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学掌家 卷三》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吩咐下人带尤则旭去休息之后,尤侧妃的心里更空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则旭给她的答案会是:「正妃人很好,待下宽和,对大公子和二公子也好,日后我会尊敬正妃,不给姑母惹麻烦。」 尤氏摸不清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不明白是家里因为则昌的事这样教他的,还是他的心里话。她只觉这个答案让她不忿极了,而且,她还不能对则旭说你这样想不对,姑母不喜欢。 谁让她是个侧室呢,是侧室,她就永远不能明说正室的不好。 尤氏兀自静了会儿神后去看了阿祺。 阿祺在前头的宴席上玩了一天也累了,现下正哈欠连天地躺在床上。见她过来,阿祺立刻蹭到了她怀里卧着,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 尤氏便摆了摆手让奶娘退下,轻拍着阿祺,对他说:「今儿个娘陪你睡,好不好?」 「好!」阿祺很高兴,往里打了个滚儿给娘让地方,小手拍拍床,等着尤氏躺下。 对面的厢房里,阿礼撑着神又练了两页字。 他之前就因字写得不如两个表哥而不高兴,紧赶慢赶着练,现下写出来的好多了……结果居然换了个更大的表哥进来! 阿礼不想输给表哥,而且,母妃也时常跟他说,他现在是后宅里的大哥哥,要照顾弟弟们,也要比弟弟们学得都好。他要给弟弟们带个好头,才是个好哥哥。 阿礼搁下笔后看了看窗外,见斜对角那个新来的表哥房间的灯还亮着,就推门出去找他。 「笃笃」门声一响,正自己理着书册的尤则旭一愣,瞅了瞅,隔着窗纸瞧不见有人。待得打开门,才看见比他矮了近三成的阿礼。 「……大公子怎么来了?」尤则旭一笑,赶紧让开路请他进来。 阿礼看看他房里守着的宦官,摆摆手:「你出去。」 宦官即刻退下,阿礼关上门,拉住尤则旭的手:「表哥,我跟你说点事!」 「你说。」尤则旭带着他去坐下,阿礼看看他,问:「表哥你知道则昌表哥是为什么走的吗?」 尤则旭点点头:「知道。」 「嗯,所以我想跟表哥说,你不要跟他一样欺负夕珍夕瑶,她们是我的表姐。」阿礼很严肃地望着他,「还有和婧,是我的姐姐,兰婧是我妹妹,今天过百日的两个是我弟弟。你不可以欺负他们,不然嫡母妃会生气的,我也不会帮你的!」 阿礼现在想起来夕珍的事都想撸袖子去跟尤则昌打一架。那个表哥真是太坏了,之前有两次他看到他欺负表姐,他都说是闹着玩。可最后,他居然把表姐伤成那样……他根本就不是闹着玩! 阿礼就觉得,一定不能让这种事再出一次了!否则莫说两个表姐,就是亲姐姐也要不理他了,后果很严重的! 好在,尤则旭跟他想得一样。 「你放心,我肯定不惹事!」尤则旭轻松一笑,承诺说,「我今天见过他们了,咱日后都一起读书,每天都要见面的,不要闹得那么不高兴。」 「好,多谢表哥!」阿礼放了心,道谢之后两个人又聊了些别的,他就神清气爽地回屋睡觉去了。 尤则旭瞧了瞧对面尤则明的屋子,不知道这个堂弟跟他想得一不一样。 正院里,玉引原想把尤则旭叫来见见,不管怎么说先把规矩立好,免得尤则昌那样的事再出一遍。但她次日清晨把赵成瑞叫来一问,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合着这位尤公子都十二了,她过了年十八,不尴不尬的年岁差,见起来不太好。 她便把这事交给了芮嬷嬷,跟芮嬷嬷说:「您不必特意去东院,若他平日来找和婧她们玩,您出面叮嘱几句就行了。话也不必说得太重,尤则昌不懂事是尤则昌的错,不必迁怒到他身上。」 交代完这事,她就继续忙着打理过年事宜了。不过今日她打算把对外的交际放放,先为自家孩子忙一把。 过年嘛,大人们要借此礼尚往来,但对孩子来说就是个玩。现下府里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么多,理应让他们玩个痛快。 玉引早几天就着人上街搜罗民间好玩的东西去了,现下抽了空,叫人抬进来,一样样给她过目。 「呀,这个面人好看。」玉引一眼看见了个捏成嫦娥奔月形状的面人。这面人得有一尺高,做得栩栩如生,衣裙上的褶子像是在随风飘动。 她仔细看了会儿说:「这个和婧肯定喜欢,是安定门外那面人师傅做得不?」 正打算大肆介绍一番显摆口才的赵成瑞被她吓一跳:「这您都瞧得出来?!」 「离华灵庵近啊,我从前买过好几回。」玉引一哂,赵成瑞这才恍悟,而后询问说:「您瞧着喜欢,到时候咱把那面人师傅叫进来?」 「别,那老师傅年纪也大了。这样吧,你提前挑些好看的让他做,年前两三天能取回来就行了。」玉引托着腮跟案头漂亮的嫦娥对着看了一会儿,又道,「另买几个捏好了但没上色的,回头让孩子们自己上色玩。和婧阿礼能做,兰婧阿祺也能动动手,比干看着好玩。」 「哎,得嘞!」赵成瑞应下,转过身刚要去办,心头冒了另一个主意就又撤了回来,「王妃,要不咱再弄点不倒翁、风车回来?下奴出去的时候瞧见不倒翁也有只画了张脸、旁的地方都空着,让小孩子画着玩的,大小姐画了还能搁到两位小公子床头让他们推着玩,这多好?」 「哎好。」玉引点头许可,放话说,「你看着办吧,早些办妥。正日子我和殿下就该进宫了,早两天办回来,我们还能陪着孩子一起玩。」 于是,腊月廿八的时候,孟君淮踏进正院的大门就有一种到了庙会现场的错觉…… 两色廊下插着五颜六色的风车,窗下摆着泥人,两个灵巧的小宦官在院子里抖着空竹,见他进来赶紧停下见礼。 「父王!」原在堂屋门口看他们抖空竹的和婧跑过来,一拉他的手就往里去,「父王快来,帮我画不倒翁,画个跟表姐一样的!」 孟君淮心说你要让我把不倒翁画得跟夕珍一样可太难了,不倒翁毕竟是矮矮胖胖的形状,怎么画也不能跟夕珍一样啊? 到了桌前一看,才明白和婧的意思是「画个跟表姐的不倒翁一样的不倒翁」。 「你这儿真够热闹的。」他睃了眼玉引,看着一桌子小玩意儿笑出声,拿起了个糖人看看,「哈哈这猫好胖。」 「这是阿狸!」和婧立刻介绍道。 「……」孟君淮看看趴在玉引膝头舔爪子的阿狸,心说它肯定不觉得这是它。 「您瞧这个。」玉引伸手托了个东西递到他面前,孟君淮定睛一看:「毛猴啊?」 毛猴是种京里流行的手艺绝活儿,主要拿蝉蜕和辛夷两种药材做成,蝉蜕壳做脑袋、爪子做四肢,辛夷做身子。这般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大,小小的一个十分精巧,做起来也颇费眼力,要做得像不是一件易事。 「好多年没见这东西了。」孟君淮小心地拿起来瞧了瞧,玉引笑说:「也不知他们在哪儿找的师傅,我小时候在家里见过的都没这个做得好。」 第二章 他又看了会儿,把它放回她手心上:「四哥刚出宫建府那会儿,还给十一弟十二弟他们买过好几回。」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激得玉引心中一紧,她绕过案桌拽了拽他,二人避开孩子们一并去了西屋。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询问道。 孟君淮道了声「没什么事」,在她的逼视下默了会儿,终于说:「四哥要回京了,我听说的是……他身体欠安。」 玉引深吸了口气。 他又说:「不知道这两日能不能到,但不管怎样……你进宫若碰上四嫂,别提这些就是了。」 「好……」玉引点点头,迟疑了会儿,终于把心事说了出来,「我听说……兄长近来跟府里走动挺频繁的?」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划。 「殿下若不能说,便当我没问。」她略作静默,又说,「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凶险。」 「还好。」他给了她个简短的答案,继而稍续了两句解释,「父皇近来身子也不好,我们怕东厂再借机做什么,所以让锦衣卫盯得紧些。」 「哦。」玉引放心地点了点头。 孟君淮睇着她说:「我们接着陪孩子们玩去?」 她又点点头,他便先一步往东屋那边走了。她没做多想地跟着,刚要迈过门槛,忽见他转身逼了回来。 「殿……」玉引一惊忙顺着他往后退,他伸手一挡直接将她转了向,逼去了侧旁的墙边。 「殿、殿下?」她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云里雾里。 孟君淮凝视着她沉舒了口气:「我不高兴了。」 「啊?」玉引背贴着墙,垂在侧旁的两只手也紧贴着墙。 「但凡我知道的事,没什么是不能跟你说的,你别跟我弄得这么疏远。」他一字一顿道,话里明显带着气。 玉引怔怔地点头答应:「好……」 「孩子都有了,咱能不能再亲近点?」他状似客气地跟她打商量。 玉引正认真思考着「能不能」的问题,他下一句话就一点都不客气了:「打今儿起不许再叫殿下了,叫名字。」 「啊?!」玉引吓一跳。 他还来劲:「先叫一声,不然不让你走了。」 她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突然就摆了副小孩子赌气的模样,伸伸脚在她面前站成了个「大」字:「赶紧的,不然我真不让你走。」 这个称呼的问题跨过了整个陪孩子们玩的过程,从床下一直延伸到床上。 上榻之后玉引就把头埋在了枕头里,默默抗议他这突如其来的要求。 不是说她觉得这要求不对,但实在太突然了。之前殿下殿下的都叫习惯了,他非让她立时三刻就改叫名字,怎么想都觉得莫名的难为情,感觉十分的难以启齿,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孟君淮支头侧躺,笑看着完全趴平的玉引,手指在她腰际一戳:「快点儿。」 「我不!」玉引腰部,双脚一蹬回得斩钉截铁。 「哎……这有什么可不乐意的?」他在旁边循循善诱,「你看,我都叫你名字这么久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是很正常,但是被这样刻意要求就越想越别扭啊?玉引想跟他说这事您得随缘,想想又觉得以他现下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她说这个也白搭。她就把按在枕上的头抬了起来,侧头看看他:「爷……」 「咝,你挺会折中啊?」孟君淮挑眉。 玉引翻了个身侧躺着:「爷,咱早点睡吧,行么?过年挺忙的,明天上午我嫂嫂来,下午七、八、十一、十二,四位弟妹来,我不能没精打采的见客人啊。」 「不行。」他手指在她额头上一敲,「你今儿不改口,我这关你就过不去了。顶不济了,明天我替你把访客回了,让她们改日再来,反正都是自家人。」 玉引:「……」 她想了想说:「尤侧妃和身边亲近的人都叫您爷啊?」 这不是京里最常见的叫法吗? 他手指又敲她:「可你是正妃啊。打从同牢合卺的礼行完,咱就注定得举案齐眉了,我跟尤氏之间没这条啊?」 「……」玉引认真地觉得他钻起牛角尖来可真没办法啊。和他又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孟、孟孟孟,孟!」 「……你敲鼓唱《相和歌》呢?」孟君淮瞪她,「名字!」 哎真的难以启齿啊……!从来都没这么叫过,突然叫个名字,感觉特别肉麻得慌。 玉引紧咬着嘴唇平复了一会儿情绪,又酝酿了一下感情,跟自己说不就是个名字吗?就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他能叫这个名字别人也能,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张大了嘴,孟君淮期待地看着,她低如蚊蝇地吐了两个字:「君淮。」 他噗地喷笑出来:「你这虎头蛇尾啊!」 「我叫了……」玉引把脸埋回枕头里,懊恼又诚恳地道,「真的,你别催我,我知道这要求不过分,但得让我适应一下啊?」 「好了好了,不催你了。」他笑着揽一揽她的肩头,凑过去在她侧脸上「叭」地一亲,又在她耳边说,「我就是帮你开个头,抛砖引玉懂吧?之后你就慢慢适应,适应了之后,咱人前人后都这么叫啊。」 循循善诱的这一环过去之后,玉引一夜里又被折腾了三次。 这回「温习」的是《观无量寿佛经》。 年前他也要忙着见许多人,于是第二天一早他起床就走了。玉引吃早膳吃得神情呆滞,边吃边恍然惊觉,自己好像就是在他的一次次「抛砖引玉」之中变得脸皮越来越厚的! 最初是他给她看了个话本,然后她借着酒劲就主动…… 之后他哄着她在床上念经,后来她就……不再觉得那种事羞耻。 昨晚他又逼着她开口叫了一次他的名字,今天早上他再提及类似的要求时,她虽然依旧觉得有点害羞,但俨然已经没有昨晚那么抗拒。 那是她方才正梳头的时候,珊瑚和琉璃两个一边一个帮她通头发,他洗完脸之后气定神闲地走过来,一把将二人手里的梳子都夺走了。 当时她们三人从镜子里看他的表情都是:「……?」 他捏着梳子也朝镜子里的她一笑:「叫我。」 彼时她还没反应过来:「殿下……?」 他摇头:「不,不是,换个叫法。」 珊瑚和琉璃的神色依旧是「……?」,她则望着他僵了。 不过,她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心理争斗便开了口,低着头闷闷道:「君、君淮,你把梳子给我!」 他满意地哈哈一笑便将梳子还给二人,玉引悄悄抬眸看看,珊瑚琉璃两个脸红得比她还厉害。 她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叫出口了呢?! 玉引无奈一喟之后狠狠咬了口手里的豆沙包,和婧有点小惊讶地睇睇她,很严肃地说:「母妃,您这样吃相不好。」 「……」玉引回过神来,摸摸她的额头说你说得对,母妃日后注意,而后恢复成失神状态,把这口豆沙包吃完。 转眼就已是除夕,去年的这会儿,因为兰婧和阿祺生病,两个侧妃都留在了府里。今年可得以再度正妃侧妃一道入宫贺年,老实说,玉引虽然觉得和两个脾性不合的侧妃打交道并不太舒服,但也还是比去年孤军奋战要强。 第三章 因为除了年龄太小的阿祚和阿佑之外,其他孩子都是要一起进宫的。她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定妃身边作陪,两个侧妃一起进去,好歹能一同看看孩子。去年她边跟定妃说话边担心和婧在外磕了碰了,过得特别累。 这回孟君淮让她们把阿礼也带到后宫陪定妃去,因为皇四子回朝,他怕前头再出点什么意外,吓着孩子。这自然会给定妃这个当奶奶的添点压力,于是他们比旁人早一刻到了永宁宫,孟君淮也特地走了一趟后宫,先为此跟定妃赔了个不是。 他赔着笑跟定妃说:「朝中事多,今年就让阿礼也在后面过年,母妃多担待。」 定妃见着长孙其实很高兴,摆摆手说:「行了你,还跟母妃客气这个?我是他亲奶奶,前两天我还说要是你们家那两个小的早出生两个月就好了,这会儿也能带进来见见了。」 孟君淮当场吸了口凉气:「还早两个月?玉引这都早产一个月了。」 定妃恍悟间赶紧一捂嘴:「我瞎说的瞎说的,当我没提过。玉引若再生一个,准能平平安安地足月生下来,没那早产的事!」 孟君淮神色沉肃:「这您可得多给孩子们一份压岁钱了,给玉引也得来一份。」 这厢他们其乐融融的一片,两个侧妃也在旁配合地笑着,下马车时不小心被和婧踩湿了衣裙的玉引更完衣从侧殿过来,听到自己的名字便问:「什么也得给我来一份?」 「你夫君帮你讨压岁钱。」定妃说着就拎了三个钱串子递给她,「来,阿祚阿佑各一个,你自己留一个。来年也漂漂亮亮的,大人孩子都要好。」 「多谢母妃。」玉引红着脸接过来,心说这拜年的头还没磕就先拿压岁钱可不对,便想起了自己备给定妃的礼。 她转头就说:「君淮,我给母妃备的礼还在……」 话没说完她就从尤氏的满目惊诧中回过神来。 继而发现殿中其他人也是同样的神色。 孟君淮倒很适应,一点头道:「在马车里是吧?一会儿我叫人取一趟。」 之后的一整日,闲聊也好用膳也好,听戏也好看歌舞也好,玉引发觉自己只要和定妃的目光一触,定妃就是一脸「没事,我懂」的神色,弄得她一次又一次的不好意思。 大意了。近三两天下来,他们刚适应了互相叫名字的事,再加上平常她在府里也不怎么见得着两个侧妃,适应之后就叫得毫无顾虑。也没人提醒她一声「进宫就别这么叫了」,于是一不小心就…… 就公诸于世了。 玉引闷着头看定妃又亲手夹了一筷子木须肉送到自己碟子里,气虚地道了声谢,闷头便闻得贤嫔的笑声:「我不常见逸郡王妃,倒回回来都见定妃娘娘越来越照顾儿媳。娘娘您这样臣妾可紧张,小十二知道了要怪我对他妻子不够好了。」 「那你还不快对人家好点?」定妃说着就将那碟木须肉推到贤嫔面前,一副怂恿贤嫔给祝氏夹菜的神色,口中又笑道,「我哪儿敢对玉引不好啊?你是不知道,她一口一个君淮的都叫上了。我总共就听过三个人这般叫他,一是皇上,二是我自己,三就是她。」 话音一落,贤嫔和满座的正妃侧妃的反应都是:「……!」 玉引:阿弥陀佛,真公诸于世了。 用完膳后定妃还哄她:「没事啊,不是母妃拿你寻开心,这事挺好的。你甭不好意思,夫妻和睦是应该的。」 玉引也觉得是挺好的。而且她发现,定妃好像特别热衷于在众人面前炫耀一把「我们婆媳关系和睦」或者「我儿子儿媳关系和睦」,也怪可爱的…… 太和殿。 宴上酒过三巡,气氛就热闹起来。众臣推杯换盏,众皇子间也觥筹交错,只不过在偶尔稍静一点儿的当口儿,话题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十二皇子走到孟君淮身边坐下,碰了碰他的胳膊:「四哥还是没来。」 「嗯。」孟君淮应了一声,喝了口酒,「我打算明天登门拜个年。」 「甭去了。」十二皇子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他前天晚上到的京,这两天去拜访的人不少,全吃了闭门羹。」 孟君淮品着酒应了声「哦」。 十二皇子又吃了颗花生:「您猜第一个吃闭门羹的是谁?」 孟君淮瞅瞅他:「谁啊?」 十二皇子一喟:「大哥。」 次日一早,孟君淮收拾妥当就去了齐郡王府向四哥拜年。 往年这时,各府兄弟之间是不相互拜年的。主要是到各府拜访的外人太多,一家之主走不开,所以皇子们和正妃们这一日都在府里待着,算是约定俗称的规矩,谁也别嫌当兄弟的无礼。 今年是个例外。齐郡王的返回几乎将一众宗亲的视线都拉了过来,谨亲王被拒之门外的事,更让一众兄弟都悬了颗心。 马车在齐郡王府外停下,孟君淮下了马车,抬头一看便滞住。 他仔细辨了辨府门口的另一辆马车,见府中的宦官迎出来,张口便问:「皇长兄在?」 「是。」那宦官一躬身,含歉禀说,「殿下恕罪,我们爷在跟谨亲王殿下叙旧,吩咐说今天不见旁了。」 孟君淮驻足凝视了会儿眼前的府门,不知能不能因此安下些心。 先前二人间闹了什么不痛快,孟君淮不太清楚,但现下四哥肯见大哥了,总该算件好事。可话说回来,这到底是大哥亲自来给四哥「拜年」来了,四哥只是出于面子、不想让外人看笑话也有可能。 同理,四哥在让大哥吃了闭门羹之后,索性连其他登门造访的人也都不见,很有可能也是为了不让兄弟间太难堪。 所以现下这回见面,可能意味着矛盾缓和,也可能不意味任何事。孟君淮并不能现下冲进去查看情状,能做的只有静等。 他短吁了口气,告诉面前正等话的宦官:「告诉四哥我来过,若他方便,我改日再来拜访。」 「是。」那宦官欠欠身,孟君淮想了想,又添一句:「也告诉大哥一声。」 那宦官又应下,他便折回去上了马车。马车驶起来,孟君淮阖目沉思着,满心的惴惴不安。 齐郡王府中,兄弟二人沉默了许久,倚在榻上养病的齐郡王终于道:「大哥想让我说点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谨亲王坐在案边端着茶,目光灼灼地睇着他,「近来父皇身子不济,东西厂的野心你也知道,眼下最是咱们兄弟不能离心的时候。你离开了几个月,回来便把我拒之门外,个中是什么原因,你总得给我一句准话。」 齐郡王盯着榻顶上的雕镂又许久无话。谨亲王便耐心地等着,须臾,等到一句:「我只问大哥,叛军人数三倍于大哥告知我的人数,是为什么?」 谨亲王一惊:「什么?!」 「罢了。」齐郡王似乎忽然觉得兴味索然,闭了眼一喟,「当我没问。大哥说的道理我懂,不会为一己私心搅乱大局的。」 「四弟……」谨亲王想解释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深感现下不论说什么,听起来都是欲盖弥彰的味道,怕是越抹越黑,当真不如不说。 第四章 「那我先回府了。」他道。 「大哥慢走,新年大吉。」齐郡王声色平静,谨亲王又凝视他须臾便转身离开,在他走到房门口时,身后的声音却又响起来,「大哥是不是觉得,有两个嫡子,便必有一争?」 谨亲王背后一凉,回过头看他。 齐郡王虚弱地笑了笑:「这不值得意外,慢说父皇,就是咱们各府,也都是看重嫡子的。我离京前六弟的正妃有孕,他为她买口吃的能亲自策马跑遍京城,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谨亲王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齐郡王连续咳嗽了数声,「我想说,大哥您担心得没错,嫡出的孩子,打从还在母亲腹中便多了一份重视。六弟是、父皇是、你我都是。有一个,便万众瞩目,有两个,则争执难免。可我希望大哥您不要因此而对我有任何芥蒂,众兄弟敬您为尊为长,我也一样,无所谓我的生母是不是皇后,甚至无所谓父皇是否器重我。」 「四弟。」谨亲王长而重地一声喟叹,万千话语在心中翻了许久,道出来的只有一句,「我从未这样想过,愿四弟也不多这份心。」 齐郡王如旧平静地躺着,应了声「嗯」。 谨亲王终于离开了齐郡王府,房中,齐郡王正妃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拭了拭眼泪:「爷……」 「你什么都不必说。」齐郡王神色不变,「个中轻重我都懂,不会没有防心,也不想再听你说大哥的不是。打今儿起避不见客吧,我们安安生生地待着,齐郡王府一脉总还能传下去。世袭罔替的爵位放在这里,你我知足就是,那更高一层的位子,不争也罢。」 负气离京的时候,他也想过如此平白遭人猜忌还不如自己搏上一搏,这一遭的险事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若孑然一身,那可以说一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奋起一争那最高的位子。可他是有子有女的人,那个光鲜的位子再诱惑,也不值得他搭上身家性命去换。 在忙碌中,年关很快就翻了篇儿,转眼到了元月十五上元节。去年此时玉引正百无聊赖地等着晚上在府里看花灯,今年这会儿,倒找到了别的乐趣。 八月十五闹着出来的阿祚在这天满五个月,在肚子里多赖了几个时辰的阿佑则是明天满五个月。 玉引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昨天这两个小家伙还是丑兮兮地被抱在怀里,这会儿就已经能由人扶着坐在榻上了。 她兴致勃勃地亲手喂他们细细拌了蛋黄的米粉,觉得十分有趣! 阿佑的身子已经完全养好了,吃得乖乖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吃高兴了还笑。比阿佑更健壮些的阿祚则难喂一点,他经常冷不丁地犯个坏去打勺子,玉引若躲闪不及,他就会糊自己一手糊糊。 「哎,你看你。」玉引再度被偷袭之后,又一次拿起沾湿的帕子给他擦手,「你能不能乖一点?吃的还没洒的多,弟弟要笑话你了。」 阿佑特别给面子地咧嘴就笑起来,阿祚皱皱眉头:「咿……」 与此同时,和婧正在门口跟阿狸斗智斗勇。 她想进去看弟弟们,阿狸也想跟她进去。但她不敢让阿狸同去,怕它玩开心了把弟弟挠伤。于是她就一趟趟跑到外面,把阿狸斗出去,但只要她一进堂屋,阿狸就又屁颠屁颠地跟进来了。 往返了七八次之后和婧几乎要气哭,扶着玉引的房门骂阿狸:「我要开门了!你不能进去,你快走!」 阿狸坐在地上歪头:「喵?」 「你快走嘛!我一会儿在陪你玩!」和婧急得跺脚,无奈得都快给它跪下了,被人从后一扶肩头。 她抬头一看,立刻求助:「父王帮我!!!」 「谁让你不叫别人管阿狸?」孟君淮把她抱到怀里一刮鼻子,和婧委屈地趴在他肩头上:「他们总凶阿狸嘛!」 之前院子里的下人在阿狸缠着她时是会帮她的,但她觉得他们吹胡子瞪眼的实在太凶了,就不让他们管了。 孟君淮笑笑:「阿狸又不记仇,该管的时候就得管,知道吗?你看你不听话、你弟弟不听话的时候,母妃是不是也照样说你们?」 「是……」和婧不情不愿地在父王怀里蹬蹬脚,看着阿狸,还是不想让别人对它凶。 于是她挣了挣让孟君淮把她放到地上,抬头望着他说:「父王抱着阿狸好不好?别让他伤到阿祚阿佑!」 孟君淮便依言将阿狸抱了起来,父女两个……外加一只猫,这才得以进了屋。还在饶有兴味地继续喂孩子吃东西的玉引压根没察觉动静,直到一张脸突然出现在面前,把她刚要喂给阿佑的那勺糊糊吃了进去! 玉引:「……」 她一瞪:「干什么啊!怎么还跟孩子抢吃的呢?!」 孟君淮咂咂嘴品了品,坐到榻边把阿佑抱起来放在膝上:「一心就知道带孩子,几天不去前头找我了?」 ……四五天吧。 玉引暗一吐舌,解释道:「反正你晚上也过来,白天我就陪陪孩子嘛。他们俩现在慢慢大了,可好玩了……哎阿佑?!」 她视线一低,看到坐在他膝头的阿佑小脸皱皱的,显然要哭。 「怎么了?」她立刻凑过去哄他,阿佑好似听懂了,眼泪一下涌出来,「哇」地一声爆出的同时,小手怒指孟君淮! 「哇啊啊啊——」阿佑哭狠了,咧着嘴望着孟君淮,小脸都是红的。旁边的阿祚怔怔地看了弟弟一会儿,往奶娘身上一倒,却笑了:「嘻嘻嘻嘻……」 孟君淮一脸无辜地看向玉引。 玉引狠狠横他:「谁让你抢他的吃的了?」 「哎臭小子你还护食?!」孟君淮把他举起来一瞪,阿佑:「哇啊啊啊——」 「还哭?不许哭!」他把他放下一瞬又举起来,阿佑:「呜哇啊啊啊——」 「再哭父王松手了!」他站起来举着他。 阿佑愣愣地看了周围一会儿:「哎?嘿嘿嘿……」 夫妻二人扑哧一声同时笑出来,玉引看看歪在那儿嘬手指的阿祚,把他也举起来,阿祚看看弟弟的高度,嫌自己被举得不够高就使劲蹬腿。 「哎哎哎抱不住了!」玉引有点慌,孟君淮伸手一兜把他接住,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全抱在自己怀里。 「嘻嘻嘻。」阿佑伸着小手去抓哥哥,阿祚则伸手给弟弟蹭了蹭眼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这俩是好玩。」孟君淮左看右看之后一哂,而后向玉引道,「大哥那儿传了话来,让各府正妃明日一道进宫去陪陪母后。」 「母后?」玉引神色一紧,「出了什么事吗?」 「说不好。」孟君淮喟叹,「近来四哥身子不适,母后忧心是难免的。之前他跟大哥又似乎……有点不快。」 他说着将孩子放下,转而把她揽进怀里,安慰她说:「你不必担心什么。母妃若问话,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另外听见什么、见着什么,回来及时告诉我便是,到底还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太紧张。」 「好……」玉引犹豫着应下,越想越觉得,似乎打从过年开始,京里的氛围就一点点变得难以言述了。 第五章 玉引便在次日进了宫。一众皇子妃到的时间都差不多,众人没多耽搁,直接去拜见皇后。 皇后是在坤宁宫前的交泰殿见的她们。 天气尚未转暖,交泰殿里有些阴冷,更显得皇后气色不佳。 众人落座后很是静了一会儿,皇后陆陆续续抿了好几口茶,才在长叹一声后看向她们:「本宫身子不舒服,有日子没见你们了。除夕原想召你们来用个膳,御医又嘱咐静歇,只好缓一缓。」 「母后静心养病为要。」左侧的齐郡王妃先开了口。她是皇后的亲儿媳,关系自然近些。等她说罢,另一边的谨亲王妃才道:「是啊,万事都不如您养病重要。现下又天寒地冻的,那些虚礼皆不必在意,您就安心养着,什么时候想见我们了就随时传个话,我们进宫来。」 玉引的位子略远一点,她遥遥地看着,隐约觉得皇后看向谨亲王妃的目光有些复杂。 而后皇后一喟:「你们也各自有事要忙,不必为本宫挂心。本宫倒希望你们能多去看看老四,他这一遭出去落了病,真是飞来横祸。说来各府都是兄弟、是妯娌,本宫左右不了你们的想法,只希望你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好歹互相留个余地,不要做得太绝。」 气氛骤然冷滞,随着皇后的话,齐郡王妃的面色都白了,她紧张地看看谨亲王妃:「大嫂……」 皇后却悠悠缓缓的还在继续说:「你们一个个当正妃的,哪个娘家的门楣都不差。有些不能明说的话,你们各自心里也都有数。本宫今天舍下面子跟你们说明白些,老四这病……御医说留下病根是难免的了,你们从前顾忌的事情,日后大可放下。」 她的目光淡淡地一扫谨亲王妃:「若还不放心,本宫这个当母后的便说一个求字。本宫求你们不要再在老四身上多什么心了,本宫保证他半点不该有的心思也没有。若有,便是不尊长兄,本宫头一个饶不了他。」 「不尊长兄」四个字一点,正沉默的谨亲王妃悚然一惊:「母后……」 她滞了滞,缓了两息后走到殿中跪了下去:「母后容禀,妾身觉得这里面必是有什么误会让母后忧心了。王爷从来没对齐郡王有过猜忌,这番齐郡王出去所遭的事……实在不是王爷能事先料知的啊!」 「本宫但愿是这样,但本宫不知该不该信你的话。」皇后睇着她,声音中没有愤怒,只是深深的无奈。 谨亲王妃一咬牙:「妾身敢替王爷起誓……」 「行了,本宫也不用你说那些咒君涯、咒自己的事。」皇后疲乏地摇了摇头,「你们若真还拿他当兄弟,就多关照着些齐郡王府,别让他养着病还要操别的心。你是当长嫂的,该你领头的事你要担起来,底下才不会乱。」 「是……」谨亲王妃赶忙叩首应下,皇后又一声叹:「起来吧。」 而后她视线在殿中一扫:「老六、老九还有十二的正妃来了吗?」 玉引一凛,忙和祝氏还有九皇子妃一齐起了身:「妾身在。」 「你们三家都是去年前年新添了孩子,本宫还没见过。」皇后的面色缓和下来,蕴了些笑意,「改日一起带进来让本宫瞧瞧吧。平日也没个人跟本宫说话,孩子多些,也让坤宁宫热闹热闹。」 「是。」三人齐一福,皇后又说:「哦……还有老十家的宁婧,那孩子跟本宫同月同日生的。你们问问他方不方便,说方便,也带进来一道见见。」 她们又应下,而后皇后又叮嘱了几句,就摆摆手让她们退下了。 气氛这般压抑,众人自也没什么心思多留,齐齐地施礼告退、齐齐地嘱咐母后安心养病,就一道退出了交泰殿。 玉引回到家,立刻把事情从头到尾都跟孟君淮说了。 孟君淮心里也一声长叹。闹到了皇后跟前,看来这事比他们想得都严重些,只是四哥闭门不出、也不见人,他们一众兄弟想打听点什么都很难。 他想了想,告诉杨恩禄:「一会儿谢公子来,直接请来正院吧,没外人。」 杨恩禄应了声是,玉引一怔:「兄长要来?」 「嗯。」孟君淮点头,「他一直也没闲着,隔三差五就要来王府一趟。先前你又是安胎又是坐月子,之后就又忙着过年,我便没让他过来。日后方便的话就都直接来正院好了,正好让你们也多见见。」 玉引当然开心,又赶紧叫人告诉夕瑶,一眨眼的工夫,夕瑶就兴奋地跑进来了,开口便问:「能留爹一起吃午膳吗!」 「行啊。」孟君淮一口答应下来,弯腰问她,「想家了?要不要让你爹把你带回去住几天?」 「好啊!我要住一个月!」夕瑶立刻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改说,「半个月……不然我想会想表姐们!」 转而再想想,眉头就皱起来了:「要不十天吧……还有阿狸呢!」 「还有弟弟们和姑母姑父,唉……」夕瑶苦恼起来。 玉引在旁边忍着笑不吭声。 哥哥要是知道自家女儿为了猫都能少见他五天,肯定要伤心死了,所以这话还是不告诉哥哥为好! 她便跟夕瑶说:「随你啊,也不必提前定下日子,看你自己什么时候乐意回来便回来。别太久就是了,若不然功课跟不上,要被先生打手心了。」 随着迈过年关,和婧已算七岁,夕瑶也算六岁了。于是她们也被归入了「不好好读书要被打手心」的范畴,夕珍、凝脂和尤家的两个男孩都忍不住为此……欢呼雀跃了一下! 大抵是觉得这样比较公平。 于是在谢继清到了之后,正院堂屋里谈事的状况是这样的:孟君淮和谢玉引分坐八仙桌两旁,谢继清坐在一侧,刚说了没两句话夕瑶就进来了,二话不说便往父亲腿上爬。 她自己怀里还抱着只猫。 原本在专心说正事的谢继清:「……」 他觉得不太合适,就说夕瑶你下来,结果孟君淮说没事你抱着吧。 谢继清:「……」 然后他想了想才记起来自己方才想说什么:「东厂势力确实不小,我这几个月查下来,宫中、朝中、三省六部到处都有和他们有关的人,竟挑不出哪里是干净的。再有就是……魏玉林和手下的几个大宦官近来都在大肆变卖手中文玩字画、房产地产,换成真金白银囤着。」 变卖家财? 玉引的头一个反应是:「这是打算跑路?」 「我先想到的也是这个。」谢继清一哂,「但仔细想来,现下处于弱势的并不是他们,反是各位殿下更有心无力些,他们若要跑路也太奇怪了。」 孟君淮蹙眉:「那是要干什么?」 「还不知道。」谢继清摇摇头,「目下他们只是不停地卖、不停地囤,换来的钱压根不见往外花,也不知该往什么方向怀疑是对的。」 「那就继续盯紧了他们。」孟君淮深缓了一吸,看看玉引,又道,「还有个事得劳烦谢兄。」 谢继清颔首:「殿下请说。」 「谢兄您锦衣卫花样多,有没有法子让我们这两个孩子生个小病?假的也行……假的最好,能瞒过宫中太医便可。」 第六章 他这话说完,首先吓着了玉引:「啊?!」 谢继清也不解:「殿下?!」 「母后突然要召几家的孩子进宫见见,还着意提了句老十家大前年添的女儿。」孟君淮语中定了定,抬眸道,「我觉得不会是‘见见’那么简单,母后或许想把老十的这个孩子扣在宫里,以防老十再不懂事,但又不想做得太明显,所以会连另几家的孩子一起扣下。我倒不觉得她会亏待孩子,只是自家的孩子,还是想留在自己身边。」 ……这样吗? 玉引有些吃惊,她在交泰殿听到皇后说这事时,完全没听出有什么不对。现下他这样一提,她顺着他的思路想想,似乎是有这个可能。 谢继清也点了头:「那我回去帮殿下问问该怎么办。孩子太小,大人能用的法子他们未必能用。」 「嗯。」孟君淮颔首说稳妥为上,余光一划,发现玉引正盯着自己看。 他下意识里摸摸自己的脸,觉得没粘东西啊?就问她:「怎么了?」 「夫君很机警啊……」玉引仍有点发怔,张口就夸了他一句。 他接受得也并不客气:「那是,关乎自家孩子,必须机警。」 谢继清别过头:「咳。」 玉引旋即回过神,窘迫得也一声轻咳。 是以两日之后,逸郡王府的两个幼子深夜突发疹子,御医看过之后,说虽然不见孩子疼痒哭闹,但孩子还太小,皮肤娇嫩,嘱咐静养为宜,不要受风。 皇后也立即传了话出来,说让玉引好好照顾孩子,之前提的让孩子进宫的事让她先不必记着了,都是一家人,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又隔两日,另几家便带着孩子进了宫。 十二皇子妃祝氏出了宫就直奔玉引这儿了,玉引到了堂屋一看,祝氏眼圈都是红的:「母后怎么……怎么就突然想把孩子留下了呢!」 还真是这么回事啊? 玉引心下骤然松了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正正色,平复着心绪宽慰祝氏。 在一众皇子妃里,玉引和祝氏算得交好,但也不算交情多深。是以现下皇后的旨意放在那儿,玉引饶是想好好安慰祝氏,能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些场面话。 比如「你放心,皇后娘娘肯定不会亏待孩子」,再比如「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皇后娘娘肯把几个孩子接进宫去带,是旁人求都求不着的恩典」云云。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下去,不知不觉倒也到了用晚膳的时间,玉引见祝氏还是精神不济,便主动开口留她一道用,叫来赵成瑞吩咐说:「你去前头跟爷说一声,说十二皇子妃在我这儿用膳呢,今儿不方便一起了。」 赵成瑞应下话便去了,禀完话返回来,告诉玉引说:「爷说知道了,说正好大公子这两天读书读得太累,他去陪陪大公子,让您和皇子妃自便。」 玉引便点头说了句「好」,反是祝氏一听,立刻站起了身:「大公子……?」 她摆摆手示意赵成瑞先出去,又向玉引道:「你们大公子,是不是侧妃院儿里的?那我还是走吧,真对不住六嫂,我没想把逸郡王殿下往……」 「你坐你坐。」玉引赶紧拉着她坐回来,一哂,「没事,他去看看孩子也是应该的,平日里阿礼来我这儿的时候不少,他过去的时候也挺多。父子的关系在这里放着,他就该去,跟你没关系。」 「看孩子是应该的,我是说侧妃……」祝氏说着就皱了眉,「说这个我就来气,您瞧,我们爷对我挺好的,母妃也还喜欢我。可她怎么就非得再去皇后娘娘那儿求人,让娘娘再往府里添两个妾室呢?」 她说着抿了抿唇,一握玉引的手:「嫂子您的心也别这么大,我还是走吧……您想个法子把殿下劝回来。府里这些侧妃啊,就是没一个安生的,能甭让她们见自家爷的面就别让见!」 玉引哭笑不得,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强劝了好半天祝氏也不听,她只好着人送送,又嘱咐她不必太担忧孩子,宫里必定会照顾好。 珊瑚便吩咐琥珀和玛瑙一起去,目送着她们出了正院,珊瑚笑问她说:「那要不要奴婢把爷请回来?十二皇子妃说得可是也有道理呢。」 「别拿我开心!」玉引一睃她,转身边往房里走边又道,「说正经事,不管殿下去看阿礼阿祺、去看兰婧多少回,你们也别瞎担心地去阻拦,咱不能这么干。」 「那要是侧室们真把殿下勾住了呢?」珊瑚压着音问。 「那是我们夫妻间的事。」玉引抿了口茶,转而便让珊瑚传膳,又把几个孩子都叫进来一起用。 晚膳后,她把皇后前两天送过来的册子拿出来翻了翻,而后就又该抄经抄经、该逗孩子逗孩子去了。 东院里,孟君淮在阿礼房里陪他一起用膳,明显地觉得他胃口是变小了,膳后便细细问他:「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 可阿礼说没有,而且神色诚恳,完全看不出有任何隐瞒。 孟君淮又道:「那父王带你出去走走,消消食。」 阿礼却摇了头:「不要。」 「消消食对身体好。」他劝说。 阿礼小手指向案桌:「可我还要温习功课呢,晚上还要写写字。父王您自己去消食,好不好?」 孟君淮眉心一跳。 他默了会儿,问他:「你母妃又给你加课业了?」 「没有。」阿礼摇头,「是我自己想多读书,我有三个弟弟了,我要当好大哥哥!」 他说着想了想,道了句「父王您等等」便跑向案桌,拿了两页字过来给他:「父王您看,范先生说,我比从前写得好多啦,您觉得呢?」 「……」孟君淮除了夸他字确实好了之外,一时间竟不知还能说点什么。 上次尤氏把阿礼压得太死,他可以责备尤氏,但现下是阿礼自己要学……孩子要上进,他这个当爹的训他一顿合适吗? 孟君淮就只能开导他,跟他说你的字着实练得不错,先生近来也夸你读书读得好,但是父王希望你身子也好好的,所以你要多出门活动活动,不能总闷着自己,也不能太晚睡。 阿礼答应了,但有点不情不愿的。孟君淮耐着性子又劝了他一会儿,心念一动:「总之你今晚要早些睡,明日要给你们加一门新的功课,你不休息好了到时候学不会。」 阿礼有点意外:「什么功课?」 「明天你就知道了。」孟君淮卖了个关子,「反正在这一门上呢,越大的孩子越容易学,你有点吃亏,再不好好睡觉更吃亏。」 「唔……」阿礼小眉头紧皱很有些委屈,蔫蔫地琢磨了一会儿,终于退败下来,「那我今晚不读书了,一会儿就睡。」 「听话。」孟君淮很满意,摸摸他的头,又叮嘱他还是要在院子里玩一玩走一走再睡,然后他便出了门,刚踏出门槛,就见尤氏迎了上来。 「爷……」尤氏屈膝福了福,低眉顺眼的,「我听爷跟阿礼说了好一会儿话,用盏茶再走吧。」 孟君淮颔首:「不了,我去看看阿祺,看完就回去了。」 「回去」这两个字落在尤氏耳中就像一阵浓烈的嘲讽,她很清楚他说的「回去」是正院,不是前宅。 第七章 但她克制住了追问,抿着笑又说:「阿礼这孩子近来用功用得……有点过,我想跟爷说说这事,看日后怎么办好。」 孟君淮略作思量,看看屋里正看过来的阿礼,终是点了头,随着尤氏一道进堂屋。 他落了座,尤氏亲手去沏茶,边沏边笑说:「阿礼还是跟您亲,您一劝他他便听了,之前妾身说他都是白说。」 孟君淮笑了笑没接话,尤氏又道:「您若得空,日后常来看看他吧,要不叫他去前头也行。这孩子现下见您见得少了,难免要念着……」 「让他来前头吧,我的书房离他们读书的地方也不远。」孟君淮平和道。其实他想说,阿礼见他的时候并不少,十天里得有八天都是一道在正院用午膳。但看看尤氏,他把这话忍住了。 免得平白给玉引惹麻烦。 尤氏沏好茶,转过身端给他。他低头抿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爷……」 孟君淮抬眸看去,尤氏神情轻颤着望着他,良久之后,逼出了一个字:「君……」 他微挑眉,尤氏狠咬了咬唇,终于迫着自己将那两个字道了出来:「君、君淮……」 他放下了茶盏。 气氛莫名一冷。 「君……」她想试着再叫一声,但在他目光睃过来的刹那突然气力尽失,惶恐不已地跪了下去,「殿下恕罪!」 「侧妃你……」孟君淮的目光在屋中荡了一荡,叹气声有些无奈,「你能不能不要明里暗里跟王妃比?她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样较劲有什么趣?」 「殿下,我没……」尤氏连头都不敢抬,「我没有想跟王妃较劲,我只是……」 话至此她却忽而惊觉自己好像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说不是在跟王妃较劲,便是因为在意他。可她自除夕听到王妃与他的称呼之后,就那样强烈地想叫他的名字……真的是因为在意他吗? 「看在阿礼阿祺的份上,我不深究这事了。」他的声音淡淡的,淡到让尤氏心中窒住。 他又说:「再有一次,你试试看。」 孟君淮说罢便起了身,再无停留地离开了东院。尤氏跪在那儿,好像连魂都丢了。 正院,玉引从他来后就觉得他情绪很闷,待得躺上榻,她终于问了始末。 孟君淮跟她一说,她就做夸张状啧了嘴:「哎呀我都不知道我还独享了份殊荣啊?这个尤侧妃真是太僭越了,明天我收拾她!」 她说着还一撸袖子,孟君淮伸手就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没良心的!」 玉引被掐得一拱赶紧躲开:「好了好了我知道!」 他实际上在为什么生气她当然知道,准不是为尤侧妃对他的称呼,是因为觉得尤侧妃对她不恭敬。 她翻身趴着凑过去:「我就是想让你开心点,因为我这儿……也有点不太让人高兴的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他盯着榻顶生闷气的目光挪到她面上,「你说,我帮你解决。」 「嗯,这个。」玉引伸手从枕头底下把册子摸了出来,「那天皇后娘娘传话说让阿祚阿佑好好养身子不必进宫的时候,就让人送了这个来,说让我瞧瞧要不要给你添几个人,看这上面哪个顺眼就回个话给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睃他:「我本来想把人都回了的,反正……北边那么多人你都没顾得上见,对吧?」 「哟呵,主意挺大啊。」他抄过册子往她脑门上一拍,「现在呢?怎么又想起跟我商量了?」 「因为祝氏说贤嫔娘娘替十二殿下求了人。」玉引如实道,「我在想,咱们阿祚阿佑突然生病没进宫,已经够惹眼了。如果这回皇后娘娘往下添人的事儿不是只对咱们一个府,而是各府都有,我们是不是遂她的意更好?」 孟君淮没按玉引说的就此让皇后挑的新人进府,但也没直接叫人去宫里向皇后回话说自己府里不添人。 他把册子收了,第二天跑去问谨亲王,问皇后跟他们府提这事没有? 「提了。」谨亲王叹气,「我让你大嫂拿主意,按母后的意思选两个进来。」 孟君淮有点意外:「您真要啊?」 「接进来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了。」谨亲王摇摇头,「现下不是拒绝母后的时候,你没看母后这次挑的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吗?」 孟君淮狐疑地翻了翻手里的册子,心说没什么不一样啊?谨亲王就问说:「你没看画像吧?」 「没有。」孟君淮怔怔承认,「画像怎么了?」 谨亲王笑了一声,也没多说话,带着他就往书房去。一路走一路跟他解释:「不是你大哥我好女色啊,是你嫂子摆在书房的,一时没收。」 孟君淮应说我知道我知道,大哥您从来都不是好色之人。一踏入书房的门,他还是被眼前的画面惊了一下。 两面墙共挂了八幅画,每幅画上各绘一女子,虽是神色各异身姿也不同,但每一个都姣好美艳…… 孟君淮想到这连忙别过头,静了静神再看去,却深感这「姣好美艳」的评价并非因为自己动心所致。他甚至觉得,就算是玉引看了这话,也会是类似这般的评价。 而先前,母后赐下的人并没有这样的美色,他府里的何侧妃和王氏都是姿色平平但规矩极好。反是母妃定妃挑过来的,一个个都姿色出挑。 「母后什么意思?」他皱眉看向长兄,谨亲王一喟:「我觉得母后因为老四的事,有些草木皆兵。」 二人这便又离开了书房,谨亲王边走边道:「老四出宫建府不是一两年了,母后又在宫里两眼一抹黑,并不清楚外头各府的情况,这回这档子事一出,她难免胡思乱想。你细想想近来的事,就知道她先是把九弟十弟十二弟的孩子都进宫,又这样往各府添人是什么意思了。」 孟君淮皱皱眉:「恩威并施?」 谨亲王摇头:「不如说是乱了阵脚。立了威,又赶紧给个甜枣。」 谨亲王跟他说,母后这做法看似有点可笑,可细想之下也不难懂。能给男人的好处,最容易想到的不过三样:权力、金钱、美女。 她身在深宫,权力她做不了主,金钱各府又都不缺,可不就只剩美女了吗? 回府的路上,孟君淮百感交集。一边想笑母后这阵脚乱得莫名其妙,一边又觉得一阵一阵的心疼。 她是快到半百之年的人了,就四哥这一个儿子,突然间说病就病了,御医还说必定会落下病根。这放在寻常人家都会是让父母不好过的事,而在皇家,这样的事背后还有各样可能的明争暗斗需要她去猜测、去提防。 而他们都听说,父皇得有一年多没去见过她了。就连去年新年,四哥刚落罪被禁足那时,母后跪在乾清宫外求见,父皇都没见她。 实在难以想象这一年里母后是怎么过的。难怪连玉引进宫拜见之后都跟他说,觉得交泰殿阴阴冷冷,好像缺点人气儿。 孟君淮止不住地回思起儿时还在宫中时的事,虽则许多细节都想不清,但他记得,那会儿母后当真对一众皇子公子都很好。逢年过节,他们都爱一起去坤宁宫玩,也没听说过哪个宫嫔叮嘱自家孩子要在坤宁宫提防些什么,母后赏的任何吃的东西,他们都可以放心吃。 第八章 怎么就突然变成现在这样了…… 孟君淮再度看看手里的册子,深感这是母后头一回存了别的心思给他们挑人。而且这心思还不是恶意,只是想把他们一众兄弟都哄高兴了,能让四哥有安生日子过。 一道用午膳时,玉引便发现孟君淮的心情沉闷得紧。 「怎么了?」她给他夹了一筷子香椿炒鸡蛋,询问说,「是见谨亲王时有什么事?」 孟君淮摇摇头,沉默了会儿道:「你抽个空去见见四嫂吧,带些府里用得上的东西、再备几千两银子给她送去,四哥现下日子不好过,母后在宫里担心得紧。」 然后他喟叹一声,又说:「我也会多去见见四哥的。」 「可是……」玉引蹙着眉看他,「可是齐郡王府现下不见人啊?你以为我没去过?单是过年到现在这二十多天,我都已跑过四趟了,哪次大门都闭得紧紧的,怎么跟看门的宦官打交道也不让进。」 对此她也很愁得慌。就算齐郡王跟她不沾亲,她也很希望齐郡王一家能好好地把目下这个难关渡过去。 孟君淮面色又沉了些,她伸手握住他执着筷子的手:「到底怎么了?你详细跟我说说,我们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孟君淮斟酌了会儿,认认真真地跟她把皇长兄今天说的话说了。 玉引听罢,张口便说:「那我们就按母后的意思添个人进来啊?」 孟君淮:「……」 他哭笑不得:「这个不管用。母后心里不安生主要是因为四哥,我们按她的意思添了人,也不过让她安心一时。」 「但安心一时就多一时能想别的法子啊?何况我们若现在回绝了这事,还会反让她更不心安,那不是雪上加霜吗?」玉引一字一顿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所以我觉着咱还是先让人进来,我们一起进宫谢个恩,你再时不时跟皇后娘娘说说你喜欢,皇后娘娘多半能心里好过些。咱在外也接着努力多跟齐郡王府那边走动,等该照顾的能照顾到了,这事自然就过去了。」 「……」孟君淮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她,「你这是自己饮鸩给母后止渴啊。」 玉引:「我哪有?」 「我不诓你,母后这回挑的可真都是美人儿,你就不怕我真喜欢上了新进来的不要你了?」他支着额头笑睇着她。 「我还真不怕。」玉引依旧是很诚恳的神色,「老实说,咱府里单论姿色比我好看的本也不是一个两个。再者,你要是想喜欢别人,有没有这新进来的,你都能喜欢别人。所以我完全可以安心让这个人进来,而且还可以让她安心得宠——得宠也不怪她。」 「那怪我?」孟君淮追问下去。 「不然呢?」她挑眉而笑反问回去,继而便悠哉哉地自己从冬瓜丸子汤里捞丸子吃了。孟君淮蹙眉看着她,突然对她这气定神闲的态度很服。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他信她到时候不会责备妾室,只会怪他。 这让他怎么敢动别的心思?他才不想让她对他心生不满呢。 玉引当时想得很明白,次日一早就从册子里圈了个家世中等的乔氏回给了宫里。 然则小半个月后乔氏进府过来磕头时,她还是吃了一惊。 ——这也太美了吧? 她觉得乔氏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脸生得精雕玉琢。明眸皓齿间勾勒出的笑端庄又灵秀,染得殷红的唇像是早春时节的娇花,微微一动就看得人心底一颤。 有那么短短一瞬,玉引心底慌了。而后乔氏俯身拜下去,同时,一只手伸过来,将案头的点心推近了她。 玉引侧首看去,孟君淮眼底全是促狭的笑。 他心说你慌什么啊?不是说得头头是道吗?这刚见第一面你就这样了可有点丢人啊! 「……」玉引正正色,看向乔氏,「起来吧。日后都在一个府里住着,不用这么多礼。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及时说一声,旁的规矩你该是也懂,我就不再说了。」 「是,谢王妃。」乔氏声音也柔柔的,又磕了个头而后站起身,依礼从婢子手中接过茶奉给二人。 头一盏自是奉给孟君淮的,他接茶间听乔氏说了句「殿下请用」,睃了眼玉引,温和地笑回道:「姑娘客气了。」 玉引垂眸看着眼前的地砖没吭声。 乔氏又将另一盏奉给玉引,口道「王妃请用」,玉引「嗯」了一声接过来,边是在想他说了那句话后,自己只嗯一声,是不是显得有点冷淡?边是又觉得,他怎么就说了那句话呢? 他真的喜欢乔氏了? 于是她看看孟君淮又看看乔氏,搁下茶盏,也添了微笑:「我去前头看看几个孩子书读得怎么样,殿下和乔奉仪先聊。」 乔氏一阵欣喜,福身恭送王妃离开。可王妃刚出了堂屋,她都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见王爷也从面前过去了。 玉引有点别扭又说不上生气地往外走,跨出正院大门刚一转弯,蓦被人从后抱住。 「……」她微惊地扭头看看,孟君淮搂住她一吻:「你看你,我就知道你没那么不当回事。」 「什么没那么不当回事……」玉引蹙着眉看他。 「没那么拿我不当回事。」他又亲了亲她,语中的笑意明显起来,「看你为我生生气,我高兴……你别记仇啊。这事也不能怪我,你平日脾气太好了,让人摸不准你的想法,弄得我患得患失。」 这样吗?她还以为在目下的事里,顶多只有她会患得患失。 她暗暗一瞪他,握了握他环在她身前的手:「走吧,去看看和婧阿礼他们,一会儿正好一起回来用膳。」 当日晚上,乔奉仪入府的事就自然而然地阖府皆知了。 和婧在临睡前突然想起这事,一抱玉引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听说府里来了个漂亮姐姐?」 「嗯……」玉引一哂,「你可不能管她叫姐姐,人家比你大一辈。」 「怎么比我大一辈?」和婧不太懂,「凝脂说她见到了,也就比她大四五岁?也就是比夕珍大五六岁?夕珍是我的表姐呀!」 「不……不能这么算。」玉引不得不跟她好好解释一番,告诉和婧年龄和辈分是两个概念。说了个大概之后她又跟和婧说,「举个例子啊,比如你嫁人之后生了个孩子,然后母妃在你之后又生了个孩子,那母妃的孩子也是管你叫姐姐,你的孩子比他大也得管他叫姨或者舅舅,懂了吗?」 「哇!!!」和婧觉得很惊奇,「这样好!这样我的孩子就能跟母妃的孩子一起玩了!」 玉引:「……」 然后她又说:「哎?还是算了!」 「怎么?」玉引一笑,和婧认真道:「还是不要等那么久了吧,那样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就不能跟母妃的孩子玩了,母妃早点生,这样我跟他玩!」 玉引:「……」 她心说我就是举个例子,谁说我要再生一个了……? 于是母女俩躺在床上乱七八糟地掰扯了半天,玉引可算把话题从「再生一个」掰扯到了她现有的两个弟弟上。 第二天晌午,她则听芮嬷嬷说一帮孩子在前头读完书就跑到北边看新来的乔奉仪有多漂亮去了。 第九章 玉引扑哧一笑:「随他们吧,都在一个府里,熟悉熟悉也没错。」然后细一想,「嬷嬷怎的知道得这么快?您差人盯着北边了?」 「是。」芮嬷嬷没有否认,在旁一欠身,说,「奴婢知道王妃您不在意,可既有新人进来还是注意点好。就算不怕她争宠,但万一她有个什么别的坏心思呢?和她同住的几个也都是有位份的正经妾室,别闹出什么事来。」 玉引本想跟她说没有这个必要,但听她是要防这些疏漏便也答应了。只嘱咐芮嬷嬷不必太草木皆兵,道乔氏毕竟是皇后赐下来的,该留的面子还是要给人家留着。 芮嬷嬷噙笑一福:「是,您放心,奴婢心里有数。差过去的人也是在奴婢身边跟了些日子的,能把握住轻重,绝不冒犯乔奉仪。」 前宅,孟君淮听谢继清禀完事后,不禁怒火中烧。 「东厂这是有意挑衅是吧!」他一拍案,谢继清颔首:「殿下息怒。两厂嚣张由来已久,做出这样的事……不稀奇。」 孟君淮强自定了口气。 这么久了,四哥那边说什么也不见人,把一众兄弟挡得格外死。他并不想违四哥的意,可又实在担心齐郡王府日子难过,不得不出个损招探探情状。 他便托谢继清以锦衣卫的名义带几个亲信去齐郡王府「搜查」——锦衣卫搜查京中哪个人的府邸都是正常的,四哥必不会多心追问原委,能做的只有打开府门随他们查。 结果不查还好,一查才知道,齐郡王府上下连炭火都停了——这才二月中,今年又倒春寒倒得厉害,远还没暖和回来呢。 谢继清也不傻,虽然打着搜查的旗号,还是委婉地「叮嘱」了齐郡王妃一声:「殿下久病未愈,这炭火是不是还是生着好?若是御医叮嘱不用为宜,便当在下没说。」 而后隔着一道纱帘,齐郡王妃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哭了。 她跟他说,御医并没说过不用为宜,反是说要注意保暖。只不过这个月根本就没送新炭来,府里的例银也有欠缺。虽然先前的积蓄还有些,要买炭并不是没有,但齐郡王说目下正是最难的时候,指不准哪天就有紧要的地方要花钱,压着钱不让她动。 齐郡王妃最后抹着眼泪道:「我们爷又是个倔脾气,越是这最难的时候越是不肯求兄弟,不肯让旁人知道我们这儿过得不好……谢大人,我知道您是六弟妹的本家兄长,劳您今儿……一是当我什么都没说,二是把您瞧见的如实告诉您妹妹吧。我也是不知还能怎么办才好,我们爷犟着个劲儿,可是这一府百十号人……不能就这么生耗着啊!」 孟君淮听完这话都气得眼晕。他心说东厂跟他们这帮兄弟较劲,四哥您也帮着东厂一起较劲?您到底是哪边的?! 再说,这么个较劲法,最惨的不还是四哥您本人吗?! 他呼了口气摇摇头,叫杨恩禄取五千两的银票来,又跟谢继清说:「有劳谢兄改日再照今日这般走一趟,查完后把这钱给四嫂留下。」 「……殿下,纵是锦衣卫,隔三差五搜查一回王府可也不合适。」谢继清苦笑着,不得不拒绝这要求,但他接着又说,「不过我今天给齐郡王妃留了钱了,身上带的不多,临时当了带钩扳指香囊,凑了三百多两留下。大用管不了,给府里上下添足一两个月的炭肯定是够的。」 王府的开销和寻常人家是不能比的,普通人家一年才花三五两银子,到了王府深宅则几个鸡蛋都能记出一两银子的账去。但孟君淮算了算,三百多两银子添满一两个月的炭倒也真是够的。他便在杨恩禄取了银票之后点了四百两的出来还给谢继清,笑侃说:「谢兄赶紧把东西赎回来,您这谢家大公子混到要去当铺当东西,估计当铺掌柜都没见过吧?」 「没事,我们自家当铺,不急着赎。」他说着把那银票推回去,「也不用殿下还,我若真缺钱了,找玉引算去。」 「……那你还是跟我算吧。」孟君淮阴着脸再度把钱推给他,抱臂一靠椅背,「女人家花钱的地方可多了去了,胭脂水粉簪钗步摇哪样不要钱?你好意思跟她要?」 谢继清呵呵一笑,边把银票收起来边翻个白眼,心说自家妹妹怎么就嫁了这么个……总爱时不时跟外人炫耀自己照顾妻子的丈夫呢? 罢了也挺好的,这种丈夫也少见。 老实说他希望夕瑶以后也嫁这么一个。 正院,玉引听完孟君淮说的情况之后,也是被东厂气得够呛。 但她生气的原因跟他不太一样,她磨着牙说:「我们谢家百余年前就跟东厂恶斗过一回,现在竟还是让这帮阉官拿大了?先祖在上肯定气得够呛!」 她想了想又道:「哥哥也是的,在锦衣卫已经几年了,非得就守着他的千户所,让他升官他都不要。若现下手里的实权大些,办起东厂肯定方便多了!」 孟君淮听得有点意外,睇着她一笑。 不知是不是「还俗」的日子久了,她已不像最初时那么清心寡欲。近来有好几次他都目睹了她行事、虑事时的傲气一面,那是谢家贵女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不止是她,就是夕珍夕瑶也有。 他曾经在她因夜里没睡好白天补觉时,看到小夕瑶板着张脸站在院子中央跟正院的下人们说:「姑母夜里没睡好,你们不要吵她。有事先回芮嬷嬷一声,等姑母睡够了,再让芮嬷嬷回给她便是。」 于是玉引心里还在为东厂的事震怒,脸上便被他一吻。 她目光未及放缓,一个眼风扫过去,他握过她的手拍了拍:「别生气,咱兵来将挡,慢慢把事情收拾干净,让你谢家先祖安息。」 「……」玉引勉强压住火,发觉自己这回比他都火大了。 二人便安静下来商量了办法。一边是他会尽力逼那帮宦官往后退一步,就算是来硬的也得来——「慢慢收拾」这回事,他们能等,但四哥的病不能等;另一边,他让她再试着和齐郡王府走动走动,毕竟四嫂说了让谢继清带话给她,或许她再去,四嫂就会顺水推舟地见了。 玉引便在当日晚上就递了帖子出去,次日齐郡王妃写了回帖说邀她两日后到府中小坐,紧接着,芮嬷嬷便进了屋。 芮嬷嬷禀话说:「王妃,那乔奉仪……到前头大小姐他们的书房了。」 「啊?!」玉引略一愣。前宅按理来说只有她和两个侧妃能去,旁人都是不能过去的。 她便问说:「怎么没人拦着?」 「是大小姐拉着她过去的,下人就没敢拦。」芮嬷嬷躬身回说,「您是不是……过去瞧瞧?」 这她是该过去瞧瞧。有些规矩无所谓她在不在意,不能破就是不能破。若乔氏这出她不管,日后一个个都往前面跑可怎么办?再撞上个男宾,合适吗? 玉引理了理妆容便往前头去了,在离孩子们的书房不远的地方,她先是听到一众孩子齐刷刷地数着数:「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一抬头,看见乔氏正在踢毽子。 第十章 她毫无顾忌地将马面裙和里面的衬裙全挽了上去,在一只手里抓着。里面白色的中裤就这么露在众人视线中,绣鞋一下下踢起毽子,踢得奇准。 玉引继续往前走,踢到五十二的时候,毽子飞偏了。 「姐姐真厉害!」和婧鼓着掌在旁边跳,夕珍还端了水出来给她:「姐姐喝水!」 「和婧。」玉引皱眉,几步上了前,板着脸道,「母妃跟没跟你说过,乔奉仪比你大一辈,你不能叫她姐姐?」 几个孩子骤然安静,乔氏屈膝福身道「王妃万福」,和婧吐了吐舌头:「母妃说过,但是她自己让我叫她姐姐嘛……」 「……」玉引不快和意外并存地看向乔氏,乔氏听到这儿也心虚了,头都不敢抬地应说:「王妃恕罪,我……」 「你们先回去读书,我跟乔奉仪说几句话。」玉引道。 男孩女孩们便齐向她施了一礼,乖乖地都回书房去了。玉引待书房的门关上才又看向乔奉仪,平缓道:「前宅你平日不能随便来,你不知道?」 「知道。」乔氏的声音低低的,偷觑了玉引一眼,又说,「大小姐想拉妾身一同来玩,所以……」 「大小姐才八岁,她不懂事你也不懂?」 玉引黛眉轻蹙,打量了她一会儿,一喟:「跟我回后头去再说。」 这不长不短的一路,乔氏都在她身后走得安安静静的。玉引偶尔回头一睃她,便看见她裙摆褶皱得不像样子,都是刚才踢毽子时在手里攥出的印儿。 玉引也没说什么,倒是芮嬷嬷略作思量后在半道静悄悄地绕了路,抄小道先回正院了。 她回到正院便喊来王东旭,吩咐他领手下的宦官去取家伙。是以玉引和乔氏一踏入正院,便见一方春凳稳稳当当地摆在中央,旁边两个宦官备好了板子正候着。 乔氏吓得一激灵:「王妃……」 芮嬷嬷也没擅自拿主意,上前欠身询问:「王妃,您是先问问情由还是……」还是直接按规矩办了? 玉引看看芮嬷嬷又看看乔氏。 坦言说,她不喜欢动刑之类的事,入府这么久也没动手罚过任何一个妾室。但这回这乔氏也闹得太过了些,连前宅都说去就去,这是连明面上的规矩也当耳旁风。 她便静了口气:「方才已问过了,嬷嬷按规矩办吧。」 「是。」芮嬷嬷颔首,走到乔氏跟前又一福,声音四平八稳,「奉仪娘子您今日大错有三,一是擅教府中小辈们改称呼,乱长幼;二是擅去前宅,乱尊卑;三是衣冠不整,失仪态。」 乔氏随着一句句的话脸色越来越白,芮嬷嬷顿了顿,续道:「一样十板子,一共三十。奉仪娘子您日后长个记性。」 「王妃……」乔氏吓得直往后退,眼眶一红,扑通跪道,「王妃恕罪!妾身、妾身以后不敢了!妾身不知道这罪过这么大,求您饶我这一回!」 玉引在两步外站着,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当家主母」和「慈悲为怀」之间逛荡。 若真认真算,这三条错都不小,一样给乔氏十板子真不算重的。可她却又清楚当真三十板子打下去,于乔氏这么个姑娘家而言绝不好过。 她睇着乔氏如花似玉的面容想了一会儿,气息一松:「嬷嬷您说得不错。但她今儿擅去前宅,既没撞上王爷也没碰上外人;衣冠不整么……估计同样没外人瞧见。就先把乱长幼的罚了,另两样记下,日后再有别的错,一起罚她。」 芮嬷嬷听及此恭谨地应了声「是」,乔氏自己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被宦官押到春凳上,紧咬着牙关把这十板子撑过去。 小半刻后,北边就此又掀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乔氏跟着一帮孩子高高兴兴地出去,末了却是被人搀扶着回来,其余几人难免要来看个热闹。 她趴在榻上由贴身的婢子给上药,另几个跟她隔着道屏风,说着或真或假的关切话。 厚道些的王保林道:「你瞧瞧,我就跟你说反是要注意着。咱府里虽然没人爱把规矩挂嘴上,可也没人敢这么违规矩。不是我吓唬你,王妃过门也有两年多了,妾室里落着这责罚的,你还是头一个,王妃肯定记住你了。」 乔氏静静趴着,下巴枕在交叠地双手上,没吭声。 嘴巴一贯刻薄的江良娣则说:「你也甭光怪咱乔妹妹。要我说,王妃也够狠的。一个吃斋念佛的主儿,先把顾氏罚成了那样,现下乔妹妹一进来这就又立上威了……啧啧。」 「姐姐。」王氏忍不住皱眉制止了江良娣的话,江良娣目光轻蔑一扬,倒也不说了。 乔氏依旧没吭声,好像是刻意当她们不存在一样。她们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便觉得没趣儿了,江氏和王氏先行告了辞,住隔壁院子的陆氏和苗氏便也跟着走了,房间里可算安静下来。 乔氏带进来的青杏才十三,看着自家小姐臀部的青痕红痕眼眶早就红了半天,现下外人一走,她可算哭了出来:「都说逸郡王府的王妃是庵里修出来的,最心善,怎么就……」 「别说了,这已经是王妃开了恩了。」乔氏道。 「这还是开恩?」青杏擦着眼泪道,「这才几天就动了板子了,这府里也太……」 「哎,你行了。」乔氏侧侧身扯过被子给自己盖上,又抬手帮她抹眼泪,勉强露了一笑,「没事,这就是瞧着可怕,其实没伤得多重。若不然你想想,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板子啊,真打重了我还能让人搀着走回来?不得靠人抬啊?」 青杏被她这话说得稍微冷静了些,就又道:「那您日后注意着点……」 「嗯,我肯定不犯规矩了。」乔氏叹了口气,「你可别跟我爹我娘多提啊。还有,大小姐他们若再来,你也别跟他们说。万一大小姐听了不高兴呢?王妃跟她是母女俩,咱不能给她们母女间添不痛快。」 「奴婢知道。」青杏低着头应下,想了想又说,「一会儿奴婢去取膳的时候拿点钱走行不行?让膳房给您添个好汤,您这伤还是好好养养的好。」 「行吧,随你。」乔氏答应得挺大方,「要个鸡汤吧,叫回来咱俩一起喝,你别太担心。」 「嗯。」青杏点点头,复擦擦眼泪就出去了。乔氏自顾自地又趴了会儿,一在祈祷伤赶紧好,二在和婧明天别来,不然她真不知道怎么把这事揭过去。 正院,玉引当天晚上就把乔氏挨板子的事跟和婧说了。 彼时夫妻俩外加一众孩子刚用完膳在院子里消食,她说完这话,和婧就皱皱眉头要哭。 玉引蹲下|身看着她:「别哭,你听母妃说。」 和婧咬着嘴唇望着她。 「你年龄小,大人们会宠着你;同时因为你在府里的身份,许多人会盲目地听你的话。但你在慢慢长大,你要知道有些规矩就是不能违——比如母妃跟你说过,不能管乔奉仪叫姐姐,对不对?她们不能随便去前宅,你也是知道的,是不是?」 玉引和颜悦色,和婧闷闷地点点头:「是。」 「母妃不想让你难过,但这件事你要知道,是因为你,乔奉仪才挨罚了。」玉引握一握她的手,和婧委屈地抽噎道:「可是……可是是她要我管她叫姐姐,我以为母妃不会生气!」 第十一章 「母妃已经明白地跟你说过不可以,你为什么觉得母妃不会生气?」玉引反问得和婧哑口无言,继而又说,「这件事母妃知道是她提的要求,也依旧把责任归到你头上,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是说过不同的话,但你为什么在母妃和她之间选择了听她的?你心里并不是不清楚母妃和她谁说话更管用,对不对?或者,就算你当真不清楚,那你在拿不准主意时,有跟她说过母妃的要求吗?」 和婧不得不点头承认。府里的高下她确实是清楚的,别说新入府的乔奉仪了,便是尤母妃跟何母妃,来了正院也都要好好的见礼。 至于对乔奉仪说母妃纠正过她的话,那更是没有的。她当时一听乔奉仪让她喊姐姐,立刻就把母妃的话丢一边了,理所当然地觉得乔奉仪提了要求,便不是她的错。 「你因为自己对她的喜欢、因为自己的私心,就忽略了原本的对错,这是不对的。」玉引点明了这一句,口吻便缓和下来,「但这件事只是件小事,母妃跟你说得这样严肃,是希望你能在遇到大是大非时分清轻重。还有,乔奉仪因为你挨了板子,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和婧的眉头一下子皱得更紧了。她觉得特别抹不开面子,便求助地望向父王。 一直在旁边沉默静听的孟君淮一哂:「别看我,听你母妃的。」 「呜……」 当天晚上,和婧委委屈屈地小哭了一阵,但第二天,她还是在玉引的连哄带劝下,乖乖地向乔奉仪道歉去了。 条件是父王母妃要一起陪她去! 一家三口一踏进乔氏所住的院子,正在廊下闲聊的江氏和王氏咔嚓就被吓跪下了。 北院从来没见过王爷王妃中的任何一个人亲自来过,今天这什么情况…… 孟君淮抬抬手示意她们起来,谢玉引弯腰向和婧道:「你知道乔奉仪住哪间屋子对吧?你自己去,父王母妃在外面等你。」 「那您一定不许走……」和婧可怜兮兮地看看父母,在得到保证之后,低着头朝乔奉仪的房间走。 房里,乍闻王爷王妃亲临的乔氏吓得差点从榻上滚下来,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就见和婧垂头丧气地进来了。 「……大小姐?」乔氏惊诧地打量她。 和婧蔫耷耷道:「乔……奉仪,对不起,我错了,我、我不该拉你去前宅,也不该不告诉你母妃的话……」 院中孟君淮稍微站了会儿便觉得不自在起来,主要是让江氏和王氏给盯的。 其实她们也不敢使劲对着他看,但就是那么忍不住时不时瞧一眼的感觉,让他怎么适应都不对劲。 于是玉引发现他一个劲儿地往院外看,不解地眨了眨眼:「君淮?」 「咳。」孟君淮咳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溜出院外去等吧,爽女儿的约。在这儿杵着,又得被看。 ……那怎么才能不被看呢? 片刻之后,江氏和王氏乍见王爷打横将王妃抱了起来,惊悚之后的头一个反应就是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君淮?!」玉引傻眼望着他,孟君淮气定神闲:「热了吧?走,咱去廊下坐着。」 玉引:「……?!」 不热啊?这刚二月,哪至于要去廊下避光? 不过几步远,二人就到了廊下,孟君淮一坐,想了想,却不想就这么把她放下了。 「让我下去!」她被他箍在膝上,低喝了一声,「这有外人……!」 「哪儿有外人?」他满脸不明。玉引想说江氏和王氏,一扭头,却发现那俩早已躲到屋里没影儿了。 「……你故意的?!」她大致猜到了他刚才在打什么算盘。 「什么故意的?」孟君淮仍做无辜,眉心深蹙着又理直气壮道,「我眼里就看见你一个,你还看见谁了?」 「……」玉引梗着脖子憋红了脸。 他这情话是越说越溜啊? 「我……我修佛十年!眼里就一株菩提树!」她说着狠狠地别过头,才把没羞没臊的后半句说出来,「只不过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菩提树下总坐着个你。」 又过一日,玉引便如约去齐郡王府拜访齐郡王妃了。 早上临出门前,孟君淮想了想跟她说:「若是方便,你带个孩子同去?」 「干什……」玉引问到一半便反应过来。近些日子齐郡王府的事弄得大家很有些尴尬,她去了往那儿一坐,再逮着府里的事说说,气氛可能不会太好。有个孩子同去就不一样了,孩子在旁边笑笑闹闹,大人也可以借着他们说笑,自然会松快一些。 她便叫上了和婧,又让人去东院喊阿礼,再想想,又把西院的兰婧也带上了。 兰婧再有四个月满三岁,相对于东院的阿礼来说,她见玉引见得少些。其实这孩子平常都跟着何侧妃,玉引与她熟不熟也并不是什么紧要事,只不过她算了算,最多明年,兰婧也该到前头读书去了,现下得让她多跟几个哥哥姐姐相处,免得到时候不适应。 上了马车,玉引就把她揽在怀里笑说:「上回见你还是元宵节呢,想不想母妃?」 兰婧怯怯地望一望她,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日后多来正院玩,你的姐姐弟弟、还有两个表姐都可以陪你玩哦。」玉引又说。 兰婧又望望她,又点点头,有点怕生似的。玉引便不再多逗她,一回头,有点惊讶地发现阿礼正在翻书。 「阿礼。」她把阿礼手里的书抽走,「在车上不能看书,对眼睛不好,还容易不舒服。」 「没事!」阿礼伸着小手要跟她抢,皱着眉头道,「今天表哥表姐们都还在读书,我不读会耽误的!」 「那回头让先生给你补上。」玉引把书背到身后,「听话,啊。你们三个今天都好好玩一玩,读书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结果阿礼居然不高兴了,也不跟她强顶,就是低头在那儿坐着打蔫儿。玉引惊异于他竟这么好学,跟和婧一起劝了他好久,他才算勉强缓过劲儿来。 而后玉引很满意地看到和婧很有个大姐姐的样子。 打从谢家和尤家的几个孩子进了府,和婧就不在是王府里最大的孩子了,便是在正院,也有个夕珍比她大。和婧自己高高兴兴的不觉得什么,但玉引私心里想过,或许还是该让和婧清楚自己是府里的长女比较好? 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孩子和普通人家是不一样的,普通人家孩子再多,一窝蜂似的「散养」的也大有人在。但家大业大的人家,孩子们日后各有各的前程,他们需要从小就知道自己在府里是怎样的身份,长大了才会更清楚有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更清楚如何与兄弟姐妹拧成一股绳。 这些道理玉引懂,但也只是「懂」而已。从前她没当过母亲,在教和婧的事上,很多事情都是摸索着来,好在目前看来和婧还不错。 「阿礼你扶一下兰婧!」和婧一本正经地让阿礼帮自己的忙,在见阿礼扶好后,自己弯下腰去掸兰婧的裙摆,还很认真地教兰婧说,「兰婧你上台阶、还有上车的时候,要注意自己拎一下裙子,不然你看……裙襕都踩脏了。」 第十二章 兰婧肩头微微一紧,皱着眉头喃喃说:「我不是故意的……」 「以后当心一点嘛!」和婧扬起脸一笑,玉引也拍拍兰婧:「没事啊,姐姐不是怪你,你记着姐姐的话就好。」 到了齐郡王府后进了头一进门,玉引便见齐郡王妃在次进门等着了。 「四嫂。」她快走了几步,三个孩子自也跟着她快,齐郡王妃忙道:「慢些,别让孩子摔了。」 到了跟前,三个孩子先后向四伯母问安,玉引也一福,齐郡王妃旋即搀住她:「劳你走这一趟了。」 「四嫂这是什么话。」玉引笑笑,「早就想来见四嫂,无奈嫂嫂这儿不方便。」 「唉,哪儿是我不方便呢?」齐郡王点到即止,摇一摇头便不再深说。 玉引心知肚明,同样不做多提,一行人一道进了堂屋,落了座,她让赵成瑞把备的礼放下。 玉引边将礼单递给齐郡王妃边笑说:「过年那会儿四殿下刚回来,您府里太忙不方便走动,这是补的过年的礼。我们爷嘱咐多给孩子备份压岁钱,一起搁在里头了。」 「哎,多谢你。」齐郡王妃扫了眼礼单,面带感激。 这其实都是台面上的话,口头上是这么说,实际怎么回事相互都明白——孟君淮让她在备的礼里搁五千两银票,府里的开支再怎么大也够阖府半年的开销,这显然不是给孩子的压岁钱。 玉引又道:「四嫂您也别太忧心,现下再怎么说,四殿下都好端端地回来了。往后的日子还长,您二位好好过日子是紧要事,其他的……再不痛快也都是虚的,更没什么面子上过不去的事。」 她说到这儿,齐郡王妃又是一声长叹。 玉引边说边观察着她的神色,有心想弄明白这齐郡王府闭不见客究竟是齐郡王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们夫妻俩都是这样想。 现在看来是他自己的意思,那一个人可比两个人要好劝多了。 她便又笑道:「我们爷也说得了空要来看看四殿下呢,四嫂您瞧什么时候方便?」 「这……」齐郡王妃一副想应又不敢擅作主张的样子,她说她要问问齐郡王,玉引就理所当然地说:「四嫂您这么想,四殿下现下病着,当弟弟的来瞧瞧是不是很正常?您提前跟他一说,反弄得跟正经待客似的,倒让四殿下不能好好养病。反正四殿下的饮食起居您都清楚,我看您就直接拿个主意,让我们爷在不打扰四殿下休息的时候来就行了,省得四殿下操心。」 齐郡王妃:「……」 玉引顺着这个思路衔着笑对她威逼利诱围追堵截。不管齐郡王妃如何觉得要先跟齐郡王打商量,她都能寻个理由说服不用打商量。最后,齐郡王妃可算点头说请孟君淮后天来府里坐坐。 当天晚上,孟君淮听玉引说完经过笑坏了:「好坏的小尼姑!敢跟四哥先斩后奏?」 玉引趴在他胸口上埋头:「别笑!我先前真没打算来这手,就是聊着聊着觉得兴许管用,就试了试。」 她这不是为了解燃眉之急嘛!真正的关键点在齐郡王身上,那她去见齐郡王妃,就绝不如孟君淮去见齐郡王管用。轻重都放在这里,自然是把事情办成了最要紧啊? 再者,她用的「手段」也不是什么会害人的手段。 「好,不笑你。」孟君淮笑着一翻身把她圈在怀里,改口就夸,「我家王妃特别有灵气,不点都透,办什么事都能成。」 玉引眨眨眼,厚着脸皮说「那是!」,话音还没落,一只手探到了中衣里。 「……」她按住他的手,「前天刚来过!」 「这不是今天辛苦你了吗?犒劳你一下。」他一边说一边并不客气地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手指一挑,就把她的中衣系带解了。 玉引红着脸跟他一起钻进被窝,一边想「这算哪门子犒劳」一边享受红尘里才有的滋味。 然后,直至他隔天去齐郡王府时,她都还在腰酸。 「乖啊,今天再叫医女来好好给你揉揉。」他出门前边吻她边这样说。 玉引伸手在他后腰上一掐:「不用,你今晚别让我反过来犒劳你就行了!」 孟君淮呵呵一笑,转身就要走。 她立即一拉他:「你得先给我个承诺!」 「……这多见外。」孟君淮肃然凝视。 「我又不傻!」玉引翻白眼,「不然我今天抱着和婧睡!」 「啧,你真是……」孟君淮皱眉,「精起来比猴还精。」 屏风后的话语窸窸窣窣往外传,几个宦官都低了头,婢女更红着脸连呼吸都觉得尴尬。 又墨迹了好一会儿,众人听见后面很响亮地嘬了一声。 「……」杨恩禄斜眼,心说殿下您跟王妃……能不能收敛点?您说您不是弄得她下不了床就是在她脖子上留个印子,一会儿侧妃来问安瞧见了多尴尬啊? 过了片刻,孟君淮揉着脖子出来了,手一拿开,众人目瞪口呆! 「走吧。」他气定神闲地往外走,珊瑚和琉璃两个面色惨白地一直互相盯到他们出正院,而后齐刷刷地跑去了屏风后:「娘子!」 「嗯?」正自己理着衣襟的玉引看过去,珊瑚惊悚道:「殿、殿下脖子上那个,是您……」 您嘬的?! 齐郡王府,孟君淮的突然到访杀了孟君沂一个措手不及。 然后兄弟二人落座,孟君沂还没从自家王妃与外人一起对他先斩后奏的恼火中缓过劲儿呢,喝着茶一抬眸,就看见六弟脖子上的紫红。 他目光这般一凝,孟君淮就不太自在地捂了下脖子:「呵,四哥……」 「嗯……」孟君沂品品茶,放下茶盏,微笑,「六弟你最近……上火啊?」 「啊?啊!」孟君淮赶紧顺着台阶就下,「对对对,上火,上火揪的。四哥您别操心,这已经出痧了,过两天就好。」 齐郡王眉头轻挑,刚才还琢磨着认真跟兄弟掰扯掰扯目下正令人不痛快的事,现在好像突然被搅合得没那么不痛快了。 被带歪了。 兄弟俩各自品了半盏茶后才算把这尴尬劲儿缓下去。 孟君淮放下茶盏,看向齐郡王,想了想道:「今年九弟肯定是要封王了。」 齐郡王「嗯」了一声,没往下接茬。 孟君淮只好自己说下去:「到时九弟府里必要设宴庆贺,四哥您……」 「六弟。」齐郡王也将茶盏搁下,抬了抬眼,「这话你别开口的好。你说了,我不答应,平白伤了兄弟情分。」 「四哥您何必呢?」孟君淮皱起眉头,「您回来两个月了,闭门不出,把兄弟们都挡在外头则罢,您不瞧瞧母后在宫里都担心成什么样子了?我不多问您和大哥究竟生了什么不快,但既都是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不您单跟大哥怄气也成,大门一闭把兄弟们全推出去这算怎么回事啊?」 他一口气把话说个明白,齐郡王复又沉默了会儿,一哂:「我离京的那阵子,你府里正妃生了两个儿子是吧?」 「四哥您别打岔!」孟君淮只道他想把话题绕过去,孟君沂却摇摇头:「我是想问,这两个儿子你更喜欢哪个?」 「四哥?」孟君淮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第十三章 齐郡王轻轻吁了一口气:「或许现在在你眼里还是一样的,但日后总会有个区分。这两个孩子也会慢慢明白,他们都是嫡出,又一样大,迟早有相互忌惮的时候。」 孟君淮不快:「您怎么这样说!」 「因为你逸郡王的世子位总归只有一个。」齐郡王平淡地看着他,又牵着他的目光看向外头:「我们的父亲的位子,也只有一个。」 「四哥……」孟君淮轻抽了口凉气。 齐郡王噙着笑,目光挪回来:「你的两个嫡子都不是长子、年纪相仿,便使他们日后势均力敌。我与大哥虽则有长幼之别,但大哥的母后早逝,我的母后尚还健在,便也为我添了一份力——有这样的比较在,我说大哥对我毫无忌惮,你信吗?」 「大哥绝非那种人!」 「人都是会变的。」齐郡王深吸了口气,「现在或许是我提防太过,但我只是想把尚未发生的事都挡在外面。如果大哥对我尚不存忌惮,我便希望他日后对我也不生忌惮。他早早的就去朝中听政,明枪暗箭的事见得惯了,但我……」 齐郡王语中一顿,复又轻笑:「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我只想要这一方王府的太平日子。察觉到他或许在往前逼,我便往后退。不是和你们任何人怄气,只是想求个万全而已。」 孟君淮好像有一腔的话涌到嘴边,又在看到齐郡王的神色时噎住。 从前的数年,他们兄弟间几乎没有这样当面论及过那个位子,也不曾觉得那个位子会引起任何争端。他们这些当弟弟的都觉得那个位子就该长兄去坐,和其他兄弟没有关系,和自己也没有关系。 现下齐郡王突然这样说起了因为那个位子而生的提防,直让孟君淮觉得好一阵恍惚。 这和母后表露出失措不同,母后的失措只让他觉得那是因为她身在深宫,难以知悉外面的事情,所以容易胡思乱想。而四哥明明白白地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则真正让他觉得,兄弟间有什么事变了味。 是以玉引午睡醒来便听珊瑚说王爷已经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在西厢房里陪两个小公子玩儿。 玉引一听,就在猜他是不是在齐郡王府弄得心情不好了? 之前他可没自己闷头在屋里陪孩子玩过,不管怎么说都会先过来找她一样,如她在睡,他更爱在旁边找本书边看边等她醒。 于是她更衣之后将头发随手一绾就奔西厢房去了,推门就听到阿祚阿佑在咯咯笑。 「你能不能好好躺着?」孟君淮再度把阿佑抱起来、放平躺好,阿佑明眸望望他,一轱辘就又趴过去了。 躺着的阿祚嘻嘻一笑,伸手便去抓弟弟的脸。阿佑嘴巴张张,够过去要咬哥哥的手。 玉引看得扑哧笑出来。 「你醒了?」孟君淮回过头看看她,张口就告阿佑的状,「这臭小子死活不肯好好睡,非趴着不可。我看医书上说小孩子总趴着不好,翻了他好几回。」 「哎,没事。他这是觉得新鲜,趴累了就乖乖躺着了。」玉引解释道。 阿祚是三个多月就会翻身了的,那会儿阿佑身子还太虚。直到前几天,阿佑才在一个晚上突然自己翻身翻成功了,从此他好像发现了新的乐趣! 近来他都十分热衷于吧唧翻个身趴在那儿,然后含着手指看着大人傻乐。 玉引走过去便让奶娘将两个孩子都从榻上抱下来分别放回摇篮里,而后看了看孟君淮的神色:「跟齐郡王谈得不顺?」 「倒也说不上不顺。」孟君淮深一叹,「四哥有他的想法,只是……」他摇摇头,「我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他侧首凝视着在摇篮里望着他们的兄弟俩,默了会儿道:「但愿他们两个,日后能一直好好的。」 皇九子孟君汋受封慎郡王的时候正值六月,彼时,恰是阿祚阿佑两个孩子满地爬的时候。 正院里每天都被他们搅合得特别闹腾。主要是这两个爬得都太利落了,速度极快。好几次,玉引把他们放到地上说「只能玩一会儿哦」——「一会儿」后,这俩早蹭蹭蹭爬得没影儿了。 他们还特别会躲,桌子底下床底下全被藏过,有一回琥珀和玛瑙正为玉引收拾衣柜,柜门开着一趟趟往里送衣服,送着送着就发现里面坐了个笑吟吟的小娃娃。 柜子第二层还坐着个阿狸。 阿狸最近特别惨。那兄弟俩会爬之后天天追着它爬,追到了还揪它尾巴,弄得它近来越来越爱在高处卧着,边舔爪子边纳闷:你们不是两脚兽吗?怎么变四脚兽啦? 玉引将它从高处抱下来,它还会哼哼唧唧发泄不满。 在孟君淮和谢玉引准备去慎郡王府参加贺宴的当天上午,正院里也还是这个样子。 二人一个在屏风内一个在屏风外正更衣,一会儿就看到兄弟俩爬一圈。 玉引听到那边孟君淮的声音一沉:「阿祚,不许什么都往嘴里放!」 「……」她低头认真看了看自己脚边,扬音道,「我这边是阿祚。」 孟君淮:「……」 于是她听到那边又说:「阿佑,放下!」 过了会儿,看见杨恩禄取了条新的腰绦送过去,禀说刚才那条的流苏被小公子啃湿了。 她绕到屏风那边看着那截湿漉漉的流苏笑了半天,抱起阿佑还没数落完,外面传来和婧的尖叫:「你们两个站住!别跑!」 夫妻俩相视一望,赶忙循声去堂屋查看。 「快还给我!我要出门!」和婧急得直跳。 她刚才觉得发髻松了,就把发带解下来放到了一边。刚喊了人过来帮她重新梳头,一扭头就看桌上的发带没了! 她都没看清揪着发带一端把发带扯走的是哪一个,就见两个小身影迅速从桌边爬开,而且那小贼还很聪明,手里拿着东西不方便爬就把发带塞到了嘴里,叼着开溜! 她赶紧去追,另一个突然扭头爬向她,爬到她面前翻身一坐抱住腿:「抱!」 和婧:「……」 她看了看认出来,眼前这个耍赖的是阿佑,那偷她发带的阿祚。她怕强挣开会摔着阿佑,只能冲着阿祚干喊:「小坏蛋你回来!你把发带还我!」 叼着发带迅速爬到门槛边正要翻出去的阿祚被人架着腋下一把抱起来。 「哎——」他愣住,前来「捉拿」的人将他一翻抱进怀里,他看清是谁就笑了,「娘!」 孟君淮皱皱眉,一边把他嘴里的发带取下来一边道:「就会叫娘,叫爹!」 「娘!」阿祚还是这个字,清脆地再叫一声之后伸手就要再拿那条发带。 「去给大小姐取条新的。」孟君淮把手里这条湿得没眼看的发带交给杨恩禄,抱着阿祚坐到一边,「你不许欺负姐姐!」 「娘!」 「……」他瞪眼,「叫爹!」 「娘!」 孟君淮:「……」 「哈哈哈哈!」玉引笑得一点都不留面子。 其实是他抢先一步教孩子喊人的,打从一个月前开始,就每天苦哈哈地教俩孩子喊爹。结果阿祚叫出口的第一个字还是「娘」,阿佑更气人,会说的第一个字是「抱」。 第十四章 那天孟君淮气得捂住胸口说要吐血。 玉引接过新发带去给和婧梳头,阿佑就放开姐姐爬向父亲:「抱!」 「不抱你!」孟君淮瞪他,「叫爹!」 「叫姐姐!」和婧还添乱。 孟君淮一横她,又继续瞪阿佑:「先叫爹!」 刚在门外听完手下禀话踏进堂屋的杨恩禄好悬没反应过来直接开口叫爹,他把话咬住,倒了倒将神思扯正常:「爷。」 孟君淮看过去,犹带着笑:「说。」 「那个……善郡王来了,说是去慎郡王府跟您同路,便在府门口等等您。」 孟君淮眉心一跳,与玉引相视一望间,二人都是同一个想法:老十这是压根没接着老九的请帖,怕进不去慎郡王府的大门吧? 孟君淮自是不想见这位十弟的,玉引也不想。但人已到了府门前,不见能怎么办?总不能他们两个做主人的为了避人从后门开溜吧?没那规矩。 孟君淮就回了杨恩禄一句「知道了」,扭头跟玉引说:「不然你跟和婧等等,我应付走了十弟再说?」 「罢了,一起去吧。」玉引一笑,低头对和婧说,「一会儿要好好跟十叔问安哦。」 一家三口就这么出了正院往大门去,到了大门口,看见两位侧妃带着孩子在偏门边候着。她们一福,二人点点头便各出各的门,踏过门槛,便见善郡王一脸笑意地迎了上来:「六哥,多日不见,多日不见!」 孟君淮呵呵一笑:「十弟。」 柳侧妃也上前来向玉引见礼:「嫂嫂安好。」 「这位是柳侧妃吧……安好。」玉引抿唇而笑,抬眸一睃正从偏门出来的两位侧妃,扬音便道,「兰婧来,母妃带你跟姐姐坐,让你母妃陪你小十婶说说话。」 两句话,打太极似的就把这位使劲往正妃跟前凑的侧妃推回了地位相同的侧妃那边,何侧妃噙着笑迎过来:「柳妹妹。」 柳侧妃看着玉引面色微白。 玉引当不知道,俯身亲手抱兰婧上车:「好好跟姐姐待着,喊姐姐陪你玩翻花绳。」 和婧兰婧两个便一起钻进了车,玉引听了听,听她们姐妹两个好好地聊上阿狸了,才又去注意孟君淮和善郡王的交谈。 善郡王努力找着话题说话,他说三句孟君淮应一句,一句还就一个字,类似于「嗯」「好」「是」这些字眼。 在把府里的几个孩子全问了一遍之后,善郡王终于说不下去了,缓了缓笑,又道:「那咱这便走吧,别让九哥那边多等。」 「哎,不巧。」孟君淮微笑,「你嫂子说今儿是个上香敬佛的吉日,说好了要先去华灵庵拜一拜,也为九弟祈个福,同行怕是不方便了。这么着,你先去,一会儿六哥多陪你喝两杯算赔罪,啊。」 「去华灵庵拜佛?!」善郡王一下子连眼睛都瞪大了,「六哥您可别诓我,今儿是贺宴的日子,您去华灵庵拜佛?!」 「六哥怎么会诓你呢?」孟君淮皮笑肉不笑地啧嘴,「我知道贺宴重要,可敬神佛更重要。再说,这对九弟也好,我这当哥哥的能不上心吗?」 他说罢转身就上马了,玉引在旁静静瞧着,善郡王被他气得脸都白了。 她颔了颔首:「善郡王殿下,您也请吧,不然马车走不开。」 善郡王恼怒又不好发作,只好一揖:「嫂嫂先请。」 她也不多客气,二话不说就上了马车了。片刻后揭开车帘瞧瞧,善郡王府的几辆马车正向南行,而他们正往北走。 玉引皱眉问骑马的孟君淮:「我们这样……好吗?」 「自然不好。」孟君淮叹气,「但九弟的贺宴总得由九弟做主,若他真没请十弟,咱自作主张把人带过去了,不是给人家喜事上添恶心么?」 这个理儿是这样,玉引就又问:「那咱真去华灵庵啊?」 「话都放出去了,就去吧。」孟君淮一哂,侧首吩咐杨恩禄,「你亲自去慎郡王府说一声,说清楚了,别闹误会。」 杨恩禄应了声「是」,策马扬尘离去。 慎郡王府。 随着宾客的陆续到场,府中逐渐热闹起来。门口放过了鞭炮,宴席虽没正式开始但也不乏有人先一步推杯换盏的喝起来。这气氛不错,孟君汋也高兴,向一帮早到的兄长都敬了酒,尤其跟长兄多喝了几杯。 刚放下酒杯,几人便遥遥瞧见了跑来的宦官。 「哟,这是老六来了。」谨亲王认出杨恩禄便一笑,将酒盅又塞回了慎郡王手中,「你还得接着喝,大哥就先歇了。」 慎郡王作势一撸袖子就打算迎战六哥,杨恩禄到他跟前刚一见礼,便听他说:「虚的都免了,六哥人呢?弟弟先敬他三杯!」 「……殿下您见谅。」杨恩禄赔着笑又作揖,然后言简意赅地将方才在逸郡王府门口的事同他说了,大致就是善郡王不请自来,自家爷怕慎郡王这边没请人,不敢擅自带过来,便寻了个由头说先去华灵庵,得迟点到。 这话慎郡王听完当然不生气,只笑道:「六哥反应够快的!」他是真没打算请这位比自己还早加封的十弟来。 皇次子平郡王则问:「那他还真去华灵庵了啊?」 「是……」杨恩禄如实说,「应付完善郡王,我们爷就去了。不过华灵庵祈福确实灵,我们王妃早年也是在那儿修的佛,兴许是想给慎郡王殿下您求点什么来。」 「那就多谢六哥好意,我等着瞧。」慎郡王答应得挺痛快,心里特别感谢六哥替他又给十弟添了个堵。 这还真不是他小心眼,谁让十弟加封那会儿把一众兄弟都得罪了呢?还不止那时,去年八哥封王的时候他还补了个刀,当着众人的面跟八哥说什么「皇子府扩建王府的事还挺麻烦,八哥您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弟弟我帮您」。 ——会不会聊天?非得在这会儿显摆你封王早是吧? 慎郡王那会儿就斜眼瞅了这位好十弟半天,琢磨着自己封王的时候绝不叫他来,大好的日子才不让这老鼠屎进来搅合! 没来就好,还多亏六哥看事明白,他改天登门跟六哥道谢去。 华灵庵里,旁人在外候着,孟君淮和谢玉引恭恭敬敬地到佛前叩拜敬香。敬完香后,庵里的尼师迎了出来,合十了双手一躬身:「阿弥陀佛。」 「师父。」玉引有些激动。这位尼师法号慧净,玉引在庙里十年都是跟着她。 慧静见了她也高兴,亲昵地握住她的手,笑问:「得有三年多没见你了,一切都好?」 「都好!」玉引衔笑点头,接着便向她介绍孟君淮,「这是……我夫君。」 「师太。」孟君淮恭敬地一揖,慧净点了点头,又向玉引道:「你嫂嫂来上香时说过你在王府过得高兴,今日一见王爷,确是和善之人。」 玉引听得脸上红扑扑的,又招呼几个孩子来向慧净见礼。慧净很高兴,似乎真的很喜欢他们这一家子,把孩子们都夸了一遍,听说和婧好奇庵里的素菜,还叫来弟子说「去让厨房多备些菜,这几个孩子好奇,就让他们尝尝」。 几个孩子便开心地跟着那比丘尼去膳房,孟君淮和谢玉引则很诚恳地为慎郡王府请了些开过光的发物。给慎郡王请了串佛珠、给慎郡王妃请了柄如意,然后又多敬了香火钱,这才从华灵庵里道别出来。 第十五章 和婧在马车上很惊奇地告诉她:「那个素牛肉,吃起来就跟真的牛肉一样!还有那个鱼肚,我听师太说也是素的,但就跟家里做的鱼肚一样!」 孟君淮便哄她说如果想吃以后还可以来,玉引则在旁边笑:「师父这是为他们破了规矩了。平日庵中都不这样做素菜,师父一贯说,若连荤食的味道都放不下,便不要出家、不要逼自己,要从心而为。」 所以华灵庵里从来不会做这些味道像荤菜的素菜。许多佛门圣地把豆腐做成「素鸡」「素鹅」,在她们这里都是见不到的。若不然玉引也不至于还俗之后久久吃不惯荤菜,那十年的素,真是彻彻底底的素。 「慧净师太当真待你不错啊。」孟君淮一哂,将腕上脱下来的东西给她看,「你带几个孩子四处看的时候,师太给了我这个。」 玉引看着那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一愣:「为什么?」 「她说觉得有缘,便给我了。还告诫我说有些事在红尘内外都一样,要多存善心,不可生恶念,不要胡乱猜忌亲近之人。」孟君淮说着,顺手将那佛珠套到她腕上,「不然你带着吧,到底是你师父。」 「……不要。」玉引将那手钏戴回他腕上,「师父给你的就是你的,我那儿的每一串佛珠都经她开过光,我不缺这些。」 然后她抿了抿唇,蹙眉又说:「而且……师父从不随意给旁人这些,若她主动给你、又叮嘱你那些……可能是瞧出了什么。」 「瞧出了什么?」孟君淮眉心微锁。 「我不知道,师父佛法高深,我就懂个皮毛。」她道,细思间,神色不禁添了些许不安。 孟君淮凝睇了腕上的檀木珠子一会儿,道了声「好吧」,他又握一握她的手:「那我好好记着她的话。但你……我觉得你不必担心,现下虽然局势渐乱,但我并不想争任何事,也未对什么亲近之人起过猜忌,遑论恶念。」 「嗯,我知道。」玉引点点头,肩头被他一揽便就势靠进他怀里。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她的心绪却莫名地继续乱着,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又觉得只是自己胡思乱想…… 浑浑噩噩地想了一路,毫无结果。 因为皇九子册封是在夏天,各样的事情一忙,孟君淮他们这一年便也没去清苑避暑。 不过这年本来也不算很热,好像很快暑气就褪下去了,弹指间已经树叶枯黄,秋风轻拂。 阿祚和阿佑在中秋时满了周岁,接着似乎并没有过太久,雪花就落了下来。府里众人都换了冬衣,玉引觉得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冷些,便细细算了账,而后吩咐给各房都加三成炭。 接近年关时,芮嬷嬷按玉引的吩咐请了苏良娣过来,帮她一起写给各府贺年的帖子。 玉引平常见苏良娣的次数并不多,今天乍一见,只觉得她的气色比当初刚挪到晴芳阁时好了许多。 玉引便打趣着问她有什么喜事啊?苏良娣一哂,答说哪有什么喜事,不过是搬到前头来后有王妃照应着,日子过得滋润了。 这都是客套话,她这么一说玉引这么一听。然则到了第二日,玉引蘸墨时偶然看见苏良娣跟和婧的目光递来递去的。 和婧使劲往她这边努嘴,苏良娣则又皱眉又摇头。一来二去之后和婧好像不太高兴了,一咬嘴唇想说什么,却刚一张口又咽了回去。 「和婧。」玉引搁下笔招呼她过来,面色微板,「跟苏良娣谋算什么呢?有事不许瞒着母妃哦。」 苏良娣神情一僵也搁下笔,她离座垂首一欠身:「王妃恕罪。」 玉引暂没理她,牵着和婧的手把她拉近了,继续追问:「想说什么?跟母妃直说。」 和婧望着苏良娣鼓了鼓嘴,喃喃说:「苏良娣跟我说,她搬到晴芳阁之后比在北边过得好多了,时常能去何母妃那里坐坐,兰婧也喜欢她。」 「嗯,那是因为她照顾过兰婧一阵子,后来也都常走动,怎么了?」 和婧便又低着头道:「可是……乔奉仪过得不好,母妃能不能让她也搬出来?」 「乔奉仪过得不好?」玉引眉头一皱,「怎么个不好法?」 和婧就跟她细说起来,她掰着指头数,说跟乔奉仪同住的江良娣和王保林位份都比她高,份例肯定也比她多。可是,江良娣总让人去跟乔奉仪借炭,乔奉仪不好意思不借,可借了又不见她还。 「乔奉仪身边的青杏都冻病了!」和婧皱着眉头为乔奉仪打抱不平,「前两天,我跟表姐帮乔奉仪要过一回炭,江良娣还了一点儿。可是……我们也不能总帮她要啊!过年时我们没空去找她怎么办!」 哎呀小丫头你一年比一年灵啊! 玉引对她这成长很满意。遇到麻烦了,她知道自己先去帮忙,但同时也能意识到以自己的能力不能一直一直帮下去,便想到找更有力量的人求助。这样的想法是对的,尤其在家里,她很愿意看到和婧在遇到问题时能想到找家人一起解决,而不是自己一个人使劲儿,家人却不知情。 她想了想,只问和婧:「你跟乔奉仪说过你能帮她晋位、让她从北边搬出来吗?」 「没有。」和婧摇摇头,「我不知道母妃会不会答应,所以不敢跟她说。」 和婧你真的特别棒! 玉引把她搂过来好好夸了夸,跟她说这事母妃没意见,等母妃跟你父王商量商量。 和婧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把正熟睡的阿狸从旁边的罗汉床上扒拉下来,阿狸委屈得一声悠长的「喵呜——」。 然而之后玉引把这事忙忘了,晚上孟君淮来时,她只记得自己有个事要跟他说,具体是什么却想不起来。 直至二人在榻上缠缠绵绵时她忽地记起,一拍他的后背:「我想给乔奉仪晋晋位份。」 正吻在她肩头的孟君淮抬起脸:「啊?」 他一脸「你现在跟我说这个?」的神色,玉引也觉得很抱歉,赶紧解释自己方才一直没想起这茬,怕一会儿再忘了所以趁热打铁。 「……」孟君淮一阵无语,不得不先从她身上下来,不然这姿势聊正事实在太奇怪了。 他边盖被子边揶揄:「还好……还没开始,要是再过一会儿你突然说这个,小心。」 玉引钻到他怀里:「小心什么?」 孟君淮轻咳:「小心为夫从此不举。」 「……」她在他胸口一捶,详详细细地把今天的经过说了,她说,「我觉得和婧这事做得特别好,而且晋晋乔奉仪对府里也没什么别的影响,就依了她呗?」 她琢磨着让乔氏单住一处也好,几个孩子一直爱去找她玩,可北边那么大点地方有什么可玩的啊?给她个独门独院,谁都能舒服些。 孟君淮沉思了一会儿却说:「缓缓吧。」 「缓缓?」玉引不解。 「嗯。」孟君淮点头,「母后说过年把她带进去一同见见,估摸着少不了要赏她些东西,若你这会儿再晋她位份……」 「你怕把她的心养大了?」玉引问,孟君淮点点头:「府里乱七八糟的事还是少些好。再者,孩子们喜欢她,你又跟她不熟,不知道是什么脾性。」 第十六章 她想想,这样也好,这两件事搁在一起确实容易让人飘飘欲仙。她便答应下来,跟他说她年后会多召乔氏来正院说说话,晋位的事情则等到二三月份再说。 「嗯,具体的你看着办。」孟君淮说着手上一环她,翻身就把她又箍在了身下,吻了吻,他正色确认了一下,「没别的事了吧?」 「嗯……」玉引也正色想了想,「没了。」 他满意地应了声「好」,这才放心地吻了下去,接着便是芙蓉帐暖,春宵苦短! 几日后便是除夕,阖府再度起了个大早,各处全都忙起来。这回几个孩子全都到了能进宫贺年的年龄,于是一个不落地都早早就被弄醒。正院里,和婧还好,左不过多打几个哈欠,阿祚和阿佑则坐在榻上一脸呆滞,只要片刻没人跟他们说话,他们就能一头栽回去接着睡。 「阿祚你起来!」和婧再度去喊栽回去的阿祚,坐在妆台前的玉引向她招招手:「好了好了,先不管她。」 她把已经收拾妥当的和婧叫过来:「你去北边看看乔奉仪收拾好没有?她头回进宫,你去跟她说说话,免得她太紧张。」 头一回进宫是很容易慌神的,玉引记得自己还俗之后第一次进宫都慌得心跳不对了。母亲后来还打趣她,说她越大越没出息,道她第一次进宫时才四岁,天不怕地不怕地到处跑。 她反驳说那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北边,乔氏因为进宫而不得不起个大早,她尽量将声音放小不吵旁人,无奈这三合院就这么大,实在难以完全不出动静。 于是她正梳着头,便见江氏带着丫鬟进来了。 江氏没好气地一把推开门:「乔妹妹,你能安静点儿不能?我们知道你要进宫,你用不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做给我们看,啊。」 「姐姐恕罪。」 乔氏懒得跟她多争。大半年相处下来,她也知道江氏是个嘴巴刻薄的,平日里就是这样逮谁看谁不顺眼,跟她顶嘴那是自讨没趣儿。 她便转回身让青杏继续给她梳头,江氏也不走,抱着臂往门边一倚:「啧啧,妹妹你真是好运道啊。」 乔氏没应话。 「我说当初怎么突然把苏氏提拔上去了呢,合着也没什么太多道理,左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江氏歪在那儿一句句地说着风凉话,「你命好啊,赶上在新王妃进来之后入府。瞧瞧我们这几个老的,哪个也入不得王妃的法眼,扔在这儿过得没滋没味的。」 江氏越说越在自己心里拱起了火气:「亏得王妃还生了张慈眉善目的脸,这阴起来也够阴的。」 「不许你说我母妃!」她话音没落,身后一声稚嫩的怒喝。 正院里,孟君淮自己更完衣后便忙着哄两个小儿子去了。这俩被逼着换衣服之后就开始闹觉,让睡也不肯睡了,奶娘哄也没用。 可又不能让玉引来哄,她那套命妇的冠服穿起来麻烦得很,再让她过来哄哄孩子,没出府就得累出个好歹来。 于是玉引坐在妆台前边看着珊瑚往自己头上加发髻边听孟君淮在后面苦哈哈地哄:「阿佑不哭!爹给你讲故事啊?不然唱个曲儿?哎爹不会唱曲儿……」「阿祚!阿祚停!别哭了!你可是当哥哥的!」 然后两个孩子:「哇——」 玉引扑哧一笑,问他:「你还打算晚上带他们一起睡觉吗?」 「……不提了。」孟君淮悲愤道。想起自己三两天前突发奇想的拿主意,觉得自己肯定脑子里有水。她说晚上哭起来哄不住他还跟她争,现在才知道是真的不好哄啊…… 他背着手踱到她身后:「还是他们睡他们的,咱们睡咱们的,和平相处。」 「爷。」杨恩禄的声音传过来,二人看过去,杨恩禄道,「北边刚来人回话,说大小姐在北边……」 他没说完和婧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母妃!江良娣说您坏话!」 ……啊? 玉引一讶,和婧走到她面前才停下,小脸上的愤怒清楚得很:「今天正好进宫!让她一起去!省得她看母妃和乔奉仪不顺眼!她讨厌!」 和婧特别生气,说着说着气哭了,抹着眼泪一再说「她欺负乔奉仪还说母妃的坏话,她讨厌!!!」。 玉引看和婧这模样,起初还为江良娣而不快,看着看着就被和婧这样子可爱得不好不好的…… 于是和婧哭着哭着,突然被母妃搂过去吧唧亲了一口脸蛋。 正哭着的和婧就此懵住:「……」 「乖啊,不生气,这事父王母妃来收拾,你大过年的要高高兴兴的才行!」玉引一边哄她一边抬手在她脸上蹭蹭,把自己刚才留在她脸上的殷红唇脂蹭掉。 孟君淮在旁边也忍不住笑出来:「和婧快去洗脸,衣服也还得换。当着弟弟的面哭成这样,你丢不丢人?」 和婧委屈兮兮地扁扁嘴,由琥珀带去西屋洗脸。榻上,阿祚和阿佑两个看着姐姐哭反倒自己忘了哭了,笑嘻嘻地坐在那儿看着父母。 「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玉引走过去在两个儿子头上各敲一下,「看见姐姐哭你们还笑?长大了可不许这样,姐姐哭你们要关心她,知道吗?」 阿祚:「嘻嘻……」 阿佑「啊」地再度打了个哈欠。 片刻后,赵成瑞禀说江良娣和乔奉仪带到了。这会儿的时间本就不宽裕,孟君淮和谢玉引又不能放下早膳料理这事——那捱不到午膳就得饿晕过去。玉引便说要不先把江良娣禁足,乔奉仪先照常进宫,等出宫回来再说。 孟君淮想了想,摇头:「算了,这种糟心事别带到新年去。」他便吩咐赵成瑞,「带进来吧。」 很快,二人就进了屋,抬眸一瞧王爷王妃俱在,扑通扑通都跪了下去。 正吃着个豆沙包的和婧扭头看见江良娣便一声冷哼,玉引一捏她的嘴唇:「不许噘嘴!」 和婧乖乖低头继续用膳,玉引这才看向那二人。她被一头的珠钗首饰弄得低头扭头都不敢大动,好在那二人跪的地方合适,让她正好能瞧见。 玉引仔细看了看,道了句:「抬起头来。」 二人迟疑着抬起头,她定睛一瞧,江良娣脸上还真有几道红痕,她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 「你脸上怎么回事?」她问江良娣。心说这不可能是和婧气急了打的吧?且不说和婧有没有这力气,就她这么个小丫头,跳起来也打不着啊…… 江良娣狠一咬唇,怒瞪向乔氏,但又没敢把状告出来。 「你打的?」玉引看向乔氏,还没等到乔氏答话,一个一口大的小包子送到了她嘴边。 玉引:「……」 「我吃饱了。你吃着,我来问。」孟君淮道。 玉引只得依言把这个包子吃了,想反驳一句「才吃几口你就吃饱了?」,细一瞧,他碗里的皮蛋瘦肉粥已经没了,夹到小碟子里的半个咸鸭蛋也已不见,另外酱牛肉好像也被夹走几片。 她没吃,和婧早膳不爱吃肉,那就是他吃的。 ……怪不得刚才说带人进来之后他就没再吭一个字,合着在很努力地先把自己塞饱啊? 她笑了一声放心地继续吃,孟君淮瞅了瞅,又把那碟小包子全放到了她跟前。 第十七章 江氏和乔氏:「……」 然后他续上了她的问题:「脸上怎么回事?谁打的?」 「殿下……」乔氏想起上回在正院挨板子的事,怕得哭出来,「殿下恕罪,妾身是、是一时心急……大小姐上前跟良娣娘子理论,良娣娘子挥手推了大小姐一把,大小姐差点摔了,我一着急就、就……」 一着急巴掌就上去了! 乔氏现在后悔死了,一再质问自己当时怎么就扬手打下去了呢?和婧身子往后一跌,她反应快,原本已一把扶住了和婧,干什么还要节外生枝啊! 乔氏记得上回还欠了二十板子没罚,这会儿怕得心惊肉跳的,朝孟君淮磕了个头:「殿下,妾身知罪,但您若要罚,能不能……能不能等年后再说?妾身年初二要归宁省亲,若让爹娘瞧见……」 孟君淮眉心一蹙,她就不敢继续说了。他看向和婧:「是这样吗?」 和婧嘴里吃着东西不便说话,连连点头:「嗯!」 她把口中这口豆沙包吃下去后没再接着吃,心里想着若父王母妃要罚乔奉仪,她要帮乔奉仪说说话! 孟君淮则看向玉引:「我替你拿主意了啊?」 刚又吃进去一口包子的玉引:「嗯嗯。」 孟君淮略作沉吟:「乔氏洗脸更衣去,一会儿该进宫进宫。这事……罚三个月俸禄,回头再到王妃这儿抄两卷经。」 「……」乔氏怔了一瞬之后破泣为笑,「谢殿下。」 孟君淮又看向江氏:「以下犯上说王妃的坏话,还敢对大小姐动手?」 「殿下……」江良娣彻底慌了,刚要争辩,被孟君淮示意噤声。 「我不能容你在旁的妾室面前指摘王妃。」孟君淮平淡的目光从她面上挪开,「押出去杖四十。赵成瑞记着,今天见了母后请个旨,废了江氏。」 「殿下!殿下!」江氏面上血色尽无,膝行上前想辩解,被杨恩禄从身后架住,一捂嘴叫人拖出去。 「等等!」玉引匆忙地咽了口粥,看向孟君淮。 孟君淮挑眉:「我没重罚,若是在大哥那儿,她命就没了。」 「我知道……」玉引正正色,抬眼发现被捂着嘴的江氏正一脸期待的望着她,心虚地将目光又收了回来。 她只是想说:「过年按规矩不能见血,杖责的事,年后再说吧。」 「……」正做了十足的准备想跟她争辩一番的孟君淮泄了气,静看了她半晌,他应了一声,「哦……」 然后他摆摆手,让人把江氏押出去。 马车里添了阿祚阿佑,这一路就显得格外热闹。早起时困得厉害的两个小家伙这会儿彻底清醒过来,揭开车帘望窗外,看什么都新鲜。 「吃的……」阿祚指着窗外一个卖胡饼的摊贩说,「想吃!」 「你要再长大一些才能吃这个!」和婧伸手捏捏弟弟的脸,「好软啊……」 阿祚皱皱眉头,伸手去打姐姐的手:「姐姐坏!」 「你才坏,看到我哭你还笑!」和婧不捏他了,改用手指戳他,戳着戳着,手腕「吭哧」被咬了一口。 她偏头一看,阿佑流着哈喇子啃在她手腕上,还笑眯眯地望着他。 「哎,不许咬姐姐!」玉引赶忙把他抱过来,阿佑被她搂在怀里还在指着和婧兴奋地喊:「要咬姐姐!」 到坤宁宫时,一家子也格外显眼。 门口的嬷嬷满脸喜气地迎上前一福:「皇后娘娘一早就说今年数您家小孩子最多,让奴婢们专为他们多备了吃的。王妃您安心进去向皇后娘娘磕头吧,先让孩子们在侧殿玩。」 玉引点点头,便领着两个侧妃还有乔奉仪一道进去了。她心里还有点不安生,怕皇后问太多关于乔奉仪的事,怕皇后知道乔奉仪被赐进府这么久都还没侍奉过王爷会不高兴。 结果皇后总共就跟乔奉仪说了三句话。 皇后说「都挺好的?」,乔奉仪答说「是,都挺好的」;皇后说「在王府可住得惯?」,乔奉仪应说「多得王妃照顾,住得惯」;皇后又说「好,这就好。来人啊,赏她」,乔奉仪行大礼叩拜说「谢娘娘恩典」。 旁边的玉引:「……」 定妃在旁边配合地笑得一脸幸福。 她们告退时,定妃身边的池嬷嬷赶了出来,让尤氏、何氏、乔氏先走,让玉引在侧殿等等,玉引便等到定妃也告退时才得以一道离开。她上前搀扶定妃,定妃出了殿门就打趣她:「皇后娘娘问乔氏话,瞧把你心虚的!」 玉引脸上一红,心说我哪有?定妃握一握她的手:「没事,我把你留下就是想跟你说一句,免得你总不安稳。正经成婚时的随嫁不提,各宫赐下去的人,来年过年则都要召进宫问两句,这是规矩,君淮便是没见她,皇后娘娘也不会说什么。」 「哦……」玉引安了心,又被定妃看得十分不好意思。定妃拍了拍她的手,凑近了些:「本宫倒真有些事放心不下。」 玉引微一愣:「娘娘您说。」 定妃深缓了口气,挥手让宫人都退远了些,问她:「君淮现下和老四、老十,关系都如何?」 玉引心里一滞。 和这两处都有日子没走动了,若说亲近那肯定算不上,但若说不好…… 她斟酌了一番,道:「齐郡王府那边,君淮上回去时齐郡王跟他把话说明白了,他觉得该体谅齐郡王,便依齐郡王的意思没再多加走动。但因……一些缘故,齐郡王府近来难过,我偶尔给四嫂补贴些是有的,没断了兄弟情分。」 「嗯。」定妃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那老十那边呢?」 「善郡王……」玉引细思之后仍是不敢骗定妃,低头道,「现下各府都不待见善郡王,不是我们一家。」 定妃长长的一声喟叹。玉引偷偷抬眸,见她目光正往南看,投得很远,好像能一直越过保和殿、中和殿,直接望到太和殿去。 「母妃?」玉引试探着唤了一声。 「罢了。」定妃抽回神,睇一睇她,温言道,「你回头只嘱咐他一声,有些亲疏或许不该只靠情分决定。但具体如何决断,你们自己拿主意,无论如何母妃都是在你们这边的。」 玉引听出定妃话里有话,想做追问,定妃却只是安静地摇摇头,示意她什么都别问。 她便噤了声,想回去后问孟君淮就好。以定妃的身份,有些话确是不便直说,但回到府里把门一关,孟君淮没有什么事会瞒她。 玉引将疑影按下,随着定妃一道回永宁宫去,刚踏入殿门,赵成瑞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一揖:「王妃。」 二人皆定住脚,玉引问他:「怎么了?」 「爷说的废江良娣的事,皇后娘娘那边点头了。」赵成瑞禀道。 废黜一个府里的妾室便是这样容易,如是正妃、侧妃,则都还需皇后正经下个旨,但侧妃以下的妾,其实府中都可自行做主,只是出于礼节,一般仍会回禀皇后一声,皇后点头就可以了。 定妃微微一怔:「江氏?那不是最早进府的一个么?」 「是,她今个儿早上……」玉引想解释一二,却见定妃并不在意,当即就吩咐池嬷嬷说:「给江氏备的赏不必赐下去了,加给乔氏吧。我瞧那孩子是个懂事的,一会儿席上给她添个座儿。」 第十八章 过年时宴席的规矩很多,一般侧妃和偶尔进宫的侧妃都是在侧殿用膳,「席上添个座儿」指得则是定妃所在的正殿的宴。这般一来,一桌子人中不是和定妃交好的嫔妃就是玉引和十二皇子妃,再有就是随进来的孩子们,独乔氏一个王府妾室在席上弄得她战战兢兢的,玉引看了好几回,她紧张得连筷子都快不会用了。 「奉仪别怕。」玉引温言道,瞧了瞧面前的几道菜,点了一道说,「把这糖醋里脊给奉仪送过去。」 乔氏连忙离座谢恩,坐在定妃身侧的贤嫔一哂:「逸郡王妃倒真是贤惠大度,这样会照顾府里的姊妹。」 「嗯,这话分开说。」定妃抿着汤笑道,「她是贤惠大度,但跟乔奉仪目下的身份却没什么关系。君淮现下一心一意的,我瞧着也好。」 在座众人:「……」 玉引心里哭笑不得,心说母妃您又来这手。 午膳过后众人不过坐在一起说说话,和婧要拉着乔奉仪一起玩,玉引点了头,定妃便也不过问。大些的孩子们在殿前空地上笑笑闹闹的,阿祚阿佑和尤氏所生的阿祺都还小,便留在了殿里,兄弟三个一齐坐在榻上,看上去特别招人喜欢。 玉引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尤氏站在玉引身后,定妃抱起阿祺向尤氏笑道:「你也辛苦,院子里两个男孩儿都半大不小的,让你费神了。」 尤氏抿唇而笑,端端正正地一福:「谢娘娘体谅。妾身倒没觉得累,阿礼和阿祺都打小就乖得很,倒是听说王妃那边……天天让两个孩子闹得翻了天似的,还是王妃更操劳些。」 玉引眉心微微一蹙,定妃面上的笑意也淡下去。她默了会儿,看向正抱在一起打滚儿的阿祚阿佑时,目光又慈祥起来:「闹些好,都说小时候闹些的孩子长大了聪明。」 尤氏心里一滞,定妃放下阿祺便朝阿祚阿佑招手:「来,奶奶看看你们。」 阿祚阿佑眼睛亮晶晶地望望她,因为不懂「奶奶」这词什么意思,又侧首看向母亲。 「来,叫奶奶。」玉引一笑,起身抱起阿祚,指指定妃,「奶奶,这是你们父王的娘,你们的奶奶。」 太和殿,应于傍晚开始的宴席显得有些冷清,殿内殿外宗亲和文武百官齐聚,膳桌也都备好了,只是迟迟不见皇帝到场。 众人便边与同僚寒暄边等着,皇子们所在的席上,一众兄弟也渐渐有了些不耐。 行三的浦郡王问谨亲王:「大哥,怎么回事?父皇龙体欠安?」 「三弟慎言。」谨亲王横了他一眼,静了静,才道,「我昨日刚入宫觐见过,父皇无恙,说近来觉得好多了。」 此前的一年多,父皇都圣体抱恙,反反复复地总不见好。昨日见父皇面色红润精神也不错,孟君涯难得地松了口气。 皇次子平郡王则皱眉说:「那是怎么回事?新年贺宴,可没见父皇迟过。」 今日这都迟了快半个时辰了。 谨亲王摇一摇头:「再等等吧。」 又等了小两刻工夫,等来的却是善郡王。 打从三两年前开始,他在皇帝面前日渐得脸,如今百官都知道了这位善郡王的风头。他一路走过广场,便不断有人离席起身跟他搭话,待得他进了殿,离门近的稍不入流的宗亲们也都起来跟他寒暄,这个说「哟,十爷,您来了」,那个道「许久没见了,改日到我府上喝两杯」,一桌年幼些的皇子们只观察着旁边兄长们的神色,一声不吭。 一桌年长的皇子则神色各异,有人淡然不做理会,也有人冷笑出声。 还是谨亲王领头打了个圆场,他看向跟善郡王一母同胞的浦郡王:「三弟,去迎迎十弟去,不然他要被堵得过不来了。」 结果浦郡王轻笑说:「您操这个心干什么?我瞧他挺自得其乐的。」 要不是母妃夹在中间,他都不想认这弟弟了! 谨亲王平淡地看了浦郡王一会儿,浦郡王终是不得不离座起身,斟了两杯酒,向殿门口正热闹的众人走去:「十弟。」 善郡王看过来一揖:「三哥。」 浦郡王将手中的酒递给他一杯,伸手一引带他入席:「快来坐,兄弟们等你好一会儿了。」 善郡王却不打算过去,犹蕴着笑,却侧过身道:「得了,咱兄弟平日能见面都不见,这大过年的,让我和各位叔伯喝一杯。」 一众皇子皆面色一凛。 却见善郡王当真用浦郡王递过去的那杯酒敬了眼前不知隔了多远的叔伯们了,引进后他呼了口气酒气,清清嗓子:「各位坐,父皇吩咐我传个话过来。他圣体欠安,今儿就不过来了,但新年佳节,诸位还是要尽兴。」 「啊?!」众人皆微有惊色,难免有人过问几句皇上如何了。 离御座最近的两桌席上,众皇子则齐齐看向谨亲王,谨亲王深缓了一息,未言。 新年第一个子时的钟声敲过之后,入宫的众人才各自回府。逸郡王府最北,一片墙倒众人推的混乱。 江氏虽在一早就知自己的位份多半保不住,却仍存着几分侥幸,希望皇后娘娘能不点头。而就算抛开这份慌乱不谈,她也没想到杨恩禄会在除夕当夜就带着人过来逼她从这三合院里搬出去。 他们自然没那么多耐性帮她好好收拾,衣衫也好被褥也罢,一概卷起来便往院外一丢,反正让她出了这个院儿,他们便算完成了差事。 江氏慌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更无暇后悔自己早上为什么嘴贱。她四处求他们让她缓一缓,好歹让她收拾了东西,那几人却也不理她。 她逼不得已,去拍同院王氏的门,但王氏房门紧闭,屋里的灯也黑着,像是根本听不见她这边的动静。 江氏怕得不行,回头一瞧,瞧见院门口的杨恩禄正冲什么人点头哈腰。再定睛看看,是刚随着王爷王妃回来的乔氏。 「乔妹妹……」江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扑通就给乔氏跪下了,「乔妹妹你帮我说说话,帮我说说话!这大过年的,王爷王妃怎的……」 「姐姐就少说两句吧。」乔氏侧过身避开她的礼,接下来的话她却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今日宫里的事她听说了一点儿,但是是关于朝中的,她觉得不该自己多嘴。 还是杨恩禄把话接了过来,他打了个哈欠一欠身:「奉仪娘子先请回,您这一天也够忙的,王爷罚您去王妃那儿抄两卷经,您也不能懈怠。您赶紧歇着,可别累出个好歹来。」 乔氏点点头,就依言先回房了,杨恩禄这才看向江氏:「啧,你啊……」 他摇了摇头:「不该说的话咱家不敢多说,就告诉你一句,今儿个宫里出了些不痛快,你要还有点儿眼力见儿就别往上撞。至于你日后怎么着……咱家给你想了两条路。」 江氏赶忙道:「公公您说!」 杨恩禄笑了一声:「一是日后找个机会,我替你开个口,求王爷抬抬手把你放出去。日后你便跟府里没关系了,爱怎么着怎么着。」 「公公别……」江氏吓得面无血色,「我、我这么出了府……您让我去哪儿!娘家我也不敢回,我……」 第十九章 「那就只剩第二条路了。」杨恩禄无心听她多哭惨,缓缓又道,「府里的杂活你分一块儿去,该拿的俸禄不会少你的。不过这身份,你心里也该有数。」 「我……」江氏心惊胆寒,滞了滞,却如同怕杨恩禄反悔似的一把抓住他,「奴婢愿意!求公公跟王爷说说好话,只要能留在府里,奴婢什么都能做!」 正院,在宫中累得够呛的两人盥洗后躺到榻上,久久无话。 良久之后,玉引忍不住将手探到他手里,手指抬抬,戳了戳他的手心:「你别生气了,善郡王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唉。」孟君淮长声喟叹,摇摇头,「我不是跟十弟怄气,而是今日这出闹出来,我突然拿不准父皇最看重的皇子是大哥还是十弟了。」 更可怕的,是满朝文武也拿不准了。 之后的许多天,玉引只觉得孟君淮前所未有的忙。忙到她总也见不着他,又或者在夜深人静她已睡熟了的时候,才感觉到他摸上榻。 摸上榻他就把她往怀里一拢,有时她能感觉到他说了些什么,又实在困得无法及时醒来,便毫无意识地「嗯」一声,他也就不再说了。 然后她时常到次日醒时才能清醒地意识到这茬,想再追问他,他却已离开正院又继续忙碌去了。而她也不便去前面扰他,这些日子前头总是人来人往的,她待在他书房里不太合适。 于是给乔氏晋位、让乔氏搬到迟兰阁都是她自己做主打理的,乔氏在晋位后常被和婧拽过来玩,玉引与她便也日渐熟络起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四月末,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玉引在让针线房为她和几个孩子量制夏装尺寸后,让赵成瑞去前头问孟君淮什么时候有空量量,顺便还让他问一声,今年还去不去避暑了? 去年因为慎郡王加封的事没去,但今年并无人加封,再者今年实在热得厉害。 赵成瑞回来回话时乔氏刚好来了,正陪着和婧一起喂阿狸。赵成瑞回话说:「爷说量衣服的事他抽空直接叫针线房的人去前头量,避暑事宜您看着安排,他若有空闲便去清苑找您,若不得空闲就在府里过了,让您安心带孩子们过去。」 玉引点点头:「那让两位侧妃准备着吧,苏良娣那边你问问她去不去,前阵子她身子不适,若不想颠簸便算了。」 她还没说完,和婧便跑过来拉她的手:「母妃,带乔良娣一起吧。」 玉引一哂,向乔氏道:「乔良娣一直说想回家瞧瞧,便先让她回家吧。待她省亲回来,让她直接去清苑。」 乔氏原是该在过年那会儿归宁省亲的,不过除夕的风声一出,府里人心惶惶,吓得她没敢告辞离开,玉引也没过问,这会儿正好让她补上。 乔氏听完喜出望外,谢过玉引,还跟和婧说回来时给她带家里炸的馓子和排叉,她说:「我娘做这些可好吃了,整条街上的孩子都喜欢,回头给大小姐尝尝。」 当天晚上,该吩咐下去的便已都吩咐妥当。有关孩子们读书的事宜,玉引虽然叫范先生同去了,但着意说让孩子们到清苑后先歇息三日,好好在别苑里玩一玩,也可缓缓旅途颠簸的疲惫。 东院,尤氏听完梁广风禀来的话,白眼一翻:「真不知她是真为孩子好啊,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梁广风不敢吭声,尤氏不忿地坐了一会儿,自己把这口气按了下去。 她现下已愈发没有和正妃明着计较的劲头了,只是在有些时候,她会觉得有口气堵在心里,让她怎么都不舒服。 比如现下,她就很好奇正妃当真是存着好心想让孩子们休息,还是成心想耽误阿礼和阿祺的功课?毕竟她院子里的那两个小儿子都还没到读书的年龄,阿祺则今年才刚刚开蒙。 而尤氏之所以能再将这口气按下去,则是因为阿礼知道上进。 这让她很欣慰。无所谓正院怎么安排,阿礼都是爱读书的,正妃身为嫡母可以放话说让孩子们好好玩玩,却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不许他好好读书。 所以如果正院当真在跟她较劲,最后的结果是顺着谁的心思,也还不好说。 五月初,孟君淮从府外见完人回来,踏进书房刚喝了口茶,便想起问杨恩禄:「他们今天去清苑?」 「是,今儿一早刚走。」杨恩禄躬着身,提壶给他又添了茶,而后劝道,「爷,要不您也去歇歇吧,哪怕就三五天也好。您都连着忙了多少天了?这身子受不住啊。」 「没事。」孟君淮摇摇头,缓了口气,便又坐到桌前去看没看完的书信和帖子。 打从过年时那奇怪的风向一起,朝中就愈发地不安定了。他们这些皇子虽然算来离政事不近,但若论及父皇更偏爱哪一个,他们无论如何都是第一个就会察觉的。 从前一直是大哥,三两年前十弟开始往上窜,今年过年时那一出往众人眼前一呈,十弟的风头终于把大哥也压了过去。 而更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是元宵过去,乾清宫便传了旨意下来,命善郡王日后可以听政议政。 这好似在朝中炸了一道惊雷。 此前的十数年,有此殊荣的只有谨亲王一个,也正因如此,从没有人质疑他储君的身份。但现下这道旨意,一夜间便将众人这无可撼动的坚信摧了个干净。 再加上父皇圣体欠安,原本并不存在的储位之争就这样在短短小半年里被推到了顶峰。 一边是谨亲王的贤德之名,另一边是善郡王的水涨船高。 而用谨亲王的话说,他无所谓换成某一个弟弟继位,只是唯独不能说善郡王。 「他近两年和魏玉林走得太近了,只怕他继了位,整个天下都要落到阉党手里。」谨亲王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委婉,当时在座的几个兄弟都面色发了白,他们不约而同地各自抿了口茶,对那样的结果想都不敢想。 假设东西两厂大权在握,他们这些曾经跟东西厂叫过板的皇子,必定一个都逃不了。也不能指望十弟站出来帮他们说话,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孟君淮一再让自己专注地去想十弟的种种不是,然则另一席话却还是涌进了他的脑海。 今日他去锦衣卫见谢继清,谢继清屏退左右,一字一顿地问他:「如殿下担心善郡王会不顾兄弟情面,那殿下对谨亲王,可有十成信任?」 彼时孟君淮一愣,睇了谢继清好一会儿,他才问:「谢兄什么意思?」 「臣并无它意,只是想一问究竟。」谢继清平静而有力地续言,「近半年,朝中已不再只是各位殿下与东西两厂抗衡,善郡王从中分离出来,满朝更在意的都是善郡王与谨亲王的较量。」 「如若殿下确信善郡王会飞鸟尽,良弓藏,那若谨亲王眼里的狡兔死了呢?」 大哥会不会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他从前不曾有过疑虑的问题,他们一众兄弟都对大哥马首是瞻,在站在大哥这一面的决断上,他们都几乎不曾生过犹疑,打心里觉得便该是这样的。 谢继清的话像是在平静的湖底倏然激出了一枚深眼,湖中就此生出了旋涡,久久难以平息。 第二十章 良久的沉寂之后,他喟了一声:「王妃今日应该不会去别的地方吧?」 「……?」杨恩禄怔了怔,答说,「应是不会,一路颠簸过去也累,多半早早歇着了。」 孟君淮应了声「嗯」。 清苑中,玉引自己小睡了一觉便开始哄孩子。 阿祚阿佑其实也没有哭闹,就是一路折腾得狠了,弄得脾气有些暴躁。阿狸想找他们玩,阿佑心情不好便挥手推了它一把,和婧也不高兴了。 和婧教训阿佑说:「你不许欺负阿狸!」 阿佑鼓着张小脸不理姐姐。 「阿佑,这是你不对哦,心情再不好也不能冲不相干的人发火。」玉引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阿佑还是不说话,她便道,「好啦,知道你累,不生气了好不好?娘喂你吃酸奶?」 阿佑往她怀里一倒:「困,娘抱。」 玉引就抱着他哄他睡,这厢阿佑刚睡熟,阿祚也打了哈欠,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玉引精神一提:「怎么了?」 「娘子!」珊瑚急匆匆地跑进来一欠身,「王爷来了。」 啊?! 她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则珊瑚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孟君淮便已进了屋。 玉引看着他目瞪口呆。 他一路策马而来也累得够呛,随手解了外衣一脱,外衣刚丢到榻上,他便注意到她的目光。 「……」他看看她,看看自己的着装,觉得自己仪容还算得体,抬手在她眼前晃晃,「玉引?」 她回神间蓦地向后一悚,他皱眉:「怎么了?」 「没有……」玉引再缓缓神,继而手脚利落地将怀里的阿佑放到榻上让他自己睡,自己一撑身便下了榻。 孟君淮猝不及防地被她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你……」他嗤笑出来,将她搂住,抚了抚她的头发,「谁欺负你了?」 「没有。」玉引摇摇头,侧颊紧贴在他怀里,许久才深吸了口气,「就是好久没见你了!」 她觉得自己现下有点儿奇怪。其实这些日子下来,她都没觉得她有多想他,一天天过得正常无比。眼下蓦地这么一见面,她反倒无可遏制地「思念」起来,觉得自己近来亏了好多,好像心里都空了。 「这你怪我啊?」孟君淮任由她这么腻着,手指在她的一头乌发里轻巧地划来划去,「我可是至少每隔两日就去你房里一回,你哪次理我了?」 ……那会儿她都睡沉了嘛! 玉引抬头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和他的笑眼对视了一会儿,又一头撞回他怀里:「我今晚理你!」 「哈。」孟君淮笑了一声,挑眉啧嘴,「那可真要辛苦你了。」 一家子用完膳后,玉引和孟君淮带着和婧一起在清苑里走了走,用以消食。待得夜幕降临,三人回了房,孟君淮就哄着和婧去远些的千樱阁睡。 和婧抱着玉引的胳膊:「不要,我要跟母妃睡。」 「今天父王要跟母妃睡,明天让你跟母妃睡。」孟君淮摸摸她的头,和婧鼓嘴:「不!今天我跟母妃睡,明天让父王跟母妃睡!」 孟君淮:「……」 玉引特别爱听他们父女俩争这个,悠哉哉又听了几个回合的争执,才蹲下身道:「和婧啊,千樱阁那边樱桃花开得正好,现在不去看,过阵子去就只能看樱桃啦!」 「那我等结樱桃了再去。」和婧很有主意,「或者母妃和我一起去看花!」 哎你算盘打得挺好? 玉引笑笑,握着她的手又说:「听话嘛,你父王前阵子忙,母妃都好久没跟他好好说说话了。今晚你先让父王和母妃睡,明天母妃一定陪你啊?」 「嗯……」和婧不太情愿地看看玉引又看看孟君淮,挣扎了片刻,末了却答应得痛快了,「那好吧!」 「喊夕珍夕瑶陪你去,让凝脂也一起。」玉引提前一步帮她呼朋唤友,又叫琥珀带两个婢子一道跟着。待得一行人走了,她舒了口气站起身。 孟君淮一把将她揽住,她抬眸就对上他一双笑眼:「刚才看和婧半步不退,我还当她又要不讲理了,还是你说话管用。」 「和婧很懂事的,就是现在渐渐大了,有时候拿哄小孩的话跟她说她不听,但认认真真地跟她把原因说明白,她总是懂的。」 二人边说边盥洗,然后又边说边上榻。幔帐解下、烛灯熄灭,榻上的呼吸声很快重了。 他的手垫下她身下,她的手环在他腰上,动作持续了一会儿,她忽地问:「你今天骑马来的?」 「嗯?是。」孟君淮含糊地应了一声。 「挺累的吧?」玉引问他,「听说骑马之后容易腰酸背痛?」 他刚想说「没事」,便觉她手脚都使了力,察觉到她是要往上翻后一声低笑,遂了她的心思把她换到了上头。 玉引后背被晾到上面时觉得一凉,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把脸往他胸口一扎:「算了……」 「什么算了?」他搂着她微一挑眉。 「我我我……」玉引双颊红透,闷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还是、我还是不再上面了……」 「哈哈哈哈。」孟君淮笑出来,手在她腰上搂紧了,心平气和,「没事,当年第一回就是你在上面。」 ……提那个第一回干什么!!! 玉引窘迫之下更想下来,手在旁边划拉着,无奈挣不过他。 第二天,二人一起睡了个懒觉。 玉引是夜里「累着了」自然而然地睡过了头,醒来间被照进帐中的阳光一惊,头一个念头是赶紧叫珊瑚进来问问两个侧妃是不是来晨省了?接着一定睛发现他也还在身边睡着。 「……」她滞了滞,对此不太适应,但好在不用担心被侧妃撞上自己犯懒的事了。他还在这里,尤氏何氏肯定会被杨恩禄的人挡走,她们自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过太久,他也醒过来。 孟君淮看她一双眼睛那么亮便一笑:「干什么这么看我?」 「好久没看了。」玉引轻哂,枕到他伸过来的胳膊上,「你忙完了?还是马上就要回京?」 「嗯……」孟君淮神色微沉,「没忙完,但回京的事也不急。我先歇几日吧,有些事我要想想。」 「那多陪陪孩子们?和婧大一些还好,阿礼兰婧都还小呢,不知两个侧妃能不能哄住。」她道。 孟君淮「嗯」了一声:「是得陪陪孩子们。明天我先带阿礼出去骑骑马,免得他又光想着读书。」 打从他发现阿礼上进太过之后就很注意这个了,他先为他们加了一门新的功课——投壶。这是文人雅士本就要学的东西,但小孩子身高不够,对力道的掌握也差些,多是到了八九岁才开始学,但他还是先给他们加上了,他跟范先生说,暂且不必追求投得多准,就是让他们读完书活动活动。 如果这不是功课,阿礼多半是不乐意在这上面费时间的,但归为了「功课」,阿礼便认真起来。 孟君淮因此总有点心疼阿礼,他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能自觉自愿地这么上进……是不大对劲的。 第二天他带阿礼骑着马时便问他:「最近读书读得那么勤,真不是你母妃压着你的?」 第二十一章 「没有啊?」坐在他身前的阿礼往他身上靠了靠,「我是大哥哥,我要比其他人学得都好。」 上回他也是这样说。 孟君淮就道:「可你上面还有个姐姐呢,你看,你姐姐也不像你这样读书,你和她一样,不好吗?」 「嗯……」阿礼思索着,不吭声了。 他记得母妃说的话,她说父王待姐姐妹妹好,跟待他好是不一样的。对他是真的好,而她们,日后要离府嫁人,父王现在这样宠着她们,是希望她们日后能领着夫家一起来帮衬王府、帮衬他们这些男孩子。所以她们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了,而他们必须要上进。 这些话让他不开心,他很想问问父王,就算姐妹日后要嫁人,那他现在真正待她们好一些不行吗? 可是母妃不让他问,母妃说如果他问了,父王一定会不高兴,而且就算他问了也没用,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阿礼便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好好读书,以后才能保护姐姐!」 孟君淮嗤地一笑:「你想保护姐姐可以,但你不能把自己累坏了。再说你现在还小,保护你们是父王的事。」 阿礼扭过头看看父王,不知道能不能信父王的这一番话。 清苑明信阁里,玉引正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情忙着。她喊乔氏来帮忙,乔氏听她说完就傻了:「给和婧找……夫家?!」 玉引早上听孟君淮说完也是这么个反应。 和婧今年才八岁…… 但孟君淮很平静:「嗯,原本过了年就该开始忙这事,朝中一乱一直没顾上。」 他的意思是先把人挑好,然后好知会这户人家的孩子不许定亲不许纳妾,至于什么时候成亲倒不急。 「王府里的孩子留到十七八再嫁的多得是,你若想留和婧到二十也随你。」他说得特别大方。 八岁定亲,留到二十,让那边等十二年? 玉引为此小小惊讶了一阵,而后倒也想明白了——和婧日后是郡主,就是四十再嫁,夫家也只能捧着她。其实慢说郡主了,他们谢家的女儿其实也常有多留几年的,并不值得稀奇。 玉引便平心静气地琢磨起这事来,孟君淮的意思是若能跟谢家亲上加亲也好,若谢家没有年纪合适的人,则从京中其他官宦人家中挑。 玉引就先按规矩把这「逸郡王府要择婿」的消息放了出去,之后的若干天里,必会有不少人家递帖子过来。至于谢家这边,她则可先自己理理有没有合适的。 「哎,这儿有一个。」乔氏帮她一起翻着名册,找着一个,「这个今年十六,可以成亲了。」 玉引:「……」 她扶着额头看着乔氏:「只是先挑人,不是急着把和婧嫁出去,得找跟她差不多大的。」 「……」乔氏一拍额头反应过来,趴在桌上直笑自己傻。 晚上孟君淮回来时,玉引把挑出的二十人拿给他看,最小的跟和婧同龄,最大的比和婧大六岁,其中有五个是谢家人。 和婧藏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腿,羞答答地望着父王说:「我不要夫家嘛。」 孟君淮叹了口气。 「怎么了?」玉引拍拍和婧示意她松开,走上前询问他,「阿礼惹你生气了?」 他摇摇头:「京里来了信儿,大哥想升你兄长的官,然后让他查些事情。」 「那就查啊……」玉引理所当然道。 孟君淮沉默了一会儿,挥手让旁人退下:「但你兄长昨日说了些话,让我忽地拿不准这般死心塌地地跟着大哥究竟对不对。」 玉引一惊:「什么意思?」 「你兄长担心大哥会飞鸟尽良弓藏。」孟君淮一喟,「我原想谨慎为上,仔细想想这事,再决定日后该如何做,但大哥突然提起给你兄长升官……」 他略作沉吟:「我从不曾怀疑过大哥,乍然起了这样的事,我一时也拿不准究竟如何是好,你如何想?」 「我……」玉引黛眉浅皱,初觉他和兄长这样毫无依据的怀疑是不对的,细想又觉得他们是对的。 现下每一步都可能关乎日后,自然是想得越周全越稳妥。 这件事于孟君淮而言难以决断,对谢玉引来说也不好胡乱出谋划策。末了,二人邀谢继清来清苑了一趟。 次日消息送到的时候,谢继清正在镇抚司里带手下的锦衣卫们操练。 听宦官禀完话,他一愣:「去清苑?」 「是。」赵成瑞躬着身,「是,王妃说有点儿想家,王爷便说请您过去一叙。您也不必太在意,什么时候得空了走一趟就是了,都是自家人,随意一些。」 「哦……」谢继清思量着应了下来,也没急着跟赵成瑞走,客客气气地让人送赵成瑞离开。 而后他平心静气地与手下们又操练了两刻工夫,眼见夕阳西斜了,才做疲乏状打了个哈欠:「今儿就早点散了吧,我去瞧瞧王妃,晚上还得赶回京来。」 手下自然体谅,打趣说谢哥您甭急,您若是赶不回来,我们也不敢疏于练习。 谢继清笑答了句「你最好不敢」便提步出了院门,上了马一扬鞭,他疾驰而去。 天边红日如血,谢继清一路急赶着,身后尘土飞扬不断,景物飞转得什么都看不清,他的思绪却愈发清明。 必是有什么大事。 他出入逸郡王府这么多回,没有任何一次是单纯为私事走动的。每一次都是假借看女儿的理由去,但回回头一次到的地方都是逸郡王的书房。 可是,此前也从没有过哪次是直接以玉引的名义请他,他更不曾到过京郊的清苑——此前他们若去避暑,其间有了需要双方通个气儿的事,都是写封信便了了。 会是什么事? 谢继清心里没谱,只能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到清苑门口刚勒住马,就见杨恩禄亲自迎了出来:「谢公子。」 「杨公公。」谢继清在马上一拱手,翻身下马便疾步往里走,边走边问,「出了什么事?」 「这个……是王妃想请您叙叙旧。」杨恩禄躬着身子道。 谢继清瞟了杨恩禄一眼。 罢了,他原也该知道,从这位杨公公嘴里听不着任何不该他说的话。 他便定下心来,随着杨恩禄继续走,结果到的地方,还真是玉引在清苑的住处——明信阁。 踏进院门,先跑出来的是夕瑶。夕瑶嘹亮地喊了一声「爹!」,被谢继清一把抱起来,院子里响起父女俩的笑声。 夜风习习,玉引又从窗边往东厢房看了一次,见房里的灯仍还亮着。坐在窗边的影子像是兄长,孟君淮则踱来踱去的。 这都聊了快两个时辰了。 和婧早已入睡,翻身时察觉到身边没人,便醒过来揉揉眼睛:「母妃……」 「嗯?母妃在这儿。」玉引走过去,坐到榻边拍拍她,「你接着睡,母妃去看看你父王和舅舅谈得怎么样了。」 和婧点着头打了个哈欠,又说:「我饿了。」 玉引便叫来琥珀,让她叫膳房备些亦消化的吃的来当宵夜,想了想又说:「去问问有鸡汤没有,若有就拿鸡汤下点挂面,再放几个馄饨。多做几碗,给殿下和哥哥也送些去。」 第二十二章 琥珀应了声「是」,退下去照办,玉引坐在榻边继续陪着和婧。片刻后鸡汤面送进来,她抬眸一瞧,却见孟君淮一道进来了。 玉引:「……哥哥呢?你们聊完了?」 「聊完了,给他安排了住处,你让备的面也直接送过去了。」他说着坐到榻上,下人取来榻桌支好,又把三碗鸡汤面端了上来。除了面,还有一碟酱牛肉、一碟麻辣蹄筋。 他夹了一筷子辣蹄筋吃,玉引问他:「怎么说?答不答应谨亲王这事?」 「你哥哥说答应。他的意思是见招拆招,直接回绝太显刻意。」孟君淮被辣得一皱眉头,吃了口面,又道,「我想了想,其实也还是愿意相信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往玉引碗里送了片酱牛肉,又喂了一片给和婧,接着又说:「哦对了,你哥哥想带夕瑶回家住几天,我答应了,明天让他们一起回去,过几天再送夕瑶回来。」 「那就索性过完夏天再回来吧,现下这么热,一往一返的太折腾孩子了。」玉引道。 孟君淮想想也对,就点了头,和婧则苦着小脸一抱她胳膊:「不要嘛,我要和夕瑶玩。」 「你就知道玩,夕瑶想家。」玉引刮刮她的鼻子,「等天凉快了让她回来你们再一起玩,那会儿你弟弟也两岁了,玩起来更热闹。」 和婧还是撅着小嘴不高兴,于是夫妻俩只能哄她说,如若她太想夕瑶,许她去谢家玩玩。 ——当然,若她一觉醒来自己忘了这茬,他们也就不主动提了。 乾清宫。 善郡王从殿里退出来,一抬头就见谨亲王还在门口等着。 他往后一缩,想装没看见绕到躲开,谨亲王沉着脸叫住他:「十弟。」 「哟,大哥。」善郡王不得不假作刚瞧见,作了个揖,「大哥您还在啊……对不住,弟弟不知道您一直等,觐见的时间长了些。父皇方才觉得有些累便直接睡了,大哥您要不……明天再来?」 谨亲王淡一笑:「也罢,那咱哥俩说说话。」 善郡王心虚得差点就地给他跪下。 谨亲王拍了拍他的肩头,大步流星地向宫外走去,善郡王只得跟着。 直至绕过了太和殿,谨亲王才说了第一句话:「你给大哥一句准话,你是不是想为那个位子搏一把?」 「大哥……」善郡王显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吓得脸色都白了。 「慌什么。」谨亲王气定神闲地笑着,「你我生来就是皇子,想那个位子再正常不过。」 他说着定住脚:「但我想弄明白,你是不是只是为了自己所以想坐那个位子?哪怕坐上去后要被魏玉林攥在手里,你也不在乎?」 谨亲王边说边看向十弟,话音还没落,就见善郡王颤抖着抬起手,擦了把冷汗。 他不禁清冷一笑:「真是半点都不能高看你。」 「大哥,其实若你们不招惹魏玉林,他……」 「你若为他说话,我可就真没法认你这个弟弟了。」谨亲王面色愈冷,道完这句话后,便看向宫门口,「早些回府吧。你既这么想,这事大哥不能纵着你。往后的事,你自己拿好分寸,是彻底翻脸不认人还是保住这份兄弟情分,全在你。」 善郡王沉默着,没应话。 「我也回府了。」谨亲王微一颔首,不再理他,提步就走了。 六月下旬,玉引听说兄长位晋指挥同知。 他从前的千户是正五品,指挥同知是从三品,上面只有个指挥使压着,在锦衣卫中属第二等。 这样突然的升官、又是发生在谢家,一时间在京中引起了一场议论,但这议论持续了不过三天,就被另一道突如其来的消息压了过去。 皇上下旨,封善郡王府的侧妃柳氏为善郡王正妃。 王府妾室扶正在本朝还没有过,何况这位从前还闹出过宠妾灭妻的丑事? 善郡王府里,柳氏自己都有点慌,忧心忡忡地问善郡王:「这怎么回事?京里都说是爷请的旨,但我听谨亲王府的毛侧妃说,好像谨亲王在皇上跟前提了一句?您不是跟谨亲王闹得不痛快吗?他怎的忽地帮这个忙……」 「大哥许是先礼后兵吧。」善郡王道。 他也知道是大哥觐见的时候说了话。算起来,他那封折子递进乾清宫都有七八个月了,魏玉林跟他透了个信儿,说这折子暂且压着,让他别多跟皇上提,他也没想到大哥会提。 「反正父皇既然准了,你就安心受着。」善郡王一笑,「好事儿,别胡思乱想。」 逸郡王府里,玉引一听柳氏扶正的事,心里就大不敬地在想……皇上这是病糊涂了吧? 孟君淮挥手让人退下,定了会儿神后还是笑出来:「准是大哥的主意。」 「啊?」玉引愣住。 他啧啧嘴,悠哉地倒了杯酒给她:「这种不好听的事,传到民间就是笑话,有人做了,就得有人背骂名。」他扫她一眼,「你知道是父皇准的,但你敢骂父皇吗?」 「……不敢。」玉引立刻道。 孟君淮挑眉:「对啊,所以错在谁啊?」 玉引恍然大悟! 善郡王府妾室扶正,恩准此事的皇上自然没错,旁人顶多说他爱子心切忘了规矩,那错就在善郡王了。 这种事素来可大可小,善郡王目下正得圣意,被这事扳倒那不至于,但这事依旧会成为他人生中的一个黑点。 日后若有机会,那这就是笔旧账。 「你大哥也……」玉引言到即止,示意孟君淮自己意会。 孟君淮就接了话:「我知道,很阴……其实也说不上,实在还是老十太嫩了。」 老十但凡本事大一丁点,也不至于这么让东厂攥着,而且得圣意这么久了还没揽下什么实权。 大哥则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一举两得。 妾室扶正的事一出,既给老十扔了了个骂名,又把谢继清升官的风头适当压了压,免得太引人耳目。 就老十那点出息,没准还蒙在鼓里为这事儿高兴呢! 「那善郡王府的贺宴咱去不去?」玉引问。 「去啊,干什么不去?」孟君淮坦然一笑,「他敢请咱就敢去,反正丢人的不是咱们府。」 谢家,谢继清从谢慈手里接过帖子就皱了眉:「这位善郡王脸很大啊!」 「嗯。」谢慈啜了口茶,放下茶盏看看儿子,「门房的人没摸清轻重,就接下了,我已经让人赏了顿板子。但这帖,你还得回。」 谢继清:「……」 这帖子是善郡王递来攀亲的,说他的长子今年五岁,想和谢继清的女儿夕瑶定个亲。 ——怎么回?他想拎着绣春刀去跟善郡王谈谈好吗? 谢继清心说这位郡王爷他是不是真的蠢?他自己在兄弟间混成什么样他不清楚吗?他谢继清跟逸郡王府又是什么关系他不清楚吗?把夕瑶嫁给善郡王的儿子?他失心疯? 再说,夕瑶比他这个长子还大一岁多,这也不合适啊。 虽说年纪不是最要紧的,可谢继清还是希望日后的女婿能比夕瑶大一点,能懂得要照顾夕瑶。 他铁青着脸在父亲面前站了一会儿,把帖子往八仙桌上一丢:「这我没法回,能提的只有年纪不合适,那他改提咱谢家年纪更小的姑娘怎么办?让我说别的,那这话可就不好听了。」 第二十三章 谢慈再度端起茶盏,又喝了口茶:「谁让你说好听的了?」 谢继清一愣:「父亲?」 「咱们谢家,可是从来不靠中庸之道混日子的。」谢慈敛去笑意看向他,「你既决定为逸郡王做事,那顺着他的意思做就可以了。他若自己不想与善郡王翻脸,你给善郡王留些脸面也可,但既然连他都不顾,你何必还非得护着这张窗户纸?」 「……可逸郡王没和善郡王翻脸啊。」谢继清道。 「你这是近来升官太忙了吧?」谢慈手指将案上的一个册子一推,「这是玉引备给善郡王妃的礼单。」 谢继清蹙眉,狐疑地拿过来一翻,神色便一震。 这礼不薄,但显然不是逸郡王府平日给正妃们备礼的规制。仔细瞧瞧,首饰、布匹两项甚至比往常备给侧妃的还要薄些。 「好几个王府都是这么备的,这还不算翻脸?」谢慈悠悠笑着,吹着茶上热气摇了摇头,「年轻人,要眼观六路。」 谢继清:「……」 爹我知道您近几年在家闷得慌…… 于是当日晚上,善郡王府收到了谢家的回帖。 孟君泓听闻来送回帖的只是个面生的小厮便猜到了结果。他不禁沉了面色,心道这谢家也太猖狂,他这么个在朝中如日中天的皇子亲自向他们提亲,他们还敢不答应? 结果,翻开回帖,他发现自己还低估了谢家的「猖狂」。 回帖的正文就两个字:不嫁! 字迹还稚气明显。 而落款和正文的字迹一样稚气明显,三个娟秀的小字里透着点霸道:谢夕瑶! 孟君泓差点气得厥过去。 一觉醒来,玉引乍闻夕瑶回来了。 「家里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她皱眉问珊瑚,珊瑚回话说:「说是出了些急事,所以先将表小姐送了回来。带她来的是个奶娘,奴婢细问了,奶娘不肯说,只说您问表小姐便行了,表小姐心里清楚。」 夕瑶往往返返这么多回,都还没有过这样的事。近来京里变数又多,玉引心里也不安生。家里还让她问夕瑶,夕瑶今年才七岁,她说得明白吗? 孟君淮倒没有太担心,更完衣便吩咐:「叫夕瑶进来吧。」 很快,夕瑶就进了屋,朝二人一福:「姑父,姑母。」 「夕瑶来。」玉引招手把她叫到榻边,拉着她坐下,问她,「你怎么突然回来啦?家里出了什么事?」 「家里没出什么事。」夕瑶望着她,撇撇嘴,「但善郡王想让他的儿子娶我,爹就让我先回来了!」 「啊?!」正对着镜子理衣领的孟君淮一讶,转过脸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再说一遍?」 「善郡王想让他儿子娶我!」夕瑶望着他道。 这太匪夷所思了。 他几步踱到榻边,蹲在夕瑶面前问:「你爹怎么回的?」 「我爹……我爹不高兴,但是他说他不回,让我自己回。」 孟君淮挑眉,睃了玉引一眼,又问夕瑶:「那你是怎么回的?」 「我回的……不嫁!」夕瑶歪着头道,很嫌弃地皱皱眉头,「他儿子太小了,才五岁!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玉引扑哧一笑:「你自己写的帖子?就写的不嫁?」 「对啊!」夕瑶认真地点点头,「爹看过之后还夸我字好看,爷爷说我比哥哥写得都好看!」 夕瑶有点小得意,因为哥哥比她大两岁,她觉得自己能比哥哥写得好特别厉害! 玉引则知道父亲这是哄孙女呢,兄长长子的字她可看过,同龄的孩子想比他写得好都不容易,何况夕瑶? 不过二人还是都默契地顺着这话一起夸了夕瑶一通,小孩子嘛,要鼓励着来,再说夕瑶的字也确实不差了。 「中午想吃点什么?听你的,让膳房去备。」孟君淮笑着道,想了想,又看向玉引,「今天让大家都歇歇好了,叫和婧、阿礼他们都来跟夕瑶玩,快两个月没见了,我看和婧也想她。」 孩子们当然高兴,这个年纪哪有不喜欢玩儿的?于是中午的日头刚过去一些,玉引就听说几个孩子全跑去船上待着了。 「两个小公子看哥哥姐姐们都去了,也闹着要一起,夕珍就留下陪着了,王妃您看……」芮嬷嬷是来找她拿主意的。 玉引摆摆手:「让夕珍也去玩,一会儿我带他们两个去湖边走走。」 那两个小家伙,打从走路走利索了之后,就是俩……小!祖!宗! 片刻后,孟君淮和谢玉引在湖边的林荫小道上走着时,俩小孩便在前面屁颠屁颠地跑。 他们也不担心,毕竟有八个奶娘跟着呢。孟君淮笑看了一会儿后,伸手揽在玉引腰上:「瞧这俩多好。」 顿了顿,他又说:「早两年,阿礼跟和婧也差不多是这样。」 玉引不禁一叹。 没注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礼和正院的走动逐渐少了,孟君淮跟下人们都说,阿礼是读书读得太刻苦,不肯出来玩,玉引也没别的办法。 就算是再见到阿礼时,她也无法告诉他少读书多去玩,她毕竟不是阿礼的生母。 她也一度担心过是不是尤侧妃有意让阿礼疏远正院?但好像并不是,阿礼现下见了她也依旧是恭敬的,只不过,因为见得少了,总会难免生分些。 总归是不像最初那样会肆无忌惮地在她的正院玩闹了。 玉引望了望湖上的花船:「咱也上船瞧瞧吧,你若不忙,晚上跟孩子们一起用个膳?」 「嗯,不忙。」孟君淮点了头。今年上半年因为局势不明而忙得焦头烂额,但现下,大哥明显开始有动作了,他反倒愿意歇一歇。 若不然大家一起搅浑水,闹出的阵仗太大,也不好。 他就吩咐杨恩禄先划着小舟过去,让那边的花船靠岸。再让人将晚膳备得丰盛些,按孩子们的口味备。 紫禁城,寿昌宫。 已经许久没主动召自己的小儿子进宫的贵妃,终于传了话将两个儿子全叫到了跟前。 善郡王踏进殿门,就见亲三哥浦郡王已在旁边坐着,他施了一礼,紧接着就是挨了顿劈头盖脸的骂。 贵妃拍着案道:「你出息了是不是!跟你的哥哥们一个个闹翻,你出息了是不是!还敢在谨亲王跟前摆脸,你还知不知道他是你的长兄,是大殷的储君!」 善郡王没吭声,觉着必是浦郡王告的状,冷眼扫了一眼。 「瞪你哥哥干什么!」贵妃又拍了一下桌子,「你还敢去谢家提亲!你知不知谢家在朝中是什么样的地位!几十年来除非皇上下旨,否则没有宗亲敢擅自求娶谢家贵女,你不知道吗!」 谢家贵女有大半嫁的都是官宦人家而非皇亲国戚,和这也有些关系。这样根基深厚的人家,若被赐入哪个王府那没什么,但若王府主动求娶,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让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提笔回绝了,你觉得脸上好看吗!」贵妃气得脸色都白了,「比满京城地去打听打听,还有没有哪个宗亲像你这样上蹿下跳!」 「母妃!」善郡王终于维持不住沉默了。 第二十四章 他又瞪了浦郡王一眼,向贵妃道:「母妃也不能只听三哥的一面之词吧?我是找谢家提了亲,但我是问过父皇的意思的。父皇现下器重我,不曾反对,我凭什么不能提?倒是谢家,未免也自视太高,竟让一区区孩童回帖给我,半点礼数也不讲。」 「你还敢顶嘴!」贵妃气结,「你明知道那孩子在你六哥府上,你很清楚你六哥不会答应!来这出就是为了试探、为了让旁人看清楚你们兄弟不睦是不是!说,谁教你的!」 正安静饮茶的浦郡王神色一凛:「母妃。」 他放下茶盏离座一揖:「母妃言重了,十弟这事或许办得不妥,但您若疑他受人指使……依儿臣看也不至于。」 贵妃铁青着面色冷哼了一声。 片刻后,兄弟二人冷着脸一道从殿里退出来。 浦郡王叹了口气:「十弟。」 「我用不着你在母妃这儿给我充好人!」善郡王抱着臂,看也不看他,「你若真向着我,就别任由旁的兄弟给我白眼啊!大哥给我脸色你也给我脸色?有你这么当哥哥的?」 「你当我乐意这么为你说话么?」浦郡王被他气出一声冷笑,拍了拍他的肩头,「放心吧你,我保准只帮你说这一回。你若日后还这么死心塌地地对魏玉林唯命是从,我才不管母妃怎么说你!」 浦郡王说完,从他肩上拿下来的手往身后一负,便气定神闲地走了。 善郡王在他身后直骂:「你牛气什么啊!还瞧不上我?你比我大这么多,咱俩可还是一样的爵位!」 然则他也到底意识到了自己这般单枪匹马的继续跟兄弟们较劲不行,他们拧成一股绳对他一个,他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但好在,他还有不少年幼些的弟弟。 弟弟们长成时年长的兄长们早已出宫开府了,他们之间没那么亲,也不会平白对大哥马首是瞻。 善郡王站在寿昌宫前思量了一会儿,气息缓和下来,望了望乾清宫的方向,轻松一笑。 清苑里,花船上热热闹闹的。 几个孩子玩成一片,玉引和孟君淮自然而然地被晾在了一边。不过这样也好,夫妻嘛,一起看着孩子们玩,本也是天伦之乐。 孟君淮拿过她面前的酒盅给她倒满又递到她嘴边,玉引就着啜了一口:「阿礼真是大哥哥的模样。」 夕瑶、尤则明他们不算,府里现下是四个男孩、两个女孩,男孩子里阿礼六岁、阿祺三岁,阿祚阿佑都是两岁,放在一起,阿礼明显比他们成熟好多。 比如眼下,阿礼就在教训刚才推了兰婧一把的阿祺:「你不许欺负兰婧,她是你姐姐!」 兰婧在旁边看着阿祺不吭声,阿祺自己也不吭声,阿礼就又说:「你要跟姐姐道歉!」 阿祺赌着气依旧不吭声,兰婧便和阿礼说:「哥哥,我没事,不怪阿祺了。」 可是阿礼犯了轴,很严肃地跟阿祺说:「你不跟她道歉,哥哥以后不带你玩了!」 原在一旁傻开心的阿祚阿佑被突然沉下来的气氛一压,也都安静下来。 他们看向和婧,和婧走上前去打圆场:「好啦好啦,阿礼来,我们去船边看鱼!」 「不行!阿祺必须跟兰婧道歉!」阿礼怒瞪着阿祺。 几步外正各自抿酒的谢玉引和孟君淮放下酒盏,静看着孩子们之间的正值。 结果,眼眶泛红泪水打转的阿祺没哭,兰婧倒先流了眼泪。 「父王……我没有欺负阿祺!」兰婧委委屈屈地走到孟君淮跟前,特别无助地望着父亲,抹了抹泪,居然就地跪了下去。 「哎兰婧?」孟君淮一惊,一把将她兜起来,抱到膝上放着。 玉引也皱了眉头,她递了帕子过去,边让孟君淮给她擦眼泪,边柔声道:「怎么啦兰婧?没有人怪你呀,你哭什么?」 兰婧歪在父亲身上抽抽搭搭的,小脸都哭花了,看上去特别可怜。 孟君淮与玉引不解地相视一望,他继续哄道:「没事啊,是阿祺的错。你看,你哥哥不也一直在教训阿祺?没说是你欺负他。」 「那父王不要告诉母妃……好不好?」兰婧仰头乞求道,接着她又看向玉引,「母妃也不要告诉母妃!」 玉引眉心一跳。 早两年何氏是怎么教和婧的,和婧自己或许忘了,但她可没忘。 她便跟孟君淮说:「一会儿我送兰婧回何侧妃那儿。」 孟君淮从听见兰婧说不要告诉何氏时便冷下去的面色微缓,他点点头:「嗯。」 「赵成瑞。」玉引略作思量又做了点别的安排,「去告诉苏良娣一声,一会儿我去见何侧妃,让她一道去。」 花船中的热闹到亥时才散,玉引领着兰婧去何侧妃的住处,孟君淮想了想,说先一道去再同回明信阁,但被玉引拒绝了。 她说:「何侧妃本来就谨慎得不行,我是去挑她的不是,你再去就显得严重了。」 再说,苏良娣也跟他不熟,他去了场面必定会沉肃过头。孟君淮便答应了,跟她说他回明信阁等她,然后领着和婧与阿祚阿佑先行回去。 「阿祚阿佑回去乖乖睡觉,不许缠着爹陪你们玩,知道吗?」玉引虎着脸叮嘱好两个儿子,便带着兰婧朝何侧妃那边去了。 兰婧今日也玩得很累,一路上哈欠连天,但到了何侧妃所住的院门口时,她却记得退到一旁请玉引先进,还提醒玉引说:「母妃,小心门槛。」 二人进了堂屋,已经候在屋中的何侧妃和苏良娣都起身见礼:「王妃。」 「坐吧。」玉引在堂屋门口稍一停,又径直走了进去。她去主位落座后,二人也坐回去。 兰婧跑去找母亲,被何侧妃轻一喝:「去陪你母妃坐!」 「孩子今儿玩累了,让奶娘带她歇着去吧,我们说说话。」玉引道。 正有点委屈地走向她的兰婧一滞,见奶娘过来,便又乖乖地跟着奶娘出去了。 玉引目送着她们走远之后,深吸了口气:「三年多前,兰婧那回生病的事,侧妃一定还记得,那回王爷发火的原因侧妃也清楚。后来王爷想把兰婧交给苏良娣带,因为兰婧自己不高兴,才又带回来给侧妃,改为让苏良娣时常来看看。」 玉引低垂着眼帘一字一顿地说到此处,才又看向何侧妃:「今儿个我来是要问问侧妃,这三年里,侧妃你是怎么教的她?」 「王妃?」何氏暗惊,与苏氏对望一眼后惶然起身下拜,「兰婧还小,她若今天在您面前做错了什么,您别计较……」 「我知道孩子还小。」玉引垂眸看着她,没直接叫她起身,「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的。你只告诉我,兰婧那么怕我们觉得她欺负阿祺是为什么?当时我们都在场,我们看见阿祺推了兰婧,也瞧见阿礼一直在教训阿祺。结果,阿祺还没被他哥哥训哭,兰婧倒先一步被吓着了,为什么?」 何氏面色微白:「王妃,我……」 玉引暂且没多给她说话的机会,悠悠又道:「兰婧今年才四岁,二话不说就到王爷跟前去下跪的毛病是跟谁学的?」她平淡地看着何氏,「王府里的姑娘,来日的郡主,是谁把她教得这么怯懦?」 第二十五章 兰婧那一跪让孟君淮看在眼里是怎样的感觉,玉引不清楚,但她乍见兰婧这样时,十分恼火。 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自轻自贱,规矩固然要有,可也不能总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一头。 而兰婧的那一跪,意味着她不止觉得自己比父亲低一头,还比弟弟低一头。 她也清楚这种情况或许在许多人家都有,但是,在她做主母的地方,她不允许。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母总跟她说她不比哥哥差,等她长大一点儿,则会直接一点说女孩不比男孩差。那个时候她还曾觉得莫名其妙,觉得这样什么可说的,女孩自然不比男孩差啊,都是爹娘生出来的,没有人会觉得女孩比男孩差啊? 现在回想起来她才明白,如若当时父母说的是另一套话,现下她的看法可能就是不一样的。 有些道理听上去天经地义、约定俗成,只是因为她一直活在那样的道理里,如若打小就换一套给她,再歪的理听多了也会同样变得「天经地义」、「约定俗成」。 毕竟小孩子怎么想,全都取决于大人。 「我们信了侧妃一次,信你日后能好好带她。目下看来,你并不能。」玉引言罢一喟,见何氏想要争辩,抬手制止了她的话,「今晚兰婧去我那儿睡,她若不习惯,就让王爷带她。日后怎么样,我和王爷商量商量,再来给侧妃回话。」 明信阁里,孟君淮饶有兴味地带着兄弟俩洗了个澡,然后把光着身子的阿祚阿佑扔到了榻上。 给他们洗澡真是一场恶仗,他穿好衣服出来后又被泼了一身水,不得不再换一套,于是现下他很有自知之明地不挑战给他们穿衣服的事。 杨恩禄便叫来奶娘应付这项艰巨的任务,他点了点阿祚的头:「你们能不能乖一点?总这么闹,你娘多累!」 孰料阿祚一撅嘴,一板一眼:「娘在就乖!」 「……?!」孟君淮气结,「嘿你个臭小子,就欺负你爹是吗?」 阿祚含着手指认真点点头:「就欺负爹!」 「揍你!」孟君淮做事一撸袖子,阿祚反应极快,溜下床就屁颠屁颠地跑了。 他又不得不赶紧追他:「回来!没穿衣服,冻着你!」 阿祚还边跑边喊:「不回来不回来!」 然后阿祚初生牛犊不怕……冷地跑出了房门,一抬眼,就见娘铁青着脸色回来了。 还带着二姐。 「娘!」阿祚立刻堆起了甜甜的笑容,伸手好不胆怯地朝玉引喊,「娘抱我。」 「你又光着身子乱跑!」玉引看他这样也生不出气,只好抱起他在小屁|股上一拍,「就你最淘,看你弟弟多乖!」 「弟弟也淘。」阿祚没脸没皮地拉阿佑下水,不料被正在榻上被奶娘按着穿衣服的阿佑听见了,立刻争辩:「我没有!」 「你们赶紧睡觉!」孟君淮板板脸,而后看看眼眶红红的兰婧,便和玉引一道从兄弟俩的房间出去了。 他背着兰婧压音问玉引:「怎么把她带来了?」 「我……没忍住。」玉引叹气。 他们原本是没打算直接把兰婧从何侧妃身边带开,可是,她在何侧妃那儿越想越生气! 兰婧才多大?在亲生父亲面前说跪就跪,这是心里有多少恐惧啊? 「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明天一早送她回去。」玉引蹲下身摸摸兰婧的头,「兰婧不怕,今晚你父王带你睡哦,母妃睡西屋,有事要找母妃的话就过来。」 「嗯。」兰婧可怜兮兮地抹了抹眼泪,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们进了屋。 玉引沐浴更衣之后,小心地去东屋瞧了一眼,发现兰婧已经睡了。 孟君淮躺在外侧,瞧见她时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地起身走过来。 「怎么了?」玉引轻道,看看兰婧,又说,「睡得挺快啊。」 孟君淮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平常总是他们夫妻一起睡,玉引带孩子睡的时候少,他带孩子睡的时候更少。 所以孩子们偶尔跟他一起睡时,就觉得特别新鲜,阿祚阿佑能折腾他到后半夜,和婧则爱缠着他说故事。阿礼则「画风清奇」些,爱拉着他问近来不懂的功课。 这都很正常啊,他近来忙得底儿掉,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少,那在他难得能抽出时间陪他们的时候,他们愿意缠着他就对了。 可兰婧不一样。 兰婧最初好像也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她躺在床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他就笑说了句「不累吗?还不赶紧睡?」——结果她一下子就抿着嘴,眼睛也不看他了。 接着她就真的乖乖地睡了,一个字都没再说。 玉引听他说完这个经过也不禁蹙眉,略作思忖,道:「要不我叫和婧来陪她?明早醒来后能一起玩玩。」 「算了,和婧都睡了。」孟君淮摇头,「明天再说吧,我看兰婧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劝回来的。」 「那日后怎么安排为好?」玉引道,「何侧妃这样,实在让人生气,可我看兰婧跟她也不是不亲。当初兰婧是哭闹得厉害,如今大了,强行带开会不会更让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没别的法子了。」孟君淮说着,直后悔当时还是把兰婧送回了何氏身边,「这孩子再这么下去就废了。」 玉引沉默以对。 兰婧现下这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让兰婧换个环境容易,可让她心里不难过却难。 「我们再想想吧。」玉引道,又劝孟君淮早点睡,孟君淮点了头,跟她说明日再商量。 然则到了「明日」,玉引却是被孟君淮的怒吼声惊醒的。 她清醒过来后听到的第一句清楚的话就是:「没个做母亲的样子!让她回府去,别在清苑添乱!」 玉引吓一跳,也没顾上更衣,踩上鞋就出了门,到了堂屋一瞧,一地的碎瓷,起码摔了两个杯子。 「怎么了这是?」她疾步过去,孟君淮低眼一看,压住火气将二人间的碎瓷片踢开了些。 「真是早就不该让何氏带兰婧!」孟君淮铁青着脸无心多说,玉引看向杨恩禄,杨恩禄躬躬身,一五一十地说了经过。 原来,和婧兰婧姐妹俩今天全起了个大早,盥洗之后,和婧就带着兰婧在院子里玩。 然后何侧妃跪到了院外谢罪。 然后赵成瑞去提醒何侧妃,二小姐现下就在院子里,能看见。 然后何侧妃没起来。 然后弄得姐妹俩都很尴尬,兰婧除了尴尬之外还很害怕。 最后孟君淮是被兰婧低如蚊蝇的哭声磨醒的,兰婧哭得喘不上气儿,小心翼翼地跟他说,父王您别生母妃的气。 何氏这干的叫什么事儿?! 玉引不知道何氏打的什么主意,但对她来说,不管她遇到怎样的事情,都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向他们的父亲下跪的。 这是让孩子的父亲、孩子自己、还有她自己日后都会很难做的做法,何氏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 「父王……」兰婧抹着眼泪从屋里走出来,玉引抬眼看去,和婧在兰婧身后冲她挤眉弄眼。 大致意思就是:母妃您赶紧哄哄兰婧!我没哄住! 第二十六章 「兰婧来。」玉引伸手抱起她,孟君淮再定了口气之后,把兰婧接了过来:「兰婧别怕,这事跟你没关系。」 可兰婧明摆着还是不安生。 夫妻俩相视一望。看来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件事都必须在今天之内有个定论了。 虽然兰婧的去处还没决定,但先把何氏送回王府是肯定的了。毕竟孟君淮开了口,下人不敢不照办,玉引也没什么理由说他这样办是错的。 连她也觉得何氏太气人了!好好的孩子教成这样,看着女儿低三下四的,她心里不难受吗? 玉引就摆摆手,示意珊瑚带着人过去一起帮何氏收拾东西,而后抱着兰婧回房,心知自己得花些心力哄她。 兰婧又惊又怕,哭也不敢大声哭,让玉引看得特别心疼。相较之下,何氏在院外的哭喊则很是火上浇油。 有杨恩禄带着人在外面拦着,她进不来,但哭喊声始终没停过。她不停,屋里兰婧的眼泪也就不停。 玉引抽神打量了孟君淮几次,眼看着他的面色一次比一次阴。 「君淮?君淮!」她叫了他两声,见他回过头,劝道,「行了,别跟侧妃发火了。」然后她指了指兰婧。 孟君淮强沉了口气,冷着脸也坐到榻边。 「父王……父王别生母妃的气!」兰婧缩在玉引怀里怯生生地劝他,孟君淮缓了一息:「嗯,父王没生气。」 然后他看了眼门口:「和婧,夕珍夕瑶呢?」 「在屋里看书。」和婧道。 「你们一起陪陪兰婧,父王和母妃说说话。」孟君淮说。 和婧便立刻跑去喊了夕珍夕瑶过来,这两个姑娘也不大,被这一出闹得都有点吓着了。但看孟君淮和玉引面色都还好,她们也平了平息,夕珍蹲到兰婧面前说:「阿狸在我屋里,我带你去玩?」 「父王……」兰婧还是泪眼婆娑地望着孟君淮。 孟君淮抚抚她的额头:「先跟你表姐去玩,中午一起用膳。你不用害怕,父王不生你母妃的气。」 玉引清楚地看到兰婧在听到最后那句承诺后双眼一亮,这才放心地从玉引身上蹭下去,向二人一福身:「那我去了……」 「这兰婧。」孟君淮在她出门后便摇了头,苦笑说,「比夕瑶夕珍规矩还多。」 玉引也是叹息。 他这话一点都没夸张。和婧早让她把心气儿养回来了,夕瑶则是入府时年纪还小,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就算是夕珍,现下也没那么多顾虑了。 有一回夕珍从前面的书房读书回来,和婢子一起抱着书,书太多了拿不动,碰上孟君淮也正过来,喊住他便说:「姑父您帮我拿一下!」 孟君淮当时回身就接了,抬眼才瞧见杨恩禄吓得一脸懵。他回了正院私底下跟玉引一说,倒弄得玉引有点不好意思。她僵笑说:「这孩子肯定当时没反应过来,你别怪她。」 「我没怪她,说给你一乐,你也别怪她。」他说,「她这样也没错,一家人嘛,亲热点好。她直接叫了我而没叫杨恩禄,说明没拿我当外人。」 是啊,一家人嘛,亲热点好。可现在倒好,夕珍夕瑶跟他们是亲热了,兰婧却怕成这样? 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一天好像过得格外漫长。入夜,一家三口躺在床上还都睡不着。 ——本来他们睡觉都是不带孩子一起的,但是今天和婧非要来,她说她担心妹妹,想听听他们要怎么安排兰婧。 结果父母躺在她两侧都不说话,和婧左看看右看看之后耐不住了,翻了个身趴着:「父王!兰婧怎么办嘛!」 「……」孟君淮一喟,捏她的鼻子,「别急,这是大事,你让我们好好想想。」 「兰婧肯定不愿意离开何母妃!」和婧往他面前蹭了蹭,「今天她为何母妃哭了一下午呢,我和表姐表妹一起劝她都没用!」 「我们知道。」玉引有气无力道。 问题就在这儿。其实大点的人家,把庶出的孩子交给嫡母养,或者因为各样的原因换旁人来带孩子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兰婧实在太黏何侧妃了,真把她强带开来她必定伤心。养母又多少跟她隔了一层,万一再对她开解得不够,兰婧就太难过了。 可是人感情上的亲疏……也不是说知道应该亲就能亲的。 比如他们曾经把兰婧交给苏良娣,苏良娣一定是尽了心的,可只是「分内之职」的那种静心,玉引细问起来,连奶娘都说,还是何侧妃这个做生母的照顾得更细致。 外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差别,孩子自己能感觉不到吗? 玉引心下琢磨着,让兰婧留在何侧妃身边不行,但把她往别人的院子里一扔了事,也不行。 几经掂量之后,她的手从被中探过去捏了捏孟君淮的手:「我觉得吧……」 孟君淮看向她:「嗯?」 「我觉得依兰婧现下的性子,若让她见不着母亲她肯定害怕,那就必须让她多见见父亲。最好跟和婧她们一样,天天能见到。」 「我可以多抽时间陪着她。」孟君淮答了一句后蓦地察觉她话里的意思,猛然侧首,「你想说什么?」 「让她来正院呗?」她明眸望着他。 和婧立刻鼓了掌:「好好好!让妹妹来!我陪她玩!」 「好什么好!」孟君淮又捏她鼻子,然后翻身侧躺着看向玉引,「这事不行。」 玉引瞪眼:「为什么啊?」 「你这儿光自家孩子就有三个,然后还有夕珍夕瑶。你别跟我说和婧夕瑶已经懂事了,我看夕珍也还是个半大孩子,你再把兰婧弄过来,太累了。」 「可两个小的都有奶娘带啊。」玉引辩驳道,「我正院已经放了八个奶娘了,再加四个也不是事。到时候活都是她们干,我就管发号施令。」 「嗤。」孟君淮喷笑,笑完之后又板起脸,「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要真能只管发号施令,就犯不着把兰婧弄过来了,让旁人发号施令也一样。」 「这不是说了要让兰婧多见你吗?」玉引理所当然道,「你平常只来正院啊?」 「……」孟君淮想了想,眯眼,「我也可以勉为其难见见没见过的新人。」 玉引登时瞪眼瞪得更厉害了。 瞪了好一会儿之后她一搂和婧把她翻到了最里头,自己凑在孟君淮跟前道:「不行!这个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还是让兰婧来正院吧!」 「哈哈哈哈!!!」孟君淮笑仰过去,和婧还傻乎乎地趴在玉引肩头帮她说话:「对啊,让兰婧来正院嘛!」 「嗯……」孟君淮看看和婧,「你还是自己回屋睡吧,我跟你母妃认真商量商量。」 「啊?」和婧不高兴,不懂怎么好端端地又要把她轰回去睡。 玉引用肩头拱拱她也说:「嗯,你别急,明天一早保证你知道结果,行不行?」 「那你们直接让我听嘛!」和婧不满道,孟君淮就只好蒙她说,你在这儿我们总想跟你玩,没法好好商量云云。 好说歹说才把和婧哄走了。 和婧离开后,孟君淮再次笑翻:「哈!哈!哈!哈!你当着女儿的面说这个!」 第二十七章 「是你先说的!」玉引板着脸冲上去掐他,心想以后真不能带着和婧一起睡了,不然就算她现在听不懂……再过几年也懂了,那时候这么一想,多尴尬啊! 然后两个人继续争论刚才的话题,他说:「不行,兰婧真的不能也搁正院了,那两个小的多磨人你当我不知道吗?搁到别人院子里,我也不会做别的事啊,这你还信不过我?打从和你……之后,我可是连两个侧妃都没碰过了。」 「哎我知道,刚才那是开玩笑的!」玉引道,「可是我怕别人照顾不好她啊?你看,整个王府里,现在就我和两位侧妃有过孩子,其他的那还都是……姑娘,能带好她吗?」 「你把和婧接过来的时候也还没有孩子。」他边说边揽过她,「你听我说啊,我是这么想。母后赐进来的那个乔奉仪,性子不是挺活泼的么?你跟和婧都喜欢。把兰婧交给她或许正好,让她拧一拧兰婧的性子。不过也不用她格外照顾什么,白天兰婧跟和婧她们一起读书,之后让她到你正院一起用膳,我也陪陪她,晚上回乔奉仪那儿睡一觉罢了,这样行不行?」 「嗯……行是行。」玉引面色深沉。 孟君淮便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说出来听听。」 「就是吧……」玉引望着他,「人家现在是良娣了,晋位都大半年了!」 孟君淮:「……?」有这事儿? 然后二人又一顿打情骂俏,玉引说哈哈哈你连自己后院的人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小心出门露怯。 孟君淮板着脸凶她说小尼姑你有良心没有?我这不是一心全在这儿吗?你要是想让我熟悉熟悉她们我可以去啊? 玉引赶紧表示我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之后…… 念经念到后半夜。 玉引被折腾得哭出声,呜咽着求他说咱改日再来行不行?还是先聊聊正事? 孟君淮问她还有什么正事要说,她说我帮你温习一下后院都有哪号人物姓甚名谁什么位份? 然后被迫又念了两回经。 第二天清晨,玉引趴在榻上浑身脱力,胳膊垂在底下,满脑子就四个字:施主饶命…… 孟君淮把桌上的早膳尝了一遍之后,盛了碗羹端过来:「这个羹熬得不错,先吃一碗?」 玉引抬抬眼:「什么羹?」 「银耳莲子羹。」 她的眼皮就又耷拉下去,嗓音发哑:「不要,我要益气补血的。」 「哦。」他扑哧一笑,「那让他们呈个阿胶红枣的来。」 玉引别过头并不想理他。 就会在床上欺负她!回回都是! 「哎,夫人息怒。为夫昨儿个那是……咳,情不自禁。」孟君淮在榻边坐下,揭开被子,双手有力地给她揉背捏腰。 每回把她折腾狠了之后,他都会羞愧地想下回再也不这样了。这小尼姑这么好,他应该时时处处护着她,把她弄得这么难受,实在不是东西! 但是每每真到了「下回」,他又真忍不住!真是「情不自禁」! 「玉引。」他俯身在她侧颊上吻了吻,「兰婧的事你放心,我再怎么去乔氏那儿,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嗯。」玉引迷迷糊糊地一应,被他揉得正舒服,不知不觉地就又要睡过去了。 ……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虽然孟君淮的意思是不让玉引太操心兰婧的事,免得累着她,但在之后的几天里,玉引还是没少上心。 她想,兰婧和乔氏先前根本没怎么见过面,突然被从生母身边带离,又被交给这么个「陌生人」,兰婧心里肯定不痛快,便一连几天都嘱咐和婧读完书后喊兰婧一道过来玩。 然后她有点小惊讶地发现,兰婧好像一点怨言都没有。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瞧不出半分因离开生母而生的悲伤。 是因为年纪太小没心事? 玉引觉得不应该啊,兰婧现下四岁,要说心事太多那是不会,可这种与父母的悲欢,她应该是有的。再说出事那天,她都那样为何氏担心,现下真分开了反倒不在意了?这正常吗? 她把这事告诉孟君淮,孟君淮一敲她脑门:「你操心得也太多了,孩子不高兴你怕她委屈,高兴了你又觉得不对劲,你倒说说要怎样才好?」 「不是……」玉引揉着脑门,「我就是觉得……合理才好。」 现下这般她觉得不合理。 他双手一扶她嘴角给她扯了个笑容:「是不是这阵子事太多了,总烦得慌?我带你出去走走?」 「讨厌。」她挥手打开他的手,美目一翻,「容我再看看,真没事的话,我们出去走走。」‘ 孟君淮有些意外地笑看着她:「你是真想出去玩啊?」 玉引皱眉:「你没真想带我去?」 「那倒不是。」他伸手一拥她,「其实我总在想,就是总没空。不是京里事多就是府里事多,安排容易,抽身难。」 「嗯,这倒是。」玉引啧啧嘴,「所以也别提前琢磨了,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说吧。反正好地方多,也不难想。」 不过这话被他拒绝了,他想了想说:「这阵子就有空,我这就安排,赶在年前去,免得一过年又忙得没边。」 玉引:「……」 她有点意外于他突然提这事,还突然变得这么认真。只不过他这么说了,她也乐得安静等着去玩,并不想再多劝他。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 他们之间总是还有一整个王府的事、有许许多多的孩子,虽然玉引知道那些事都是她的分内之职,她也很喜欢那些孩子,可她偶尔还是会想,如果能有那么一些时间,只有他和她就好了。 毕竟,这三两年里,她看了不少话本…… 除开最初他「别有用心」时塞给她的那个小尼姑和天将的话本不提,之后她看的许多都是「正常」的,正常的世间男女,细腻的风花雪月,读起来让她觉得羡慕。 其实她过得也不错。是以细想起来,让她羡慕的,大抵只是那些故事里多半没有那么多人,多半停在了二人成婚时、有子女前,那是和她现下的生活不太一样的。 而她从来没体会过。 当天晚上,孟君淮就跟她说地方定下来了,往南边去,那边现下还暖和,风土人情也和北方不同,很有趣,值得一游。 玉引歪在他怀里静听安排,听完之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嗯?」孟君淮微滞,「什么别的打算?」 「你今天突然说起这事,然后说去就去了?」玉引被他圈在臂弯里,手指戳戳他胸口,「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吗?若是关乎朝中,我不细问,但你告诉我有没有?」 「嗯……」他沉默了一会儿,跟她说,「没有。」 她就不好再问了,可他这答案,让她更觉得另有隐情。 于是这一晚,孟君淮睡得快了些,玉引反倒久久睡不着。 她静躺了好一会儿,抬眸看看他,见他睡得熟了,就悄悄翻了个身,改成趴着看他。 她真的特别想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我啊? 然后她忍不住手痒地碰了碰他的睫毛。 第二十八章 孟君淮眉心蹙蹙但没醒,呼吸微滞了那么一瞬,就又如旧平稳了。 玉引啧了啧嘴,心里禁不住地有点小不痛快。 这种不痛快,在最初的时候是没有的,她自己很清楚。而且她还很清楚,现在她越来越容易被他牵动喜怒哀乐。 这样好不好呢?玉引自己也说不准,就索性潇潇洒洒地想,随缘吧。她并没有刻意地想在意他,眼下不知不觉地愈发在意了,难道要刻意地逼自己不在意吗? 犯不着。 二人定下来十天后启程离京,从王府到清苑都好一阵忙碌。 他们近几个月一直在清苑,但眼下要出远门,不少东西还得从府里备。于是杨恩禄和赵成瑞每日带着人往返于王府和清苑之间,也有不少事情要让玉引拿主意,人人都忙得底儿掉。 和婧为此有点不高兴,歪在榻上撅着嘴看玉引:「母妃您真的不带我们去吗!」 孟君淮一捏她的嘴:「对,不带,你们要在府里好好读书。学得和你们母妃一样好了,长大才能四处去玩,懂不懂?」 「我不信是因为这个!」和婧立刻体现了她人精的一面,反驳说,「阿祚和阿佑都还不用读书,为什么也不带他们去!」 「哎,和婧听话。」孟君淮把她抱起来,「你看,你母妃天天要照顾你和弟弟妹妹们,都没空好好出去玩,所以父王想带她单独出去走走,这是夫妻之间的照顾。以后你嫁了人,你夫君也要这样照顾你,懂吗?」 「那我就不嫁人……」和婧说着抹了眼泪,她想,她才不在乎什么嫁不嫁人的事呢,她就想现在跟父王母妃出去玩! 南边啊,她从来都没有去过。夕瑶跟她说舅舅去过南边很多次,每次都给她带各种京里见不到的东西回来,说得她也想去看看。 「母妃!」和婧特别委屈地喊了玉引一声,而坐在书案边抄经的玉引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和婧立刻闭了嘴,却不知道母妃什么意思。 玉引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兰婧,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兰婧正坐在膳桌边吃点心,一声都没吭,但玉引几度看见她转向孟君淮,几度欲言又止,到现在都一个字也没说。 她觉得这孩子肯定有心事,甚至她这些天的开开心心底下,都藏着心事。 但她又不确定要不要问。兰婧跟和婧现下确是不一样的,和婧一直被她带在身边,跟她亲;又因为孟君淮常来她这儿,跟孟君淮也亲。 而兰婧跟孟君淮间都好像隔了一层,跟她这个当嫡母的……更难说。 于是玉引又观察了片刻,兰婧的目光又转了两个来回后,她向孟君淮递了个眼色:看,有事! 孟君淮点头:看出来了。 玉引动口型:你问我问? 孟君淮再点头:我问吧。 于是孟君淮清清嗓子,走向兰婧:「兰婧?」 「父王。」兰婧立刻从椅子上蹭了下来,孟君淮把她一抱,放回椅子上:「你吃你的。」 兰婧怯怯地望着他。 他在她跟前蹲下:「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父王说?有就直说,若是要求,父王尽量答应;若是你不小心做错了什么,看事情大小,再说怎么办。」 结果兰婧鼻子一抽,眼眶红了:「呜……」 「哎?别哭!」孟君淮一笑,「做错事也不能随便哭,不然万一我们不怪你呢?不是白哭了?」 「父王,我不是故意的……」兰婧的眼泪掉得噼里啪啦的,伸出手来给他看,「我不小心把父王过年给我的镯子摔了,但我不是故意的!」 兰婧说着「哇」地一声哭厉害了,小手攥着孟君淮喊:「父王别告诉奶娘好不好!我不会再摔坏东西了!」 「兰婧!」孟君淮吸了口凉气掰过她的手一看,「你这什么时候磕破的?」 「就是……就是摔镯子的时候。」兰婧无助地望着他。 玉引听到这对话上前一看,这才看见兰婧手腕上蹭破了一大块,红紫的印痕看上去瘆人得很。 「快叫大夫来!」她厉声道,「叫乔氏过来问话!」 兰婧摔成这样,待得乔氏进屋时,玉引自然没个好脸。乔氏一见她板脸就跪下了,然则玉引问了几句,乔氏一脸迷茫:「不可能……」 乔氏指天发誓:「每天早上给兰婧穿衣梳头洗脸洗手都是妾身亲自照顾!没见身上有伤!」 玉引就又只好细问兰婧,兰婧这才磕磕巴巴地把实情说了。 原来就是今天中午摔的。几个孩子一起用完膳后一起在院子里捉迷藏,她摔了个跟头,把镯子摔碎了,怕挨说,就一直没敢提这事。 「你这孩子,怎么为个镯子就瞒着伤呢?这叫轻重颠倒!」孟君淮不快地说她,兰婧擦着眼泪,还是说:「父王不要告诉奶娘……」 玉引闻声一瞟乔氏,刚站起来的乔氏扑通就又跪回去了:「妾身回去立刻问奶娘的话!」 「……起来吧。」玉引一喟,摆摆手让乔氏退下,又看向孟君淮:「我看咱还是先别出门了。」 「不行,出门还是照出。」孟君淮睃了眼乔氏的背影,听到兰婧轻声问说:「父王和母妃出门,我能回母妃那里吗?」 「不能。」他把目光抽回来,看看兰婧,又看向玉引,「回头我让尤氏带着阿礼阿祺也回府,让乔氏带着兰婧留在清苑。咱们的孩子也都在清苑搁着,一方面让苏氏照应,另一方面……也练练和婧和夕珍。」 「和婧和夕珍?!」玉引一脸讶异,「你要她们两个小姑娘打理后宅的事啊?」 「没那么大,正院的事罢了。」孟君淮气定神闲地一哂。 玉引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些安排从「要出远门」这个起头上就很奇怪,她皱皱眉,再一次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真的半点都不能同我说吗?」 「嗯……能。」孟君淮道,脸不自在地红了一点。 而后他轻轻一咳:「出去之后寻个机会告诉你,现在我……」他啧啧嘴,「我不知该怎么说。」 「奇怪!」玉引薄怒着一扫他,心里生气,气了一会儿又不气了。 算了,他至少还是打算告诉她的。 孟君淮和谢玉引在八天之后动身离京,其间没回王府,尤氏和两个孩子也是在他们离开的同日回王府的。 清苑便好似一下子清净下来不少。 和婧早先被玉引交代过,要她在父母不在的期间「掌家」。于是众人一走,她就拉着乔氏一起,将前前后后都查看了一便。之前自己没去过的地方现下也去过了,还跟留下来掌管下人的王东旭说:「你要跟每个地方的掌事的都说,有什么事情及时回给你。不然,如果出了大的疏漏,我拿你问罪!」 王东旭愣是被这么个小姑娘吓得一哆嗦,领了命退出去之后他就想,这大小姐真是被王妃带久了,跟王妃一个脾气。之前王妃也是这样,自己根本懒得跟底下人多废话,直接把事情甩给他,告诉他出了事拿他问罪。 王东旭便也赶紧把前前后后都查看了一遍,尤其是膳房这种日日都要用到、做的不好立刻就能瞧出来的地方,他没少费口舌威逼利诱,嘱咐几个厨子不能因为王爷和王妃不在就不好好干活。 第二十九章 几个厨子听得耳朵生茧,就差跪下求他赶紧走了。 和婧则安安心心地回到卧房里看书,看了会儿,她听到敲门声。抬头看看,见兰婧在屏风边:「姐姐……」 「兰婧啊?什么事!」和婧放下书,见兰婧走得没精打采的,就迎了几步,两个小姑娘一起坐到榻边。 「你怎么啦?」她拉着兰婧的手问,兰婧憋了一会儿,眼眶一红抹了眼泪:「姐姐,我想我母妃了。」 「哎……」和婧一傻眼,兰婧可怜兮兮道:「我能回府一天吗?明天就回来!」 和婧摸出帕子给她擦擦眼泪:「你别哭啊,我不能直接让你回去,但是我可以替你给父王写封信,他答应了就可以啦!」 这是真正让和婧对「掌家」这事不那么怕的原因,因为父王叮嘱了她好几次,让她如果有拿不准的事情,就去问苏良娣和乔良娣。如果她们也拿不准,就让她写信给他,不管大事小事都可以,父王会帮她拿主意! 她觉得有父王在背后就怎样都不怕。当即就要去取笔纸替兰婧写这信,但兰婧拽住了她。 兰婧的小手把和婧的衣袖攥得紧紧的,跟她说:「算了,别让父王知道……」 「为什么啊?」和婧不解,兰婧压抑着情绪抽抽噎噎地又抹了两回眼泪,还是「哇」地哭狠了。 候在外面的凝脂闻声忙要进来,刚绕过屏风还没定住脚,就被兰婧吼道:「你出去!」 凝脂又赶紧退出去。 「你干什么啊……」和婧略显不快,但她也没冲兰婧发火,耐着性子一句句地问了好久。 但兰婧什么也没说。 兰婧实在不敢跟姐姐多说那些话,母妃说那些话时的惊恐眼神在她的噩梦里出现过好多回。 那是母妃在被赶回府去之前跟她说的,母妃叮嘱她说,千万、千万不能让父王和嫡母妃看出一丁点她想她的痕迹,让她一定要在嫡母妃面前开开心心的。还让她不管在什么事上,都不能跟姐姐争,更不能跟两个弟弟争。 母妃说,是因为她这个当生母的不受父王喜欢了,而父王很喜欢她的嫡母妃。她如果跟嫡母妃的孩子们争什么,父王也会不喜欢她的。 兰婧觉得这很可怕。因为她喜欢父王,也喜欢嫡母妃;喜欢姐姐,也喜欢两个弟弟。但母妃这样说,她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喜欢他们了。 府中。 才回来两日,尤氏便已觉得胸闷气短厉害。王爷一走,府里的主心骨都没了,而且他还是带着王妃一道走的,让尤氏更觉得堵得慌。 她也懒得跟北边那几位多有什么交集,这两日能走动的,便只有西院的何氏。 何氏还总是哭哭啼啼的。 尤氏觉得烦得很,到了第三日,便不邀何氏来喝茶了。她打着哈欠叫来山栀,吩咐说:「去,去相熟的几个府看看,瞧瞧她们有哪位今天得空没有,请到我这儿说说话,就说我这儿好吃好喝地伺候。」 到了下午,还真有几位来了的。 有素日交好的平郡王府的侧妃白氏、十二皇子府的侧妃赵氏,除此之外还有个从前没见过面的——皇后娘娘刚赐进善郡王府的侧妃,胡氏。 这胡氏来,弄得另三人都觉得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奇景似的。 这太新鲜了…… 善郡王打从两三年前就开始作死,和一众兄弟全翻了脸,善郡王府和各府早就都不走动了。平日里年节也好、喜事也好,他们都不往善郡王府下帖,善郡王府的人也从不登门拜访。 这胡氏说来就来……真的很新鲜啊! 尤氏也没好明说什么,还是尽地主之谊,该上茶上茶、该说话说话。 没出十句,几人便都听出这胡氏跟已扶正的善郡王妃柳氏不对付。 起因是十二皇子府的赵侧妃寒暄说咱日后多走动,相互多关照着,结果换来胡氏的一声长叹:「唉,我也希望和各府多走动啊。若不然我在我们王府里头,那就跟守活寡似的。」 这话说得气氛瞬间沉肃。 无他,就是在座的其他几位也都因为自家王爷一心绕着正妃转,而过得跟守活寡似的。白氏和尤氏好歹还有个孩子,十二皇子府的赵氏什么都没捞着。 所以谁爱听她说这话啊? 几个人讪讪地互递了个眼色,白氏一贯和善,就想开口哄哄胡氏。 孰料白氏话还没出口,胡氏美目一翻就转了画风:「唉,我啊,只盼着我们爷多少念念我过门也算早的情分,日后能雨露均沾,别让我这活寡,从府里守到宫里去。」 宫里?! 几人悚然一惊。 河上,玉引与孟君淮盛着船顺流而下,小半个月后,就已快到地方了。 这几日在河上过得无所事事,日日就是看看信聊聊天。好在家里的信来得勤,有乔氏写的,也有和婧写的。 乔氏写得大多很规矩,一条一条地禀清苑的大事小情,只有一回添了句带着点「私心」的——她跟玉引说想尝尝南边的点心,问玉引如果方便,能不能赏她一盒?玉引当日就着人挑了些不易坏的买了几盒,快马加鞭地给她送去。 和婧写的则随意多了,天天跟她说弟弟又不听话啦、阿狸挠坏东西啦、兰婧又哭啦、和夕珍夕瑶吵嘴吵得不太开心啦云云,孟君淮和玉引便轮流认真地回信解决这些孩子们之间的小问题。 直到这日,和婧提了件大事。 ——乾清宫突然下旨加封了各家的女孩子们,谨亲王那儿的都封了翁主,其余郡王府的都是郡主,还未封王的皇子府的女儿封了县主。 和婧与兰婧自然不会被绕过去,和婧封的静宁郡主,兰婧是因为年纪还小又是庶出,封号上暂且比和婧少一个字,称良郡主。 玉引先读的是和婧写来的信,读到此处就皱了眉,刚跟孟君淮说了两句,坐在榻桌另一边的孟君淮把乔氏的信递了过来:「乔氏也提了这个。」 「这是什么意思?」玉引紧张道。 宗室女册封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基本都是十岁再册封。所以慢说兰婧,就是和婧也没到年龄。 而且居然还把各府都封了? 「乔氏说十弟府上的三个女儿全封的翁主。」孟君淮深吸了口气,摇头,「父皇这是要封十弟当亲王。」 「怎么……」她喉中一噎,深感诧异,「皇上当真那么器重善郡王?」 她觉得善郡王就是个糊涂蛋啊! 孟君淮叹气:「其实在那个位子上,被蒙蔽是最容易的。」 他细细想来,父王平日能见的人和事其实都很少,还不如他们这些在京里的皇子见的事多,与他走得最近的还都是宦官。昔日直接闹出假传圣旨杖责皇子的事,他们还可以闹一闹,但后来,魏玉林悄没声地往中间一挡,让他们连见圣颜都难了,想与父皇说什么也就更难了。 也是从那时起,孟君淮才一点点的发觉东厂的势力到底有多可怕,每一点都让他心惊胆寒。 「这几年皇上身子都不见好,如若善郡王被抬起来,那谨亲王……」玉引很担心,她觉得如果善郡王当了皇帝,天下便算改姓魏了。 第三十章 孟君淮沉默了会儿:「大哥会应对的。这事一出,我觉得你兄长很快也会写信来。」 「你非要出来一趟,是因为早就知道这件事吗?」玉引道。 突然出京游玩的原因她一路上追问了三次,他每次都支吾着不说,她也着实急得很。 「嗯……」孟君淮默了默,「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玉引不耐道,「你快告诉我吧。」 「……」他沉吟了着,隔着榻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会儿,又把胳膊肘支到桌上,继续看她。 玉引被看得发蒙。 他忽地一倾身把榻桌一抬放到床下,猛然凑近了她:「你就非得问明白?」 「……」玉引和他大眼瞪小眼,「我好奇……」 「好吧,你好奇。」他眯眼一笑,侧过脸点了点,「亲我一口」 玉引:「……啊?!」 孟君淮又转回脸正对向她:「要不我亲你一口?」 干什么啊…… 玉引满脸迷茫地看着他,心说这一天天的,亲得还少吗? 然后她抿了抿唇,倾身在他唇上啜了一口。 在玉引磨了孟君淮大半个月、最后还送了个香吻之后,可算从孟君淮嘴里磨出了此行的真正原因。 孟君淮跟她说:「就是吧……今年打从年初开始,就忙得顾不上你,常是我到正院就是说正事,说完就得去干别的,难得闲时还得分出时间给几个孩子,觉着委屈你了。」 玉引:「啊……?」 他又说:「那几天又看你操心兰婧的事,忙得天天只想着她,还得兼顾怎么恩威并施让苏氏乔氏她们帮你,就觉得必须带你出来走走。」 玉引愣了半天,先解释说没有啊,苏氏乔氏现下其实都可乖了,她并没有想着「恩威并施」。然后又说:「当真就为这个?就这个你瞒我一路?」 「嗯……」孟君淮的神色变得有点不自在,避开她的目光咕哝说,「我这不是觉得……丢人吗?你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命妇,一看要出门想的就是家国天下,最后我给你这么个理由,显得多……那什么啊?」 「……」玉引又傻眼看了他一会儿,「嗤」地笑出来,然后倾身侧栽到旁边的枕头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不理他了。 「玉引?」孟君淮扒拉扒拉她,「我没蒙你啊,真是这样。」 「嗯……」她闷在枕头上又气又笑地滞了会儿,憋出一句,「讨厌!」 他扶着她的肩头把她翻过来,便看到她羞得通红的脸。 打从那天之后,玉引的心情就都可好了! 还在船上的时候,她偶尔会看着他发会儿愣,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想一句「哎呀呀他就是想带我出来玩」,然后再度被自己羞得趴在床上蹭来蹭去装泥鳅。 又过几天,二人到了姑苏城。 住处都是提前挑好的,包了个城中有名的酒楼。但孟君淮没亮明身份,只是以富商的身份包的,便也没惊动当地官员出来迎接,一行人怡然自得。 小歇了半日,第二天一早,孟君淮和谢玉引就出了门。 他们先去了姑苏城外的寒山寺,据说这地方颇灵。与皇家寺院比起来,寒山寺并不算大,但一进寺门便见烟雾缭绕,可见香火很旺。 二人各自去佛前敬香祈福,玉引想了想,先祈祷了这阵子的事都能安安稳稳地过去,国泰民安;又祈祷府里的孩子都好好的,哪个都别再出什么岔子。许第三个愿望前,她不由自主地扫了眼正在旁边叩首的孟君淮一眼,目光忽而格外沉肃起来。 她第一次这样犹豫这个愿要怎么许才最稳妥。 白头偕老?不好不好,只取字面意思的话,便只是一起到白头。那他们只要同在一个府里,就总能「一起到白头」的,并不意味着依旧像现在这样。 举案齐眉?也不好,这样她又担心万一他们中的哪一个先一步离去该怎么办了。 嗯……百年好合? 对对对!百年好合!这样两重就全有了! 玉引想出法子的瞬间喜笑颜开,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旋即又红了脸。 她望一望面前大佛,很愧疚地暗暗道:佛祖啊佛祖,您别怪我贪心。您看,我不求财不求权,就求一家子都好好的,本也是善心不是?我曾经在您面前跪过十年、颂过十年的经,也不曾为自己求过什么,就许这一回愿,您就成全我吧? 她这般想着,便又多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后回头一看,孟君淮已站在门外等她了。 玉引踏出门槛便忍不住问他:「你许了什么愿?」 「……」孟君淮好笑地一瞥她,「这话可不像你会问的。佛前祈愿的规矩你还不知道?说了就不灵了。」 哦对…… 玉引立刻道:「我不问了!你千万别说!」 她其实只是好奇,他许的愿会是跟她类似的吗?大概会吧…… 离开寒山寺,二人又游山玩水一番,回到姑苏城中时已近傍晚。 杨恩禄禀话说得月楼那边已备好了膳,他们就直接去了得月楼。叫了楼里有名的松鼠鳜鱼、碧螺虾仁、枣泥拉糕等菜式,玉引心情甚好地尝了一圈,最爱的却是一道有点怪的菜。 南腿凤梨。 这菜的两种主料一甜一咸,堪称两个极端。极咸的是火腿,放在上面,经烹煮后鲜味十足。极甜的便是凤梨了,垫在底下,烹调后甜味也发挥到极致。 玉引主要爱吃那个凤梨,上面火腿的鲜香顺延下来,恰到好处地浸进凤梨一点,就让凤梨的鲜甜中漫开了几许咸鲜,吃起来口感丰富。又热腾腾的,落尽腹中也格外丰富。 「这菜做得很神啊。」玉引噙笑夹了一块凤梨给他,「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搁在一起还能做得这样好吃,大厨费心了。」 孟君淮嗤笑,边吃边说:「也没那么难,你看咱俩性子也截然不同,搁在一起不也挺好的?」 玉引:「……」 孟君淮自己也懵了一瞬,闷头给她舀了一勺碧螺虾仁:「吃菜,吃菜。」 清苑里,和婧正苦哈哈地给两个弟弟劝架。 刚才两个人因为谁摸阿狸的问题闹得不高兴了,现下一个在屋里的东北角、一个在西南角,闷头各玩各的,谁也不理谁。 突然被两个人同时扔下的阿狸则蹲在屋子中央,一脸茫然和无辜。蹲了一会儿之后,它给自己找了点事干:我舔爪子吧…… 和婧在东北角劝着阿祚:「阿祚啊,你是哥哥,你不能这样跟弟弟争。不许生气啦,去跟弟弟一起玩去。」 阿祚看看姐姐:「哼!」 和婧:「……」 她又去哄阿佑,把刚才跟阿祚说的话反过来说:「阿佑阿佑,你是弟弟,要尊敬哥哥!走,我带你和阿祚一起玩去!」 阿佑撅着嘴看看姐姐,执拗地一扭头:「不去!」 和婧快哭了。 候在门口的琥珀一直摒着笑,她已劝了和婧好多回,说这事交给奶娘就行,不用她费心,但和婧非坚持着劝这两个小魔王。 她觉得自己是姐姐啊!母妃把弟弟妹妹们交给她,她怎么能把他们扔下不管呢? 于是和婧决定一管到底,又劝了几个来回无果后,她站到屋子中央一叉腰:「哼!你们俩等着!」 第三十一章 然后她扭头就跑了出去。 阿祚和阿佑怔怔看看:姐姐要干什么……? 琥珀和凝脂大眼瞪小眼:郡主你要揍他们……? 片刻,和婧端着三碗酸奶进了屋,将酸奶往桌上一放:「你们俩再赌气,我就自己吃了!」 在旁边专心舔爪的阿狸望一望她,「喵」了一声跳到她身边的绣墩上。 「嗯!我和阿狸一起吃!」和婧一边摸阿狸的毛,一边舀起一勺倒到它面前。 阿祚和阿佑互相看看,又看看姐姐。 阿祚:啊……酸奶…… 阿佑:想吃…… 和婧衔着笑,看着二人,一口口地吃着酸奶。 阿狸也乖巧地俯身舔面前的酸奶。 片刻工夫,阿佑吧唧着嘴看向阿祚:「哥哥!」 阿祚眨眨眼,先一步跑过去,一拉弟弟的手:「走!我们去吃!」 二人便手拉着手坐到桌边吃酸奶去了,和婧又吃了一口,得意地瞥瞥二人:哼!跟我斗! 苏州,二人又松快了几天,走了几条有名的巷子,还逛了逛目下被当地文豪买下的拙政园和仍还空着的东园。 玉引挺喜欢东园,感慨说这么空着真是可惜了,也没人修缮,平白糟践了那么好的廊亭水榭。 孟君淮略作沉吟:「要不咱给买下来?买下来就改名叫引玉园。」 玉引:「……」 她赶紧摇头:「可别……咱几年不一定能来一趟苏州,买下来也还是放着,和现在没多大区别。」 她倒更希望这种宝地能有个当地人买下来,好好住着。 「再说咱都有清苑啦,其实也不比这里差,只是住惯了,所以觉不出好来。」玉引赶紧努力打消他这一言不合就要把人家园子买下来的念头,一抱他的胳膊,又道,「咱今晚去平江河边走走?听说小摊贩特别多,颇有意趣。」 孟君淮一笑:「行啊,瞧瞧有什么好玩的,也给和婧他们买一些回去。」 「殿下。」背后声音一响,二人回过头,木了会儿玉引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抱着他的胳膊,赶紧松开。 于是连带后面那人都一阵尴尬,三人一起别过头:「咳。」 而后牵着马的谢继清滞了滞:「先……不搅扰您二位了?」 「别!」玉引一瞧兄长这风尘仆仆的样子便知决计是一路急赶而来,说不准有什么急事。 她便向孟君淮道:「你们寻个安静些的茶楼先谈正事,我回去等你?」 「一道去说吧。」孟君淮伸手在她腰上一揽,伸手往东边指了指,「前头就有个不错的茶楼,直接去吧。」 谢继清应了声是,孟君淮打了个手势示意杨恩禄带人随远些,而后压音问谢继清:「京里怎么样?」 「谨亲王殿下近来贤名大盛,美誉满朝。」谢继清语中一顿,接着神情沉了许多,「但我离开京城时,皇上已封善郡王做了亲王。行至半途听得手下镇抚使来禀,说皇上病重。」 玉引倒抽了口冷气:「皇上病重?!」 三人在茶楼中寻了个雅间坐下,细说下去,孟君淮和谢玉引才知道皇上病重也已半月有余。谢继清出京本是奉谨亲王的命令来告诉孟君淮善郡王封亲王的事,半路时听到这消息,便一道禀了来。 孟君淮将两件事搁在一起一想,眉心一跳:「父皇的病断断续续的有两年了,一直也没病重,现下刚封十弟做了亲王,就正好病重了?」 话中的意味让玉引后脊一凉,谢继清颔首:「臣不好随意猜测。」 孟君淮点点头:「我们这就回京。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差事?」 「是。」谢继清道,「如若皇上突然……」他的话在此处一段,隐去不吉的字句,「那谨亲王殿下会遇到的麻烦便不止是东厂和善亲王,还有三位异姓藩王。」 「异姓藩王?」孟君淮并无惊色,吁了口气,「我听说苏州城中就有他们的人,这是在试探各处动向了?」 「是,从皇上久病不起开始,他们便不安分了。」谢继清面色沉肃,「所以谨亲王殿下让臣带了锦衣卫近三成的人马出京,以防三人滋事。」 三成人马,那差不多是六千多人。 谢玉引觉出不对:「哥哥按理不能调这么多人,现下指挥使……」 「前指挥使不日前暴病身亡。」谢继清眼帘低垂,「说是和西厂的人一道喝酒,喝多了又走夜路回家,染了风寒。」 孟君淮与谢玉引相视一望,都对话里的意思十分了然。 这是东西厂的势力渗进了锦衣卫,直接将指挥使收为己用,于是指挥使被谨亲王、或者谨亲王的人暗杀了。 孟君淮便告诉玉引:「你给家里写封信,让尤氏或者何氏上门吊唁一下,多少表个意思。」 「让尤氏去吧。」玉引当即拿了主意,「何氏那个性子,怕是也不想出门见人,就不逼她了。」 孟君淮点了头,玉引记下了这事。她细问谢继清何时离开苏州,谢继清道当晚就得走,事情太多,一刻都耽搁不得。 玉引便也想速速赶回京去。她不用想也知道现下京里必定半点都静不下来,各家的命妇们一定也都走动得很勤。唯她逸郡王府的缺席,实在很不合适。 但孟君淮依旧拉着她去了她先前提的平江河边。买了好几样小吃之后,可算勉强把她急着回京的心静下来了些。 玉引捧着他递过来的蟹黄包吃着:「你当真一点都不急吗?」 「自然急,那是我父亲。」孟君淮望着身畔的平江河,看着河上倒映出的一串串灯笼叹了口气,「但再急,咱们今晚也是启程不了的。不如好好地再过几个时辰,让他们抓紧收拾行李便是。」 他说着给她拢了拢斗篷,半带无奈地一点她的额头:「你也别太忧心,尽人事,听天命。倒是委屈你了,难得出来一趟,又要这样急着赶回去,等事情妥了,咱再来一次。」 「嗯。」玉引点点头,到底笑了一笑,「倒没什么委屈,我也想孩子们了。和婧还天天在信里催呢。」 京郊清苑,和婧一接到信听说父王母妃要回来,就在屋子里撒欢了。 吓得正熟睡的阿狸一睁眼便蹿了出去,阿祚和阿佑则好奇地从门外跑进来,问姐姐:「怎么了?」 「父王母妃要回来了!」和婧高兴地跑过去,乔氏直怕她兴奋得撞到两个弟弟,赶忙拉了她一把。 和婧这才定定气,问他们:「你们还记得父王母妃吗?」 她听说这么大的孩子都还不记事,而且她自己也不记得自己两岁多的事了。 不过他们想了想就说记得,阿佑还说他想娘了。 阿祚则在回思之后说,记得爹娘,但是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然后阿佑说我也不记得了嘻嘻嘻嘻…… 和婧:……我要找父王母妃告状!哼! 逸郡王府,尤氏接到王妃写来的信,心绪难辨。 她已经很久没接到过这样的吩咐了。在王妃入府前,府中与其他各府的交际都是她一手拿主意,再往前,被郭氏这样的吩咐……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好像是郭氏回家省亲的时候才会这样交待她吧,需要见谁、要说什么话、乃至备礼如何备,郭氏都会详细地列清楚。而后待得郭氏回来,听她禀了话,还是会挑她的不是。 第三十二章 现下王妃的这封信里,却根本没说什么具体事宜,只说指挥使暴病身亡,让她择日上门吊唁一下。 也不知怎么的,有那么一刹那,尤氏因为这封信的简练而觉得舒心。而下一瞬她又担心起来,不知谢玉引会不会和郭氏一样,事后找她的不痛快。 除此之外也还有一点点嫉妒蔓生着。郭氏交待她事情只是因为回娘家,而谢氏现下……则是因为被王爷带出去游玩了。 「山茶。」尤氏叫了婢子进来,「告诉阿礼一声,过两天和我一起出门见个人,让他准备准备。」 她说着微抿了些笑意:「是以逸郡王长子的身份。」 尤氏愈渐清楚,自己现下虽然依旧对王妃有所嫉妒,但已越来越不似最初那样凛冽了。 嫉妒王妃是没有用的,王爷的宠爱其实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当真要搏的,还是儿子的将来。 阿祺……是很难有什么机会的,但阿礼至少还是长子。就算嫡为先,长子也终究还有些分量。 她自知这条路会很劳心伤神,但她没有现下就认输的理由。 船上,玉引歪在榻上读了两页经,觉得有些晕便将书搁下了。抬眸一扫,见孟君淮还站在窗边怔神。 水路已走了三日,他都是这样寡言少语,她几是从这会儿才惊觉,天家父子间的情分也没她想得那么淡薄。 原本她看到的,是近三两年里他进宫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进宫还多是为了看定妃,去乾清宫则十次里起码有九次进不去大门。剩下的那一次,还是过年觐见。 现下细细地想来,或许真是她太想当然了——他们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情分呢?至少在孟君淮出宫开府之间,都一直是在宫里的。 玉引轻轻一喟,走到窗边去,手在他背上一搭。 孟君淮回过头:「怎么了?」 「看你在窗边站了好久。」她抬手碰了碰他的脸,觉得果然微凉,「天挺冷的,别这么吹着。若心里不舒服,你跟我说说?」 「我没事。」孟君淮先不在意地一笑,被她带着责怪一扫,又敛去了笑容。 须臾之后,他也叹了口气:「你让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让我自己静静吧,你别担心。」 话音刚落,船身猛地一晃,接着似乎迅速慢了下来,片刻后彻底停了。 孟君淮看向门口,门口的杨恩禄则看向外头,喝问:「怎么回事啊!」 外面传来艄公的回话声:「杨公公,前头的商船多,一停下,河道满了,咱也不得不停。」 杨恩禄一蹙眉,心说这艄公不会回话,只得自己走上前去。 他压了音又问:「你小点声,别扯着嗓子嚷嚷。我问你,商船怎的好端端地停了?」 「哎……公公恕罪。」那艄公作揖道,「说是前面有官兵设了卡,过往船只要挨个搜查,所以过得慢。」 杨恩禄便往前瞧了瞧,遥望见码头上似乎确有官兵模样的人走动,便回船舱中向孟君淮禀话。 孟君淮听罢只觉得蹊跷:「好端端的,为什么设卡?」 杨恩禄答说不知,立刻着侍卫去打探,片刻后侍卫折了回来,禀说:「听闻是广信王下榻于此,怕有人乘水路行凶,故而盘查。」 「广信王?」孟君淮面色骤冷。 这便是三个异姓藩王之一,封地远在边关。此前未听朝中下旨传召,这会儿人都到了这儿了,说没鬼他都不信。 孟君淮便道:「先不赶路了,递帖子过去,本王会会他。」 「君淮。」玉引唤住他,「还是先回京吧。广信王手里有兵权,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孟君淮沉吟着,摇了摇头:「这会儿不能让他觉得连皇子都绕着他走,我得见他,你在船上等我。」 他说罢,就着人吩咐艄公将船靠岸,玉引平心静气,为他多准备了两身衣服。常服有,为隆重些的宴席而备的也有。 谁知他们见了面要如何互相给下马威?准备得做全。 小半刻后,孟君淮带人下了船。 几个近身伺候的宦官自然跟着,杨恩禄又招呼了部分侍卫随同。孟君淮抬手一制止,问他:「府中护军咱带了多少出来?」 「有一千人。」杨恩禄回道,又主动说,「下奴命五百人同去,爷您看够不够?」 「太多了。」孟君淮摇头,看了眼身后颇具气势的船,长长地定了口气,「带五十人跟我走,剩下的守着王妃。再有,让船到河中央去等着,别在岸边,不安全。」 「爷……」杨恩禄听着这人数心惊胆寒,想劝他改个口,孟君淮的目光冷冷地睇了过来:「王妃若有个闪失,我把你扔河里喂鱼。」 「……」杨恩禄又心惊胆寒了一回,劝语噎在口里。下意识地再一瞧孟君淮的神色,就彻底把话咽了回去。 他心说我这不是怕您出事吗?我还好心没好报啊! 孟君淮着人就近包了个酒楼住下,傍晚时接到回帖,说广信王备了酒菜给他接风,邀他一叙。 孟君淮看着帖子轻笑:「接风?这又不是他的封地,轮的着他来给本王接风。」 他便也没拐弯抹角,直接再回帖说这地方他熟得很,接风就不必了,改日一叙即可。半个时辰后,再度接到广信王的帖,道不必改日,能今日一叙最好。 孟君淮拿捏着其中情绪,觉出广信王比他更急于见这一面。 他便道:「那就邀他来这酒楼。跟他说这是个好地方,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这封帖子很快递到了广信王手上,广信王年近半百了,经年累月的领兵生涯让他生得壮实彪悍。结果帖子一瞧,广信王就嗤笑出来,问手下:「这逸郡王今年多大岁数?」 手下掐指一算:「逸郡王行六,现下……二十四五吧。」 「年纪轻轻的,口气倒不小。尽‘地主之谊’?倒好像这是他的封地似的。」广信王手上将帖子一合,信手丢到案上,心里头却有点意味难言起来。 他早已听说皇上昏聩,还道底下这些皇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现下看来,真才实学怎么样尚不知道,但该有的气势和分寸倒还都是有的。 这里确实不是逸郡王的封地,但现在天下都姓孟,他这个异姓藩王到了这里,碰上了孟姓的龙子凤孙,可不是该那边尽地主之谊么? 广信王便也没再在去处上多做计较,着人备了马,直奔孟君淮在帖中所提的酒楼而去。 华灯初上,酒楼中的宴席已备好。在广信王走进大门时,孟君淮拱手迎上前去:「广信王,许久不见。」 「那是,我上回见你时,你还没到皇上的腰呢!」广信王仍是从话中压了他一头,孟君淮未显愠色,又笑了笑:「是啊,在下一年年的长到现下这般,却不曾在过年时在太和殿见过广信王。」 言外之意,是指广信王过年都不入宫觐见,大不敬。 广信王稍稍一滞,有笑起来:「唉,岁数渐长,身子不济了。封地又在边关,胡人虎视眈眈的,我哪儿敢走啊!」 这就算在这一回合里认了下风,孟君淮和煦一笑,二人落座。 酒过三巡,孟君淮睇着广信王道:「胡人虎视眈眈,您怎么现下得空到这江南来了?是有事要进京?」 第三十三章 「唉,是啊。」广信王做苦恼状一拍桌子,「您是不知道,近来这胡人备了新兵器换了新战马,打起来愈加凶猛了。我啊,想进京求皇上增加些军饷,咱也招招兵,免得真打起来吃亏不是?」 广信王边说还便向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一副很忠心的样子。 孟君淮的酒盅凑在口边,深吸了一口酒气,而后浅啜了一口便放下,他笑道:「是,未雨绸缪,这道理没错。」 船上,谢玉引正强定心神等着孟君淮回来。 他为安全起见让人把船开到河上时她并未多想什么,直到她去船舱外透气,见外面、及前后两艘船上的护卫人数似乎都无明显减少,才赶忙叫了赵成瑞来问:「王爷没带护卫去吗?」 赵成瑞躬身答说:「带了。不过王爷说怕您出事,就让带了五十人。」 「五十人怎么够?!」她惊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晕过去,定了定神,又道,「赶紧再派人去,起码再拨二百过去。广信王是多大来头你们也知道,王爷这么吩咐你们也不知道劝?!」 赵成瑞躬着身,没敢提王爷威胁说要把杨公公扔下去喂鱼的事,只赔笑说:「娘子息怒,这……这咱再派人过去,也不知去哪儿找王爷啊?总不能把各处酒楼都搜一遍。阵仗那么大,或许反让广信王不安。」 玉引便没了法子,只能按下一口气静等着。她思量着,如若天明时孟君淮仍不回来,她就只好下令搜查全城了。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她眼看着天色一分分地全黑,眼看着星光一点比一点璀璨,眼看着月色逐渐分明。她的心跳随着这天色变化愈渐加快,只觉时间过得十分漫长,自以为肯定过了大半夜了,叫来珊瑚一问,其实也才刚过一个多时辰。 「着人去城里问问吧。若打听到他在哪儿,还是加派护军过去。」玉引锁着眉道。 她不住地劝自己应是不会出事,道他堂堂一个皇子,不可能被一个异姓藩王就这样害了,但心里还是不安生。 万一他出点事……那可怎么办呢? 她居然不由自主地往那种可怕的方向想了下去,然后顺着想到,孩子们都还小,东厂势力又大。他们之前明里暗里得罪过东厂很多次了,如若他此时出了事,东厂必定不会让府里好过。 不会的不会的…… 玉引坐在榻边摇摇头,跟自己说才不会那么惨。再怎么说,她这边还有谢家、宫里还有定妃,和婧兰婧也都已有了郡主的爵位。东厂就算能找府里的麻烦,也不敢闹得太过。 她边想边焦灼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为府里瞎担心的念头平息了,冷不丁地又窜进来一个新的念头:如若他出了事,她怎么办呢? 玉引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是那么一个胡思而来的念头而已,短暂到只有一岔,却逼得她差点哭出来。 玉引顿住步子又摇摇头,缓了缓眼眶的酸涩,拍拍额头暗骂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呢! 心里乱成这般,真是先前十年的佛都白修了。 可这似乎也没什么用,她依旧思绪乱如麻,依旧心跳得像是鼓点,依旧没法就此安然入睡。 是以孟君淮走到船舱门口时,就见她踱来踱去的,像是遇到了什么亘古无解的难题。 珊瑚看到他要见礼,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安静,又看了看玉引,欣喜于她这样担忧,又觉得很对不住她。 他方才乘小舟过来时遇到她差过去的人了,大致一问,就知她肯定担心了一晚上。若不然,不会这个时候突然决定派护军去找他。 孟君淮往前迈了一步,靴子踏得甲板一响。 他撤回脚,想了想,脱了靴子再度走进去。 珊瑚一脸讶异,又不敢吭声:王爷……? 孟君淮再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依旧不让她说话。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还溜着边,走了好几步她都没发觉。 玉引正全神贯注地为他担心着,蓦然意识到屋里进了个人时,惊得猛吸了口凉气! 她惊然瞪向他,他脚下一停。 「……」她望着他一时没回过神,他也看看她,一笑:「打扰你……入定了?」 他又拿她开玩笑! 玉引生气的同时,满心的担忧烟消云散,她蹙了蹙眉,跑过去就撞进他怀里,说的话却并不中听:「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睡了!」 「啧,口是心非啊师太。」他低笑着将她一揽,颔首吻了吻她,「别瞎担心,我就是去和广信王用个膳,看你把自己吓的。」 是是是,她怕得多余! 玉引生气他这样说,但顿时也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心特别可笑。她在他怀里又靠了一会儿,站直身看看他:「顺利吗?广信王有什么不轨的意图没有?」 「嗯……有。」孟君淮一哂,「他这个时候出现在江南,我说他在心无旁骛地游山玩水,你信吗?」 不信。 但他没继续说,打了个哈欠道:「先睡吧,明早再告诉你别的。」 玉引点点头,松下心弦后也觉得困得很。 她垂首揉揉眼睛,孟君淮信手一抚她额头,手却顿住:「玉引?」 「嗯?」玉引抬起头看他,「怎么了?」 「这么烫……你受凉了?」他手离开她的额头,又一触自己的额头,旋即叫来杨恩禄,「叫大夫来,王妃病了!」 「不可能,我可小心了,一点凉都没受。」玉引边说边径自一抚额头,却觉自己的手很凉,又或是因额上烫得厉害。 还真是病了? 她有点迷茫地看看他,孟君淮眉头轻蹙,伸手一抱她,走向床榻:「我们才分开了不到两个时辰,你就把自己弄病了?」 她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玉引想解释一下,他把她放到榻上又抚了抚她的额头,遂说:「你不会是被我的事吓得吧?」 「……」玉引自己也不知是不是,他一喟,转过头:「先不赶路了,等王妃养好病再说。广信王的事,你派人速速入京禀一句。」 「是。」杨恩禄拱手应下,往后退了两步,又停住脚,「爷,是禀乾清宫……还是禀谨亲王?」 这问题激得孟君淮悚然一惊。 少顷,他的心神定下来,淡声道:「禀谨亲王。」 父皇病重,身侧宦官的权力难免会更大,禀乾清宫,便等于禀给了东厂。 此时不是愚忠愚孝的时候。 「还是快些回京的好。」躺在榻上的玉引道,「就是我养病,你也最好赶紧赶回去。」 孟君淮看向她轻哂:「行了,我有分寸。你身子康健是咱们逸郡王府的头等大事,别的都往后放。」 谢玉引听着他半开玩笑的话撇撇嘴,继而手脚一伸摊成了个「大」字:「那我们分开睡。你身子康健,也是咱逸郡王府的头等大事。」 经随来的大夫诊过后,玉引喝了药沉沉入睡。孟君淮在隔壁的房中躺了两刻仍睡不着,便还是回到了她屋里,仍是一起睡了。 结果到了半夜,玉引烧得厉害了。 她似乎被梦魇住,皱着眉头呢喃不止。孟君淮听不清,叫她也叫不醒,眼看她在梦中愈发激动,他忙一喝:「叫大夫来!」 第三十四章 大夫被杨恩禄从床上拎起来后再度匆匆赶来。这回,他给玉引施了针,玉引渐渐平静下去,片刻功夫后,呼吸归于平稳。 「这怎么回事?」孟君淮略松了口气。 大夫答说:「王妃这回生病是受惊所致,加上连日游玩又有些累,是以成了山倒之势。殿下也不必太过担心,让王妃好生休养些时日便是了,不会有什么大碍。」 受惊所致? 孟君淮心下微颤,挥手让大夫退下后,躺回榻上。他侧支着头看了玉引一会儿,禁不住地笑出声来。 他一度觉得,谢玉引必定是全天下最心如止水的人了。任他有多大的火气,她都能面容平静地继续说她想说的,还能让他看着她就发不出火来。 可现下他去跟广信王吃顿饭,她便这样把自己吓病了?还病得这样厉害,也不知道她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小尼姑你外强中干啊?」他衔着笑按一按她的脸,她也没什么反应。他又捏她的鼻子,她憋了好一会儿,启唇出了口气。 「哈。」孟君淮笑了一声,不再继续折腾她。他盖好被子,照例将她圈进怀中,如旧阖眼入睡。 她一贯睡觉极不老实,但没有那一夜让他睡得这样不踏实。 孟君淮直到晨光熹微时才算睡实在,约莫半个时辰后,玉引打着哈欠睁了眼。 她觉得身上舒服了些,但定睛一看她就傻了——昨晚不是说好分开睡的吗?而且她看着他去了旁边的卧房啊! 她想问个明白又不想搅他睡觉,就瞪着一双眼睛一声不吭地看他。 瞪着瞪着,她觉得眼睛累了。 玉引翻了个身又往他怀里靠了靠,打着他琢磨:你是担心我才睡过来的吗? 八成是吧……不然还能是为什么? 她想得自己心里甜滋滋的,没忍住撑起了身,薄唇在他侧颊上「叭」地一落。 「……」孟君淮醒过来,眼皮刚抬起了条缝就看见她的一双笑眼。他迷糊道,「醒了?」 「嗯。」玉引应了一声,不好意思道,「吵醒你啦,我不小心的。」 「没事。」孟君淮缓了缓神,清醒了几分,又问她,「感觉好些了?」 玉引又「嗯」了一声,他手臂揽住她:「那我再睡会儿。」 玉引在他怀里眨眨眼,睫毛划得他脖子微痒。 孟君淮又睁眼看看她:「你要不要先起来用膳?」 「不饿。」她往他胸口一埋,「我再躺一会儿。」 二人便又一起睡过去。屏风那边,听到响动正要带人服侍盥洗的杨恩禄抬手止住了手下的脚步,他倾身瞧了瞧,心下一哂,暗说真不错啊。 宫中,乾清宫里终于燃明了灯火。 乾清宫的二层是用作寝殿的地方,但其实,这地方住起来并不舒服。寝殿四周围都没个窗户,不通风不透气,如若不是皇帝近来身子都不好,不想去后宫,是不会宿在这里的。 而便是现在,御医也说过建议皇帝挪去乾清宫西边的养心殿居住,说这里不利于养病。但也不知皇帝是怎么想的,就要守着这里,不愿意挪出去。 于是便只好靠宫人扇着扇子通风,幔帐外随时有几十个宫人一刻不停地扇着,这才让这一方空气污浊的地方舒适了些。 眼下皇帝起了身,执扇的宫人跪了满地。 皇帝在寝殿中踱了个来回,略缓过些劲儿,便看向魏玉林:「朕有些时日没露脸了,都谁来觐见过?」 魏玉林毕恭毕敬地躬着身:「这个……今天有户部尚书张大人、吏部侍郎刘大人,还有鸿胪寺的……」 「朕问的不是这个。」皇帝不耐地摆摆手,「朕的儿子们呢?这些日子,都谁来过?」 「哦……」魏玉林如旧躬着身,「善亲王殿下日日都来,勤勉着呢。只是,您身子不济,下奴不敢叫他进来。」 皇帝点点头,神色间有几许欣慰,转而又问:「那谨亲王呢?」 「谨亲王……」魏玉林面上的为难一闪而过,转而又为谨亲王打了个圆场,「听说谨亲王近来一直在京里忙着,想是抽不开身才不得空过来。不过您放宽心,想来各位殿下都是孝顺的。」 皇帝神色微冷,静默片刻后道了句「朕知道」,接着又说:「老十现下在宫中吗?」 「啊……在!」魏玉林立刻道,「不过善亲王是一早进的宫,候到晌午的时候,下奴怕他这样干等着累坏了,便说让他先去御花园走走,说等皇上醒了再去请他,所以现下……」 皇帝并无愠色:「你做的没错。去叫他过来吧,也不必急,就说过来陪朕喝杯茶,叙一叙。」 「是。」魏玉林一欠身,当即退了下去。他将身子躬得很低,做足了一副卑微状。 但到了乾清宫的一层,他就直起了身板儿。前来递茶的小宦官堆着笑道了句「九千岁」,魏玉林受用地「嗯」了一声,啜着茶瞧了眼殿外的身影:「谨亲王还等着呐?」 「是,一直等着。」小宦官如实道。 魏玉林一声冷笑:「你去告诉他,皇上起身喝了碗药就又睡过去了,今天必不得空见他。」 「是。」小宦官当即去照办,魏玉林静静看着,眼瞅着谨亲王在殿门口磕了个头离开,就又叫来了另一个手下:「你速去善亲王府,让善亲王赶紧进宫来,皇上传他喝茶。」 「是。」那宦官一应也当即要走,魏玉林拉住他又叮嘱了一句:「告诉善亲王,他连日来都在乾清宫外候着来着,一日都没停歇,现下是刚从御花园折回来。」 「哎,是,您放心!」那宦官连连作揖,出了乾清宫立刻叫人去备马,自己脚下也半点不停地往宫外跑。 不远处,谨亲王冷睇着这道身影不语。 他心底冷笑涟涟。呵,魏玉林真道他不知其中诡计,真道他不知他们是怎么蒙蔽圣听的? 其实,只不过是现下没有必要戳穿魏玉林而已。 只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诡计。 魏玉林在做的,是在父皇面前一力捧起他的这位好十弟;而他日复一日地候在乾清宫前,为的则是让满朝都看见他至忠至孝。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若父皇突然驾崩,他与十弟之间必有一争。 而这一争对他们任何一方来说,都输不起。 踏出宫门,谨亲王见身边的宦官迎了上来:「爷。」 「什么事?」他接过宦官递过来的信,那宦官禀道:「逸郡王殿下着人来禀说……在江南见到了广信王。」 「广信王?」谨亲王皱眉,拆开信边看具体如何边又问,「他何时回京?」 宦官回说:「大概还得过几天,听说逸郡王妃在半道突然病了。」 「呵,这六弟。」谨亲王笑起来,摇一摇头,告诉他,「他若回来也不必催他来见,让他得空时来一趟便是了。」 又过了小半个月,逸郡王才终于赶回京中。逸郡王府各处都小小地热闹了一阵,尤氏领着人打理好各处,自己也换了身新做的鲜亮的衣服,打算好好的设宴相迎。 晌午时,她却见正院的赵成瑞独自进了院,禀话说:「殿下说让您不必多忙,他和王妃要先去清苑看看两位郡主和小公子,过两天再回来。」 第三十五章 一刹那间,尤氏心里前所未有地空寂。 她觉得自己虽然置身王府,却好像被整个王府隔绝在了外头。更可怕的,是连她的孩子都被隔绝在了外头。 「……侧妃?」听到赵成瑞的唤声,她才回过神。赵成瑞欠着身又说了一遍她方才没听清的话,「殿下吩咐,若您这儿方便,便让下奴将大公子和二公子带过去先与他见见……」 「不!」尤氏几是下意识地拒绝,眼见赵成瑞的面色微白,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过激。 定了定神,她的口吻缓和下来:「不了吧。天冷了,阿礼和阿祺都还小,折腾这一趟容易受凉。」 赵成瑞便也没多劝,应说:「是,那下奴就回去复命了,下奴告退。」 待得赵成瑞退出院外,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孩子的父亲想见他们,但她回绝了他? 尤氏略有些慌,继而又对自己说,她这样是对的。 他们与父亲亲近无妨,但是,她不能让他们独自去见王妃,不能让他们这样与正院亲近。 只有让他们自小分清亲疏,来日承继爵位之后,他们才会更多的站在她这一边。否则他们会理所当然地以嫡母为尊,那么她到时候便仍要居于王妃之下。 清苑,赵成瑞进屋禀话时,孟君淮正躺在榻上,笑看着阿祚阿佑并排趴在他身上耍赖。 玉引则被阿狸缠住了脚步,阿狸在她脚踝边蹭来蹭去地表达想念,轰都轰不走。 和婧在床边叉着腰骂两个弟弟:「你们两个小骗子!还说不记得父王母妃长什么样,你们明明就记得!」 兄弟俩嘬着手指互相看着傻笑。其实他们没骗姐姐,先前他们确实不记得爹娘长什么样子了,只是在爹娘走近院子的时候……他们又很奇怪地认出来了! 听赵成瑞的禀话说阿礼阿祺不便过来,玉引略显遗憾:「带了那么多好玩的回来,还想孩子们一起玩玩呢。」 「待回府再说吧。」孟君淮道,他一侧身将嬉笑的小哥俩翻到榻上,坐起身道,「我明天先去见大哥一趟,你安心陪陪孩子。」 「好。」玉引应下,见他伸手,便迈过阿狸走到他面前。 孟君淮握住她的手:「近来京里不太平,我想着……若大哥不反对,我便先向父皇请个旨,立阿祚为世子吧。」 「世子?!」玉引一讶,「太早了吧,他还这么小。」 「情况特殊,先立好踏实。」孟君淮一喟,「你也不必太紧张,如若大哥觉得现下不宜提这事,就缓缓再说。」 玉引在他沉肃分明的面色中滞住。 她并不惊讶阿祚被立为世子。孟君淮想挑阿礼或阿祺做世子固然也可以,但阿祚身为嫡出的男孩里最大的一个,不论德行如何,被立为世子都是合理的。 她只是从不曾听说过哪个王府在孩子还这么小的时候就立世子的。 「京里的事……很糟糕吗?」玉引蹙着眉头问他。 孟君淮拉她坐到身旁,斟酌了一会儿,道:「糟糕也说不上,只是能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万一我有什么不妥,怎么也得给你和孩子们留个出路。」 言罢他一抬眼,便见她薄唇都发起了抖。 他失声一笑,生怕再吓坏她般的温声道:「别怕,我就是提前做个准备,暂且还没见着什么险事。」 翌日,谨亲王府。 堂屋里的炭炉氤氲出热气,房门关着,片刻工夫屋里便暖融融的了。 二人手边的茶盏里也都冒着热气,但谁都没喝,只顾着说话。 听孟君淮说要给府中嫡子请封,谨亲王直一怔:「我记得你府里那两个小的,现下刚满两岁?」 「是,过了年算三岁。」孟君淮颔首道,「所以我没有直接上折子,想问问大哥,这事合不合适?」 谨亲王琢磨了一会儿,一哂:「你是单纯想为府里求个安稳,还是跑我这儿表态来了?」 「当然是为府里……」孟君淮说到一半滞住,「大哥您以为我是来您这儿做戏以示自己支持立嫡的吗?」 谨亲王又一笑,睇着他没说话。孟君淮怔了怔自己反应过来:「大哥这么想,旁人也会这么想?」 「你说呢?」谨亲王道。 孟君淮神色微震。 「所以啊,这事不合适,不论你想的是哪一样,都不合适。」谨亲王站起身,在堂屋里踱着步缓缓道,「现下满朝都还无人提及选立储君的事。头一个提起来的,便是出头鸟,旁人赞同与否都难免有人说他这般是诅咒圣体、动摇国本。官员来当这出头鸟也就罢了,大家做足一场戏,骂几句便算了事,但咱兄弟里若有人跳出来,则正好让东厂拿住话柄。」 谨亲王长声一叹:「到时东厂会顺势说我结党营私,或许还会趁热打铁先灭了你了事。你说你是能帮上我,还是能给府里求到什么?」 都不能。 所以这事并不合适。 孟君淮心下便将此事暂且放了下来,想了想,又说:「可话说回来,立储的事还是早些有人提好。您看父皇这身子……」他摇一摇头,「若迟迟没人提,到了那一日,可就不好办了。既然咱们兄弟不提,大哥您看是不是能找旁人提一提?」 「不急。」谨亲王却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他沉吟着一笑,「且看看那一边找不找人提,若提,自有提的办法。但若他们彻底不提,我倒觉得更好。」 孟君淮锁眉:「大哥什么意思?」 谨亲王道:「一旦真要立储,以现在的情势,我和十弟谁输谁赢是不好说的。旨意又是从乾清宫出,中间还要经魏玉林,谁能保证没有猫腻?可若根本就未立储君,那便不一样了。你自己想想,若你不是我弟弟,而是文武大臣中的一个,或是寻常百姓,你觉得谁该继位?」 「那自然该是大哥。」孟君淮答完,恍然大悟。 十弟可以用几年时间在父皇面前博好感、可以跟东厂狼狈为奸,但在朝中,还是谨亲王的威望更高。至于在百姓眼里那更不必提,百姓多是不知道朝中之事的,他们认的多半只是最常见的一个理儿,比如立嫡、比如立长,再比如,他们会觉得皇长子做亲王的年头比皇十子长多了,怎么也轮不着皇十子当皇帝。 怪不得大哥一点都不急。他们都觉得十弟来势汹汹,却忘了大哥手里的筹码也尚还不少。 「你不用这么担心,该怎么过年便怎么过年吧。」谨亲王一笑,「情势如此,东厂必会极力助十弟上位。但至于是先立储、还是直接推他登基,尚还不知。无论是哪一样,我们都不能先乱了阵脚,我们要等的是最后一搏,不能让自己先死在那一搏前。」 孟君淮因谨亲王的这番话定下心神。细品起来,又能觉出谨亲王的轻松里,其实也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确是一场孤注一掷的争斗,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输的那一方绝没有好果子吃。无论他们此刻的态度是沉郁还是潇洒,都不妨碍他们清楚这一点。 转眼间便到了年关。 在孟君淮记忆里,没有哪个年过得像今年这样凄清。刚入腊月时皇后就下了旨,说皇上圣体欠安,不宜大贺,前朝后宫的宫宴便都取消了。 第三十六章 于是这一次的除夕格外清闲,孟君淮用过早膳在廊下静立了会儿,竟觉清闲得无所适从。 和婧在屋里陪玉引串着压岁钱的钱串子,看了父王好几次,都没见父王动过一下,忍不住问玉引:「父王不高兴?」 「你皇爷爷病了,你父王担心他。」玉引答道。 「那我去让阿祚和阿佑不要烦父王?」和婧小声道。 她觉得阿祚阿佑可可爱了,但是若烦心的时候被他们缠着……则真的很烦! 「你别管。」玉引一点她的额头,「你们多跟父王说说说话也好,让他想想别的。」 「哦……」和婧又串好一串铜钱,打了个结,说,「那我帮母妃串完,叫父王陪我喂阿狸!」 门外,孟君淮的目光定在了在侧边厢房里追打的兄弟俩身上。 很多年前他们一众兄弟也是这样在宫里打打闹闹的,常是打急了闹哭一两个才停手,然后经常一回头便见父皇在不远处看着。 那时父皇对他们都很好,有时会板着脸说他们,但不曾对哪一个真正生过气。他还记得他有一回失手一推,把八弟推得撞在柱子上,额头磕青了一块,于是八弟气鼓鼓地去告状。 父皇就训他说:「老六你没个当哥哥的样子!殿门口站着去!」 那天觐见的人还特别多,他觉得自己被文武百官围观了个遍,特别没面子,后来就装病在永宁宫里闷了好多天不肯出来,尤其赌着气不肯来向父皇问安。 最后被父皇发现了端倪,父皇说他岁数不大脾气不小,然后赏了他一匹马,跟他说日后再要赌气,就策马狂奔去,别闷在屋里,那样越闷越难受。 时隔好几年他才知道那是刚进贡来的汗血宝马,难得一见。后来,他也确实骑着那匹马宣泄了好多次心内的火气。 「唉。」孟君淮怅然一叹,提步走向阿祚阿佑的房间。 「爹!」阿佑看到他就跑过来要他抱,他蹲下|身,把两个孩子一起揽到跟前:「你们打归打,不许记仇。」 「嗯?」阿祚歪头望着他,「什么叫‘记仇’?」 「……嗤。」孟君淮自嘲一笑。 现下跟他们说这个,确实还太早。 他又道:「有不高兴的事,要及时跟父王说。谁也不能拦你们,若有人拦,你们也要及时告诉父王,知道吗?」 「嗯!」阿祚点头,想了想又皱眉,「但也没有人会拦我们呀?」 孟君淮:「……」 罢了,现在跟他们说这个,同样太早。 年关过去,天气转暖得却很慢。 孟君淮提前跟玉引打了招呼,跟她说他近来要时常进宫,不论有没有东厂在中间搀和,他都想尽力多见见父皇。 「又不能陪着你和孩子们了。」他说这话时颇有些歉意,玉引忙道:「没事,应该的。你放心去,府里有我。」 打那日之后,二人见面的时间果然一下子就少了。 他几乎每天都是天不亮就离开、天全黑才回来。回来后却也不来正院,只在前宅自己歇着。 玉引叫杨恩禄过来细问过几次,杨恩禄都苦着脸回说从来没进去过乾清宫的大门,每次都是在外面,一等便是一天。 「不止咱们爷,其他各位爷也大多是这样。」杨恩禄说着都直叹气,「反倒是不怎么见得着善亲王的面,下奴听说,善亲王那儿都是东厂的人专程去请,不必他等着,但他能随时进乾清宫。」 「咱不管善亲王的事。」玉引神情沉肃,「你只照顾好王爷就行了。现下天还凉着,王爷一等一整日,我才不信东厂那帮人能给他们备好吃喝!」 杨恩禄垂首不言。 王妃说得确实一点错都没有。东厂那帮孙子……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宦官,但他都想骂他们是孙子! 他们真就能往殿里一杵,视外面的各位殿下为无物。别说备好吃喝了,就是茶都不带往外端的,但这事还难以解决——入宫觐见的人,总不能还自备口粮吧?他都想得到,若各位殿下备着膳进去,魏玉林准定立刻就去皇上耳边嚼舌根,说他们不孝。 所以这事,难办呐! 杨恩禄便将这些细节连同自己的想法一起对谢玉引说了,玉引深吸了口气:「这样不行。且不说咱们王爷怎么样吧,底下好几个没封爵的皇子年纪都还小呢,这么一日日的熬哪儿熬得住?再一个个熬出个好歹,可就真合了东厂的意了。」 可让他们不去也是不行的,一方面是他们自己的孝心,另一方面,现下满朝也都瞧着,只怕是谁也不敢擅自不去。 玉引斟酌了一会儿,起了个念头。 她叫来赵成瑞:「你去我家里递个信儿,就说我有急事,明天回家,请家里有命妇身份的女眷明日务必在家等我。」 「是。」赵成瑞应下就退了出去,杨恩禄怔怔:「王妃?」 玉引冷着脸,黛眉微挑:「我谢家想歇歇,怎么就这么难呢?百余年前收拾东厂就是谢家出力,如今还是?」 她风轻云淡的口吻里隐有几分不满和厌倦,二者间漫出的孤傲,却震得屋中下人头都不敢抬。 翌日,谢家在一片忙碌之后,归于别样的安寂。 玉引搭着珊瑚的手走下马车时,抬眸便见府门前一众女眷神情谨肃,人人皆礼服齐整,她怔了怔,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放话说是有急事、要见家里的所有命妇,这和她平日省亲便是不一样的。平日省亲她还可随便些、还可对长辈们行个家里,但现下,端然人人都是将公事放在了前头,不是论私家辈分的时候。 公私分明,谢家的家风素来如此。玉引虽因自己一句话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而有些愧疚,不过多时却也缓了过来。 她踏进大门,一众命妇才随着她一道进去。 「王妃。」大伯母方氏凑近了两步,在她身边耳语道,「家里的命妇全在这儿了,嫁出去、而有命妇位份的,也全请了回来。只是您说的急,不再京里的便没有办法。若需要她们来,稍后我再递个话。」 玉引颔首:「不必,够了。」 众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堂屋,落了座,连玉引也有些惊诧于自家的兴旺。 在座的许多人,她都是不熟悉、甚至不认识的,众人又抛开辈分,只依命妇封位而坐,玉引定睛看看,自己左右两侧离得最近的人,她都不识得。 「两位是……」她蹙蹙眉头,母亲邱氏上前介绍道:「左边这一位算来是你的堂妹,从前不住京城。前年奉旨嫁进了严郡王府,如今也是郡王妃。」 「原来都是进了宗亲王府?早该多走动走动。」玉引说着一哂,见严郡王妃起身施礼,便还了个平礼。 严郡王妃忙道:「不敢当。」 其实严格算来,严郡王妃与她这逸郡王妃,并不是对等的关系。 逸郡王是当今天子的儿子,不说日后前程如何,至少目下是京里炙手可热的宗亲。而这严郡王则是皇家旁系,因为本朝爵位世袭罔替才得以延续下来的郡王位子。 是以除却爵位一样以外,两个府在京里并无可相提并论之处。若不然,这郡王妃也轮不着谢家旁系的女儿去做。 第三十七章 二人坐回去,邱氏又介绍右边那位:「这位……是现下的径国公夫人。」 玉引浅怔,隐觉出母亲似乎隐去了什么不便直说的话,她看向径国公夫人,径国公夫人福身见礼时却自己大大方方地说了:「妾身原是嫁与了禄安侯,然则成婚不足一年,禄安侯暴病而逝,新承爵的径国公上门求娶,家中才又将妾身许给了径国公。」 她轻描淡写地说罢,颔首而笑:「见过逸郡王妃,王妃万福。」 玉引听罢她的话,蓦然对自家的本事又添了两分信任。 她正正色,朗声道:「天气尚寒来此一聚,辛苦诸位了,但今儿要说的是个大事。」 她语中一顿,深吸了口气:「圣上病重,奸宦当道,各位想必有所耳闻。目下各位殿下日日去宫中觐见,却被魏玉林搅得难见圣颜,更无力阻挡魏玉林在圣驾跟前信口雌黄。这其中,有贤名远播的谨亲王,也有我的夫君,逸郡王。」 玉引说着垂下了眼帘,眼底隐现了几分落寞:「我和几个孩子已经多日没见过他了,他怕我担心,不肯同我多说,更怕伤及无辜从未动过向谢家求援的心思。可于我而言,谢家数代忠良,从不是苟且偷生之辈,故而今日来与各位一叙。我只想知道,当今朝堂黑白颠倒乌烟瘴气,我谢家管是不管?」 言罢,屋中倏然一静。 玉引看向大伯母方氏,方氏缓了一息:「王妃的意思我们明白,只是谢家已退隐朝堂二十年有余。虽仍有青壮入仕,但已不比昔年在朝中一呼百应之时。王妃想让谢家插手容易,作用如何却不好说。」 「大伯母说的是。」玉引目光微移,将屋中众人尽收眼底,「近年来家中实权是少了,但我谢家在这四九城里跺一跺脚,宫中也还是要跟着颤一颤的吧!」 「玉引……」邱氏忙要制止她的话,玉引借着一口气说下去:「我说错了吗,母亲?谢家承公、侯、伯三等爵位者加起来有多少?命妇又有多少?谢家的女儿说一句到了嫁龄,便有数位宗室贵族门外求娶;谢家的男儿及冠之时,宫中总会看一看有没有适龄的公主、郡主可以结个亲。这些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又何苦自欺欺人拿退隐朝堂说事?如今天下大乱只在一朝一夕之间,可是我们寻个借口便能袖手旁观的时候?」 堂屋中又一阵安寂,须臾,径国公夫人轻道:「我觉得王妃说的是对的。」 玉引朝她一颔首,侧旁的方氏长声一喟:「王妃说的是对的。」 玉引看过去,方氏正了正色,看向众人:「你们若无人反对,待我与家主商量过后,我们便循王妃的意思办了。」 再度稍稍静了一瞬,众人齐齐一福:「谨遵王妃吩咐。」 玉引心中一阵狂喜,面色平静如常:「多谢。」 两日后。 乾清宫外如旧人头攒动却安静得不正常。孟君淮在这种安静中沉默着,愈发觉得这样的安静令人心焦。 他已数不清自己已在这里白等了多少日了,没有一次能进殿去见到父皇。但是,他见不到不要紧,说破天也就是在孝心二字上留下缺憾,要紧的是皇长兄也见不着。 孟君淮想着,侧首看了看檐下的谨亲王,他终于走上前:「大哥……」 「六弟。」谨亲王一哂,似乎很清楚他要说什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安心等着。胜败……并不在于此。」 孟君淮无声一喟。 他也知道胜败并不在于此,只是这样明显的弱势,实在让人心里不安。 「大哥!」不远处乍闻一唤,二人一道看过去,行七的良郡王指着西南边道,「大哥您瞧那边!」 二人一道看过去的同时,旁的皇子也一齐循声看去。 众人便看见有数十人正从月华门往这边走来,个个皆髻朝服齐整,显是外命妇模样。 谨亲王起初没多想,只道是相熟的命妇同来觐见,便吩咐道:「我们避一避,不好和命妇见面。」 良郡王仔细瞧了瞧,却又说:「哎六哥……那是六嫂吧?」 孟君淮一凛,忙定睛看去。 走在最前头的可不是他家王妃么?再细瞧瞧,身后众人里有几个是他见过的,端然也都是谢家的命妇。 她们身边的婢子手里,还都拎着食盒一类的东西。 这哪出啊…… 孟君淮定定神,向谨亲王道:「您和兄弟们先去侧殿避一避?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谨亲王点头应了声「好」,旁人就都先行进了侧殿。 他走上前去,还有几步远时,玉引停下脚,一福:「殿下。」 孟君淮赶紧快走几步搀住她,轻问:「怎么回事?」 玉引低垂着眼帘道:「圣上抱恙多时,听闻皇后娘娘近来也欠安,我们谢家一众女眷便同来看看。」她说着一睇珊瑚手里的食盒,「有听说各位殿下在宫里整日整日的等,也没口东西吃,便顺道带了些吃的来。」 「……」她说得再委婉,孟君淮听到这儿也听出了这是要跟东厂叫板。 他叫来杨恩禄,吩咐他带人帮忙往里呈东西,手上一握玉引的手腕:「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直走到西侧墙边的阴影下才停住脚,孟君淮回过头刚想跟她说别做这样的险事,定睛却见她双眼红红的。 「玉引?」他微惊,捧住她的脸边给她擦眼泪边问,「怎么了?东厂给府里气受了?还是找谢家的麻烦了?」 「没有……」玉引自己也抹了把眼泪,眼睛鼻子都红红的,抬眼望着他,「你都瘦了!」 这才二十多天而已,他就明显瘦了,她看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孟君淮怔然看了她一会儿后,嗤地笑出来:「别哭。」他仗着身在阴影里,便不顾不远处的外人,俯身在她脸上一亲,沾得嘴上咸咸的,「过了这阵子我多吃点,归你喂,你把我喂回来。」 「嗯!」玉引很认真地点点头,忍住眼泪又道,「我回去就让他们把鸡鸭鱼肉都备齐,你好好补一补。」 乾清宫二楼的寝殿中,小宦官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九、九、九千……」魏玉林赶紧回身一捂他的嘴,把那个「岁」字摁了回去。 他低喝道:「你不要命了!」 「……魏公公!」小宦官如梦初醒,抹了把冷汗,倒了好几口气儿,「出、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你慢慢说!」魏玉林边说边扫了一眼床帐,那小宦官忙将声音压低了些:「谢、谢家的命妇们来了,上上下下好几十位啊!说是来觐见的,还给各位殿下带了吃的!」 「慌什么?让他们回去!」魏玉林嗤笑,话声刚落,床帐中传来带着睡意的声音:「魏玉林啊……」 「哎,皇上!」魏玉林赶紧换上张笑脸上前去听命,皇帝缓了缓神:「他说什么?谢家人来了?」 「是……」魏玉林一瞬间的慌张,很快镇定下来,「是谢家的命妇们,说是来见皇后娘娘的,不敢搅扰皇上。」 「哦……咳。」皇帝咳了一声,咳音中带着病中的虚弱。他又喘了两口气,道,「朕也有日子没见过谢家人了,请他们家掌事的夫人进来见一见吧。」 第三十八章 顷刻间,魏玉林一头的冷汗。 皇帝未有察觉,兀自想了一想,又说:「老八的王妃,是不是也是谢家的女儿?」 「啊……」魏玉林定下神,如实说,「是行六的逸郡王的王妃,是谢家的女儿。」 「哦,对。是老六的王妃。」皇帝深缓了口气,「改日也叫进来见一见吧。正好,老十五到了娶亲的年纪,也问问谢家还有没有适龄的姑娘。」 言罢,却没听见回音。 「魏玉林?」皇帝喊了一声,魏玉林回过神:「是……那下奴着人去谢家问个话。」 他想就此将这话题绕过去,孰料皇帝又道:「直接请谢夫人上来,朕直接问问便是。」 乾清宫西南边,玉引正跟孟君淮说着话,听得宦官来传她召见,心里隐隐一惊。 她原本没打算去面圣,先前众人商量的,也是掌事的大伯母一人独去,皇上突然召见让她一阵不安。 孟君淮也蹙了眉,挥手让那宦官退远,叮嘱玉引道:「你到了父皇跟前什么都别说,尤其别直指东厂的不是。」 「这是收拾魏玉林绝好的机会。别的不说,单是告诉皇上他隐瞒一众皇子前来觐见的消息不报……」 「这扳不倒他的。」孟君淮摇了摇头,「他侍君多年,父皇对他的信任比对我们这些当儿子的都多。你说这事,他自能寻借口推脱,除了打草惊蛇之外,别无它用。」 他们此前已经吃过这样的亏了。当时不做多想除掉了秉笔太监,结果却惹怒了魏玉林,这才有了之后几年的恶斗。 现下正在关键的关头上,每一步都要格外谨慎。 「你不能此时告魏玉林的状。」孟君淮神色沉肃,「你要知道,他或许是设好了圈套,正等着你告状的。」 「好……」玉引一壁应下来一壁斟酌着。她知道孟君淮说的是有道理的,可这面圣的机会也实在来得不容易,让她什么都不做,她心里不服。 「我去了。」她朝孟君淮一颔首,他的手在她手上一握:「小心。」 乾清宫的大殿里,魏玉林站在香炉的阴影中打了个哈欠。 旁边的小宦官躬着身给他点好烟斗奉过去,赔笑请教:「九千岁,皇上不是说改天宣逸郡王妃进来吗?谢家又明摆着来者不善,您何必主动请郡王妃今天就来见?过几日,说不准皇上就忘了呢。」 魏玉林嘬了口烟,轻笑了一声:「这谢家若拿定主意要较劲,就不会只有今天这一出。我先把下马威给足了,让他们消停消停。」 他说着一指殿外越来越近的身影:「你瞧着,她们一会儿准得在皇上面前说我的不是,我今儿非让皇上开金口罚她们不可。」 他说罢拂尘一扬,这便换了一张笑脸,迎上前去:「下奴魏玉林见过王妃、见过谢夫人。」 玉引禁不住一怔,她可没想到这就轻轻松松地见到了魏玉林。她上下一打量眼前年过半百、身形微胖的宦官,抿唇而笑:「久仰。」 魏玉林衔着笑躬身,侧过身一引,请二人上楼。 玉引静静瞧着,她没从他的神色中寻出半分挑衅,但是,也寻不到半缕惧色。 他当真能心平气和地让她们去面圣? 玉引心弦紧绷,她愈发觉得孟君淮该是对的,魏玉林或许真的是设好了套等她们往里跳。 可她仍想做点什么。 玉引和方氏很快到了二楼,隔着三道纱帐,二人施了大礼,里面传出一句有些疲乏的「赐坐」,便有宦官给二人添了绣墩。 稍稍安静了一会儿,皇帝便先寻了话来问。问的是谢家的家事,便都是方氏在答,玉引得以静神细思与魏玉林的纠葛。 「逸郡王妃。」皇帝突然一唤,玉引微怔,赶忙起身:「皇上。」 「坐下吧。」皇帝道,玉引坐回去,皇帝笑道,「你嫁给老六,有几年了吧?」 「是。」玉引欠身回说,「今年是第五年了。」 皇帝深吸了口气:「跟朕说说,说说你们府里的事。」 玉引不自觉地睃了眼侍立在榻边的魏玉林,但隔着三道帘子,他又躬着身,什么也看不出来。 玉引斟字酌句道:「府里一切都好,两个小郡主承蒙圣恩,诸事顺遂,侧妃尤氏所生二子也都懂事得很。妾身两年多前生了一对双生子,现下慢慢长大了,天天在府里打打闹闹的,热闹得很。」 「好,多子多福。」皇帝似乎很满意,笑了一声,嘱咐说,「常进宫看看你们的母后母妃,改日有空也让朕见见孩子们。」 「是。」玉引颔首。皇帝又道:「还有什么趣事?说与朕听听。」 「还有……」各样大事小情在玉引脑海中一划而过,直至其中一件在她脑海中一刺。 她蓦地吸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魏玉林,又循循地缓下气来。 「去年下旬的时候,逸郡王殿下带妾身去江南玩了一趟。」玉引的目光从魏玉林面上挪开,蕴起缓和的笑意,平静地说着家常,「我们去了苏州的拙政园、东园,还有寒山寺。妾身还是头一回往那边走,当真觉得有趣。」 「苏州是个好地方。」皇帝饶有兴味地应了一句,玉引衔笑道:「是。回来时我们还见了广信王的人,将河道封起来逐个盘查,闹了好大的阵仗。我们王爷都吓了一跳,当时还赶紧给皇上送了封折子禀明事情……折子送出去后细一想,才知广信王八成也是去游玩而已,只是谨慎起见,才设卡盘查。」 她愈说笑意愈浓,轻轻松松的闲话家常口吻。话音初落,皇帝的口气却明显一凛:「广信王?」 玉引气息稍定:「是啊,手握兵权的异姓藩王无故出现在江南,难免是有些吓人的,所以王爷才顾不得皇上的病,赶忙写了封折子禀事。直至后来我们回京不久,听闻广信王也到了京中,不曾有过异动,才算彻底安下心。」 一方寝殿中寂静无声。 须臾,皇帝语气有些生硬地问:「你是说……广信王到了京里,老六先前给朕写过折子?」 「是啊。」玉引应话的口气无辜且理所当然,「广信王现在还在京里呢,不曾来觐见过吗?」 「咳咳……」榻上,皇帝一阵猛咳,玉引静静坐着,看见几个宫人迅速上前搀扶他坐起来、又服侍他喝水,心里愈发平静。 「先退下吧,都退下。」皇帝隔着帘子看了看玉引和方氏,「朕不多留你们了……哦,谢夫人留意一下,谢家有没有适龄未嫁的姑娘,老十五该娶亲了,你们谢家如有合适的,最好。」 「是,妾身遵旨。」方氏离座深深一福,恭敬应下。玉引随之一福,规规矩矩地告退。 她的手搭在楼梯扶手上时,有意无意地侧头扫了一眼。魏玉林眼中的恨意隔着三道帘子都挡不住,如利刃一般,恨不得将她活剐。 玉引蔑然一笑,而后维持着这种笑意拾阶而下。踏出殿门,猛然强烈的阳光照得她一阵恍惚。 「玉引?」方氏一握她的手,玉引摇摇头:「我没事。伯母先去参见皇后娘娘吧,就说……就说我身子不适,改日再来谢罪。」她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孟君淮迎过来时她都没停,她伸手在他腕上一叩,拽着他一道往外去。 第三十九章 踏出月华门,玉引蓦然脱力。 孟君淮赶忙架住她,急问:「怎么了?!」 玉引瘫在他怀里缓了好一会儿,虚弱中却笑出来:「没事,我想我办到了。」 她虚了一路,直至回了府,孟君淮才小心地问出了始末。 玉引如实告诉他,她在皇上心里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 她很清楚广信王的事孟君淮只告诉了谨亲王,并没有禀乾清宫,那封折子根本不存在。可是,她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皇上不会无端怀疑她说的是假话。 那么,找不到那封折子,这份怀疑就要有人来背了。 此事又和其他事情不一样。类似于皇子觐见而不得禀报之类的事都是小事,魏玉林可以推说自己不知道。但手握兵权的藩王擅离封地则是一等一的大事,扣押相关奏章的罪名他根本背不起。 诚然,他可以说自己忙忘了、又或是折子被手下人弄丢了。但这样大的事,皇上必定会怀疑他为何不在收到奏章后立刻禀奏。 他也可以咬死了说根本不曾收到过那本奏章,用在路上弄丢了之类的理由搪塞……那玉引便赌,皇上仍会有一定的可能不信他。 毕竟,广信王入京的事,皇上也明显不知道。 魏玉林为什么没禀呢?她会这样想,皇上更会。 她十分清楚这种怀疑不足以直接除掉魏玉林,但是,只要皇上心底对魏玉林有一些不信任,皇子们的处境就不一样了。 孟君淮听罢有些惊异地深吸了口气:「欺君啊你……」 玉引一哂,回看过去:「只有你知道我欺君,你要告发我,让皇上治我的罪吗?」 孟君淮失笑,转而正色:「不敢,夫妻同林鸟,你被问罪我也没好果子吃。」 他说着沉吟了会儿,又道:「近来府里要多加防范,以免魏玉林伺机报复。」 于是在春末夏初的时候,府里前所未有都紧张了起来。每一顿饭、每一道菜都要经三次仔细查验,熏香、茶饮之类也都分外当心。这种紧张的气氛一蔓延,连孩子们都有所察觉了。 玉引便看到和婧拿着一根小银针在阿狸的鱼里戳来戳去,戳完之后抬头看看,又戳进两个弟弟的蛋羹里。 「……和婧。」玉引笑着一握她的手,「你试完阿狸的又试弟弟的,这蛋羹就不能吃啦!」 「啊……」和婧一下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我没注意,我让厨房给弟弟重新做!」 「没事,我看他们现下也顾不上吃。」玉引瞧瞧在院子里折腾的阿祚阿佑,拉着和婧的手坐到榻边,哄她说,「你不用这么紧张,现下确实有些不一般的事,这个母妃不瞒你,但父王母妃都很当心,你放心过日子就好!」 「我也小心一点,不是更好吗?」和婧反问她,眨眨眼,又说,「夕珍说母妃是怕有人给我们下毒,我就怕阿狸和阿祚阿佑出事。我们一起小心,我保护他们!」 哎呀和婧你真好…… 玉引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又跟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父王母妃说要给你挑夫家?」 「……」和婧被这话题击得一懵,怔怔望着她,「记得……」 「父王挑中了个母妃的侄子给你,改日你们可以先见见。你喜不喜欢,都要如实告诉母妃哦。」玉引摸摸她的头,「别怕,你的看法才是最要紧的,我们挑出来的人也不逼你嫁。」 和婧撇撇嘴,觉得心绪特别复杂。挣扎了好半天,问玉引:「那……如果我嫁给他,还能回府跟母妃睡吗?」 「……噗。」玉引忍了一忍没忍住,扭过头笑了一会儿跟她说,「你不用现在就琢磨这个……这种事,等你长大就懂了。」 和婧现下就爱粘着她睡,可等来日跟夫君过得好了……啧啧,估计想哄她回来住都难。 玉引噙笑想了一会儿,又轻叹了一口气。 她很清楚孟君淮现下催促给和婧订婚的原因,也知道他在极力促成她的堂妹与皇十五子的婚事。无他,实在是现下每过一日,就离变天更近一日。他们自然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给自己增加更多的筹码,而她谢家的力量,不可小觑。 唉,叔伯长辈们原都是想让谢家明哲保身一些年,在朝中冷一冷,再重新「出山」的。这是谢家数代以来一直延续的做法,到了兴盛时总要这样冷上一冷,避免盛极而衰。 但现下的局势,实在由不得他们这样归隐了。 一切都要等除掉东厂再说。 四月初,皇十五子的婚事定了下来,王妃是玉引的本家堂妹玉珞。礼部将择定吉日为二人完婚,京城为此小小的热闹了一阵。 玉引和孟君淮商量之后,也将给和婧挑的夫君召进来见了。挑的是玉引的一个堂侄,叫谢晟,今年十三,大和婧四岁。玉引和他并不熟,夕瑶倒说很喜欢这个堂哥,告诉玉引说,哥哥读书可努力了! 玉引便把夕瑶的话转告孟君淮,孟君淮听完一点都不担心:「这还用说,你们谢家教出来的孩子,哪个不好?」 玉引当然爱听这话,又把阿祚阿佑拎过来,跟他们说:「你们的表哥可能要在府里住几天,他读书读得特别好,你们要跟他好好学哦!」 兄弟俩一下就苦了脸。 阿佑还扁着嘴往哥哥身后躲,一脸委屈。 他们都是月余前刚开始读书识字,这两个跟和婧阿礼当初可不一样,让他们读书简直就跟给他们上刑一样。 两个年纪又都还小,不高兴了就哭,这月余里已经哭了好几回。每回都要玉引和孟君淮一起威逼利诱,才能把他们俩治住。 玉引对此颇不满意,孟君淮倒很看得开,他跟她说:「你甭在意,这刚不到三岁,能乖乖读书的太少了,阿礼当时也并不太喜欢。过几年懂事了就好了,现下让他们练字本也就是寻个手感。」 其实这道理玉引也懂,所以她烦心之余,也不曾为此对两个儿子发过火。但是几日后谢晟进府时,她发现这两个小家伙居然不肯去见了! 「嘿,你们两个小东西,还挺记仇?」她看着两个闷头坐着不肯起身的儿子气得直笑,「表哥读书好你们就不见?你们不想学,母妃没狠说过你们,你们还来劲了?」 「哼!」阿佑别过头以示不满,阿祚噘嘴道:「不喜欢表哥!」 玉引蹙眉:「就为母妃说表哥读书读得好?这可不对,好好读书是好事。」 「不!」阿祚小眉头紧蹙,「大姐姐喜欢表哥,大姐姐为表哥说我们!」 玉引:「……?!」 这可就奇怪了,和婧跟谢晟还没见过呢,这就为了未来的夫家说弟弟们了? 她赶紧把和婧叫过来问,和婧想着要见「未来的夫君」,正在屋里瞎不好意思呢,听凝脂来叫她去正屋,她磨蹭了半天才过去。 玉引就问她怎么回事啊?你为谢晟说弟弟们是为什么啊? 和婧一下子脸就涨得更红了:「不是那么回事!」 她狠狠地一瞪阿祚阿佑,跟玉引解释:「他们俩那天说等他来时要捣鬼欺负他,我跟他们说不可以,他是客人,不可以欺负客人!而且是母妃说让他们好好和他学念书,他们更不可以欺负他啊!」 第四十章 和婧明眸大睁说得十分认真,玉引一听,是这么回事啊? 那这事和婧做得没错,她便挑眉看向那小哥俩:「你们怎么能想着欺负表哥呢?」 「我们不喜欢他!」阿佑霸气地一叉腰,「我听说姐姐要嫁给他,嫁给他的意思就是不能住在自己家了,我不喜欢他!」 玉引:「……」 她还真不太知道怎么解释。 于是,玉引暂时没把两个「对姐姐的未婚夫敌意十足」的儿子带去见谢晟,自己牵着和婧的手往前宅去。和婧对这个人难免有些好奇,一路上问这问那,然后玉引就发现,和婧还害羞得厉害。 她既不好意思叫他表哥,也不好意思说出那个名字,提起谢晟时便都是用「他」指代,听起来怪怪的。 如果见面后和婧对谢晟一口一个「你」的做称呼,有时听来会不大礼貌,玉引想了想,便跟她说:「和婧啊,你可以叫他谢公子,好不好?」 和婧立刻双眼一亮:「好!」 二人到孟君淮的书房时,杨恩禄上前禀说王爷正在问谢公子功课。 见面就问功课…… 玉引道了声「知道了」,向和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母女二人默契地蹑手蹑脚走到门边。 玉引侧耳听听,果然是在问功课,再探头一瞧,谢晟明显紧张,垂在身边的手握拳握得紧紧的。 孟君淮本来读的书就多,考问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是小菜一碟。她听了几个问题,都不算容易,但谢晟还算对答如流。 末了他又抛出来一问,是从《汉书·外戚传》里挑了一段,谢晟明显卡了壳。 屋里静了一阵,玉引听到谢晟说:「这篇……先生刚布置下来,还未及读完,不敢断章取义胡乱解读。」 而后屋里又一静。 玉引隐隐听见孟君淮的踱步声,谢晟显然紧张得更厉害:「殿下……」 她暗自啧嘴,心道若他因此对谢晟不满意,当真刻薄了点儿。正想要不要进去打个圆场,就听屋内道:「不懂便说不懂,挺好。你才十三,被问住不丢人。学海无涯,来日被问住也不丢人。」 「谢殿下。」谢晟的声音明显轻松了些,孟君淮一拍他肩头:「去见见你姑母。」 二人说着就出了门,迈过门槛,孟君淮便见一小小的身影正往旁边另一身影背后躲。 他定睛一瞧就笑出声:「和婧。」 和婧藏在玉引身后不想出来,玉引拍拍她,轻斥了一句:「没规矩,是谁教弟弟说谢公子是客人的?你就这么待客?」 这厢谢晟端端正正地朝玉引一揖:「姑母安好。」 玉引颔首笑道了声「好」,又侧首说和婧:「你再这样,母妃不高兴了。」 「……」和婧秀眉紧蹙,挣扎了好半天,可算偷偷抬头看了眼谢晟。 目光一定,她对上了谢晟的一双笑眼。 「郡主。」谢晟和气地一笑,也没因为和婧封位就认真向她见礼。玉引与孟君淮相互交换了个神色,都觉得这样最好。 他们自然想为和婧挑一个能护她的人做她的夫君,但是,他们也并不想这个人因为和婧的身份而对她敬畏太多。 夫妻过日子还是亲密些好,太敬畏就亲密不起来了。 再说,谢晟才十三岁,他若现下就满脑子尊卑高下……他们就更得考虑考虑这门婚事到底可不可行。 这天,几人一起在孟君淮的书房待了一整日。晌午时一同用了膳,下午让两个孩子一齐练了会儿,之后又让他们一起玩。 和婧到底还小,玩着玩着就把之前的不好意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孟君淮和玉引在屋中听着院子里的笑声,觉得目下看来还处得不错。夕阳西斜时,他吩咐下人带谢晟去事先安排好的住处歇着,和婧还有点不舍。 于是玉引看见和婧冲谢晟挥挥手说:「阿晟哥哥明天见!」 谢晟笑意爽朗:「明天我陪你练字,纸我先替你裁好。」 「……」等谢晟离开,她忍不住问和婧,「你方才叫他什么?」 和婧一下又不好意思起来,吐吐舌头,小脸红扑扑地望着她:「他让我这么叫的……」 当晚,夫妻俩自然拿此事当个笑话说了,玉引伏在枕头上边回想边笑得停不下来:「这俩处得还挺甜!哎我第一次听和婧这么叫别人哥哥……」 孟君淮看她这样觉得她比和婧还可乐,笑骂她说:「拿女儿的婚事寻开心,有你这么当母妃的吗?」 「不!你不知道!」玉引捶床,「和婧之前羞得要死,这般一比太好玩了!」 孟君淮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板板脸:「用不着瞎羡慕,我也比你大,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玉引静了一瞬,厚着脸皮侧首看向他,字正腔圆,「君淮哥哥。」 「……」他双颊一红,扯过被子遮住脸,「算了,太麻。」 「哈哈哈哈哈!」玉引笑得更止不住了,孟君淮啧嘴一吸冷气把她圈住:「小尼姑你最近坏得厉害,可见忘了怎么一心向善了!过来念经!」 玉引:「……」 片刻后,玉引的「哈哈哈哈」变成了「啊啊啊啊」。 门外值夜的下人们相互递了个眼色,默契地一齐往后退。 四月末,在十五皇子的吉日定下来之前,京里咔嚓劈下来一件大事。 ——皇上把广信王办了。 据说是乾清宫直接下的旨,一点废话都没有,就把去年年末时到京的广信王逮了起来。罪名也亮得明明白白,擅离封地、欺君、大不敬,条条都是轻则削爵重则要命的大罪。 玉引听到这话时的头一个反应却是:「这么突然?这旨真是皇上下的吗?」 会不会又是魏玉林……? 孟君淮沉吟了片刻:「多半是的。魏玉林没理由发难广信王,这事……大概是父皇想昭示天下,皇威不可侵。」 如是,就是玉引那天的话起作用了。让父皇起疑细查了些什么,又或是仅仅激怒了他,总之让他有了动作。 「说起来,广信王进京到底是为什么?」玉引不解地回想着,又道,「在江南时你就说他确有异心,但他到京也有小半年了……什么也没干啊?」 「他是有异心,但异心没那么大,就是想贪点蝇头小利。」孟君淮嗤声而笑,「说他冤也没错,可谁让他撞了上来?」 他说罢噤声,心下斟酌着,在这样的事上,「冤」的从来不会只有一个两个。 权力总是要昭示的,昭示明白才不会有人僭越冒犯,不论在位者是谁。 他要做的,是不让自己、不让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成为下一个被用于昭示权力的人。 广信王入狱后,孟君淮打听了一下各方动向,还去谨亲王府走了一趟。回府之后,他告诉玉引说:「大哥心情不错。」 谨亲王心情好,就说明现在事情在往好的地方发展。更多的细则,谨亲王不主动说,他便也不好问。 玉引就松了口气,拍拍榻边让他坐,笑道:「一切平安便好。眼瞧着快端午了,今年不太热但也不算凉快,去清苑不去?」 「随意吧,你想去就去,若你也觉得无所谓,就问问孩子们想不想去。」他这么说了,玉引觉得也好。而后他在她房里更了个衣、喝了盏茶,便又回前宅忙。 第四十一章 孟君淮走后,芮嬷嬷悄悄进来告诉玉引:「您家里给您来了信,除了夫人与您嫂嫂的,还有……上回那位小谢公子也谢了一封来,说是送给大郡主的。」 和婧兰婧都在去年封了爵,和婧的封号是「静宁」、兰婧的封号是一个「良」字,但在府里天天连着封号叫总归奇怪了些,于是平日里的称呼上便只是从「大小姐」、「二小姐」改成了「大郡主」、「二郡主」。 玉引听说谢晟给和婧写信,顿觉有些新奇。但见芮嬷嬷把信呈给她,她却又摆了手:「母亲和嫂嫂的给我,谢晟的直接拿给和婧去,我不看。」 「这……」芮嬷嬷犹豫着,觉得有点不妥。 玉引摆摆手,没说其他,示意芮嬷嬷照办。 她只是觉得,谢晟与和婧一定都不希望她看这封信。不管他们是已经在「柔情蜜意」了还是仅仅闲话家常,那都是她们两个之间的事,这封信都是私密的东西。 再说那封信的封口还封着蜡印呢,和婧必然自己拆才会觉得更喜悦。 至于若信里写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这她也并不担心。她不敢说对谢晟的品行了解十分,却很清楚谢家的家风。谢家的长辈对孩子们宽容是一回事,但若真有谁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那是决计不会轻饶了的。 所以那封信让和婧自己看就好。喜不喜欢谢晟、想不想嫁给他,也看她自己的意思。 玉引便没再多想这事儿,到了晚上一起用膳的时候,她问几个孩子想不想去清苑避暑,阿祚阿佑自然愉快地喊「想去!去玩!」,夕珍说都无所谓,近来功课紧,夕瑶则拽拽和婧问:「表姐去不去?」 和婧迟疑了一会儿,偷觑向玉引:「母妃,我能去谢家过端午吗?」 「谢家?」玉引微愣,旋即想到谢晟,却没直接说,只作平常状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去谢家?」 「嗯……」和婧扭捏地鼓了鼓嘴,很为难道,「母妃我不能骗您,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和婧的声音越说越低,玉引一哂:「你直说就好啦,是不是阿晟哥哥邀请你去玩?」 和婧神色稍一紧,然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承认说是。 玉引觉得这事没问题,不过暂且没直接答应,跟她说晚些时候跟她父王商量商量。晚上,二人盥洗之后刚躺上榻,和婧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一张纸,跑进屋后瞪了鞋子就上榻,往玉引身上一趴:「母妃!父王答应了吗!」 旁边的父王:「……?」 「还没来得及说呢!」玉引笑坏,赶紧侧头跟孟君淮说,「阿晟邀她端午去谢家玩,你看成不成?」 「去谢家?」孟君淮也微愣了一下,和婧就从玉引身上翻下去跑去缠他。 她一把将手里拿着的纸递到他面前:「父王您看,是真的!阿晟哥哥说端午带我一起插艾!」 玉引看见孟君淮分明一笑,转而又绷住了连,故意吊和婧:「咱府里也有艾草。」 「阿晟哥哥还说教我射五毒!」 「父王射箭也很准啊。」孟君淮淡淡,「你嫌不够热闹的话还可以叫府里的侍卫一起。」 「阿晟哥哥还说要给我画额!」 「嗤。」孟君淮不屑而笑,手指在她眉心一点,「父王哪年端午没帮你画额?用去别人家画?」 「……」和婧小脸一垮,在孟君淮身上划手划脚地耍起赖来,「让我去嘛让我去嘛父王!我都好久没见到阿晟哥哥了!」 其实刚小半个月…… 孟君淮放下信,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去吧去吧,父王着人给你安排。」 「谢谢父王!」和婧当即满足,干脆利落地翻下床,朝二人一福,蹦蹦跳跳地回房睡觉。 「真行。」孟君淮又摇摇头,「还没嫁出去呢,心就不在家里了。」 玉引听得直笑话他:「你嫉妒阿晟啊?」 「我是她爹我嫉妒阿晟?!」孟君淮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哈哈哈哈!你这还不是嫉妒?」玉引笑着卧到他胸口,抬眼瞧瞧他,换了一副哄小孩的口吻,「哎呀,他们两个还都小呢,现下也就是个玩伴,绝不是那个要当夫妻的感觉。你别生气啊,乖!」 「……」孟君淮挑眉看看她,「呵,但我们已然是夫妻了,乖。」 玉引:「……」 她为什么总在睡前多嘴! 端午一早,府门一开,郡主仪仗齐备,和婧就欢天喜地地找谢晟玩去了。 同去的还有夕珍夕瑶,夕瑶是正好回家看看,夕珍家虽不在京里,但京中谢府毕竟也都是她的亲眷,自该多走动走动。 于是,正院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阿祚和阿佑泪眼婆娑地望着大门:想跟姐姐去玩…… 玉引看着他们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觉得好心疼,无奈也只能心疼心疼,并不能真让他们同去。 这两个小魔王太淘了,天天都是不上天入地誓不罢休的架势。平日读书时因为有先生压着,还能老实一会儿,一旦先生不在…… 呵呵,目前为止他们画过阿礼的书、撕过阿祺的字帖,还拿夕瑶的墨水刷过墙。和婧这个长姐倒是意外的有威严,很能唬得住她们,但到了谢家,和婧自己还要玩,哪有时间看着他们啊? 交给奶娘也没什么大用,玉引自己呢,又走不开——端午节府里还是要小庆一下的,她这个当主母的哪儿能不在? 于是玉引哄哄两个没精打采的小魔王:「别不高兴啊,一会儿吃粽子。大姐姐不在没关系,二姐姐一会儿来陪你们玩儿!」 阿祚双眼泪汪汪的:「我要大姐姐……」 阿佑不满地低头:「二姐姐不好玩……」 燕语阁里,乔良娣怎么看都觉得兰婧今儿情绪不对。 虽然最初来她这里是,兰婧也总是闷闷的吧,但后来处得久了,兰婧的性子便活泼了一些,很少像今天这样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怔了。 是以今天突然又如此,让乔氏有些担忧。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榻沿上,伸手揽住兰婧,兰婧回过头:「乔母妃。」 「兰婧啊。」乔氏一笑,抬手摸摸她的额头,「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若不舒服,乔母妃去跟你嫡母妃回个话,咱在屋里歇着,不过去了。」 「没有!」兰婧立刻道,乔氏便又说:「那你是不是又想你母妃了?兰婧你听话啊……你父王不让你见她是为你好,等你大一点就懂了。」 兰婧默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没有,我不想母妃。」 然后她就下了榻,主动拽着乔氏往外走,但可能是因为乔氏方才提了一句的关系,她心里的念头越涌越厉害。 乔母妃不知道,前天她在前宅念完书,回后宅的时候,在路上碰见母妃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一扭头就发现身边的侍婢、奶娘都不见了,母妃拉着她的手跟她说「没别人在,母妃跟你说几句话」。 兰婧当时一下子就想哭。她都有大半年没见过母妃了,她好想母妃啊……她想跟母妃说她最近过得很好,嫡母妃跟乔母妃待她也好,让母妃不用担心。但是,母妃没等她说话,就叹气了气来。 第四十二章 母妃问她说:「你父王近来让你姐姐去前头见过谢家的公子,可让你也见过?」 兰婧摇摇头,懵懂道:「没有。奶娘说那是给姐姐挑夫君,说我还小……过几年就到我了。」 「唉,你是还小。」何氏略显苦涩地又一叹,「这些话,母妃本也不该现下同你说,但是现在见你实在不容易,今天这些话你要记得、你一定要记得。」 兰婧有点紧张,重重点头,乖乖听母妃说。 何氏语重心长:「你要记得,你的出身不如你姐姐,母妃也……不像你嫡母妃一样受你父王喜欢。所以有些事,只怕要你自己努力。比如这夫君的事吧,你父王肯从谢家为你姐姐挑人,那便是上了心的,但到时轮到你……你父王未必有这份心,你要自己争气,让你父王觉得你懂事,知道吗?这是关乎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要记得!」 母妃这样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兰婧都劳劳地记住了,但是她只听懂了一半。 可虽然只懂了一半,她还是因此闷闷不乐起来。因为母妃说这话时的口气听上去实在太沉重了,让她觉得一定是很严重的事情,而且她觉得母妃过得不开心。 母妃的话里,关乎夫君的部分,是她还不太明白的。她能听明白的,是母妃说要让父王觉得她懂事! 之前母妃还叮嘱过她,不能惹嫡母妃生气,要让嫡母妃喜欢她。 兰婧一语不发地想了一路,不知不觉已到了正院门前。迈过正院的门槛,看到父王和嫡母妃的刹那,她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一家子一直在正院中小聚到傍晚,尤氏没到,但着人送了阿礼阿祺来,孩子们玩得颇为高兴。 用过晚膳后几个还没尽兴的孩子又跑到院子里继续玩闹,喊了府中护卫进来射五毒。玉引不方便见这些护卫,叮嘱下人说招呼好孩子别被弓箭误伤后便回到了屋里。过了片刻,抬头就见孟君淮也进了屋。 他拎着一个陶瓷小酒壶,壶上还冒着热气,显是刚温好的酒。 玉引赶紧去取酒盅,他快走了几步将酒壶放到桌上,一吹手指:「好烫。」 「干什么亲自拿?」玉引笑着将酒盅也搁下,他看看几扇紧闭的窗户说:「开着窗户多好,凉快一些,还能看看他们射箭。」 玉引啧啧嘴:「不合适,让孩子们玩吧。」 其实看看他们射五毒确实挺有趣儿的,不过她的身份毕竟在这儿放着嘛,她觉得没外人时胡来一下还行,有外人时还是要端着点王妃的身份的! 孟君淮倒了杯酒,端着酒杯走过去伸手一推窗:「有什么不合适的?咱自己府里的护卫若敢出去说闲话,我替你收拾。」 玉引:「……」 好吧也行。 玉引捧着酒盅愉快地蹭到罗汉床上,靠着枕头往外看,看了会儿,她皱皱眉:「你看兰婧。」 孟君淮「嗯?」了一声,也到窗边去看。 眼下刚射完一轮五毒,下人们去拔箭,兰婧则抱着盛箭的木桶跟着他们,帮他们装箭。 「怎么让她干这个呢?」玉引蹙着眉头,说着就要出去管一管,孟君淮则道:「我刚才说过了,但她自己说想帮忙,由着她去吧。」 「兰婧这性子……」玉引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如果现下是和婧在院子里这样帮忙,她不会不高兴,因为和婧若说「自己想帮忙」,那便一定是她自己的想法,她会玩得很高兴,玉引就乐得由着她来。 可兰婧不一样,从方才在餐桌上照顾弟弟们,到现在帮着收拾箭矢,她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虽说是她自己想做,但又能看出她并不是很情愿。 玉引觉得她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她并不是遂着自己的心思在做事,她只是在做她心里觉得「应该这样」的事。 何氏也是如此,但问题在于,何氏许多时候觉得「应该这样」的事……都并不应该。 玉引想到何氏便觉得有些窝火,大概又因近来在操心和婧嫁人的事,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兰婧日后这般嫁人,是会在夫家受欺负的。 「兰婧这样不行。」她看着孟君淮,口气无比生硬,「看来单靠一个乔氏不够,还得想别的法子养她的性子。她日后也是要嫁进官宦世家里做主母的人,到时候压不住阵早晚得吃大亏。」 孟君淮沉吟着,却见玉引将酒盅一放,二话不说就下了榻。 玉引到卧房门口叫来在外候着的赵成瑞,让他去燕语苑跟乔氏回个话,说兰婧今晚不回去了,在正院睡。 她想了想又叮嘱道:「让乔良娣别乱想,她没做错什么,是我想陪陪兰婧。日后每一旬让兰婧来我这儿住一晚,平日还由她带。」 她说完后折回房,一时没缓过劲儿,脸仍还冷着。孟君淮迎过去一揽她:「让你费心了。」 玉引缓了口气:「应该的。你忙着朝中的事,孩子们便交给我。兰婧这样……」她越想越觉得忧心,也只能道,「我慢慢教她,来我这里时和婧也会陪她,应该会好起来的。」 话音刚落,芮嬷嬷就领着兰婧进了屋。 芮嬷嬷先禀了个事,说谢府那边问可否把大郡主留下住一晚?道是大郡主玩得有些累了,家里人也都喜欢她,就想留她住一住。 玉引看向孟君淮,孟君淮点头拿了主意:「住着吧。你让琥珀和凝脂过去伺候,别给人家添麻烦。」 芮嬷嬷躬身应了声「是」,别有意味地牵引着玉引的视线往兰婧身上一睇,就垂眸退了出去。 玉引怔了怔,蹲身向兰婧招手:「兰婧,是不是困了?来吧,母妃哄你睡觉。」 兰婧怯怯地望了望她,又望望父亲,走近了两步,小心道:「母妃,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乔母妃做错了什么吗?」 玉引一滞,抬头再看看孟君淮,果见他神色沉郁。 她笑了笑:「你没做错什么呀,你乔母妃也没做错什么。是你父王想你啦,所以晚上跟父王母妃睡,好不好?」 兰婧紧绷的小脸分明一松,这才有了笑容,点头说好! 是以玉引便将就寝的事宜吩咐了下去。结果这么一留兰婧,她愈发清楚地看见兰婧真的特别「懂事」。 她沐浴之前坐在妆台前解发髻,兰婧会在旁边帮她接珠钗首饰、帮她递梳子,低眉顺眼的样子乖得让人心疼。 ——就算是和婧都没做过这样的事。玉引梳头的时候,和婧大多数时候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偶尔会心血来潮地跑过来帮她挑挑用哪套珠钗好,还经常为了看得更清楚而根本不打商量就爬到她膝头去看,完全没有什么所谓的「规矩」可言。 小孩子不就该是这样吗?尤其又是母女关系放在这儿,她一点都不希望和婧在她面前过得小心翼翼。 玉引越是深想这个就越可怜兰婧,她闷闷地洗了个澡,回到房里一瞧,见兰婧已经睡了。 孟君淮把她搁在了床榻最内侧,玉引进来的时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玉引便连脚步也放轻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指指兰婧轻道:「让她睡中间啊?」 「她睡里面,我睡中间。」孟君淮一哂,「你们两个睡觉都不老实,挨着睡别打起来。」 第四十三章 「……」玉引对于自己这么大个人了睡觉还不老实的事感到十分羞愧,她避开他的视线看看兰婧,又一喟,「我本来想今儿个和婧回来能陪陪她的,结果和婧还不回来了。」 「没事,此事原也不是一晚就能解决的。」他轻叹,「你也别让和婧刻意做什么,自然些好。再说和婧那边……我瞧她近来本身也心事不少。」 谢府,「近来心事不少」的和婧正在廊下紧张地看着一群男孩子射五毒。 谢晟的射艺学得不错,射得比其他几个都准,这让她特别开心。 但她也说不准为什么这样开心,总之……总之就是看他射准了,她就特别兴奋,觉得好像是自己赢了似的,满心都是喜悦。 谢晟偶尔一回头,就总能看到廊下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他抿着笑瞄准,又一箭射出去后便放下弓,向同伴道:「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了。」 都是谢家教出来的孩子,谁也不傻。旁的几人旋即会意,其中一个笑道:「你去吧,祖母方才说让你明天一道送郡主回去,早上不必向她问安了。」 「哎,知道了。」谢晟应下,便转身走向廊下,还有几步远时就看着和婧笑出来,「一刻也不歇,你不累吗?」 「不累!」和婧从廊下跑出去,跑到他面前仰起头,「不继续射箭了吗?」 谢晟一哂:「不了,你要回去睡觉了。」 和婧明眸望着他:「我不困,我还想看你射箭!」 「想看射箭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看。」谢晟蹲身一刮她鼻子,「今天先回去睡觉,我也要早点歇着,明天我还要送你回家呢。」 「哦……」和婧撇撇嘴,小手一伸,「那哥哥送我回去!」 「哈哈。」谢晟笑着转过身又再度蹲下,「来,我背你回去!」 和婧惊喜坏了,愉快地趴到他背上…… 然后把谢晟累了个半死。 和婧是被玉引的母亲邱氏留下的,自也睡在邱氏那里。邱氏的住处离箭场不近,谢晟又只比和婧大四岁,到半路时他就已觉得累了。但他又不肯在和婧面前丢人,死咬着牙硬熬到邱氏那儿,进了屋他把和婧一放下,邱氏就看见他一额头的汗。 「哎,你怎么还背上她了?」邱氏哭笑不得,赶紧着人湿了块帕子给他,「快擦擦,喝碗酸梅汤。大热天的,你怎的做事也没个数!」 邱氏算起来是谢晟的堂祖母,被她数落,谢晟也只能听着。和婧有凝脂服侍着也洗了脸,刚擦干净脸上的水就道:「外祖母别生气,是我要哥哥背我的!」 「……」邱氏一下子噎了话,她又一贯喜欢和婧,目光在二人间一荡便笑出来,「你这就为他说话了?不怕你父王母妃听了伤心?」 「父王母妃为什么要伤心?」和婧歪着头十分不解,「是父王母妃让我……让我嫁给阿晟哥哥的呀!」 她童言无忌地一说,旁边正喝酸梅汤的谢晟蓦地呛了水。 「好了好了。」邱氏又赶忙帮谢晟拍着背顺气儿,她一觑和婧,「你母妃还说你时常不好意思,让我多照应些,你到底哪儿不好意思了?」 和婧扁了扁嘴。 她刚开始确实是不好意思来着,觉得「见夫君」什么的怪怪的。但是后来,她挺喜欢阿晟哥哥了呀,再说本来就是父王母妃让她嫁给他,这个是实话呀?这个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呀? 然后她看到被呛住的阿晟哥哥在缓过气儿来之后,脸还是胀得通红。 「我先……回去了。」阿晟不好意思地看看她又看看邱氏,向邱氏一揖,「祖母早些歇息。」 乾清宫里因为端午节的关系,也比平日添了些热闹的气氛。 一碟小粽子放在榻边的桌子上,皇帝醒来后静了一会儿看见它,颇有兴致地说要尝一个。 魏玉林赶忙亲自上前伺候。他躬着身剥粽子,边剥边笑说:「这粽子您一准儿喜欢,里头用的蜜枣是善郡王府上送来的,下奴瞧过,个个都看着就漂亮。」 皇帝「嗯」了一声没多说话,魏玉林心里微紧,继而识趣儿地适可而止。 他多少觉出来了,广信王的事,在皇帝心里存了个疑影儿。 其实那事空穴来风,跟他真没什么关系。可问题在于,那话是从逸郡王妃嘴里说出来的,逸郡王妃是谢家人。 而且,那日谢家命妇们气势汹汹的进宫问安,后来也给他惹起了不少麻烦。 魏玉林一直知道,京里看东西两厂不顺眼的多了去了,只是惧于他东厂的势力隐而不发。他从前也不怕这种不顺眼,因为整个朝上都难有人势力比他们更大。 但现下,谢家意味着另一种势力。他们一挑头,底下立刻就有了人应和。 没有人会傻到认为命妇们来觐见就只是妇人家的意思、和家中主事的男人没关系,魏玉林当时就有所警醒,立刻派了手底下的人去严郡王府总动,想探探虚实,看看谢家这回的意思有多硬。 严郡王妃是逸郡王妃的远房堂妹,那日也在入宫觐见之列,魏玉林对她有点印象,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姑娘。 结果手下人从严郡王府回来后禀话说,这位王妃坐得端端正正的,四平八稳地告诉他说:「公公到底想问什么呢?我走着一道,是随我娘家人去的,自是听我娘家的意思。而能从严郡王府走这一趟,便是我们家爷觉得这事没错,公公究竟有什么不懂的呢?」 话里话外,根本没有退缩,而且毫无惧色地让他们知道,谢家就是打算将京里的宗亲们都推一把、都拧在一起,一致对付他们。 魏玉林觉得,有些事该抓紧些定下来了。 他剥完了手上的这枚粽子,转交给身边的小宦官伺候皇上吃,自己向旁退了半步,欠身道:「皇上,近来有几封折子……递折子的几位大人嘱咐下奴说,在您精神头好的时候务必请您看看,下奴想着估计是紧要事,您瞧……」 皇帝品着粽子里的蜜枣,觉得太甜便皱了眉。听言,他想了想:「拿来看看吧。」 翌日一早,玉引和孟君淮正用着膳,和婧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母妃!我回来啦!」 她跑进屋才见孟君淮跟兰婧也在,嘻嘻笑着一福身:「父王。」 「还当你要再住几天才回来呢。」孟君淮道,玉引觉得他话里一股醋味便侧首一瞪,招手让和婧坐:「来用早膳,跟母妃说说玩什么好玩的了?」 「我吃过啦!」和婧脆生生道,她说完,谢晟稳步进了屋。 谢晟端正一揖:「殿下、王妃。」 「阿晟啊……」玉引边笑边嗔怪和婧,「阿晟哥哥送你回来,你怎么把他甩在后头?」 和婧立刻嘴甜了一句:「我想父王母妃了啊!」 孟君淮鼻中一声轻哼,玉引一碰他胳膊,动口型说:干什么啊? 孟君淮低头喝了口粥,而后放下碗微笑看谢晟:「阿晟来得正好,我问问你功课。」 谢晟:「……」 玉引忍着笑对他这种别扭无言以对,侧身将和婧揽到面前,继续问她昨天在谢府都见了什么人?都玩什么了?玩得高不高兴? 第四十四章 和婧心满意足地把自己记住的人挨个数了一遍,又把玩过的东西全说了一遍,告诉玉引说玩得特别高兴,着重夸了谢晟射箭特别准!特别好看!她特别喜欢! 她说到这儿,孟君淮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一划,玉引莫名感觉到一股杀气。 孟君淮再度笑看向谢晟:「上回说的《汉书·外戚传》,你当时刚读,现在读完了吗?」 「读完了……」谢晟被他盯得后脊发凉。 孟君淮满意点头:「嗯,背一遍我听听。」 谢晟:????? 玉引都气笑了!这种书读着素来是解其意、知其精华便可,有些着名篇目或许要背一背,可没听过背全文的。 谢晟瞠目结舌中面色发白:「殿下……」 孟君淮喝了口茶:「那抄十遍。」 「君淮……」玉引摒着笑忙要劝他,孟君淮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拂袖离去。 屋里,方才还一副温润公子模样的谢晟整个人都傻了,无助地看看孟君淮的背影,又看向玉引:「姑母,这、这抄十遍……」 十遍得几十万字啊?! 玉引心疼他,但也不好直接说没事啊你不用抄来拆孟君淮的台,只得铁石心肠地正正色:「为你好。你先抄着,我帮你说说情,看能不能少抄几遍。」 「谢姑母……」谢晟一边道谢一边心里打鼓,他心说这么下去,该不会《汉书》的每一篇都让他背下来吧?这是要让他当书库啊…… 屋外,孟君淮运着气走出院门,看见杨恩禄在外面焦虑地踱了个来回。 「杨恩禄。」他叫住人,皱眉,「怎么了?」 杨恩禄终于等到了人,松了口气,立刻上前禀道:「出了点事,谨亲王府那边着人传了信过来……说皇上昨夜下旨杖责了几位大人,还说善亲王给送的蜜枣太甜,要他闭门思过。」 因为蜜枣太甜罚善亲王闭门思过?这一听就有别的事。 孟君淮目光微凛:「杖责是因为什么?」 「因为……」杨恩禄低下头去,「几位大人提了立储。」 京里一座不大但讲究的宅子里,魏玉林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子。 他没穿在宫里当值时的官服,换了一身日常居家的常服,看起来少了几分威严和高深,就像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但身边的小宦官依旧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地候着,踱了好几个来回后,魏玉林停下脚,重重地一叹。 这么下去,可真不是个事儿啊! 皇上明摆着对他起了疑了,不过还好,暂时还只是疑影而已,若皇上当真觉得他不可用了,随时随地能让他人头落地,他也就用不着在这儿烦心了。 但他最好尽快将此事解决掉,若不然,早晚有他人头落地的时候。 魏玉林想着,又踱了一个来回。 这事不好办,从今晚皇上的激烈反应便可知道,他因为疑心而生了防心。魏玉林原本想的,是让一众大臣挑头出来提立储事宜,他再在皇帝耳边推波助澜一把,让善亲王顺利地坐上储君的位子,他便可松口气儿。但皇上今晚的反应让他觉得,此时再提立储怕是难了,皇上不会听。 皇上不会听,他又不敢再多等,这可怎么办? 若皇上不立储便驾崩,皇位准定要落到嫡出的谨亲王手里。倒是莫说他们这些个宦官,就是善亲王,只怕都没个好果子吃。 魏玉林在窗前静立了须臾,招招手,叫旁边的小宦官:「你,过来。」 小宦官躬着身上了前,魏玉林好似又矛盾了一阵,终是从袖中取出了一页纸笺交给他:「西厂的高公公认识吧?去,把这个给他送去,别出岔子,不然要你的命。」 「哎……不敢。」小宦官一边应着,一边觉得后脊上沁了一层的凉汗。他小心地将魏玉林递过来的信封放进衣襟,利落地出了门,径直向西折去。 院内西厢房的屋顶上,几个如雕塑般静伏的人影静悄悄地隐去了踪影。 几人绕到北边空荡的小街上,看到街角静等的人,停住脚,一抱拳:「大人。」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魏宅院中映出来的暖黄光火打在他脸上,但他脸上的一股寒气并未因此画开。 「魏玉林派了个人出来,往西边去了,好像是给西厂的阉党送信。」方才在房上盯梢的锦衣卫抱拳道,「要不要去抓来问话?」 谢继清单手扶着腰间的佩刀,思忖了一会儿:「不用了,这几日辛苦你们,回去歇着吧,此事我来办。」 几人没有多言,应了声「是」便迅速地告了退。谢继清在黑暗中的这一小片光火里静了一会儿,翻身上马向西追去。 片刻后,马儿的嘶鸣划过夜晚的寂静,年轻宦官外强中干的喊声有些尖细:「谁!敢劫你爷爷我?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再喊,我不要你的命,魏玉林也会要你的命。」稳步下马的人一步步走近他,月光下映照出的飞鱼绣纹让他一阵窒息。 谢继清伸出手:「信给我看看,就没你的事了。若你自己说出去,没人能救得了你。」 那宦官恐惧地吞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地将那封信摸出来,边递过去边发抖道:「大大大……大人!这上面有蜡封啊您瞧……」 「我知道魏玉林没少跟你们说锦衣卫无用。」谢继清边拆信边淡睃了他一眼,「但我们还没无用到连个蜡封都贴不回去。」 逸郡王府。 端午刚过两日,京里就分外地寂静了下去,府里也一样。谢玉引听过孟君淮的交代后,就跟后宅众人都打了招呼,让他们少出门、少走动,各府间的交际都要往后推一推,宦官们尤其不许在这时候出去呼朋唤友花天酒地。 玉引还特地跟和婧说:「你最近不能见阿晟哥哥了哦,也不能让阿晟哥哥过来。」 和婧很乖,重重地点头说:「我知道,父王说有大事情,我不给父王捣乱!」 再说,阿晟哥哥还被父王罚抄书了呢,好惨!不过和婧觉得,他当然要好好读书呀,就并没有替他说话。 玉引知道和婧是怎么想后就特别想笑,她心里暗暗想,你父王这哪儿是为阿晟哥哥好所以罚他抄书啊……他这是实实在在地想拿阿晟泄愤啊! 不过还好,在她跟孟君淮提了一嘴谢晟抄书的事之后,孟君淮沉默了会儿就改了口:「让人带话过去,抄一遍就行了,让他日后好好读书。」 玉引立刻着人去传话,又从榻上蹭下来,把自己刚吃了两口的酒酿圆子捧起来,舀起一勺喂给他吃,嗔怪道:「你干什么总跟阿晟较劲啊?我看这孩子挺好,再说,给和婧挑夫家,不也是你最先拿的主意?」 「这孩子是挺好,也是我最先拿的主意。」孟君淮一喟,坐到罗汉床上,「我就是一想和婧嫁人的事心里就别扭,感觉她昨天才那么大点,明天就要住到夫家去了。」 「哎……哪有那么快!她现在才九岁!」玉引笑着又塞了他一口圆子,「王府里的姑娘留到十七八不都很正常吗?我觉得咱还可以留到她二十。」 孟君淮撇撇嘴,也知道可以留到她二十。可是这么一想吧……他更觉得和婧这会儿心就飞了让他特别伤心! 第四十五章 才见了谢晟几面心就飞了?小没良心的! 他这么想着就忍不住跟玉引埋怨,玉引笑坏了。她也不劝他,就让人喊和婧来,让他直接跟和婧埋怨。 结果和婧一进屋,他就没词了,一脸慈父相地陪着和婧玩了起来,玉引挑挑眉:出息!你就会欺负女婿! 一家子便轻松地在一起待了一下午,其间还给阿祚阿佑拉了一场架。傍晚时一道用了膳,饭后让孩子们各回各屋,孟君淮又取了几封信来,坐到床上看。 「最近事情很多?」玉引也坐到床上,伸手指了指,示意珊瑚搬个榻桌来让他放信。 孟君淮沉默了一会儿,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都出去,不是退出堂屋,是退出正院。 「怎么了?」玉引被他弄得紧张,他将几封信全推给她:「魏玉林可能想弑君矫诏。」 「什么?!」玉引浑身一震恶寒,滞了良久还在发蒙,「确信……?」 「八成是。」孟君淮一喟,她翻身就下榻冲向书案。 他一愣:「你干什么?」 「写信给哥哥啊!」玉引急急忙忙地要铺纸研墨,「这事能等吗?得有人救驾啊!」 「玉引。」孟君淮也下了榻,上前握住他的手:「大哥不让我们管。近来他知会各府不可互相走动也是因此,他不想节外生枝。」 「可是这么大的事,若只靠他一人……」玉引黛眉浅蹙,怔怔地望着他,「一旦败了,我们是要一起败的。」 「我知道,但你听我说。」孟君淮显得格外冷静,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道,「正因大哥败了我们便是一起败,我们才要听他的。我们知道的情况太少,贸然出手极易添乱。」 「可是……」玉引眉头皱得更紧了,「如果我们坐以待毙……」 「我们不坐以待毙。」孟君淮深吸了口气,「最多再有五天,京里一定会有动静。到时只要风声不对,你们就带着孩子先出去避一避。母妃的娘家在济南,我打好招呼了,若是大劫大难他们护不了你,但若只是一时动荡,你去那儿待着比在京里安全。」 「可是……」玉引脑中有些空,俄而不安道,「你不去?万一出事,你比我们都……」 「只是保险起见才让你去,但应该不会出事,不必担心我。」他的口气倏然轻快起来,显然轻快得刻意,「你不用担心我,等着我派人接你回来就行了。」 玉引知道他这只是在安慰她,可是她想了又想,也说不出劝他一起走到话。 这一边,是他的妻儿没错,但另一边,则是他的父兄。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取舍可言,他能做的只是保证一方的平安,然后自己为另一边去拼杀。 「那……那我明天就让两位侧妃着手准备。」玉引低下头,默了会儿又说,「让苏氏和乔氏也一起吧,和婧兰婧都喜欢她们。」 「你看着安排。」他一笑,「交给你安排我放心,你也让我放心便是了。」 善亲王府,孟君泓在送走魏玉林后只觉冷得像是置身冰窖。他不让人进来,也没说一句话,只静静地坐在那儿,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 魏玉林说……他马上就要登基了。 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除却他要坐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以外的另一层是……父皇要驾崩了。 孟君泓当时就出了一层冷汗。 他不懂医术,不知道父皇的病有没有那么严重,但他只是觉得,近来父皇的精神头似乎都还可以,至少没有病重到让身边人能预料出他还有多少时日。 魏玉林这是要弑君…… 他打了个寒噤,茫然地向魏玉林道:「公公这是要我不孝……」 可魏玉林很平和地告诉他:「殿下听下奴一言。此中并无甚不孝之说,皇上病重已久,纵不是即刻便要西去,也不过这一年两年的事了,并无太大差异。而殿下您又甚合圣意,如此这般,那位子横竖都是殿下的,下奴不过是帮殿下早一些坐上去而已。」 他如鲠在喉地想要争辩,可魏玉林又说:「殿下您想想,自皇上生病之日起,也有三四年了。这三四年里,一直不问朝政,而殿下您正值年少有为之时,此时承继大统,不止是为您自己,也是为了天下社稷。」 孟君泓说不出话。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他也知道自己想谋求那个位子,一直以来都只是为了自己。 再则,他真的没想过弑君弑父。 但最终,魏玉林说服了他。 魏玉林说过了软话便来了应的,他告诉他说,此时于他而言不过是两条路,一是假作不知此事,等着他们将事情办妥,然后安安心心地登上那个位子;另一个,则是去告发此事,那他魏玉林若死了,也保证让他活不了。他会让皇上认为他这个皇十子是与他们一伙的,只是因为出了分歧才去告发,让皇上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一人之上或者阶下囚、甚至身首异处,魏玉林要他抉择。 而他做不出其他选择来。 他只能点头答应。 接下来的两三日里,天气好像突然热得快了。 太阳炙烤着大地,仿佛有意将一切都加加温,让一切人和事都无法再故作冷静,那股暗潮也在高温中愈涌愈烈。 谨亲王府,孟君涯静听着宦官禀话,一语不发。 底下跪着的宦官在这股安静中冒了一头的冷汗,还是不得不定住神继续说:「齐郡王阖府去了江南;浦郡王说王妃病了,从东边寻了个神医,将王妃送去看病了,几位郡主和小公子都陪着;逸郡王那边说是王妃想向定妃娘娘的娘家尽尽孝,是以王妃连带两位侧妃、两位妾室和府里的公子郡主们都去了济南,今天天不亮启的程……」 那宦官说得都气虚,觉得自己说完之后,王爷准得让人把他拉出去打死。 他还觉得,各位殿下也是真不够意思。平日里说起来都是亲兄弟,眼下大事当头,一个个全跑了? 不料,谨亲王听完后只是一笑:「好。」 宦官:「……?」 谨亲王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出京的那些,你派人追上去说一声,让他们近两日加紧赶路,能离京城更远些便更远些。」 「是……」宦官迟疑着应下。 「我那些还在京中的弟弟……也让人送信去,就说多谢他们留下,让他们把近三年与谨亲王府的书信往来都烧了吧。我若败了,罪名我自己担,与他们无关。」 「……爷。」底下的宦官磕了个头,终于大着胆子直起身,「您、您真的要……」 「快去。」谨亲王眸光一厉,不由分说。 逼宫篡位,这是大不孝的事情,先前的三十余年,他都不曾想过自己会做出这种万人唾骂的事。 但是,眼看着君父丧命和逼宫篡位谁更不孝? 说不好。 一行人到济南的时候,天正热得厉害。定妃的母族先一步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处,住的是当地知名的乡绅金家的宅子,里里外外都明显重新拾掇了一遍,看上去比王府也差不了多少。 几个孩子都累了,安顿下来后,乔氏便与玉引一起哄阿祚阿佑休息。环顾着四周,乔氏有些忧心道:「这宅子瞧着不像别院,那是他们自家人住到别处去了?咱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感觉跟抢了旁人的住处似的。」 第四十六章 玉引一哂:「这你不用担心,皇亲国戚下榻,搁到寻常人家,那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 慢说皇亲国戚,就是谢家这样对皇亲国戚根本见惯不怪的世家,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些讲究的。谢家的院子里就有一方亭子,家中的小孩子概不让进,大些懂事了才允许到里面小歇喝茶,原因便是当今圣上从前到谢家时,曾与她的几位叔伯长辈在亭中吟诗作对,从此那方亭子就成了个「圣地」。 玉引儿时对此不解过,她问母亲说:「为什么要这样?皇上才不会管我们去没去那个亭子里呢。」 母亲便说:「那你不念经,佛祖也不会管你呀。」 她仰着头反驳:「佛祖会,佛祖什么都看得到!但皇上看不到啊?皇上住在皇宫里,不知道咱们家里的事情!」 她这么说,逼得母亲不得不换个思路跟她解释。母亲就告诉她:「皇上是天子,他有福气,他待过的地方也会留下福气。所以我们想把那份福气保住,不能让小孩子玩玩闹闹的破了福,这样,家里才能长盛不衰。」 这番话,玉引当时信了。加上家里确实一直繁荣昌盛,她觉得和家中对天子的尊敬有些关系。于是她一度对那方亭子十分敬畏,有时逢年过节回家她还会抄一卷经敬到亭子那里,就是希望上天、天子可以保佑谢家。 但那其实也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下突然再想起,她突然觉得可悲可笑。 可悲可笑的不是谢家,而是「天子有福」的说法。 她想,如若当今圣上真的那样有福,朝堂上怎会闹到当下的地步?奸宦当道,龙子凤孙反受欺辱,这是在寻常人家都会觉得不幸的事情,何况皇家? 玉引摇了摇头,将这思绪拨开,叫来赵成瑞,吩咐他挑些首饰之类的东西给这金家的女眷送去,算多谢他家出借宅子。而后又叫来珊瑚,道:「备纸笔,我给王爷写封信。」 结果大抵是因为心事太重的缘故,这封信她写得十分的长。不知不觉就说了好多闲话,什么在路上遇着一只母猫在车下生小猫啊,经过小村庄时看到村民特别新鲜地要上前围观、又因护卫太多而不敢凑近啊等等,全都告诉了他。 写完之后她自己看了一遍,觉得这写得算怎么回事?丢死人了。 于是她又换了张纸来重写,写了句「已达济南,皆安,勿念」之后停住笔,觉得这样言简意赅最好,他现下兴许很忙,最好不要给他增添额外的东西让他读……但看看旁边那两页,她又特别想也递给他。 踌躇了半晌之后,玉引拿了两个信封装它们。交给信使时,她拿着只写了一句话的那封,交待说这个是急信,一定要王爷当场拆开看,然后又把另一封给他,跟他说这个不急,让王爷闲下来再看。 而后她舒了口气折回卧房,抬头就见阿祚阿佑又抽风了…… 这兄弟俩自己摞成了一摞,阿祚在下面,阿佑在底下,然后还压在乔良娣身上,咯咯傻笑得十分开心! 「你们俩!下来!」玉引板着脸过去一把先将阿佑抱下来,斥他们说,「不许欺负乔良娣!没大没小的!」 「王妃息怒。」乔氏抱着阿祚坐起来,噙笑说,「王妃,这些日子在济南……妾身帮王妃带两个小公子行不行?」 「你不嫌累啊?」玉引也笑起来,抱着阿佑坐到她身边道,「兰婧也还小呢,你带她也辛苦你。平日你要来跟这两个玩玩都随你的意,别太由着他们闹,他们闹起来没数。」 「……王妃。」乔氏瞧着有点怯怯的,踟蹰了会儿,才说,「何侧妃在路上……跟妾身说了好久心事,妾身想,咱在济南也没多久,王爷也不在……能不能让何侧妃陪陪兰婧?」 「不行。」玉引面色骤沉。 她蹙眉睇了乔氏良久,还是说了句不客气的话来告诫她:「谁许你动欺瞒王爷的念头的?你觉得我让你带兰婧只是为了做给王爷看的?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王妃……」乔氏面色煞白,再不敢多提这事,放下阿祚扑通跪下,「王妃恕罪,妾身一时糊涂……」 玉引不再看她:「自己去跟芮嬷嬷说这事去,她说怎么办便怎么办,我不多说你了。」 芮嬷嬷…… 乔氏想起刚入府那会儿挨板子的事,一下子被这三个字吓哭了。她又求了玉引几句,玉引冷着脸始终没理她,她最终也只好磕个头告退,悔不当初地找芮嬷嬷领罚去。 京里,孟君淮向谨亲王打听了几次具体的安排,愣是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他们一众兄弟都觉得谨亲王府的口风也太严了,半点风声都不露,再亲近的关系都只能傻等着。 孟君淮有点心焦,他觉得大哥不该这样,再有怎样的大事也该兄弟们一起分担。同时,一股愈演愈烈的不安在他心中日渐漫开…… 他觉得,大哥这番安排,可能是什么孤注一掷的安排。 大哥是怕牵连他们,所以有意绕着他们的? 孟君淮觉得或许该是这样。因为这些日子他连谢继清都见不着了,几次差人去请,谢继清都推说谨亲王传他有事。 ——但怎么可能回回他一找他,大哥就恰好传他有事?这明白着是大哥授意让他以此为由推脱,故意的。 直至七月末时,才突然有了动静。 这天是个阴天,乌云压得很低,孟君淮也没出门,就听说街上巡逻的官兵多了,还有锦衣卫亲自出来盘查。 但这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脚下是京城,锦衣卫从前也经常出来巡街。 可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府里的大宦官杨恩禄屁滚尿流地就冲进来了:「爷!爷!不好了爷!」 「爷……」杨恩禄面前定住气,脸上还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打了会儿哆嗦才又说出下一句话:「锦、锦衣卫……突然纠集在一起,朝皇宫去了!」 「什么?!」孟君淮拍案而起,定了定神,「谁的命令?」 「不、不知道啊……」杨恩禄那张脸皱得都快哭了似的,「下奴没打听出来,就、就听说领头的好像有谢大人……现下已有几位殿下带着府中护军往宫里赶了,您瞧您是不是也……」 孟君淮眸色一凛:「点二百人跟我走,另差人让谢继清速给我回话!」 他说着拂袖离去,因摸不清情状,心里乱得像在打鼓。 若说谢家谋反,他是不信的;可若不是谢家谋反,那就是大哥的意思。 大哥趁夜逼宫……? 这他同样不太信。 紫禁城,端门外已陷入一片混乱。 门口的宦官都吓晕过去好几个了,几个住得近的皇子先一步赶了过来,在锦衣卫到达宫门口之前将自己的人布了开来。 谢继清带人到门口时,就听一人断喝:「谁给你的胆子擅入皇城!拿父皇首领来!!」 骑在马上的谢继清左手一抬,身后排列整齐的锦衣卫应声止步。 「平郡王殿下、浦郡王殿下、十二殿下。」谢继清目光清淡地扫过三人,颔首,「在下奉谨亲王之命而来,还请三位殿下让步。」 「大哥?」三人蹙起眉头相视一望,显有些动摇。平郡王很快又道,「皇长兄让你办此事不可能无凭无据,你拿皇长兄手令来!」 第四十七章 谢继清并不意外地一哂,翻身下了马:「谨亲王殿下正在宫中,手令一会儿会传出来,三位殿下若不介意,我们便一道等。」 「……」三人微滞,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乾清宫,谨亲王与皇帝的棋局已持续了一个时辰。 他的棋艺向来不差,但一向是温缓灭敌,今日却连自己都能感觉到棋路上多了杀气,目下已显然是父皇落了下风。 谨亲王抬眸看了看,皇帝仿佛精神仍好,心情也不错。 「父皇。」他暂且搁下了手里的棋子,笑说,「这是不是快到您服药的时辰了?」 皇帝看了眼窗外天色,也笑着:「都这么晚了?该是要服药了。」 他说着挥手示意魏玉林去端药,魏玉林亲自去端了来,毕恭毕敬地奉给他:「皇上……」 皇帝正要接,谨亲王忽地伸手,先他一步将药碗接在了手里。 他轻松地笑着:「这药看着还烫呢,儿臣帮您吹吹。」 「烫就先搁着,一会儿再喝,不用你吹。」皇帝看着兴致颇高,说罢就又拿起棋子,「来来来,咱把这棋下完。朕都有日子没见你了。」 他话音落下,却不见谨亲王应话。 皇帝执着棋子再度看向他,只见他一手执着药碗,视线完全落在那药汁里。 「父皇是有日子没见儿臣了,但不是儿臣不来觐见,想来也不是父皇不肯见,而是……」他冷漠地看向魏玉林,「是魏公公拦着不禀。」 皇帝一怔,魏玉林显然一悚。 谨亲王平淡而笑,端着药碗站起身,一步步踱到魏玉林跟前:「你拦着我不让我见父皇,有多久了?怎么也有一两年了吧。今天突然说父皇要见我,真让我受宠若惊。」 「……殿下说笑、殿下说笑。」魏玉林赔着笑,擦了把冷汗。 「怕是别有隐情吧。」谨亲王睃着他,「五月那会儿,你给西厂写了封信,信里说了什么来着?」 话音刚落,屋里死寂凛然。 谨亲王犹睇着魏玉林,目光一分皆一分寒冷下去。 魏玉林那封信并没有写到很清楚,当时他们只摸了个大概,知道魏玉林可能要弑君。 后来又多方密查,才得知魏玉林多半是要下毒。 他一度陷入两难困境,不知该从何时、从何处阻挡此事,直至锦衣卫偶然查到魏玉林在假造他弑君谋反的证据,他才蓦然恍悟。 他想,魏玉林多半是要在弑君的同时连他一起除掉。这并不难,只要父皇死时他在身边,他们这些近前侍奉的人一口咬定他动了手、在推两个宦官出来作证说被他收买,他就百口莫辩。 到时就算朝臣有疑惑,也难以帮他证清白。只消得东厂再矫诏说皇帝传位给十弟,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谨亲王将此番猜测在脑海里转了不知几百个来回,结合着各样证据从方方面面去想,越想越觉得决计是如此。 唯一让他仍不安的,就是或许东厂会在他并不在场的前提下弑君、而后照样能将这罪名安给他,那他们便任何时候都能做此事,他则无法及时阻拦了。 最终他觉得……应该不会。他想孤注一掷,魏玉林必然也想,他们都想有十足的把握取胜,那么他当时恰好在场可就比不在场要有说服力多了。 他赌自己这一环的猜测是对的。 于是他该觐见便照常觐见,该在乾清宫前等一整天便照常等一整天。终于,他等到了魏玉林堆着笑请他进来的日子,这便是魏玉林要动手的日子。 谨亲王将碗放在棋桌上,从袖中取了一支银针,面无表情地丢入碗中。 「钉」地一声银针磕玉碗的声响,谨亲王淡看着魏玉林:「魏公公,您敢把这银针捞出来,呈给父皇看吗?」 「谨……」魏玉林已然大汗淋漓,扑通一声跪下,「皇上明鉴、皇上明鉴!下奴没做这事,下奴不知道这药是怎么回事!」 「你还敢说你不知道!」谨亲王声色俱厉,「从淑敏公主的事起,本王盯了你四年有余!你大权独揽结党营私,一众皇子除却肯跟着你的老十以外,其余哪个没被你拿捏过!」 他一切齿看向皇帝:「父皇,这奸宦儿臣今日便替您办了!」 「君涯……」皇帝在突然而至的变故中尚未缓过神,谨亲王一挥手:「来人!」 「殿下。」两个侍卫出现在大殿门口,孟君涯也不多费脑筋,直接端起案上的药碗递给他们:「拖出去喂他喝了,尸体丢出去喂狗。乾清宫上下宦官一概杖杀,宫女遣散不得再入京城!」 「是!」侍卫应得铿锵有力,入殿将魏玉林一架,利落地拖了出去。 「皇上!皇上下奴冤枉啊!」魏玉林的喊声回荡殿中,谨亲王静听着这惨叫,目光挪到父亲面上:「父皇受惊了。」 「君涯你……」皇帝如梦初醒,拿起帕子擦了擦冷汗,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谨亲王坐回先前的位子上,睇视着眼前的棋局,享受了半晌安静。 皇帝终于稍缓过来些神,蹙着眉略显不满:「君涯你行事也太急,纵对他有疑,也大可细细查办,何故直接取人性命!」 「父皇您退位吧。」 孟君涯平静道出的几个字犹如方才掷入碗里的银针一样,稍稍一响就不见了。 皇帝愕然:「你……你说什么?」 孟君涯抬眸看向他:「您不能再当皇帝了。否则,儿臣救了您这一次,他们也还会有下一次。儿臣也不想看着朝堂渐乱、民不聊生。」 他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清楚这对父亲而言意味着什么,是以越说越哽咽:「您……退位吧。儿臣保您余生荣华,请您容儿臣肃清朝堂。」 「你……」皇帝胸中一闷,连连咳嗽起来,「逆子……」 「是,我是逆子,十弟在您眼里不是。」孟君涯平静而带几分悲悯地看着他,「父皇您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十弟不过是会奉承您而已,您便觉得他能承继大统?」 「你出去!」皇帝拍案怒喝,「滚!滚出去!」 「父皇。」孟君涯摇一摇头,「儿臣实话告诉您,现下整个锦衣卫,都在紫禁城外。」 他淡然看着皇帝:「之所以还没有进来,是因为我的弟弟、您的其他儿子们在外拦着。他们不知情,还在对您这位皇帝尽忠,对您这位父亲尽孝。」 「但如果儿臣传手令出去命他们让开,命他们让锦衣卫进宫……」他笑了一声,「他们立时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您敢赌他们一定会站在您那一边吗,还是会齐力协助儿臣继位?您任由东厂摆弄数年,他们一个个都没少受委屈。」 皇帝惊愕交集地看着他,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求您给自己留些颜面吧,父皇。」孟君涯说着站起身,伸手只向几尺外笔墨齐备的桌案,「您写圣旨让位,或者儿臣写手令让他们放锦衣卫进来。如若您选后者……」 谨亲王目光迷蒙地看向殿顶:「他们进来时得知的,会是您被魏玉林毒杀。」 「你敢弑父!」皇帝大喝出声。 「求您别逼儿臣弑父。」谨亲王猛地转向他,皇帝在震怒中定睛,才见眼前长子眼眶都是红的。 第四十八章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紫禁城外的对峙气氛愈发紧张。 其间,谢继清命手下再度前行了三尺,一众皇子带来的人立刻拔了刀。 孟君淮喟了一声,不知第多少次再度向谢继清道:「谢大人,求您给我们一众兄弟透个底。」 「殿下恕罪,此事臣当真不能说。」谢继清颔首,孟君淮面上的怒色一起,又被强压了下去。 而后死一般的寂静再度蔓延开来,听着完全不像有近万人涌在这里,而像是空旷的荒野。 突然间,一声撞钟声响灌入耳中。 「咚——」 众人齐刷刷地向钟楼处看去,依稀看到楼上掌钟的人又撞了一下:「咚——」 「怎么回事?」几人面面相觑,诧然间身后端门大开。 几名宦官从门中步出,到了众人跟前,一作揖:「谢大人,劳您走这一趟,请您回去歇息吧。」 那人说着递上了一块铜制腰牌,谢继清接过一看,是谨亲王府的腰牌。 「告退了。惊扰各位殿下,罪过。」谢继清向一众皇子抱拳,孟君淮问那宦官:「谨亲王呢?可方便一见众位兄弟?」 「逸郡王殿下。」那宦官又朝孟君淮一揖,「皇上禅位,命谨亲王殿下继位。登基事宜已急召礼部各位大人拟定,请各位殿下先行回府,改日再行觐见。」 「什么?!」众人皆尽愕住,怔然中,又见一列快马驰出皇宫,为首那人边驭马边吩咐:「去,速传旨,善亲王革爵圈禁,任何人等不许擅自出入善亲王府,违令者格杀勿论!」 显然,这传下圣旨的人,已经换了。 直至天明时,大家还都有点懵。 咝……这天儿变得也太快了! 一夜之间,皇上成了太上皇,谨亲王成了皇上,善亲王被圈禁了,魏玉林掉了脑袋,东西两厂眼瞅着就要血流成河。 各府都有些不安,想出门打听又不敢贸然瞎走动,生怕一不小心触了新帝的霉头。善亲王府中,善亲王妃柳氏更是哭成了个泪人儿。 她拉着孟君泓,不无惊恐道:「这、这怎么办!爷之前与魏玉林那边亲近,现下谨……现下皇上记恨着,咱们怎么办!」 「唉,你别哭了!」孟君泓也是焦头烂额。打从说服自己接受魏玉林的打算后,他便在等着登到那个受尽艳羡的位子上。谁知道到了眼前的位子还能飞了?谁知道大哥行事这么狠! 在房中转悠了两个来回,孟君泓沉了口气:「我去见父皇去!大哥突然登基,纵说是父皇禅位,满朝也都会觉得蹊跷,现在必定都盯着看他对父皇的态度。我求父皇开口保我们,他必不敢忤逆!」 「这……能成吗?」柳氏泪眼婆娑,孟君泓一挥手:「成不成的,反正我先试试去。」 他说着就出了门,心下的不安让他比平日多做了许多吩咐,吩咐下人把后院守好、吩咐近前侍奉的人务必格外费神盯着,万一有什么人硬闯王府来拿人,让他们务必去给他报个信。 孟君泓自问交待妥当后才往府外走,大门一开,却见寒光直刺眼前。 「回去!」外面的锦衣卫厉声喝道。 孟君泓大怒:「我好歹是太上皇亲封的亲王,我要进宫面见太上皇,滚开!」 「太上皇亲封的亲王?当今圣上可革了你的爵!」锦衣卫没有半天退缩,反而还往前了一句,「回去!别逼我们依圣旨‘格杀勿论’!」 「你……」孟君泓瞪了他许久,终是怂了,缩回府中。 他磨了会儿牙,一叹:「关上门!换个清净!」 谨亲王府。 阖府上下都等了一整日,直至夜幕再降,谨亲王妃才听得身边的宦官带着喜色进来禀话说:「王妃,爷回来了!」 谨亲王妃目光微凌,挥手命宦官退下,看看一左一右的一双子女,平静道:「走吧,咱迎驾去。」 母子三人便一起出了堂屋,尚未走出正院的大门,孟君涯先一步走了进来。 谨亲王妃略有些紧张地抬眸看向他,尚未来的及见礼,蓦被他一把拥住。 「……」谨亲王妃准备好了的一声「皇上」噎在了喉中,滞了许久,道出来的还是那声更为熟悉的,「爷……?」 「让你担心了。」孟君涯压抑了一天的不安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他毫无顾忌地将王妃按在怀里,静了许久才又说,「没事了,都没事了。」 「我、我知道……」谨亲王妃喜极而泣,在他怀中逐渐静下气来,她觉得又高兴、又有点儿说不清的伤感,最后,化作了十分实在的不好意思。 谨亲王妃稍一咳:「孩子们都在呢。」 孟君涯方回过神,也咳了一声,松开了王妃。 一子一女在面前戳着傻眼,兄妹俩互相看了看,不太知道此时是该叫父王还是父皇。 「来,时衸、瑜婧。」孟君涯蹲下|身,将两个孩子叫到跟前,先跟女儿说,「这些天我会很忙,你多来陪陪你母妃。你母妃身子不好,礼部对她加封事宜的安排,你也要多帮她盯着。」 「好。」瑜婧点头应下,「您放心忙您的,府里我会帮母妃打理。」 「嗯。」孟君涯满意一笑,又看向儿子,「你不日就要封郡王,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跟你的各位叔叔、还有堂弟们多走动。」 「是。」十四岁的孟时衸沉稳颔首,想了想,又问,「那京中的各大世家,儿臣是否也要走动?」 孟君涯抿笑:「你看呢?」 孟时衸沉思了一下便拿了主意:「那儿臣先走动与宗室沾亲的,只当亲戚走动。不沾亲的,等他们进宫觐见过您再说。」 「很好。」孟君涯点头赞许,站起身,又向王妃道,「我近些日子都要在宫中忙,迟几天再接你们进去。如有别的府过来走动,见不见随你,册后之后你总要见的,现下可以偷得一时清闲。」 「好。」王妃衔笑点头,略作沉吟,提醒说,「您得空时记得代我向母后告个罪,便说近来不便进宫问安,过些日子再去向她磕头。」 「嗯。」谨亲王记下这事,又一握她的手,「我先回宫去了。」 逸郡王府。 之后的第三天,谢继清就上门谢罪来了,道那天让孟君淮受惊了实在不好意思,孟君淮懒得跟他置气! ——那天在宫门口「受惊」的皇子可不止他一个,现下他头一个就来逸郡王府告罪,说是因为从前关系更亲虽也说得通,但看起来实在更像是谢继清担心他妹妹在逸郡王府受委屈。 于是孟君淮也没藏着掖着:「行了,就是你们谢家都跟我翻了脸,我也不会亏待玉引的,她不嫌弃我我就绝不嫌弃她。」 他阴着张脸睇了谢继清一会儿,轻一笑:「不过现下你有没有什么方便说的情况?劳烦告知一二。」 「嗯……有。」谢继清正正色,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这三日里在忙的事情。 魏玉林满门抄斩是肯定的了,现下虽还未问斩,但也全家都进了刑部大牢。 前几年在孟君淮被杖责后刚换上去的秉笔太监也不干净,昨天赐死了。 除此之外,东西两厂全在严查,估计官位高些的一个都逃不掉,底下的人大抵也要换换血。 第四十九章 「单是罪名易查的,这两天已砍了二百多人了。」谢继清说着叹了口气,「我昨天路过西四时正在行刑,听见刽子手说笑道照这么下去刀很快就得卷刃。啧,这还没查到跟东西厂交往过近的官员呢。」 风浪且静不下来呢。 孟君淮自也有些心惊,心惊之余,他却觉得大哥这样做是对的。 东西厂势头太盛,慢慢梳理已然不行,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快刀斩乱麻。 他思量着,谢继清在旁又提醒说:「哦……殿下若方便,尽快接玉引回京吧。东厂的事虽大,但皇上似不想因此延缓宗亲、命妇的加封事宜,圣旨到时人若不在总不太好。」 「好,我知道了。」孟君淮点头,就此提笔蘸墨,准备写信催玉引回来。 济南,金府。 京里的风声已渐渐散了过来,玉引一连几日夜不能寐。 这样的变故已然太让人心惊了,偏生此时他们又不在一起,她现下完全不知孟君淮怎么样,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情会波及逸郡王府。 她也不敢贸然回去,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不得不每天多花半个时辰来念经静心。 除却静心外,还得跟佛祖告告罪。 打从到了济南之后,她行事的戾气便有些重。乔氏让她交给芮嬷嬷罚了,何氏挨了一顿训,底下的下人若犯了错,她也比平日在府里时要严厉些。 她并不想这样,但也没办法。从前在京里时,人心是稳的,她宽松些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可是现在她们避了出来,孟君淮这个一家之主不在,最是容易人心涣散的时候。 她必须现在就把她们压住,若不然这一方宅子里,势必越来越乱。 就拿乔氏那天的话来说吧,玉引十分确信现下倘若是在王府,乔氏是绝不会说出那种话的。是这番变动让乔氏觉得自己需要同何氏结伴,她才会动那样的心思。 「啊……啊!」外面传进来带着哭声的惨叫,玉引抽回神思,蹙蹙眉头,「是乔良娣?」 珊瑚福身说是。 这就是芮嬷嬷拿的主意,玉引让她罚乔氏,她既没真把之前记的板子就此赏了,也没草草揭过应付事儿,而是每天把乔氏叫过来,一天打十下手心。 这打得不算重,敷上药养一夜,第二天就没大碍了。但因为她日日都来,确实对上上下下都是一番告诫。 换句话说,在她和芮嬷嬷都想杀鸡儆猴的时候……乔氏很不幸地撞了上来。 不过屈指数算下来,这也都有七八日了。玉引想想,也有点心疼乔氏,就跟珊瑚说:「一会儿打完了让她进来吧,我跟她说说话。」 珊瑚应下来出去传人,乔氏很快就进了屋,下拜时手都只能虚着按在地上。 「起来吧。」玉引叫她起来,乔氏站起身后明显眼眶都是红的,哽咽着道:「王妃,我知道错了,您能不能、能不能……」 「过来坐,喝盏茶再说。」玉引招招手让她坐下,想了一想,寻了个话题,笑道,「我罚了你,你就不进我这屋了。阿祚阿佑还都念叨你呢,想让你陪他们玩。」 她这话可不是诓乔氏——话还没说完,午睡刚醒正在榻上迷迷瞪瞪醒神的兄弟俩看清了刚进屋的这个是谁,愉快地爬下榻就跑过去了:「乔良娣!」 乔氏手上正疼,不敢抱他们,破泣为笑又还有点委屈:「我怕王妃见着我生气,王妃,您打算再罚我多久啊……」 玉引淡淡:「等咱什么时候启程回京,就不提这事了。」 她这么一说,乔氏脸色惨白。 「王妃!」赵成瑞急急忙忙地跑进了屋,站稳了脚赶紧一揖,「王妃,王爷来信了,说让您赶紧回去,免得皇上下旨加封时您不在!」 「啊?!」乔氏一下子显出惊喜。 「……运气够好的。」玉引噙笑一睃她,转而看向赵成瑞奉过来的信封。熟悉的字迹在她心头一划,比先前的任何一封信都让她安心。 马上就可以再见到他了,高兴! 一行人赶紧回了京城,在抵京的第三天圣旨忽至,加封孟君淮为逸亲王、谢玉引为逸亲王妃,长女孟和婧为静宁翁主、次女孟兰婧为良翁主。 玉引领着孩子们匆匆到前宅与孟君淮一齐接旨,而这,也是他们一行人回来后头一次见到孟君淮。 客客气气地送走传旨的宦官后,玉引拍拍孟君淮的肩头:「君淮……」 孟君淮边回身边舒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笑道:「行了,皇兄此时下旨加封,说明当下的这把火再烧都烧不到我们身上,安心吧。」 她嗯了一声,他定睛细看,才看出她神色恹恹的。 「怎么了?」他探究道,玉引抬眼瞧瞧他:「我们都回来三天了。」 「啊……?啊!」孟君淮猛一拍额头,他这几日天天不断地见人,日子当真过糊涂了。在他们回府那天,他让杨恩禄去给回了话,说正忙着,第二天去见他们……结果竟就不知不觉地到了现在! 「对不住!」他赔着笑执着她的手往外走,「走走走,去正院去,今天下午什么也不干了。」 「我不是要误你正事。」玉引无奈而笑,一拽他,又说,「我可听说了,你近几日都是起了床就开始忙,一忙就忙到深夜,昨儿个就睡了两个时辰。这怎么行呢,日子久了哪儿受得了?」 她说完,孟君淮冷眼扫到了杨恩禄面上,杨恩禄心虚低头:「爷……」 「你别瞪杨公公。」玉引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要我说,有些人不见也没什么。我知道你顾着宗亲间的面子,可把自己熬坏了也不值当是不是?再者,那些只想从这儿求颗定心丸的倒不打紧,若想借着你从皇上那儿讨点好处呢?你人都见了,总有一两个不好驳的时候。」 听她这么说,孟君淮一喟:「我近来也是头疼这些呢。」 按道理说,他一个闲散王爷,并不该有忙成这样的时候,可事实是,打从变天那日开始,逸郡王府就被踏破了门槛。 来的人里朝臣少、宗亲多,上门的原因大致也就那么两类——一类是当下正炙手可热的宗亲,近些年可能难免和东厂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怕触怒圣颜,来他这新帝的亲弟弟这儿探探口风,也就是像玉引说的,求定心丸。另一类玉引说得也没错,有那么一拨近年来愈发混得不济的旁系宗亲想通过他往上走走,一个个都满脸堆笑地跟他说,您瞧啊上数几代咱也都是本家兄弟,现下皇上登基,我想去给磕个头,您给引荐一下呗? 头一种不难办,难办的是第二种。就这些有的没的的人,他要是敢答应下来往乾清宫里带,大哥得抽陀螺似的把他抽出来。 可是拒绝吧……又并不是很容易,就像他们说的,上数几代都是本家兄弟,他这儿要是把人轰出去了,没准儿明天京里就都得说他不顾情分,这好听吗? 玉引看着他愁眉苦脸,一哂,道:「我知道你不好办,刚让人往宫里递话了,母妃传咱带着孩子们一道进宫去陪陪她。」 孟君淮禁不住一皱眉:「你怎么扰到母妃那儿去呢?」 「咱也不给母妃添麻烦啊,进了宫只是去陪陪她,同时还躲个清净,不好?」玉引反问。 第五十章 孟君淮想了想,也算是个法子。 他最近没敢借进宫避事,是因怕这突然发生的变故弄得宫里也不安生,不想给母妃再多发愁。但现下既然母妃自己答应了,那看来情况还可以,走一趟无妨。 于是,次日浦郡王世子孟时禇怒气冲冲地杀到逸亲王府找他六叔求助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被六叔玩了个空城计…… 孟时禇怒火中烧,盯着府门瞪了半天,一扬鞭策马走了,一路痛快驰骋,却意外地越驰骋火越大! 他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大伯登基,把二三四五几个最年长的兄弟全绕过去了,从行六的逸郡王开始封亲王,封到九、隔过十,又封了他十二叔。 孟时禇花了一天一夜去说服自己皇上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但是说服来说服去,还是生气! 皇上先不封二伯五叔他能理解,因为二伯五叔的母妃出身都低些;不封四叔他也明白,因为四叔是当今太后所生,太上皇嫡出的儿子,大伯皇位尚未坐稳,不能太抬四叔。 但是!他爹浦郡王可既出身不低——是贵妃所生,且又不是嫡出!绕过他爹凭什么啊! 孟时禇怎么想都觉得父王这是被他的亲十叔给牵连了,心里特别替父王委屈。父王和十叔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假,但是十叔闷声作大死的这些年,把他父王也气得够呛啊!父王没跟着弟弟折腾啊! 孟时禇觉得大伯这么连坐很不讲道理,就想找个叔叔进宫去帮父王说说话,没想到策马驰过半个京城,听说六叔去向定太妃问安去了。 这节骨眼上问什么安啊!一看就是躲人呢! 孟时禇回府时都还一肚子火,下马后扬鞭狠抽了一下地才扔下鞭子进去,迎过来的小宦官硬着头皮告诉他:「王爷请您去堂屋……」 孟时禇进了门,当头砸过来一句:「跪下!」 孟时禇抬眼瞧瞧父亲,撩起衣摆跪下不吭声。 浦郡王看着他就来气:「岁数不大脾气不小,知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候,敢为这点破事去你叔叔府上闹,你找抽是吧!」 孟时禇紧咬着牙关挨训,眼眶都红了就是没哭。等着父亲骂完,他立即道:「父王觉得我不该去吗!早些时候十叔看您不顺眼,现下皇上还拿这层关系给您脸色,这不是让您受夹板气吗?!」 「嘿你小子!」浦郡王拍案而起就要揍他,旁边坐着的平郡王赶紧把他拦住:「三弟三弟……」 平郡王笑着劝他坐下:「别生气,时禇还小,正是凡事都爱争口气的时候,这不是也没真给六弟添麻烦吗?这事儿过去了。」 「你给我回去面壁去!」浦郡王还在冲儿子发火,孟时禇倔强冷哼:「我回去就查是谁嘴这么碎,收拾不死他!」 「你叫板是吧!」浦郡王拍桌子。 「少说两句,都少说两句。」平郡王夹在这父子俩之间直苦笑,见浦郡王铁青着脸不再说了,赶紧挥挥手示意孟时禇退下。 孟时禇离开后,平郡王一喟:「甭跟孩子置气了,咱还是琢磨琢磨,皇兄到底什么意思。」 先前兄弟几个关系都不错,眼下皇上下旨加封绕过他们,绝不是因为什么出身好不好、或者和老十沾不沾亲,但也必然得有点原因,这原因皇上没直说,很有可能是要他们自己摸索。 浦郡王叹了口气,磨牙:「皇兄是什么意思,我现在都想大嘴巴抽老十。」 「老三你……哈哈哈哈!」平郡王大笑出来,忍住后又说,「行了行了,是个人都想抽他,快说正经的。」 离堂屋不远的地方,孟时禇忍了半天的眼泪可算掉了下来,却被人喊住了:「时褚。」 孟时禇一回头:「哥……」刚叫出来又噎住,颔首改口,「殿下。」 来的人是孟时衸,从前的谨亲王世子,现下的皇长子。 孟时衸看看他,一笑:「又挨训了?听说你去六叔那儿闹事来着?你活该。」 孟时禇好想打人。 「行了别哭了,我本来要去拜访二叔的,听说这事怕三叔揍你才折过来看看,没事我就走了。」 「哎……哥!」孟时禇叫住了他,撇了撇嘴,道,「二伯在这儿呢,我带您去。」 「那太好了。」孟时衸省了大力气似的舒了口气,孟时禇抹了把眼泪,带他往堂屋去。 逸亲王府。 孟君淮和谢玉引直到暮色四合时才从宫里出来,回府时,天都黑透了。几个在宫里玩得高兴的孩子这就又去玩起了阿狸,阿狸「敷衍」了他们一会儿后觉得忍无可忍,就矫健地窜上了树,几个孩子只剩了在底下蹦跶着干着急的份儿。 玉引叫了两碗鸡汤面,面端来后,二人边吃边听王东旭说这一天的事儿,先听说了早上浦郡王府的时禇来过,扑了个空,接着就听说皇长子今儿个把他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全拜访了一遍。 孟君淮蹙眉:「也来咱们府了?」 他们不止让浦郡王世子扑了个空,还让皇长子也扑了个空? 王东旭回说:「没有,皇长子殿下只拜访了这几位,兴许明天才来咱们府?」 二人也觉得该是这样,心下还感慨这孩子也够累的,一天跑这么多地方,回去可得好好歇歇。 结果,第二天皇长子也没来。 第三天还没来。 而且在这两天里,他仍旧是去前几位叔叔府里走动,分外热络。 玉引听了之后都犯嘀咕,问孟君淮:「皇长子这什么意思啊?皇上继位现下正忙着,他就天天在这几处转悠?」 「他的意思肯定是皇兄的意思。」孟君淮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也纳闷起具体的「意思」来。 这看着是示好。可是,实实在在的封位不给,单让儿子去「示好」,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一阵,八月初的时候,他们突然听说:二三四五几位郡王……受诏进宫了! 足足待了一整天,好像跟皇上喝茶了,还下棋了,十分和睦。 「大哥肯定有什么打算。」孟君淮沉吟着个中缘由,耳闻阿祚阿佑两个又在痛苦高呼「不想练字!!!」暂且放下了这事。 他走出东屋,去用作书房的西屋想哄两个儿子好好练字。定睛先瞧见的,是和婧夕瑶两个小姑娘端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写得特别认真。 「哎,还是姑娘家乖。」孟君淮睃着儿子,毫不委婉地夸了两个女孩。又见和婧在练字的字帖不是他的字迹,拿起来一张看了看,问她,「这字帖哪来的?」 「阿晟哥哥写给我的!」和婧一双水眸亮晶晶的,还追问他,「阿晟哥哥的字是不是特别好看?」 「是,阿晟一看就是用功读书的,各方面都扎实。」孟君淮说着,又睃了一眼两个儿子。 阿祚阿佑这回可不高兴了。 夸完姐姐和表姐又夸将来的姐夫?谁都好,就他们不好? 阿祚鼓鼓嘴,拿着自己刚写的一页跑过来塞给他:「我也好好写了!」 阿佑也不甘示弱地跑过来:「我也是!」 孟君淮接过来看看——嗯,三岁的孩子,写的字果真还是丑得没眼看。 但跟大人的比也不对。认真来说,确实小半个月前写得有进步。 第五十一章 「都不错,都不错。」他便也夸了一句,谁知阿佑不依不饶:「谁写得更好!」 阿祚踮脚尖:「肯定是我!我比阿晟哥哥写的还好!」 孟君淮被他们逗得直笑,笑着笑着,倏尔心头灵光一划…… 「咝……」他轻吸了口气,放下他们的字就折回东屋,绕过屏风便道,「玉引,我进宫一趟。」 「现在?」玉引浅怔,他想了想又静下气来:「不不不……我先写个折子。」 孟君淮因为孩子而「灵光一现」时,并不确信自己猜得对不对。但当他写了封请见的折子递进宫,在两日后见宫中宦官出来传召时,他就知道自己对了。 玉引对此特别纳闷,憋了一下午,到晚上时终于还是没忍住:「孩子们到底让你想到什么了啊?皇上拿捏你们,能跟哄小孩的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但道理差不多。」孟君淮心情大好,叫宵夜时就说吩咐膳房烤些东西送来。膳房也聪明,做了平日里膳桌上基本见不到的烤串来讨好他,现下他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拿起一串烤鸡腿肉。 他咬下一块肉边吃边道:「你想啊,皇兄给我们加封但绕过几位兄长,见了面我们爵位要高一层,他们脸上挂得住吗?必然挂不住;同样的,皇长子来回来去往他们府里跑,皇兄也召见他们,但我们剩下的人都被晾着,我们心里踏实吗?必然也不踏实。不管是谁,都会想把两样都得着才算安心,就像阿祚阿佑,分别得了夸奖仍要追问谁更好,我们担心的事是更大些,但理儿是一样的。」 他说着把鸡腿肉串递到她面前:「吃一口?」 「不吃,太油了。」玉引侧首避避,又继续追问,「那皇上这是成心把你们都吊住?这是图什么?几位年长未得封的不说,你们已经得了封的,万一不在意找不着见,就捧着爵位安心过日子了怎么办?」 「皇兄肯定是有他的打算。具体的,得我明天进宫走一趟才知道了。」他说着一顿,又道,「明天让阿祚阿佑跟我一起去吧。」 玉引蹙眉:「你头一回觐见,还是别让他们一起了,下回再说。」 「来传话的那宦官口气随意,看来皇兄也是兄弟见面的意思,不想有太多君臣之礼,孩子在比较轻松。」他笑笑,心下琢磨的另一事暂时没跟她提。 让孩子们跟皇兄熟一些,日后提立世子总会顺一点,他觉得世子还是尽早立下的好。父皇没立储,后来闹出了多少事?亲王爵位虽然比不上皇位,但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位子,早定下来早安心。 翌日,孟君淮带着两个孩子进宫的时候还很早,三人在乾清宫前等了小两刻皇帝才下朝,这还是他头一回觐见,恭恭敬敬地就要行稽首大礼。 「六弟来得这么早啊,快免了。」皇帝遥遥止了他的礼,脚下走得快了些,行至近前看见两个孩子,又说,「这就这么大了?我上回见他们的时候还是满月。」 「是。」孟君淮颔首,一睃两个孩子,「见礼没有?」 阿佑有点怕生,阿祚爽快地叫了一声「皇伯伯!」,皇帝一笑,直接拉了阿祚的手,跟孟君淮说:「走,我们进殿说话。」 一道进了殿,阿祚阿佑因为之前没来过,看什么都新鲜,皇帝就叫了几个年轻的宫女宦官带他们去玩。殿里安静下来,便不知不觉添了些沉肃。皇帝抿了口茶,笑道:「听说你最近也忙得很,上门造访的人很多?」 「皇兄知道……」孟君淮心头一紧,皇帝又笑:「都逼得你到定太妃这儿避人来了,我能不知道吗?」 孟君淮心弦微松,皇帝敛笑,又道:「最近都听说什么事了,跟大哥说说。」 他略有不解:「皇兄想听……哪方面的?」 「哪方面都行。」皇帝轻描淡写的口吻,「街头坊间传到你耳朵里的,你就说说看。」 这…… 孟君淮竟有些说不清楚的紧张,他不自觉地擦了把冷汗,才斟酌着道:「听说皇长子近来……常去几位兄长那儿走动。」 「嗯,那是朕让他去的,还有呢?」 「还有……」孟君淮回思着,觉得明面上的、宫里传出来的话都是不必提的,思量之后,他又说了个谢继清说的事,「听说皇兄在查办东西两厂,查出来了不少奸恶之徒。」 不止查了不少奸恶之徒,还砍了不少人呢。用谢继清的原话说,是刽子手调侃刀很快就要卷刃;用街头坊间的话说,则是西四那边刑场的血都来不及清洗了,又是夏天,生了不少蚊虫。不少百姓都埋怨,但听说是查办的奸宦,便也有人夸的,还有人说把这帮人杀干净才好,若西四刑场不够用,大不了在东四再修一个。 皇帝听罢噙笑静了一会儿,俄而道:「是查出来不少人,但这事也实在不好办。」 孟君淮下意识地就接了句:「有难处?」 皇帝点头:「难处还不小。东西两厂这帮人,个顶个的老奸巨猾,招供起来难免避重就轻。谢继清虽然有本事,但对宗室之事、宫中之事所知还少,许多事难免拿不准,最近也是焦头烂额,到朕这儿请了几回罪了。」 孟君淮听到这情势也不禁锁眉,思量了会儿,点头道:「该找个对宗室宫中知根知底的人来协同办案。」 「谢继清也是这么说的!」皇帝赞同道。 然后皇帝紧跟着就说:「要不六弟你把锦衣卫领了吧?」 孟君淮:??? 乾清宫里就这么安静了,孟君淮一脸诧异地看着皇帝,皇帝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突然被安个差事他可真是没什么准备,滞了好一会儿之后,孟君淮深吸了口气:「皇皇皇兄……?」 「哎,六弟你别这么紧张。」皇帝语重心长,「也不用你天天到镇抚司那儿盯着,就是拿你震住局面罢了。有你这么个皇亲国戚放着,锦衣卫办起事来更有底气,东西厂的人再乱说话也要掂量掂量,」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按理说,孟君淮但凡不想找不痛快就不能拒绝,可这件事委实有些尴尬。 ——且不说他办没办过这样的差吧,就当他能直接上手,可锦衣卫里最高级别的官员是指挥使啊?让他一个亲王去担指挥使往下的位子绝对不合理,但现下的指挥使可是谢继清…… 他要是把这位子应下来,一会儿回家跟玉引怎么说?哦,我把你哥哥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上挤下去了,锦衣卫现在归我管? 这厢他琢磨着怎么回话,皇帝悠然地将一枚印取了出来,搁在桌上:「喏,谢继清把指挥使的印都拿来了,你要是接了,朕就让礼部去制牙牌。」 孟君淮:????? 孟君淮就是傻,也知道这是他哥哥和她哥哥早就打好了商量,就等着他往上撞。 姜还是老的辣…… 于是他火很大,在「指挥同知谢继清」专程到王府跟他这上司禀近来的情况时,他一脸的皮笑肉不笑:「谢兄,您不厚道啊。」 「殿下恕罪。」谢继清挑眉颔首,「但在下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孟君淮额上青筋暴起:「滚!」 第五十二章 ——打从那天之后,玉引就又很难见到孟君淮了。 孟君淮则深感自己被皇兄坑得很惨。皇兄说什么不用他天天去镇抚司盯着,其实真办起事儿来,他十天里有八天都得亲自到场。 不止跑镇抚司,还得跑刑部。除此之外他还去西四当过一回监斩官,砍的西厂排第三的一个大宦官,刽子手的刀一落,鲜血噗呲溅了一片……要说把孟君淮吓坏了那不至于,但也确实恶心得他一天没吃下饭。 那天晚上,孟君淮躺在床上,一脸的生无可恋:「我怎这么倒霉呢……」 玉引趴在他旁边,托着腮劝他:「想开点。你看啊,你当时说皇上吊着你们是有心让你们赶紧去觐见,这个没猜错,说明你虽然之前没当过差,但本事还是有的!拿出来练练没坏处!」 「……唉!」孟君淮胸口一提又一低,「我该等等别人,等着他们先觐见,把这苦差事领了就好了。」 「扑哧。」玉引笑出声,伸手抚抚他的胸口,「别这么想。阿祚阿佑连带和婧都觉得锦衣卫特别厉害,打从你领了锦衣卫,这几个提起你眼睛都是亮的。」 「……」孟君淮心里舒坦了点,一睃她,「真的?」 「这我能骗你吗?」玉引信誓旦旦,转而又道,「不过你也别把自己累坏了啊,听说你昨晚看供状看到后半夜,日子长了撑不住的。」 「我知道。」孟君淮一喟叹,噤了声,他心里又千回百转地在思索,皇兄这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本朝不让皇子、亲王郡王们有实权,那是有道理的,皇兄现下明摆着拧着干了啊。交给他的还是锦衣卫,这锦衣卫没落时当摆设则罢,一旦整肃起来,那决计是不容小觑的势力。 皇兄想什么呢……?孟君淮摇了摇头,觉得暂且不要在这种问题上多劳心伤神。他静了口气,跟玉引说:「明天我歇一天,带阿祚阿佑练练字,再问问和婧阿礼他们的功课。」 语罢,没有听到回音。 他侧头一看,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他用胳膊肘碰碰她,她也没醒,只是胳膊腿儿齐齐一挥,啪叽就压在了他身上。 孟君淮:「……」 二十多了睡觉还不老实?小尼姑你太丢人了啊! 两日后,排行老七的良亲王在他的亲弟弟禄亲王府里笑得差点掀了房顶。 「哈哈哈哈!老十一你不是吧!」良亲王看着他新得的腰牌拍桌子笑,「西、西厂?!哈哈哈哈!!!皇兄给你这活儿你也接?!」 他们最近都在看六哥风里来雨里去地担着指挥使的衔儿查办东厂西厂,结果一扭脸儿,这「西厂提督」的官位就落到十一弟头上了? 良亲王笑岔气:「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天!这可一直都是宦官的活儿,皇子担这个,十一弟你开天辟地头一份儿!来来来赶紧设宴庆祝一下,哥哥帮你写帖子啊!」 「哥你别闹……!」禄亲王看着这腰牌也糟心,这都什么鬼啊?他只是看前面二三四五几位哥哥都受诏面过圣了,六哥则主动觐见过了。自家的七哥迟迟没动静,他就想要不他走一趟呗?总比让皇兄觉得他们不敬好啊! 可谁知道进门就给封了个西厂提督啊…… 「哎,督公?」良亲王还在旁边岔他,禄亲王气得瞪眼:「滚蛋!别看我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良亲王笑倒在椅子上,仰面喘了一会儿,看亲弟弟依旧铁青着张脸,到底坐正身子不再拿他开心了。 他清了清嗓子:「哎,这差事你怎么当啊?皇兄到底什么意思啊?」 「……」禄亲王长声叹息,眉毛皱得能打结,「我愁得也是这个啊。皇兄就提点了一句,说让我把西厂给理清楚了,不许再让底下的宦官出先前魏玉林那样的事儿,可你说东西厂这俩破地儿……从骨子里坏到外头,这理得清楚吗这个?」 然后他头疼地趴到了旁边的八仙桌上:「皇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从前就没有过让皇子担官职的先例!他到底什么意思?」 「哎哎哎,行了。」良亲王皱着眉头赶紧制止他,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出去,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头,「埋怨的话少说,刚才那种话,绝对不许再说!给你扣个揣测君心的罪名你受得了吗?别装死了赶紧起来干活儿,一帮宦官等着跟您问安呢!」 「……」禄亲王阴恻恻地抬眼。 这可真是他亲哥,为他好提点他都还要刺他两句! 逸亲王府里,最近总见不着孟君淮的玉引在听说禄亲王当了「西厂提督」之后,心情就好了。 孟君淮心情也好了——十一弟都把宦官的活儿干了,他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哈哈哈哈这么一想皇兄对他很不错啊! 于是幸灾乐祸的夫妻俩好好陪孩子们玩了一晚上,阿祚阿佑最近在背百家姓,每天咿咿呀呀地跟着奶娘念叨,这天晚上就改成跟着孟君淮念叨了。 孟君淮十分耐心地教他们:「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楚魏,蒋沈韩杨。」 然而兄弟俩并不耐心。阿祚明眸和他对视着,干脆利落:「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第五言福,百家姓终!」 孟君淮:「……」 坐在榻上一起给阿狸梳毛的和婧玉引相互望着愣了一会儿,一起笑倒:「哈哈哈哈阿祚别闹!」 「我读完了,读完了!」阿祚耍赖皮地扑过去把书抢走,反手扔给弟弟,然后一把扑到父亲身上,「不读了!父王陪我玩!举高高!」 孟君淮还板着脸想把书抢回来呢,然而阿佑反应足够快,抱起书蹬蹬蹬就跑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的书已然没影。 「嘿你们俩……挺默契啊?」孟君淮用一只胳膊就把阿祚按在了床上,又点点阿佑的脑门,「平常没少联手干坏事吧?说,欺负母妃和姐姐过没有?」 「没有!」「我也没有!」 兄弟俩一个都不承认,然后阿佑也小手一伸:「举高高!」 「不好好读书不举高!」孟君淮虎着张脸,结果这两个小东西一皱眉头,扭头就不理他了,敏捷地奔向了姐姐和母妃:「我帮你们翻绳!」 孟君淮:……??? 这就把他扔下了??? 当日两个孩子还闹着要孟君淮「举高高」,可他接着又忙了些时日,两个孩子就生他的气了。 具体表现在,玉引嘱咐他们去前宅念书时顺便绕去书房陪陪父王的时候,两个孩子齐齐把头一扭:「不去!」 玉引:「……」 她就追问他们,为什么啊?你们不想父王吗? 阿佑眼圈红红的抽抽鼻子道:「父王不想我们!」 总而言之,他们觉得父王总不来看他们,就是不想他们、不喜欢他们了,然后他们也是有脾气的,就觉得父王不喜欢他们,那他们也不喜欢父王就是了,谁都别理谁,哼! 玉引:「……」 她意识到这件事很严重——不是孩子们爱赌气的事,而是他们觉得父王不喜欢他们的事。 她就跟他们说:「你们别这样,好好去读书,读完书之后母妃去找你们,带你们去见父王,好不好?」 阿佑还扭头说:「不去!」 第五十三章 「听话,有话要好好说,不许自己瞎生气。你看你这么生气,父王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很亏?」玉引说着摸摸他的头,和婧也过来哄他说阿佑你想太多啦,父王真的是这阵子太忙,才不是不喜欢你呢,兄弟俩才高兴了些。 而后他们姐弟三个一道往前宅走,玉引自己想了小半刻,觉得自己得先去找孟君淮一趟。 书房里,孟君淮正一个头两个大。 东西两厂太坏了,实在太坏了,坏到总不断有新的罪证被查出来。他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好好休息过,眼下,强撑着精神还在听几个锦衣卫禀手头刚开始梳理的新案子。 眼下正说着的,是他们说抄魏玉林家时发现他家中的地砖用的是「金砖」。 这金砖并不是黄金所制,而是因制作工艺极其复杂,一块砖值一两黄金,所以称为「金砖」。孟君淮并不太了解金砖的制作过程,只知道从头到尾下来得耗时一年,光烧制就要用三个月,再经过若干步骤后,还要用桐油再泡几十天。 而锦衣卫之所以将此事当成大事禀到他面前,是因这金砖还称「御窑金砖」,换言之便是天子才能用的东西。 紫禁城中都只有三大殿所用的地砖是金砖,魏玉林一个宦官,家里各屋全用了这个,实在是天大的僭越。 但魏玉林本人已被赐死了,家里该抓起来的也都抓了起来。底下的锦衣卫对下一步怎么办有些拿不准,便问他:「殿下,您看这是继续往下查,还是……就这么着了?」 「查。」孟君淮当即道,他目光微凛,「砖窑在苏州,往苏州查。看看是哪路官员帮魏玉林弄的这砖、是魏玉林自己要的还是他们主动讨好献上的。查明白之后写封折子来,直接送乾清宫去。」 「是。」禀这事的锦衣卫一抱拳后退了两步,旁边的一个便上了前:「殿下,臣近来查到魏玉林的本家弟弟从十几年前开始便在各处收买了不少小姑娘……」 孟君淮正听着,余光一扫看见杨恩禄似要进屋,但刚跨进门槛就又被什么人喊住,退了出去。他稍一走神,眼前锦衣卫的话便犹豫着停了,他回过神来一咳:「继续说。」 那锦衣卫便又道:「臣认真查过,除了两个被他弟弟自己留作妾室以外,其余均不知所踪。臣想着,或许与京城各处青楼有关,但这些地方牵连也甚广,若要查……」 「查。」孟君淮边说边是一笑,「你是怕动了哪家公子的心头好?不用管他们,你们现在是为皇上办事,他们失心疯了才会出面阻挠。」 那锦衣卫松气,也应了声「是」,孟君淮看看几人,问:「还有别的事吗?」 几人相互看了看,为首的回说没事了,孟君淮一点头:「那就去办吧。查到的事情无所谓巨细,俱来禀我。如有你们觉得不便与我提及的,便直接回乾清宫,不必有顾虑。」 几人郑重应下,齐齐施了一礼,告退离开。 孟君淮刚喝了口茶,便听他们有点惊异地道了声「王妃」,又忙说「王妃安」。 「……」他搁下茶盏走出去的时候,玉引正侧身避开他们的礼,口吻清淡地跟他们说:「几位大人辛苦,都是为皇上办差,这礼我受不起。只一件事请几位大人记得,你们跟王爷议事,白天要议多长时间我不管,晚上不能晚于亥时四刻。若不然夜夜这么熬着,时日久了王爷的身子顶不住不说,你们也不一定能受得了。」 玉引背对着孟君淮,并不知道他在门口,几人却看看孟君淮,不敢贸然应话。 孟君淮一哂,自己点了头:「听王妃的。」 玉引猛地回头,看见他眼底促狭笑意的一刹,脸就红了。 几个锦衣卫识趣地立刻告退,孟君淮带着她进屋,边落座边笑道:「耍威风耍到锦衣卫跟前来?你别为难他们了,现下人人都焦头烂额,不然他们也不想这么熬着。」 「我就是说个理儿。」玉引一喟,「你当我是穷耍威风么?我刚才吩咐膳房了,若戌时还在说这话,就让他们按人头被宵夜来,要鸡汤面、牛肉汤面这类补身又不易积食的。再有,府里日日都有新做但吃不完的点心和糖,回头让膳房拿食盒装了给几位大人带回去,免得他们总顾不上妻女,日子久了跟家里生分了。」 孟君淮听言一蹙眉头:「你觉得孩子跟我生分了?」 「啧……孩子都气坏了!」玉引一瞪他,「你若能听我的,忙到亥时四刻就歇下,今晚便陪陪孩子们呗?和婧还好,那两个小的今天一提你就噘嘴啊!」 一提他就噘嘴…… 孟君淮想象了一下画面刚要笑,玉引凑到他面前:「你再天天光和政务痴缠,我可就要跟他们一起噘嘴了。」 「哎,别……」孟君淮呵呵一笑,「我错了还不行么?」 乾清宫,孟君涯正笑意悠悠地看着头回来觐见的七弟孟君溪。 孟君溪被他盯得怵得慌,调整了一下心绪,堆上笑:「皇兄……恕罪,臣弟看您近些日子都挺忙的,不敢贸然来打扰,是以听说您近几天轻松些了才过来。不敬之处您恕罪,若今儿还是打扰着您了,您也恕罪。」 「嗯,没事。」孟君涯笑意不改,说完这句后,又有些痛苦地一喟,「近来确是忙得很,东厂这帮人……唉,就没一个干净的,你上东配殿瞧瞧,我这么日日不停地梳理此事,折子还是堆成个山,看都看不完。」 「……」孟君溪一时卡壳,没想到怎么接话——他总不能说我帮您分担分担,替您看看折子去吧? 但皇帝好似没注意,话锋一转,直接将这话题绕了过去,夸赞说:「你弟弟近来办得倒不错,朕把西厂给他,他理清楚了不少事。」 前阵子还在嘲笑十一弟当了「西厂督公」的孟君溪只能堆笑:「是,十一弟近来十分勤勉,说定不辜负皇兄的厚望。」 皇帝又道:「你六哥近来也很用功,朕以为他刚接手锦衣卫得适应一阵,没想到这么快就打理地井井有条。」 孟君溪:「……」 他再怎么不走心,也能听出来皇兄这是想刺激他讨个差事。 他战战兢兢地抬眸扫了一眼,皇兄果然挂着一副「你也帮大哥干点啥呗?」的阴险笑容。 孟君溪如鲠在喉,吞了口口水:「皇兄,臣弟……」 皇帝:「哎,朕就知道你肯定也不甘这么闲着。」 孟君溪:「???」 而后皇帝从龙椅上走下来,踱步到他跟前,慢待期许的一拍他肩头:「你和老十一是亲兄弟,让你比他低了你觉得脸上无光,朕知道,肯定让你把这面子挣回来。」 孟君溪:「谢、谢谢皇兄……?」 皇帝眯眼:「东厂乱成一团,朕也不敢随便挑人接这个摊子,就交给你吧。」 孟君溪:「???」皇兄您说啥??? 前阵子他刚嘲笑完十一弟是西厂督公,今儿自己就成了东厂督公?魏玉林的继任……?! 可孟君溪也不能抗旨啊,他还得客客气气地把这差事应下、恭恭敬敬地从乾清宫退出来,退出殿门叫阳光一照,他眼前一晃差点厥过去。 第五十四章 「哎……爷!」随来的宦官赶紧扶住他。 孟君溪一咬牙说没事,望望天色一脸悲戚:皇兄您怎么突然爱拿兄弟们寻开心了呢? 殿中,皇帝将七弟的悲愤反应尽收眼底,他兀自闷头笑了一会儿,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想把兄弟们都用起来。无所谓从前的历任皇帝都不许兄弟、皇子掌实权有怎样的道理。 兄弟或许会篡权,但即便他们篡权,也比让魏玉林那样的奸宦当道好吧? 目前为止,他的做法看起来还是对的。兄弟们还很齐心,而且也各有各的本事。 ——抛开对掌权的利弊考量不提,他近些日子观察下来,还真有点为弟弟们委屈。 他们也都是读过很多书的,却一直只能安于享乐。其实,若让他们有机会施展拳脚,未必是一件坏事。 翌日,逸亲王府供孩子们读书的小书房里,范先生刚给大大小小一众孩子分别安排完功课,阿祚阿佑抱着书就要往外跑。 「你们俩站住!」和婧拍桌子吼住他们,「跟先生见礼了吗!」 兄弟俩这才不太情愿地蹭回来,像模像样地朝范先生一揖,然后去磨姐姐:「姐姐你快点嘛,我们一起过去。」 「别这么急,能待好一会儿呢。」和婧摸摸两个弟弟的头,将他们的书拿过来,连同自己的一起交给凝脂,让她送回正院,然后才跟他们一道往外走。 阿礼和阿祺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眼看着他们已至月门处,阿礼终于忍不住冲过去拽住姐姐:「姐姐,你们……」 「嗯?怎么了?」和婧含笑看向他,阿礼滞了滞:「昨天你们见到父王了啊?」 和婧一怔,即道:「哦,是。昨天母妃带我们去陪了父王一会儿,晚上又一起用了膳,怎么啦?」 「没事……」阿礼扁了扁嘴,又问,「那你们现在……也是要去父王那儿?」 「是啊。」和婧说,「母妃让人直接将午膳传去父王的书房了,说让我们直接过去吃。」说到这儿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拉住阿礼的手又道,「父王这阵子忙,你是不是也有日子没见过他了?那咱一起过去吧,叫上兰婧和阿祺,再添几个菜就好啦!」 阿礼的眼中顿时一亮,望了和婧一会儿,却又黯淡下去。 他最终拒绝道:「不了吧……最近功课多,我要赶紧回去读书。」 和婧就说:「那也行,那等你读完书再过来就是。父王说我们若想他便随时过来,不要紧的。」 「今天可能……不怎么有空。」阿礼的神色有些挣扎,想了想,他塞了一页自己写的字给和婧,「你让父王帮我看看字吧!就这样,我先回东院了!」 他说着提步便跑,和婧跟尚在屋里的兰婧阿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跑得没影了,连跟着他的宦官都没来得及追。 阿礼一口气跑到前宅后宅间相隔的后罩楼才停下,他扶着砖墙喘了几口气,觉得眼睛糊得慌,抬手一抹,才发现抹了一手背的眼泪。 是的,他不高兴! 就像姐姐说的,他也已经很久没见过父王了。但是,母妃跟他说,他不能表现出想父王,因为他是男孩子,他一定要坚强,这样才能让父王把他当个男人看。 可是……阿祚阿佑也是男孩子,他们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找父王玩去了! 阿礼不高兴,但他知道跟母妃理论这些没用。 母妃肯定会跟他说,他比阿祚阿佑都大,他是哥哥、是府中长子云云…… 阿礼觉得这极不公平,又使劲跟自己说母妃这是为了他好。再者,他想了想,兰婧都没闹着要跟姐姐去见父王,他大概也是确实不好开这个口的。 书房里,孟君淮原本看折子看得头疼脑涨,眼下两个小男孩在他屋里撒了欢,他便又看得高兴又更觉头疼脑涨。 他揉了揉额头,一敲坐在身边乖乖剥橘子吃的和婧的额头:「还是你最乖。」 和婧嘻嘻一笑,手里的橘子塞给玉引后就爬到了父亲膝上,她耍赖道:「我这么乖,父王让我在书房陪着您呗?研墨我会,挑纸铺纸的事阿晟哥哥也帮我了,我能帮父王!」 「你要给父王当个小丫鬟啊?」孟君淮一笑,从玉引手里抢了片橘子吃,「不用你这样,你还是好好读你的书,父王这边有下人呢。」 「可母妃说父王不好好吃饭啊!」和婧看他不答应,就说了真实目的,「我可以催父王吃饭睡觉,他们不敢!」 「……」孟君淮斜斜一睃玉引,玉引吃了最后一片橘子,掸掸手:「别瞪我,这是咱府里长女,大事小情都该慢慢让她知道,我还指着她帮我掌家呢。」 她刚说完,歪在孟君淮怀里的和婧小脸一绷:「父王您必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好好好,听你们的!」孟君淮哭笑不得地应下来,和婧这才心满意足地从他膝上蹭下去,跑去和两个弟弟一起玩。 她一走,孟君淮又斜眼睃玉引:「你真打算让她帮你掌家?她才十岁啊。」 「慢慢来嘛,免得到时候嫁了人上不了手。」玉引轻松道,撇撇嘴,又说,「而且我觉得他们现下课业太重了,几个都是日日闷在屋里读半日的书,回正院还要做功课。阿祚阿佑还好,年纪小学得简单,和婧嘛……我想让她接触点别的缓缓脑子,别除了功课就是傻玩,日子久了要闷笨了。」 孟君淮扑哧喷笑:「这话你跟和婧说过吗?」 「说过啊!」玉引理所当然,「她自己也怕自己变笨啊。这几天已经在学着看账本了,学得可快了。」 啧,这小尼姑教孩子还真有一套。从前几个孩子都小,不太看得出来,现下他们慢慢大了,她的主意就显出来了。 「我还想让她多跟京里的贵女们走动走动,远了不说,一众堂姐妹多熟悉些总是应该的吧?」她说着稍蹙蹙眉,又道,「还有兰婧也要一起,兰婧那性子实在太闷了。再有,你也得多去看看兰婧和阿礼阿祺。」 她边说边睇了睇和婧方才带过来的字:「看见没?阿礼肯定是想你了,又不好意思过来,你不能晾着他不理。」 孟君淮衔笑听着她说,一边听一边斟酌。待她说完,他没应话,她就又道:「别光笑……我说真的!」 「我知道。」他一应,笑意更浓了。 他看向她一刮她的鼻子:「我没笑这事,我是笑你机灵。」 「……讨厌。」玉引红着脸别过头不理他。 孟君淮凝神继续思量下去。 阿礼想他,却不直接过来,只让和婧带幅字给他? 这孩子,跟他生分了? 【卷三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娘子学掌家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娘子学掌家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娘子学掌家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娘子学掌家 卷四》作者:白糖罂 5、《娘子学掌家 卷五》作者:白糖罂 6、《娘子学掌家 卷六》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