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学掌家 卷五》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房里,玉引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没过多久,又被人推醒了过来。 「姑母!」夕珍紧张而又激动地摇着她的胳膊,「姑母您听,好像是回来了!」 玉引侧耳倾听,远远的,确实有些动静。 有人呼喊着吆喝着由远及近,听仔细些,好像是说要找郎中。 再过一会儿,脚步声也明显了,人数很多,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并不陌生。 「你再睡会儿,我去瞧瞧。」她说着就下了榻,昨晚和衣而眠,此时也顾不上重新更衣,一袭长袄马面裙皱皱巴巴的。 夕珍自也顾不上多睡,踩上鞋追着她也出去,玉引踏出房门看见两进院外正往里走的人就松了口气:「君淮!」 孟君淮抬眼一扫,也加快了脚步。 「怎么样?」她还没停脚就焦急地问了出来,目光一抬,看见后头的锦衣卫正往里押人,那些人大多衣着华丽,应该不是寻常跑腿的。 「抓住了大半,还有三四个没找着。」孟君淮说着疲惫一笑,「多亏你……」 「尤则旭呢?」玉引又问,「尤则旭救出来没有?」 「救出来了。」孟君淮点头,面色却有点沉。 接着,她听到又几个正进院来的锦衣卫喊着:「快来搭把手!搭把手!」 她下意识地张望,孟君淮却侧身挡她的视线。 「怎么了?」玉引心弦皱紧,顿也没什么勇气继续往那边看,盯着他问,「还活着么?」 「活着。」孟君淮一喟,「我自会找大夫给他医治,回京后争取求皇兄赐个御医,你别太担心。」 玉引怔怔地点了点头,他这才让了开来,她悬着心看向远处,脑中直被激得一空。 尤则旭被几个锦衣卫合力扶着,面色惨白得寻不到半丝生机,嘴唇也没有血色。他好似已经昏迷了,右臂胳膊搭在旁人肩上,整个身子都在往那边倾。 而左臂…… 半截小臂向外拐了个怪异的弧度,垂在身侧没有力气,好像与他这个人完全没有什么关系。 端然是断了! 「他……」玉引浑身都在往外冒冷汗,余光睃见旁边的夕珍满目怔然,又下意识地哄她,「别怕……你回屋去。」 她满心都是乱的,抚着夕珍的后背,连手都在颤,忽而被人用力一拥:「玉引。」 玉引怔怔地稍抬了头,孟君淮臂上不自觉地又添了几分力:「这帮奸宦……我一定会收拾干净!」 他语中带着连她都觉得陌生的狠戾。 「我不能……我不能让这样的伤出现在咱们的孩子身上。」他恨意分明,与恨意一样分明的,是抑制不住的恐惧。 「……不会的。」玉引反手搂住他,强自定住神,「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尤则旭也会好的。」 次进院的厢房里,有些混乱的众人在大夫来时纷纷让开。 床榻上,尤则旭双目紧闭,汗珠从滚烫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他眉心间夹杂着无边的痛苦,说不清是因高烧引起,还是因骨头硬生生被人踢断所致。 大夫上前查看伤势,刚一碰他的胳膊,他浑身猛地一颤。 尤则旭的伤势冲淡了首战告捷后的喜悦。不少与之交好的锦衣卫都等在他的门外,迫切期待着大夫出来一述伤情。 外间里,孟君淮、谢继清与谢玉引都等在那儿,大夫在里面为他接着骨,他们偶尔能听到几声痛苦至极的呻|吟,但又都知道他根本就没醒。 「唉!」玉引往屋内张望着叹气,「这都不醒,也烧得太厉害了。是不是该跟大夫说一声,不论多好的药,需要用便用上,救人要紧。」 「这个一开始就交待了。」孟君淮看看她,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别担心,再好的药也没那么快罢了。再说,他现下不醒也好,若醒来忍受这种疼痛……」 孟君淮说着也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坐下等吧。大夫说并无那么凶险,只是要费些工夫。」 但三人谁也坐不住,过上一时半刻的,总要有人起来踱一圈、往里看看再坐回来。这一个上午显得格外漫长。 将近中午时,大夫擦着汗出来禀了一声,道骨头接上了。 三人皆松了口气,而后孟君淮问:「可会留下病根?」 「这个……」大夫的神色有些为难,玉引悬着心请他如实说,他叹息道,「虽说如何调养影响很大,但若要半点病根不留……怕是也难。好在总旗大人年轻,伤养得快,不至于遭太多罪。」 话说到此,个中轻重谁都明白。 后面那一句就是个强扯出来叫人宽心的话,前面那番才是要紧的。 大夫禀完便有点气虚,不敢多留,又折回屋中继续帮尤则旭退烧。这一进去,又是好几个时辰。 直至暮色四合时,烧才终于退了大半,大夫说应该不久便会醒来。 众人至此松了口气,这才各自回房歇息。然则一整夜过去,直至次日清晨,尤则旭还没醒。 此后又过了一个白天,他仍是静悄悄的,再翻过一个黑夜,玉引终于听前面传了话说他醒了。 「快去跟王爷和哥哥说一声。」玉引道。 杨恩禄躬身说:「已禀过了。但后续的审问事宜颇多,爷和谢大人都脱不开身,吩咐让下奴去表公子身边守着。王妃您放心,下奴不会让表公子出岔子的。」 对杨恩禄,玉引倒是放心的。只又嘱咐了他几句,想了想,让他告诉尤则旭夕珍在这儿,如若他想见,就叫人过来请。 杨恩禄告退后,玉引喊来夕珍,跟她说了这事,含着歉意道:「也没问你想不想,是姑母先斩后奏了。但是他现下……」 「没事的。」夕珍低着头摇了摇,「您就是不跟杨公公说……我也想去看看他。我去备些适合养伤时吃的东西来,一会儿给他送过去。」 夕珍说罢一福身就走了,看都不敢多看玉引一眼,觉得心里特别复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尤则旭身体康健、能站在她面前好好说话的时候,她从没有过什么时候特别想见他,觉得自己与他就是那种见面可以做朋友,但不见面也不打紧的交情。 可现下尤则旭伤了、病了,她突然特别想见他。昨天夜里她几乎没怎么睡,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顺着他的伤势想象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结果。然后她迫着自己相信他的结果一定是好的结果,心又在不自觉地往悲观的方向去。 这弄得夕珍难受死了,觉得自己急需面对面地看他一眼、真真切切地听他说几句话,才能将这种悲观撇开。 但那天,夕珍吃了碗闭门羹。 玉引因为怕尤则旭见了自己就礼数多影响养伤,一时也没去看,于是直到三四天后才知道这事儿。 夕珍哭丧着脸来跟她说:「尤则旭一直关着门不见我。我问了杨公公,杨公公说他谁也不见……不会出什么事吧?」 玉引皱眉,问她:「你姑父知道吗?」 「杨公公说知道,但是姑父抽不出工夫去管,觉得让他安心养着也好。」夕珍如是说。 玉引顺着孟君淮的思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 他大概是太忙、也稍粗心了些,这事在她看来不那么让人放心。 第二章 尤则旭若单是不见夕珍没什么,不想心上人看到自己狼狈是人之常情。但他谁都不见,这听上去就有些问题。 玉引便带着夕珍一道再往前头去,前宅守着的几个锦衣卫见她来纷纷退避,她看了看那扇紧阖的房门,上前叩门。 很快,就听里面低喝了句:「别开!」 ——大约是杨恩禄要来开门,被尤则旭制止了。 玉引沉了口气,出言道:「开门,是我。」 里面短短静了一阵,很快,房门就打了开来。 杨恩禄躬身退到旁边,玉引走进去,见尤则旭已下了榻。 「不许行礼。」她口吻生硬,见他的目光从夕珍面上一扫又即刻避开,侧首向夕珍道,「你出去等等,姑母跟他说说话。」 夕珍便依言退了出去,玉引示意杨恩禄也出去,待得房门阖上,她看着尤则旭被木板箍住的手臂,一喟:「快躺下歇着。」 尤则旭面色黯淡,在玉引坐下后坐回了榻上。玉引也没再多催他躺,睇了睇他,开门见山:「夕珍想来看看你,你为什么不见她?」 「王妃……」尤则旭低垂着眼帘,眉心搐了几搐硬将泪意忍住,声音平静,「我这手这样,日后怕是……」他眼底打着颤,「不敢耽误谢姑娘,便不多想好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玉引摸索着他的心思,缓言道,「你还年轻,这回又是大功一件,自有大好前程等着你呢。」 「王妃您别说了。」尤则旭苦笑,「我知道您人好,但您不必这样哄我。我清楚锦衣卫里需要什么样的人,我这样……」他语中塞了一下,黯然吁了口气,「我不会甘心被家里养着消磨日子,会再为自己谋个生路的。但我……不能拖累姑娘家一起受委屈,不止是谢姑娘,哪家姑娘也不行。」 他话虽平淡,说完却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又仍还笑着:「您点头之后,我原也想过或许真能娶谢姑娘的,我想我好好地在锦衣卫办差,做到镇抚使或者千户……」 他的话在抬眼望向玉引时顿住,眼中刚显出来的些许光彩也蓦地消失。 最终,他摇了摇头:「不提了。多谢您给我这机会,是我自己没这福气。」 玉引被尤则旭弄得心里难受极了,她担心的就是没错,尤则旭这情绪果然不对头。 她觉得孟君淮应该没动过让他离开锦衣卫的念头,可又不敢贸然承诺。末了她也没再劝尤则旭见夕珍,自己离开了他的屋子,直接找孟君淮去了。 孟君淮和谢继清正一道埋头看供状,看完还要写奏章禀到宫里。见玉引来,二人初时都希望她赶紧把话说完,但她说着说着,他们心里也沉了。 玉引说完后,有点迟疑地看看他们:「你们……会真让他离开锦衣卫吗?」 「他想多了。」孟君淮摇摇头,谢继清则递了本奏章给她:「刚写好,给他请功的折子。封赏少不了,这小子在锦衣卫有前途。」 ——这事当然要尽快告诉尤则旭。 他们抽不出身过去,差个下人去又显得没分量,玉引便自己又跑了一趟。 尤则旭听说后懵了好半天,似不相信地问出一句:「真的……?」 「这我能骗你?」玉引一瞟他。腹诽自己给尤则旭当着并不沾亲的长辈……操的当娘的心! 好在她这心操得也不亏,至少在后来的几天里,自己身边的夕珍心情好了。 每天天不亮,夕珍就拎着个食盒往前头去,过大概两个时辰才回来,脸上总是笑吟吟的。 玉引「没安好心」地问过她几回笑什么,她一脸坦荡荡地说「尤则旭伤势见好,我高兴呗!」,但玉引怎么看都觉得绝不是仅此而已。 终于,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京之后,夕珍露了怯。 ——她回府后连正院大门都还没进,就急着喊来绣娘,让她们把尤则旭先前给她买的那匹布做成披风。 玉引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夕珍的脸一下就红了:「姑母!」 「我什么都没说。」她将笑容绷回去,一本正经地交待珊瑚,「让绣娘做仔细点,那料子鲜亮,过年穿正合适。元宵还有灯会,正适合结伴出去走走。」 「……姑母您别说了!」夕珍觉得更加难为情,小跑着先一步回了院。 她这样一进门,屋里的几个孩子都知道他们回来了。 「母妃!」和婧头一个跑出来,一把抱住玉引,声音娇滴滴的,「您可回来了,我想死您了。父王呢?」 「好啦。」玉引拍拍她,「你父王要先进宫复命,一会儿就回来,会带着阿祚阿佑他们一起回来。」 她说着往院子里瞧瞧:「弟弟妹妹们乖不乖?惹你生气没有?」 「没有。」和婧利索地摇头,「不过……尤母妃家里好像出了点事。」 「什么事?」玉引皱眉。 「不太清楚……好像是尤哥哥前几天给家里去了封信?当时尤家就有人来见尤母妃了。」和婧说。 尤则旭给家里写了封信? 明明都是一道回来的,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然而玉引没能来得及多为尤则旭操心。她回房后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歇到,宫里就来了人,说皇后传她进宫回话。 玉引不明所以,赶忙收拾妥当便赶进了宫。到了坤宁宫前,见一方蒲团搁在那儿,一个嬷嬷上前朝她一福:「王妃,抗旨不遵的事儿,皇后娘娘得按规矩办。」 玉引气息一滞,看看她,屈膝在蒲团上跪了下去。 那嬷嬷从袖中取了支戒尺出来,淡声道了句「请王妃忍忍」。 玉引一咬嘴唇,啪啪啪三尺打下来,不轻不重的力道说不上会留下多严重的伤,却是疼得她鼻子一下就酸了。 嬷嬷收了戒尺束手退到一旁,没再说话,也没叫她起来,玉引便明白这是得再跪上一阵子。 乾清宫里,皇帝是在孟君淮禀事时随口吩咐的「叫逸亲王妃去坤宁宫回话」。孟君淮当即就明白原因是什么,但正事没说完,他也没敢直接将话题拐到这上头,怕火上浇油。 现下正事禀完了,他顿了顿,才道:「皇兄,抗旨之事王妃是无奈之举,您看……」 皇帝一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朕没杀她也没废她,就是法外开恩了,你总不能让朕装不知道。」 孟君淮又说:「这事臣弟不要封赏,只求皇兄您……」 「你该得的封赏朕不会收回来。她的事能揭过去,也是看在你的功劳上。」皇帝边说边挑眉睃他,站起身踱到他面前,眉宇间隐有几分不耐,「差不多得了,知道你舍不得,但你也得体谅体谅朕的难处。」 「……」孟君淮闷了闷,还是不甘心,「您看她刚一路颠簸回京……」 「告诉你,还没有过坤宁宫前罚跪还给备个蒲团的呢!」皇帝说着白了他一眼就往外走,「去看看你侄子去,他说要亲自跟你道谢。」 孟君淮赶忙抓住这机会:「那要是臣弟的侄子不忍心看他婶婶受罚呢?」 「……」皇帝停住脚回头瞪他,「天寒地冻,你要是敢挑唆阿衸带着病到朕这儿来求情,你等着。」 孟君淮:「……」 他心说皇兄您这道谢可没诚意啊! 天啊这是要玉引跪到什么时候…… 第三章 事实上,玉引回府还比孟君淮早多了。 她跪了约莫一个时辰就回了府,他则不得不又去锦衣卫的两个镇抚司各走了一趟,和谢继清一道忙至傍晚才得以回去。 回府后孟君淮一点没敢耽搁就去了正院,定睛一瞧,玉引正躺在榻上歇着。 玉引满心就两个字:腿疼! 那三板子倒没什么,打完过一会儿就缓过来了,她估摸着背上也就是有点青印儿。但跪的那一个时辰真是磨人,没过多久就觉得膝盖上又酸又麻,然后便觉寒气儿透过蒲团往上窜。 这感觉简直让她怀疑自己老了!从前礼佛,她在佛前一跪大半日都不觉得什么,现下怎么就这样了呢! 现下玉引躺在床上还为这个而有点儿悲愤,反复跟自己说自己过了年才二十四! 悲愤中,一只手犹豫地摸到她额头上,玉引吓一跳,猛睁开眼,看到眼前的人一笑:「你回来啦?」 「……你没事吧?」孟君淮在榻边坐下,玉引答说没事,又拽拽他说:「你帮我揉揉腿呗?」 孟君淮神色担忧:「我喊个医女来?」 玉引却摇头:「不用,随便揉揉就得了。」 「我哪有医女懂?别落下病。」他说着就看向赵成瑞要示意他叫人,玉引一拉他,红着脸:「我让医女揉过了。」 「……」孟君淮滞了会儿嗤笑出声,被这猝不及防的撒娇弄得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 他绷住笑意后拉了张凳子过来面朝着她坐,撩开褶裙中裤看看她膝头,见肿得并不厉害才敢下手。 孟君淮有条不紊地揉着,玉引闭着眼抿着笑,他看着她这样子也想笑:「小尼姑你没脸没皮啊?」 玉引睁眼一白他:「都老夫老妻了,揉揉腿怎么了!」 「我不是说这个。」孟君淮一哂,「挨完罚还这么一副享受的样子,皇兄知道又得训我。」 「哈哈。」玉引笑着打了个哈欠,侧首看向琉璃,「去把明婧抱来。」 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今天气坏她了! 她回来之后明婧看着她一脸迷茫,明摆着有些想不起她是谁。奶娘指着她说了半天「母妃」,她自己指着自己说了半天「娘」,又连哄带骗的,明婧才再度跟她亲热起来。 孟君淮离开得更久,明婧肯定更不记得! 果然,明婧被带进屋后清脆地朝她喊了声「娘!」,然后看看坐在榻边的男人,小眉头就皱了起来。 孟君淮一看这表情就懂了,咬咬牙把她抱过来:「记不记得我是谁?」 明婧锁着眉伸手向玉引求助:「娘抱!」 「不行,今晚就爹能抱你。」孟君淮手指在她额上一敲,「越长大越气人啊你,没满周岁那会儿爹出去,回来之后你还知道缠着爹玩呢!」 明婧:「呜——」 孟君淮板脸:「不许哭!」 明婧一咧嘴:「哇——我要娘!!!」 「……」孟君淮顿时慌乱,维持着生气的神色又瞪了这小丫头一会儿,溃败地把她交给玉引,「好了好了不哭,明婧最乖了!明婧你看娘在这儿!」 躺在床上的玉引:「……」 然后整整一晚上,玉引都在听孟君淮痛诉「孩子小时候不记人」「长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要自己成家了」的悲惨感想,说得好像他们两个过个几十年要老无所依了似的。 至于罪魁祸首明婧,早就躺在父母之间闷头大睡了。 「没心没肺就知道睡!」孟君淮不忿地翻身侧躺着,伸手捏明婧的鼻子。 明婧自然而然地张嘴呼吸,他又松开鼻子去捏明婧的嘴。 「啧……你让她好好睡!」玉引嗔怒地一瞪他,他又一把将明婧搂住,苦着脸念叨:「你姐姐再过两年就要嫁了,你也快了……到时候就剩我和你娘相依为命,你娘她还爱念经不爱跟我说话。」 玉引:「……」 她哪有那样??? 她翻了个白眼。 然后她想起来:「哎?」 抱着明婧抒发慈父思念的孟君淮没反应,她推了推他:「忘了问你了,尤则旭呢?和婧说他给家里写了信,然后尤家就差了人来见侧妃,好像是有什么大事?我怎么半点都不知道?」 「哦。」孟君淮应了一声放开明婧,正了色,「是他自己的事,现下回家去了,让他自己解决吧。」 「回家去了?!」玉引一想尤家的所作所为就皱眉头,「怎么让他回去了?他伤还没好呢,好歹在府里把伤养好了再去。」 要不然万一再起点争执、再动个手,尤则旭又得吃苦头。 孟君淮神色也有点沉,喟了一声,摇摇头:「断念想从来不是容易的事,这孩子想得明白,由着他吧。」 玉引眼底一震。 「他……」她因为心底的猜测而显了讶异,询问地看向孟君淮,孟君淮轻轻点了点头。 「唉。」玉引锁眉叹息,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叫来赵成瑞,「你带人去尤家附近守着去,注意打听着点,千万别让尤则旭出事。」 她听阿祚他们说过之前尤则旭背上的伤什么样,这回尤家再做出什么,她也是不意外的。 只能尽量设防在先。 城里,尤则旭在外转悠了许久才终于定下心,举步朝尤家走去。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不管是什么滋味,他都清楚这件事他必须做。 骨折的这番劫难,让他一度低落到极点,也让他想明白了很多。 那几天他当真是生不如死,或许在外人看来,他只是被王妃开解了几句就看开了,但心里的大起大落只有他自己清楚。 胳膊被硬生生踢断之后,他是疼昏过去的,昏过去之前他就有胳膊许是断了的猜测,但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肯相信。 而后他在疼痛中醒过来,看见胳膊被木板箍着……他头一个反应,就是想解开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而杨恩禄阻止了他,他的那句话,他到现在想起都还会下意识地再冒一阵凉汗。 杨恩禄说:「表公子您别动。大夫费了不少工夫才给您接好,您千万耐住性子静养,有什么事,吩咐下奴就好。」 这句话,让他在一息之间坠入灰暗。 那时他真的觉得什么都完了,锦衣卫里从不缺能人,他没有什么理由留下。可他那么喜欢在锦衣卫中的日子,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活成意气风发的自己。 还有夕珍…… 他送给她的那匹布,她没有退回来,还写了回信让他好好办差。那时他高兴极了,可他留下这样的伤…… 更让他浑身都冒冷汗的,是他在那一刻竟无比清楚,若他这只手治不好,家里是决计不会再给他好脸色看的。 他好似第一次真正彻底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家里到底意味着什么。让他始终还与家中有关系的,似乎并不是亲情,而是他的价值。 他想到这一环,却又还有点不甘,觉得或许是自己太悲观了。 夕珍也说过他悲观,在他很担心自己会落下怎样的病根的时候,夕珍坐在他旁边说:「看,你总是想这些不好的。为什么不想想好的呢?你本来连命都保不住,是姑母及时想到了法子救你出来。你现在活得好好的,漫说落下病,就是整条胳膊都废了,你不还是赚了?」 第四章 他一想,又觉得她这样说也是对的。 所以对家里的这件事,他不想再由着自己悲观,也不想没头没脑的哄自己乐观。他想验证一下到底如何,假如家里对他还是关心的,他就放下那些不好的心事;但假如真跟他猜的一样……狠心一些的做法,他也是做的来的。 尤则旭低着眼走着,在夜色下又想了一路。 他完全是凭着记忆下意识地在走。当那道熟悉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时,他险些没反应过来。 抬起眼,朱漆的门被灯笼暖黄的光火映着,刺得他的眼睛有些疼。 他凝视着牌匾上的「尤府」缓了两息,举步上前,叩响了门环。 朱漆的大门在夜色下的灯光里开了条缝,门内的小厮定睛见是他,一缩脖子:「公子,您回来了……」 「嗯。」尤则旭点了下头,那小厮却没立刻请他进去,而是说:「您先等等,小的进去回个话。」 这话险些叫尤则旭直接冷笑出声。 这是他家。他回家来,却弄得像宾客造访一样。 他一拉那小厮:「我之前给家里写过信。你跟我祖父说一声,若他有什么顾虑,不妨出来说清楚,我就不进门费趟工夫了。」 小厮躬着身子应了声「是」,便消失在视线里。尤则旭看看夜色下熟悉的街道,私心想着应该是不至于真不叫自己进去的。毕竟他这番回来,受伤的事家里之前,有封赏的事家里也知道。 「哟,这不是则旭吗?」一个声音扯拽开了他的思绪,尤则旭定睛一瞧,是同街的邻居赵婶儿。 赵婶儿人不坏,就是话多。眼下见了他,她打开了话匣,上前指着他吊着的胳膊说:「这怎么伤着啦?在锦衣卫办差弄的?」 「是,缉拿犯人的时候不小心伤的。」尤则旭笑道。 赵婶儿瞅瞅他的飞鱼服,又道:「哎,瞧你这和上回穿的不一样,这是升官儿啦?」 尤则旭点点头:「立了点功,便升了等。」 「好事儿啊!」赵婶儿一下子笑意盛了,想了想又道,「你这伤可不能大意,好好养着。哎,我家里有刚炖好的鸡汤,等我给你端一碗来!」 她说着转身就往回折,尤则旭想说句「不用」都没来得及。 被这事一冲,他沉郁的心情倒好了些,兀自笑了会儿,身后传来一唤:「公子。」 尤则旭转回身,见那小厮已回到门边,抬眸再看,却是祖父母、父母还有另几位家中重要长辈都出来了。 真不让他进门? 尤则旭心里一滞,颔首:「祖父。」 「则旭!」他母亲没忍住,唤了一声就迎出来,被祖母一横,但父亲好像未有察觉,一言不发地跟着母亲也走了出来。 每个人的神色都被站在门外的尤则旭看在眼里,他心里冷笑了一阵又一阵,一睃母亲双目泛红的样子,又想哭。 「娘。」他轻松地笑着,「娘您别哭,我这伤没事,骨头接好了,再养些日子就没事了。」 「回家来养吧。」父亲开了口,「告个假,把伤养好了再说别的。也快过年了,正好……」 一声咳嗽打断了父亲的话。 三人一齐看过去,尤家家主负手踱步而出。 「老二先别急着把人往回叫。」他睃了眼儿子又看向孙子,「我问你几句话。」 尤则旭颔首:「您问。」 「你信里所言,是真的?」祖父疑惑地看了眼他眼下所穿的飞鱼服,「瞧着分明是升官了,那事还作数?」 尤则旭叹了口气:「大抵是作数的。我伤成这样,在锦衣卫待不久了。逸亲王殿下的意思是,皇上既然有封赏下来,我就再在锦衣卫待一阵,之后他会寻个由头,为我换个别的差事。」 尤家家主又问:「什么差事?」 「这个……」尤则旭面色一滞,「这我没问。殿下近来忙,见一面不易,所以……」 「你当真不是惹得逸亲王不满了?」尤家家主目光凛然。 尤则旭蹙眉看向他,似乎不懂他这话从何说起。 尤家家主踱着步子绕着他,边打量边道:「你这伤不轻,又是办差时所受,锦衣卫此时说不要你,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何况皇上亲自行赏,逸亲王按理也不必顾忌留下你这不能办差的会落人口实。可你依旧在锦衣卫混不下去,说,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尤则旭深吸了口气,回看向祖父:「应是没有,至少我自己没有察觉。」 尤家家主定住脚,面色阴沉地睇着他:「那我再问你,端柔公主中意于你,你却一味拒绝的事,逸亲王殿下可知道?」 尤则旭点了下头:「知道。」 「这就是了。」尤家家主长声一喟,「你要知道,端柔公主那可是逸亲王的亲侄女。就是不论这个,她也是今上唯一的公主。你做出这样的事,逸亲王于私可会不计较?于公,他可会不怕皇上怪罪?」 「皇上没怪罪过……」尤则旭道,尤家家主陡升怒意:「等怪罪下来那就晚了!你现在还能得封赏,那是看在你这次的功上。可锦衣卫不肯留你,你还不懂上面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尤则旭蹙着眉头,牙关一咬,「我不能娶端柔公主。」 「呵,现在你就是想去,端柔公主怕是也不肯嫁你了!」尤家家主冷眼看着他的胳膊,「你也别怪我们心狠,逸亲王和当今圣上,都不是我们一个尤家能得罪得起的。逸亲王要撇清关系给上头看,我们也不得不这么做!」 尤则旭面色一白:「祖父您……」 「爹!」父亲也听不下去了,上前了一步道,「您好歹让孩子把伤养好了再说这话!现下他伤成这样,又是年关将近天寒地冻的时候,您不让他回家他去哪儿啊!」 尤家家主没松口,深缓了口气,好像要鼓起多大的勇气似的:「去给他取五两银子来。」 然后又对他说:「找个好点儿的客栈住,该请郎中请郎中。」 尤则旭心里凉得连话都不想应。 尤家家主也没再多言,转身就回了府去,旁人自也跟着回去,夜色下只剩了一家三口在沉默。 「则旭……」母亲抽噎了一声,尤则旭一握她的手:「您别哭。」 父亲则叹了口气:「唉,五两银子怎么够!你等一会儿,爹再给你拿些钱来,好好把这个年过了。」 「不用,我有地方去。」尤则旭一笑,「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不至于那么惨。不过我想问问,来日我若混出头了,自己在外置宅,爹娘是去随我住,还是想留在家里?」 「自然是跟着你去!」母亲一点犹豫都没有,父亲想了想,则说:「你别急着想这些,自己打拼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负着这个念头,心里更累。」 「好……」尤则旭一时也不好多做解释,只能先应下来。饶是他一再说不用,父亲还是折回去取了不少钱出来,又说要与他一道去寻住处安顿,尤则旭以别惹祖父不高兴为由才将人劝住。 他最终是先劝着父母回去,自己才离开的。再度看看眼前熟悉的一切,整颗心都空荡荡地往下坠。 他心存侥幸地觉得许是自己太悲观,一经验证,才知当真是侥幸而已。 第五章 这个家再也不能回了。而他以后的家、他自己能做主的家……他绝不会让它变成这个样子。 逸亲王府,玉引上午时一问,得知尤家昨晚确实是和尤则旭翻脸了,尤则旭却没有立刻来王府。 赵成瑞说:「下奴当时就去请尤公子了,尤公子说时辰已晚,怕那时再来又惊扰您和殿下,执意出去先住一晚。」 他多半是想自己静静。 玉引叹息着摇摇头,她看向孟君淮,正由下人侍奉着更衣的孟君淮回看过来:「别太担心。若今日还不来,就派人强行带回。」 他说罢就出了门,进宫去接阿祚阿佑,顺便还要给定太妃问个安,多谢她近来照顾两个孩子。 ——玉引本来也是要一道去的,不过定太妃在一大早差人传了话来,说她昨天跪了一个时辰还问什么安,谁缺她这一个礼了,让过年时再说。 她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偷了懒,在家逗着明婧等阿祚阿佑,怎么看都觉得又长大了一点儿的明婧更可爱了。 尤则旭到时,阿祚阿佑两个也刚回府,正在院子里搂着阿狸表达思念。 俩人抬眼一看见他,就扔下了阿狸:「尤哥哥!」 兄弟俩戳在他面前仰头望着他:「您找父王还是母妃?」 「找殿下。」尤则旭一哂,「我看前面的书房没有,应是在这儿?」 「在这儿!」阿祚说着吩咐弟弟,「你在这里陪哥哥,我去告诉父王。」 屋里,孟君淮跟玉引正在争关于尤则旭的事,这会儿听说人来了,孟君淮起身就要出去:「行了不说了,我先去见见,你这事缓缓。」 「哎你别……」玉引不依不饶地抓住他,「听我的吧,我这就叫人去传话!真是今天最需要这个,他现在心里必定低落得紧,咱热闹热闹让他放放心事,也算给你们庆功。」 「行吧行吧。」孟君淮见她执意如此终于松了口,边往外走边说,「我去跟他说,你差人传话。」 他走出房门,见尤则旭在院门外遥遥地一欠身:「殿下。」 孟君淮走到近处看了看,便看出他面色憔悴得紧。 「进屋说。」他将人往里招呼,尤则旭微滞:「殿下,这正院……」 「你跟王妃又不是没见过,哪儿这么多虚的规矩?」孟君淮拍拍他的肩头,「进来吧。王妃正说今晚设个小宴算给咱们庆功,你师父也来,还有谢晟。」 谢晟……? 尤则旭一脸懵,一时不明白这到底算个什么宴。 孟君淮自己心里也笑。这玉引,先说夕珍对她来说就跟自家女儿一样,又说把谢晟尤则旭都喊来正院聚聚…… 啧,女婿会晤嘛? 尤则旭进了院子后在堂屋坐着,玉引从一开始就叫赵成瑞过去注意着点。过了小半刻,赵成瑞折回来回话说:「表公子一直没说什么话,瞧着有心事。方才小翁主过去找他玩来着,他也不似提得起劲儿。」 孟君淮一喟:「由着他去吧,过些日子便缓过来了。」 「……别啊。」玉引看向他,觉得这事不能由着尤则旭自己缓。尤家是他长大的地方,一夕之间被至亲「扫地出门」是怎样的感受?虽然缓过来就没事了,但万一他缓不过来可怎么办? 他伤后刚醒那会儿就是这样,孟君淮没当回事,她一去看果然不正常。 玉引边起身往外走边一瞥孟君淮:「你别心太大,我瞧瞧去!」 孟君淮见她这般也没阻拦,想了想,顺着她的意思吩咐道:「去看看夕珍在干什么,若是没事,让她早些过来。」 堂屋里,正兀自怔神的尤则旭见玉引出来,就赶忙起了身:「王妃。」 「嗯。」玉引点点头,脚下没停,径直往西屋去,「你来帮我个忙。」接着又一扫候在门边的琥珀,「去端盆水来。」 琥珀一福身去按吩咐办事,尤则旭跟着玉引进了西屋。玉引在罗汉床上坐下,一时也没说话,直至琥珀端着水进来才说:「搁桌上吧。」 琥珀便依言将水盆搁在罗汉床对面的书案上,躬身退出去又阖好门。 玉引看看尤则旭:「去桌前坐。」 「……王妃?」尤则旭不明就里,见玉引垂眸不再说话,还是按她的话坐了过去。 水盆就在他面前搁着,清清澈澈地倒映着人影,放下后尚未完全平复的水波悠悠荡漾。 玉引的目光落在铜盆上,口吻缓缓的:「我知道你有你的傲气,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你这性子……甭管多大的事都爱自己闷着,也太过了。」 尤则旭眼底轻轻一颤,盯着铜盆里的水,一声不吭。 「在我看来哭一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过拿这话跟你说,你多半也不听。」她无奈一笑,「喏,这盆给你搁这儿,眼泪落进去什么也瞧不出来,哭够了还能直接洗把脸。我保准不告诉王爷、不告诉你师父,也不告诉夕珍,你哭一回吧,比把自己憋坏了强。」 她说得这么直白,杀得尤则旭一个措手不及。 尤则旭傻眼了会儿:「王妃,我……」 「我也不在这儿看着你,出了这道门我就当没这茬事儿。」玉引循循善诱,说罢起身就往外走,「门窗你自己关,关严实了心里踏实。」 她说罢绕过屏风迈出门槛,抬头一看,孟君淮一脸忍笑的神色。 「咝……你!」玉引一瞪,赶忙拽着他回卧房,关上门才低声喝问,「你怎么听壁角呢!」 「我想看看你又有什么鬼主意啊。」孟君淮道。 玉引一捶他:「讨厌你!我可跟尤则旭说了不跟旁人讲!」 「你没讲,我自己听的。」孟君淮话一出口又被她一瞪,连忙改口,「我也不会告诉他我听见了。」 「哼!」玉引磨磨牙,自己往里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了,我跟你说……」 「你说。」 她便蹙着眉说:「你可不能把尤则旭跟谢晟一样当女婿欺负啊!谢晟没什么可担心的,你欺负欺负也就得了。尤则旭这样,你欺负他他得吓死!」 孟君淮本来也没打算那么折腾尤则旭,听她义正辞严地这么说,赶紧表示好的好的我知道。 真行,这小尼姑真是为一院子的孩子操的当娘的心,还「他得吓死」,尤则旭是纸糊的吗? 而后两人都没再往西屋去,也没无聊得再去听壁角。 待他出来后,玉引有点不放心地叫人将那盆水端进来,然后招呼凝脂:「凝脂来,你尝尝?」 凝脂不知道刚才那出,一头雾水地走过来沾了点水尝尝,茫然地问她:「怎么了……?」 「咸不咸?」玉引锁眉道。 「噗。」孟君淮喷笑,一拍她额头,「行了你,他待了这么久,我看一准儿是哭过了。还打算尝出咸味,你这打算让他哭出多少泪来啊?」 然后他便让凝脂把水端出去倒了,片刻工夫后听说谢继清和谢晟已到,便直接吩咐传膳。 饭桌上,玉引仔细瞧瞧,觉得尤则旭应该是哭过了。气色看着比早些时候好,也有兴致与谢晟说笑。 院外,夕珍端着一盏汤正往里走。早些时候她就听说了尤则旭家里发生的事,得知他今天要来就扎进了膳房做汤,玉引后来决定晚上设宴的事她便不知道,端着汤走进堂屋时一看这么多人在,差点把汤扣地上。 第六章 「堂、堂叔,堂哥。」夕珍看着谢继清和谢晟发蒙,一桌子人则都看着她手里明显只够给一个人开小灶的汤。 安寂片刻夕珍反应过来,略作踟蹰后一咬牙,径直朝孟君淮走去:「姑父此行辛苦,我给您做了个汤,您尝尝。」 玉引暗自吁了口气,觉得夕珍够聪明,孟君淮肯定看得出她到底是做给谁的,一准儿会想个说辞把汤让给尤则旭——比如说尤则旭在养伤要补补之类的话都很合适嘛! 结果孟君淮道了声「多谢」就心安理得地接了过来??? 然后他揭开白瓷盖子,稳稳当当地舀起来喝了一口。 玉引和夕珍大眼瞪小眼:???? 夕珍也不好说什么,低眉顺眼地去自己的位子上坐。玉引拿胳膊一顶孟君淮,阴脸低语:「不是说好不欺负尤则旭?」 孟君淮没理她,抬头夸夕珍:「手艺不错,日后多孝顺孝顺你姑母。」 玉引不忿地一脚踩在了他脚背上! 绣鞋底软,没踩疼,孟君淮撤过脚反将她的脚压住,招呼大家:「吃菜吃菜……明婧你吃自己的,不许往姐姐碗里够!」 于是一顿饭吃得玉引十分幽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开头欺负了尤则旭一把的关系,他今天破天荒的对谢晟都特别慈爱。两相一比反衬得尤则旭更可怜了,晚上睡前玉引就忍不住埋怨他:「你缺那口汤吗?明天我给你做不好吗?」 「哈哈哈哈。」孟君淮看着她瞪眼的模样笑了一阵,凑到榻边坐下俯身摸摸头,「别生气,你要往远看,为夫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玉引问他,他翻身上榻搂搂她:「咱也是过来人,两人之间怎么相处最好,你心里没数啊?」 那当然「独处」最好。 府门口,尤则旭被夕珍一路送出来,都红着脸没怎么好意思说话。眼下过了门槛,他到底不好让个姑娘家再送了,便说:「你回去吧,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自己就回去了。」 「还去住客栈吗?」夕珍抬眼瞅瞅他,从袖中摸了几页纸笺出来,「姑父给你盘了个宅子,说里面都收拾好了,让我带你过去。」 「那我自己……」 「这地方离谢府近。」夕珍四平八稳地阻住他的话,「我虽然也不常去这个谢府,但比你熟,我领你去吧。免得大晚上迷路,又是姑父姑母为你担心。」 「好……」尤则旭迟疑着应下,再抬头一看见宦官牵来的马,才想起自己就一匹马。 府里显然也没备别的马也没备车,他一时都忍不住在想王爷会不会是故意的?看向夕珍时有点尴尬:「这……就一匹马,谢姑娘你看……」 夕珍闷着头,双颊都红得发烫了。 憋了半天她也没说出那句「你带我一起骑」,便退一步说了「我骑着,你帮我牵马好不好?」,尤则旭立刻答应下来。 而后他扶着她上了马,牵着马缓步往宅子所在的方向走。夕珍骑在马背上摸摸马鬃、瞅瞅他,瞅瞅他、又摸摸马鬃,过了小半刻才挤出一句:「你现在是……升百户了?」 「啊?哦,准千户。」尤则旭平复着心中的紧张,佯作轻松的口吻,「师父说让我再历练一阵子就担个千户,我觉得难,想在等等……」然后他灵机一动把它变成了个可以继续的话题,「你觉得呢?是快点升官好,还是一步一步来好?」 「这个……我觉得各有各的好。」夕珍认真地替他思量起来,最后说,「你就听堂叔和姑父的好了,他们肯定会好好为你打算的。你有什么想法也及时跟他们说,他们都没拿你当外人。」 「嗯。」尤则旭一哂,「你说得对。我听他们的,好好办差,先立业后成家!」 成家。 夕珍明知他没在看她,还是一下子难为情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尤则旭脱口而出之后也后悔,两个人各自局促了一阵。 然后夕珍犹豫着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 「……」尤则旭要不是还为她牵着马,这会儿能蹲地找地缝去。 沉寂了好久,他闷闷地说:「这得……嗯,总得等我喜欢的姑娘及笄啊。」 逸亲王府正院,玉引一觉醒来听说夕珍昨晚到后半夜才回府,禁不住紧张了一下! 两个半大孩子,正春心萌动,同处一室谁知道会不会干点什么? 于是她不得不把夕珍叫过来问问,旁敲侧击之后,夕珍听明白了,羞愤交集:「姑母您想什么呢!我们就是……就是说了会儿话,说得忘了时辰,所以回来得晚了。」 夕珍说得脸上两团红晕,玉引斜睇着她心里打趣:哎呀呀我就随便问问,你不要不好意思嘛。 然后夕珍拿出了张纸给她:「尤则旭问了那宅子多少钱,然后写了这个给您和姑父,说日后肯定把钱还清,您收着吧。」 玉引拿过来一看,是张借据。 她就想笑,觉得这尤则旭真是谨慎又正直。她也没说不收,而是把借据递还给了夕珍:「你拿着吧,你姑父的意思是那宅子送他。这话你要给他带到,若他不肯,就让他把这钱贴在你的聘礼里。」 玉引的意思,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这话落到夕珍的耳朵里,夕珍又羞死了,捂住脸大呼:「姑母您能不能不拿我寻开心!」 前宅里,孟君淮正见端柔公主。 孟瑜婧平平静静地坐在他书房一侧的椅子上,双眼红红的:「六叔,瑜婧不想为难您,您犯不着躲着我走。」 孟君淮睇着她一喟:「我也不想躲着你,只是这男女之情……」 他想说你如果在尤则旭那儿说不通,那你堵我这个外人也没用啊? 孟瑜婧的眼睛又红了一阵:「我就不是为尤公子来的!」 孟君淮锁眉一愣,端柔公主蓦地离席起身,扑通就在他面前跪下了。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端柔公主已泪如雨下:「六叔,有的话哥哥不让我说,连父皇也要瞒着,可他、他……」端柔公主哽咽了两声才续上话,「我求您救救他!那些个奸宦您若能杀干净自是杀干净最好,可若杀不干净……求您放他们一马,也让他们放我哥哥一马吧!」 「你这是什么话?」孟君淮回过神来赶紧离座去扶她,端柔公主泣不成声,捂着嘴兀自忍了好久,一咬嘴唇,眼底的痛苦蔓延开来,最后却化作了冷静无比的笑。 她深缓了一吸:「六叔,您可以找个锦衣卫来记供词,今天我在这个屋子里说出的每一句话,日后都由我一力承担!」 端柔公主说出的事让孟君淮大惊失色。他想着后果心惊胆寒,再想想瑜婧论辈分比自己小一辈、论年纪小十几岁,真不知她这些扛着心事的日子是如何自己熬过来的。 待送走了瑜婧,他便闷在房里自己掂量这事。 正院,玉引也听说端柔公主来访了,她和孟君淮一样,头一个反应便是以为她是为尤则旭来的,蹙着眉道:「我知道了,甭跟表小姐多提,看看再说。」然后便等着孟君淮过来。 她还真有点为此揪心,不是说怕端柔公主怎么样,她知道端柔公主也是个懂事的姑娘,只是只能容得下两人的感情眼下涉及三个人,必定是复杂得令人心烦的。 第七章 她边陪明婧玩边想些有的没的,待得孟君淮来时才发现都傍晚了。 「爹!」明婧咧嘴笑着叫他,玉引看过去,孟君淮却没有和往常一样见了明婧就笑。 「出什么事了?」玉引将明婧往榻里放了放,走过去道,「我听说端柔公主来过,是不是……」 「唉。」孟君淮仍还沉思着,一叹,「我明天去见一趟皇长子。」 「见皇长子?」玉引浅怔,继而以为是要皇长子从中说和解决矛盾,便问,「可要叫上尤则旭一起?」 「……啊?」他一滞,知道她想偏了不禁一笑,握着她的手走到榻边一同坐下,又喟叹说,「她不是为则旭来的。」 「到底怎么回事?」玉引锁着眉头,孟君淮边捣鼓她的手边说:「看来宦官们的势力……总比我们想的要再大一点。锦官城一遭还有四五个没抓着,我想着不过是漏网之鱼,便叫手下按部就班地查,现在看着不是那么简单的。」 「呀。」玉引一慌,「这算是你出了疏漏了?要不要去跟皇上请个罪?」 「那倒也不用。」孟君淮摇摇头,明显有些疲色,「虽然与预料不同,但即便料到了,一时除却按部就班的查也没其他法子。总也不能找个变戏法的将人变出来,谢罪也没什么意义。」 玉引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看着他的神色,觉得一定是有什么可怕的大事,但见一言一语地说了这么半天都没说及具体,又知多半是不太方便说。 她就想了个别的话题:「问问孩子们的功课不?前阵子阿祚阿佑都在宫里,不知玩也了没有。」 「嗯,叫来问问吧。」孟君淮一哂,玉引就示意珊瑚去叫他们来。珊瑚刚绕过屏风就「哎」了一声,玉引问了句「怎么了?」,珊瑚折回来回话:「两位小公子在这儿呢!」 「……」玉引阴着脸过去,一手一拎一个人的耳朵「学会偷听了?你们有点规矩没有?」 「不是故意的……」阿佑被拎得歪头,边跟着母亲走边看父亲,「父王,宫里面的大哥哥怎么了?」 「嗯……」孟君淮缓出笑意,「没什么,就是大哥哥一直病着,这你们是知道的。明天父王去看看他,你们别担心。」 阿佑鼓着嘴看看父亲的神色,似有不信,孟君淮抱起他也搁榻上:「来,考考你功课。」 他知道阿祚阿佑外加阿祺最近都刚开始读《论语》,小孩子读圣贤书也不求甚解,只要求他们先背下来,个中道理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所以搁在平日,考功课应该就是抽些篇目听他们背。但孟君淮也怕他们前些日子在宫里被奶奶宠着玩野了,有心给他们紧紧弦,就成心考他们释义看法,为的就是难住他们。 结果他居然没得逞……? 他拿「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那句考他们,问他们「使民以时」是什么意思? 阿佑抢先说:「就是说如果要让百姓服役做事,要挑那个……那个不用种地的时候!」 「是农闲的时候!」阿祚纠正了个更书面的说法。 孟君淮和玉引有点讶色地对望了一眼,玉引没安好心地又追问:「那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民以食为天,地里种出来的是百姓家养家糊口的东西,占用了他们种地的时间,他们就活不下去啦!当王侯将相的人要让百姓好好活着,安居乐业,所以不能在他们忙着糊口的时候,让他们去做别的事情。」阿祚一本正经道。 学得不错啊?没玩疯没耽误功课? 玉引和孟君淮自然都高兴,孟君淮想了想,继续追问:「那如果当时有战事,需要征兵出战呢?」 「那朝廷就要保证将士家里钱粮充裕,不能让人家征战回来发现妻离子散!」阿佑边想边说。 孟君淮挑眉看向玉引,玉引也懂了,这准是有高人指点,不然六七岁的孩子能想到这一块就神了——他们都觉得自家孩子聪明,但还不至于觉得自家孩子天赋异禀。 玉引就揽过阿祚来问:「这是谁教你们的呀?」 阿祚说是宫里的大哥哥教的。 孟君淮和玉引再度相视一望:「唉!」 常言道「好人有好报」,是以当好人没好报的时候,就格外令人唏嘘。 大晚上的,两人躺在床上时心情都不好,齐刷刷地望着幔帐发呆。过了好半天,玉引皱眉喃喃说:「这都什么事儿啊?皇长子也好、尤则旭也罢,这都是挺懂事的孩子,一个个不是遭人算计就是摊上个拎不清的家,天大的委屈全压在十几岁的孩子身上,这怎么受得了?」 孟君淮也只剩叹气。他知道的事情更多,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下看来,尤则旭还有机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呢,皇长子可是真的命苦。而且皇兄毕竟与尤家不同,尤家不疼尤则旭,皇兄可真疼皇长子,皇长子现下这样,苦的是一家人,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 呵……尊贵。 这两个字在孟君淮脑海里一闪,他就忍不住冷笑出来,心里一阵阵搐得疼,宁可皇兄没有这样的尊贵。 从父皇在时被魏玉林打压到逼父皇禅位再到现在,皇兄吃过的苦头够多了。七八个子女就活了两个,现下又有一个久在病中……这份尊贵的代价也太大! 「但愿皇兄能挺住吧……他为天下承着这份苦,不容易,但愿日后能平顺些。」孟君淮苦叹着自言自语。 玉引一滞:「难不成皇长子……」 他阖上眼摇了摇头,答说不知道。过了会儿,感觉身边的人一点点地蹭近了。 然后她倚着他的肩头问:「明天我能跟你一道去见皇长子么?」 他皱着眉睁开眼,玉引诚恳道:「我知道你们有政事要谈,左不过说政事时我不听就是。但皇长子这病……我怎么说也是他婶婶,该去看看他。」 「不对。」孟君淮凝视她片刻后吐了这么两个字,抬手在她额上一敲,「你肯定琢磨了什么,快说。」 「……」玉引栽倒在他胸口说没有,真没有,被他照着腰掐了一把:「说,不然不带你去。」 好吧,被发现了,她只能一五一十地说。 是这么回事,玉引里外里一琢磨,觉得端柔公主来密见孟君淮,说的又是皇长子的事,那至少证明两个问题——一,这件事皇帝不知情或者没打算告诉孟君淮;二,皇长子自己没打算告诉孟君淮。 ——要不然皇帝见臣子、兄长见弟弟、或者侄子见叔叔都很容易啊,何必在她那儿拐一道弯? 她就担心万一是后者,明天皇长子可能会不愿意跟孟君淮说实话。 孟君淮这人又偏有两个缺点,一是有时候脾气大,二是在一些问题上会意外的粗心,一不小心就将事情想简单了——比如尤则旭的事上,两回都是她去开解的。 那假如他明天被皇长子一敷衍真觉得没事,然后坏了大事怎么办?她不放心。 玉引说完之后孟君淮就阴了脸,一翻身把她压住:「真是因为这个?我不信,这种好心为什么不直说?」 「……我不想当面埋怨你脾气大还粗心啊!」她杏目圆睁认真表明心迹,「这话说了多伤感情?所以我想委婉点儿!」 第八章 孟君淮睇着她冷笑出声:「呵……」 如果一开始没直接说实话是好心想「委婉点儿」,那现在这句摆明了就是在故意气他。 他咬着牙攥着她的手腕瞪了她半天,深吸气后猛地一松:「你等着!」 「……干什么?」玉引惊悚地看着他,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口吻还气哼哼的:「孝期还有八个多月,你等着!」 玉引:「君淮你……」她僵在他身后,打着寒噤想象了一下八个月后可能出现的场景,唰地就红了脸。 不行不行,孝期没过,现在不能想这种事。他回回都折腾得比话本上写的还厉害,那种场面只要想想就是大不敬! 哎她居然在想话本? 不行不行,话本也不能想!她怎么这么没羞没臊! 第二天一早,二人就一道进了宫。皇长子仍住在乾清宫的配殿,他们到时小心地打听了一句,听说皇帝仍在中和殿和朝臣议事,才放下心来说话。 皇长子看起来气色尚好,与他们相互见过礼后回到榻上去歇着,笑吟吟地说辛苦他们来探望。 二人也落了座,交换了几番神色后,孟君淮静下气道:「时衸,你告诉六叔,你明明越病越重,却威逼御医隐瞒病情,着重帮你调养气色、让皇兄觉得你在好转的事,是真是假?」 顷刻间,孟时衸的笑容僵在脸上,滞了须臾之后,有些慌张地看向他:「您怎么知道……」 居然是真的? 玉引惊吸了口气,看向皇长子想要追问,皇长子也看向她。 他尚未脱尽稚气的目光在她脸上划了划,显得意外得沉稳。然后又看向孟君淮:「您答应我不告诉父皇,我可以跟您说实话。」 孟君淮点点头:「你说。」 「但是……」皇长子眼帘微垂,「您十分信六婶么?」 「时衸?」孟君淮眉心一跳,皇长子神色未动:「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您……十分信六婶、十分信她的娘家,谢家么?」 「您十分地信谢家吗?」 这句话在玉引听来并不奇怪,她也并不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质疑。用儿时父亲跟她解释的话说,有多少人在遇事时会想攀着谢家解决问题,就会有多少人在遇事时会怀疑与谢家有关。 于是她也没多矫情,噙笑道了句「我去看看太妃,你们聊」便要起身往外走。 「你等等。」孟君淮叫住她,锁着眉头看向皇长子,「你觉得是谢家害你?」 玉引也看向他,皇长子一滞,苦笑:「那倒不是……」 「既不是,不妨直说吧。」孟君淮松气,「怕有牵涉也无妨。谢家在这些事上素来看得明白,若不然也难以兴盛这么多年。」 皇长子点了点头,但神色间仍有迟疑。 孟君淮又道:「你先说来,若当真后果难料,我不让王妃告诉谢家就是。」 「……」皇长子一时有些尴尬,他好像有点意外于二人之间的信任,但孟君淮已说道这个份上,他到底有没好再做推脱,想了想,客气地跟玉引赔了句不是,便说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对父皇隐瞒病情的。」他道,「实在是……父皇母后都为此太忧心了,可病情又不遂人愿。我想着瞒一瞒、给父皇母后宽宽心,他们便会过得好些,这样待我有朝一日不在了,他们也还能扛得住。这总比他们日日饱受折磨,再经历丧子之痛好……」他说着抬眼看了看孟君淮,「我怕他们到时身心俱疲会扛不住。六叔您明白吗?」 「嗯。」孟君淮点点头。眼前少年过于平静的口吻太让人难受,他沉默好久才又问他,「你现下这病到底如何?可能跟六叔说个实话?」 「这个……」皇长子苦涩一笑,「用御医的话说,运气不好下一刻就要没命。运气若好……三年五年还能活,十年八年就很难了。」 他眼底沁出了一点点黯淡,很快又被嘴角漫着的笑意一举击散,神色重新明快起来:「御医说我是中了毒,但具体是什么毒却验不出……大概没有十种也有八种。我想我的弟弟妹妹们都是因为接触这些毒物太早而一个个夭折的,我能活到现在已是万幸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的,那种十足的庆幸落在玉引耳中,每一句都跟刀子似的。 她定住心,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他:「别这么说。你日子还长……更幸运的该是在后头呢!你六叔会为你将这些事查明白,你好好治病好好活着,你父皇母后等着你,天下万民也都等着你呢。」 「我知道六婶的意思,但是……」皇长子的笑意变得有些为难,滞了会儿,气息一松,「这话我该怎么说呢?我近来也都在思量如何同父皇说一说这事情。」 他衔着笑缓了两口气,又执盏喝了口茶,似并不在意般的告诉他们:「御医说我大抵是难有子嗣了。我想这事应该告诉父皇,让他能有所准备另择储君……虽然父皇也还年轻,可我觉得这储君最好是在我死前就立起来,免得我死了,宗室间争得你死我活。」 然后他问他们:「六叔六婶觉得呢?」 六叔六婶觉得呢? 他这句话,问得孟君淮和玉引都静默了半天还是未能作答。 他们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绪来面对这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冷冷静静地考虑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并且在清楚认真的思考身后事。 他好像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很快就会死,并且不可能会有子嗣的事实。然后还在理智地担心假若他死了,宗室之间起了斗争怎么办。 可天知道他在这份平静之前,经历过怎样的煎熬。 「皇长子今年……十八?」出宫的路上,玉引这样问孟君淮。 孟君淮一喟:「十七,和则旭同岁。」 而后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又说:「这些事,你还是先别同你家里讲了。」 玉引点了点头:「我知道。」 其实在听说这些事时,她就已掂量着在想,这些事或许不该同家里说了,至少现下不该。 皇长子对她有顾虑,是担心立储之争一旦起来,谢家对人选的偏倚会影响皇帝的判断。而对谢家来说,只要这件事落到了头上,没有偏倚是不可能的。 这无关谢家是否无私,实在是朝中没有哪个人能做到「孑然一身」。任何一个人、一个世家都总会有些关系,想完全抽离出来绝不可能。 当然了,她清楚家里不可能忤逆皇帝的心思,到时只要皇帝显出了心思,家里一定会按圣意「偏倚」。 真正的问题却在于,假若储位之争真的开始,皇帝在最初的时候可能并不想显出心思,或者在他心里并没有直接的人选。 那便是百官需要或为良心、或为利益站队的时候,玉引希望家里能少沾一点就少沾一点。如果没法少沾,那就让家里到时依实情来判断,不要因为她此时透出的话而受搅扰。 「皇长子什么时候会提这事?」她问着孟君淮,短短一句话里禁不住打了两重寒颤。 孟君淮想了想说:「应该会等到年后……这孩子孝顺,势必想让皇兄皇嫂安稳地过个年。」 第九章 一如他所料,在新年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因为他们这一辈的宗室虽还在为先帝守孝,但小一辈的已过孝期的关系,这个新年明显比去年要喜庆热闹不少。几个孩子从腊月中旬就在说如何贺年的事,和婧还跟夕瑶商量着要一起去谢家走一趟,夕瑶是回家,和婧是上门拜年。 「我想外祖母了。」和婧趴在桌上望着坐在榻边的玉引嘟囔,「近来总见阿晟哥哥,但是忘了去看外祖母……外祖母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不会。」读着书的玉引抬眸一哂,「你可以多玩两天。跟你外祖母说一声,府里忙,母妃过年时不便离开,年后一定回家看看,带着明婧一起回去。」 「好!」和婧应下,又问她,「表姐跟我们一起去吗?还是要回她家里?」 玉引一想,夕珍去年就没回家,今年则到这会儿了还没跟她说回不回。 她便叫了夕珍来问,夕珍踌躇了会儿,嗫嚅说:「我今年……不回了吧,有些事要做,离不开。」 「什么事?」玉引好奇地问她,但她低着头没说。 玉引蹙蹙眉,又问:「尤则旭今年在哪儿过年?」 「他……」夕珍抬眸觑觑她,回说,「他说跟锦衣卫的朋友一同过。」 这话是真的就怪了。 尤则旭有家不能回,其他锦衣卫也不回家过年吗?玉引这么一想自然就懂了,脸色一板:「快说实话,这事你不能瞒家里。」 夕珍红着脸撇撇嘴,就将实话说了。 她承认自己确实是要陪尤则旭过年,但是真不是成心瞒玉引的! 「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嘛。」夕珍盯着脚尖说,「他说不让我告诉您,这肯定是不想给您添麻烦,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告诉您了,您肯定叫他来府里过年,他要是怪我嘴巴不严,我这不是里外不是人吗?」 玉引听得想哭又想笑。 这两个人,有时候会让她觉得都是大孩子了,都挺懂事的,有时候又还有点小孩子脾气,在长辈面前非得死要面子,莫名其妙地觉得同辈的人才是同一阵营的。所以尤则旭觉得这件事告诉夕珍不丢人,告诉她就丢人丢上天了! 玉引觉得他们这心思真好玩……然后不知怎的自己也被带出了小孩子脾气! 她脑子一热就没说让夕珍去劝尤则旭,晚上还卯足了劲儿跟孟君淮告了个小状,说尤则旭:「他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 「哈。」孟君淮笑了一声,看看她怒目而视的样子,「生气了?你要是生气,我明天把他叫过来骂一顿。」 「别别别。」她又赶快把话往回搂,「大过年的不跟他计较!你想想怎么递个台阶让他一起来过年呗?他肯顺着台阶下我就放过他了。」 嗤。 这小尼姑,明明大度好心还得装个斤斤计较的模样,也是少见。 孟君淮手搭在额头上望着床帐无声地笑了半天,玉引没等到回答扭头一看就捶他:「你笑什么呢!笑我?」 「没有没有。」他赶紧否认,拍着额头做了个认真思量的样子,而后叫来杨恩禄,「你去尤则旭那儿问问他过年有别的安排没有,就说府里有不少帖子要写,我这儿忙不过来了,他若没事就过来帮个忙,有事就算了,当我没提。」 说完他转过头看她,挑眉递了个「满意吗?」的神色。 玉引眯眼一笑:「挺好,自然得很!我给他把压岁钱备好,住处明天让赵成瑞他们安排。」 「嗯。」孟君淮翻过身一揽她,想了想,再度叫了杨恩禄进来,「这事不用跟侧妃提,也不必刻意瞒着,前宅和正院不传话过去就是了。」 「是。」杨恩禄一躬身,玉引瞅了瞅他:「你觉得侧妃会为难尤则旭?」 不至于吧?好歹还有几年的姑侄情分嘛。 「呵,那一家子……」孟君淮轻笑着,直摇头叹气,「那几年我可能是瞎。」 尤则旭听杨恩禄说了府里有事要他帮忙后也没多心,自然而然地就答应下来,腊月二十五时进了王府。 玉引一听说他应了便笑了出来,啧嘴说:「果然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姑母!」夕珍在旁一唤,担忧地央她说,「您别当着他的面说哦……」 玉引嗤声一笑,忙应说知道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都一样,最是面子薄的时候,要等再大一点儿才会明白其实旁人的看法并没有那么重要。 接着她便着人请尤则旭来正院,去西屋帮孟君淮写回帖去——毕竟写回帖只是个幌子,一起过年才是重要的,不能把人搁在前宅不管。 于是尤则旭在堂屋向玉引见过礼后,刚进西屋坐下,明婧就咿咿呀呀地进来了。 她手里拿着块凤梨酥,往尤则旭面前一递:「哥哥吃!」 「……」提笔刚写下三个字的尤则旭左右看看,把茶碟腾了出来,接过凤梨酥放在里面,笑说,「我一会儿吃。」 「哎?」明婧小眉头皱皱,在他重新提笔的时候再度抓起了那块凤梨酥,挤进桌椅之间一踩他的靴子就爬到了他膝上。 然后二话不说就把凤梨酥往他嘴里塞:「哥哥吃!」 「哎翁主……」尤则旭想躲,然而点心渣已经迎面糊了一嘴了。 他只得哭笑不得,因为一只手还吊着养伤,另一只手又扶着明婧,此时没法腾出手再接,只好把点心吃了。 明婧愉快地拍拍手:「嘻嘻!」 尤则旭摸摸她的额头:「哥哥先把帖子写了,一会儿再陪你玩啊。」 结果明婧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小嘴一扁就要哭:「呜……」 「……不哭不哭!那先陪你玩一会儿!」尤则旭一边说一边想找个人投个求救的眼神让别人救救他,奈何屋里没别人。 好在明婧这个小姑娘还算乖巧好哄,只要肯陪她玩她就高兴,做鬼脸变戏法之类的小把戏都好使。玩了会儿之后,明婧打了个哈欠便栽在尤则旭怀里,眼皮打打架,看着就要睡了。 尤则旭拍拍她,松劲儿地吁了口气,刚要再继续写,外面哈哈哈哈一阵笑闹声又传了进来。 阿祚阿佑刚读完书回来,阿佑今天走神被范先生抓包于是被罚抄书了。大过年的谁想抄书?阿佑就泪汪汪地求了哥哥一路想让哥哥帮他抄,可是冷酷无情的哥哥嘲笑捉弄了他一路! 又被哥哥笑了一阵之后,阿佑终于真的哭了出来。阿祚一看赶忙回身哄他:「好啦好啦,你别哭,我帮你抄两遍!你哭得母妃知道了我就不能帮你了!」 阿佑抽抽鼻子,泪眼婆娑地抬眼望哥哥:「你帮我抄一半!」 「……你太贪心了!」阿祚叉腰摆起了哥哥的架子,「再说你读书走神本来就不对啊?咱俩抄的一样多,是罚你还是罚我呢?」 「可是十遍好多……八遍也好多!」阿佑抹眼泪,又抱住哥哥的胳膊继续央求,「我以后好好读书,哥哥你帮我!我还想去外祖父家玩呢……」 大姐姐明天就要去谢家,他要是被抄书缠住,那铁定去不成了啊! 小哥俩一个使劲求,一个狠不下心应下这种自虐的事。在堂屋里磨了半天,听到门响扭头一看,尤哥哥抱着妹妹出来了。 第十章 尤则旭左右看看,因为明婧睡着而把声音压得很低,问他们:「翁主的奶娘呢?」 阿祚也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她最近非不喜欢奶娘跟着……我去叫!」 然后阿祚跑去明婧屋里喊了奶娘过来,奶娘向尤则旭赔了个不是后抱了明婧走,尤则旭擦了把汗刚要进屋去干正事,就被阿佑拽住了:「哥哥……」 阿佑抬着满是泪痕的小脸望着他,十分悲愤:「哥哥您帮帮我!您救我一命啊……!」 尤则旭:「???」 兄弟几个上回为他出头的事他一直记着,再者大过年的,他也真不忍心看阿佑被困在屋里罚抄书。他便答应下来,仿着阿佑的字迹帮他抄书,然则一仿字迹速度就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待得赵成瑞来请他们去用膳的时候尤则旭直吓一跳,看看桌上的帖子,依旧只动了头一份,而且依旧只有明婧来塞凤梨酥前的那三个字。 到了堂屋一瞧,偏生孟君淮也在。 「殿下。」尤则旭一揖,孟君淮见他明显心虚,就问:「怎么了?在府里还有不适应的?」 「……不是。」尤则旭垂眸睃睃旁边的兄弟俩,禀说,「下午时……有点事耽误了,殿下交待的回帖我没写完,今晚肯定写好。」 「哦,没事。」孟君淮如常道,「帖子不急,你得空时写就是了,不用太赶,别累着。府里你也熟,想随处走走、陪他们玩玩都随你。」 尤则旭心弦一松道了谢,孟君淮也没再过问别的,然则玉引多了个心眼把这事记住了。 ——她怎么看都觉得阿祚阿佑也在心虚! 尤则旭心虚是因为没写完帖子,那他们心虚什么啊?她觉得他们肯定不是因为自己耽误了尤则旭写帖子而心虚的,若不然就凭这哥俩讲义气的那个劲头,刚才多半会站出来说「父王别怪哥哥,是我们耽搁他写了」之类的话。 她自问还是了解自家儿子的,于是待得晚膳后,她就将他们叫到跟前直言问:「刚才父王跟尤哥哥说话的时候,你们心虚什么呢?干什么坏事了?」 阿祚阿佑:「……?!」 孟君淮有点好奇地看过来,正漱口的尤则旭则一下子被嘴里的茶呛了:「咳咳咳……」 ……这一个两个的,是明摆着都不会说谎啊! 露怯露成这样,自然谁都知道兜不住,于是玉引没再多费什么口舌,阿祚阿佑就全「招供」了。 换来的结果是孟君淮板着脸跟他们说明天不许去外祖父家玩了,谢罪也没用,尤则旭谢罪也没用! 于是大晚上的,兄弟俩在堂屋里哭炸了;第二天一早,又一起眼泪打转地目送和婧跟夕瑶离开。 一天过下来俩人就长了记性,玉引再把他们拎过来讲道理,跟他们说过年想玩不想抄书很正常,但是弄虚作假骗长辈骗先生就不对了! 阿佑特别后悔地连连点头说知道错了,玉引很及时地扔了个甜枣过去,吩咐赵成瑞送他们去谢家玩。 「真哒?!」阿佑大喜过望,愣了会儿后爬到玉引膝上愉快地一抱她,接着又承诺玩回来后一定乖乖自己把书抄完! 玉引心想呵呵呵呵主动许这种诺?到时候你就又该后悔了! 如此这般,正院里过年过得一派欢乐。腊月二十九的时候谢晟也来了一趟,这会儿就连尤则旭也都已完全轻松下来,见夕珍被谢晟砸了个雪球之后,二话不说就也团了一个砸过去! 「哎你……」谢晟被砸得毫无防备,转回头揉着后脑勺磨牙,「尤兄您人多还来阴的,胜之不武啊!」 「啊」字话音没落,迎头被倒了一簸箕雪。 夕珍得逞之后拿着簸箕就溜了,一直溜到廊下才再停下,跟他叫板:「那你可以喊和婧回来啊!少说我们以少胜多!」 见他们几个拿这些小心事互相岔,院子里候着的下人都忍不住别过脸去偷笑。谢晟脸一红摸了个雪球又砸过去,夕珍下意识地拿簸箕挡住一拍…… 那雪球打了个弯就冲着尤则旭去了! 然则没想到那雪球太硬,尤则旭闷声一呼后扶着廊柱揉了半天额头,显然是砸疼了。 谢晟一见又忙过去跟他赔不是,孰料尤则旭揉着揉着突然伸手抓了把雪就糊他脸上,在夕珍的又惊又笑中院子里又是一场「恶战」。 院外,因年初二想回娘家而来向玉引禀话的尤氏听得笑闹声顿住脚,抬眸一看,面色骤变。 她愣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地问身边的下人:「表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梁广风也觉得很诧异,只得躬身答说,「下奴也不知道,没听说这事……要不要下奴请他出来,也该跟您问个安?」 「……算了。」尤氏望着院中摇摇头,一时间连再进去的勇气都没有,又缓了缓神,转身便往回走。 她突然觉得慌乱极了,觉得像是一下子失了主心骨,成了断了线的风筝,一颗心不知道该往哪里依靠。 尤则旭是什么时候与正院这样亲近的,她一点都不知道,这和阿礼阿祺与正院亲近不一样。 阿礼阿祺与正院亲近,她虽不高兴,可她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王妃算来是他们的嫡母,嫡母与庶子相处融洽,放在哪里都是令人羡慕的。 可是尤则旭不一样,尤则旭是她的侄子,跟她一个姓,与正院半点关系也没有。 现在大过年的,尤则旭就这样进了府,却连招呼都没同她打一个。而且不只是他自己没提,连王爷也没差人跟她说一声。 她蓦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曾几何时,王府里的一切事情她也都是第一时间知道的,没有人会瞒她什么,没有人敢瞒她什么。 而现在……他们是不是觉得没有什么是必须告诉她的?这让她感觉自己变得无足轻重,这种她存在与否都不要紧的感觉让她害怕极了。 害怕之后,便是逐渐蔓生的不甘。她不甘于这于的境地,无可抑制地想要证明事情没有她所以为的那么糟。 「梁广风。」尤氏定住心,声音仍有点打颤,「你……一会儿去正院,请表公子过来一趟,就说我要跟他说说话。」 「是。」梁广风不敢多言地躬身应下,向后退了两步,又往正院折去。 正院堂屋里,几个糊了一头一脸雪的终于扛不住冷进屋取暖了。 赵成瑞一瞧,赶忙着人添炉子,又弄来热帕子让他们擦手擦脸。 玉引听着外面的动静大就挑帘出来看,一见他们三个这样子便笑出来:「你们都多大了还这么闹!亏得弟弟妹妹们不在,不然笑话死你们!」 几个人都笑着,明婧瞅瞅尤则旭,爬到椅子上指他的额头:「哥哥坏了!」 是刚才让夕珍拍过来的雪球把额角砸青了。 尤则旭虎着脸一敲她额头:「你说谁坏了?」 「哥哥坏了!」明婧特别认真,还伸手碰碰,「这里坏了!」 玉引笑着别过头装没看见,随他们玩闹。夕珍揽住明婧教她:「这是青了,也可以说肿了,但不是坏了!头坏了就出大事了,知道吗!」 但明婧执拗地一跺脚:「是坏了!变色了!」 哈哈哈哈变色了! 第十一章 若不是要维持仪态,玉引得在这几个孩子面前笑崩。于是她暗搓搓地记住了这事,想着晚上一定要说给孟君淮。 无意中抬眼往院子里一扫,她的笑容又不自觉地收住了。 王东旭正往这边走,身后跟的是东院掌事的梁广风。 玉引淡然等着,待得二人走到门口,问道:「有什么事?」 「王妃。」王东旭一躬身,指指梁广风,「他说侧妃让他来请表公子过去一趟,说侧妃想跟表公子说说话。」 话音一落,夕珍立即看向尤则旭,尤则旭则在滞了一瞬后,有点尴尬地看向玉引。 「哦,这事啊。」玉引笑笑,回看向尤则旭,「你自己拿主意吧。若不想去我不逼你,按规矩去跟长辈问个安也没什么不对。」 她说罢转身到八仙桌边坐了下来,存着几分好奇等尤则旭的反应。 梁广风也等着尤则旭的反应。他虽然知道尤家之前的纠葛,但心里并不算很慌,觉得尤则旭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当众说不去东院。 尤则旭略作沉吟,跟玉引说:「王妃,我出去跟梁公公说几句话。」 「说几句话」?这话让梁广风一震:「表公子您……」 夕珍则拽住他,并未压低声音地直截了当道:「说什么呀,家里甩了五两银子就把你打发走的时候,可也没人叫你过去!」 「没事,我有数。」尤则旭噙笑反一握她的手,握紧了又拍了拍,「马上回来。」 他们这么一拉一扯,梁广风在旁边眼都直了,连舌头都打了结:「表公子您……?」 「梁公公。」玉引适时的开了口,四平八稳地提点道,「你看明白就看明白了,回去告诉侧妃也是应该的。但你务必再提醒她一声,她高兴或不高兴,都不许拿孩子们出气。」 她语中稍稍一顿,抿起笑容又续言说得更明白:「你听好,我不管是哪家的孩子,不管是正院的还是东院的,我都不许他们平白受委屈。」 梁广风下意识地一缩脖子。 话说到了就行了。玉引轻松地起了身,边往屋里走边吩咐赵成瑞:「去取干净的衣服来,要去东院也先更了衣再去,别冻着。」 一来不会去了受委屈,二来不会因为雪化冻病就得,别的跟她没关系! 夕珍看她这样,也反倒定了心,捏捏尤则旭的手:「要不索性去趟东院吧,一起去。」 梁广风差点给吓跪下。妈呀,侧妃明摆着是要跟正院较个劲,为什么感觉现下已然落了下风了啊? 夕珍当真和尤则旭一起走了一遭东院。 俩人一进东院的大门,就觉得周围传来了一阵挺明显的倒吸冷气声。 夕珍心里当真想笑,她心说这算什么事啊?尤侧妃主动差人去请的人,东院的人见了他们来又这么个反应——尤侧妃是没想到去正院叫人可能会把其他人一起叫来吗?她做事之前不想后果? 她正揶揄着,尤侧妃出现在了堂屋门口。 「侧妃。」夕珍定住脚屈膝一福,尤则旭默了会儿,才一揖:「姑母。」 「你们……」尤氏因为他们的一起出现而显然一滞,笑容在惊诧中变得有些不自然,「……快进来坐吧,有日子没见夕珍姑娘了。」 二人便进了屋,尤氏去主位落了座,他们则分坐两旁。梁广风及时地上了前,在尤氏耳边低声说了玉引的告诫,尤氏面上的笑容再度僵了一瞬。 她的侄子居然喜欢上了谢家的姑娘?! 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尤氏懵着神,须臾后强自笑道:「则旭,你跟夕珍姑娘……」 「嗯,如姑母所见。」尤则旭平静道。他语中从未有过的生硬让尤侧妃一怔,他又续言说,「殿下和王妃都点头了,我们……」他的目光划过夕珍时不自觉地一软,垂眸微笑,「等她及笄之后……我会好好待她的!」 尤氏一时竟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窒息地望了他半晌,才又说出一句话来:「家里可答应了?」 「祖父亲自将我扫地出门,管不到这样的事了吧?」尤则旭没忍住讥讽,噤住声缓了缓思绪,又说,「我改日会跟爹娘说的,姑母不必操心。」 「你……」尤氏说不清自己是恼火还是伤心,卡壳了会儿,到底不肯在夕珍跟前丢人,打圆场说,「你祖父也就是一时气急,你别在意。回头我往家里去封信,你该回家还是回家,别总自己在外头……」 「‘一时气急’从何说起?」尤则旭却不顺着她的台阶下,「我有伤在身罢了,没顶撞他也没做其他错事,他只因疑我惹恼了殿下就赶了我走,姑母觉得我还该回去吗?」 他说着一笑:「我在外头姑母也不用担心,殿下给我寻了个宅子,我成家后会将父母接来同住……自己成家立业本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我只希望家里到时不要再寻我回去!」 「你怎么能这样说!」尤氏因为他的话而面子上挂不住了,一睃夕珍,拍着桌子又说,「你在东院住了六年,到头来竟这样胳膊肘往外拐吗?阿礼阿祺还叫你一声表哥,你怎么……」 「侧妃这话可敢当着我姑母的面说么?」夕珍目不斜视地压过了她的话声,「在姑母眼里正院东院都是一家人,怎么在侧妃眼中,他和正院亲近些,就是胳膊肘往外拐了?」 夕珍笑吟吟地瞧着她,眼里没什么恭敬,但也说不上不敬:「是您自己把这话收回去,还是我请姑母跟您说说理?」 「你……」尤氏顿时气得脑中都懵了,然则想想之前被王妃教训的事,她心底的一股硬气又一而再地折下来。 最终她先一步避开了与夕珍对视的目光:「我一时失言,不是那个意思,表小姐别见怪。」 「您这么说咱就谁都好过了。」夕珍满意地颔了颔首,望着尤则旭又说,「我知道您看正院的谁都不顺眼,今天跟他同来,就是想直截了当地跟您说清楚——这件事您左右不了,您看谁不顺眼也没用。来日嫁进他宅子的是我,做当家主母的也是我,您插不上话,能插上话您也不占理。」 「夕珍……」尤则旭也有点意外她会直接说这个,轻吸着气一想,却点头道,「是,此点请姑母明白。您和家里若硬要从中作梗弄得我们不能好好过,我就请命去远些的地方办差去,不信您试试看。」 话说到这一步,想再粉饰太平都难,结局自然是不欢而散。 夕珍也是个不爱矫情的,眼见尤氏脸上的笑意再维持不住,她也不多废话,起身一福转身就走。 尤则旭随之一揖也一道离开,堂屋里,尤氏气得眼晕,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地跳着疼。 「娘子……」山栀小心地上前,尤氏锁着眉摆摆手,一脸不耐地径直进了屋,目光一抬看到阿礼,上前便拥住他:「阿礼……」 「母妃?」阿礼转过头看看她,尤氏脑中仍有些懵:「阿礼,你表哥……生家里的气,不肯回家了,你去劝劝他,好不好?」 「家里的气?您是说尤家?」阿礼见她点头,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他不回就不回呗!他们对他又不好,祖父打他打得可狠了!上次把三弟四弟都吓哭了,我那会儿就不想让他回去!」 第十二章 「阿礼你……」尤氏怔然,没想到阿礼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蹙眉说:「那是你外祖家、你表哥真正的家啊!」 「可是他的家人对他,还不如嫡母妃对他好呢!」阿礼据理力争,然后安慰母亲说,「你就别担心了,嫡母妃肯定不会亏待他的,三弟四弟也都喜欢表哥……我听说明婧也喜欢!」 「你……」尤氏越听越诧异,「你早就知道表哥来府里过年了?」 「知道啊。」阿礼不解地看看他,「您不知道吗?」 尤氏一噎,一颗心沉得越来越厉害。 「我……我知道。」她强撑着道,接着有些恍惚的喃喃,「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自然知道。」 正院,玉引在他们回来后听夕珍一说那边的经过,就觉得尤侧妃真是……脑子不太清醒。 夕珍说的话跟她想的一模一样:「您说这算什么事儿啊?赶他走的是他们,现下要叫人回去的也是他们。这么伤人的事,俩眼一闭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不是当了……那什么,还要立牌坊吗?」 夕珍明显气坏了,一个大家小姐,差点把脏字爆出来。 「好了好了。」玉引哄哄她,一点她额头,「你呀,下回添个心眼,想让我去镇侧妃,就别给那让她把话收回去的台阶。」 「我给了台阶您也能镇她嘛……」夕珍撇撇嘴,「她太欺负人了,还说尤则旭胳膊肘往外拐,好像自己平白受委屈似的,不看看她家里都干得什么事!」 哎,尤则旭是没胳膊肘往外拐,你这一心向夫君的小心思可是都不带拐弯的啊? 玉引暗自揶揄着,然后跟夕珍讲道理,告诉她为什么她递了台阶,自己就不能再去帮他们立威了。 「若在平常是可以的,但是现下,你要进尤家的门,你立威比姑母立威更重要。」玉引拉着她的手道,「你想想,你明明白白地表露了只要尤侧妃把话收回去,姑母就不会找她的麻烦,是不是显得你在正院说话顶用?但姑母依旧去找了她,还显得你顶用吗?」 那就是变着法地照着夕珍脸上扇了一巴掌,这是不行的。 可是夕珍说:「那有什么打紧?她在王府,我真嫁了尤则旭,她根本管不着。」 玉引反问她:「她在王府,可她是与世隔绝吗?」 夕珍一滞。 玉引担心的,其实是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会闹得未来的公婆对夕珍不好。 其实一般来讲应该不会,她此时去镇了尤氏,明摆着就是给夕珍撑腰。可是就尤家那个行事作风…… 她谨慎地按尤家的逻辑想了想,觉得人家指不定就会给解读成自己并不在意这个侄女的颜面,只顾着自己出气,继而给了他们看轻夕珍的理由——虽然到时她也能再出手护夕珍,但这不少无缘无故给夕珍添麻烦吗? 是以玉引琢磨着,一方面这个威暂不能立,另一方面得先提点提点将来的「亲家」。 于是当晚,她跟孟君淮说了这想法,然后说自己想请尤则旭的母亲进府来坐坐。 孟君淮听完后笑趴,闷在枕头上笑了半天没理她,笑得玉引都蒙了:「笑什么啊?这是正事啊!」 「哈哈哈哈哈!」他继续笑了一阵,「你真是……为孩子操起心来就没边!怎么就逼的你学着他们的思路想事了?这可不容易啊!」 「你讨厌……!」玉引挥拳捶他,怒瞪,「我就是自己胡想了想,也没说一定就想对了。你就说这事行不行吧,我现在请他父母进来见,合适吗?」 「合适合适。」孟君淮仍还笑着,「正好过年,请进来坐坐没什么不妥,两家见见把婚事定下,也省得有后顾之忧。」 「后顾之忧?」她一时觉得他在指什么别的事。 而他的下一句是:「我还得跟你哥哥说一声,也给夕瑶寻个夫家。」 「怎么了?」玉引锁眉。他执过她的手握了握,神色深沉:「近来几位兄长突然都开始给自家孩子寻亲……时间太巧,巧的不正常。我担心是有另择储君的风声透出来引起的,如若是,他们先行和谢家攀了亲,你们谢家日后就要不好做人了。」 「啊?!」玉引一瞬间紧张起来,他叹了口气,又说:「我还在想,我们要不要避去别苑住住,过了这风头再说。」 玉引听得一愣一愣的,迟疑道:「这么严重?本朝惯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皇长子不能立,就该是二哥平郡王啊?」 孟君淮摇了摇头:「二哥最长但母族出身低,四哥则是太后所出。再论其他,三哥是太贵妃所生……十弟同样是太贵妃所生又在父皇面前得过脸,这两年虽守着皇陵没动静,但一旦再争起位来,未必就没人捧他。」 被他这么一说,玉引忽而觉得危机四伏。 她定了口气,而后点了头:「那咱是该避一避。」 避地远远的,不捧谁也不踩谁,免得一朝跟错了人,来日新君即位秋后算账。 接着她心念一动,不舍转瞬袭来,又不得不狠下心提议:「把阿祚送进宫吧。」 「什么?」孟君淮蹙眉看向她,玉引咬咬唇,镇定道:「不能光想着避别人,这事一起来,最紧张的必定是皇上。咱得让他知道咱们无心争位、绝无二心……」 她很冷静地说着,说着说着眼泪就滑下来了,转而不再冷静地栽进他怀里:「这么大的事怎么说来就来!阿祚……」 她知道自己的提议是对的,可她真的舍不得!谁知道这一避要避多久?三五个月还好,若是一年两年,阿祚肯定在心里怨他们的! 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正月初六的时候,从宫中到城中都显得安静了些。 乾清宫里,皇帝从早朝回来,刚落座,身边的宦官禀说逸亲王世子来了。 「逸亲王世子?」皇帝浅怔,那宦官又回说:「是。说是府中上下要去别苑住一阵子,让世子殿下来宫里陪定太妃。逸亲王嘱咐他先来向皇上问个安,下人就给带过来了。」 这里头显然有事。 各府的孩子进宫来陪长辈的事不少,并没有必要非来乾清宫问安。再者他们来时若是来时赶上他忙得没空见,在外面等得再久最后也只能直接让回去,这对大些的孩子来说还好,对小孩来说多累?是以登基之初,在一众弟弟们还有些惶恐不安、做事顾虑极多的时候,他就把这事先打点到了,跟他们说谁也不差小辈这一个礼,让他们进宫是为看谁就直接看谁去,完事直接出宫便可,不用到他这儿磕头。 所以六弟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沉吟了会儿,吩咐说:「请进来吧,朕问问他。」 那宦官便出了殿门,没过多久又领着人折了回来。阿祚抬眼看看,正要按规矩行大礼,皇帝招手道:「阿祚来,别多礼了,过来让皇伯伯看看。」 阿祚就乖乖走过去,皇帝一抱他将他放在膝上,问说:「你父王怎么说的?」 「父王说让我来给皇伯伯问安。」阿祚道。 皇帝又问:「之后呢?让你住在定太妃那里吗?你家人都去别苑了,你不想一道去?」 这话一问出来,阿祚眼眶红了。 第十三章 「想去……」他泪汪汪地道,「但是母妃说我是世子,有些事只有我能做,其他人都不能做。所以我现在要好好在宫里待着,好好陪奶奶……」 阿祚想想家人都走了心里难免委屈,转而又安慰自己其实也不亏。 母妃说了他乖乖做好这件事,回了府就给他安排侍卫!父王也点头答应了! 那感觉多好啊?那样他就有自己的人马了,出门游玩打猎都随时可以!而且侍卫们跟在身边,可比宦官奶娘什么的……感觉好多了! 皇帝给他擦擦眼泪:「别哭,皇伯伯带你找大哥哥玩去。」 「好!」正在畅想和侍卫一起出门打猎的阿祚一听见大哥哥三个字眼睛更亮了,从皇帝腿上蹭下去,先一步往皇长子住的配殿跑。 配殿中,皇长子正盘坐在榻桌前写东西,余光瞥见一个小孩扑到榻上,抬眼一看就笑了:「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皇伯伯问安,皇伯伯让我来找大哥哥玩!」阿祚边说边爬上榻,皇长子顺手将一碟酥糖递给他:「你先吃着,哥哥写完陪你玩。」 皇长子说罢又提笔,还没写下去,又见父皇也进来了。 「父皇。」他往里挪了挪给父亲腾地方,皇帝坐到榻边,看看阿祚,跟他说:「你六叔全家都去别苑了,独让他在宫里住一阵,还非来乾清宫问个安,你怎么看?」 皇长子笑容一滞,继而喟叹:「让六叔受惊了。」 暂且未在朝堂上开诚布公地提及立储事宜,而是先散点若隐若现的风声出去,是他们父子间商议的结果。他们想看看这事散出去后会引起什么风浪,看看谁会明争、谁想暗斗,谁急功近利、谁四处营钻。 近些日子听说的各种动向还真不少,各府有各府的反应,他们全都注意着。 「阿祚来。」皇帝招手揽过阿祚,阿祚往他身上一歪,他笑道,「你去陪你奶奶,有事可以随时来找皇伯伯,好不好?」 「好!」阿祚重重点头,又问,「那我能常来找大哥哥玩吗?」 上回住在太妃那儿时阿佑也在,这回阿佑没来……他自己待着多无聊啊! 「行啊,改天带你去景山走走。」皇长子说着看向父亲,「宫里正好有新送进来的马,儿臣让人挑一匹给他?听说这回的马都极好,脚力一流毛色也漂亮。」 「……」皇帝听言挑眉,「朕可没打算久留他。你让他在宫里玩痛快了,还打不打算送他回去了?」 皇长子一扯嘴角:「您就当儿臣没提过。」 正在旁边兴奋的阿祚小脸一垮:到了眼前的马……飞了? 良亲王府。 行十一的禄亲王进了门就跟自家七哥揶揄:「哥你听说了没?咱六哥他跑得比兔子快啊!这年刚过完,把儿子往宫里一扔,现下估摸着人已经到别苑了吧!」 良亲王嘬着茶半天没吭声,放下茶盏之后叹气:「我真后悔没一起跑了啊……」 「噗。」禄亲王喷笑,「为什么啊?您就不觉得他这反应也太大了?这不是膈应皇兄吗?」 「倒未必膈应着皇兄,好处他可已经捞着了。」良亲王摇摇头,「没听说吗?六哥一家子是今儿个天不亮就走了的,我估摸着二哥三哥四哥府里过去送帖子的人,都扑了个空。」 「啊?!」禄亲王一下子眼睛都瞪大了,滞了半晌扶额,「嚯——平常看不出来,这一出事,他比猴精啊?」 「行了你!」良亲王皱眉头,「又是兔子又是猴的,你对咱六哥放尊重点行不行?」 禄亲王拍大腿:「我没跑掉我憋屈啊!嫉妒嫉妒他还不成?还不让我说几句?」 「得得得,你说。」良亲王一瞟他,心里叫苦连天的,也想数落六哥泄愤。 京城郊外的清苑里,孟君淮下马就听杨恩禄禀了他们出府后二哥三哥四哥送帖子到府上的事,直擦了把冷汗。 真悬呐! 他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就出门,想着今天到清苑就得了,是玉引提了一句,说头五天都是各家走亲访友的时候,年初六开始这种半公半私的事一可以提及,那或许就会有人想赶个大早上门游说。 她说如果有这样的可能,又既然横竖都要到清苑,何不索性出门得早一些,将能避的事全避开呢? 还好他听了。若不然二三四三位兄长的帖往手里一接,他就会进退两难,怎么着都尴尬。 玉引也同时听说了府里的事,走下马车时见他在擦冷汗就笑出来,拉着他的手挺得意:「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真是。」孟君淮吁气,执着她的手往里走,叮嘱她说,「颠簸了大半日,你要是累了就迟些再见尤夫人。兰婧那边,过两天带个话问问府里吧,让她身子好了就过来,没好的话不用急。」 兰婧在除夕从宫里回来后染了风寒,这两天断断续续的总有些烧,孟君淮就让她先留在了府里——这真是好在兰婧年纪还小,旁人再想敲开逸亲王府的门,也不能拿她这个小翁主当说辞。若是和婧可能都不成了,和婧这个年纪的姑娘十有八|九能在家里掌些事,旁人想游说父母找不人,就会找她递话。 玉引便在歇了两天之后着人往尤府带了话,请尤则旭的母亲来清苑小叙。夕珍听说后有点紧张,被和婧一打趣,又强撑着道:「我才不怕呢……!反正还没过门,婚约也没定,她若真看我不顺眼,我就当从没有过这茬事!」 可她这么一说,尤则旭不安了:「夕珍……」 「行了行了。」玉引忍着笑招呼尤则旭,「你别慌,看你这么明事理,你父母想来不是拎不清的人。夕珍你也别吓唬他,别仗着他待你好就总跟他耍横。」 夕珍被玉引提点得脸一红,也没多拿架子,拽了拽尤则旭的衣袖:「你别生气,我就随口一说……」 「我知道。」他松气一哂,又向玉引坦言道,「王妃,先前我家里那些事,跟我爹娘没什么关系。我知道您护着我们,但求您别在他们跟前多提那些了,他们心里也不好受。」 「行,我知道了。」玉引应下来。待得下午尤夫人到时,便当真绝口不提那些惹人烦心的过往,和和气气地请了人坐,又着人去请夕珍和尤则旭都过来。 尤夫人则瞧着有些不安,喝茶时托在茶碟上的茶盏抑不住地轻抖出声响。她顿时局促,赶忙搁下,低头道:「妾身从没进过王府,失礼之处……王妃恕罪。」 「没事的,夫人放轻松些,我这儿没这么多规矩。」玉引一壁笑着一壁打量她。她心下算算,尤夫人是比她大一些,但现在最多三十五六,可看着却跟已逾四十的妇人似的,只怕是没少为尤则旭近来的情状劳心伤神。她便在等人间多夸赞了尤则旭几句给尤夫人宽心,尤夫人果然面色好了些,不无感激道:「劳您操心了,是我们家给您添了麻烦。」 又闲说了几句话,尤则旭与夕珍一道进了屋。 二人朝玉引见了礼,夕珍又向尤夫人一福,问安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尤夫人一拽:「这是谢家姑娘吧?」 「……是。」夕珍低着头,偷眼瞧瞧玉引的神色,又回话说,「夫人您叫我夕珍吧,家中长辈都这么叫,尤公子也是。」 第十四章 至此都还很寻常。几人落座后闲话家常,言辞间自还难免客套。而后一道用了晚膳,晚膳后玉引示意夕珍跟母子二人一同去散步消食,有意让他们多熟悉熟悉。 然则不过半刻工夫,她却见尤则旭独自一人先行回来了。 「则旭?」玉引喊他进屋,皱着眉问他,「怎么回事?你怎么先回来了,你母亲呢?」 「她们……非得轰我先回来!」尤则旭有点懊恼,「您说这叫什么事?母亲说有些家事要私下跟夕珍说,非不让我听——我母亲和夕珍?家事?」 彼时玉引嗤地一笑,但心里还有点担心尤夫人到底要说什么——这私底下把儿媳留下,合眼缘了说体己话是有可能,但把儿子支走冲儿媳立威那也有可能。 她便在尤夫人离开清苑后喊了夕珍来问尤夫人说了什么,夕珍小脸红扑扑的,附在她耳边小声说:「她说让我成婚后一定不能让尤则旭自己拿着俸禄……因为锦衣卫的差事总天南海北的跑,怕他手里有闲钱心里耐不住会……去不该去的地方!」 「噗。」玉引笑出声,又有点诧异,「她真跟你说这个?」 「对啊!」夕珍点点头,「我就跟她说让她不用担心,尤则旭要真会去花天酒地我也不拦,到时一拍两散就是,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跟将来的婆婆说这个?姑娘你胆子很大啊! 玉引意外又好奇地追问:「那她怎么说?」 「她说……要是过不到一起去所以和离,那谁也没错。但若是尤则旭对不住我,她打断他的腿!」 玉引:「……」 这尤夫人也够可以的,这刚见一面,就和儿媳妇一起谋划怎么治儿子了? 然后她想起来,自家母亲好像也是这么个路数……? 她记得嫂嫂刚过门那年,她从华灵庵回家就看见母亲板着脸训斥哥哥娶了妻还只顾着锦衣卫,总不着家,逼哥哥指天发誓当真是为公事忙碌,绝对没有见不得人的原因。 她觉得哥哥肯定不是那样的人啊?就私下去为哥哥解释,母亲就跟她说她知道,不过婆媳关系一贯不好处,与其总帮着哥哥弄得婆媳疏离、夫妻也不睦,还不如趁早和儿媳拧成一股。这样哥哥不用顾虑一但母亲和妻子起了争执该帮哪边,自然就家和万事兴了! ——当时她听得半懂半不懂,结果一眨眼,自己居然也已经站到了这个辈分上。尤夫人思量着如何与夕珍和睦相处的同时,她也在尽力与尤则旭相处融洽啊! 天啊,时间过得真快! 玉引越想越百感交集,心思弯弯绕绕一番后,又忍不住地想到了阿祚身上。 她有点难过地去找孟君淮,一进屋就歪到了他肩上:「我突然觉得咱不该送阿祚进宫,时间过得特别快,一家人共处的时间并没有多久,遇到怎样的困难咱都该一起扛的。」 孟君淮有点懵地睇了她一会儿,而后叹了口气。 他摇了摇头:「我觉得你送阿祚进去还是对的。」他说着把一本折子递给她看,「皇兄召了二哥三哥四哥府上的世子进宫。」 玉引身上一紧! 他们主动送进去,和皇上下旨硬作传召……可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宫中,各府世子在乾清宫前候着,年纪小的无甚心事,年长些的则有些惴惴不安。 皇上召了好几个府的世子进宫,可这些召见里,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最早召的只有行二的平郡王、行三的浦郡王、行四的齐郡王三个府的世子,过了半个时辰才又将行五的穆郡王府上的世子召来。接着,良亲王、禄亲王、昌亲王三个府的世子好像都是主动进来的,没听说有旨意。 几个年长的心里就犯了嘀咕。临出来时,他们也看出父王好像有些心事,可父王没同他们说,现下他们觉出不对,又不太想得明白到底哪里不对。 永宁宫,阿祚用过晚膳后被定太妃叫到了跟前。定太妃让他往乾清宫走一趟,说他的几个堂兄弟都在那里。 阿祚就乖乖跟着宫人去了。各府的堂兄弟间算不上特别熟悉,但逢年过节也会一起玩,见了面后便还是热热闹闹的,互相问你父王近来好吗?母妃好吗?去哪儿玩啦?吃得好吗?睡得香吗?课业重不重啊? 这般说了一阵子话,背对着殿门的阿祚忽见不远处各府随来的下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然后他身后响起一声:「阿祚。」 「皇伯伯!」阿祚没多想,转身就朝刚迈出殿门的皇帝跑去,闻得身后一阵齐整的「皇伯伯圣安」,又猛停住脚。 他一下子尴尬坏了,偷眼瞅瞅,堂兄弟们都跪着,他这会儿不把礼补上好像不对,可是补上……似乎又很奇怪? 阿祚便滞在那里,盯着地面不知道该怎么办。皇帝对他脸上的小情绪只作不见,走上前弯腰将他一抱:「听说你昨天在皇城里头跑马来着?好玩吗?」 「好玩!」阿祚笑起来,「大哥哥给我挑的马特别好,跑得可快了。就是不小心撞到一位出宫办差的女官……但我帮她叫太医了,太医说她没事!」 「你还记得帮她请太医?」皇帝也露了笑意,又说,「你大哥哥说你骑马起得很好,不像初学,是你父王教你的?」 阿祚摇摇头:「不是,父王平常好忙,是我表哥和府里的另一个哥哥教过我,那个哥哥是锦衣卫,骑马骑得可好了!」 阿祚说着又瞅了瞅不远处跪着的堂兄弟们,很好心地提醒皇帝:「皇伯伯,他们还没有起来……」 「嗯。」皇帝一哂,放下他摸摸头,「你先进去吃点心,皇伯伯跟他们说说话。」 「好!」阿祚朝皇帝一揖,就依言进了殿。皇帝待他进去后看了看眼前的一众侄子,又道:「时禟时祈时祝也进来,旁的人先去歇息吧。」 众人一并起了身,见礼之后各自听命往各处去。气氛中有点诡异的尴尬,良亲王世子时禟、禄亲王世子时祈和昌亲王世子时祝这会儿更有些说不清的紧张。 三人来回来去地互递了好几回神色才往里走。但进了殿,皇帝并未多说什么,只吩咐宫人多添几道点心来,而后由着他们在旁边吃,自己又看折子去了。 翌日一早,穆郡王就赶去了平郡王府,府中宦官将他请进了正厅。 穆郡王来时一路都悬着心,迈过门槛看见平郡王时心弦稍松,这一松又不禁出了一身凉汗:「二哥……」 「五弟。」平郡王搁下茶盏,看看他的神色,淡笑,「坐,你别慌。我家世子也在里头,若出事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出事。」 「话是这么说,可是……」穆郡王用衣袖擦了擦冷汗,心说您这话可真安慰不了人。 然后他道:「二哥,您会不会显得太急躁了?皇兄一直没给咱们加封亲王,大约就是顾忌着咱们,眼下您……」 「但这件事对皇兄来说,也是并不值得意外的。」平郡王站起身,沉吟着在屋里踱着步子,「我们敬他重他,因为他是长兄;他的儿子继位,我们也无话可说……可眼下,皇长子继不了位,兄死便该弟及——我们一众兄弟都是他的弟弟,又谁也不比谁差,这场争端,他心里是有数的。」 第十五章 「可他把各府世子都召到宫里去……」穆郡王一想这个就冒冷汗,「您说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咱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孩子们能有什么三长两短?」平郡王嗤笑,再看向这位五弟时眼里不禁多了点蔑意,「你啊,胆子也忒小了!沉住气吧,凡事有二哥担着!」 齐郡王府。 齐郡王焦虑地在屋里踱了十好几个来回后,脚一定,运着气磨牙而笑:「哼,这老六可真是不地道!」 行九的慎亲王在旁坐着,端着茶盏瞧瞧他,迟疑地辩解:「我觉得这事儿倒不怪六哥,他无非就是不想争。」 「不想争?他不想争?我看好处全落他手里了!」齐郡王明摆着气不顺,给慎亲王掰扯时语气咄咄,「不想争,甭掺和就是了,他跑什么啊?跑给谁看啊?就显得他忠心不是?哦,自己跑了还把世子送宫里,自保的算盘打得好却跟咱兄弟谁都不提!临了了倒没忘把老七老十一老十二给择出去,这又显得他思虑周全照顾弟弟们了不是?哎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滑头啊?」 「四哥,四哥您消消气儿!」慎亲王看他越说火儿越大,赶紧劝他。顿了顿,又说,「我看您现在跟六哥发火也没用,先想想阿祍吧!您看那亲事是不是缓缓?皇兄或许是从这上头觉得不对的。」 「缓什么缓,那有什么觉得不对的?」齐郡王瞪眼,「有没有这档子事,我家姑娘不都得嫁人?不都得嫁个好人家?」 「不是,四哥您……」慎亲王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他觉得四哥在这种事上瞎赌气真不行,可又没法直说。 浦郡王府,因世子突然被召进宫而莫名其妙了大半日的浦郡王在弄清原委后,气得牙都快咬碎了。 「十弟这是要逼我帮他?」他沉吟了半晌后气笑,「幼稚。」 而后他看向身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宦官,语气里依旧怒意分明:「去,别顾着我那个好十弟的面子了,打听打听他都往哪些府递了帖子,挨个过去告诉人家,那帖子跟我没关系。」 他说着心念一动,腾起身就往外走。旁边的宦官惊一跳:「爷?」 「谁都别跟着,我进宫一趟。」浦郡王铁青着脸走得衣袍夹风,心里一直在想十弟要不是他亲弟弟……他现在就杀到皇陵去剁了他! 清苑,玉引晌午时听说良亲王、禄亲王和昌亲王专程来向孟君淮道谢,下午他过来时却见他一脸不快。 「怎么了这是?」她边拉他到罗汉床上坐边问,孟君淮一拍榻桌:「真是吃力不讨好!我知道十二弟他们几个肯定没掺和进去,所以提点了他们,结果反在四哥他们那儿落埋怨!也不想想,他们上赶着营钻我去把他们往外拽有用没有——我知道那些事那都是什么时候了?那是我避出来之后!」 玉引听得一扯嘴角,暗说兄弟多了真是容易不好做人,又知自己在这样的事上实在左右不了什么,就换了个话题跟他说:「兰婧病好了,说明天过来。」 「好了就好,过来吧。」孟君淮犹锁着眉头,心思明显没太在这事上。 玉引又道:「她本来说不过来的,亏得我多问了一句!」 「怎么了?」孟君淮不解地看向她,「为什么不想过来?」 玉引叹了口气,告诉孟君淮说兰婧原是误会了,以为他们把她扔下就是不想她过来,所以「识趣」地说不来。 孟君淮一下子沉了脸,显然是想到兰婧小时候在清苑生病的事。那时他们觉得小小婴孩经不起颠簸,所以随她与何氏继续住在清苑。却被何氏误读为孟君淮厌弃她们,兰婧高烧了三天她才往回禀,再迟点兰婧可能就要没命了。 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兰婧居然和生母的想法如出一辙。 玉引在这事上觉得自己十分失败,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按理来说,兰婧现在主要待在乔氏身边,每过一旬到正院住一天,远比与何氏相处的机会多多了。 她和乔氏又都不是那样胆小怯懦的性子……这也好几年了吧?却愣没把兰婧掰过来。 玉引想着民间那句「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就有点气馁,担忧地问孟君淮:「兰婧这都八岁了……怎么办啊。」 孟君淮也沉默了好久。相较于玉引的担忧来说,他更自责。 作为府里的嫡母,她对已经够照顾的了,自己膝下三个孩子,还要兼顾兰婧。其实她把兰婧交给乔氏就已经算尽了当家主母责,还每个月都亲自陪陪兰婧……谁都得认可她这份心。 可他不一样,他是兰婧的亲爹。平心而论,他知道自己陪兰婧的时候少了。 四个男孩先不提,三个女儿里,和婧跟明婧都在正院,都是他看着长大的。细想来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偏了心,无论是否故意,他对和婧明婧的的确确更亲近。 可这件事又确实很难办,让玉引再多照顾一个孩子,玉引是受不了的。让他总去乔氏那儿……他又着实别扭得紧。 「等她过来再说吧。」过了须臾,孟君淮才说了这么一句。 翌日,兰婧到得特别早,早到玉引和孟君淮都刚起床,还在更衣盥洗。 玉引便有些不满,在孟君淮去屏风后更衣时将乔氏叫了进来,冷脸道:「这刚什么时辰?你们这会儿就到了,那是什么时候出的府、什么时候起的床?兰婧病刚好,你也不让她多睡一会儿?」 乔氏被她一训就跪下了,可她不止委屈,还眼皮打架:「不是妾身催翁主出来的,是翁主催着妾身……妾身还说让她多睡一会儿,不用着急,但她不听啊!」 「你……」玉引还想说她两句,抬眼一瞧见和婧带着明婧进来,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和婧看看乔氏,走到玉引跟前喃喃道:「母妃别怪乔母妃……兰婧就是这个样子。不然您以为我们为什么不爱同她玩?平日真是一句重话都不能跟她说,相处起来可累了。」 和婧说着话,明婧晃晃悠悠地绕到了屏风后。 孟君淮正系腰绦,明婧过去瞧见晃荡的流苏便一把抓住,抓住就往嘴里塞。 「哎明婧!」孟君淮赶忙去夺,右手将她抱起来,左手把绦拎开,再一松手还没系紧的绦就滑了,在腿脚上盘了两圈儿。 他想迈出去把绦脱开,恰明婧这会儿往上窜窜一把抱住他的头! 「……!」孟君淮倏然被挡了视线,还没脱出去的脚被绦绳一绊,他猛往前一倾,想起明婧在怀里又生往回倒。 踉踉跄跄间撞了屏风,玉引跟和婧说着话,就听身后稀里哗啦一片乱! 二人悚然回头,之间屏风矮柜倒了一地,仍被绦绳不停绊脚的孟君淮终于完全失去平衡,打了个滑就仰面摔下来。 他倒是双手一举把明婧托了起来,明婧「咦——」了一声,趴在他胸口拍拍他的脸:「父王?起来——」 「呃……」孟君淮磕了后脑勺,摔得头晕。 玉引跟和婧连带乔氏一起目瞪口呆了半天,一众下人也一片安静。 「君淮?」然后她反应过来,和婧也反应过来:「父王!」 第十六章 二人一道冲过去扶,心里大呼「好惨」的同时又忍不住哈哈哈笑成一片。孟君淮在这笑声中晕晕乎乎地坐起来,把罪魁祸首明婧往腿上一按就挠痒! 「咿……啊哈哈哈哈哈哈!」浑身都是痒痒肉的明婧一下子笑崩,稚嫩的声音响彻房中每一个角落。 堂屋中,有点忐忑地坐在那里等候的兰婧被笑声激得一怔。 姐姐和妹妹,好开心啊。 有那么一瞬她想往里走,被和婧留在外面的凝脂观察着她的神色,也说:「翁主进去吧,大翁主和三翁主都在。」 可最终,她摆了手。 「算了。」兰婧怔怔望着门内的那道屏风一喟,觉得屏风后的热闹好像离自己特别远。 「父王母妃忙着,我就先去休息了。」兰婧默了默,又跟凝脂说,「明天又是满一旬的时候,我会再来跟母妃问安的。母妃……近来忙吗?忙的话我就不麻烦她了。」 凝脂一滞,她实在不懂二翁主为什么要担心这个。 这几年下来,王爷差事忙时多久能见一次王妃没准儿、王爷不在时王妃带哪个孩子睡也没准儿,可唯独该二翁主来的时候,他们从来都是「有准儿」的,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把二翁主支开。 换句话说,在凝脂这个外人眼里,二翁主在王爷和王妃心里的分量都不轻,她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过日子,不用大事小情都添顾虑。 可她就是顾虑特别多,多得好像王妃这个当嫡母的苛待庶女一样。 「翁主您来就是了。」凝脂忍不住说了句自己不该说的话。没等到回音,再定睛一看,发现她居然望着挡在眼前的屏风哭了。 心知兰婧心事仍重,玉引就不得不再努把力将她往回掰掰。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孟君淮虽身在清苑,但锦衣卫的差事并不能放下,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忙,玉引则隔三差五把孩子们都叫到自己院子里,让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玩。 细看下来,兰婧确实在很多时候有些落单。阿礼明显嫌弃她,阿祺又喜欢跟着阿礼,所以阿礼不爱理兰婧,他也自然而然地不理;和婧则是很多时候明显想让自己更耐心,但也常会耐不住。明婧这个还处在天天傻开心阶段的小丫头不多提,当下倒是阿佑看起来和兰婧关系最好。 玉引想了解一下原因,便问阿佑:「你喜欢二姐姐吗?」 阿佑答说喜欢,她便追问为什么,阿佑给她的答案是:「因为二姐姐最让着我!」 玉引顺着他的话想想,确实也是这样。 其实不止是对阿佑,就是对哥哥姐姐,兰婧也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虽然和婧跟阿礼都不怎么喜欢她,可是一起玩时若他们喊她帮什么忙,她绝对二话没有尽心尽力;偶尔起了争执,或者和婧阿礼说她两句,她也绝对是马上赔不是的那一个。 这是因为兰婧心地好吗?玉引觉得是,但不尽然。 主要的原因大抵还是早两年何氏给她灌输了太多的尊卑了,弄得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比正院的孩子低一头、比阿礼阿祺两个同为庶出的男孩也低一头,所以不敢惹他们。 玉引就叮嘱阿佑说:「二姐姐让着你,但你可不能欺负她,她是你姐姐,你要护着她,懂吗?」 阿佑重重点头:「我知道,大姐姐也跟我说过,如果出了事情,我会保护好二姐姐的!」 想想和婧跟兰婧,也是让人有点唏嘘。 玉引记得她刚进府那会儿,和婧五岁,兰婧还小小的被抱在怀里。那会儿姐妹俩都被养在何侧妃那儿,和婧可护着兰婧了,兰婧在清苑生病时她一定要跟来一起看,就怕小妹妹出事。 现在一转眼过了七年,姐妹俩好像不知不觉就疏远了。倒也说不上谁疏远谁,只是和婧跟着她,性子自然像她,兰婧则跟何侧妃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处不到一起几乎成了必然。 玉引私底下便也没少叮嘱和婧,跟她说妹妹这个样子也不是妹妹的错,让她多照顾一点。 和婧听完后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该照顾她,可有时就是忍不住火气。她那副样子我静下来想想都害怕……要不是母妃您把我要过来,我现在可能也是那样……」 可不是么?最初那会儿,和婧就有点像现下的兰婧,对孟君淮又敬又怕的,最担心的就是父亲会不喜欢她。 这么想想,玉引既后悔自己没把兰婧带在身边,又庆幸还好把和婧要过来了。要不然一个王府里俩翁主全是这么个担惊受怕的模样,她个当嫡母的一头撞死得了! 转眼到了八月,阿祚阿佑和兰婧都是这个月的生辰,阿佑从月初时就在念叨如果哥哥生辰时能从宫里回来就好了,几天过后玉引一见他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就要伸手捂他的嘴。 「好啦,母妃知道你想哥哥,母妃也想啊!回头母妃会跟你父王商量的!」她赶紧这么保证,心里也在盘算让阿祚回来庆个生。转眼间都大半年过去了,怪想的。 阿佑把母亲的手扒开:「我不是要说这个!」 他鼓着嘴瞪瞪她,显然对她方才的举动不满,然后又说:「二姐姐刚才跟我说了个事,说她不知道能不能跟母妃说。我听了觉得也没什么,所以来直接告诉您!」 「什么事?」玉引问他,阿佑说:「二姐姐说……这回想提前些来跟您住,她好像有什么要紧事要跟您商量?但是又没到一旬,所以她不敢提。」 这兰婧…… 都是自家人,她谨慎成这样委实太夸张了。其实她直接把这要求大大方方地提出来能怎样?她若有事不方便也顶多就是不答应嘛,难不成还至于为这个训她一顿? 玉引便赶紧往乔氏那儿传了话,让兰婧今晚就过来。 晚上兰婧过来时玉引刚沐浴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进屋见兰婧规规矩矩地朝她见礼,便一哂:「你先吃着宵夜,有事一会儿慢慢说,母妃把头发擦了。」 而后她坐去了妆台前,自有婢女拿干净的帕子帮她绞头发、梳头发,她便拿了几封白日里没看完的帖子来看。兰婧吃了两个小云吞后抬眸瞧了瞧,安安静静地上了前,迟疑着示意珊瑚把梳子给她。 「……?」珊瑚会意,就将梳子递了过去,也没多言。兰婧有点忐忑地帮玉引梳着头,心事好似顷刻间在心里转了千八百回,一不小心梳到了不够通顺的地方也没来得及停,玉引被扯得「咝」的一声冷气,抬头就从镜子里看见身后的小姑娘一脸慌乱。 「母妃……」兰婧手上一抖,梳子掉了地。这样一来她更慌了,局促不安得不知该怎样,玉引赶紧回身一拉她的手:「没事啊,没事。」 然后她自己弯腰捡起梳子,也无心再叫人梳了,拉着兰婧坐到榻边去,问她:「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有事要我帮忙你直说就是,能应你的,母妃自然应你。」 兰婧坐在她身边踟蹰了会儿,迟疑道:「那个……我就是跟您提一句,没有催您的意思,您也别跟父王提,好不好?」 嗯?还不让跟孟君淮提?什么事? 第十七章 兰婧在她的注视下咬了咬嘴唇,低垂着眼帘又不住地偷瞧她的神色:「母妃,我今年……今年八岁了。姐姐八岁的时候,府里已经在忙着帮她找夫家,我的事情……」 ……?她居然在急这个? 玉引有点意外,又坦然跟她说:「这你不用担心,父王母妃都没忘了这事。你可有什么自己喜欢的人?若有的话也可以告诉我们哦!」 她一时真的怀疑兰婧是不是春心萌动了……虽说八岁就春心萌动算起来有点早,可是不萌动她怎么想起催这个的? 玉引可记得那会儿给和婧挑夫家时的情况,和婧当时顶不乐意听这些,头回去见谢晟的时候,还缩在她身后扭扭捏捏不肯出来呢! 可是兰婧又摇头说没有,看样子还不像假的。玉引存着担忧不得不再多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顾虑?问了好几遍,兰婧才吞吞吐吐地说了:「是我母妃说……怕我嫁去不好的人家。她说我不如姐姐,父王可能会不在意我的夫家是什么人,让我自己上心。」 ——这是什么话? 玉引当时就怒了,不过当着兰婧这么个小孩子她也没法发火,只能哄过兰婧后如常地就寝,第二天一早就杀去了孟君淮那边! 孟君淮处理案头事务一直到后半夜才睡,早上起床时原本迷迷糊糊,愣是被她的怒气激得清醒过来。 「何氏她还有完没完了?!」玉引气得难得失态,拍着桌子发火,「她教兰婧的这都是什么啊?什么叫你可能会不在意她的夫家是什么人?咱能把兰婧往火坑里送吗?!」 孟君淮听了这事也火气直涌,但看她气成这样,不得不先哄哄她:「好了好了,别生气,兰婧这事我来料理,你别管了。」 「……」玉引火气一沉又赶紧揽活,「算了,还是我来,你都这么忙了,别分心。」 「我来。」他坚持道,不过玉引也很坚持:「我来。你若得闲……想想怎么给阿祚庆生吧,咱不好把人要回来,但也不能让他觉得咱们忘了他!」 二人就这样分好了工,孟君淮应下之后,玉引跟他要了为兰婧挑夫家而拟的册子。 册子中写的都是适龄的男孩子,门楣高低略有不同但都不差。当然,他们虽是王府,这些人也并不是他们自作主张直接硬挑的,提前都问过各家,对方点头答应的才写了进来。 玉引花了一整日认真研究了一下册子里的所有人家和人选,然后抄了几个名字下来交给赵成瑞:「你回京一趟,给这几家的公子递个帖。就说咱二翁主马上要过生辰,邀他们前来同贺。」 然后又请来芮嬷嬷说:「您亲自折一趟府里,告诉侧妃我和王爷在琢磨给兰婧挑夫家的事,她是生母,请她一起来拿主意。」 「是。」芮嬷嬷欠身,又意有所指地小心问她,「王妃,您是真要侧妃拿主意,还是……」 「呵,我倒真想让她拿,可她也得敢啊!」玉引往这儿一想又有点气,轻笑了一声,摇摇头,「我是要她明明理,也再看看兰婧扶不扶得起来。」 「是,那奴婢明白了,侧妃就算想避事,奴婢也定然把她请来。」 玉引点了点头,再想想,又说:「您再瞧瞧咱在京里还有哪处宅子可用吧。这事过去,就让何侧妃出去住。」 芮嬷嬷显然一讶,但玉引只当没看见。 继续由着何氏跟兰婧念叨这些有的没的,是绝对不行了。既然同在一个府里她就管不住嘴,那就只能让她们彻底分开。 母女分离,残忍么?大约是的。 但不这么做,其实也很残忍。 「您多费费心,挑个舒适的住处给她,下人也给她备齐了,我让她出去不是为了给她脸色看的。」 玉引说着,不无疲惫地一喟,耳闻珠帘响动抬头一瞧,却见方才领命去递帖的赵成瑞匆匆忙忙地折了回来。 「怎么了?」她蹙眉,赵成瑞笑着匆匆一揖:「王妃,世子殿下回来了。」 「啊?」玉引愣住,赵成瑞又说:「好像是御前的人亲自给送回来的,说世子殿下和二翁主都这个月生辰,就让他赶紧回来庆生。之后也不必再送回去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随着父母好。」 ……这话里有什么意思?玉引心知一定有,但不及她想清楚,阿祚就把她的思绪打断了。 「母妃!」阿祚飞奔进来扑住她,兴高采烈地喊,「母妃我好想你!皇伯伯说啦,不许再送我进宫了,还有……还有我已经乖乖去过一趟了!所以您答应的侍卫还是得给我!」 玉引虎着脸在阿祚脑门上一拍:「回来就要侍卫,你这是真想母妃吗?」 「……」阿祚不好意思起来,在她身边一蹭一蹭的赶紧往回找补,努力表示自己真的很想她,有什么趣事都会想到她,见到好东西也会想到她! 然后阿祚还说:「我还给母妃带了很多东西回来呢!」 他在这儿说着,外头的宦官刚好将东西抬了进来,四只红漆大木箱往跟前一放,打开,两只里整齐码放着一匹匹绫罗绸缎,另两只里则都是珠钗首饰。 玉引:「……」 这孩子进宫一趟,怎么还往外顺东西呢?! 她不得不小心地问问,问他这是奶奶送的还是什么其他人给的啊? 阿祚答说:「不是奶奶,是皇伯母!」 也就是皇后。 玉引再细问,又听说孟君淮那儿也被赐了不少东西,是皇上亲自赐的。 这什么意思?玉引摸不准,孟君淮则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得以过来见见久别的儿子,一进门无奈而笑:「前头那阵势,跟把宫里的库房搬过来了似的。」 赐下来的东西数量种类都颇多,琳琅满目的加起来,还真得单开个库才搁得下。 除了各种物件之外还有两匹小马驹、四匹大马,御前来的宦官是这么说的:「这两匹小马世子殿下在宫里时一直在骑,皇上说世子殿下既喜欢、它们也认主人了,就送过来留给世子殿下玩便是了。四匹大的是给您和王妃的,皇上说您和王妃骑术都不错,用得上。」 孟君淮当时:「……」 皇兄这是哪出啊?马给他和阿祚就得了,怎么还给玉引备了两匹? 玉引这几年总共就骑过一回马,是为他赶进宫送信那回,此外再没有过。这两匹马赐进来,岂不就剩了放着的份儿? 不过也行吧,万一她哪天一时兴起再想骑骑呢?宫里赐下来的,多半是比府里备着的好的。 孟君淮就让人把马牵去了马房,把马房的宦官叫过来亲口嘱咐他必须把这几匹马照顾好了,不管平常有没有人骑,该让马跑跑就得跑跑。 他到正院后就先把这事当笑话跟玉引说了,玉引看他轻松自己便也不胡紧张,一哂,说:「那我练着骑骑。从前是不上心,但仔细想想还挺有趣的,现下天也凉快了,骑马出去走走也舒服。」 「行,你要是想学,让他们找个专精骑术的侍卫来。」孟君淮一口答应下来,接着认真地打量起大半年没见的阿祚来。 「父王!」阿祚叫得甜甜的,伸手一搂他脖子,「父王您看我是不是长高了?我比弟弟高了!」 第十八章 「真是。」孟君淮仔细看看,兄弟俩以前的身量都差不多,但现下阿祚不止比阿佑高了那么小一寸,看着也跟壮实了。 他就打趣阿祚:「你这是在宫里吃得不错啊?是不是自己胡闹要膳房给你加菜来着?」 在宫里,这个年纪的孩子每顿几个菜、几荤几素、允许吃几碗饭都是有规矩的,主要是怕孩子挑食。府里反倒随意些,他们跟着正院用膳旁边也没个嬷嬷盯着,爱吃哪个多吃几口都随意,晚上宵夜爱多吃点也随意。 结果在宫里被规矩束了几个月的阿祚反倒长得比阿佑高比阿佑壮了?这明显不对啊! 阿祚爬到他腿上歪坐着,很认真地跟他解释:「我从来没让人加过菜!是大哥哥身体不好,要吃很多进补的东西,有时候我想吃……他就问问御医行不行,然后叫人给我也上一份!」 嚯—— 这一听就是大补啊? 孟君淮颠颠他的分量,觉得真的重了好多。 然后,陆续听说阿祚回来了的孩子们都找了过来,大家都可高兴啦! 阿祚积攒了好几个月的宫中趣事跟他们说,从皇伯伯跟大哥哥到各府世子间的事情应有尽有,听得一群孩子两眼放光,刚两岁多的明婧听完后索性跑到了玉引面前,皱着眉头告诉她:「我要找奶奶玩!」 「好,过年带你去找奶奶玩。」玉引应下来,又听见不远处换了个话题。 阿佑带着几分羡慕问哥哥:「父王母妃说你从宫里回来就给你派侍卫……你现在是不是要有自己的侍卫啦?」 话题一绕到这上面阿祚就兴奋,立刻将目光投向玉引,玉引哪能食言?立即点头:「是,这就让你父王挑给你。」 然后周围一片:「我也要!我也要!」喊得她耳朵疼。 玉引求助地看向孟君淮,孟君淮抿着茶一哂:「等等吧。」 一群孩子一片叹气。 事后她问孟君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都是自家孩子,这么一弄会不会让他们生出嫌隙? 孟君淮答说:「阿祚是世子,将来得到的必然会比其他孩子多,他们要慢慢适应。再说这回阿祚是因为帮我们办事情被送进宫,我们若答应给他,回来却每个孩子都照样给了,他肯定觉得委屈。」 这么想倒也是。 玉引就没再多说什么,然后,就换孟君淮为难了…… 他们原本是觉得立储的事一时难平,阿祚这一进宫,可能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回来。那到时候他十岁上下,王府的侍卫往年轻的里挑,可能能找到十五六的。半大孩子跟着孩子,还比较容易处到一起去。 ——这当然不是想让他们玩得开心,而是想凭着这份儿时结下的情谊,让阿祚养起几个心腹,日后有人鞍前马后的效忠,总归是一份助力。 结果他半年就回来了……再过几天满七岁…… 孟君淮把侍卫统领找来,张口问他「咱府里的侍卫有没有十二三、十三四的?」 那统领差点在他面前把下巴砸地上。 统领呆滞了一会儿回说:「爷,这十二三的男孩……还没长成啊?」 没长成的孩子能干什么使?出了事能指望他们提刀护王府吗? 「我是要给世子挑人。」孟君淮苦笑,「你去问问,若谁擅自收徒恰是这个年纪的,就提前编进来,跟着世子去,这罪过我也不追究了。」 他这么一说,统领一头的冷汗! 府中侍卫擅自收徒是不允许的。按道理来讲,应该是每过几年退下去一批,再挑年轻力壮的上来。但实际上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是自己在时带几个徒弟,自己退下去时跟统领荐人上来增补,其中自然各有各的好处捞,京中各府基本都这么办。 这统领却没想到孟君淮知道这事,一时吓得不知道要不要谢个罪,脸色惨白地戳在书房里。 孟君淮目光睃着他一笑:「你别怕,这些事我刚出宫建府时就知道。不过这师父顶徒弟也不是一顶一,是几顶一,你记住了挑其中最好的出来,不许只看钱办事便可。不然出了事,我把你全家活剐了扔出去喂狼。」 然后他又微笑着宽慰说:「你也不用太紧张,我一早就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侍卫统领退出书房差点没腿下一软跪到路上! ——妈呀,万一出了事王爷要把他全家活剐了喂狼! ——妈呀,他还一早就是这么想的…… 现下他有没有光凭钱挑人完全不看本事?好像没有,不过他得回去再查一遍! 为了钱丢命,那不值当的! 而后不过几天,就到了兰婧的生辰。这日的家宴是玉引一手操办的,何侧妃与乔氏在,京里的几家公子也都在。 晚膳后孩子们玩在一起,当长辈的自然就是看着。何氏跟乔氏在堂屋,玉引和孟君淮在房里。房中两扇窗都大开着,孟君淮端着盏暖茶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后回过头:「我记着我挑了个谢家的孩子,你没叫他进来?」 「没有。」玉引摇摇头,一喟,「那孩子我见过,是挺好。不过兰婧这性子……我不敢给她挑门楣太高的人家,怕她镇不住。」 谢家确实素来忠心,因此簪缨数年不到。可反过来说,也正因为素来忠心、簪缨数年不倒,如今于谢家而言,命妇宗亲都真是不稀罕了。 那么,像和婧这样的宗室女嫁进去,会觉得自己和谢晟门当户对,凡事有一说一,谁也不会轻贱了谁。兰婧可就不一样了,玉引真怕她嫁进谢家之后还是处处觉得自己矮人一头……那到时候过得不开心就是必然的。 所以对于兰婧,玉引宁可找个把宗室当祖宗看的人家把她嫁过去,让夫家哄着捧着好好待她一辈子。一来到时候她自己底气足些,二来一旦真出了什么大家不乐意见到的事,王府在地位上能压制住她的夫家,事情也能好解决得多。 她可不想看到兰婧嫁出去后还这么提心吊胆、或者更提心吊胆,更不想看到她过不了几年就把自己逼得郁郁而终——而这种事,在京城这样权势复杂、人与人间又地位悬殊的地方,还是很常见的。 孟君淮听罢也任可她的想法,兄弟几个跑进来喝水时,恰好听见他说:「你也不比太担心,若真有人欺负兰婧,哪怕咱不在了,也还有阿祚护着她。」 「谁欺负二姐姐?!」阿祚立刻放下茶盏跑到他们面前,「谁欺负二姐姐?我现在就找他去!」 孟君淮噗地一笑,玉引赶紧解释说没有没有,就是随口聊聊打个比方,并没有谁真的欺负二姐姐。 又过了小两刻,各府的公子告了退,兰婧进了堂屋,玉引和孟君淮便也去了堂屋。 礼数过后,几人各自坐回去,玉引问兰婧:「兰婧啊,那几位公子,你觉得谁好?」 兰婧略一怔,刚看向她,旁边的另一个声音有点局促不安地响起来:「终身大事,全听殿下和王妃安排。」 玉引当即一眼横过去:「侧妃,我在问兰婧的意思。」 如料看到何氏面色一白,匆忙地避开她的目光。玉引又一次温声问兰婧:「来,你跟父王母妃说说,你自己觉得哪位公子好?我们听你的意思。」 第十九章 她问过之后又和颜悦色地启发了兰婧好几句,但不知是不是何氏方才那句话的关系,不论她怎么说,兰婧都只闷着头说「我听父王母妃的」。 有那么一刹,玉引诚恳希望自己不是个大家闺秀而是个市井泼妇。 ——她想揍何氏。 在玉引郁结于心地想打人的时候,孟君淮忽地站了起来。 他一语不发地走到兰婧跟前,兰婧往后一缩,接着就也要站起来。 可他站得离兰婧的椅子太近了,这距离兰婧要起身便会踩到他的脚,她便一时又僵住,惴惴不安地看着父亲。 玉引也不知道孟君淮要干什么,在何氏紧张地看向她时,她只能装没感觉。 孟君淮在兰婧跟前蹲下身:「兰婧。」 「……父王。」兰婧小脸儿都白了,孟君淮睇着她说:「这事父王母妃不替你拿主意,你自己说你喜欢谁。」 「……」兰婧一下子显出为难,脸上的忐忑也变得更明显。她好像摸不准父亲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只是言语中的意思?还是不想管她了? 玉引当然是清楚孟君淮的意思的,听他说到了这儿,适时地朝兰婧招手道:「兰婧来。」 兰婧紧张地望着孟君淮的目光根本没敢挪,孟君淮看看玉引,站起身往后一退,示意她过去。 兰婧低着头蹭到玉引跟前,喃喃道了声:「母妃。」 「来。」玉引执住她的手将她又拉近了些,温声道,「你看,你大姐姐跟谢公子的婚事,就是她自己做主的;你夕珍表姐跟尤公子的事情也一样。现下轮到你,父王母妃也想知道你的看法,你别怕,有什么说什么就好,这是一辈子的事,别委屈了自己。」 「可是我……」兰婧面上不安如旧,玉引注意到她偷偷扫了眼何氏。 她在何氏开口之前带着几分警告之意看了过去,口中的话继续对兰婧说着:「何侧妃是你的生母,必然也是不想你嫁得不好的。你放心,在父王母妃眼里,你跟和婧明婧都一样,都是自家的孩子,谁也不能受委屈。」 何氏到了口边的话硬是被她噎住,但兰婧还是低头避着这个问题,玉引牵着孟君淮的视线睇了睇她,孟君淮几步走过来,从身后将兰婧一抱。 「啊!」兰婧当真惊得叫出来,孟君淮抱着她坐下的时候只觉得她浑身都在发抖,心里暗一叹,跟她说:「兰婧你放心跟父王说,那几位公子你中意哪一个?」 他说着打量了一下兰婧的神色,又添了一句:「你要是都不喜欢,也不要紧,你告诉父王,父王再给你选别人。」 「妾身看那池家公子挺好的……」何氏还是没忍住开了口,眼都不敢抬地维持着笑容,「妾身看他方才一直照顾着兰婧,论家室……和妾身家里也算对得上。」 「给兰婧挑夫婿,那跟与何家对不对的上一点关系也没有!」玉引刚一呛她,旁边坐在孟君淮膝头的兰婧忽然喊出来:「我不喜欢他!」 蓦然被两个人都是呛话的何氏再度噎声,兰婧咬了咬牙,从孟君淮膝上蹭下来,看看他又看看玉引:「父王母妃,刚才那几位公子,我……我都不喜欢!」 兰婧的话里,带着些许压抑已久后忽然得以爆发的畅快。 但说完这话,她就怕极了。她从来没自己拿过主意,也没顶撞过长辈。今日的每一个人,听说都是嫡母妃为她选的,她这样一句话全都否掉,嫡母妃会不会高兴?父王会不会不高兴?她都不知道。 虽然方才是父王劝着她说的……可是,父王是真的想让她自己做主吗? 兰婧说完后一颗心就紧悬着,空气中也静了一会儿,少顷,孟君淮抬手一敲她额头:「我们兰婧眼光高。那咱们就再看看,京里年轻公子不少,不急这一时。」 玉引点点头,余光睃见兰婧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于是当晚,原本打算把兰婧留在自己房里的玉引放兰婧回去了,自己歪在孟君淮怀里忧心忡忡:「兰婧这样……怎么办好呢?堂堂一个皇上亲封的翁主,不说跟和婧比吧……比和婧身边的凝脂胆子还小,我真怕她一辈子都这样,这得活活把自己闷出病啊?」 孟君淮则揽着她,信手揉着她的头发:「慢慢来吧,我们都加把劲儿,日后我也会多陪陪她,日子还长。」 ——当时聊得挺好,结果翌日一早,夫妻两个都是在哭声中被吵醒的。 孟君淮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赵成瑞进来禀话说是何侧妃在院外哭。哭的原因呢?是芮嬷嬷一早带着人去了她的住处,知会她日后不能住在别苑住在王府了,今儿就得搬出去。 听了这事,孟君淮有点茫然地看向玉引,玉引一拍额头:「我忘了跟你说了!」 让何氏在兰婧生辰之后就搬出去的事,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可何氏到底也是正经册封的侧妃,她本来是想着回头跟孟君淮打个商量的。 但是吧,那天话刚交代下去,阿祚就回来了——她大半年没见阿祚啊,一高兴还真把何氏给忘干净了。 玉引不好意思地一吐舌头:「那个……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算了,我去跟她说。」 他一脸无奈地睃了她一会儿,扭头跟赵成瑞说:「让她别哭了,听王妃的。一会儿将这事进宫跟太妃回一句,就说是我的意思。」 赵成瑞领了命就退了出去,孟君淮平躺回去想睡个回笼觉,玉引推推她:「这事也要让皇上知道?」 侧妃确实是正经册封的,但是一般来说,除非他们想废了侧妃,不然该算家事的都还算家事,没必要回给宫里。 而且玉引发现,近几个月府里都和宫中十分热络。一边是他大事小情都要禀一句宫里——甚至连给她在清苑弄了条新的花船都写了个折子递进宫,折子里大致说了一下用料几何花费几多,然后夸了一下这船不错。 另一边,是皇上好像也突然很热衷于给他们赏这赏那——关于添船的那封折子递进去,皇上居然当天就回了。赐了一堆船上能用的东西,从桌椅家具到鱼食鱼饵。另外还有件狐皮衬里的披风以坤宁宫的名义赐了下来,说是皇后娘娘怕她在船上观景时受凉冻着…… 如此这般,虽然有些话说出来就是大不敬,但玉引当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皇上近来是不是哪里不对头」这话。 当下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孟君淮,孟君淮沉默了一会儿叹气:「另立储君的事必须继续,皇兄不能将风头压下去,但是现下京里那样……他也难免窝火。」 京里怎么了? 玉引再细问,才知道在他们避居别苑的这几个月里,京里是一番怎样的风景。 简单来说,以二四五三位郡王为首的三方势力已经争疯了。原本行三的浦郡王也被认为自成一派,好在后来浦郡王进宫谢罪,罗列证据表明那是他那个倒霉十弟借他的名义干的,跟他真没关系,斗争中才少了一派。 这正常吗?太正常了。眼下摆在各位王爷面前的是一人之上的位子,胜者得天下,为此拼了命实在在情理之中。 但是令人寒心也是真的。 第二十章 大殷一朝的皇室好像惯不怎么过继子嗣,皇位、王位承继上的规矩都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皇长子现下不能继位,皇位便要从皇帝的一众弟弟里选…… 可再怎么说,皇上的各位弟弟都还是皇长子的长辈啊? 用玉引的话说:「皇长子虽久在病中但未亡故,储君之位现在至少在名义上还是他的。各位当亲叔叔的眼看着侄子命悬一线还这么按捺不住,立时三刻争得你死我活……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是啊,吃相太难看了。」孟君淮被她的说法逗得一哂,继而又叹气,「我也很意外会这样。一直以来兄弟们都亲近得很,真没想到被个皇位一吊就……」 他摇了摇头:「所以皇兄生气。」 皇上生气又不好真把冒头的弟弟们发落了影响立储,就只能卯足了劲儿对他们这避得远远的又忠心可鉴的府里好。 玉引听着都替皇上难过。不管怎么说,养了十几年的独子生死难料都已经令人难以承受了,他却一边要面对独子生死难料,一边又要看弟弟们在一夜之间斗得你死我活。 真希望皇长子能好好的。不说痊愈那么皆大欢喜,也希望他多活些年。 「哦,对了。」孟君淮忽地又想起另一个事,捏捏她的胳膊,「阿礼前阵子搬出的后宅,按道理阿祚应该再过几年再说,不过现下他身边的侍卫选齐了,在后宅怕你不方便,我觉得……就也先过去吧。」 他说着迟疑地看向她,她点点头:「行啊,不过阿佑可能也想一起去?让他们多收拾个院子吧,兄弟俩在一起待着也好。」 话一说完,她看见他一脸好笑,不禁怔怔:「怎么了?」 「你挺爽快啊,我还怕你舍不得。」孟君淮说。 玉引撇嘴叹气:「总要舍得的啊。再说总归也还在一个府里,我想他们了就叫他们过来呗。」 掐指一算,离和婧出嫁也没几年了,真是好在还有明婧,明婧还能在她身边待至少十三年呢! 「别叹气。」孟君淮翻身揽住她,一哂,「你没觉得我这些天过来得勤了吗?以后都可以常来陪你了。」 嗯……? 玉引觉得他意有所指,想了想问:「宦官的事忙完了?」 「没有。」孟君淮笑着凑到她耳边,「孝期过了。」 先帝的孝期,足足两年零七个月。 先前没人提就谁也不觉得怎样,现在他这么一提,她忽然觉得这两年零七个月真漫长啊! 两个人躺在一起但什么事都不能做,不是那么好熬的。所以后来他们就达成了一种默契,每隔十天半个月才敢在一起睡一回。要么是他晚膳后说一句「我到前头去了」,要么是她理所当然地叫孩子过来睡……反正为了不犯忌,二人这两年多里确实分开的时候占了大多数。 于是玉引脸红了一阵,一翻身手搭到他的腰上,一声不吭地就往里摸。 「……玉引?」孟君淮腰际被她微凉的手一触,立刻按住,看向她,「干什么?」 「都两年多了……」玉引撇嘴道。 他咳了一声:「今天不行,我明天要早起进宫,晚上这么一折腾……」 「哦。」她应下来,稍有点失望,但还是缩回了手。 而后她就静下心阖了眼睡,还没睡着,乍觉他的手摸了过来! 「君淮?!」玉引猛地睁眼,对上他的笑眼怔了怔,「你……你明天还要早起进宫!」 「嗯。」他手上没停,已然把她的中衣系带扯开了,又凑上前一吻落到她颈间,「我想了想,不耽误,以前也是这么过的。」 以前也是这么过的…… 以前怎么过的? 玉引又一次念经念到后半夜。 第二天,她腰酸背疼,嗓子也有点哑。 于是在见几个孩子之前,她不得不想叫医女过来帮她揉揉,再开个缓解喉咙肿痛的方子。那医女也是嫁了人的,一瞧她这样就明白怎么回事儿,全程红着脸给她按揉肩背,又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而后玉引叫了几个孩子过来,主要为说让阿祚搬到前面住的事情,理由也说得很明白:「你身边的侍卫挑好了,让他们在母妃这儿不方便。」 言罢,她有点想看到阿祚对她依依不舍的样子。结果,阿祚一叉腰:「母妃您放心!我已经长大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玉引:「……」 臭小子你连装都不装一下?满脸的兴奋这么明显?气哭! 相比之下还是阿佑有良心,阿佑一边舍不得哥哥,一边又想继续跟母妃在一起。玉引很满意,揽过他微笑:「没事啊,你可以去和哥哥一起住,这边的屋子也给你留着,过几天回来一趟就可以了!」 「好!」阿佑立时放心,当下一伸手给自己定好了日子,「那我去前面十天回来一天!」 去前面十天……回来一天…… 啊啊啊啊这两个小没良心的!你们有本事别回来! 玉引很受伤,趴在床上摸阿狸的毛一直摸到中午。 阿狸被她摸得浑身舒坦,各种主动翻身换角度让她换着地方摸。玉引边摸边叹气,还是想把俩儿子拎过来骂一顿。 用膳的时候,和婧凑到了她耳边,悄悄跟她说:「母妃,阿礼听说阿祚和阿佑也要住去前头,不太高兴……跟我抱怨了几句,您要不要去劝劝?」 玉引一怔:嗯……? 京中,孟君淮一进宫就被扣在了乾清宫里,先跟皇帝下了盘棋,然后一道用了顿午膳,再然后皇帝看起了折子,他就被晾在了旁边。 这倒也没什么,宫人把好茶和茶点都给他备齐了,皇帝也明摆着不是成心要晾他,和颜悦色地跟他说了:「那边的架子上有翰林苑新呈进来的书,六弟自便。」 但问题是,外面还有别人等着觐见啊? 还在下棋的时候孟君淮就听说了,四哥齐亲王正在外候着。可皇兄雷打不动地继续跟他下棋,他也不好反过来说「哎咱先别下了,您先见四哥」这种话,就只能先安心将棋下完。 现下棋下完了,皇兄依旧不见四哥不要紧,把他跟这儿搁着,不是让四哥觉得是他在里头挡了旁人觐见吗? 眼下正值几位兄弟为了皇位的事闹得不睦的时候,孟君淮实在不想惹这个官司,品尽一盏茶后,到底斟酌着开了口:「皇兄……」 「嗯?」皇帝抬眼一扫他,孟君淮离席揖道:「皇兄如是没事,臣弟先……告退了?」 「别急着走,你坐。」皇帝口气轻松。 孟君淮:「……」 然后皇帝明摆着没事找事:「要不朕把你们家那几个孩子叫进来,跟你一起待着?」 「……」孟君淮哑了会儿,「孩子们都在清苑,进来可能……挺费工夫的。」 「哦对,忘了你们都过去了。」皇帝笑着想了想,继而又说,「那你那个侄子呢?」 「您是说则旭?」孟君淮道,「他在锦衣卫办差呢。」 然后兄弟二人间静了会儿,孟君淮终于忍不住说:「敢问皇兄究竟何意?」 皇帝叹了口气,搁下手里的折子又沉默了会儿,才道:「你就猜猜你四哥是来干什么的吧!」 ……? 孟君淮顺着党争的思路想了想,蹙眉说:「求爵位?求差事?」 第二十一章 「嗯,差不多。」皇帝摇了摇头,「他掌着户部,听说今年南边闹水,就想跟朕请旨亲自去督办赈灾事宜。理由么,自是怕当地官员假公济私中饱私囊。」 皇帝说到此处就顿住了声,孟君淮心领神会,不禁一声苦笑。 要是搁在从前,四哥这么做,那真是体恤圣意。可现在,立储的事已经开了篇,他这一去,只能是为自己揽贤名的。 ——当然,若单这么说,听上去似乎还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四哥的君子之腹了。可事实上,四哥执掌户部的这两年多里,除了刚开头那阵怕皇兄新帝继位三把火,不敢不好好干,后来从不曾这样积极过。 「皇兄不如索性免了他的官。」孟君淮思量着说,「现下几位兄长这般,臣弟觉得多少有些过,风头该压一压。」 「若是能免,朕早就免了他了。」皇帝从案上拿了本册子递给他,「母后的脉案,老四比谁都清楚。朕查了,近来是他四处在说母后在宫中过得不愉,一旦朕此时免了他的官导致母后有了闪失……你当天下会骂谁!」 孟君淮一滞,显然不知还有这样一环。皇兄是「篡位」的说法从来就没停过,若再加上个不敬太后的罪名,显然是对他不利的。 「朕迟早收拾他。」皇帝道。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这是孟君淮头一次见他对兄弟露出这种狠意。 孟君淮浅怔,旋即一身冷汗。 清苑。 玉引听和婧说阿礼不高兴之后,就差了人去请阿礼过来。但很快,尤氏身边的人过来回话说,大公子不想见人,不想过来。 她觉得小孩子赌气也没什么,过了半个时辰,又叫人请了一次,结果依旧这般。 在被拒绝第三次后,玉引则确定其中另有隐情了。 「我去侧妃那儿瞧瞧。」她说罢就冷着脸往外走,珊瑚和赵成瑞赶忙招呼人跟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尤侧妃的住处。 尤侧妃出来见礼,玉引也没多客气,张口就问:「阿礼呢?」 「阿礼……」尤侧妃神色一慌,玉引睇着她缓了口气:「我们进屋说。」 二人进了堂屋,婢女上过茶后立刻告退了。大门一关,玉引嗅着茶香,问得直白无比:「阿礼是不高兴了吗?」 「他是不高兴了。」尤氏发觉自己现在站在她跟前就忍不住地气虚。 玉引又问:「是不高兴到我请了他三回,他都不肯过来吗?」 「这……」尤氏一卡壳,下一个问题即刻压了过来:「你告诉阿礼我找他了吗?」 至此一下子悄无声息。 玉引气得没词儿,实在想不明白尤氏是怎么想的。打量了她须臾,还是抑不住无可奈何的口吻:「我知道你曾经妄想过世子的位子。但现在阿祚已经是世子了,你挑拨我和阿礼间的关系,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尤氏吐了一个字即咬住嘴唇,玉引也不再说话,就等着她说。 过了许久,尤氏终于带着满满的不忿再度看向她:「我就是想求个痛快,我知道我手段不如你还不行吗?谢玉引你可真有能耐,什么好处都是你正院的,还能哄得阿礼阿祺个个跟你亲,连我自家的侄子如今都站在你那一边!再看看后宅,顾氏让你收拾了、资历最老的江氏的让你收拾了,如今连何侧妃都悄无声息地就搬了出去!你可真是厉害,做到这个地步竟还能留个贤惠的名声……论打压妾室,从前的郭氏都比不上你万一!」 ……她是不是疯了?! 玉引听她说完,脑子里就这么一个反应。 太好笑了,她居然为郭氏说话,郭氏害过她的孩子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看来经年累月的不甘真能把人逼出病,逼得人失去理智,不论怎样都能想象对方是个恶人。 她觉得尤氏真可怜,可偏偏又并没有心情再去跟她解释、让她的心情变好一点,只想噎她或者呛住她。 她心中措辞了一下,起身衔着笑踱到尤氏跟前:「你要是真想求个痛快,我可以成全你。」 尤氏黛眉狠狠一跳,面孔看起来都有些扭曲。 「但你最好明白一点,一如何氏出去住不能带走兰婧一样,你若搬走同样也是不能带走阿礼阿祺的。」她欣赏着尤氏的神色,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又多补了一刀,「你看我这么有能耐,过个三年五年的,我准能让阿礼阿祺拿我当亲母妃待,对吧?」 话没说完她就觉得自己绝对是学坏了。 哎呦喂这么刻薄,可真愧对佛祖啊! 玉引两句话,把尤氏吓得脸色都白了。 可方才又是尤氏先放的狠话,现下她也实在难以立刻服软向她示弱,于是二人僵持在那里,玉引淡看着尤氏的神色变化,尤氏则死死地盯着她,像是林中小兽死盯着天敌。 片刻之后,玉引觉得兴味索然。 她本来也不是爱与妾室相争的人,要不是尤氏惹事,她三五年都不一定亲自见尤氏一回。眼下尤氏不敬在先,但她一番话也显然把口舌之快讨了回来,心里也就觉得差不多了。 是以玉引转而把重点放到了有一说一的规矩上。 她转身坐回八仙桌边,睇着尤氏悠悠道:「且不说你话里提及的那几位是不是我刻意打压收拾的,就算是,你应该也还记得我是这府里的正妃。」 尤氏垂着眼帘没有吭声,玉引搭在案上的手一击:「我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 「王妃……」尤氏顿显慌乱。 「你若是嫌这府里住着憋屈,我这就叫人给你也寻个宅子去。该备的都给你备好,决不让你受委屈。你想这辈子不再见我都行,我完全可以当世上没你这号人。」玉引眼看着尤氏一栗,稍作停顿,口气更悠缓了些,「但你要是并不打算从这儿出去,今儿这事咱就得好好论论。」 然后她平静地告诉尤氏:「你自己选吧。」 彼时玉引心里在想,如果她像尤氏这样在府里为侧,还总觉得正妃在给自己穿小鞋,弄得自己日日都不开心的话……她可能就会选择住出去了——反正夫君也不喜欢自己,那不如去一片只有自己的天地啊? 可是,玉引也知道,尤氏八成是不会这样做的。 稍稍静了片刻,尤氏就开了口:「妾身失礼了,王妃您……别计较。」 她言罢就紧咬住嘴唇,好像仍不甘得很,只是,到底还是低头了。 玉引缓了口气:「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尤氏神色一紧,怯色十足地斟酌着该说什么。玉引由着她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又道:「你也有两个孩子,我要是赏你顿板子,对他们不好,对我也不好。」 尤氏气息稍松。 「可我要是罚你几个月的俸禄了事,也太便宜你了。」玉引又说。 尤氏的神情再度紧张起来。 「不如我们借着这事把话彻底说明白。」玉引说着一睃她,「跪下。」 尤氏下意识里迅速地睃了她一眼,定住神,又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 「首先你听好,今天这件事我会记住。你日后再无缘无故地跟我较劲,这顿板子你是吃定了,不会少于五十,阿礼阿祺难过我也没法子。」 第二十二章 玉引说罢任由她自己掂量了片刻个中轻重,抿了口茶,又说:「而你若再无缘无故跟我较劲、还如今天这般把孩子夹在中间,我一定让你搬出去。」 她说着一哂:「我说的不是王府,是京城。」 「王妃?!」尤氏愕然。 玉引说:「府里在京城以外没什么宅子,但我可以自己盘一处给你。」 一瞬间,尤氏脸上表情精彩极了。玉引无心多看,站起身往外走去,在她的手推开堂屋门前,尤氏却又叫住她:「王妃!」 玉引停住脚,尤氏的语气听上去充满压抑又不乏崩溃:「王妃您……您不觉得您欺人太甚了吗!您已然什么都有了……世子是您正院的,王爷的心也早被您栓了去,您何必一再步步紧逼!」 「可有哪次是我先惹的你么?」玉引侧眸扫了她一眼,「世子之选素来都是立嫡,本来就是你想多了。至于王爷的心……我知道你得宠过,那后来他为什么不喜欢你了,你应该也比我清楚才是。」 她说罢就推门离开了,屋外的阳光往堂屋中一荡,激得尤氏浑身一悚。 在王妃离开后很久,尤氏才在婢女的搀扶下站起身。她迷迷糊糊地坐道椅子上,木了半晌,觉得自己与王妃的这场较量……大概是没什么胜算了。 过去的几年里,她向王妃宣战过很多次,可每一次都是她落下风。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这是正侧地位的不同、家世的悬殊导致的,可王妃一次次那么平静地就将她压制住,让她愈发质疑这种支撑着她的想法了。 她好像从来都不占理,从来都无法应付王妃的质问…… 而在今天,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不占理的。 是的,总归是她较劲的时候多些。或者说,王妃或许也较劲过,但从不像她做得这样明显。 比如在尤则旭与正院那样亲近的事上,她不信王妃没有任何算计,但那件事摆到外面,人人都只能夸王妃的好、夸王妃贤惠能容人。 王妃……她算得太精了,她找准了时机抓住了尤家与尤则旭争执的时候拉拢尤则旭,那件事实在做得漂亮。 至于她为什么曾经宠极一时,后来却让王爷不喜欢了…… 尤氏回思起来,承认自己当时太蠢。那时王妃还没站稳脚跟,王爷应该只是为了维持后宅和睦所以有时要护着王妃而已,她却因为这份袒护而妒火中烧,一次次明嘲暗讽,最后才把王爷给推走了。 可是,只是她自己的错,王妃当时没暗中使劲把人往正院拉?尤氏不信。 她心里始终觉得,王妃是太精于算计的人。在她与王爷初生间隙的时候,一定是王妃在另一边做了什么,王爷才彻底不喜欢她了。 现在,王妃却能这样理直气壮地站在胜者的位子上,嘲笑她不识趣! 尤氏这么想着,越想越觉得好累。她一边不忿,一边心气儿又似乎再难以提起来,突然间就没什么力气再与王妃斗了。 另一边,玉引回到房中后,再度叫人去喊了阿礼过来。 阿礼嘟着嘴,一瞧就是不高兴的模样,但玉引问他原因之后又松了口气——还好,阿礼并没有被尤氏挑唆得对她们母子有什么不满。 阿礼生气的原因是:「为什么阿祚和阿佑能一起住到前宅去,阿祺就不能?」 在阿礼心里,三个人都是弟弟,但跟他同在东院的阿祺还是更亲一点。他要搬到前宅,当然很希望阿祺一起去啊! 玉引一听说是因为这个就笑了,想了想,也只能承认是自己想得不周,坦言道:「这事儿是母妃不好,你别生气。母妃这就吩咐下去,让你们四个男孩一起到前头,好不好?」 「……真的?」阿礼好似觉得她答应得太快,不太敢相信地看了看她,又问,「那能让姐姐也一起去吗?」 玉引:「……不行。」 阿礼兴奋起来的表情一垮。 「你和你姐姐都是大孩子了,日后相处起来……多少会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你慢慢的就会懂。让你们分开住也是因为这个,明白吗?」玉引道。 阿礼点点头:「那好吧。」 晚上,被皇兄「扣押」了大半天的孟君淮一回清苑就去了玉引的住处,绕过屏风见她在罗汉床上坐着,府里的四个男孩子全都围坐在旁边。 孟君淮:「……?」 这场面让他觉得他们好像在说什么很正经的事,一时没敢搅扰,就站在那儿听。 然后就听玉引说:「……总之你们一起住到前面之后,一定要好好相处,有什么难题要互相帮着解决。解决不了呢,还是要问父王或者回来找母妃,别觉得从母妃身边离开了就不能找母妃了。」 四个孩子都点头。 她又说:「还有啊……你们现在还小,再过个几年呢,你们就陆续会懂些事啦。到时候也就到了父王母妃给你们说亲的时候,你们如果在娶妻之前对身边的丫头有了什么念想,也不许偷偷摸摸动手动脚的!」 这话说得孩子们齐齐害羞,年龄大一点的阿礼索性栽到了旁边的枕头上,大喊说:「我不会的!」 阿祺则嬉皮笑脸,问他说:「那我要是真的喜欢谁呢?」 「你要是真喜欢谁……你就告诉父王母妃!我们能替你安排好必定帮你!」玉引板着脸道。 她倒真会教孩子。 孟君淮听得嗤地一笑,几个人齐看过来。 「父王!」孩子们一唤,孟君淮走到榻边坐下,笑看了玉引一会儿,打趣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这也太操心了。」 最大的男孩才十岁,她就开始担心他们对身边的丫头动手动脚了?! 「我这不是……怕他们去了前头之后就不好叮嘱了嘛。」玉引说。 他神色一凝,听出她这话里带着很明显的不舍,但在他开口宽慰之前,她就先说了别的:「你今天进宫这么久,是有什么大事?」 沉默了片刻,孟君淮「嗯」了一声,看着几个孩子笑笑,让他们先出去。 待孩子们离开后,他叹了口气:「皇兄算是寒了心了。」 「怎么呢?」玉引锁眉,孟君淮摇了摇头,「四哥……他若真能争到这储位也罢,若争不到,皇兄许会在新帝登基之前办他。」 「啊?」玉引怔然,惊讶于事情在短短几个月里竟已闹得这么厉害了。而孟君淮又说:「他硬要请旨去赈灾,皇兄的意思是让你兄长同去,我已经差人带话过去了,则旭也去。」 玉引「哦」了一声。彼时她只觉得,这样的差事于锦衣卫而言没什么稀奇,不交给锦衣卫才奇怪。 但没想到,他们这一走,就走了两年。 其间,水灾早已解决,可齐郡王一直没回来,同去的锦衣卫便也没有回来。 好在两方的书信从未断过,虽则久别但也没什么可太担心的。 又一个年关渐近,玉引正手把手教已有四岁的明婧练字时,赵成瑞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王妃!」 「怎么了?」玉引抬起头,对练字颇没耐性的明婧立刻推她:「母妃您先去忙!先去忙!」 「……」玉引一瞪她,又被她的笑脸顶得忍不住目光放缓,门口的赵成瑞禀说:「尤公子突然赶回来了,说有急事要禀王爷。但王爷今儿个在太妃那儿,这事儿吧……小的也不敢让他直接禀到太妃跟前,怕惊了太妃。」 第二十三章 「什么事?」玉引皱眉,赵成瑞一揖:「他们抓着个人。」 玉引没由来的紧张:「什么人?」 赵成瑞说:「锦官城逃走的宦官,钱五。」 玉引略作思量,觉得先问清轻重再做决定为好,便让赵成瑞请尤则旭过来。 尤则旭当初离京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一走就会有两年之久,再踏入王府时见一切似乎如旧,又似乎在细节上有许多变化,不禁感慨万千。 他跟着折回来的赵成瑞往正院去,快到正院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喊:「表哥!」 转过头,见四个男孩正一并跑过来,他一怔,旋即失笑。 「你们几个都长这么高了?」尤则旭伸手比划了一下兄弟几个的高度,他们好像都比他离京时高了至少两寸。 但论性子,倒和以前差别不大。兄弟四个看见他都很开心,阿祚阿佑拽着他就要往正院去,阿礼则说要他今晚在王府住下,阿祺听罢半点犹豫没有,撒腿就要跑到前宅帮他安排。 尤则旭在推搡中进了正院,等在堂屋的玉引遥遥一瞧就笑了。正准备着待他进来好好许久,却见一个杏色的身影从侧旁飞扑过去,一把将人抱住。 尤则旭毫无防备地被撞了个趔趄,站稳脚,扑在怀里的人让他喉中一哽。 「……夕珍?」他连身子都有些僵,觉得窘迫,又不想把她推开。 夕珍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怎么去那么久!你明明跟我说三五个月……」 是啊,他当时说的是去三五个月立个大功,回来就可以好好地跟她定亲等着她及笄便成家了呢。 结果一去两年,掐指一算,过了年关她就十六了。 尤则旭一阵愧疚,僵住的手臂刚揽住她,抬眼扫见了堂屋里的王妃。 于是场面有点尴尬。玉引察觉到他的目光后清了声嗓子,起身走到门口:「都进来,进来再说。」 二人连带阿礼等几个就都一起进了屋,夕珍红着眼眶,又守着规矩到玉引身边坐,玉引一睃她:「坐过去吧,两年没见了。」 夕珍又挪到尤则旭身边去,尤则旭红着脸看看她,把她的手握了过来。 正院里没外人,玉引也无所谓孩子间的这些小动作,便如常地问起了事情的经过。尤则旭说抓到钱五的过程很偶然,连带被抓的还有两个不那么重要的宦官,因其中还有些细节待查,谢继清便继续在南边忙着,让他带着人先将这三个押了回来。 玉引听罢点了点头,又说:「王爷今天进宫见太妃去了,这事可紧急?需不需我进宫请他出来?」 尤则旭略作沉吟,也没瞎客气,苦笑道:「您若方便……便劳您请一趟。主要是这钱五年纪也不轻了,近三年来四处躲藏、这回又经数日颠簸,虚得很,我怕他熬不住就……白抓了。」 直白点说,他怕人立时三刻就死了。 玉引心下有数,想了个既能请回孟君淮又不至于惊扰太妃的法子,喊了明婧出来。 扎着俩冲天揪的明婧边吃点心边好奇地打量尤则旭,玉引一哂,指着尤则旭问她:「你还记得这是谁吗?」 明婧摇头说不记得。 玉引就又说你小时候总给他塞点心吃! 明婧就大方地把手里的点心又塞了过去。 片刻后,母女二人到了永宁宫。玉引支开领路的嬷嬷,蹲下身问明婧:「你还记得你上个月装哭的事吗?」 明婧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那是她上个月的坏主意。因为她发现她一哭,很多父王母妃本来不答应的要求都会被应下来,如果父王父母在生气呢,看见她哭也就不会生气了,所以她开始装哭…… 具体的做法就是往地上一蹲捂着脸哭。这样声音像就可以了,至于有没有眼泪,反正也看不到! 不过她就得逞了两回,都是在父王面前得逞的。第三回换了在母妃跟前,母妃赶过来低头一看就看出是假的…… 之后她被罚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这回真哭也没用了! 结果现下玉引说:「来,你再哭一次。」 「……?」明婧又心虚又不明白她什么意思,瞅了她一会儿,皱着眉歪头问她:「母妃,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玉引捏捏她的冲天揪,心说小丫头你词儿真多。 然后她明明白白地跟明婧说:「有点事情需要你父王出来办,但这件事比较吓人,母妃怕直接禀进去吓到你奶奶。你装哭一下母妃好用让他哄你的理由叫他出来,懂了吗?」 「哦……」明婧应下来,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却又说,「吓人的事情?那我们不让父王办了,好不好?」 玉引:「……」 她赶紧哄明婧说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种吓人的事情。可能吓到你奶奶,但是绝不会吓到你父王。而且这件事只能你父王办,其他人不行! 明婧好似心情很复杂地踟蹰了会儿,然后艰难地做了决定:「那好吧……」 然后,院子里一众宫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见王妃跟小翁主说了会儿话之后,小翁主猛地往地上一蹲,哇地一声就哭了。 王妃也赶紧蹲身哄,随来的婢女奶娘跟着哄,但怎么哄都哄不住,小翁主就是蹲在那儿呜呜哇哇地哭个不停。 片刻之后,王妃无可奈何地进了殿门。 寝殿里,定太妃跟孟君淮听着小孩子的哭声正纳闷,就见她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君淮!」 「玉引?」孟君淮一怔,玉引向定太妃一福,又跟他说:「明婧非要进宫来找你,我就带她来了。方才她又忽然问你能不能跟我们一道出宫,我想着你跟母妃问过安兴许还要再去乾清宫,就跟她说这说不好,结果她就……哭了。」 孟君淮和定太妃听得都有点懵,心说明婧不是个爱哭闹的孩子啊?但外面的哭声又不像是假的,便又都想小孩子大概都偶尔有个不讲理的时候? 玉引又催促孟君淮说「你快去哄哄她」,定太妃也顺着说:「快去,我这儿没事」,孟君淮就匆匆出了殿。 殿外,他一把抱起明婧,明婧往他怀里一伏,便嘻嘻地笑起来。 「臭丫头,你又装哭!」孟君淮在她后脑勺上弹了一记爆栗,「这回还连你母妃都骗住了?」 「不是!」明婧手指压在嘴唇上神秘兮兮地示意他小点声,自己的声音也放得轻轻的,告诉他说,「是母妃要我装哭好让父王出来的,说怕吓到奶奶!」 孟君淮蹙眉,回望了一眼殿中,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出了永宁宫的门,问她:「具体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呀……」明婧道,思量着道,「有个大哥哥来家里,说有急事找您……我不记得他了,但母妃说我小时候总给他塞点心吃!」 ……这谁? 孟君淮心说被你塞过点心的人那可太多了,再想被称为「大哥哥」她自己又不太记得的人…… 是谢家的哪位公子吗? 「哦,大表姐看到他就哭了呢!」明婧双手食指划着眼眶,「眼睛红红的,像小白兔!」 让夕珍哭了的?哦,那是尤则旭嘛! 孟君淮摸摸她的额头一哂,夸奖说「明婧最细心最聪明」,接着便让身边的宦官禀话进去,让他们跟定太妃说小翁主哭得太厉害,他先哄着她回府去,改日再进来问安。 第二十四章 殿中,玉引听宦官禀完这话稍松了口气,定太妃想象着明婧黏父亲的模样笑出声,摆摆手让她也赶紧回去哄孩子去,她这儿不缺人照料。 还好,很顺利。 玉引松了口气退出殿外。想想半年前齐郡王似与宦官们走动过密的消息刚传出来时,太后被惊得一病不起,心里就一搐一搐地觉得这些事最好不要惊扰定太妃。 孟君淮虽然不可能跟宦官们有什么勾结,但他在锦衣卫办差,且还不止一次地受过伤,定太妃不为他忧心是不可能的。 长辈们都年纪渐大了,眼下的这些事,他们还是尽快料理清楚的好。 逸亲王府前宅里,几个男孩子全聚去了阿礼屋子里。他们原等着尤则旭回来后大家秉烛夜谈,听他说说这两年在外面的奇闻异事。可是他晌午过后告辞离开,直至现下天色全黑都没再回来。 于是秉烛夜谈就变成了几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趴在罗汉床上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礼说:「肯定是要审那几个抓到的宦官了呗?最好能审出来,他们搅得整个京城、整个大殷都不太平,早收拾好为好。」 阿佑道:「就是!他们最坏了!听说宫里面的大哥哥的病也是他们害的,让他们早死早超生去吧!」 「我看他们还是别超生了。」阿祺冷笑,「在地府待着就好,不要再投胎害人。」 阿祚则半晌没说话,低着头琢磨着,好似遇到了什么难事。 「哎,阿祚?」阿礼拍了拍他的肩头,关切道,「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没有。」阿祚摇了摇头,皱着眉看看他们,沉然道,「我觉得咱们还是别议论这事了。」 「怎么了?」阿佑一愣。 阿祚撑身坐起来,边斟酌边说:「我觉得急着请父王去的原因,不是尤哥哥说的那样。钱五是要犯,如果他真的那么虚、随时都可能死,就不会急着押他回来了。」 三人都因为他的说法而有些意外,想了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阿祚语中一顿,接着又道:「那具体是什么原因……尤哥哥怕是不能说。看来这件事多少是要保密的,我们议论得多了,万一哪一句让有心人听了去怎么办?会不会给父王和尤哥哥还有舅舅他们惹麻烦?」 在阿祚的话里,几个人都陷入沉默。他自己也沉默了下去,祈祷这件事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严重。 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宦官的事情,深种到了他们每个人的心里。好像很多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事都会与那些奸宦扯上关系,好像这个他们生活的京城危机四伏。 他只希望,家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因此惹上麻烦。 「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些事吧。」阿祚边是思量边是跟几个兄弟打商量,「不要多跟别人提,别人问起来,我们也当不知道。尤其……尤其是对身边的宦官。」 镇抚司里,孟君淮在堆满各样案件记录及供状的书房里坐着,隔壁刑房传来的惨叫久久不停,叫得他一阵阵心悸。 这心悸自不是害怕引起的。执掌锦衣卫久了,这种动静他早已听惯,只是,他似乎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躁动不安过。 他感觉一个真相、一条出路,好像离他很近了,又好像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罢了,先不想那些。 孟君淮定住脚,望着门外月色悠长地吁了口气,硬将心思转到手头的事务上。 眼下先被押去审问的,是和钱五一起被抓到的另两个宦官。他希望他们嘴巴不要太严,最好能招出些有用的东西,他好再去拿这些东西去撬钱五的嘴。 又静听了约莫小半刻隔壁的叫喊,尤则旭出现在了门口:「殿下。」 孟君淮颔首:「进来说。」 尤则旭走进屋中,回身关上门,将手里的一沓纸笺呈给了他,申请中多有些欣喜:「可算是招了,不枉咱一路上连挡二十三回暗杀硬护他们回来。」 孟君淮边看供状,边无奈一笑。 这件事他方才也听底下人说了。押钱五回来的这一行人一路上竟历经了大大小小二十三次暗杀,弄得尤则旭到后来愈发紧张,回京后既不敢多等也不敢贸然跟其他人多说此事,一点都不敢耽搁地就请了他过来。 ——这「其他人」里甚至包括了玉引和他的亲表弟。孟君淮原想提点他一下,觉得再怎么样也不必瞒玉引,但细想想,他大约也并不是为瞒玉引什么,而是怕府里有哪个宦官不干净,他说得多了、耽搁得久了,会给他们机会把这些话递出去。 所以尤则旭除了因需玉引请他出来而不得不道清轻重之外,其余细节都说得十分模糊。现在人关押何处、有多少人看押,更是谨慎得只字未提。 两年,尤则旭显然是练出来了。 孟君淮边看供状边想着,看吧松了口气,一哂:「听说你也受了伤,怎么样了?」 「哦,我没事。」尤则旭浑不在意,「就是打斗间叫人在背后劈了一刀,皮肉伤而已,已经结了痂,再用两天药就好了。」 孟君淮点了点头,道说「没事就好」,尤则旭却有些迟疑,说了声「那个……」,欲言又止。 「怎么了?」孟君淮再度看向他,他有点窘迫地咳了一声:「那个……这事吧,您别跟夕珍提,您看我这刚回来,她今天挺高兴的,让她知道这事我……」 「行了,我也是娶了妻的人。」孟君淮皱眉睇着他轻笑了一声,「这事可以不提,但你们的婚事可是该提了。」 尤则旭:「……」 孟君淮眉心一跳:「怎么?隔了两年不想娶她了?那我这就给她另寻夫家。」 「没有!」尤则旭立刻否认,赶忙解释,「我当然想娶,天天都想。就是您猛地这么一说,我没反应过来!」 这还差不多! 孟君淮满意一笑,摆摆手让他出去。自己坐到案前将供状又翻了一遍,执笔蘸朱砂勾了几处重点,而后提步往北边去。 北边是几十间牢房。 一般而言,锦衣卫不管看押犯人的事,但在审的犯人若日日往返与锦衣卫与天牢间,要耗费不少人力,所以此处便也设了几十间,专门用来关这些人用。 孟君淮一路走过去,牢中的犯人有喊冤的、有咒骂的,他只字不理,径直去了西北角最偏的那一间牢门前。 值守的锦衣卫打开了牢门,孟君淮走进去,看了看眼前木架上被绑成了个「十」字,正在昏睡的人:「钱五爷。」 被绑在那儿的人抬了抬眼皮,孟君淮将手里的供状搁在了旁边的桌上:「你徒弟和师弟全招了,你是直接说,还是想吃点苦?」 他已然问完了一句话,钱五却好像刚看见他似的:「哟,六爷!」 然后钱五笑起来,有点沙哑的笑声在阴森的牢房里荡着,他边笑边说:「啧,您在您兄弟里行六,我跟我们师门里行五,这么算我比您大呀?您得叫我声哥哥不是?」 他在成心打岔激怒他。 若搁在几年前刚领锦衣卫时,孟君淮或许会勃然大怒。但现下,他只索然无味般地一喟:「行了,你领过西厂,我领着锦衣卫,这点路数咱都懂,别废话了。」 第二十五章 「哎呦喂——」钱五拖长了声音,「您说的是。不过既然咱都懂,您又凭什么认为您能从我嘴里问出话来呢?」 孟君淮在案边稳稳坐下,睃着他道:「互相都懂行的时候,就要看谁能下狠手了。」 钱五目光微凛,稍稍静了那么一刹。也是在这么一刹中,阴暗的牢房里似有两道凌厉的杀气撞在一起。 而后钱五不屑的嗤笑:「六爷,咱商量商量吧!我有万贯家财,黄金堆积如山,能买下你十个王府!你放我一命,我分你一半!」 「可笑。」孟君淮刚要出言斥他,钱五却立刻又说:「要么都给你也行啊!」 孟君淮一时都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辞相讥才到位了,只得以忍笑的神色看向钱五。钱五的神情看上去却很认真:「欸!你想想看,你这样效忠于那个人,值得吗?人生在世就几十年,你放我走,只需说我被手下劫走了,然后自可拿着那金山银山逍遥去,岂不快活?不会有人胡乱疑你与我为伍,无人疑,自也就无人查!」 他竟是认真的?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站起身一步步踱到他面前。钱五那张皱纹明显的脸上堆着宦官惯有的假笑:「怎么样,这买卖值吧?」 话音不及落稳,迎面一记硬拳狠凿在他左眼上:「我侄子命悬一线,你来跟我谈钱,你疯了?」 钱五眼睛吃痛,后脑勺又撞在身后的木架上,一时眼冒金星。 他缓了两口气,肿着一只眼看向孟君淮:「六爷,都是朝内朝外混的人,您不必装得这么良善——我们都清楚,那人首先是九五之尊,他的儿子首先是皇长子。伴君如伴虎,一心一意为那个位子上的人效忠,未必就有好下场!」 「是,伴君如伴虎。」孟君淮看着他这张脸,忍不住地切齿,忍了又忍,仍是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但你前一句错了!他首先是我大哥,他的儿子首先是我侄子!」 逸亲王府,玉引发觉孟君淮突然又忙起来了。 掐指一算他已有三天没回家,她便吩咐赵成瑞收拾些换洗的衣服给他送过去,另叫膳房备可口的饭菜一道捎去。 明婧听见这个两眼就发了亮,跑过来一抱她的胳膊就要把她往外拽,撒娇说:「我们一起去嘛!我们去看父王!」 「你父王在忙正事,咱们不能去哦,乖!」玉引蹲下身一揽她,捏捏她的手又说,「阿晟哥哥和尤哥哥一会儿过来,你跟他们玩,好不好?」 「唔……」明婧纠结了一下,虽然很想父王,还是大方地点了头,「那好吧!」 临近晌午时,谢晟先一步到了。尤则旭还没来,午膳也还没备好,聊了会儿天之后他就有点无聊。对此和婧看得明白,一拉他的手跟玉引说:「母妃,我们去看看弟弟们,喊他们中午一起来用膳!」然后便往前宅去了。 前宅,几个男孩子正不高兴。 年前这阵子,按理来说大家都可以歇下不用读书了。结果父王突然吩咐了下来,让他们每天照样读书,还额外加了一个时辰的射箭! 父王说的理由自是怕他们懈怠功课,但几个男孩也不傻,互相一碰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阿佑气鼓鼓道:「父王最近都在外面忙,肯定是怕我们不听话才给我们加功课的!不然你们看……姐姐她们为什么就不加!」 在父王眼里,女孩子就是永远比男孩子懂事! 阿祺也很不高兴:「就是,准是这样!可是我们哪儿不听话了?我上回出府玩儿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阿礼一瞥他:「前天。」 阿祺:「……」 阿祚噗地一声喷笑出声,刚被大哥呛住的阿祺正好扭过头拿弟弟撒气:「哎你还敢笑二哥了?你是不是欠收拾?」 阿祚哈哈哈哈地笑得更过分了,还接话说「是啊,二哥您收拾我呗?」,把阿祺气得没词儿! 不过他若真是要「收拾」,府里还真没人管。因为这兄弟几个平日里张口说的「我收拾你哦!」,可不是胡同口儿撸袖子打群架,是跟府里圈块地方实打实比武,公子比完侍卫比,不是三局两胜就是五局三胜,公平得很。 比完之后怎么着?比完之后当然一起吃茶点去啊!打累了不得补补吗? 是以这边一宣战、那边一迎战,阿祺阿祚就都两眼放光地打算着手准备下一场比试了。 这厢阿祚正在想能不能央父王把箭场借他们一用,觉得那里地方够大打得痛快,乍见旁边的二哥猛地被人拎了起来。 「啊!」阿祺叫了一声,尤则旭单手把他夹在腋下,瞧了瞧觉得不便说话,又改成了双手把他架在面前:「我问你点儿事。」 「……表哥您说。」阿祺被他弄得莫名心虚,尤则旭将他放下,自己也蹲下身:「你前天是不是出去玩了?」 阿祺点点头:「是。」 尤则旭紧跟着问:「去哪儿了?」 阿祺显然一噎。 「是不是去八大胡同了?」 「八……」阿祺还没来得及说话,阿礼已然瞠目结舌,「你去八大胡同?!」 他一下子脸都红了。那是什么地方,京里除了不记事的小孩以外都知道! 二弟过了年关十岁……去八大胡同?! 这不管搁嫡母妃那儿还是亲母妃那儿,不都得打断腿啊?! 阿礼一把拽住阿祺的耳朵:「你真去八大胡同了?你给我说清楚!」 「哎哥哥哥……疼!」阿祺被他拽得呲牙咧嘴,委屈地看看眼前的表哥跟亲哥的逼问,以及俩弟弟的满脸好奇,苦着脸发誓,「我就是好奇去看了看!真就看了看!我真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干!」 「嘁。」尤则旭被他气得都笑了,「你倒是想,你也得行啊!」 甭管阿祺怎么解释,这事儿都还是被禀到了正院。 正要去喊弟弟们过来用膳的和婧跟谢晟走到一半时见尤则旭拖着阿祺、而阿祺走得不情不愿时就觉得不对,相互打了个招呼便没再说话。 待得进了正院堂屋,尤则旭将这事简明扼要地一说,一屋子人都傻眼。 「你说他去哪儿了?!?!」玉引难得这样把惊讶都写在脸上,尤则旭没再重复,一颔首表示「您没听错」,玉引倒吸了口气看向阿祺,「你去八大胡同?!?!」 阿祺简直想跑,但表哥挡在身后他跑也跑不了,只能赶紧声明:「母妃我什么都没干!不好的事情我、我看都没看着!我就去转了转!」 「你去哪儿转不好你去八大胡同转?!」玉引一拍桌子,突然间没由来地想到很久以前孟君淮跟她说的事。 他说他刚出宫建府的时候也对这些都好奇,曾经跟兄弟一道去青楼围观过——这么一想他们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当爹的十四五去好奇青楼,儿子十岁不到就去了?! 被这揶揄这么一打岔,玉引没忍住笑了一声,又立刻绷着脸:「把话说清楚!不好的事情没做没看,那你都干什么了?」 她说着看向尤则旭,尤则旭一揖,先将自己所知道的说了个大概。 他说为保京城平安,大街小巷都时常会有锦衣卫着便服巡视,闹市尤其频繁。结果前天负责八大胡同一带例行巡视的锦衣卫,回来说禀说并无异样,然后就告诉他个惊天消息:「我们在八大胡同看见咱殿下府里的二公子了。」 第二十六章 尤则旭当时吓一跳,心说阿祺才九岁啊?他就担心他们是不是看错了,于是便让他们先别告诉王爷,打算先私底下问问阿祺。 ——结果他刚才这么一问,阿祺不就招了吗? 阿祺听到这儿这个悔!怒一推他:「早知道我不承认了!」 「你还敢不承认!」玉引一瞪他,「你过来!」 「母妃我真的什么也没干!」阿祺一副又着急有委屈的样子,见玉引还板着副脸,低着头往前走了两步。 玉引也不含糊,递了个眼色让芮嬷嬷取戒尺来,接到手里就一板子抽在了阿祺手心儿里:「说,都干什么了!」 「哎母妃——!」 几下下去,阿祺就什么都说了。玉引对此还算满意,她本来也不是为了揍他,就是想吓着他让他把事情说清楚。 阿祺闷着头嘟囔着说得很细,走了那条道、在哪儿拐的弯都说了,显是一副不敢瞒她的样子。但玉引从头到尾听下来,越听越觉得哭笑不得。 ——说白了就是阿祺到了八大胡同真的什么也没干,到了有名的青楼门口迟疑了一下但最终没敢进去,最终只是绕到了楼后头,碰上了个年纪差不多的青楼丫鬟打听了点儿趣闻、聊了会儿天,然后俩人一起坐在台阶上吃了会儿点心。 那点心还是他带去的。 玉引听到这个细节,都说不清到底「小小年纪就逛青楼」更丢人还是「逛了青楼什么都没干还搭上份儿点心」更丢人了。 最后她只得板着脸拿戒尺一敲他额头:「不许再去了知道吗?」 阿祺强忍着眼泪:「不再去了!」 「罚你未来两个月不许出府了,好好读书!」玉引又说。 阿祺特别老实:「好好读书。」 末了玉引又道:「这事儿我得告诉你父王,你心里有个数,该认错认错!」 「啊……」阿祺一下哭丧了脸,上前拽着她的衣袖求她,「我都好好读书了,您就……别告诉父王了呗。」 这当然是不行的。 玉引铁面无私地压根没答应他,两天后孟君淮一回府就听人说了「王妃罚二公子两个月不许出府,好好读书」的事。 他前些天在锦衣卫忙得焦头烂额,现下一听这些琐碎家务事反倒心情好了些。进了正院,开口就是饶有兴味的语气:「听说了你罚了阿祺?他怎么惹你生气了?」 「父王!」明婧在榻上蹦跶着,伸手要他抱。 他走过去一揽她,立刻被她搂住了脖子。 「父王我想你了!」明婧被他抱着还兴奋得直踢腿,孟君淮拍拍她看向玉引,原正安心写帖子的玉引搁下笔回看过来:「小小年纪往八大胡同去,你说该不该罚?」 「啊?!」孟君淮显然也很意外,然后一边懵神一边笑出声:「哈哈哈哈哈你再说一遍?!他去哪儿?!」 「八、大、胡、同!」玉引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接着也笑,「倒是什么也没干,就四处走了走……还和人家青楼里的丫鬟坐街边台阶上吃了份点心,别的没什么了。不过我觉得让他总往哪儿跑也不行,万一以后真干点什么呢?就罚他不许出门了,让他收收心,长个记性。」 「嗯,罚的对。」孟君淮首先严肃地赞同了她这个想法,严肃之后还是想笑,「哈哈哈哈哈九岁逛八大胡同……」 「你还笑!」玉引瞪眼。 他立刻收住:「不笑了。」 然后他清清嗓子又叫来杨恩禄,加了道惩罚以表自己真的很严肃:「去告诉阿祺,让他上元节之前每天抄卷经,别总想着那些烟花之地。」 杨恩禄应下就去了,片刻之后,阿祺在正院外哭天抢地:「父王!父王我再也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了!打死您我都不去了!!!」 ——他悲愤之下这么一喊不要紧,可这话不敬不孝啊?于是每天一卷经变成了两卷。 阿祺这个年过的……感觉自己跟天寒地冻之下街边乞讨的乞丐似的,怎一个惨字了得。 好似一眨眼的工夫,年关就这么翻篇了。除了除夕到初三这几日外,孟君淮都没得着什么时间回府,天天在锦衣卫从早忙到晚。 外面的天一直很冷,但他气得都上火了,牙疼。 审钱五的事不能说没有进展,只是他最在意的如何治皇长子的病这一事,钱五一直咬得死死的。 钱五好似拿准了这事的要紧程度,觉得自己若能换一命便换一命;若不能换一命,便将这事带到棺材里去,等着皇长子一起死,让他后悔终生。 而于孟君淮而言……他可真想放了钱五给皇长子换命啊,但局势又不许他这么做。 放钱五,得有圣旨才行。可他递了两回折子进去,都还没有什么回音。 正月廿一,难得从刑房抽开身得以安心喝口茶的孟君淮,突然见着了宫里来的人。 孟君淮扫了一眼,见那宦官手里没拿折子,只道是皇兄想催问他这边的进展,便道:「公公莫急,请先回去回话,我迟些时候入宫禀奏。」 「殿下。」那宦官一躬身,「下奴不是皇上身边的人,是皇长子殿下想见您,让下奴来请您回府一趟。」 孟君淮一怔:「回府?」 宦官回话说:「是,殿下已在您府里了。」 说实在的,现下就算是皇兄传召,也不会让他这么急。他们兄弟身体都康健,又多半是为公事,他解释清楚眼下正忙,稍后再进宫禀话没什么大不了。但他这个侄子…… 孟君淮想到孟时衸就叹息不已。他的病实在太让人心焦了,他不说怕他下一刻就没命,也怕他等人等得心焦急火攻心。 孟君淮便当即出了锦衣卫,策马回府。疾步进了几道门后到书房一瞧,玉引正跟孟时衸喝茶。 「时衸。」他开口间松了口气,见二人都含着笑,猜测大概并不是有什么急事? 他便也落了座。皇长子抿了口茶,噙着笑静了会儿,从袖中取了两本折子放在案上:「六叔。」 孟君淮低眼一扫,看出是自己递进宫的那两本,不禁一愣:「怎么了?」 「六叔见谅,这东西我在乾清宫配殿里看到……便扣了下来,没给父皇。」 「你干什么!」孟君淮蓦然一怒,「这是能救你的命的东西!那钱五的命哪有你重要!放了就放了吧!」 孟君淮仔细想过,觉得就算放了钱五走,也没什么大碍了。与钱五相关的势力都已被扫得差不多,他的所谓万贯家财也已在后来的清查中入了国库,他孤零零一个,活着出去也惹不出什么风浪。 「六叔您心善,跟四叔他们……不一样。」皇长子说着笑了一声,嗓音微哑,「但您要是真为我好,就把他杀了吧。」 「时衸你……」 「这个人必须死,而且越快越好。」孟时衸不再看他,目光落在茶盏中,神情比盏中茶还平静,「四叔到南边后会跟他们勾结在一起,这说明什么您不清楚吗?他们的势力之大已经影响了太多人了。四叔会信他们能成事一分,心中便有一分在质疑父皇的权威——四叔如此,满朝文武又有多少如此?况且……四叔这件事父皇再压着不提,也总会有人知道的——皇亲贵胄与之狼狈为奸,又会再动摇多少人心?」 第二十七章 孟君淮如鲠在喉。这些话他并非没想过,只是他总想再多试一天、再多试一天或许就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现在只有杀了他们,才能让众人警醒三分。」皇长子无力地叹了口气,眼底的光芒却更有力了,「没有谁的命比这件事更重要。」 「时衸!」 「六叔若下不了手,我自己去。」孟时衸淡淡的口吻截断了他的话,孟君淮深吸了口气:「你再多给六叔三天……」 话音未落,一把匕首被推到了他面前:「在我回宫用晚膳之前,我要看到他的项上人头。」 这回连玉引的心弦都提了起来,她怔然看看皇长子又看看孟君淮,只觉眼前两张面口虽一张平静一张暗含怒意,但都隐藏着不浅的痛苦。 她徐徐地缓了两息,又轻轻一叹:「时衸,我们也是有孩子的人,我们很难这样断你的生路。」 「六婶!」皇长子一急,玉引的目光一转,画风同样一转:「但这事,我觉得皇长子是对的。」 「玉引!」这回换作孟君淮急了。他皱眉看着她摇头说,「我就多要三天。」 「如果你只是这样继续审问,多三天少三天都没有意义。」玉引说着一握匕首,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浑身一凛。 「你若狠不下心,就叫手下去办吧。」她说着避开孟君淮的目光,也避开孟时衸的目光,「自作主张」地叫了人进来,「杨恩禄。」 杨恩禄应声走进书房,玉引递了那把匕首给他,吩咐得云淡风轻:「取钱五的项上人头来。」 杨恩禄明显一滞,紧跟着就吓跪了。他木了半天才抬起头,不明就里又战战兢兢地看向孟君淮:「爷……?」 「玉引。」孟君淮蹙眉盯着她,玉引抿唇避开他的目光。 书房里寂静了良久,玉引看着地,孟君淮看着她,皇长子看着孟君淮。 他最终不得不松了口,点了点头,示意杨恩禄去。 于是那天,皇长子当真是看到钱五的项上人头才走的。人头被装在一个陶瓮里带回来,皇长子不仅面无惧色地揭开盖看了,看完后还带回了宫中。 这件事情这样终了,纵使是开口说赞同的玉引,心里也不是滋味。 彼时二人心情都很沉郁,她没再多说话便回了正院,孟君淮默然地独自留在书房缓神,似乎整个王府上空都凝聚了一片阴云。 但接下来的几天,玉引都没见着孟君淮,这就比较反常了。 她忍不住地开始猜,他是不是生了她的气?觉得她太狠? 她一时也拿不准,怕搅扰他的正事也没贸然去问,思量之后先让赵成瑞跟前宅的宦官带了个话打听,打听的措辞也很委婉,只问他近几日过得如何。 但这话传到杨恩禄耳朵里,杨恩禄稍一琢磨就明白了:王妃是不是觉得王爷在跟她闹别扭? 可王爷是不是跟她闹了别扭……他也说不清楚。 掐指一算,王妃进府都快十年了,除了最初那阵子二人互相不对付之外,好像从没出现过现下的状况。 可以说,从他们相处和睦的那一天开始,就过得如胶似漆! 这么看好像是有点问题?但万一他弄错了呢?乱说话的罪名他也不想背。 杨恩禄思量着,一对儿核桃在手里打了两个圈,然后告诉那个来传话的宦官:「你就去回那边,甭提别的,就说王爷近些天一直在书房,寸步未离,没去锦衣卫也没进过宫。」 「哎,是,您放心。」手下的徒弟欠了欠身去传话,这话也好传,到正院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就得了。 卧房中,玉引听赵成瑞复述完,黛眉一蹙:「当真哪儿都没去?」 赵成瑞躬着身道:「是,来回话的是王爷跟前的人,不会有假。」 那就是说他没忙别的。从前的那许多时日里,他如果长久不来正院,一定是有什么紧要事忙得他脱不开身,那其间就算大部分时候都和现在这样闷在书房,也必定总要跑跑锦衣卫或者进宫禀话。他的差事,是不太可能自己一个人就闷头办了的。 照这么想,他是真生她的气了? 玉引心里有点委屈,觉得自己那天没做错。皇长子说的有理有据,他是因为关心则乱才狠不下心。 她一时便完全不想赔什么不是,可坐在榻上兀自闷了小半刻,又还是朝外走了。 她可以不跟他赔不是,但是……夫妻嘛!一直这么相互生闷气太糟糕了,总得有一个人先开口的。 皇长子是他的亲侄子,他心里难过是难免的,那就她先开口呗? 路过和婧明婧的厢房时她脚下顿了一下,犹豫要不要推开哪扇门叫一个出来陪她一起去?但想想又觉得算了——万一他们一会儿心里都不痛快,大吵一架怎么办?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为好。 想到这儿,玉引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有些怕。 大概是和睦太久了,她对眼下的状况极不适应,又因不适应而生出明显的无措。 她完全想象不出万一因为这事儿闹僵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越想象不出就越困扰在这上头想个不停。往书房走的途中,她差点把自己急哭! 书房外,几个原本该近前侍候的宦官这会儿都戳在了外头。没什么事干,压着声说几句闲话是难免的。 几人就探讨了一番王爷王妃现下算怎么回事儿?正聊得起兴,眼尖的一个一挤眼:「别说了!」 他们循着望去,一看遥遥走来的那位,都下意识地梗了下脖子。 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啊…… 因为王爷心情不佳,他们也摸不清王妃现下心情佳不佳,资历最老的一个堆着笑过去硬着头皮小心开口:「王妃安好。」 好在王妃虽然瞧着气色欠佳,口气倒还温和:「嗯,我来看看王爷,方便么?」 那宦官心里头迅速斟酌了一下。 王爷是把他们都轰出来了,可是没说不见人。那说得台面点儿,王妃在府里也是一等一的主子,由不得他们擅自阻拦;说得私心点儿……他们也不想因为王爷王妃间的事儿受夹板儿气! 要是王爷当真记恨了王妃,就让他跟王妃发火去吧! 那宦官想得明白,当即便笑着一引,恭请玉引进去。玉引迈过门槛还没说话,侍奉在案边的杨恩禄脸色就白了:怎么让王妃进来了?! 他是真怕这二人吵架。老实说,这些年他们府里头过得比别的府平静多了,那跟王爷王妃处得好分不开。他们处得好了,底下的妾室再怎么闹腾都溅不起大水花,但王爷若跟王妃翻了脸,一夜之间后宅就得乱。 杨恩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甚至忍不住地给玉引递眼色,想暂且把她劝出去。但玉引没注意,她的目光全在孟君淮脸上。 「……君淮?」她迟疑着唤了一声,本在看着书怔神的孟君淮一滞。 他抬起头,才发现她离案桌就三两步了。 「怎么了?」他仍有点怔,玉引踌躇了会儿:「君淮你……别生气。」 啊? 她继续解释了下去:「皇长子说得确实在理。我知道你心疼他,可是你这些日子给钱五用的刑也不少了,逼问不出便是问不出了……皇长子这样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本也算最后一次问话,他依旧没说,显是咬死了就不打算说了!」 第二十八章 话刚说完,她余光睃见他站起了身。 玉引有点慌,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要是真为这个不高兴……」 她想说,你要是真为这个不高兴,我也还是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不过他先了一步说:「我没不高兴。」 啊? 玉引抬眼,孟君淮双手扶住她的肩头,笑得有点无奈:「我就是……确实很为皇长子惋惜,想缓一缓。这可能救他最好的一次机会,但是……」 他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 他眼底一片哀伤,玉引滞了一会儿,伸手将他环住:「你想开点,有时候人各有命……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他显然是真的不想再说这个,复一哂,只说:「这几天害你多心了?别当回事。」 「这都是小事儿……」玉引松了心,正想再宽慰他几句,倒被他将她往怀里揽的动作噎住了话。 刚开始,她以为他是想哄她,过了会儿却听得他重重地吁了口气,好像这般很令他安心。 ——不知怎的,这种感觉比他真的哄她还让她高兴一些。她一直享受这种感觉,享受这种他需要她、或者她需要他的感觉。 几尺外,杨恩禄眼都瞪直了。 没事儿啊? 他们上上下下一帮人提心吊胆瞎琢磨了好几天,合着没事儿啊? 这就抱上了啊? 那他们瞎紧张什么啊? 弹指到了八月,在尤则旭与夕珍正筹备婚事的时候,齐郡王回了京。 准确的说,是被押回了京。 两年多前他去南边赈灾,现下赈灾事宜已收了尾,循理来说是办了个漂亮差事。这样被押回来,自然引起不少议论。 刚开始众人甚至连他是什么罪名都不知道,后来倒是传出了个罪名,模糊不清地说他在当地收受贿赂。 当然,有些风声还是传了出来。不少人都在说,其实是他趁在南边办差,勾结了几个得势的奸宦。只是皇帝的亲弟弟勾结宦官这事说起来太丢人,有损天威,因此寻了别的说法。 但民间怎么说都无所谓,毕竟就算是再平静的时候,民间也爱传些皇家的奇闻异事出来,大家不过都凑个热闹添一耳朵,搅不出什么。 玉引在意的,是当下宗室贵族间愈发紧张的关系。 「尤则旭领着这差呢,你嫁过去之后别乱插手,对你们都不好。」玉引蹲在一只大朱漆箱子边,一边亲手帮夕珍检查嫁妆里的各样珠宝成色如何一边叮嘱她。 为玉引收拾着书案的夕珍点头:「我知道,这您放心。到时我也未必有工夫操心这个,突然要管个家……我估计我要学的东西还多呢。」 玉引一笑,又劝她说不必太担心。突然想起还有东西没给她,便打开柜子找了出来:「这是和婧做给你的,明婧也帮忙来着。兰婧那天也提了句要做东西给你,估计还没好。」 那是一方帕子,绣的鸳鸯的图案,自然是祝她婚后能过得好的。 夕珍开心地收了,又告诉玉引兰婧的也给她了,是个荷包,说绣得挺漂亮的。 「我瞧兰婧近来性子好些了!」夕珍笑道,「她说那个荷包的料子是她出去散心时在布庄偶然挑中的,她从前都不怎么出府,出府也不爱自己买东西。」 「是吗?」玉引对此有点意外,旋即也一笑,「这样好。我和你姑父都担心她把自己闷坏了,她能放开些就好多了。你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告诉她你喜欢她挑的东西,鼓励她多出去,钱若不够从我这儿拿好了。」 玉引这么交代完,心里却有那么点犯嘀咕,不太懂兰婧是怎么突然放得开的? 她这几年一直在努力不假,可兰婧在她跟前……也没松快到哪里去啊? 前宅最西侧的一排房子,是王府里几个孩子的侍卫们住的地方。 他们和保护王府平安的普通护军不太一样,王爷特意挑了与孩子们年龄尽量贴近的人来,为的便是能将她们培养成亲信。是以他们平日里吃住都在府里,若是哪个小主子要出门了,就喊上自己手底下的人去。这其中世子时祚的人马是资历最老的,都是近三年前就入了王府,其余的则基本都是今年才进来,不过众人一起共事又年纪都差不多,资历不同也依旧处得不错。 晌午,众人照例一道用午膳。 因为后宅正院的吩咐,他们中午的菜式额外多添两道荤菜,据说是因为王妃怕他们一群青壮男孩操练饿了会不够吃,多添的菜里的肉好像也是直接从王妃自己的份例里出。这是份体恤,单为这个,跟着正院办差的侍卫也无形中地位高出了一截来。 ——于是在年初的时候,侍卫间一度出了送礼塞好处的事,谁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巴结一下跟了正院几个小主子的人,以防日后被穿小鞋?当时也有人收了这礼,但不知怎的传到了大翁主耳朵里,押出去就赏了顿板子。 然后大翁主从正院发了话,说甭管哪个院子里长大的孩子都是一家人,他们不会分高下,身边的人也不许。 自此众人算是都安生了下来,要真说谁还高一头,就是世子身边的几个了——这也不是因为上头有世子的身份,而是那几人本身资历老些,懂得多嘛! 饭后自有打杂的宦官进来收拾碗筷,大多数侍卫则在桌边坐着消食。世子身边领头的侍卫叫沈晋,抬眼一看刚吃完饭就不声不响出去的人,对身边的同伴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先歇着。」 他说着就出了用膳的屋子,跟着前头的人走了一段,到无人的地方才叫住他:「谭昱。」 前头的人显然一滞,转过身来一颔首:「沈大哥。」 沈晋往前走了两步,打量了他一番,问得开门见山:「我看了你好几天了,每天一用完午膳就往后宅跑,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谭昱道。 沈晋未作置评,只告诫说:「你最好别是跟后宅哪个丫头扯不清。这是王府,这种事没有过先例,上头会不会点头可说不清。再说你要是其他几位身边的人也还罢了,你们二翁主……怕是不能给你出这个头。」 「我知道。」谭昱低着眼点了下头,认真承诺道,「沈大哥您放心,这些分寸我清楚,不会给兄弟们惹麻烦。近来总往后宅跑,是有别的事。」 看他说得诚恳,沈晋便也没再多说别的,二人就此道了别,沈晋转身折回住处去。谭昱沉默了会儿,也继续往后宅走。 沈晋的话他明白。他们这一众侍卫,虽则入府后的待遇是一模一样的,但挑人时其实很有偏颇。给正院的两位公子、两位翁主挑的侍卫,家世出身都好一些,东院两位公子那儿的略次一等,他们几个拨去给二翁主的,则「恰巧」都实打实的出身贫寒。 当时他们都以为只是巧合,但待得进了府,没过太久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正院的地位,在这一方王府里,实在太稳固。 而在大公子、二公子和二翁主三个不是正院所出的孩子里,二翁主又有点不合群,出了事似乎也不怎么敢跟长辈说,无怪统领在选人时会暗地里欺负她。 第二十九章 不过初时知道这些时,谭昱只觉得二翁主在府里不得宠,而前不久的一件事,则让他忽地觉得二翁主挺可怜的。 ——这种想法说来好笑。在他进王府当差前,家里穷得一个月也吃不了三两顿肉,现下他竟觉得王府里的翁主「挺可怜的」。 可不论他怎么嘲笑自己,这种看法到现在都依旧没有改变。 事情出在前不久的中秋节,那天抚养二翁主的乔良娣差人来传了话喊他们过去。 二翁主平常不怎么出门,他们入府后一度没什么事做,相较而言比其他侍卫清闲多了。猛地被喊过去,几人当时还真好奇要干什么。 到了她们住的燕语阁才得知,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乔良娣给他们备了月饼和桂花酒。二翁主性子是闷,但人心善,桂花酒是她亲自端出来的,还要亲手帮他们斟酒。 但一盅酒捧给他的时候,二人一错手,他还没接稳她已松了,酒盅落到地上碎成三块。 当时堂屋里一静,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二翁主自己居然很慌。 他清楚地看到她一下子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紧张得微白的脸上目光闪避着,好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 于是谭昱滞了一会儿才说出:「翁主恕罪,卑职无心之失……」 他说完这句话,二翁主的面色才缓过来了点。然后他俯身要把碎瓷捡起来,她又有点慌乱地一挡他:「你别划了手……一会儿我喊人来收拾。」 就这么一件事,让他不舒服了好几天。他再怎么不让自己多管闲事,都还是会想……二翁主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比他还要小四岁,战战兢兢成这个样子,可见是不开心的。 这弄得他特别想让她开心一点,所以后来他大着胆子主动去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 现在想来,被他建议着出门走走的两三回,她其实都是不想出去的。只不过她惧于开口拒绝,所以每次都答应了下来。 在谭昱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不敢再贸然询问她想不想出门了,改为自己出府时买些有趣的东西给她带回来,她同样不怎么开口拒绝,每次都闷闷地收下。 转眼到了燕语阁门口,谭昱走进院门,看见廊下的兰婧,一揖:「翁主。」 「你来了。」兰婧走到他面前,一如既往闷闷的,心里却忍不住期待着想要看看他今天又带了什么来。 「喏。」谭昱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变了个铁质的东西出来。兰婧定睛一看:「弹弓啊!」 然后她为难地皱皱眉头:「这个我不会。」 「随便打着玩就是了,找个没人的地方。」谭昱把弹弓递给她,又掏了个布袋出来也递过去,「这些弹丸都是软木做的,失手打着人也不会伤到……是卑职自己磨的,翁主用完了我再做就好。」 兰婧的目光还停在那个弹弓上。那个弹弓说不上多精致,但做得很讲究,木柄磨得平滑还上了漂亮的红漆,上面用于打弹丸的皮子看着就弹性不错。 兰婧抿了抿唇,手探进袖中摸了两块碎银塞给他:「我不能总白要你的东西!」 「没事的,我刚领了月钱……」 「这也是我刚拿到的月例!」兰婧很执拗,硬将钱塞给他之后,踟蹰了一会儿,又道,「以后我们还是出去玩吧……比较有趣。」 「啊?」谭昱一怔,没想到她居然是喜欢出去的。旋即应下来,「好,卑职随时护翁主出去。」 上元节,玉引听说了个惊天消息。 她听说兰婧去灯会的时候,拿弹弓把昌亲王府的世子给打了! 兰婧?拿弹弓?把昌亲王府的世子给打了? 这几个部分组合在一起实在奇怪!说真的,这事要是府里男孩子们做出来、或者偶尔犯个坏的和婧明婧做出来,她都不会有这么震惊,可偏偏是一直很乖的兰婧干出这事儿,让她懵了半天之后问赵成瑞:「你没说反?」 真是兰婧拿弹弓把昌亲王府的世子打了?不是昌亲王府的世子拿弹弓把兰婧打了? 赵成瑞苦笑着低头说下奴真没说反。玉引又懵了会儿,只得吩咐把兰婧叫来。 兰婧出了这事就被吓哭了,她本没想伤人,就是马车路过一棵树时看到树上结着不知名的果子,便想打一颗下来看看是什么。没想到旁边恰巧有另一辆马车经过,马车里做的还是昌亲王世子。 弹丸打入车中就传出一声惨叫,待得人下来,她一看……那位堂弟额头都青了。 谭昱跟她说是他的错,可她觉得这怎么会是他的错呢?他只是给了她那个弹弓而已,他还叮嘱过她要找没人的地方打。 兰婧挣扎再三,还是觉得这罪责不能推给谭昱,便独自一人去了正院,走进堂屋看见玉引时心里更紧了一阵,低头就跪下了:「母妃……」 「起来。」玉引离座一搀她,觉出她害怕,索性顺势把她揽到了跟前,温言道,「来,跟母妃说说,怎么回事?」 「我不是故意的……」兰婧低着头,一五一十地把如何伤到的昌亲王世子讲了,又望着玉引一字一顿说,「是我自己不对,跟身边的人没关系!母妃您罚我一个就是了!」 哎,这孩子怎么突然……胆子大起来了?还知道护身边的下人了? 玉引一阵欣慰,说了兰婧几句后,告诉她明日要一道去昌亲王府赔不是才行。兰婧松了口气,踌躇着乖乖将弹弓交给了她,承诺说以后再也不玩这种东西了! 晚上就寝后,玉引自然要和孟君淮说说这事,她说着说着就开心起来,兴奋地翻了个身,趴在那儿边拍枕头边跟他说。 孟君淮看得都想笑,一按她的手:「你这像是孩子做了错事的样子吗?」 「兰婧转性了啊,我高兴啊!」玉引歪到他胸口,长吁短叹地感慨,「真不容易!这么多年了,她可算想明白了。前阵子夕珍跟我说我还不信,真的这样真是太好了!」 她心里喜滋滋的,感觉简直像是迎面遇上了个菩萨,告诉她说她能成佛一样! 「行了行了,你冷静点。」孟君淮那她这副傻开心的模样没辙,拍拍她跟她说,「你和十二弟妹也熟,明天好好跟人家道个歉就行了,别让兰婧太难过。」 「自然的,我知道!」玉引道。她心说,兰婧的性子刚好一点,我能把她压回去吗? 然后孟君淮沉默了会儿,又道:「再帮我带个话,让十二弟什么时候有空来府里一趟,我有事要找他谈。」 第二天一早,玉引便准备带着兰婧去昌亲王府赔不是。而在去之前她思量再三,觉得可以把弹弓还给她。 她确信这一夜兰婧心里肯定不好受。弹弓是她主动交出来的不假,可当时她眼里的不舍明显极了。 如此这般,这样扣上一夜便足以让兰婧反省错处,玉引相信她不会再犯。 于是当她在马车中把弹弓还给兰婧的时候,兰婧高兴坏了,接在手里看了半天,再看向她时眼睛都亮亮的:「我真的还能留着它?」 「留着吧,以后也不是不能玩,只是千万别再伤了人!」玉引道。 第三十章 兰婧便小心翼翼地将弹弓收了起来,小心得像是在收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玉引在旁看得有些想笑,不懂兰婧这么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怎么突然喜欢上了这种东西,又觉得她堂堂一个衣食无缺的翁主对这些小物件如此宝贝实在有趣。但转念再想想,兰婧今年十一岁,这种半大不小的年纪还有些玩心、对这些玩物在意也在情理之中,就没过问。 待得马车到了昌亲王府面前,玉引搭着珊瑚的手先一步下了车,兰婧则有她自己身边的人上前搀扶。玉引回眸间恰见握着乳母的手要下马车的兰婧被裙摆一跘,索性身边一个侍卫反应快,疾步上前托稳了她的肩头。 「……多谢。」兰婧惊魂未定,边松气边向谭昱道谢。谭昱一笑,退到一旁,猛然察觉到玉引的目光,又硬生生将笑意抑住。 玉引倒不在意。她知道这些个新拨到孩子们身边的侍卫也就十五六,孟君淮挑这个年纪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能跟孩子们亲近些,那规矩便是可以松一些的。 「没事的。」她走过去一牵兰婧的手,向那侍卫道,「翁主近来出门多,多劳你们费心护着。你们比她年长,能带她玩一玩也好,我和王爷也是希望你们主仆间能相处和睦的。」 谭昱心下松气,抱拳应了声「是」。玉引没再多说别的,拉着兰婧的手往昌亲王府里去。 兰婧边走边小声地问她:「母妃,您知道我近来常出门啊?」 「自然知道。」玉引笑睃了她一眼,「母妃管着后宅,你还有事想瞒母妃?」 兰婧噎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又说:「那您不觉得这样不好吗?」 「这有什么不好的?」玉引一哂,「你啊,性子比你的兄弟姐妹都闷一些,我跟你父王本就都想你常出去走走,想让你过得开心点。」 这样吗…… 兰婧低着头没说话,玉引蹙了蹙眉:「怎么,是你乔母妃说你了?」 「没有。」兰婧摇摇头,「乔母妃也想我多出门看看,不过我母妃不肯。她从前一直说女孩子要乖乖的,不能跟哥哥弟弟他们学,不然父王会不喜欢的。」 玉引衔着笑,未显什么不快,只说:「别瞎想,你瞧你大姐姐是不是常出门走动?明婧现下也就是年纪小,过几年肯定也要喜欢出去玩的。」 「可是……」兰婧扁了扁嘴,声音更轻了些,「母妃说我跟她们不一样,她们是您正院的……」 何侧妃! 玉引一瞬间的郁结于心。要不是何侧妃三年前就搬了出去,她这会儿肯定又想把何侧妃叫过来训一顿了。 不过这回让她意外的是,兰婧并没有见她脸色不好就不敢说话,而是挽着她的胳膊,带着那么一点好似撒娇的口吻跟她说:「母妃您别生气,我知道我母妃有些话错了,我不听就是了!」 「对,这种话绝不能听!」玉引赶忙干脆地肯定她的想法,「母妃早跟你说过,你跟你兄弟姐妹们都一样,没有什么他们能做却独你不能的事!」 兰婧笑吟吟地点头应下说知道,心里突然觉得嫡母妃特别好! 可是她认真想想……嫡母妃之前好像也是这么好的,这些道理她原来就都听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会害怕。 或许是近来出去玩得多了,所以自己变得「野」了点儿? 兰婧边是这么想,边是下意识地扭头往府门外看了眼。几丈外的谭昱好像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摆了摆手,引得她又一笑。 这趟「赔罪」如料很顺利,昌亲王妃祝氏跟玉引打从成了妯娌开始就相处不错,听说这事后压根就没生气。见玉引带着兰婧专程过来,一见面她就立刻表示这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堂姐弟打闹间伤了都没什么大不了,何况兰婧是不小心的? 昌亲王府的世子自己也露了面,揉着还有点青的额头也笑说不要紧。然后玉引与祝氏闲话了会儿家常,兰婧则跟昌亲王府的几位翁主一道玩去了。 各样奇闻趣事说了一通,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玉引本也没打算留下用膳,便直接和祝氏提了孟君淮嘱咐的事:「王爷说让昌亲王殿下得空时到府里一趟,道有事要商量。我觉着应该是政事,你尽快知会一声吧。」 祝氏也是个分得清轻重的,一听这话就说:「我们爷近来一直闲着,嫂嫂等等,我这就叫人去前头告诉他。」 事情就这么禀了过去,昌亲王听说后没什么犹豫,当即就叫人备了马,说这样能抓紧去见六哥,还能顺便护送玉引回府。他们便一同往逸亲王府去,玉引回到府中自然回正院去歇着,昌亲王独自去了孟君淮的书房。 没过两刻,玉引便听前宅有人来小心翼翼地禀话说:「王爷好像在前头跟昌亲王殿下争起来了……」 「怎么个‘争起来了’?」玉引听出底下人是想请她去劝架的意思,仍是多问了两句。 「具体不知道,就是听见昌亲王殿下说要走,咱们王爷不让。兄弟二人在书房门口争了起来,撞得门板咣咣的……杨公公怕打起来!」 玉引:「……」 她斟酌了一下,觉得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又都有实实在在的爵位搁着,理应不会随意动手。 要真是到了「打起来了」的份儿上……应该是真气不过?那想发个火就发吧! 她便心平气和地摆摆手让那宦官退下,那宦官见王妃不打算管,脸色都白了:「王妃……您不去劝劝?」 「不去,先由着他们谈吧。」玉引道。 她心里想着,我要劝也晚上再劝。 转而兀自一滞——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哎呀…… 前宅,昌亲王气得又一次拍上门板:「六哥您让我出去,这事儿我不管!」 但孟君淮整个人都抵在门上:「不行,你坐下听我说,六哥能害你吗?」 「……」昌亲王脸色都白了,见实在脱不得身,运着气到侧旁的椅子上坐下,一吁气,「您说!」 「你当六哥让你办这差事是为了自己躲清闲?为了自己不得罪人?」孟君淮放开了门,踱到他面前,「我手底下上万号锦衣卫,办这差事累不着我!又是奉皇命办差,我怕得罪什么人?难道你觉得我怕得罪母后?」 昌亲王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现下的局势,由不得你闷在府里当闲散宗亲!」孟君淮叹着气坐到与他一案之隔的椅子上,「七弟和十一弟借着掌管东西厂,早就向皇兄表了忠心。九弟已经跟着四哥混日子了,我帮不了他,十弟那个混蛋不用我多说吧?再往下几个更年轻也不急这一时,你夹在中间却必须看明白!」 近几年的事让孟君淮十分难受。不止是为皇长子,也是为他们这一众兄弟越发疏远的关系。 从前不是这样的,而那个「从前」也并没有离现在太久。他便很想在这情分上使使劲,实在不想看到兄弟间只剩怀疑与仇恨的那一天。 但很可惜,他拉不了所有的人。混蛋老十不多说,四哥现下也没救了,跟着四哥的九弟同样没指望……他不仅帮不了他们,还得壮士断腕似的把他们割离出去。 昌亲王沉默了半晌,面色也沉下去:「六哥。」 「嗯?」 第三十一章 昌亲王看向他:「您是真打算这么对四哥补刀子吗?四哥这大半年是怎么过的您肯定知道。」 孟君淮长缓了一息,回看过去:「那皇长子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你就不清楚吗?」 皇位万人瞩目,四哥想要皇位一点错都没有,可他实在不该为了皇位和宦官勾结在一起,他明明知道他们对皇长子下过手。 皇长子也是他的亲侄子! 昌亲王又沉默了一阵:「可是我觉得……」 孟君淮截断了他的话:「皇兄就时衸这么一个儿子,四哥这样,皇兄表面上没说什么,但你觉得他不恨吗?」 昌亲王一滞。 他又说:「你觉得时衸自己会不恨吗?」 「六哥您这意思……」昌亲王蹙起眉头,「您觉得皇兄……」 孟君淮点了点头。 他觉得皇兄一定是想办四哥的,而且他完全有能力治罪。过了大半年没出手,无非是在等兄弟们的意思。 这是一个逼他们近一步分出敌我的时候,这一步过去,京里或许会更乱,也或许会更平静。 但乱或平静,都不要紧。眼下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一个人在这一步上,都不能走错。 昌亲王面上的神色变了又变,孟君淮起身去书案上取了本空白的折子递给他:「自己请旨吧,比让我开口要好。」 乾清宫。 昌亲王的折子递到御前,皇帝接过来看了一眼便不禁一笑。将里面的内容读完后,他想了想,往东配殿走去。 离配殿尚有几步时,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传了出来。 皇帝脚下顿住,望向配殿的目光因为忧心而带了轻颤。但他硬是等着这咳嗽声止住、又多等了一会儿,才继续向里走去。 殿中,止住咳的孟时衸倚在枕头上缓着气儿,余光瞥见父亲进来,便坐直了身子:「父皇。」 「阿衸。」皇帝带着笑容,坐到榻边看了看他,「今日觉得如何?」 「我挺好的,父皇您别担心。」皇长子也笑着,心里庆幸了一下方才的咳嗽声没让父皇听见。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皇帝手中的折子上,知道是拿来同他说的,便没什么避讳,「这是……」 「是为齐郡王的事。」皇帝将折子递给他,「你十二叔递进来的。」 十二叔? 父皇继位后,差事从二叔安到了十一叔,这位十二叔恰是个分界线,从他往后的几位叔叔都一直闲着,孟时衸都快对他们没印象了。 他不禁很意外第一封关于四叔的折子竟是十二叔递进来的,心里觉得是不是要求情?但待他看完,却发现十二叔竟是想把查办齐郡王的差事揽下来? 孟时衸皱了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十二叔怎么突然……」 「我看是有人提点他。」皇帝道。 孟时衸便下意识地琢磨起跟十二叔交好的人来,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六叔?」 「嗯。」皇帝点点头。 「您觉得六叔也在结党?」孟时衸眉心皱得更深了些。他想着六叔手里有锦衣卫,这个势力一旦反起来可不好办。 但皇帝摇了头:「你六叔要是结党,可犯不着找个毫无实权的昌亲王,谢家才是离他最近又最有用的。」 「那他这是……」孟时衸声音忽地一滞,转而带着不置信吁了口气,「六叔仁善。」 如果不是为了结党,他这样做,就只能是为了帮十二叔一把,不让宫中因为十二叔并无差事又在此事上毫无表态而不满。 这件事看似不难,可现下的局势……他们放出的风声足以让所有摸到端倪的宗亲处处谨慎步步小心,在这种时候还肯伸手去为旁人操一份心的,着实算得上仁善了。 皇帝一喟:「要是都像他这样在意兄弟情分,不知道能省多少事。宗室里和睦了,对天下也是好的。」 「父皇?」孟时衸微微一惊,「您是觉得六叔可以……」 「且先留个意吧。你六叔这几年带着锦衣卫,本事是有些的,但现在定下这样大的事还太早。」皇帝说罢就将这话题结在了这里,打量了独子片刻,一哂,「你今年该及冠了。」 「……是。」孟时衸心里一阵说不清的滋味。他原以为活不到这时候的,现下活到了,又不清楚还能再活多久。 「好好养着,今年你的冠礼、瑜婧的昏礼,都是大事。」皇帝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孟时衸颔首应下,心绪复杂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月底的时候,宫中下旨将齐郡王圈进府中,按律查办,差事给了行十二的昌亲王,在京中掀起一阵不小的议论。这样一来,与之交好的孟君淮根本闲不下来,拜访的人天天踏破门槛,一部分想打听皇上到底什么意思,另一部分则是觉得昌亲王这是大有前途,想攀攀这高枝。 逸亲王府里便足足热闹了一个月,直至三月初,借着尤则旭与夕珍的婚事闭门谢客,府里才清闲了点。 他们完婚后,和婧跟谢晟的婚事也很快就被提了上来。 于是难得闲下来的孟君淮心情又不太好了,玉引无聊时读着话本,他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转得她一个劲用余光看他。 后来她就被他转得读不下去了,把书一放:「君淮你坐会儿好不好?我头都晕了!」 「……唉!」他重重一叹,眉宇深皱地坐到罗汉床上。玉引撇撇嘴,走过去坐到他身侧笑话他:「干什么啊?舍不得和婧出嫁?」 「是啊。」孟君淮说着就又叹气,支着额头苦思着问她,「你说咱再多留她几年行不行?」 玉引抿着唇想了想,答说:「我也想。」 和婧不是她亲生的,但现在她真的都快忘掉这件事了。 她嫁进来的时候,和婧才四五岁。最初的时候和婧特别讨厌她,但那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她们就相处得和睦了起来。 之后这都有十年了吧?和婧一直在她身边,比她亲生的任何一个孩子陪她的时间都长,而反过来说,她陪和婧的时间也必然比孟君淮陪和婧的时间长。 他舍不得,她只有更舍不得。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俩都有一种自己好像特别悲凉的错觉…… 觉得华丽讲究的正院卧房里,寒风那个吹啊…… 二人惺惺相惜地一对视,在凄凄惨惨戚戚的情绪里,不约而同地在想:真的,早晚只剩咱俩相依为命! 然后玉引目光一沉:「不行,咱还是别多留她了。」 孟君淮:「……」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跟他说了她的道理。 她觉得虽然他们很舍不得和婧,但也得顾及和婧自己的想法。 ——和婧倒也不是不在意他们,只不过,她现下春心萌动,对婚后的崭新生活充满憧憬,玉引觉得把她这个念头压制住也不太好? 他们留她容易,不过是和谢家打个商量的事。可是万一三五年之后,和婧的这个念头淡了,觉得无所谓了,就糟糕了。 还是趁两个人最甜蜜、最期盼成婚的时候顺了他们的意最上,这样他们完婚后都会尽全力为对方好、为这段感情好。玉引觉得假若有一天谢晟与和婧过不下去了,一纸和离书写下来,她肯定乐得继续养着和婧,但在那之前,他们当爹娘的不能为了一己私心硬把人家火热的感情磨掉啊! 第三十二章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孟君淮听完她的话后忧愁地叹了口气,十分想把和婧按回五六岁的年纪,心安理得地再养她十年! 此后,正院里一天比一天热闹。 和婧期初想着婚事还是害羞居多,但后来大家一天天地都在说这个,为她安排的也都是正经事项,她自己也就逐渐「不要脸」起来,喜悦逐渐压过了那份害羞。 比如在试制的婚鞋送过来时,和婧比划了一下尺寸立刻就说了:「阿晟哥哥那双做小了半寸!不行,得重做!」 话音没落,一屋子弟弟妹妹都用一种忍笑的目光看她,阿佑最坏,跑过去拽着她的衣袖就问:「姐姐,您怎么这么清楚?」 「废话,那是你姐夫!」和婧一点都没不好意思,接着还理直气壮地承认了,「我刚给他做过一双,比这个大半寸,穿着正合适。」 「……」孟君淮痛苦的扶额,心说你都没给我做过鞋啊? 玉引憋着笑递了块点心过去哄他,又跟和婧说:「正好谢晟一会儿过来,直接叫来让绣房给他量吧,免得再不合适。」 「好!」和婧应下。一刻之后听说谢晟来了,便亲自去前宅相迎。到了前宅一看,却见尤则旭跟夕珍也在。 「哎,怎么一道过来的?」和婧一时诧异,夕珍解释说:「没有,我回来看看姑母,在门口遇上的堂兄。」 几个人都熟悉,也没什么瞎客气的必要,就此便一起往后头的正院去。 夕珍跟尤则旭是带着礼来的,就一个宦官捧着,三个大匣子摞在手里高得瞧不见路。若一路都是平地那也没什么,但前宅后宅间要过一排后罩楼,后罩楼正当间的大门有门槛儿,那宦官脚下一跘,「哎呦」一声连人带礼物一起倾下去。 尤则旭久在锦衣卫反应颇快,立时抬手一挡,在最上头的匣子砸到夕珍前把它挡住了。谢晟一看也伸手帮忙,按理能扶住再往前走,可那宦官吓坏了,又想跪下谢罪又姿势实在不方便,三人以一种很尴尬的状态僵在了这道大门处。 谢晟只好吼那宦官:「你快起来!」 话音没落,一个还带着稚嫩的少女声音传过来,喊说「快搭把手」。谢晟和尤则旭背对着后宅僵在那儿看不见是谁,倒很快看见有个侍卫打扮的人过来帮忙。 「兰婧。」和婧主动跟走过来的人打了个招呼,看看她的衣着,问说,「又出去玩?」 「嗯,听说东四那边新开了家点心铺,做得点心特别好。」兰婧说着看了看正帮着拿东西的谭昱,又道,「不过也不急,我先帮姐姐把东西送过去,也跟母妃问个安。」 「多谢你啊,这顿儿点心姐姐请你。」和婧觉得她近来性子明显好了,也乐得跟她说笑。姐妹俩一拉手就率先走在了前头,想了想又折回来连夕珍一起拉走,「让他们拿,我们先去!」 夕珍不厚道地朝尤则旭一吐舌头就跟妹妹们跑了,被甩在后面的尤则旭跟谢晟气笑,摇摇头,知道她们这是成心气人。 「多谢啊。」尤则旭向谭昱道了句谢,虽清楚那宦官自己拿不了这么多,又觉着不太好意思用二翁主身边的人,便想自己把谭昱拿着的东西接过来。 谭昱稍一避,轻松笑道:「我来就好。二翁主吩咐的。」 尤则旭便没再同他多争,错眼间,却注意到他刀柄上的一只香囊。 「哦对了,谢公子,我还有点事要跟你说。」尤则旭做了个刚想起什么事的样子,伸手一搭谢晟,二人勾肩搭背地快步往前走了几丈。 然后尤则旭压着声说:「那个侍卫香囊上的图案,我瞧着是二翁主惯用的针法啊?」 「啊?」谢晟被他说得一懵,一时连重点都偏了,只惊讶道,「姑娘家的针法你能看出区别?」 「……我在锦衣卫四年了。」尤则旭道,扭头瞅了瞅那侍卫,又说,「府里但凡让我见过绣活的,我能辨个八|九不离十,应该没判断错。这里头有事儿啊……」 「……」谢晟想了想,「那我跟姑母说一声?」 尤则旭也想了想,摇头:「别,万一我错了呢?这样,你先跟大翁主说一声。」 谢晟跟尤则旭将此事说与和婧之后,和婧倒不含糊。她无法判断尤则旭到底有没有出错的可能,便没贸然将此事告诉父王母妃,而是挑了个无事的日子直接找兰婧去问这事。 她先着人去前宅喊了那个叫谭昱的侍卫过来,等她到燕语阁时,谭昱已经候在院门口了。 「翁主。」谭昱一揖,和婧睇了睇他,目光在他刀柄上一落,「这个是不是兰婧做的?」 谭昱微滞,旋即坦诚道:「是。」 「把东西给我,你跟我进来。」和婧说着就进了燕语阁的大门。谭昱木了一下,只得将香囊解下来递给她。 和婧收了香囊,直接进了兰婧住的厢房,正在房里跟兰婧下棋的乔良娣面朝着房门而坐,先一步看见了她:「和婧。」 「乔母妃。」和婧客气地福了福,「我有点事跟兰婧说,您方便避一避吗?」 「好。」乔良娣没过问,当即起身出去,到了屋外吩咐下人上茶和点心。和婧在茶点端进来后屏退下人又关好门,将那香囊塞给兰婧:「这个你收着。」 「啊?」兰婧怔然,看看谭昱又看向姐姐,「这怎么了?」 和婧拉着她坐下,斟酌了一下措辞,反问说:「你为什么给他这个?」 「因为……」兰婧想了想,回说,「他帮我买了不少东西,我不能总白要他的东西呀。」 和婧松了口气。 她就知道,肯定是阿晟哥哥和尤则旭想多啦! 他们那个神情显然是觉得兰婧懂了什么心思,但她觉得不会,因为兰婧身边的侍卫……出身都太低了点儿。 她想着她刚认识谢晟那会儿,虽然年纪还小,但心里也懵懵懂懂地知道「这是跟她门当户对的人」的。兰婧眼光也不低,父王母妃近三年为她挑过不少世家公子她都没看上,怎么可能对身边的侍卫有什么念头? 她就握着兰婧的手说:「你也大了,这种东西你要注意一下,不能随便赠人。若你真觉得做出来便要赏下去,就赏给身边的婢子,不能随便给男人,传出去要被说闲话的。」 兰婧和谭昱没由来地同时一木,下意识地相视一望。 和婧循着兰婧的目光也看了谭昱一眼,挥手让他先出去。 谭昱一揖,退到门外刚阖上门,依稀听到里面又说:「再说,这些东西你自己觉得是份心意,可实际上,哪有真金白银来得实在?母妃说了,咱觉得不起眼的二三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一年,你真要赏不如赏些这个,这是实实在在能让人过得好的东西。」 谭昱正阖房门的手顿住,好似忽然有一股气噎在心里,噎了好久,他才转身往前宅去。 其实大翁主说得没错,二三两银子搁在民间,是够寻常人家过一年了,还是衣食丰足的一年。对他这样贫寒的人家来说,这更不是一笔小钱。 而且也说不上大翁主看不起他,若真看不起,就不会先让他退出来了,当着他的面说他也不能怎样。 第三十三章 可他就是心里难过得很,怎么想都还是不自在。这种感觉像是生吞了一口天边的乌云,弄得他整个心里都无缘无故地就阴郁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自己在赌气,明明心里十分赞同大翁主的话,又偏觉得大翁主说的是错的,觉得那个香囊远比什么真金白银来得好。 于是谭昱一路闷着头回去,进屋后连个招呼都没跟同屋的打就躺下了,同屋的另外三人就有点懵。 「哎,谭昱?」其中一个从榻上翻下来,走到他床边推推他的后背,「怎么了你?霜打的茄子似的?」 「没事。」谭昱口气生硬地回了一句,这事想跟别人埋怨都不知道怎么埋怨。 和婧跟谢晟的吉日在四月份定了下来。因为和婧是宗室女,这吉日是礼部挑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廿八,恰好是明婧生辰一天后。 于是孟君淮从吉日定下来的那天就琢磨着六月廿七一定要好好在正院待一整天,小女儿生辰、大女儿临嫁,这都是大事。他还和玉引和婧明婧一起打了商量,问她们愿不愿意这回不给明婧办生辰宴,只一家子一起过? 明婧率先点了头:「好!姐姐陪我玩!」 所以事情就这么很顺利地定了下来。 结果没想到,六月廿七那天没有宾客来,但昌亲王来了。 彼时孟君淮正在对和婧表达不舍,非得亲手喂她吃早膳。和婧嘴角抽搐吃得一脸嫌弃,一边吃父亲送过来的,一边喂妹妹。 明婧则是一边吃姐姐喂来的,一边喂母妃! 杨恩禄进来禀话时,玉引正被明婧拿豆沙包怼了一嘴的豆沙。 「唔……」她抬眼扫见杨恩禄进来,赶紧背过身擦嘴,明婧咯咯笑着攀到她腿上还要继续喂她,正从孟君淮送到口边的瓷匙中吃粥的和婧则瞬间一脸窘迫。 「……我自己来!」她终于对父亲表达了抗议,接过碗和勺闷头自己吃。孟君淮正正色:「什么事?」 「爷,昌亲王来了,说有急事要见您。」 孟君淮怎么办?只能往前宅去。他一边走一边冒火,心说十二弟你有点眼力见没有?你不知道你小侄女今天生辰、大侄女明天出嫁啊? 待他到了书房,等在那儿的昌亲王一脸赔笑:「六哥,对不住打扰您啊,让我两位侄女别计较。」 「……」孟君淮想说他不会办事的话被噎在了喉咙里,冷眼一瞪他,「坐,有话直说。」 二人都落了座,昌亲王从袖中摸了本折子出来:「六哥您过目。」 这什么啊? 孟君淮接过来看,翻开前猜他是办四哥的事遇到了难处所以来找他出主意。可是看完发现里头并没提到有什么难处,只是把整个过程事无巨细地给他写了一遍。 「给我看这个干什么?」孟君淮把折子拍在桌子上,皱眉,「皇兄让你办这差,又没把你归到我手底下。你要禀,也该直接禀给皇兄去。」 「本来是要禀给皇兄的。」昌亲王道,「可是皇兄说让您过目,我就只好重写一份拿来给您看。」 怎么让他过目呢??? 孟君淮不解,昌亲王又道:「皇兄还说,若有什么拿不准的,也请您拿主意,拟什么罪名也交给您!六哥您赶紧看看我办的怎么样,您看完发个话,我好接着办去。」 皇兄到底什么意思??? 孟君淮一头雾水,还是照着圣意先把这里头的内容认认真真地看完了,然后大致说了说自己的想法,二人就意见相左的地方打了个商量。 就这么一通议论,不知不觉间竟过了晌午。送走昌亲王,孟君淮走出书房大门一看天色脸都绿了,觉得真对不住俩姑娘。 他回到正院的时候,和婧正带着明婧踢毽子。 明婧年纪小,论体力论平衡自然都比不过和婧,于是孟君淮就看到和婧一连踢几十个不带停,明婧则最多踢十来个就会踢坏。 于是这小丫头有点来气,带着气拼命地想把毽子接住,一着急踩了裙角,身子眼看着要歪倒,眼睛还是死盯着毽子。 「……明婧!」孟君淮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可算没让她摔了。毽子「啪嗒」一声落地,明婧看着毽子一皱眉,有点难过。 「父王……」明婧委委屈屈地在他怀里蹭,「别让大姐姐嫁人了,我要姐姐教我踢毽子。」 咦? 和婧一听这话就停了,跑过来拍拍她:「没事哦,姐姐嫁人了也可以回来教你踢的!」 「我不要……」明婧缩在孟君淮怀里眼巴巴地望着姐姐,「我要姐姐留下教我。」 她这么一说孟君淮算明白了,踢毽子其实不重要,她这是舍不得和婧了。 孟君淮哑音一笑,抱着明婧站起身:「父王抱你进屋歇会儿,今晚你和姐姐睡好不好?」 「嗯。」方才提出的要求没得到满足的明婧闷闷一应,趴在父亲肩头由他抱进了屋。 屋里,玉引正最后一次检查和婧明天要用的首饰,一抬头瞧见明婧的模样,怔了怔就笑了:「明婧怎么不高兴啦?」 「舍不得和婧。」孟君淮轻喟着摇一摇头,见阿狸趴在罗汉床上睡得正香,就把她放过去跟阿狸玩,自己走过去跟玉引一起瞧和婧明天要用的东西。 玉引自然免不了要问他:「昌亲王急着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其实不算要紧。」孟君淮皱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皇兄非让他把查办四哥的经过呈来给我看,还说让他有任何拿不准的地方都跟我商量。」 「啊?」玉引浑身一紧,睇睇他,试探着追问,「皇上的意思是要你直接拿齐郡王这事的主意?」 「好像是。」 「可齐郡王论身份……是嫡出;论行数,比你和昌亲王都高。」玉引又道。 孟君淮啧嘴说:「是啊,所以我也奇怪呢,照理这事除了皇兄谁都不好拿什么主意。皇兄还让我给他拟罪名,真是……」 话没说完,他发现玉引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被她看得发怵,这般一问,又见她凝视着他站起来,双手一搭他肩头,踮着脚尖凑到他耳边,「你说皇上是不是……」 他俯身去听,她的后几个字是:「想给你皇位啊?」 「啊?!」孟君淮一下子脸就白了,木了会儿凶了她一句,「你别乱说!」 「怎么是乱说?你自己想想啊。」玉引明眸望着他,黛眉间也轻轻皱着,「要不是有这意思……这事不合规矩啊?」 如果直接交给他锦衣卫办倒没什么。可现在明面上是交给了昌亲王,却又拐个弯要他拿主意拟罪名?这特别奇怪。 交给掌刑部的平郡王都没有交给他奇怪! 孟君淮深吸了一口气:「不行。」 「什么不行?」玉引怔然。 他看看明婧,拽着玉引到了屏风后说话:「假如皇兄真是这个意思……那不行,我没那个心,我得把这事推了。」 他的意思是,把皇位推了……? 玉引看着他彻底懵了。 怎么说呢,她知道坐到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上一定需要勇气,可是把那个位子推了,怎么觉得似乎更需要勇气……? 俩人在屏风后面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后,玉引吸了口凉气问他:「为什么想推了?」 第三十四章 孟君淮反问,「我为什么要当皇帝?」 「皇上这是没办法了啊。」玉引说,「要不是皇长子……现在这样,他不会从宗亲里选储君啊!」 她觉得这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又不是宗亲间的酒桌饭局,怎么能说推就给推了? 孟君淮皱了皱眉:「我若真是唯一的人选,除了我没别人能担这大任,那我会干的。可现下一来没到那份儿上,二来我自问担不了这种大任,三来我也确实觉得……眼下当个亲王就很好。」 这些年下来,二人早已相处得很是默契。他这番话,真是少有的玉引不太能理解的话。 主要是最后一句,她好像没料到他不肯做皇帝是因为……安于现状?不是说她觉得这样不好,而是他打从领了锦衣卫后,明明尽力得很。有多少个夜晚扎在镇抚司里亲自审案都数不清楚,除此之外,他身为亲王亲自却带人出京查案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所以她一直以为他对「权力」这两个字或许算不上热衷,但也终究是喜欢的,现下看来竟不是? 孟君淮看着她目中的不解叹了口气:「你觉得这是个美差吗?」 「自然不是……」玉引首先想到的就是皇长子。坐到那个位子上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这自然不是个美差。 「是啊,我们现在过得很好,为什么非要去坐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孟君淮叹了口气,「现在一方王府里,往近了说有你、有几个孩子,往远一点还有则旭、阿晟、夕珍夕瑶他们,这就够了。皇位的事,若皇兄真的除了我无人可用,那就另说;眼下若问我自己的意思,我是真没那个心。」 那么多位兄弟都早在另立储君的消息刚放出来时就在往上使劲儿了,他如若想,也大可和他们一样。可他当真觉得,这没必要啊? 他的几个孩子个个都很好,就连本来性子有些闷的兰婧近来都好转了许多。再论前途,本朝的爵位都是世袭罔替,无罪不会随辈分降爵,那阿祚这一脉日后就都是逸亲王,阿礼他们,他自会想办法帮他们另谋爵位,纵使到不了亲王这样尊贵,荣华富贵也不至于少了——这还不够让人知足吗?非要登到那个位子上才算完? 孟君淮一想几个兄长带着几个弟弟争得你死我活就直摇头,玉引顺着他这个思路想想,倒也能理解。 她便只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推?皇上现在没明说什么,你也不好直接上个折子说自己不干啊!」 确实还没法从明面上推。 孟君淮沉吟起来。屏风那边,坐在罗汉床上摸阿狸摸够了的明婧一扭头发现屋里没人了,再侧耳听听动静,知道父王母妃在屏风后。 她便下了床,走到屏风边探头一望:「父王?」 「哎,明婧。」孟君淮一看就她,主意来了。 他蹲下身摸摸明婧的头,和颜悦色:「父王再带你们去清苑玩,好不好?」 「真的?!」明婧一下子亮了眼睛,「大姐姐不嫁人了?!」 「……不,你大姐姐明天就嫁人,她嫁人之后我们过去。」孟君淮道。 明婧扁嘴望着他一脸委屈。 孟君淮微笑开导:「但你还可以跟二姐姐还有哥哥们玩啊,我们也可以经常叫大姐姐过来!」 玉引在旁边无声地扶了下额。 他这种心怀鬼胎哄孩子的样子怎么有点让人瘆得慌? 于是在和婧与谢晟成婚五六天后,逸亲王府就往各府都递了话,说我们一家子又上清苑玩去啦,没什么事的话诸位就别往王府走动了,主事的全不在! 玉引不用想都知道这话肯定要引得不少人哭笑不得。往前数,之前他们一家子就足足在清苑避了两年,只有过年才回来。 后来赶上年前时尤则旭押了钱五回京,他们这才在京里安心留了一整年,结果现下再过一个年关……就又要去清苑了? 不过玉引没想到,头一个来埋怨的不是任何想到府里拜访却扑了个空的宾客,而是和婧。 和婧委委屈屈地给她写了封信,抱怨父王口口声声说舍不得她嫁人,结果她刚嫁人父王就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跑了? 玉引看完笑得不行,直接把信拿给孟君淮看,孟君淮看了也笑:「这丫头真会说话!」 然后他就认认真真地给和婧回了个信,说让她跟谢晟一起来清苑,父王母妃都很想她,并且在第二天一早就又得到了和婧的回复。 玉引隔着信纸都能感觉到和婧写信的时候心里必定甜得要溢出蜜来,先表达了一下她知道他们想她,她也很想他们,然后就说她不来清苑,她跟谢晟商量好了要去谢家的别苑玩玩,说谢家的长辈发了话了,随他们在那边玩个痛快,让玉引他们放心。 玉引看完之后将信交给孟君淮,眼看着孟君淮读着读着脸就绿了,她不厚道地笑倒在他肩上。 她就知道他得不痛快!和婧要是说点别的都还好,但她说要去谢家的别苑,那是在娘家婆家的别苑间选了婆家的,他肯定觉得被嫌弃了。 「……」孟君淮阴恻恻地睃了眼挂在自己肩头还嚣张地笑到抽搐个不停的人,肩头拱拱,冷着声,「哎哎哎,你差不多行了啊。」 「哈哈哈哈哈你看你就是自己找不痛快!」玉引回忆整个经过,笑得愈发停不下来! 要不是孟君淮打从一开始就显得对谢晟很嫉妒、时不时看谢晟不顺眼一回,和婧肯定不会拿这个气他。 他硬生生让和婧觉得这样很有趣了,和婧能不挑着事儿气他吗? 「不许笑了!」孟君淮板脸喝她,转而一撇嘴,「这俩,要玩就玩么,还躲出去玩?你等着,我派人给他们捣乱去。」 玉引:????? 是以当日下午,府里从阿礼到明婧在内的一群孩子都听父王发了话,说让他们到谢家的别苑看看大姐姐去。 孩子们当然高兴啊,十分热闹地齐呼了一声「好!!!」就各自回屋准备去了。 玉引也不好说什么,自己躲在卧房里笑得花枝乱颤,边颤边捶桌子。 夕瑶一进屋看见她这样就扑哧一声也笑了,走过去边给她顺气边道:「姑母,他们明天去找和婧,我回家一趟。」 「哦,行。」玉引憋住笑点点头,转过脸问她,「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夕瑶有点扭捏,「祖父祖母想跟我说说婚事,叫我回去。」 婚事? 这倒很正常,夕瑶没比和婧小多少,现下也及笄了。婚事早就该定下来,拖到这会儿确实已有些晚。 但谢继清可是拍着胸脯发过话,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说什么也要养到二十一二再嫁出去…… 现下爹娘这么一提,哥哥会不会不高兴啊? 玉引斟酌着言辞探了探夕瑶的口风,结果夕瑶说:「我爹是不乐意来着,所以我更得回去一趟啊,不然他和祖父祖母吵起来怎么办?」 也是,哥哥血气方刚的。 玉引点了头,招呼赵成瑞进来,让他去调阿祚阿佑身边侍卫护送夕瑶回京。片刻后赵成瑞折回来,却说:「下奴去找世子殿下时碰见二翁主了,二翁主说她去见大翁主前想顺道先去前门逛逛,可以让表小姐跟她一道去。」 第三十五章 这倒也行,方便,人马也够。 于是第二天,孩子们兵分两路,四个男孩子带着小妹妹直奔和婧那儿,夕瑶跟兰婧则先道京里拐道弯儿。 兰婧先把夕瑶送回了谢府,谢家人当然要请她这王府二翁主进门坐坐。小两刻后从谢家出来,兰婧抬头一看日头正盛。 候在车边的谭昱衣衫都明显的湿了,见她出来略一颔首,扶她上了马车。 兰婧便习惯性地从袖中摸了块碎银递过去,阳光照在碎银块的棱角上又折出白光,晃得谭昱一滞。 「翁主……」他避开目光,面色有点发了白。心里难过,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打从大翁主提点之后,二翁主在这方面就很注意了。直接的结果便是,他平日里得的赏钱当真不少。 这才多少日子?他都已经往家里送过两回钱了,银子有四五两,还有个指节大小的金锞子。 谭昱知道一直穷得揭不开锅的家里,现下已经凭着这份钱打算大修一遍房子了,大概还能有余钱买几亩良田、再养点牲畜牛羊什么的…… 平心而论,他该知道这些都是拜二翁主所赐。可他每每从她手里接下赏钱的时候,都觉得烫手刺心。 这回,他便没有立刻去接。兰婧不解地看了看他,迟疑着唤了一声:「谭昱……?」 谭昱转回头:「翁主您不用这样,卑职做的都是分内的事,有府里的俸禄就行了。」 兰婧被他的话说得一懵。她不明就里有小心翼翼地仔细瞧了瞧他的神色,手在车辕上一支,就又跳下了马车。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她站在他跟前问,「谁欺负你了?」 「我……」谭昱刚开口,目光与她视线一触就又噎住。 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眼前这位二翁主这样殷殷切切地望着他,分明是真的在意他的喜忧的。可是他,居然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不痛快发给了她。 谭昱滞了一会儿,吁了口气:「我没不高兴,就是晒久了不太舒服。」 然后他主动伸了手:「给我吧,我一会儿去买点茶喝。」 「好!」兰婧立刻把那块碎银放到了他手里,忽地想起来,又下意识地就攥住了他的手,「去你之前说的那个茶铺吧,我也想去瞧瞧!」 茶铺……? 谭昱琢磨了一下才想起来:「吴裕泰?」 「啊,对,是叫这个!」兰婧笑起来,转而目光一低,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她顿时神情窘迫,慌了好一阵才讪讪地缩回手。同样刚意识到这点的谭昱比她更无措:「翁主……」 「算了……你去买茶吧,我还要去姐姐那儿。」兰婧死死盯着地,突然间觉得脸好像都被太阳烤热了。她用力抿了抿唇,但最终也没勇气再看谭昱或者跟他多说话,转身就又上了马车。 他的手好暖啊。 回到马车上,兰婧莫名其妙地开始想了些在她自己看来很奇怪的事情。 这些事情还奇怪地牵引着她揭开帘子往外偷看了一眼,她看到谭昱骑在棕褐色的马上,看上去特别威风。 这些年正院的几个孩子和谢家都多多少少有些走动,但这别苑,还真是无论哪个院的孩子都是头一回来。 年纪最小的明婧显得最高兴,四处看了看风景就说「这里比清苑还好!」,弄得几个下人神情皆一紧。 阿祚察觉到这话不妥,也张望了一番,很快就添了句:「但论规制可比清苑小些!」 这是事实。这处宅子修得非常讲究,细节之处的精雕细琢令人咋舌,显然不是仅仅「有钱」的人家就能建出的东西,处处都体现着豪门世家的积淀。但即便这样,也不论何处都没有半点逾制,该是怎样的大小就是怎样的大小,依谢家的地位能修五间房的地方,绝对连多一块砖都看不到。 富贵之至却毫无犯上之心,无怪外祖家昌盛这么多年依旧屹立不倒。 这厢几个大孩子正各自琢磨着,旁边的明婧张望间遥遥看见和婧迎过来,大喊了声「姐姐」就飞奔过去。和婧笑吟吟蹲下身等她,待她跑近了将她一搂:「想不想姐姐?」 明婧的声音甜甜的:「想!」 和婧又问:「有多想?」 明婧说:「特别想!」 「哈哈。」和婧被自家小妹哄得开心,往后瞧了瞧,又说,「你二姐呢?」 「二姐姐和表姐要先去京里,表姐要回家。」明婧解释之后想了想,一歪头,「应该一会儿就过来?」 「那好,我们等等你二姐姐,然后一起去后面放风筝。后面地方可大啦,你可以玩个痛快!」 和婧说完明婧就愉快得蹦蹦跳跳鼓起掌来,和婧抱着她说「亲姐姐一口?」,明婧吧唧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哎呀还是小明婧最可爱了,几个弟弟长大后都不好玩了! 和婧这么想着,几个「不好玩了」的弟弟也走到了跟前。 男孩子们显然比明婧多了点礼数,向朝她施了一揖,看起来特别规矩。但待和婧告诉他们别苑后面就是座山,可以骑马也可以打猎之后……一群正对这些兴趣十足的孩子就带着侍卫们一起撒欢去了! 这种事谢晟当然躲不开,不过片刻和婧就听人来回了话,道谢晟说让她们该用膳就用,不必等他们,他们打来猎物随便烤烤就可以了。 「……真能凑合!」和婧边皱眉边笑,到底还是让厨房提前备了菜,吩咐他们待山上起了炊烟就给送去,还着意点了几个弟弟们爱吃的菜。 之后和婧便带着明婧到处转悠,又转了得有三两刻工夫,兰婧才到。 「姐姐。」兰婧上前一福,心里还有点忧心。 她总觉得父王交待说叫他们来姐姐这里时,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高兴,像是在赌什么气一样。可又见和婧带着明婧开开心心的玩闹,并没有什么担忧的样子,心下也松了些气。 父王待姐姐总归是比待她亲近的…… 这个看法,不管是兰婧自己都知道自己性子闷的从前、还是人人都欣喜于她的转变的当下,都没有改变过。 而且,姐姐也确实比她更合父王的心思。父王母妃给姐姐挑了谢晟做夫君,姐姐一下就很喜欢,让父王母妃都省心。不像她,这几年见过了那么多位公子,都还是没有中意的。 兰婧一时落寞,心思被这股落寞牵引着,下意识地向旁边寻去。 待得触到那个身影时她一滞,又慌着神赶忙避开。 几尺外的谭昱还以为她有什么吩咐,提步便上了前:「翁主?」 「……我没事。」兰婧边定心边说,「你不是要去买茶喝?现在去吧,赶不及回来也没关系,我在姐姐这儿没事的。」 然后她睃了眼还候在几尺外的另外三个侍卫,不知怎的就起了「欲盖弥彰」的心:「叫上他们一起去,就说是我说的。」 「翁主?」谭昱隐隐觉得她情绪好像有点不对头,但唤了一声,见她只垂着眸不吭声,又还有另外两位翁主在,他也不好再问。 于是谭昱只好依言叫着几个同伴一道出去,几人听他交代了事情后都有些懵神:「喝茶去……?」 护送着翁主出门,然后他们喝茶去……? 第三十六章 另三人在他身后面面相觑,再想想,又都觉得去都去吧。 翁主如是好心让他们歇歇,他们不能不领情;如是因为什么事有意把他们支开,他们更不能不识趣非戳在这儿啊? 兰婧目送着他们离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回头就见姐姐在看她。 「有事要私下里说?」和婧关切道,兰婧摇摇头:「没有,就是看他们辛苦,想让他们去歇歇罢了。」 此事便作罢。 一帮孩子便在别苑里一直玩到天色擦黑,而兰婧的侍卫果然没能在他们离开别苑前赶回来。 这也不怪他们。谢家的别苑在京城南边,吴裕泰茶庄则在王府附近,地属京城东北边,离得实在不近。 不过好在兰婧晚上不必再折去接夕瑶,与兄弟们同行,侍卫随从很多,也不差她那四个侍卫。 众人缓缓而行,要直穿过京城才能回清苑,刚进了城门,阿祺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叫人停了马车。 「我有点事,你们先回去吧,我晚点回去。」他向同座一辆马车的阿礼道。 阿礼皱眉:「都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去见个朋友,就在京里,大哥放心好了。」 阿祺这么说,阿礼也就没再拦他。他吩咐底下人跟好了,然后自己下了车去与阿祚阿佑同坐,把这辆马车让给了阿祺。 三辆马车就在这块分了开来,阿祚他们与兰婧的继续往北,阿祺也往北行了一段,就向东拐去。 阿祺手底下的侍从们一看这方向心里就冒冷汗,心说公子您怎么又往那地方去啊?! 片刻后,马车在百顺胡同的胡同口停住,众人识趣地就此停下,只一个穿便服的宦官跟着自家公子往胡同里走。 胡同里正一片纸醉金迷,隔着厚厚的院墙都能嗅到各个院子的浓重胭脂味。这气味令他有些不适,他暗自屏了息,直至走到那熟悉的小院门口。 「哟,殷公子?」门口一个十六七岁的青楼姑娘摇着团扇习惯性地娇笑着。这殷姓是孟时祺头回来时信口说的,此后她们便都这样称呼他。 他来的次数已不少,这莹月楼上下已然都知道他。不过她们也都知道这位小公子来从来不是为了风月事,那姑娘打完招呼便直接给他指路说:「她今儿歇息,在罗姨屋里呢,公子请吧。」 孟时祺一颔首,进了院门又进了院中小楼,蹭着墙边避开歌舞升平的大厅,径直往二楼去。 刚上到二楼一拐弯,他就见到了熟悉的人。 「香盈。」孟时祺一笑,正端着药碗往前走的小姑娘也就八|九岁,听到声音也边回身边就笑了:「殷公子!」 孟时祺走上前问她:「你娘怎么样,大夫来过了吗?」 香盈点头:「来过了!多谢公子帮忙,我娘说要好好谢您。」 二人说着又一道往前走去,前头不远的地方,就是香盈的母亲的屋子。 香盈的母亲姓罗,现下楼里年轻的姑娘都称她「罗姨」。她不算多出挑的姿色,但好歹也在莹月楼里待了不少年了,是以现下生了病,楼里一时也能容她这般养着吃白饭,左不过老鸨脸色不太好罢了。 孟时祺推门而入时正听到一阵咳嗽,罗姨听到门响看过来,又咳了一阵方忍住了,朝他笑笑:「殷公子。」 「罗姨。」孟时祺和香盈一道走过去,香盈搬了张绣墩来请他坐,他坐下后又看了看罗姨,「您好些了?」 「我这身子,唉……」罗氏自然清楚自己的身子是怎么回事,摇了摇头,继而眼里便有了些泪意。 她抹了一把,看看香盈又看向孟时祺:「殷公子,您是个好人。我、我想求您个事……」 孟时祺吓一跳。他虽知道罗氏是什么样的身份,不过按年龄来说,罗姨与他的母妃差不多岁数,他总还是把罗姨当长辈看。 他便忙道:「您说就是了,我能办到一定帮您!」 罗氏忍着泪再度看看女儿,语声哽咽:「我怕是……不能陪香盈几年了。她虽是在这种地方长大,可她还是干净的,铺纸研磨的事她能做,脏活累活她也都会干……我啊,我想求公子您赎她走,让她当牛做马伺候您一辈子都好,只别让她再干我这样的营生……」 「……罗姨您说什么呢!」孟时祺听得脸色一白,皱了皱眉,道,「我拿香盈当朋友看,您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至于赎她出去,我……」 这件事听来不大,他也很想帮香盈,可是真的不好办。 他家里是亲王府,怎么可能从青楼接人过去?就算只是赎人出去,总得给她寻住处把她安置下来吧?这种事瞒不住,可不瞒住,肯定会传出闲话吧…… 父王母妃不得打死他? 孟时祺很为难,但好在香盈一直只是在这里当丫鬟,远还轮不着她接客,这事之后还可以慢慢打算。 顶不济了……到时候他可以和表哥他们借钱来帮她嘛! 孟时祺心里暗自做了番打算便暂且将这话题绕了过去,又与她们说了会儿话,临走时香盈送他出门,他照例塞了些散碎银两给她。 「我不用了……」香盈被母亲方才那番话说得眼睛还红通通的,将钱塞回去,闷着头说,「公子您……您再帮我娘请一趟大夫好不好?我不想让我娘死……」 香盈说着就哭出来,孟时祺手忙脚乱地抬手给她抹眼泪,边抹边哄她:「你别哭你别哭,大夫我一会儿帮你请,不用这钱。」 他说着一边将钱塞到她手里,一边又摸了两张面额稍大的银票出来递给随来的那宦官:「你去给这楼里管事的,让她们好好照顾罗姨,别让人欺负她!」 「是。」那宦官一应,接了银票退下去找人。 避开二人后他忍不住瞧了眼手里的银票,一看见那数额心里就喊了声「嚯」。 ——两张各是一百两?公子您来了这地方连个姑娘都不叫就花出去二百两? 哎呦喂他们公子可真是冤大头啊! 有钱花哪儿不好,跑青楼里发善心来,真是没辙。 谢府,谢继清近来忙得头疼。 逸亲王一避出去,许多锦衣卫的事自然就撂在了他头上。近来京里的争端又这么多,这些个差事没一件让人敢大意的,忙得他每天连三个时辰都睡不了。 还不止是睡觉没工夫,更让谢继清在意的,是宝贝女儿难得回来一趟,他却忙得完全没空好好同她说话。 好在夕瑶懂事,不生气也不抱怨,他在书房里忙着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坐着自己读书,偶尔起来帮他换个茶研个墨,乖巧得很。 但谢继清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夕瑶再起来换茶时,就被父亲挡了:「你坐着,这些有下人干就行了。」 「我难得回来一趟嘛,平常一年才能给您奉几回茶啊?」夕瑶一边说着一边端着瓷盏到旁边沏新茶去了,谢继清一哂:「一直也没得空细问,那天你祖父母都给你提了哪些公子?」 夕瑶一听这个就撇嘴:「还能有哪些?都是门楣不低又极会享乐的呗。」 她这么一讲,谢继清就知道她为什么不乐意到这几天都不愿意去祖父母那儿多说话,非在他这儿扎着了。 第三十七章 打从两年前开始,谢家出嫁的几个女儿挑的就都是一丁点实权都没有的人。兴许在外人看来一个个都还是门楣颇高、与谢家门当户对,但家里当然是清楚差别的。 这也是没办法。按着家训,谢家兴盛些年就要休养生息一阵子。现下就正是那休养生息的时候,可是上头一个立储的消息砸下来,弄得整个京里都不安生。 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人想逼谢家站队才奇怪。那最简单直接的法子之一就是联姻啊,女儿往夫家门里一松,之后总会有些事情要看情面。 当然了,真说硬不看情面那也可以。可就算他们谢家本事再大,人家大门一关要给儿媳看脸色穿小鞋,他们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的全照顾到。那就由着女儿在夫家受委屈?他们又干不出这么缺德的事儿来。 所以打从两年前,主事的长辈们就索性在择婿的问题上暂时「一刀切」了,有官职有实权的全推了,挑个富贵人家看小两口一起享乐,或许瞧着没什么出息,但从大局上来看比留后患强! 谢继清待夕瑶端着茶折回桌边便将椅子拉近了,示意她在身边坐,温言劝道:「你祖父祖母是为你好。再说,他们给你挑的人虽没实权又爱享乐,但也绝不是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 大多都还是有学识有才情的,无心为官但品行尚可又才华横溢的那种。 「但是我不喜欢嘛。」夕瑶闷着头,黛眉锁得都快打结了,「您看,我平常在王府,每天能见面的姑父那是有本事的人;回了家,您也日日为国事奔波……让我嫁个空会享乐的夫君我怎么受得了?光是天天看着他我都得烦死了。」 夕瑶觉得如果嫁人就是为了享乐,那她自己家底也够她享乐一辈子啊,那还不如自己过来得痛快! 谢继清手指在女儿皱着的眉心上一按:「你不喜欢就不嫁。我们再帮你看看,爹也想多留你几年。」 「就不能不挑这些人嘛!」夕瑶满腹的牢骚一下子被顶了出来,埋怨说,「夕珍表姐嫁给尤则旭的事,家里不也没反对?要不您也给我挑个锦衣卫得了,我不在意他们门楣稍低,总比拿着俸禄吃白饭的强!」 谢继清笑着一喟:「你可别提锦衣卫了,现下尤则旭出门办差我都替你表姐捏把汗。他出点意外你表姐就得守寡,这事不行。」 「哼。」夕瑶别过头,谢继清瞧了瞧,把手边的果碟递给了她:「别生气。要不这样,过两天端柔公主大婚,你跟爹一块儿去驸马府里贺她,没准在场的哪位宗亲能入你的眼呢?」 「我才不去呢……」夕瑶心说爹您别懵我,那种宴席惯是男宾女宾分着坐,不仅不在一桌而且都不在一屋,能见着谁就怪了! 「哎。」谢继清打量着女儿,想了想又说,「爹手底下有好几个锦衣卫的官员随行。」 「咦?!」夕瑶果然一听到这个就来了劲,立刻爽快地答应下来。 清苑里,几个孩子都接着了请帖,然后就扎了堆一起商量备什么贺礼。 聊着聊着话题便跑了偏,头一个把话题带歪的是阿佑。 他冷不丁地说:「啊!你们说夕珍表姐跟尤哥哥那儿,会不会也接着请帖了啊?」 几个孩子都傻眼了一下,阿礼说大概会,阿祺说应该不会吧?阿祚说见了面多尴尬啊,阿佑自己道那不请难道不会显得小气吗? 他们聊得七嘴八舌,没过多时话茬就已经歪得八匹马都扯不回来了。拐了若干道弯之后又聊到驸马府赐在了哪儿、离原本的公主府大约有多远,还说了说端柔公主在京里自己置的几处宅子。 这些有的没的一聊就停不下来,却见阿祺突然一愣:「也就是说端柔公主的几处宅子里,最便宜的一处才花了三百两?」 「对啊,地方偏一些,但听说还挺大呢。只是修起来自然开销不少,听说里头不少东西都是皇伯伯亲自安排的。」阿祚是世子,进宫的时候比他们多,打听到的事情也多。 阿祺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完又问:「一个宅子才三百两,那你们说……从青楼买个丫鬟要多少钱?」 三个本来聊得好好的兄弟顿时一脸:「?!?!」 阿礼一撸袖子又拽了他的耳朵:「你这又琢磨什么呢?!上回去八大胡同不够,现下还打算从八大胡同买个……那什么回来?!」 「你放开!!!」阿祺被他拽得好疼,「谁说要买青楼姑娘了!我说的是丫鬟!丫鬟!!!青楼里不全是卖身的好吗?!人家也有普通的丫鬟厨子什么的好吗?!」 「你少强词夺理!你给我说清楚了!」阿礼揪着他不放,阿祚眼瞅着二哥的耳朵都被大哥揪红了,赶紧拍拍大哥:「哥你别生气,你先让二哥说嘛!」 阿礼又瞪了阿祺半天才放开他,阿祺一边回瞪一边揉耳朵,阿祚看向他:「二哥你在想什么啊……?」 「我没想什么!」阿祺道。 阿祚想了想:「你手底下人不够用?」 阿祺默了会儿,怕再被问别的,只能应一声「嗯」。 「人不够你就想着从青楼买啊?!」阿礼火没撒够,又撸了袖子,阿祚赶忙扑过去打圆场:「大哥别生气别生气!我一会儿去回母妃一声,肯定不能让二哥从青楼买人!肯定不能!」 但这话没轮到阿祚去跟玉引说——彼时孟君淮正走到他们屋外,原想把孩子们叫出来一起出门骑骑马,听完这出就默不作声地直接找玉引去了。 屋里,玉引正带着兰婧明婧一起包馄钝解闷儿,孟君淮来后想了想,让人把明婧带了出去,没瞒着已经懂事的兰婧。 于是在他说完后,一大一小全傻了,玉引惊呼:「你说什么?!」 阿祺琢磨着从青楼买个丫头?! 「他今年也十一了,可能……会想想这种事?」孟君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玉引怔然:「不是……他十一就想这个,早了点儿吧?」 他也点头:「是早了点儿。」 可如果不是在想这个,他又为什么要琢磨买个丫鬟、还是从青楼买个丫鬟呢? 孟君淮掂量了会儿,还是说了个提议:「不然我回一声母妃,让尚寝局给他挑一个?」 挑个教人事的宫女? 玉引立刻摇头:「不成。」 她是不赞同这种事的,尤其阿祺现下年纪还小,性子还摸不太清楚。 认真来说,在这种问题上,她不怕他日后风流成性,宗室里妻妾成群的纨绔子弟多了,哪个府在这上头也不缺钱,他能把她们个个都照顾好了那也成。 她怕的反倒是他专情。就拿她跟孟君淮的例子来说吧,他们现在过得是好,但想想尤氏想想何氏、再想想北边的那一众妾室……有谁活该跟府里头守活寡吗? 并没有谁活这个该。可是若让她这个当正妻的把他往外推,她也真做不出来。若他们只是「相敬如宾」但感情不深那也罢了,偏生现下他只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之间真的容不下第三个人。 所以这件事现下是很无奈的,谁都不愿意这样,但就是无解。 第三十八章 玉引在这方面或多或少的有些怨太后跟定太妃,毕竟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她们赐进府的。她也能理解她们当年也是为了晚辈好,可现在换做她在这个「长辈」的角色上,她不愿做同样的事情。 「要不直接给他说个门当户对的亲,比他略大一点都不要紧。婚期也别太晚,过两年他们十三四的时候……直接成亲?」她提了这么个议。 孟君淮想了想,仍皱着眉:「这主意可以,但要这么早成亲,‘门当户对’这条可不太好满足。」 「门当户对」的宗亲贵族家里头都既不缺钱也不缺地位,谁不想多留自家姑娘两年?干什么十三四就送到你家当儿媳? 和婧十六岁成亲搁在宗亲里都显得偏早,不过她那是例外啊,是她自己急着非得跟谢晟在一块儿。 听他这么说,玉引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二人沉吟着各自琢磨,旁边的兰婧忽地幽幽地开了口:「母妃……」 玉引看过去:「嗯?怎么了?」 「一定得……给阿祺找门当户对的人成亲吗?」兰婧声音轻轻地问她。 玉引一怔,旋即道:「自然。不止是他,你们也都是。父王母妃为什么这样一家家帮你挑夫婿,却不催着你赶紧定下来呢?一来要你自己喜欢,二来也不能让你嫁得委屈,你们姐妹三个都是一样的。」 她只道兰婧还在担心自己在他们眼里不低和婧明婧重要,这般说了后,却还是见兰婧眼底微微一颤。 其实兰婧自己也是清楚的。三年多来父王母妃帮她看了那么多位公子,家世最差的一个,只怕也比她心里装着的那个人要强上数倍。 可是他……对她好啊。 九月初,端柔公主大婚成了全京城最要紧的事。 因为宾客太多,宴席不得不分两处,不太紧要的宾客搁在了端柔公主府,宗亲重臣则放在了办昏礼用的驸马府。 而在端柔公主「嫁出来」之前,还有不少仪程是在宫中进行。是以这一天好像京城各处都充满了大喜的气氛,人们似乎有一种迎亲的队伍将全城都走遍了的错觉……其实大部分人都不过是听着传言瞎凑热闹而已。 驸马府中,男宾们的宴席设在前宅。孟君淮与几个交好的弟弟同坐,无意间扫见不远处的一桌时,就见尤则旭跟谢晟坐在一起正饮酒,然后叫来了个宦官吩咐了些什么,那宦官就往后宅去了。 孟君淮不禁一笑,待酒过三巡之后便径自执了酒壶酒盏去找他们。他在谢晟肩上一拍,正说话的二人同时回过头,赶忙起身见礼:「殿下。」 「坐。」孟君淮说着自己也在旁边的空席上坐了,瞧了瞧他们,无奈道,「这若是咱王府的宴席,你们照顾和婧夕珍无所谓。但这是端柔公主的地方,这么着不合适。」 二人顿时脸上都一红,同时应了声「是」。 孟君淮又道:「再说王妃也在后头,自会关照她们,你们放心好了。」 后宅,玉引特地寻了已出嫁的夕珍跟和婧过来同席。于是和婧明婧坐在她两边,兰婧和夕珍挨着和婧明婧,闲聊得也开心。说话间前头差来的宦官到了跟前,几人停下交谈,便听他上前小心叮嘱和婧跟夕珍别喝太多,又问需不需要备饮酒汤?饭菜合不合口味?不合的话便着人提前交待家里备些她们想吃的云云…… 这吩咐得也太细了。于是待那宦官走后玉引有点好奇地瞅瞅她们俩:「你们……谁有喜了?」 「什么啊……!」夕珍脸上一红,「没有,就是他们两个瞎担心,非怕我们在这种宴席上累着。和婧说堂哥一路上也叮嘱了她好些有的没的……其实哪至于呢?咱这边又不会跟他们一样,聊得开心了就一个劲儿地喝酒。」 她抱怨得和和气气,脸上更是一点怨色都寻不着。边说边给明婧夹了个醋溜丸子,明婧乖乖吃掉便跟玉引说:「我吃饱了!我想去找哥哥玩!」 她的哥哥们都在前宅的宴上,这让她从一开始就坐不住。于是玉引跟她说必须好好吃完饭才能去找哥哥们玩,她这才在「煎熬」中坐到现在。 玉引知道她吃得还不错,原也不打算继续硬扣着她。扭头叫来珊瑚领她去前头,兰婧却主动道:「我带她去!」 玉引当然高兴看她们姐妹处得好,嘱咐明婧不许在哥哥们身边太闹,又告诉兰婧玩得开心些,姐妹俩手拉手就走了。 按规矩来说,男女有别,男女分开的宴席不能乱串。但小孩子是没人管的,对女孩来说这个分界在于及笄礼。 于是姐妹俩也没忘了虽已满十五岁但还没行笄礼的夕瑶,路过她身边时明婧跑过去拽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夕瑶脸色不好看,摸摸明婧的头:「姐姐不去,你玩得高兴哦。」 旁边夕瑶的母亲徐氏也和颜悦色地让兰婧明婧自己去就好,待她们走了,徐氏嗔笑着一捏女儿的侧颊:「你还真跟你爹怄上气了?」 「他就是成心气我嘛!」夕瑶抱臂冷脸,心里直喊爹最坏了! 他跟她说什么有锦衣卫里的官员们同行,意思好像是她可以从中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人。结果她一看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同来的几位大人都三四十了,一个个全有家室! 她爹就是变着法地想让她对从锦衣卫里挑夫婿这条路死心!还做得一脸无辜说「他们就是这个年纪啊,我没说让你往别处想啊?」,讨厌讨厌! 夕瑶闷了半天还是气不过,又过了会儿就说:「我明天就回清苑去。」 「嗤。」徐氏一笑,也没劝,只无奈说,「你们父女俩真是对儿冤家。别生气了,今日带着你睡,咱不理你爹。」 咦……? 夕瑶想起上一回娘帮她一起跟爹叫板,被拒之门外的爹追悔莫及的样子,不禁眉开眼笑。 不过,在嫁人这件事上她还是不会妥协的!那些安于享乐的纨绔子弟她就是看不上眼,她谢夕瑶就是要给自己找个有本事的夫君! 前院,兰婧带着明婧一到,就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 其实兰婧还好,但是明婧一个刚六七岁的小姑娘,被哥哥们带着玩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四个哥哥都宠着她,明婧拉着三哥四哥到处转悠完又要二哥给她讲刚才前面的宴上的奇闻趣事,之后玩累了便去找大哥,阿礼一把将她抱到膝上盛了碗丸子汤给她,她自己吃着还不往舀个丸子「犒劳」现在正给他当肉垫的人。 「哈哈,明婧最好了。」阿礼一边吃一边笑,抬眼看看又拿了个豆沙包塞到她手里,跟她说,「就着吃啊,光喝汤容易咸到。」 这兄妹几个处得也太好了吧……? 旁边慎亲王府的世子看看他们俩,又看看不远处正拉着兰婧一起投壶的阿祚阿佑,心里头都嫉妒! 在明婧自己咬完豆沙包又揪了一块喂阿礼的时候,慎亲王世子忍不住酸了一句:「你对妹妹挺好啊?」 「不然呢?」阿礼笑着,目光依旧完全在明婧身上,「她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 「可她是你们嫡母妃生的啊。」慎亲王世子道。 第三十九章 他虽然是世子但其实是庶出,原因在于上头嫡母妃生的弟弟还没长成就夭折了。嫡母妃又在生孩子时伤了身子不能再生,世子位这才落到他头上。 他可知道嫡母妃看他多不顺眼,虽然没到把他视为眼中钉的份上吧,但三天两头给他找点不痛快是有的。连带着正院的妹妹也打从懂事起就不待见他,以至于他现下觉得……旁边逸亲王府的这几位,是不是有哪里没搞清楚? 阿礼稍稍挑了下眉头。 慎亲王府上的事儿他多少知情,眼下这位世子说出这种话不奇怪,但是阿礼不太乐意他当着明婧的面这么说。 「我们嫡母妃好着呢。」他冷着脸回了一句,语中带了几分警告。 慎亲王世子摇头,刚要再辩,阿礼抱起明婧就走,索性不理他了。 「略略略略!」听出他刚才在说母妃坏话的明婧还趴在大哥哥肩上冲他做鬼脸吐舌头示威,把慎亲王世子气得干瞪眼。 「好心没好报啊我!」慎亲王世子无奈地自己灌了杯酒,酒杯一放下,一只不请自来的杯子碰了过来:「甭跟他们置气。」 慎亲王世子抬头一看,嚯,十叔家的长子。 他见到这位就想躲。十叔在先帝去世时就被削爵了,他儿子既没爵位也不招宗亲们待见,能来端柔公主大婚的宴席上完全是因为上头在施恩,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位喝一杯。 于是慎亲王世子抱着臂有意没理被他碰过的那盏酒,不过对方也不在意,没觉出自己不受欢迎似的就坐下了:「你以为他真会像你似的,处境这么艰难?日后他至少也是个亲王。」 慎亲王世子轻笑,回说怎么可能,人家府里世子都立了,是行三的孟时祚。 身边这位堂弟凝着笑容看着不远处带着明婧玩的阿礼:「是啊,阿祚承继六叔的位子,所以阿礼只能当亲王啊。」 「你是说……」慎亲王世子一下子惊得舌头都打结了,木然看了他半天梗着脖子吞了口口水,「你当真的?」 「嘿,你爱信不信。」对方还拿起了乔,拿着酒杯就走了,任由他自己琢磨。 驸马府最北边一处并不起眼的小院里陈设精致,原该是今日主角之一的驸马在院外候着,傻看着几个宦官不停歇地进院禀话,他都数不清他们禀了多少趟了。 屋里的罗汉床上,皇长子跟端柔公主下着棋,好似将宦官们禀的话都听进去了,又始终一个字都没说。 直至这一波的七八人也都退出去,皇长子抬头睃了妹妹一眼:「不叫你的驸马进来说说话?」 端柔公主一瞥他:「你就没打算真让他进来,还假惺惺地问我?」 皇长子笑了一声,未予置评。他手里的黑子刚落稳,端柔公主就皱着眉头将白子扔回了棋盒里:「输定了,不玩了!」 「哈哈。」皇长子笑意更浓,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他喝了口茶,坐在对面的端柔公主问他:「哥,你就这么让宦官一趟趟禀宴上的事儿,就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能瞧一点是一点吧。」他道。 端柔公主托着腮追问:「那你现在瞧出什么来着?」 「六叔去清苑果然是为了避事,还有他家里确实很和睦。十叔守着皇陵还不老实,我该请个旨把他儿子也送过去了。」皇长子悠哉哉地道,端柔公主撇撇嘴:「就这些?」 皇长子一哂,睇着她又言:「还有尤则旭和他夫人很恩爱。」 「你……」端柔公主瞪眼,抄起本书作势就要砸他。皇长子赶忙伸手一挡,笑着又说:「好了好了,我错了。」 端柔公主磨着牙放下书,带着余怒的话听上去有点冲:「那你今天打不打算露面了?」 「露啊,为什么不?」皇长子的笑容转而变得冷涔涔的,「几位叔叔不是都盼着我早点死么?何不让他们看看,我和三两年前比也没什么大分别?」 在这一处上,他觉得自己当真很幸运。 他的身体虽然没有转好,但也没有怎么转恶——当然,在这背后是太医院每个月花钱如流水地给他进药抑制他体内所中的剧毒。他时常会觉得这些钱若花在百姓身上更好,可也清楚自己能晚些死对朝廷也是有益处的。 「你们真打算让六叔继位么?」端柔公主又问了这么一句,「六叔这不乐意可是明摆着的,就差到乾清宫抬杠了。」 皇长子沉吟了须臾,末了也只是道:「再说吧。」 近两年的状况,让他偶尔也会想兴许自己还是能继位的。可问题是,他就算能继位,也没有孩子啊? 从这点上来说六叔比他合适多了,六叔膝下四儿三女,而且相处融洽团结一心,不必担心没有子嗣这个后患。 「你再调养调养,没准儿能……」端柔公主说到这儿,一觑兄长脸就红了,续得声音又低又含糊,「能那什么呢……」 皇长子一时也不自在地红了脸,正色轻咳了一声,站起身就往外走:「大姑娘了,要聊这个你叫你驸马进来聊。我出去露个脸。」 他说着便出了门,也没多绕路,光明正大地就近先去了女宾的宴上见人。命妇们一齐见了礼,孟时衸略作斟酌,还是有意去跟逸亲王妃多说了几句话。 「六婶安好。」他到近前一揖。对上头的意思心知肚明且赞同孟君淮的想法的玉引,对这样的「关照」避之不及。 但她又不得不笑着回他:「殿下近来气色好多了。」 「是,为了看瑜婧成婚我也得好生调养。」孟时衸边说边琢磨着任由着六叔这么躲人不是个事儿,微笑着又道,「不知六叔近来忙不忙?若他得空,我想待得宴散了去清苑同他聊聊,问问锦衣卫的进展。」 「……」玉引闭着眼都只他用意何在。刹那间,她又一种他们在微笑着互相打太极的感觉。 于是她反应很快地迅速应付了回去:「你六叔近来……没怎么管锦衣卫的事,都是我的本家兄长在料理。殿下如是要问,不如直接问他比较方便。」 她说罢没给皇长子将话茬再往回推的机会,扭头就道:「夕瑶,带殿下去前头找你爹去,殿下想听听锦衣卫的事。」 那一瞬里,夕瑶小脸僵住:我在和爹赌气啊? 皇长子挑眉:六婶您很狡猾嘛…… 玉引浅笑:「殿下您请。」 戳在旁边侍候的赵成瑞:这气氛有点怪啊?是不是得知会王爷开溜? 到前头给孟君淮「通风报信」的宦官走得急,到得自然比皇长子早一些。待得他将原委说清楚,皇长子与夕瑶刚好走进前头设宴的地方。 他的到来让一众宾客都一懵,接着纷纷起身见礼。皇长子与宗亲们寒暄了会儿,便在夕瑶的带领下找到了谢继清,谢继清刚道了声「殿下」,皇长子就一眼瞧见几步外回廊下匆匆离开的身影。 「谢大人稍等。」他一颔首提步便走,谢继清没来得及拦只得由着他去,然后看向旁边的女儿,堆笑:「夕瑶啊……」 夕瑶正跟他赌着气呢,完全不想同他多说话。当下心里一计较,佯作没听见父亲叫她,提步就追着皇长子去了:「殿下!」 皇长子回头瞟了她一眼而未停,但再看向廊下时,已然看不见六叔的踪影了。 第四十章 回廊拐弯之后很快就分了两条道,再往前是一处雅致的院落,重峦叠嶂正好遮挡视线。 六叔跑得够快的…… 孟时衸心里直窝火,又不好跟这领路的姑娘发,夕瑶赶上来时他定住气道:「谢姑娘留步,我还是得先去见见六叔,一会儿要见谢大人时,再劳姑娘带路吧。」 夕瑶又不知道他们之间那些个弯弯绕绕,只觉得他现在不想见她爹那正好,立刻开口说:「臣女与殿下一道去找姑父……正好臣女今天要回清苑,若姑父现下就回去,臣女便跟着一道去了!」 「……」孟时衸觉得不对劲,不禁多睇了她两眼。 眼前的姑娘差不多也就是刚及笄的年纪,生得白白净净的,举手投足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但她眉眼间的情绪分明有些复杂,好像是生气又好像是不甘。 孟时衸也没什么心情过问,想了想,只说:「我也想去清苑见六叔,但他很可能对我避而不见。若与谢姑娘一道去,姑娘能敲开清苑的门吗?」 啊……? 谢夕瑶旋即意识到自己要被利用了,而且对方把「我要利用你」这一层说得明明白白。 「殿下……」夕瑶僵住,她不用想也知道这肯定跟政事有关,而她一点都不想掺和到这些事里面。 前有皇长子后有亲爹,怎么办?夕瑶觉得那还是亲爹更好应付一点。 她低眉顺眼地往后退了两步,一福:「姑父现下既然已经走了……臣女迟两日再回清苑也好,还可回家多陪爹娘两日。」 「嗯,也好,孝顺些总是对的。」皇长子温和点头,夕瑶心下一松,他下一句话转眼就接上了。「那我差人给谢家带个话,等姑娘回清苑时让他们回我一声,我与姑娘一道去。」 夕瑶:??? 她发觉自己必须得给皇长子当敲门砖了,而且现下既要当敲门砖又得回去多跟亲爹多赌两天的气,实在太糟糕。 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于是对夕瑶来说,这件事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皇长子的话直接递到了家里,让家里帮她欺瞒皇长子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第二天,夕瑶就乖乖跟家里说自己要回清苑了,然后一出府门就看见了皇长子的仪仗。 这是夕瑶头一回在去见姑父姑母的时候存了「慷慨赴死」的悲壮,她走到马车边福身见礼,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很客气:「有劳了,姑娘请。」 夕瑶便想往家里给她备的马车那边去,却见旁边的宦官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端然是要她上皇长子的车。 「……殿下。」夕瑶莫名紧张,解释说,「臣女自己有马车。」 车里的声音笑了一声:「那姑娘是想让我六叔觉得是你自己答应带我去,还是想让六叔认为是我到谢家门口截了你,逼你带我去的?」 ……? 夕瑶一愣,心说还能这样?继而觉得那当然是不给自己添麻烦的好,当即一咬牙就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地驶起来,夕瑶心里说不清的紧张一分多于一分。 眼下相处的感觉,跟那日给皇长子领路显然不太一样。那天她只是领路而已,又因在「专心致志」地生家里的气,并没有太多关注这位殿下。 而现下,马车里就他们两个,而且没人说话。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投到了他身上,而且后知后觉地对他产生了好奇。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长子啊!夕瑶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姑父姑母都说他聪明且心怀大义。她还知道,这些年京中的动荡几乎都与他有关,他决计是大殷朝举足轻重的人物,只可惜身体不好。 现下,这个一直活在「传说」中的人物,离她这么近。 她没由来地紧张、没由来地激动,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把握住这个机会、应该跟他说些什么才对,可是又不知道有什么可说。 于是闭目养神的孟时衸一睁眼就发现旁边的姑娘双眸亮晶晶地望着自己。 他理所当然般地回看过去,夕瑶蓦然懵住,然后越懵越厉害。 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若非要说,就是她心跳都快了,接着脸上越来越烫。 孟时衸蹙了蹙眉,侧首看向身边的矮柜,拉开抽屉瞧了瞧,取了一小盒梅子出来给她。 然后他安慰她说:「谢姑娘不必这么紧张,我心里有数,不会让六叔怪罪姑娘的。」 「……」她只得应一声「哦」,好像没什么心思再多想,就在心慌意乱中打开盒子取了个梅子出来吃了。她听到他一哂,继而一路都很安静,他继续闭目养他的神,她则默默吃她的梅子,直至清苑出现在眼前。 清苑中,正同时跟四个儿子下棋的孟君淮听人禀话后,一下子连接下来该往哪个棋盘上落子都忘了。 「你说什么?」他诧异地将棋子扔回棋盒里,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听说是……听说是表小姐要来清苑,刚出府就叫皇长子的人给截了,所以一道过来。」眼前的宦官躬着身道。 这什么意思?如果他闭门不见,皇长子就要拿夕瑶开刀吗? 孟君淮觉得不至于,这种手段实在不像是孟时衸会做的。只不过…… 只不过孟时衸这么正人君子的一个人,眼下都做出了这种至少看上去是要「威逼利诱」的事,他再不见,好像确实也不合适。 亲缘放在这儿,互相总得给个面子。 于是孟君淮让几个儿子先退了下去,自己亲自到清苑大门口迎皇长子。俩人一见面,都皮笑肉不笑。 「呵,六叔别来无恙。」孟时衸颔了颔首。 孟君淮则睃了眼旁边低着头的夕瑶,挑眉:「殿下果敢如旧啊。」 然后两个人的交流过程当然也并没有那么愉快。虽然都微笑着十分礼貌,但一言一语都像在过招。 皇长子的话万变不离其宗,基本的意思就是「六叔您别躲嘛,您先回京,咱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 孟君淮听得直运气,心说皇位的事这么商量合适吗?再说,皇兄那回冷不丁的说对他器重就对他器重,也没提前商量啊? 驸马府里,孟瑜婧打从听说兄长去见逸亲王开始,心就悬着。 到傍晚时她听到了结果:兄长已经回宫了,但逸亲王还在清苑。 六叔真够坚定的。 孟瑜婧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她的父亲命中注定是储君,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而在她眼里,那个位子必是人人都想要的。 眼下看来真是万事都没有绝对,就算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也会有人避之不及。 而这个道理,现下于她而言也不难懂,且她正在体会差不多的感觉。 她的驸马是父皇万里挑一选出来的青年才俊,原本在翰林院做事,据说也是许多贵女都喜欢的人。 可她并不喜欢他,甚至懒得去多作了解。会点头答应嫁给他,只是因为她所在意的那个人已经成婚了,她觉得再挑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是哪个人都没什么差别。 孟瑜婧心里乱乱的,站在窗前望着月亮发了半晌的呆。她边想六叔的事、边琢磨自己的事,以至于有人进屋她都没反应过来,待她察觉到时,那人已经在她身边了。 第四十一章 「公主。」他伸手要给她披件披风,孟瑜婧几是下意识地避开。 她心下抵触得很,也不看他,淡漠道:「本宫还是想自己睡,驸马早点歇着。」 「嗯。」他点了点头,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会儿,说,「那臣陪公主待一会儿。」 「不用了,我喜欢自己待着。」她吁了口气,接着便再度看向窗外,显是不想多理他的意思。 驸马也没多说话,好久之后,孟瑜婧听到一声叹息。 她望着月色一哂:「驸马不必这么忧愁。是本宫不喜欢你,你若想出去寻些合自己意的姑娘,本宫也是懒得管你的。」 孟瑜婧知道,本朝各代皆有性子强悍些的公主,与驸马处得不睦,便自己养面首,也任由驸马去别处「玩乐」。她从前一直觉得那样不好,现下忽然觉得,其实也是不错的。 至少谁都轻松。 「公主想多了。」身边的声音带着无奈的笑意,「臣不会的。」 孟瑜婧摇摇头:「我知道你跟父皇承诺过要待我好。但我没当真,你也不用在意。」 她觉得那句话太无关紧要了。但凡她这个公主的身份还在,任何有机会娶她的男人都可以说出那句话。可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她缺他们这一份好意吗? 「臣可以不在意那句承诺。」驸马回话的声音滞了一下,接着,好似有了点明显的紧张,「可臣对皇上做此承诺……本也不只是为娶到公主而说的。」 孟瑜婧一怔,遂即黛眉紧蹙着看过去,带着几分警告:「本宫不爱听花言巧语,你适可而止。」 他面上转瞬黯淡,沉默了一会儿,朝她一揖:「臣告退。」 房中很快彻底安静。孟瑜婧又兀自思量了一会儿,便叫了婢子进来服侍盥洗。 「公主。」婢子伺候她洗脸时压低了声音,悄声说,「驸马在西屋呢,您看……」 「随他待着好了。」孟瑜婧立即道,口吻生硬得堪称绝情,「我跟他没情分,他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 孟瑜婧晨起用膳之后出了房门,才见驸马已等在廊下了。 他衣冠齐整,挺拔的背影其实很好看,但她很快挪开了目光,无甚心情地道:「本宫要进宫问安去,然后回公主府住些日子,驸马自便。」 他衔着笑回身时恰听到后两句,神色陡然一滞。 然后他说:「那臣陪公主一道进宫。」 「不用。」孟瑜婧边说边往外走去,「本宫是去见哥哥,你即便去了,也只能在外面等。」 她说着已走出了院门,又径直出了这驸马府。直至上了马车、马车驶起来,她都无心再往回看一眼。 身侧侍奉的婢子小心地劝她说「公主这样待驸马,传出去怕不太好」,孟瑜婧听得一笑,淡看过去:「我是父皇膝下唯一的公主,娶了我就有一生荣华,这于谁而言都够了。至于我喜不喜欢驸马,驸马自己都不会太在意。」 父皇母后还有皇兄,他们都不懂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尤则旭,但她自己清楚,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世上对她卑躬屈膝的人太多了。 如若她打小过的就是那样的日子,或许她也能习以为常。可她所经历的,是在她懂事后父皇继位,她眼睁睁看着许多人一夜之前还能与她信口说笑,一夜之后突然对她恭敬有加。 这其中有她从前交好的世家子弟,甚至还有宗室中她的堂弟堂妹。 她那时就算年纪还小,也不至于认为这是她一夜之间才德大增所致啊!只是因为她的身份从亲王府的翁主,变成了宫里的公主而已,而且还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公主。 她注定比她的姑姑们都更亮眼,因为皇祖父有许多女儿,而她的父皇只有她一个。这足以让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怕她,又都想从她身上捞些好处。 孟瑜婧能体谅他们的这些想法——人生在世,谁不想过得更好一些呢?但这种体谅,却并不妨碍她因此而感到恶心。 而她的驸马也不过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而已。从前她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他就这样大献殷勤地待她好,说是真心实意她当真没法信。 所以,就让他得到他想要的好了。他这个驸马的名头挂在那里,她不会亏待他,他想要怎样的富贵和地位她都能给。但是,要她自欺欺人地与他做一副夫妻情深的样子,她做不来。 孟瑜婧自问想得很明白。当然,她的这些想法,是决计不会让父皇母后还有兄长知道的。 兄长的病已经够让人操心了,她只要让他们认为她过得很好便是。何况就算是对婚事不满意,她也确实是比天下大多数人过得都好的。 人生哪能事事都完满?知足也就是了。 瑜婧进宫后先去陪了会儿母亲,然后去乾清宫向父亲问了安,又折去乾清宫配殿找兄长。 兄妹俩打小就无话不说,在兄长面前,瑜婧对政事也没什么避讳,当下就问起了昨日去见六叔的事,皇长子一听她提这个就叹气:「六叔油盐不进。」 「根本没见你吗?」瑜婧黛眉蹙起。 「见是见了,但是……」皇长子无奈地一叹,「避重就轻呗。我怎么说他都还是不肯回京,仍是要躲着。」 瑜婧撇撇嘴:「要我说,还是直接立哥哥当太子得了。」 孟时衸嗤笑:「你瞎说什么?」 「这怎么是瞎说呢?」瑜婧一瞪他,「不就是御医说你生不了孩子?那御医还说过你活不了几年呢,现下不是活得好好的?」 只是身子仍有些虚而已,当年那种动不动就晕过去的可怕情况早已不再出现了。瑜婧心里向着兄长,觉得既然这样就该还是立兄长为储,轮不到其他人。 孟时衸则觉得她这是小姑娘脾气,抄了本书从案前站起来,走过去就拍在她额上:「行了。你刚成婚,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这个用不着你操心。」 「嘁。」孟瑜婧翻白眼,紧接着就听兄长问:「你驸马是一道来的吧?请进来我跟他下盘棋。」 「没有。」瑜婧口气生硬,转而就用与他差不多的说辞顶了他,「你连成婚都不肯,就别操心我成了婚的日子了!烦你!」 「哎你这脾气……」孟时衸想说她,却就这么被妹妹甩了个背影。他哭笑不得,不知道说她点什么好,闷头揶揄了会儿,折回案前看书。 案上放着一碟子蜜饯,因为他每日要喝几次要的关系,这蜜饯总是备着。 他信手拿了颗金桔蜜饯扔进嘴里,忽而一滞,接着就笑出来。 昨天他在马车上递给谢家小姐的那一盒,是金桔和杨梅混着装的。她吃了一路,下车时随手把盒子放在了座位上。 他回宫的时候看见那个盒子就随意地打开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里面的金桔被吃得干干净净,杨梅全剩下了。 这本来也没什么,不过因为他也喜欢吃金桔,当时脑海中无意中想了一下「她也爱吃金桔啊」,接着又不由自主地再多深想了一点儿。 ——他以为那位谢小姐很紧张来着,紧张到在车上时死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看穿。这么一看也没有那么紧张嘛,还记得挑嘴,那看来他也没吓坏她。 数丈之外,孟瑜婧踏出宫门时,看见自己的车驾边多了个人。 第四十二章 她挑了挑眉头,走过去时虽停了脚同他说话,语气却并不和善:「本宫说了想自己进宫。」 「臣也并没有陪公主进宫。」驸马站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的,但好像又并没有什么惧色。语中顿了一顿又问她,「公主当真想回公主府住么?」 瑜婧点头:「是,我喜欢自己待着。」 驸马就说:「那臣能不能……」 「不能。」瑜婧立刻拒绝,缓了口气,尽量温和,「你不用觉得我不在,心里就不安生。那驸马府是父皇赐给你的,你好好住着就是,旁人说不了什么。」 他应了声是,瑜婧刚要登上马车,又听到他说:「但臣想去公主府附近盘个宅子。」 「……?!」她一下子卡了壳,扭过头看看他,觉得这个人是不是脑子不太清楚?! 他们之前全无情分可言,而且她已十分明确地说过,他如果想出去逍遥她也不会管,他怎么还这么难缠?! 孟瑜婧踏上马车的脚撤了回来,转过身没好气地看着他:「那你自便,反正不花本宫的俸禄。」 「自然自然。」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臣自己也有俸禄,在公主府附近盘个宅子还盘得起。」 清苑,京中的一些大事小情传来,大多无关紧要,唯独端柔公主的事让众人都觉得诧异。 听说端柔公主成婚后在驸马府里住了不过两三天,就返回了自己的公主府,然后……驸马在她公主府对面盘了个宅子。 正对面那种,大门对着大门。听说公主只要一出门,驸马就迎过去,然后俩人一道去各个地方,回来时再「各回各家」。 这小两口的活法挺有意思的啊……? 玉引听着都新鲜,胡思乱想得琢磨这么过日子是不是更有新意? 孟君淮得知她在琢磨这个就笑了,然后提议说:「咱王府前头那宅子也空着,要不我给买下来,然后在北墙上开个门,咱也这么住?」 「干嘛……?」玉引蹙眉。 孟君淮一哂:「你不是觉得新鲜吗?」 她有那么一瞬里还真有点动心来着,想了想又还是算了,觉得这跟端柔公主他们不是一回事。 她现下和他住在一起,忙起来偶尔有个三五天见不着面都想得不行不行的——就这样还分开?得了吧。 于是玉引端着副不咸不淡的神色拒绝了,美其名曰钱要花在刀刃上。孟君淮哈哈一笑把她搂住,又正色说:「真多亏你心疼钱,要不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玉引抬眸瞅瞅,听出他识破她并不是心疼钱这回事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们俩确实……从来不是需要为钱发愁的人。她就索性没脸没皮起来,往他怀里一扎,声音腻歪:「你别拿我开心……马上就过年了!过年一忙又总见不着面,我最近一想这个就烦……」 她还一想这个就烦? 孟君淮搂着她挑挑眉头,腹诽说我没看出来啊?我觉得你最近天天跟明婧玩得挺开心啊? 尤其是近来天冷,下了几场雪之后。 她天天不是拉着明婧堆雪人,就是把府里的男孩女孩都攒一块儿大家一起打雪仗。昨天更过分,也不知道她怎么想起来的,叫人在结冰的湖面上凿了个洞,母女俩钓鱼去了。 虽然什么也没钓着吧,但他真是在湖边凉亭里看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她意犹未尽地回来啊?她现在说为忙起来就见不着面的事发愁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孟君淮一边想一边小搓火儿,揽着她的手边顺势往下摸了摸,然后一把掐在她腰上。 「哎……!」玉引一缩,紧接着就瞪他,「干什么啊!」 「油嘴滑舌。」他噙着笑回瞪,顿了顿,跟她说,「今年过年应该会清闲些——我懒得应付那些事,尽量不在宴上多待,你在后头把礼数尽到了也回府便是。」 「好。」玉引点点头,「那我跟和婧她们也说一声,都早些退出来。」 一家子在腊月下旬回到了京中王府,而后夕瑶照例回了谢家,和婧则也要在除夕前回到王府,以便与玉引一道进宫问安。 结果腊月二十八时玉引一瞧……夕瑶怎么跟着和婧一起来了? 她赶忙把人迎进堂屋,问她们怎么了,和婧便白了夕瑶一眼:「她啊,昨儿个为婚事跟长辈们吵了一架,又怕过年时来走亲访友的公子多,日日都要听家里念叨这事,便让我带她避过来……我觉得不合适的!可阿晟哥哥说由着她就是,免得过年过得不开心。」 和婧说话间夕瑶一直低着头,眉目间的不忿显而易见。玉引听着也蹙了蹙眉,睇着夕瑶说:「你何必呢?但凡你不喜欢,家里断不会逼你嫁的。」 玉引觉得这事是夕瑶的不是,家里的分寸她是清楚的。长辈们从不觉得「女儿嫁不出去」是什么坏事,她真不愿意嫁,留在自家过逍遥日子也不是没有先例。左不过就是「女大当嫁」这话还放在这儿,为她操一操心、苦口婆心地劝劝她在所难免,可并不会有人强迫她如何,她便觉得夕瑶不该在过年的时候与家里闹得这样不痛快。 「我就是不爱听他们总念叨嘛……」夕瑶不忿得小脸泛白,「他们是不逼我,可回回都说得好像全家都为我劳心伤神,只我自己不懂事——全家都为我劳心伤神了是不假,可我想嫁个有本事的丈夫,这错了吗?」 哎这脾气渐长! 玉引想笑,掐指一算夕瑶过了年关十六岁,正是这么个「看谁都不顺眼」「在哪儿都要争口气」的年纪,便懒得再多争辩,哄着她说:「没错没错。家里本也不该给你挑些纨绔子弟,只是当下京里情势紧,赶上了。你不乐意就算了,回头跟我一道进宫去,我要陪太妃说话,你正好帮我带带明婧。」 被她这么顺着心思一哄,夕瑶气儿顺了。颔首应了声「是」,又说该去向姑父问个安,便先离开了正院。 两日后,阖府如往年一样起了个大早。男孩子们都要跟着孟君淮去乾清宫,女孩和两位侧妃则随玉引到后宫参宴。被打发到外头住的何侧妃每年这时也必须同往,但她的马车排在了最后头,在充满年味的热闹中看起来格外寥落。 「兰婧。」玉引上车前将兰婧叫到了跟前,摒开下人,压音跟她说,「你要是想去陪陪你母妃,就去,我不管;若不想,便当我没提,我也不逼你。」 「……嗯。」兰婧低着头应下来,扭脸看了看远处那辆马车,没直接说去,也没说不去。 玉引上了车后等了一会儿,本该自己坐一辆马车的明婧非蹭过来跟她赖着,她正板着脸说明婧没规矩,听得赵成瑞在外悄悄道了一声:「二翁主上何侧妃的马车了。」 「由着她吧。」玉引揽着明婧向外头道,「去跟翁主身边的人说一声,若侧妃给翁主贺年的东西,让他们好好收着,没什么可避讳的。」 玉引说罢吁了口气,暗自想想兰婧这一年多来的情况,大有些欣慰。 她本也不想让何侧妃跟兰婧母女分离,眼下兰婧性子转好了,让她们亲近点是应该的。别的不说,单是「孝」这一字放在这儿,兰婧日后也不可能扔下何氏不管。现下她只消得帮兰婧把我好个度便是,既不让何氏再把兰婧的性子磨回去,又让她们逢年过节时能一叙母女之情。 第四十三章 马车缓缓驶起来,何侧妃车中,母女俩半晌没说话。其实谁都有不少话想说,但又都几度欲言又止,似乎谁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才好。 过了好久,终是兰婧先开了口:「母妃……」 「兰婧啊。」何氏恰好也说了话。二人又皆一愣,而后兰婧颔首道:「您先说。」 「兰婧你……这一年还好?」何氏打量着她。 兰婧点了点头:「挺好的。有嫡母妃和乔母妃照顾,母妃放心。」 「是,母妃自然放心。」何氏莫名有点局促,又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你马上要十三了,不知你这婚事……」 兰婧略一颤,看向她。何氏一看她的神色便了然了,不禁一喟:「还没定下了么?唉,你这孩子……你听母妃一句劝,别再犟着了。你父王给你挑的人不会差,你纵使不喜欢,日后相处得久了自然也会慢慢喜欢上。这成婚到底是为了过日子,京里与你门当户对的公子就这么多,你再这么挑下去,迟早有挑无可挑的时候……!」 兰婧听着她的话沉默下去,待母亲说完,她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她原本想同母亲说说谭昱的事,告诉母亲她喜欢上了一个人。如果母亲想见见谭昱,她甚至可以在今晚的宫宴散后去求嫡母妃,让母妃在府里住一晚。 这件事她还没同父王说,也没同嫡母妃和乔母妃说。她总觉得自己还是该跟生母更亲近些,想把这些秘密留着,让亲母妃成为第一个知道的人。 但母妃方才那些话…… 兰婧心里叹了口气,忽而觉得自己想将这件事告诉母妃的打算十分可笑。 母妃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说好听点,那叫谨小慎微;说得不好听了,叫胆小怕事。她或许根本不该琢磨着将谭昱的事说给她听,便是现在她也完全想象不出母妃听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如若母妃太害怕……或许会直接将这件事捅出去,那谭昱可能就不能再留在府里了。但谭昱什么都没做错,这至今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母妃……」兰婧在良久的静默后又唤了她一声,抬了抬眼,平静道,「母妃您不用太担心我。不论我嫁不嫁人,日后我都会好好孝顺您的。」 天色渐明的时候,马车停在了端门外。 端门外偌大的广场上已停了不少别的府的车驾,他们下车时,有些还没走进端门的宗亲便来同他们打招呼。 几个男孩子跟堂兄弟们一见面便来了兴致,三五成群地直接撒欢。孟君淮知道他们再撒欢一会儿也得乖乖到乾清宫问安去,便懒得管,只踱过去叮嘱几个女孩子:「明婧听话一些,别太跟奶奶闹。」 「我知道!」明婧不耐地扁扁嘴,拽着和婧的手承诺,「我跟姐姐玩,不闹奶奶。」 孟君淮摸摸她的头,又看向兰婧:「兰婧放开些,都是自家人,想吃什么想玩什么,直接提就是。」 「嗯。」兰婧点点头。 孟君淮又为玉引紧了紧斗篷,手探进去一摸手炉觉得不够热了,就把自己的塞给了她。 玉引也没客气,抱紧了手炉道:「你到乾清宫先喝些热茶,别留了寒气。」 「知道。」孟君淮一哂,而后一行人便兵分两路,各往各的地方去。 玉引她们在去见太妃前要先去坤宁宫向皇后贺年。大约是近来皇长子身体渐好的关系,皇后瞧着兴致不错,没让她们按往年的规矩磕个头就走,而是都请进了坤宁宫说话,到后来坤宁宫里坐不下了,又叫人将各府侧妃领去前头的交泰殿喝茶。 已出嫁的端柔公主也在,坐在皇后身边亲昵得很,皇后与众人说话时始终拉着她的手。偶尔有命妇问一问驸马的事,端柔公主也笑着应答。 「坊间还有人乱传什么公主心中另有旁人,现下看来真是胡言乱语,还是皇上挑的驸马最合公主的心意。」席间有人打趣了这么一句,端柔公主的神色蓦然一冷,继而淡淡告诫道,「坊间乱传的话,宗室之间就别当回事了。」 整个气氛都随着这句话冷下去,皇后蹙眉一拍她的手:「瑜婧……」 「小妹面子薄,各位婶婶别计较。」一个清朗的声音传进殿,众人循声望去,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子正一道走进来。 皇长子比瑜婧的驸马先一步上了前,而后二人同时一揖:「母后。」 「都坐吧。」皇后噙着笑,待二人落了座,又向端柔公主递眼色,示意她坐到驸马那边去。 孟瑜婧心里不乐意,可不愿让母后操心,更不愿意让外人看出他们过得不好,离座一福身就挪去了那边坐。目光一划很快想了个可以绕过驸马的话题来说:「六婶。」 「嗯?」玉引看过去,瑜婧抿着笑问她:「六婶您回京里住了?过完年……也别走了吧,清苑在郊外,现下多冷啊。」 玉引:「……」 她知道瑜婧肯定清楚先前皇长子上门拜访的事,心说你们兄妹心可真齐啊,这都三四个月过去了,还记着在她这儿使劲儿? 她不能直接应说「嗯,不走了」,又不能当众说「不行,我们还得去」,心里一忖度,不动声色地将孟君淮这个关键人物绕了过去,答说:「我应是会在京里多留些时日。侄女正待嫁,我要帮她挑挑夫家。」 一时间,殿里因为这个话题稍稍热闹了一阵。有提前道「恭喜」的,也有帮着出主意的。 接着众人很快注意到玉引身后站着的姑娘双颊通红,立时有人恍悟:「啊……这位姑娘便是王妃的侄女?」 「……」夕瑶要羞死了,她完全没想到姑母会在这会儿提她的婚事,心里直呼这还不如在家里听长辈们念叨,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姑娘的夫家还没挑定?」带着疑惑的年轻男声沉稳平淡,那声音彷如一个小鼓槌在夕瑶心上一敲,敲得她一栗。 她莫名窒息,抬眸看了看数步外那个不算陌生但也决计说不上熟的人,低头回道:「是,还没定。」 「想来是谢大人近几年太忙,把家事耽搁了。」皇长子看向皇后,笑意温缓地颔首说,「谢大人如不是为了朝廷,想来不会委屈女儿的……儿臣与谢姑娘也有一面之缘,她是个好姑娘,不知母后能不能帮她费费心,挑个夫婿给她?」 「这……」皇后看了看夕瑶,也微笑着,「你这样说,母后自然该帮她。不过母后能帮她挑的人,谢家自己在京里也能寻上,这事只怕……」 皇后询问地看向玉引:「是不是谢家另有什么考虑?王妃不如说来听听。毕竟时衸开口,本宫若能帮,便帮一帮。」 几人的对答说得夕瑶面红耳赤。她知道这样的事在命妇间被提及不足为奇,如若真让皇后娘娘赐婚了,还是一份殊荣,可是…… 她一来不想忤逆家里的意思惹出后患,二来也怕皇后给她挑的同样是个门楣不低的纨绔子弟。 夕瑶思量之下索性将心一横,径自走到殿中俯身拜了下去:「皇后娘娘容禀,臣女的父亲没想耽搁臣女,是家里挑的人臣女自己看不上,是以一直拖着。这事……臣女觉得随缘好了,终身大事,总不能因为一时心急就将自己的一辈子都随意托付出去!」 第四十四章 她说得字字铿锵,话音落定,殿里死寂。 她开口婉拒皇后帮忙说亲则罢,毕竟皇后也只是问了问,还没正经安排什么。可这姑娘的话还是欠了考虑——皇长子牵线在先,她这么站出来一驳,无疑是一巴掌打皇长子脸上了。 众人都替谢夕瑶捏了把汗,也替皇长子而尴尬。安静了一会儿,皇后笑道:「你说得也对,一辈子的事,急不来的。既如此,本宫就不替你操心了,不过你闲来无事时大可与京中各府多加走动,指不准就为自己觅着如意郎君了呢?」 皇后末一句话大有几分说笑的意思,夕瑶松了口气,道了句「是,臣女记住了」后,叩首起身,退回玉引身旁站着。 而后众人又说了些奇闻趣事,将近晌午时从坤宁宫告退,各自去给各宫的太妃问安。 这个过程玉引每年除夕都要经一遍、这条路她也每个除夕都要走一遍,但实时上,打从新帝登基开始,这些就该变一变才是。 ——后宫理应腾出来给新帝的嫔妃住,太妃们该挪去别处养老或者出宫住去各自儿子的府上。但因为今上身边的妾室实在不多,把在谨亲王府时有名分的一个个都算上也没几个人,他又与她们都没什么情分,就索性将自己的嫔妃搁在了较偏些的宫室,省得让太妃们大费周章地挪动了。 玉引想到这处就有些唏嘘。她想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夫妻情分大概并不亚于她与孟君淮,所以他能这样不在意别的妾室。这样的家本该和睦得很,本该比有妻妾之争的人家省心得多……可偏偏他们的问题出在孩子上。 依现在的情状来看,皇后娘娘大约是不能再生孩子了。那就没人劝皇上与别的嫔妃添几个皇子么?一定有的,迟迟没有新皇子降生只能是因为皇上自己不肯。 如果皇长子能好好地活着就好了,不怕他一直比常人虚弱些、也不怕他寿命稍微短一点……他能活到四五十岁,就能解决许多的问题。 玉引又沉叹了口气。大约是因为方才刚见到了皇长子的关系,这件事突然让她觉得更加压抑。那是位多么行止端方的年轻人啊,如能继位必是盛世明君,怎么就偏让他受这种折磨呢? 「明婧。」玉引捏了捏明婧的手,明婧抬起头,她道,「母妃想年初四的时候去华灵庵为皇长子祈福,你跟母妃一起去,好不好?」 「好呀!」明婧点点头,又说还要将哥哥们喊上,说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大哥哥。 待得到了永宁宫,明婧在定太妃身边「乖乖地待了一会儿」之后就「乖」不住了。可她又觉得自己出门去玩不太好,就逼自己继续乖乖坐着,偶尔看身边的大人们一眼,掩不住眼里的期盼。 后来定太妃看出了端倪,揽着她一笑:「 明婧坐不住啦?我们在这儿说话她也插不上嘴,是无趣了些。让她的姐姐们带她去御花园玩吧,大过年的,别闷着孩子。」 和婧兰婧与夕瑶便齐起身一福带她出去,不过多时到了御花园,园中尚有冰雪未清,正合明婧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意。 几个当姐姐的乐得陪她玩,但也并没有太让着她。打起雪仗来几人都还打得很「认真」,力气和身量皆不占优势的明婧被接连不断飞过来的雪球追得很快落败,边叫边笑边往前跑着躲她们。 好不容易躲到假山后,明婧得以缓了口气儿,探头看了看离得尚远的几个姐姐,琢磨着一定要在她们过来前团个大点的雪球砸过去。 可是这一带大约是来往的人少的关系,找不到什么已被踩实一些的雪块,地上的雪都松松垮垮的,要团成团可难了。 不肯放弃的明婧蹲在那儿闷头团雪,也不顾手凉,团着团着忽见两只大手捧着一捧雪就按在了她刚堆起一点的雪团上。 明婧抬头一看,吓住:「殿下!」 然后她要见礼,皇长子蹲身一搀她:「你是逸亲王府的小翁主,对吧?」 「嗯!」明婧点点头,皇长子又问:「这么冷还打雪仗,你不冷吗?」 「冷啊……」明婧撇嘴,不忿地说姐姐们欺负她,三个人打她一个,她就是冷也要跟她们再打一架。 「哈哈。」皇长子笑出来,继而埋头帮她继续团雪球,明婧抬头一看,小脸却白了:「……!」 假山上的一个小洞里缓缓伸过来一只手,握着一个雪球显然正要往下拍。明婧惊得滞了一瞬,待她喊出那声「姐姐别……!」的时候,那个雪球正好狠砸下来。 猝不及防头顶一凉的孟时衸咝地一吸气,同时听到假山那边几个女孩子阴谋得逞的欢笑。 然后三个姑娘一起来看被砸中的小妹妹,可定睛看到的自然是安然无恙但一脸惊愕的妹妹以及顶了一头雪花的皇长子。 一时间,在场的四个姑娘都窒息的大眼瞪小眼,接着,见皇长子默然掸掉头上的雪,阴着脸回头,只吐了一个字:「谁?」 「……」三个人同时一缩脖子,倒是谁也没把谁卖了,只是下意识中的眼神立刻出卖了同伴。 孟时衸浅怔,睇了她一会儿,眼中笑意淡淡:「谢姑娘都到了嫁人的年纪,倒还很活泼么。」 「……殿下恕罪。」夕瑶说不上怕他,但这事怎么说也是她错了。暗自咬咬牙,还是就地跪了下去,又解释说,「臣女以为是明婧在那儿,所以……」 「还以大欺小?」一个罪名被以心平气和的口吻砸下来,夕瑶一愣,低头不吭声。 孟时衸站起身踱到她面前,夕瑶一边并无惧意,一边又被一股说不清的气势逼得想往后躲。无奈膝下慢慢融开的雪直往上蹿凉气,雪下面又是坚硬的石子路,弄得她腿上不适,一时躲不开。 然后这不适就把她的惧意一点点激出来了。她是觉得皇长子不是那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可说实在的,她又对他根本说不上了解。 万一他今天心情不好就想计较一下怎么办?那她只能受着啊!尤其姑母也不在,尤其……尤其她片刻前还干了点打他脸的事。 夕瑶这么越想越慌,恰这时,皇长子又开了口:「三位堂妹先请回吧,我问谢姑娘几句话。」 「……」和婧兰婧明婧呆滞地互相看了看,她们谁都不算跟皇长子特别熟,至少没熟到可以仗着堂兄妹的关系撒泼打滚求情的份上。 于是她们能做的也就是赶紧离开,去跟母妃报个信儿。于是夕瑶很快就被她们扔下了。 孟时衸睇着她,按住微乱的心弦,一喟:「去那边坐坐?」 好像只是很客气很平常的询问?夕瑶一时摸不准他什么意思,依言撑身站起来。她脚下一滑,他迅速一扶,又很快松开了手,没有半点特殊的亲近。 二人走到亭中,孟时衸在石案边坐下后见她还站在那儿,便一哂:「谢姑娘坐。我刚才随口逗你的,陪妹妹玩而已,没什么以大欺小。」 夕瑶这才福了福,到他对面去落座。她抬眼扫了一眼,见他头顶上有些晶莹的水珠,应该是残雪融化所致。 她心里矛盾了一下,想到他身子不好应该不能冻着就摸了帕子出来,一边递过去一边指了指他头上:「殿下您……擦擦。」 第四十五章 孟时衸笑了一声,接过帕子随意一擦,拿下来时目光落在了上面的并蒂莲绣纹上。 他心里稍稍一滞,又如常地笑道:「姑娘看不上家里给说的亲事,是因为有心上人了?」 「啊……?」夕瑶愣住,对他突然这么说而感到茫然,「没有啊……」 他便一递帕子示意她看,夕瑶依旧懵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笑说:「殿下您又想多了。」 皇长子没吭声,略一颔首示意她说,她道:「臣女只是想,并蒂莲寓意姻缘美满,可它们之所以能并蒂而生,是因为两朵都一样高——这不是说明嫁人也是这样的理儿么?如若两边高低不同,怎么可能像并蒂莲这般,又怎么可能真正美满?」 她这么一说,再加上先前在坤宁宫中的话,孟时衸大致明白了她苦恼的原由。可这原由又让他很是意外,便皱眉道:「家里要你低嫁?这不可能吧。但凡世家岂有不讲究门当户对的,何况是你谢家?」 「高低之分又不止是在门楣上。」夕瑶想起这个就愁苦无比,叹了口气将实情说了,「家里是觉得现下京中情势太紧,怕臣女嫁个有野心有斗志的,之后拖得家里要么与人结党要么看臣女在夫家受白眼。所以给臣女挑的都是些门楣不低但安于享乐的……臣女觉得家里这么想没错,可臣女实在不喜欢他们。」 她说着瞧了瞧皇长子的神色,又多加解释了一句:「殿下别觉得臣女不安分,臣女自小接触的男子,都是如祖父、父亲、姑父这样的人,他们为国也好为家也罢,总是要为些事努力的。臣女实在不敢想日后嫁个只知声色犬马的丈夫该怎么过日子,与其那样让心里不痛快一辈子、窝囊一辈子,真不如嫁个有勇有谋的男人畅快几年……然后若他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什么的,我就是守一辈子寡也觉得守得值啊!」 夕瑶一番话说得愤慨,话音落定才发觉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她喉中一哽,再度看看皇长子的神色便避开了目光,磕巴着往回找补:「臣女就是……随口说说。」 「你这样的姑娘若嫁给谁,夫家一定很舍不得让你守寡。」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忽而说了这么一句。夕瑶正一愣,他已然笑着站起身:「方才在坤宁宫是我想当然多了嘴,姑娘别在意。姑娘想嫁个称心如意的夫君没什么错,且慢慢寻着吧,若家里逼得紧……我可以帮你说说情。」 「……?!」夕瑶被他最后一句吓了一跳,皇长子没理会她面上的惊色,又看了看手里的帕子,并不在意般地塞入了袖中,随口道:「帕子脏了不便继续用,给姑娘添麻烦了。一会儿我让人送几块新的给姑娘去,多谢。」 他说着朝她一拱手,转身大步流星地就走了。留夕瑶愣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等等? 几块新的?不用啊……她们姑娘家出门身上不会只带一块帕子,她有的用! 他再多塞几块给她,她搁哪儿啊? 和婧她们回到永宁宫悄声将事情同玉引一说,玉引悚然一惊。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玩闹间小失点分寸在所难免,既没伤了人又没死扛着不认错,理应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可是,皇长子把夕瑶扣下……这很不对劲啊! 玉引一时也担心诸如皇长子今天心情不好之类的问题,又怕定太妃跟着一起操心,便寻了个由头从殿里退出来,交待赵成瑞跟珊瑚一起寻人去。 她说:「你们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儿,若皇长子当真为此恼了,好生说说情。再不行就说我回了府自会罚她,不管怎么着都先给我把人领回来。」 赵成瑞和珊瑚齐应了声「是」,退了两步刚转过身要往外去,抬头却见夕瑶回来了。 「夕瑶?」玉引气息一松,迎上去看看她,「你没事?」 「没事……」夕瑶摇摇头,看看她再看看三个表姐妹,就知道她们在为什么担心。 于是她解释道:「殿下没真生气,吓我的。后来我们说了会儿话,他就让我回来了。」 玉引放了心,但仍是让珊瑚走了一趟,让她再好好代夕瑶去跟皇长子谢个罪。两刻后珊瑚折回来,回话说皇长子在乾清宫与宗亲们说话,没见着人,但差了人出来回她说请玉引不必介意,本也是他先主动去陪明婧玩的。 这件事就此揭过,然而晚上宴散回府后,夕瑶又被皇长子给惊了。 ——她们进正院时就见两个宦官在门口候着,玉引身边的人上前问话,那两个宦官上前见了礼,将手里的匣子打开说:「殿下说今天多谢姑娘的帕子,这个还给姑娘,姑娘挑喜欢的用就是了。」 夕瑶:「……」 她只扫了一眼,就看到那匣子里一块块对叠成三角形的帕子摆放整齐,用的大约是极好的丝缎,在旁边笼灯的光火下泛着淡淡光泽。 这绝对不是什么随便用用的东西……相较来说,她那块的用料虽也讲究,可到底不过是闲来无事做的绣活,皇长子这也太夸张了。 夕瑶迟疑着没敢接,玉引倒没她这么多顾虑,伸手一摸一瞧,笑道:「苏州织造出的好东西,收着吧。」然后她又跟眼前的两个宦官说,「劳公公多谢殿下。」 夕瑶战战兢兢地将礼收下,她也知道这礼不收不行——他们谁也不缺这点东西,若为了几方帕子推来推去未免滑稽可笑。 待得回房后打开一细看,连过来凑热闹的和婧明婧都惊呼出一声「哇」! 这东西做得实在精巧,从布料到勾边的丝线都没有哪两块是重复的。再看绣纹,处处精致漂亮、件件柔美不俗,非资历够足的绣娘不能绣出。 除却工艺讲究之外,设计得也颇是巧妙。以十二月为主题,从一月到腊月,绣样都挑的能应和月份的花。比如腊月是腊梅、一月是兰花……夕瑶心念一动将五六月的翻开来,六月那一块上绣的不仅是莲花,而且恰是一株并蒂莲。 他的心好细啊…… 她一时只觉心弦仿佛被一只手温柔抚过,脑中又恍然看见他拿着帕子问她是不是有心上人的那只手。 夕瑶脸上一热,在没什么道理可言的无措中迅速将那块帕子放了回去,盖好匣子边走到衣柜边假作收拾东西边道:「今天好累,我想早点睡了……咱们明天再说话。」 「好,那我们先回房了。」和婧说罢拉着明婧就离开了夕瑶的房间,夕瑶直至听到房门阖上的声音才敢转回身。她坐到榻上,心里乱糟糟的,一股愈演愈烈的情绪让她激动而又害怕。 乾清宫配殿里,孟时衸拿着一方帕子已不知不觉地看了好久。在那方帕子猛然被抽开时,他蓦地一惊:「啊……」 「哥你不是吧……」孟瑜婧悠悠地将帕子展开细看,「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瞒得这么好,连我都不告诉?」 「你别瞎说!」孟时衸一把将帕子夺回来,孟瑜婧也不再抢,只笑吟吟地看着他:「哪家姑娘?」 孟时衸脸色铁青:「我让你别瞎说!」 「好好好,我不瞎说。」孟瑜婧拉了张椅子到他案前,施施然坐下,「那我再问问,你白天火烧火燎的让我去找‘做得越讲究越好’的帕子,是讨好哪一位啊?」 第四十六章 孟时衸噎了一下,旋即道,「我那是欠了人东西,跟你要来还债!」 孟瑜婧立刻追问:「欠了谁的东西呀?」 孟时衸:「……」 「哎呦喂。」孟瑜婧啧嘴,「这事真奇了,我智勇双全身份尊贵的哥哥居然也看上人家又不敢说?要不我帮你个忙,帮你跟父皇母后提一句?」 孟时衸盯着她缓了口气,扬音叫了人进来:「去请驸马来。」 这下瞬间换做孟瑜婧面色不快:「叫他干什么……!我都让他先回府了!」 「大过年的,你闭不上嘴就跟你驸马逗贫去,别在这儿烦我。」孟时衸显然心情烦躁,锁着眉斥她的样子断然不是说笑。 「……你真生气啦?」孟瑜婧有些诧异,蹙了蹙眉,不再开玩笑了,「那我不说了,我错了。」 但孟时衸没理她,坐在那儿支着额头盯着桌面一语不发。 孟瑜婧觉得自己自讨没趣,不得不转身离开。可临到门口又被兄长叫住:「瑜婧。」 她停住脚回过头,孟时衸默了会儿,道:「我没喜欢谁,即便有,我这身子这样,我也不会拖累任何人的。你若拿这事去父皇母后面前多嘴,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瑜婧闷闷地应了声「哦」便走了,心下有些委屈,又心疼兄长。她觉得兄长应该还是喜欢上了谁的,只是因为自己身子不好的缘故不肯说。她一直觉得兄长是特别好的一个人,全天下的姑娘都喜欢他都是应该的。如今弄成这般……实在太可怜了。 瑜婧想着这些,一路都没精打采的。走出端门时抬眼一看迎过来的人,脸色更不好看:「本宫不是说了让你先回府!」 「……臣回去过了。」驸马神色黯淡,「走到半路时起了风,所以臣取了些御寒的东西送来。」 孟瑜婧一滞,没有应声。 她这一路都在为哥哥的事唏嘘,现下听他这么一提,她才觉得周围确实是更冷了,厚厚的广袖披风里面衬着狐毛现下都有些扛不住。于是在驸马从宦官手里接过斗篷要为她添衣服时,瑜婧没再做闪避。 但在驸马想要顺势牵她的手时,她还是避开了。 驸马淡一笑,话还是说了下去:「车上有姜汤,已经熬了一路,公主喝些。」 「不用了,我不爱吃姜,从来都不吃的。」瑜婧拒绝得还算委婉,言罢就提步走向马车,驸马却又笑道:「臣自己折回来,就是怕下人劝不住公主。」 瑜婧没理他,径自上了车。他随着她一并上去,蹲身便拎起热着姜汤的小壶给她倒了一碗:「多少喝一些吧,权当喝药。」 瑜婧冷着脸看向一旁不做理财,驸马一哂:「别怪臣多事,公主前几日刚染过风寒,容易反复。」 瑜婧听言挑眉:「谁告诉你我染风寒了?」 驸马噙笑默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如实招供」:「臣自己乱打听的。」 瑜婧一阵气恼。 一来二去之后,瑜婧终于还是把那碗姜汤接了过来。可她是真的不喜欢生姜的味道,憋着气勉勉强强地喝了两口便没好气地搁下,驸马转而又掖了个手炉在她怀里,之后也不再烦她,干脆利落地下了她的马车,回到自己车上去。 瑜婧出宫时本来就已很晚,折回府的时候,天色都已微微泛白了。她揭开车帘间耳闻驸马在外头打了几个喷嚏,下意识里有一瞬想跟他说「这儿还有姜汤」,又很快把这念头按了下去。 待得她下了马车,二人也没有太多话可说。他一揖、她一颔首就各自进各自的府门,两扇府门正对着,京里很多人以为他们是刻意在找什么「门当户对」的寓意寻乐,只有瑜婧自己心里清楚这事有多让她讨厌。 所以她在走进自己的府门后从来不会回头多看,她不想看他的那份殷勤,觉得虚伪至极。 可这回,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扯住了她的脚步,瑜婧扭头看去,见他停在了那道门内几步远的地方,弯腰咳得停不住。 病了? 她微微皱眉,想走过去,又硬生生压住脚步。 几丈外,驸马咳了一阵后稍缓过来,扶着随从借力直起身。他又深缓了两息,便吩咐道:「把大门关上。」 「爷……?」搀扶他的小厮不解,驸马忍住翻涌而上的又一阵咳意,说得更明白了些:「把大门关上,别跟公主说这事,我吃两副药就好了。」 他说罢就继续往里走了,那小厮应了一声跑去关门,刚要关上,被对面过来的宦官阻住了动作。 「公主有话问你,你过来。」那宦官压着声叫走了人,向院内的另几个递了个警告的目光,让他们不敢多嘴。 进了公主府的大门,那小厮没让瑜婧多费什么口舌,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他说驸马打从第一次回来时就觉得有点受凉,因此突然想起她前几日染风寒的事,是以回府立刻取了东西又折回宫门口等她。 「等了多久?」瑜婧问那小厮,小厮一怔,她又说,「在我出宫之前,他等了多久?」 「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吧。」小厮回道。 孟瑜婧一口气滞在胸中,滞了好久才缓缓地吁出来。 她看向几丈外紧闭的对街大门:「进宫去请母后的旨,请她赐个御医下来。」 身边自有宦官应声而去,瑜婧又盯着那扇大门看了一会儿,在心情愈渐复杂时咬牙摒开了一切念头,转身往自己府中去。 那小厮在她身后施了一礼就要告退回去,被方才叫他过来的宦官一挡:「等等。」 「公公。」小厮躬身,宦官睇了眼公主的背影,问他:「你回去之后,打算怎么说?」 小厮回道:「就说公主为驸马传了御医……」 「笨!」宦官伸手在他头上一拍,「你这么说,是要驸马过来向公主谢恩吗?你啊,什么都别提,公主心里存了这事儿了,用不着你个当下人的多嘴!」 小厮懵了一瞬,转而在恍悟中面露喜色。 几天过去,瑜婧发现自己竟对这样的日子有些不大适应了。 先前她但凡出门十次有八次能瞧见驸马从对面迎上来的时候,总觉得很烦,与他同走也懒得跟他说话,现下几天见不着他,她居然觉得心里有点儿空。 瑜婧抵触这种感觉,但又忍不住。矛盾了几番,还是忍不住喊来婢女问了一声:「驸马的风寒还没好?」 「没有,这天气染了风寒本就容易反复,好得难免慢些。」婢女说着劝她,「公主别太担心了。」 「谁说我担心了?」瑜婧淡淡一睃,婢女噤了声。 但瑜婧再不承认自己担心,也确实是放不下心了。这个大冷天,风寒反反复复害得厉害了也是能要人命的。 她心思矛盾了一整日,末了一咬牙,决定捱到入夜时分等他睡了之后去看看。她去看一眼他到底怎么样就走,事后若他提起来,她也是不会认的。 于是亥时末刻时,瑜婧带着几个近前侍候的人往对街去了。 将驸马住处的大门敲开,她身边的人立刻将那边上下都交代好了,按她的意思吩咐不许说她来过。 而后自有小厮领她去驸马住的地方。这宅子不大,跨过两道院门后没走多远便道了,瑜婧踏进房门一瞧,只觉意外的简陋。 第四十七章 ——其实也说不上真的「简陋」,只是她原本以为他是在这里好好置了个宅子,该讲究的都会讲究到。没想到这次凑合得很,只有必需的家具,旁的装饰约等于无。打隔断的多宝架上都几乎没摆东西,显得整个房间空荡荡的。 房里没留下人,瑜婧带着人拐进东侧的卧房,见驸马伏案睡着。 她初时以为他是读着读着书睡着了,走近一看,才见他右手还半握着毛笔,笔尖落在臂下的宣纸上,墨迹洇开一块,并且还在继续蔓延。 瑜婧蹙蹙眉头。他这样趴着,她也看不出他到底气色如何。她一时便迟疑要不要直接把他叫起来?如果叫的话,他就知道她来过了;可如果不叫,她就白跑了一趟。 迟疑间瑜婧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侧首一看,发现房里的炭盆已几乎熄尽。 「就算是驸马不想房里留人,你们也记得瞧着些炭盆啊。」瑜婧锁眉低斥了下人两句,「他这本来就是风寒,再冻一冻不是好得更慢?」 那宦官不敢吭气儿,躬着身赶紧去换炭盆。端起间盆底与地面轻一蹭,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中驸马身形一颤。 「怎么……」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先循声看了看那边,再抬眼看见面前的人,顿时一滞,「公主……?」 瑜婧也一滞,倒是很快定住了心神,垂下眼帘一如既往地冷着脸。 「公主何时来的……」驸马有些局促不安,起身走上前时都没顾上礼数上的事,慌乱地一握她的手,又在回过神的刹那间立时松开,转而施了一揖。 「你……」瑜婧在那瞬间里已然察觉到他的手滚烫,心绪起伏几番,话还是软了下来,「你干什么这么睡。既然病着,就好好歇息。」 「是。」他声音稳稳的,又明显有些虚。应完之后见她久无下文,迟疑道,「公主找臣……何事?」 「……」瑜婧踟蹰着要不要扯个理由,但最终说了实话,「本宫就是来看看。」 她分明地看到他眼里顿时一片欣喜,欣喜到让她承受无力。 「……你别这么看着我。」瑜婧避开他的目光,「我不会待太久的,一会儿就走。」 话音落下,她不懂自己为什么在说「一会儿就走」而不是「我这就走」。 驸马显然也有点不适应现下的这种相处,打量了她半晌,不确信地询问:「那……臣去歇着?」 她点点头,他便走到榻边去坐了下来,然后他继续带着不确信打量她,她一言不发地走去他榻边的绣墩上坐下。 「嗯……」驸马想了想,「公主若觉得臣这里无趣……案上是臣刚写的故事。」 「我不爱看故事。」她脱口而出,言罢发觉自己这拒绝压根没过脑子,只是习惯性地拒绝他而已。 他则分明有些意外:「您不爱看故事?」 她不懂他为什么这样追问,但也只能顺着自己方才的话说,于是点点头:「是啊,我不爱看故事,从来不喜欢。」 他皱了皱眉头,近一步问她:「那鬼怪的故事呢?」 瑜婧怔住,一点让她自己都不敢信的猜测在她心里蔓延开。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驸马看了一会儿:「你……」 她眉间轻颤着:「你叫什么名字?」 「……」驸马神情一僵,继而嗤地一声笑出来,「臣与公主都成婚小半年了。」 她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瑜婧窘迫起来。这确实太荒谬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可是,她确实没在意过,在挑选驸马时她答应得漫不经心,旨意下来后她都只是听了那么一耳朵,根本无心去记他姓甚名谁。 驸马为这个又笑了会儿,然后正了色:「臣姓安,单名一个辽字。」 她为这个答案一愣:「那……你怎么知道鬼怪故事的事?远兮是谁?」 他轻挑了下眉头:「那是臣的字。」 顷刻间,瑜婧心头猛颤,数月来的刻意疏远在这一瞬全然溃散。 她完全没有想过,他们早就是认识的,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她也还不是公主,而是谨亲王府的翁主。 她的哥哥偶尔会去翰林院见见文人们、看看他们新修的书,她时常跟着一块儿去,在那儿认识了一个玩伴。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好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她只记得那个人是一位翰林供奉的儿子,大概跟她的哥哥差不多大,写的鬼怪故事颇为有趣,她去翰林院时总要跟他讨故事看。 但她每每问他姓甚名谁,他又都不肯说,说他爹如果知道他写这些东西会揍他,所以他要尽可能地保密。 是以瑜婧好像是在看了十几篇神怪故事的时候,才看到「远兮」这两个字的。那大概是他自己私藏的废纸,一面拿来试了印,另一面就省下来写故事。 她还拿这那张纸问过他,问他是不是叫远兮?当时他立刻唬她说如果敢说出去,以后她就再也看不到这些故事了,吓得她跟谁都没敢提。 可是后来,她还是很快就看不到这些故事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总之她再也没能见过他。 「家里逼着臣回去读书去了。」安辽淡笑着解释了失踪的原因,叹了口气,「臣的父亲是翰林供奉,一辈子没能出头。他希望臣来日能当翰林学士,所以压着臣苦学了好多年。」 大殷一朝的翰林院中人大致分「供奉」和「学士」两种。供奉没什么实权,说白了就是写写话本诗词供宫中消遣的御用文人,翰林学士则可起草天子诏书,比供奉要强多了。 「那你……」瑜婧看了看他,「你是什么时候回的翰林院?」 「先帝驾崩的时候。那时还无官职,只是借着给父亲帮忙的名头去混资历。」他的笑意有点无奈,「后来臣还在翰林院中见过公主几回,公主还是同以前一样爱看些鬼怪类的书,还是爱在书架边席地而坐一看就是一下午,看起来和当年比也就是年纪渐长,性子倒没差别。」 当时他只觉得她唯一的两个变化就是年纪渐长、以及不记得他了。他越看她越觉得喜欢,在皇上下旨为公主寻驸马时他觉得自己该去试一试,自信的认为儿时的事情她记不记得都没有关系。 而他真的娶到了她,却在成婚之后才发觉,她的变化不止是那两个。 最要紧的变化其实该是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并且肯为那个人将旁人距于千里之外。 他知道得太迟了,可是他还是喜欢她。他觉得她还是许多年前追着他讨故事的那个小姑娘,会在每次看完一篇他新写的故事后郑重其事地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要求他不许不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瑜婧觉得深思都有些懵,「半年啊,我一直……」 「臣最初时想说的。后来发觉……公主觉得臣娶公主是因为攀龙附凤,怕一旦说了陈年旧事更让公主觉得臣别有所图,在故意套近乎。」他说着短促一笑,「再说,臣……实在没想到,公主压根不知道臣是谁就嫁了。」 他用一脸「实在佩服」的神色看着她。 他以为她清楚他是谁,只是依旧不想理他来着。 瑜婧心里复杂得很,这种复杂让她难受极了。她暗自后悔,心说自己当真不知是他,如若知道还这样想他对他,那她也太坏了。 第四十八章 可她现下还是觉得自己太坏了。瑜婧兀自沉默着,手指绞着衣袖,没过多久竟愧悔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公主……?」安辽一下子傻眼,怔了怔立刻开始找帕子。但他一个大男人实在没有随时备着这东西的习惯,末了还是瑜婧抽抽噎噎地自己寻了帕子出来。 另一边,谢夕瑶一连好几天无法安睡,一闭眼就有朦胧心事涌到眼前,压也压不住。 待年关过后很快便听说姑父姑母又要去清苑了,她心里咯噔一紧,第一次觉得清苑离京城那么远。 这是从家里开始为夕瑶择夫后,她第一次这样主动地想回家。 她本来就是进王府去给和婧陪读的,眼下和婧已出嫁,她本来也该回府了。只不过两家的关系放在这儿,她乐意多留,玉引跟孟君淮便也乐得让她留。但现在她既自己想回,他们当然也不会拦着不让她回去。 可没过多久,她就又想回王府了。因为她发现谢家虽然离皇宫近,但目下家中进宫的时候并不多;清苑虽远在京郊,姑父姑母却还是时常需要回京进宫的。 夕瑶就自己去跟父亲说,谢继清原本在案前读着宫里发回来的折子,听言就皱着眉将折子放下了:「你这丫头,家里还留不住你了?」 「……我没事做嘛。」夕瑶扁扁嘴,「爹娘近来都忙,哥哥又已经娶亲,我也不好总烦他和嫂嫂啊。」 后一句话听着是那么回事,但其实谢继清心里也清楚,实际上是因为自己这一子一女本来就不够亲近。这主要是因为夕瑶去王府的时候太早了,此后的这么多年,兄妹两个见面的时候都不多,现下让他们一起玩闹确实二人都不太适应。 不过他也并不太担心,因为说到底他和玉引也是这样的。早些年玉引一直在华灵庵里修佛,他们兄妹相处得时间也不多,但他始终都还记得自己该护着这个小妹妹,这就出不了大事。 于是谢继清也没不识趣地非说「那是你亲哥,有什么不好找他的」之类的话,稍一叹气,走到她面前拿那本奏章一拍她:「想去就去吧。顺便把这折子给你姑父带去,看看他怎么说。」 夕瑶一听父亲同意她去就高兴起来,眉开眼笑地将折子收下,谢继清又一板脸:「你不许看。」 「……我知道!」夕瑶回瞪回去。她心说她又不是不懂事,这些朝政上的、又是锦衣卫这样的官署出来的事,翻开放到她面前她都不看! 当晚,孟君淮一到明信阁,就把几个过来陪母亲一道用膳的孩子给支了出去。 几个孩子都已懂了事,也没人多话。玉引待他们离开后蹙了眉:「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夕瑶今天拿来的。」孟君淮说着将那本折子递给她,玉引翻开扫了两眼就滞住:「啊?!」 孟君淮吁了口气,沉然未言。 玉引想了想:「皇长子这是……身体无恙了?」 「过年时才见过他,显然身子还虚,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无恙’。」孟君淮锁着眉头,自己也琢磨不透这里面有什么弯弯绕绕。 这折子里提的是为皇长子遴选皇子妃的事宜,大约是往各个宗亲处都带了话,但他人不在京,锦衣卫就照例转交给了谢继清。 这件事太奇怪了——不是说皇长子病了就不能选妃,就算是民间,久病之后拿娶妻冲喜也不稀奇。只是,皇长子和皇兄都不是那样的人,先前为什么一直没选众人都很清楚——他们不想平白误了任何一家的姑娘。 大殷朝民间的女人丧夫之后还能改嫁,嫁进宗亲中略难一点儿,嫁入最顶头那个名副其实的「皇室」,改嫁就是不可能的了,这一旦误了谁就真是误一辈子。 如此这般,他到底为什么改了主意?孟君淮一时也忍不住往玉引所说的方向想了想——可是说不通啊,如果真是那样,不该先昭告天下说皇长子大病痊愈普天同庆吗?奸宦势力已除,没有后患,这种绝好的消息,何必瞒着? 那是皇兄实在太过忧心,犯了糊涂,想试试那「冲喜」的法子? 应该也不会啊。孟君淮觉得虽然「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至极,但这么多年下来,皇兄是清楚这个可能结果的。从几年开始,他连另择储君的事宜都着手安排了起来,现在反倒要给儿子冲喜? 八成也不是。 那还能是什么? 孟君淮脑中一时卡了壳,玉引也闷头琢磨,冒了个念头就道:「会不会是……皇上觉得立储的事引起的风浪太大了,想压一压,所以挑出这么由头让大家觉得皇长子或许痊愈了,继而能够消停些?」 「这倒是说得通……」孟君淮思量道,可又觉得似乎也有那么点儿奇怪。 ——现下虽然储君依旧未定,但其实争得也没有最初时那么厉害了。皇兄将四哥废为了庶人,儿子依旧在宫里「养」着,十弟的儿子又被发去与父亲一起守陵…… 若说想让京里消停,这些手段显然更有用。半遮半掩地「暗示」众人皇长子痊愈,那杀不掉他们的野心。 乾清宫配殿里,端柔公主浅蹙着眉头,一脸不解地打量着眼前的哥哥:「哥,您这到底是哪出啊?」 皇长子品着茶看了看她,又睃了眼旁边的驸马,一字未言。 「臣告退。」安辽会意一揖,瑜婧一拉他的手:「你别……」 安辽轻哂:「我先去坤宁宫陪母后,你一会儿也直接过去就是了。」 他这么说,瑜婧就点点头松开了他,她主要是怕他又去外面傻等。他的风寒反反复复的也就前几天才刚好,这会儿实在不宜再受凉。 皇长子在他们说话时没吭声,待安辽出去,他一笑:「我以为你不喜欢驸马。」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瑜婧不承认,孟时衸淡睇着她:「你们从前那种和睦也就蒙蒙外人。」 瑜婧撇嘴不严,他又道:「不过现下真过得好就好。」 「……你别打岔!」瑜婧看破了他扯这些的原因,「你倒说说,突然要选皇子妃是怎么一回事?」 孟时衸仍维持着淡淡的笑容,话语也十分平静:「有什么可奇怪?我都二十一了。」 「你可得了吧!」瑜婧瞪眼,「前阵子我问你是不是有心上人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还特意告诉我说你不会拖累任何一个姑娘,现下突然提这个,你当我会信?」 孟时衸面色一黯,旋即沉默下去。 「哥你跟我说句实话行不行?」端柔公主有些急了,抬手一握他的胳膊,「我就是想知道你怎么想的而已,你告诉我,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然后房里又沉默了很久。皇长子一语不发,轻颤的眼底中情绪万千。端柔公主看着哥哥,心里又急躁又担忧,她不怕哥哥真想娶妻,只是怕这背后藏着什么可怕的隐情。 哥哥经不起更多折磨了,她现在只希望哥哥余生都能好好的。 「我……」皇长子道了一个字便疲乏地叹息起来,他转过身不再看她,望向了多宝架上的一只玻璃瓶,「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那只琉璃瓶是金色的,色泽极好。通透的瓶身教人一眼就能看出里面呈着东西,似是锦帕一类,上面绣着并蒂莲。 第四十九章 端柔公主扫了一眼那方帕子,绕到兄长面前焦灼道:「你喜欢谁为什么不直接说,反倒要这么大张旗鼓地遴选皇子妃?」 孟时衸视线未动,睇着那琉璃瓶续道:「那姑娘是名门闺秀,京中数一数二的千金贵女。她家里能保她一辈子富贵,也能给她挑一个一辈子富贵的夫君。她嫁的人必是能让她衣食无忧,受尽艳羡的。」 孟瑜婧怔然,一边猜测此人是谁,一边等兄长的下文。皇长子目光微挪看向她:「除了我。」 他说:「若我娶了她……她不一定哪天就要守寡,要一直守着,还没有孩子。待得咱们的哪位叔叔承继大统,她日后会是怎样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可是……」瑜婧皱眉,「如果你这样想,又娶别的姑娘做皇子妃……」 那么那位皇子妃不仅可能承担守寡且无子的痛苦,还不可能得到丈夫的喜爱,岂不是更惨? 她觉得兄长不是这样残忍的人,诧异于兄长竟要做出这样残忍的事。 「人总要让自己死心的。」孟时衸神色淡泊得甚至有点凄意,他哑音一笑,「我根本不该肖想娶到这个姑娘,这我很清楚,我只是忍不住会想。」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不得不证明给自己看,以我现下的处境,漫说是她,根本不会有贵女想嫁给我。」 瑜婧惊吸了口凉气。 她猛然想起遴选事宜的具体安排,除却对出身家世年龄的要求外,还特意点了一句必须是自己愿嫁。 ——各个世家或许可以为了前程逼女儿入宫来备选,但姑娘家自己愿不愿意,在交谈间总归是能瞧出些端倪的。 瑜婧如鲠在喉,她觉得兄长实在是对自己太狠。 不得不说,他这样的身子……确实是难有姑娘会自愿嫁他。即便是拿她来说,她也只因是他的亲妹妹,所以希望他事事都好,可若让她嫁这样一个夫君她一定不会愿意——哪个有家世有才学的姑娘会愿意嫁个抱病多年、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咽气的人?何况这个人连子嗣都不会有,何况这个人一旦亡故,妻子还连改嫁都不能? 可是,他居然要把这样的事证明给自己看,他要亲眼看到那个「没有人肯嫁给他」的结局。那该是种怎样的难过,而且这种事瞒不过京中宗室,他要怎么面对那份或多或少带着冷嘲的嗟叹? 「哥……」瑜婧想劝住他,但他摇头制止了她的话:「你别说了。我最近都在想她,若不这样做,我怕我真的忍不住强娶她过门。」 瑜婧被兄长的话弄得难过得很,又体谅他心里的挣扎。她便想替他把这个心事藏好,可这一次,孟时衸失算了。 遴选皇子妃的事宜传下去不过五天,宫里已住进了十余位贵女。 贵女们想进来备选也容易。她们原就是在京中颇有背景的人物,进宫问安也是常有的。如此只需要在进宫时专程去向皇后磕个头,表一表想侍奉皇长子的心,皇后心领神会,吩咐一句叫乾东五所给安排个住处,人就可以暂且留下了。 瑜婧对此深感诧异,觉得她们必是被家中逼进来的,驸马倒不觉得奇怪。 安辽摇头叹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瞧这事是皇长子殿下想得……太单纯了。他觉得他抱病多年必无姑娘家敢嫁,可其实怎么可能?嫁给他就是当今天下唯一皇子的正妻!再者纵使殿下命不久矣,皇上却还身体康健。到时只要皇上念着儿子,这位皇子妃就有享不尽的荣华,甚至连权力也唾手可得。如此哪需要家里逼迫?精打细算之人琢磨清楚得失,自己就会来了。」 瑜婧一时暗惊,继而又再度为兄长唏嘘了一场。 她的兄长也是很会「精打细算」的人,凡事的利害他都想得明白,拿主意也总拿得干脆利索。这一回会失算,必是因为那位心上人搅乱了他的心智,让他逼着自己将凡事都往最坏处想,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又或者,是因为兄长虽然惯于应付各样朝中斗争,但心下都还是相信「爱」这一字。 这个字他们两个都信。他们的父皇母后恩爱数年不变,他们都信这个字的美好。 那…… 瑜婧愈发担心起来,不知兄长在这样相信这个字的前提下,眼睁睁地看到旁人拿此做算计、谋前程,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恹恹地歪在罗汉床上不说话,安辽抬眸看了看搁下笔,也走到罗汉床边去坐:「你别想这事了。」 「这我怎么能不想……」瑜婧叹气,安辽一哂:「那你就往好里想想。」 瑜婧不知还能如何往好里想,轻锁着眉头望着他,等他的启发。 安辽便说:「没准儿殿下会从备选的贵女中寻到更合自己的意的,没准儿他喜欢的那位姑娘也进宫了呢?这不就正好,一个愿娶一个愿嫁,他直接请皇上下旨册封就行了。」 瑜婧撇了撇嘴,觉得如果是这样,那可真美好。可是这样的情节,大概只会发生在故事里,现实中总要残酷一些。 她边想边挪了挪身子,蹭到安辽膝头趴着,安辽噙笑抚抚她的后背,道:「你要是真不放心,过些日子等要进宫的贵女都进去,你自己去帮殿下看看好了。就算她们都精打细算,你也可以帮殿下挑个品行才貌好些的。」 这倒是。 瑜婧闷闷地点了点头,心里憋得没力气说话。 清苑,一场争吵在书房炸开,下人们都被赶了出去,连近前服侍的都退得远远的。 「这事没的商量,绝不行!」谢继清拍案而起,指着坐在书房另一侧的女儿斥道,「你说什么疯话?你是直奔着守寡去吗!」 玉引和孟君淮看这架势都怕他说急了动手打人,赶忙在中间又挡又劝。孟君淮道:「谢兄您先坐,夕瑶不是不懂事,你好歹听她把话说完啊!」 玉引也说:「是啊哥,夕瑶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先别发火,听她说说到底怎么想的。」 可话虽这么说,他们夫妻俩心里也都默默在想……夕瑶你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好说歹说地将谢继清劝着坐下,夕瑶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红着眼眶张口就道:「我就是想嫁他,我……我喜欢他!」 「你住口!」谢继清怒喝。 谢夕瑶的火气也被吼上来了:「他不就是被下了毒身体不好吗!」 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胡乱抹了一把又道:「可他有本事有才学,待人也好。他比家里给我挑的那些人都合我的意!我不在乎他身体怎么样!就算我今天嫁给他,明天他人就没了,我心里也高兴!我为他守一辈子寡我乐意!这比嫁给那些纨绔子弟憋屈一辈子要强得多!」 「谢夕瑶你……」谢继清一咬牙,嚯地又站起来。正喝茶的玉引立刻放下茶盏又挡到他跟前:「哥你有话好好说。」 转而又说夕瑶:「夕瑶别气你爹,这事咱慢慢商量。」 「没什么可商量的,这事不行!」谢继清断然道。 「若不行我就终生不嫁!」夕瑶跟他针锋相对,「要我嫁给你们挑的那些人,我宁可在自己家待一辈子!」 「那谢家就养你一辈子!」谢继清也不含糊,夕瑶刚把泪忍回去的眼眶又一红:「你们讲不讲理啊!」 第五十章 她嚷完这句话便转身哭着跑出了书房,玉引连喊了两声「夕瑶」都没把她喊住,余光瞥见谢继清要提步去追又伸手按住他:「哥!」 孟君淮也忙过来帮她,边挡着谢继清边皱眉:「谢兄您现在这样没法跟夕瑶说话,咱们先坐下来聊聊……」 「没什么可聊的!」谢继清气得直磨牙,「你们让开,让我揍她!这丫头不管不行了!」 夫妻二人皆目光一凛,迅速地交换了个神色,孟君淮沉声:「谢兄,您在我这儿胡闹,我若让护军把您扔出去,您面子上不好看吧?」 「你……」谢继清目呲欲裂,孟君淮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所以啊,咱好好说话。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跟夕瑶聊聊,从长计议,行不行?」 这要是在谢府,谢继清绝不答应他这建议,他就是把夕瑶绑在家里也得灭了她这念想。可现下在人家的地盘上,这就不由得他硬来。 于是谢继清强自平息,压根紧了紧,硬舒出一口气:「罢了,有劳殿下,我等殿下的信儿。」 谢继清走后,玉引带着人四处找了找,最后在湖边寻到了夕瑶。 初见她在湖边时她心弦一提,心说哎嘛这孩子要投湖?仔细看看又定住心。 夕瑶坐在那儿的样子看起来还挺平静的,抱着膝背对着她,偶尔抬抬胳膊,似乎是在抹眼泪。 玉引示意旁人在这儿候着,自己走上前去,轻唤了声:「夕瑶?」 夕瑶转过头,果然哭得抽抽噎噎的:「姑母……」 「哎,别哭。」玉引坐到她身边,伸手揽揽她,「你听姑母说,婚事是一辈子的事,你不能因为家里给你挑的人让你不满意,就琢磨着嫁给皇长子,这样赌气最后只有你自己吃亏。其实你若真没有满意的人,一直留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爹刚才说谢家养你一辈子,也不全是气话。」 夕瑶倚在她怀里,一边听她说,一边眼泪又漫了出来。 她忽然觉得大人们怎么都这样?他们挑的人她不喜欢,就是她眼光高;可她挑的人他们不满意,就是她赌气? 沉默了良久之后,她委屈得有点声嘶:「可我真的喜欢皇长子殿下……」 玉引一怔。 「我近来一直在想他,从他打算选皇子妃之前,我就在想他。」她抹了把眼泪,「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特别好,过年进宫那次又觉得他待我也特别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待所有姑娘都这样,可我总在想如果不是呢?如果他也喜欢我呢?所以我想去宫里试试看,如果他挑中我便证明我是对的!如果他不挑我……我再也不想他就是了!」 「夕瑶……」玉引在震惊中回了回身,伸手一扶她的双肩,直视着她道,「你可别犯糊涂,你要知道他如果真选了你,那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可他选了你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对的啊!他也可能只是想选一个家世才学容貌都说得过去的贵女当皇子妃,与喜不喜欢你未必有关。」 夕瑶怔然,心知她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可怔然过后还是带着几分迷离道:「可我喜欢他啊……」 玉引:「……」 她好似明白了,现下在夕瑶心里,一边在祈盼皇长子也喜欢她,一边又在对自己说就算他不喜欢也不要紧,反正她是喜欢他的。 简而言之她就是想守着皇长子。因为心里有了他,原就看不上那些纨绔子弟的她现下更看不上别人了。 「夕瑶你……」玉引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夕瑶心里无助得很,抽泣着埋进她怀里:「我忘不了他,我一闭眼就是那天他在亭子里跟我说话的画面!姑母您劝劝我爹好不好……让我去试试看!如果我能做他的妻子,不论三十年五十年、十年二十年,还是一年两年……甚至一天两天我都开心!要我守寡我不怕,要我殉葬我都认了,所有的后果我自己一力承担,姑母您能不能劝劝我爹……」 「……你这孩子。」玉引无奈喟叹。 她自问了解哥哥,知道他疼这个女儿疼得紧,觉得在他那里应该是说不通的。 尤其是什么「就算要殉葬都认了」这样的话,她真敢跟哥哥说,哥哥就真敢杀过来再跟夕瑶拍一次桌子。 可是,夕瑶也很坚定。话说到这个份上,她都没法再说夕瑶是一时冲动或者是在赌气了。 她愿意相信这份感情是真的,但是该怎么办呢? 在认为谢继清决计不会松口半分的前提下,玉引决定鼓起勇气自己带夕瑶进宫。 孟君淮没有拦她,只皱眉沉思了会儿,然后说:「总还是该跟你哥哥说一声的,你带她去,我差人传话吧。」 玉引说好,他想了想又道:「那你从宫里出来先别回清苑了,就近回王府吧。」 玉引:「……?」 她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遂即失笑:「你要我躲他啊?」 「躲躲没什么不好,我在这儿应付一下,看能不能直接说通。若不能,我把他扣在清苑住几天!」孟君淮边说边撸袖子,一副要跟谢继清打一架的架势。 玉引扑哧笑出来,自知他这样是为她好,可是吧…… 当姑姑的要绕过亲生父母送侄女进宫、姑父还打算跟小舅子「打一架」,这传出去也够引人遐想的。 再加上是「谢家」和「宗室」这两方,玉引估计街边说书的能给他们编出几十回的故事来。从家庭不睦到家产纷争再到权力斗争,各种剧情异彩纷呈! 所以她婉拒了孟君淮的这番安排? 自是没有。玉引觉得孟君淮的顾虑是对的,哥哥对这件事极度反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不是不可能,而她并不想因此和哥哥闹什么不痛快。至于说书的怎么说,则随他们去好了。反正谢家也好宗室也罢,就算风平浪静半点事儿没有,街头坊间也从来少不了他们的故事。 在去宫中的马车上,玉引也跟夕瑶说得很明白:「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觉得家里对你不好、姑母对你好。其实长辈们都很疼你,所以想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不用时时刻刻担心守寡。姑母呢,心里也想让你过那样的日子,但是姑母觉得你说得也有道理,路总归还是要你自己走……总之你要记得,我们都是在希望你过得好的考虑下来做的打算,没有哪一个是想成心给你找不痛快,此番不论你能不能如愿嫁给皇长子,都还是要跟家里好好的!」 「我知道……」夕瑶喃喃道,她偏头倚到玉引怀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我一直知道家里是为我好,只是有时候气急了,会觉得他们油盐不进……但事情过去之后自己想想,我都明白的。」 这就好。玉引松了口气,庆幸夕瑶确实还是很懂事的! 因为即便她在亲自送夕瑶进宫,也并没有半点儿因此而与娘家对立的意思。 她甚至可以说在她眼里也觉得家里的做法更好,她会有此举,完完全全只是因为在她的考虑里有夕瑶自己的想法罢了。 她希望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这几个孩子都开开心心的,同时希望家里也都和和睦睦的,仅此而已。 第五十一章 坤宁宫,皇后听说逸亲王妃来问安,并不觉得稀奇。但听说她还带了一位谢家小姐同来时,则不禁一愣:「是为皇长子?」 「奴婢瞧着是。」身边的老嬷嬷躬着身,「那是王妃亲兄长……也就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谢大人的独女,王妃的亲侄女。今年十六岁,正是嫁龄。」 皇后点了点头,虽然意外于谢家会送人进来,还是先行道:「请进来吧。」 玉引便带着夕瑶进了殿。见过礼、落了座,皇后的目光便落在了夕瑶身上。 玉引抿唇一笑:「这孩子……过年时见了殿下一面,这便放不下了,听说殿下选妃就非要进来一试,我只好带她进来。有劳皇嫂照应,给您添麻烦了。」 玉引尽可能地点了一下是夕瑶自己想进来的意思,也适当在称呼上与皇后套了个妯娌的近乎。但她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为止了,皇后信不信前一句的意思、理不理后一句那茬,都是她无法左右的。而就算她能左右,她也明白皇后不好在表面上显出什么优待。 正事提完后玉引又与皇后闲说了会儿家常,便借着还要向定太妃问安的由头告了退。 她也确实打算再去给定太妃问个安,因为相较于皇后身在那个位子上必须一碗水端平,定太妃大可以随心些。 她边喝茶边听玉引说这事,待她说完就搁下了茶盏,道:「都是自家孩子,不会委屈了她。你安心回府吧,我会打点乾东五所的,她这份心愿能不能达成都不要紧,宫里头的‘规矩’使不到她身上。」 玉引舒了口气,深深一福向定太妃道了谢。她要的就是定太妃在这上头帮一把……哎!这帮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啊! 乾东五所。 夕瑶在姑母告退后很快也从坤宁宫退了出来,然后就被带来了这里。住处都是提前收拾好的,宫人将她请近了一间厢房,又简单介绍了一下哪里是书房、贵女们在哪里用膳,就告了退。 只她一个在屋里了,完全陌生的环境、完全陌生的人,还真让她心里有点慌。 他会来这里吗?她不知道。心里既想见他又希望他别来,因为她怕她见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远处的另一处厢房里,掌事女官在被永宁宫的人挡下来之后,就烦躁不安地一直在屋里踱来踱去。 过来跟她商量事情的掌事宦官被她转得眼晕,终于皱了皱眉:「哎,任姐姐,您别转了行不行?」 她不就是正想去谢家小姐那儿捞点好处,被人挡下来了所以没捞着吗?但这院子里还有这么多人呢。 他们想从贵女们身上刮油水是很容易的,这些个贵女谁也不想吃亏不想受委屈,只要敲开她们向阳的屋子的门说一句「哎,这屋子原是给旁人留的,姑娘您的住处在对面」,不愿意换到阴面的但凡不傻,就会乖乖送上一笔好处;再说一句「下奴刚才听说皇长子……」然后将话停住,急于打听皇长子消息的就又得给他们送点儿钱。 所以这差事虽然只一两个月就过去,比不得长年在主子们跟前侍奉的差事,但也真是个肥差。为了领这差事,他们两个也没少疏通关系。 是以这位任氏女官舍不得油水,他也是能理解的。 但没想到她顿住脚不再转悠之后,说的却不是舍不得油水的话。她说:「唉!我哪里是心疼钱呢?永宁宫给的那些,怎么也比谢小姐一个姑娘家能给的多!」 「那您这儿打什么圈儿呐?」掌事宦官道。 任氏说:「我是在想……咱日后怎么待这位谢小姐好?我要不要再给她调个屋子?她现在这屋是向阳的,要不要给换个大点的?」 「你可省省吧!」宦官斜着眼睃她,「真教人瞧出差别来,惹得别家小姐不高兴了,咱也担待不起。咱自己心里有数就得了,万一她们间生了矛盾咱拿明白分寸,小事啊……不打紧!」 这话说的,任氏想了想觉得也好。心里又酸他真是势利的人干势利的活计,越干势利的活计琢磨得越势利! 乾清宫配殿。 主动提及选妃事宜的皇长子在听闻真有不少贵女入宫备选后,虽觉得意外却无心去见。只在发愁既然有人主动进来,他该如何在不封皇子妃的前提下将这事揭过去? 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难题。 又几日下来,终于连皇帝也催了一催,意思是让他先自己拿个大概的主意,他与皇后细做打算。 孟时衸怕再不去见会让父皇瞧出端倪,但他也真没心情多与那些贵女打交道——倒不是她们没才学或者不会说话,只是谁跟谁也不认识,见了面说什么啊? 若就一个两个,他可以问问「你爹娘可安好?祖辈可安好?爱看什么书?爱吃什么菜?」。可现下小二十人放在那里,他总不能挨个问一遍「你爹娘可安好?祖辈可安好?爱看什么书?爱吃什么菜?」吧? 于是孟时衸闷头琢磨了会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吩咐道:「去打听打听贵女们每天什么时候去坤宁宫问安。」 他想在她们前往坤宁宫的时候去乾东五所,路上打个照面能见个礼,但谁也不会那样杵在路上说话。到时随意寒暄几句,他便说自己也要去坤宁宫问安就行了,众人一起过去,有话到坤宁宫再说。 坤宁宫又是母后的地盘,不用他绞尽脑汁想话题。 奉命去打听消息的宦官很快就回了话,说贵女们是,卯时一刻从乾东五所出来,往坤宁宫去。 孟时衸便在次日的卯时一刻出了乾清宫,去乾东五所。 乾东五所与坤宁宫间很有一段距离,乾清宫则离坤宁宫不远。于是他在经过坤宁宫后又走了好一段,才看见贵女们的身影。 渐明的天幕下她们排了两列,都穿着白绫袄子、杏色裙子。 两方又各自向前走了一阵,领头的女官眼尖,先一步看见了他。 「停。」她低低道了一声,旋即自己先迎上前福身施礼。一众贵女都怔住,回过身后陆陆续续也施下礼去,可想而知并不整齐。 「免了。」皇长子也定了脚,向那女官道,「我正要去乾东五所见见她们,这是去哪儿?」 「去向皇后娘娘问安。」女官垂着首回道。 他「哦」了一声,遥遥地又递了递她们,一哂:「那正好,我原也打算一会儿去坤宁宫,一道走吧。」 同走一路?贵女们顿时面显欣喜。 站在前头的几人面上的喜色撞入孟时衸眼中,他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沉默着回过身,便往坤宁宫的方向去。 她们中自然有人是十分着急的,只要有人着急想快走,旁人就不得不也加快脚步跟上。纵使碍于礼数并不能太快,两边的距离也在逐渐缩短。 于是没过多久,孟时衸余光便乍然瞥见原本与他尚有一两丈距离的贵女们,目下已只比他慢了半步了。 不得不说打头的那两位都很聪明,压住了始终比他错后半步的步子,便没有礼数上从错误,但这样近的距离,又足以让他看清她们大半的容貌,甚至嗅到淡淡幽香。 孟时衸眉头浅蹙,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就又转回头来。然则撞进脑海的人影一恍,他不可置信地又回了一次头。 第五十二章 视线再度扫到那张脸上,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夕瑶原本也正偷看他,蓦地与他视线相接,她一下子吓得无措起来,只能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停。」孟时衸道了一个字,贵女们再度齐齐停下,数道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但只那一缕就已足够让他心乱如麻。 众目睽睽之下,皇长子面色沉郁地走向谢家姑娘。 夕瑶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在他走到眼前时,她用了十成的气力才压制住心绪,屈膝一福:「殿下……」 话音未落,胳膊猛被一攥,传来的力道毫不客气地将她从队列中拽了出来。 夕瑶大惊失色,胳膊被他握得痛得很,她下意识地避了避,他却并不松。 「殿、殿下……?」夕瑶惊疑不定地望向他,便见他切齿沉喝:「你来干什么!」 她懵住,他犹显虚弱的病容上青筋一跳,声音又提高了些:「你来干什么!」 夕瑶虽然先前见他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见他,他都是温和儒雅的样子。 现下蓦然看他发火,把夕瑶吓坏了。 「我……」她滞住,忽而觉得似乎周围的一切都虚幻了,只有他的怒意真真切切,让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而就算是滞了片刻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后,她也还是不知道怎么应付,因为她甚至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恼怒。 这种无措让她觉得想哭,胳膊下意识地又挣了挣,他松开了她。 夕瑶束手站着,两只手相互掐了又掐,最后还是说了个没什么新意的答案:「臣女听完殿下遴选皇子妃,正好自己也在嫁龄,便跟家里说……」 「我选皇子妃与你何干!」皇长子看起来怒气比方才更盛了,「京里待嫁的姑娘那么多,我何时说过要娶你了?」 「可是……」夕瑶语塞。 她一时懵住,不知他说这样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从来不曾说过要娶她,可是遴选皇子妃,不就是要从众人中挑一个吗? 她也并不曾认为自己一定能嫁给他,只是因为心里喜欢,所以想试一试罢了。 「你不要以为我与你说过几句话,便是对你有什么心思。」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冷得拒人千里之外,冷得像她想象中的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的感觉。 然后,他确实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口吻,毫无顾忌地说了一句伤她的话:「若你不是谢家的姑娘,你当我会愿意理你么?我娶谁也不会娶你,你竟还自己上赶着进宫来?滚!」 最后一个字里,甚至有几许切齿之意。 夕瑶怔怔,薄唇轻颤着想要说话,又被他这番话噎得一个字也道不出。在她的怔然里,他就这样转身走了,带着余怒向掌事女官说了句:「走吧。」 一众在他的怒气之下噤若寒蝉的贵女们便随着他安安静静地继续前行,夕瑶原本的地方很快被后面的人补了上去,然后他们一起渐渐地从她的视线中远去。 坤宁宫中,皇后见孟时衸与贵女们是一道来的,大有些欣喜。 「你父皇已催了几次,你终于得空去看看了?」众人落座后,皇后这样道。 皇长子颔首一笑,只说自己早想去看看,只是前几天事情太多,实在没抽出空来。 而后,也不需要他们母子多费口舌,自有心思巧妙的贵女们献殷勤、寻话茬。坤宁宫中一时乐融融的像一家人一样,笑靥掩饰住了一切的精打细算。 其中的许多人都觉得,这可真是令人欣喜的一天,不论是皇长子的到来,还是谢夕瑶的离去。 在这近二十人里,没有几个可以与谢氏一较家世高下,出身低得多些的甚至到了乾东五所一听说有谢家姑娘在,就觉得自己没希望了。但现下这谢家姑娘竟然被骂走了,而且是被皇长子亲口骂走的,真是苍天有眼! 「娘娘。」有爱出头的贵女笑吟吟地站起身福了一福,「臣女在家无事时素来喜欢研习茶艺,这回难得进宫,想为娘娘敬茶一盏,不知合不合规矩。」 她一脸谦和,半点没提皇长子,但目光全落在他身上。 一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暗暗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手。至于皇后,当然乐得帮她搭个桥,便笑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别只想着本宫,给皇长子也奉一盏来。」 那贵女顿时面露喜色,转而却听皇长子说:「不用了。」 无论他怎么克制,心下还是被方才的事搅得乱得很。静了静,终是向皇后欠身道:「儿臣许是来时受了凉,现下头有些晕,想先回去歇歇。」 「啊……」皇后顿显担忧,立刻就应了下来,「你快去,让他们备轿送你回去,本宫让御医去瞧瞧,可别再惹出大病来。」 「有劳母后了,儿臣告退。」孟时衸起身一揖,而后也无甚心情再多理会一众贵女,转身离去。 回到乾清宫,皇长子几乎整整一个白天没干任何事,这对他来说十分难得。 ——若在平时,大约是知道自己不会活太久的缘故,他总想抓紧时间多做些事情,时常帮父亲理一理朝中之事、看看奏章出出主意,再不然多看看些书也好。 可这一天,他无论是奏章还是闲书,他都连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在案前一直干坐到了入夜时。 他没想到谢夕瑶会在,完全没想到。 现下想来,他当众把她拽出来、又直接把她扔下,是很失态的。可当时他脑中只有震惊中的一片嗡鸣,搅得他没法去做任何思考,只能凭着冲动做事。 在听说自己的病可能治不好时他都没有这样,或者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大约也有那么一刹里,他因为她的出现而短暂地欣喜过,可这欣喜当真也只能持续那么短暂一刹而已,之后留给他的,便只剩慌乱。 谢夕瑶为什么会在?是家里逼她,还是她自己想来? 若说前者,孟时衸觉得谢家不会做这样的事。谢家不缺命妇,不论是皇子妃还是皇后,在谢家昌盛的数年中已出过几位了,他们没有必要靠把女儿送到他的身边来撑门面。而且谢家在这般的事上一直有些……让人无话可说地执拗,他们好像素来不屑于用联姻的方式来稳固地位,不论是与皇家还是与其他世家,不论是用女儿还是儿子。 谢家在朝中一直无可撼动大约也与此有些关系。他们的每一寸地位都是靠真本事扎扎实实地打下来的,所以不需要奉承也不需要屈从。至于家里的命妇,那都是皇帝主动下旨册封而来。 可如果不是谢家要她进宫,难道真是她自己想来? 这个念头一动,孟时衸心里更乱了。 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可他从没想过她也喜欢他。而且,他也不希望她喜欢他。 嫁给他没有将来、没有「白头到老」的美好,甚至不能有孩子。 否则他为什么非要远远地把她推开,宁可逼自己用遴选皇子妃的方式将她忘了也不肯娶她? 诚然,这种心里存着一个人却不能与她在一起的感觉很痛苦,但短痛总比长痛好。 「来人。」孟时衸低沉地一开口,立即有宦官上前听命。 第五十三章 他抬了抬眸:「去跟乾东五所说一声,明天一早就让谢氏出宫吧。父皇母后若问起来,不必多言其他,说我不喜欢她便是。」 吩咐之后他又在案前默然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向外走去。 他打算再去乾东五所看看,悄悄地看她两眼就好。至此之后他就不会再见她了,待得她嫁了人,想来也会很快忘记他的。 乾东五所。 夕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觉在之后的一整天里,整个人都浑浑噩噩。 其他贵女是在晌午后才回来的,据说皇后娘娘留她们在坤宁宫用了膳,虽然皇长子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早早就离开了,可她们中有几个似乎合了皇后的意,回来时一脸欣喜。 但她无心多听她们兴高采烈地回忆坤宁宫的一情一景,心里只有满满的失落,失落得好像连魂魄都不在了。 而在晚膳前,掌事宦官找到了她,捏着嗓子跟她说皇长子身体欠安,多半是被她气的,要她自己看着办。 夕瑶失魂落魄的一时没回过神,他手里的拂尘在她膝窝处一打她就跪了下去,然后便一直跪到现在。 她知道这掌事宦官是个很势利的人,从许多小事上都能看得出来。前几天他一直对她分外客气,或许是因为她姓谢,也或许是因为逸亲王府。可现下她惹皇长子不高兴了,那是紫禁城的主人之一,谁也开罪不起,这宦官因此而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也不稀奇。 所以夕瑶一点都没有因此而难过。她只是难过皇长子那么厌恶她,难过透了。 她原以为,他就算不喜欢她,也总归是不讨厌她的,她可以尽力让他喜欢上她。 可结果居然是这样——他这样亲口告诉她说,如果她不姓谢,他根本就懒得理她,他娶谁也不会娶她的。 好像她对他的喜欢完全就是一场笑话,可笑得让他不屑一顾。 月色朦胧,膝头愈加猛烈的酸痛往上窜着。夕瑶沉浸于难过时觉不出来,但当脚步声打断她的心绪,这种痛楚一下子加倍涌现。 她回了回头,看见乾东五所的掌事宦官和另一个宦官一道走了过来。 「谢小姐。」掌事宦官在她身旁躬了躬身,「皇长子殿下口谕,让您明儿个一早就出宫。您看下奴是知会谢家来接您啊,还是带个话给逸亲王府?」 「什么……」夕瑶一懵,望了他好一会儿,仍有些难以接受,「殿下他……」 他这就要赶她走?其实她平日里都在乾东五所,只要他不想,她根本无法与他见面,可他连让她在宫里多待几日都不愿? 她,这么让他讨厌吗? 一瞬间,膝头的痛楚与满心的委屈一并涌上来,犹如一团阴云在夕瑶胸中一噎,她只觉一下子难受得无可抑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他不喜欢她!他还讨厌她! 她想把这份打击与累月来的战战兢兢、又酸又甜的暗自喜欢一并哭出来,哭得干干净净,一时哭得不管也不顾,哭声将许多在房里歇息的贵女都引了出来。 「哎……你别哭啊!」掌事宦官在旁边皱眉,「你说你哭有什么用?今儿那出,我都听出来是别有隐情了——从前怎么开罪过皇长子殿下你自己琢磨琢磨,别跟这儿白费工夫了,哭瞎了也没人看你啊!」 然后他一挥手,招呼了手下过来带她回屋收拾行李。夕瑶已跪了一下午,被他们猛地一提身子,顿觉两条腿疼得都要废了,浑身抑不住地一阵痉挛,哭声也因剧痛而更烈。 她眼前发着白,耳畔忽而乱了一阵。 一时间,脚步声、呼喝声、斥骂声齐齐入耳,接着不知有多少之手一起伸过来扶她,她恍惚间看见她们好像都是女官或者宫女,带着焦灼一声声地叫她「谢姑娘」。 她们七手八脚地将她扶稳了,也尽可能地将她扶成了个舒服的姿势。但她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又一层冷汗冒出间周身一凉,眼前再度一黑,身子便栽了下去。 「谢姑娘?谢姑娘!」上前帮忙的一众宫女大惊失色,两丈远的月门外,孟时衸连呼吸都窒住。 「夕瑶!」一声虽然喊得破音,但听上去仍有点熟悉的惊唤震入耳中时,夕瑶很想睁眼看看究竟是谁。但她紧锁着眉头挣扎了半天也还是睁不开,最终脱力地放弃,任由自己沉沉睡去。 夕瑶不太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特别长的梦。 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皇长子,他一会儿噙着笑对她说「姑娘想嫁个称心如意的夫君没什么错,若家里逼得紧……我可以帮你说说情」,一会儿又冷下脸来,告诉她说他娶谁也不会娶她。 这个梦让夕瑶难受极了,每次听到他说那句话时她都想哭。有好几次也真的哭出来了,哭得口干舌燥。 终于睁开眼睛时,阳光一刺,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缓一缓再睁眼去看,很快发现这是她很熟悉的地方。 是清苑明信阁里她的房间。 她果然还是被送出宫了。 夕瑶心里空得厉害,她还记得自己几天前进宫的时候,满心都是怎样的憧憬,那种憧憬带着满满的幸福,让她深想一下就要笑出来。 可是现下,她再怎么努力地酝酿,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刺进了她的心里,绕着心划了一个圈儿,将里面全掏空了,堪堪只剩下个外壳儿。 玉引带着珊瑚端药近来时,一眼就瞧见夕瑶目光空洞地坐在那里。 「夕瑶?」她疾走了几步,坐到榻边便要扶她躺回去。夕瑶很乖,一点也没反抗挣扎,就这么躺了回去。 玉引看得心疼,一叹:「唉,委屈你了。那个不长眼的宦官已经押了起来,正等发落。你别怕,姑母在这儿陪你。」 两句话,激得夕瑶呜呜咽咽地又哭出来。玉引伸手揽住她,她还是哭了半天都没停下来。 「好了好了……」玉引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宫里的人个个口风都很严,她问来问去也只知道夕瑶跪了一晚上跪伤了这一环。 这弄得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开解她,只能搂着她一味地抚她的背。心下正焦灼又叹息,身后传来叩门声:「六婶?」 外面清隽而又有些低沉的声音顿时让夕瑶不安起来,她下意识地一挣,玉引拍拍她示意她安心,扬音回了句:「殿下?」 皇长子似乎很犹豫,静默了半晌,她们才听到他又说:「谢姑娘……醒了吗?」 下一句倒续得快了些:「若是醒了,我想单独同她说几句话。」 「哦,她醒了。」玉引刚回了话,衣袖便被夕瑶紧紧攥住。 「我不见他!」夕瑶泪眼迷蒙地抗拒道,声音压得很低,连连摇头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痛苦。 玉引一时更不解了,往房门的方向瞧瞧又看看她,温言询问:「到底怎么了?」 夕瑶没说话。 玉引想了想,又说:「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那天是皇长子亲自送你回来的,这几天他也都在清苑守着。是不是你们为什么事生了误会了?那姑母只能劝你别赌气,好好跟他把话说开,毕竟……你喜欢他,不是么?」 第五十四章 孟时衸在外迟迟等不到里面的回答已然有些心焦,正犹豫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乍闻房中喊出一句:「我不喜欢他!」 他眼底轻轻一颤,缓了一息便推开门,绕过屏风停下脚,微一颔首:「婶婶。」 这明摆着是在「请」她出去,玉引眉头微蹙,掂量过轻重后握了握夕瑶的手:「姑母就在院子里,有事你叫我。」 她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夕瑶才慢慢放开了她。玉引出了房门,见孟君淮也还在院中,上前便问:「到底怎么回事?」 孟君淮叹气:「不知道啊。时衸也什么都不肯说,我一直在问,他只说让我别管,这我还能怎么办?」 玉引摇摇头,又问:「那我哥哥呢?」 孟君淮一听这个翻了个白眼:「在前头,都快拆房子了。我觉得吧……你现在可别过去,我怕他拔刀劈了你。」 「……」玉引噎了一下后,自己都想劈了自己。她送夕瑶进宫,是想夕瑶能过得更好,但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如果她知道夕瑶进宫走一遭要吃这样的苦头,那她说什么也不会让夕瑶进宫的,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房中,孟时衸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坐到榻边的凳子上。 她胳膊搁在外面压着被子,他一语不发地去握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殿下!」 夕瑶疲惫地看着他:「臣女知道殿下的意思了,不会再碍殿下的眼,这回的事……臣女也不怨殿下。」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今对她而言最体面的做法,莫过于跟他两不相欠,然后一拍两散。 孟时衸定了口气:「夕瑶。」 这称呼让她一声冷笑。 他低垂着眼帘说:「我……也是喜欢你的。」 她稍稍一滞。 「遴选皇子妃也是因为我喜欢你……若要解释说来话长,但这话是真的。」他神色黯淡,看了看她,再度去执她的手。这回她在怔然中没有拒绝,便被他双手紧紧握住,「我跟自己说了很多次我不能娶你,我真的不能娶你。你这么好的姑娘,跟了我或许三五年就要守寡,我怎么能……」 「我不在乎。」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可我不能这么做。」孟时衸回看过去,神色比她更坚定一些。 而后他叹了口气:「你不要把苦日子想得那么好过……你今年才十六岁,之后还有几十年。你应该嫁一个待你好的丈夫,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夕瑶听得有点懵,只在片刻之前,她还满心都是激烈的情绪,一边仍摒不开对他的喜欢,一边又恨他让她吃这种苦。 可现下…… 她真的不太懂自己是怎么冷静下来,就这样开始好好听他说话的,而他确实在推心置腹地劝他。 她就这么愣愣地望着他,感觉他的掌心热热的,包裹在她手上,让她的手也逐渐热了起来。 好像过了许久,夕瑶才意识到他方才说了什么,抿了抿唇:「殿下说也喜欢臣女……」 「是。」 「那殿下不会好好待臣女么?」她反问。 孟时衸卡了一下,旋即苦笑,「我当然会。可是我……」 「殿下觉得自己活不了那么久。」她截断了他的话,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可是臣女也知道这些啊。对臣女来说,能嫁给殿下一年两年就是不亏,若有三年五年已是赚了,如能到三五十年……那就是拿神仙尊位给臣女,臣女也不会换的幸事!」 「夕瑶……」 「殿下什么都不必说了。」她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神色紧绷地缓了两息,「臣女不是那种会死缠烂打的人,再怎么样,也还是要脸面的。」 她放弃了?他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瞬,她的目光又挪了回来:「但现下是臣女喜欢殿下、殿下也喜欢臣女,就要另说了。」 「……?」 一刹里,孟时衸竟被眼前这个漂亮姑娘盯得后脊有点发凉,他强自缓了缓,开口时还是透着点失措:「你……想怎么样?」 「殿下放心,臣女一不哭二不闹三也不会去上吊。」她说着,美眸轻轻地在他面上一划,「也不会做任何让谢家丢人的事,更加不会折损皇威。」 她的口气轻松无比,而他加上这几条前提去思索……一时还真想不到她要干什么。 他只能说:「你别闹。」 夕瑶坐起身:「臣女说了,‘二不闹’。」 孟时衸:「……」 然后她睇睇放在床边小桌上的药碗:「那是姑母方才帮臣女端进来的,可否劳烦殿下帮臣女端过来?」 她微微笑着,看起来十分温柔。孟时衸不禁一滞,赶忙「哦」了一声,弯腰将药端到她面前。 接着她伸手一接,旋即就又将手缩了回去:「好烫。」 孟时衸正心说「还好啊,不太烫」,便见她很自然地将鬓发撩到耳后,直接就着仍被他端着的碗闷头就喝了起来。 药碗不大,她很快喝完了药,浅笑着向他道了声「多谢殿下」。 「客气了。」孟时衸说完这句搁下药碗,才惊觉不对劲。 ——主动权怎么就握到她手里了?! 他下意识地一横她,她已舒舒服服地躺了回去,眉眼弯弯的模样看得他莫名来气。 于是他挑了下眉头:「我回宫去了。」 「殿下慢走。」夕瑶做乖巧状颔了颔首。 孟时衸转身就走,听得背后有轻微地动静,又下意识地一回头。 于是他便看见夕瑶费力地伸着手,显然想够小桌上放蜜饯的碟子。 那小桌离床不算很近,她腿又伤着…… 他最好帮她一把。 是以孟时衸三步并作两步折回榻边,一把端起那只碟子递到她跟前,目光一定,便见她脸上那抹笑容端然意味着阴谋得逞。 「……你故意的?」他皱眉。 夕瑶愉快地挑了个自己最喜欢的金桔蜜饯出来,刚丢进嘴里,就见眼前的碟子「没了」。 「不给你吃了。」他负气地端着碟子往外走,听到背后的少女咯咯欢笑,还带着挑衅说:「臣女的姑母爱吃桃脯,殿下您给她吧!」 屋外,玉引和孟君淮在院中等得都有点不安,一味地胡猜到底发生了什么。 猜着猜着,孟君淮忽道了句「出来了」,玉引回过头,果见皇长子出来了,正在回身关门。 而后他走向他们,明显阴沉着脸,手上还端着一碟子东西。 孟君淮待他走近,清了清嗓子:「时衸啊……」 孟时衸依旧阴着脸,将手里的碟子往玉引跟前一递。 玉引呆滞状:「殿下……?」 她看到皇长子眉心搐了搐,而后道:「给您,桃脯。」 哈??? 【卷五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娘子学掌家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娘子学掌家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娘子学掌家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娘子学掌家 卷四》作者:白糖罂 5、《娘子学掌家 卷五》作者:白糖罂 6、《娘子学掌家 卷六》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