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学掌家 卷四》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午膳过后,和婧准时犯困,玉引就说要带孩子们回正院去歇息。孟君淮想了想,告诉她说想叫阿礼阿祺过来说说话,玉引也想想,便将阿祚阿佑留了下来。 她说:「他们几个是兄弟,让他们亲近点。再者,免得让阿礼不自在。」 孟君淮浅怔:「你也觉出来了?」 玉引叹了口气没说话,就拉着和婧的手离开了。其实,阿礼阿祺和他生分的事,她怎么可能觉不出?还有兰婧也一样。 同在一个府里住着,但常能见到父亲的,只有她正院的三个孩子,说另几个孩子完全没有感觉那她自己都不信。小孩子最是敏感,最在意的也就是父母的远近亲疏,他们对不能常见到父亲这事一定有怨言,只是,她虽然身为嫡母,却不知道怎么做。 王府就这么大,可作为「家」来说,这个地方还是太大了。大到势必会分出远近,大到一旦细想就让人觉得心累。 她不可能把所有的孩子都拢到正院,就算无所谓旁人怎么看,她自己的精力也确实是不够的。那她能做的,就只有劝孟君淮多去看看其他几个孩子。 但是,即便他日日都往另三个孩子的住处各跑一趟,跟时常住在正院相比也还是差太多了,孩子们的许多举动,只有他时常住在这里才能看见,单是去走动、探望势必做不到。 而且,「时常与孩子同住」和「偶尔让孩子与他同住」也大有不同。 玉引细细观察过,阿祚阿佑两个小男孩偶尔跟他闹脾气,那就真是小孩子闹脾气的模样,该哭就哭该闹就闹,说不理他就不理他。和婧呢,年龄稍微大一点,在发脾气的事上难免有所收敛,但也经常蹭到他膝头耍耍赖,并无所谓他同不同意她这样的举动。 可这两样事情,在阿礼、阿祺和兰婧身上都不会发生,他们三个在这方面十分相似,他主动和他们亲近,他们才会与他亲近,如果他无所表示,他们绝不会主动做什么。 玉引愈想愈觉得这是个让她力不从心的死结,无论她怎么做都难以做得周全,但跟她手拉手的和婧显然没注意到这个。 和婧捏捏她的手,问她:「母妃,您说让我多跟堂姐妹们走动,是真的吗?」 「是啊。」玉引抽回神答了一句,和婧眨眨眼又说:「那我跟谢家的表姐妹们,也可以多走动吗?」 「……」玉引挑眉看看她,「可以是可以,但你其实是为了去见你阿晟哥哥吧?」 「……」被戳破心事的和婧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吭声了。 玉引一敲她的额头:「过了年你就十岁了,是大孩子了,再去找男孩子玩不太方便。」 「啊……」和婧一下子惊异和失望并存,小脸皱得像是要哭,然后争辩说,「我还不算十岁嘛……才满九岁两个月啊!」 玉引话锋一转:「但我们可以让你阿晟哥哥时常来王府,就说是让你父王考考他的功课、或者让他与府中护卫一起练练武,都是可以的。」 「真哒?!」和婧一下兴奋起来,想想能看到阿晟哥哥练武,她比去谢府还高兴。 她蹦蹦跳跳地跟玉引说:「阿晟哥哥射箭可准了!府里的护卫比不过他!」 ——这话让孟君淮听见,肯定又要变着法地罚谢晟抄书。 书房里,阿礼阿祺到的时候,阿祚和阿佑已经栽倒在侧间的榻上睡了。 阿祺刚一喊「父王!」就被哥哥捂住嘴,但孟君淮已经听到便看向他们,阿礼歉然而笑:「吵到他们了……」 「没事,来。」孟君淮招招手,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孟君淮拿过阿礼的那页字递给他:「写得很好,比你的弟弟们都强多了。」 「我比他们大好多啊!」阿礼指指三个弟弟,又说阿祚和阿佑,「他们才刚会拿笔!」 「嗯……可你比父王这么大的时候写得好。」孟君淮一哂,让阿礼阿祺都坐到榻边,又问阿礼,「你是不是想父王了?」 「是……」阿礼下意识地应话,转而又一噎,他看看孟君淮,迟疑道,「也没有特别想……我就是偶尔的……想一下!」 孟君淮嗤声而笑不做置评,续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父王?只让你姐姐带字来?」 他这么一问,阿礼沉默了好久。 然后阿礼说:「我是哥哥,我长大了!」 「可我是你爹。」孟君淮一敲他脑门,「父王跟没跟你说过,有事情要直接跟父王说?」 阿礼点点头:「父王说过。」 孟君淮又道:「那你呢?」 阿礼:「……我以后听话。」 「这还差不多。」他满意一笑,侧首看见阿祺去玩两个正睡觉的弟弟的头发去了,赶紧把他抱过来箍在腿上。 他又问两个孩子:「你们觉得嫡母妃怎么样?」 「啊?」阿祺怔怔,如实道,「我跟嫡母妃……不熟呀!」 他便看向了阿礼。 阿礼的事让他不得不多存个心眼。他在怀疑他不来找他,究竟真是因为当哥哥的责任,还是因为尤氏跟他说了什么——比如,尤氏或许不想让阿礼跟玉引亲近,而他总与玉引待在一起,尤氏便不让阿礼来了? 他平静地看着阿礼,可阿礼想了想,只是说:「嫡母妃……挺好的呀?我也好久没见嫡母妃了,可是姐姐总说嫡母妃好!」 孟君淮笑了笑:「那你觉得姐姐说得是对的?」 「对啊……」阿礼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姐姐最好了!姐姐说什么都对!」 晚上,孟君淮便和玉引说了这些事,恰好这天又是兰婧每过一旬在正院住一天的日子,他说完阿礼的话后就问兰婧:「兰婧喜欢嫡母妃吗?」 刚打了个哈欠的兰婧睁大眼睛,望望他,认真点头,甜甜道:「喜欢,嫡母妃对我好,姐姐也对我好。」 孟君淮一笑,还想再问,被玉引拦住了;「快让她睡吧,这都打了半天哈欠了。」 兰婧对他总还是有点说不出的敬畏的,不像和婧能立时三刻在他面前睡得四仰八叉,兰婧只要听到他还在跟她说话,就会立时重新打起精神来。 二人就都安静了一会儿,玉引轻拍着兰婧把她哄睡着了,才又开口:「我是想他们不讨厌我就好,毕竟侧妃……罢了,阿礼是个好哥哥,阿祚阿佑说过好多回,说读书时阿礼总很照顾他们。」 「阿礼是个好哥哥。」孟君淮点点头,沉思着又道,「我近来在想,等阿礼大一些,该给他谋个爵位,这孩子……」 这孩子到底是他的长子,再说也不是不学无术。纵使世子位不能给他,他也想为他谋个别的前程。 玉引则望着他静了一会儿:「君淮?」 「嗯?」 「你完全没想过……让阿礼当世子吗?」 ——有那么一瞬,她当真觉得阿礼也应该被考虑进去。毕竟阿祚阿佑都还太小,阿礼则是眼瞧着不会是个坏孩子,他现下只考虑阿祚似乎有点不理智? ——但这话一问出来,她就后悔了! 「算了,当我没说。」玉引翻过身去,心虚地背对着他。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阿祚毕竟是她亲生的,她不该因为这么个念头就把亲生儿子的前程断了。 第二章 她怔怔地闷了一会儿,身后一声嗤笑,孟君淮的手便从她腰上环了过来:「你这也太明显了吧?好歹装一把大度啊?」 「我不。」玉引皱皱眉,「我就是待阿祚阿佑更亲,这我不能骗你。再说,若要这也为阿礼想,那同为嫡出的阿佑便也该被算进去,迟早要出乱子。」 ——立世子的事上,阿礼是输在庶出上,阿佑可是输在只比阿祚晚出生一天上!如果她现下开了这个口,阿佑来日得知早晚要心生不忿。若闹得兄弟反目,那可真是造了业啊! 玉引心里矛盾不已,一边觉得自己这样的私心是在作孽,一边又觉得不这样才是要作孽。苦思冥想间,后颈被一股热气搔得轻轻一痒。 她一缩脖子,他轻吻在她耳后:「好了,别想了,你这么说是对的。我一直想早些给阿祚请封,也是为早定下来,能避免兄弟间闹出分歧。」 「嗯。」她一应,腹间感觉他的手在往里探,不禁咝地一吸气,「兰婧在呢……」 「那我把她抱去西屋。」他道。 她一瞪他:「我让她过来就是为了带她睡。」 「啧。」孟君淮皱皱眉,「那我把你抱去西屋,咱完事再回来。」 「哎你……」谢玉引面色通红,然则不带她再说他已翻身下榻将她抱了起来。他们踏出东屋的门,在堂屋中候着的几个婢子都死低着头往外退,杨恩禄面无表情地躬身一揖:「下奴去备水。」 孟君淮点过头就进西屋了,房门一关,玉引被他放到床上,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听「呲啦」一声—— 「……」她看看被撕坏的中衣目瞪口呆,「你干什么啊?」 「忙了好些天没好好陪你了,着急。」他气定神闲道。 着急个鬼…… 这件中衣是她这一季新做的!今儿头一回穿!!! 转眼就到了年关,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过了这个年,年号便要换了。 换了皇帝却又不用守孝,这样的时候可不多见。于是众人可以好好的借着新帝登基的事大贺一次年,整个京城都格外热闹。 腊月廿九,紫禁城,乾清宫。 皇帝翻开良亲王呈上来的奏章时三更已过,但他虽然疲惫不已,这奏章还是让他笑了出来。 七弟这是有些太紧张了,接手东厂大概有些让他力不从心的感觉,这封奏章便写得极为小心。每十句里总要有一句是告罪,细数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办得不够漂亮,但其实在孟君涯看来……他办得挺不错的! 皇帝便噙着笑将他告罪的语句都数了一遍,一共十二处。想了想,又执笔蘸了朱砂,把这十二处全圈了起来,又在末尾批道:「知道了,办得不错,不必如此诚惶诚恐。新年进宫,朕与你多饮几杯。」 而后他把折子阖上放在一边,吁了口气:「睡了。」 「……皇上。」身边的宦官上了前,低眉顺眼地告诉他,「太、太上皇着人传了话,说请您看完奏章后过去一趟,您……」 孟君涯一怔。 自那日生变之后,父皇就再没见过他,他每次去求见都被拒之门外,比从前魏玉林在时拒得还彻底。他一度觉得心寒,又不无愧疚地觉得,是自己让父皇先心寒。 今日怎么…… 他深吸了口气向外走去,竟有些儿时要被父皇考问功课时的紧张。 打从退位之后,太上皇就搬去了养心殿。但养心殿离乾清宫也不远,孟君涯穿过月华门与遵义门、再折进养心门,便看到养心殿了。 殿里的灯火都还亮着,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担心父皇已经睡了,便制止了宦官的通禀,径自进了门去。 到了殿中,却见自己的担心多余,父皇站在一扇窗前正欣赏月色,窗外的寒气扑进来,化作一团一团的白烟。 「父皇,外面天冷,你小心受凉。」孟君涯轻道了一句,便走上前去要关窗户。手刚触到窗框,却听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苍老声音说:「放了你弟弟吧。」 孟君涯手上一滞。 弟弟? 他是指十弟? 孟君涯不禁蹙了眉:「十弟跟您说什么了?」 「你可给他机会让他说什么了?」太上皇的目光瞟过他,轻笑,「他什么都没说,是我看到除夕进宫的人里没有他。」 这话,孟君涯自然是不信的。 他回了一声轻笑:「只为他除夕不进宫,您便认定是儿臣整治了他?」 「君涯,昔日你说要我在你的弟弟们面前留几分尊严……我以为你是当真顾及他们的。」太上皇从他面前走开,踱着步子,坐到了几步外的椅子上,继而疲惫地叹了口气,「可这几个月,你都做了什么?」 孟君涯眸色微凛:「我都做了什么?」 「你囚禁老十,敢说不是想把他往死路上逼?」太上皇看向他的目光中毫无信任,「你把你的弟弟们一个个都按上官位,敢说不是想一一除之。」 「父皇?!」 那一瞬间,孟君涯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怒火直窜面门。 「您竟这样想我?疑我到这等地步?!」他抑不住冷笑出声,「那您早些时候,怎的不拿这份心去疑东厂呢?由得东厂坐大至此!」 太上皇眉心狠狠一跳,怒视着他没有说话。 孟君涯面色殿外:「我是把弟弟们都按上了官位,二弟掌了刑部、三弟接了兵部、四弟户部、五弟吏部,六弟接管锦衣卫、七弟在料理东厂……但是您出去看看他们干得怎么样!他们个个担得起这差事,我不过给他们个机会施展拳脚,在您眼里就这样不堪吗!」 「君涯。」太上皇短促一笑,似对他这番解释很是不屑,「我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放了你十弟?」 「父皇您……」孟君涯滞住。他觉得父皇执着于此不可理喻,却忍住了用这样刻薄的话去反击。 父子间僵持了片刻,他一喟:「儿臣不能放。」 「为什么?」 「单为他至今还在拐弯抹角地在您耳边搬弄是非,儿臣便不能放。」 「君涯!」太上皇沉然一喝,骤然一股上涌的热意将他的话噎住,他下意识地捂住嘴,蓦地咳出一口血来。 「父皇?!」孟君涯大惊,疾步上前,却被太上皇一把推开:「滚!」太上皇喝道,「我没有你这样不顾手足兄弟的儿子,滚!」 逸亲王府。 除夕当日,阖府上下照旧起了个大早。 从大人到孩子都困得眼皮打架,可算收拾妥当准备赶紧宫时,跨出次进府门却见宫里的宦官赶了过来。 那宦官赔着笑作揖:「殿下、王妃新年大安,下奴奉旨传话,今年宫宴免了。」 突然免了?二人都一愣,孟君淮皱眉道:「怎么回事?」 「这个……」那宦官迟疑了一瞬,「太上皇病重,皇上要侍疾,所以……」 顷刻间,满院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直至那宦官离开,几人都还僵着,孟君淮稍回过神即道:「我去看看!」 「君淮!」玉引拽住他,蹙眉摇头,「不能。」 皇上没传召,且还免了宫宴,这就是现下不想让旁人去。而那宦官方才都未主动说出这事,则意味着皇上暂且不想让事情闹得太大。 第三章 「我们得好好过这年。」她笃然地望着他,孟君淮回看着她怔住:「玉引你……」 半晌后,他终于完全定下气来:「你说得对。」 良亲王府,孟君溪听完这话只觉得自己倒霉。 他和几个哥哥不一样,几个哥哥要么是母妃出身高、要么是母妃得宠,早年都跟父皇情分不浅。他呢,则是打记事儿就没怎么得过父皇的照顾,后来母妃还能给他添个十一弟那都是意外……所以现下听闻父皇病重,他除了唏嘘一阵之外,也没什么特别多的伤感。 相比之下亏可就亏得比较大了——他今早醒时刚接着从宫里发回来的折子,皇兄对他近来办的事很满意,说除夕宫宴时要跟他多喝几杯。 这是多好的露脸机会啊?结果除夕宫宴说没就没了! 「嘿,我这点背!成了个‘东厂督主’,难得跟皇兄亲近一把正正名,还就这么没了?」良亲王啧着嘴摇头,琢磨着要不要再主动露露脸啊,比如皇兄要侍疾,那他也去? 他一时没拿出个主意,正来回来去地在屋里踱着步子思量,身边的宦官进了屋:「爷。」 「你说。」良亲王打了个哈欠。 那宦官递了封帖子上前:「逸亲王府那边来了帖,说宫宴既没了,不如各家一起聚聚,让孩子们热闹热闹?」 「嚯,六哥心可够大的啊!」良亲王觉得诧异,看着这帖子都觉得烫手。不过他皱眉瞧了会儿,还是把帖子接了过来,「六哥几个意思?」 「这……那边来的人就说近来都忙,许久不走动了,意思意思。」 良亲王:「……」 他怎么想都觉得,六哥递这个帖子肯定别有深意。毕竟六哥管的那个锦衣卫……是明的暗的都得玩转的主儿。 「行吧,去回个话,说我一会儿带着孩子一道过去。」他把帖子递回那宦官手里,话音刚落,另一个宦官跑了进来:「爷!」 良亲王抬眸看过去。 那宦官说:「十爷、十爷往宫里头去了,说是要给太上皇侍疾,想问问其他各府有没有一道去的,您看……」 老十? 良亲王眼眸微眯,迅速拿了个主意:「听六哥的,一起过年,让孩子们热闹热闹。」 养心殿,孟君泓踏入殿前养心门时,四下沉寂。此时正是刚破晓的时候,宫中各处都有洒扫的宫人,但在这里,连一个都见不到。 四处寂静得让人瘆得慌。 孟君泓在这安寂的氛围里平了平息,一股股不安却仍涌着。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见到父皇时要说些什么了,时至今日他已不指望能靠父皇扳倒皇兄,但他想借父皇的口为自己求个安生日子,让皇兄动不得他,还得保他此生的荣华富贵。 可此时此刻,他站在这殿门前,却忽地心虚起来。 他突然拿不准是否该在父皇的病榻前说那些话,想想皇兄,他禁不住地退缩。 但最终,他还是朝殿中走了过去。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父皇的病已然如此了,他说或不说都改观不了他的病情,他只能为自己想一想。 孟君泓迈过门槛,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病榻边的兄长,然后才看清卧床不起的父皇。 「父皇万安。」孟君泓施大礼拜了下去,榻上之人似乎睡着,没有什么反应,皇帝侧首看了看他:「起来吧。」 但他起身时,太上皇却突然有了反应,他一连咳了好几声,而后支撑着身子半坐起来,苍老的声音里不无疲惫:「老十啊……」 「父皇!」孟君泓上前一步,被皇帝的目光一扫,又滞住脚僵在那里。 太上皇又一阵咳嗽,皇帝端起茶盏要服侍他喝水却被他推开,他兀自咳了好一会儿,咳得满脸通红,又缓了好一会儿气儿。接着,他看向孟君泓,神情间激动与悲愤交杂着,红着眼眶向他伸出手:「老十、老十啊!」 孟君泓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太上皇的手颤抖着,问他说,「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啊?」 「父皇……」孟君泓刚一开口,无意中睃见兄长的目光,话语滞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说出来,「儿、儿臣已经……有些日子没出过府门了。」 他说着扫了眼皇帝,皇帝眉心一跳而未予置评。 接着,孟君泓又说:「府里……被皇兄撤换了不少人,儿臣从前用惯了的宦官全没了。」 「老十!」皇帝一喝,立即向父亲道,「是十弟从前和魏玉林交往过密,身边被东厂安插了不少人,儿臣才不得不着手清查。」 然而太上皇没有理他,孟君泓也没有理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儿臣的爵位也……」孟君泓说得哽咽起来,「儿臣的爵位也没了,目下在京里说是个皇子不是,说是皇弟也不是,说是平头百姓同样不是。方才进宫门,迎过来的宦官一时都不知怎么称呼儿臣,儿臣实在……」 孟君泓抹了把眼泪,愧悔不已般地在病榻前跪了下去:「父皇!今儿皇兄也在,求您为儿臣说句话吧!从前是儿臣不懂事,擅自和父皇亲近惹恼了皇兄,日后断断不会了!儿臣只求皇兄开个恩,放儿臣阖府一条生路,好、好歹准许儿臣在家人患病时,传个太医啊!」 「老十你……」皇帝额上青筋暴起。之前的话还都是事实,最后这一番可是实打实的信口雌黄! 他整治这个十弟,完全是因为东厂。让他这么一说,却成了他这当长兄的为了巩固储君位、巩固皇位而步步算计,毫无容人之量。 他更从不曾不许老十府上传太医。即便削了爵也还是宗室、也还是他的亲弟弟,他做不出这种事来! 然则皇帝质问与解释的话皆被太上皇的再一阵猛咳噎住,他忙上前为太上皇顺气,被太上皇一把抓住手腕:「君涯你,你……」 太上皇的声音也一噎,一股热意涌出,又一口鲜血。 天色渐明,逸亲王府里热闹起来。大人们抑制着愁容,维持着新年里应有的笑意满面,哪怕他们人人都知太上皇病重之事,也没有人会戳破这层窗户纸。 不知情的小孩子们则是真的高兴。一方花园里,男眷们坐在亭中说事,女眷们在花厅里喝茶,小孩子则到处玩玩闹闹,嘁嘁喳喳的声音在各处都有。 王妃们心里也都想着太上皇的事,寒暄了几句后一时就没了别的话说。她们各自安静下来,玉引踱到花厅门口往外瞧了瞧,看见几个男孩子正在投壶。 他们投壶的地方在养菡萏的水池边上,换人来投时偶有着急的推搡一把,就会有扶一把池沿才能站稳的。眼下虽是冬天,池子里的水都结了冰,可若掉下去也还是不安全。 玉引便叫来赵成瑞,跟他说:「你去那边说一声,让他们当心点,也让奶娘们多提两分神看着,别不小心掉到池子里去,也别磕了碰了。」 「哎,是。」赵成瑞一作揖就往那边去,然则他刚走没两步,那边就已然出了事! 阿祚还小,连投了三支都没投进,旁边一个看着有八九岁的男孩就急了,道说「该我了!」还推了一把,结果毫无防备的阿祚便向旁边倒去! 眼看着他就要磕着池沿,离得最近的阿礼吓得一声惊叫:「阿祚!」 第四章 然后他伸手去拽,倒是拽住了阿祚没让他磕着池沿,可用力过大,两个孩子一起向另一边倒下,咣当当摔成了一团! 赵成瑞大惊,心里直呼一声「天啊」忙加快了脚步,玉引也惊一跳,提步就出了花厅。 但待他们赶到时,阿礼和阿祚都已爬了起来,阿礼气得小脸通红,指着刚才推人的那个就吼:「你欺负我弟弟!」 推人的那个本来还在说「我不是故意的」,被他这么一喊也来了气,一撸袖子既上前对嚷:「他自己站不稳!怪谁啊!」 「你再说!」阿礼也撸起袖子,一副要跟他干一架的架势,及时赶来的赵成瑞一点都没敢犹豫,在他刚要往前冲时伸手把他兜住,堆笑哄:「大、大公子您别生气,别打架啊!有话好好说!」 阿礼正在气头上,扭头一看拦他的居然还是自己府里的人,就不高兴了,喊着跟赵成瑞理论:「他欺负阿祚!!!」 「您别跟他计较,他准不是故意的!」赵成瑞只能这么说,一边说一边跟那孩子递眼色,意思让他赶紧递个台阶。 结果那位小爷也轴上了,回嘴就来了句:「我就是故意的!怎么着吧!」 ——这还了得? 阿礼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去跟他玩命,把旁边几个孩子都镇住了,阿祺和阿佑吓得一脸懵,阿祚急哭,在旁边挥着小手喊:「哥哥别生气!别生气!」 玉引衣裙繁复也不便跑,一路看着这场面只能干着急。待她走到时,赵成瑞已有点招架不住,那边的孩子又还在挑衅,玉引只得过去往两个孩子中间一横:「都别闹了!」 「你过来你……」正专注于跟对方叫板的阿礼看见她,一滞,声势一下变弱,「母妃……」 「能不能好好玩?」玉引退开半步,目光在两个孩子面上一划,转而看见有人正从凉亭那边来,知道这是方才有人已将这边的争执禀给各府王爷了。 她便暂没多发话,蹲身揽过阿祚,问他:「伤着拿了?母妃看看。」 阿祚摇摇头:「我没伤着,哥哥拉住我了!」 他刚说完,遥遥传来一句:「阿礼你过来!」 阿礼往后一缩,明显有点害怕,却又皱着眉头一副不肯服软的样子。 同来的是孟君淮还有行四的齐郡王,二人到了跟前,自然是各自说自家的孩子,齐郡王拽着儿子就说你怎么欺负弟弟?你多大了你?以大欺小你很有面子啊? 孟君淮则说阿礼:「还学会动手打架了?平常怎么教你的?道歉!」 阿礼小脸紧绷,看看孟君淮,干脆道:「我不!」 「道歉!」孟君淮又喝了一声,阿礼眼眶一红。 他觉得这不对!不公平!不是他的错! 明明就是这个堂哥先推的阿祚,差点让阿祚磕到,然后他们还一起摔了,凭什么反倒让他道歉?要道歉也得对方先向阿祚道歉! 阿礼和父亲互瞪着,又不敢和父亲顶,就还是把火撒到了「罪魁祸首」身上。他冲着齐郡王的儿子喊:「你走!这是我家!我不要你在这儿!你走!」 「阿礼!」孟君淮铁青着脸一拽他,赶紧向四哥赔不是,又叫来下人,「先送大公子回东院,跟侧妃说明白这边的事,让他好好教。」 「好好教」这话一出来,在场几人都知道阿礼这年肯定要过得不开心。齐郡王先开了口:「算了,小孩子打架哪有什么谁对谁错?大过年的,不提了。」 「明明就是他错!」阿礼要委屈哭了,四下看看没人能帮他,就将目光投向了玉引,「母妃!」 「嗯……」玉引微皱着眉头。 本来她也在想怎么帮阿礼一把,只不过齐郡王在,男女有别,她不好直接出言同齐郡王解释。原想等事后再私底下跟孟君淮解释,不过阿礼现下指上了她,她就必须帮这个忙了。 若不然,她当众把他撂下不管,这件事阿礼一定会记得。 玉引一哂,没直接说什么也没再问阿礼或阿祚,她叫了个其他府的孩子过来,蹲身问她:「德婧,跟六伯母说说,刚才怎么回事?是阿礼主动打的人吗?」 「是礼哥哥主动打的人……」小姑娘怯怯的,话一出来,阿礼就怒了:「你胡说!」 小姑娘望着玉引却添了一句:「但是是衽哥哥先推的阿祚!」 有这句话就行了!两边的错都指出来,玉引就不用再直接跟齐郡王说话。 她便看向了孟君淮,直接顺着齐郡王方才的话说:「还真是分不出对错,要不……算了吧,阿祚也没伤着。」 两个当父亲的都颜色缓和,玉引摸摸阿祚的头跟他说没事啊好好玩,又跟阿礼说这篇翻过去啦,不许记仇。而后她站起身,却蓦地一阵晕眩! 刹那间玉引只觉后脊沁了一层凉汗,她无法控制地往后倒去。耳闻孟君淮惊呼一声「玉引!」,下一瞬,一只手稳稳在她背后托住,她却还是使不上力气,头重脚轻地一味向后倒着,好像非得栽倒在地才肯罢休。 整个王府都吓坏了。 孟君淮托着玉引,眼看她面色发白冷汗直冒,惊得连思绪都不受控制,慌乱地叫人去喊大夫。还在亭中说话的另外几个王爷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惊一跳,自知不便多留便纷纷告辞,留话说如有什么需要的,随时知会一声。 花厅里的女眷则没有急着告辞,相较于男眷在此时会不方便、不合礼而言,她们则正该是这时留下一尽妯娌情分的时候。 行十二的昌亲王妃一直与玉引交好,这会儿吓得手都是斗的,也顾不得孟君淮还在面前,上前紧握住玉引的手,急道:「嫂嫂?六嫂!」 玉引能听清耳边所有的动静,就是眼前黑得浑身都没力气,还心悸不止。她锁眉静缓了良久才得以睁开眼,见自己正被孟君淮半抱着躺在花园里,即刻就要撑身起来。 「你先别动!」孟君淮的手一紧,「等一等,等大夫先来看看。」 「我没事了,能起来。」玉引揉揉太阳穴,只觉得身子有点虚,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适感,又说,「我回房歇着,叫大夫去正院吧。」 孟君淮想想也好,花园里毕竟冷些,便扶着她起来。玉引站起身又缓缓劲儿,才见几位别的府的王妃全在身边围着,含歉一笑:「让各位见笑了。我许是早上吃得少,气力有些虚,养养就好。今儿招待不周,见笑了。」 「哎,这什么话!」浦郡王妃皱着眉头,「弟妹快去歇着,请大夫好好瞧瞧,若不行,就进宫求皇后娘娘指个御医下来。季节交替时最容易生病,可大意不得!」 「多谢三嫂……」玉引颔首,身形又有点不稳。几位王妃便也不敢再多留,又嘱咐几句,就也各自告了辞。 府里终于安静下来,孟君淮也没让旁人帮忙,自己扶着玉引回了正院。玉引一路上都在纳闷自己都是怎么了,待得回到房中上榻躺下,才发现几个孩子都在身后随着。 和婧跟阿祚阿佑跟着她回来不奇怪,但是阿礼也在。 「阿礼?」她招招手让他过来,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阿礼紧张得小脸都绷紧了,嘴唇打着颤看看她,又看看孟君淮,然后小声承诺:「母妃,我不给您惹麻烦了。」 第五章 他觉得,母妃刚才帮他们拉架之后突然就晕过去了……可能是被他气的?! 玉引听完这话怔了怔才大致猜到他何出此言,噗嗤一笑:「没事啊,跟你没关系,是母妃自己身子不舒服。」 阿礼轻松了点,又不太相信地眨眼打量打量她:「真的?」 「真的,你别担心。」玉引牵过他的手拍了拍,「你去跟弟弟们玩去,母妃没事。」 但阿礼想了想,摇了头:「不要,我陪母妃,看看母妃怎么了。弟弟们也应该留下陪母妃,不能这会儿去玩。」 阿礼好懂事! 玉引被他感动到了,于是也不再劝,吩咐琥珀去端几样点心来,让几个孩子边吃边等大夫。 没过多久,大夫赶到。 乍闻王妃晕厥的事大夫也吓坏了,一点都不敢大意地把能想到的全问了一遍,又上前仔仔细细地切了脉。玉引紧张的看着他,只见他沉吟片刻后,神色微变…… 「……大夫?」玉引心弦一紧,大夫又静了一会儿之后,迟疑道:「王妃,您这个月的月事……准吗?」 「……」这话一问出来,玉引和孟君淮之间荡起一股诡异的安寂。 她滞了滞,愕然道:「大夫这么问,难不成……」 「嗯……」大夫点点头,「从脉象上来看,王妃您这是……喜脉啊!」 玉引彻底蒙住。 几个围坐在桌边吃东西的孩子也蒙住。 孟君淮感受到玉引飘忽过来的目光不禁心虚避开,一时沉浸在喜悦又有点奇怪的心绪里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片刻后,第一个彻底回过神的居然是和婧! 她扔下点心就冲出了屋:「来人来人!母妃有孕了!去回皇伯母!奶奶!还有外祖母!」 孟君淮和玉引依旧在傻眼对望着:「……」 又过一会儿,孟君淮轻咳一声:「多谢大夫。」 玉引也回过神:「嗯,多谢大夫……」 当晚,二人并排躺在榻上,一起望着幔帐发愣。 和婧阿祚阿佑兴奋了一下午,可他们那就是傻兴奋。这事对夫妻二人来说,则有点复杂。 于孟君淮而言,高兴自然是高兴,可他也有点担心。他记得上回生孩子就把玉引伤得够呛,生时困难不说,生完后还被大夫叮嘱一定、一定要好好调养,不然会落下病来。 近几年她调养得怎么样?按理说不错,王府里什么都不缺,进补并不难。 但她今天上午那一出实在太吓人了。大夫把过脉后也说还是气血太虚所致,养胎时一定要多加注意……那么,万一她出个意外呢? 玉引自己倒没想到那么深,她觉得自己近来身子都挺好的。加上之前已生过一次,她现下已没有了之前那种无可遏制的恐惧。 她只担心一件事…… 「不会又是双生胎吧……」颤抖的语声灌入孟君淮耳中,他同时感觉到一只手从衾被中摸了过来,搭在他的手上,全是凉汗。 他反手将她一握:「不会。哪有回回都怀双生胎的……你从前的十年拜的又不是送子娘娘。」 他这么一说话,她便听出他似乎也在怕什么了。 玉引翻了个身,往他跟前凑了凑,胳膊环在他腰上:「你……不用太担心啊,只要不是双生胎,我觉得就没事!」 上一回实在是阿佑迟迟不出来把她磨得太狠了,磨到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油尽灯枯。如果只有一个,应该能轻松很多才对? 玉引一边想这个道理,一边也在自己安慰自己:「都说生过一回,第二回就容易了,我这还是头回生了俩,第二回就一个,都不是事儿!」 孟君淮听着她故作轻松的话深吸了口气,翻过身将她揽住,「不说这些虚的道理。明天我先进宫问皇兄求个御医来,给你开个食补的方子。」 玉引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忧心,强调说,「那……你跟御医说一声,也别补太狠,据说把孩子养太大了也不好生。」 「嗯,我有数。」孟君淮边应下边将她揽得又近了些。然后,他满脑子都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怎么能让她更顺利地将这孩子生下来,想着想着,腹部猛挨了一拳。 「……」他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不看也知道她这是睡着了。 年初一,孟君淮早早地就进了宫。乾清宫门口,出来迎他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宦官,一到他跟前就擦了冷汗:「爷,您怎么也来了!昨儿那十爷……」 孟君淮知道他有所误会,直接解释道:「我不是来侍疾的。王妃有孕了,求皇兄指个御医。」 他几乎能听出大宦官猛地松了口气,瞬间换了张笑脸请他进去。踏进殿门,孟君淮看到皇兄疲惫的面容上也有些不快。 「皇兄新年大吉。」孟君淮假作看不出他的不痛快,施罢礼后只一五一十地将玉引有孕的事说了。 皇帝显然一怔:「什么?」 「王妃有孕了,但身子虚,臣弟想求皇兄指个御医去开个进补的方子给她。」孟君淮平静地又说了一遍,绝口没提太上皇半个字。 皇帝又睇视他片刻后,神色缓和,一哂:「应该的,朕即刻让御医过去。」 「谢皇兄。」孟君淮一揖,正要就此告退,皇帝忽地道:「去养心殿给父皇磕个头吧。」 「皇兄……?」他略有疑色地抬眸扫了一眼,皇帝平静地又说:「若他传你进去,你就去陪他说说话,去吧。」 那天,孟君淮只觉气氛沉闷得紧,从乾清宫到养心殿,都向是有乌云压在头顶上。 他在养心殿门口磕了头,太上皇并没有传他进去。 彼时他也并没有想到,两天后,丧钟声就响遍了皇城。 那天玉引刚被孟君淮喂着吃完一小碗补身的药膳,出了一身的热汗,杨恩禄将消息急禀进来,惊得玉引顿时一层冷汗覆住热汗:「什么?」 「太、太上皇……」杨恩禄擦了把冷汗,好生理了理气儿才敢再重复一遍,「太上皇……驾崩了。」 她即刻看向孟君淮,原本正坐在榻边与她谈笑风生的人好似突然失了魂,连面色都灰暗下去。 「君淮……」玉引叫了他一声,他没什么反应,她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 待得众人都退出去,她坐起身揽住他:「君淮你……节哀。太上皇年事高了,这几年也身子都不好,这事……」 「我知道。」孟君淮目光空洞地应了一声,他深缓了一息,气息里仿佛坠着千斤巨石,「我都知道,你不用担心。」 他并不是在哄她,她说的这些道理,他确实都知道。 只是,心里仍是难受得很。 难受什么呢?也说不清。 近些年,先是他们陆续赐府出宫、再是东西两厂在之间搅和,他们这些当儿子的和父皇其实都已没有多亲近了,他甚至对这几年的父皇都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印象,可他就是心中难受得厉害。 这种感觉,就像是心里突然而然地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说不清是什么,却无法接受这种感觉,一丝一缕的感触都让他无所适从。 「君淮。」玉引看着他的面色,觉得实在担心。她又往他身边挪了挪,抱住他的胳膊倚到他肩上,「你……千万想开些。我们好好的为父皇守孝,我为他抄经祈福。你别让自己难受坏了,这……阖府都还靠着你,这个孩子更是等你陪他玩呢。」 第六章 孩子……! 这两个字在孟君淮心头一震。 有那么一瞬,他的心绪猛地被从哀痛间抽离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太孝顺地在想,怎的竟要这时候守孝! 她身子还虚,御医为她写的食补方子才刚用了两天,就要守孝。 孝期忌歌舞无妨,忌饮酒也不要紧,但是还要忌荤腥。 要食近三年的素,她怎么办? 孕期守孝的事本来不难解决,尽孝固然重要,但生儿育女同样是大事,若搁在几十年前,请个恩旨就行了。 可是几十年前,一帮腐儒闹了一场,不管不顾地一味宣扬「百善孝为先」,硬是让孕妇们也得一丝不苟地守孝,这规矩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要让孟君淮说,这不混蛋么? 那帮腐儒可没一个要自己生孩子的,道貌岸然的嘴皮子一碰就让孕妇跟着一起吃素,一个个想当然地觉得这才多大点事。可若他们放下那些所谓的礼数笑道去略读两本医书就会知道怀孕这一场到底有多少凶险,他也是在玉引上次有孕后才读的,好几回夜里胡思乱想得睡不着。 但现在这事就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该怎么办,孟君淮心里还真没谱。 偷着进补那是肯定不行的,京里哪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就是大罪。 可如果去请旨…… 他不知道皇兄在这种事上怎么想,不敢贸然去请旨,怕触霉头——这四五天里,京里触霉头的人实在太多。先是老十被皇兄差人去训了一顿,然后被发去给父皇守灵;再是管着东厂的七弟马屁拍到蹄子上,也挨顿训,又命闭门思过一个月。 这几样他倒是都不怕,可他怕牵连玉引,万一皇兄差人训一顿训到玉引头上,还让不让人好好安胎了? 孟君淮就不得不耐住性子,琢磨着稍微过些天,等皇兄从父皇离世的悲痛里稍微缓过来点儿再去请旨。然而,他几乎是看着玉引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 这才几日啊?她整个人的精气神就都不好了,吃东西越来越少。这还真不怪她,他看着那一大桌子素菜也没胃口啊? 孟君淮愁得慌,愁得一想这事就在书房里打转。 因为怕失去父皇的父王太难过而奉母妃的吩咐过来陪他的和婧被他转得眼晕,皱皱眉,声讨道:「父王您别转啦,您不高兴就跟我说嘛!」 「……」孟君淮脚下一停,看看她,当然也没法跟她说。 一身素的和婧看起来特别白净,眨了眨眼,又道:「不然,我跟您一起去找母妃?或者去看看弟弟们?喂阿狸?要不您罚阿晟哥哥抄书吧!」 孟君淮:「……」 他叹了口气,走到和婧跟前蹲下:「你别瞎琢磨,回去陪你母妃吧,父王自己想想这事。」 「您到底在想什么事?我能帮您吗?」和婧望着他道。 孟君淮静了会儿,一喟:「能。你母妃近来胃口不好,你看看能不能劝她多吃些,不然时间长了身子撑不住。」 「哦……」和婧扁扁嘴,顿时觉得这是个苦差事。她踌躇了会儿,喃喃地如实道,「我觉得……母妃这是馋肉啦!」 「我知道。」孟君淮的忧色更明显了,无奈地又说,「但你还是好好劝劝她,带着弟弟们一起劝她。」 和婧就乖乖地应了下来,一边琢磨着怎么说一边出去了。她走后,书房里安静了片刻,然后杨恩禄的声音传了进来:「爷……」 孟君淮侧过头,见杨恩禄手里的瓷盘上放了个瓷钵,堆着笑走进屋中:「爷,下奴寻了点好东西来,但您……您看了可别发火。」 是好东西却怕他发火? 孟君淮眉头一皱:「少卖关子,拿来看看。」 杨恩禄应了声「是」,又上前了几步,将瓷钵放下。他将盖子揭开,孟君淮一扫:「不就是青菜汤吗?」 那钵中真是碧绿碧绿的,类似这般的汤他最近真没少喝,回回喝都担心再过一阵子自己连脸色都要变绿。 然则杨恩禄嘿嘿一笑,手指往瓷钵内层两旁的一个凹口里一探,就把内层取了出来。 一下子飘散开来的味道让孟君淮一惊。 他几步走过去一瞧,底下那层里果然是荤汤,汤里飘着鸡肉,汤上还覆着一层金黄的鸡油,四溢的香气一下子激得他都馋了,一时竟没回过神。 杨恩禄低眉顺眼的,也不看他的神色:「只是下奴那天在集上偶然寻着的,原本是底下加热水,用于冬天给菜肴保温的东西。但下奴试了试,上面那层一压上,底下的味道一点都散不出来,而且底下的空间也够放一份汤,便想着王妃……」 他说着欠了欠身:「能不能用,还请王爷拿个主意。」 「你可够贼的你!」孟君淮喜出望外,将他放在旁边的那钵青菜汤捧起来搁回去,把汤塞给他就道,「快给王妃送去。避着点人,越少越好。」 「是,下奴心里有数。」杨恩禄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先斩后奏」的安排都说了,「这事就下奴和一个厨子知道,那厨子全家都在咱府里,决计不敢闹事。而且这钵有两个,送过去后让王妃用完,让身边亲近的人在屋里洗干净了再送出来就行,一时来不及洗也还有另一个能用。」 孟君淮满意地点了头,杨恩禄再不多言,捧着汤就告了退。 正院里,玉引见和婧杀回来就哄她吃东西,便知道这小丫头肯定是被孟君淮「策反」了。 她歪在榻上揪揪和婧的鼻子:「你耳根子怎么这么软呢?母妃让你去陪父王,父王一说让你哄母妃吃饭,你就回来了?」 「我觉得父王说得没错呀!」和婧一本正经道,「您最近是胃口都不好,您还有着孕呢,是该多吃些!」 玉引泪盈于睫,满心都在喊……我真的吃不下啊! 从前吃了十年素没觉得怎么样,现下一把荤的停下来,她还真受不了。大概吃了三天素之后她就觉得嘴里没滋没味的了,天天都觉得缺点什么,可天天都还只能接着吃素菜。 而且,她还真不好跟孟君淮抱怨什么,不是怕他生气,而是他现下承受丧父之痛已经够难过了,她再去跟他说「这么吃素我要受不了了」?那还让不让人活了! 玉引就只好应付和婧,她捏捏和婧的脸,道:「这个母妃都懂,你乖,母妃有胃口了肯定多吃,没胃口硬往下塞对身体也不好。」 母女二人正相互磨着,凝脂探探头进了屋:「翁主?」 二人一并看过去,凝脂进了屋一福,禀说:「翁主,您出来一下,芮嬷嬷说有话跟王妃说。」 和婧一听,立刻乖乖地出去了,她对这种事很习惯,知道大人间有些话是不方便她听的,从来不好奇瞎问到底是什么事。 和婧离开后不过片刻,芮嬷嬷端着一钵汤进了屋,内层的钵取出,味道一散开,玉引就傻了:「嬷嬷你……」 她深吸了口气:「嬷嬷您别!这是给太上皇守孝呢,哪能这么干啊!」 「嘘——」芮嬷嬷压唇示意她噤声,噙着笑道,「这是王爷叫送来的,您放心用。这事就杨公公、奴婢、还有一个厨子知道,没事。」 第七章 这能成吗? 玉引心里慌得很,这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事她还真没干过,怪吓人的。 膳房外的墙根下,阿礼接过那份用纸包着的酱牛肉,往怀里一揣扭头就跑了。 守孝真是太恐怖了……他从来就没吃得这么素过,而且据说父王母妃要这么吃两年多将近三年、他们小辈也要吃一年,就觉得生无可恋! 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昨天,阿礼发现有宦官偷偷摸摸搞肉吃! 他果断没放过这个机会,气定神闲地站到了他们身后,他们一扭头看见他,吓得魂都飞了。 接下来一切都和他的打算一样,他威逼利诱他们每天给他弄一份荤菜,不然就把这事禀给父王,他们一点都没敢犹豫就答应了! 嘻嘻嘻嘻…… 阿礼志得意满,揣着这包牛肉一直往西边走。西边一条偏僻的小路上,阿祺和阿祚阿佑正在好奇地等着哥哥,不知道哥哥要干什么。 看到他走过来,阿祺第一个叫了出来:「哥!」 三个男孩子一齐跑了过去,阿礼拉着他们到一个角落蹲下,神秘兮兮:「最近……馋肉不?」 「馋……」阿祺一下子扁了嘴,「这天天的也太素了啊!连肉松都吃不着……」 话音刚落,一捧酱牛肉呈到了面前。 一看就是新酱出来的,肉色鲜嫩,外层的酱汁颜色晶莹剔透。三个当弟弟的都愣了一下,阿佑正要伸手,阿礼又将牛肉往后一撤。 他义正辞严地叮嘱:「不许说出去,绝对不许,不然以后再也没肉吃,一年呢,你们看着办!」 「不说!打死都不说!」阿祚立即举起小手承诺,被阿祚一拍额头:「你小点声。」 阿祚又立刻闭了嘴。 然后,四个男孩子你一片我一片地在墙下偷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从前都没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稀罕,一大盘放在桌上都未必有人动一筷子,现下觉得真是人间美味…… 吃得还剩差不多两成时,阿礼将剩下的包了起来:「阿祚,这个你拿着。」 「干什么啊?」阿祚怔怔没接,他觉得自己吃饱了,而且就算没饱,他也不想多贪这么一份。 阿礼把牛肉往他手里一塞:「拿回去给姐姐,也告诉她绝对不能往外说。再跟她说一声,日后每天下午这会儿咱都在这儿见,她没事的话就一起过来!」 「好好好!」阿祚赶紧把给姐姐留的肉收好。几个孩子平日里都用不着这么鬼鬼祟祟,现下这么一玩,居然还有点小激动? 背着大人做坏事的感觉太痛快了! 然而阿祺想起了另一个人,他拽拽阿礼的衣袖:「那二姐呢?」 「不许跟兰婧提!」阿礼一瞪他,眼中威胁十足,「谁都不许提!她胆子太小了,嘴里瞒不住事儿,跟她一说,不出三天父王母妃就该知道了,到时候咱怎么办?」 让父王母妃知道就没肉吃了! 几个男孩子都觉得这会很严重,立刻决定守口如瓶,打死也不告诉兰婧! 正院里,玉引起初补身补得很有负罪感。 孝期哎,阖府都在乖乖守孝,就她一个每天两顿大荤,还做得倍儿讲究,连自家孩子都瞒着不告诉,有这么当娘的吗! 然而偶然有一天,和婧凑近了跟她说话,她忽地闻出来什么,一蹙眉头:「你怎么一股酱鸭味儿?」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然而和婧的脸色倏然一白,一下子不吭声了。 玉引便觉得这很有问题! 彼时恰好孟君淮也在,听言往这边瞧了瞧,就道:「和婧,回去练字去,一会儿拿来给父王看看。」 心虚的和婧干脆地应了声「好!」,呲溜就跑了。 「怎么回事?」玉引皱眉看向他,「你也给他们弄吃的了?」 「没有。」孟君淮一哂,坐到榻边,「不过你也别生和婧的气,不是她的主意,是阿礼弄的。」 「阿礼?!」玉引一脸诧异。 「对啊,不止是和婧,阿祚阿佑肯定都吃了,你一点都没看出来?」 玉引心说我没看出来啊,又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嗤。」孟君淮一声笑,「那天我查阿佑背百家姓,这孩子前襟儿上有两滴油,张嘴一股肘子味儿。闻着还特腻,估计味道最重的肘子皮全让他吃了。」 玉引:「……」 他又续说:「我琢磨着肯定不是你这儿给他的啊,就把膳房的人挨个叫来问了一遍,后来有两个宦官招认说是阿礼逼的,但真不知道阿礼还给了比人。」 她目瞪口呆,滞了会儿问:「那你不管管?」 「没闹大就当没看见吧,我也跟那两个宦官说了,当我没问过。」孟君淮咂咂嘴,「天天吃素我都有点扛不住了,何况几个孩子?再说,阿礼干这事儿还想着兄弟姐妹也算他仗义,这事咱又不好明着夸,就让他仗义到底吧。」 这倒是,阿礼是够仗义的。他是男孩子里最大的一个,现下应该也是饭量最大的。自己偷着弄点荤菜明显不会太多,还能拿出来分给别人,这孩子是真不错。 ——玉引想到这儿思绪一卡,觉得在这种事上感慨「这孩子真不错」真奇怪…… 她就把话题转去了别处:「你要不要也……补补?我这儿每天两份汤真吃不完,咱们一起吃?」 但孟君淮摇了头,他一喟:「那是我父亲。」 玉引便噤了声,手攥着他的手抚了抚,只能这样无声地安慰他。 乾清宫里,皇帝在太上皇离世的第十五天,迎来了十弟递进乾清宫的第三十四封折子。 十弟这是彻底乱了阵脚了。 直至太上皇离世前,他都一直还在太上皇面前挑拨离间,但彼时他们两个都没想到,太上皇竟这么快就走了,而且一个字都没来得及为老十留下。 老十先前做的每一件事,就都成了无稽之谈。而皇帝,再也不必为了顾及父亲的颜面、顾及父亲的身体而给他留颜面了。 面对这些奏章,皇帝最初愤怒的情绪日渐变为嘲笑。 起初他还恼火于十弟竟这样丝毫没有立场、半点不顾尊严,前一刻还在与他对立,父皇一离世竟就立刻服了软;后来,他却连这份恼火都生不起来了。 他只觉自己有这么个弟弟真是丢人。要不是父皇刚走,他真想把十弟从宗室踢出去! 皇帝看完这封新的奏章后一声冷笑,搁下后扫了眼底下跪着的浦郡王,叹气:「行了,起来吧。朕知道你跟老十是怎么回事,怪不到你身上。」 「谢皇兄。」浦郡王擦着冷汗站起身,苦着张脸,「皇兄,老十天天写,您天天也不回……那就甭让臣弟送这个信儿了?臣弟天天干这个,实在是……」 皇帝嗤笑:「反正朕也不怪你,你就帮他送呗。」 浦郡王心里叫苦连天,矛盾了会儿,跟皇帝一五一十地把实话说了。 说到底,还是他这十弟太混蛋。每回到他府里,都死皮赖脸地求他带他进宫面个圣,要不见见母妃也行。浦郡王回回被他气得够呛,想闭门压根不见他吧……偏偏这边又有圣喻要求他必须把老十的奏章递进来。 浦郡王就想,您赶紧催十弟守陵去吧,这么耗着不是糟心么? 第八章 皇帝听罢之后略作沉吟,俄而一声轻笑:「明天他再去找你,你就告诉他,若再这么折腾,朕会把他的儿女过继给别的兄弟。」 浦郡王一哑。 把儿女过继出去,这在许多时候都是要从宗室除名的前兆啊…… 浦郡王大气都不敢出地应了声是,而后施礼告退。 孟君涯目送着他离开,只觉着这种事处理起来,也实在好累。 逸亲王府,玉引吃完了一小碗松茸鸡汤之后瞧了瞧外面全黑的天色,奇怪孟君淮怎么还没过来。 她叫来珊瑚问她:「王爷又让锦衣卫的事缠住了?」 「没有。」珊瑚说着压低了声,「是十爷来了……」 玉引:「……」 在她印象中,好像都没跟这位十爷正经碰过面,但她也不待见他。 从最开始的宠妾灭妻到后面的各种事,这位十爷竟没在她脑子里印下半点好印象,而孟君淮这个当兄长的,比她更讨厌他。玉引就琢磨着,孟君淮现在八成不是再跟十爷畅聊,而是被缠住了走不了? 她就跟珊瑚说:「再等等吧,再等一刻。一刻后王爷若还不过来,你就往前面传个话,说我身子不舒服,让他赶紧来看看。」 珊瑚应下,告退。出了屋,却见赵成瑞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珊瑚一拽他:「怎么了,瞧什么呢?」 「啧……你猜怎么着!」赵成瑞的眉头皱得能打结,珊瑚「啊?」了一声,赵成瑞指指南边,「前头,爷跟十爷打起来了!」 「啊?!」珊瑚吓坏了,「怎么就打起来了?!」 「哎你小点声,别吓着王妃!」赵成瑞边说着边把她拽远了,到了院门外,才跟她说起始末。 前院正厅里,孟君淮抹了把嘴角的血迹,淡睇着被宦官扶着瘫坐在太师椅上的十弟:「还继续不?要不你再说两句,我还有力气再打一架。」 「哎我去六哥……」孟君泓瘫在那儿喘着气,愤怒又无力,「你这都……你这都什么时候练的拳脚功夫啊?你这也太……」 「呵。」孟君淮挑眉,「没点拳脚功夫我敢接锦衣卫?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专善钻营奉承?」 他可真没想到十弟这会儿还有脸来巴结他们,别的不说,就说魏玉林囤的那些兵器……他就说不清楚! 锦衣卫搜出来的一笔笔账记得清清楚楚,魏玉林卖了不少古董字画、良田美宅换钱屯兵,为的谁?要说不是为这位十爷效力,那他还真想不出别人来。 他还敢厚着脸皮来求他带他面圣! 孟君泓捂着一只肿着的眼睛费力地看他:「六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这可不地道啊!你自己说说,这事儿捅出去是多大的罪,我求你带我见见皇兄就帮你把这事儿遮过去,过分吗?那本来也是我哥,我犯的着这么求你?」 「那你可赶紧别求我。」孟君淮铁青着脸到斜对角离他最远的椅子上坐下,「你真有本事捅我这罪,你就去。教子无方的罪名我自己担着,我不吃你这套!」 「哎你……」孟君泓气得气息不稳,一拍桌子站起身,「好,好!那我就让这满京城的瞧瞧,你这逸亲王府是怎么给父皇守孝的!你府里的长子嫡子没一个守规矩,你可想好了!」 孟君淮切齿看着他,强忍着一字不发。 他也是没想到,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几个孩子偷偷摸摸吃肉,结果却让这老十瞧见了。老十扭脸就拿这事威胁他,让他要么带他进宫面圣,要么必定闹进宫去。 真是倒了血霉了…… 孟君淮当然想护孩子,可偏偏对面是老十。这么多年的积怨放在这儿,他自己愿不愿意向他低头都排第二,排第一的问题是如若他现在低了头,日后逸亲王府在其他府面前都没法混! 二人僵持着,冷着脸谁也不吭声,直至阿礼绷着小脸跑进来:「父王!」 「阿礼?」孟君淮神色一震,蹙眉,「你怎么来了?」 「哼!我知道十叔看见了什么!让他看见肯定没好事!」阿礼一点都不委婉。 他十叔:「……」 阿礼几步跑到孟君淮面前:「父王您别怕!我去跟皇伯伯请罪去!这事跟姐姐弟弟都没关系,就是我一人干的!」 「阿礼你别闹……」孟君淮劝到一半噤住声,扫了眼旁边的老十,心念一动,改了口,「好,父王带你进宫。但你记着,不要害怕,这事父王肯定给你兜住了。」 孟君淮掂量着,老十肯定要拿这事做文章,那与其让他先下手,还不如他们抢个先机。 孩子主动去认个错,这事本来就能小些。如若皇兄真怒了,那就只好他拼死担着——顶不济了就是跟着这倒霉老十同守皇陵去,要说把孩子搭上,那不至于。 孟君淮一牵阿礼的手,起身便往外去了,老十冷哼了一声,运着气跟上一道去。 几人走得不快不慢,到府门口时,两个宦官疾步赶了过来,一挡:「爷您留步!」 孟君淮定睛一看,俩都是正院的,赵成瑞和王东旭。 赵成瑞躬着身说:「爷您稍等,王、王妃说她带大郡主和您一块儿去。」 孟君淮回过头,夜色下,玉引正步态端庄地迈过前一进院门。 「爷。」玉引面无表情地走到二人面前,颔了颔首,目光轻划过孟君泓。 孟君泓打了个寒噤。 他觉得这位六嫂眼里,隐隐含着一句话:看我谢家收拾死你…… 两刻之后,乾清宫里灯火通明。 皇帝冷着脸听底下跪着的俩小孩说话,听完之后视线扫过后面的三个大人,口气缓缓:「所以……这罪名谁担?」 「我担!」阿礼一激动就举起了手,意识到失礼之后就默默放下。 他解释说:「主意是我出的,也是我威胁他们不许往外说,当然是我的错。」 「不是这么回事儿!」和婧一下子压过他的声音,辩驳说,「我最大,我没必要听他的。我也知道这件事不对,但是我还是没告诉父王母妃,一直帮他瞒着才闹成了今天这样,是我的错!」 皇帝眉头轻挑,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扫了眼让人眼晕的老十。 而后他皱皱眉:「老十先出去。」 「皇兄……」孟君泓面色一白,他好不容易才得以进这乾清宫一回,可还一句话都没轮着他说呢! 皇帝又喝了一次:「出去!」 他只好擦着冷汗退出去。 皇帝睇着两个孩子缓了两息,一抬手:「起来回话。」 阿礼跟和婧一起站起身,乖乖低着头谁也不吭声。 「你说说你们,打小都衣食无缺吧,就真缺这口肉吗?」皇帝声音清冷。 阿礼闷闷地垂着首,迟疑了一会儿,老实道:「缺……」 皇帝:「……」 孟君淮脸都红了,在后头一拍他肩头:「阿礼!」 结果和婧也苦着脸说:「缺……母妃还有着孕呢,天天都吃素的,胃口都不好了。」 玉引:……你快少说两句,我也没天天吃素……! 满殿宫人都觉得气氛诡异。 天啊,皇上明显是不高兴地质问他们「你们就真缺这口肉吗?!」,结果一个两个都诚恳地告诉他真的缺?! 孟君涯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接口好了。 第九章 童言无忌啊。他们肯定不是在故意气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他能说点什么? 半晌之后,孟君淮听到皇兄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绵缓悠长地吁了出来:「老六啊。」 孟君淮低头:「臣弟在。」 「孩子还小,王妃有孕,守孝归守孝,身子扛不住的要另说。」皇帝沉吟了一会儿,给了个听上去不算太坏规矩的指,「传个话下去,各府有孕的妻妾、十岁以下的孩子,晌午前可以食肉。」 「啊……?!」和婧小脸一垮。 皇帝挑眉:「怎么了?」 和婧十分失落:「我今年正好十岁……」 「……」皇帝让她这句话给噎笑了,扶着额头憋了会儿,正色改口,「十一岁以下!」 圣旨一传到各府,不少人都纳闷儿:十一岁以下,这怎么论的?怎么还有零有整的啊? 后来倒也有人打听着了,浦郡王就跟齐郡王说:「你猜是怎么回事儿?那天皇兄下旨的时候,六弟一家子在那儿呢,他府里的长女今年十岁,守孝一年刚好十一!」 「嚯。」齐郡王听着就乐,「这老六,什么时候跟皇兄走得这么近了?」 齐郡王笑侃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皇兄加封亲王就是从这个六弟开始加封的,虽说也没什么吧……但架不住他是太后所生的嫡出皇子,被皇兄这么一点都不照顾地依旧撂在郡王位子上,齐郡王难免看底下几个弟弟不顺眼。 这么一来,这个六弟首当其冲啊! 齐郡王端着茶盏咂了口茶,又自说自话地劝自己:「哦,许是因他掌着锦衣卫这等要职吧,自然和皇兄交往多些。」 「哎,可不就是。」浦郡王也喝了口茶,没觉出齐郡王的别扭,只说,「这么一来,咱各家的孩子倒是都跟着沾光。皇兄说十一岁以下的,可没说周岁虚岁,算宽裕点能多兜进去好几个。」 齐郡王一哑,心说三哥您也是很会钻空子啊?他刚才心里头还琢磨着对圣旨不能大意,得严格点,把虚岁到十一的孩子也摘出去,结果三哥竟然跟他相反,在琢磨着占便宜? 也成吧,反正皇兄不追究就没事儿。 齐郡王这么想想,心里也开始理各个孩子的年龄了。 逸亲王府。 谢晟再来看和婧的时候,她正在正院的西屋读着书,手边放着一叠麻辣蹄筋当零嘴正吃,他就傻了。 「和婧你……」他谨慎地压低了声音,「不是守孝吗,你怎么……」 「阿晟来啦?」玉引从东屋走了出来,谢晟赶紧回身,端正一揖:「姑母。」 礼罢他又睃了一眼那碟蹄筋,不着痕迹地往侧旁迈了半步,把那蹄筋挡住了。 不过这点小动作还是让玉引看个正着,她想了想,嗤地一笑:「你怕和婧是背着我偷吃啊?不是,是皇上下了旨,各府十一岁以下的孩子晌午前可以照常吃荤。」 怎料她这么一说,谢晟更懵了,神色里还有点明显的悲愤。 玉引愣了愣详做追问,谢晟苦着张脸跟她说……家里说他跟和婧的亲事已经定了,所以他应该陪和婧一起为太上皇守孝,算与和婧一同分担这份悲痛,与和婧一起尽尽心。 谢晟自己想想,觉得也是应该的,就没有怨言地斋戒了起来。 但是!谁知道和婧在照常吃肉啊! 谁知道皇上下了那么个旨啊!没人跟他说啊! 玉引听完傻眼,和婧抬头望望他,笑趴到桌子上。 「你还笑!」谢晟转身瞪她,「我这一个多月淡得嘴里都没味了!」 「哈哈哈哈哈哈别生气!」和婧伏在案上抽搐,腾了只手出来拽拽他,「怪我还不行……我不知道你在陪我守孝嘛!」 圣旨的种类很多,有些是要昭告天下的,有些则是让接旨的人知道就行了。像这种下给各府的旨,就明显没必要昭告天下啊,连传到宗室以外都没必要。 和婧忍住笑看看谢晟,觉得他好像确实是瘦了,就又看向玉引:「母妃,午膳给阿晟哥哥添个荤菜吧!」 「哎,好。」玉引点了头,看看这俩半大不小的孩子,这就避了出去,让他们自己说话。 屋里,谢晟去旁边的罗汉床上落了座,和婧又写了两个字就写不下去了,跑过去跟他玩。 「你先写完!」他噙笑嗅着茶香说她,和婧往旁边一坐:「我不,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 谢晟笑了一声:「我功课比你还紧,你若想找我,去谢家找我啊?」 「我不能去了……」和婧皱皱眉头,「母妃说我十岁就算大姑娘了,不能随便去找你玩,所以只能在你被父王考功课的时候叫你过来一趟……」 她说着撇撇嘴,又想起玉引的叮嘱,警惕道:「啊!你没跟别人说是来见我吧?母妃说,让别人觉得你是来向她问安的就好。」 「放心,没说。」谢晟轻松一笑,「哦……就是过来的时候见着你妹妹了,跟她打招呼时提了一句。」 「啊?」和婧马上显出了忧心,思量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要提醒他一下! 她就说:「你也别跟兰婧多说,她嘴里守不住事儿,她知道了,何母妃跟乔母妃就会知道,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谢晟:「……」 他用力地抿了抿嘴:「那我以后不跟她说话。」 「嗯,不跟她说话!」和婧满意地笑起来,歪到他肩上,「你一会儿跟府里的侍卫比武吗?」 谢晟挑眉失笑:「你想看啊?」 「想看!」和婧立刻点点头,谢晟想了想:「那我问问姑母方不方便。」 晌午时,孟君淮也过来一起用膳,一眼就看到膳桌上多了一道大荤的东坡肘子。 他简直吓一跳,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打量玉引:「馋这个了?你吃肉也悠着点,补太狠也不行啊。」 他既怕她身子虚生得不顺,又怕补太过孩子养太大会难产。 「什么啊。」玉引一瞥他,「给阿晟叫的。这孩子,规规矩矩地为太上皇守孝快一个月了,今儿才知道和婧有肉吃。」 孟君淮:「……」 于是他气定神闲地让杨恩禄把这肘子端谢晟跟前去,谢晟羞得脸都红了。 然后一整顿饭,人人都在劝他多吃两口肉。 夕珍没比他小多少,这两年也成了正院里能拿些主意的人,见他闷着头一味地扒拉饭,关切道:「堂哥可要再添碗饭么?」 谢晟一噎,赶紧说不用不用。 和婧拱拱他的胳膊:「要不你帮我吃半碗?我吃不了。」 「吃不了啊?」孟君淮挑眉,伸手就把和婧手里的碗拿了过去,淡然往自己碗里划了一块,「父王帮你。」 和婧:「……」 谢晟:「t_t……」 午膳后,孩子们各自去午休,孟君淮和玉引也回了屋。玉引盘坐到榻上,不得不为刚才的事声讨他一下:「你怎么又跟阿晟较真儿呢?!」 「没忍住,我真是没忍住。」孟君淮自己也悔的慌,他是习惯于少食多餐的人,中午多吃了半碗米饭真是……撑得慌。 他不太舒服地打了个嗝,玉引看着他一脸无奈:「你看你,害人害己吧?‘我执’是苦痛之根,你若真看阿晟不顺眼别让和婧嫁他便是,回回这么抬杠我真是……」 第十章 她都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 「行了行了,我错了。」孟君淮坐到她旁边望了望房梁,「阿晟说想跟侍卫比试是吧?我挑几个年轻点的过来,让他在和婧面前风光一把。」 哎,这还像个长辈做的事! 玉引一笑,拽拽他一起躺下,二人平心静气地一起打了个盹儿,等着看看谢晟近来的功夫。 结果将侍卫们叫过来的时候,玉引觉出不对劲了。 和婧觉得有趣,自行做主叫了其他孩子一起看,正院的几个从夕珍到阿佑自然全在,东院那边的阿礼阿祺也被她差人喊了过来,只有兰婧缺席。 玉引就叫王东旭来问话,问他怎么回事啊?兰婧不舒服吗? 王东旭答说没有,大翁主吩咐了不让请二翁主。 玉引和孟君淮同时一愣,她觉得不合适,当即便想让人去请兰婧,倒是孟君淮一握她的手:「算了,可能是小孩子吵嘴,等回头问问怎么回事再说。」 玉引想想也对,就暂时将这事搁下不提,专心看谢晟和侍卫比试。 孟君淮叫来的确实已是府里资历最浅的侍卫,但对谢晟来说,他还是吃亏。 谢晟今年十四,侍卫里最小的十七,论力气论功底都比他强一截,他自然输的多赢的少。 比剑他连输了两盘,和婧在旁边急哭,弄得第三个上场的侍卫犹豫着不敢动手。 「没事。」谢晟自己倒无所谓,扫了眼和婧又看向对手,「胜败我都认,你可千万别让我。」 「这孩子大气。」孟君淮在屋里看着窗外赞了句,话音没落,阿礼突然很警觉地叫了声:「姐姐你看!」 和婧刚看向他指的方向,他已然拉着旁边的阿祺就追出去了。 原来阿礼眼尖反应快,一眼扫见了院门边偷瞧的人,转而就意识到那是兰婧。 兰婧呢,反应也快,一看自己被发现了,扭头就跑,所以阿礼追了出去。 兰婧比阿礼小近两岁,刚跑没几步,就被阿礼一把拽住了肩头:「站住!」 「哥……」兰婧心虚,看也不敢看他,低着头说,「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我不管你是不是故意偷看!」阿礼气势汹汹,「你不能把看到的告诉别人,不能给姐姐和嫡母妃惹麻烦,知道吗!」 他还没说完,兰婧就已经抹了眼泪。 她是听说哥哥姐姐都在这边才找过来的,她以为阿礼和阿祺也是自己找过来的。这么一听才知道,他们好像是有意不带她玩…… 「你就非得什么都往外说?!」阿礼前不久刚因为类似的问题在她身上吃过亏,这会儿借着气就把「旧怨」一起撒了,「上回就害得我跟阿祺都挨骂!你也太……」 「阿礼!」跟出来的孟君淮喝止了他,上前抱起兰婧,脸色显然不好看。 他又一睃阿礼:「进屋来,我有话问你。」 看着孟君淮的脸色,阿礼当然知道自己惹父亲不高兴了,只不过,他又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于是从正院外到堂屋的这一路,阿礼都没吭气儿,没跟孟君淮作解释也没跟兰婧道歉,兰婧被孟君淮抱着同样不吭声。 随着他们进院,院中其他孩子也安静下来。侍卫们识趣地告退,几个孩子互相看了看,跟着孟君淮一起进正屋。 玉引从卧房迎出来,见兰婧眼眶红红的,忙问:「兰婧怎么了?」 「母妃……」兰婧每一旬会来跟玉引住一天,当下跟玉引也算熟悉,便伸着小手要她抱。孟君淮轻喟,边将她放下边闻言道:「别让你母妃抱,你母妃怀着孕呢。」 兰婧就不再说了,乖乖地站在一边,一语不发。 孟君淮和玉引各自在八仙桌两边落座,大大小小几个孩子站在屋里,大多因为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有些懵,只有阿礼明显面色不好看。 孟君淮平了平息:「阿礼,方才那些话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说妹妹?你解释解释。」 「她太爱告状了!特别讨厌!」阿礼张口就是声讨,说得兰婧眼眶登时又一红。玉引赶紧把她揽到身边哄,看着阿礼也严肃了几分:「不能这么说自家人。兰婧怎么惹你不高兴了,你把原委细细说来。」 阿礼鼓鼓嘴,到底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他说,兰婧什么都要告诉长辈,说好了是秘密的事情她也还是会往外说,一点信用都不讲。 最近的一次,还害他和阿祺连带尤则明、尤则旭两个表哥都被打了手心,年纪最长的尤则旭尤其惨,手肿了得有小半个月,回尤家休息时还又挨了顿板子。 原因是这样的:前阵子又是过年又是太上皇离世,事情太多,几个孩子就都有些心浮气躁,读书读得不扎实。那范进这个当先生的必须尽职尽责地管,于是很严肃地给几个孩子都加了功课。 府里的孩子原没有太不懂事的,乖乖的该写就写、该背就背,结果,兰婧有一天不知是走神了还是听错了,范先生交代背一篇功课……她错背了另一篇。 第二天她就跟范先生解释说不是没用功,是背错了。可是,功课没完成还是没完成啊,范先生还是打了她手心儿。 于是兰婧的兄弟姐妹们不高兴了。 用阿祺的话说,他们觉得范先生也太刻板了。兰婧并不是贪玩不好好念书啊,只是背错了篇目而已,她背下来的那篇也背得挺好啊! 所以几个男孩子一商量,撸袖子替兰婧出了口恶气! 也没干什么别的,就是把范先生的椅子腿锯了一条,又小心翼翼地堆好、搁好,乍一看看不出来,范先生一坐摔一屁墩儿。 然后他们谁也不承认是自己干的,这事儿就不了了之。 没想到兰婧把他们给捅出去了。 兰婧当天下午就跟乔氏说,他们把范先生的椅子给锯了。乔氏到底位份低,虽然并不是个刻板的人,也不敢蛮这种「欺师」的事。 她就想,不至于闹大,但至少应该让尤侧妃知道? 乔氏就去东院走了一趟,尤侧妃就把院子里几个男孩子全罚了一遍,还让出主意的阿礼必须去跟范先生道歉。 至于尤则旭回家又挨顿板子,也还是因为这事。尤家觉得阿礼多大你多大啊?他们恶作剧你也跟着折腾?去王府还不知道有点分寸,你就欠揍! 所以这群男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受了皮肉之苦。 完事之后他们一打听原委,都气蒙了。 ——哦,我们为了兰婧去算计先生,结果是兰婧把我们卖了?! 是以阿礼打从那会儿就看兰婧不顺眼,觉得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能告诉她,不然他们不知道还会吃多少哑巴亏! 阿礼一说完,孟君淮就拍了桌子:「你还敢锯先生椅子腿!你是找揍啊你!」 「……爷,这事儿侧妃罚过了。」玉引边说边递眼色把他劝住——锯椅子腿这事儿罚过了,这篇就算翻过去了好吗,现下的问题是几个孩子之间的矛盾! 大大小小一起排挤一个,这个问题显然比较糟糕。 玉引想了想,就跟阿礼阿祺说先回东院歇着,晚膳时再过来,她跟他们说说话。 第十一章 她打算用晚上前的这段时间让和婧先跟兰婧说说,让她别光顾着难过,日后要学会如何与人相处。然后等阿礼他们再来,阿礼承认恶作剧的事儿是他们不对,兰婧再道个歉说自己不是故意告状的,这就皆大欢喜了嘛! 结果事与愿违。 阿礼和阿祺前脚刚走,和婧就拽着谢晟说一起去西屋读书。而让玉引皱眉的,是和婧在离开之前,很不高兴地瞪了兰婧一眼! 「……」玉引和孟君淮相视一望,只得喊来凝脂,让她先陪兰婧,二人进西屋去问和婧的话。 孰料他们刚阖上门,和婧就先说话了:「母妃您别让我哄兰婧,我也不喜欢她!」 「和婧。」玉引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你怎么也这么说,你是大姐姐啊。」 「可那件事就是兰婧不对啊!」和婧张口反驳,「她这叫……这叫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卸磨杀……」 她说到这儿停住了,觉得阿礼不是驴。 于是她换了个词:「鸟尽弓藏!」 「嗯,看来书读得不错。」孟君淮一拍她额头,「那你说说,阿礼他们锯先生的椅子,对吗?」 「这是两件事!」和婧算得特明白,「阿礼他们锯先生的椅子不对,尤母妃罚他们了。兰婧这么做也不对,我们就可以不理她!」 哎你个小丫头还挺会说…… 孟君淮和玉引交换了一下神色,他在感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她则在想,看来在这件事上,他们和孩子们的想法不同。 在他们看来,兰婧的做法不算错,因为在他们的角度上,他们觉得自己是长辈,自然应该知道他们的各种事。兰婧告诉他们不算错,如果故意隐瞒才是错。 但对孩子们来说,他们会有一种单纯、直接的「义气」,会觉得兰婧这样就是叛徒!就不喜欢兰婧! ——这么想好像也能理解。 玉引一时间便也不知道该说谁好,让她说兰婧吧,她怕说得兰婧日后都会有意欺瞒他们;可若说阿礼呢……她又觉得阿礼现在这个想护弟弟妹妹们的态度也很值得珍惜,不能让他觉得这样是错的,以后只为自己想。 二人回房后认真地打了个商量,最终,是孟君淮去教阿礼阿祺,她负责开解兰婧。 他跟阿礼阿祺说:「你们要护姐妹是对的,但是不尊师长在哪儿都是错的。你们觉得先生不该罚兰婧,你们可有跟他好好说?他若不听,你们还可以跟父王母妃说啊,为什么要背地里使坏?」 俩孩子若有所思地听着,他又道:「背地里使坏是不光彩的做法,是小人之为,君子不能这么做。」 阿礼阿祺一听这话,就觉得这很严重了……! 他们便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也得先君子后小人! 玉引跟兰婧说的,则是她把这些事告诉长辈虽然没错,但在任何事上,假如向别人承诺了不往外说,就一定要保守秘密。 兰婧听完想了想,皱眉:「那如果瞒住这件事是错的呢?」 「那你可以选择不答应保密。」玉引道,「你看,比如这件事,哥哥跟你说让你保密,但没逼你保密。你如果想着要告诉你乔母妃,大可直接告诉哥哥这件事你会说出去,你想想是不是?」 如果兰婧直接这样说了,阿礼或许还不会那么做了呢。 「你觉得不该有事瞒我们,可你这样骗哥哥也是不对的。」玉引捏捏她的小手,「所以,你哥哥的错,我们会说他,但你把他卖了的事,你必须跟他赔不是,知道吗?」 「哦……」兰婧好像有点小委屈,细细想了之后还是点了头,「好,我去跟哥哥赔不是。」 晚上,夫妻二人躺在榻上,想着这事都百感交集。 沉默了好一会儿,孟君淮叹了口气:「给你添麻烦了。」 「……」玉引斜眼瞪他,「都老夫老妻了你跟我说这个?」 孟君淮:「……」 他被「老夫老妻」这词逗笑,翻身拢住她,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怀着孕还要为这些操心,是侧妃她们没尽到责。」 玉引思忖了会儿:「这事我觉得也不全怪侧妃。」 她认真地看着他:「人多了,就会有矛盾,大人小孩都一样,也未必就有个谁对谁错。阿礼兰婧因为是侧妃院子里的,所以你觉得全怪侧妃,可说实在的……肚子里这个出来,日后跟阿祚阿佑两个亲哥哥也未必就不吵架。」 这是真话,她都为阿祚阿佑拉过好多回架了,现下已做好了来日给三个小孩拉架的准备,这都没什么稀奇。 在另几个孩子的问题上,只有兰婧的性子格外让人担心些,其他也都还好,几个都不是坏孩子。 她将他的手牵到小腹上,让他摸了摸还没降生的孩子,温声劝道:「所以啊……你别觉得这是什么麻烦,也别觉得对不住谁。咱就好好教他们,至于日后究竟成什么样,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的事。」 他的眉心忽地一跳。 「怎么了?」玉引注意到他眼底突然沁出的冷意,但并不怕,知道这肯定不是冲着自己的。 须臾,孟君淮又一叹,搭在她小腹上的手温柔地划着:「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明天一早,老十就要离京守皇陵去了。」 玉引听到「老十」这两个字顿时也冷了脸,想到上回他算计几个孩子的事,她真是对这个人一点好印象都没有,几次都是因为想着佛祖在上,才没允许自己在心里恶语咒他。 好在,他也不是要跟她说什么感慨兄弟情分的话,他只是说:「老十府里那个柳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几天免不了要各府走动。你若不想见,就提前吩咐门房,压根别让人进来。」 纵使有孟君淮的提醒在前,玉引也没想到老十第二天一早离京,柳氏下午就来了。 连封帖子都没提前递。 她也懒得寻理由,直接说不见人。没想到,柳氏吃了几天闭门羹之后,就换做直接求见孟君淮了。 玉引听珊瑚这么说时都有些傻眼:「她一个女眷,求见王爷?还嫌自己府里麻烦不够多?」 「奴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珊瑚说得直皱眉,「只听说跟好几个府都是这么带的话。不过,旁的府也没有哪位爷见她,咱们王爷肯定也不见呗。」 话是这么说,但又过了两天玉引发现,柳氏好像赖他们逸亲王府赖得格外狠些。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一条,离得近。 她每天早上用完早膳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绝对是柳氏求见,她会回说不见,然后一会儿就又会听人禀话说,柳氏求见王爷。 多烦人呐! 要不是身份放在这儿,玉引真想学学市井泼妇的模样,推门出去把她骂走。老实说,就是市井泼妇也没有被拒之门外这么多回还腆着脸非得往上凑的,老十这是一家子都不要脸吗?! 这天柳氏再说求见孟君淮的时候,孟君淮正照例考谢晟的功课。 他回回都得把谢晟考得额上冒冷汗才算完,一来是总习惯性地跟谢晟不对付,二来么,他也确实怕和婧日后受委屈。 第十二章 ——要说谢晟对和婧不好,那目下看来是不至于,但是他单是对和婧好,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委屈受,他争气有本事也是很要紧的。 所以孟君淮确实对谢晟苛刻了些,弄得谢晟一点都不敢松劲儿。 眼下,谢晟的文章刚背到一半,被进来的杨恩禄打断,一听居然是别的府的王妃过来求见,谢晟一时有点奇怪,但还是没多问,只一揖:「殿下您忙,我去把后半篇默写下来拿给您看。」 「不用。」孟君淮眼都未抬,「你背你的,这人我不见。」 但杨恩禄擦了把冷汗:「爷……」 孟君淮瞧过去,他躬身说:「今儿个……柳氏是带着府里的小公子来的,说是非见您或王妃不可,若见不着,她就把孩子撂这儿。」 嚯…… 孟君淮听得脑仁儿都疼,心说有这么当娘的吗? 他紧皱着眉头闷了会儿:「不见。你去跟她说,她要是真敢把孩子撂这儿,丢了我可不管,到时候她自己跟老十交代去。」 杨恩禄迟疑着不太敢这么回话,谢晟想了想:「殿下,要不我去吧。」 孟君淮一怔,抬眸看向眼前这个还有几分稚气的男孩,掂量了会儿,笑道:「也好,去吧。」 片刻后,谢晟出现在了府门口。但他压根没打算请外头的母子俩进去,自己出了府门,就让下人关门。 柳氏瞧了瞧出来的这个,只觉得气度不凡,但一算年纪又知道逸亲王府里没有这么大的儿子,就蹙眉道:「这位公子是……」 「在下谢晟,见过十皇子妃。」谢晟这么一张口,柳氏的脸色就白了。 孟君泓被削了爵,她便不能被称「王妃」了。可这「十皇子妃」的称号又实在让人臊得慌,按理来说皇帝的儿子叫皇子,目下唯一的「皇子」,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他们这叔叔婶婶辈的身份倒跟他一样。 柳氏缓了缓神才说出下一句话:「是谢家公子啊,六嫂的本家侄子?」 「哦,是。」谢晟含着笑颔首,抬头又说,「但在下若只是逸亲王妃的侄子,便不能替王爷出来迎您。」 柳氏打量着他,十分不解:「那你这身份是……」 谢晟轻咳着清了下嗓子:「女婿。」 柳氏:「……」 她正想说你个没完婚的算哪门子女婿,靠边站!谢晟又温温和和地一颔首:「所以我代殿下和王妃出来知会您一声,他们不打算见您。您若真想把孩子撂下,我到能带他去个好地方。」 柳氏下意识地将孩子往背后一挡,凶神恶煞:「什么地方!」 谢晟微笑:「谢家。」 京郊北方,天寿山麓。 经了三日的赶路,孟君泓终于到了太上皇的陵寝。他抬头看了看眼前高大巍峨的陵门、碑亭,再环视四周,就蹙了眉头。 这住的地方也太破了! 周围那一片低矮的小院子明显都是新修的,该是专供守陵人使用。他遥遥这么一瞧,就知道没什么讲究可言,连大门上的朱漆好像都刷得不太均匀。 呵,大哥这是成心给他添恶心! 孟君泓咂咂嘴,也不好明说什么,就吩咐两个随来的宦官去收拾屋子,道自己要先去给太上皇磕个头。 陵门之外,几个侍卫看着他走进去,就交头接耳起来:「这就是善亲王啊?」 「善亲王?老黄历了!」另一个侍卫嗤之以鼻,「现下半个爵位都没有。要是有,他也犯不着为了面圣去逸亲王府闹事了!」 他为面圣而去逸亲王府折腾、还把人家家孩子偷吃肉的恶心事这一干侍卫都知道,原因很简单,目下守陵的侍卫都是谢慈负伤卸下战甲后一手训出来的。谢老将军就一儿一女,儿子在锦衣卫,女儿是逸亲王正妃。 现下,一干侍卫都对要「照顾照顾」这位十爷的事十分默契。 不为讨好谁,单说是大人之间争权夺势这一位非得把孩子推到前头,他也欠收拾! 于是,夜里,刚睡沉的孟君泓被人送被子里拎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皱眉怒喝:「谁吵爷睡觉!」 对方啧嘴堆笑:「爷,我估摸着您也是不知道。这守陵啊,有规矩,子时这会儿您得陪太上皇说说话去,免得他老人家寂寞。」 孟君泓后脊都凉了! 三更半夜的,他得到陵前去跟太上皇说说话去?没听说过这规矩啊! 这都什么鬼规矩啊!!! 帝陵的事,没过三天就传到了谢继清的耳朵里,听得他「噗」地喷了一口水。 来跟他说这笑话的侍卫还说呢:「您可千万别告诉谢老将军啊,不然将军又得抽我们。」 谢继清想想,那行吧,就不告诉父亲了。 让妹妹乐一下吧! 他就去告诉玉引了,玉引听完目瞪口呆,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都浑身瘆得慌。她想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万一把老十吓出个好歹、甚至吓死在那儿了,也不合适吧? 于是她等孟君淮过来时,详详细细地跟孟君淮把经过说了。 结果孟君淮哈哈哈哈地笑倒在她床上。 「……你还笑!」玉引看他这样也想笑,努力正色,「这事咱管不管?现下那边为了给我出口气,天天夜里把十爷拎出来陪太上皇聊天去,听说最少一刻,这真是……往死里折腾人啊!」 她隐约听说太上皇突然离世和这位十爷也有点关系,那这十爷肯定心里有鬼吧?这种事要搁她身上,她不出三天就得被吓疯了! 孟君淮笑得直喘,边摆手边将头躺到她腿上:「别管,你别管。这老十是欠收拾!不过皇兄不发话,我们别人不好说什么,你们谢家出面倒是合适。」 玉引哭笑不得地翻了个大白眼:「你就不怕十爷天天这么……接触太上皇的英灵,得道成仙,或者走火入魔?到时候咱可就对付不了他了!」 「对付得了!」他胸有成竹,斜眼瞧瞧她,「你学佛十年白学的吗?快写个符贴门上。」 玉引:「……」 她就不该把话题往这上头引。 很快,满京城的宗室都或多或少地听说了这件事,一个个都拿这个当笑话讲。 要说这也是这位十爷混得实在太差了,这么多人里竟没有几个替他唏嘘一把的,反倒有不少好奇他什么时候会扛不住病倒的。 而十皇子府上也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不再四处走动钻营,大门一闭自己过日子。 随之,整个京城似乎也消停了一些。一切变得更加按部就班,前几年的压抑与凶险全都淡去。 六月末,玉引在一阵疼痛中被惊醒! 她几乎没多做反应就抓住了旁边的人:「君淮!」 孟君淮也猛然醒来,一看见她不住沁汗的脸就心弦一提:「是不舒服还是……」 「日子也差不多了!」玉引急喘着气,纵使连月来心情都不错,此时也有点紧张,「大大大……大夫现在在吗!」 「自然在!皇兄也早指了御医过来!」他说着翻身下榻,「你等着,我马上喊人来!」 堂屋里,正歪在椅子上打盹儿的杨恩禄只觉一个人火烧火燎地从自己脚上绊了过去! 他「哎呦」了一声,睁眼一瞧就地跪了:「爷!」 第十三章 然而孟君淮却顾不上被他绊了的事,一把把他拎起来:「玉引……玉引要生了!去叫大夫来,参汤提前熬上!」 「哎,是!」杨恩禄赶紧应下,孟君淮一松手,他连滚带爬地就出去了。 夜色下,逸亲王府逐渐变得灯火通明。 尤氏的东院、何氏的西院、苏氏的晴芳阁、乔氏的燕语阁,还有北边住着其他妾室的两方三合院全都燃明了灯火,看上去热闹辉煌,实则听不到什么声响。 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思等着,等着正妃的又一个孩子降生,说不清心里是怎样的滋味。 正院卧房里,又疼又紧张的玉引在医女与产婆的引导下心里渐渐有了底儿。她安慰自己说,自己已是生过一回的人了,不必这样紧张,平心静气地听她们的就好。 可还是疼得眼前一阵阵发白。 孟君淮就坐在旁边,她的手不知不觉地就攥到了他胳膊上,随着痛劲儿狠命一掐,掐得他登时额上也一层冷汗。 「……殿下。」医女在旁边看得惊的慌,孟君淮却顾不上理,反手一握玉引的手:「玉引你撑住!我在这儿,你别害怕。」 「嗯……」玉引一边应话一边疼得泪都出来了,又一阵剧痛猛地袭来,她终于疼得一声惨叫! 旁边的厢房里,和婧、阿祚阿佑连带夕瑶、夕珍五个孩子一齐坐在榻上,相互攥着手,都被院子里的动静弄得紧张得够呛。 下人们端着帕子、清水之类的东西进进出出,两个小的耐不住,回回都想挡个人下来问问母妃怎么样了,回回都被姐姐拦住。 后来和婧索性不让他们再下榻乱跑了,直接把他们往榻上一挡:「你们别闹,会耽误事情的!」 「母妃……」阿佑鼻子抽抽的想哭,他还没见母妃叫得这么惨过,知道母妃现在一定很疼! 「不许哭!」和婧一喝,手上倒还是摸了帕子出来,温温柔柔的给弟弟擦眼泪,她说,「这个弟弟妹妹出来,你就也是哥哥了。不能随便哭了知道吗?不然多丢人啊!」 这话果然是有用的,阿佑一听,眼泪就在悬住了,在眼眶里怎么打转也不留下来,泪眼汪汪的看着十分可怜。 「来,你跟阿狸玩。」和婧把阿狸抱给他,又气定神闲地跟他们说,「你们别怕,我让凝脂去收着啦,如果真有什么事,凝脂会立刻过来告诉我们的!」 ——话是这么说,可实际上,她自己心里也怕死了。 她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印象,记得母妃生阿祚阿佑的时候好像十分凶险,生完之后虚弱了许多天,而且阿佑一开始身子也特别弱…… 这回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但她就觉得,书上说「善有善报」,母妃那么好的人,肯定会没事的吧? 「不怕了不怕了!」和婧轻拍着阿佑的后背,夕珍咬着牙吸了口气:「翁主……」 和婧闻声偏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死掐在夕珍小臂上,掐得夕珍的手都充了血。 「……对不住!」她赶紧松开手,跟表姐陪个不是,夕珍活动活动手腕,瞧了瞧外头:「我也膳房走一趟吧,让他们提前备下些吃的,姑母生完孩子肯定累,得补补。」 「嗯,你快去!」和婧点了头,夕珍随便一挽头发就出去了,往膳房走的路上,她手脚也都是发抖的。 王妃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千万不能! 膳房里,值夜的几个宦官一听说王妃要生了,赶紧把掌勺的大师傅全叫了起来。几个厨子迷迷瞪瞪的,刚开始还有所不满,过了会儿一看这位表小姐亲自过来叫膳,再有什么不满也都咽了。 「鸡汤、粥、羹这类慢炖的先炖上,馄饨、面也都先做着。」夕珍吩咐得有条不紊,「煮过火了就换一锅重来,浪费了不怕,不能一会儿让姑母吃着不合口。」 「哎,是,您放心。」几个人点头哈腰地应,想赶紧把这尊小佛请走,没想到她施施然地坐下了:「你们做吧,我在这儿瞧着。」 吓得几人都一阵紧张。 然而事实证明,还好有夕珍在这里瞧着,他们才不至于更为难。 ——不过小一刻的工夫,正院的宦官梁广风来了。 梁广风衔着笑踱进来,左右看看:「哟,老几位都忙着呢。」 「哟,梁爷。」资历最老的厨子迎上去作作揖,心里头就嘀咕,心说您东院可别这会儿来叫板啊。 腹诽还没完,梁广风就开口了:「给我来碗面,有鸡汤没有?拿鸡汤煮,再下几个馄饨。王妃生着孩子,我们侧妃候得饿了,吃点东西垫垫。」 几个厨子一听:得。 谁也没料到王妃这会儿生,鸡汤是夕珍交待之后现熬的,自然只杀了一只鸡、炖了一锅汤——毕竟王妃再饿也吃不了两只鸡啊? 现下侧妃来要鸡汤面,其实单舀点汤来煮不是不行,但几个厨子都不傻,多少知道梁广风这趟来或多或少是较着劲呢,这些年都是这样。他们要真光弄点汤糊弄,东院非得削死他们;可他们要是擅自分了一部分过去,犯到王妃耳朵里那是不至于,但正院那个赵成瑞也饶不了他们。 啧,做人难呐! 要说这一府的主子,谁缺这么两口鸡肉?其实谁都不缺。可到了事儿上,这两口鸡肉就能让他们里外不是人。 一时间,几个厨子都在琢磨给这位梁爷塞多少银子能平这事儿了,一个女声四平八稳地传了过来:「梁公公,劳您去跟侧妃回个话,今儿个对不住她,姑母生完孩子肯定累,喝口鸡汤是好的,这鸡她能吃多少、爱吃那块儿我说不清楚,所以不能随随便便准您分出去。您要么等等,等他们炖锅新的,要么就请回吧。」 「表小姐……」梁广风一见着她,脸就白了。府里都说正院这俩表小姐个顶个的不好惹,比他们东院俩表公子气势足多了。 梁广风不想示弱,可夕珍也没给他机会说话:「今儿这块儿我做主,姑父姑母都不知道。侧妃要是不高兴了,明儿个我跟她请罪去,不让您为难。」 这梁广风还能说什么?不甘心也得先忍着。他咬咬牙,向夕珍施了一礼,打道回去,路上自然忍不住要骂几句。 「啧,横什么啊,不就沾了个谢字?不进王府谁知道你啊!」他边念叨边进东院,瞧瞧亮灯的卧房,心说这份恶心必须先扔给侧妃,再让侧妃扔回给正院,不然他心里太堵了。 他吁了口气提腿要进去,然而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梁广风。」 梁广风回头一瞧,连忙作揖:「表公子。」 「我刚才跟着你去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尤则旭从阴影下踱出来,「你去给姑母添堵一个试试?我在府里说不上什么话,治你也还是能治的。」 梁广风差点厥过去,他这不是倒霉么?! 几年前尤则昌、尤则明两个表公子进府,后来尤则昌犯了事儿给送回去了,换了这个年长的尤则旭进来,他从那会儿就觉得这位真不好对付。 尤则昌是出门就要给东院撑场的,可这个尤则旭,他什么事都不沾,一连几年府里都跟没这号人似的。现下他也十六了,眼瞧着再过两年就要回府娶亲,近来却突然抽风了似的突然爱管事,且还不是为了东院而管事,而是爱管东院的事。 第十四章 就像这种暗地里跟正院叫板的事,他都被这位表公子截胡好几回了! 很多时候,梁广风都想问问他,公子您到底什么意思? 尤则旭瞧瞧他气得瞪眼的模样,也没理会,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梁广风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卧房亮着的灯,掂量了一下还较劲不较?得,还是算了吧,较不起。 正院里,众人从深夜忙到天明,帮不上忙的孩子们也从深夜守到天明。 终于,一声婴孩的啼哭从屋里传出来,阿祚和阿佑两个不明白状况,面面相觑。和婧顿时喜色盈面:「生下来啦!」 她说罢就往正屋跑,阿祚阿佑这才反应过来,忙追着姐姐过去,夕瑶则要去跑去膳房喊夕珍回来。气氛一下松快下来,一扫持续几个时辰的紧张。 「母妃!」和婧头一个跑进屋,一看父亲怀里抱着孩子,就要跳起来看,「是弟弟还是妹妹!」 「嘘——」孟君淮示意她噤声,压了音道,「小孩子要多睡觉,你母妃也累了。」 床上,玉引累得直犯迷糊,听到他们的对话又清醒过来一些,睁了睁眼:「是女孩吧?」 「……」孟君淮一怔,旋即笑出来,「你怎么知道?」 「不想再要儿子了,太闹腾了。」玉引说得直翻白眼,刚进屋来的阿祚阿佑一听,一下子不高兴了! 「我们哪儿闹腾了!」阿祚跑到榻边声讨,「我们最近都好好读书了,哪儿闹腾了!」 玉引:「……」 她没想到会被他们听见,这会儿累得脑子也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怎么解释。孟君淮抱着小女儿坐到榻边,皱眉:「你们俩瞎心虚什么?你们母妃的意思是说,如果再生个儿子,肯定会很闹,没说你们两个闹。」 是这样吗? 阿祚阿佑可不傻,兄弟俩齐刷刷地一扭头:「不信!」 这日之后,正院又多了一重热闹。 新添个孩子谁都新鲜,玉引和孟君淮觉得有个小女儿挺好,和婧则每回一看见妹妹就俩眼发直。 玉引坐着月子,偶尔会把她放到身边搂着看一会儿,和婧肯定会耐不住性子跑过来跟小妹妹絮叨。 她希望小妹妹赶紧长大,起码赶紧长得能看出是个女孩,她就可以跟妹妹玩了! 玉引就问她:「你要跟她玩什么啊?翻绳踢毽子可都得等好几年,你急也没用。」 和婧在旁边依旧一脸兴奋:「我可以给她梳头发、换衣服、喂她吃东西!」 玉引:「……」 你这是陪她玩吗?你这是玩她! 孟君淮听了之后则说:「你这是自己想带孩子了啊?得,赶紧嫁出去,我们也忍痛割爱不多留你了,等你及笄就挑黄道吉日。」 和婧一听这话就不好意思了,爬上床往玉引身边一趴,埋头:「不要,我没想带孩子,我什么都没说!我不嫁人,我不嫁!」 孟君淮就又逗她:「真不嫁?真不嫁那太好了,父王这就给谢家写帖子说明白,谢晟这辈子别想再进咱王府。」 「……?!」和婧一下子瞪了眼,眼看父王要站起来往外走,一下子把他扑住,「不要!我瞎说的!」 孟君淮一边拢住她一边还要护住就睡在一边的小女儿别被她踢着,父女俩热闹成一团,玉引在旁边看着想笑,又一笑就腰疼腿疼哪儿都疼。 她就又笑又悠着劲儿,孟君淮不经意间扫见她这表情,一下就笑不出来了。 他拍拍和婧:「你去跟弟弟们待一会儿,父王跟母妃说说话。」 「哦!」和婧一应,又不放心道,「不许不让阿晟哥哥来!」 「知道知道!」孟君淮噙笑把她推走,折回来看看安睡着的孩子,抱起来交给奶娘,自己又坐回榻边。 玉引刚痛苦地把笑劲儿熬过去,抬眼就看见他一脸严肃。 「……怎么了?」她看得怔怔,孟君淮叹了口气,侧脸贴在她小腹上,伸手将她拢住。 「干什么啊!」玉引一愣一愣的,脑子里斗转星移地琢磨这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朝中动荡啦?锦衣卫的事料理得不顺啦?老十又作死啦? 「苦了你了。」他眼眶一酸,忙一转头将脸埋了下去,隔着一层不薄的被子,玉引还是从他的反应看出,他是不是……哭了? 「哎……君淮?」她觉得有点尴尬,又有点酸酸的感动,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啊,我这就是一时的反应……养养就好了,坐月子就是为了养这个。」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这是咱最后一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要了。」 看了两回,他算是看够了。他不管她在不在意这种痛苦,反正不能让她再来一次。 他便说:「咱该按摩按摩,该针灸针灸。实在不行……咳,我尽量不动你!」 「君淮……」玉引一急,旋即有些心虚,「那个……阿祚阿佑不说,这回这个,这是我……」 孟君淮面显不解:「怎么?」 她觑了觑他:「这回这个是我……有一阵子总觉得想要个女儿,同时又还是害怕。犹犹豫豫的,也就没……多跟你说,就有那么三两回吧,没吃药也没让人按。」 她当时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觉得要是怀上了呢……那是命,怀不上也是。不管怎么样都好,要么少吃份苦,要么再添个孩子。 但她没想到他会觉得难受,现下不得不把这事儿挑明说,但这么一挑明吧……还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玉引别过头,看着墙,不再继续说了。 孟君淮则有点意外地望着她,望了半晌:「啊……?」 「嗯。」玉引只能这么一应,他又盯了她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笑出来:「你居然是……你居然是自己想?」 他还追问! 被这样一问她脸更红了,盯着墙不敢转回来。孟君淮心情难言地看了她半天,蓦地笑出来:「小尼姑你真可以,行,你比我胆子大。」 「那是,天塌下来如来佛托着!」玉引梗着脖子强撑着气,听到他笑音不断,转回头扑到他身上捶他,「你不许笑话我!我就是那么、那么一闪念……谁知道就真怀上了!我也没辙啊!你不许笑了!」 「好好好,不笑。」孟君淮一边答应一边哈哈哈哈地笑倒,看看她那副想哭又想笑的复杂神色才终于将笑意敛住。 须臾,他一摸她的脸:「但这还是最后一个,你真不能再来一回了。都说孩子生得多,伤身折寿,我想让你多活些年。」 玉引抽抽鼻子「嗯」了一声,他撑身起来,凑到她耳边:「咱得长长久久的,谁也不能先把谁撂下。」 东院,尤侧妃把自己闷在卧房里,大半日都没说一个字。 打从王妃平安诞女到现在,已经有七八日了,这些日子她都没见着院子里掌事的梁广风。听山栀说,梁广风是在王妃生产的次日被赏了顿板子,正在养伤,她只道是梁广风触怒了王爷,一直也不敢细问。 直到今日她才听说,这事儿根本就跟王爷没关系,是阿礼吩咐的。 尤氏便把阿礼叫来问话,阿礼说是表哥告诉他,嫡母妃正生小妹妹的时候,梁广风去膳房要什么鸡汤,跟夕珍争了两句。 第十五章 尤氏听了自然不高兴,她说梁广风是替她去叫膳,问阿礼为什么要罚梁广风——问这话时,她心里恐惧极了,很怕阿礼已然倒向了正院,不再站在自己这边。 而阿礼说的却是:「母妃,您为皇爷爷守着孝,梁广风去给您叫鸡汤……这不是成心给您找麻烦吗?」 尤氏蓦地一怔。 阿礼皱着眉头,很认真地望着她,又道:「这件事真的很严重,我们先前偷着吃肉,就闹到皇伯伯跟前去了。后来,皇伯伯下旨说小孩子可以吃,可没说您也可以,那万一让别人看到了怎么办?别人不会说您吗?」 阿礼的声音尚有些稚嫩,而尤氏滞在他的声音里,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么久了,她和正院明争暗斗,越斗越觉得自己不如正院。而今天,她突然觉得自己连个小孩子都比不过…… 阿礼说的这番道理,难想么?并不难。可若没有阿礼这样解释,而是梁广风直接把膳房里的争执递到她耳朵里,她断不会多想守孝这件事,一听说梁广风被夕珍呛回来,她就会怒火中烧觉得这是正院找她的麻烦。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与正院不对付,下人是会循着她的心思也与那边不对付、甚至有意拿与正院叫板的事来讨好她的,而她有多少次被这样蒙蔽其中,因为感动于下人的忠心而忽略其中危险,她并不知道。 这种感觉让尤氏十分挫败。 从前,她只觉得自己不如正院能生、不如正院懂如何讨好王爷,可现在,她禁不住地觉得,自己的心思也是比不过正院的。 这件事,假如梁广风压过了夕珍,鸡汤端回来,便成了她的话柄。而正院就从来没留下过什么话柄,这几年下来,王妃也不是没整治过妾室,可乍看上去,她就是一点错处都没有。 尤氏心里前所未有的没底,她头一回担心,如若这样下去,兴许阿礼再有出息都没用,王妃那边……他们都斗不过。 阿礼现下八岁。 尤氏心弦紧绷,思量着如若阿礼十岁的时候,王爷依旧绝口不提立世子的事,那她就豁出去自己向王爷提。左不过就是王爷不答应,要紧的是她要把这件事提起来,让府里知道她这边要搏那个位子。 她这样挑明了,京里府里,都总会有人站在阿礼这边的。总有人要借力搏自己的前程,帮一个王府公子坐稳世子位,意味着一辈子衣食无忧。 正院,二人正绞尽脑汁地琢磨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 男孩们的名字那是没办法,按规矩必须让宫里赐。可女孩的,他们可以自己做主,二人便苦恼了起来,怎么想都觉得不满意。 这一苦恼就苦恼了许多天,很多次,他们都是说这话、吃着饭,突然冒个念头说个名字,然后又自己摇头否掉。 诸如贞婧、柔婧这样的名字他们想过不少,总觉得俗气,乍一想觉得还不错,细品就不喜欢了。 愁得玉引时常抱着女儿自言自语:「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啊?你自己有主意没有啊?」 孩子该睡觉还睡觉,并无所谓自己叫什么。 于是他们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苦思冥想,玉引坐着月子,夫妻俩同榻而眠也不能干什么,就平躺着琢磨。 孟君淮思索道:「舒婧?云卷云舒的舒好不好?或者宜婧?得宜的宜。」 说完之后他自己又否掉了,觉得宜字也俗,舒则和输同音,不吉利。 玉引蹙着眉头,想了想说:「睦婧?跟和婧凑个‘和睦’,这个吉利!」 孟君淮又摇头:「吉利是吉利,可不好听啊。」 是不好听,两个字都是去声,叫着拗口。 后来又连想了好几个,越想越觉得这真是个难题。她问他和婧兰婧的名字当初是怎么起的,他说和婧的是定妃想的,兰婧的是何氏自己想的。 「合着你也没给孩子起过名字啊?」玉引泄气,「那糟了,咱俩都没经验,更难了。要不随缘吧,那本佛经翻个字,第一眼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不行不行。」孟君淮赶紧打消她这念头,「你们佛门总说什么四大戒空戒色,你若第一眼落在个‘色’字上怎么办?是在佛祖面前反悔,还是就让孩子叫‘色婧’?」 若真叫色婧,孩子长大了不得恨死他们啊?! 玉引:「……」 看来这招是不行,这个险不能冒。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开始从常见的禅语里拣字。 「空婧?不行,太像出家人了。」 「菩婧?更像出家人……」 「悟婧?哎怎么都这么像出家人……」 玉引说三个否三个,旁边的孟君淮都笑崩了:「哈哈哈哈悟婧!这个不止像出家人还像三师弟哈哈哈哈!以后就管阿祚阿佑叫悟空悟能了!」 玉引忽地一拍他:「哎!」 孟君淮笑声止住:「怎么的……」 「明婧!明婧好不好?」玉引两眼放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明婧怎么样?」 「这么个‘明婧’啊……」孟君淮一笑,转而细想起来,「阴阳相宜曰明,昕昕祥和曰明,寓意倒不错,可以!」 二人又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觉得还不错,就这样定了下来。 不出三天,院子里从夕珍夕瑶到阿祚阿佑都会了那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至于明婧差点叫「悟婧」,阿祚阿佑差点被赐个法号叫「悟空悟能」的事,就揭过去不提了。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玉引出了月子,便开始规规矩矩为太上皇守孝。 见她突然开始吃素,孟君淮掐指一算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没直接说,而是等到晌午和婧吃饭时,跟她说:「喂你母妃吃口丸子。」 和婧没多想,丸子喂到玉引嘴边,玉引一下避了开来:「不行。」 她原没听见父女俩的对话,但扭头见孟君淮迅速回头,自然知道这是他的主意,一拍他胳膊:「别闹,我该守孝了,再蹭肉吃像什么样子?」 孟君淮咳了一声,窘迫说:「我怕你身子又虚。」 「不至于,怀孕这阵子我看都补猛了。」玉引道。 这是实话,怀孕得了恩旨之后,她该补的一点都没欠,各种山珍海味天天供着,她当真觉得补得过头了。 就连从孩子身上都能看出来,明婧明显比阿祚阿佑当年要更滋润白净。 所以她一来觉得吃吃素没事,二来也确实……想控制控制食欲。这回怀孕她不止补得厉害,而且没有上回的恐惧感,身心愉悦,两样加在一起导致她比上回丰腴多了。马面裙的裙门对不上不说,上袄的中缝都拉不到中间了,领子也咧着,无一不在向她证明自己宽了多少。 玉引便觉得,就算不为尽孝,只是为了自己,她也得乖乖吃素。 如此吃了一个半月,到了中秋。 八月十五当日也是阿祚的生日,过了子时才降生的阿佑应算在八月十六,不过近几年也都还是放在一起过。当日早上,玉引取了条怀明婧之前的宝蓝烫金裙襕的马面裙出来,对着镜子狠勒了半天,勉强将裙门对上、系带系好时,骤松了口气,十分欣喜:「太好了!」 在另一边也正更衣的孟君淮回头一瞅,登时皱眉:「瞧你,瘦走形了吧?」 第十六章 「……什么啊!」玉引揶揄了句真不会说话,走到他面前挥手让下人退下,一撩上袄露出裙头,「你看,这是怀明婧之前的裙子,现下刚勉强系上。真说不上瘦走形,也就是刚瘦下来。」 是这样吗? 孟君淮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怎么看都觉得她还是瘦过头了。她怀明婧之前真的比现在还瘦吗?他怎么没觉得? 俩人为这个小吵了一架,孟君淮说你别为了瘦扯谎诓我,这裙子怎么看都是新做的。 玉引被他怼得瞪眼,一捏腰上的肉:「我哪儿诓你了?你看!这能留着吗?」 「你先前肯定没现在瘦。」孟君淮冷着脸挑眉。 玉引气消:「要不你让人查查档,看这裙子什么时候做的?」 「我不跟你较劲。」孟君淮回过身不再理她了。 玉引:「……」 不讲理!她也不理他了! 俩人就赌着气互不理睬起来,早膳时罕见的安寂弄得几个孩子都诧异,也跟着一起安寂。 可他们又恰好有点事要说,目光递过来传过去,都想让别人先开口。 玉引抬头夹咸菜的时候,看见和婧在挤眉弄眼,就一皱眉:「和婧?」 「啊……」和婧表情僵住,玉引问她有事啊?她滞了会儿,「那个……」 她不停地偷眼看其他几个,他们都连连点头鼓励她说。 和婧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个……今天是阿祚阿佑生辰,别让他们念书了呗?」 「……」几个孩子齐刷刷地翻了个白眼。 大家想的都一样:这还用你说吗?今天本来也不用念书啊! 玉引目光从她面上挪开,略带威胁:「夕珍夕瑶?」 俩姑娘互相拱对方胳膊。 「有话直说。」玉引搁下筷子,「谁又犯错了?你们三个平常都很乖,偶尔有点错,我不怪你们。」 「不、不是……」夕珍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被玉引注视了半天,才低下头别扭道,「我娘给您写了封信。」 嗯?这个稀奇。 夕珍到王府里几年了,她父母都没直接给府里写过信,玉引知道这多半是因为地位差着,也不刻意示意什么。突然写来这么一封,她还真猜不着是什么。 夕珍的脸色看上去十分窘迫,又踌躇了会儿,才从袖子里抽出信呈给玉引。 玉引拆开看,孟君淮抬眼一睃,凑过来看。 玉引下意识地一避,孟君淮伸手一揽她的腰,啧嘴:「别生气了,我的错行不行?」 「……」玉引斜眼瞅瞅他。对哦,他们刚才在赌气来着? 让这事儿一打岔她都给忘了。 不过再回想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赌气的。刚才嘛……可能他们俩都起床气没过,有点成心找茬。 她就顺势倚到了他怀里一起看信,几个孩子立刻闷头吃饭,眉目间都写着:非礼勿视。 信里所写的,大致就是夕珍今年十二,夫家可以提前挑着了。如若玉引他们有人选,就交给他们;如果没有,家里就为夕珍向当地的大户人家提亲。 言辞很客气,隐隐透着点希望夕珍能嫁到京里的期盼,又小心翼翼地没敢有半点逼迫。 玉引读罢看向孟君淮:「你看呢?」 孟君淮则看向夕珍:「夕珍怎么想?」 「我……我听姑父姑母的。」夕珍低着头,默了会儿又嗫嚅道,「其实我觉得……也不用着急,再陪郡主几年也行的。」 这意思,至少是想留在京里。 孟君淮就从玉引手里拿走了那封信,交给杨恩禄收好,道:「回头我在京里看看有没有年纪相当的公子。这上头有夕珍的八字,我先收着。」 如此,府里一下子有了两个要谈婚论嫁的女孩子,加上夕瑶也就比和婧小一岁,嫁人这个话题似乎一下被摆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玉引免不了要跟谢继清提一提夕瑶的事,然则谢继清的回答却是:「急什么啊,我巴不得留她到三四十。」 玉引:「……」 其实她也想和婧一直陪在身边,只不过这也就是想想,婚嫁的事一点都不能耽搁。这让她顿时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感慨,再度觉得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孩子就长大了,再一眨眼,他们就要各自成家。 怀着这种心情,当晚,她把明婧抱过来放在榻上看了半天。 明婧软软的、小小的,依旧处于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的状态。不过被她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刚好醒来,母女俩就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 孟君淮沐浴之后进屋就看到这么个温馨的场景,笑着翻上榻,看看明婧又瞧瞧玉引:「大晚上的都这么精神?快睡吧。」 「嗯……」玉引抿唇叹气,碰碰明婧的小脸儿,「你说人要是能活个千八百年的多好?咱就能在一起待好久。」 「嗯?」孟君淮没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一愣,她摇摇头躺平:「没事,我就是这几天让和婧夕珍她们弄得……总有点愁。」 总觉得离别在许多时候来得太近太快太突然,让人再有防备,也没防备。 「行了,别愁。」孟君淮也躺下,把母女两个一起揽住,「千八百年是不可能,但有生之年,我能陪你一天就绝不离开。」 玉引笑笑,看明婧吧唧吧唧嘴又打哈欠,便拍拍她哄她再睡。 「爷。」杨恩禄出现在门口,略一躬身,轻手轻脚地走进屋。 孟君淮看过去,玉引也扭头看他,杨恩禄压音道:「宫里传话,说让御医赶紧回去。下奴看人来得及,就先让御医走了,来跟您回个话。」 玉引有孕时皇帝原赐了个御医,后来这御医则是明婧生下来后皇后差过来的。这算是个恩典,因为小孩子刚出生的头几个月总是容易出事,有个御医盯着更稳妥些。 现下这么突然传回去,让孟君淮心里一紧:「皇兄欠安?」 「爷您放心,皇上无恙。」杨恩禄低垂着头,回道,「是皇长子身体欠安。」 皇长子今年十五,半大不小的年纪,突然生个病也很正常。彼时谁也没往心里去,更是谁都没想到,这么一病就断断续续地病到了过年。 行十二的昌亲王妃祝氏来跟玉引走动时说起这事,直摇头:「皇后娘娘愁得头发都泛白了,御医也诊不出个病因。听说没事时什么都瞧不出来,一犯病……说晕就晕过去了,半点征兆都没有。」 「这怎么办?」玉引听得眉头紧锁,「御医都没法子,可这病也不能随便拖着。」 「唉,只能慢慢瞧。」祝氏叹气,「倒好在,皇长子是小辈,为太上皇守孝也就一年。这马上就到了时候,该怎么补都能补起来了,大约会好些。」 玉引听得一讶,这才知道皇长子生病的这些时日都还在守孝吃斋。 但仔细想想,大抵也只能如此。皇上可以下旨让宗亲府上的孩子们该怎么吃怎么吃,那叫恩典、那叫体恤、那叫君臣和睦,但他自己不行。那本来就是个满朝都盯着的位子,他收拾东西两厂牵扯了那么多,又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想挑他的错的人会更多。 何况他还是突然被太上皇「禅位」的。篡权的说法一直没闹大,但也从来没彻底断过,各府都听过几次这样的风声,此时在让人抓住「不孝」的话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十七章 当日,玉引和祝氏除了叹气也说不出什么,傍晚则又听孟君淮道:「皇长子这病怕是真不好治。」 「怎么了?」她蹙眉,问他听说了什么。孟君淮摇头:「具体的病情打听不着,但来年原该给皇长子定下婚事,今儿听宫里说这事搁置了。」 「婚事?」玉引一奇,「你打听皇长子的婚事干什么……是为夕珍?」 「我就是随口提过一句。两个孩子年纪算合适,夕珍又是谢家人。」孟君淮说着坐到榻上,「不过现下看来,还是算了吧。万一皇长子真有什么不妥,别委屈了夕珍。」 嗯,她也这么觉得。 玉引乍一听很担心宫里已然记下了这事,到时候夕珍不嫁也得嫁。但听他这么说,可见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她便就安下心来。 门口的屏风那边,正要进来的夕珍也抚着胸口松了口气,连夕瑶都轻轻说:「吓死我了,你可别嫁皇长子!」 她们倒不是担心皇长子的病会闹到多大,而是……皇上到现在都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日后皇位十有八九是他的。在后宫待着多糟心啊?礼数繁多,平常都出不得门,而且还有大大小小一群嫔妃,那种日子,就算让她们当皇后她们都不乐意。 比起来还是姑父姑母这样好。后宅的人其他人都可以当不存在,也并不必隔一阵子就再添几个人。偶尔虽然也和东院不对付,但进了正院的门,这儿是个小家。 俩小姑娘一起缓了会儿气,夕珍觉得自己还是紧张,怕这会儿进去让他们觉出她「偷听」了什么,就算不是故意的也不太好。她就跟夕瑶说:「你先进去,我等会儿来!」 「嗯!」夕瑶便先行进了屋,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来帮玉引写写帖子。 这一年里,孟君淮领着锦衣卫,逸亲王府在京里的重要程度就与往年不同了,这从年节时收到的帖子数量和礼的分量都能看出来。 往年收的礼和拜访的帖虽也不少,但大多都是为个面子,帖子上的话也都是恰到好处的客套,玉引随便客套回去都可以。今年,则很多都扫一眼就知道是迫切地想拜见。 这样的帖子,玉引不想见照样可以不见,但再轻描淡写的客套回去则不太合适,该好好回的也得回。可攒在一起,要写的东西就太多了。 她这几天就都把和婧夕珍夕瑶她们拎过来帮忙,写完之后交给她过目,可以的直接发出去,不行的她再重写。 不全是为偷懒,也是因为这三个以后都要嫁人当主母,这事提前练练没坏处……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偷懒。 这厢夕瑶刚坐下写了两封回帖,奶娘把刚睡醒的明婧抱了过来。 明婧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看看屋里的人,朝夕瑶伸手:「噫!」 她现在还不会说话,要什么都是说「噫」。夕瑶抬头朝她一笑:「现在有事情,不能陪你玩。」 玉引就把她抱过来往榻上一放,明婧原本坐得稳稳的,但孟君淮手里拿了个拨浪鼓逗她,她伸手要够鼓,咣当就趴下去了。 「噫……嘻嘻。」明婧趴在那儿咧着嘴笑,孟君淮从夕瑶桌上摸了跟毛笔过来,沾了点墨,在明婧侧脸上描了三撇胡子。 「……」玉引一扫见就要挥手打他,「有你这么当爹的?!」 孟君淮一躲:「我也就现在欺负欺负她,以后都是她欺负我。」 玉引:「……」 正院东边的一间厢房里,夕珍品了杯茶定心,可算把方才的惊吓搁下了。 还好,姑父姑母并不会什么都不顾地把她嫁给皇长子,要不然她可真要吓坏了。 放下茶盏,夕珍一边再次往正屋走一边琢磨自己知不知道什么年龄合适的公子可以提一提?她觉得这事还是自己有点主意好,万一姑父姑母给她挑的人,她一个都不喜欢呢? 她正要跨进正屋的门,一个小宦官跑过来一挡她:「表小姐。」 夕珍一瞧这人面生,看服色又好像是东院的人,立刻就提起了防心。 她往后一避:「干什么?」 在屋外领事的王东旭也走了过来,瞧瞧眼前的小宦官:「侧妃叫你来的?」 「东爷。」那小宦官点头哈腰,知道东院和正院的过节,赶紧撇清楚,「小的是尤家公子身边的人,尤家公子有事请表小姐帮忙,劳您出去一趟。」 「都这么晚了!」王东旭皱着眉头就要把这事儿挡了,然则夕珍往院外一瞧:「你们公子亲自来了啊?」 院外那个身影消瘦而挺拔,好像真是尤则旭。 夕珍就跟王东旭说:「我出去问问怎么回事。这是咱正院门口,公公甭担心。」 她说罢就出了院门,看了看眼前说不上熟悉、也没正面结过仇的人,话还算客气:「这么晚了,尤公子找我有事?」 「是。」尤则旭颔首,「两件事劳姑娘帮忙。一是大公子近几日都没见着殿下,说是想殿下了,想请殿下得空时过去看看。」 这事儿一出来,夕珍顿时觉得有点对不住阿礼。 白日里阿礼跟她们先提过这事的,可是年前这一阵她们也忙,就给忘了。要不是尤则旭来再提一回,她能不能记起来还真两说! 夕珍就赶紧应下,向尤则旭道:「我进去就跟姑父说。另一件是什么事?」 「另一件……」尤则旭沉默了会儿,「我有点事想求殿下,请你帮我问一句,看殿下肯不肯见我。」 这样啊…… 夕珍一时觉得自己刚才那声「姑父」叫的,或许有点对不住尤则旭尤则明。 按理来说,她与夕瑶和王爷的亲疏,跟尤则旭尤则明与王爷的关系该是差不多的,但现下显然不是。几年下来,她和夕瑶都已经习惯于有什么要求都大大方方拿出来商量了,而他们想见王爷还要这么转个弯。 夕珍便也没好意思推这事儿,让尤则旭在外面稍等一会儿,进屋就将这事说了。 「尤则旭找我有事?」孟君淮也有点诧异,「什么事?」 「不知道……」夕珍摇摇头,「他就说看您肯不肯见他,瞧着好像有点紧张,我就没细问。」 孟君淮和玉引相视一望,玉引自然更猜不着,索性道:「叫他去西屋吧,问问他到底什么事。」 她觉得如果不是紧要的事情,尤则旭是不会来的。这几年她都对这孩子没什么印象,他来正院找孟君淮的情况也是一次都没有,现下突然来一回,很不正常啊。 可孟君淮实在没心思再见人。他上午在锦衣卫听手下禀了三个时辰的事,下午又进宫将这些事与皇兄议了两个时辰,现下累得脑仁都疼…… 孟君淮就跟夕珍说:「跟他说,我今日累了,明天离府前他可以来见我,要不写下来递给我看也行。今日先歇了吧。」 夕珍出去回了话,而后几人该写帖子的写帖子、该逗孩子的逗孩子,好好轻松了一晚上,就各自回屋盥洗睡了。 第二天,孟君淮依依不舍地告别趴在他胸口不肯离开的明婧之后,一出正院的大门就看见了尤则旭。 「殿下。」尤则旭一揖,孟君淮定睛便看出他神色疲惫得很,嘴唇又干又白,不禁诧异:「你等了一夜?」 第十八章 尤则旭好似有点窘迫,应「是」的声音低了几分。 「你这小子,什么事不能等两天再说?」他皱眉,让杨恩禄沏盏热茶来给他,又道,「说吧。」 「殿下,我……」尤则旭神色忐忑,「我过了年就十七了,姑母想给我寻门亲事。」 孟君淮一听是这事,笑说:「十七啊,对寻常人家孩子来说早了点,但也说不上少见,先寻着也行。」 他说着打量了尤则旭一下,问他:「怎么,你什么想法?是自己有心上人了,还是想让我帮你一块儿挑?」 他说着自己都想笑,现下和婧跟夕珍都挑夫家呢,眼看着兰婧的也该提起来了,再加上个尤则旭……他还管什么锦衣卫,跟皇兄请个旨把官媒接下来得了。 尤则旭却说:「都不是,不敢劳殿下帮我说亲,我就是……」 孟君淮看他手紧攥着衣袖,一哂:「别紧张,说就是了。」 「我就是……」尤则旭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咬牙终于道,「我就是不喜欢姑母给我挑的人。她给我选的是何侧妃娘家的小姐,我实在……」 「你姑母给你挑了何侧妃家的小姐?」孟君淮的笑容骤然敛去,一字一顿的,问得尤则旭登时神色紧绷。 他窒息了一会儿才又应出一声「是」,孟君淮克制住怒意,拍着他的肩头笑笑:「知道了。你回去吧,这事我会安排。」 眼瞧着年关将近,府里突然把尤氏何氏与娘家的交往给断了,连书信都不许有。这事孟君淮没跟玉引说,玉引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的何氏跪到她面前哭得喘不上气儿。 何氏抹着眼泪哭诉说:「妾身平日里与家里也没有太多交往,尤姐姐一年还回娘家一两趟,妾身上次回去……那都是三五年前的事了。平日也就是写写信、报个平安,殿下怎么就连这都不许了呢!」 她这么说,玉引听着也觉得奇怪。何氏这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大概把整个王府的人排起来挨个数,她都算是头三号守规矩的,应该不至于是因为和家里有什么算计,而惹恼了孟君淮吧? 而且,就算是因为是别的事……玉引一时都想不到还能有什么事了。打从兰婧被交给乔氏,何氏已有许久没见过孟君淮,若这天天不见面都能把对方惹毛了,那这简直是八字不合! 何氏哭得眼睛都红了,呜呜咽咽地又说:「王妃,兰婧被交给了乔良娣,妾身现下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殿下他……」 「行了。」玉引怕她再说下去就将话题转到想把兰婧带回身边的事上,及时打断了她的话。 诚然,她觉得若孟君淮当真强行斩断何氏与娘家的联系,那何氏也有些可怜。但就目下这样,她还不至于被何氏几句话说得义愤填膺,直接觉得是孟君淮的不对。 她就跟何氏说:「你先回去吧。这事我事先不知情,待得王爷过来我帮你问问。」 何氏收低了哭声,又抽噎了两下,叩首应了声「是」。 玉引又道:「过年了,给兰婧备个压岁钱吧。备好了交到我这儿来,我让乔良娣拿给她。」 何氏一下子有了喜色,忙又叩首应了声是。待得她退下,正在西屋读书的和婧就走了出来,往玉引身边一歪:「母妃!」 「嗯?」玉引一揽她,「怎么了?你有话说?」 打从让和婧帮她一起打理正院开始,能不瞒和婧的事她就都不瞒和婧,凡事也鼓励她说自己的看法,对不对都不要紧,边学边来嘛。 和婧不太满意地撇撇嘴:「我觉得您还是不让何母妃多接触兰婧好,您看兰婧那个性子,一瞧就是跟何母妃学的!我和阿礼是当哥哥姐姐的,有时都实在烦她,再这么下去,兰婧以后怎么办?」 「呀,你担心上这个了?」玉引一哂,让珊瑚在身边添了张凳子给和婧坐,又笑道,「这个也是父王母妃一直担心的,所以才把兰婧交给了乔良娣。但你知道吗,人活着都不能没了念想,念想全没了,就会觉得活着没趣。你父王刚断了侧妃和家里的联系,尤侧妃那边还有阿礼阿祺,何侧妃那边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又本来就是那么个性子,母妃怕她想不开,所以给她添个念想。」 「哦……」和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您又许她给兰婧备压岁钱,又依旧不让她见兰婧?」 「嗯,这里面的轻重母妃还是分得清的。」玉引摸摸她的头,「你放心,父王母妃心里都挂着兰婧的事呢。」 和婧就懂了,当着玉引的面叫来凝脂,让她去给何侧妃送几样点心,说是正院的小辈们一起送的,道也算是给何侧妃添点乐。 玉引夸赞道:「你学得很快啊!」 「嘻嘻。」和婧得意一笑,兴致勃勃,「母妃晚上问父王为什么不让侧妃们跟娘家联系的时候,也喊我听着好不好?我还没见父王这样做过呢,肯定有事!」 玉引斟酌之后,点头答应下来。 若搁在从前,这种事她是绝不会让和婧听的,觉得大人间的纠葛不要让小孩子们知道。但现在和婧在慢慢长大,一味地瞒着她这些事未必就好——家长里短的矛盾她日后总会遇到、总要着手打理,现在提前接触着,将来才不会手忙脚乱。 是让她盲目地觉得世界很美好、得过且过有一天是一天为上,还是让她认识到真相、以后能得心应手为上?玉引选后者。 于是,晚上用完膳后,玉引让另几个孩子都回了房,单独留了和婧,然后一点都不避讳地问孟君淮侧妃的事。 孟君淮一怔,头一个反应就是看向和婧。玉引一握他的手:「没事,你说吧,我就是为了让和婧学着。」 「……」孟君淮略作沉吟,便也没强作隐瞒,「两个侧妃要联手对付你。」 一句话,玉引跟和婧都瞠目结舌。 「我估摸着是尤氏挑的头,想让他侄子娶何氏的侄女,昨晚尤则旭在外等了一夜,就是想让我帮他挡一挡这事。」孟君淮一喟,冷笑,「这一两年忙得顾不上她,说不消停就又不消停了。」 玉引震惊之后,则觉得不可理喻:「她们俩……联手对付我?」 孟君淮嗯了一声。 「她们疯了吗?」她甚至笑出来,「尤家跟何家,有一口算一口全加上,总共才能在京里惹起多大风浪?」 她长这么大,都还没听说过谢家哪个嫁出去的女儿被夫家的其他女眷联手对付呢,不全是因为她们多好相处,而是有这个胆子的人太少了。 在她看来,就连夫君、公公婆婆都鲜有敢拿嫁过门的「谢氏」怎么样的——就拿她和孟君淮来说,他们是情投意合了,所以什么都不用担心。但假设,假设他们根本合不来,她或许会觉得被休很耻辱、觉得和夫家翻脸很丢人,可如果真有那天,她也是不怕的。 敢休谢家的女儿?家里要他的命那是不至于,让他削爵可也不难! 所以,玉引怎么想都觉得……尤氏跟何氏这是被鬼上身了? 孟君淮被她这反应弄得想笑,然则从她的角度想想,他也不难懂她为何是这样的反应。 第十九章 对谢家这样的人家而言,尤家、何家若上门拜访,八成连头道大门都进不去,乍闻这两个要联手对付她,她自然觉得荒唐。 孟君淮拍着她的腿笑了一声:「是惹不起多大风浪。你不用管,过了年阿祚就算五岁了,我上折子跟皇兄请封世子,尤氏便不会再折腾了。」 「……是为世子的事?!」玉引恍然大悟,但那觉得荒唐的神色一点都没变。 孟君淮一瞟她:「不然呢?你当过了这么多年,尤氏会突然来跟你争正妃的位子吗?那她可真是脑子不对劲。」 很有道理。 可玉引觉得……她想算计世子位,也很脑子不对劲啊? 虽然各府里也不是没有立长的,但那不外乎三种情况:第一,没有嫡子;第二,嫡子太不济;第三,嫡子有恶疾。 一三两样搁他们这儿都不成立,第二样的话,阿祚还小,确实还说不好……可阿礼也还小啊?而且就算阿祚真不济,府里也还有阿佑这个嫡子呢。 尤氏到底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在这事上争一争,且还已然这么认认真真地联姻结党起来? 绝对是脑子不对劲。 玉引莫名被这事吊住了胃口,越想越觉得好笑,然后越想越钻牛角尖,特别想弄明白尤氏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是这晚,她难得一见的失眠了。 孟君淮也还不困,就笑看着她的失眠,支着头捂她眼睛说:「别想了,这就是场闹剧,你还真愁上了?」 「我真不愁,我就是觉得……不懂。」玉引说着啧嘴。她确实也提过一句考不考虑让阿礼当世子的事儿,但那就是一时感念于阿礼的懂事,话说出来她就反悔了,而且现在都觉得自己说那话时一定是有毛病。 尤氏考虑这个真是…… 玉引拨开他的手,一翻身,就势将他的胳膊抱住:「算了,不想了,不明白她。过年事多,你等过了年再进折子吧,清闲时递进去的折子回的也快。」 「嗯,好。」孟君淮一笑,也躺下。打了个哈欠,又说,「请封世子,顺便给咱明婧也请封。」 「……太早了吧?!」玉引皱眉,孟君淮啧嘴:「没事,早请了早安心,免得她日后看两个姐姐都有封位,就自己没有,不高兴。」 得了吧……你就是变着法地宠女儿。 玉引算看出来了,明婧的出生比阿祚阿佑两个加起来都让他高兴,他对阿祚阿佑,还是个正常的「慈父」,可在明婧面前就尊严全无随她折腾了。 奶娘说前几天有个中午,明婧闹觉,非得趴在他胸口才肯睡,他就真足足躺了一个多时辰没动,就让她那么睡。 睡醒之后明婧痛快了,咧嘴笑着咿咿呀呀地拍他的脸,奶娘差点吓跪下。 东院,尤氏在沉闷了两天后,终于弄明白了被断了联系的始末。她一时气得头也昏了,叫来尤则旭,没待他开口就一巴掌扇了过去:「混账东西!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姑母……」尤则旭捂着脸静了一会儿,看向她,「我不喜欢那姑娘。就算我喜欢,我也不能娶。」 「你说的什么昏话!」尤氏怒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知道!您不就是想让大公子当世子吗!」尤则旭也喊了出来。 尤氏蓦然一怔:「你再说一遍?」 「我都看出来了,您以为王爷会看不出吗!」尤则旭压过了她的声音,「您争强好胜,您就逼他也争强好胜!您看他们兄弟四个现下这样和睦不好吗?!您要他当世子,府里迟早斗起来,阿礼压得过阿祚,您压得过谢家吗!」 尤则旭只觉积攒几年的一腔压抑都随着这番话喊了出来,让他觉得无比畅快。 他至今都记得,进王府当伴读的事,本来跟他无关,是因尤则昌惹了谢家姑娘被罚了,才换了他进来。 那件事他便觉得匪夷所思,不懂这个堂弟当时是中了什么蛊,居然去欺负谢家姑娘。 而后他进了府,他们两个尤家的孩子和谢家的两个小姐,名义上是同等的身份,但上上下下对他们的差别,他不用细看也感觉得到。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则是在这样明显的差别下,姑母仍一直想和正院一较高下。 尤则旭着实不明白是为什么,若是正院欺压东院太过、阿祚一旦承继王府,东院就死路一条,那姑母这样放手一搏他也能理解,可这几年他一声不吭地看下来,正院什么也没做过啊? 王妃平日里都懒得理他们这一院子人,偶尔叫阿礼阿祺去,兄弟俩也都是高高兴兴的回来,明显没在正院受过什么委屈。 姑母到底图什么? 「您就不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啪」地一声,尤氏又一巴掌扇了下去:「你住口!」 尤则旭咬紧牙关,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滚,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侄子!」尤氏的手颤抖着指向门外,「滚!」 「姑母您……」尤则旭诧异于她这样的油盐不进,怔了一会儿,躬身一揖,转身离开。 于是,大过年的,逸亲王府就这么「出大事了」。 玉引是在年初三听说的这事,阿礼跟她说尤则旭离府半个月了都没回来,而且也没回尤家。 阿礼说这话时哭得嗓子都哑了,使劲晃着她的胳膊跟她说「母妃您帮帮忙!表哥可好了!」 玉引哄了半天,才得以让下人把他带走,和婧在旁惊魂未定:「我……我陪陪阿礼去?」 「去吧。」玉引道,又忙叫住她,「等等。」 刚走了两步的和婧转回身,她问她:「这事你怎么看?父王母妃要让阿祚当世子,但你尤母妃想让阿礼当世子,你是长姐,你怎么说?」 「世子肯定是阿祚的呀!阿祚之后是阿佑,轮不到阿礼!」和婧理所当然的口气听起来很有偏帮的味道,玉引眉心一皱,正要往回掰掰,和婧却先一步继续说了下去,「可是……我觉得这事跟弟弟们都没关系,就是尤母妃一个人不对。」 她说着,小心地打量了一下玉引的神色:「而且我还觉得……跟尤公子也没什么关系。母妃,您别生阿礼的气,他肯定没想跟阿祚争这些!」 「嗯,很对!」玉引立刻对这番说法表示认可。 说实在的,她根本不怕尤氏何氏,也不怕尤家何家。「争世子」的事假如挑起来,她唯一的担心只是此事恐怕会影响他们兄弟姐妹间的情分。 手足兄弟反目成仇是很可怕、也很让人伤心的事,她一点都不想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府里。退一步讲,假若阿礼和阿祺如何不由她左右,那她也至少要保证她这里的孩子不是恶意引起争端的那一方。 很多矛盾他们需要明白,但归根结底,他们还太小了。如果在这样小的年纪就天天琢磨着怎么和别人勾心斗角,日后长成什么样可不好说。 还好,和婧这个大姐姐想得很正! 「你也要这么交弟弟妹妹们。」玉引边笑边剥了个花生喂给她,「咱不怕事,也不惹事。若有人惹上来,母妃护着你们。」 玉引再喊了人来细打听,便得知尤侧妃是因为与何家结亲不成骂了尤则旭,把他给骂走了。 第二十章 事情如此,让她多少有些膈应——尤氏这真是卯足了劲儿要跟她叫板啊! 她自问这些年下来没有对不住尤氏的地方,虽然并不是刻意忍让而是压根不想搭理吧……总之应该不至于让尤氏这么恨啊! 玉引自己生了会儿闷气,还是得找人帮忙找尤则旭去。尤氏不懂事那是她们妻妾间的问题,和尤则旭没关系。再说,这回尤则旭还是因为想阻挡这事才惹恼了尤氏。 大过年的,也不好麻烦外人,玉引想了一圈,之将此事告诉了谢继清。谢继清当晚就着人来回了话,跟她说放心,有锦衣卫在,这么个大活人丢不了。 傍晚,地安门内外的几条街道都很热闹。 正值年初五,年味正浓着,街上卖糖葫芦的、卖炒货的、卖糖人面人的小贩生意都不错,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夹杂着年节时特有的幸福。牵着孩子走在路上的路人,免不了要停下来给孩子买些东西,买完后多会同小贩也道一句新年好,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街边的一个拐角里,两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等了近一刻,终于见到一个穿便服策马而来,二人同时一揖:「大人。」 「辛苦了。」谢继清下了马,站在拐角边往街上扫了一眼,「在哪儿?」 「就那边,张记面馆,人刚进去。」其中一个锦衣卫道,「穿的蓝布的衣裳,您进去应该就能瞧见。」 「好,知道了。」谢继清说着摸了几串铜钱出来给二人,笑说多给孩子备份压岁钱,然后便走了出去,直奔街对过的面馆。 面馆里,尤则旭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只叫了碗素面,面端上来一瞧,眼泪差点下来。 尤家在京里确不算什么豪门望族,但这么凄惨的年,他也还没过过。可也没法子,他被姑母从王府骂走那天想回家来着,家里却不给他开门,非叫他回去向姑母谢罪。 按理说一家人没有说不开的事儿,尤则旭又是小辈,让他谢个罪算不得为难他。 可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横想竖想都觉得这事自己没错,无论如何都不愿低这个头。 于是他便自己出来「打拼」了,十五六的年纪,自己在京里混饭并没有那么容易。好在他这几年书也没少读,便在个做小生意的人家教人家孩子读书认字,每天也能赚个饭钱。 堂堂亲王侧妃的侄子、在王府长大的公子落到这田地,尤则旭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叹了口气,闷头吃面。 一口气吃了半碗,素面没什么滋味,但热腾腾的也很暖身。听到对面有动静时他抬起头,定睛一瞧,眼前多了个怪人。 说是「怪人」倒也没什么别的怪,只有一样——这面馆生意并不算好,桌椅空了大半,他偏生在自己对面坐。 尤则旭蹙了蹙眉,那人就跟没瞅见他似的,一口气跟小二叫了一堆菜:「牛肉面来一碗,单加五份牛肉;蹄筋一碟;酱肘子一碟;鸭脖酱香的、麻辣的各一碟,再来两个荷包蛋。」 一大溜的荤菜,让尤则旭光听都听饿了。 他闷头加紧吃面,想在这人的菜端上来之前赶紧走,不过还是没赶上。 各样肉食端上来,谢继清从桌边的筷筒里拿了双筷子,夹了块牛肉吃。 「……」尤则旭看都不敢看他,继续吃自己的素面,脑袋顶上扔过来一句:「叫多了,帮我吃两口?」 尤则旭一滞,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这人有来头有目的,再想想他方才叫菜时的谈吐,也不像市井闲人,不由得生了警惕:「你谁啊你……」 谢继清又吃了块牛肉。 老实说,最初听说玉引让他帮忙找个尤家人时,他心里真不是滋味。自家妹妹嫁进王府有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侧妃在那儿放着就够添堵了,现下她居然还要操心这侧妃家的事? 但着人一找,听说这位尤家公子离家出走之后没死没残,而是在自谋生路,他又改了些看法。 谢继清把那碟酱肘子端给他:「你还不配让我亲手下毒,咱边吃边说。」 尤则旭迟疑了会儿,没能扛住肘子的诱惑。 待他吃完了一口,谢继清才又说:「你不是逸亲王府的伴读么?很巧,我女儿也是。」 「咳……」尤则旭一口没咽完的肉渣呛在嗓子里,瞠目结舌,「谢大人?!」 逸亲王府,孟君淮在应付了一天登门拜年的客人后回到正院,进屋就看到玉引在伏案发呆。 「怎么了?不舒服?」他过去一抚她的额头,玉引摇摇头,叹气:「尤则旭还没找到,这就又过去两天了。」 「……你还真担心上了?」他有些意外,拉出凳子在她身边坐下,「是他们不懂事,等人找回来,就让他回尤家去,再不许进府了。侧妃那边,过着年罚她不吉利,过了年你看着办。」 「哎……」玉引一挡他,皱眉说,「侧妃这回是不对,但我瞧着,跟这尤则旭可没什么关系。」 她说着叹了口气,接着就把这两日从孩子们那儿听来的话跟他说了。他们都说,尤则旭平日里读书特别努力,从来不惹事,但他们谁需要帮忙的话,他肯定会出来帮一把。 和婧说:「他其实帮阿祚阿佑送过好几次书,不过每次都是送到正院门口就走了,从来不进来。」 夕珍则道:「我都对他没什么印象,平日虽在一个屋子里读书,但他都坐在后面不吭声。这回他一走我才想起来,有一阵子我用墨用得不趁手,他还送了我一方墨来着,那墨先生一瞧就是好墨,不过我去道谢他也不肯多说什么。」 玉引告诉孟君淮:「我让人查那墨了,说是之前他过生辰,你随手给他的。」 孟君淮很诧异:「还有这事……?」 「嗯,真是好墨。至少搁他们东院,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得上的东西。」玉引说着心里发酸,「所以我瞧这孩子挺好的,犯不着真把他赶走。再说世子这事……不提那是不提的时候,一旦立了阿祚,不知道阿礼会不会心里不舒服,此时再把他表哥弄走,他不是更难过了?」 孟君淮沉吟了会儿,没直接给她答案,只说让他想想。但彼时二人都没想到,次日一早谢继清和尤则旭一起来了王府,而且径直去了前头的书房,找孟君淮。 玉引听说后也赶紧过去,谢继清喝了口茶,猝不及防地扔出一句:「我打算收这小子当徒弟,拳脚功夫练好了就进锦衣卫,文比武强就弄进翰林院混资历去。」 孟君淮和谢玉引差点一起把下巴砸地上。 愣了半天,玉引憋出一句:「哥……您说什么?」 「他能学出来,他自己也愿意。」谢继清说着,一睃尤则旭,尤则旭立刻道:「是,殿下,您让我去吧。我本也该娶妻出府了,与其……不如……」 玉引迟疑着看看自己的兄长、再看看府里侧妃的侄子,最后目光落在孟君淮身上。 孟君淮则先看了看尤则旭,然后凝睇着谢继清默了会儿,一点头:「行,我这儿没问题,你给尤家带个话。」 一瞬间,尤则旭喜上眉梢,当即一揖:「谢殿下!」 谢继清吁了口气:「行,那我回家去了,大过年的家里也一堆事要忙,为找这小子两天没回去,不好交代。」 第二十一章 然后他就这么速战速决地……走了。 尤则旭等了会儿没别的话说,索性一揖,也走了。 就剩了夫妻俩在屋里,玉引还发着愣,孟君淮呵呵一笑:「还是你们谢家会拿主意。」 ——「还是你们谢家会拿主意」。 这句话玉引当时左耳朵听右耳朵就出了,一时只觉得这算什么主意?尤家答不答应可还两说呢。 待得回房后,她陪明婧玩,玩着玩着突然反应过来:「啊!」 明婧眨眨眼睛望着她:「咦?」 她懂了,哥哥这是帮她解决妻妾之争呢?而且一旦成了,基本一劳永逸。 尤家不管不顾地想抢世子位,是因为这是他们往上走的唯一一条路,但如果尤则旭当了哥哥的徒弟,无异于给尤家铺了另一条路——她谢家想抬举尤家这样的人家根本不费事,尤家但凡还有点脑子就不会拒绝,只有上赶着巴结的份儿。 那侧妃呢?她需要在儿子的世子位与尤家的兴衰之间抉择一下。不过待得世子位定下来,她也就没什么可抉择的了,顶多就是这低头低得不太痛快,可该低还是得低。 玉引琢磨清楚了这一层,突然心情大好。一是因为有兄长护着,二是因为孟君淮先她一步看明白了这层却也默许,也是十二成地站在了她这边。 「啧……」玉引噙着笑又沉吟了会儿,叫了和婧来,「你自己写个帖子给你外祖母,问问她尤则旭行拜师礼是什么时候。到时候你也去观礼,算代母妃去,你舅舅用不着你的礼,你只给尤则旭备一份就好。」 「好!」和婧开心地答应下来,玉引一看就觉得这八成是因为又能见着谢晟了。 结果和婧神秘兮兮地压音说:「舅舅收了尤则旭,东院那边……是不是就不敢跟您叫板了呀?」 「……」玉引略觉惊异,心说怎么连你都反应这么快?! 她可是过了这么久才回过味来……一孕傻三年吗? 「你别管东院。」玉引只能这么说她,「再有,封世子的事定下来之后,你多关照着点阿礼,阿祚这个年纪就会傻开心,别弄得阿礼不自在。」 「我知道!」和婧郑重地点头,「父王也叮嘱过我这个话!」 结果,在封世子的旨意传下来后,阿祚并没有「傻开心」。 孟君淮的折子是正月十六递进宫的,正月二十正在锦衣卫忙着,就听说旨意到了府。 他原以为今晚正院肯定要庆贺一番,没想到回府一进正院就听到阿祚哭得直喘。 玉引在旁边苦哈哈地哄阿祚:「阿祚?阿祚你哭什么呀?当世子还不好?以后可以帮你父王哦!」 「帮、帮父王好……」阿祚费力地倒着气儿,眼泪鼻涕挂了一脸。 明婧在旁边乖乖地望着他,还伸出小手要给哥哥擦眼泪。 阿祚自己抹了把鼻子:「帮父王好,可是……可是我不要当世子,我不喜欢世子。」 「啊……?」玉引一时实在不能理解「不喜欢世子」这话是从何说起,世子那就是个封位啊? 阿祚「哇」地一声哭猛起来,特别委屈地一头栽在母亲怀里:「我不喜欢柿子!我喜欢葡萄!柿子涩嘴!我不要!哇啊啊啊啊——」 「……」 一屋子人看着哭惨了的小世子愣了片刻之后,下人们守着规矩只能闷头偷笑,玉引则栽倒在床上笑坏了。 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的孟君淮听到这话也懵了一瞬,然后同样捶着门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阿祚可怜巴巴地抽抽鼻子,看到父王母妃都不哄他还笑他,心情更糟糕了! 夫妻俩笑够之后,可算觉得泪眼婆娑的儿子特别可怜了,玉引把他搂在怀里拍拍哄哄,跟他说不哭哦不哭,父王母妃不是故意笑话你哒! 阿祚抽抽噎噎:「母妃坏……」 「母妃不坏,母妃给你解释这个‘世子’是怎么回事。」玉引微笑道。 阿祚苦着脸:「可我不喜欢柿子……」 「……你听母妃说完再说喜不喜欢!」玉引说着看向孟君淮。几步外,孟君淮已研磨提笔,铺开纸要写字了。 他把「柿子」和「世子」分别写下来,拿到阿祚跟前给他看:「这几个字,你都认识吧?」 阿祚点点头:「认识。」 「嗯,你不爱吃的是这个。」他点点写着‘柿子’的那张纸,「这是个水果,没熟透的时候会涩嘴。」 然后他又指指另外一张:「这个‘世子’是另一个‘世’子。你被册封的是这个,跟那水果没关系,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你以后要承继父王的王位,当逸亲王,接管王府,懂吗?」 「哦……」阿祚似懂非懂,琢磨了一会儿,不放心地又追问了一遍,「不是那个柿子?」 「不是那个柿子,你皇伯伯怎么能让你当柿子呢?真要让你变水果,也得是你喜欢的葡萄啊!」孟君淮气定神闲。 玉引:「噗……」 得到确定之后阿祚破泣为笑,又觉得自己因为弄错词而这样大哭大闹很丢人,埋在玉引怀里特别不好意思。 孟君淮一瞧便来了劲,在旁边逗他:「要不以后就叫你小柿子吧?小柿子!」 「不要……」阿祚在玉引怀里拱来拱去,小屁股翘在外面一扭一扭的,「我不是柿子!不是!」 东院,山茶和山栀焦灼地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却不敢贸然进屋。 打从宫里的旨意传到府里,尤氏便一直把自己闷在屋里,屋里只有大公子陪着,除此之外谁都不让进。方才天擦黑时有宦官进去掌灯,原是做得无比熟悉的事情,也不知怎么触了尤侧妃的霉头了,扭脸就被赏了三十板子。 山茶和山栀便提心吊胆的,怕里面出事,又实在不敢自己去试险。她们就只能这样小心地候着,静听着里面的动静,好在大公子在里头,如若侧妃真有个什么意外,大公子会及时喊人的。 卧房里,阿礼很担忧地看看母亲苍白的面色,给她端了盏茶:「您喝口水……」 尤侧妃失魂落魄地坐在罗汉床上,好生反应了一下才将水接过来。也没喝,直接搁在了旁边的榻桌上。 她拍了拍旁边:「阿礼来。」 阿礼便爬上了床,皱着眉头问她:「母妃,您怎么了?真的不用叫大夫来吗?」 「母妃没事。」尤侧妃摇摇头,凝视着儿子踌躇了好一会儿,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皇伯伯封你三弟当了世子,你怎么想?」 「怎么想……」阿礼思量的样子含着点疑惑,尤侧妃进一步道:「你知道‘世子’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阿礼点点头,「世子是承继父王的王位的人,以后三弟就是逸亲王了!我怎么想……」 他不太明白母妃要问什么,琢磨了半天,说:「三弟还小,我会教他好好读书。我也会更努力地读书,如若三弟以后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帮他一起!」 尤侧妃滞住。阿礼这样的回答,让她全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母子间安静了一会儿,她又说:「那你……你不担心自己的将来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自己的将来?」阿礼不明就里地反问她。 第二十二章 尤氏轻缓道:「因为世子只能有一个、逸亲王也只能有一个,你三弟当了逸亲王,日后你便没有这个位子了。」 「可是我还可以有别的位子啊……」阿礼理所当然的口吻,打量打量母亲的神色,又说,「父王跟我们说过,宗室里的孩子是可以做官的,而且就算不做官,也还有例银……母妃您为什么担心我的将来?」 「你……」尤氏语结,怔了须臾,吃力地笑出来,「你说得对……」 她将目光从阿礼面上挪开,强自平复着复杂的心绪,滞了良久才说出下一句话:「你说得对。你……你继续当个好哥哥,好好和阿祚相处,母妃没事。」 尤氏在阿礼面前强撑着说没事的结果,就是她把气都撒到了下人头上。 不过两天的工夫玉引就听说了,东院得有一小半下人挨了罚,连尤氏近前的山栀都没逃过去,除此之外还有和婧身边的凝脂。 凝脂是替和婧给阿礼送东西去了来着,而后好像是和东院熟悉的婢子多说了两句话,尤氏就不乐意了,那婢子直接让院子里掌事的拉下去就赏板子,凝脂她到底不怎么敢动,就叫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才放回来。 和婧来跟玉引告状的时候气得小脸发白:「她凭什么罚凝脂啊,这是咱正院的人!」 玉引也觉得,这回尤氏可就太过分了。 之前跟何家联姻的事,那是宅院中拉帮结伙的常见路数,半道被孟君淮截住,她就懒得再多管;眼下阿祚封世子,尤氏会气不顺她也是事先猜到的,她爱在自己院子里发发脾气那都随她。 可是,罚还罚到她正院的人头上,这是给谁脸色看呢?生怕府里上下不知道她也盯着那个世子位吗? 玉引板着脸缓了口气,跟和婧说:「这事我知道了,你甭生气,更不许跟阿礼阿祺生气。」 「这我知道……」和婧扁扁嘴,气鼓鼓地又问她,「那我能去东院恶作剧吗?」 那犯不着。 她跟这儿当着正妃,女儿受了委屈还得靠恶作剧发泄?那她可太摆设了。 玉引就让和婧坐,叫来珊瑚,淡声道:「去叫尤侧妃来一趟,一盏茶之内必须到。」 在传侧妃或是北边的妾室们来正院的时候,她从不曾限制过时间。眼下这般一说,虽则时间宽裕,尤氏赶来时还是明显的慌张。 「王妃……」尤氏走进堂屋没见着人,往西侧一看,见她站在桌前抄经,忙是一福,「王妃万福。」 玉引嗯了一声,没说话,继续抄经。 她不开口,尤氏就只能站着等。方才她没进西屋就先见了礼,眼下也不好自己再往前走了,只得在堂屋站着。 一月末,天还冷,玉引知道堂屋的门开着必然往里灌风。 于是她也没有等太久,写罢了手头这页就搁了笔,抬眸瞧瞧尤氏:「侧妃有多久没侍奉过王爷了?」 这句话对尤氏来说,简直就是不偏不倚地狠捅一刀。 尤氏看着她浅含笑容的神色,滞了好半天才张开口,脸上不无尴尬:「有……有两三年了吧。」 「两三年?」玉引微微一笑,更近了一步,「阿祚阿佑今年五岁。」 刹那间,尤氏面色煞白。 她好似从没见过玉引这样刻薄,也从不曾料到她会这样刻薄。 可眼下她就在这样四平八稳地捅她的刀子,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击。 玉引支着桌子吁了口气:「我知道侧妃看我不顺眼,有些事儿,今儿个在这儿说开了吧。」 「王妃……」大概是因为突然刮进来一阵风的缘故,尤氏背后沁了一层凉汗。 玉引踱着步子缓缓道:「我不讨厌你与我争高下,因为我若是你,我也会。当了妾室、又受过宠的人,有口气咽不下去再正常不过,这是人之常情,我看得开。」 尤氏窒息地看着她,目光中的复杂和惊恐,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玉引定了脚:「但我不喜欢你争高下时总牵扯不相干的人,尤其是牵扯孩子。」 「我……」尤氏想辩解,但刚吐了一个字,与玉引目光相接时,她就将后面的话全都忘了。 她只觉得玉引眼底的那份平和来得太可怕,不同于她刚入府时带来的那份超脱红尘外的平和,她现下的这个样子……眼中有自信、有高傲,一丝一毫都是红尘内的情绪,却就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尤氏在她的目光中怔然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继而似乎在一瞬间溃败下来,慌忙地错开眼睛。 「尤则旭是你的侄子,和婧是我的女儿,都是小辈。近来的事情你牵扯到他们,我很不高兴。」玉引一字一顿地说着,缓了一缓,又续言,「再往前算,尤则昌欺负夕珍的事,也难说你没有责任。至于其他的大大小小……我懒得多加过问,但你最好明白,我如是想问,也都是能问得出来的。」 而后不待尤氏辩驳,她便又道:「你还要明白,如此这般的桩桩件件,我要是想跟你计较,我也是可以计较的。」 「你可以等王爷过来的时候告我的状,我只提醒你一句,即便是按照律例,他也不能干涉正妻责罚妾室。」 这句话落下,玉引只见尤氏脸上的最后一分血色都褪下去了。 「赵成瑞。」她扬音叫了人来,赵成瑞走进堂屋躬身候命,玉引迈过西屋的门槛往东屋走,尤氏几是下意识地退到一旁给她让路。 玉引长缓了口气,声色平静地发话说:「我有几卷经是要献给母妃的,这两天忙着照顾明婧,耽搁了。在堂屋给侧妃备笔墨,让她帮我抄完吧。」 「是。」赵成瑞躬身应话,未多言一个字。 「哦,门别关,不然炭火烧得旺,屋里太闷了。」玉引说到此处脚下一停,回过头看看尤氏,淡声道,「这事让不让阿礼知道,随你。我是不怕的。」 之后的一下午过得安安静静。 尤氏起初懵了一阵,因为她和玉引已许久没有过这样正面的接触,也没想过玉引会突然刁难。 现下突然被晾在这里抄经,她一时甚至觉得恍惚,觉得这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正妃不一样,或者说,与她想象中的那个正妃不一样。 但懵神过后,尤氏还是只能一字一字地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如若她强要离开,不想也知这事会闹得很大,传出去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这一边。 风从外面灌进来,凉飕飕的,不一会儿就吹得手不听使唤。可又因屋子里还有暖炉,保持着的温度并不会让手失去知觉,她也被办法因为拿不住笔而撂挑子不干。 玉引则在屋里陪几个孩子玩,最近她在试着叫明婧说话,就算还有点早,也可以尽量试着让她多听懂几句。 她指指自己:「娘。」 明婧笑吟吟的,明眸望着她:「娘!」 玉引又指和婧:「姐姐。」 明婧:「爷爷!」 「不是爷爷,是姐姐!」和婧在旁纠正道。 玉引拍拍她:「你别急,妹妹这就是听懂啦,学说会没那么快。」 和婧就不催了,玉引接着指向阿祚:「哥哥!」 明婧干脆利落地一个字:「饿!」 话因刚落,早已迫不及待的阿佑立刻指自己:「哥哥!」 第二十三章 「咦……」明婧疑惑起来,瞅瞅阿祚又瞅瞅阿佑,指着阿祚小眉头一皱,「饿!」 她的意思是,阿祚才是哥哥。 这个特别神奇,阿祚阿佑这一对双生兄弟逐渐长大之后虽然没有那么像,但很多与他们不熟的人依旧难以区分,可明婧这么个小娃娃就是分得明白。最近她已经连着叫阿祚好几天「饿」了,但就是不这么叫阿佑。 阿佑有点着急:「我也是哥哥!我们都是你哥哥!」 明婧执拗地继续指阿祚:「饿!」 阿佑:「……」 玉引笑坏,抱起她指着两个哥哥挨个解释:「这个是三哥哥,这个是四哥哥。」 明婧皱着张小脸瞅她,显然陷入了困惑。 于是母子几个很耐心很专注地教了她近半个时辰,后来执拗的小明婧终于勉强接受了「两个都是哥哥」的道理,又开始学怎么叫两个人。 最后的结果是她叫阿祚「安饿」,叫阿佑「四饿」,这个「四」发音还不准,她咬着舌说这个字,听上去特别大舌头。 不过,终于「跻身」哥哥行列的阿佑还是心满意足,愉快地扑上去抱住明婧:「明婧最乖,四哥抱抱!」 突然被四哥抱住的明婧懵懵的打了个哈欠,玉引嘱咐阿佑:「轻着点儿,别伤着妹妹。」 「娘子。」珊瑚的声音在门口一响,玉引看过去,见珊瑚颔首不言,便明白了。 她叫了奶娘过来盯着,又嘱咐几个孩子:「你们好好玩,不许打架哦。」 说罢便往外走去。 她到房门口时,孟君淮刚好进堂屋。尤侧妃抬头一看,声音就哽咽起来:「爷……」 孟君淮几乎没在正院见过尤氏,不觉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君淮。」玉引迈过门槛,一拽他,「我跟你说几句话。」 孟君淮一看,自然明白这里面一定有事。见玉引往西屋走就也跟了过去,尤氏想说话,张了张口又闭了嘴,银牙一咬沉默不言。 走进西屋,玉引回身阖上房门:「我罚侧妃你别生气,她为阿祚封世子的闹别扭呢。这几天罚了不少人,今儿还动了和婧身边的凝脂,这不是成心挑事吗?」 孟君淮皱眉:「有这事?」 「不然我哪有空找她的麻烦?」玉引说起来还有点恼火,「你是没瞧见,今天和婧气得脸色都不对了。和婧平常多好的性子啊,这我能不管吗?」 但见他嗯了一声,伸手就要推门出去,玉引一愣:「干什么?」 「哄哄和婧去。」孟君淮边说边往外走,经过堂屋时也没停,转瞬的工夫就进了东边的卧房。 玉引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他已绕过屏风瞧不见人影了,尤氏的目光则全停在她身上。 「王妃,我……」尤氏好似想解释什么,玉引平静道:「你放心,我不会在王爷跟前瞎编你的不是,你安心抄吧。」 她说罢就也进了卧房,房里,已经十一岁的和婧被孟君淮像举小孩一样举着,被举得目瞪口呆。 「……君淮!」玉引都怕他扭着胳膊,上前就要全,和婧赶紧求助:「母妃!」 「哎你们俩紧张什么。」孟君淮皱皱眉头,凝睇着和婧,「听说你今儿委屈了,委屈得脸色都不对了,父王瞧瞧。」 「您……您把我放下来瞧呗?」和婧呆滞地眨眨眼,眼睛一转又笑起来,「要不您抱母妃?」 玉引:「……?!」 这丫头敢拿他们俩寻开心了?! 什么时候让她看见过他抱她?! 用完晚膳之后,夫妻二人很认真地就这个说笑的问题教育了一下和婧。 孟君淮跟她说,父王母妃之间的事是夫妻间很私密的问题,外人不该看,属于‘非礼勿视’的范畴。 和婧辩解说:「我没故意想看,我就是路过的时候瞧见了。」 孟君淮就又说:「那你也不该当着其他人的面说,不该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说,这叫‘非礼勿言’!」 「哦……」和婧应下来,撇撇嘴,「可我们算‘外人’吗?」 「你还学会跟父王咬文嚼字了!」孟君淮一瞪她,「按家人来说,你们都不是外人。但若是咱们父女间的事,你母妃弟弟都是外人;你们母女间的事,父王就是外人。同理,我们夫妻的事,你们都是外人,懂吗?」 这圈子绕的…… 玉引歪在罗汉床上读书消食,听到这儿忍不住瞟他一眼,知道他是又想解释清楚又怕‘外人’这话伤了孩子。 结果和婧稳准狠地回了一句:「懂啦!以后我跟阿晟哥哥之间的事,父王您也是外人,对吗?」 一瞬间,孟君淮脸都青了! 「……和婧过来!」玉引放下书叫过她,一刮她鼻子,「学坏了你?不许惹你父王生气。」 和婧一吐舌头:「我知道……我逗父王的!」 然而,孟君淮还是因为和婧这句话委屈了起来。 晚上躺在床上,玉引就听他在旁边沉重叹气:「还没嫁呢,这就琢磨着以后拿我当外人了?唉……」 玉引凑过去哄他,抚着他的胸口说你别生气啊别生气,和婧那就是故意的,你生气就着了她的道了。 孟君淮得寸进尺,抽噎了一声抱住她,继续委屈:「日子过得太快,和婧嫁人,过不了多久阿祚阿佑就得娶妻,然后就是明婧,到时候就剩咱俩相依为命了……」 「……」玉引瞥他一眼,顺着他的话继续哄,「你放心你放心!我是肯定不改嫁,绝对不改嫁哈。」 孟君淮的声音更悲痛:「你居然想过改嫁……」 「……谁想过改嫁!!!」玉引瞪着悲痛得用脸蹭她的孟君淮,很快发觉他越蹭越往下。 她一把捂住他已埋到他胸口的脸:「别闹!还没守完孝呢!」 「我知道……」孟君淮维持着委屈的口吻,忍着不笑,「我就抱着你待会儿,不惹父皇生气。」 天呐…… 玉引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有点吃不消,心说以后绝对不能再让和婧拿这个刺激他了,又推推他:「你别……别这么抱啊!我也也也……也会忍不住的!」 守孝不能行房,按出月子的时间算这也有半年了,心里躁动的并不止是他。 但他还是强行抱了会儿,直到玉引喊出一声「琉璃」,他才松手。 琉璃低着头走到跟前,福了福:「娘子,侧妃还在外头抄着经呢,您看……」 「她还差多少抄完?」玉引问她。 琉璃回说:「瞧着还有三四十页。」 玉引略掂量了一下,板了脸:「让她接着抄,抄完明天一早送进宫去呈给太妃。堂屋门依旧开着,你们值夜的别在堂屋睡就是了,到西屋去,免得冻着。」 「是。」琉璃福身退了出去,玉引静了会儿后叹了口气,见孟君淮正看着自己,往他胸口一栽:「你真别怪我,你就是怪我,我也还是要这么做的。」 「嗤。」孟君淮笑了一声。 他还以为她要细数侧妃的不是来说服他,结果她根本一条都不说,根本无所谓他怎么想,都要这么做。 他手在她后背抚着:「你说你,弯都不拐一个,嫁个偏宠妾室的丈夫你不亏死了?」 第二十四章 玉引被他划得后脊瘙痒,缩了缩,抬眼瞟他:「偏宠妾室的丈夫?十爷那样的?那我可没他前王妃那么好说话,若把我逼到自请废位,他一定留不住爵位。」 「啊嚏——!」已然没了爵位的孟君泓在皇陵前打了个喷嚏,抽抽鼻子,自言自语,「这谁念叨我呢……」 瞅瞅眼前夜幕下的皇陵,他还真禁不住地一阵阵心虚:「父、父皇?可别是您念叨我啊!您瞧我这夜夜来陪您老人家说话,您就就就……就恕了我呗?魏玉林要给您下毒那事我也是……也是不管告发他啊!再说他也没下成毒,后来您那是、那是被大哥气的……」 「轰——」天上闪电乍起,带着一道惊雷,孟君泓悚然抬头,便见夜幕上又劈了一道。 皇宫中,宦官的脚步疾奔过宫道:「快!传御医,快!」 乾清宫里,皇帝眼看着刚告退出去的长子被宦官抬回来,面色惨白:「阿衸!」 「快扶去侧殿!」他吩咐道。宦官七手八脚地将皇长子抬进侧殿躺好,皇帝紧跟着便冲了进来,「阿衸!」 皇长子无声无息地躺着,凑近了,能感觉到呼吸平稳。但这平稳的呼吸,并不能让任何人安心。 。 和先前逾半年的断断续续发病相比,皇长子这晚的病势仿似天边正起的炸雷。 他从来没昏迷过这样久,到了后半夜都还没有醒。而在这半夜里,消息传遍了后宫、京中,传到了每个宗室耳中。 几位亲王、郡王都是在这样的消息里被惊得清醒的,孟君淮和谢玉引闻得详细时都出了一身冷汗:「你说什么?!」 杨恩禄躬着身子,头都不敢抬,外面忽起忽灭的惊雷将他的面色映得有些可怖:「御医说……说皇长子怕是不太好,听闻有那么半个时辰连呼吸都极弱,后来喂了参汤缓过来了些,但人到现下也……也还没醒。」 夫妻二人皆滞了好一会儿,良久,孟君淮挥手让杨恩禄退下。杨恩禄仔细感受着空气中每一丁点的气息,觉得二人大抵不会很快再睡,便知趣地在退出去前点上了一盏灯。 暖黄的光火映开,将房中弥漫的寒意驱散了些。 玉引伸手握住他的手:「君淮……」 孟君淮微微一怵,而后反握住她:「睡吧,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语毕,二人都闷得说不出话。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膝下活下来的孩子就这么一个,从半年前头一回发病开始,便足够让人紧张了。现下这样…… 他们不得不去想,万一这最后一个孩子没了,皇上怎么办。 再深一步说,天下怎么办…… 皇长子孟时衸今年十六岁,已是太上皇一众皇孙里最年长的了,往下数最大的一个也才十三。如果皇帝要过继宗室的孩子到自己膝下承继大统,便是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悬在了各府头上,各府现下相处得再和睦,到时也会有一场恶斗。 而孩子们又都还小,他们做不了任何主,只能眼看父辈为他们的前程拼得你死我活。 那又必定是一场成王败寇的恶斗。便是此时,孟君淮也能想到那会是多么可怕的场面——没有人会拒绝那个位子的,哪怕是他也不会。同时,也不会有什么人会在取胜之后对曾经与自己夺那个位子的人手下留情,毕竟仇怨已结,不料理清楚如何安眠? 更可怕的,是只怕无心去争的人,也难以全身而退。 「君淮?君淮?」谢玉引连叫了两声,他回过神来。 「君淮你……别太忧心了,未必会有那么糟糕。」她轻轻说着,显然在与他担心同样的后果。 然后她又道:「我明天进宫陪陪皇嫂,皇长子这样,皇嫂肯定不好过。」 「嗯。」他拍了拍她的手,「我……我明天进宫一趟,请旨带锦衣卫为皇长子寻访名医名药,或许能帮上忙。」 「你要亲自去吗?」玉引脱口而出,旋即明白过来,又点头道,「好。不管皇上准不准,我先让府里备好。」 他自然是要亲自去才更好,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如若他不自己盯着,恐怕难以安心。 孟君淮颔首,伸手将她圈进怀里:「如若皇兄准了,会离开多久我说不好,府里就劳你盯着。若有解决不了的事,你给我写个信;若觉得太累,就跟母妃要人过来,帮你些忙。」 「不至于。」玉引的轻喟里带着点笑,「阿祚阿佑都慢慢大了,明婧也乖巧,再说,还有和婧帮我呢。」 孟君淮嗯了一声,缓缓点头,也笑了笑,又说:「和婧……她想见谢晟就多让她见见吧,这丫头,还会拿这事将我了,我不吃他这套。」 当晚,他的话听上去就像是要出一趟很久很久的远门。而次日皇帝准了之后,他估量出的时间也确实不算短。 「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吧。」孟君淮是这么说的。 玉引没精打采地帮他检查各个箱子里准备的东西,什么都想给他多塞点,和婧则在他身边蹭着他:「三五年那么久啊……中间都不回来吗?」 「这得看去哪儿。」孟君淮揽揽她,「若在离得近的地方,逢年过节我必定赶回来看看你们。但若离得远呢?就不便回来了。」 「那我想您了怎么办?」和婧愁眉苦脸,她从来没离开过父亲这么久。 孟君淮笑道:「你有你阿晟哥哥啊!搞不好等父王回来的时候,你都已经嫁过去了。」 「那不一样!」和婧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抹眼泪,「在您回来之前我才不嫁人!您别生气嘛……我昨天是故意那么说的!」 和婧后悔死了,她昨天才刚说了一句日后在阿晟哥哥间父王是外人,父王怎么就要出远门了呢! 「没生你的气。」孟君淮含着笑温声说,「父王是去办正事,跟你没关系。你在家要多帮你母妃,照顾弟弟妹妹,但也别宠坏了他们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我不会的。」和婧皱着眉闷闷到,咬了咬唇,又问他,「那我若想您了,能给您写信吗?」 「能!」孟君淮立刻点头,「你想什么时候写信都行,父王看见了必定当日就给你回。只一样,远近不同,什么时候收着可不一定,你别着急。」 和婧的脸色好看了点儿,她觉得还有好多话想说,又说不出来。孟君淮拍拍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向玉引,一时犹豫要不要过去。 玉引都在眼前的这只衣箱前蹲了好久了,背对着他,没动手翻,甚至不太像在看。原本帮她一起查验的珊瑚琉璃都往后退了半步,束手站着,垂首不言。 孟君淮跟和婧交换了一下神色,站起身走过去,点了点她的肩头:「玉引?」 她嚯地一下猛站起来,惊了他一跳,而后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孟君淮僵了僵,转而便感觉到怀里清晰的抽噎,双臂一紧,「好了,三五年那是往长了说,我必定尽力早回来。」 「嗯……」她点点头,想劝他别去又不能说。 这不止是皇帝已下了旨的关系。哪怕并没有圣旨,只要寻医问药能救皇长子的命,她就是希望他去的。皇长子得救,就能避免一场腥风血雨,或许事关阖府的性命。 「我没事,我就是一想到要离开这么久就……」 第二十五章 就特别难过! 玉引埋在他怀里哭得停不下来,好像要把未来一年两年三五年的思念全都提前哭出来似的。孟君淮便由着她哭,手抚在她后背给她顺气儿,又无奈说:「是对不住你了,要是孩子们再大些,我肯定走到哪儿都带着你。但现下这不是……」 最小的孩子没满岁,最大的十一岁,夫妻一起出远门把他们扔下,哪有这么当父母的? 「没事!我没事!」玉引边说边哭,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 「好了好了。」孟君淮心里又甜又酸地哄着她,「哎你看你好歹也是修过那么多年佛的人,哭成这样你丢人了啊!你好歹装个清醒寡欲的样子嘛!」 「我不,我不清心寡欲!」玉引呜呜咽咽。 「我又没死……」 「……什么话!呸掉!」 孟君淮嗤笑:「小尼姑。」 「快呸掉!佛祖听见了怎么办!」玉引揽在他背后的手捶着他,孟君淮摒着笑侧首呸了三声:「好了,咱好好说话。我后天启程,这两天就不让孩子们读书了,陪陪他们。」 东院,尤侧妃从宫里回来后缓了大半日,膝上的酸痛才缓解了些。 她昨天在正院的堂屋里抄经抄到后半夜,今日进宫献给定太妃,又足足跪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里,定太妃只跟她说了三次话,第一次是:「抄经都这样字迹散乱,你这心不静啊。」 尤氏一慌,赶忙解释这是在堂屋里吹着冷风抄的,定太妃便皱着眉头说了第二句:「少说这些理由。若是你们王妃来抄,便是天寒地冻,也必定抄得字字规整。」 尤氏哑然,她想辩驳说那不可能,可在意识到定太妃这话不是询问,而是十足笃定的时候,她就把这话咽了。 定太妃现下……只怕是有心帮着王妃一起压她呢。 然后她就一直跪在那儿,直至临让她告退时,定太妃才又说:「你们王爷要出趟远门。你若跟你们王妃处得来,就在府里帮着她;若处不来,就进宫陪我说说话,」 这话说得尤氏都不敢接。 尤其是后一句,一个侧妃能被叫进宫日日陪婆婆说话,看似是天大的恩典,可实际上如若她真应了,便等于把阿礼阿祺都交给了正院。 他们要读书,不可能日日跟着她进宫,饮食起居只能都由正院照顾。那如果时间长了,两个孩子还会跟她亲吗? 尤氏就只能恭恭敬敬地磕个头,承诺说自己一定好好帮正妃。而后她回了府,听说了些王爷出远门的事宜,求见了没有五回也有三回,但根本没有回音。 她甚至无从得知杨恩禄有没有把话禀进去。 「娘子。」唤声轻轻一响,尤氏看过去,山茶避着她的目光道,「正、正院那边来传话……说今儿个让大公子二公子都过去用膳,良翁主也去。」 「去吧。」尤氏答过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又应出话来,「让他们在正院……听话些。王爷出远门,咱王妃心里肯定不好过。」 山茶微讶,面上没显出来,心里却觉得这是活见鬼了啊! 侧妃关心王妃心里好不好过?还一口一个‘咱王妃’?今儿太阳打哪边出来的?不……今天太阳出来了吗? 两天之后,孟君淮带人离京。 这天的天色十分晴朗,湛蓝的天空上一丝云影也见不到。玉引站在廊下望着这好天气发了半天的呆,听到动静时一回头,就见孟君淮已穿戴整齐,正从屋里出来。 大约是奉旨出去办差的关系,他穿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官服。暗金的底子上绣着飞鱼纹,张牙舞爪的,气势慑人。 玉引从没看过他穿这身衣服,这和他平日的穿戴都很不一样,闲散宗亲的气息被这身衣服一扫而尽,英姿飒爽的样子让她怔了好一会儿。 「看什么呢?」他笑了一声,走到她面前晃了下手。 玉引眼眸放低,回说:「衣服不错,没见你穿过。」 「我也没这样穿过。」他解释道,「在京里我只是管着锦衣卫的事,不用亲自办什么,也无所谓衣着是否方便行动。这回是为出京才着礼部赶制的,做好后皇兄才反应过来,道该让他们把飞鱼纹改蟒纹。」 他口气轻松地解释着,轻松得近乎刻意,二人现下的心情都差不多,一想到要分开多久就实在乐不起来。 玉引静了会儿,抬手帮他理了理衣领:「快去吧,别让底下人等。」 孟君淮忽地也抬了手,握住她的手就到唇边一吻:「不送送我?」 玉引一怔。 「我让人备了马车。一起去城门口吧,然后你乘马车回来。」他噙着笑道,「看在可能三五年见不着面的份上,你辛苦一趟?」 玉引有点犹豫。 她并不觉得这有多辛苦,也当然想送他。只是……他带着上千号锦衣卫一起走,却和她一起坐在马车里说话?不太合适吧? 结果不待她答话,和婧就跑了出来,将抱着的一件薄披风递给她:「母妃我们一起去!」 「谁说要带你一起去了!」孟君淮扭头就道。 和婧一皱眉,孟君淮蹲下身:「乖,你在家陪弟弟妹妹,让父王跟你母妃单独说说话。」 「可我也要有三五年见不到父王……」和婧不高兴,鼓鼓嘴,眼眶都红了,「父王您偏心……」 「你听父王说。」孟君淮摸摸她的额头,「照顾你们应该是父王母妃一起做的事,但是现在父王要出远门,就只好把这些全交给你母妃了。这合适吗?你母妃是不是很亏?所以父王得多陪陪她。」 「……」和婧觉得这能说通,但还是不太乐意,委屈地看向玉引。玉引摒着笑装没看见,随孟君淮怎么掰扯这些有的没的的道理。 好在和婧懂事,没闹什么就答应了。孟君淮站起身一拉玉引的手:「走吧,咱往地安门绕一趟,买你爱吃的烧饼。」 玉引:「……」 那还是她怀阿祚阿佑时的事,已经隔了好久了。 待得出了府门,玉引才真正意识到孟君淮刚才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是「我让人备了马车。一起去城门口吧,然后你乘马车回来」,而不是「我让人备了马车,你送我去城门口,然后回来」。 所以他上了马之后气定神闲地要拉她也上去,玉引目瞪口呆地看着后面的一群锦衣卫傻眼。 这个真的不合适啊! 她一个亲王正妃,这会儿还穿着长袄和马面裙,让他骑马带着走过京城的大街小巷,估计整个京城接下来一个月就只剩拿她当谈资了。 玉引就瞪他,压着音说:「不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孟君淮皱眉啧嘴,「咱要那么长时间不见呢!」 「……」她气笑,又说,「广献侯你知道吧?十二年前骑着马带宠妾逛集,到现在都被指指点点!」 这种事就是这样,即便她不在意,也有人在意。为了这么短短片刻,当十几年、几十年的笑柄,不值当吧? 但是孟君淮又说:「咱又不逛集,再说,你又不是个妾。」 玉引:「……」 二人又就此争了几个来回,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觉得没事。玉引再瞅瞅那一众锦衣卫,也不好再耽搁时间,心一横终于上了马。 第二十六章 上了马之后她又扭头恶狠狠回了一句:「咱要是被人笑话,就是你的错!」 「自然,那自然是我的错,王妃你永远是对的。」孟君淮边笑边一扬鞭,马儿往前一跑,玉引控制不住地向后一倾,便栽进了他的怀里。 她脸上一热,只觉那绣纹蹭在脸上扎扎的,抬头看看他,他也正低头看下来,朝她一笑:「要是这一路都能这么带着你就好了。」 玉引羞赧地避开他的目光,往旁边一瞧,能看到纷纷避让的行人中有不少好奇地停下来看的。但她忽然不在意了,就这么倚在他怀里,叹气说:「我也想,但是有孩子嘛……没办法。」 然后二人都沉默了一阵。 他们好像从不曾把孩子视作什么负担,其实也确实算不上「负担」。他们不必像寻常百姓家那样担心多添一个孩子就会面临吃不饱饭的问题,孩子们都是从生下来就有朝廷的例银的,就算没有,单是他亲王的例,再添十个孩子都不是问题。 只是现下,他们突然都有那么点念头,觉得要是没有孩子就好了。 那样他们能一起做很多事。比如……趁着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天南海北的走一走,那多好? 孟君淮驭着马叹了口气,低头看看倚在自己怀里的人,怎么想都觉得还是对不住她,不管她在不在意。 她真的是从嫁进来就在为孩子操心。相较之下,和她同龄的祝氏嫁了十二弟,两个人无忧无虑地柔情蜜意了起码大半年。 可在他看来,祝氏哪有她好啊?他觉得她真是委屈大了。 「我这趟走多久,来日就抽多长时间只带你一个人出门去玩。」他忽地道。 玉引被他突然严肃下来的口吻弄得一怔,抬头看看,果然神情也很郑重。 他深吸了口气,又说:「我发誓。到时候孩子也大了,咱就把他们都搁下,放心地四处走一走。」 「别,哪能扔下他们呢……」玉引脱口而出的拒绝。说完之后想了想,居然很有点期待? 随着孟君淮离开,整个逸亲王府一下子清净了大半。 这并不只是感觉上的「清净」,是真的清净,主要是来拜访的人少了许多。各府如有精于交际的女眷还能来玉引这儿走动走动,若没有,男眷就只好止步了。 玉引自是喜欢这样的清净的。公事上清净了,私事上,她就可以跟孩子们热闹去了。 阿礼阿祺最近都往正院来得很勤,她起初还担心尤氏会不会不高兴,后来听阿礼说是尤氏让他们常来。她虽有疑惑但也没多去追问,毕竟她是嫡母嘛,府里的孩子常往她这儿来是应该的,她非得问个具体情由,倒显得小心眼。 玉引就时常把谢晟也叫进来,对外自是说让他来陪陪弟弟们,其实当然还是为了和婧。 但男孩子们也都喜欢谢晟,跟和婧一起喊他「阿晟哥哥」。直至谢晟第五六回来时,阿礼进玉引房里喝茶,随口跟珊瑚说:「给姐夫端一盏去,他教我们射箭,很累的!」 玉引听言愣了会儿:「你叫他什么……?」 「……他让我们这么叫的!」阿礼望着她,迟疑道,「不该这么叫吗?那我们改!」 玉引斟酌之后跟阿礼说没事,就这么叫吧。但是只限私底下这样叫,在其他人面前不能提。 阿礼应了话就又蹦蹦跳跳地出去玩了,玉引自己在屋里又懵了会儿后笑出来,喊来琉璃:「赶紧备纸笔,我给王爷写封信。」 她立刻把这事写了下来,边写边想象孟君淮开了得是怎样的反应。他肯定气坏了,自己出门在外,准女婿哄着儿子喊他姐夫?这叫趁火打劫! 玉引就边写边乐,存着使坏的心思告了状之后,还在后头像模像样地劝他说:「你别生气啊,小孩子玩闹而已。」 「再说,你就是生气……现在你也管不到他啊!」 然则过了三四天,她就收到了回信。 这封信没开头没寒暄,上来第一句就是:「让谢晟那小子把《资治通鉴》全篇抄一遍,年底之前必要送来给我。」 玉引:「……」 她心说坏了,这回可真是对不起谢晟了。 再往下读,接下来则直接换了话题。 孟君淮说:「查出端倪,正赶回京觐见。没空另行禀奏,你速进宫回禀一声,我进京直接入宫。」 她正心弦一提,又看到下一句是:「去乾清宫禀,莫与皇嫂多提。」 再下面的一行字迹隐有不同,好像是迟疑了一会儿才又写下去的:「劳你兄长准备与我一道离京,人手不够,需他相助。」 三句话加起来,显而易见的隐情触得玉引心惊胆寒。她凝睇着信纸愣了一会儿,放下信便往外去。 「娘子?」正往屋里走的珊瑚一愣,「您要出门……?」 「我要进宫一趟,备车。」玉引边说着边跨出了院门。 然则她脚下又一定,想了想,改了口:「不,备马。」 她就又往前走去了,院子里,赵成瑞直接傻在那儿:「王妃会骑马?」 被玉引弄得也有点发怔的珊瑚在他的话里回过神来,一白他:「别废话,备马。」 乾清宫侧殿。 皇长子喝完了一碗药后搁下药碗,看向皇帝:「父皇。」 坐在榻边怔神的皇帝回看过去,皇长子道:「儿臣这两日觉得好些了,就……不住在乾清宫了吧。不然父皇见了总是忧心,母后也一日几趟的跑,儿臣觉得……」 「见不着你,朕就不忧心了吗?」皇帝截断了他的话,叹了口气,「你就安心住在这儿。父皇母后怎么样,你不必操心。」 皇长子张口想争辩,看了眼父皇的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默了会儿,道:「儿臣不孝。」 皇帝神色黯淡地摇头:「生老病死都非凡人能左右,不是你的错。」他边说边端起桌上的一叠芝麻酥糖,示意皇长子吃一块。待得皇长子拿了,皇帝将碟子放回桌上,又勉强地笑了笑,「你就好好养着,不就是晕过去几次?也未必就是什么大病。等你病好了,给你好好办了大婚,各府都有贵女等着,到时喜欢哪家的姑娘,你自己做主。」 「嗯。」皇长子应了一声,心里闷得厉害。 其实单从大婚推后这一事,他也知道自己的病必是不好治的。因为早就有朝臣提过,说或许该照旧把婚事办了,算冲冲喜,可父皇没答应。 他偶然听到过身边的宦官私底下嚼舌根,说这大概是怕皇子妃嫁进来就守寡。 这话他自然不爱听,但也觉得,这样才是对的。他也不想京里的哪个贵女嫁给他就守寡,嫁进宗室的人想改嫁,又没有民间那么容易。 父子间沉默了须臾,皇长子强自一笑:「父皇您去忙您的吧。一会儿……一会儿瑜婧要过来,说功课里有几处不懂的地方,想让我给她讲讲。」 「她是想跟你说说下嫁的事吧。」皇帝直截了当,皇长子微愣。 皇帝苦笑:「那天给她挑的驸马,她不喜欢,父皇知道。你们两个都太懂事,有话偏爱自己闷着……其实不用这样。」他握了握儿子的手,「一会儿她来,你就跟她说这事没定,她若自己有喜欢的人,可以来跟朕说;若一时没有,朕也不急着把她嫁出去。」 第二十七章 皇长子点点头应了,皇帝给他盖好了被子,便起身往正殿去:「朕去看会儿折子,你歇着。」 侧殿并不大,几步的工夫,皇帝便已出了殿门。正要往正殿走,眼见一宦官疾步跑来就停了脚,皱眉道:「怎么这么慌?」 「皇上……」那宦官赶忙也停了。他急得都没注意到皇帝已然走了出来,还道人仍在殿里,这话心呼好悬,吓得一身冷汗。 他躬着身禀道:「逸、逸亲王妃进宫来了,来得很急。」 皇帝一愣,只问:「是要见皇后还是定太妃?」 「都不是……」那宦官的目光盯着地面,「王妃说要见您,说有要事,还说……失礼之处,请您恕罪。」 皇帝便不由自主地在猜是不是六弟那边有了进展?没做多想,当即吩咐请人进来,待得人到了跟前,才被这「失礼之处」弄得皱眉。 玉引一条茶绿色的裙子褶皱不堪,裙襕处被尘土染得都看不见花纹了,发髻也微见凌乱,鬓发被汗水贴在脸上,黑而细的一条。 「王妃你这是……」皇帝睇着她。 玉引跪地一拜:「皇上恕罪,妾身接了王爷的信,拿不准有多严重,只好赶紧赶过来……骑马来的。」 皇帝:「……」 一命妇,自己骑马进宫?没听说过。 他就让玉引把信呈上来,玉引想起身却发觉身上酸得像要散架,腿也不听使唤,只得直接将信交给过来接信的宦官。 皇帝边道了句「扶王妃坐」边拆了信,从头至尾认真读了一遍,心里却犯嘀咕——六弟这信,怎么写得不清不楚的? 从信中的措辞及要求里,能看出确实很急,但究竟有什么急事,他愣是半句也没说。 而且开头还说了两句家事。这不是捣乱吗?真有急事倒是说个明白啊,或者直接让人将信送到宫里啊? 皇帝疑惑地看向玉引,刚缓过气儿来的玉引颔首解释道:「妾身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看王爷信里说得急,掐指一算信在路上又耽搁了几日……觉着或许今明两日王爷便该到了,所以急着赶过来禀给皇上。」 玉引说着,起身一福:「看王爷这意思,是要禀事之后再立刻带人离京。妾身想,如若王爷来时有别的大人正觐见、又或是夜里……」 皇帝听到这儿,可算明白她为什么急得连仪态都不顾了。 他当即吩咐了下去:「逸亲王若觐见,随时请进来。如是夜里,也随时把朕喊起来。」 玉引松了口气,却显然并没有告退的意思。 皇帝眉头微蹙:「王妃还有事?」 「皇上,妾身能不能……」玉引为这个私念而窘迫,又实在压制不住这个念头,迟疑了半晌,闷声道,「妾身能不能在宫里等一等王爷?瞧信里的意思,他大抵是没时间回府的,妾身很有些时日没见他了。」 皇帝:「……」 他捂着嘴轻咳了一声,觉得后槽牙酸的慌。 六弟跟这位王妃的感情,他大致知道一点儿——这俩人刚成婚不久的时候,他有一回去逸郡王府,想到书房里坐坐、喝杯茶都不行,就是因为这王妃在书房里睡着。 啧,六弟白日里在书房忙他的事,都要把王妃搁在身边,这是多腻歪? 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俩人的孩子都挺大的了吧?对,是挺大的了,都请封世子了! 这两口子怎么还这样! 皇帝心里头哭笑不得,瞟了眼玉引,跟她说:「王妃先去陪陪定太妃吧,该收拾的收拾妥当再过来。六弟再快,估计一时半刻也到不了。」 哦…… 玉引乖乖地福身告退,依言去向定太妃问安。 皇帝的意思她听明白了,是让她更衣梳洗之后再回来。她这副样子待在乾清宫里,确实不太合适。 而且她也不想以这个样子见孟君淮。 他们都近两个月没见面了,她才不想让他看见她脏兮兮的。 京城北郊,快马直驰向城门,烟尘席卷中传出一阵咳嗽,即有锦衣卫喊道:「等等,停一下!」 喊话那人说着说罢就下了马,疾步踏上马车,揭开帘子询问:「殿下,您……」 「没事。」孟君淮抬了抬眼皮,蹙眉说,「则旭,你别总叫人停,会误大事。」 「您歇一歇吧!」劝话的人显有些急,「咱就是慢一些,天明之前也必定入京了。」 「不,天黑之前必须入京。」孟君淮倚着身后的靠垫缓了口气,跟他说,「你不用担心,进了宫皇上自会传御医来看我,到时我便多歇一歇。你可以先回府看看你姑母,或者去谢家跟你师父回个话。只一样,若王妃问你什么,你不许跟她说这事。」 孟君淮说着又一阵咳嗽,腹部的伤口被震得厉害,他捂着缓了会儿,信念一时有些动摇,却到底忍住了没松口。 他们是在去山东的途中遭了夜袭,锦衣卫伤了好几个人,他被一剑刺中腹部,到现在伤都没好。 原本,他们以为那只是山匪,后来却意外地发现几个杀手都是宦官。 孟君淮的头一个念头,便是这件事十有八|九与皇长子的病有关,否则他们暗杀他一个亲王干什么?他就想赶紧将此事禀进宫去,却没想到自那日开始,暗杀接二连三。 对方显然掌握了他们的动向。如是这样,差人送信进宫便也不会太顺利。 孟君淮苦恼了两日,后来发现家书来往正常,便猜是对方不愿让京里察觉异样,所以不敢断他与府中的书信往来。 所以他虽不想让玉引知道这些事,也只得借她的手去传这个话。 他想,现下事情该是禀进宫了吧。皇兄能赶紧得空见他就好,见完之后他立刻走,决不在京里多留,决不让她知道他受伤了的事。 尤则旭看他坚持便也没别的法子,只得上马继续赶路。一行人半刻不停地往京城赶,进了城门又半刻不停地往皇宫赶。到宫门口时,刚好听见子时的钟声。 早有宫人候在那里,见他们来了,有两个疾奔向乾清宫禀话,另几个看见孟君淮时一惊:「殿下?!」 他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扶住他,又喊来了煖轿扶他上去,接着便也往乾清宫去。 乾清宫中,玉引等孟君淮等得魂不守舍。 她总时不时往殿外看,好像多看一眼就能早一点见到他似的,弄得殿里候着的宫女都忍不住想笑。 后来,端柔公主孟瑜婧来了,去陪皇长子说了会儿话后就过来陪她,见她总往外看,端柔公主便说:「婶婶,我那儿有个望远镜,是西洋人送来的,拿来给您用用?」 被这么个小姑娘打趣,玉引一下子脸红得都不行了。 现下,她终于听说他带着人进了宫。 她不好直接去殿门口等,因为他肯定要先进去见皇帝,她坐也坐不住,就在侧殿里踱来踱去地打转。 好像又等了好久,玉引听到了脚步声。 是锦衣卫的靴子踏出的声音,人似乎不少,正一起往这边来。 而后,她突然听到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声中,有人惊呼:「殿下!」 「没事……」孟君淮摆摆手继续往里走,乍见有人从侧殿冲出来又一停。 第二十八章 然后他便这样怔住了,望着站在门边面色发白的人,一下子手足无措。 玉引也怔住了,她只是怕他有什么不妥于是忍不住跑出来看看,却没想到他是这样被人扶进来,而且腹部有一处很明显的伤,现在还在往外渗着血。 「君淮……」她连声音都发了虚,宫女怕她出事,赶忙上前将她扶住,轻轻道:「王妃,您别急。」 孟君淮又滞了会儿,挥手让随来的锦衣卫都退远些,独自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我没事。」 她的手凉得太厉害,被他的温度包裹时不禁一栗。 下一瞬,他只觉胸口被人一撞,然后撞进来的人就情绪爆发般地哭了。 孟君淮全未想到会在这儿碰到她,加之本来「精打细算」地要隐瞒,这回蓦被撞见,除却将她搂住之外一时做不出其他反应。 玉引则是对他受伤的事一点准备都没有,只觉心里难过得很,一哭就哭得停不下来。 皇帝在寝殿里等了片刻没等到人进殿,又依稀听见外头的动静,便往楼下走去。 孟君淮面朝着大殿,看见皇帝从二楼下来,搂住她的手一紧:「玉引。」 玉引下意识地侧眸看去,扭头看见了皇帝,赶紧退到一边,忍住泪低头:「皇上。」 皇帝略一点头,看看孟君淮又看向玉引,道:「王妃让我们先将正事说了,六弟不必急着再出京,回府把伤养好再说。」 二人齐应了声「是」,孟君淮捏了捏玉引的手示意她安心,自己就跟着皇帝往二楼的寝殿去。 玉引退回侧殿等候,兄弟二人到寝殿落了座,皇帝就打趣了一句:「你们夫妻两个真可以,这都成婚几年了?」 「……」孟君淮顿时窘迫,清了清嗓子,回说,「这不是……小别胜新婚吗,再者她从未见过臣弟受伤,所以……」 「行了,别解释了。夫妻和睦是好事,朕又没怪你们。」皇帝说话间,有宦官进来奉了茶,二人就静了会儿,待得那宦官出去,皇帝才又道,「说说吧,怎么回事?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孟君淮便一五一十地将受伤的经过与后续的凶险说了,皇帝蹙着眉听,当中一语不发,直待他说完后才道了四个字:「穷凶极恶。」 「是。」孟君淮颔首,「臣弟也觉十分震惊,是以未敢在信中同王妃细说。」 「所以,你是觉得皇长子的病,和这些个宦官有关?」皇帝道。 孟君淮点头:「若无关,臣弟想不到其他的解释。」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停在他面上:「可东西两厂,现下都在咱们兄弟手里。」 这句话,让孟君淮喉中一噎。 是的,打从皇兄登基开始,就清洗了东西两厂。西厂给了十一弟,东厂是七弟管着。从前有权有势的大宦官能砍的全砍了,当时众人都是「宁可错杀」的态度。 可皇兄这话…… 孟君淮心里冒着寒气儿,起身一揖:「皇兄,臣弟认为七弟和十一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对他们没好处啊? 皇帝凝神想了会儿,缓缓点了点头:「是,他们是不会,朕是想说,如若他们掌着东西两厂的权、又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那此事查起来……或许就该往其他方面想一想了。」 孟君淮一滞,一时未能明白,便道:「请皇兄明示。」 「朕也没有太细的猜测,你放手去查就是了。」皇帝面色深沉,口气道还算轻松,「朕把锦衣卫给了你,你就放心用。有事不必提前请旨了,就算要将整个锦衣卫调出京都随你。如要查谁也可先查再禀,查错了人朕不怪你,不比理会言官弹劾。」 这句话放出来,孟君淮顿时增了底气。 坤宁宫。 皇后焦灼地在殿里踱来踱去,半点睡意也无,只盼着乾清宫能差个人来回句话。 旁边的嬷嬷看不下去,上前劝她早些就寝,毕竟凤体要紧。道逸亲王妃进宫也未必就是为皇长子的事,如是,她必会来坤宁宫禀一声。 皇后锁眉道:「可若不是,她至于自己骑马赶进来么?又是直接去见皇上,必是与逸亲王办的差有关。」 嬷嬷一时便没想到该怎么辩,皇后叹了口气:「你别劝了,皇上知道我着急,怎么也会叫人回个话来的。我只希望逸亲王那边能有点进展,不必是有神医能立时三刻治好阿衸的病,只要有点进展就好,好的坏的都要。」 嬷嬷听言,也值得苦叹一声,退到旁边。 时间一点点地过着,皇后只觉这一夜仿佛格外漫长。她越等心里越乱,忍不住地开始想自己是不是该往乾清宫走一趟时,守在门口的宫女一唤:「娘娘!」 皇后看过去,一群人正浩浩荡荡地往这边来。 她迎出去,刚要见礼,皇帝一把搀住她:「进去说。」 二人进了殿,皇帝就一五一十地把逸亲王遇到的险事都说给了她,又跟她说了自己交代的安排,思量着说:「虽然父皇在时六弟没办过差,但这几个月看下来,胆识学识都还是够的。我交代得清楚,他应是能放心大胆地查起来,你别太急。」 「我倒不急,也急不来……」皇后因那险情而有些面色发白,锁眉想了会儿,说,「但京中关系复杂,若当真与哪位宗亲有关,怕他还是要顾全面子不好放开查。」 皇帝叹了口气:「这也是唯一没法子的事。若真如此,也只好换个人来办这事,免得六弟左右为难。」 「可中途换将也不好。」皇后口气轻轻的,皇帝疑惑地看向她:「你有别的主意?」 大殿安寂,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得有位高权重的人先让逸亲王下手,做给天下人看。」 皇帝眉心一跳:「不行。」 「为了孩子,顾不了那么多了。」皇后神色黯淡得像是覆了一层灰,话里不由自主地添了些哽咽,「我们……我们的日子都还长,几年、几十年下来,没有什么解释不清的,可是阿衸他……我怕他等不了。」 「可你……」皇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皇后的神情噎了回去。夫妻二人对望了一会儿,他又一叹,「罢了,我给六弟下个旨。」 逸亲王府。 二人回府时已是深夜,孩子们都睡了,随着一道回来的御医为孟君淮看伤,玉引提心吊胆地在旁边等着。 结果倒是还好,御医说伤口处理得尚算可以,未见发炎,只是这一路带着伤颠簸回来难免伤身,叫好生调养着。 玉引松了口气,客气地让赵成瑞送御医走,自己简单地盥洗之后往榻边一坐,只觉得浑身都脱了力。 「快睡吧。」孟君淮边说着边给她捏了捏腿,嗤笑道,「皇兄说你是自己骑马赶去的……我是说有急事,可你也不用这么急。」 「我就是怕出事。」玉引上了榻躺着,想和从前一样与他相拥而眠,但看看他腹部的伤又不敢碰,只将头靠近了他怀里,「你能不能……能不能不去了?交给手下办不就是了。从前你没带锦衣卫的时候,锦衣卫也……」 「我不去,那就是你兄长独自一人料理所有的事情,他出事你便不担心吗?」孟君淮道。 第二十九章 玉引噤声,轻蹙着眉头听着他的心跳,手指捻着他中衣的系带,喃喃说:「我希望你们一个都别去,都好好在京里待着,让我想见便能见。」 他又一哂:「这可不像从谢家贵女嘴里说出的话。」 「这跟谢家有什么关系?」玉引叹着气打蔫,「要是有乱臣贼子、内忧外患,为国献身我谢家当仁不让,当皇长子这事……我不是说该放手不管,只是觉得生老病死都是命里必然,我不想你们为他的命让自己有闪失。」 在他接下这差事的时候,她也没想到寻个医问个药还得受这么重的伤啊? 「……你听我说。」孟君淮揽着她喟叹,「这回还真是‘乱臣贼子’的事。」 「什么?」玉引一惊,头猛地离开他的胸口,看了看他却猜不出任何端倪,便问,「什么人?」 「宦官。」孟君淮摇了摇头,「暂不好说是不是东西两厂,但是是宦官。」 玉引喉中噎住,顷刻间对他的安危更加担忧,拦着他不让他去的话却反倒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你……你多加小心。」她的心慌与愤慨全写在脸上,「家里有我呢,你好好办这事,怎么也不能再让东西两厂死灰复燃。」 孟君淮嗯了一声,搂着她拍了拍:「我都有数。睡吧,明日必还有的忙。」 二人便不再说话,疲惫侵袭间很快就沉沉睡去。这一觉,不止玉引睡得香,孟君淮也睡得格外安稳。在外面时,他偶尔想到她便会惊醒过来,可睁开眼身边从来没人,他再入睡便总要烦乱一阵子了。 翌日清晨,二人刚醒过来,就接了个惊心动魄的旨——皇帝让他先从傅家开始查起。 那是皇后的娘家。 「皇上这是……」玉引怎么想都觉得这没道理,「皇后娘娘怎么可能害皇长子?那是她亲生的儿子。」 孟君淮看了看她,告诉她说:「要查的不止是傅家,还有端柔公主府。」 皇长子的母族和亲妹妹的府邸? 玉引只觉这太匪夷所思了。尤其是端柔公主府,那是因为瑜婧即将赐嫁才赐下去的府邸,瑜婧一个月中有两三日住在那里就不错了,大多的时间都在宫中陪皇后。 总不能是皇帝为皇长子的事急糊涂了。 玉引疑惑之下反过来一想:「难不成……」 孟君淮点头:「八成是。」 是为了让他日后查别处时能够顺利。皇后母仪天下,若她的娘家遭查都未有异议,便轮不到旁人说查不得。 「可这太折损清誉了……」玉引光是想想都觉得心惊肉跳,「总会有人说她被疑过毒害亲子,接着便会有人道‘无风不起浪’,这名声传出去……」 「皇兄不会让她受屈太久的,待这事过去,总会慢慢讲明白。」孟君淮说罢就叫了人来,「让谢继清带一个千户所查傅家。端柔公主府那边,叫尤则旭去。」 端柔公主府。 孟瑜婧匆匆忙忙地赶到时,府里已经被锦衣卫翻得底儿朝天了。 其实她也没什么可慌的,只是别人「搜查」到了自己府里,她总得过来看一看、装一装样子才像那么回事。 于是她入了府就回了自己的闺房,寻了本书来读,琢磨着等锦衣卫们走了,再接着回宫陪母妃。 她就抽了本医书来看。近来有空时她读的基本都是医书,总在想万一其中哪一句能救兄长的命呢?就算她再读也比不上宫中御医,但是,万一呢? 读了三两页时,她忽而听见宫女在外怒斥:「你干什么!这是我们公主的闺房!」 瑜婧皱了皱眉头,扬音问了句「怎么了?」,外头一静。 很快,宫女挑帘进来,绕过屏风跟她说:「那掌事的非说这儿也得搜,我跟他说了这是您的闺房,他不听。」 瑜婧觉得好笑,没说叫人进来,而是自己走了出去。 外面几个锦衣卫一抱拳:「公主。」 她看看为首那人的服色:「区区一个总旗,就敢搜本宫的闺房?」 「公主恕罪。」尤则旭抱拳说,「臣是奉命行事。」 「命你办这事的人,没告诉你这旨意究竟是怎么回事么?」瑜婧睇着他,隐有不满,「还是你疑本宫真会害兄长?」 「臣知道这旨意的用意所在,也不敢怀疑公主。臣只是觉得……万一呢?」 他公事公办的口吻弄得孟瑜婧恼怒又想笑,她打量了眼前这锦衣卫好一会儿,有点好奇:「那若你搜完,本宫就去找六叔告状呢?」 「公主您何必……」尤则旭道。 孟瑜婧听言只道他退缩了,轻一哂就要回屋继续看书,孰料,转而听到的下一句话却是:「您自己就足以办了臣。」 她不禁蹙眉,再度看向他。 旁边的宫女都听不下去了,指着尤则旭道:「哎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你不知道皇长子是我们公主的亲哥哥啊?」 「得了,让他查吧。」孟瑜婧睃着尤则旭,美目浅含着笑意,末三个字说得颇具嘲讽,「万一呢?」 良亲王府。 禄亲王进了正厅就擦冷汗,问良亲王说:「七哥,六哥也给您带话了吧?您说皇兄这是什么意思?怎的查上咱们兄弟了?信不过咱?」 这兄弟二人接管东西两厂也有些时日了,最初时大感是个烫手的山芋,管得久了倒也适应下来,但现下突然听说锦衣卫要来查,起因还和皇长子的病有关,二人就又紧张起来。 良亲王心里也没谱儿,琢磨了会儿,摇头:「应该不是。若皇兄真的信不过咱,六哥哪还敢提前知会咱们?如此看来,大概也就是例行公事?」 他说着语中一停,转而又续了句:「再说,不是连皇嫂家里都查了吗?」 这么说也有道理。 锦衣卫究竟为什么突然开始彻查京中的宗室贵族不太清楚,但头一个查到的并不是他们两个亲王,而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傅家,还有皇帝独女端柔公主的公主府。 所以他们可能真不用太紧张? 禄亲王稍松了点气,沉吟着又道:「那咱有没有什么要提前准备的?」 「这有什么可准备的?」良亲王一睃他,「你西厂有什么怕让六哥和皇兄看的东西吗?反正我这儿没有。」 禄亲王一瞪他,忙说「我也没有」。 这话题就算到此终了,二人又聊了些东西两厂的其他事宜,倒已没有最初那几个月时让人头疼的大事,只有那么一桩麻烦在两边都有,而且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 「唉,人心不齐啊。」禄亲王提起这事儿就叹气,「以前这是捞钱的地方,宫里的宦官都想和这儿搭上关系。现下可好,从前搭上关系的都怕招惹是非,一个个都想赶紧寻由还乡,而且还都想通过我这儿开口放人走……七哥您说我一亲王,天天开口把宫里的宦官放出去,这合适吗?」 「唉,你西厂都这样,你自己想想我东厂现下什么样?」良亲王摇头,「反正这事啊,咱不能管。皇兄让咱解下东西厂,为的就是不能让宦官再坐大,该撇清的关系都得撇清了,别理他们就是。」 二人也都知道,这「别理他们」,说着轻巧,办起来可没那么容易。不说别的,单是有人天天上门求见,听着也嫌烦啊? 第三十章 不过往这上头一想,他们反倒盼着六哥带人来查了。 那几个月清洗宦官,下手最狠的就是六哥的锦衣卫,现下宦官们见了锦衣卫都绕着走。如若他们这儿被查,原本络绎不绝上门求见的人便要消停一阵子,他们肯定怕自己被惹一身腥! 逸亲王府。 玉引一边帮孟君淮吹着菜粥,一边摇头慨叹:「唉,太惨了……」 孟君淮就瞪她:「你行了你,成心是吧?」 现下再小一辈的已经过了孝期,但他们依旧在戴孝。平常就只能吃点素的,目下那一剑又伤及脏器,便连素的都只能做成粥啊面啊之类的来吃。 所以这养病养得确实很凄惨……但他就是不想听玉引这么「明目张胆」地说! 玉引抿唇笑笑,边喂他喝粥边问他:「你说这么养伤是不是会好得格外慢啊?」 他吃进去的一口粥不禁一呛,咽下去后又瞪她:「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我说养得慢,又没说养不好。」她又喂了他一口,「想让你在京里多待一阵罢了,现下正是最热的时候,四下奔波太辛苦。」 这还像个人话。 孟君淮被她又喂了两口之后,对这种「自己躺在床上当废物」的状态仍不适应,伸手就要端碗自己吃:「我来。」 「不要,我来。」玉引喂得正上瘾,一避,他忽地压音:「快给我,明婧来了!」 玉引:「……」 她回头瞧瞧,奶娘确实正抱着明婧进来,就依言将碗递给了他。 他目下正格外疼这个小女儿,万分不愿意在她面前显出弱点,这一点上,玉引觉得必须维护他! 待得奶娘走近了,玉引才发现明婧抽抽噎噎的。 「又哭。」她一边把明婧抱过来,一边刮刮她的脸嘲笑她,「你爹才回来几天啊,天天光看你哭了,咱不哭了行不行?」 「呜……」明婧眼眶红红的,指指孟君淮,「爹疼。」 玉引一哑。她把明婧搁到床上,明婧就往被子里钻,钻进被子摸摸孟君淮腹上缠着的白练,声音更委屈了:「疼!」 孟君淮揭开被子探头进去跟她说话:「不疼,明婧不哭啊,乖。」 「疼……」明婧抽泣着伏到他身上,小脸上双目含泪的样子可怜兮兮。 哎这小丫头…… 玉引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 孟君淮不在的这些时日,明婧都特别缠她。每天不管她到哪儿,明婧都要奶娘抱着一起去。结果孟君淮一回来,明婧就改缠他了! 昨天孟君淮换药擦身时让人把明婧抱出去,明婧就在西屋里哭得天崩地裂,玉引都哄不住! 玉引便也将被子揭了个角看她,板着脸:「你出来!娘不高兴了!」 明婧眼里含着泪,嘴巴嘬着手指看她。 玉引虎着脸:「你快哄哄娘,不然娘以后不带你一起睡了。」 孟君淮:「……」 他斜眼瞪她:「她还没满周岁,你好意思吗?」 话声没落,伏在他身上的明婧小手一伸,指向玉引语气坚定:「娘美!最美!」 玉引心满意足。 孟君淮:「……」 明婧你个小人精! 现在就这么会说话长大还了得?! 三人就这么在卧房里消磨时间,一直消磨到了中午。中午时,在前宅读书的孩子们回到后面,阿礼也一起来了,跑进屋跟孟君淮说:「父王,表哥说有事找您。」 「尤则旭?」他见阿礼点头,便看向他身边的宦官,「没跟他说直接来正院?」 「下奴说了,但尤公子说他来正院不太方便,所以……」 「没什么不方便的。跟他说,殿下这伤还是少挪动的好。」玉引说着就起了身,「让他过来吧,我去西屋避着。」 孟君淮蹙眉,一拉她的手:「你的正院,你避什么?他一个小辈,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规矩。」他说着就道,「叫他直接过来,正好一道用膳。」 玉引便也没再往西屋去,过了会儿尤则旭到了,却见他脸色都是惨白的,飞鱼服上还沾了不少尘土。 「你怎么了?」孟君淮问他。 「殿下,我……」尤则旭轻颤的目光在房中迅速一划,又垂下去,「您让我查近来宦官进出京的档,我……」 他下意识地将头低得更低了些:「我……弄丢了一本。」 屋里倏然一静。 孟君淮震惊不已:「你说什么?」 「我不小心的!」尤则旭急辩道,「我骑着马赶路赶得急,险些踢着个在路当间玩的孩子,我……来不及躲只好强勒住马,一下子连人带马全摔了,我当时急着继续赶路便没注意检查,到了府里才发现少了一本。」 孟君淮克制着震怒睇着他:「你知不知道任何一本里都可能正好有我们要查的东西?」 「我知道。」尤则旭不敢抬头,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胡乱抹了一把,又说,「我折回去找过一回了,可没、没找到……」 「你知不知如果那一本落尽那些宦官手里会有怎样的后果!」孟君淮怒意明晰了三分,「他们马上就会知道我们在查什么,先一步斩断这条线轻而易举!」 尤则旭低着头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孟君淮也没法子,重重一叹:「你进宫谢罪去!」 「殿下……」尤则旭慌了一瞬,继而目光从慌乱中平稳下来,同时也黯淡下来,「是。」 孟君淮忍了忍气,又一喟:「罢了,我带你去。」 他是想保尤则旭的命,然则这话一出,玉引却慌了:「你等等?!」 她诧异地看着他:「养了几日还虚成这样,就是因为路上颠簸,你还想颠簸一趟进宫?!」 她说着目光在二人间一荡,就道:「我带他去,不行的话再请上兄长。」 「还是我去吧。」孟君淮撑身要下床,「你兄长在忙别的事,让你应付这个不合规矩。」 「那我带你的世子去!」玉引脱口便道。 孟君淮:「……」 他好笑地看着她,然而她却是认真的:「你养好之前哪儿都别去。进了宫我少说话就是了,让他自己说。」 「……我的伤没那么重。」 「那也不行。」玉引瞪他,「就这么着了。珊瑚,备马车去;阿祚快用膳,午后母妃带你进宫。」 珊瑚应了声「是」,阿祚乖乖应了声好。孟君淮想了想,也没再跟她争——她这么执着,再争下去听着就像打情骂俏了。当着尤则旭的面,不合适。 于是几人用过膳后,小歇了一刻,就上了进宫的马车。 这事上,玉引怕孟君淮再伤到自然是真,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有那么点私心——哥哥不是收了尤则旭当徒弟吗?这是为了让尤侧妃消停。而她在想,自己如若能同尤则旭亲近一点也是好的,毕竟尤则旭在锦衣卫,现在虽只是个总旗,但日后的官位理应不会低。那万一尤侧妃再鬼使神差地冒一回野心怎么办?毫无威胁也令人心烦啊! 如若那时尤则旭能帮着她与阿祚这边,或者能因抹不开情面而两边都不帮,那就好了。 玉引存着这么点「精打细算」的念头,想有意地笼络一下尤则旭。然则上马车待了一会儿之后,她反倒不太顾得上这念头了。 第三十一章 她发现尤则旭其实也就是个大一些的孩子。 路上是她带阿祚坐着马车,尤则旭自己骑马。她揭开帘子看了几回,其中至少有一半时间看见他边驭马边抹眼泪。想想也是,这么大的事,指不定一会儿皇上怎么发落。尤则旭今年才十七,说一点不怕那肯定是假的,左不过就是方才当着人不愿意显露出来。 于是在宫门口下了马车后,玉引便温声哄了他几句:「你别怕,殿下不让你自己进宫,就是想帮你挡一挡这事儿,我自也会帮你说说话的。皇上要罚你,咱就认罚。但要说为这个把命丢了,那不至于。」 在玉引看来,尤则旭这事错归错,但说是死罪绝对不至于。归根结底,他是为了避个孩子——要是真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把那孩子撞死了,惹上人命那也是事儿。在这一环上他情有可原,至于后面因为疏忽忘了当场检查丢没丢东西……那就只能乖乖认罪了。 尤则旭点点头,声音发虚。默了会儿,鼓起勇气道:「王妃,您能不能……能不能帮我跟师父说说好话?我怕他知道这事就不肯再教我了,别的我都不怕!」 居然是怕这个?! 玉引禁不住一笑,知道自家哥哥的脾性,便也并不担忧地答应下来。 而后三人一道往乾清宫走,阿祚边走边仰头望着尤则旭,像模像样地劝他说:「你别哭,你弄丢了东西,但是为了救人,皇伯伯不会生气的!」 阿祚听姐姐说过皇伯伯的事。姐姐说,要不是皇伯伯亲自发话,他们就得吃一年的素。 吃那几天素的感觉阿祚到现在都铭记在心,连吃一年简直不敢想。 所以打从那会儿开始,阿祚心里就认定:皇伯伯是个大好人! 乾清宫门口,宦官禀过之后请他们进殿。三人进殿门后见了礼,皇帝命免礼,瞧瞧尤则旭一身飞鱼服,又见玉引这外命妇……还带着孩子同来,便有些疑惑:「这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公事。王爷伤着不便进宫,妾身便与世子带他同来。」玉引欠了欠身,便一睇尤则旭,示意他自己说。 尤则旭硬着头皮说始末,声音孤单地在殿中响着,也往偏殿传。 偏殿里,正听哥哥说功课的端柔公主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皇长子一愣:「怎么?」 孟瑜婧指了指外头:「这声音我听着耳熟,是个锦衣卫的总旗……好像犯事儿了?」 孟时衸也侧耳听听,便闻外面说话的人将避孩子的事一笔揭过,下来就在细说怎么发现东西丢了、怎么回去找有没找着了。 孟时衸的头一个反应是——这人不聪明。 这么「实诚」地只说错处,不是往死里坑自己么? 目光拉回来,却见妹妹含笑的神色有点……不对劲? 她坐在他榻边的绣墩上,胳膊肘便支在榻上,手托着腮,含笑听外面的声音的样子显然很出神,因为连目光都变得有点迷离了。 「瑜婧?」皇长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手,瑜婧猛地回神,他一笑,「怎么了你?这一脸春心萌动。」 「说什么呢!」瑜婧面含薄怒地一推他,下一瞬却红了脸,少女心事暴露无遗。 然则孟时衸还没来得及拿她再寻两句开心,灌进殿中的一句怒斥便让她的羞赧荡然无存! 「来人,拖出去杖六十,押入诏狱着大理寺问罪!」 正殿中,玉引大惊,刚道了句「皇上息怒」,侍卫便已进了殿,一左一右将尤则旭一押,就往外去。 玉引忙跪道:「皇上息怒,这事他……也是无心之失,求皇上给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皇帝冷睇着她,一指偏殿,「朕就这一个儿子,现下在病榻上躺着,命数难料!你跟朕说戴罪立功!」 玉引喉中一噎,想到皇长子的病,一时也无言以对。阿祚在旁同样惊了一跳,看看母亲,跑过去一拽皇帝的衣摆:「皇伯伯别生气!」 「没你的事。」皇帝低头一看旁边的小孩,怒色不自觉地消退了点,只寒着脸又道,「朕知道你是以王世子的身份来的,但这事轮不到你插嘴。」 阿祚对他的话半懂半不懂,望着他眨眨眼,就道:「那我不当世子了!皇伯伯能放过尤哥哥吗!」 「阿祚!」玉引忙喝住他,生怕皇帝趁着火气真把他这世子给废了。一叩首道,「皇上,阿祚童言无忌,皇上别当真。」 这一边的话刚说到,外面蓦地响起一声低叫,接下来虽再无喊声,板子落下的闷响却不绝于耳。 玉引下意识地往外看了一眼,依稀能看见尤则旭死命强忍的样子。她心下一掂量,不得不退了一步,道:「皇上,您让大理寺问罪无妨,但这杖六十……只怕生要了他的命,那本丢了的册子里如有什么内容他还记得,可也就此问不出来了!」 她这话说得胆子颇大。 说好听点,那叫为皇帝查漏补缺,说不好听了,那叫威逼利诱! 是以玉引说话间眼睛一眨都不敢眨,见皇帝神色稍稍有那么一松,忙又添道:「他……他和皇长子殿下差不多的岁数,皇上您……」 「父皇,儿臣觉得六婶说的是。」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声音打断了玉引的话,玉引循声一看,侧殿门口的男子一袭青衫,端端正正地一揖,「六婶。」 皇帝就一儿一女,这人自称「儿臣」,身份便再好猜不过。玉引颔了颔首:「殿下。」 皇长子朝身边的宦官递了个眼色,那宦官便先跑出去将外面行刑的喊了停。皇帝淡看着但未阻拦,皇长子上前了几步道:「父皇,六婶说让他戴罪立功并没什么错。若这罪未酿成什么大祸,方才那些板子也就罚得差不多了;若当真酿成大祸……譬如因此误了儿臣性命,您再发落不迟。」 皇长子说得平静带笑,就连言及自己性命时也未见什么惧色。他说罢又蹲下哄阿祚:「你是阿祚啊?我上回见你还是两三年前过年时,你还记不记得?」 阿祚望着他,迟疑着摇摇头。皇长子一笑:「我猜也是,来,叫哥哥。」 「哥哥!」阿祚倒不认生,皇长子伸手就要抱他,玉引见状一急,起身欲拦,「殿下您身子……」 「我病得没那么严重,诸位长辈太小心了。」他的话里带了些孩童般的懊恼,抱着阿祚看了一会儿,咧嘴笑说,「外面那个锦衣卫伤了,别吓到你。让你母妃先回去,你陪哥哥和皇伯伯在乾清宫玩一会儿好不好?还有个姐姐也在。」 阿祚犹豫着望望母妃。玉引往外瞧了一眼,见尤则旭被宦官搀着站稳都费劲,又掐指一算,知道方才怎么也有二三十板过去了,便觉得让阿祚避一避也好。 她点了下头,阿祚又瞅瞅皇帝,怯怯道:「皇伯伯不生气。」 皇帝其实还在「气不打一处来」,不过被儿子这么一搅,又弄得怎么发火都发不出来,只能蹙着眉一叹:「行了,王妃回去吧。阿衸喜欢阿祚,就让他们兄弟熟悉熟悉,晚些时候朕让人把他送回去。」 「谢皇上。」玉引福了一福便退出去,嘱咐赵成瑞在宫中候着,而后着人备个小轿,将尤则旭送回去。 第三十二章 逸亲王府。孟君淮原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这准备是,尤则旭可能回不来了。 但他没想到结果尤则旭回来了,阿祚没回来?! 他吓得一个激灵,玉引赶紧给他解释:「阿祚没事。皇长子出来打圆场来着,然后把他留在乾清宫玩了,皇上说晚些时候叫人送回来。」 孟君淮这才松了气,仰在床上叹了句「吓死了」,转而又苦笑:「时衸这孩子……是当帝王的料。若真有个什么闪失,可惜了。」 玉引一喟,点头赞同他说的。 皇长子的的确确颇会拿捏个中关系。今日在殿中的那一番话不说,就说后来留下阿祚这事儿,也绝不是单纯的「堂兄想留堂弟玩」的缘故。 他是想给他们逸亲王府安安心,怕他们仍为尤则旭的事提心吊胆,所以表现出这样的亲热。只不过因为辈分的关系,他只能借阿祚来安抚,但实际上,还是对整个逸亲王府的「施恩」。 帝王施恩不难,但想做到这样让人十分舒服又不多心的,则并没有那么容易。而皇长子,还是个十六七的孩子。 「皇长子和端柔公主都是绝好的性子。」玉引说着唏嘘不已,「但愿他能好好的。不说日后必是个明君,也定然是个贤君。」 当晚,阿祚一回正院,玉引就看出他绝对是在乾清宫玩痛快了! 他蹬了鞋子就往榻上蹦,玉引赶紧喊他当心些,别误伤着孟君淮。孟君淮伸胳膊一拢他:「臭小子,爹在屋里养着伤,你在别处玩得忘乎所以?」 「嘿嘿……」阿祚不好意思地笑笑,眼里仍亮晶晶的。孟君淮拍拍他:「说说,都玩什么了?哥哥姐姐好不好?」 「好!哥哥教我下象棋啦……不过我没怎么学会。」阿祚道,「姐姐也好,姐姐还担心尤哥哥的伤,问了好几次!」 孟君淮一哂,只问:「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府里会照顾好他的。」阿祚歪头,「不过,我出宫的时候乾清宫又有人追过来,说会叫太医来看,哥哥会赐药给他,让您不要担心,您也好好养伤!」 彼时,夫妻二人都没多心,只觉这一双皇子皇女都心善且办事周全,完全没往其他方面想。 最先觉出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还是尤则旭自己。 他养伤的院子在前宅,是给阿礼准备的院子。阿礼来年就十岁了,按规矩不能继续在后宅与女眷们同住,要挪出来。 他伤了之后理应回尤府养伤,是阿礼嚷嚷着先把自己的院子给他住,王爷点了头,他就住了下来。 然后阿礼还天天来找他玩,有时候还带着几个弟弟一起。他们读完书过来总是恰好碰上他喝药,过了那么三五天,他就觉得不合适了,劝阿礼说不用日日过来看他,还是回去赶紧温习功课为好。 结果阿礼说:「可是我想来嘛……表哥你这里每天的点心都不一样!宫里做的比府里的好吃!」 尤则旭:「……」 他无奈之后觉得诧异,仔细一想,每天跟药一起送过来的确实都有两道点心,而且确实点心的花样还没有重复过。 要说宫里的点心花样多,不重复也不算难事那是真的,可是天天这么变花样还道道都特别好吃,明摆着是有人着意安排。 尤则旭再一深想,又发觉就连装药装点心的碗碟花样都没重复过……这就很怵得慌了! 皇长子什么意思?施恩施到这份儿上也太过了吧…… 皇长子对他寄予了什么厚望吗……? 不至于吧?! 尤则旭觉得太诡异,便将这事写下来,禀了孟君淮一声。 孟君淮看完也有点蒙,啧着嘴递给玉引:「这是奇怪了点啊。」 玉引接过来瞧瞧,怔了半晌,看看孟君淮又看看手里的册子,看看手里的册子又看看孟君淮,看得他更蒙。 他一按她转来转去的头:「干嘛?」 「那个……君淮,我问句不太该问的?」 他已经很久没见她这么小心过,皱眉道「你说」,她还挥手让旁人全都退下,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怎么了?」孟君淮被她搞得紧张,皱眉看着她。 玉引凑到他耳边,声音低如蚊蝇地说了一句话。 孟君淮一下就炸了:「你瞎说什么?!」 她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字字清晰,问他说:「皇长子殿下……没有龙阳之好吧?」 这叫什么话?! 「你别生气……」玉引迎上他的一脸惊悚,黛眉紧蹙着,「你听我说,一般男人心没这么细。你看,我坐月子时你讲究给我补身,但你会这么天天盯着碗碟的花样吗?肯定不会。这显然是女儿家的心思,所以……」 玉引说得也战战兢兢的,扯扯嘴角,又问他:「但应该不会吧?」 「肯定不会!」孟君淮没好气地照着她额头一推,「这话不许说了,传大了还了得?」 「所以我这不是让旁人都退出去了吗!」玉引锁眉一叹,「再说,皇长子他要不是……那个意思,咱总得想想是什么意思?不能就这么糊涂着啊。」 这倒是。 孟君淮沉吟起来,静了须臾,忽而「嗯?」了一声。 玉引也:「嗯?」 「你记不记得那天阿祚从宫里回来,说什么来着?」他看向她道。 「他说哥哥姐姐都挺好的……」玉引依言回思着,又说,「还说皇长子教他下象棋来着?」 这没什么啊? 「不,还有一句。」孟君淮深吸了口气,「他是不是说过‘姐姐担心尤哥哥的伤,问了好几次’?」 「啊?!」一瞬间,玉引差点下巴脱臼。 阿祚口中的那个「姐姐」,是端柔公主。 孟君淮说完这话后,二人大眼瞪小眼地懵了一会儿。然后玉引说:「这……咱得问问尤则旭吧?」 莫名其妙让公主瞧上了是怎么回事? 孟君淮「嗯」了一声,想想又说:「回头再说吧。现下我伤着,他也伤着,谁也不方便走动。」 玉引忙道:「可别!」 她扯扯嘴角说:「还是先问明白吧,端柔公主的好意总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受着。受得久了,以后想拒绝可就不好办了。」 两边都是小辈,一个是叫她一声六婶的侄女,一个是在府里同住了这么多年的孩子。玉引觉得能不出麻烦就不出麻烦为好,尽量不让任何一边伤心难过。 但孟君淮说得也没错,他们两个现在都伤着,他去问话难,叫尤则旭过来回话也难。 于是只好玉引走一趟了。 玉引便也没叫人另外带话,午膳后歇了会儿,便往前宅去了。 彼时尤则旭也刚用完午膳,迷迷糊糊地正要睡,乍闻王妃来了,吓得一下清醒过来。 他手在榻上一撑想起来见礼,伤处骤然疼得两眼发白,差点昏过去。 玉引跨过门槛便见他支在榻上的手紧攥着被褥,紧咬着牙关,一头的冷汗,忙说:「你歇着就是,我随便问你些事。」 尤则旭迟疑地看看她,玉引便在几尺外花梨木圆桌边的绣墩上坐了,见他还撑在那儿不敢松劲儿,一哂:「趴好歇着,你这样我没法问。」 第三十三章 尤则旭这才不得不趴回去,紧张而疑惑地看着她。玉引清了清嗓子:「咳,你跟王爷禀的事儿,我们方才小议了一下……觉得应该不是皇长子的意思。」 「那是……?」尤则旭一怔。 「这个……阿祚那天被皇长子留在乾清宫中玩,回来与我们提了一句。说端柔公主担心你的伤势,问了他好几回。」她边说边目不转睛地打量他,「你和端柔公主,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情分的?」 「啊?!」尤则旭惊得一下子又撑起来,再度疼出一层冷汗。他倒一吸气,顾不上多缓就惊愕地望向她,「王妃您、您别多想……我跟端柔公主就见过一回,哪有什么‘情分’……」 玉引则被他的反应弄得有点想笑:「我就问问,你不用这么紧张。有没有的,你说实话就是,又不算是什么错。」 她一时担心尤则旭是不是顾忌她与东院的关系所以不敢直言,然则尤则旭将痛意缓下去之后,神色却变得有点古怪。 他很平静,又好似在避什么一般的躲着她的姑娘,声音低低的:「真的没有。我……我有喜欢的姑娘了,跟端柔公主当真不熟。」 「有喜欢的姑娘了?」玉引瞧着他这闪避的神色,便觉这姑娘不是和她有关就是和王府有关,便追问下去,「谁啊?说来听听。你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若是咱府里自己能做主的人,我回去跟王爷打个商量。」 「我……」尤则旭稍一噎,目光似乎因为添了希望而亮了些,转而又暗下去,「不是王府里的人。是……尤家一位世交的女儿,我会自己同家中说的,不劳王妃操心。」 玉引眉头微蹙,还是觉得不对劲。但她没再继续问,想着这些事还是随缘就好,她要做的是将关乎端柔公主那部分告诉孟君淮,让他看怎么办。 房里,尤则旭在王妃离开后兀自静了会儿神,然后颓丧地跌回床上趴着。 王妃方才问话时,真有那么一瞬,他想告诉王妃那姑娘是谁。但话到了嘴边,他还是不敢说。 他倒现在都还记得,当年则昌在府里犯了事被赶回家时,祖母替则昌鸣不平,而祖父又那么无奈而又沉肃的口吻说:那是谢家! 他更加清楚,在府里的这些年,府中上下对谢家的两个女儿是怎样的态度,对他和尤则明又是怎样的态度。 ——她们是府里真正的「表小姐」,管王爷叫姑父,所受待遇与和婧她们相比,只差个郡主封位;但他与尤则明,则跟选进府的普通伴读没什么差别,被人叫一声「表公子」,其实在东院是半主半仆的身份。 谢家的人他们根本就高攀不上。如若跟王妃说了……他都不敢想象王妃会是怎样的反应。 或许会震怒于他的痴心妄想,又或许会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但不论是哪一样,她大概都不会许他继续跟着师父、不会让他继续待在锦衣卫了。 那是让他十分恐惧的结果。 他不想像家里一样将全部前程都寄托在姑母、或说是寄托在阿礼身上,他想拿自己的本事去拼。 他也想象过,或许在他建功立业了之后,王妃会主动为他牵上那条红线呢? 正院,孟君淮歪在榻上一边慢悠悠地给小明婧念诗听,一边时不时睃一眼坐在榻边的谢玉引。 她从前宅回来后,就明显带了一种异样的兴奋。说完正式后他问过她一回,她两眼放光地跟他说:「我觉得……尤则旭八成是看上我正院的哪个姑娘了!」 然后她就这么一脸怪笑地琢磨起来,还让珊瑚把正院的名册都拿了过来,执着根毛笔又圈又画的,「筛查」的模样认真得堪比他们锦衣卫办事时的神色。 这都多久了?有两刻了吧? 孟君淮看不下去,将手里的书放下,抬脚踢踢她:「哎。」 「嗯?」玉引回过头,他哭笑不得:「这位师太您最近是不是过得太没趣?这么‘钻研’人家孩子的心事,你不怕佛祖笑话你?」 他越想越好笑。想当初她刚嫁进来的时候……那叫一个「六根清净」!他留宿在她这儿,跟她盖一个被子她都别扭。他解释说是因为榻上只有这一床被子,她就很理所当然地想再去给她取一床来!完全没有自己已经嫁为人|妻的意识! 再看看现在……啧啧!人家琢磨起别人的亲事了。 他便认真道:「你要是没事干,我去帮你寻点……咳,小孩子不能看的话本?这类书翰林院那帮人也能写,绝对香艳还能配图!咱一起看看?」 玉引:「……」 谁说要看那个了!!! 她绷着脸将手里的册子往他腿上一拍,倚在他怀里的明婧就嘿嘿嘿嘿地笑了。 「不许笑!」他虎着脸一拍明婧,明婧瞅瞅他,很大方地把自己正嘬着的手指拿出来跟他「分享」,他歪头一避,被抹了一道口水。 「……」孟君淮边擦擦脸边跟玉引继续说,「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他要是肯说自然会说。现下他不肯说你又想知道……不如让侧妃问去。」 「得了吧,我对他没什么看法,但尤侧妃现下只怕看他真不顺眼。」玉引吁了口气,将册子一放,「罢了,不看就不看。先说说,端柔公主的事儿怎么办好?」 「这事啊……」孟君淮沉吟着,摇了摇头,「若压根不是端柔公主安排的,咱直接跟她说便很尴尬;若是,咱跟她说又伤她的心。」 「那……」玉引望着他。 孟君淮斟酌片刻,一喟:「我给皇长子递个信吧,毕竟药是借他的名义送过来的。」 这个信递过去后,一点儿回音儿都没有。 转眼间又十几天过去。孟君淮养好伤后多歇了几日,在陪明婧过了一周岁生辰后再度离京,玉引才突然听说端柔公主要来拜访。 她接过帖子时都有点懵,皱眉问芮嬷嬷:「公主怎么说的?」 「公主说来贺仪安翁主满月和加封。」芮嬷嬷这般回道。 这倒是个明面上的由头。为明婧请封的折子是在她出生后不久就递进去的,现下才册,倒正好跟满岁凑了个双喜临门,近日来道贺的人一直不少。 玉引便也不好拒绝,回帖说随时等她来,几个堂妹都会在府里等她。 第二天上午,端柔公主就来了。 她进府后先来向玉引问了安,又与和婧、兰婧她们说了会儿话,其间玉引一直怀揣着好奇想看她会问尤则旭不会?等到午膳后,她可算提了! 孟瑜婧带着点羞赧的笑,瞧瞧在庭院里玩的堂妹们,将坐在堂屋的玉引往西屋中请:「婶婶,我跟您说几句话,我们进屋吧!」 「哎,你就在这儿说不行?」玉引成心吊了她一句,孟瑜婧低着头:「您都看了我半天了,您知道我想说什么……」 玉引就屏住笑依言与她一起进了屋,瑜婧半请半按地将她推到罗汉床边坐下,她刚坐稳,瑜婧就问:「婶婶,哥哥说那个锦衣卫在您府上养伤……他还在府里吗?」 「那个锦衣卫」? 玉引对这个称呼有点诧异:「你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瑜婧摇摇头:「我就跟他见过两回。上回您知道,就在乾清宫,我也没出来;再往前,是他去我府上搜查,我当时有点生气,没想着问。」 第三十四章 你们这也太有意思了。 玉引笑了一声又敛住,缓缓道:「他叫尤则旭,是我们府上侧妃的侄子。现下人还在这儿,但你……」她思忖着问瑜婧,「皇长子没跟你说?」 「哥哥说了,他不喜欢我。」瑜婧道。 玉引忙说:「也不是不喜欢……他就是说跟你没什么情分。」 「对,我也是这个意思……反正差不多,就是没有喜欢。」瑜婧坐到她身边,闷着头说,「这很正常啊,我们就说过那么几句话。但我……婶婶,我已经喜欢他了,我能再见见他吗?」 瑜婧眼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待。这种期待玉引见过,在和婧久不见谢晟的时候,就总是这个样子。 可是…… 她踟蹰了一下,到底没好提尤则旭心里另有旁人的事,只跟瑜婧说:「他这养着伤呢,你一个待嫁的姑娘,进去探望不方便。」 「那我就在门口看看。」瑜婧立即道。说完,她便低下头一叹,「婶婶您不知道,父皇给我挑驸马,挑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我都不喜欢。因为父皇说,夫妻和睦是最要紧的,要像他与母后、您与六叔、十二叔与十二婶那般才是,我觉得他们都做不到……」 玉引听得有些不解:「那你就觉得尤则旭能做到?」 「嗯,我就是觉得,他和我想象中的丈夫差不多!虽然只说过那么一次话,可我就是觉得……」瑜婧抬眸间与她的视线一触,双颊一下子又红透了。 然后她便再说不道理,闷头拽着玉引的衣袖,完全就是小姑娘撒娇的模样:「六婶您就行行好嘛!我就去看一眼,在门外跟他说两句话,好不好?您就让我去嘛!」 端柔公主这么说,玉引想想,由着她也罢,便点了头,带着她往前宅去。 前宅,几个男孩子正在尤则旭屋里猜谜语玩儿呢。尤则旭养伤这些日子闷在屋里没事做,闲书读了不少,肚子里揣了好些这些有的没的。 他就拿来给几个小公子猜,尤则明跟阿礼还好,打从阿祺往下,就全都一脸呆滞猜不上来了。 门声被扣得一响,几个全看过去,阿祚阿佑齐齐地喊了声:「母妃!」 「王妃。」尤则旭一撑身。他伤好了不少,虽然还得将养些时日,但起来走动也已不难。 他起身下了榻,却见玉引并不进来,不禁怔了怔:「王妃您……有事请进来说?」 「我没什么事。」玉引一笑,侧头看向端柔公主,「那你们聊着,我带孩子们回去。」 端柔公主福身算道了谢。她原站在门边,被墙挡着,屋里的人瞧不见是谁。福身后她往前一走,尤则旭脸色倏然一白。 但阿祚很高兴:「姐姐!」 阿祚扑过去,端柔公主蹲身抱住他:「阿祚,好久没见你啦,想不想姐姐?」 「想!」阿祚应得特别干脆,端柔公主摸摸他的头:「那你去跟你大姐姐说一声,姐姐晚点去找你们玩,好不好?」 「嗯!」阿祚用力点头,又向哥哥弟弟们介绍了这个姐姐,然后几个人便都随着玉引一起离开。 一方小院里安静下来,尤则旭站在屋中,想着王妃先前的话就紧张,硬着头皮一揖:「公主。」 「嗯。」孟瑜婧低着头,脸上一阵阵地发烫,木了一会儿,抬了点儿眼帘,「你……还好吧?」 「……」尤则旭窘迫地清了声嗓子,颔首,「臣没事,公主您……」 他话声顿住,一时也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卡了片刻,说了方才同王妃说过的话,「您有事请进来说……?」 「不了。」孟瑜婧立刻摆手,「六婶说……说我一个待嫁的姑娘,进去看你不合适。」 尤则旭:「哦……」 孟瑜婧:「……」 俩人一时都找不到什么话题,气氛里尴尬升腾。孟瑜婧踟蹰了半天,又憋出一句:「我听哥哥说了,说你不喜欢我。」 「……没有!」尤则旭急辩了一句后脸色发白地噎住,避开她的目光解释,「臣和公主连熟悉都算不上,喜不喜欢实在无从说起。」 孟瑜婧面色一喜:「我也是这么说的。」 尤则旭疑惑:「……啊?」 「哦……没什么。」孟瑜婧咳了一声,又换了个话题,「那个,这伤的事……是父皇担心哥哥,你别生他的气。」 「……」尤则旭听得后槽牙都紧了,「臣不敢……」 孟瑜婧差点一头撞门框上。 她在说什么啊!怎么突然这么不会说话呢? 方才央六婶带她来的时候,她想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正院,玉引躺在榻上假寐,竖着耳朵听几个孩子嘁嘁喳喳。 府里的孩子很少这样「自觉」地在她屋里凑齐,眼下这么齐聚一堂,可见尤则旭和端柔公主的事让他们都很好奇。 和婧的声音很惊喜:「呀……咱王府要出个驸马?」 阿礼皱皱眉头:「表哥娶了公主,是不是就不能当锦衣卫了?」 他觉得还是当锦衣卫的表哥比较帅。 阿祚高兴的理由则很单纯:「我喜欢尤哥哥也喜欢姐姐!他们成婚,我是不是就天天都能见到他们两个了?」 「哈哈哈哈当然不是!」阿祺摸摸三弟的头,「表哥娶妻怎么也不会是娶进咱们府里啊!而且如果嫁给端柔姐姐,那叫‘尚主’,得他去公主府,你不能天天见到他们。」 「啊……这样啊。」阿祚失望地低了头,撇嘴,「那我还是不要他们成婚了,这样至少能常见到尤哥哥?」 「哈哈,也不能!」阿祺把他抱起来放到绣墩上,「现在他已经不住在府里啦,伤养好后就会走,跟成不成婚没关系!」 阿祚一脸悲愤。 其实他如果仔细想想,就会意识到先前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哥哥都是在的。跟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练字……只不过他们一直没发现他很有趣。 「如果他们成了亲……那阿祚阿佑要叫他堂姐夫。」夕珍托着腮琢磨,胳膊肘拱拱阿礼,「你和阿祺呢?是叫他堂姐夫……还是叫端柔公主表嫂?」 阿礼:「……」 猛地被这么一问,他们一时也被绕住了,争执了半天之后觉得大概应该叫尤则旭堂姐夫才对,毕竟算起来他们与端柔公主这个堂姐更近。 可是在情分上……他们又都觉得自己跟尤则旭更近。 玉引面朝墙壁背对着他们听,好几回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小孩子们一本正经地商量这些问题真是太有趣了,其实尤则旭和端柔公主那边……真是八字还没一撇呢。 东院,尤侧妃听人禀了前宅的事,惊喜得不敢信:「真的?你说真的?」 「是,小的不敢骗您。」来禀话的宦官为了多得点赏钱,堆着笑,巧舌如簧,「听说是端柔公主主动要去看表公子,王妃就带着去了。聊得好着呢,端柔公主好似是对咱表公子有意,说话时脸一阵一阵的红。小的先恭喜您一句,尤家许是要出个驸马!」 「这可真是个好事!」尤侧妃笑逐颜开,「我去给王爷写封信,让他做个主!」 她说罢转身往堂屋里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味来,转回身给那宦官塞了些碎银做赏:「劳你走这一趟,拿去买酒喝吧。别误事,也别跟旁人再多议论这个。」 第三十五章 「哎是。」那宦官应下,又向尤氏多道了两声恭喜,才告退出东院。 孟君淮接着尤氏的来信时人在巴蜀之地。当地喜食辛辣,火锅尤其独到。 一众锦衣卫赶路都赶得很累,到了地方他说歇歇,他们便起哄说要一尝当地风味。 他也跟着吃了,被辣得差点激出眼泪,正值气血上涌时看见尤氏这封信,怒意一腾。 乍看之下,尤氏似乎也没什么恶意,说的不过是尤则旭与端柔公主的婚事。可信里溢于言表的喜悦激动太过明显,他了解尤氏,知道她绝不只是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理由而高兴。 竟还在想和王妃叫板? 孟君淮冷笑了一声。手头事情多,他实在没工夫抽神跟尤氏费心,便也没写回信,直接将两页纸装进了信封,交还给信使:「送回去呈给王妃,让她看着办。」 玉引不傻,凡他能看明白的事,她十有八|九也都能懂。孟君淮想好了,这回玉引想怎么治尤氏、尤家都随她,就算她要拿尤则旭开刀,他也不说什么。 他知道尤则旭是个懂事的孩子,再历练几年一定能练出来。但为了个尤则旭把尤家的心都养大,不值得。 不论是为阿祚还是阿礼,他都不能让尤家起来。他要阿祚平平静静地接他这个逸亲王的位子,也要阿礼安安稳稳地自立门户。此时若尤家起来,再与谢家争上一场,于两个孩子都不是好事。 信使走后,孟君淮沉吟了一会儿,又叫了人来:「你追上那信使,告诉他去给王妃带个话。就说若她觉得不妥,便不必让尤则旭来找我了。」 「是。」那锦衣卫一应,退出去策马离开。孟君淮问杨恩禄:「还有多久到锦官城?」 杨恩禄躬身答说:「明晚之前怎么也能到了。」 孟君淮点了点头。 前阵子在京中,他奉命已查傅家和端柔公主府为引子,而后彻查了一众宗亲,还将东西两厂的近况又理了一遍,最后确定京中确实还算干净。 于是他顺着谢继清查到的另一条线摸了过来。谢继清说,锦官城是个好地方,人称「天府之国」,极为养人,现下京中不少富庶人家都会在这里置个宅子,作颐养天年之用。 但也不是人人都会来。像谢家这种代代积淀的世家,是讲究落叶归根入祖坟的。所以来这里的人,许多是要么有钱却不讲究、要么没什么家人可牵挂——比如宫中宦官。 年月久了,这里就有了些趣事。譬如锦官城中好几条富庶的街巷大宅都已被宫中退下来的宦官买了下来,徒子徒孙常不远千里来这里给他们尽孝,不能随意出宫也要托人送个礼、带个话,而等到这些徒子徒孙被放出宫时,如若本事够大,便也会有资格在这里置一方宅子,在自己的后辈奉养下,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谢继清最初同他说这些时,孟君淮没太明白,谢继清便又说:「殿下,当今圣上继位之后彻查东西两厂、宦官砍了无数,您觉得,坏的是谁的如意算盘?」 孟君淮恍然大悟! 死了那么多人、两厂势力几乎连根拔起,坏的自然不是魏玉林那些人的「如意算盘」——死人是没有算盘可言的。 坏的是这些已告老还乡、却要靠徒子徒孙奉养的人的算盘。 东西厂的势力在,他们的徒子徒孙才能在京中捞着钱;徒子徒孙能在京中捞着钱,他们才能在锦官城里过骄奢淫逸的日子。 皇兄查得那么不留情面,自然是无形中把千里之外的这些人的元气也伤得狠了。 所以若他们买凶毒害皇长子,也说得过去。皇兄毁了他们的「天伦之乐」,他们便要他断子绝孙。 孟君淮边思量边轻笑出声,吩咐道:「让上下都换便衣,进城后先行暗查,不得惊动旁人,不必提前知会当地官员。」 京中,玉引收到孟君淮的差人送来的信时已是深秋。 她一看这信是写给他的,就觉得奇怪,细问才知原是尤氏写的,他看后又叫送回来,意思是让她拿主意。还说如果她觉得不妥,就不必再让尤则旭去跟他办差了。 玉引便赏了那信差,在他退下后将信打开来看。才看两行她就蹙了眉头——尤侧妃这信写的,急功近利的味道也太重了。 一口一个「则旭能与公主结亲,实是天下的喜事」,说得好像这事已经板上钉钉,就差拜堂成亲了一样。 实际上,她这正妃、孟君淮这亲王都没说过什么,尤家尤则旭的父母祖辈没说过什么,皇上和皇后娘娘更没说过什么。 全部的「喜事」,不过是尤则旭与端柔公主现下相处得还算融洽,端柔公主每过三五日会来逸亲王府走一趟,向她问个安,然后便去看尤则旭。 而端柔公主这两回也都有点忧心忡忡。 端柔公主跟她说,尤则旭说他有心上人。可这人是谁,他又不肯说。她说她其实不想做个毁人姻缘的人,之所以要问,只是想知道他们是两情相悦还是尤则旭一厢情愿——如果是两情相悦,她就任命;如果只是一厢情愿呢,她就在努力一把。 玉引能体谅端柔公主这份心事,可也实在帮不了她。这个心上人是谁她从前也不是没问过,但尤则旭提防得很,要问出来很难。 现在倒好,两个孩子辈之间的感情还没闹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尤氏冒出来横叉一杠子。 她信里的话句句都是在撮合,但她这撮合,无异于帮倒忙。 ——孟君淮会把这信递回来交给她处理,已然证明他对此不高兴了;而于玉引来说,她也并不想看到尤氏因为这桩事再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她想了想,吩咐芮嬷嬷去喊尤侧妃来,然后自己并没有等,而是起身往前宅去。 尤氏心高,她不能再让尤则旭在锦衣卫建功去养尤氏的心了,至少现在不能。可这些日子看下来,这孩子品行确实不错,玉引也不想因为尤侧妃的事让他一蹶不振,便打算先去知会他一声,好歹让他知道自己对他是没有任何不满的,免得他心里不安生。 玉引走进尤则旭养伤的小院的时候,院子里没什么人。候在门口的宦官看见她即刻要进屋禀话,被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住。 玉引迈过门槛,看见尤则旭正背对着她坐在案前,执着笔,好似在写什么。 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出笔端走势不似写字,便觉应是在画些什么。 「则旭。」玉引叫了一声,几步外的人脊背倏然一僵。 过分的紧张让玉引眉心一蹙,她淡看着,尤则旭滞了会儿,才猛站起身一揖:「王妃安好。」 他揖得端正,脚下却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身子完全将那幅画挡住。 玉引觉出有异,睇着他问:「伤养好了?」 「是,没什么大碍了。」尤则旭维持着揖的姿势,「大夫说身子还有些虚,让我再养一养,最多再有十天八天……就可以继续帮殿下办差了。」 「办差的事不急。」她的目光往他身后的案桌上一落,「画的什么,拿来我看看。」 「王妃……」尤则旭果然顿显慌乱,不及多想手便探向身后将画按住,又强作镇定,「随便画些东西解闷,入不得王妃的眼。」 第三十六章 他根本就不善遮掩。 玉引也没多废话,一步步稳稳走过去,还有两步时冷声:「让开。」 「王妃……」尤则旭额上冷汗直冒,在她的目光中硬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得不让开。 铺在桌上的画作呈现眼前,画上的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容颜姣好,笑意娇俏。 一瞬间,玉引周身莫名沁了一层凉汗,她愕然看向尤则旭:「你说的心上人是……」 「是端柔公主。」尤则旭硬着头皮道,「画得不像,或许……」 玉引怒然一指画上未写完的小字:「端柔公主姓谢吗!」 尤则旭的声音滞住。 房里陡然安寂无声,只带着慌意的呼吸声轻轻响着。门口候着的那宦官都不由自主地缩了头,定定神,又索性溜了,机警地觉得接下来的话没准儿多听一句都要命。 「你竟看上了夕珍。」这事于玉引而言,实在一点防备都没有。 她前脚刚打算收拾尤氏,后脚发现尤氏的侄子爱慕自家的侄女。 她脑子里都空了,懵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出下一句话:「你先不必去帮王爷办事了,好好养你的伤。」 「王妃我……」尤则旭紧张起来,「我伤已经好了,过几日就可以……」 「伤好了就回你家去。」玉引仍睇视着那幅画,说出的话已是思绪混乱间唯一能做出的决定,「回尤家去待着,别去锦衣卫,也不许去见你师父。」 「王妃!」一刹间,尤则旭如遭重击。 他脸色煞白如纸,没褪尽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滞了一会儿他回过神,回过神便猛然跪下:「王妃,我从未对谢姑娘表露过什么,以后也不会……您就当没看见这张画,求您让我继续去锦衣卫!」 「不行。」玉引冷着脸,顿声片刻后吁了口气,也不看他,便往外走,「这事没的商量。我还有事要问你姑母,先走了。」 「王妃!」尤则旭想挡住她做些解释,却因气力太虚没能及时起来。 院外,玉引一路疾走,在走到前宅后院间的后罩楼时才慢慢缓过神来。 她好像并不生气尤则旭喜欢夕珍,甚至在方才的那片刻里,她都没生出因尤家妄想高攀谢家而生的愤怒。 只是,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震惊了。 她翻过正院的整个名册,但完全没想到尤则旭喜欢的会是夕珍……或许对她来说尤家的门楣确实太低了,她只着意多看了看正院中出身较好的婢女的年岁样貌。 是了,她或多或少的,还是低看尤则旭了,打心眼里不觉得他能配上自家侄女。 可或许该反过来想一想。 连端柔公主都喜欢他,他当真是个不错的人。她也知道,从阿礼到阿祚阿佑,都说这个哥哥特别好。 那现在,尤则旭喜欢夕珍的这件事放在她眼前……她怎么办呢? 玉引回到正院,见尤氏正在院子里候着。 「王妃。」尤氏一福,好似有点心虚,「您找我来,是为……」 「是为尤则旭的事。」玉引睇一睇她,缓了口气,「进屋说吧。」 二人便一并进了屋,玉引落了座,没叫尤氏也坐。沉吟了一会儿,淡看着她说:「你给王爷写的信,我看着了。原本是孩子间的事,又八字还没一撇,我觉得顺其自然也无所谓。但你……」 她抿了点笑:「你很急么。」 尤氏一僵:「王妃……」 「其实便是现在,我也依旧不在意尤则旭和端柔公主怎么样。我知道你盼着他能得个驸马身份,好让你接着跟我叫板,但你要是觉得尤家娶着个公主就能跟谢家一较高下,你也太幼稚了。」 玉引说着皱了皱眉。她真的不太懂,为什么尤氏至今都还能认为这些叫板抬杠只是她们俩之间的事? 尤氏脸上最后的笑容也挂不住了,缓了缓劲儿,声音微颤:「王妃您叫我来就是为了……」 「我想让你想明白点。」玉引看向她,一哂,「本朝的驸马,是有一些能担差事。但咱们两个的关系放在这儿,你觉得谢家会任由着尤则旭担差事么?他若不在锦衣卫,你尤氏一门还有什么实权可言,还真当这驸马爷是个多大的殊荣呢?」 她眼底的轻蔑压都压不住。这些年她都没怎么跟尤氏争过,因为尤氏打的主意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可笑。 人么,一生中总难免有那么几回想偏的时候,可尤氏回回都能想偏,玉引也实在是服气! 果然,被她这么一点,尤氏顿时一脸震惊和恍惚并存。 而后这两种情绪又一起转化为怒意:「王妃你……」她眉心搐了一下,愤恼更胜,「你早就想到了这一步!所以由着他们见面!」 「那我还真犯不着。」玉引见珊瑚端茶来,顺手接过便抿了一口,四平八稳地告诉她,「尤则旭在锦衣卫不过一个总旗而已。我要把他撤下来,哪用这么大的心力?实话告诉你吧,王爷发了话说,我若觉得不妥,就不必让尤则旭再去办差了。我刚才去前宅,就是为了传这话。」 「你……」 「还有。」玉引探手在八仙桌上轻一撑,站起了身,「这么多年你就没消停过,我也算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了。端柔公主的事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死心,但我实在不想再看你在里面添乱。」 尤氏喉中一噎,无比警惕:「你想怎样……」 玉引淡笑着:「我会跟母妃带个话,明天开始你进宫侍奉她去,阿礼阿祺住到我这儿。王爷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能!」尤氏一下子慌了,语气生硬,声音却发了抖,「我好歹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你不能平白无故……」 「平白无故?侍奉婆婆不是你的分内之职吗?」玉引口吻比她还生硬,「照顾府中孩子也是我的分内之职。放心把他们搁下吧,我很喜欢他们。」 不论尤氏有多么不甘心,在这种事上,尤氏也是拗不过她的。 当晚阿礼阿祺就都被送到了正院。两个孩子都不怕她,只是对母亲突然要进宫服侍奶奶的事有点意外。 阿礼很担忧地问她:「奶奶最近身体不好吗?」 玉引噙着笑哄他说:「没有。不过你奶奶平常都是一个人在宫里,难免闷得慌,让你母妃去陪陪她。」 「哦……」阿礼乖巧地点点头,握住她的手郑重道,「那母妃别担心,如果奶奶还闷得慌,我也可以进宫陪她!」 这话让玉引心里难受了一阵。直至奶娘带他们各回各屋,她都仍因为孩子的这种天真而愧疚。 而且,她也不明白自己最后是怎么做出的这样的决定。 她原本完全没想过让尤氏进宫伺候太妃的那一茬,想做的只是先去同尤则旭说清楚,然后折回正院开诚布公地将尤氏擅自给孟君淮写信的事扯明白,该怎么罚怎么罚,大可让北边的几个妾室都来看着,速战速决,尽快了事。 但最后她却鬼使神差般地说了另一番话…… 玉引歪在榻上,静神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尤则旭喜欢夕珍的事把她惊着了。 是的,端柔公主喜欢尤则旭都没让她震惊成这样。诚然,夕珍这么个谢家旁支的小姐,必不能说比端柔公主更尊贵——就是夕瑶也不能说比端柔公主尊贵。但从情分上讲,她这两个姑娘远比端柔公主与她更亲近。 第三十七章 端柔公主也就是这阵子才与她有交集,此前,连孟君淮这个亲叔叔都算不得与她多熟。血脉相连是不假,但其实也就比陌生人熟悉那么一丁点。 可夕珍夕瑶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把全天下的女孩子在她眼里排个序,和婧明婧排第一,夕珍夕瑶就排第二。冷不丁地冒出个为夕珍择夫时从未想过的人选说喜欢她,玉引真是一时懵得不知道怎么应付。 怎么说呢?这感觉大概就应了民间那句俗话——她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养了多年的好白菜,让!猪!给!拱!了! 不管尤则旭有多好,或者说,不管换个比尤则旭再优秀多少的男孩子来,大概都挡不住她的这种感觉。 她仔细想想,孟君淮看谢晟,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而如果谢晟不是她的侄子,她估计也会横看竖看都觉得谢晟配不上自家和婧。 可其实呢,他们心里又都认可谢晟与尤则旭是不错的孩子。 玉引边理这个乱成一团的思绪,边唉声叹气地倒到榻上。怔了一会儿,自嘲居然已经要为这么多孩子的婚事操心,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啊? 不不不,绝对没有…… 玉引胡乱摇摇头,劝自己说遇着麻烦挺身解决就是了!甭瞎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掂量了一会儿尤家、尤氏、尤则旭分别的分量,侧首叫来琉璃:「往谢府传个话,请我哥哥明日来一趟。另外让夕珍明天读完书别再前头多耽搁,直接回来,就说我有话跟她说。」 翌日清晨。 深秋时天亮得已很晚了,尤氏到永宁宫时周围还都半黑不白。宫门口一个嬷嬷带着两个宫女正等她,见她过来,那嬷嬷一福:「您来了。」 「是。」尤氏还了一礼。嬷嬷没再多话,伸手一引便请她进去,两个宫女挑着灯为二人照明,尤氏瞧了瞧紧阖的殿门,「太妃还睡着?」 「是。春困秋乏,太妃近来觉多,请您等一会儿。」 嬷嬷说罢又朝她一福,这就领着宫女告退了。尤氏明白过来,这「等」可不是让她进殿、或者去个旁的屋子等,而是在外等。 决计是王妃的主意。 她想着禁不住的自嘲,觉得自己混得真不济。这么多年了,也没想过打点打点永宁宫的人,现下竟只能由着永宁宫帮着王妃一起作践她。 尤氏就这么心绪复杂地在外等着,恨一恨王妃阴毒、怨一怨王爷薄情、再嘲一嘲自己无用。等了大概得有一个时辰,眼前的殿门才打开。 尤氏刚往前走,乍见一盆水迎面泼出,她已来不及躲,惊叫着别过头,硬是被泼了一身! 「呀,侧妃!」泼水的宫女一脸慌张,滞了一瞬便跪下,「侧妃恕罪,奴婢不知道您在外面。」 尤氏正欲发火,里面犹带疲乏的声音先一步传了出来:「是尤侧妃来了吧?」 她只得忍住气,颔首一福:「是,妾身来侍奉太妃。」 「嗯,进来吧。」定太妃的声音里没什么喜怒。接下来,却是为那宫女解释了一句,「我让她们盥洗完便顺手把水泼出去,免得地上扬尘,日日都是如此,不知道你今日来得这样早,不怨她。」 尤氏一听,自也不好再怪那宫女,只能强笑说:「是,不怨她,是妾身没提前说一声。」 答完后她才进了殿,行至榻前跪地一拜:「太妃安好。」 「起吧,先换身衣服去。」定太妃宽和道。 尤氏应了声「是」,刚起身往外退,定太妃又道了声:「站住。」 尤氏定住脚,便见定太妃的目光在自己面上划来扫去,眉心微微蹙着,似乎有什么不满。 「太妃……」她被定太妃盯得心虚,带着不解唤了一声,定太妃复开了口:「几个小辈守完孝了,你可还在先帝的孝期吧?」 尤氏不由自主地心弦一紧:「是……」 定太妃盯着她:「那你鬓边带的是什么?」 尤氏猛地按住定太妃说的东西,那是朵橘红的绢花。 「你们王妃那样的出身,都不敢犯这规矩,你倒是胆子很大。」 「太妃……」尤氏膝上一软跌跪回去,一想自己昨天也带着这个,就觉肯定是谢玉引成心坑她。 她便也没给谢玉引留情面:「太妃恕罪!妾身出府前着意检查过,不敢违规矩半分。至于这个……这个是妾身在王妃面前带过,王妃没说不妥,妾身还以为……」 「还敢攀咬你们王妃。」定太妃眉心深蹙,长缓了一息,目光从她面上移开,「你们外命妇的规矩不该我管,皇后又在为皇长子操劳,你自己跟太后谢罪去吧。」 尤氏听到「太后」两个字,魂都吓飞了:「太妃……」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己拿捏清楚。」定太妃冷着脸,「可别以为普天之下都能由着你没分寸。」 定太妃把话说到这份上,尤氏也只能去向太后请罪。她瑟瑟缩缩地退出去后,池嬷嬷进了点,恭请太妃到妆台前坐,压着声道:「太妃,尤侧妃今日刚进来您就……会不会太过。」 「那也是她先‘过’。」定太妃信手执了梳子,递给池嬷嬷,「玉引那性子,若不是尤氏惹事,她绝不会把尤氏送到我这儿来。这么多年了,尤氏虽没伤着她,估计也把她烦得够呛。」 池嬷嬷低眉顺眼地给太妃通着头:「您是打算……一步把尤氏调|教好了?」 「若能的话自然好。毕竟有些事,放在玉引的位子上是要有所顾虑的,我出手比她强。」定太妃说着,长声一喟,「再者,她在这么糊涂下去……吃亏的会是谁呢?不是她也不是她娘家,是阿礼阿祺,兴许还要添上阿祚阿佑。」 母亲若斗起来,孩子哪还能好过呢?定太妃想着这个就头疼,旁的府里妾室许要担心主母打压太过,让自己的孩子毫无前程可言,而这逸亲王府……正妃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却架不住这侧妃自己上蹿下跳! 如若正妃被逼得要压制庶子了,旁人是说不出什么的。可阿礼阿祺都是好孩子,定太妃不想看他们被自己的母亲推到那一步。 「快中秋了,给孩子备点礼吧。」定太妃从镜中睃了眼池嬷嬷,「正院东院西院的按同规制备,但给世子添份厚的。」 「是。」池嬷嬷心领神会,边应话边向宫女递了个眼色,示意宫女记下这事。 逸亲王府。 谢继清听玉引突然请他去,生怕是有什么急事,踏着晨露进府后,却听说这位正主儿还没起床呢。 他哭笑不得,来迎他的赵成瑞说:「大人您先坐坐?王妃起来,下奴立刻来请您。」 他就去前宅的正厅里坐了,有宦官来上了茶,赵成瑞说正院还需要他伺候,告罪后就退了出去。 谢继清缓缓品尽了一盏茶后,玉引还没起。 他就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打算四处逛逛。 他从前来与逸亲王议事时,如若逸亲王恰有别的事不能及时见他,他也会在前宅随意走走,留下候命的宦官清楚这点,就未加阻拦,只无声地跟着他。 谢继清走了一段,到了一片竹林,原想绕过去,侧耳一听却听出里面有动静。 第三十八章 是射箭的声音,一箭箭射得急躁,箭镞刺靶的闷响声接二连三,但偶尔也穿插几声脱靶落地的清脆声音。 谢继清还道是府里的大公子心急练不好,顺着石道走进去一看,正射箭的人却让他一怔:「则旭?」 尤则旭后脊一紧,正拉弓的手下意识地松开,左臂猛被弓弦一弹,疼得他一声闷哼。 谢继清蹙眉,可不及说什么,尤则旭已拿着弓就走,不看他,更没跟他见礼。 「则旭!」谢继清低喝,尤则旭不敢不停,心里却迟疑了一下称呼。 然后他转过身颔首道:「大人。」 大人? 谢继清心生疑虑,踱到他面前,看了看他满脸的汗:「你在这儿练了多久?」 「也没多久……」尤则旭低着头,「睡不着,就起来练了会儿。」 谢继清未予置评,又问:「出什么事了?」 尤则旭显然眼眶一红,抬眸看着天强将眼泪忍住:「没出事,我……我自己不知好歹。」 「你这是哪来的话?」谢继清打量着他,「殿下不在府里,你这是惹你姑母生气了,还是惹王妃生气了?」 「您别问了!」尤则旭明显气不顺。 「好,不问。」谢继清说着扫了眼他因拉弓太急、又次数太多而被勒得血肉模糊的手指,「跟我去正院,给你收拾下伤。」 「我自己收拾就行了!」尤则旭立刻道。 「看来是王妃。」谢继清淡笑,见他面色发白,一拍他肩头,「我在锦衣卫琢磨怎么审犯人的时候,你可能还拉不动弓呢。行了,有什么事都去当面说清楚,若你是对的,我帮你跟王妃说情。」 尤则旭咬着牙不吭声也不挪脚,谢继清嗤笑:「你小子多大了还这么赌气?快走,我这还有正事呢。」 正院,玉引起床就听说哥哥已经来了,而且直接到了堂屋等。 梳妆之后她出去一瞧,才知道尤则旭也在。 「你怎么来了?」玉引蹙眉,仔细瞧瞧又尤则旭明显气色不好,看起来虚得厉害,衣衫也都被汗水浸湿了,便在落座后道,「坐吧,正好我今天本也要再见见你。」 她想问问哥哥,怎么看尤则旭喜欢夕珍这事?如若哥哥觉得无妨,她就再去问夕珍的意思;而若哥哥觉得决计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娶夕珍……她就只好当一回恶人,直接把这事断了,索性不让夕珍知道。 但尤则旭戳在那儿没去坐,谢继清指了指他,问玉引:「怎么回事?这刚什么时辰,他就在外头射箭,我去了一看满地满靶都是箭,一问才知道打夜里就开始了。」 「啊?!」玉引一讶。她昨天乍闻那事时震惊太过,说话说得是不客气了些,却没想到让尤则旭这么在意。 谢继清睇了她一眼:「照理我不该不问原委就替他说话,可你看啊,我就这么一个徒弟,犯了什么错你给他个谢罪的机会呗?在王府犯错,要打要罚也都是你做主,你别让他这么憋着就是。」 「不是……」玉引看着尤则旭,怔了怔,「则旭你……」 「王妃。」尤则旭一开口,满心憋闷的委屈顿时涌了出来,不待他忍住,眼泪便噼里啪啦地掉得厉害了。 「……则旭?!」谢继清被他哭得一脸懵,讶然看看他又看向玉引,完全想不出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王妃,求您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继续当锦衣卫!」尤则旭狠抹了把眼泪,但新涌出来的,很快又把眼睛迷住,「那件事您若不肯,我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的……我知道我配不上您谢家的姑娘,原也没想过要同她说!」 「谢家的姑娘?!」谢继清在因为看到他哭而吃惊后又吃了新的一惊。头一个念头就是不会看上夕瑶了吧?别的不说,他和夕瑶的年龄差距可稍微大了点…… 「这怎么回事……?」他急问玉引。 玉引一脑门子浆糊,正不知该说什么,一抬眼,却见夕珍夕瑶都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脸的惊讶。 玉引眼中一慌,尤则旭见状下意识地偏头一看,登时也滞住了。 他神色紧绷,心里一分比一分沉,直恨自己冒失,偏这会儿说了这话。 原本承诺不让夕珍知道就是唯一的转圜余地了,现下他自己断了这条路。 「王妃我……」尤则旭嗓音发哑,克制着情绪强作平静,「我今天就回家,先告退了。」 他说罢便往外走去,玉引迟疑了一下喊住他:「你等等。」 事情到这份儿上了,她也并不想任由着尤则旭离开,然后强在夕珍夕瑶面前遮过不提。好好解决清楚才是正经的,粉饰太平的做法全是自欺欺人。 玉引放缓了口气:「你坐,咱好好说说。」 刚往外退了两步的尤则旭踌躇着看向谢继清,谢继清却只看向外面:「你们既都听见了,就进来坐。」 夕珍夕瑶进了屋,向玉引先见了礼,夕珍又朝谢继清福身叫了声叔叔,夕瑶则自然更亲近,走过去往他身上一歪:「爹。」 「都是大姑娘了,好好坐。」谢继清在她背上一拍,夕瑶吐吐舌头,坐去了夕珍身边。 玉引犹睇着尤则旭:「昨天我是惊得懵了,说过的话不作数。要是话语间伤了你,那是我不对,你见谅。」 「王妃您别这么说……」尤则旭显有些慌。 「你能否留在锦衣卫的事,我就不管了,让殿下和你师父做主。」玉引说着,眼见尤则旭面上一喜,她也一笑,「但另一件事我得管。喏,眼下夕珍也在这儿了,咱说明白吧。」 刚才还在一起紧张的两个姑娘一下子成了两个模样——夕瑶明显地松了口气,夕珍则一下子全然僵住。 玉引正色道:「你别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话,我昨天那样的反应,也不是这个意思。」她边说边看向谢继清,「今天请兄长来,原就是想问问这事。我回家的时候少,谢家的情况哥哥您比我清楚,这样的婚事,您看是也可以,还是全然不成?」 「你是担心你府里的侧妃造次。」谢继清也没兜圈子,点明之后想了想说,「那不至于。各位长辈思虑周全,对这种事自有分寸。」 「也不止是这个。」玉引认真道,「婚事么,总还讲究个门当户对。哥哥您看……」 「哦,这个。」谢继清复又沉吟了会儿,遂吁了口气,「夕珍那一支族,到底偏了些。虽在当地嫁个数一数二的人家不是难事,但话说回来,那些数一数二的人家放到京里,也未必就比尤家强上多少,你便也不用太担心这个。」 他说着睃了眼夕珍:「夕珍怎么想?终身大事,还是你自己要喜欢。」 脊背绷得笔直的夕珍:「……」 她满脑子都乱七八糟的,完全没料到走到门口会听到这么个惊天消息,更没料到他指的还就是自己。 现在冷不丁地就要她说说想法,这她也不知道啊…… 夕珍看看尤则旭,又看向玉引:「姑母,这事我……私下跟您说行么?」 「嗯,行,不急。你就是愿意答应,也还得再过两年呢。」玉引口吻轻松地应了下来,再看看尤则旭,他神色已复杂得不好不好的了。 第三十九章 尤则旭也是有点迷茫,不知事情怎么就绕到了谈婚论嫁的这一层上。理了理思绪,他又紧张地辩白起来:「王妃,我没敢想过这事,我就是想……」 「你就是想在锦衣卫待着,我知道了。」玉引笑了笑,「但这事我总不能装不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不怕这样跟你摊开说话。婚事成与不成咱们另说,和你留不留在锦衣卫没关系。」 尤则旭面上的紧张终于松下来大半,磕巴了一会儿,颔首道了声谢。玉引又道:「你自在宫中受了伤后就一直在府里养着,回家一趟还是应该的。回去将手养好再说别的吧,便是急着去帮王爷,也不能带着伤去。」 「是。」尤则旭完全放松下来,「我今天便回家,办差的事,我等师父吩咐。」 至此,这事的走向有些超出玉引的打算,但至少也不算坏。 不过此时还是让她心里有些乱,越想越觉得,自己差点就做了桩恶事。 尤则旭挺优秀的一个人,让她几句话说得担惊受怕成那样。这其实并不是她想看到的,确实是她做错了。 玉引便在卧房里闷了一下午,明婧坐在旁边跟她咿咿呀呀地瞎念叨都没让她提起劲儿。用过晚膳后夕珍来了,说了几句之后,夕珍就喃喃地埋怨她:「姑母您……不想让我嫁,我就不嫁呗,何必让他那么难受?」 玉引微滞,没多为自己解释,只问她:「他伤得很厉害?」 夕珍眉心紧锁着,点了点头:「我没去看,但阿礼去了。阿礼回来后说直哭,说他手指上划得一道一道的,全是血,最深的地方能瞧见筋骨……」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坐在玉引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又道:「我知道您不喜欢尤侧妃,我也不喜欢,她最讨厌了。可尤则旭跟她不一样……他是个挺好的人。」 玉引睇着她:「你喜欢他?」 「……也没有。」夕珍摇头,「我没喜欢他,但也不讨厌。我从没想过嫁给他,还觉得他和端柔公主若能成也挺好的。今天一听说这事儿吧,我也……」 她撇撇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是压根没想过这事儿,您知道我感觉吗?」 玉引点头:「知道。」 她也是压根没想过这事。哦,她在王府里当正妃,尤家的女儿当着侧妃,俩人七八年了一直不对付,然后尤氏的侄子喜欢她的侄女……谁没事想这个啊? 「但这事你想怎么办?」她揽过夕珍,拍了拍她的肩头,「你说说你的想法,姑母听你的。」 「我觉得……随缘吧。」夕珍说着叹气,「唉,我日后肯定会多注意他一点,如果喜欢,那就是喜欢了。如果还是不喜欢,那就是真的不喜欢。」 她这个说法,好像压根就不是个办法,但其实也是个最好的办法。 从前她们都没在意过尤则旭,没什么情分可言是自然的。现下突然知道了,多在意一点、然后随着缘分走其实挺好。 夕珍靠在她怀里静了会儿,忽地抬头问她:「姑母,婚事我真的能自己做主吗?」 玉引一愣,她认真地又说:「我知道,您的婚事都没能自己做主,先帝一下旨,您就嫁进来了。在那之前,您跟姑父都没见过面。」 「嗯……是的。」玉引笑了笑,也承认,「所以我和你姑父能过得好,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至于你们……能有机会让你们自己做主,我会尽量帮你们办到的。」 她这么说,十三岁的夕珍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满脸都写着懵懂少女为情所困的惆怅。 当日傍晚,尤家。 尤则旭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家,或者说,自上次被姑母逐出王府、又被家里拒之门外后,他就再没回来过。 他宁可睡在锦衣卫的镇抚司里凑合也不愿意回来,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较什么劲,似乎只是无端觉得这样很丢人而已。 这回会回来,是因为端柔公主的事情传开后,家里已往王府写了不下十封信,叫他回来。他想他也该回家瞧瞧了,毕竟担着锦衣卫的职,逢年过节大多不得空回家,也实在不孝顺。 进了府门,他就被母亲一把拥住:「则旭!」 母亲已不如他高,这么拥着他,头反是扎在他怀里。她声音颤抖着,激动得一再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尤则旭一壁抚着她的后背,一壁向她身后几步外的人颔了颔首:「爹。」 「嗯。」父亲点了点头,「回来就好。上次你回来,我也不在。走,去跟你祖父问个安,上回那篇就翻过去吧。」 「是。」尤则旭应下,放开母亲,母亲这才注意到他缠着白练的手指,一把捉住:「你这是……近来不是一直在王府里?怎么还……」 「我自己习射弄伤的,跟王府没关系。」尤则旭噙着笑抽回手,口气轻松,「您别总担心我在王府过得不好。姑母是府里的侧妃、大公子的母亲,哪有人敢给我委屈受?」 ——这话他能平静地说出来宽慰母亲,可实际上,说来自己却有点心寒。 王妃那是跟他不沾亲的人,又跟姑母是那样的关系,可王妃看他委屈了,都还赔了句不是、让他见谅。 而姑母那回打了他又把他赶走,他再回府,姑母一句软话都没用。 这也还罢了,他觉得姑母生气也有道理,他一个小辈,本来也不该想着长辈反过来向他道歉。可偏偏这回,端柔公主的事一夜间就弄得全家皆知、全家都在为这件喜事激动,若说不是姑母告诉家里的,他想不到还能有谁。 这让尤则旭突然觉得十分讽刺。他拿姑母当长辈敬着,但姑母拿没拿他当自家晚辈可说不好。她不来宽慰他或许并不是因为她还在生气,而是她根本不在意罢了。 但她在意他尚公主的事,所以立时三刻告诉了家里。 尤则旭硬生生地斩断了这念头,维持着笑意跟母亲说:「我先去向祖父问安,晚点再去陪您说话。」 「哎,好。」母亲连连点头应下。彼时尤则旭可没想到,更让他心寒的还在后头。 「你说什么?」三五日后,玉引听赵成瑞禀完话,目瞪口呆,「你没弄错?他可得有大半年没回过家了,家里至于这样?」 「下奴绝没弄错,真是尤公子亲口说的。」赵成瑞说着都皱眉头,心下直说真没见过这么翻脸不认人的人家。 玉引便让他细说,赵成瑞就一五一十地将过程全说了。他说他昨儿个不当值,便和几个相熟的宦官出府逛了逛,这不是快中秋了吗?各家商号都有不少为中秋而设的礼,相干的、不相干的都爱趁这机会卖卖月饼螃蟹桂花酒之类的东西。 「下奴去前门的便宜坊走了一趟,想瞧瞧他们那儿进的螃蟹怎么样。那便宜坊斜对过儿是个药坊,下奴从便宜坊出来的时候,尤公子也刚巧从药坊出来。」 赵成瑞说着就抬手比划了个约莫一柞的长度:「尤公子脖子上添了条伤,得有这么长。下奴一想觉得他这几日在自家歇着,没为锦衣卫办差,这伤来的奇怪,就上去问了几句,问了几遍才问出来。」 第四十章 他语中一顿,叹气:「尤公子说是为端柔公主的事和家中长辈争了一场,他祖父气急动的手,就不肯再说别的了。下奴瞧着像鞭伤,估摸着不止这一道。」 这尤家……有毛病吧? 玉引听他这么说都生气。怎么说呢,端柔公主的事于尤家来说确实是天大的惊喜——漫说尤家,就是对京里许多达官显贵家里来说,能尚主都是天大的惊喜。 可这事再惊喜,也不至于到这份儿上吧? 尤则旭回家后能说出什么来?绝不会是说端柔公主不好、言语间对端柔公主不敬,充其量就是说自己并不喜欢端柔公主,不想与她成婚罢了……这都能闹到动手?! 要让玉引看,她就觉得若她是尤家长辈,一定宁可尤则旭好好地当锦衣卫,也不让他尚公主。 本朝的爵位确是世袭罔替,但可从没听过驸马世袭的,这哪有在锦衣卫的实权好?就凭尤则旭现下这上进的劲头,日后大概怎么也能混到镇抚使。 这不比当个驸马闲吃俸禄强? 她皱眉摇摇头,问赵成瑞:「那他现在人住哪儿?会自己去买药,可见没住家里。」 「是没住家里。他说在那附近寻了个客栈,父母会照应他。但具体是哪家,他没告诉下奴。」赵成瑞道。 屋里的对话循循地往外传着。屏风那侧,阿祺气得小脸通红,提步就要往屋里走,被哥哥一把拽回来。 「别闹,别给嫡母妃添乱!」阿礼把他拖到外面,趴在窗下同样在偷听的阿祚阿佑也跑过来:「哥!」 「你们也听见啦?」阿礼眼睛一转,带着弟弟们就跑进了姐姐的屋子。 「阿礼?」正练字的和婧抬起头,夕珍夕瑶也看他们。 阿礼叉腰往屋子里一站:「我母妃家里欺负我表哥!姐你帮我不?」 「啊……?」和婧瞅瞅他,「怎么帮?你要去打架不成?」 「……打什么架啊!」阿礼被姐姐问得一阵气虚,又重新鼓足气继续叉腰挺胸,「姐,母妃不是说你也能管后宅的事吗?那你能调府里的侍卫不能?我带人去帮表哥理论就成了,不麻烦别人!」 「……」和婧觉得这事不靠谱,但看阿礼这么雄赳赳气昂昂,也没忍心灭他威风,就指阿祚,「他是世子,问他。」 她觉得阿祚这么个小屁孩一定会拒绝,结果没想到这个小屁孩走过去一拍大哥的肩头,特别讲义气:「行!我帮你!」 和婧:「……」 和婧见状当然想告诉玉引,于是阿礼软硬兼施地磨她,表示这种事他们自己解决就好,不用麻烦母妃。还说这并不会惹起什么不好的结果呀,他们悄悄把事情做了,尤家就不会欺负表哥了,也不会惊动到其他不相干的人,没有必要让母妃知道。 「你如果非要告诉母妃,我救不了表哥,就不理你了!」阿礼瞪眼道。 和婧想了想,没跟他硬争,但也添了个心眼,问他:「那我能告诉阿晟哥哥吗?」 「唔……」阿礼做沉思状纠结了一会儿,点头,「可以!但你不可以让他告诉母妃,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和婧:「……」 她突然好想揍阿礼!这动不动就拿不理人威胁人的是跟哪儿学的?但又不得不答应下来,承诺说决不让大人们知道。 正屋里,玉引思量再三,觉得这事必须得管。 她不懂尤家怎么能狠得下心这样对尤则旭,在她看来,就算她和尤氏间的矛盾再深,也无法否认尤则旭懂事上进。再说尤则旭今年十七,还没及冠,已经进了锦衣卫是不假,但搁许多人家,这年纪也还就是个孩子。 谁知道尤家长辈气急了打得有多狠?他自己在外熬着,万一出个好歹怎么办? 她必须把人找回来。尤家不管他,王府得管他。 但是,又不能闹得动静太大。前门那地方可是闹市区,从达官显贵到平头百姓在那里均有出没。她若派王府护军去,找到人是容易,但明天早上逸亲王府的纠葛就得被传得满城皆知——而且被传的绝不会只是事实,她身为正妃差人这样去搜侧妃家里的人,什么有的没的都能叫人编出来。 所以要管,还得管得谨慎。 玉引便叫了王东旭来,吩咐他说:「你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到前门那边的客栈找尤则旭去,别动静太大,私下打听就好。注意把衣服换了,若有好事者问是怎么回事,别搭理便是。」 王东旭应下,当日晚上就带人去了。但前门一带商号众多,找了一下午并无所获,他便先回了府,琢磨着第二天再去。 第二天晌午,几个孩子读完了书,就打算出府去给尤则旭撑腰! 阿礼跟玉引说,想大家一起出去玩玩,不会乱走,就是去景山逛逛。 景山本来就是供皇室宗亲玩乐的地方,玉引想了想便答应了。但他们到底年纪都偏小,她就嘱咐多带些侍从跟着,让奶娘们也尽数同往——这安排正合阿礼的意! 而几个女孩子则都说不去。夕珍夕瑶说要陪明婧玩,和婧说要去谢家向谢晟请教功课,兰婧性子一贯闷些,没说什么理由只说没兴趣,玉引也不好逼她。 几个男孩子就一道出了府,马车使了一段,阿礼便揭开帘子跟车夫说:「不去景山了,去我母妃的娘家!」 「吁——」车夫一勒马,扭过头看看他,「公子,您突然说去侧妃家里,咱没提前知会过那边,不合适吧!」 阿礼眼睛一转,很有气势地道:「那是我母妃家,我都觉得没事,你担心什么?你觉得他们会不让我进吗?」 车夫想想,这也是个理儿。便就此改了道,直奔尤侧妃家。 半个时辰后,尤家正在屋里打盹儿的门房小厮被咣咣咣地拍门声叫了起来。 这谁啊这? 他打个哈欠不太情愿地从屋里挪出来去开门,打开门后第一眼愣没见着人,视线下移才看见门口站着的五六岁的小男孩。 「你是谁啊?」小厮问道。 只见那衣着讲究的小男孩抬起头望着他就道:「我是逸亲王府的世子,要见你们家主事的人,叫他出来!」 「哎你……」小厮想说「你这小屁孩别胡闹」——这小娃娃当他傻吗?这么大点小孩,站在这儿就自称亲王世子,身边也没个大人带着,鬼才信呐! 可他一抬头又闭了口——几步外的街道上,华丽的马车停在那里,前后的护军、随从队列整齐,佩刀在阳光下明晃晃的,瘆人! 真是亲王世子……? 小厮心里犯了嘀咕,一琢磨,还是进去禀话去吧。 他把这事儿一说,尤家的长辈也奇怪。这么多年了,阿礼这个跟他们连着血脉的都没自己登过门,回回都是侧妃带着,这世子……跟他们没关系啊? 但因小厮细致描述了一行人的气势之大,家里人也不敢贸然闭门不见,家主便带着下人朝正门口去了。 到了门口一瞧,门口并不是只有世子,阿礼也在,俩男孩子好像闲得无聊,正猜拳。 家主便有了笑意:「哎,阿礼。」 阿祚闻声一下子不玩了,上前一步:「别打岔!别叫我大哥!」 尤家家主:「……」 第四十一章 阿祚背着手瞪他眼前年过半百的男人:「你这老儿就是尤家家主啊!」 尤家家主:「是……」 阿祚又说:「你是不是有个孙子叫尤则旭!」 尤家家主迟疑了一下,又应是。 阿祚满意点头:「你承认就好!有些事我们要说清楚,走,你跟我们去一趟!」 「去哪儿啊……」尤家家主刚一问,两个护军就上了前,一左一右两把明晃晃的刀晃得他眼晕,毕恭毕敬但依旧很唬人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要来的不是孩子是大人,他就要吓死在这儿了。 接着,他被请上了后头的马车,阿礼阿祚则钻回了前面的车里。 他们一回到车上,几个男孩子就笑成了一团,阿佑扑住阿祚说「三哥最厉害!」,尤则明则说:「哼!应该把我那个四婶叫出来一起收拾!祖父以前对大哥哥最好了,就四婶爱说些有的没的!」 一阵窃窃私语中,马车又重新驶起来。这回,是奔着前门去。 前门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里,尤则旭有点低烧便起得晚了。他洗了把脸,推开门想问小二叫点吃的,定睛一看却惊得僵掉。 「你们这是……」客栈不大,过道狭窄,门外被几个护军一戳,几乎就没地方可走了。他仔细瞧了瞧,见其中有一个眼熟,便知是王府派来的人。 尤则旭皱了眉头:「府里在找我?」 「表公子,您先回屋歇着吧。」他眼熟的那个一抱拳,「几位公子听说了您的事,今天要过来一趟。」 那几个小孩要干嘛…… 尤则旭想起他们几个就想笑,也没多想,觉得无非是好心。便依言回了屋,打开柜子把余钱找了出来,点了点,打算一会儿给他们买些点心吃。 并没有等太久,外面有了动静。 他听到阿祚还是阿佑喝了一声「你快点儿!」,走过去开门,被几个小孩圈在正当中的人却让他一惊。 「祖父……」尤则旭颔首,不知他们什么意思,正要让开门请人进来,阿礼扭头跟身后的宦官说:「你们去!」 尤则旭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个宦官已然进了屋,左右将他一架就往墙上按。 「干什么!」他喝了一声,迎面撞在墙上撞得脸上一阵麻。他下意识地挣扎,然则那两个宦官也是练过功夫的,根本不让他动。 但觉衣带被人一抽,紧接着,尤则旭后背一凉! 怎么见面就扒衣服呢?!?! 他惊愕不已:「阿礼你……」 几个男孩则被他背上的鞭伤惊住。 短短反应了一瞬,阿礼就怒了。他气得脸一直红到耳朵,拽住自己的外祖父怒吼:「是你打的!你把表哥打成这样!你干什么!」 他边吼边张牙舞爪地踢打起来,宦官赶紧把他抱住,阿礼还在替表哥声讨:「你讨厌!你不是我外祖父了!你讨厌!!!」 阿祚与尤则旭毕竟没有阿礼与他那么熟,此时便反倒冷静些。但他也替尤则旭窝火,一咬牙,指着尤则旭的背便说:「你们照着这个抽他!少一下都不行!」 「……阿祚!!!」尤则旭吓懵,他祖父那都快六十的人了!这不是要命吗?! 恰好两个按着他的宦官正因外面的混乱而走神,他拼力一挣,冲出去蹲身一揽阿祚:「阿祚别闹!这是我亲祖父!」 听了阿祚的话正把人往外押的侍卫本也是硬着头皮办差,听到这话刚好停脚。尤则旭看看阿礼又看看阿祚,细一想觉得不对。 「你们来这儿,王妃知道吗?」他问他们。 几个男孩子顿时全都一脸心虚。 「咝……你们几个胆子很大啊!」他都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皱着眉头咬咬牙,「快别闹了,我送你们回府去,我家里的事跟你们没关系。」 话音没落,耳边一声低低的呜咽。 阿祚强忍着,但嘴唇不受控制地颤了几颤之后,还是「哇」地一声哭出来:「他们欺负你!我们是来帮你的!!!」 哎这孩子…… 尤则旭头都大了。之前几个人在一起玩都是开开心心的,他从来没见过谁哭。现下突然要他哄孩子,他也不会啊…… 阿祚哭倒在他肩上:「你不要回去了!!!我们还想跟你一起玩!!!」 「哎阿祚……」尤则旭手足无措,「阿祚你别哭……你是世子啊!你看这儿这么多人,你丢不丢……」 「哇——」他还没哄完,旁边的阿佑也被哥哥带哭了。 尤则旭:「……」 然后,方才被他背上的伤弄得又惊讶又害怕的阿礼和阿祺也回过神,阿祺同样咧着嘴哭起来,阿礼年纪大些,只是抽抽噎噎。 「则明……」尤则旭求助地看向本家堂弟,结果这个堂弟也眼圈泛红,弄得他愣是不敢说话。 片刻后,谢晟跟和婧一起匆忙带人赶到的时候,尤则旭刚苦哈哈地勉强把几个王府公子哄好。 他坐在榻上,阿礼红着鼻子趴在他背上来着,阿祚阿佑都坐他腿上,阿祺歪在一边,一缕鼻涕正往下掉。 谢晟跟和婧面面相觑。 尤则旭立时一脸尴尬。 「那个……」他僵了僵,「翁主我……」 然后他打量了眼和婧身边的人,迟疑道:「谢公子……?」 「嗯。」谢晟应了一声,瞅瞅和婧,不懂她说的「弟弟们要来给尤家公子撑腰」怎么撑成了这个画面。 和婧回看过去,脸上写着:「我也不懂啊……」 外面的街上,王东旭越走心里越纳闷,嘀咕说这事儿不对啊,王妃让他来找人是为了不闹出太大动静……但怎么满大街都是他们府里的人呢?! 直到他在一家客栈外,看到了个无比熟悉的面孔。 小世子的奶娘…… 哎呦喂!难道是府里的小辈也派人出来找人了?! 而且王妃可能不知道……?! 他被这念头惊得一缩脖子,拎住旁边的宦官就喝他:「快!把在这儿看到的回府禀王妃一声!骑马去!」 客栈里,几个小孩在平静下来之后觉得……饿了。 他们读完书没吃午饭就忙着跑了出来,先去了尤家又来前门找人,然后大哭一阵也费精力,饿了就对了。尤则旭便说在客栈里吃点,就带他们出了屋子,到用于就餐的厅里坐下。 这么个小客栈,平日里来这儿住的也没什么贵客。他们这般一折腾,旁的房客一打听这几位的来路都害怕,匆匆忙忙的全都退了房溜了。掌柜的和小二眼下心里也怵得慌,这几位小爷说要吃东西容易,但他们上哪儿弄能满足他们的吃的去啊?俩人躲在柜后磨叽了半天,最后还是掌柜的哆嗦着上了前:「那个……几位爷。」 几人抬眼一看他,他好悬没直接给跪下。 他吞了口口水:「几位爷啊,我们这儿也……没什么吃的,离这儿不远倒有几家京里的名店,要不您几位……」 「哦,不用。」尤则旭开口打断了他,没注意站在身后的掌柜一瞬间脸都成苦瓜了。他想了想,笑说,「他们几个饿了,不想再去别处。这样,你们这儿的清汤面不错,一人给来一碗,每碗要两个蛋,再添碟酱牛肉,就行了。」 第四十二章 掌柜的一琢磨,这位爷已在他们这儿住了几天,这几样东西是他先前叫过的,他说行应该就是行。他心里就有了点底气,赔着笑应下,说这就去做。和婧则把张银票往桌上一放:「给您添麻烦了,算我们赔。」 谢晟扫了一眼银票的数额,禁不住想笑。但对他来说这也不是很有所谓的事,就也没说什么,由着那掌柜的一脸忐忑地收下。 几碗面端上来,小男孩们风卷残云。已用过膳的和婧跟谢晟不饿,还在低烧的尤则旭也没什么胃口,就偶尔执箸往他们碗里添片酱牛肉什么的。他们三个心里都有点不安生,觉得这一群小的折腾得也太大了,回去之后怎么跟长辈们交代啊…… 几个小的吃完面后心满意足,刚趴在桌上歇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锣声:「避让!都避让!净街了净街了!」 那几个还在继续趴着并无反应,和婧谢晟尤则旭同时一凛。 三人起座就往门口走去,到门口驻足一眺,远远过来的车驾果然是王府的。 「得,母妃来了。」和婧一吐舌头看向谢晟,谢晟看向尤则旭:「麻烦大了。」 片刻后,玉引走下马车,就见和婧低着头站在客栈大门中央,谢晟尤则旭一左一右,三个人同时见礼,一个道「母妃」,一个喊「姑母」,一个说「王妃」。 玉引看看他们:「那几个呢?」 三个人往旁边一让,里面正消食的男孩子们往外一瞧,阿佑反应最快:「母妃!」 他蹦蹦跳跳地就过来扑玉引,玉引没好意思太打击他,虽不高兴还是把他抱了起来。 不过她自始至终冷着一张脸:「行了,都回府去,回去再说。」 约莫一个时辰后,逸亲王府里一片沉肃。 玉引一路上都没露半点笑,几个孩子再小也知道她不高兴了,后半程基本没人说话,乖乖窝在马车里待着。 进府后,她半步不停地径直去正院,孩子们也都不敢吭声。 待得到了正院,玉引进堂屋到主位上落了座,赵成瑞上前压着声禀说:「尤家听说这事了。尤则旭的母亲急得不行,已经候了一会儿,您看……」 玉引扫了尤则旭一眼,放缓神色:「没你的事,回前头休息吧。身体不适就叫大夫来看看,你母亲也在,别让她担心。」 「王妃……」尤则旭想替几个男孩辩解两句,玉引直接将目光挪向了谢晟:「阿晟也回去吧。」 「姑母。」谢晟低着眼,迟疑道,「和婧是好心,也没跟着他们胡闹,您……」 「和婧不用你操心,回去。」玉引口气生硬。谢晟与尤则旭相视一望,都不敢再多说话,深深一揖,从正院退了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了一帮男孩还有和婧。玉引看看他们,吩咐说:「把夕珍夕瑶兰婧也给我叫来。」 几个孩子低着头谁也不敢吭声,等了一会儿,人到齐了。 玉引板着脸:「在他们去尤家闹事之前就知道这些打算的,跪下。」 一帮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很快矮下去好几个。然后几个男孩一瞧别人都跪了,他们几个犯事的哪能反倒站着呀? 玉引一阵眼晕。 全!军!覆!没! 她气得一拍桌子:「翅膀硬了是吧!尤家家主论辈分比你们大两辈,你们真敢把他从家里拎到前门!」 「可是他……」阿礼想争辩,被玉引一喝:「你住口!」 玉引瞪着阿礼道:「尤其是你,那是你亲外祖你知不知道?大庭广众你对他又踢又打,传出去了让外人怎么看你!」 「大哥是想帮则旭哥哥,母妃别生……」阿祚急得要起来辩解,「气」字还没说出来,被玉引吼了回去:「你不许起来!」 阿祚乖乖地跪了回去。 「当了世子你就来劲是不是?敢骗着母妃自己出门这么支使护军,你是不是功课太少了闲的没趣儿?」 阿祚扁扁嘴,不吱声了。 刚才被她喝止过一次的阿礼这回开口开的特别小心:「母妃……」 玉引铁青着面色看向他。 阿礼皱皱眉头:「不怪阿祚,骗您的是我,出主意的也是我……您别生气,我们就是想帮帮表哥。」 「……」一瞬间,玉引很没「骨气」地消了些火儿。 她本来是气不打一处来,家里的一帮孩子结伴到前门闹事她能高兴吗?而且细节也很让她搓火,她听说出主意的是阿礼,上门去跟尤家家主叫板的却是阿祚,当时就在想阿礼这么当这个大哥哥可太不对了,遇了事把弟弟推到前头,自己在后面蔫坏吗? 阿礼这么一说,倒起码这一环不是这么回事,这几个孩子还是知道相互护着的。 但她还是维持了一下板着脸的模样:「和婧兰婧夕珍夕瑶。」 四个女孩子肩头一紧。 玉引问:「这事你们先前知道多少?」 四个女孩全盯着地,半晌,和婧挤出一句:「都知道……」 玉引缓了一吸:「阿礼阿祺阿祚阿佑,还有则明。」 五个男孩后脊一僵。 玉引问:「你们觉得这事谁的错最大?」 五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喊出一句:「我!」 然后「我我我」我成一片。 要不是这错误太严肃,玉引真的忍不住要被逗笑。 最后她还是先把他们都压制住了,冷言冷语地说:「这事会惹出多大麻烦、要怎么办,等我写信给你们父王,让他拿主意。在此之前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每天多练三十张字,少一张都不行!」 锦官城,已忙了数日连觉都不能好好睡的孟君淮原本心烦气躁,看完玉引写的信后,却大笑着栽倒在床上。 哈哈哈哈这帮孩子!真不错!够义气!有胆识!虽然这事办得真欠点考虑吧,可最大的阿礼今年才九岁,也真不能指望他们有多少「考虑」。 他好生把这封信「品读」了几遍,将能想象到的画面全想象了一番,然后才敛住笑。 要罚吗?那还是必须得罚…… 还是得让他们明白这件事真的欠考虑,总不能由着他们天天到前门去闹。再说,他不在府里,玉引一个人管着上上下下就够累的了,不能再让这帮小的给她添乱。 孟君淮就严肃认真地回了封信,交给信使说:「加急送回去,让王妃别太生气。」 几日后,玉引接到了孟君淮的回信。 信上是这么写的:「男孩瞎胡闹,赏顿竹笋炒肉;女孩隐瞒不报,赏道竹笋炒肉。同时。」 玉引:「……」 她细琢磨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如果没理解错,他的意思应该是……女孩一人赏一道「竹笋炒肉」这个菜,男孩的那个「竹笋炒肉」是赏顿板子! 还「同时」,孟君淮你可太坏了。 玉引因为「其中深意」而笑了一阵,接着就把这事交代了下去。阿礼阿祺还有尤则明交给珊瑚,阿祚阿佑交给琥珀。这俩都是她亲信的婢子,绝对能把握好度,不会把孩子们打坏。 于是当日下午,一间厢房里,珊瑚关上门,拿着竹板板着脸:「三位公子,谁先来啊?」 「……」阿礼和阿祺低头站着,偷眼相互瞅瞅,到底是出主意的阿礼先趴到了罗汉床上去。 第四十三章 珊瑚一边撸袖子一边说:「裤子脱了。」 阿礼:「啊……」 珊瑚瞪眼:「‘竹笋炒肉’懂不懂?得有肉才行。公子自己不动手,奴婢就喊宦官来帮忙了。」 「哎你别……!」阿礼赶紧吼住她,难为情得都快哭了。 隔壁的厢房里,琥珀的话跟珊瑚差不多,第一句是「谁先?」第二句是「把裤子脱了」。 结果第二句的话音未落,已经趴好的阿祚翻起身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琥珀姑姑!」 他笑得特别甜,琥珀硬绷着那张冷脸:「干什么呀?」 「您别打我们呗……」阿祚抱紧她,又连连向阿佑递眼色,阿佑立刻爬到她腿上赖着,还可怜兮兮地给她出主意:「您就……就跟母妃说打完了嘛!不要真打……」 嘿这俩臭小子…… 忠心耿耿的琥珀当然得把这话禀给玉引,玉引听完也笑,然后微笑着说:「这俩,一人加十板子,带到西屋打去,去吧。」 很快,就听到哥俩在西屋哭天抢地。 与此同时,四个女孩正齐刷刷地看着眼前的竹笋炒肉面色惨白。 这道菜放在平常没什么,但现在可让她们虚的慌了。她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弟弟们正因为犯了错在旁边「竹笋炒肉」呢,而如果她们提前把这事说了,他们可能就不用挨这顿板子了,她们也有错的。 现下父王母妃用这种法子要她们记住这事儿,她们觉得还不如也揍她们一顿呢…… 玉引时不时瞟她们一眼,然后又继续看书,心下坚定点头:嗯,孟君淮这法子挺好的!一边记吃,一边记打。一会儿她再着重夸夸他们这样看中兄弟情分是对的,这事就可以过去了,孩子们还是都不错! 她边想边又翻了一页书,读了两行,余光睃见赵成瑞进了屋来。 玉引看过去,赵成瑞停下脚,躬身说:「端柔公主来了。」 玉引微怔,赶忙起身收拾了衣裳发髻,带着婢子往前头迎。 屋里,几个沉浸在愧疚中的女孩因为这个而走了神,和婧拽拽夕珍的衣袖:「表姐。」 「嗯?」夕珍看向她,和婧说:「公主肯定是来看尤则旭的!」 夕珍:「所以呢?」 「你不去看看吗?」和婧道,「公主喜欢他,但尤则旭喜欢你。你当真半点都不喜欢他吗?」 夕珍仍是闹不清自己现下怎么想,就反问她:「我该喜欢他吗?」 「也没什么该不该。」和婧撇撇嘴,「就是阿晟哥哥也说他是个好人!」 夕珍白了她一眼。 什么都「阿晟哥哥说」,她才不理她呢! 前宅,玉引出了次进门,喊来门房一问,才知端柔公主压根没在这儿多停留,直奔着尤则旭的住处就去了。 玉引便也忙折过去,到了离尤则旭的住处外看到二人停住脚,谨慎地觉得自己不该上前。 几丈外,孟瑜婧眼眶都红了:「早些时候我还能进这道院门,如今连院门也不让我进了,总旗大人就这么讨厌我?」 「公主恕罪。」尤则旭一揖,神色郑重,「公主的好意臣知道,但公主您千金之躯,臣配不上。先前劳得公主进门探视,是臣有伤在身不便阻拦,失礼之处公主见谅。」 「大人喜欢的姑娘究竟是谁?」孟瑜婧忍住眼泪看着旁边的院墙,「大人不肯说,无非是怕我找她的麻烦,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哪家的姑娘比我强那么多,好到我这样尽力,都还入不了大人的眼。」 「公主您误会了。」尤则旭仍很平静,静默了会儿,淡声说,「臣知道公主不会找她麻烦,不说,是因为那是臣的一厢情愿。那姑娘门楣不低,断是看不上臣的,这一点臣从一开始就明白。公主您与她,于臣而言都像天边星辰,臣也知道自己的分量。」 「你这人奇怪……!」孟瑜婧禁不住地有些气恼,「喜欢你的你看不上,你喜欢的你又说配不上。你如果真喜欢谁,你就……就去娶她啊!我好歹也是公主的身份,你这般拒我于千里之外,又当着我的面说你配不上别家姑娘,你让我……」她口中的小懊恼十分明显,「你成心让我不高兴!」 玉引听到这儿,忍不住地苦笑。 想想也是,尤则旭这话说得确实欠些考虑。其实事情到此地步,他不喜欢端柔公主谁都瞧得出来,适才那番说辞便显得生硬而混乱。孟瑜婧不仅是宫里面的嫡出公主,还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天下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比她身份更高,她喜欢的理应都能得到,若她强要尤则旭当驸马,尤则旭那「配不上」的说法在她身上根本不顶用。 所以,他的想法如何,估计不止是旁人明白,端柔公主自己大抵也是清楚的。无怪她会因为尤则旭的话而不高兴,一个人放低了身份却只换来敷衍,能高兴才奇怪了。 玉引便想上前劝劝,然则走上前刚唤了一声「公主」,孟瑜婧就转身向反方向去了:「婶婶您不必劝,我懂的!」 玉引:「……」 她忙让人去追,可是端柔公主走得很快,宦官跟上去又被她吼了句「不用你们管!」,他们只能停住脚,为难地看看玉引,不知道怎么办好。 玉引摇头示意算了,宦官退到远处,她看看尤则旭:「端柔公主是个好姑娘,你不喜欢不要紧,不该这么糊弄她。」 「我……没糊弄她。」尤则旭皱着眉低下头,「我说实话而已。谢姑娘我配不上,端柔公主我更配不上,告不告诉她……也都没什么差别。」 这话在玉引心头一敲,她蹙眉睇睇他:「你真这么想?」 尤则旭没吭声,玉引上前了一步:「端柔公主是当朝嫡公主,你这么想我不说什么。但夕珍的事那日咱是开诚布公的说的,你依旧这样觉得?」 「王妃我……」尤则旭滞了滞,神色好似有点懊丧,「我也不知道如何说。您那日说的道理我懂,可我总觉得您谢家……」他面色不自然地微微发了白,叹了口气,又说,「我就是一想这事,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她们的。不想委屈夕珍,更不敢委屈端柔公主。这些日子劳您费心了,我日后还是……还是专心办差,成家之事不急一时。」 玉引这才隐隐回过味儿来:尤则旭好像有点儿……自卑? 话说到这个份上,听上去已然不是小心谨慎那么简单了,他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低人一头。 可实际上,单论家世出身,他或许配不上端柔公主、配不上夕瑶,但和夕珍能称一句「门当户对」。 他想得太多了。 小半个月后,尤则旭养好了伤,启程前往锦官城。玉引思量之后,给孟君淮写了封信,嘱咐信使加急送去。 末了信比尤则旭早到了半日,孟君淮借着这事,从锦官城中千丝万缕的势力中抽离出来了片刻,放空了脑子缓了缓,交待说:「等尤则旭到了,直接喊他进来。」 是以尤则旭到地方后半刻都没能歇,他径直赶去了锦衣卫在此地包下的宅子,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朱门,走进了最内一进的正屋。 「殿下。」尤则旭单膝跪地,正站在窗前想事的孟君淮侧头一哂:「回来了?坐,我有话问你。」 第四十四章 尤则旭依言坐下,孟君淮想了想,道:「正好王妃有封信刚到,说你前些日子伤病不断,怕你一路颠簸再有个好歹。你一会儿给她回一封,往你家里也去一封,报个平安。」 「……是。」尤则旭有点意外于居然是这么个话题,转而又觉得这估计就是个开场的客套?他便接着等下文,孟君淮续说:「我又有两个月没回去了,你说说府里的事。听说阿礼他们几个总缠着你,各样趣事你说来听听。」 尤则旭:「……」 他就这么感觉很诡异地在屋里跟孟君淮聊了一下午的家常,一直边聊边战战兢兢地等正事,结果直至他告退,正事都半点没有……? 尤则旭直至出了屋门都还在觉得奇怪,扭头瞅了瞅,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又说不清楚这有什么不对。 屋里,孟君淮回思了一下刚才的整个过程,兀自一点头:嗯,玉引说得没错,这个尤则旭是自卑。 他显然是喜欢府里的一群男孩的,算起来阿礼阿祺是他表弟,阿祚阿佑爱跟着一起这么喊的话,问题也不大。可他自己很谨慎,跟他提起这几个孩子,都是「大公子二公子世子殿下四公子」这么叫,就算他一再提他们的小字,他也并不改口。 夕珍夕瑶就不这样,尤其是夕瑶,教训起阿祚阿佑时特别有个姐姐的样子,一叉腰就敢说「阿祚你今天要多练三页字」,什么世子的身份她才不顾忌呢。 夕瑶这样放在外人眼里或许不对,但搁在府门之内,他和玉引都觉得这样挺好;尤则旭则相反,他的做法外人完全跳不出错,但跟自己府里的人这样,多生分啊? 这事是得管管,不然好好一个孩子总把自己束得这么谨慎,迟早要出问题。 孟君淮斟酌了一下,叫了个锦衣卫进来:「尤则旭回来了,近来查到的事你整理好了禀给他,下一步怎么办让他拿主意,写好直接给我看。」 「是。」那锦衣卫一抱拳,退了出去。孟君淮深缓了一息,思绪又绕回手头的正事上。 呵,先前真是完全不知道,这些个告老还乡的宦官……有些都七老八十了,还这么能折腾。 确实不好办。 七条街之外,一座大宅上挂着两个简洁的大字:赵府。 宅院很深,最内的一进院子中空空荡荡,正屋的大门紧阖着,门里倒有不少人。 坐在主位的男子老态龙钟,但脸上干净得寻不到一根胡子。他身形微胖,手搭着身前的花梨木拐杖,看上去就像一坨穿着绫罗绸缎的肉。 屋中还不时地有新人进来,最年轻的也已是中年。每个人进屋后都迅速地重新阖好门,上前向这位老者磕个头,然后自己去寻自己的座位坐下。 始终没有人说话。人到齐后,才见这老人咳了一声:「都来了?」 坐于右首的男子躬了躬身:「是,师父,都来了。钱五忙着探消息,说迟些时候来给您磕头。」 男子「嗯」了一声,因为拖得长,语声里透出了点尖细。 他也没掩饰这股子尖细,借着这个味儿轻笑了两声:「近来,你们一个两个都说朝廷查到锦官城来了,还是冲着咱来的,是真是假?」 「是真的!」有急躁点的一拍大腿,继而起身作揖,「师爷,这事徒孙不敢瞒您。虽然至今摸不着实证,可飘进来的风声那是真真儿的!有人说是锦衣卫,还有说是……说是宗亲亲自在办!这事可大意不得?」 他又悠长的「嗯——」了一声,睃了禀话的人一眼:「你在京里的徒弟,怎么说啊?」 「唉,没什么实在的话,不敢给您添乱。」那人这般说着,却还是将听到的禀了,「我徒弟说,锦衣卫现下在逸亲王手里,逸亲王近来确实不在京。先前是为皇长子寻药时离开过,后来受了伤,回去将养了一阵,再度离京,这一趟究竟是仍为皇长子还是有点什么别的事……就不清楚了。」 「逸亲王。」主事的老者在嘴里咂了咂这三个字,目光中忽地添了几分凌意,「说起这个人,我倒是想起些别的传闻。」 那人一怔:「师爷您说。」 老者一睃他:「逸亲王上一次离京,受了伤这事,是为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怎的,一方厅里倏然被他的话震得一冷。方才说话的人愣了愣,而后不由自主地抹了把冷汗:「不太清楚,师爷您……」 「那你们,就先把这事给我弄清楚了。」老者好似有些疲乏地长喘了口气,「我老了,你们谁的门户谁清理。清理干净了,咱再说别的。」 厢房里,尤则旭听手下禀完了近来的事,详细思量了一番,提笔写折子。 他先前还没做过这些。上一回出京都是王爷还有上头的千户百户拿事,他一个总旗,干的是跑腿的活,猛地一要他说说主意,弄得他绞尽脑汁。 是以这一封折子他删删改改的,写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算成文。誊抄之后又细读一遍,觉得应该可以,便拿着出了门。 他都没注意到已是深夜,逸亲王门口守着的人只道他有要事禀奏也没拦他,他推门进去向东边的屋子一转,绕过屏风见逸亲王睡着才反应过来,然则已经晚了。 孟君淮被脚步声惊醒,蹙着眉看看他:「则旭?」 「殿下我……」尤则旭滞在门口,后背直冒冷汗,「我不知道殿下睡了,所以……」 孟君淮的目光往他持着折子的手上一定,有些好笑地道:「没事,拿来看看。」 尤则旭悬着心把折子呈上,垂首在旁静等着,脑子里禁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回思自己都写了什么、有没有哪一点写得不对,比被先生问功课可紧张多了。 孟君淮一行行认真地往下读,读到一半时微滞:「你是觉得我们行事过于谨慎了?」 「我……」尤则旭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里面有一段表达的意思是,锦衣卫已入锦官城这么久,那边毫无动向说明他们也没有传言中那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么锦衣卫也不一定要一直用暗查的手段,有时候可以稍微放松一些,略往明面上走那么一点,或许更有利于查事。 但让王爷这般一译…… 尤则旭想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孟君淮一哂:「我白日里也在想这事。近来收获不少但有用的不多,或许至少该同此地官员通个气,让他们协助一二。」 他说着沉思了会儿,凝神笑了笑,又道:「这点提的不错。余下的我明天会再细看,让随来的几个千户也议一议。辛苦你了,好好干。」 「谢殿下!」尤则旭一瞬间的喜色全写在脸上。孟君淮又嘱咐了他两句别的,便让他退下。 尤则旭告退后,孟君淮却沉默了半晌毫无睡意。 折子里的另一个提议他也看见了,尤则旭觉得该借谢家的势力协助。理由是明摆着的,因为锦官城一地有不少官员都曾得过谢家提拔,若谢家肯出面,莫说查出原委,就是一举扫清大概也不会太难。 这件事先前也有人提过,当时他之所以驳回,是因为那个千户说话太难听。那千户说谢家目下吃空饷的人也太多了,一个个还都爵位不低。目下国事当头,谢家也该办些实事。 第四十五章 他当时如果答应,就等同于心中默认这个说法。可实际上谢家是怎么回事他清楚得很,他们一贯不愿走「盛极而衰」的路,兴盛些年就总要自行休养生息一阵子。现在便是那「一阵子」的时候,而就算这样,他们暗中出的力也并不少。 现下如想请他们出山……他们看在玉引的面子上,大概不会拒绝,可那未必是件好事。谢家一直恪守着这明哲保身的法子,是有道理的,他并没有资格打破。 孟君淮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嗤笑了一声。 他再怎么说这是为整个谢氏一族考虑、是自己不好开这个口,也无法否认归根结底只是虑及玉引而已。国事当头,按理说这样的私心他不该有,可是哪里放得下? 也又有两个月没见她了。 孟君淮短吁了口气,索性起床。他思量了会儿,坐到案前提笔写信,挑挑拣拣的,抛开凶险挑出趣事来写,边写边想她看信时大概会是怎样的反应。 锦官城东侧,一方大宅中灯火幽幽。 这宅子上挂着的牌匾写着「钱府」,但仔细看,「钱」字右上角多一个点,这大约取的是「钱多一点」的寓意,可见家主是个爱财之人。 现下这爱财之人的院中传出的声音,却不是金银铜钱的动听声响,而是声声凄厉的惨叫。 跪在院中的男子约莫三十出头,满身的血污可见是受了重刑。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年过半百的钱五爷背着手站着,冷睇着他,鼻中一声冷哼。 跪着的男子抹了把脸上的血,边叫着师父边膝行上前,惊恐不已地求道:「师父您……您饶我这一回!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哼,饶你?」钱五爷淡看着他,有点尖细的声音在夜色下听上去阴冷至极,「我若不请出这些家伙事撬你的嘴,你还不肯说呢。如今知道求饶,你知不知你惹出了多大麻烦!」 「师、师父……」男子脸色惨白如纸,争辩道,「我也是好心!我是害怕、害怕那逸亲王顺着摸下来真摸到咱,所以想着一劳永逸!师父我一时糊涂,您饶我这一回啊师父!」 「一劳永逸!」钱五爷气得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一个宗亲!皇亲国戚!杀了他你就想一劳永逸?亏得这是人没死!他要真死在路上,你师父师爷是不是要陪你走黄泉路都说不准!」 男子气力已虚,被这一巴掌打得跌在地上半天都没撑起来。 钱五爷又继续斥道:「你翅膀硬了敢拿主意了是不是?不看看这些都是谁给你的!能到这地界儿来享福作乐的,哪个不是在宫里混到五六十才许过来?魏玉林到了那个份儿上,师爷都没许他过来!你刚过三十就能来这儿,还许你娶妻、妾给你续香火,你那是托的谁的福!」 「托的……托的师父和师爷的福!」男子不敢犹豫,勉强缓过劲儿来就又撑起身,抱住钱五爷的大腿,「师父,徒儿记住这回的教训了!您手下留情,我、我以后当牛做马给您养老送终……」 「呸!」钱五爷啐断他的话,伸手一拉他的耳朵,「养老送终我不差你这一个不长眼的败家东西!今儿你也甭求我,实话告诉你,是你师爷亲自发的话、是你师爷亲口说了这事我们才知道!我钱五在一众师兄弟面前就没这么丢过脸,今儿全让你小子给丢干净了!」 他说到最后,居然有了笑意。那笑意诡异得很,男子只看着都打了个哆嗦:「师父……」 「今儿师父给你上道大汉朝传下来的菜!」钱五爷说着狠狠松开他,「来人,给他见识见识吕后那法子!都看清楚了,以后再有乱说话乱拿主意的,我就让他说不了也写不了!」 人彘…… 这两个字闪过脑海的瞬间,男子的惨叫声便响彻了整个院落。 这惨叫声持续了许久,犹如梦魇一样飘游在这深夜里,让听到它的人,都无法安睡。 京中,玉引突然收到了孟君淮的一封长信——单看信封厚度都知道是长信的那种,惊得她提心吊胆。 他办差时应该是很忙的,二人间的书信大多她写得多、他回的少。像上回那样交待给孩子们「竹笋炒肉」的信都算长的了,大多时候都是她写一堆府中近况,他回一个:「信已收到,安好,勿念」或者只有「安好,勿念」。 这回突然来个这么长的……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玉引愣怔怔地捏了半天信封才有勇气拆信,拆信时她手都是抖的。刚能走稳路闲的没事就爱在屋里晃晃悠悠的明婧走到她面前看看,伸出小手就要帮她拆:「我来——!」 「哎你别闹。」玉引避开她的手,摸摸她的额头,「乖哦,让娘好好看信,这是你爹写来的。」 「爹?」明婧外头,疑惑地看着她,明显对这个词很陌生,想不起来那是谁。 「你忘了爹啦?」玉引拿信一拍她,「小坏丫头,你爹最宠你,知道你这个反应,他要伤心坏了!」 明婧皱着小眉头撇撇嘴,转过身又往外走,边走边咿咿呀呀:「问姐姐爹!」 意思大概是「问姐姐爹是谁」或者「问姐姐爹什么样」之类,玉引笑了笑,见奶娘护着她,便不担心,继续专心拆信看信。 她悬着一颗心,看了几行,却发现……不对劲啊? 怎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看到了什么好风景,路上遇到了什么趣事,还有什么他近来在有意提点尤则旭,发觉尤则旭确实孺子可教云云…… 这弄得玉引心里都毛的慌,看完第一页就定不住气了,快速地将后几页全扫了一遍,发现七八页纸全是闲话家常。 孟君淮办着刀刃上舔血的差事,跟她闲话了七八页的家常?这怎么想都有问题啊! 玉引想到这儿,头一个划过脑海的猜测是:他不会纳了哪家姑娘吧? 然后自己又红着脸摇头:不会不会! 就算她不盲目信任他在这种事上对她的心,至少也还能十分相信他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他要真在外头纳了妾,一准儿不会跟她这么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告诉她他纳妾了要府里安排一下才是他的行事风格,至于她不高兴、他跟着对她不高兴或者跟她道歉,那都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要另算。 所以这封信背后肯定不是那么回事。 可这信瞧着还是不对劲,还是有隐情! 玉引神情严肃地思索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头绪。 她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要不然集思广益一下?几个大点的女孩子近来都在上手帮她打理府里的事,让她们想想这个也不为过。 她让珊瑚喊来了和婧和夕珍夕瑶,大大方方地把信递给她们看了一遍,然后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我觉得这信不对劲,肯定有什么事,却又想不出来,你们三个怎么想?」 和婧夕珍夕瑶:「……」 仨姑娘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相瞧了半天,夕珍说:「可能只是相思之苦?」 夕瑶道:「没准儿……姑父是觉得这些事忙久了就忘了,想赶紧跟您分享一下?」 和婧略作沉吟,给了个新思路:「有没有藏头语什么的?可能有些话急要告诉您,又要掩人耳目……?」 第四十六章 「咦——」明婧的声音传过来,几人看过去,她小短腿儿快速倒腾着走进来,到了床边就往床上爬,往玉引胳膊上一扑,「问……爹!」 「你还没想起来爹是谁啊?」玉引哭笑不得,明婧皱着眉头伸手拍拍信:「娘想不出,问爹!」 「问爹!」明婧边说边不停地用小手拍她,很着急的样子。 玉引愣了一会儿后抱住她笑倒在床上,明婧被她笑得懵懵的,扯了个大哈欠又说:「问爹!」 「……知道啦!」玉引一亲她的额头,深吸了口她身上的奶香味,觉得这名字真没起错——明婧心里跟明镜似的! 其实「有不懂的就问」,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处事方式。尤其是对孟君淮,她除却最初那阵在与他相处总束手束脚的时候以外,一直觉得夫妻之间没什么不能明着说的。 但现下,大约是分开太久了,被思念扰乱心神,又或者是关心则乱变得格外患得患失,再不然是「当局者迷」……总之搅得她刚才确实钻了牛角尖,一味地自己去猜背后隐情,愣没往这惯用的简单法子上想。 要不是明婧这样说,她还反应不过来。 玉引把明婧搂在怀里拍了拍:「乖,娘马上就写信问爹是怎么回事!」 「嘻嘻嘻嘻……」明婧把头闷在她胸前笑,然后玉引就感觉到,她好像在试着往里拱……? 玉引:「……」 奶娘最近在给明婧断奶。 明婧已一岁多,吃奶吃到这个时候算很久了。可是她自己并不觉得,哭闹是难免的,更多的时候是被奶娘一抱就想借机扯一扯。 奶娘自然是「铁面无私」的不给她吃,不过现在她来找玉引…… 玉引是不铁面无私也没的可给她吃。 她撑身坐起来,一搂明婧:「娘带你去玩好不好?找阿狸玩!」 明婧扁扁嘴,小手依旧攥着玉引的衣领。 「乖哦,你跟阿狸玩一会儿,然后吃点心!」玉引一边说一边朝和婧递眼色,示意她把阿狸找来。 过了会儿,阿狸便被和婧强行抱了进来。 它双眼大睁,爪子使劲推和婧,喉咙里咕噜咕噜地表示不情愿,望见玉引,又「呜——」的一声。 「阿狸你最好啦!你陪明婧玩一会儿!」玉引把阿狸放到榻上,阿狸委屈地望着明婧:「呜——」 「阿姨!」发不准「狸」字的明婧愉快地朝它爬过去,一拽阿狸的尾巴。 「喵!!!」阿狸叫了一声,迅速抽回尾巴,朝明婧呲牙咧嘴。 但是被明婧又一回扑住。 玉引跟和婧夕珍夕瑶一起看她们玩,看了一会儿,终于恍悟阿狸为什么不喜欢她! 「明婧别咬阿狸尾巴!」玉引惊呼着抢过阿狸,明婧懵懵的。 「呜……」阿狸缩在玉引怀里表达不满。 而明婧一嘴的猫毛,还在傻乐。 当晚,玉引让膳房给阿狸加了条鱼作为补偿。 阿狸实在太倒霉了——阿祚阿佑还在满地爬的时候,就爱拽它的尾巴玩;现在好不容易阿祚阿佑大了,又碰上明婧断奶,爱咬它的尾巴。 在它吃鱼的时候,玉引走过去心疼地摸了摸它,怎么看都觉得尾巴有点秃…… 好在阿狸喵呜喵呜的吃得很香,吃饱喝足就蹿到墙头上睡觉去了。玉引很严肃地教育了明婧一番,让她以后不许再咬阿狸的尾巴,最后虎着脸问她:「记住了没有?」 明婧眼皮打着架,打着哈欠点头说「嗯」,然后吧叽躺倒就睡。 「小坏丫头,你这倒头就睡的习惯是学的谁啊?」玉引没好气地点点明婧的脸,转念一想——好像是学的她……? 玉引尴尬地朝空气吐了下舌头,然后去给孟君淮写回信。 在她瞎琢磨的时候担心过会不会是借家长里短掩人耳目,实际是别有深意的问题,想明白之后便知道不可能。他们之间的来信都是靠专门的信使送,那信使也算锦衣卫的人,如若遇了事,就算信被毁了都不会让旁人看见。 她就放心地说了自己的担忧,道看出他这样突然大谈路上趣事看上去实在有事,她心里不安,希望他直说。 然后又简单讲了讲自己钻牛角尖,被明婧这么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孩点透的经过。 最后想了想,还是压不住想他的念头,落笔并不委婉地添了一句:明婧都要忘了爹是谁了。 「哈。」孟君淮看到信末时禁不住笑了一声。初时是觉得有趣,静了片刻,心里就泛起了酸涩。 他再度离京时明婧刚过一岁生辰,现在又过了两个多月,无奈存在于他的记忆中的,依旧是她刚满一岁时的样子。 可小孩子长得是最快的,刚出生那时一天变一个样,现下这个年岁过个十天半个月也会长大不少……这个时候,他这个当父亲的实在应该看着她长大。 就算抛开这番感慨不提,他心里也依旧不是滋味。玉引每每来信,都是说说府内近况,然后问问他这边进展如何、顺不顺利?从没催过他回去。 但从这句话里他能明白,她这是想他了。 「啧,抛妻弃女。」孟君淮自嘲了一句,摇摇头,叫来了尤则旭。 「殿下。」尤则旭进屋施了一礼,孟君淮道:「一会儿随我出去走走。锦官城鱼米之乡,咱去集上看看,算是歇一歇。」 尤则旭应的时候有点傻眼,直至出门时,都还沉浸在这种傻眼里。 在尤则旭的印象里,从接这差事到现在,抛开受伤回京养病那阵子不算,王爷就从来没歇过。 旁的锦衣卫都是每过三五日就可歇上一天,他自己总想更上进点,每一旬也能歇上一次。除此之外,赶路至一地时偶尔也能有个一天半天让众人都休息休息。唯独王爷,每一天都是从早忙到晚。 今天怎么改主意了……? 尤则旭也不好问,和几个便衣随出府的锦衣卫一道跟着他往集市去,到了集市才发现他看布匹衣料也好、玉佩首饰也罢,挑的都是女人家的花色。 这是给王妃挑东西了。 几人都心知肚明,谁也不非得说出来。倒是有几个心明眼亮的店家乐得拿此奉承一番客人,拱着手道:「这位爷您可真是眼光好又会疼人,您夫人有福!」 孟君淮给玉引挑着东西,心情也不错,随口笑说:「算不上。我出门做生意,她自己在家打点府里、照顾上上下下,也辛苦。」 「哎呦,要是人人都向您这么想,那必定家宅和睦、天下太平!」布庄掌柜慨叹道,接着又说,「后头还有些江南进来的新料子,您挑挑,我给您便宜些,算向您夫人问安了!」 他说罢就朝后头去,片刻功夫,几个伙计抬着布匹一道出来,足足二三十种摞在柜上,琳琅满目。 江南的料子是好,不过京里的各家布庄每年也都会卖,跑到这儿来买……舍近求远! 孟君淮一边这么想一边又还是忍不住替玉引挑了起来,边看花色边想象做个什么合适。这个做短袄那个做长袄、这个交领那个竖领、这个比甲那个披风……不知不觉就定了七八匹下来。 「这个就算了,颜色太嫩,她不爱穿。」一匹淡米分色的料子被孟君淮摆手拒绝,掌柜的笑说:「您家没姑娘?姑娘家穿这个正合适!」 第四十七章 孟君淮不禁又细想了想,再度摆手。 和婧类似颜色的衣衫不少,兰婧嘛……多爱穿些清素的衣服,明婧则还太小,现下穿什么都不太看得出来,再者她皮肤嫩,得用更软些的衣料,免得磨坏了。 见他不要,伙计就打算将这料子收回去。尤则旭原正迟疑,见状倒索性直接开了口:「等等……」 伙计停下脚,尤则旭看看孟君淮:「爷,这个您若不要……我买回去,行不行?」 孟君淮随口就说:「给你家人?行啊,你也该给他们带些东西。」 尤则旭却一瞬间面色通红,憋了会儿道:「不是……不是给家人,一齐送回府里就行,没准儿有人喜欢呢?」 「……」孟君淮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知道他在说谁。 他吁了口气:「行,是没准儿有人喜欢。夕珍夕瑶都还是穿这种颜色的年纪,尤其夕珍,豆蔻年华,正衬这个。」 「……爷!」尤则旭头都不敢抬了,哑巴了好半天,强作争辩,「我没那个意思,爷您别……」 「当我没说。」孟君淮颔首微笑,觉得挑得差不多了,就让掌柜的算账,又吩咐随出来的人将东西先行搬回去。 他自然扣下了尤则旭,走出布庄的大门,他才又压音道:「则旭,你不是个没出息的孩子。你们俩若有缘分,王妃不拦我也不拦。」 尤则旭只觉脑中一震,好像突然不知该先回哪句话。 孟君淮停下脚瞧瞧他:「你看你,夸你两句你就这样,侧妃是不是很少夸你啊?」 「……」尤则旭懵了懵,转而意识到好似是的。 姑母很少夸他……或者说,连阿礼都很少被真心实意的夸奖。姑母夸他们时总会说两句就转了画风,挑他们近来的不是,然后要他们更尽力。 孟君淮看着他的神色笑了一声,未言其他,提步继续往前走去。 「爷……」尤则旭反应过来忙追上去,疾行间眼风一扫,又猛将孟君淮拽住,「爷您等等!」 孟君淮愣被他拽得回过神,一句「怎么了」没问出来,就见尤则旭面色发白。 「您后面的那个茶楼……」尤则旭额上渗着汗珠,强定心神,「门内西边第一张桌子坐的两个人,从前是宦官,在宫里时位份不低。」 孟君淮顿时后脊也一凉,继而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尤则旭自己也回思了一下,如实答说,「我十二岁进王府的时候,刚巧赶上两位公子过满月。左边那个人到府里送过贺礼,我跟他说过几句话。」 纵使危险当前,孟君淮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讶异,打量着尤则旭,惊叹道:「过目不忘啊?」 「……」尤则旭木了一下,回说,「我也不知怎的就记着。」 现下的处境的确很悬,一来不知这二人是偶然出现,还是那一边有所察觉,专门差他们来盯梢的;二来即便不是盯梢,尤则旭记得的那个人十有八|九见过孟君淮,如果他方才瞧见了他们,便会惹出麻烦。 孟君淮不然贸然转身,问尤则旭:「他们都是朝这边坐的?」 尤则旭扫了眼道:「二人坐了个夹角,恰都能看见这边。」 那他哪怕只是沿着路继续走,给他们个侧脸也很危险。 孟君淮不觉面色一沉,略作忖度,道:「我们如此说话易引起他们注意,你先走,我看情况。」 「殿下?」尤则旭一滞,怔了怔,到底提步走了,下一瞬却换孟君淮滞住:「则旭!」 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往那茶楼里走去,孟君淮想拉住他却又不敢转身,周身直沁了层冷汗。 茶楼中,尤则旭像是寻人帮忙似的四下瞧了瞧,才往那两个宦官跟前走去:「哎,两位爷。」 二人瞧瞧眼前十七八的少年,口气还算温和:「什么事?」 「唉,我这……」尤则旭作苦恼般拉长了点语调,摇摇头才说,「我想跟二位爷借点钱。」 陌生人见面就借钱,这事委实少见。俩人都好笑地看着他,年纪大点的那个说:「你这年青有意思,咱非亲非故的,你怎么张口就要钱?」 另一个便是尤则旭见过的,瞧着五十来岁,则说:「瞧你这打扮可不像缺钱的,你这哪出啊?」 「唉,我就是因为并不缺钱,才敢跟二位爷借钱啊!」尤则旭的语气诚恳又平稳,「我是跟着家里出来做生意的,他们在巴渝,让我来这锦官城打听打听行情。结果我这刚来,就遇着窃贼把钱给偷了。所以想跟您二位借点盘缠,您给我个住处地址,我改明儿让我家人给您送到府上去。」 两个宦官不觉对望了一眼。 按理说这么个人他们不该信,可见他衣着华贵,说话底气也足,又都禁不住有点信。年纪大的那个就伸手摸钱袋,一摸又恍然间笑出来,看向年轻的那个:「嘿你说这事儿闹的,今儿说好了你请客,我钱都没带,要不你借他点?」 年轻的那个斜眼瞥回去:「师兄您什么时候见过我钱五随便给不相干的人送钱的?」 「得了,都知道你一毛不拔!」年长的那个打趣说,「算我借的行不行?他要真骗人,师兄连本带利的还你,保准不差你的!」 「钱五」这名字一出来,尤则旭顿时惊得心里一阵慌。 茶楼外,孟君淮不能回身,就去了街对面。对面有几个小摊贩卖东西,这街不宽,他假意挑着东西,连茶楼里的茶香都闻得见。 眼前看摊的妇人热情地向他推荐着各种杂货,孟君淮本无心买,扫见一面小铜镜时心念一动,将铜镜拿了起来。 「这镜子好,工匠手艺难得!比寻常的镜子照东西清楚!」那妇人说着,孟君淮敷衍地应了一声,举起来照。 他将镜子微偏,茶楼中的场景映入镜中,依稀能看见尤则旭仍在和他们说着什么,然后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宦官就起身跟他们上了楼,消失在视线中。 他们自然也就看不到他了。 这小子胆子够大的…… 孟君淮迅速离开了这片地方,到街那端的一家饺子馆里等他。这饺子馆是回锦衣卫宅子的必经之路,可他等了近两刻,都没见尤则旭过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念头惹得孟君淮心惊,他想再等等,又不得不赶忙回去。 如若尤则旭当真出了事,得赶紧着手救人。 如若救不了…… 他克制着没再往下想。 一众锦衣卫闻讯后都提心吊胆的,不止是因当了这么久的兄弟,这种事实在叫人忧心,更是因为如若尤则旭被抓去,是否会把此地供出可不好说。一旦他张了口,这座宅子中的所有人都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书房里,孟君淮听着外面两个锦衣卫的低语,强定心神。 他们一个说:「唉,这要真是被抓去可糟了!那起子宦官最后折磨人,用起刑来咱锦衣卫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我瞧尤则旭难扛住!」 「是啊,他才十七八。」另一个也叹气,「希望老天保佑!你不知道,今儿上午我跟着王爷出去来着,王爷给王妃买了好些东西,夫妻情分明摆着在这儿隔着,王爷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 第四十八章 「呸!住口吧你!」先前说话那人喝住他,这人便也忙「呸」了几声,将不吉利的话撇掉,孟君淮心里的恐惧却禁不住的加深。 假若尤则旭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有可能也会死在这儿,连封遗书都不一定有机会写。 写了也未必能送到府里。 那次遭遇突袭身负重伤都没让他有这么深的恐惧,这仿佛是他第一次切身感觉到孤身在外办差很有可能会再也见不到家人。这种「大悟」让他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往外冒,然后脑子里过跑马灯似的来回来去地闪玉引和孩子们的画面。 尤则旭是一路从集市走回来的。这段路要用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可这半个时辰并没能消磨他内心的狂喜。 走进大门,他甚至没留意一众锦衣卫看他都是一副见鬼了的神色,有人叫他他也没顾上理,随口回说「我有急事见王爷」。 他也该去先给王爷回个话——众人因此而都没做多拦。 尤则旭走进孟君淮的房门,带着激动叫了一声「殿下」,孟君淮一愣。 他抬头看看正走进来的人,半晌没说出话。 「殿下……?」尤则旭察觉到了异样,紧随而来的是「啪」的一声击案声:「你胆子不小!」 这声怒喝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下子让尤则旭陷入诚惶诚恐的状态,他眼中的欣喜半点没褪:「殿下别生气,我见着了个要紧的人,不敢放弃这机会,是以与他们多聊了会儿。」 然后他居然还卖了个关子:「殿下您猜是谁?」 孟君淮皱皱眉:「谁?」 「钱五!」尤则旭道,「我看过他们追查的记录,锦官城许多商号都在这钱五名下,他一定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在他面前扯了个谎,说我家是做大生意的,他对此颇有兴趣,还说日后有机会一道赚钱。」 「……」孟君淮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评价,想了想,只问他,「你说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尤则旭:「我说我家是卖私盐的,人口也卖!」 孟君淮:「……」 京中,玉引突然被皇后召见。 她原以为是尤侧妃在宫里有什么事,然则进宫后既没见到尤侧妃也没见着定太妃。皇后这个当长嫂的拉她说了好些家长里短,然后衔着浅笑交代了她一件事。 玉引差点被这事吓呛着。 「卖盐?!」玉引从未在坤宁宫中这样惊异得提高声过,言罢发觉失礼,又赶忙将声音压了下来,「娘娘您的意思是……」 她想探个口风,可皇后只是笑看着她,并未再说话。 玉引垂眸想了想,只说:「这可算是私盐啊!」 「是。」皇后心平气和地一点头。 玉引:「……」 又滞了会儿,她又问:「那这是……娘娘您的意思?」 皇后嗤地一声笑出来:「自然不是。」她顿了顿,「是皇上的意思。」 玉引:「……」 皇上下旨让谢家联合逸亲王府一起倒卖私盐?还要带尤家一起玩儿? 这话怎么听都……很清奇啊! 玉引沉默了会儿:「妾身寄往锦官城的信王爷还没来得及回,劳娘娘您给妾身透个底儿,我们爷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王妃别多心,逸亲王要真是在那边出了事……就不是靠你卖私盐能解决的了。」皇后口吻轻松,继而轻轻一喟,「这话你别不爱听。我知道你们府那个侧妃……不是个好相与的。但她有个侄子,大约不是等闲之辈。」 皇后便细致地将锦官城的事情同她说了,玉引听完,百感交集。 皇后「提点」的那句倒没什么,就算皇后不提点,她也任可尤则旭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要紧的是,她隐隐觉得这个圣意一下来,谢家想继续休养生息,似乎不太可能了……? 这和先前全家一心向宦官施压可不一样。那件事的阵势再大,他们起的也还是背后的作用,是靠着谢家的力量暗示旁人起来反对。 但这回,是要把谢家抬到明面上。 玉引一时大有些为此苦恼。而在当晚,孟君淮从锦官城给她买的东西送到了。 「姑母。」夕珍有点苦恼地走进正屋,手里抱着一匹布,还拿着一封信,「姑母您看这个……我怎么办嘛!」 玉引从苦恼中抽出神抬眸瞧瞧,夕珍也皱着眉头看上去很苦恼。同时双颊又红着,站在她榻前扯了扯嘴角,把手里的信一递:「您帮我拿个主意嘛……」 玉引看看夕珍为难的模样,将信接了过来。打开一看,信里所写的大致意思是尤则旭与孟君淮一同上街逛集,孟君淮给她挑东西买,尤则旭看到了这匹布,孟君淮就说让他买给夕珍。 这信读起来很有些没头没尾的,开头没说什么对夕珍的爱慕或者思念,结尾也没说他觉得她穿这个会好看之类的话,就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过程,生硬得好像是被赶鸭子上架。 赶鸭子上架。 玉引想到这句话的同时还想起了另一句:死鸭子嘴硬! 尤则旭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是第一句,实则应该是第二句。 所以无怪夕珍看后不知道怎么办,这信在她眼里一定难办死了,她必定在想为什么姑父让尤则旭给她买东西?姑父希望他们两个能成吗?那她是不是必须收?必须顺大人的意? 但在玉引看来,一定不是这么回事儿。 孟君淮才不会在这事上干涉什么,尤则旭多半也不是有心想借孟君淮的口逼夕珍接受。应该是他自己有心要送,可这事对他来说太难为情了,想表明心意又不好意思,落笔写下的话一委婉再委婉的,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则旭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从前又没怎么多接触过姑娘,猛的要给喜欢的姑娘送礼,他哪儿知道该说什么啊? 他又是在锦衣卫做事,年轻气盛的一个热血男儿,肯定觉得这种儿女情长的事丢死人了。 玉引边想边看信,边看信边笑,笑完之后将信递还给夕珍:「你自己拿主意吧。不用在意他怎么说,你姑父绝不会逼你答应,只看你自己想不想收。」 「我是自己拿不了主意才来找您的啊!」夕珍急得跺脚,脸上泛红,「我……我不喜欢他,也不讨厌。感觉收不收都不对,和婧夕瑶她们还都拿我寻开心!」 夕珍说得非常为难:「您说我要是真讨厌他,那也简单了,直接回绝了就好。可现下这样,我不回绝就要由着她们说,回绝了……尤则旭肯定又不好过。」 哎呀…… 玉引这才明白过来,合着让夕珍为难的还不只是尤则旭,而是一道长大的姐妹拿她说笑了啊? 她便把和婧夕瑶叫了进来,义正词严地教育她们说不能这样,感情的事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而且夕珍本身就很为难,怎么能拿她寻开心呢? 和婧吐吐舌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有什么可为难的……」 「你当谁都跟你和阿晟一样?」玉引在她额头上一拍,「你要知道,两厢情悦之所以受人艳羡,就是因为难得。夕珍现下心里正乱着呢,你们帮她出出主意可以,但笑话她就真不对了。你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出了事要一同分担,笑话人那叫补刀子!」 第四十九章 「哦……」和婧扁扁嘴,看看夕瑶,夕瑶争辩说:「可我们没法儿帮她呀……我那天说我觉得尤公子挺好的,姐姐就不理我了。」 玉引:「……」 看来夕珍也是不好意思得厉害,完全不肯身边人多提这个。 玉引就说:「那你们就不说话,看她烦了就陪她坐会儿。她自己若能拿这个主意是很要紧的,终身大事能循着自己的心思走,总比完全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强。」 「哦,那好吧。」夕瑶乖乖地点点头,朝玉引一福身,就跟和婧一起退出去了。 宫中,渐深的夜色下,大多宫室的灯都逐渐熄了。少有的一些还亮着灯的屋中,大多都是宫人居住,因为人在值夜,房里就留了灯。 但永宁宫中,尤氏屋里的灯也还亮着。 她回房时已经很晚,见她捶着胳膊进来,山栀赶忙迎上去,一边扶着她进屋一边帮着她捶,轻声道:「娘子,那宵夜……奴婢叫人去热热!」 尤氏一扫已经凉透的宵夜,心下烦不胜烦,摆手说:「算了,我睡了。」 山栀不敢多说话,盥洗之后尤氏就躺下了。过了好半天,山栀才又挑了帘进来,站在榻边几步远的地方,很犹豫地劝她说:「娘子,要不您……您就跟王妃服个软吧。王妃不是个小气的人,不会非让您留在宫里的。」 「出去。」尤氏吐了两个字,山栀赶忙噤声,福身告退。 一片漆黑里,尤氏紧咬着牙关,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她在宫里已有些时日了,越来越觉得,伺候定太妃这活儿真不好办。 她初时觉得日子久了就能适应下来,可时间越长,越觉得定太妃有时候在成心找她的麻烦。 她是王府里有封位的侧妃,太妃不会明着委屈她,可让她过得不自在的方法却很多。譬如,太妃不会克扣她的吃穿用度,也不会授意宫人将菜放凉了才端给她,但太妃可以在临用午膳前给她找些事做,这样端来的菜纵使是热的,等她退出来吃时也凉了。 尤氏最初私底下跟嬷嬷们抱怨过,结果几个嬷嬷都看着她笑说:「您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您府里的正妃大度,没让您受过什么委屈。您呢,忍一忍,太妃也不是成心让您不好过,只是她这个年纪正是性子最急的时候,想做什么都要立刻办妥才安心。」 这话让尤氏说不了什么。而后静下来想一想,她竟然……竟然真的有些感念起王妃的好了?! 王妃确实没找过她什么麻烦,不论她有多讨厌王妃,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她和王妃或许一直有明里暗里的计较,比如王妃会拿些事情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会把王爷把得死死的……但在衣食住行这些事上,她在王妃入府前是怎么个过法,后来就还是怎么个过法。 而若王妃有心想让她过不好呢? 尤氏想,太妃能用的这些法子,王妃大抵也都是能用的。 她一直没做什么……或许说明她真的心善? 不! 尤氏不自觉地狠一攥被子,她不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王妃怎么可能是真的心善?如若是,她就不会因为她给王爷写信说了尤则旭跟端柔公主的事,便把她送进宫来遭这份罪! 她还说那是王爷主动叫人交给她看的,这话尤氏半个字都不信,她进府后也没少打压妾室,王爷怎么可能那么信任她?必是她自己安排了人手盯着,才会拿到那封信的。 这件事,她早晚要让王爷知道! 她不能在此时被击垮,背后整治她的人就是王妃,她怎么能可笑地觉得王妃心善? 王妃话里话外从来看不起她尤家,她必须撑住。尤则旭以后应该会有出息,就算没有,尚主之后也仍会前途坦荡。阿礼阿祺长大后也总要拉尤家一把,她手里并不是没有筹码。 逸亲王府。 夕珍在矛盾了几天之后,终于给尤则旭写了回信。 她说谢谢他的好意,还说让他好好跟着姑父办差,自己也要注意安全,余下的事都可以迟些再说,首先他要好好活着! 这封信写完后她拿给玉引看了,玉引觉得信中满满的青涩感情美好又动人。 于是那天,她写给孟君淮的信也可长了……长到写完后自己都觉得废话真多! 有过几日,信送到锦官城,孟君淮一瞧有夕珍写来的,就直接交给了尤则旭,然后两个人各读各的。 玉引的信写得太长,孟君淮读得很慢,读完后意犹未尽地衔着笑沉吟了一会儿,侧首一瞧,尤则旭居然还没读完。 「你那就一页纸,每个字读一刻吗?」他抿着茶打趣,尤则旭一下就脸红了:「我没……」 孟君淮仍笑着:「写什么?说来听听。」 「她说……」尤则旭闷着头,「让我好好跟着殿下办差,也让我自己当心。」 孟君淮应了声「哦」,不咸不淡地又道:「夕珍从来不叫我殿下。」 「殿……」尤则旭一张口又噎住,迟疑地看了看他,不太明白提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跟她一样的叫法。」孟君淮说着敛去了笑意,搁下茶盏,「但别跟你姑母多说。」 尤则旭面色微白,静了会儿低下眼:「是。」 「别多心,我怎么看你姑母,跟你没关系。」孟君淮一喟,「你姑母这个人,错在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你别跟她学就是了,你也不靠她拼出路。」 「殿下您……」尤则旭额上莫名地冒了冷汗,「殿下您突然说这个是……」 「是因为在你与夕珍的事上,我和王妃看法并不一样。」他轻描淡写道。 尤则旭心底一栗。 孟君淮睇着他一字一顿:「王妃觉得一切都可以随你们的意,是因为谢家并不必顾忌尤家。但在我看来,你若真要娶夕珍,就最好能和尤家断了关系。」 他说罢自己心中也有些惴惴。原本,他是无意在这些事上横加干涉的,但尤家一众长辈的种种做法让他一想便不安,他无法不想假若真将尤则旭的祖父那样的人捧起来,会有怎样的后果。 他们现下敢为尤家图端柔公主驸马的位子,来日就敢为让尤家再上一层而冲着他逸亲王府的世子来。 孟君淮说罢平静地看着尤则旭,他思量着,倘若尤则旭现下因此负气离开,他是不会生气的。 但过了良久,尤则旭才又抬起头,淡声一笑:「您说得对,我原也想过这件事。」 孟君淮浅怔,尤则旭续说:「但我担心的大抵跟您不一样。我只是觉得……家里这样,一来日后恐难容下谢姑娘,二来于我的前程无益,将来会越发不好过。」 孟君淮心里微滞,一边觉得他能想明白这层很好,一边又对他有这样的想法而有些意外。 尤则旭则好似有点坦露心事后的不自在,挠了挠头:「我先去了。」 孟君淮颔首:「去吧。今日凶险难免,如有意外别自己扛着,随时求援。」 「我知道。」尤则旭应下,抱拳一揖退出了门。 夜色下,锦官城的大街上仍十分热闹,他踏出大门时,仿佛刹那从佛门走进尘世繁华。 屋中,孟君淮沉默了会儿,叫了手下进来:「都去更衣吧。」 第五十章 小半个时辰后,尤则旭先一步到了事先与钱五爷约好的酒楼。 钱五和另几个宦官已等在雅间里,见他到来,很热情地招呼他喝酒。酒过三巡,几人方聊起了正事。 尤则旭抿着笑朝钱五道:「那天五爷的话我转达给家里了,家里头说单凭五爷肯在危急时借我钱、拉我一把,便必要交下这个朋友。生意的事好说,有钱大家赚,明儿个一早就有盐运到锦官城,到时您几位瞧瞧成色。后续怎么做,咱看后再商量。」 「爽利!」钱五爷大为心悦,仰首饮尽了一盅酒,又道,「不过,这个……私盐买卖是有赚头,但我更想做起来的,却不是这个生意。」 「那您是……」尤则旭略显不明。 钱五爷蕴着笑凑近了他:「你上回说你家还做什么来着?」 「还做……」尤则旭作恍悟状,「您对这也感兴趣?您是帮人买儿买女啊还是……」 「哎,买儿买女那叫一锤子买卖。」钱五爷摆摆手,微眯着眼,拇指指了指北边,「你打听打听,城北那罗敷楼,是谁的?」 「啊……」尤则旭倒吸了口凉气,但并未对这等生意显出什么特殊来,只是连连拱手,「竟不知钱五爷家底如此雄厚!失敬了失敬了!」 钱五爷却皱了眉:「唉,别提了。你这奉承,搁三四年前我就受着,如今啊……买卖不好做。」 「怎么?」尤则旭不解。 坐在钱五爷左首的方六就道:「还不是如今上头那位赐下的好事!从前呐,我们是借着东西两厂的关系,直接从官衙收些孤女,这样貌啊、才学啊都有的挑。可今上这么一折腾,东西两厂没剩几个中用的,我们也不敢贸然联系,怕叫上头摸着这边,所以……唉!」 方六一声苦叹:「你们家是什么路数?如今呐,楼里的姑娘姿色差点都顾不上了,可一怕青黄不接,二怕被人端了老巢。」 尤则旭噙着笑听着,心里把要说的话又过了一遍。 这伙人在锦官城里有哪些产业,是他们本来便知的。其实有不少都是正经买卖,但像罗敷楼这样表面瞧着不违律例、实则逼良为娼的生意也不少。方六的叫苦引得钱五爷也又一番唏嘘,待得二人都说完了,尤则旭一哂:「会被上头查着这事儿啊,您不必怕。您瞧我家又是私盐、又是弄人的,可像是寻常生意人?」 他有意卖了个关子,方六果真就顺着问了下去:「那公子您家里是……」 「您若离京早可能没听说过,京城有个尤家。」尤则旭手指在案上一敲。 「尤家?」方六有些茫然,是真没听说过。钱五则皱了皱眉头:「是听说过个尤家……逸亲王府侧妃的那个?」 「哎,那是我姑母!」尤则旭坦坦荡荡地挑明了,畅饮一盅,酒盅往案上重重一放,「所以啊,您几位不用担心,我家里出了事,自有逸亲王兜着!不过,就一样——」 钱五和方六都瞅着他。 「您瞧,我什么都跟您说了,您也得给我来点实在的不是?」尤则旭笑了笑,「要只是私盐的买卖,就咱几个一起做,钱咱自己赚。但现下这个……实在大了些,我这边不敢自己做主,您那儿……是不是也请主事的出来,让我安安心?」 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挂着一幅山水画。山水画挡着墙上的一方空格,那一面同样挂着一幅山水画。 两个身着常服的锦衣卫在那一边静听不言,孟君淮坐在桌边品着茶,他身边的锦衣卫笑道:「这尤则旭,演起戏来倒是可以!」 「嘘。」孟君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眼瞧了瞧那幅画,低声道,「他们不会请最上头的人出来的,但必定会去禀句话。一会儿你们跟过去看看是哪位高人,都当心着些,寻着人不可直接动手,探回信儿来我们再议。」 逸亲王府,玉引坐在廊下望着天上的明月,好半天连眼都没眨一下! 明婧坐在她怀里已经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扭头看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反应。明婧终于忍不住了,扶着她的肩头站起来:「娘!」 「嗯?」玉引猛地回神,揽住她拍拍,「怎么了明婧?」 「困……」明婧小手揉揉眼睛,又扯了个大哈欠。玉引一笑,抱起她往屋里走。 她将明婧往榻上一放,原在榻边一角睡觉的阿狸呲溜一下就跑了,明婧扁扁嘴:「阿狸跑呃!」 「阿狸跑了,不是‘呃’。」玉引纠正了一下她的发音,不过困蒙了的明婧并没有什么心情多跟她学,迷迷糊糊地躺倒就准备睡,很快就没意识了。 玉引拍着她,神思却又不知不觉地飞了出去。 如若锦官城那边的安排没有变,今晚便该是一场大戏开始的时候。 尤则旭会用做生意为饵,引出那一边更要紧的人物,孟君淮会顺着这条线查,一环接一环地摸下去,直至摸到最顶层的那个人,然后一网打尽。 假如一切顺利,他们都不会有任何危险。整件事都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待得那边察觉时,应该为时已晚。 可是这样大的事,想一丁点纰漏都不出,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假如出现变故,便会引来硬碰硬的一搏。 玉引一想到这儿心里就不安生。隐隐约约里,她总觉得一定会出什么事。这种担忧将她连日来的冷静都一分分地击溃了,叫人往镇抚司带了话,说请谢继清忙完后到王府一趟。 但都这个时辰了,谢继清依旧没有来。可见这桩事确实很大,比她现象得还要大些,所以原在千里之外的锦衣卫都歇不得。 玉引心不在焉地继续哄着明婧,直至明婧一脚踹到她腰上,她才发现她把被子全蹬了。她伸手拽了拽被子,重新给她盖好,又发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琉璃说:「娘子,谢大人来了。」 玉引立即起了身,示意奶娘过来陪着明婧,自己走出卧房:「哥。」 谢继清明显疲惫,看见她仍一笑:「什么事这么急?」 「我……」玉引低了低头,「我心里不安生,每一环都安排好了么?」 「我猜就是因为这个。」谢继清边笑边坐下,「你放心吧,送去的盐是官盐私盐搀着来的,论品质比大多私盐都好,但又不会因为是官盐而让人觉出有异。办这事的锦衣卫你也不必担心,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尤则旭倒确是因为是他牵的头所以不得不让他上,可这小子本事也不差,理应不会坏事。」 玉引点点头,嗫嚅说:「那就好……我就怕有个什么意外,君淮他……」 「打住,你们夫妻感情好我知道,不用摆给我看。」谢继清做苦恼状揉了揉太阳穴,玉引脸一红也没再往下说,去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谢继清一哂:「行了,实话告诉你,我今天忙到这么晚就是为了将手头的事交待清楚,明天一早好赶去锦官城。哥办事你放心,保准把你夫君全须全尾的给你带回来!」 这话在玉引心头一触。 她看向谢继清,迟疑了会儿,才又张开口:「哥……」 「嗯?」谢继清边端着茶盏嗅茶香边应了一声。 「我能不能……」玉引喉中哑了哑,声音又续上,「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第五十一章 刚喝了口茶的谢继清猛然一呛,连咳了几声后缓过来,仍是满面诧异:「你说什么?」 「我想跟你一起去。」玉引声音里的迟疑少了一些,「我跟君淮有三四个月没见了,我怕他一旦出事……」她眼帘一低,「哥哥带我同去吧,府里的事我会安排好,这不用哥哥操心。」 「……我倒不是担心你府里。」谢继清被她说得有点愣神,「你一个亲王妃,那是头一等的外命妇,为这个出京……不合规矩。再说我这还带着一个千户一道赶路,你在总归会耽搁些。」 「哥哥不用为我耽搁。你们该怎样赶路便怎样赶,我受得住。」玉引眼底平静无比,「至于坏了外命妇的规矩,这待我回京后自会进宫请罪,没关系的。」 谢继清:「……」 他有些惊异地察觉,自家妹妹的变化好像翻天覆地。 虽然她眼底一如从前一样平静,可是内里的那份炽热,他轻而易举地就能感觉得到。 啧,这真是为逸亲王着了魔了…… 谢继清啧了啧嘴,悠哉哉:「我怎么没觉得我那妹夫有这么好?」 「……哥!」玉引立时知道他是有心岔她,双颊一红,「你别拿我寻开心,我……」被谢继清的笑眼扫得喉中一噎,她索性厚起了脸皮,「我就是觉得他好!他最好了!最合我的性子,比谁都强!」 ……怎么还来劲呢?! 谢继清气笑,眼见玉引强辩之下疲乏分明,可见为此心焦已不是一天两天,就没忍心继续多逗她。 他一喟:「行吧,那你准备着,明日一早我着人来接你。」 「嗯!」玉引赶忙点头,想了想,又说,「那你……别先带话给君淮,回头见了面再说。」 永宁宫,定太妃听说逸亲王府的事后悚然一惊:「什么?!」 芮嬷嬷跪在几步外不敢抬头,禀话的声音低低的:「是……王妃找王爷去了,今儿一早出的门。奴婢想着这事儿不能瞒您,便赶紧进宫禀您一声。」 在人离开后赶紧来禀她,却没有在人走前知会她一声让她阻拦,定太妃一时气得噎住,瞪了芮嬷嬷半晌才缓下来:「起来回话吧。」 芮嬷嬷站起身,定太妃沉了口气:「你为什么不拦着,你觉得王妃是对的?」 「王府中的事,岂由得奴婢评说对与不对。」芮嬷嬷欠着身子,「奴婢只是觉得,咱王妃办事素来是有分寸的。」 定太妃静了些心。 几步外,尤侧妃正为定太妃沏着茶,乍闻芮嬷嬷禀来的事时还想趁热指摘王妃几句,现下直庆幸自己没开口。 真可笑,怎的好像在定太妃眼里,王妃就是做什么都有道理?王爷在外头办着差呢,那是女人该去的地方么? 她带着不忿继续听,定太妃思量之后细问芮嬷嬷:「只她自己去了?府里余下的人她是怎么安排的?」 「府里头的事,王妃交给了何侧妃,另让乔良娣、苏良娣还有大翁主一道帮着打理。小孩子们您也可以放心,奶娘们都在,王妃还把自家嫂嫂也请到了府里帮忙,不会出事的。」 定太妃「嗯」了一声,微蹙着眉头:「她是王妃,只能这么交待,我开口帮她改一改吧。」 芮嬷嬷躬身听话。 定太妃就道:「府里的事,交给乔氏跟和婧拿主意,何氏与苏氏帮着管。没别的,就是何氏那性子过于谨慎了,真出个大点的事,她不中用。」 「是。」芮嬷嬷认真记下,知道后一句解释也得给何氏交待到位,免得她多心,又战战兢兢的。 定太妃又说:「把阿祚送进宫来陪我吧。府里顶头的两个都在外头,一旦出了事,他这个小世子是最容易让人下手的。」 她说着,下意识地睃了眼尤氏,便唤她:「侧妃。」 「哎……」正侧耳倾听的尤氏赶忙回神,上前一福。 定太妃道:「你在宫里也有些日子了,现下王妃不在,你回府去吧。阿礼阿祺必然也想你了,回去瞧瞧,等他们回来再进宫问安便是。」 这话说的,慢说是精明的芮嬷嬷,就算尤氏自己,也听的出是什么意思。 这么久了,定太妃都没开过口说让她回去、孩子会想她,现下前脚叫阿祚进来,后脚就要她回去……太妃这是怕她对世子不利。 尤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着应了声「是」,又提议道:「太妃,要不要让阿礼进来陪阿祚?阿礼是长兄,孩子们一直……」 「哎,你这个生母刚回府就让儿子进来,算怎么回事?」定太妃锁着眉摆摆手,「只让阿祚进来就行了,若他觉得孤单,便让他的孪生弟弟一道来。别的孩子该如何还如何,免得一下子全换了环境,都把功课耽误了。」 尤氏讪讪的,只得再应一声「是」。定太妃递了个眼色,识趣的宫女便立刻上了前,恭请尤氏出去,收拾行李准备回府。 待得尤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芮嬷嬷往定太妃跟前走近了两步:「太妃还有话吩咐奴婢?」 定太妃点了点头:「他们府里有个姑娘叫夕珍,谢家的,玉引的侄女。你挑一班信得过的侍卫,送她跟上玉引,一道去锦官城。」 「啊?」芮嬷嬷微滞,「太妃,夕珍姑娘十三岁,这……」 「不用着急赶路,慢慢去就是,别委屈她。」定太妃道,「老六在信里提过这孩子,还提了尤家的侄子,说那小子对她……我也没细问,循着老六的意思办就是了。」 定太妃说着轻笑了声:「至于尤侧妃想着端柔公主的事,你也不用多嘴。端柔的性子我知道,她不提,那多半就是不提了。」 路上,一行人赶路赶得急,玉引分明地觉得这一路一天过得比一天暖和,知道这是越来越往南了。 眼瞧着还有两天就到锦官城,乍闻底下人禀说夕珍来了,将玉引惊了一跳。她忙叫人将夕珍请进来,夕珍瞧着风尘仆仆的,人都瘦了一圈,见了她就露了委屈:「可追上您了,您迟些再问话,我先喝口茶。」 玉引赶紧给她沏茶喝,夕珍足足喝了三盏才缓过来,又喘了两口气儿,就将芮嬷嬷交待的话告诉了她。玉引看她鬓发被汗水粘在脸上都心疼,取出帕子边给她擦脸边道:「可不是说了让你不必急赶?你还硬要追上我。」 「毕竟是太妃吩咐的,我不紧不慢的……多失礼啊。」夕珍咬咬嘴唇,挥挥手让随来的侍卫出去,然后小声问玉引,「姑母,您说太妃这是什么意思?堂叔也去办这差,太妃没叫夕瑶去反让我去,是有什么事?」 她明摆着没忘尤则旭那边想,玉引自然想得到,不过斟酌后没直说。 她只笑道:「你比夕瑶大些,能帮得上我。太妃多半是想让你陪一陪我,你别担心,若有什么其他的吩咐,太妃自会直说的。」 夕珍听她这么说就安了心,朝她一福便去盥洗更衣。屋里,玉引闷了一会儿后觉得想笑,她突然莫名期盼尤则旭和夕珍能成。 这两个太有意思了。一边是夕珍懵懵懂懂的,到现在也说不清个心思;另一边是尤则旭心思清楚却小心翼翼的,自始至终不敢明确地表露什么。 第五十二章 就这回,都还是孟君淮在信里跟她说锦官城鱼米之乡,好风景很是不少,尤则旭偶然提过想带夕珍来看……但她旁敲侧击问夕珍尤则旭有没有再来信给她的时候,夕珍却茫然摇头说没有。 所以八成是孟君淮跟定太妃也提了一句,定太妃就好心地想从中使个劲儿了。 唉,其实尤则旭真是个好孩子。孟君淮在信里跟她说,尤则旭动过自立门户的念头——这和他们旁人希望他这样做可不一样,他们只是作为外人将尤家的一切不是都看在眼里,觉得尤家不可理喻,但对尤则旭来说,那毕竟是个家。 他对一众长辈不可能没有感情,眼下会主动动这种念头,绝不止是对家里心灰意冷,也是对夕珍动了真格了。 一行人在两天后到了锦官城外,马车忽地一停,玉引揭帘看去,前面上前锦衣卫队列齐整,也都停下了。 「姑母?」夕珍蹙眉望向她,「不是该进城吗?」 「等等看。」玉引说着,目光越过众人找到远处的谢继清,他好像正接过一封信来看,看罢之后将信交给手下,自己驭着马过来。 他一直到车边才停下,面色微沉:「昨晚城里恶战了一场,我要安排些事情,你是先进城还是进官驿暂歇?」 「恶战了一场?!」玉引浑身一栗。 「现在已没事了,王爷受了点轻伤。」谢继清道,「此道城门在锦衣卫控制之内,从此处入城不会有危险。」 而后得到的答案一点都没让他意外:「那我进城。」 谢继清点头,当即安排了一个总旗护送她同去。马车重新驶起来,车轮的碌碌声搅得人心烦。 虽则谢继清说是轻伤,但她还是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直至马车再度停住,她看看外面沉肃的大宅,才重新蕴起了身为亲王妃该有的威仪。 「王妃。」门口的锦衣卫抱拳施礼,玉引点点头,举步进去。 每走一步,她都在猜孟君淮到底受了什么伤,所谓的「轻伤」是多轻,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一连穿过三道院门都还没见到他,她的气息便有些乱了,夕珍见状扶过来道了声「姑母」,玉引拍拍她的手,又迈过下一道院门。 最内一进的屋内,孟君淮闻讯后大吃一惊,离席便往外迎,待得他也走过两道门,二人在同一方院中定住。 玉引摒着息仔仔细细地看他,见他右臂被白练吊着,顿时眼眶都热了。孟君淮知她这是为什么,想把伤处避开也没法避,就见她红着眼眶闷着头一步步走过来。 她走到他近前时就再忍不住地哭出声,眼泪落在他手上的白练上,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她受了伤:「怎么就又伤了呢……」 「没事,没事。」他抬起左手给她抹眼泪,玉引自己也抹了一把:「你在信里也不说……不然我带个大夫一道来!」 「锦衣卫里有大夫的。」孟君淮挺费劲的把左手探进向右掩的衣襟想给她寻块帕子,无奈探进去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总带着这个的习惯。好在夕珍主动呈了帕子给她,玉引擦擦眼泪,平复心神:「可都料理清楚了?还会再有险事么?」 「我们进屋说。」孟君淮道,又看看夕珍,口气温和,「夕珍先去歇歇吧。」 夕珍懂事地福身告退,让他们方便说话。孟君淮直待她退出这方院,才喟叹说:「尤则旭出事了。」 「啊?」玉引身形一震,「出什么事了?」 孟君淮神色阴郁:「现在还在那一边手里,我们正在想如何救人。」 紫禁城,永宁宫。 阿祚自己在永宁宫里待了一天觉得没趣儿,定太妃就叫把阿佑也接进来了。 此后的这些天,永宁宫都因为这兄弟俩的存在而热热闹闹的。 定太妃真心喜欢这小哥俩,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他们也爱跟定太妃玩,有什么趣事都要去跟奶奶说一说,宫女们私底下都说,两个小公子一来,太妃娘娘都显得年轻了。 眼下正是兄弟两个练字的时候,寝殿里就相对安静了些。太妃自己却不耐得这样静着,想了想,亲手端了两碗酸奶往偏殿去。 偏殿中,阿祚阿佑正一笔一划写得认真,阿佑先一步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清脆地叫了声:「奶奶!」 「哎。」定太妃噙着笑一应,把酸奶端给他们,「来,歇一歇,吃了酸奶再练。」 阿佑犯馋,迟疑着看向哥哥,阿祚察觉到目光后一睃他,向定太妃道:「奶奶,我们练完了再吃,再有两刻就好了!」 阿佑看着定太妃手里的碗很不舍得,但听哥哥这么说,还是点头「嗯」了一声,跟着说:「我们一会儿再吃!」 定太妃也没多劝,将酸奶搁到一边,愈看愈觉得这俩兄弟有意思。 两个人明明是孪生兄弟,虽然因为生孩子费时的关系跨了个夜吧……但再往多了算,阿祚也就比阿佑大一天。可阿祚看上去就是特别哥哥的样子,阿佑也凡事都听哥哥的,好像是差了三两岁的兄弟似的。 定太妃坐到阿佑身边,边看他练字边笑问:「你在家也这么听哥哥的话吗?」 「……?」阿佑歪头瞅瞅她,「哥哥们说的对,我就听呀?」 哥哥「们」? 定太妃浅怔,深问了一句:「大哥哥和二哥哥若说的对,你也听?」 「是啊,既是对的,为什么不听?」阿佑边说着边又蘸了墨继续写,接着道,「母妃常让我们跟大哥学,说大哥最懂事了,所以大哥说得对的,我们都听。有时候大哥说错了但我们不知道他错了,也会听,之后父王母妃若说我们……大哥就会替我们解释!」 这么说来,几个孩子相处得竟十分不错? 定太妃禁不住地有些意外,她原还想着,尤侧妃那样的性子,阿礼阿祺必定也会跟这兄弟俩较真儿。那为了阿祚这个世子的平安、为了逸亲王府的和睦,她就寻个由头将阿礼阿祺带在身边好了。 现在想来,是自己多心? 定太妃不觉间心情更好了几分,摸摸阿佑的头嘱咐他们好好练,自己便离开了偏殿,还顺手阖好了门,免得旁人吵到他们。 见殿门阖上,阿佑就耐不住了:「哎,哥!」 阿祚皱皱眉头:「你能不能专心点儿?」 「我说正事儿!」阿佑索性放下笔,跑到阿祚身边,「你看,宫女们说的是不是真的?问我们大哥二哥的事呢!」 阿祚毛笔一顿,撇了撇嘴思索起来。 他知道阿佑指的是前几天无意中听到的宫女的交谈,说尤侧妃一直在跟他们的母妃较劲,所以定太妃让尤侧妃回去之后,就赶紧接了他们进来。还说他们的两个哥哥有这么个母亲,一定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两个在岁数上吃亏,将来免不了要被算计、世子之位可能保不住云云。 也是从那天开始,阿祚头一回意识到自己这个世子当得可能并不会稳?他从前都没想过,大哥哥可能也是想当世子的,只觉得皇伯伯把这个世子位给了他,那他便好好接受就可以了。 现在突然来这么一出,让他觉得心里怪怪的。 「哎,哥,你说话啊!」阿佑催促了一声,神情也很苦恼,「奶奶看上去也担心这件事?可是大哥对我们很好呀,我们怎么办?」 第五十三章 「嗯……」阿祚想了想,摇摇头,「我觉得……大哥对我们好,我们就还对他好!如果奶奶不是担心这件事呢?如果宫女们说的是错的呢……我们是一家人,不能随便听别人的话就怀疑自家人!」 「也对……」阿佑思量着点头,又拽拽哥哥的衣袖,「我们先把酸奶吃了,再继续练字呗?」 「……不行!」阿祚一瞪他,「你别闹!等父王母妃回来,发现你功课不好,又要说你!」 「我就吃碗酸奶嘛……」阿佑不服道,余光一睃哥哥的神色,又不敢吭气儿了。 锦官城,天上月朗星稀,城中一户户人家光火点点,这正该是夜市热闹的时候,现下看来各条街巷却格外冷清。 而这样的情状,其实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两方人马对峙着,明晃晃的刀剑转瞬出鞘,箭矢不知哪一刻会从哪个方向飞来,这样的情形让寻常百姓家如何敢轻易上街?便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闷在自己屋里求得一方安宁。 城东侧的一处大宅外,举着刀枪剑戟的人环绕四方。似是官兵模样,又与官兵服制有所不同。 宅中气氛谨肃,四下都没有什么动静。 最内一进侧边的一间厢房内,尤则旭躺在地上望着房梁上的花纹发着愣,无所事事地琢磨自己还能活几个时辰。 这种感觉其实很有趣。他从前就想过,进了锦衣卫便是要过刀刃上舔血的日子,随时都有可能死,他自问不是个多有本事的人,一直觉得自己在面临死期的时候一定怕死了,而且一定会很不甘。 可现在,他居然并没有什么恐惧,也没有什么不甘。 他意外地平静,一件件地回想近来的事情,然后回想更久以前的事情、再久以前的事情,回想从小到大见过的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喜爱或厌恶。 然后想着想着,他居然想笑。 在这几年的愉快的记忆里,居然鲜有几条是和「家人」有关的。 其实近几年他见家人的时候也少。在府里时,能见到的只有姑母,东院里好像总是死气沉沉的,姑母一味地要求他们上进,可他们再努力上进,也听不到什么夸赞。 难得回到家中,家里也是差不多的情景。除却父母常对他说些贴心的话外,旁的长辈对他的期待都远比关心要多。 端柔公主的事是一个爆发点,继姑母将他赶出王府之后,家中因为这件事也不要他了。祖父还亲手打了他,他想这些事,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过也无所谓,他的「一辈子」,也没多长了。 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尤则旭警醒地弹坐起来,定睛一看,进来的是钱五的师弟,方六。 他死盯着方六,方六端着碗粥,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走到他面前。 「来,喝碗粥。」方六瞧着慈眉善目,将碗端给他后,叹了口气,「唉,两天没吃东西了吧?我那师兄也真是的,其实你也是为别人办差,何必呢?我就看你还不错!先吃点垫垫,一会儿我再想法子给你弄点别的。」 尤则旭心下疑云大起,将碗凑到鼻边深一嗅,方冷笑出来:「冒昧地告诉您一声,在饮食中下迷药,待得犯人吃得迷糊后再行问话,是锦衣卫玩剩下的路数。」 方六颜色骤变! 很快,他又冷静了,同样冷笑着,回说:「那我也告诉你,这一招,东厂玩得可比你锦衣卫早多了!」 尤则旭将碗往墙上一撞,瓷碗顿碎,热粥四溅,下一瞬却被方六狠狠照腰一踢,转而踩住了手,疼得他一声低叫! 「你小子别敬酒不吃!论叫人低头的手段,锦衣卫不及东厂万一!」方六的靴子在他手指上一碾,「告诉你,逸亲王的人在外头等了两天了,不敢贸然来攻,可见是记挂着你。单凭这条你们就是弱势,你小子给我识相点儿,赶紧叫人撤了,咱互相行个方便!」 尤则旭已饿了两天,无力反抗,听罢默了会儿,却从喉中逼出一声笑:「呵……」 他切着齿抬头看向方六:「逸亲王殿下因我而落入弱势,可皇上不会。」 方六一凛:「什么?」 「你们抓我时看到了那只鸽子,但你们没射着它……」尤则旭说着,面上划过一缕快意,「那是为防锦衣卫探到要事却深陷危险无法将消息递出安排的信鸽,直送乾清宫……皇上现在知道你们的藏身之地了,你猜他会不会再忍你们一次?」 「你……」方六面色煞白。 「你们刺杀宗亲毒害皇长子,囤私兵买官卖官……逼良为娼贩卖私盐,这些皇上全都知道了。」尤则旭咬着牙笑道,「你杀了我,我在黄泉路上等你们一起走!」 方六眼中杀意一腾,踩着他手的脚未动,另一脚往臂上狠命一踢…… 顷刻间,惨叫声响彻满院。 尤则旭大汗淋漓,躺在地上一阵阵痉挛,看着自己的胳膊,眼前恍惚过一番又一番,想说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我们若没命,必要你尸骨无存。」方六说着蔑然一笑,脚从他手上挪开,拂袖而去。 锦衣卫所在的宅子里,众人都悬着心,玉引这个与锦衣卫不相干的也不例外。 最初的时候她还能念念佛一求平安,现下却连念佛的心也没了,满心只想琢磨出个主意,先救出尤则旭,再去收拾那些个宦官。 而且,她还有个很愧对佛门的念头:杀他个片甲不留。 可是,已经两天多过去了,却没有人想到稳妥的办法。尤则旭在对方手里,好像要收拾他们,就一定要放弃他。 那孩子……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太敢多想这件事。手头的兵书翻了一页有一页,于她而言读来生涩,她却迫切地再学一学。 「姑母。」夕珍低着头走进来,给她上了盏茶,站在旁边沉默了会儿,又说,「尤则旭他……还活着吗?」 玉引的手一颤,强自缓出笑:「肯定活着的。他们现下想保命,唯一的筹码就是尤则旭,怎会贸然杀了他?」 夕珍点了点头,又说:「我方才听他们说,有圣旨正过来……您说会是什么旨?」 玉引蓦地一怔:「圣旨?」 她略一忖度便疾步往前走去,差两步到前院时,恰看见传旨的官员进来。 孟君淮、谢继清正与一众级别较高的锦衣卫跪下听旨。玉引心念微动,「大不敬」地没一道过去跪着,而是悄悄地避回了石屏后。 然后她便听见圣旨里说要锦衣卫立刻捉拿一众乱臣贼子,押回京中问罪。 「这……」孟君淮微有迟疑,一抬头,撞入眼帘的却是明黄的绸缎上晃眼的「圣旨」二字。 他与谢继清交换了个神色,叩首下去:「臣弟接……」 「殿下等等!」玉引疾步而出,引得一众锦衣卫皆愣住。 她在众人身后停了一会儿,目光停在孟君淮面上:「这旨……这旨你不能接。」 「王妃!」来传旨的官员都被她吓坏了,边递眼色边打圆场,「王妃水土不服身体不适说了昏话,臣没听见。」 「不,我认真的,你也听见了。」玉引在慌张中强定下神,一步步走到前面,「我们有家人在他们手上,强攻不行,抗旨的罪名我背。」 第五十四章 「玉引!」孟君淮和谢继清同时一唤。 玉引回过头,不知怎的,忽而急中生智:「哥哥历经数年亲自练出的那个千户所,在吗?」 在锦衣卫几近被荒废、荒废到没什么用的那几年,只有一个千户所还在坚持操练,便是谢继清担任千户的那个。 从玉引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对那个千户所就有印象。因为谢继清不肯懈怠,逢年过节也常扎在锦衣卫带他们操练,她便在从华灵庵回家时去找过他,只觉得那些锦衣卫都厉害极了。 直至现在,那大概也依旧是锦衣卫中的精锐。 「兄长一定教过他们暗杀吧?」玉引目光灼灼地望着谢继清,谢继清懵住:「玉引你……」 玉引回看向那前来传旨的官员:「我们可以试一试,趁夜从最外围攻入,尽可能地将敌方的所有人悄无声息地灭掉。但是……如此只能做到活捉上层的几人,绝大多数人都是活不下来的。」 传旨的官员蹙眉:「皇上的意思是……」 「我知道,皇上是意思是要尽量多抓活口,皆尽押回京中问罪。」玉引低垂着眼帘紧盯他手里的明黄,「所以这旨我们不能接。皇上顾念皇长子,我们也有自己要念及的晚辈……大人请回去吧,只说逸亲王妃执意抗旨就好,跟我们王爷、跟我哥哥都没关系——大人方才也看见了,他们是要接旨的。」 她说得太过于平静了,那官员都不知如何应答。 「玉引!」孟君淮猛站起身,将玉引往身后一拉,拱手道,「大人回去复命吧,说我们原已有主意,便想一试,暂不能奉旨行事,和王妃没有关系。」 他话音没落就觉玉引在身后拽他,扭头低喝了句:「别闹!」 玉引却回喝了声:「你别闹!」 「……咳。」传旨的官员咳了一声,玉引想想,索性一攥孟君淮的手:「借一步说话!」 她说罢不由分说地就要走,孟君淮只得赶忙向那官员说一句:「有劳稍候。」 二人避开旁人到了廊下,孟君淮便冷了脸:「你不要命了?抗旨这罪名你背不了!」 「就为我背不了,才不让你胡揽。」玉引抬头望着他,「这罪从你头上问下来,就要牵连全家。可若我落了这罪,而你立了个大功呢?」 孟君淮:「……」 「把紧要的人抓回去,拿这功抵我的过,总不至于赐死我吧?」玉引道。 有时事情就是这样,同样的做法同样的结果,却要看怎么说。 她那个说法,皇上可以斥她干政、说她妇人之仁、说她以下犯上,或者直接斥她抗旨不尊,但孟君淮这个亲王若立个大功替她求情,赐死废位都是不至于的。 可如果按孟君淮那个说法,说什么自己原就有别的主意,所以暂不能按圣旨办事……那就首先大罪一条,功劳再大回去也要被人弹劾。任谁都会觉得你纵有别的主意,既还未行,便该按圣旨办。 那他有可能被削爵,还有可能被禁足,整个王府谁也别想有舒坦日子过。 所以,纵是一模一样的罪名,丢给她和丢给他也还是不一样的。 但孟君淮依旧皱眉看着她。 「别犹豫了,皇上贤明仁德,你大功当前,他绝不会废了你的王妃……赶紧救尤则旭是要紧的!两天多了一点信儿都没有,迟一刻都多一分性命之忧!」 玉引边说边推他:「你快去,快去打点好那位大人……听我的!」 孟君淮屏息挣扎了会儿,终是觉得他是对的。 他侧首看看杨恩禄,压声道:「取一箱金子来。」 抗旨还要传旨的帮忙做戏,这事在钱上是省不了了。 玉引的那个主意确实是「急中生智」,确实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但众人听了之后,都觉得可以一试。 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或许是救尤则旭唯一的机会。此举若成,尤则旭活,若不成则尤则旭死;但若不试而直接强攻,尤则旭必死。 入夜,院中寒涔涔的,因为大半人马都已离开,这方大宅显得格外阴冷。夕珍听着外面的风声睡不着,便去了玉引房里,玉引将她揽上床一道躺着,心里清楚自己决计是比夕珍还害怕的。 孟君淮亲自领人去了,谢继清也去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正要去面对未知的险情。 「姑母……」夕珍往她怀里钻了钻,闷头说,「姑父和堂叔会没事的,您早点睡。」 「嗯。」玉引拍拍她,「你先睡吧,姑母还不困。」 然后两个人又一齐发着愣躺着,还是谁也睡不着。 城东边,因为夜晚的降临,守备难免放松了些。 宅后的墙无门,守在此处的人便少了些,此时不住地有人打哈欠,引得旁人也哈欠连天。 突然间,几支银镖飞至,「嗖嗖」几响,转瞬刺喉而过,钉入墙上。 地上的血色蔓延,锦衣卫的黑靴踏尸而过,四爪钩牵着绳索跃上墙头,数十道黑影攀着绳索几步登上,转瞬间已入院中。 拐角那边离得近的守卫听得动静不对折过来看,然则刚折过来,便被人一捂口鼻,割喉放血。 入院的黑影窜过廊下、踏过屋檐,近处遇人则一刀取命,远处遇人便放箭射杀。如此直过了两道高墙,都没引起什么大的反抗。 又过一道墙,喊杀声骤起! 此方院中至少有二三十人,无法直接取尽性命。两方交锋,黑影中有人喊了声「大人」以求指点,谢继清边过招边道:「不是有要犯就是尤则旭在!」 他说着目光环顾,便见西侧的一间厢房门窗皆上着铜锁:「那间。鸣镝求援!」 一支箭带着哨鸣飞入天际,呼啸声中,羽箭从大宅四面齐飞而至。射不到这方院子,又顷刻间引起了骚动。 原要赶来此处增援的人马在纷纷阵脚大乱,锦衣卫借机平了这方院中的反抗,谢继清一脚踹开那厢房的大门,定睛一看便显欣喜:「找着了,强攻吧!」 大批人马自各面涌入,院外的守卫队这突然而至的进攻应对无暇。紧随而来的是一场恶战,刀剑的碰撞声玎珰不绝。 恶战里,有十数人手忙脚乱地背着包袱,揭开北侧一方石井上的青石板越了下去。 这方井所在的位置很偏,锦衣卫拼至此处时已看不到人烟。 孟君淮站在井前眉心一跳:「差两个百户所追,命锦官城各道城门戒严,方圆百里内村落郡县贴出告示,胆敢擅自收留而不报官者,举家刺配。」 【卷四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娘子学掌家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娘子学掌家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娘子学掌家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娘子学掌家 卷四》作者:白糖罂 5、《娘子学掌家 卷五》作者:白糖罂 6、《娘子学掌家 卷六》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