内走。 众人随着她一道进去,待得进了家门,气氛才松下来了些。 几个长辈关切却又不失礼数地问了她几句近况,而后泰半女眷退下,只她母亲邱氏和掌家的大伯母方氏还留着,三人一道去方氏的住处说话。 玉引先行说了逸郡王要见长兄的事,方氏和邱氏一听就知多半关乎朝政,答应下来之后再不过问,然后,就此便把话题绕过去了,再问的话便无关痛痒。 ——比如,在王府过得好不好啊?逸郡王殿下对她好不好啊?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啊? 玉引一一答了,由于自己和孟君淮接触的还不算多,少有的几件趣事就显得格外记忆犹新。她认认真真地逐一说给母亲和伯母听,言罢笑道:「我虽有许多不适应,过得也还挺好的,王府里并没有太多烦心事,殿下有时脾气冲些,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家中不必为我操心。」 邱氏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你过得好便好。你修了十年的佛,突然去当王妃,我这心里啊……最怕的就是你不自在。」 方氏却在思量间沉了脸。 玉引瞧出后怔了怔,唤她:「伯母?」 「嗯。」方氏从沉思间回过神,目光在她面上一划,道,「伯母想问件不该问的事。」 玉引颔首:「伯母您说。」 方氏便道:「白日里你们接触得少无妨。伯母想问问你,从你过门至今,殿下在你房里宿过几次?」 「……」玉引蹭地脸红,又想起孟君淮那晚亲她的事了,别过脸缓了两息才道,「三次。我想到……行房什么的,总是别扭,殿下就说不动我。」 「就是说你们还没圆房?!」方氏顿显诧异,她原以为不过是次数少些,结果居然是还没圆房吗?! 邱氏也惊住了:「……?!」 玉引在母亲和伯母错愕的目光中懵了懵,应话应得很迟疑:「是……」 两个人同时倒抽了口凉气。 接着,气氛冷峻起来。 逸郡王府。 孟君淮下午时就见到了谢家遣来回话的小厮,禀说「公子现下就得空,可来拜见殿下」。 于是二人当晚便在致美楼见了面,席上边喝酒边说,很快就定下了要如何做。 孟君淮这才知道锦衣卫里还是有能人的,至少这谢继清就还可用。一见面他就觉得此人目光如炬、气度不凡,说起正事来更能从言辞间感觉到本事。 若是眼下的官职能让他前程似锦,他这般便不值得稀奇。但在锦衣卫这样日趋颓败的地方做事,他既没有提出调任、也不随波逐流,就算得本事了。 孟君淮便暗叹谢家果然不愧是大世家,家风严格,才能将儿子教得这样好…… 女儿更好! ——他忍不住在心底执拗地这样强调了一句,强调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劲。 「那便有劳谢公子了。」孟君淮颔首道。 谢继清点头一笑:「明日一早我便带人进倒钞胡同。但查到证据后,还请殿下速禀圣上。」 否则,司礼监秉笔太监将胡同戒严是滥用职权,他这样私查也是滥用职权。 孟君淮肃然应说:「自然,不敢给谢公子添麻烦。」 而后二人又饮几杯,便结束了这次的会面。未免太过惹眼,谢继清先一步离开,孟君淮又等了会儿才走。 坐在马车中,孟君淮阖目设想该如何向父王禀报此事,杨恩禄的声音响了起来:「爷。」 他睁了睁眼:「说。」 杨恩禄在外道:「刚得了回话,说王妃已在回府路上了,大概一会儿便道。」 「……?」他记得自己说过她可以多住几日再回的,就算不住「几日」,也可明日再归啊?怎么这样急? 出什么事了? 府中正院,谢玉引耐着性子等珊瑚为她卸完珠钗,就疲惫地栽到了床上,心情阴郁成一片。 她没想到回家一趟会这样不开心,而且她更担心的事,接下来的日子她可能都很难开心了? 大伯母直斥她不懂如何为人妇。 这个她知道,这些日子下来,她都在慢慢摸索怎么当王妃。可是今天被大伯母一说,她才突然知道自己做错了的事竟有那么多!而「对」的方向,让她想一想都觉得十分压抑! 大伯母说:「你要知道,虽然你是正妃,但你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殿下的后院不止你一个,而他如果需要,宫中自会再赐别人给他……你竟还敢由着自己的性子不跟他同房!」 大伯母还说:「你知不知道嫁入宗室意味着什么?他是你的丈夫,更是天家的皇子,我们谢家虽是大家,也不敢说你嫁给他是‘门当户对’,你怎么能当面说他的不是,怎么能在他教女儿的时候跟他争执?」 玉引觉得委屈极了,她解释说逸郡王并没有因此不快过,尤其是在和婧的事上,她说的话,逸郡王是听了的。 结果大伯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逸郡王肯听,那是给你留面子,更是因为前王妃刚出事不久,不能再节外生枝。但你自己要清楚尊卑之别,若不然,哪一日他不肯给你面子了,你就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玉引被吓坏了,而那句「尊卑之别」更让她觉得特别的不舒服! 他们之间,竟是有尊卑之别的吗?她之前一直以为,夫妻之间举案齐眉,该是互敬互爱。她也一直在顺着这个想,觉得自己现下还不适应,但适应之后,日子应该还是蛮好的。 可今天让大伯母这样一说,她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想错了。而顺着大伯母说的去想……她就觉得一点都不好了。 她怎么说也是个贵女啊,让她做卑微态去伺候别人,这太窝囊了。 还不如接着当尼姑。 孟君淮踏进房门绕过屏风,便看到谢玉引面朝墙壁蜷身躺着,虽然看不着脸,仍能从背影里嗅到些许恹恹的感觉。 再细看看,他注意到房中一个下人都没留,看来她果然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走过去犹豫着推了推她的肩头:「王妃?」 谢玉引猛一抽气,弹坐起来。 二人一站一坐地互望了会儿,她蹭下榻一福:「殿下。」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想家吗?」 玉引心底搐得一阵疼。 她很想在家多住几日,母亲也想留她。可是大伯母说,两个人新婚燕尔,逸郡王就这般让她在家多留几日,可见是有对她多不满意了。 「若殿下喜欢你,必是要催着你回去的。又或者他虽不那么喜欢,但你将府里的事打理得好,府里也是离不开你的。」大伯母说到此处时,眼里甚至有些嫌弃,「合着你这王妃做的,是哪样都没沾上。还是快些回去吧,至少让殿下觉得你心里还记挂着府里。旁的事,回头该改的改、该赔不是的赔不是,你现下还年轻,还来得及。」 谢玉引想着这番叮嘱狠咬着嘴唇,许久后,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殿下您……您要歇息了吗?」 第三十章 「……?」他发着怔,她的手已犹豫着探到他腰间的丝绦上。 孟君淮大感惊异,低眼滞了一会儿,她已将绦解了下来,手又摸到他的直裰系带上。 「……你等等!」他蓦地反应过来,左手将她的手攥住,右手直接抚到她额上。 他认真感受了一下她额上的温度,然后摸摸自己的额头。 ——没发烧啊?摸起来明明比他还凉! 他蹙蹙眉,不理她的低头躲闪,弯腰强对上她的视线,低笑一声:「怎么了小尼姑?跟贫道说说?」 玉引被他这自称逗得略一笑,转而就又沉郁下去。她摇摇头只说没事,孟君淮径自猜了起来:「尤侧妃惹你不高兴了?」 他太清楚自己这位王妃是什么脾性了,入府到现在,她从来没讨好过他,突然如此,应是尤氏让她觉得不安稳了? 玉引还是摇头:「不是……」 孟君淮只作未闻,直起身便道:「杨恩禄,去东院问问怎么回事。」 「……真不是!」玉引赶紧拦他,见杨恩禄暂且停了脚才稍松了气。她静静神,告诉他说,「跟侧妃没关系,跟府里的谁都没关系。是我今天回家,大伯母叮嘱我了些话,我一时没想明白,心里才觉得别扭。」 孟君淮抱臂审视着她,凝神想了想,问得十分直白:「你大伯母要你讨好我?」 「那倒……也没有。」玉引在他的注视下头都不敢抬,「她就是教我怎么当好这个王妃、怎么当好殿下的妻子。」 他维持着抱臂的姿势又审视了一会儿,忽而「哈」地一笑。 她抬眼看,他已转身走向案桌了。墙边那张黄花梨一腿三牙方桌上放着茶水茶具,他将扣着的杯子翻过来,拎壶边斟茶边道:「你大伯母又没做过王妃,你听她的?」 背后的声音闷闷的,依稀透着点懊恼:「但她是位很好的妻子,掌着谢家内务,从来没出过错。」 他浑不在意地一耸肩头:「你也没出过错。」 ……啊? 玉引懵懵的,他端着茶盏转过身,她看看他倚靠着后面案桌的闲散样子,很不信地追问:「我没出过吗?」 「你言行有失了还是戕害子嗣了?」他说着立身踱向她,一步一句地认真给她数起了七出,「淫?妒?盗窃?有恶疾?口多言?不顺父母?你都没有嘛。」 她不知道怎么接口,看他步步「逼近」,就下意识地步步往后退。 孟君淮好笑地看着她一直退到了榻边,眼看她裙子都触到榻沿了,他不怀好意地略一倾身,仍想继续躲的她果然就坐了下去。 于是他蹲下身,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难不成你想到自己犯了‘无子’这条?」 刚把心放回去一些的谢玉引脑中「咯噔」一响,心就又提回了嗓子眼! ——她果然有符合七出之条的大错吗?!这个很严重啊! 静等着迎接她哭笑不得的反应的孟君淮看了会儿,就发现她脸色白了。 然后好像并没有什么「哭笑不得」,他发现她真的慌神了。 「王、王妃……?」他被她的情绪待动得也有点慌,咳了一声赶忙着补,「我就随意一说,你随意一……」 「听」字没说出来,他看到她狠一咬嘴,眼泪滑下来了。 老天……! 孟君淮瞬间要疯了。他不喜欢姑娘哭,但只是觉得心烦,并不害怕…… 这种哭得没声的情况却让他特别害怕! 府里的其他人,尤氏是属于「边哭边闹」的那种,他完全知道怎么哄,每次都是差不多的套路;何氏则是自觉犯错的时候容易哭,边哭边告罪,他也知道说什么;另外几个,则压根不敢在他在面前哭。 让他招架不住的这种哭法突然砸过来,孟君淮脑子里就空白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时该说点什么! 「王王王妃?玉引?小尼姑?哎你别哭……你听我说……」话音没落,她又一滴眼泪续了上来。 「咝——」孟君淮干瞪着眼倒抽了口凉气。 谁来救救他…… 玉引默默地抬手抹了把眼泪,被犯七出的问题搞得十分焦虑。 这样下去一定不行!七出之条是白纸黑字的规矩!就和在华灵庵里佛门里的清规戒律一样,嫁了人之后七出也是不能犯的! 犯了七出夫家就可以休妻,她如果被休了,命妇封位自然没有了——谢家还没有过命妇被贬的事情呢! 正在手忙脚乱的孟君淮突然被攥了手腕,定睛,看见她婆娑泪眼里透出来的目光十分坚定! 她说:「我会努力当好王妃的!」 她也很清楚如果要「有子」,之前得干点什么,可是那句话到了嘴边,她又实在狠不下心逼自己现在就…… 于是玉引的眼泪又涌了一阵,到底还是「很没骨气」地给自己留了个余地:「殿下再给我一天时间!」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孟君淮心里乱成一团,又怕多说多错再惹她哭,赶紧使劲点头答应:「好好好!」 二更的打更声过去,京城在月光下归于沉寂。正院里,值夜的几个宦官婢子闭眼打着盹儿,杨恩禄则在廊下望着月色琢磨:这哪出啊?王妃她什么意思啊? 她刚才话里的意思,是觉得自己这王妃当得不称职。可从他这王府掌事宦官眼里看,这新王妃还挺不错的。 东院那边,尤侧妃气焰那么盛也没能就此压到她头上去;再说西院,大小姐刚开始多讨厌她啊,现在还不是一口一个母妃叫得挺亲的? 他都在琢磨郡王爷是不是想把大小姐交给她了,这才先一步叮嘱正院给大小姐收拾个住处,想让正院日后能记他个人情……结果王妃突然在郡王爷跟前哭这么一场,是想开始争宠了? 啧,底下再闹也闹不出花来,正妃争宠可真不是好事。杨恩禄回想着从前的郭氏,她估计也是一时气不过才对东院下的手,结果呢?小公子没事,她把命丢了不是? 他扭头看看背后灯火已暗的卧房,摇了摇头。但愿王妃别真折腾起来,她要真以正妃之尊挑头折腾,那就只能请定妃娘娘压阵了。 府北,三合院。 院门开得很轻,但还是有一声微微的「吱呀」,关上时也又有一声。顾氏听了听院子里的脚步声,问婢子:「苏奉仪又刚回来?」 「可不?」乌鹭也正听那边的动静,听言转回头来,有些不忿,「打从搭上了西院,就总是这么晚回来。回回都说是何侧妃留她用膳说话,奴婢才不信何侧妃这么喜欢她,准是她赖着不走的。」 顾氏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看着棋谱,又摆了一枚黑子下去:「倒也不一定。何侧妃性子柔和,愿意与她结交、多个人说说话,也是有的。」 她言罢又缓缓拈了颗白子起来,幽幽问乌鹭:「殿下今儿在哪儿?」 「说是在正院。」乌鹭回道。 顾氏手里刚要落下的白子一定,悬在棋盘上滞了一会儿后扔回棋盒中:「真是各有各的本事。」 她想了想,一笑:「总这么下去不是法子,给家里写信,让他们往宫里带个话吧,问问姑母得不得空见我。」 乌鹭应了一声立刻退下去了。顾氏淡看着眼前的棋局,白子已尽被黑子包围,好像没什么出路可言了。 第三十一章 只在左上一角,还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三更的打更声过去,房里,孟君淮枕着手愣神。过了会儿,他忍不住侧首看了眼身边的人,发现她终于睡着了。 这小尼姑,她伯母对她说的话,绝对比她告诉他的要多,而且只怕那才是真让她困扰的一部分。 平日里她总是睡得很快,今天却也辗转反侧了一阵子。而且她平常睡觉都不老实,今天许是哭得累了,睡着了之后一动不动的。 他有点后悔当时没一口气问清楚。 他是被她哭了个措手不及,当时完全不知该说点什么好。而且,在他后院的妾室们若是因为藏着心事在他面前哭,也用不着他费力去问——他其实也懂她们的路数。哭,无非是在他面前一显娇弱之态,为的是更轻松地得到她们想要的。所以在她们哭够了之后,每每他一问……甚至不问,她们就自己把事情说了。 她这样自始至终都没说的,才是真有心事了。 孟君淮静舒了口气,想想她刚才哭的模样,心里竟一搐一搐的不舒服。他翻了个身,将她圈进怀里,自言自语地琢磨:「小尼姑你到底遇上什么事了?你个读了十年经的,最会随缘行事,哭成这样丢不丢佛家的脸啊?」 怀中,玉引不安稳地皱了皱眉头,俄而轻轻地哼了两声,好像还带着点委屈。 玉引真的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其实也没什么特吓人的东西,都是些小事,小到多是府里的日常起居。只不过,梦里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她每件事都在拧着自己的性子做,一件件地积累起越来越深的不开心,于是梦境从头到尾都极其压抑。 最清楚的一个情境,是她生病了,然后逸郡王要去骑马还是要干什么的,叫她同去。她浑身难受得不行,却还是违心地含笑答应了! 突然从梦中醒来时,玉引顿觉一身轻松。 接着她便注意到孟君淮已起了,正在更衣。 她怔了怔神,摒开重新席卷上来困意,撑身下了榻。 正服侍他更衣的两个宦官眼观六路,见她走近,立刻退开让路。 「殿下……」她轻轻一唤,孟君淮转过身,她略作踟蹰就伸手继续帮他系衣带了,声音闷闷的,「我起晚了。」 「是我起得早,今天你长兄要带人去查倒钞胡同。」他解释着忽然顿住,看看她的神色,想起昨晚的事,把想劝她接着睡的话咽了回去。 他目光灼灼地睇着她道:「你同我一起去前头吧。」 这小尼姑不谙红尘事,现下又心情沉郁。若留她自己在后宅待着……怪让人不放心的。 二人先一道在正院用了早膳,然后就去了书房,谢玉引的清醒维持了没多久就开始犯困了。 没办法,昨天烦躁了许久才在疲惫中睡过去,又被噩梦缠绕了一夜,加上现下在书房里坐着又没事干,困劲就全都涌了起来。 和婧到书房练字时,很快就注意到了她在桌边一会儿一点头、一会儿一点头的样子,就总抬头看她。孟君淮察觉到后一个眼风扫过去:「和婧,读书不许走神。」 和婧明眸仍望着她,清清脆脆地道:「是母妃累了!」 于是他的目光就挪到她的面上,玉引强打精神回看过去:「……没有。」 孟君淮其实也察觉到她困得不行了,指了指旁边用多宝架隔出的房间:「你去睡会儿吧,午膳的时候我叫你。」 玉引想想也好,她已困得脑子都不太清楚了,一会儿纵使兄长来了,她估计也没什么精神和他说话。 于是她便过去睡了,结果谢继清一个时辰后就查到了该查的东西,过来交给孟君淮。二人的动静又不大,玉引就压根没醒。 「这是口供,从倒钞胡同负责戒严的宦官嘴里问出来的。」谢继清先将最上面的几页纸交给孟君淮,不经意间视线一扫,惊讶地看见自家妹妹在隔壁榻上睡得四仰八叉。 「……」他滞了滞才回过神,继续说正事,「这是起火时大概烧了的纸钞数量,还未细作清点,但相差应该不大。」 话没说完就见谢玉引豪放地翻了个身。 「有劳了。」孟君淮点点头,接过来边看边问,「户部怎么说?」 等了等没等到答案,他抬头看看:「谢兄?」 「呃……」谢继清抽回目光轻咳了一声,「殿下您说什么?」 「我问户部怎么说?」他一边重复一边也看过去,失声一笑又敛住,颔首说,「稍等。」 谢继清便眼看着逸郡王站起身进了旁边的隔间,视线穿过多宝架上的各样瓷器,他看到逸郡王先把滚到榻边的玉引往里推了推,又把被她踢成一团的锦被抖开给她盖上。然后他好像还停在榻边看了看她,才转身走出来。 谢继清心里直犯嘀咕,心说这夫妻感情不是挺好的嘛!昨天他回家,母亲怎么抹着眼泪跟他说妹妹在王府过得不如意、让他好生帮逸郡王办事,顺便替妹妹说说好话呢? 孟君淮正琢磨着早晚要拿睡觉不老实这事当面嘲笑一下谢玉引,抬眼就看见谢继清的眉头在打结。 「哦,她昨天累着了,没睡好,我让她在这儿补个觉。」孟君淮随口解释道。 「……哦。」谢继清短滞了一瞬后,意味深长地点了头。 「累着了」嘛,他也是成了亲的人,懂! 他便安心的继续说正事:「问了户部的人,他们以为戒严是皇上的旨意,又见皇上绝口不提,便也没敢妄言什么。」 孟君淮了然地「嗯」了一声。 果然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就连他在从那顿杖责里寻出破绽之前,也一度以为父皇是知情的,只是决口不想提而已。 啧,合着上上下下,都差点被那胆大包天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给骗了! 王府大门处,杨恩禄正一边心惊胆战地想挡人,一边又不得不点头哈腰地将来者请进去。 一众皇子的长兄谨亲王说来就来,还铁青着面色一看就情绪不对,很让人害怕啊…… 他就只能在旁边劝:「哎爷您慢点……」 谨亲王一声冷笑:「戒了严的地方都敢擅查,六弟长本事了!」 杨恩禄直缩脖子:「爷您息怒。」 他心里叫着苦,目光扫见有两个自己手底下的宦官正往这边来,赶紧打个手势让人止步。旋即又使劲挥手,示意他们回去禀逸郡王。 二人反应也快,一欠身就迅速折回去了。谨亲王看在眼里但懒得理,鼻中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于是谨亲王到了书房门前的时候,孟君淮也正好出来挡人。 他堆着笑一揖:「大哥……」 「六弟,你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谨亲王挑眉切齿,睃着孟君淮,冷声道,「我将此事告诉你,是不愿看到父皇发落你的母族,你倒好,敢串通锦衣卫去搅合?」 话音未落他就见一锦衣卫走了出来,谨亲王神色一凛续说下去,声音更冷:「走,跟大哥进宫谢罪去。现下知道的人还少,大哥还能替你兜着。」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孟君淮赶紧拦他:「大哥大哥……」 谨亲王皱眉看着他。 「大哥您别急,我这儿有点紧要东西,您先看看再说。」 第三十二章 孟君淮说着就给杨恩禄递眼色,杨恩禄当即进书房去取。谨亲王一见,就想索性自己进去看,结果孟君淮又拦他:「大哥您别……」 谨亲王直瞪他:「我进去坐坐行不行?」 「这个……不行。」孟君淮自觉待客方式实在不太对,气虚地堆笑解释,「您弟妹在里头睡着呢,您进去不方便。」 谢继清是谢玉引的亲兄长,谢玉引又是和衣而眠,隔着一道多宝架,看见了也就看见了。谨亲王进去看,可就真不合适了。 谨亲王一时都气笑了:「你让王妃睡前院书房?你近来真是脑子不对劲吧你?」 「没、没有……」孟君淮尴尬地解释,「就这一回。她昨晚到后半夜才睡,我让她在这儿补个觉。」 「到后半夜才睡」…… 谨亲王木了一瞬后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了这位六弟。 有些话题虽然说来不太好,但顺着风刮到他耳朵里,他听见了也没辙。 ——谨亲王很清楚,父皇赐婚的旨意刚下来的时候,恨不得全京城都在议论这位新郡王妃,「刚还俗」的事实放在这儿,其中自难免有人好奇以后这夫妻生活怎么过啊? 现下他才知道,合着大家的担心都多余。 啧,六弟你可以啊? 到后半夜才睡。 是以三人便一道移步正厅落座,谢继清边向谨亲王禀事边琢磨,妹妹若天天这样「睡不好」也不行,得给她弄点补身的东西调养调养。女孩子家面子又薄,这事铁定不能他这当长兄的出面,回头让她嫂子走一趟好了。 谨亲王则边听谢继清禀报边想,六弟比自己小八岁,这会儿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告诫他「要节制」估计也白搭。呵,倒正好他前几天出去打猎时猎得了几头鹿,那个大补的部位回头就送来给他吧! 孟君淮在一旁边品茶边看二人的神色,见他们都状似沉吟,心道难不成自己想错了?事情其实比他想得严重? 他想了想,便开口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哥,千户大人查到的罪状基本够说明事情,加上秉笔太监先前的欺上瞒下也板上钉钉,我想直接写本折子呈给父皇禀明此事,大哥看如何?」 谨亲王点头:「嗯,可以。」 孟君淮:……?那你刚才神色那么凝重是在想什么? 谨亲王抿了口茶,看向他:「你这便去写吧,一会儿我和你一道进宫,面呈父皇,免得那薛贵倚仗职务之便,再截了你的折子。」 如此甚好。 孟君淮本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想此番进了宫,就一定要等面见了父皇再走,只不过乾清宫觐见的人素来很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谨亲王一道去就方便多了,父皇虽未立储,但这位长兄也已与储君无二,可随时参与议政,进乾清宫甚至不用专门禀奏。 他就让人直接备了笔墨纸砚来,斟字酌句地写完始末,又就自己擅动锦衣卫「先斩后奏」的做法告了罪,通读一遍自觉没有疏漏之后,又交给谨亲王过目。 谨亲王也认真看了一遍,点头道:「写得挺好,这便进宫吧。还请这位千户大人同去,你直接带人查的,父皇若问起来,你最能说清楚。」 谢继清抱拳:「是。」 三人就不再耽搁,直奔紫禁城而去。入宫门时,守卫见两个皇子跟一个面生的锦衣卫一道来,还觉得有些稀奇。 两刻工夫后,三人一并跪在了乾清宫中。 大殿里,铜鹤的香炉从口中吹出烟雾。弥漫开的烟雾让本就静谧的大殿显得更加肃穆,更在人与人间添了几许疏离感,教人没由来地觉得在这一方大殿里,只有一个人是高高在上的,旁人,不论是什么身份,都是臣民而已。 皇帝执着手中刚读完的奏章站起身,在三人面前悠缓地踱了两个来回。 孟君淮一直没敢抬头,终于,他听到奏本被丢在案上的声音——是轻轻的一声「啪」响,简单而短促,让人再极力分辨,也辨不出什么情绪。 接着,踱步声停了。 孟君淮在余光扫见君父转向他们的一瞬间,沁了一背的冷汗。 「你说倒钞司起火,秉笔太监薛贵擅自隐瞒不报。」皇帝的声音里没什么喜怒,一句话后他似乎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续上,「你老实告诉朕,这件事你知道多久了。」 孟君淮骤然周身一冷,在脑中一片嗡鸣中惊觉,这话不论怎么答,都不对。 他若说他也刚知道,安排锦衣卫去查的事便说不通;可若说早已知道了,那……便成了他也在欺君。 眼下的情状却又让他并无时间多做考虑。 「儿臣……」孟君淮强静着气,「儿臣其实直到现在,也仍不知道。」 皇帝目光微凝:「什么意思?」 「年初一时,皇长兄告诉儿臣,他在府中看到倒钞司起火。因为儿臣的舅舅执掌户部,皇长兄怕儿臣的母族被问罪。」他尽量放缓了语速,听起来能更沉稳些,也能给自己多些许思量的空闲,「但那时,倒钞司中已戒了严,儿臣和皇长兄皆以为是父皇的意思,全没往秉笔太监身上想。又见父皇绝口不提,觉得是因过年,此事提了不吉利才暂且压住……」 孟君淮语中一顿,想听听皇帝的反应,却未如愿等到。 他只得继续撑住心神继续说下去:「儿臣也担心事情太大,便进宫知会了母妃。后来……那日遭了父皇杖责,儿臣自知有错,不敢再错下去。直至前几日母妃赐进儿臣府中的一宦官,无意中道出他为秉笔太监做事,儿臣觉出有异便审下去,才知他是帮秉笔太监盯着母妃的永宁宫。他又言及倒钞司起火的事也是秉笔太监在欺上瞒下,儿臣一时难辨虚实,就想着先请锦衣卫查一查,再将结果禀与父皇。」 孟君淮说罢,只觉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他们这一干皇子都没有实权,平日进宫问安,多是陪父皇喝茶下棋,父子间纵说不上多亲热,也还算轻松。 现下忽地这般禀起政事,父皇一下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他才蓦然感觉到了天威的震慑。 而在这种震慑之下,自己正动的心眼都让他觉得十分气虚。 殿中又静了会儿,皇帝吐了两个字:「杖责?」 孟君淮心里一松,平静地应了一个字:「是。」 这便是他动心眼的地方。他已然知道那并不是父皇的旨,只不过,眼下不如兜个圈子。 又安寂了好一阵子之后,皇帝却没再说什么。没有直言那不是他下的旨,也没有为杖责的事安抚这个儿子。 孟君淮只听到一句:「这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去,朕会召户部的人来议。」 然后皇帝又对长子添了句:「君涯留下。」 「父……」孟君淮不安心地想再做解释,视线一抬,愣被谨亲王的目光噎回了话。 谨亲王摇摇头,也示意他先回去。孟君淮只得施礼,与谢继清一同退出殿外。 殿里,只剩了皇帝与长子二人。 皇帝抬抬手,谨亲王站起身:「父皇,这事……」 皇帝这才得以将方才腾起的怒意以冷笑散出:「一个阉官,也有胆子打朕的儿子了。」 谨亲王屏息:「父皇息怒。」 第三十三章 「别闹大了。你亲自带人去,该杀的杀了,其余的发配出去。」皇帝又恢复了没什么喜怒的口吻。 「是,儿臣领旨。」谨亲王一揖,又道,「儿臣告退。」 正值晌午,外面阳光明媚。 二月里本就逐渐转暖了,这时明晃晃的阳光更照得天地间都暖融融的。孟君淮策马回府一路未言,直至到了府门口,才轻笑了一声。 吓得不轻,好在结果还不错。 父皇对他挨杖责的事没有表态,他当时心里一紧,出宫的路上又想明白了些,心知父皇若那时明言自己不知道,便是让他们都清楚了秉笔太监在他眼皮底下做了这样的事,这是很丢人的。 然后,在他正路过东四的时候,谨亲王身边的亲信追了上来,带了谨亲王的话给他:「我们爷请殿下您放心,明日一早,司礼监秉笔太监一职便会换人来做,余党也皆会从宫中拔出去。」 这句话在孟君淮脑中过了许多遍,现在想来,让他仍有一种快意。 他进了府门,立刻有宦官迎过来,边迎边禀说:「王妃半个时辰前醒的,和大小姐一同用了膳,现下正在书房等您。」 「知道了。」孟君淮信口应了一句,直接往书房去。离得还有几步远时,里面的人迎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烈日当头照得他有点发蒙,他只觉心底的快意刹那间一烈,箭步上前就将她拉进了怀里! 谢玉引被突如其来的怀抱一吓,接着便想是不是事情办得不顺?秉笔太监逃了?还是皇上训斥他了? 「殿……殿下?」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孟君淮听得响声蓦地回过味来,一时尴尬,却又并不是很想放开。 于是他应了一声「嗯」。 「殿下的事情办妥了吗……」她问了一句,又立刻着补,「若没有也不要紧,殿下您静心等等。万事皆有因果皆有命,那些作恶的人,迟早要食苦果的……」 「嗤。」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好像有点不耐烦,「你别说话。」 「……」玉引就不敢说了。 然后他又说:「还好有你。」 玉引:「……?」所以她到底要不要再说点什么? 当晚,星辰灿烂,紫禁城中却仿佛被阴云笼罩。 几乎各宫都有宫人被押出来,在哭喊求饶声中被押走,没有人会告知他们要被押到什么地方。 乾清宫旁,大太监魏玉林眯眼静看着西边,静静地听着那边的惨叫,直至扫见旁边的小宦官在擦冷汗,才挪回视线。 他笑了一声:「吓着了?」 小宦官就不敢擦冷汗了,但也没说出话来。 魏玉林再度看向西边:「薛贵那边,怎么样了?」 「薛、薛公公已经……已经身首异处了。」那小宦官舌头都有点打结,「谨亲王亲自带人去抄的家,薛公公是直接……直接砍了的,他那老母则自缢了。」 「唉。」魏玉林叹了口气,啧着嘴摇头,「让我说点儿什么好呢?他啊,活该。」 小宦官听得缩了脖子,不敢接话。 魏玉林心里冷笑涔涔。他当了二十年司礼监掌印太监,和薛贵这秉笔太监共事也有十七八年了。没想到啊,没想到薛贵会突然栽了跟头,而且还是因为这么一桩蠢事栽了跟头! 想用杖责吓住六皇子让他闭嘴,结果却露了破绽反遭人起疑?魏玉林心嘲薛贵连戏都不会做。 「啧,你去告诉他们一声。」魏玉林心平气和的,「但凡查着帮薛贵办事的,该杀的都杀,甭瞎发善心,也甭给我留面子。这会儿留了面子,日后的麻烦就更多了。」 「督公……」小宦官听着这话,浑身都怵得慌。却又不敢多说什么,缩头缩脑地就依言去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下的宫道中。 逸郡王府后宅正院的卧房里,玉引躺在榻上不住地给自己鼓劲儿。 昨天回家时大伯母说的话,让她不敢不在意。而昨晚她跟孟君淮说,让他再给她一天时间,他也答应了。 现下一天过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循声看过去,透过纱制的幔帐看见孟君淮正走进来。 他刚刚沐浴更衣去了,眼下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裤,看上去简单随意。手里还端了一碟子什么,看上去就更随意了。 孟君淮端着碟子走到榻边,拉开幔帐坐下:「喏,晚膳的时候膳房往前面送了一碟蹄筋,我吃着不错让他们又备了一份,你尝尝?」 「……」玉引望了望他,摇头,「我漱过口了。」 孟君淮蹙眉看看她,把蹄筋放到了一旁桌上。 他有心想让她赶紧适应荤菜,能长长肉就更好了。于是问了府里的大夫,大夫跟他说睡前吃东西最容易长肉。 所以他是成心要在睡前哄她吃东西,只不过……怎么感觉她情绪不大对头? 孟君淮掀开被子躺下,认真看着她,她也不说话。过了会儿,她翻了个身面朝着他,然后…… 他感觉到一只手摸到了他的衣带上,好似带着迟疑拽了拽,然后使了力一抽! 「……王妃?!」孟君淮吓了一跳,猛地按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这是她两天之内第二次做出「为他宽衣解带」的举动——可上回还是直裰!这回直接对中衣下手了?! 他很错愕地看着她,觉出被攥在手里的手缩了缩,接着又执拗地要挣开。 玉引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根本就没勇气看他,只全神贯注地想挣开他的手,迟迟挣不开,她便忽地蹿起一股无名火:「你松手!」 孟君淮下意识地松开,旋即就觉她的手从已抽开系带的地方探进了衣襟里,然后去拽那一边的系带。 孟君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满脑子浆糊。 哈?怎么回事?哪出? 他很清楚他们到现在都没圆房是为什么,一是因她总别别扭扭,二是因他一看她清心寡欲的模样就……下不了手! 结果现在他没下手,她她她……她居然主动下手? 她这是要…… 孟君淮脑中忽然闪过一行字。 ——霸王硬上弓。 正院里,一众下人面面相觑地杵着,听着屋里的动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这动静要是放在别的院子里也就罢了,可是在王妃的正院…… 这么说吧,逸郡王和新王妃圆房没有,他们不知道。有人说圆了,有人说没圆。但两个人一起睡觉时,的确都是安安静静的,这个没跑。 ——所以今晚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先听到王妃略带愤怒地喊了一句「你松手!」,当时几个人互看一眼,各自都是一脸了然,觉得这没什么可说的。 夫妻嘛,这肯定是闹上了。不过,大概是郡王爷想,王妃今天精神头不好,并不想。 结果过了片刻,又听见王爷的沉喝:「你干什么!别闹!」 他们就听不明白了。 这一前一后的两句话搁一块儿……合着是两个人都并不想行床笫之欢?那怎么还闹得不高兴了呢?安心睡觉不就得了吗? 卧房里,孟君淮可算把动手动脚的谢玉引给治住了。 第三十四章 他把她抵到墙角,一手支着床,一手将她的两只手腕箍在一起:「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你直说!」 他一点都不觉得谢玉引这是突然「想开了」。方才她刚开始还说两句话,到后面就一个字都没有了,他细看,她面色发着白,眼眶又红得明显——这哪是要体会敦伦之乐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无形中有把剑在抵着她、逼她做她不肯做的事一样。 虽然二人早已是夫妻,他「顺水推舟」地让这事成了也算不上错吧,可乘人之危也实在无耻了些。 玉引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孟君淮回想了一番这两天的事,蹙眉:「你伯母到底跟你说什么了?你把原话告诉我。」 原话…… 谢玉引神色微颤,避开他的目光闷了好一会儿,才可算把那些在她看来很是自轻自贱的话说出来:「伯母说、说我跟殿下也……算不上门当户对的,要我明白尊卑,尽心服侍殿下……」 「这话你竟听了?」孟君淮气笑。他蓦地松开她,翻身下了榻,一阵恼火冲得他直走到了卧房那端门前的屏风处,俄而又强定住神,转过身来,「你若是愿意信这话,就直接告诉我,我以后再不来你正院!」 他真的很生气! 身边的女子做小伏低一直是件让他很别扭的事,所以纵使几年下来宫里赐进府的人不少,他真正宠过的也就尤氏一个——其实他也知道很多时候尤氏都跋扈得有些过,但便是这样,他也觉得与尤氏相处比面对何氏她们舒服。 简而言之,行事跋扈放在他这儿是能忍的,做小伏低则让他避之不及。 没想到现在这个小尼姑也给他来这套! 孟君淮火很大,见她不说话,又几步踱到榻边:「你是真打算听你伯母的,还是打算按自己的性子过日子?你给我个准话!」 谢玉引也气恼地看着他。 大伯母的话本来就让她觉得十分憋屈,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照做了,他却又发了火。 她直觉得自己在受夹板气,一时不快地觉得自己怎样做都不对,她就瞬间不想再顾忌谁的情绪了! 于是她躺下便道:「我睡了。」 「……」孟君淮一口火气被截住,噎得干瞪眼。抱臂站了一会儿之后也没别的辙,哼了一声只得也躺回去。 他余怒未消的成心找茬:「你睡进去点!」 她便往里挪了挪。然后,他听见一声低若蚊蝇的抽噎声。 天色渐明,一辆马车停在了王府的偏门前。这马车虽然精致讲究但说不上华贵,放在这权贵聚集的京城里,并不起眼。 顾氏扶着侍婢的手上了马车,驭马的宦官扬鞭喝了一声,马车就驶了起来。辘辘的车轮声有些令人头疼,但顾氏的神思却愈发清明,向琢磨棋局一样,琢磨起接下来的每一步路。 不算两位侧妃,王府里的妾室还有六个。但她和苏氏是最年轻的,她们去年才随着新王妃一同入府,与王妃是一样的年纪。 她最初觉得自己必会在府里风生水起,因为逸郡王在她入府次日就召见了她,虽然只是叫她去下了盘棋,可她那日打扮得细致、言行也很小心,自问该是给逸郡王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的。 可是,之后就再没有什么了。她们一同入府的三个人里,王妃在月余后突然与逸郡王热络起来,苏氏则搭上了何侧妃,她这个最先被召见的,反倒成了最安静无声的一个。 慢慢的就连底下的下人都开始欺负她了,这个月的布料送过来时,她和苏氏的就明显有了差别。苏氏多少还有何侧妃照应,得到的料子说不上多珍贵罕见,也还齐全够用。但她这里,四匹里有两匹都既不够做裙子也不够做衣衫,另还有一匹花缎明显发旧,不知是在库里落了多久的灰后被人想起来,就拿来给她了。 于是,她拿这匹旧缎做了件竖领的短袄。 顾氏睁了睁眼,抬起手端详着袖口因旧而有些发污的颜色,暗想姑母见到她这样,一定会帮她的,姑母最疼她了。 永宁宫。 定妃听说手边的点心是寿昌宫的顾氏送来的时,难免一愣:「顾氏……哪个顾氏?本宫怎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身边的池嬷嬷回说:「这顾氏进宫也有七八年了,但一直没得过宠,上回侍候皇上还是三四年前。眼下位在才人,位份不高又不爱惹是非,无怪娘娘不记得。」 「哦……」定妃缓缓点头,不禁起了防心,又道,「这可更奇了,咱平常跟西六宫走动不多,她又是个不爱惹是非的性子,怎的突然想起往本宫这儿送点心了?」 「奴婢本来也觉得奇怪,不想接,不过那边差来的人一说,倒也确实有点缘分。」池嬷嬷衔笑欠身,「她们顾家在江南,出美人的地方。您今年赐给咱六殿下的顾氏,正是她的本家侄女。她听说后召顾氏进来说话,顾氏给她带了点心——于情于理,自然也是不能绕着您这当婆婆的。」 定妃的心弦便又松下来。确是这样,顾氏进来探亲若绕着她不理,她虽则多半不会知道,但万一知道了也难免觉得顾氏不懂礼。 「算她懂事。」定妃笑了笑,很快又说,「但她若一会儿要过来问安,你就不必问我的意思了,让她在外头行个礼便回去,你替我备份赏给她就是了。」 王府正院,谢玉引歪在廊下坐着看旁边的和婧,和婧也坐着,双腿一甩一甩的,抬头也望她。 大眼瞪小眼地待了一会儿之后,她愁眉苦脸道:「坐了这么久了,你让我回去呗?」 和婧的小手一下就抓到了她的手上:「不、行!父王说啦,母妃心情不好,不能让母妃闷在房里抄经,午膳之前都不行!」 哎小丫头你还挺听你爹的话! 玉引动了动心眼,哄她说:「你看你在我这里待这么久,你何母妃会着急吧?你回去告诉她一声你在我这儿,然后再过来,好不好?」 她真的想回房待着了!不抄经,读读经也行啊?在院子里完全无事可做。 结果和婧很坚定地摇摇头:「不、行!父王说啦,他跟何母妃说过了,不让我扔下母妃自己回去。除非母妃一直不高兴,我就带妹妹一起过来陪母妃!」 「……可别!」谢玉引赶紧拒绝。她掐指一算,何氏所生的王府二小姐兰婧现在才刚七个多月,那么小小的一个若带过来,她可完全不知道怎么哄。 ……孟君淮居然还指望那么点的小孩哄她开心?他怎么想的?! 她根本不需要人哄啊!昨晚她是心情阴郁来着,可已经被哄好了啊? ——谢玉引想到这儿骤然僵住,顷刻间,一股羞赧涌上心头。 真是没羞没臊! 昨天她就是在心里憋闷得不行的时候,没忍住哭了那么一声,之后擦擦眼泪也没事了。然后感觉她到孟君淮跟她背对背睡着不理她,虽然心里有点小失落,但也不是多大的事。 结果安静了一会儿后,也不知他察觉了什么,忽然唤她:「王妃?」 她克制着情绪应了声「嗯」,可他似乎还是听出了不对。她听到他翻身的声音,过了会儿,一只手在她肩头点了点:「玉引。」 第三十五章 玉引正有点反应不过来这称呼,那只手就顺着她后脊划了过去,然后又从腰际环过来,弄得她浑身一阵瘙痒。 之后她听到背后的人叹了口气,缓缓跟她说:「我不是冲你发火,我只是……」 话到这里顿住了,滞了会儿才又续上:「我是冲你发火了,但我不是生你的气。」 她乍觉他的声音特别好听,一时失神就回过了头。猝不及防的,对上他满眼的懊悔。 他微皱着眉头说:「你之前说你是正妃,府里的事我能管一半,你就能管另一半,这话没错。」他说着紧紧一搂她,「别听你伯母瞎说!我不管她有怎样的道理,你又不是嫁给她!」 彼时她听得出他语中的愤意,但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就木木的任由他搂着。 两个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之后,方才的僵局消散,她正想可以准备睡了,他忽地又出了声:「不过,那个……」 「嗯?」她重新睁开眼。 「那个……夫、夫妻之实的事。」孟君淮双目避来闪去,打着磕巴将这句话说完之后才再度看向她。 而且他十分委屈:「这回可是王妃你先惹的我啊!你若就此睡了……同处一榻我睡不着啊?」 「啊!」谢玉引回思到此处时倏然恍悟他为什么觉得她不高兴、还让和婧来哄她了! ——是不是因为她在听到他这样说后,就自己抱着被子去了西屋?可她是想让他睡个好觉啊! ——是他自己说同处一榻他睡不着的啊?! 谢玉引僵了一会儿后觉得虽然是小事,但让他继续误会下去也不太好。毕竟她并不是爱生气的人,何必让他觉得她爱生气呢? ……那她去跟他解释一下? 书房里的氛围,随着王妃的到来变得诡异了起来…… 杨恩禄在几步外躬身站着,时不时抬眼瞧瞧,怎么瞧都觉得屋子里透着一股子尴尬劲儿。 不过吧……郡王爷又始终面色带笑,好像挺自得其乐的? 书案前,孟君淮又读完了一页书。他抬眸扫了眼谢玉引眼前的茶盏,见空了一半,便径自拿起左手边放着的茶壶,为她将茶添满了。 玉引偷偷睃了一眼他的神色,见他倒完茶就又继续看书了,只好也把目光放回去。 孟君淮读书读得心不在焉,艰难的忍着不开口笑话她。 他早上到书房就听说了那场风波最后的收场——原来的秉笔太监薛贵在昨晚「暴病身亡」了,今天新上任的叫吴骏。另外宫中各处都彻查了一番,被撤换掉的宫人不少。 这算是一个很好的结尾,他为此心情舒畅,然后她就来了。 她还一来就跟他解释昨晚其实没再生气、并不需要让和婧哄她开心的事。 孟君淮初时并不在意她的这种刻意解释,跟她说:「你都扔下我自己去睡了,还没生气?唉,生气也是人之常情,不用急着往回着补。」 他是可以理解她昨晚不高兴的,虽然他是因她先「动手动脚」才说了后面那番话,但姑娘家面子薄嘛,被他面对面地一提「夫妻之实」,因羞生恼也很正常。 结果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诚恳道:「可我真没生气。是因殿下说‘同处一榻睡不好’,我想腾地方出来,让殿下睡个好觉罢了。」 孟君淮:「……」 哈哈哈哈救命她是认真的吗?他好想当面笑她!整个后宅估计也只有她能做到从字面意思理解「同处一榻睡不好」这话了!还给他「腾地方」! 这小尼姑真是单纯得让人哭笑不得…… 然后他就把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尼姑扣下了。 孟君淮也没想好把她扣在这儿能干什么,大抵只是因为一时间觉得有趣,没多想就先开了口,让她留在这儿等着一起用午膳。 谢玉引一边低头抿茶一边惴惴不安的,她觉得跟他一起用膳实在不是件乐事……他膳桌上的荤菜太多了呀!他还总爱给她夹菜! 她越思量越想溜,一时找不着理由,就搜肠刮肚地琢磨最近有什么事没有。只要能抛出个话茬就好了,和他稍说几句她就可以借口去打理事情然后溜之大吉呀! 于是,孟君淮斜眼静看着她双眸转了又转之后,突然目光一亮:「殿下!」 他立刻将实现挪回了书页上,一脸平淡:「嗯?」 玉引望着他微笑:「母妃生辰快到了,咱们是不是……该备个礼?」 「嗯。」孟君淮点了头,遂道,「备好了,着人从民间寻了十幅各朝名家所书的‘寿’字,又拿去华灵庵供了九九八十一天,寿宴时呈进宫便可。」 哎已经备好了啊…… 玉引僵了片刻,又说:「可、可这只能算殿下备的。这都备好了,我才知情,我是不是该单备一份?」 「……」孟君淮放下书挑眉打量她,总觉得她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前后想了一圈又寻不出能是什么坏主意。 他就只能「嗯」了一声:「你若有这份心自然好……你想备什么?」 「我好生想想!」谢玉引说着已起了身,屈膝一福,「备好了呈来给殿下过目,我先回去了。」 而后她就离开了,他隐隐觉得她好像走得比平日快些,又不知她逃个什么劲。 直到午膳端上来,他执箸刚要加菜,脑中忽地白光一闪! 「啪」地一声,逸郡王执箸的手拍在案上,周围的宦官咔嚓就跪下了。 「去正院!」孟君淮这个生气,边磨牙边往外走。 小尼姑你挺灵啊?还学会瞒天过海啦?你别跑! 宫中。 高位嫔妃生辰将至时,总会小小的热闹一场,善交际的嫔妃们在离正日子还有十天半个月时便会开始贺寿送礼。出于礼数,寿星也得留人在房里坐坐,喝盏茶说说话,营造一派和睦。 定妃午睡起来时便听说又有人来了,她略有些不耐地皱皱眉头,还是得起身梳妆更衣。她想了想,便叫人去旁边的永安宫请贤嫔,半开玩笑说:「本宫累得找不着北,她也甭想躲清闲。」 于是在她梳好妆时,贤嫔也到了。定妃吩咐身边的宫女将客人请进来坐,不一会儿,几个不算太眼熟的嫔妃一脸喜气地走了进来。 她们都比定妃贤嫔年轻些,位份也都低。几人见过礼,定妃客客气气地让人坐,笑意盈盈地跟宫女说:「去,上好茶来。这几位平日见面的时候少,我们好好叙叙。」 那宫女便退了出去,正要沏茶,被掌事的大宦官挡了下来。那大宦官瞧瞧随顾才人来的那姑娘,又颠颠手里刚接下的金锭,一笑:「去吧。」 顾氏心里紧张坏了。 这机会实在来得不容易。她在府里连逸郡王的面都见不着,这才被逼的想从婆婆这儿使劲儿。可她一个不起眼的妾室,也没资格直接来向定妃问安,只好再拐到弯去求姑母带她来。 她姑母是这么跟她说的:「唉,这样的情状你心急是难免的。可你也要知道,我区区一个才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叨扰定妃娘娘的。眼下趁着娘娘生辰,我可以帮你一回,但具体能不能成事,只能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第三十六章 于是她便这样来了,茶水端在手里,顾氏只觉紧张得连心都要跳出来。她并没有见过定妃,就连被赐进逸郡王府,都是定妃看了画就定了人,她完全不知定妃是怎样的性子。 里面坐着的人多,与她一道奉茶的还有两个宫女。但有掌事宦官的照应,自是她走在前头最亮眼的位置,给定妃和贤嫔的茶也都在她手中的托盘里。 她先给贤嫔奉了茶,站到定妃跟前的时候,她好像连呼吸都不受控制地停滞住了。 定妃与人谈笑着余光一瞥,单看她的服色也知道不是宫女,客气地指指她笑道:「呦,这是你们谁带来的姑娘?看着不是俗人,你们倒舍得让她在我这儿端茶倒水。」接着便对她道,「快坐,你若是这里哪位的本家姑娘,本宫便也算你的长辈了,不能让你干这些。」 顾氏紧张得说不出话,一句「谢娘娘」轻得几难寻到声音。 还是顾才人拿的住阵:「这是臣妾的本家侄女,不过是她自己想孝敬娘娘。臣妾想这也是应该的,她进了逸郡王府,娘娘您可不就是她婆婆么?」 她这样一说,定妃也想起来了。她记得前阵子寿昌宫那边突然给她送点心来,细问下去,就是因为这顾氏进宫来探望顾才人。 定妃睇着顾氏笑了笑:「原是这样,坐吧。进王府也有些时日了,过得惯吧?」 这就是句寻常得近乎客套的关切,却见顾氏倏然眼眶一红。 旁边几人都明明白白看看,贤嫔呼吸一滞蹙了蹙眉:「怎么了这是?」 顾氏只一咬唇,泪意又浓了三分,但什么也没说。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姑母的教诲,姑母说她决不能一见面就说王妃的不是,定妃毕竟见王妃的次数更多,情分也更深些。她若踩王妃来捧自己,那就蠢到骨子里了。 于是顾氏从泪意里又酝酿出了点笑,温温柔柔地道:「过得惯,都挺好的。就是……见了定妃娘娘,激动了些,娘娘恕罪。」 「过得惯就好。」定妃仍是那副笑容,静了会儿后,跟她说,「十二皇子也是去年成婚的,这不,前几天说十二皇子妃有孕了。你们府里,王妃食素多年,身子得先将养着,你和另一个……苏氏?便多努力些,给本宫添几个孙儿孙女。」 果然是这样,顾氏大松一口气。 来之前,姑母就跟她说,定妃跟她其实难有什么话题可说。她的身份放在这儿,侍候王爷、为府里开枝散叶之类的话题则是最好提的。 而这两样也最容易引到「正题」上,无论定妃提了哪个,她都可以绕上去。 是以顾氏咬唇为难了一会儿之后,扑通就跪下了:「娘娘恕罪,这事妾身……妾身实在不敢应娘娘。」 「怎么了?」定妃眉头倏皱,「莫不是你身子骨也不好?」 「没有……」顾氏循着现下该有的心绪,索性将刚才积攒的紧张化作眼泪哭了出来,「只、只是……」 她磕了个头:「妾身和苏氏现在,都还……还没侍奉过殿下。」 「你说什么?」定妃一瞬的震惊,遂即想到另一件事,「那王妃呢?」 「王妃倒是……殿下常去她房里。」顾氏心弦紧绷,拿捏着分寸又磕了个头,「如实」道,「娘娘不必担心王妃,殿下十天里总要有四五天是去王妃那里的。就是有着身孕的尤侧妃,也有些时日没见过殿下了,比不过王妃和殿下那般如胶似漆。妾身还听说,王妃曾白日里在殿下的书房……就寝过,正碰上谨亲王去找殿下,险些撞个照面,好在殿下挡得及时。」 她银铃般的声音一停,殿里的气氛一下就沉了。 几个低位的嫔妃面面相觑。在定妃的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敢贸然说什么,但每个人的震惊都写在脸上。 这番话,已足够显出王妃蛊惑了逸郡王的心,若不然,怎会连有孕的尤氏都见不着人?再者,「白日里在逸郡王的书房里就寝过」这事,细想下来也耐人寻味——她好端端的,就算想补眠,也该是在自己房里,跑去逸郡王的书房中干什么? 白日宣淫——几人脑海里不约而同地划过了这句话,然后各自红了脸低下头去。 她们原都以为,逸郡王妃修了那么多年的佛,该是性子最平和、最不会惹是生非的,逸郡王府里也该最为和睦。万没想到,她竟是最会拿捏夫君、最会打压妾室的? 定妃长长地沉了口气,面色明显冷了三分:「去王府传个话,本宫寿辰那日,让王妃早半个时辰进宫,陪本宫说说话。」 定妃生辰当日晚上,在永宁宫设宴庆贺,玉引则是睡醒午觉后,收拾停当便往宫里去了。 其实原不用这么早,孟君淮上午时进宫去向皇帝问安了,本是可以等他回来,二人再一道进宫。可定妃早先叫人带了话来,说让玉引早些进去陪她说说话,还特意嘱咐不必叫侧妃一起。 玉引便不得不先独自一人去永宁宫。过了广生左门,就又见到了永宁宫中出来相迎的宫人。 为首的池嬷嬷一福:「王妃安好。」 「嬷嬷。」玉引还了个浅礼,池嬷嬷便引着她进去了,见她身后的珊瑚琉璃捧着用锦缎包裹的盒子,笑盈盈地问她:「这是给娘娘备的?」 「是。」玉引颔首浅笑,「略尽心意给母妃贺寿,也不知母妃喜不喜欢。」 池嬷嬷噙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到了殿门口,却就此让随她进来的人都止了步,又亲手从珊瑚琉璃手里将贺礼接了下来,向玉引道:「娘娘是想跟王妃说些体己话,旁人就在外候着吧。这礼,王妃您也亲手呈给娘娘便是,娘娘会明白您的心意。」 她说罢就请玉引进了殿门,而后,自有宫女上前请玉引先去侧殿。一来理一理妆容,二来贺礼若不大,便要腾到托盘里呈进去。 侧殿的门在几步外阖上,仍站在外殿的池嬷嬷凝神想了会儿,摇头叹了口气。 「嬷嬷。」身后随着的宫女上前瞅了瞅,不解地悄声道,「您知道咱娘娘传逸郡王妃早进来是为什么,何必还让王妃现在呈礼?迟些给娘娘看一眼也就是了。」 「唉。」池嬷嬷又是一喟,摆了摆手,「你若日后嫁出去,就会知道主母不好当、继室更不好当。我瞧这新王妃不像恶人,纵使一时真做了什么糊涂事也该宽容些。就让她讨一讨娘娘的欢心,免得一会儿在里头太难熬了。」 那宫女听到这儿就不敢再多嘴了。她知道池嬷嬷是定妃的陪嫁,早年也是嫁出去过的,给个官宦人家当继室。后来就是因府里的日子实在过得不舒坦,才央定妃把她召回宫来做事。个中的辛酸,池嬷嬷格外明白。 玉引收拾妥当后迈进寝殿的大门,房门在身后关上,她看到定妃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玉引便又上前了几步,端端正正地叩拜说:「母妃万安,妾身谢氏贺母妃生辰之喜,愿母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话音一落,身后帮忙托着贺礼的宫女便机灵地将托盘送到了她手里,玉引端稳托盘后又续道:「妾身备了些薄礼,略尽孝心,为母妃贺寿。」 第三十七章 三两步外,定妃对着镜子没回头,语中带笑地道了句:「你来了。」 而后她摆了摆手,为她盘发的宫女和随玉引进来的那宫女便会意地齐齐福身,就此退了出去。 殿门再度关上后,一方寝殿里就只剩了定妃和玉引二人。 定妃从绣墩上转过身,仍旧坐得端正,她睇了眼跪得同样端正的谢玉引,声音淡淡的:「你嫁给逸郡王,多长时间了?」 玉引心下一滞,不太明白定妃怎么还没叫她起来就先问上了话,仍先如实道:「妾身是去年腊月初进的王府,到现在……四个多月了。」 「嗯,四个多月了。」定妃点点头,口吻悠悠的,「也就是说,顾氏和苏氏,也入王府四个多月了。」 「是……」玉引的声音因为不明就里而显得有些迟疑。 定妃又继续说了下去:「两个多月前,你们府里的侧妃尤氏有了身孕,你还进宫从本宫这儿替她讨了个宦官去,说是帮她打理院子里的事。」 玉引身上莫名瘆的慌,又应了一声:「是……」 定妃的声音骤显厉意:「你是真想让她省心安胎,还是想借着本宫这儿出去的人把她压下去!」 「母妃?!」玉引愕住,抬眸就见定妃满目冷意。 定妃沉了口气:「本宫还以为你修了十年的佛,总该是个和善的性子。倒忘了你也是个世家千金,整治妾室的手段你自然是有的。」 「妾身没……」 「那你告诉我,顾氏和苏氏可曾侍奉过逸郡王?」定妃问得平心静气。 谢玉引蓦地语塞。 她平日里虽不主动跟北边走动、北边的妾室们也没资格来向她问安,但逸郡王见过谁,她这个当家主母却是知道的。 印象里,自她入府以来,北边好像只有顾氏和逸郡王下过一盘棋,其余的,不论是和她一起入府的新人还是早先赐进府的那几个,都没怎么见过逸郡王。 她的无言以对让定妃眼底的失望更深,定妃注视了她一会儿后起身向另一侧的罗汉榻走去,淡漠地留给她一句:「你想明白了,再来跟本宫说话。」 孟君淮从乾清宫退出来后,长松了口气。父皇到底是说了两句给母妃庆生的话让他转达,另还下旨吩咐御膳房备几道母妃爱吃的菜,开宴后着人送过去。 这便很好,母妃这一宫主位的生辰过得不丢人。 放在几年前他是不会操心这样的事的,但随着年龄渐长,一众皇子都逐渐明白,在他们赐府离宫之后,留在宫中的母亲若不得宠,日子就会越来越不好过——他们还住在宫里时,六尚局不敢克扣皇子的吃穿用度,但他们离了宫,六尚局就敢克扣嫔妃的。 所以他们能做的事情不过两样,一是时常进宫,相互有个照应;二便是常去父皇那里走动,各自提一提自己的母妃。像是生辰这样的日子,不论哪位皇子都会借着向父皇问安的由头多说说母妃的事的,父皇能开口说一句「给你母妃好生贺寿」,接下来的几个月,上上下下的态度就会不一样。 孟君淮一边慨叹君威一边往永宁宫走,离广生左门不远时抬头一瞧,看见个熟人:「十二弟?」 正有点走神的十二皇子也正好看见他,立刻迎了过来:「六哥!」 孟君淮笑笑:「等人?」 「就是等六哥呢。」十二皇子说着将他拽远了些,压音说,「来给定妃娘娘贺寿,我和祝氏进来得早了些,便先去我母妃那儿坐着。后来母妃让祝氏先去向娘娘问个安,结果不一刻她就回来了,说殿门紧闭着,宫人全在外面,只说娘娘不见人。」 「这怎么回事?」孟君淮一时没懂,旋即蹙眉,「我家王妃呢?」 「我就是为这个在这儿等六哥!」十二皇子扭头瞅了瞅身后的永宁宫,「祝氏私底下问了,说六嫂在里头。母妃就说让我赶紧过来等六哥,让六哥就算被宫人借辞阻挡也务必进去瞧瞧,别是闹出了什么不快的事。」 孟君淮心弦一紧,遂向十二皇子拱了手:「多谢,哥嫂承你情了。」 「兄弟之间不论这个,六哥快去。」十二皇子也不跟他多耽搁,这般说罢,就先一步折进广生左门,往贤嫔的永安宫去了。 孟君淮走进永宁宫时,就见外面候着的宫人果然比平日要多不少,此外还有随玉引进宫的几个府里人。他没多做停留,径直走向殿门,门口的宦官立刻迎了上来:「殿下万安,定妃娘娘正跟王妃说话,您……」 「我知道母妃正跟王妃说话,正是最适合进去问安的适合。」他说得两个宦官一愣,足下又提步继续往前走,大是硬往里闯的意思。 两个宦官也看出他面色不对,估摸着这位爷大约是已打听到了点什么,不敢强拦,只为难地看向了池嬷嬷。 池嬷嬷从容地迎上前,垂眸一福:「奴婢只说一句。定妃娘娘在气头上,殿下进去后,别跟娘娘硬顶。」 「多谢嬷嬷。」孟君淮点了头,池嬷嬷就退开了,两个宦官则退得更远。 他推开寝殿的殿门走进去,又回身阖上门,绕过屏风抬眼一扫,他首先看见母妃侧卧在罗汉床上正读书,接着,便看到玉引跪在离妆台不远的地方,手里还端着东西。 定妃见他进来,先开了口:「你怎么进来了。」 「父皇那边没什么事,儿臣就先过来了。」他一边回定妃的话一边走向谢玉引,伸手先把她端着的托盘接了下来,斟酌着辩解道,「王妃修佛久了,常不太通人情世故,要是说错了话,母妃您别怪她。」 他觉得只能是她不小心说错话了,若不然还能有什么事?她平常都见不着母妃几面。 孟君淮说着便要搀玉引起来。玉引已跪了小两刻,底下也每个蒲团垫着,被他一提乍觉腿上麻得使不上劲儿,不由自主地整个人都攀在了他胳膊上。 定妃淡淡看着,也不管,就任由他扶。待得玉引勉强站稳了,才又开口道:「既然王爷护着你,本宫也就不再多问从前的事了。但是你记着,若再让本宫知道你苛待排挤府中的侧妃妾室,本宫还会罚你。」 「母妃?!」孟君淮顿显愕色,看看玉引又看向定妃,「这话从何说起?」 定妃冷眼垂眸不再说话,玉引想了想,正要解释,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一松! 孟君淮只觉荒唐,未作多想,夺到定妃面前便分辩道:「您这是什么话!玉引什么时候排挤妾室了?!」 寝殿外,正将耳朵贴在门缝处偷听的宫人闻言相视一望:得,这位爷的脾气还是上来了。 「你倒还为她和本宫嚷上了。」定妃则仍是稳稳地端坐在那儿,对上儿子的目光,蹙起了眉头,「本宫也不想多管你府里的事,可你不要忘了,你上一个正妃阴毒时做了什么——你的长子险些因此没了!个中轻重你要分清楚!」 「母妃!」孟君淮恼意更甚,「玉引这吃斋念佛的性子,您看她和郭氏是一回事吗?她像会欺负人的人吗?」 玉引没想到孟君淮脾气冲到敢跟定妃硬碰硬地争执,腿又僵得挪不动,只能遥遥地出言劝他:「殿下息怒!」 第三十八章 定妃睃了她一眼未理,又看向孟君淮:「你也别张口就说本宫冤枉人,本宫只问你,随她一道进你王府的那两个,可曾有机会见你?」 孟君淮一时没反应过来,甚至没能迅速明白定妃说的是谁。 定妃睇着他又道:「本宫再问你,有孕的侧妃尤氏,你冷落她多久了?」 「……」这句孟君淮倒是立刻反应过来了,随即觉得不可理喻,「这事您怪玉引?!」 定妃静看着他没说话,一副随他在自己面前闹脾气的样子。 孟君淮自然更觉窝火了:「那随居在您永宁宫的几个才人选侍久不面圣,也是母妃您排挤的了?」 「……君淮!」定妃猛一击案,错愕于他的言辞,「这是什么昏话!本宫岂有那个闲心!」 「那玉引不也是?」孟君淮立即顺着驳了下去,「她平常不是念经就是礼佛,哪有闲心排挤府里的妾室啊!后宅就放在那儿,我不愿意去跟她有什么关系!您怎么不说是我排挤妾室?!」 「你……」定妃气得哭笑不得,缓了缓道,「好好好,那几个算你不喜欢,母妃不跟你争。尤氏呢?她有着孕,我却听说你有许久不曾见她了,就是从前郭氏给你打理王府的时候,也没让你这样过。」 「是尤氏自己行事张狂,我才想冷一冷她!」孟君淮强耐着性子解释,说完又马上添了一句,「那天玉引根本不在场,跟她半点关系都没……」 手上忽然被人一捏。 孟君淮带着不忿回头,定睛一看才见玉引不知什么时候蹭了过来,她明显腿上仍有不适,见他回头手也仍支在他手里用以借力,声音闷闷地提醒他:「今天母妃过生辰。」 「……」孟君淮只觉胸中的火气好像突然被什么压住了。他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冷着脸向定妃拱手道,「母妃消消气,儿臣扶她去侧殿歇歇。」 定妃审视了二人一会儿,摆了摆手,疲于应付般的随他们离开,却见孟君淮扶着谢玉引走了几步后就好像突然不耐烦了,蓦地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但闻玉引惊得一声轻叫,孟君淮只作未闻,大步流星地出来寝殿。 刚跨出殿门他又猛想起另一事,脚下一转便迈回殿中:「还有一事也请母妃知悉!」 玉引被他这么抱着根本不敢看定妃,只能把脸埋在他怀里。 「前几日玉引进宫向您要人,说是为侧妃安胎。」他的声音朗朗地灌进殿里,「那是儿臣有事要查,寻了个借口让她来说而已,也根本不是她的主意,您更别瞎猜她有什么别的刁难侧妃的意图!」 他说完后仍显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犹抱着玉引,转身就又出去了。 满殿的宫人看着定妃的神色,吓得不敢说话。 定妃:「……」 她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眼看着儿子的背影从殿门口消失,她怔了一会儿,俄而嗤地一声气笑了。 晚宴在酉时开了席,酒过三巡之后,席上众人很快就察觉到这气氛里有古怪! 宴席分了两部分,定妃跟前的四桌都是女眷,主要是几位与定妃交好的嫔妃、她们各自的儿媳和王府侧妃,另有定妃娘家的几位外命妇和姑娘。 这四桌后隔了一道屏风,后面还有两桌,一桌是定妃和那几位嫔妃所生的皇子了,孟君淮也在这桌——没办法,虽然是亲儿子,但男女大防搁在这儿,他去跟女眷同座很不合适。另一桌则都是孙辈,几个王府里的孩子都还小,孙儿孙女便搁在一桌,热热闹闹的。 几个兄弟边互相睇眼色边无声地看,眼见着孟君淮在饭桌上铺纸研墨之后边琢磨边写地持续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舒气停笔,把面前的纸笺抄起来递给了身后的杨恩禄:「让厨房加紧做,做好了赶紧给王妃送过去。」 然后他好似刚注意到兄弟几个的目光,朝离得最近的十二皇子笑笑:「见笑了,宴上偏荤,你六嫂吃不惯,我让厨房给她添几个素菜。」 一众兄弟:「……」 不对,这里头肯定有事儿!虽然照顾妻子说来并没什么不对吧,但逸郡王妃可在定妃娘娘那边,你隔着一道屏风还要这么「照顾」,这是担心定妃娘娘照顾不好,还是怕她在那边受气啊? 片刻之后,定妃那边就都看见了进来添彩的宫女。 四个宫女一人端了两道,走到谢玉引跟前一福:「王妃万安,王爷怕您吃不惯荤的,吩咐给您添几个菜。」 「……」玉引傻眼,倒是定妃「嗯」了一声:「搁下吧。」 然后玉引就慌了,她明白孟君淮这是在给她「撑腰」,可是这样一来,定妃不会对她意见更大吗? 她都有点后悔方才在寝殿时没直接跟定妃解释了!其实一开始,定妃并没有说太多,只让她跪在那儿,想明白了再去回话,她则因为从来没经历过这种质疑而不敢贸然开口,犹豫了许久之后仍怕自己越抹越黑,就一直犹豫了下去。 但她可没想到孟君淮会突然「杀出来」,还直接和定妃硬顶。早知如此,她真的就自己解释了,哪怕是和孟君淮说同样的话,她也不会说得那么冲。 现在他又来这么一出…… 玉引盯着眼前特别显眼的八道素菜欲哭无泪,看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摸索出个「出路」。 ——定妃觉得她排挤妾室?那她照顾一下她们?尤氏没来,只照顾何氏一个也可以吧? 她便递了个眼色示意珊瑚上前,踌躇道:「端两道去给何侧妃,和婧阿礼那儿也各送一道去。」 「是。」珊瑚一福身,立即照办。挑了油焖春笋和香菇油菜给何氏端去,又给两个孩子那儿送去了鱼香茄子和干锅包菜。 屏风后,几个皇子一看见那边端菜过来添给逸郡王府的两个孩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喝得有点多的十二皇子趴在桌上笑:「哈哈哈哈六哥!嫂子不领你情啊!」 孟君淮额上青筋一跳。 散了宴后,众人从永宁宫中退出来,相互道了别后各自回府,玉引很快察觉到孟君淮心情不佳。 他走得匆匆,和婧蹦蹦跳跳的还能追上,阿礼走不快,就只能看着干着急了。何氏不敢越过她去跟孟君淮,而她也不是真不想跟上,实在是膝头仍觉得不舒服,走不快。 孟君淮有点生她的气,觉得她出了事自己不知道跟定妃解释,他给她撑腰,她又要借花献佛。 他带着气故意把她甩下,怒气冲冲地一直走到仁祥门,回头一看,见她比他所以为的离得还远。 孟君淮冷着脸等了一会儿,见她走得格外慢,告诉杨恩禄:「去催一句,赶紧回府了。」 「是。」杨恩禄便立刻往那边去,和婧正耐不住性子干等,一听这话便道:「我也去催母妃!」 二人便一道过去了,杨恩禄按规矩走得步子稳,和婧就跑在前头,冲到玉引跟前道:「母妃、何母妃!父王说快一些,要赶紧回府啦!」 谢玉引一滞,看向紧随其后的杨恩禄,杨恩禄欠欠身:「是。」 「……」她略作思量,只能告诉何侧妃,「侧妃带和婧阿礼先跟殿下回去吧,我不太舒服,留辆马车给我就是了。」 第三十九章 「是。」何氏一应,得了她的话才敢走得比她快。玉引就看着何侧妃一手牵着和婧、一手牵着阿礼一道在宫道上远去,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这场景看上去特别凄凉,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今天他为她跟定妃争辩的时候,其实她还挺开心的呢。不为有人护她,而是这种夫妻并肩互助的感觉,让她忽然完全摒开了嫁人后常有的无所适从。 结果他就这样扔下她,带着别人先走了…… 玉引越想越觉心里堵得厉害,觉得眼前朦胧时下意识地抬手一抹,看到手背上的水迹时才发觉自己居然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定妃是对她有误会,可她自问无愧;孟君淮只是急着回府而已,想来也不是故意…… 一块帕子突然递到了她眼前。 玉引泪眼迷蒙地抬起头,孟君淮迎面看见她的哭容又无措起来:「那个……对不住啊。」 他不太自在地仰头看夜空:「我不知道你腿上依旧不舒服,不然绝不催你。」 他窘迫地在地上蹭了蹭脚,又说:「我让他们先回去了……」而后好似不知接下来该续什么似的,他的话忽然顿住。 可是玉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继续傻眼望着他。 孟君淮屏息默了一会儿之后,迫着自己迎上她的目光:「我知道这一天于你而言不容易,责任在我。此事我会处理,你不用操心。」 「……不!」玉引开口拒绝,孟君淮一愣。 她想了想说:「这是后宅的事,我来料理,不用殿下操心。」 「……」他紧张地看看她的神色,发觉不是在赌气后就疑惑起来,「你想怎么做?」 玉引深吸了口气:「殿下看着就好,我要是办得不对,殿下再告诉我。」 她语气悲壮得跟要赴沙场似的:「我必须自己能打理后宅,否则这样的事,日后还会有的!」 夜色深深,二人一起乘着马车回府,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倒不是相互生什么气,只是这一天忙下来都累得够呛。 在离王府还有两条巷子时,马车突然停了,晃得谢玉引一下子醒过神来。她睁开眼,孟君淮正揭开帘子问外面:「怎么回事?」 「爷,前面有人正过路,瞧着像淑敏公主府的车驾。」车夫回道。 孟君淮想了想:「递个话去,说王妃身体不适,请四姐行个方便让我们先过,改日我登门谢罪去。」 玉引正一怔,便听杨恩禄应了声「是」。她忙出言拦他:「等等!」 外面的脚步声就停了,玉引看看孟君淮,不太好意思:「不用……腿没伤那么严重,都不用请大夫,歇一晚上就能养好的。咱们等等再过吧。」 他睇着她认真看了会儿,才应了声「嗯」。 然后就没有声响了。天色已晚,周围本就没有什么动静,现下又是停车等候,连车轮声和马蹄声都听不到,车中的寂静便有些令人无所适从。 二人一时都没有什么事做,孟君淮就沉默地看着谢玉引,看了一会儿,他愈发觉得这张清心寡欲的脸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俄而心下居然鬼使神差地认真感慨了一句——这个小他五岁的小王妃……真的还挺好的! 玉引则压根没注意他在看她。她闭着眼,满脑子都在转接下来的事情该怎样安排。 定妃的责备虽然让她觉得冤、且也能猜到多半是后宅的哪一位在定妃面前告了她的恶状,可她仔细想想,又很难说改把这错怪到「告恶状」的人头上。 或者说,怪了也没用。她自问没做什么,但她们所见的,可不的的确确就是平常连逸郡王的面都见不着么? 打理好王府后宅是她这正妃的责任所在,那弄得后宅里怨声四起……就算并不意味着她一定做错了什么,也至少意味着她压不住阵了。 这样不行。 玉引这样想了一路,睡了一觉之后又想了一上午,差不多想明白之后,吩咐珊瑚备笔墨,却没让琉璃裁纸铺纸。 她向琉璃道:「今儿不抄经。你去取本折子来,我安排点儿府里的事儿。」 平日里她抄经多是用单张的熟宣,但料理府里的事务,则还是本册折子一类用的多,主要是为便于存放和查阅。 琉璃很快就取了本红金布皮折子来,玉引蘸墨后悬着笔想了想,又道:「有北边几人的典籍没有?拿来给我看看。」她对那几个实在不熟。 不多时典籍便也取到了,不止有北边那六人的,还有两个侧妃的。 玉引认真地翻了一遍,资历最老的两个是当年郭氏册妃时被赐进来的江氏和尤氏,尤氏便是现在的尤侧妃,江氏是比侧妃低一等的良娣;隔了一年赐进来的两个一个姓施、一个姓陆……说实在的,玉引对这两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看典籍才知道她们入府的时候就是末等奉仪的位份,现在还是奉仪。 再往后是两年前入府的王氏和何氏,何氏现下也是侧妃了,王氏则是比奉仪略高一等的保林。 最后就是和她一起入府的苏氏和顾氏,和施、陆二人一样,同样是末等的奉仪。 谢玉引掰着指头一数,总共是八个人。轮流去服侍逸郡王呢,三轮是二十四天。 一个月是三十天,还剩六天。 那就两位侧妃各多一天、资历最老的江氏也多一天,还余三天,让她们抓个阄? 玉引自己在心里数明白了之后就提笔写了起来,上面写日期、下面也人名,一到八号的写完一轮,九号写「侧妃尤氏」、十号是「抓阄」;十一号到十八号又是一轮,而后十九号是「侧妃何氏」,二十号再来「抓阄」;廿一到廿八再一轮,廿九填「良娣江氏」,最后再是「抓阄」。 嗯!这样很公平! 落下笔,玉引神清气爽地舒了口气,吩咐珊瑚琉璃她们收拾书案,自己往前头去了。 前院卧房里,孟君淮正更衣准备出门。昨天玉引在永宁宫里挨母妃的训,十二弟守在广生左门给他递信儿来着,于情于理,他得道个谢去。 刚踏出房门,就看见玉引正进来。 「殿下。」玉引就地驻足一福,孟君淮衔笑迎过去:「有事啊?」 「嗯。」她点点头,将折子递到他面前,「昨天那件事,我写好怎么办了,殿下看看?」 「……」孟君淮就见眼前这本折子方方正正的,看起来很严肃,扫了一眼厚度,还不薄。接过来后,便转手交给了杨恩禄。 他颔首道:「我马上要出趟门,先让杨恩禄看看,府里的事他也清楚,能帮你拿主意。」 而后又告诉杨恩禄:「你认真看看,若没问题,能照着王妃的意思直接办的,便直接办。办不了的,等我回来再说。」 于是杨恩禄应了句「是」,谢玉引说了声「殿下慢走」,三个人就平平静静地道了别。 等到恭送王爷和王妃都走远了些之后,杨恩禄翻开了那本册子。 「哎……」他目瞪口呆地愣了半天。 回过神来后掐指一算,今儿三月廿三。 再翻翻册子,哦,奉仪陆氏。 孟君淮原就是想去跟十二弟道个谢,想着顶多就是晌午一道用个膳就可回府了,结果到了府上才知道,还有其他人在。 第四十章 出来迎他的宦官是这么说的:「七殿下、十一殿下都来了,正在正厅说话呢。」 孟君淮一想,都是平常和十二弟交好的,而且也都是他弟弟,他没什么必要折回去改日再来,就依旧让那宦官带路。 到了正厅前一抬头,却见里面个个都面带怒色。 七皇子刚摔了只茶盏:「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我四姐那是在母后膝下养大的,母后和母妃都没动手打过她,那张威算什么东西!」 和他一母同胞的十一皇子赶紧劝他:「七哥你先别生气,咱这不是刚听着点风声么?怎么回事还不一定呢,兴许还有什么隐情。」 「有什么隐情也轮不着驸马打公主啊?!」七皇子气得直瞪眼。 孟君淮听到此处心里一沉,挥挥手让旁边头都不敢抬的宦官退了下去,径自进了正厅:「怎么回事?驸马把四姐打了?」 「……六哥。」几人赶紧起身一揖,孟君淮回了一揖后看向十二皇子:「我是来跟你道谢的,你们这哪出啊?」 「唉,别提了。」十二皇子指了指西边,「四姐的公主府不就在我旁边儿么?昨儿大半夜的,我听说四姐自己回了公主府,今儿一早,这两位哥哥就来了。」 孟君淮这才惊觉怪不得昨天回府时会碰上淑敏公主府的车驾,那条路确实是从驸马府到公主府最近的路。 他便问道:「真的假的?张威一贯谨慎老实,当真动手打了四姐?这可是够赐死他满门的事。」 火气最大的七皇子冷哼了一声,坐回去喝茶熄火。 他和淑敏公主、十一皇子,都是康嫔所生,因为十一皇子生得太晚,打小就是他和淑敏公主这姐弟俩最亲近。清晨时听说这事儿他就气坏了,叫上老十一就想去看姐姐去,无奈在姐姐那边闭门不见人,他们两个才不得不来找住隔壁的十二弟。 方才跟十二弟说始末时他就又发了一回火,眼下要再跟六哥解释一回,七皇子好生饮了半盏茶,才勉强平静地说了起来:「去年夏天,那个张威把母亲接来住了,四姐也是脾气太好,就让她住在驸马府里。最初两个月还好,后来那老太婆居然在四姐面前拿起了婆婆架子,四姐也不让我跟母妃说。」 孟君淮听得直摇头,暗叹四姐也太贤良淑德了。堂堂一个公主,嫁出去还要受婆家的气?他女儿日后封了郡主嫁人,他都不会让她们受这个气! 「半年前,四姐不是生了个女儿么……」七皇子强自克制了一番后还是拍了桌子,「混蛋!母后还说日后按宗室女封那孩子翁主呢!咱都没嫌弃这是个女儿,轮得到他们嫌弃!」 七皇子直气得头昏,说几句就要骂几句,说了半天,孟君淮才可算把前前后后都弄明白了。 简而言之就是驸马府婆媳之间里不睦已久,淑敏公主性子又太和软,觉得驸马到底还是护着自己的,便一直忍着婆婆胡闹。结果没想到日子久了,张威天天听母亲的闲言碎语,就对淑敏公主也有了嫌弃,昨晚淑敏公主被婆婆数落得受不了便顶了两句,恰好张威喝了酒,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就这样,四姐还不让声张呢!早上让人给我们传话,压根不提要我们做什么,只说别闹到宫里去!」七皇子切齿,「我恨不能拎刀剁了张威!」 说着,他重重地一放茶盏:「不行!这事说什么也不能听四姐的!区区一个刚在京城冒头的新贵,要造反啊他!」 于是兄弟几个就一直在十二皇子府待到了晚膳后,一边思量如何办,一边安抚七皇子——主要是安抚七皇子。 最后拿定的主意,基本是按着七皇子所说的「这事必须禀给父皇」,只不过前面加了一环:先让各府的亲王妃、郡王妃、皇子妃都劝劝四姐,把淑敏公主那儿说通了再禀。 毕竟,现下心里最难过的就是淑敏公主了。旁人都是义愤填膺,亲身经历了整件事的只有她一个。是以不管他们是不是好心,当亲弟弟的此时还拧着她的意思办都是火上浇油。 必须先让她自己点头答应了再说。 孟君淮想着一回府就跟玉引商量这件事,下了马车却见天色已晚,他边往里走边问:「王妃在干什么?」 杨恩禄迎着他往里去,回说:「王妃已睡下了,爷您若有事,下奴去请她?」 「不必了,明天再说吧。」孟君淮舒了口气,径直往自己的住处去。他想着简单盥洗一番便也赶紧睡,明日和玉引交待完,他还得去跟皇长兄说一声——让七弟去是不行的,七弟现下气成那样,能在谨亲王府里骂街! 迈过院门一抬头,却见一女子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孟君淮脚下顿住。 对方笑容不改地迎到他面前:「殿下安好。」 「……??」孟君淮看着她发滞。 她又说:「天色不早了,妾身服侍殿下就寝。」 「……???」他一下子头脑清明过来,长吸了口气之后神色紧绷,「你在外候着。」 然后他眼风一扫便进了屋,杨恩禄头都不敢抬地赶紧跟着他进屋。 穿过堂屋又进了卧房,孟君淮才压着音愕然喝问:「这怎么回事?!」 后宅的人是很少到他前头来的,屈指数算,其实只有谢玉引在他屋里睡过觉。其余的,不管是两位侧妃还是从前的正妃郭氏,都是他去找她们。 现下外面这位是怎么回事? 孟君淮头一个反应是杨恩禄收了人家好处替人家「办事」,但旋即又觉得,杨恩禄不是糊涂人啊?! 杨恩禄被他喝得舌头打结:「什……什么怎么回事?」 「你废话!爷问你外面那个施氏怎么回事?」 「施……」杨恩禄反应了一瞬道,「爷,那是陆氏。」 「……」孟君淮气得想打人了,「我不管她什么氏!她在这儿干嘛?!」 杨恩禄这才猛地想起来,今天早上王妃把那本折子递过来的时候,王爷并没有翻就直接交给他了。 他赶紧解释:「这是王妃安排的啊,让后宅的挨个伺候您,每个人都能轮着。您说……您说能直接按王妃吩咐办的就直接办,下奴就直接把轮今天的叫来了。」 「什么啊?!」孟君淮依旧有点云里雾里,想了想,又说,「王妃怎么写的?拿来我瞧瞧!」 杨恩禄立即马不停蹄地去翻了那本折子出来交给他,死低着头稍微等了一瞬,就听王爷「啪」地将折子一合,就此杀将出去! 正院里,玉引正睡得特别香。 昨天她跪得有点伤了腿,于是夜里睡得并不舒服。今日歇了一天歇好了,晚上躺下之后感觉十分美好。 再则就是该安排的事情她也安排好了,没有心事时最适合安睡。她好像睡着没多久就做起了梦,梦见定妃衔着笑对她说:「这安排不错,从前是本宫错怪你了。」 然后,横空划过一声咆哮:「谢玉引你给我起来!」 玉引猛地惊醒,睁眼,见正进来的人怒意盈面,身后的珠帘噼里啪啦地撞成一团。 「……殿下?」她怔着神望向他。 孟君淮将那本折子砸在她面前:「你什么意思你!」 第四十一章 「啊?」她看看那折子,只看封面也知就是自己今天上午写的那本,滞了滞,解释说,「我……得把这事安排好啊?都是跟了殿下的人,见不着殿下自然心里不忿,安排的公平了,府里就太平了。」 「……」孟君淮眼看她一脸迷茫显然真不懂他为什么发火,更郁结于心了,「你真不是成心看我笑话?!」 玉引真心实意的想说绝对没那个意思。 「一个月三十天都排满了,你这是要我命啊!还还还……还‘抓阄’!真亏你想得出来!」他简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你怎么不直接把她们写签上再让我摇签呢你!」 他「悲愤」地在她床前踱了两圈步子,定下脚来又继续凶她:「还有!你自己呢?把她们都排满了你是打算彻底不见我了吗?你是不是我王妃啊!」 他在看到那本册子里从头到尾没有她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一瞬间冒了股邪火。 谢玉引这才惊觉把自己忘了的这回事,想了想辩驳说:「我……我是正妃啊!我管着后宅,把自己也‘管’进去……太奇怪了。」 这都什么歪理! 孟君淮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说你自己管后宅,你就这么管?!这还不如让我替你收拾这事呢!」 他横了她一眼之后,气哼哼地转身在她榻边坐下,终于完全说不出别的发火的话了。 玉引看他火这么大,觉得自己可能确实做得特别不好。踌躇了一会儿,她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殿下您别……别生气,我做错了我改!三十天都排满太多了?那您看空几天合适?」 「哎我去……」孟君淮扶住额头,窝了会儿火切着齿喝道,「你能不能不管她们?!」 「哦……」玉引皱皱眉头,她还是想说,人家都在府里住了那么久了,日子最长的都几年了,你见都不见,这样……不奇怪吗? 不过她忍住了没说,闷闷地应了声:「好。」 ——她还不情不愿了? 孟君淮斜眼一扫她,冷笑:「得了便宜卖乖是吧?我不惯你这毛病!」 玉引杏目圆睁:我哪儿卖乖了?你想怎样? 孟君淮豪爽地一挥手:「去,让厨房速做份四喜丸子上来,做细致点儿。」 饶是从孟君淮的吩咐里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当一盘实实在在的四喜丸子被端到面前的时候,谢玉引还是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噤。 虽然她现下已经每顿都会吃几口荤了,但像四喜丸子这种又荤、又腻、又实在的「大菜」还是半点都不想尝试的。 于是卧房里陷入僵局。玉引坐在床榻内侧,神色僵硬地盯着眼前榻桌上的四个大丸子,孟君淮坐在床沿上衔着笑,看看丸子又看看她。 她许久都僵着未动,他就拿起瓷匙切了一口丸子肉下来,气定神闲:「来。」 「别……」玉引往里一缩,死死盯着他,脑子了迅速过了一番说辞出来,「我、我不管这事了行不行!殿下要怎样全凭殿下安排!」 说着又慌张地扫了一眼那盘丸子,不太甘心地辩解道:「殿下也不能全怪我!我原是……原是要请殿下先过目的,是殿下自己急着出门才没看!而、而且殿下说让杨公公帮我拿主意,杨公公也觉得没问题才这样安排的!怎么能全怪我呢!」 她抱着被子一动都不敢动地说完就继续死盯着他,希望他赶紧把拿着瓷匙的手收回去、把这盘丸子也端走。 孟君淮纹丝未动地听完这番话后抬眸瞧瞧她,「嗤」地一声喷笑。 玉引就看他把瓷匙扔进了碟子,转过头支着额头又克制地继续低笑。她怔怔地看着他,仔细想了三个来回都没觉得自己哪句话值得他笑成这样,一惊一乍地又盯了他一会儿后,她犹豫着想发问:「殿下……?」 「哈哈哈哈哈!」孟君淮听到她声音的瞬间就像被解了什么封印,一下子笑躺在床上。 这小尼姑太好玩了!他从来没听过她这样着急忙慌地解释过什么!以往有任何事,她都是一片风轻云淡地跟他讲道理,时不时还要砸过来两句禅语;就算是严恒受审那天她听得害怕了,跟他说话时都仍然还有三分冷静。 他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语快如珠的说话!从没见过她辩解得这样着急!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喜丸子哈哈哈哈!他家王妃真是不同于常人! 孟君淮躺在床上自己笑够了之后撑身坐起来,转过身看看她,忍不住「手贱」地一弹她额头。 玉引更回不过神来了,揉揉额头,小心地问他,「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的声音里还有残存的笑意,又一睃那丸子,「我不逼你把它全吃了,你自己吃两口,然后睡觉。」 「……」玉引立刻琢磨起拒绝的措辞。 「听话,就两口。」孟君淮又弹她额头,「你总吃得那么素,日子久了不行,趁年轻慢慢补着。」 他说罢顿了一顿,想等她反驳或推辞之后再继续劝她——这腹稿他可打了好久了!又问大夫又翻医书的,搜罗了一堆道理来说服她慢慢吃荤,她不答应他就一条条抛给她。 便见她抿了抿唇,他正洗耳恭听,她就默默地伸了手,拿起盘子里的那柄瓷匙,把他方才切下来的那块丸子吃了进去。 玉引刚吃时觉得一阵反胃,稍作忍耐倒很快就平复了下去。于是她在吃完这口后缓了缓,又自己切了下一口下来。 孟君淮有点诧异地看着她,看她吃完两口时,他甚至有点心虚了。 「……玉引?」他试探着伸手碰了碰她的肩头,「生气了?别生气,你听我说……」 「没生气。」玉引放下瓷匙,知道自己现下因为吃得不舒服的缘故,神情估计确实不好看到像在生气。 她便取过帕子一边擦嘴一边又缓了缓,才看向他,继续道:「真没生气,殿下您说得对,我就听,没什么可生气。」 孟君淮凝视着她,心底不知被什么奇妙的感觉一触,转而涌起说不清的窘迫,仔细想想,又明白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窘迫的。 翌日清晨,北边的三合院。 天刚亮的时候,两方三合院里住的人就都起来了。并没有往一起聚,只是时不时地瞧一瞧外面、听一听动静,想知道陆氏回来了没有。 几人都在想,不知这陆氏是撞了什么大运,昨天竟突然被杨恩禄亲自请去了,嘱咐她好好梳妆打扮,晚上去侍奉王爷。 这算什么事儿?!她可也是平常连逸郡王的面都见不着的,打从入府到现在,二人间的「交情」不过是逢年过节时见个礼! 院门「吱呀」一响,短促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宁静。 「哎……回来了回来了!」江良娣立刻趴到窗缝边儿上去看,见自己的兴奋得不到回应,又扭头招呼不远处坐着的人,「陆奉仪回来了!你来看看啊!」 施氏勉强地笑了笑,不得不也走到窗边。 两方三合院加起来,江良娣都是资历最深、位份也最高的,但她和陆氏都不喜欢江良娣。见她一大清早就到了自己房里来,陆氏都想寻个借口逃开了,她实在看不惯江氏这明明在拈酸吃醋、却又偏要摆出一副在看旁人热闹的架势。 第四十二章 除此之外,施氏心底还有另一股不舒服在慢慢延伸。在离窗户不过两步的地方站了会儿后,她到底也忍不住凑到窗缝去看了。 她便看见陆氏还是昨日离开时那身打扮,但身后多了两个宦官,二人手里都拿着东西,一个捧着三四匹布料,另一个则拿着支匣子,大概是首饰之类的东西吧。 那两个人明显位子不低,不是王爷身边的就是王妃跟前的。施氏看到陆氏客客气气地跟他们道谢,同时,耳畔又想起江良娣不掩嫉妒的声音:「哎你瞧瞧,你瞧瞧!这有机会往前头走一趟的人就是不一样,且先不说日后得不得宠吧,这眼皮底下的赏赐都可先收着了!」 施氏禁不住皱了眉头,江良娣仍专心看着外面,啧着嘴又道:「也不知咱这位陆奉仪有什么滔天本领,竟然真让杨公公把她领了去?杨公公平日可是连咱的半点好处都不肯收,她到底有什么长处啊!」 「江姐姐少说两句吧。」施氏终于烦得再不肯多听,尽力温和地「劝」了一句后,就转身出了房门。 陆氏正将那两个宦官送到院外,施氏走过去时,听到那二人很客气地跟陆氏说:「那娘子您好生歇着,日后有事,下奴再来请您。」 「二位公公慢走。」陆氏颔了颔首,回过头,看见施氏正走过来,便笑道,「你又起这么早。」 「姐姐去侍奉殿下,也没见多睡一会儿啊。」施氏话一出口,惊异于自己的刻薄,忙缓了缓神,上前拉住陆氏的手,「姐姐累不累?殿下……待人好么?」 「……挺好的。」陆氏强自克制住笑容里的艰难。她实在没法跟旁人说,其实她只在昨晚向逸郡王见了个礼而已,后来逸郡王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院子,一夜都没回来。 她还塞了不少钱去跟逸郡王身边的人打听,好不容易才有个小宦官肯收她的钱,告诉她说王爷去王妃那儿了。 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陆氏心中惴惴不安,边往自己屋里走着边琢磨起来。 按照杨恩禄昨日的话,召她去侍奉,也是王妃的意思。可到了晚上,王爷却去了王妃的正院。 王妃是有意让她们看清主次?可她……怎么突然想起立这个威了? 谁惹着她了? 陆氏疲惫地坐到榻上,又蓦地弹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前阵子,隔壁院子的顾氏进过宫,好像说是去看她的一位姑母。但回来时带了不少赏赐,陆氏听到记档的下人说,是永宁宫定妃赏下来的。 定妃…… 陆氏心惊不已地吸了口气,仰面躺到榻上斟酌了许久,终于叫来婢子:「一会儿我要去向王妃磕头谢恩。你看看咱现在有多少余钱,留出这个月的用度,余下的……余下的分一分,给正院的下人各备一份。」 「啊?!」婢子吓坏了,「娘子,那咱可要几个月不好过了!平日里的打点、赏赐,可都是用钱的地方!」 陆氏摇了摇头:「按我说的做吧,这是个大事,断不是小气的时候。」 另一侧的厢房里,施氏闷声坐了良久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气儿不顺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比江良娣大度,只是江良娣会把嫉妒写在脸上、挂在嘴边,而她不会。 她和陆氏是一起被定妃赐进来的,从前都没机会也就罢了,可现在……现在有一个人得了机会,但凭什么是陆氏? 正院。 玉引坐在书案前看着眼前摊开的册子,心里直怄气: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呢?! 她安排府里的妾室们轮流侍奉的事,他不喜欢,那不用就是了。提笔蘸朱砂在她写的这单子上从左到右划个大红叉子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她都写得很认真啊! 好歹是花了心力的! 烦人!他就是在成心欺负她!就像他昨晚厚颜无耻地在她耳边明言的那句话一样……! 算来这种事都好多回了,从他第一次来她房里睡觉开始,他就一定要抱住她!可是他一抱她,她就不由自主的会僵住,昨天看他跟她说着话一时不打算睡,她就挣了挣,跟他打商量说:「殿下您……松松呗?」 他扫了她一眼,给了她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我不!」 「……?」她完全不懂他是怎么想的,思忖了会儿终于问了,「殿下您干什么……每回都要抱着我啊?」 结果他勾唇挑眉呵呵一笑,俯首凑到她耳边,就字正腔圆地给了她答案:「欺负你啊!」 谢玉引:「……」 答案无耻到这个份儿上,她也是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了。 于是她就这样卧在他怀里,听他给她认真讲解后宅妾室们的事。 他面色很沉郁地告诉她:「你是我的王妃,我不跟拐弯抹角。老实话,后宅里的人,只有进来得比你早的,没有比你晚的,我若喜欢她们,早就见了,用不着你来操这个心啊,乖!」 玉引想了想,就懂了,认真道:「那殿下只喜欢尤氏和何氏?那我只安排她们俩?」 「……真不用你安排啊!」孟君淮神色悲愤,不明白她怎么琢磨出的给她们「排顺序」的这招,而且还很执拗地打算继续排下去?! 他把她上下嘴唇一捏不让她说话:「尤氏近来已然闹得有些过了,你少把她再往前推;至于何氏,我立她当侧妃是为了和婧,懂吗?当时父皇还没给你我赐婚,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正妃,就把和婧交给她了。」 他说罢松开她的嘴唇,玉引想了想,点头「哦」了一声。 他又继续道:「最初会和她……咳,是因为她和王氏,都是母后赐下来的人,我一个都不见实在不合适。不过你放心,这都是面上过得去便可以,不用你在这上面费心,就算是母妃有误会,也不用你这样维持——这事还是我来料理,你不必管了。」 「哦……」她思量着又点点头,心里因为他的话松了口气。继而又忽然心里一悸,恍神间冒出了个有点奇怪的念头。 ——她在那么短短一瞬里很想问他,既然他最初见何氏,是因为皇后。那他现在这样待她,是不是也只是因为她是皇上下旨赐婚的正妃? 但这念头也只划了那么一瞬就被她自己打消了。她转念想到,这有什么可问的?自然是因为这个! 若不是皇上的旨意,慢说他不会想到娶她了,她也不会想到嫁给他啊?她当时刚还俗回家,家里是在准备为她寻门亲事,但一众皇子可没在家里的考虑中。 她这样想着,心里好像平复了些,又好像还是不太高兴。 不过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听孟君淮又道:「我明日就进宫跟母妃说清楚,睡吧。」 前宅卧房里,孟君淮用过早膳后就更了衣,准备进宫。淑敏公主的事再急他也打算先放放,无论如何都要先把玉引这桩事给结了。 母妃用那样的罪名责怪玉引,那小尼姑肯定委屈死了! ——他都替她委屈!人家平常就念念经礼礼佛,哪有闲情逸致去打压妾室? 玉引才不是那种人! 其实这事该怎么办,他当日就想好了,可她非说她要自己料理,他觉得也好,这才没在次日再进宫去,直接按自己的心思办这事。 第四十三章 结果她料理的方法吧…… 算了还是他来吧! 孟君淮坐在马车里,以时不时就忍不住要笑一声的状态过了一路,基本上前半路都在笑谢玉引这处事方法太少见太逗,后半路则在嘲笑自己近几个月来净跟这位正妃斗智斗勇了。 他到永宁宫时,定妃正独自一人在寝殿的罗汉床上看书。 「母妃安。」孟君淮一揖,半晌没听到动静。 定妃心平气和地把手头这一页读完了才看向他:「你倒还知道来问安。本宫生辰当日,你先在这儿扯着嗓子跟本宫嚷嚷,之后又在宴上自己做主给你的王妃添菜,你这是给谁脸色看呢?」 孟君淮一语不发地听完这句数落,定妃颜色稍霁,扬音道:「来人,添个座儿。」 宫女很快就端了蒲团来搁在罗汉床前,孟君淮落座后沉默了一会儿,见母妃也不说话,才自己开了口:「母妃息怒,但这种事再有一回,儿臣还得这么干。」 「……你这脾气!」定妃气笑。 孟君淮抬头便道:「因为这不是玉引的错,是您错怪她了。」他语中略一顿,「实话告诉母妃,儿臣跟玉引还没圆房,她连这都不着急,您觉得她有心思打压妾室?」 定妃一下子被他说蒙了。 过了好一会儿,定妃才显出深感匪夷所思的神色:「你说什么?你们还没圆……可你又分明常去她房里,那是她不愿意?」 孟君淮面容冷静:「和她也没关系。」 「你不能什么都说跟她没关系!」 「跟她真没关系!」孟君淮一语压过定妃的声音,殿中骤然一静后,他又道,「反是她主动提过,是儿臣不想让她过得不自在而已。」 孟君淮离座一揖:「儿臣今日来,是想问问母妃,那日是听了何人的闲言碎语,才会对玉引有那样的误解。不论是什么人说的,请母妃如实告知。」 定妃睇视着眼前的儿子,徐徐地吸了口气。 「你这是……对你的新王妃,动了真情了啊?」 良久之后,定妃这样说。 王府北边,两方三合院的安静中都蔓延着蠢蠢欲动的味道。 陆氏昨晚被召去前头的事,不管是有别的原因,还是只是因为陆氏的运道来了,都足以让旁人心存侥幸,希望今天前头还能来请人。 终于,四五个宦官的身影出现在三合院前的小道上,都疾步跑着,越跑越近,在还有三辆丈远的时候,院中的人便认出那是逸郡王身边的人的服制。 「来了……还真来了!」几个年轻的婢子兴奋起来,立刻转回各自主子的房子禀话。 乌鹭跑进房中甚至来不及行礼,就向顾氏道:「前头还真又来人了,兴许今日能是……」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乌鹭的话,主仆两个一同看过去,半开的门外,宦官躬身道:「奉仪,下奴是前院的,杨公公吩咐下奴来请奉仪去前头候着。」 话音一落,二人俱是一阵欣喜。 眼看着逸郡王从永宁宫退出来就黑着张脸,杨恩禄识趣儿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不过他也不傻,悄没声地示意个小徒弟去殿里问是怎么回事,那边也没隐瞒,言简意赅地透了个底儿给他。 于是杨恩禄心里就有了个数,知道前阵子府里的奉仪顾氏给王妃下了绊子,王妃呢,在定妃娘娘这儿受了委屈,王爷气得不轻,今儿是来追根问底儿来了。 弄明白这个,杨恩禄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多精啊?办一百次事不一定出一回错儿,走一步看三步那也是多年练出来的硬功夫。 是以逸郡王出宫门的同时,他的话便已经吩咐下去了。也不多,就一句:「骑快马回去,叫顾奉仪到前头候着。」 然后他就安心了。看王爷气成这样,回去之后发落顾氏是肯定的,他只是添了个心眼儿而已。 ——王爷本来脾气就大,现在又正窝着火,若等他回去亲自开了口再传顾氏,那在顾氏到之前,这火气撒到谁身上可没准儿!谁离他近谁倒霉! 那还不如直接把顾氏叫来,该冲她发的火让她直接接好! 孟君淮一路都没说话。 他对这顾氏很有印象,早在她进府之前,他就听说她「棋艺过人」,所以他在第二天就和她下了盘棋。无奈在棋局上,他就感觉到了她的「恭敬」,从头到尾都明显不是个中高手会用的棋路,摆明了就是要他赢。 彼时他只觉得兴致缺缺,觉得这样有才华的姑娘不该活得这么小心——他又不能吃了她,对吧? 现在把两件事搁在一起,他则恼火透了。 顾氏连盘棋都不敢赢他,但扭头就敢去算计王妃?可见她并不是真的胆小,而是觉得他赢了棋会高兴,他高兴了就会对她好。 说难听点儿,就是工于心计、看碟下菜! 孟君淮下了马车半步都没在府门前停,往里走时每一步都还带着气。他想这事必须严惩,什么人都敢往他王妃头上踩?反了她了! 转瞬间已过了次一道大门,他的住处已离得不远,他原想去喝口茶再料理此事,一声柔语穿过怒火径直入耳:「殿下。」 孟君淮脚下顿住。 待得他定睛看清几步开外的人是谁时,旁边随着的宦官都清楚地看出王爷的面色又阴了一层。 「殿下万福。」顾氏稳稳地下拜,与她初见他、和向定妃问安时一样温温柔柔的,「妾身乍闻召见来得急,不及好好更衣梳妆,殿下恕罪。」 孟君淮冷眼看着她,听她说完,他上前了两步:「顾氏是吧?」 顾氏未觉有异,抿着笑应答:「是,妾身顾氏。」 「棋下得好的人果然心思不浅,能绕过本王和王妃去母妃跟前说话。」 顾氏蓦地一惊,满目惶然地看向他:「殿下,我没……」 「你先不必起来了。」孟君淮阴沉的脸上目光微凛,他侧首扫了眼正院的方向,「你不是爱动心思?那就想法子把话传到王妃耳朵里,她肯饶你,你再起来。」 「殿、殿下……」顾氏顿时面色惨白,眼见逸郡王转身要走才猛然回神。她惊慌失措地伸手便要抓他的衣角,无奈抓了个空。 顾氏心中恐惧渐升,口不择言地喊起来:「殿下饶我这一次!我日后再不敢了!我……我去向王妃谢罪!」 没有得到回音。 发落了顾氏,孟君淮回到自己房里静饮了半盏茶,而后蓦地浑身一悚,一阵窘迫倏然席卷! 方才从宫中到府中的一路上,他都沉浸在对顾氏的着恼里,现下这事办了,另一桩事才猛然涌起来。 在永宁宫时,他替谢玉引争辩,母妃审视了他一会儿之后,口吻悠悠道:「你这是对你的新王妃,动了真情了啊?」 彼时他不假思索道:「没有!」 话音还没落他就觉得自己脸上热了,诡异间心下划过一句自问:「不会吧?!」然后他便又继续同母妃争论正事了。 现下这番对答猝不及防地又冒上来,他忍不住又自问了一回:「不会吧?!」 应该不会,那小尼姑清心寡欲的。出了她主动给他宽衣解带的那回外,他一直都对她生不出欲|念,哪儿来的动情啊?母妃想太多了。 第四十四章 他就是觉得这小尼姑为人心善,但也分得清轻重。比如在和婧的事上,她总是宁可跟他顶也要护着和婧;可是在审问从永宁宫要出来的人的时候,她又很坚定地站在他这边了,还请她长兄帮他的忙。 哦,其实她生得也挺漂亮的,另外大概是因沾了佛门气息的缘故,气质很不同于常人——有那么几回,他去正院找她时,她正在抄经或者读经,他站在门口遥遥一看,就觉得那是一尊沉静安详的玉菩萨。 除此之外他对她也没什么别的看法了,若非逼他再说一条……他大概只能说,她挺有趣的。 她脑子里攒了十年的佛经禅语,红尘事还没来得及学,就来给他当王妃了。很多事情看得比他透,甚至还能给他出主意,但也有许多时候懵懵懂懂的。回家一趟被大伯母说几句,她就慌了,他开玩笑地再一吓她,她就哭成了泪人,第二天还要「霸王硬上弓」…… 孟君淮想起这出仍还想笑,那天还真把他也吓着了,小尼姑你霸气之前好歹给人个提示啊? 所以啊,他护着她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嘛,不是母妃说的那么回事!就是这么个姑娘在他身边,他不想看她平白受委屈,也不忍心让她不高兴而已! 等等! 孟君淮察觉不对,压着心绪徐徐地吸了口冷气。 他……不忍心看她不高兴?这句话想着怎么莫名地有点……怪? 咦……? 他又换了个角度去想,问自己,他喜欢那个小尼姑吗? 正院里,谢玉引正听珊瑚和赵成瑞你一言我一语地跟她说刚刚发生的「怪事」。 说白了,就是昨天杨恩禄按她的意思请去前头、结果独自一人在孟君淮房里睡了一夜的陆氏,在来向她磕头谢恩的时候,给她身边的人塞了赏钱了。 这本来没什么,珊瑚他们平日里能得的好处从来不少。府里各处多多少少都会巴结,完全回绝掉是不可能的。 这次的不同之处在于,陆氏给她正院的所有人都备了赏钱——上到掌事的珊瑚和赵成瑞,下到连她都不一定见过的粗使丫头,一个都没落下。 「可没见过这么给赏钱的。」珊瑚皱着眉头说,「您说要是为了巴结,那巴结粗使的可半点用都没有,而且这么一来看着太惹眼、太蹊跷,我们准得禀给您不是?要是您这边一发话说以后不许跟那边走动,她不就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了?」 所以应该不是为了巴结,更不会是为了往她这儿安插什么眼线。「广撒网」也没有什么撒的。 赵成瑞也道:「下奴也觉得奇怪得很。下奴问了几个人,都说陆奉仪身边那丫头塞了钱就跑,并不跟人瞎寒暄,更不提要谁在娘子面前多提提陆奉仪,倒像只是为了道个谢似的,但凡对方收了就得了。」 所以也不是为了被她提拔。 最容易让人觉得头疼的两样可能已然筛了出去,玉引就稍安了心,想了想又问:「都给了你们多少钱?加起来有多少?」 珊瑚把荷包放到她案头:「奴婢和赵成瑞的都是四钱银子,琥珀她们是三钱,其余的多是两钱。咱这上上下下的人加起来,七八两总是有的。」 七八两银子,这钱对谢玉引来说不算什么,但她也看过账册,知道府里的奉仪一个月就领一两银子,虽则衣食住行都在府里,可平日里要打点、要花钱的地方也还是不少的。 陆氏这是下血本了。 玉引眉头微蹙,伸手推推珊瑚呈到案头的荷包:「既给了你们,你们收着就是了,但咱也不能真让陆奉仪那边揭不开锅。去库里取十两银子给她送去,再告诉她不用这样客气,都在一个府里,让她安心过日子。」 赵成瑞欠身应了声「是」去照办,玉引拿起经书继续读她的经,俄而一声轻咳传进屋来。 孟君淮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边进屋边道:「我看赵成瑞抱了一兜子碎银出去,你是要买什么喜欢的东西还是……」 「还给陆奉仪的。」玉引站起身答道,抬眼就见他定在自己面上的目光好像有些怪……?总之和平常不大一样。 「殿下?」她犹豫着一唤,孟君淮的视线猛地闪开:「咳……哦。」然后他顺着又寻了个话茬,「你怎么欠她钱了?」 「哦,也说不上欠。」玉引说着,就将方才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末了又道,「我想着也不能让她那边的日子过不下去,就让赵成瑞另拿钱给她送回去了。顺带着也能叮嘱她一句,若她原本真是因为什么原因觉得心里不安稳,才这样往正院塞钱,以后也可以安稳了。」 「嗯。」孟君淮听她说完,才勉强算是完全回过神来,他压了压起伏不止的心事,笑向她道:「那个……我四姐,也就是前天晚上回府时遇上的淑敏公主,出了些事。我们兄弟几个那天打了个商量,想让各府的正妃先去陪一陪她,所以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紧张个什么劲,滞了会儿后,还是不争气地说得很小心:「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我就是先问问。」 玉引蹙着眉头瞅瞅他,越发觉得他不对劲。 夜色深深,王府各处都归于安静,只前宅次进门后的院子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吵闹。 「公公,您行行好……」乌鹭一看自家娘子刚在倒座房里歇了不足一刻,就又被架了出去,眼眶都红了,「娘子方才是跪晕过去了,这您、您也瞧见了,真再跪下去这哪儿还受得了啊!」 两个宦官把顾氏搁下继续跪着,左边那个打了个哈欠,跟乌鹭说:「你别怨我们,殿下亲口说王妃肯饶她,她才能起来,我们有几个胆子留她在里头歇着?再说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当我们乐意跟这儿盯着啊?」 他们还困得眼皮打架呢! 这俩宦官心里早想骂死顾氏了。要不是顾氏,他们大晚上的能摊上这么个苦差事?三更半夜睡不了觉也捞不着半个子儿的赏钱,顾氏跪坏了,回头旁人还免不了觉得是他们使坏,他们这不是白倒霉么? 顾氏手支在地上缓了好久,才勉强能直直腰。她叫过乌鹭,咬着牙问:「你去正院求过了没有?王妃、王妃可是吃斋念佛的人……」 「奴婢连正院的门都进不去!」乌鹭扶住顾氏就哭了起来,「而且……殿下现在在正院呢。」 顾氏心里抑不住地冒了一阵火。 她咬咬牙,又说:「那你再去求求陆奉仪。她今天给正院上下都塞了好处,正院的人总会给她个面子的,她不帮,只是她不想帮罢了。」 「好……好我这就去!」乌鹭应下,站起身就疾步往北边跑去。她也实在是怕得很,万一顾氏真的……真的没命了,她这随嫁进来的就得回顾家去。到时候她还能有好果子吃?夫人非弄死她不可! 乌鹭越想身上越冷,踏进三合院目光一划,当即看到陆氏身边的婢子在苗氏房门口候着。 她便直奔那边去了:「冬枣你让我见见陆奉仪!陆奉仪若不肯帮忙,就没人能救我家娘子了!」 冬枣横在门前不让她进:「我们娘子跟施奉仪说话呢,专门吩咐了不让人进。我若放你进去,这罪你担着?」 第四十五章 房里,苗氏刚站起身,就被陆氏一把拉住:「别去。」 「从晌午到现在,顾氏都跪了大半日了!」苗氏不可置信地瞪她,「你怎么心这么狠呢!」 她不懂陆氏怎么侍候了王爷一次,就这样目中无人了。眼下她们六个人里,大概只有她还能跟王妃说上话,她竟眼看着顾氏受罚而不管? 陆氏皱皱眉头:「我不能去求王妃,你也别管顾氏,上头的事咱惹不起。万一惹得王妃不高兴了,我们陪顾氏一起跪着去?」 「你……」苗氏气得说不出话。 陆氏不再理她,她觉得自己这样置之不理是对的。 今天,她探过王妃的意思了——她给正院上上下下都备礼,就是为了探王妃的意思。王妃让她去侍奉逸郡王,却又让她在逸郡王院子里独自睡了一夜,这实在太蹊跷。她一时想不透,不懂王妃是在向她们立威,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而后她想到了顾氏前阵子进宫,还从永宁宫得了赏赐的事。陆氏想,如若王妃突然立威,大概就是顾氏的逾越让她不快了吧? 她便顺着这个想法去试探了,给正院每个人都备了礼,而后的结果可以有很多种。王妃可以谢她、可以不理她,也可以呵斥她没规矩。但最后她得到的结果,是王妃着人送了十两银子回来,让她安心过日子。 这和召她去、又把她晾在那儿……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想,王妃无非是要她们看明白,后宅里的事是她这个正妻做主的,她随随便便就可以让她们侍奉逸郡王,也随随便便就可以让她们侍奉不着。同样,她也可以不在意她们「打点」她的正院,因为她们当回事的东西,在她这个主母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她那样简单地将钱送了回来,还轻描淡写地嘱咐她安心过日子。 陆氏觉得她懂王妃的想法了,王妃是想摆出根本无所谓她们的存在的架势。那么,她们如果非要往她眼前凑、逼着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多半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所以,关乎王妃的事情,她一丁点儿都不想插手。不管顾氏这一跪最后会落得怎样的结果,也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正院卧房里,孟君淮睡不着了。 其实他已经跟谢玉引同榻而眠好多回了,但这是第一回心里这样的躁。 要说就此对她生了欲|念……其实也没有。可他就是睡不着,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更不敢像往日那样抱着她睡,只能背对着她,使劲给自己平心静气。 于是睡觉不老实的她这回就占足了便宜,已经在他背后踢了好几脚、又打了好几拳了,他也只敢稍侧过头瞪她一眼,然后继续闷声静心。 没办法,现下一看她就想把她弄醒跟她说话,他一定是疯了! 孟君淮就这么骂着自己一直熬到了后半夜,在谢玉引睡得相对「踏实」了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侧了侧头。 然后又忍不住彻底转过了身来。 眼前的小尼姑睡得沉沉的,两片羽睫覆下的弧度很好看。孟君淮忍了又忍,到底没把她叫醒跟他说话,胳膊支起头一边看她一边揶揄自己这么个大男人,居然为这点儿女情长的事为难上了。 然后他手贱地碰了碰她的睫毛,又无聊地点着她的睫毛数了起来。数一根念「喜欢」,再数一根念「不喜欢」。 谢玉引醒来时,看到身边已经没人了。再看看,孟君淮其实还在房里。 他坐在桌边,眼下一对乌青十分明显,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 「……殿下?」玉引愣了愣,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那确实是乌青,然后问道,「殿下睡得不好?」 孟君淮「嗯」了一声,没看她,又饮了口茶。 一夜未眠让他现在满腹邪火,最恼怒的自然是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为了这么个小尼姑苦恼个什么劲啊! 除此之外还恼火她睫毛怎么这么多?数得他眼睛都疼! 而且还每回数出的结果都不一样!第一回他数的左眼,结果是「不喜欢」,他闷了闷,又去数右眼,结果是「喜欢」。再想想,不甘心,重数左眼,结果也成了「喜欢」。 数着数着天都亮了,孟君淮惊觉自己竟然无聊了这么久,接着就觉眼睛累得睁不开。 所以他就坐到桌边喝茶缓神去了。 缓了好几息后,他才看向她:「记得给公主府递个帖子,其他各府应该也都是今天递,你们若能一起去见最好。」 「哦,好……」谢玉引看着他这一脸疲乏应得有点迟疑,心道是不是淑敏公主那边的事情比她所想的还严重些?比如驸马不止是把公主打了,而且把公主打残了? 孟君淮起来后也没想着照镜子,见了她这副神色,隐约猜到自己现下可能不太好看。 他就不想再让她看了,起身道了句「我去前头补个觉」就走了,脚步都有点虚飘飘的。 玉引在当日就往淑敏公主府递了帖子,下午时公主府送来回帖,说请她次日去府中小坐。来送回帖的宦官还带了话,告诉她说:「明日去拜访的还有谨亲王妃和另外四位郡王妃,七、八、九、十一、十二皇子府的五位皇子妃。」 玉引掐指一算,除了宠妾灭妻的十皇子府没人去以外,已成婚的皇子的正妃全去了。 次日一早她起来梳妆时,又有人来传话,说几位已出嫁或是已在宫外建府的公主也都会到。玉引深吸口气,暗道这阵仗真不小。 于是草草用过早膳后她就出了门,快出府中次一道门的时候,看见两个宦官从倒座房里押了个女子出来。 那人好像自己使不上什么力气,一路都是半被拖、半被扶的,玉引依稀听到几声呜咽,又听见其中一个宦官埋怨道:「您还哭呐,瞅您惹了多大麻烦!我们上哪儿哭去?」 玉引停下脚皱皱眉头,珊瑚一看她的神色就懂了,朝那边一喝:「吵什么吵!过来向王妃见礼!」 三人本都没注意到他们过来,闻声皆一栗。而后那两个宦官先一步回过神,当即就扔下了手里架着的人,到谢玉引跟前跪地一拜:「王妃。」 玉引一时没理他们,目光定在不远处那女子身上。见她不是婢子的衣着,发髻上一朵玉制的簪花也精巧,便道:「她是北边的人吧,这怎么回事?」 「王妃!」顾氏一下子哭了出来,本已没什么力气,还是紧咬着牙关往谢玉引跟前蹭。那两个宦官也不敢拦她,顾氏膝行到玉引面前,一把抓了她的衣袖,「王妃,妾身是……是跟您一起进府的顾氏。在定妃娘娘面前无意中说错了话,殿下便罚妾身跪到现在……求您、求您饶妾身一次!妾身再不敢了!」 玉引眉心一跳:「你跪了多久了?」 「两天两夜,今儿是……第三天了。」顾氏苍白的脸上眼眶泛红,「殿下说若您肯饶恕,才许妾身起来。可殿下又一直在您正院,妾身想告罪也……也进不去门。」 她说着就重重地叩起头来:「求您!求您开恩!妾身日后当牛做马报答您,求您饶妾身这一回!」 「行了,快起来。」玉引伸手一挡,定睛看看,顾氏额上已磕青了一块。 第四十六章 她摇了摇头,侧首吩咐:「去回殿下一声,这事我不计较了。扶奉仪回去歇着吧,传大夫去看看。」 顾氏立刻谢了恩,那两个宦官便扶着她往北边去。玉引静看了会儿,眼瞧着顾氏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了,走路时腿脚都不听使唤,全凭那两个宦官扶着才能回去。 ——这情状让她唏嘘了大半路,在马车上强自阖眼静歇了片刻,却猛地回过神来:「不对。」 「停车!」珊瑚一吓,立刻喊停了马车,欠身询问,「怎么了,娘子?」 「哦……跟此行倒没关系。」玉引吁了口气,「你差个人回去,到北边传个话,给顾氏挪个住处。就说顾氏不安分,日子久了别搅得后宅不安。」 「……娘子?」珊瑚有点吃惊,但见她神色沉肃,连忙揭帘出去传话了。 珊瑚直接跟赵成瑞说:「换个人驾车吧,这话你去传。我看你留在府里盯着些比较好,免得节外生枝。」 「哎,得嘞,您放心请好儿吧!」赵成瑞边跳下车边一应,玉引在车中听到这句话,方算安了心。 顾氏的心思够鬼的。方才即便是在告罪求情,其实也仍旧「不安分」。 她说了太多关于是逸郡王罚她的话了,一句一句加起来,明里暗里在指逸郡王心狠,又一句话揭过自己犯的错,很容易让人觉得确是王爷罚得过了头。再加上她确实伤得不轻,玉引心中一时都难免有些责怪他了。 但这其实很可笑。再怎么说,人也该和与自己站在一起的人更亲近才对——哪怕这个人真的做得过了,她也仍该明白他是为了护她。不足之处二人间说明白就足够了,不该是在心里去怜悯与自己对立的那一方,反将护自己的人变成仇人。 玉引暗叹顾氏真的有些本事,几句话轻轻巧巧地一扫,就险些让她和孟君淮生嫌隙。 可见顾氏方才的告罪仍充满算计……孟君淮这样罚她真是一点都不过分! 玉引想着想着,暗暗的有点生气。生气顾氏这样利用旁人的善心,也生气自己真的、真的差一点就被她利用到了! 她托着腮琢磨起来,思索自己是不是在这方面格外容易被人利用啊?她修佛十年这件事摆在这里,王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人尽皆知,想动点心眼的人,是不是就格外容易想到这一点、然后再往这一点上使劲儿? 那她是否真的比旁人心善很多都不重要了,往她这里动脑筋的人多,她总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吧?所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欸,真是很烦人呢! 玉引靠到靠背上,缓着气愁眉苦脸。突然觉得自己先前很喜欢的那句「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放在红尘中,其实是很讽刺的! 身在佛门,做到「无闲事挂心头」很容易,但红尘里,这「闲事」也太多了! 王府最北边,两方三合院里都安安静静的。 这三两天里,气氛总是有点怪,一是陆氏和施氏总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二就是前天被召去前宅的顾氏一直没回来。 余下三人一时顾不上陆、施二人在干什么,注意力全放在了顾氏身上。 顾氏前天晌午被前宅的人请了去,而后两天未归,她们都很好奇出了什么事。 心善些的在想,她是不是真的入了王爷的眼啦?这么久没回来,是一直被王爷留在了身边?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她棋艺出众,王爷早就因为这个见过她,眼下因此喜欢她也不是不可能。唉,真是技多不压身; 嫉妒心重些的,则在暗想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王爷心烦,已经被发落了?或许被迁去了府里哪个不起眼的角落,又或者直接被赶出了府?这可都没准儿,顾氏也没个正经的命妇封号,「奉仪」之类的品秩都是各府自己就能拿主意的,放到宫里可就没人在意了。若真是这样,那她也活该,六个人里数她最是清高,平日总对旁人爱答不理的,闷在房里钻研什么棋艺。 两样猜测在各人心头涌着,屈指一数今天都第三天了……然后,就见顾氏回来了。 两方院子里同时骚动了一阵。 「顾奉仪回来了!」施氏听婢子禀完就一横陆氏,「你真不去瞧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当真狠了心彻底翻脸么?」 「不去。」陆氏平淡的摇头。她没法告诉施氏那晚上王爷并没有幸她,也就没法说自己摸索出的王妃的心思,只能一味地拦着,「我不去,你也别去。这里头的事儿深着呢,咱沾不起。」 「嘁,去侍奉了王爷一次,你就瞧不起旁人了是吧!」施氏气不过,也不理陆氏的劝,推门就出去了。 隔壁的院子已乱成了一团。 送顾氏回来的宦官把人一放就走了,同院的苏氏和王氏正一起把人往里服。一看施氏也来了,王氏就喊她:「快来搭把手!」 施氏赶紧和同来的婢子一道去帮忙,一抬眼看见江氏在袖手旁观就来气,可又不敢得罪这位资历最长的良娣,只能当没看见。 「怎么弄成这样!你到底怎么得罪王爷了?」和顾氏一道入府的苏氏紧皱着眉头,问了好几次,顾氏都咬着牙不答。苏氏也就不再问了,几人一道扶着她进屋,直接放到榻上歇着。 不多时,大夫也到了。 府里养着的大夫就那么几个,哪个也不瞎。听说要看的人是王爷亲自罚的,哪个都有点往后缩,如果命他们来看的不是王妃,而是北边过去的人,他们准就寻理由推了,谁也不来。 是以来了的这人也不肯跟她们走得太近,「望闻问切」四步里头,起码是把「问」给省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就闷头自己搭脉自己看,顾氏身边的乌鹭几次主动想说,愣被大夫这神色弄得迟疑要不要说,最后硬是忍了。 不过片刻就已诊完,外用的、内服的药都开了一些。乌鹭跟着大夫去抓药,回来后先给顾氏上了外用的,又去煎内服的。 药锅里的水刚开,乌鹭听到响声一抬头,就见几个宦官一道进了院。 看着气势汹汹的,让乌鹭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来者不善。 「几位公公……」她赶紧迎过去,拦在几人跟前,蕴着笑问,「几位公公这是……有事啊?」 进来的几个都没说话,牵着她的视线看向院外。 刚在院外停下脚的赵成瑞眉心一跳。他本来没打算说话,想着盯着这几个把人挪出来就得了,珊瑚让他来,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过现下拦人这个他也眼熟,知道就是要挪出去那位身边的人。 赵成瑞心里冷笑了一声「不识相」,负着手踱着步就进了院:「你知道我们不是北院的人吧。」 「是,赵公公……」乌鹭现下看见正院的人都气虚,「奴婢知道您是王妃身边的。」 「那就行了,有些废话你直接给我咽回去就得。」赵成瑞的目光划过眼前的三合院,「我知道你们随嫁进来的,都有几分忠心,但你记着,顾奉仪的前程不是你能左右的,你也少往里头搀和!」 乌鹭摒着息不敢吭声,赵成瑞睃着她,又道:「乖乖帮着我们给顾奉仪挪了住处,我给你另寻个好差事。」 第四十七章 「公、公公……」乌鹭滞了一瞬后浑身一冷,蓦然跪了下去,「娘子身边就我一个,您、您要把我搁到别处……我们娘子身边不能没有人啊!」 赵成瑞笑了一声没说话。 乌鹭磕了个头,又道:「求您跟王妃说两句情,娘子她知道错了,求王妃别……」 「也行吧。」赵成瑞没待她说完就打着哈欠应了,又带着点懒意道,「这话我替你说。走着吧,帮我们挪了院子,你随顾奉仪过去,换差事的事儿不提了。」 「谢、谢公公!」乌鹭显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答应,喜出望外地道了谢,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帮他们一起收拾东西。 当天傍晚,这话传进杨恩禄耳中,杨恩禄立刻笑出了声:「呵,这姓赵的也够精的。」 小徒弟赔着笑点头,见师父不说话,也不追问,知道这会儿该安静地任由师父自己琢磨。 杨恩禄细品了一番,不得不承认,对赵成瑞这安排很满意。 王妃把顾氏从北院挪出去,是因为顾氏不安分。换句话说,其实顾氏住在哪儿不是最重要的,让她再惹不了事才要紧。 她年轻,心思又活泛,必然没那么容易就踏实下来。旁边再有个忠心耿耿的婢子帮衬着,只怕咬紧了牙关也得再为自己拼一把。 有了赵成瑞这番话就不一样了。 顾氏这阵子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她身边那丫头免不了跟着受苦。有了赵成瑞那番话,那丫头免不了要想,如果自己当初答应他的话、换了别的差事,现在就不会这么惨。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一时义气容易,但真到了吃苦的时候,就很容易后悔,若此前再有个「良机」被自己错过,就更要悔得不行。 悔又会慢慢变成恨,先恨自己,再恨身边的人。日子久了,那丫头会不会帮着旁人踩顾氏一脚都难说,遑论帮她出谋划策! 杨恩禄自己咂摸够了后,心下记住了赵成瑞,觉得日后可以结交一下。而后他往屋里瞅了瞅,王妃的卧房里听不着什么声儿。 又过了会儿,终于听见王爷吼了句:「反了他了!」 房里,谢玉引气息一滞又一舒,心道自己说了这么半天,他可算有点反应了。 她今日去淑敏公主府,着实听了不少事,总之就是淑敏公主的婆婆住到京里后经常给公主添不痛快。 比如在公主和驸马生不痛快争了几句嘴的时候,婆婆就会一连几个天寻理由把驸马支开,让公主见不着他。公主若去找她「要人」,她还会冷嘲热讽,明里暗里给公主脸色看。 ——这种事让她们一众妯娌都义愤填膺。各府正妃都是细细地把事情记住了,回家之后说给夫君,好再一同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于是即便孟君淮已经不高兴了,谢玉引也还得说:「这样的次数多了之后,那张威估计是看公主性子好,胆子便也大了。再吵嘴便不用他母亲多说什么,他自己就能离府几日不归,听公主说,他还……」 她都不知道怎么往下说,已说出的都已经够过分的了! 和她嫁给他当妻子、他晚上来不来她正院全由他做主一样,驸马娶了公主,公主是否见驸马,也该是公主拿主意。若公主不见,驸马不能做什么,而公主若见,那叫「召驸马入侍」,驸马必须随叫随到,没听说过有敢离府几天不理公主的! 「他还……往府里带过别的姑娘。」谢玉引终于把这句更过分的说了出来,低着头又呢喃续道,「十一皇子府那边说帮公主查过了,说是八大胡同里醉香楼的头牌,叫陈什么的……」 「陈妙容!」孟君淮铁青着脸说出这三个字。 「嗯,对!」谢玉引眼睛一亮,「殿下怎么知道的?」 「……」孟君淮一扫她的神色,立即道,「我没去过。」 之后小半刻的工夫,谢玉引都有点儿懵,不太懂聊淑敏公主的事聊得好好的,孟君淮怎么就突然扯到他去没去过八大胡同上的问题上去了? 不过看他说得认真,她也就先听着。 孟君淮有些窘迫地说,其实他也不是「没去过」,但是绝对、绝对、绝对没跟任何一位八大胡同的姑娘发生过不该有的事情。 那他去八大胡同到底是干什么呢?其实是这样: 大殷朝的皇子出宫建府都早,他建府那年十五岁,郭氏还没过门。差不多前后脚出来的,还有十六岁的五哥、十四岁的七弟和八弟。 十几岁,对于男孩子来说,正是对什么新鲜事都想挑战一把、又觉得「老子已经是个大人了!」的时候。而且,皇子们从小都在宫里长大,每天面对的都是紫禁城的一亩三分地……偶尔出宫避个暑什么的,也就是换块「一亩三分地」待着。 这时候,突然宫门大开让他们各有自己的府了,意味着什么?外面的广阔天地、京城的灯红柳绿、胡同串子里的纸醉金迷…… 天呐!都没见过啊! 几个人那会儿都是看什么都新鲜,加之既不缺钱又都是皇家人,出了宫门简直就没什么能让他们害怕的了。 于是,四人中年纪最长的五皇子大手一挥:「兄弟们!咱们逛窑子去吧!」——他们就勾肩搭背地去了。 不过,能入皇子们的眼的「窑子」也都不是一般的地方,里头主事儿的人一个比一个精。当时估计一看这几个人的气度出手和岁数,就多少对身份有点猜测,应付得十分「得当」。 ——他们说要找花魁,楼里就叫了花魁来。但又没有让花魁和他们干任何床上的事儿,直接唱曲喝酒把几位小爷哄开心了,就给送走了! 谢玉引听到此处觉得十分神奇:「那你们真的听完曲、喝完酒就走了?去青楼……不都是为了‘那种’事吗?」 不管去什么地方,去了之后把「初衷」给忘了不是很奇怪吗! 支着额闷头说往事的孟君淮抬眼一扫她,见她听这种事还听得双眸亮闪闪的,直眼晕! 他懊恼地揉着太阳穴:「那会儿我们玩心思哪儿玩的过她们啊?花魁啊,个个阅人无数,真是不知不觉就被她们哄走了……还心甘情愿地掏了不少钱。就说这回被张威带回驸马府的陈妙容吧……我就记得她那日好像连笑都没怎么笑过,愣是哄得五哥把一块刚得的玉佩给她了,那玉佩够在京里换套宅子的。」 哎呀各位殿下你们都是冤大头啊! 玉引觉得这太好笑了,趴在桌上笑得肩颤。孟君淮横眉怒瞪了她一会儿也笑出来,又喝她:「不许笑了!也不许说出去,不然爷断了你的素菜!」 「……」谢玉引的笑声一下噎住了,但双肩仍是又颤了一会儿,才彻底缓下来。 然后她抬头问他:「可若这么说,淑敏公主那边的事就奇怪了。若是几个皇子去,那边的人能瞧出不对,驸马去,他们理应也看得出来啊?若连侍奉皇子都怕招惹麻烦……那侍奉驸马,可是直接得罪公主,就不怕惹麻烦了?」 「嗤,这可不一样。」孟君淮眼里蔑意顿现,「我们那会儿是图新鲜去的,该带的人都带着。里头的人有了猜测,自然会和随从打听,杨恩禄他们也怕出事,纵不明说身份也会点拨透彻,让他们心里有数。但那张威算什么啊……」 第四十八章 他鼻中一声冷哼:「没有公主他什么都不是。下人也不傻,看他背着四姐去那种地方,只怕掐死他求自保的心都有,还敢跟人透底儿说这是那位?」 「哦……」谢玉引就懂了。这种事真的是死罪,谁都知道。所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下人在拿不准是否告发的前提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事情压住。 ——这么一想,眼下淑敏公主的这桩事就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相比驸马,明显人人都更惧她这公主,她却仍然让自己这么委屈? 谢玉引一喟:「公主太贤惠。眼下闹到这份上,殿下可必要帮她出这口气。」 「嗯,自然。」他颔首,然后说得比她直白多了,「四姐这不是贤惠,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过成这般。」 玉引点点头。 孟君淮看着她想说,我们以后要是有个女儿,我肯定也不会让她这样! ——想想还是算了,提什么女儿!还没圆房呢! 后宅东院。 尤氏气色不佳,脾气也不好,底下侍候的人都小心翼翼的。 不过近来她在尽量让自己少发火。 肚子里的孩子眼瞧着一天天大了,王爷却该不来还不来。虽然各样的赏赐依旧不少,且细致到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却仍旧让尤氏前所未有地冷静了下来。 她头一回在想,自己从前是不是真的闹得太过头了?也许逸郡王真的会生她的气? 恍悟之后她有一点「为时已晚」的恐惧,而后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亡羊补牢」上。 她腹中毕竟还有一个孩子。她想,她安安分分地安胎,让孩子安安稳稳地生下来,府里就总还是有她立足的地方的。 总之,这时候她不能再使任何小性子了。那不止是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还有可能让王爷更生她的气,阿礼或许就要被交到王妃手里了。 尤氏一边想着,一边深呼吸给自己缓气。而后她睃了眼身边的山栀:「欲言又止几回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是……」山栀欠身,觑觑她的神色,才小心翼翼地将北边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末了道,「昨儿个王妃吩咐之后,顾氏就搬到西北边的院子去了。那边您知道,经年累月的没什么用处,虽说也草草收拾了一番,可也真不是个住人的地方。」 尤氏抬了抬眼皮,没接话,等着山栀继续往下说。 山栀便又道:「奴婢瞧着,她现下是寻不着人帮忙了。日后不说旁人有意欺负她,好处也横竖轮不到她那边去,她便想搭到咱东院来。」 尤氏静了口气:「原话怎么说的?」 「原话是说……本来身份也低,不能服侍王爷,却不敢白拿一份月例,便想着您侍候您也是一样的。」山栀想了想,续言补充,「还说能在您这儿做做杂活就知足了,不图别的,就图个心里安生。」 「呵,就图个心里安生?」尤氏一下子笑出来,「王妃罚的她,她转脸就攀到我这儿来,能是图心里安生?」 山栀闷声不说话。这里头的实情其实谁都懂,「图心里安生」只是场面话说得漂亮罢了,实际图的,不过是东院和正院不睦,想混到东院「麾下」为自己谋条路。 尤氏摇摇头:「告诉她,我这儿人手够用了,府里账目的事又交给了何侧妃,实在没什么活儿给她。让她安生拿月例吧,没什么可过意不去的。」 「是。」山栀福了一福,便要去回话。尤氏又叫住她:「等等。」 山栀停住脚,尤氏重重地吁了口气:「去把这事禀王妃一声。」 「娘子……」山栀明显一阵惊讶,愣了愣才又福身应「是」。 京里,正妃们和淑敏公主走动了之后,一众兄弟就都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定了个各府都得空的日子,众人都去了谨亲王府。 下一步该怎么办并不难想,那日正妃们去公主府的时候,淑敏公主就已松了口,并不打算护着驸马和婆婆了。只不过淑敏公主现下心里乱着,想安静安静,若要趁热打铁地把这事儿了了,就得靠他们这帮兄弟代她写个折子呈上去。 谨亲王是长兄,自然揽了这活。除此之外,淑敏公主的两个亲弟弟——七皇子和十一皇子,也都表示会写折子递给父皇。 这事就算定了。众人也没再在谨亲王府多耽搁,辞别了皇长兄,各自回府办各自的事去。 只孟君淮被谨亲王留下了。 谨亲王带着他到书房后,屏退下人,从抽屉里取了只匣子放在桌上:「喏,这个你拿着。」 「这是……」孟君淮一头雾水,眼瞧着那匣子虽然用料讲究但毫无雕镂装饰,更无任何文字注明里面是何物,不懂长兄什么意思。 谨亲王踱到他面前,将匣子递到他手里:「好东西,专门给你留的,收着吧。」 什么啊? 孟君淮还是一脸疑色,谨亲王也不便直说,只将盖子打开给他看了一眼,就又迅速阖上。 孟君淮的脸一下就红了:「大哥……?」 他窘迫得缓了半天才问出来:「大哥您……您什么意思啊?这东西我、我用不着啊!」 「哎,收着吧。」谨亲王一脸和煦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早想给你。不过晾晒炮制费了些工夫,前几日刚制好。回去好好用,别浪费了。」 孟君淮脸色憋得通红,听着大哥语重心长的「劝语」,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他就疯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大哥他什么意思啊?好端端的送个鹿|鞭……大哥是怀疑他「不行」吗? 不至于啊!他府里三个孩子了,尤氏还怀着一个,他哪儿不行了?! 他就想,是不是大哥知道了他和玉引还没圆房,然后想偏了? 可是也不会啊。这事他自己没说过,母妃也不会跟大哥说。玉引就更不可能了啊,她和谨亲王府都没走动……就算有走动,那小尼姑清心寡欲的,不可能跟嫂子抱怨至今没圆房吧?! 孟君淮一肚子邪火——好端端一个男人,平白无故地被别人送这么个东西,这谁能高兴?那要不是他大哥,他就打人了! 他都不知道这东西该搁哪儿!要是让下人收库里,就得记档,那起码记档的那个会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太别扭了;摆自己屋里?那更是看见就别扭…… 孟君淮憋着一口气,进了府门就闷头往里走。见了谁也不停,匣子就在身后背着,不让人接也不让人碰。 正院里,玉引听说他回来了,便想去问问淑敏公主的事儿。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他进来了。 「殿下。」她福了福,看他铁青着脸色,小心询问,「公主的事……不顺?」 「没有,挺顺的,大哥会写折子递上去。」孟君淮闷头答了,心眼又过了一遍,伸手把她拽进了屋里。 他努力让神色显得沉肃了些:「你帮我收个东西,行不行?」 「……啊?」玉引怔怔,觉得奇怪,「怎的让我收着?」 他道:「是要紧的东西,交给下人我不放心。你替我收着,随便放哪儿都行,但别让他们收库里,也别让旁人经手。」 「哦……」谢玉引点点头,「好。」 第四十九章 孟君淮便把背在身后的盒子交给了她,想了想,又严肃叮嘱:「不许看里面是什么,一眼都不许看。」 「好……」玉引踟蹰着应下,起先有些不安,后来觉得他横竖不能拿给她什么会害人的东西,也就安心了。 接着,一顿午膳用得怪怪的。 玉引坐在他对面,眼看着他的脸色时不时红上一阵,三两次后,她便关切了一句:「殿下不舒服?」 孟君淮轻声一咳:「天热。」 ……已经这么热了吗?这刚四月初,玉引觉得明明正是最舒服的时候,一早一晚还有点偏凉? 但旁边的和婧高兴了,眼睛亮晶晶地问他:「父王,那我们去清苑吧!」 和婧早就想去清苑玩,相较于府里,清苑的地方要大得多!还有山有湖有小船! 不过那是避暑的别苑。何母妃跟她说,「避暑」就是只有夏天才能去,让她平时不许跟父王说想去玩,不然父王就要不喜欢她了。 可现在是父王先说天热的! 和婧觉得这事能成,说完之后就一脸期待地望着父亲,脑子里已经在飞转到了清苑是先放风筝还是先划船了! 孟君淮想想,待得淑敏公主的事料理完就清闲了,早去清苑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他心念一动,看向玉引:「王妃想去吗?」 玉引其实对避暑这事无所谓,但看和婧满脸的期待,又想到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若因她一句「不想」就都得闷在府里过夏天,也不怎么合适。 她就点头道了句「好」,孟君淮便交待杨恩禄着手办这事。首先,得往清苑传句话,让那边打理妥当;同时府里也要开始收拾起来,虽然大半东西都是现成的,可衣物之类的东西还是需要从这边带。 玉引这边便也交待了下去,让赵成瑞和珊瑚负责管这事儿。这样的出行总要准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动身,所幸并不用她亲力亲为什么,她只要在下人拿不了主意的事上拿个主意就成了。 转眼间四五日过下来,珊瑚和赵成瑞没问她什么,倒是和婧跑跑跳跳地过来了。 和婧歪在她身边眼巴巴地问:「母妃,能带弟弟一起去不能?」 玉引被她问得一奇,揽过她道:「阿礼么?他当然是去的啊。」 避暑这回事不可能把阖府下人全都带着,但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应该是有一个算一个全要跟去的啊? 结果和婧摇头:「不是呀,何母妃说,尤母妃那边的人都不去。可是我问了阿礼,他也想去玩的!」 和婧摇着她的手磨她说:「母妃带阿礼一起嘛,我帮母妃照顾阿礼,不让他不听话!」 她还揽上责任了。玉引想笑,其实阿礼同去也轮不着和婧这个当姐姐的照顾,只不过东院不去的事她没听说,不知是什么原因,和就不好直接应和婧的话。 玉引叫来珊瑚:「去东院问问,尤侧妃为什么不去?是有什么事么?」 珊瑚怔了怔,就回了话:「不是啊娘子……这是殿下吩咐的,只您这边和何侧妃那儿准备就行,让尤侧妃好好安胎。」 玉引被这安排弄得一愣,想了想,又问:「那北边的几个呢?」 「殿下都没提她们……奴婢瞧着,杨公公也没去那边传话,应该也是不带的。」珊瑚说罢略显踟蹰,又小心道,「奴婢觉得,这事您就不必再问殿下了。其实不带她们是好事,毕竟人多事就杂。」 「这我知道。」玉引点了头。她即便觉得不至于说这是「好事」,但也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虽则清苑更舒服,但在府里过夏天也绝不是过不去的——能去京郊避暑的也就是皇天贵胄那么几家,京里的万千百姓没处避暑不也是照样过日子? 她只又叫来赵成瑞说:「你去告诉王东旭,咱去清苑,后宅的事交由他管。让他嘱咐膳房,不止东院不能亏了,北边那几位也不能受委屈。日常消暑的酸梅汤、绿豆汤要备足,房里降温的冰块也要冰窖日日按例送。」 「是,下奴一定交代清楚。」赵成瑞道。 玉引又说:「你再告诉他,我若听说谁过得不好了,只拿他问罪。」 这话发下去不过片刻,王东旭就又惊喜又忐忑地进来磕头来了。 王妃刚入府时他和赵成瑞争谁在院子里领头,后来王妃挑了赵成瑞,他就一直再没能显出来。现下听说要被留在府里不能随去清苑,他原也有点不忿,当下人的,毕竟总在主家跟前晃悠才能有好处不是? 但他转念一想,倒也好——把这差事办漂亮了,日后在正院的宦官里赵成瑞算老大,他也算实打实的二把手了,怎么也比现在这么默默无闻的强! 王东旭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头:「王妃放心,下奴一定把各处都看好了,决不让东院和北边的几位受半点委屈!」 玉引「嗯」了一声,赏了两块碎银给他,就让他退下。眼瞧着王东旭走远了,珊瑚忍不住提醒道:「您忘了当初为什么让赵成瑞领事,没用王东旭?这王东旭主意大了些!」 「我知道。」玉引点点头,没再说别的。她是想,王东旭主意大,这时候用大概正好吧?赵成瑞听吩咐办事,适合带在身边办差,但当她不在的时候,府里留着的人是需要能自己拿主意的,王东旭应该正合适? 玉引觉得这样该是。她八九岁那会儿在华灵庵时,尼师偶尔出门讲经辩经,就会把七八个年纪比她小一点的小比丘尼都交给她,让她带着她们念经抄经。那会儿她只是乖乖的,觉得自己要负起责任,就照尼师的话办。长大了之后才回过味来,其实若论佛法造诣,几位和她年纪相仿,却正经剃度修行的师姐妹都比她强多了,尼师只挑她管,多半就是因为她主意比她们大吧! 京里,一众皇子都有些闷。 为淑敏公主写的几本折子递进宫都有好几天了,但半句回应也没有。几人从刚开始的义愤填膺逐渐变得冷静,而后甚至有点「兴致缺缺」。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又再提不起那日的劲头来。 头两日,他们觉得是父皇案头的奏本太多了,一时没看到,便央谨亲王进宫去当面说一说。可眼下又三日过去了,仍不见任何回音。 谨亲王府的正厅中,一众皇子等得长毛。 十一皇子端着个茶盏在屋里踱来踱去,七皇子就皱着眉头骂他:「老十一你消停会儿行不行?转来转去的烦不烦!」 「你拿我发什么火!」十一皇子觉得自己挨骂挨得冤,刚想驳回去,一抬眼看见了正往这边走的人,「大哥!」 众人瞬时间都看过去,谨亲王一身朝服未换,正往这边来。 几人就都迎到了门口,谨亲王前脚刚迈进来,七皇子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如何?」 谨亲王叹了口气,摇头:「还是没见着。」 厅里一阵叹息。 十一皇子急道:「父皇这是怎么了?大哥您一连三天去乾清宫,都愣没见着人,他连朝政也不理了吗?」 「十一弟!」谨亲王疾喝住他不恭不敬的话,又摇摇头,闷头去八仙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第五十章 他没法告诉这些弟弟,父皇近几年确实有些疏于朝政。早两年若赶早去乾清宫,还总能见着,近来则越来越要「碰运气」了。他出入乾清宫容易,很清楚有时来问安的臣子一等就要等到晚上是怎么回事——其实很少是因父皇案头奏章太多来不及见人,泰半时候,都是过了晌午、甚至将近晚膳时,才见父皇从二楼的寝殿下来。 以致于上回带六弟进宫禀倒钞司的事能那么顺利,他反倒有些意外,暗叹那日运气挺不错。但果然,不会次次运气都那么好。 谨亲王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又思量道:「明日我再去一次,若仍见不着,后天咱们就一同入宫觐见,这事不能拖了。」 事上大多事情都经不起拖,越拖越没火气,越没火气就处理得越平淡。加上淑敏公主又是那么个绵软的性子,拖得久了,万一她自己不想追究了怎么办?他们这一众兄弟到时候是逆着她的意思把驸马砍了,还是看着她回去接着受委屈? 五日后,乾清宫西南角屋檐下的阴影里,一个年轻的宦官看着殿前广场上跪着的皇子们,直擦冷汗。 皇子们已连着来了四天了,跪等也已有两日,皇上一直没见。可皇上为什么不见,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在他跟前两步远的位置,大太监魏玉林也看着那一众皇子们,脸上却并无同样的紧张,反是一抹冷笑始终悬在嘴角,嘲蔑分明。 「督、督公……」那年轻的宦官有些扛不住,颤声问道,「咱就……就一直这样晾着各位殿下?这这、这要是落到皇上耳朵里……」 「落到皇上耳朵里?落不到皇上耳朵里!」魏玉林压着音笑着,笑声好似被屋檐的阴影覆上了一层阴冷。 他说:「我告诉他们皇上歇着,他们能说什么?能去皇上跟前质问他在没在歇着吗?再说,皇上现在可不就是歇着呢?真有不长眼的问了,罪名也到不了我头上。」 「可、可……」那宦官怕得喉咙里都噎得慌,「可是您何必呢!这一位位都是皇子殿下,您这样得罪他们……」 「得罪?」魏玉林笑声更分明了些,侧过身拍了拍那宦官的肩头,然后一把将他揪上了前。 他指着殿前众人道:「瞧清楚咯,这不是得罪,这是教他们规矩!」 小宦官吓得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不敢说。 「一个出宫建了府的皇子,不肯安生过日子,偏要搀和朝政,就得教他们规矩!」魏玉林后槽牙一磨,阴涔涔地笑着,「若不然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魏玉林心底的嘲讽呼之欲出。这世事多有趣啊,连人的身份其实都有两套。明面上的那一套里,他们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宦官们得点头哈腰地伺候着;可暗里更为实际的那一套,则是他们这些当宦官的更能主事,他们有的是手段压住这些「尊贵的人」,甚至要蒙住九五之尊的眼睛,于他们而言也不费吹灰之力。 「你的路还长呢,把身份上的事瞧明白了,日后前途无量。」魏玉林放下那小宦官,和颜悦色地又道,「不过啊,可别学薛贵。」 已死的秉笔太监薛贵,那就是玩脱了,把只能藏在暗处的手段托到明处就是找死。假传圣旨杖责皇子?那是实打实的嫌命长! 背地里将人整治安分了,才该是他们宦官信手拈来的手艺。 跪着吧,再跪几天,他们总会放弃的。而后类似的事再来个两三次,他们就会发现不仅朝堂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皇上其实也并不在意他们。慢慢的,他们就会失望、会放弃,就会安生的享受府里的太平日子了。 更多的权势,自有比他们更有本事的人来拿。 逸郡王府里,谢玉引听珊瑚回话说都已料理妥当,随时都可以动身去别苑后,就让赵成瑞去禀孟君淮。 她感觉他近几天好像突然忙了起来。不止没再来过正院,更是整个后宅都没再踏足一步。 她不知他在忙什么,也一直没问,眼下要不是避暑的事搁在这儿,她都不想扰他。 结果赵成瑞回话给她说:「殿下说手头还有事在忙,让您和何侧妃带着两位小姐先去,他迟些再说。」 「……?」玉引觉得这不太合适。当正妃的,其实常有府外的交际——比如这回淑敏公主的事,就得是她们妯娌几个先去见公主,他们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么既然他一时脱不开身,之后兴许就还有需要她出面的地方,她走了可没人能顶上。 玉引便跟赵成瑞说:「你再去禀殿下一声,告诉他我也不急,让何侧妃和婧兰婧先去吧,我等他办妥了再说。」 「这个……」赵成瑞的笑容维持得很艰难,「王妃,您还是听殿下的吧。殿下他……正跟前头发火呢,今天已经罚了好几个人了,包括杨公公。」 「啊?」玉引吓住,真还没听说过杨恩禄挨罚呢。 前宅书房里,一个叫陈许的宦官战战兢兢地候着。要搁平常,谁能在杨公公歇着的时候来当这个值,那能笑大半天,今天可不是这么回事。 今天杨公公之所以「歇着」,是因为挨了板子了。杨公公都挨了板子了,可见王爷今天多吓人! 孟君淮又往桌上砸了一拳,气得也没注意到屋里几个人都一下子跪下去了。 真没想到,淑敏公主的事还能这么节外生枝! 这事在他们看来再清楚不过,驸马打了公主,死路一条。那个在驸马府里又挑事又欺负公主的婆婆,更是必须拿命顶罪。类似的案子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办的,大殷朝百余年前出过一桩类似的事,也同样赐死了驸马满门。 但就是这么一桩清清楚楚的事,现在居然也搅成了一滩浑水! 他们递进宫的折子迟迟没有回应,去乾清宫前求见了几天,父皇也没得空见他们。而从前天开始,一股奇怪的风声掀了起来,一夜之间满京城都起了传言,说什么淑敏公主行事飞扬跋扈,将婆婆和丈夫都欺负得不行,驸马被逼得不行才失手打了她,现在公主又怪罪驸马。 传言里更还有一些细节,说得栩栩如生,还说淑敏公主打死了人。孟君淮最先听到的版本,是说张威在和公主定亲之前有一房妾室,但娶了公主之后就再没去见过她,饶是这样公主也容忍不得,便把人打死了。 后来又出了个新版,直接说公主打死了小姑子。 这不是胡扯吗?! 孟君淮知道这位四姐的性子,太清楚这些都是胡言乱语。而令他更愤怒的,是这背后显然有人在挑事。 原本皇威不可侵,现下竟有人胆敢在公主挨打的事上搬弄是非? 荒唐! 孟君淮想喝口茶平平气,抄起茶盏却见里面已空。 「啪」地一声,瓷盏掷地! 玉引猛停住脚,看看滑到脚边的瓷片又看看他。 孟君淮强定下气来:「有事?」 玉引就假作不知他今日心情极差的事了,平平静静道:「赵成瑞说殿下让我跟何侧妃先带和婧兰婧去清苑,我想殿下正忙着的事……兴许还需我帮帮忙?想问问殿下,是不是让何侧妃自己带她们先去更好?」 第五十一章 「你不必操心。」孟君淮吁着气摇了摇头,又道,「你和她们同去吧,玩开心些,等天凉快了再回来。」 玉引望着他杵在门口踌躇了会儿,还是绕开那一地碎瓷走到了他案前。 孟君淮抬了抬眼皮:「还有事?」 她一字一顿地张口就抛出了一句:「殿下火气太大了,这不好。」 「嗤。」他笑了一声,复看向她,「我知道。只是眼下有事烦心,不是想高兴就能高兴的。」 「可殿下也不能遇事就不高兴啊?」玉引诚恳道,「火气大,就能帮殿下解决事情么?」 孟君淮挑眉。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行了。」他现在真没心情听她讲经,深缓了口气站起身,绕过案桌扶住她的肩头,将她身子一转,就把她往外推。 他口气懒懒的:「多谢师太指教,但贫道现在真没空听禅,咱改天再说。」 「……殿下!」玉引脚下硬是一刹,抬手按住他的手,「我就再说两句!」 「就两句!」她边强调边扭过头,却见他神色有异。 孟君淮的目光凝在她按过来的手上,感觉到她的手柔柔的、凉凉的,一时有些蒙神。 玉引循着他的视线一扫,下意识地想将手抽开,却被他反一握。 「说吧。」孟君淮边说边将她的手捉紧了,又觉这样说话实在怪了点儿,低声一笑将她转向了自己,「我听着。」 「……」谢玉引被他弄得身上莫名发僵,正竭力平着息,他又双手将她的手都握住,她就连呼吸都滞住了。 细想想,其实也只是面对面站着而已,可不知怎的,她就觉得心里痒痒的了。 她低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抬眸,就看见他一双笑眼。 可他刚才明明还不高兴呢。 玉引缓了好几息才勉力稳住心神,支吾道:「我、我就是想说……人心烦的时候是想不明白事情的,参禅是,红尘中事也是。所以殿下这样边发火边料理事情,实在很难,不如先放放,出去走走再说。」 孟君淮「嗯」了一声,握着她的手一松,就势揽到她腰后。 玉引只觉他一下子离得近了,低着头,都感觉到他的气息近在咫尺。 她抬手推了推他,未果,双颊滚烫着继续说下去:「殿下还是先跟我们一起去清苑吧,哪怕就三五日也行。待得静了心了,殿下再回来……我也能帮殿下静心的,这是我拿手的事。」 「好。」他应得很快,玉引有些惊喜地一抬头,他的吻就迎面落了下来。 教人躲闪不及。 是以第二天,府中各处就都听说王爷、王妃、何侧妃,带着大小姐和二小姐一起去清苑避暑了。上上下下都没人清楚当间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儿明明听说王爷心情不佳,眼瞅着是没心情去避暑了啊? 不过总之他们是去了。随着他们离开,府里好像一下子冷了大半。 正院,王东旭为了办好这趟差算是拼了。 每天早上起来,他先里里外外看上一边,瞅瞅王妃的这一亩三分地都收拾妥了没有,然后就是往膳房跑。 正院叫膳的事本不归他管,但现在,这膳房他一天得跑三次。每回去了就问:「北边的早膳备好了没有啊?」「北边的午膳备好了没有啊?」「北边的晚膳备好了没有啊?」 两天下来,留在府里管膳间的宦官都怕了他了,苦着脸直跟他作揖:「东爷,您饶了我成吗?我知道是王妃嘱咐的了,不敢怠慢她们。您这么一天三趟的跑我心里瘆的慌啊!求您省省力,您要肯省省力,我尊您一声王爷!」 「去你的吧!」王东旭笑骂着踹了一脚。 府里混得好些的宦官,都能私下被底下人尊称一声「爷」。这叫法多是前面冠上姓,比如杨恩禄叫「杨爷」,赵成瑞叫「赵爷」。 可到了王东旭这儿就不行了,谁让他姓王呢?府里只能有一个王爷! 王东旭被这人的插科打诨气笑,二人又寒暄了几句他就离开了膳间,往冰窖去。 降温的冰要按例备齐这事也是王妃特意嘱咐过的,王东旭也不怕冷,天天都亲自钻冰窖里面看去。 头两天都没出事,今天他却是进去一瞧,就皱眉头了:「这怎么回事?北边今儿来取冰取得早?」 搁屋里降温的冰,都是凿成长宽俱六尺的大冰砖。府里按身份不同,每人能用的冰是不一样的。 王爷王妃随意用,两位侧妃则是每人每天能取四大块。至于北边那几位,除了位份最高的良娣江氏是两块外,余下的都是一块。这样一来,从早用到晚必是不够的,她们就多是中午最热时把冰取去,待一两个时辰后化完,最热的时候也就过去了。 取走之前,备好的冰该是一块一块呈在冰窖的大瓷盘子上,缸上挂着各人的姓氏。 但现在刚到巳时,那几口大瓷盘子就已经全空了。 王东旭问了一遍,当值的小宦官没吭声,他就更确信不对了:「怎么?谁多要了病了?」 「这个……是东院。」小宦官头都不敢抬,一口气告诉他,「东爷您别生气。尤侧妃那边一早就来人要冰了,说是小公子怕热,得多放几块冰搁屋里镇着——您说,这咱能说不给吗?」 王东旭冷哼了一声。 其实真按道理说,东院要也不能给,给了就是冰窖这边的错。但他想想,一是那边抬出了小公子,确实不太好办,二来结个善缘也好,便没说什么,只交待道:「王妃和何侧妃不在,不用守着虚礼扣着冰。一会儿北边要来取,你该怎么给怎么给就得。」 「哎,是!」那小宦官顿感轻松,刚才他琢磨着这么干,可又有点气虚。 「我去东院瞧瞧。」王东旭说罢就不多留了,抬脚离开了冰窖,就奔着东院去。 东院里,上上下下都正焦头烂额。 七八块大冰坨在屋里各处放着,白色的凉气寒涔涔的散出来,其实已有些偏冷了。 可小公子就是哭着喊热,哭得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四个奶娘一起哄都哄不住,终于,闷在屋里安胎的尤氏亲自过来了。 尤氏的身孕已将近七个月,手撑着腰进了屋。阿礼仍哭个不停,见母亲到来忍了忍,一双小手伸了伸:「抱……」 尤氏不方便抱他,只得在榻边坐下将他揽住,温声问他:「阿礼怎么了,还觉得热?娘都觉得冷了呢。」 「热……」小阿礼低头抹了把眼泪,抽抽搭搭的又说,「我热。」 尤氏眉心微锁着,叹了口气。 她其实猜得到阿礼在闹什么,他不是怕热,是觉得父亲和姐姐把他扔下了。他总是跟着和婧玩,王爷刚说要去清苑避暑的时候,和婧就跟他说了,两个孩子便一起盼了好多日。 可尤氏也差不多是从一开始,就觉出王爷是不打算带她去的——他或许是还在生她的气,又或者只是想让她好好安胎,总之是压根没让人来东院传话。 第五十二章 她又实在舍不下脸去求王妃带阿礼同去,便哄了阿礼好多天。她跟他说你是男孩子,你要坚强,不能和你姐姐一样那么怕热。阿礼也懂事,虽然每回听她这样说,都委屈得双眼红红的,可还是每回都点头说「知道」。 但眼下他们这样一走,他到底还是扛不住了。 尤氏觉得既心疼又委屈,正将儿子搂在怀里哄着,就见山栀进来一福:「娘子,正院的王东旭来了。」 「让他进来吧。」尤氏烦乱不已的随口应了,很快,王东旭就进来见了礼:「侧妃安。下奴听说小公子嫌天热,您东院多取了冰……」 「我们母子三个在这儿留着,想多用几块冰还不行了吗!」尤氏到底还是气不顺。 王东旭赶紧赔着笑解释:「您息怒、息怒,下奴不是这个意思。下奴是想问问,您这边每天多少冰够用?您给个数,下奴差人禀王妃一声,王妃那边点了头,府里好每天给您送来,别让小公子委屈不是。」 尤氏的脸色便缓和了些,轻拍着阿礼「嗯」了一声,问他:「王爷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王东旭卡了壳,想了想道,「爷没给准话。可这不是避暑吗,怎么也得等天凉快了不是?」 尤氏直觉得心里闷得慌。眼下其实还没真正热起来呢,京城的夏天又长,等到天凉快,怎么也得等三四个月。 她看看怀里哭累了的阿礼,沉了口气,又看向王东旭:「公公借一步说话。」 清苑,孟君淮安心歇了两天。 要说玩乐之事谁都喜欢是真的,但在他看来,眼前也实在不是出来消闲的时候。可玉引那话也对,怒气冲脑确实什么也想不清楚,他便听了她的话。 于是这两天他都在迫着自己不想正事,更不让人去各府打听四姐的事现下怎么样了。每天就是自己读读书,带和婧划划船、放放风声,陪兰婧学学说话。 然后晚上去「静心」——他最喜欢的其实是这会儿。 玉引说她最拿手的就是给人静心嘛!他刚开始好奇她有什么「独门绝技」,到了清苑的头个晚上他就懂了。 那个小尼姑!在他盥洗完毕上榻躺下之后!往他身边盘腿一坐!给他念经! 哈哈哈哈这太好笑了,府里的妻妾跟他吟诗作对下棋画画的都有,念经的可没见过! 他特别想笑她,可想到她是很认真、很好心的想帮他,便既不好意思嘲笑也不好意思拒绝了。他只能按捺住笑劲一声不响的听她念,静不静心不知道,反正挺安眠的…… 第一天,他就是听着她的声音睡过去的。这般一句句听下来,格外清晰地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淡淡的,好像不带什么情绪,偏教人觉得舒服得很。读出的经文落在耳中,仿佛能让人看到如拂尘一样的洁白狼毫蘸了黑墨,一笔一笔地将经文书在人的心上。 第二天他多看了她一会儿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朦胧中感觉到她从他身上越过去放书,就在她回来时一把将他捉住,罩进被子里拢住! ——然后他就发觉她好像已经习惯这样被他强搂住睡觉了!一点挣扎都没有了! 今天是第三天,他「坏心眼」的打算反过来干点别的。 夜幕下的明信阁里,玉引正耐心地喂和婧吃冰碗。 清苑比王府大,她与何侧妃住得也比在府里时远得多。然后她就发现和婧更爱到她这里赖着了,常常一待就是大半日,也不给她添麻烦,就是总不走。 她虽然挺喜欢和婧,可也觉得这样很不合适。毕竟和婧是交给何侧妃抚养的,她总留着人多少有些不妥。 她就跟和婧说:「你总在这儿,你何母妃会担心的。这样好不好,你乖乖回何母妃身边待着去,若是想跟凝脂玩,母妃把凝脂拨给你。」 可是和婧小嘴一扁说不要,然后觑觑她,跟她说:「母妃,我告诉你件事,你不许告诉别人!」 玉引就说好啊我不告诉别人,你说吧。 和婧小拇指一伸:「拉钩!」 玉引:「……」 她边在心里暗叹这小丫头越来越精了,边郑重其事地跟和婧拉了钩。结果和婧拉完钩一松手,就告诉她了一个「惊天消息」:「母妃我告诉你哦,我在何母妃那里待久了,父王会不喜欢我!」 「……?」玉引一头雾水,又想起之前的纠葛,赶紧追问她怎么回事。 和婧就说,在何母妃那里,她什么都不能做。想多玩一会儿,何母妃便说「这样父王要不喜欢你了」;想多吃口点心,何母妃也说「父王要不喜欢你了」。 她刚开始倔强的不信,但后来何母妃总这样说,她就觉得何母妃是对的了。而且何母妃总不让她见父王、总把她小心翼翼地「藏着」,她就觉得父王可能真的开始不喜欢她了,开始害怕。 可再后来,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每次在正院和父王一起用膳什么的,父王都还是很喜欢她啊!还总和这个新母妃一起陪她玩,她偶尔想多吃口点心或者多玩一会儿,也都是可以的! 和婧就开始琢磨,是不是父王其实还是喜欢她的,只是她待在何母妃那儿会莫名让父王讨厌,所以父王特别讨厌? ——她是觉得类似于故事里的这个仙那个怪一样,兴许是何母妃那里有些奇怪的东西,导致她做了一些事情之后就会招惹什么,继而让父王觉得讨厌!但她不在何母妃那里,就都没关系了! 和婧认真严肃地说完,玉引的反应就是:「……」 她想笑,觉得小孩子奇奇怪怪的想法真可爱,又觉得小和婧怪可怜的! ——这几个月过下来,她眼看着和婧一直在因为各种事担心父王不喜欢她。 玉引一时也不知能说什么,笑了笑,继续喂和婧吃冰碗。又喂了两口,和婧忽地眼睛一亮跳下椅子:「父王!」 「……」孟君淮一手赶紧把书背到身后,一手揽住她。 他尴尬地笑笑:「和婧……还在啊?」 「她和凝脂踢毽子踢开心了,我也没注意时间。」玉引说罢,孟君淮拍了拍和婧的额头,「快回去休息,父王母妃也要睡了。」 「哦!」和婧点点头,像模像样地朝二人一福,「我回去啦!」 「嗯,明天再来玩。」玉引招招手,目送着奶娘带她离开后,便起身去取书架上的经书。 今天她打算给他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五千多字,长度正适合他边听边睡。而且还是佛教经典之作,适合修身养性。 等她取下经书转过身一看,才见孟君淮手里也拿着本书。 他跟她说:「今天先别念经了,我给你讲故事吧。」 ……?讲故事? 谢玉引盥洗之后,毫无防心地跟他一起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王爷离开之后过了小半刻,王妃把所有下人都轰了出去。 他、他他…… 玉引缩回床上裹住被子闷着,觉得自己双颊烫得都能摊鸡蛋了。 他昨天给她讲了这个故事的第一回,然后把书留给她让她自己看。结果她读了一半第二回才惊觉……这是什么故事!讨厌!他就是故意欺负她! 第五十三章 玉引将被子揭了条缝,看到旁边放着的那本书,一把抄起来扔远了。 不看了不看了!说什么都不看了! 玉引苦着脸闷回被子里,心里直骂他。真是的,他给她讲的第一回可正常了,说的是天界的一位将军在征战中身负重伤,坠入人间,被一好心的尼姑救了起来。在将军还在尼姑庵养伤时,一个采花贼潜入庵中家意欲行不轨之事,将军就一施神力把那采花贼变成石头了。 尼姑吓坏了,缓过神来后赶紧道谢,将军则说救命之恩理应报答,愿意保护尼姑一辈子,还可助她成佛。 ——这多感人啊?一个心地善良,一个有情有义,怎么……怎么到了第二回,突然就变了呢? 第二回先写了尼姑和将军日久生情,便还了俗。而后一笔带过二人成婚,突然就写到洞房花烛夜「床上的」事了! 还写得特别细致,细致到她这个明明只是在出嫁前听宫里的女官教过几句的,看着文字都能想象出具体的画面了! 那画面真是……活、色、生、香! 而……而且,书里竟还带着配图! 玉引一回想自己毫无防备间翻到的那页图就觉得羞愤欲死。图画得很讲究,栩栩如生地给她呈现了半掩的床帐、凌乱的被褥以及衣不蔽体、身体交叠的二人。 玉引拼力地不去多想,这画面也还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便又逼着自己不许想他们的身子,只许想脸! 然后她就发现……画里女子的神色好像、好像很……开心? 或者说是激动?兴奋?但反正不是痛苦。那张脸分明被描绘得红扑扑的,嘴巴微微张着,上扬的嘴角明显带着笑。 这种事很舒服吗? 这句话在玉引脑子里一划而过,她立刻猛地要起头,不许自己想这么没羞没臊的事情。 可她却又情不自禁地再度揭开了被子,目光落在被她扔远了的那本书上。 那本书摊在那儿,摊开的书页上恰又是一页画。好像不是她刚才看到的那页,颜色不一样。 她竟忍不住有点好奇这一页上画的是什么。 就看一眼,只一眼! 玉引暗自拿定了主意,摒着息下了榻,朝那本书走去。她走得蹑手蹑脚的,一点声音都不敢有,就好像自己在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坏事。 她刚将书捡起来,乍闻门被扣得一响! 玉引几是下意识地就将书背到了身后,感觉自己的双颊弹指间又热起来,外强中干地喝道:「什么事!说吧!」 「娘子……?」珊瑚被她这语气弄得不明就里,静了静,才禀道,「王东旭来了,说是小公子这几天一直哭闹不止,只嚷嚷着喊热。侧妃说他是想殿下了,想问问您,能让小公子过来避暑不能?」 玉引的心弦一绷:「她都怀胎七个月了……」 「是,奴婢也是这么说。但王东旭说,尤侧妃半句未提自己也要来,只道若您肯答应,就让人送小公子过来。」外面的声音至此顿了顿,而后,又带着几分不确信告诉她说,「侧妃还说,不敢给您添麻烦。会让奶娘们尽数跟着,如若小公子有什么不妥,自只是奶娘的错处。」 事情关乎阿礼,玉引不好自己拿主意,就拿去问孟君淮。 结果他就一句话:「让她好好安胎。」 玉引:「……」她原正被那本书弄得脸红心跳,现下一个字都不想跟孟君淮多说,但见他这样不管细由就一句话丢过来,又不得不详细解释一下尤侧妃的意思。 于是她说得十分言简意赅,将尤侧妃着人带的话重复完了,声音便就此停住,连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被她「能省则省」了。 孟君淮看了看她:「你想让阿礼过来?」 「我觉得……」玉引低着头想了想,反问他,「如果阿礼在我这儿出了什么意外,殿下怎么想?殿下会觉得我是和郭氏一样,是戕害庶子的人么?」 他被她问得一怔,转而眼中多了几分探究:「你这是对尤氏有防心?」 玉引点点头,没有否认。 上回在凝脂的事上,尤氏「动了胎气」。当时她确实满心都是担忧,可后来他一点拨,说尤氏是在跟她斗气,她也就立时懂了。 再细作回想,尤氏在她面前确实会时不常的有些不恭敬,没有不恭敬到值得她生气,但也让她能感觉得到。 她们都是专门学过礼数的人,或许偶尔会出疏漏,但像尤氏这样多次的「疏漏」也是不对劲的了。所以她即便不是故意,也要么是不服、要么是不忿。玉引再斟酌之后就回过味来,知道尤氏或多或少在成心跟自己较劲。 而既然尤氏能拿动胎气的事跟她斗气,会在那次之后轻而易举的就消停下来吗?多半不会。 所以对她的防心,玉引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她并不屑于「整治」尤氏,在她看来,为此劳心伤神没有必要。单凭她是正妃、尤氏是侧室这一条,她就已经在绝大多数事上比尤氏占理呢,那又何必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呢?随缘一点儿,谁都更轻松嘛。 是以玉引掂量着,日后能不跟尤氏有交集,就别有交集。如果必须有交集呢?那她就先把孟君淮的意思问清楚。 她现在就在直白地问孟君淮的意思:「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但殿下怎么想?如果殿下信我不会做坏事,让阿礼过来就没关系。如果殿下对我不太放心,就直接回绝了尤侧妃为上!」 孟君淮觉得新奇地看着她,不知说点什么好。 他一直以为她不懂的,可没想到她懂。但要说她懂吧……他又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能这样摊开了问她了。 后宅里,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都是避着他的,郭氏害阿礼的事虽然后来闹得大,但事先都没让他听说半点。 她就一点都不担心他听了这些后,会觉得她也心术不正?虽然她并没有做什么吧,可她到底是琢磨了。 孟君淮便将脸一沉:「你当真没有看阿礼不顺眼?」 「……」玉引心下一叹,便直接道,「罢了,我去告诉侧妃,这件事不行。」 之后也没见孟君淮说什么,她就一福身,自己回房去了。 原来他对她有那种怀疑啊…… 玉引突然心情差极了。 书房中,孟君淮独自回味了会儿,终于笑出来。他叫来杨恩禄:「王妃要是着人回府传话,你让人挡一下。」 杨恩禄没明白:「爷,怎么……挡一下?」 「是不是傻,‘挡一下’就是拦着不让去嘛。」 杨恩禄点头哈腰地应了,心下琢磨着,爷您心情不错啊? 孟君淮又说:「去府里接阿礼过来,让奶娘都跟着。带来之后先不必去见王妃,直接放我这儿。」 「哎,是。」杨恩禄再度应下。退出书房,就将人差出去了。 府中,尤氏见孟君淮身边的人回来,心里一阵欣喜。 待得听完回话,她立刻跟阿礼说:「阿礼听见没有?接你过去呢,你去了要听话!」 阿礼的小脸上也全是笑,点点头,抱住母亲的胳膊:「我们走!」 尤氏的笑容不禁一僵。 虽然她为了让阿礼高兴,专门跟王妃明说了自己不去、也不要王妃担任何责任,可心里头,总还是希望王妃能抬抬手让她一道过去的。 第五十四章 但她万没想到来回话的会是王爷身边的人,而王爷也真就能半个字都不提她。 「你跟着奶娘去。母妃肚子里有小弟弟,不能出远门呢。」她只能这样哄阿礼,阿礼便点点头,乖乖地跟着奶娘去换衣服。 尤氏在屋里静下来后,长长地缓了好几息,才终于将心神平复下来。 她低头看看隆起已很明显的小腹,死命地告诉自己不用去争一时之气。 她肚子里怀着他的儿子——大夫把过脉了,说有七成是儿子。 待得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就有两个儿子了,他为了孩子,也不能真的不理她。 或者,往长远些说……就算他此时真的不理她,待得以后立了世子,她的日子也总会好过的。 她虽不敢说以后府里再没有别的女人有儿子,但她已先她们一步有了,而且有了两个。 她的机会,比任何人都多! 清苑里,孟君淮在晌午时得了消息,道淑敏公主的事在经了各样传言后,确实不像他们先前所想的那样简单了。 孟君淮越听人禀话越火大,他火气一上来,周围人就都不敢说话,弄得他也没出发这个火。自己闷了整整一个下午,额上青筋跳得他头都疼。 直到傍晚时,阿礼到了。 杨恩禄动了个心眼儿,知道他心情不好,索性着人把和婧兰婧都给领了过来。三个孩子往眼前一放,孟君淮一个当爹的,实在不能冲孩子发无名火。 气氛这才轻松下来。和婧阿礼几天没见,眼下一见面玩得特别开心。二人玩了一会儿后,又一起去逗兰婧。 孟君淮稍一走神的工夫,回过头就看阿礼正要喂兰婧吃花生糖。他赶紧一把给抢下来,一弹阿礼的额头:「妹妹现在还不能吃这个!」 「可是她想吃。」阿礼歪着头跟父亲争辩,小手一指兰婧,「看!」 兰婧现下九个月大,刚开始学走路,平常还是爱爬。眼看着到嘴边的糖飞了,她特别利落地就爬到了孟君淮的脚边:「啊!」 「……」孟君淮瞪眼,「啊也不给你!你现在不能吃这个,长大一些才能吃!」 「咿……」兰婧没听懂,不过看着他,感觉到自己是得不到那块糖了。当即小眉头一皱,嘴也扁了,「呜……」 「哎别哭……」孟君淮立刻陷入慌乱,阿礼在旁边同样无措地看着,和婧趴到父亲背后笑疯了。 两刻工夫之后,书房里一片战火纷飞之后的萧条。 原本在乖乖画风筝的和婧,因为被弟弟倒了乱,扔了笔在一边生闷气;没心没肺的阿礼也不知道哄姐姐,捡了笔就去玩,把可怜的杨公公画成了一张大花脸。 孟君淮用尽全身解数可算把兰婧哄好了,累得崩溃,仰在椅子上一脸生无可恋。 兰婧则趴在他身上,嘬着手指准备睡觉了。 屋里屋外的下人各自低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呼……」濒死状态的孟君淮重舒了口气,直了直身,「阿礼。」 阿礼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立刻看过来:「嗯?」 「又欺负姐姐,去跟你姐姐道歉,然后父王带你们去母妃那儿吃饭。」 「咦?!」阿礼讶然看过去,这才发现姐姐生他的气了!赶紧跑过去拉和婧的手,特别诚恳,「姐姐不气,我错了!」 「哼。」和婧不高兴,扭脸不理他。孟君淮看着笑笑,向外面候着的奶娘递了个眼色,示意把哈欠连天的兰婧抱走,送回何侧妃那里,然后他过来抱和婧:「不生气了,父王抱你去找母妃。」 阿礼双手一伸:「我也要!」 「你不行。」孟君淮摸摸他的脑袋,很严肃,「你惹姐姐不高兴了,罚你自己走。」 「哦……」阿礼扁扁嘴,认命。 明信阁的卧房里,玉引兴致缺缺地歪在床上翻书。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就是被孟君淮那句话梗住了,而且越想越梗。这弄得她大半日都没精打采的,不受控制地钻着牛角尖,一会儿想他怎么能那样想她呢?她有哪里让他觉得她是那样的坏人了吗?一会儿又怨恼自己为什么就执拗于这个了?这有什么可在意的? 她在类似的事上,明明一向都觉得「随缘就好」。而且纵是现在,她其实也可以清楚地告诉自己,他那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她和他还没那么熟悉,而阿礼是他的孩子,他当然要确保万无一失。 可她就是不高兴了,她觉得自己很不讲理。 于是孟君淮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玉引在打蔫儿。和婧叫了一声「母妃」扑过去,她都直至她趴在膝上了才抬了抬头,勉强笑了笑:「你来啦。」 和婧爬到床上便招呼阿礼:「阿礼来!跟母妃问安!」 玉引眼底一颤,继而怔怔地抬头看过去,才看到孟君淮也在。他身后还跟了个三两岁的小男孩,抓着父亲的衣摆,正好奇地看她。 她和阿礼总共也只见过三四回,莫说阿礼对她不熟,她对阿礼一时也无法亲热。 玉引静静神,遂看向孟君淮:「殿下怎么……还是把他接来了?」 「你不是说不要紧吗?」他信步踱到她跟前,一把抽出了她手里捧出的书。 玉引几是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没见礼,看他不介意,也就懒着不起来了,只又说:「可殿下不是对我不放心吗?」 「嗤,就知道你当真了。」孟君淮说着拿书一敲她,「居然读得放不下了?」 ……什么? 玉引定睛一看才惊觉这本书是什么——是他昨天拿给她的那个,将军和小尼姑的故事! 她一直以为自己捧着的是本佛经的!怎么她竟抱着本……这种书读了大半日吗?! 玉引赶紧把书抢回来,一边塞到枕下一边解释:「没有!我在想事情,随手翻翻而已,其实一句都没读进去!」 可这话一说,刚才无意识间扫到的一些字眼偏又晃进脑海了。什么「颠鸾倒凤」啊,什么「周身瘙痒」啊,还有什么「衾被被香汗浸了个透」之类的…… 孟君淮在旁边抱臂笑看着她藏书,看着看着,就见她突然不动了,再仔细瞧瞧,侧颊红得像盛夏时长得更好的樱桃。 他摒着笑手指一刮她的脸:「这有什么的,私下里看看这个不丢人,我又不说出去。」 ……谁要你充大度! 她真的、真的没看! 所幸有两个孩子在场,孟君淮也不好继续拿这件事逗她。用过晚膳后,和婧回了何侧妃那儿,阿礼也由杨恩禄安排了住处。他二人盥洗后便如常躺到榻上,孟君淮诚恳地从枕下抽出书要继续给她念故事……被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玉引还立刻找了个话题来料:「阿礼好懂事啊。」 「嗯。」他笑着应话,强作没看出她故意打岔。 她觉出他笑得不怀好意,暗暗地瞪他。 其实她是真的想夸夸阿礼,以前没这样单独打过交道,今晚用膳的时候她才发觉阿礼懂事得有点……过头? 他似乎并不认生,而且会主动给他们添菜。她、孟君淮、和婧都被他添过,小手拿瓷匙还拿不稳呢,偏要颤颤巍巍的舀菜给他们。 第五十五章 而且,他似乎还不是随便添的,给谁的菜都不一样。玉引静静看着,在他给和婧送宫保鸡丁的时候讶然惊觉,他好像是看他们喜欢什么,然后添给他们? 可他还不到三岁! 玉引对此太意外了。相比之下,不说她小时候,就是很怕会被父亲讨厌的和婧,也做不到向他这样。 不过那是尤氏的孩子。玉引添了个心眼,认真斟酌着措辞,想尽量不让自己的有歧义。 可她还没斟酌出来,孟君淮便先开了口:「明天我回京一趟。」 「嗯?」玉引一下被扯住了神思,翻身趴过来问他,「怎么突然回京?是为淑敏公主的事?」 「是。」孟君淮点头,将今日禀来的事说了个大概,「之前就不知打哪儿起了谣传,现在影响了朝中,已有人上疏争起此事了。有说四姐欺人太甚、此事事出有因,恳请从轻处置张威的;还有说夫为妻纲,四姐身份尊贵更该为人表率,此事不该怪罪驸马,反当惩治四姐的。」 「……」 玉引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在信了谣传的基础上,第一条尚算人之常情,第二条可就太可笑了。 她便道:「谁这么没轻重,在这事上论夫为妻纲?君臣之别反倒忘了吗?」 「可不就是!」孟君淮立刻表示赞同,心里暗道这些大臣浑起来,还不如这小尼姑呢! 他带着气又补充说:「再说,就算四姐不是公主,合了‘夫为妻纲’这一条,这事也是张威不对!」 「……嗯?」玉引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 「夫为妻纲当丈夫的也不能打人啊!」孟君淮直磨牙,「我瞧他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亏的四姐能忍,这要换了大姐二姐,一早就休夫了!」 他真是越想越气!真的,这事在他看来跟公主驸马之类的身份都没关系!不管他们地位如何,二人一起行过同牢礼、喝过合卺酒,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再过不到一起去,总还能好聚好散,动手打人算是怎么回事?! 玉引听到他鼻中呼地出了口气,愤意十足。 她凝神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为这个生气,特别令人安心。 这厢孟君淮正全心全意地运着气,忽而觉得一只手柔柔地摸了过来。先是碰到了他的小臂,然后顺着抚下去,探到他手心里。 他下意识地一攥,看过去:「怎么了?」 「嗯……别生气了。」玉引犹豫着宽慰他,「世上恶人很多,若在佛门里,我们会度他,但不会在度他之前就因他所做的恶事气死自己;这是红尘中,殿下可以按律惩他,但也不必在惩他之前,就气死自己。」 孟君淮蹙蹙眉,觉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玉引神色真挚地又补了一句:「做恶事的又不是殿下,为此痛苦的也不该是殿下!」 他还是皱眉看着她不说话。玉引和他对视着,读书读到的情节蓦地在脑海里一闪。 在将军和那还俗的比丘尼刚成婚时,小尼一度觉得自己愧对佛门。将军开解几日无果,一时气急便冲了出去,道:「你既不情愿,我便回天庭去,与人间再无瓜葛!」 看到这儿她心里咯噔一下,很担心这桩姻缘就此毁了,书里的尼姑也同样是慌的。 然后是百余字述说那小尼的内心挣扎,最后,小尼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将军,脚尖一踮便稳住了将军。 再然后,按照那本书动不动就颠鸾倒凤的情节,二人吻着吻着就回屋吻上了床。什么愧对佛门、返回天庭都不提了。 玉引对这个情节印象深刻,而且特别好奇! 她真的十分不解,这些事真的能让人心情那么好吗?她之前只知道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就亲她一口,只觉得可奇怪了。 书里那剧情,可是本来都要一拍两散,吻一顿、再……那什么一顿,就没事了? 孟君淮就见刚刚躺回去的她又支身趴着了。他以为她要说什么,看看她,她就往前凑了凑。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她的神色,突然很有一种被当成猎物的错觉。 孟君淮梗了梗脖子:「你干什么?还不困?」 「那个……殿下别动。」玉引看着他的目光坚定了起来。 他不明就里地听话不动,眼看着她一丁点一丁点地往前凑,挪得慢吞吞,但她始终没停。 等她停下的时候,两张脸已经只剩了半寸距离了。 「……你干什么?」孟君淮嗅着她身上的清香,心底一阵躁动。 然后,毫无防备的,她软软的薄唇「啪嗒」在他脸上一落。他正诧异得感觉好像地震了似的,她的唇就已经离开了。 再定睛,她微蹙的眉头,对着他左看右看,眼底全是探究:「会心情好吗?」 她问出之后,孟君淮就一声喷笑。玉引可气坏了,她是很认真地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仅因为书里写的啊,她更想弄清他动不动就亲她是怎么回事! 再说,她还是想着「或许能让他心情好」才这样做的呢!若不然她才不会,难为情死了。 可他居然笑话她,还是当面笑话她! 孟君淮笑着笑着就看她扁着嘴躺倒了,而且还是背对着她,一副大不高兴的样子。 「哎,玉引……」他赶紧止住笑,伸手扒拉她,「别生气,我不是在笑你。」 「瞎说,你就是在笑我!」玉引把脸闷在被子里,看都不想看他。 「不是,真不是。」他一边严肃解释,一边忍不住又笑了两声,然后赶紧再度敛住,「真不是笑你,我是高兴。这当真会让人心情好,我就是心情突然好了一下没忍住……」 真的吗? 玉引判断了一下,觉得不怎么可信。 于是她就继续又气又难为情着,也继续闷在被子里背对着他不做理睬。这么卧了一会儿之后……她就毫无骨气地睡着了。 「噗。」孟君淮听着她的呼吸便又想笑,撑身起来看一看她的面容,又恶作剧似的戳了戳她的脸。 玉引只嘴唇动了动,就没别的反应了。 这小尼姑…… 孟君淮一边在心里打趣她一边躺回去,阖眼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嘴角还挂着笑。察觉这种愉悦感时不禁一阵惊喜,他忍不住再度看向她,终于一翻身把人搂进了怀里。 他将脸埋进她的一头乌发里,深吸了一口浅香又吻了吻,别扭地在心下承认,自己大概确实是喜欢她的。 然后就觉得自己真没出息! 紧接着又在心里冲自己喊,这有什么没出息的!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喜欢她又怎么了! 又不是龙阳之好……!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娘子学掌家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娘子学掌家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娘子学掌家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娘子学掌家 卷四》作者:白糖罂 5、《娘子学掌家 卷五》作者:白糖罂 6、《娘子学掌家 卷六》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