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学掌家 卷六》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回到宫中,孟时衸到御花园去静神想事,夕瑶的一举一动让他兀自笑了好几回,然后又沉下心来,斟酌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她说她「一不哭二不闹三也不会去上吊,也不会做任何让谢家丢人的事,更加不会折损皇威」,听起来应该是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事情不「出格」,动作理应也不会太大。 那便应该还是他能主导的事情更多吧。若她肆无忌惮地去闹,触怒了父皇,他便要想办法保她,最后很有可能不得不娶了她;可现下她仍守着分寸,那他似乎就不用太担心? 毕竟归根结底,他的婚事还是必须由父皇赐婚才能成的,夕瑶守着分寸,就不可能闹到父皇那里。 孟时衸掂量到此稍定了心,决定暂且不贸然做任何安排,先瞧瞧她要干什么,自己再应对便是。 吁了口气,他又不禁再度笑出来。 ——他竟然在这样谨慎小心地跟个姑娘家为儿女情长的事斗智斗勇?要知道朝上的事都未必让他这么小心。 孟时衸摇了摇头,余光瞥见身旁多了个坤宁宫的女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他问。 那女官一福:「殿下,乾东五所的那个掌事的……皇后娘娘说交给您,人已押到外头了,但凭殿下发落。」 孟时衸便往她身后的门外一觑,果然看到一个宦官被人看押着跪在那儿,见他回头立时磕头如蒜捣,与那天跟夕瑶说话时的样子天差地别。 他心底冷淡一笑就挪开了眼,无心跟这种人多费心思,便向那女官道:「你们看着办吧。谢姑娘大度不计较,给谢家一个交代就是了。」 毫不夸张地说,他的确意外于夕瑶居然并不怪他。在这件事上,他自己都怪自己,恨自己思虑不周让她受那样的苦。 可见她是真的喜欢他,她本身又是那么惹人喜欢的姑娘,若他有机会娶她,肯定会好好待她,好好待她一辈子。 只可惜,他的这辈子太短。这个愿望,只好放到下辈子去。 清苑,几个宦官在书房门口合力拦着,才可算没让皇长子途经此处离开时看到这位谢大人的恼火。 待孟君淮从明信阁出来,走进书房看到的便是谢继清铁青的面色。 「谢兄。」他睇着他道。 谢继清一睃见他就又拍案站了起来:「夕瑶呢!」 「夕瑶刚醒,还在房里休息。」孟君淮边说边走去书案前坐下,谢继清提步就往外走:「我去看看她。」 「不行。」孟君淮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几个宦官已挡到了谢继清跟前。 谢继清怒色分明地回过头,孟君淮轻喟:「她身子还虚着,谢兄还是冷静些再去看她吧。现下有玉引照顾着,谢兄放心。」 谢继清轻笑:「有玉引照顾着,才更不让人放心吧?」 他明显意有所指的口吻听得孟君淮眉心一跳:「谢兄您说这句话就太伤人了。」 谢继清冷然未言,两人各自大显不满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孟君淮先开了口:「夕瑶在玉引身边待了十多年,谢兄总不至于觉得是玉引这个当亲姑姑的故意害她,或者是我们拿她图谋什么,才送她进宫的吧?」 谢继清挪开视线一时未行作答,只觉一股气仍堵在胸口。 不过纵使还存着这股气,他心下也很清楚自己方才那句话的确过分。 玉引现下也必定是很难过的,他们夫妻也不可能是拿夕瑶算计什么,哪怕是皇位也不可能。 只不过,他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又一贯对这个常年不在自己身边的女儿更心疼些。现下乍闻她出了这种事,他是真心疼啊……! 谢继清咬牙缓了几息之后转身坐了回去:「方才那话是气话,殿下不必告诉玉引。」 孟君淮点点头:「好。」 谢继清又说:「夕瑶在宫里的事,我日后也会多提,我就一个要求。」 他说着看向孟君淮,孟君淮颔首:「谢兄请讲。」 「夕瑶要什么都可以依她,唯独和皇长子的事,不行。」 孟君淮面色微微一凛,谢继清淡看着他问:「殿下会将府里的翁主们……许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殒命的人做妻子吗?」 「我明白谢兄的意思。」孟君淮说着沉思了会儿,又道,「但我也只能告诉谢兄我们会尽力劝她,不能保证一定劝住。不过若再出什么事,我们也会及时知会谢兄。」 「好。」谢继清有些疲乏地应下,静了好久才续上一声,「多谢。」 明信阁。 因为夕瑶刚醒来时抵触强烈地不肯见皇长子的缘故,玉引还挺担心她的。然则进屋说了会儿话、又看着她用了膳后,发现她好像心情不错……? 这好心情看着还不像装的,一来是她的胃口比玉引所预想的好太多,二来,她自己吃着还有「雅兴」喂喂明婧…… 明婧都被她喂毛了,吃掉一个丸子之后瞅瞅眼前的表姐,就蹭到了玉引旁边去坐着,想了想,又趴到玉引耳边很小声很小声地问她:「母妃,姐姐到底还难不难过呀?」 但是,七八岁的小孩哪儿会说悄悄话?她自以为小声,夕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夕瑶边低着头从眼前榻桌上夹龙井虾仁往嘴里丢,一边闲闲道:「姐姐不难过呀,你别担心。」 明婧:「……」 母女俩互望一眼,玉引手指在明婧腰间戳戳,示意她去问。 明婧就又蹭回了夕瑶身边,一边打量她一边问:「姐姐,你和宫里的大哥哥到底怎么啦?父王母妃还有舅舅都很担心你啊,你说说看嘛。」 「没什么事。」夕瑶轻耸肩头,抿笑,「姐姐要嫁人了,你开不开心?」 咦…… 明婧懵了一下,小嘴一扁:「不开心!大姐姐已经嫁人了,你怎么也要嫁!」 她一下子连眼睛都红了,正在兀自掂量夕瑶和皇长子的事的玉引一见,赶紧将她揽过来在怀里拍着哄。明婧心里特别难过,就是不高兴姐姐们嫁人,抹着眼泪窝在玉引怀里不吭声。 玉引也蹙着眉看向夕瑶:「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细说一说。皇长子答应娶你了?」 「没有。」夕瑶摇摇头,「但比答应娶我还要好。」 比答应娶她还要好?玉引一时没懂,问道:「怎么呢?」 夕瑶笑吟吟的:「他说他也喜欢我。」 玉引轻吸了一口气。 在那么一刹里,她能十二成地理解体谅夕瑶的这种少女心事,自己甚至……有点不合长辈身份地希望他们两个真的能在一起,可同时又觉得这件事太糟糕了。 「你爹气得很。」玉引吁了口气,摇头,「让他省省心吧。」 夕瑶滞了滞,闷头继续夹虾仁。 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孟君淮进来时,还道她们间生了什么不快。 「夕瑶怎么样了?」他边问边一个劲儿地朝玉引递眼色,在玉引开口之前,夕瑶抢先一步道:「没事,我挺好的。」 而后她搁下筷子,看看孟君淮又再度看向玉引:「姑母,您说让我爹省省心,可答应让我进宫的也是您……我想先弄明白,这件事上您到底觉得我对,还是家里对?」 第二章 「我……」玉引卡了卡,只能说,「我觉得你没错,但家里也……」 「但家里也确实是为我好,这我知道。」夕瑶认真地望着他们,「可是我活得开不开心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能为我的日子负责的也只有我自己。我应该孝顺爹娘,但说到底我不是为他们而活的,对不对?」 「这话不错。」玉引点了头,夕瑶又说:「所以我现在在为自己做打算,我也认真考虑过,我愿意自己承担所有的后果,不论是甜的还是苦的。您可以站在我这一边吗?」 她无比郑重而诚恳地望着玉引,明眸里的光芒让她一颤。 她有点意外于夕瑶这个要求提的连个弯都没拐,接着,又觉得这种方式似曾相识。 ——她自己也是这样的。在她与孟君淮的感情还没有这样稳固的时候,也会有许多需要她着手解决的难题。她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跟他商量,也可以因为担心他不高兴而绕过他去暗地里使手段。 但她总觉得还是多一份信任为好,大多时候都是坦坦荡荡地同他说,又或者虽然自己先行做了什么事——比如罚侧妃之类的,但也并不会刻意瞒他,而是在他看见后将原委跟他说个明白。 他没有不辨是非地让她失望过,这让她在那个时候觉得惊喜而甜蜜。但时至今日,除了那份惊喜和甜蜜之外,最让她印象深刻的,该是她当时是怎样的心绪。 ——那时她不只是希望他们夫妻间能多一份信任,更是她自己愿意给孟君淮一份信任。而如果这份信任在第一次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她之后大概就都不会那么做了。 现下夕瑶把这份信任给她了。 玉引略作沉吟,便点了头:「好,姑母帮你,只要你清楚日后可能会过怎样的日子便是。」 「玉引?!」孟君淮略有些吃惊,刚想劝劝她,却见夕瑶吁着气噙笑往身后的枕头上一靠,大出了口郁气的样子。 他便暂且将劝语忍住了,看看玉引又看看夕瑶:「你们打算做什么?」 「我想了个大概……」夕瑶倚在那里悠悠地笑着,「姑父,您在翰林院有熟人吗?或者街头坊间说书的也可以……我想请他们帮忙!」 玉引和孟君淮静下神来认真问了她的打算,有点心惊地相互望了望,又都奇怪地觉得似乎可行……? 当晚,驸马府。 自打窗户纸戳破之后,孟瑜婧就没有过入夜还不见安辽回房的时候。 她自己睡不着,便寻了本安辽写的鬼怪故事来读,直读得哈欠连天,可算看见安辽进来了。 瑜婧一个哈欠收住,安辽正好抬眼看见,不禁愧疚道:「耽误你休息了。」 「没事。」瑜婧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你和那些朋友有日子没见了,自然该多聊聊,我也不困……啊……」 话没说完又一个哈欠。 这还说不困? 安辽嗤声一笑坐到榻边,揽过妻子,解释道:「他们还是有些正事的。说是有人想看话本,找到了翰林院去,但这话本他们不敢写,人又不敢得罪,所以想请我拿个主意。」 毕竟他有驸马的身份在。 什么事情居然要请当朝驸马拿主意……? 瑜婧提了精神坐起身追问,安辽就说:「因为这话本……是男女之情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是皇长子殿下。」 「嗤,疯了不成?」瑜婧懒懒地躺回去,「不写就是了,编排哥哥是不要命了?」 「那你猜猜这话本是谁要的?」安辽乜着她。 瑜婧蹙蹙眉:「谁?」 「谢家小姐之一,逸亲王妃的亲侄女,打小在逸亲王府给静宁翁主当伴读的一个。」 瑜婧一怔。 「差去翰林院的人还是逸亲王身边的大宦官,话里话外明示暗示地说这虽是写话本,但是所写的事情里没有一件是假的,让他们不必担心。」安辽说着一哂,「你猜故事里有什么?」 「什么?」已然被提起兴致的瑜婧立即道。 但安辽并没有直接说,就那样故意吊她胃口似的依旧笑看着她。瑜婧不得不自己先做思量,她顺着话本里常见的发展走向绞尽脑汁地思量了一遍,带着惊异迟疑着问:「她和哥哥青梅竹马……?」 「噗。」安辽喷笑,「那倒不是,你哥哥的青梅竹马你能不知道?」 「那是什么啊!」瑜婧急了,再度撑身爬起来,一把扑到他身上,动作蛮横的同时口吻端然在耍赖,「你快说!我困死了我熬不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安辽笑着就势将她抱住,正了正色,道,「我看到故事里提及皇长子送了她一匣江苏织造贡进来的帕子,十二月花事为题,这不是你之前寻给殿下的?」 「啊!」瑜婧惊呼出声。 那何止是她寻给哥哥的,而且还是哥哥主动让她寻的。后来哥哥也承认他喜欢上了一位姑娘,喜欢到放不下,不得不用遴选皇子妃的事逼自己把她忘了。 合着是谢家小姐?怨不得哥哥前几天都在清苑! 现下谢家小姐主动要这话本,是她也中意哥哥? 瑜婧心头一喜翻身就下了榻,草草踩上绣鞋便往案边走。 「瑜婧……?」安辽愣了愣,「你干什么?」 瑜婧已然拿起了案头的玄霜:「帮你研墨。」 安辽依旧不解:「研墨干什么?」 「赶紧帮她把话本写了啊,这事你在行!」瑜婧的口气焦灼且坦荡。 安辽:「……」 这事他是在行,可是现在都快半夜了啊?! 他也困啊! 「能不能先睡觉?」驸马迟疑着问公主。 公主温柔地做了退让:「那先列个提纲?」 小半个月后,一场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传遍京城,惊了孟时衸一跳。 他设想了夕瑶可能会做的各种事情,且认真地一一想了应对的办法,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玩这么一手。 听说街头坊间、酒肆茶楼都在说这个故事,以至于他的堂弟们进宫问安时见到他都忍不住好奇,一天之内已有三两个小心地问他:「殿下,您和谢家小姐……」 这让孟时衸有些崩溃。 他自然明白这是谢夕瑶干的,但他却不好差人禁了这故事的传播 一来是现下禁也晚了,他可以不许说书的继续说,但挡不住已然听说了这个故事的百姓交口相传。「交口相传」还最容易传出五花八门的版本,还不如让大家都去听夕瑶愿意让他们知道那一版。 二来,那故事还写得十分有分寸。他听了个大概,不得不承认那都是实情,而且正如夕瑶说的,既没有丢谢家的人,更没有折损皇威——这样的故事本是让百姓觉得上位者有人情味的,强给禁了,不就适得其反了吗? 所以孟时衸一时也没什么辙,左思右想之后先差了人出去,寻了个完完整整的话本回来看,看完之后更气得哭笑不得! 故事写得也忒诚实了,里面一点弯都没拐地直接挑明了两个人对对方的爱慕之情。还明说了他因为身体抱恙多年,不肯拖累于她,所以忍痛割爱断不肯娶,而她还在痴心等待,不惧守寡,只觉能跟他厮守一天是一天云云…… 第三章 孟时衸不出宫门都能猜到百姓们读完这个故事会是什么反应。 现下京里肯定在大叹他们是一对情投意合且互相体贴但因现实缘故不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的苦命鸳鸯! 孟时衸运着气在东配殿里转了几个来回,而后又定住心。他想了想,夕瑶这么做该是想用京中百姓的呼声对他施压,那他扛住压力绝不松口娶她就是了。他不答应,父皇绝不会下旨,百姓的呼声再高也没用。 于是他就这么冷着这件事,不理会故事在京中传得有多广,也不在意入宫的宗亲们好不好奇,任凭旁观者对他们的故事感动落泪。 与此相关的事他只做了一件,便是将京中尚未娶妻的年轻男子列了个单子,又择了几个自己清楚品性的出来,最后揣摩夕瑶的喜好,圈定了几个。 然后他去求了父亲,央他写道圣旨。若夕瑶始终不肯退让,万不得已之下他就把这道圣旨拿出来,直接将她嫁了。 她会很生气、会不喜欢,但也总比嫁给他强。 不论怎么样,凭她的出身,饶是她再不喜欢,夫家也还是会好好待她一辈子,怎么说也比嫁给他然后守寡强。再说,还有句话叫日久生情呢。 如果她因此怪他,那就由着她恨他一辈子好了。 皇帝听完他的恳求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真要如此?谢家教出的女儿,大多都是很好的。」 「正因很好,所以不想误她。」孟时衸这样道。 清苑,夕瑶养好病后琢磨着给姑父姑母当一天的「丫鬟」,因为她觉得自己这阵子给他们添的麻烦实在是太多了。 尤其在故事传开后,父亲几乎日日上门想拎她回去,回回都是姑父在前头跟父亲耗着,怪不好意思的。 而且吧……她之后还得再给他们添个有点大的麻烦! 是以玉引有点懵地傻看着夕瑶一大早就过来服侍她更衣盥洗,用过早膳又去给明婧讲功课,待得孟君淮忙完事情过来用午膳时,她还亲手端茶送水…… 玉引本来就担心她因为心情不顺憋出病,一见她反常就很紧张。于是在夕瑶抢在琥珀之前去备膳后漱口的清茶时,她拽了拽孟君淮:「夕瑶怎么回事啊……」 孟君淮正伸筷子夹冬笋,眼也没抬:「孩子懂事嘛,挺好。」 「什么挺好!你别心这么大!」玉引瞪他,「你从前见过她这样吗?我觉得不不对劲啊!」 他就说:「那你去问问?」 「问了会不会让她更难过啊?」玉引有点犹豫,孟君淮就笑她:「不问你再担心也没用啊。」 然后俩人相视一望,同时心念一动,齐刷刷地一起看向明婧。 正在喝汤的明婧:「……」 「不要看我……」明婧往后缩了缩,「我最近都替你们问过很多次话了……」 她好委屈!她觉得父王母妃就是欺负她是小孩子! 有时他们有不方便说的话就都示意她去说,再往前算……她记得小时候还有一回母妃让她在奶奶那里装哭,目的是让父王赶紧出来办什么正事! 哥哥姐姐们都不用做这种事情啊?明婧觉得很不公平! 「明婧啊……」孟君淮挂着一脸微笑摸了摸女儿的头,「不问也行,那你看这样好不好,午睡之后你拉着你表姐找哥哥们玩去。」 让她散散心,心情应该会好些。 「嗯……好吧!」明婧稍稍迟疑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下来,又问他,「那我们出府玩可以吗?」 「行啊,带齐了人就行,别出事。」孟君淮说着就叫来人替他们安排好了,明婧愉快地夹了一块桂花糯米藕喂给父王以示感谢,玉引和孟君淮同时挑了挑眉,觉得这小人精一年比一年精。 结果连这个小人精都没能把夕瑶拖出去玩,玉引午睡醒来一下榻就看到她在旁边等着。 问她为什么没出去玩?她说她不想去。 那明婧他们呢?他们全都抓住机会开开心心出去玩啦! 孟君淮扶了下额头。 玉引坐到妆台前见夕瑶过来要给她梳头就挡了她,转过身握住夕瑶的手:「跟姑母直说,到底怎么了?心里不痛快你还是出去玩为好,别找活干。」 「……没有。」夕瑶诚恳道,「现下事情都是按照我预想的来的呀,真的没有什么不痛快。」 玉引就又说:「那你若还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也直说。」 「嗯……」夕瑶踌躇了一下,觉得现在就直说了也好。 于是她衔笑向玉引道:「姑母,您帮我给华灵庵的师太们牵个线呗?」 「啊?!」玉引一吓,「你要干什么?!」 于是,扛住了百姓呼声的孟时衸怎么也没想到会冷不丁地听说谢夕瑶要出家。 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而且十分详细。 哪一天、什么时辰去华灵庵剃度受戒都说清楚了,他掐指一算……这不就是明天吗? 这姑娘不能嫁他就索性遁入空门?! 孟时衸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摸不准谢夕瑶的路数,并且也摸不清她到底对自己有多狠,不清楚这到底是在诈他还是真的将心一横要出家。 是以他能做的,只能是第二天亲自赶去华灵庵见他一面。当然,他会带着那道圣旨去的。如若她非出家不可,他只好这样将她嫁了,她总不能抗旨。 翌日,华灵庵显得格外肃穆。 逸亲王府派人将整个华灵庵都戒了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皇长子到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接着,逸亲王妃身边掌事的婢子立刻赶了出来,恭请他进去。 他一路都悬着心,心里七上八下地不断拿捏轻重。在离正殿不远的时候,遥遥便见夕瑶已跪在佛像前,旁边有数位年长的女尼,还有逸亲王府的几位在观礼。 但是没有谢家的人在,皇长子一时拿不准是她家里恼怒于此不肯来,还是想来阻拦却被逸亲王府挡下了。 他在焦急中不禁越走越快,跨入殿门一停,才察觉自己的气息都有点不稳了。 「夕瑶。」他唤了一声,跪在佛前的人没有回头:「殿下果然还是会来的。」 孟时衸目光微凛,她旋即又说:「殿下应该还带了点别的东西来……比如要臣女不许出家的旨意,或者将臣女直接赐嫁的旨意。」 他眉头微挑:「你诈我?」 「不算。」夕瑶望着佛像静静地缓了一息,「殿下想听听臣女的这点儿计谋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孟时衸没有说话,克制着那种自己已然落了下风的感觉。 「殿下是不是觉得先前在京里传开故事,是为让百姓都觉得殿下该娶我,以此让殿下慢慢动摇?」她轻轻一哂,跪得笔直的脊背稍颤了那么一下,「其实并不是。臣女只是觉得有这么一桩事传开,京里就没有其他人敢娶臣女了。而臣女又知道殿下会那样猜测,觉得自己能扛得住便可,不会有什么其他动作。」 他微惊,轻吸了口气,那种落下风的感觉更强烈了。 「今天出家的事,倒不是为了诈殿下来。」夕瑶说着,从蒲团上撑身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若只是臣女一厢情愿,臣女不会逼殿下的。但现下是两厢情愿……殿下您不娶臣女,臣女便真的会出家,绝不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第四章 孟时衸维持着冷静盯了她一会儿,拿起写有圣旨的卷轴就要打开。 「您若不许臣女出家,臣女也会在家修行,宁死不嫁!」 她这样说,但他展开卷轴的手依旧未停。夕瑶顿时猜得更准,当即又说:「您若逼臣女另嫁旁人……」 他的手因为被猜中打算而稍稍一滞。 她牵引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芮嬷嬷手中的托盘,笑容迷离而优雅:「您的旨意是提前准备好的,臣女的三尺白绫也是提前准备好的。臣女不敢想象与不爱的人共处一生是怎样的日子,只好寻个痛快。」 孟时衸连呼吸都被那抹刺眼的白噎住。 这姑娘…… 他从她的第一步起就猜错了,而她居然猜到了他的每一步。 「你威胁我……」他想用冷漠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却根本阻不住语中的颤抖。 「殿下可以不受威胁,我不过是仗着殿下喜欢我而已。」夕瑶说着垂下了眼帘,声音有点落寞,「我从来没有算计过别人,这是第一回。」 他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半晌说不出话。她抬眸偷眼瞧了瞧他,带了点委屈又说:「第一回就要算计自己喜欢的人……很难的。」 「呵。」他轻笑了一声,夕瑶原本就在强作平静的心里顿时一阵翻涌。 平静是装的!优雅也是装的!从他进来开始,她就紧张死了! 她怕他会宁可看着她出家也不肯娶她,更怕他会因此觉得她工于心计对她心生厌恶,说每一句话时脑子里都是木的,现下该说的都已差不多说完,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腿脚发软地晕过去! 孟时衸凝视着她,只觉得这个让他很喜欢很喜欢的姑娘,还有很多地方是他不了解的。 她每一次都能给他一点儿惊喜,或者是傻傻的小偏好,又或者是古灵精怪的小聪明。 他其实也是很想再多了解她一些的。 良久,夕瑶听到他长吁了口气。 「逼死你,要被天下唾骂;由着你出家,大约会得罪谢家。」他说着摇了摇头。 最终,是他主动伸出了手,将她紧张得一直在揪袖口的手攥住,无可奈何地失笑出声:「走吧,我们寻个安静的地方,商量商量什么时候让你守寡。」 清苑里,玉引为皇长子将夕瑶从华灵庵「拎」走了的事感到欣喜,同时又为家中可能掀起的怒火而有些担忧。她不得不多差人打听打听家中的看法,以便及时料理各种冒头的麻烦。 而华灵庵中的种种也很快在京里传开,从宗亲贵族到平头百姓都在好奇地等着事情的下一步发展。 他们隐隐约约地听说……谢家好像并不愿将这位谢小姐嫁给皇长子,眼下虽则情投意合的两个人终于不再回避这份感情,但事情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真还说不好。 一时不少赌场都拿此事开了赌,保守些的,只赌谢小姐与皇长子能否喜结连理;赌得更刺激些的局,则押这件事是否会牵累整个谢家。 这些市井之事夕瑶不清楚,她所听说的都是姑母从家里打听来的事。孟时衸每隔一天会到清苑找她一次,她就将那些消息说给他听,然后两个人一起商量该怎么办。 但三五日之后的这天,他提出要与玉引一道商量商量。 夕瑶便和他一起去了明信阁的正屋。屋里,玉引本在教明婧下棋,板着脸严肃地告诉她不可以悔棋,但明婧还是嬉皮笑脸地撒娇说:「我就悔一步!就一步!」 二人进屋时恰巧听到这句,孟时衸扑哧笑出声,母女两个一齐看过来,又一齐站起身:「殿下。」 「婶婶。」孟时衸一揖,明婧看看他又看看母亲,很识趣地主动福身说:「我先告退了!」 「不用。」孟时衸笑着挡住她,扫了眼棋盘又道,「哥哥陪你下棋,许你随便悔棋。」 「哇!!!」明婧一下子两眼放光。 玉引:「……」 她心说你一句话就让我刚才的口舌全白费了啊!!! 然后孟时衸坐到了玉引本来坐的位置,玉引和夕瑶则坐到了罗汉床上。他们一边说话,棋盘上的黑白子一边落个不停。明婧当真悔棋悔得十分痛快,不仅自己悔,有时候看看觉得上一步走得不满意,就先把自己的这步扔回棋盒、又把大哥哥的上一步扔进棋盒,再将自己的上一步也悔掉…… 玉引看得眉心跳了好几次,心说这臭不要脸的悔棋气势绝对是让她的哥哥姐姐们惯的! 孟时衸倒无所谓,随她一双小手将棋子撤来撤去,只在轮到自己时扫一眼棋盘落个子,有时专注于说话没注意到,还得明婧在他眼前晃晃手提醒他。 就这么下了近两刻,待得他们聊明白「谢继清最可能做的事情是在圣旨下来后上表辞婚」,以及「他此时还是可以去见见谢继清,就算谢继清火气再大也不可能动手打他,谢家人不会那么失分寸」两件事后,孟时衸最后扫了眼棋盘,一颗棋子落下。 「啊!」明婧一声惊叫。 玉引一瞥女儿:「赢了?」 「输了……」明婧委屈地趴到桌上,抽抽鼻子,望着孟时衸欲哭无泪,「殿下太厉害了!」 孟时衸抽回神,也趴到桌上,把视线放得跟她齐平:「你悔了六十三步棋啊小翁主。」 有这么多?!明婧感觉更糟糕了! 「所以想赢棋局却依赖于悔棋决计不行,精进棋艺才是正道,知道吗?」孟时衸道。 「哦……」明婧打了蔫儿。瞅瞅他,撇撇嘴,扭头看向夕瑶:「表姐!」 「嗯?」夕瑶抿着茶笑看向她。 明婧伸手一指皇长子:「表姐夫欺负我!」 「噗……」夕瑶猛呛了一口茶,拿帕子掩着咳了半天才缓过来,面红耳赤,「你别瞎叫!」 「……」孟时衸觑着夕瑶挑了下眉头,微笑着摸摸明婧额头,「再叫一次?」 「不叫了……」明婧低头一脸心虚。 孟时衸眯眼:「那以后改口管表姐叫堂嫂吧。」 「……?」明婧有点懵懵的,一时没太明白他是说笑还是认真的。 她迟疑着看向母妃,看到母妃正低着头揉太阳穴。 玉引只觉得,让他们赶紧成婚吧,让他们闷到自己屋里说甜言蜜语去! 于是又两日之后,满京城都听说了皇长子打算亲自去谢家见见谢家长辈们的事。 谢府中,广恩伯谢慈院中正厅里一片安静。 谢继清的脸色始终冷得能冻死人,谢慈看了儿子好几回,一时也只是叹气。末了还是广恩伯夫人邱氏先开了口,道:「事已至此,就依了她吧。」 谢继清牙关一咬:「这样的事也依她,母亲未免太惯着她了!」 「玉引说的也有道理。」邱氏摇了摇头,「你强拦着,夕瑶日后必要恨上你。再说,缘分的事哪里说得明白呢?玉引当初被赐婚给逸亲王的时候,我们也都替她委屈,可这些年下来,又如何?」 「逸亲王和皇长子能比吗?」谢继清皱眉看向母亲,「做继室和守寡可不是一回事!」 第五章 玉引真正受过的委屈,左不过是当年初进府就要面对已然存在的嫡女庶子还有妾室,除此之外若还要再凑一条,便是民间会乱传她身为继室要在前王妃坟前行妾礼——可是这条在宗室中其实是不可能存在的,一个个王妃都是名门闺秀,让她们顶着正妃的封位去对前王妃行妾礼,就算她们自己乐意,娘家也不乐意啊?民间就算传出花来,落到世家贵族耳朵里也不过一笑了之。 这跟夕瑶可能三五年内就要守寡能是一回事?! 谢继清静了一会儿,笃然道:「皇长子亲自来也没用,但凡皇上下了旨,辞婚表我是一定会递进宫的。我宁可夕瑶不认我这个爹,也不能让她进这个火坑!」 母子间便没能聊出什么进展,谢慈亦劝了劝谢继清,谢继清同样不松口。 是以再过两日,孟时衸登门拜访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谢继清的闭门不见。 他想了想,直接吩咐下人领他去找谢继清,谢继清也并不意外他会自己寻来,站在书房窗前并未回身:「殿下什么也不必说。臣敬重殿下的才学,但殿下身体抱恙多年人尽皆知,臣不舍得夕瑶守寡。」 孟时衸缓了一息,抬手示意下人退出去,待得房门关上,才开口道:「谢大人,我如果想强娶夕瑶,您是拦不住的。」 君臣之别? 谢继清望着窗外翠竹笑了一声,伸手摘下绣春刀放在了旁边的矮柜上:「是,殿下若想要臣的命,随时可取。」 房里短暂地静了一阵,他身后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来:「但我如果只是想强娶她,今天就不会来见大人了。」 孟时衸说着定了口气,一撩衣摆,单膝跪了下去:「我对天起誓,在世一天便对夕瑶好一天,还请大人……」 「臣不曾质疑过殿下的为人,臣只是不想夕瑶守寡。殿下您要知道她今年才十六岁,若守寡可能一守就是几十年!那种日子她怎么过!」谢继清火至极处猛回过身,蓦见他跪着,惊然噎住,「殿下您……」 孟时衸的神色郑重而平静:「我也不想夕瑶为我守寡,即便我希望与她生同衾死同穴……从点头答应娶她时我便想过,若我命不长久,离世之前必与她和离,随她改嫁;若她愿意,我也可以直接为她寻好下一位夫家;若她自己执意守寡……我便从宗室中挑一双子女过继给她,陪她度过余生。」 他想得倒是很全。 谢继清定住气别开目光:「请殿下先起来再说,如此大不敬之罪,谢家担待不起。」 但孟时衸似没听见:「如若夕瑶并不用受守寡之苦,大人何不让她开心一些呢?哪怕只有三五年。」 谢继清皱眉:「殿下……」 「其实她就算嫁给旁人,也未必就不会守寡,生死之事没人说得清楚。」孟时衸微苦地一哂,「求您给我个机会。」 谢继清一时竟不知还能用什么话来驳他。 他实在没有想到皇长子会说出愿意先一步与夕瑶和离、让夕瑶改嫁的话。毕竟在本朝皇室中,若夫家殒命,妻子守寡是一直以来的惯例,全天下都看着,还不曾有人推翻过。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口吻不自觉地缓和下来:「臣信殿下方才所言都是真情实意,但若殿下突然离世……如何保证这些可以办到?」 「我自会有遗书留下,亦会先求得父皇圣旨。」孟时衸道。 谢继清点了点头,但仍未给予答复。 孟时衸略有点忐忑:「大人……?」 「臣会与内子商量商量。」谢继清眼中带了些败下阵来的黯淡,喟叹一声,上前去扶孟时衸,「殿下快请起。」 孟时衸起身间二人视线一对,谢继清忽地觉得他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 ——他眼底的那份呼之欲出的欣喜并没有什么特殊,同样的神色,谢继清从谢晟眼中见过,在尤则旭眼中也见过。 他不禁心绪复杂,打量了孟时衸好一会儿,吁气道:「殿下先请回吧,臣……会尽快给殿下一个答复。」 「多谢大人!」孟时衸拱手长揖,重重地松了口气,告辞离开。 是以几日后,京中便听说皇长子要娶妻了。 再然后,正式的册封旨意犹如一道惊雷炸入京中。 紧接着便是由礼部择定黄道吉日、安排各样昏礼事宜,宫中出来的女官日日往返于清苑与谢府之间,与两边商议各种仪程。一时几乎满京城都在羡慕,谢家又要出一位风光一时的命妇;当然也有人说,蛰伏多年的谢家,到底还是放不下权势。 清苑中,夕瑶喜滋滋地在玉引怀里歪了好久,满脸的幸福不必言说。 玉引噙笑揽着她,安静了好久,还是感慨说:「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嫁出去两个了。」 「我会常回来看您的……」夕瑶抿了抿嘴,还给她出起了主意,「其实您和姑父不如出去走走?和婧跟堂兄来年要去很多地方呢,看着怪有趣儿的!」 玉引一听她提这个就叹气。 他们也想出去玩乐啊,几年前就提过,但京里这局势,孟君淮掌着锦衣卫哪儿走得开啊? 京里赶紧平静下来就好了。 玉引不禁期盼皇上速速定下储君人选,只要不是孟君淮,是谁都行! 当然,倘若皇长子能康复,那是再好不过的。 皇长子大婚的吉日定在了初秋,那是一场备受瞩目的昏礼。 不少百姓都觉得这场昏礼似乎比先皇在位时任何一位皇子的昏礼都要更华贵些,但想一想,当今圣上就这么一个儿子,也没人会因此觉得这样的大操大办有什么不对。 彼时正值树叶转黄,原该是透着些萧索肃杀的时候,但被昏礼的喜气一冲,铺天盖地的金黄叶子与红色的昏服搭在一起,看起来耀眼极了。 夕瑶坐在床边静等时便无意中从几层衣裙间发现这样一片金黄的叶子,是银杏叶。她饶有兴味地执起来看,宫女一瞧连忙告罪,当即就要收出去扔了,但夕瑶笑吟吟地说:「扔了干什么,多好看啊?」 宫女一怔,显然很意外皇子妃会这样说。 可她是真的觉得很好看,小小的一叶扇形,纹理清晰又自然,金黄得彻底而均匀……她好像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银杏叶! 夕瑶爱不释手地看了半晌才将它放到枕边,一抬头目光落在房里的妆台上,又觉得妆台也很漂亮! 而后又经了两样对房中事物的惊喜,夕瑶自己很快也察觉到……大抵不是这些东西真的有多好,而是她现在心里太甜,所以看什么都好! 她噙着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按捺住心绪让自己静等,不叫人去前头催孟时衸,可事实上又很急于赶紧见到他。 她是他的妻子了,她最终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孟时衸在太和殿应付完百官的道贺、又被堂弟们灌了好几杯酒之后回到给他用作新房的启祥宫,走进寝殿便看到夕瑶「乖乖坐在床边,但又明显坐不住」的样子。 她同时也看到了他,迎上前福身道「殿下」,被他搀起又直接拥住。 她埋进他怀里时脸颊一红,孟时衸也没说话,揽着她一直走到床边。二人一齐在床边坐下,不约而同地端详起对方来,然后不约而同地噗嗤一笑。 第六章 而后孟时衸先一步敛住了笑容,正色轻咳了一声,挥手就示意宫人出去。 宫女们整齐而无声地福身告退,屋里转眼间只余二人。又各自有点羞赧地静了片刻,夕瑶伸手探上孟时衸的腰带:「妾身……服侍殿下更衣。」 「……」他怔了一瞬,声音变得局促,「我帮你吧。」 「啊?」夕瑶抬眼木了一下,孟时衸避着她的明眸道:「那个……你们姑娘家衣裙比较繁琐,珠钗首饰也多,我来帮你。」 夕瑶被他这口气待得也一道窘迫起来,喃喃地应了声「哦」,突然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反应。 然后他鼓足勇气才为她解开交领袄一侧的系带,待得解另一边时,紧张中抽错了一根,系带处一下子就成了死扣,他便有点尴尬,赶忙继续帮她解,可手又被心绪搅得不住的发抖。 于是,就这么个「宽衣解带」的过程,二人足足费了近半个时辰。夕瑶印象里他总是风度极好的,从不曾见过他这样手忙脚乱,心里暗搓搓地笑他这样……也怪可爱的;孟时衸印象中的她也多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敢作敢当的性子时常给他欣喜,但现下冷不丁地见到她羞出了小女儿的娇媚,也觉得很有意思。 躺下后二人一回想方才颇有些困难的更衣经过,再一次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夕瑶一头栽在他胸口上:「还好昏礼就一次,若天天都要这样,可麻烦大了……」 「是啊……」孟时衸一边笑应,一边伸手从她衣下探去,揽在了她的腰间。 夕瑶轻轻一栗,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那个……」 「嗯?」他强作平静地衔笑睇着她。 她望着他眨眨眼,很诚恳地道:「我们是不是……改天?今日礼数这样多,你一直在忙……」 「你怕我身子吃不消?」孟时衸边问边一哂,不待她点头已一翻身将她制在身下,「婚事定下后我一直很听御医的话,半点不敢大意。」 「……」夕瑶脸上更红了,闷了一会儿,按着他的手松了开来,「那好吧。」 而后自是春宵苦短,千金不换。 他们完婚后不出一个月,宗亲们就都听说了皇上下旨让皇长子出宫开府的事。 此前皇长子一直住在乾清宫的配殿养病,成婚后的住处设在了启祥宫,突然要搬出来,还真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 玉引自难免有些放心不下,待得夕瑶回清苑时便问起此时,夕瑶低着头呢喃道:「也没什么别的……就是启祥宫设在后宫,他平日里总在那儿不太方便,可我老去前头找他也不方便,所以他就求父皇赐了宅子。」 说白了就是疼夕瑶嘛! 玉引为这个答案感到欣慰,细一想又有点讶色:「你改口叫父皇了?当面也这样叫?」 夕瑶点了点头:「原是有一回无意中叫错了……再纠正回来时父皇说就这么叫便是,便没再改。」 哎呀呀!看来他们过得比她想象中还好一些啊? 玉引自己也是从皇子妃走过来的人,但她从来不曾管先帝叫过父皇。这跟她与孟君淮的夫妻感情倒没什么关系,只是先帝对一众儿子……也就那么回事,孟君淮不敢擅自让她改口,她自己也对先帝没什么亲情可言,总是君臣间的敬畏大过晚辈对长辈的敬重。 现下夕瑶这样子显然更好。她会「无意中叫错」,就算不是在心里把皇上当一家人一般亲近,也至少是宫里的环境让她足够放松——否则九五之尊在上,这样的口误哪是随便就会出的? 玉引心里替她高兴,又嘱咐她好好过日子、收收小女孩的脾气——两个人过日子嘛,赌气可以有,但是不能不讲理。 夕瑶听她提这个,噙着笑喟了一声:「这个您放心……时衸久病难愈,我们两个都很清楚。我们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每天都尽量过得更高兴。」 玉引听到这番话还有点伤感,但夕瑶低着头愈显羞怯地说出的下一句话就把她的这种情绪击散了。 ——她说:「再说……我对他也赌不起气来,他对我可好了。」 要不是在夕瑶面前还要维持一下身为长辈的仪态,玉引当时就能因为她这小模样笑倒在床上! 当晚,玉引美滋滋地将这些事都跟孟君淮说了,孟君淮冷漠地看了她一会儿,「咝」地吸了声气:「你这是羡慕他们?」 「啊?」玉引愣然,「我没有啊?」 他翻身侧躺过来将她拢住:「没事,不让你眼馋,我带你和孩子们出去玩一趟。」 玉引:「??我真没有啊???」 但他还是自顾自地问:「你想去哪儿?」 玉引:「……」 他其实是……自己想出去走走,又或者是有点什么别的原因吧? 玉引心下揶揄不已,然后认真地想了个地方:「去江南吧,听说苏杭雪景颇美!」 于是府中上下从翌日便开始做起了准备,几个男孩子尤其高兴! 阿佑说要去西湖边跑马,阿礼凑话道咱俩比着跑,你若赢了我把你一直想要的那把开元弓给你啊? 阿佑一听这个立刻来了干劲儿,当即去磨阿祚,想求这个一母亲哥把皇伯伯赏的那匹马借给他用用,可他刚一开口阿祚就瞪了他:「你和大哥有匹差不多的马,用它比不好吗?」 阿佑说不好,肯定还是皇伯伯赏的马跑得更快,阿祚听得直皱眉头:「你这是明目张胆地作弊啊!」 「哥你帮我一回嘛……」阿佑觉得这个磨法磨得自己都肉麻,正调整心绪想让自己再继续磨,阿祺凑了过来:「要不这样,用一样的马,赢了大哥就给你那弓;或者跟三弟借好马,赢了我和大哥两个你才有那弓,你挑一个?」 阿佑:「……」 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三个哥哥一起怼他一个…… 算了,那还是只跟大哥比吧……二哥出府去玩的次数最多,且每回都是骑马快去快回,实在不敢跟他在骑术上一较高下! 燕语阁,兰婧因为突然要去苏杭的事情而有些心绪复杂。 眼看着年关不远,她的四个侍卫里原本有两个是要回家过年的,其中包括谭昱。可要出远门,他们就不能告假回家了,而她知道谭昱的祖父和父亲近来同时病了,他很该回去看看。 可她又因此而有些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就不会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见不到他了。 这让兰婧觉得自己特别自私,觉得自己明明知道她和谭昱间什么事都不会有,就不该再这样不管不顾地一味想多看看他。 她过了年关就十四岁了,明年这个时候,她的婚事大概无论如何都会定下来——无所谓她喜不喜欢,她若不喜欢,父王和嫡母妃母妃许会由着她迟几年再嫁,可总迟迟不定下来是不行的。 她自己也觉得再这样拖着不好,不说别的,宗室里的年龄相近的另几位翁主现下基本都已定了亲,对她的情况好奇、甚至因此觉得嫡母妃欺负她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兰婧不想理会那种流言,可也不想让嫡母妃平白被这样议论,毕竟嫡母妃对她那么好。 所以……她清楚她对谭昱的念想是该断掉的,她该乖乖嫁一个父王母妃为她挑的门当户对的夫君。 第七章 而他……大概也会在不久后就自己成家。 一家子在十一月初的时候启了程,沿途要先走几日的陆路再换水路,虽则冬日里水上难免阴冷,但相比之下还是陆路更磨人一些。 主要是走水路时人在船上,厨房卧房一应俱全,吃住都可讲究些。但陆路要么乘马车要么自己骑马,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不得不凑合几天。 这回玉引喊了和婧跟谢晟同往,夕珍他们原本也要去的,无奈上个月时突然发现夕珍身怀有孕,不宜这般颠簸。 于是同去的人数虽然没有预想中的多,但也不算少。男孩子们大多时候都在外骑马,谢晟与他们一道,和婧也不在意,自己到了玉引马车里一起坐。 大半日下来,玉引就觉得不太合适,跟她说:「你若想跟阿晟说话,就叫他一道坐车去,不非得让他陪弟弟们玩。」 那四个从出府开始就一直驭马跑在前头,这明白着是一出门就撒欢啊! 但和婧说:「哎,没事,让他们玩吧,我正好来陪母妃啊!」 是以母女两个说了一下午的话,晚上时赶到了临近的官驿歇息。翌日再启程时明婧一看大姐姐上了母妃的马车边不干了,跑过来也要跟母妃一起坐! 她小脸一扬:「我在家时就说要跟您一起坐车了,母妃您偏心!」 玉引被她声讨得心虚,只好堆着笑答应她一起坐,旁边刚上马的孟君淮刚巧听见,便驭着马过来问明婧:「父王带你骑马好不好?」 明婧一下子两眼放光,立刻应了声「好」! 然则还不到一个时辰,玉引就见孟君淮骑着马往后折,再折回前头时怀里没了明婧。过了片刻,谢晟骑到她们车边同和婧说话,玉引便问他明婧怎么回事?谢晟笑道:「骑着马颠簸得更厉害,明婧没多久就睡了,姑父就送她回马车上睡去了。」 玉引扑哧一声笑,谢晟又说:「我瞧阿祚他们也累得厉害,不过姑父自己也骑着马,他们就不肯先歇着。再加上兄弟几个互相比较,所以咬牙死扛也要继续骑马。」 一家人间还这么死要面子?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死要面子的才少见。 玉引心里想笑,当下也没做任何阻拦,只在午膳时吩咐把自己这边的四个菜各拨一半给男孩们送去,兰婧那边也送了一些,反正她跟和婧明婧一起用也还是够的。 往后些的一辆马车里,兰婧见嫡母妃叫人添了菜来,没做多想就揭开了车帘:「谭昱!」 谭昱正在马背上怔神,听言反应了一下才翻身下马,到车边一抱拳:「翁主。」 「你们把这些菜分分吧。」兰婧说着就转身将菜端给了他,「我没什么胃口,你们骑马又更累些,别饿着。」 兰婧上一回出远门时还是先帝驾崩之前,那会儿她年纪也小,根本没注意沿途的事儿,这回才发觉这路上的吃住真是凑合。 可相比之下,他们再凑合,一餐也还有几个正经的菜,随行的下人们则是白日里只能吃吃面饼之类的东西,晚上若到了驿站才能弄些别的吃了。 是以即便谭昱有意拒绝,她还是坚持要他将菜接了过去。而后二人莫名沉默了会儿,兰婧打量着他,迟疑道:「你家里的事……你别太难过。」 「我没事。」谭昱笑了一声,眼眶却红了。忍了忍又说,「都说吉人自有天相,没准儿等我回去的时候,他们的病就已经好了呢?」 他这样盼着,可在陆路换水路的那一天,传来的却是祖父病故的消息。 那封家书是世子身边的沈晋递给他的,谭昱一接到信便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送一封信很要费些钱的缘故,他先前和家里说过,如若祖父和父亲都安好,就尽量不要写信给他,若出了事则务必告诉他。 于是谭昱捏着信木了好一会儿,终是还没拆信便眼前一黑。 「谭昱!」沈晋扶住他,谭昱紧咬着牙关克制了半晌,还是哭了出来。 沈晋一愣,转而猜到信里大概会是什么内容,心中自也替他难过,低声一叹:「节哀。你忍一忍再哭,你看现下……」 他想说现下这么哭随时可能叫主子们瞧见,可还不待他说完,侍卫统领已先一步看了过来。 统领当即眉头一挑,几步踱向他们,摘下腰上佩刀便将刀鞘抽在谭昱背上:「哭什么哭?有规矩没有?」 无意中刚看见这边的异样正走过来的兰婧脚下一滞。 统领却打算借着这事多出出气。他跟谭昱倒也没什么大仇,但是二翁主身边的这几个不是都出身低、家里穷吗?所以他们平日里得了赏,一点都不知道该往他那儿行行好处,全都悉数送去家里,他一想这个就来气。 除了他们四个之外,敢这么干的就只有世子殿下身边的四个人了——但二翁主和世子能比吗?没眼力见儿! 是以谭昱因为没能赶紧把眼泪克制住,就又被踢了一脚,他正拼命忍泪,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句:「你住手!」 几人同时看过去,已离得不远的二翁主显然面色不好看。 统领也不慌,朝她施了一揖:「翁主,他这没规矩,不管不行啊!」 「让统领大人费心了。」兰婧压制住心下的慌张,尽量从容地道,「我手底下的人,我自己会管的。」 大约是她话里偏袒的意味太明显了,统领有点不甘:「翁主,这事……」 「大人要是觉得交给我有什么不妥,就跟我父王说去。」兰婧说这话时都紧张死了,她挺怕统领真到父王跟前告状去。父王为这个罚她倒不至于,但万一懒得多问便直接不让谭昱留在府里了呢? 不过好在,统领也并不想闹大。他好似对她突然的强硬有点意外,怔了会儿,就说了软话:「没什么不妥、没什么不妥,自是该交给翁主您的。」 而后几人便散了。兰婧在码头上又等了会儿,等父王母妃还有长姐和哥哥、三弟先上了船后,后面就是她的船。 待得船驶起来,兰婧便将谭昱叫进了卧房。 谭昱刚进屋她就关上了门,走到桌边,亲手沏了盏茶递给他。 「翁主?」谭昱浅怔,抬眸见兰婧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兰婧知道他难过,可她又不善做安慰人的事,迟疑了良久才道出一句:「你别伤心,你家人的病……一定会好的!」 谭昱哑音一笑,静默了会儿,坦言道:「我祖父去世了。」 「……?!」兰婧一懵,没想到是这样,窘迫了会儿又忙说,「那你父亲一定会没事的!你……你人这么好,一定会有好报!」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糟糕得很。一直以来,他总能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哄她开心,可现下他遇到了事情,她连句宽慰的话都不会说。 兰婧这么想着就生了自己的气,接着愈发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来年必会定下夫家的事了,什么要与他疏远的心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将递给他的茶又接回来放回了桌上,而后几步踱回来便道:「你跟我说过,就是过得不高兴,也不能让担心的事情变得更好,那还不如过得高兴一点,对不对?」 第八章 谭昱短吁了口气:「我没事。」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兰婧抿了抿唇,认真的口气听上去几乎像在恳求,「你如果想哭,就在这儿哭吧,不要理会你们统领;如果不想哭……如果不想哭等到了杭州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心情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真的没事……」谭昱突然觉得想笑,虽然心里的悲痛一点都没有平淡,可他就是莫名想笑。 可她往前迈了一步,很坚定地又道:「我不听你说!这次,换我让你开心!」 天啊,她在说什么啊? 兰婧说完这番话立时觉得自己十分失态,可是,她又很执拗地并不想把这番话收回来。 好像在说出这些之后她忽地觉得很畅快,心里既害怕又期待。她无可克制地想象和他一道在杭州玩的场景,一味地告诉自己「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之后她还是会乖乖地成婚的」。 这种想法让她感觉刺激极了,也有那么几个刹那,她禁不住地觉得自己变成了背着父王母妃去喜欢不可能让他们喜欢的人的坏女孩,内疚便在心里涌动起来,可依旧敌不过那种自私的期待。 若干天后到了杭州,刚安顿下来,玉引就听说四个男孩到西湖跑马去了。 「……真行。」累得只想赶紧躺床上闷头睡觉的玉引心呼佩服,摆摆手让赵成瑞退下,刚躺下又见王东旭进了屋。 王东旭禀话说,二翁主带着人逛集去了。 玉引:「……」 兰婧如今也很活泼了啊! 她倚在榻边默默的再度感慨自己「年事已高」,精力明显不如孩子们旺盛,然后扭脸告诉明婧:「你如果也想出去玩就去,回来时给母妃带些点心就好!」 然而明婧扯了个大哈欠说不去,还说困得很,闭眼就能睡着。 「哦……」玉引的心情好了那么一点儿,又默默说自己可能不是「年事已高」,而是太年轻,年轻得跟明婧似的! ——自欺欺人得自己都想不下去。 罢了,她还是找孟君淮一起闷头睡一觉吧,睡醒了之后再出去走走。据说江南一带的夜市都很热闹,因为物产丰富的关系可买的东西也多,晚上正好可以去逛逛,如果碰上阿祚或者兰婧他们,再寻个当地有名的酒楼用膳好了。 西湖俨然比孩子们想象中的要大一些。 兰婧知道四个弟弟都去了西湖边跑马,而她和谭昱逛的小街也就在西湖边上。她初时便有些紧张,怕和弟弟们撞个照面,但足足半个时辰过去,都没见过府中任何一人的身影。 于是兰婧放松下来。加上她与谭昱穿的都是便服,不怕被外人认出身份,便鼓起勇气伸手拽住谭昱的胳膊,强作如常道:「我们去那边看看点心!」 「翁……」谭昱被她拽得一愣,刚一开口就被她美目横了一眼。他噎住声,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总之没再说下去,心里又分明很清楚这样不妥。 不远处的那家点心坊专卖荷花酥,这是在杭州颇为有名的一样小吃。整只点心做成荷花形,花瓣都是经油炸出的酥皮,层层展开,一般靠内的几层花瓣是一种颜色、靠外的几层是另一种颜色,搭配出漂亮雅致的效果。 这东西王府里也有厨子会做,但做得明显没有这么精巧,也没这么多花样,而这里的花样则多到让兰婧一时不知买哪种好。 外白内粉的是枣泥芯、外粉内白的是豆沙味、淡黄淡粉的配着莲蓉、淡绿淡粉的裹着龙井茶馅…… 各种口味加起来不下三十种,五颜六色的小荷花在眼前铺成一幅色彩斑斓又散发淡淡酥香的画卷。兰婧左看右看觉得哪个都好看,最后索性跟店家说:「一样来一个!」 谭昱:「……」 他小声跟兰婧说:「太多了吧……?这东西又不能久放,不如……」 在他说出「不如多出来几次,分着买」之前,兰婧偏头便道:「你帮我一起吃呀!」 谭昱话语卡壳,与她亮晶晶的明眸一对,双颊一下就红了。 他忙别过头去缓神,眼前正帮他们装点心的店家是个中年妇人,见状就回身给他们另添了个别的,和善地笑着递给兰婧:「这是我们新做的鸳鸯酥,还没正经开始卖,姑娘拿去吃着玩。」 「大婶……」谭昱一慌,正要解释,兰婧却已欣然接下了点心,捧着那对鸳鸯酥转身递到他面前:「尝尝看?」 谭昱惊吸了口气。 鸳鸯是什么意思,普天之下都知道,兰婧这个王府翁主不可能不知。 他怔然看她,又低眼看向她手里捧着的那对点心。 盛点心的是个精巧的小小草篮,一对鸳鸯并排卧在草篮里,精致又可爱。 谭昱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情绪,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摸出块碎银,扭脸先将点心钱付了。 平日里他大多时候都想着要为家里多省些钱出来,这回却连让店家找钱的心思都没有,道了声「多谢您」,转身便走。 「哎……」兰婧一滞,赶忙追上去。 谭昱走得倒也不算快,她三两步便赶上了他。抬眸瞧瞧他紧绷的面色,她不禁后悔自己太唐突,低下头道歉:「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 他一颗心却还是乱极了,一边知道有些事情越不过去,一边又很想伸手拿起那块点心。 算起来他也已经认识她很久了,看着她一点点变得更开心,他也总是很高兴。但他从来不曾想过这种事情……现下却又奇怪地觉得这件事已经在他心里埋了许久。 谭昱循着心迹去想,没有办法否认自己大概也喜欢她这回事。可这决计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是亲王的女儿,普天之下比她身份更高的姑娘都没几个。而他在进入王府之前,连温饱都难以满足;现下虽则境况好转了许多,也依旧不过是王府一众下人中的一个而已。 他不想自卑,可这实在是闭着眼睛都无法忽视的悬殊差距。 旁边的兰婧见他不说话,便也默然不语。二人一道沉默地走出几丈远,她忽而听到他说:「翁主您……日后别这样了。」 她抑制不住地不甘,静了会儿,嗫嚅道:「我不会让旁人知道的……」 「有没有旁人知道,都不好。」谭昱说这话时都不敢看她,语中顿了半晌,又续说,「有些事注定没结果,但想了就会扰人心智,不如不想。」 他说得平淡极了,平淡得像是一捧清澈的水被缓而均匀地倒进不远处的西湖,引不起任何波澜,甚至听不到什么响声,倒完便再寻不到痕迹。 可兰婧的心,却犹如一条原本安睡于湖中的鱼儿,清晰地察觉到水倾下来时的每一缕动静,随着水击下来的声响,一点点沉到湖底。 于是她没有应声,她一点都不想答应谭昱的这个要求。谭昱睇了睇她,伸出手去:「翁主可否把那对鸳鸯酥赏予卑职?」 兰婧沉郁下去的心又因他这话而一喜,只道他也有不舍,眉眼一弯就将那个小草篮放到了他手心里。 谭昱托着那对小鸳鸯又看了看,牙关一咬,猛然挥臂将它狠丢出去! 第九章 「你干什么!」兰婧惊叫得声嘶,眼看着那个小竹篮划至半空时点心飞散出来鸳鸯分离,顿时眼眶一红,「你不能好好说吗!」 而后她几是没做多想便追出去,然则这条小街上过往路人并不算少,两块酥皮的点心落了地不过片刻就会被踩碎踢散,又哪里还找得到踪影。 兰婧忽地难过极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弄得眼前景象都变得雾蒙蒙的。她胡乱抹了一把,失落地放弃继续寻找,心里想着便遂了他的意好了。目光一抬,却猛然看见了那只草编的小篮子。 草编的篮子自然比酥皮点心要结实许多,只是在游人不经意的踢来踢去之后,滚到几步开外的主街上去了。 兰婧略有踟蹰,而后很快还是决定要把这草篮拾回来,她一咬牙便向主街跑去,因担心再被踢得找不到,目光便全盯在草篮上。 谭昱原也心情低沉着,忽见她不管不顾地往主街跑赶忙追去,一声马儿的嘶鸣却先他一步冲至兰婧跟前! 「翁主!」谭昱大惊,眼见几尺开外兰婧下意识里挥手去挡却想不起来要躲,不及多想便一跃而起飞身撞去。兰婧在惊叫中被踢到一旁,谭昱想再做闪避却已再来不及。 受惊的马儿乱踢着抵御这突然闪身而来的人,谭昱扛过几脚之后骤觉脑后一痛,眼前便黑了过去。 几里之外,孟君淮原与玉引在湖边散步,散着散着迎面碰上了正跑马的几个儿子,于是便成了六个人一道散步。 他们跑马跑得衣衫都湿了,玉引怕他们乍然歇下来受凉生病,非逼他们加件衣服。 本就觉得热的男孩们当然不乐意,走了一阵仍觉得热劲儿散不去,阿礼便一拍阿佑的肩头,边将外衫脱了边道:「走啊四弟,咱还是接着赛马吧!」 阿礼的意思显然是「既然歇下来容易受凉,那咱们就不歇嘛」! 这话正中阿佑下怀,阿佑当即心领神会地也将那件热死人的外衣脱了,信手往下人手里一掖,二话不说就跃身上马! 孟君淮当然明白这兄弟俩打的什么算盘,嗤声一笑也没拦。玉引斜斜地一睃他们,撇撇嘴,倒也觉得随他们开心好了。 阿祚跟阿祺见父王母妃都不做阻拦,当然也立刻上了马,然则兄弟四个还没来得及再飞驰起来,便见不远处几个官兵模样的人驰马而来。 孟君淮他们出来是带了随从的,见状当即有人先一步迎了上去。那几个官兵下了马,与迎上前的宦官几句低语,玉引遥遥便见那宦官面色骤变。 然后那宦官跟后一步到了跟前的杨恩禄禀了话,杨恩禄面色同样一震,折回孟君淮身前一揖:「爷,这是在附近巡街的官员,他们说那边的街上有人叫马给踢了,看了身上的腰牌……可能是咱二翁主。」 「什么?!」夫妻俩俱一惊,已在马上的兄弟四个反应倒快,问了一声是哪条街,立时向那边驰去! 孟君淮自也立即着人牵了马过来,玉引见他上马便一拽他:「同去!」 他一点头将她拉上马,不过片刻,就追着儿子们留下的烟尘追到了那条街。 当地的官兵们发现出事的很可能是位翁主之后也吓坏了,在他们到来之前便驱散了闲杂人等又静了街。眼下这条夜色里的街道安静极了,安静得让玉引心里不安生。 并未往里走太远,他们就看到了兰婧。她还昏迷着,被扶到了街边一家面馆的案边伏着,候在旁边的官兵跪地向孟君淮禀道:「小的们到时翁主已昏过去了,过往路人说翁主好像是要捡什么东西,跑到了主街上却没注意到有马车。随行的侍卫赶到时也有些晚,只得推开翁主,翁主便磕到街边商铺的木门上,晕了。」 孟君淮缓了几息,嗯了一声。玉引余光扫见门边倚着的男子,仔细瞧了瞧有几分面熟,便问:「这是那个侍卫?」 官兵应了声「是」,又道:「他推开翁主后自己没躲开,让马踢了几脚,是以也晕了。」 然后那官兵又说:「车夫已押在了外头,听殿下发落。」 话是这么说,他们也确实可以发落了那车夫出口气,但事实上这事很难怪罪到那车夫头上。 兰婧自己冲上主街,车夫自然难以反应,又有那么多过往百姓看着,他们若真不管不顾地出这气,估计明天杭州城里就要说他们仗势欺人。 于是孟君淮摇了摇头:「不怪那车夫,把人放了吧。」 「是。」官兵一应便退出去传话,面馆这边,自有下人进来,小心翼翼地扶兰婧上马车。 玉引一路都把兰婧揽在怀里,而兰婧一路都没醒。回到下榻的宅子后,孟君淮立刻叫了大夫来。 医女仔细检查之后禀说没有外伤,大夫则说应是撞击之下震了头脑,叫好生歇歇,醒过来之后再看。 夫妻两个就一直守着,到了后半夜时,兰婧又发了烧,原本刚打算伏在榻边睡会儿的二人先后伸手一摸她额头就又惊得清醒了。 好在初破晓的时候,兰婧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兰婧……」二人同时吁了口气,兰婧先看见了玉引,便揉着眼睛叫了声「母妃」。玉引一应,轻言轻语地问她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吃点东西喝点水?又问她需不需要叫乔良娣或者何侧妃过来? 他们这一趟出来,原是一个妾室都没带的。不过玉引考虑到人身体不适时最容易觉得孤单,所以觉得如果兰婧需要,就赶紧接她们过来也无妨。 但兰婧摇头说没事,孟君淮又喊了大夫过来,大夫问了兰婧几个问题后也说确实没什么大碍,发烧应是惊吓所致,二人才算放了心。 而后兰婧劝他们去睡,玉引看向孟君淮:「今天你自己睡吧……我陪陪她。」 孟君淮颔首,没有多扰她们,走去堂屋兀自把大夫给兰婧开的方子还有各样额外的嘱咐都看了一遍,才推门离开。 他走出院门,看见候在外头的侍卫统领一揖:「爷。」 孟君淮停下脚:「怎么?」 「那个没护好翁主的侍卫……您瞧怎么发落?」统领说着十分懊恼地一叹,「都是他不当心,也不知道跟得紧点。翁主没注意到马车,他竟也没注意到,否则何至于让翁主伤成这样?」 他这话说的是在理的,孟君淮烦乱之下也确实很想把人发落了。不过他又清楚几个孩子都跟身边的侍卫处得不错,便一喟道:「翁主就带了他一个出去,偶尔应付不来也难免。他人也伤了,小惩大诫吧,具体如何,你看着办。」 「哎……」统领滞了一下才应出「是」字,又朝逸亲王一揖,不做多言就告退了。 他是真想把谭昱换下去,再说得实在点,他想把二翁主身边的人都换掉。毕竟府里的侍卫能凑到主子们跟前的不多,有油水可捞的就他们几个人,他们还个顶个不懂眼色当真让他窝火。 所以他这趟来就是为了给他们使个跘子,没想到王爷连谭昱这个直接遭上事儿的都没发落。 统领心里头不太痛快,走了几步出去,又猛地灵光一现! 王爷方才说了,让他看着办! 第十章 那他收拾掉这个谭昱还是很容易的,到时候就说他自己没扛住便是,死人又不会出来喊冤,王爷也不至于为这么个侍卫的死活来疑他。 然后他换个懂眼色的来接谭昱的位子。但凡他提拔这个新来的,其他那几个想混下去就必须有想学样,到时候漫说能从二翁主这里多份油水,没准儿世子那边的几个也得意思意思呢? 统领这么一琢磨,觉着这是个不用本钱的好买卖。当下心里就乐坏了,二话不说直接朝侍卫们的院子拐了过去。 院中,因为统领本来就想给谭昱好看的缘故,早就着人把谭昱押了出来。 谭昱也是刚醒不久,身体正还虚着。两个宦官押着他跪下,他就真没力气起来。 统领踱到他跟前,睇了睇他,笑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跟那两个宦官说:「王爷说了,脊杖三十。」 谭昱顿时后脊一凉,然则不等他开口说什么,统领的话又续了上来:「是现下三十,今儿个下午三十,明天一早再三十。」 两个宦官心里一算都吓了一跳! 总共加起来九十,谭昱他就是个彪形大汉都够死两回了。 王爷怎么突然下手这么狠? 在他们的目瞪口呆中,统领睃着谭昱冷笑了一声:「档上记现下的三十就得,其余的没拿回事。」 那个宦官同时噎了一下。 这么说他们就明白了,是侍卫间自己的明争暗斗。 那他们管不着,谁有钱有势他们听谁的就是,反正好好办差也是为了多赚点钱嘛! 于是俩人神色若常地接了统领递过来的银票,一瞧是五两,心说这数额可不算小。 那就好好顺了统领的意便是。事后,他们也决计不会跟别人多提的。 「大人你……」谭昱惊怒交集,想起身质问,两个宦官却一上前就堵了他的嘴,不由他再说半个字。 午膳时分,侍卫们用膳的屋子里一片安静。十几人都没什么胃口,待得沈晋头一个撂下筷子默然出门,旁人便也纷纷坐不住了。 他们进了二翁主身边的四人住的屋子,看看还在昏迷的谭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是凌晨时醒的,在统领折回来后领的罚,然后直到现在都再没能睁眼。 脊杖三十啊……若是平日身强力壮时,咬咬牙许还能捱过去,但本来就受了伤的时候,有几个人能扛得住? 院子里打杂的小厮悄声告诉他们说,谭昱挨了几杖后就已经跪不住了,一头栽下去,又被两个监刑的宦官架起来继续打。十几杖的时候便已昏死过去,但那几个行刑的还是打得一点含糊都没有。 「听说下午还有三十,明早还要再来三十……统领大人这是要活活打死人啊!」说话的是四公子身边的一个,他咬着牙说的声音很小,但周围的人依旧都听得清楚。 大公子的侍卫中领头的那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少说两句吧,都说了是王爷的意思,你这话传出去平白惹麻烦。」 「可王爷下手也太狠了。」先前说话的那个实在不忿,忍了一忍,还是续道,「二翁主是伤了,可谭昱罪不至死吧……?即便真是死罪,让他死个痛快不好吗?何必这么一点点磨着他?」 他这句埋怨一时没人接话,一行人沉默着各自在屋里找地方坐了。他们都想救谭昱一命,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整个王府里,说话最管用的自然是王爷和王妃。现下这个吩咐是王爷的意思,而打从救回二翁主后,王妃又一直跟王爷在一起,想来她是也知道、也赞同他这样做的。 这便很不好办。如果他们硬去求情只是得到「无济于事」的结果则罢,可万一因此惹得王爷王妃更不高兴,罪责说不好又要加到谭昱头上。 屋里的死寂持续了足足一刻有余,而在这一刻里,谭昱昏死中的面色又似乎更惨白了些。他的嘴唇在高烧中都爆了皮,干裂得几乎要看不出是人的皮肤。 「要不……」沈晋沉思着开了口,众人的目光瞬间齐投过去。 他迟疑道:「要不我去求求世子殿下?若世子肯去王爷跟前开口,总比我们开口顶用。」 而若王爷因此更恼,世子告个罪,应该也不至于会像他们一样累得谭昱更惨。 十余人相互递了好几番视线后陆续犹豫着点了头,沈晋短吁了口气便起身出门,到门口时又提醒道:「暂且别让统领大人知道。」 统领看二翁主身边的四个人不顺眼他是清楚的,这话要是让统领先一步得知,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乱子。 宅院深处,一众兄弟姐妹听说兰婧醒了后,就都过来看她。加上玉引和孟君淮也还在,弄得兰婧的卧房里像在小聚似的。 她睡饱了之后状态好转了许多,虽还烧着,但也有了胃口,玉引便着膳房上了几道她爱吃的菜,兰婧边吃边跟家人们说话,瞧见身边的婢子在门边欲言又止时暂且停了话茬:「怎么了?」 那婢子一福:「世子殿下身边的沈晋来了,说是有事求见世子。」 「我出去见他。」阿祚想到二姐还穿着寝衣躺着,让外人进来不合适,就自己出了房门。 出去一瞧,发现沈晋连院门都没进,一时有点奇怪,又提步走到院外:「怎么了?」 「殿下。」沈晋回过身一揖,抬眼瞧瞧院中,见没什么别人,才压音道,「卑职有事想求殿下。」 「……?」阿祚微愣,转而笑道,「沈大哥你直说就是了,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沈晋一喟,遂挑紧要的将谭昱的事说了个大概,而后又说:「若真九十脊杖打完,他决计是要没命了。殿下看能不能……」 「你想让我去父王跟前说情?」阿祚直截了当。 沈晋点了下头。 阿祚想了想说:「我知道他们都叫你一声大哥,我也知道你想帮兄弟。但是……里面的人是我的亲二姐,她现下还高烧不退,你觉得我去为没护好她的人说情,可合适么?」 「可他纵有疏忽,也还是拼力去救了翁主,殿下……」 「所以他罪不至死,这你说得对。」阿祚顿声睇了睇他,「但我父王母妃也不是会草菅人命的人。他们做这吩咐时我不在,我不清楚有没有别的隐情,所以我不能随便应你的话。」 沈晋的神色不禁一黯,阿祚低头摘了玉佩递给他:「我会寻机会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看是否要帮他求情。至于现下,你可以先拿这个找大夫去,让大夫先为他看看伤,就说是我说的。」 沈晋重重地舒了口气。 这结果虽不如想象中好,但总比让谭昱等死要强。他赶忙一揖,向阿祚道了谢,立刻往大夫的住处去。 阿祚睇着沈晋离开的背影沉吟了一会儿,才转身折回身后的院子。 他看得出沈晋是真的着急,从沈晋的话里他也觉得那个侍卫罪不至死,只是他真的不能随意答应。 人都有私心,下人们的私心会让他们在禀话时有所欺瞒。他纵使信得过沈晋的人品,也不敢担保他那番话里一丁点隐瞒都没有。而如果有,他贸然应下求情之事便是被利用了一回,如此一回一回累计起来,会是很可怕的事情。 第十一章 从前的东西两厂不就是这样一点点做大的么?一点点欺得皇爷爷连亲生的儿子们都信不过。 二姐在府里总立不起来,也和她自己性子太软有关系,旁人说什么她都信,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下人大概不是一个两个。 但他决计不能这样。他是要承继这个王府的世子,若也随意被人蒙蔽,父母百年之后谁护着兄弟姐妹们、还有他们的晚辈们啊? 阿祚一边想着一边进了屋,正坐在榻边给二姐剥桔子的明婧一眼看到他脸色不好,张口便问:「三哥怎么啦?」 「啊……?」阿祚怔了怔神,到正好顺着她的话,把沈晋方才提的事说了,「是沈晋来为二姐身边的人求情。」 兰婧微滞:「什么?」 阿祚斟酌了一下言辞:「父王为了二姐严惩随行的侍卫,但他们觉得那个侍卫罪不至死,不忍看兄弟丧命,想央我代为说句话。」 他这话说得卧房里一静,孟君淮正纳闷「我何时严惩了?」,倏闻兰婧惊惧到颤抖的声音灌入耳中:「你说什么?!」 而后不及阿祚做任何反应,兰婧已翻身下榻,鞋都没顾上穿便冲了出去! 「兰婧?!」玉引一惊,起身便追。兰婧原本身子也虚着,刚绕过门内的屏风眼前便一黑,腿上打软不受控制地往下栽。 玉引刚好扶住她,兰婧跌跪在地,她也只能由着她先这样缓缓。但她连唤了几声,兰婧都没有任何反应,又过了片刻,兰婧好似蓦然从怔神中缓过来,喉中一声哽咽便哭了出来。 玉引被她紧攥着手腕,只觉她从哭声到这动作都无助极了。她一时没太明白这到底因何而起,赶到跟前的其他孩子连带孟君淮一起也都怔住,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瞬,孟君淮也上前蹲身揽住了她:「兰婧?」 这个声音激得兰婧浑身一个激灵,她空洞双眼猛看过去,放开玉引便攥住了孟君淮的衣袖:「父王……父王您饶他一命!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不当心的!」 那么懊悔而又恐惧到极致口吻让玉引隐觉不对,她看向孟君淮,孟君淮同样觉出异样:「兰婧……?」 「父王您饶了他……」兰婧哭得声音嘶哑,玉引略作思忖,一拽孟君淮的衣袖:「君淮。」 他看向她,她使劲往外递眼色,动着口型说的话虽难以分辨,但她的意思倒不难猜。 现下总归是让兰婧静下心来才最重要,再说,他本也不打算要那侍卫的命。 孟君淮抚了抚兰婧的背:「别哭别哭,这里面有误会,父王没说过他这是死罪。」 「父王……」兰婧迟疑地打量着他,似有些不信。孟君淮蹙蹙眉,转头看向阿祚:「阿祚带人去问问。」 「阿礼一道去吧。」玉引道。 她不太清楚那边现下是什么情状,如若还没动刑则还好,如若已然动了……阿祚现下也才十一岁,怕是难免吓着。 事实证明,玉引添了这么个心眼是对的。 他们离侍卫的院子还有一段距离时,比阿祚高一头的阿礼便看到正对院门的那间厢房里似有两个宦官正往外押人。 他伸手便一捂弟弟的眼睛:「你回去,有我就行了。」 阿祚:「……」 他想说他不怕,但阿礼捂着他的眼睛将他一转就往回推:「听话,母妃让我来多半就是为这个。你快回去,不然咱再耽搁一会儿,那边就出人命了。」 「……好吧。」阿祚只好答应,阿礼松开他,又继续往那边去。 院中,谭昱已被押了出来。 他在被拖下床时就醒了,不过监刑的宦官懒得继续架着他,将他往地上一扔,便随他趴在那儿。 谭昱目光一片涣散,无力地道出一声「不……」,但自是没有人理他。 一杖落下来,剧痛中好像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震,谭昱只觉一股腥甜上涌,痛苦中手指用力扣入青石板间,再用力,指尖被石板磨得一片血肉模糊。 再一阵剧痛压过来时,谭昱牙都咬得发了麻。 「住手!」阿礼边往前赶边喝,喊到第二声时院中几人方才听见,正要再落下去的竹杖猛然刹住。 阿礼几步走进去,一眼看见地上瘫着的人赤|裸的脊背上青紫一片,还有几处已渗了血,出言便喝问:「谁下的令!」 两个对个中隐情心知肚明的宦官顿时心虚得低了头,相互一睇,没人敢在大公子面前说是王爷吩咐的。 「谁下的令!」阿礼又喝了一声。左侧那个滞了滞,只得如实回话:「是侍卫统领。」 「叫他来。」阿礼沉然道,想了想,又适当地将这立威的机会匀给了弟弟一半,「让他跟世子回话去!」 「是……」宦官们一应,立刻逃也似的溜了。阿礼再看看谭昱背上的伤,自己心里都瘆得慌。 他好生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伸手一探鼻息,见还有气又拍拍他肩头:「醒醒?你怎么样?可还能说话?」 谭昱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声音,想要应话嗓中却又涌了一股腥气。 「咳……」他不适地咳了一声,溅出一片血点,惊得阿礼心里一栗。 谭昱边缓神边竭力地抬了抬头,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大公子,然后又在恍惚中注意到大公子衣摆上被溅上的血点。 他下意识里觉得这下更是死定了,想开口告个罪,神思却不受控制地愈发模糊起来,一个字都没说出,就再度昏了过去。 这可坏了! ——阿礼看他这样,心知能不能救回来是件说不准的事。再想想兰婧方才的激动,当下都不敢再去见兰婧。 于是小半刻后,一间书房里坐了脸色格外难看的兄弟俩。 阿祚听大哥说完后深缓了口气:「所以这是死定了?」 「说不好……我看悬。」阿礼坐在那儿支着额头不看他,阿祚又问:「那统领假借父王的意思瞎传令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阿礼点点头:「嗯,这个没跑儿。」 然后他就听到三弟一声冷笑。 这笑声让阿礼不解地抬头看向三弟,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打算怎么办?这事怎么跟父王母妃回话合适?」 「大哥您跟他们说说那侍卫的伤势就是了,让母妃着人寻个好大夫来给他,若能救回来还是要勉力一试的。」阿祚道。 阿礼赞同他这个说法,颔了颔首,又问:「那那个统领呢?」 「这先不用跟父王母妃说。」阿祚说着,挑眉睃了眼窗外那个已经跪了一会儿的身影。后槽牙一磨,一声邪笑,「我先收拾他。」 阿礼:「……」 他心下笑说三弟你可以啊?然后就甩了个苦差事给他:「那兰婧那边也交给你了,我就不去同她说了,辛苦!」 「哎大哥……」阿祚神色立变,然则阿礼甩下这话起身就颠儿了,气得阿祚一拍桌子。 「殿下……?」候在门外的宦官探头往里瞧了瞧。 阿祚气息一沉:「去叫四弟来!」 四弟可不能怪他欺负他。 要怪也得怪大哥!全怪大哥! 玉引和孟君淮晚上时才知道阿祚干了什么。 夫妻俩一起目瞪口呆。 来禀话的是阿祚跟前的宦官,比阿祚也大不了几岁。他显然清楚世子殿下这会儿才让他来回话是有意要拖拖时间,禀话时直擦冷汗。 第十二章 简而言之,就是阿祚在让统领回话前先叫人家跪了半个时辰。问清楚事情的经过后,直接打发回京,听候发落。 ——而且是叫了几个宦官盯着,让他一路徒步走回京! 玉引听到这儿心里哭笑不得,心说阿祚你很会钻空子啊! 侍卫统领是王府里正经的官职,朝中直接拨俸禄的那种,而且论级别还不算很低。这种情况下,阿祚身为世子直接发落掉统领也是不太合适的,阖府里只有孟君淮这个王爷、还有玉引这个王妃发话管用。 可是阿祚又显然很想绕过他们收拾一下这个统领、替兰婧出口气,所以挑了个自己能做主的法子。 ——把统领打发回京,可以仅仅归为「调遣」。 而他的重点显然在于让人家徒步走回去。现下可是腊月,天寒地冻的,从杭州走回京城还有没有命在都要两说。就算万幸活着回去了,也还有「听候发落」这四个字压着。 再往深一步想,阿祚能做出这种安排,玉引不用琢磨都知道他绝不会让那统领有机会带多少钱走。这样一来,他在路上就没有办法给那些宦官塞什么好处,那几个宦官却不得不与他一起「徒步回京」。摊上这样的苦差事,想来他们也不会让他好过。 「这孩子!」玉引边想绷脸边扑哧一声笑出来,孟君淮摆手让那小宦官退出去,扭脸就瞪她:「你还笑!」 「哈哈哈哈我头一次见他这么冒坏水儿啊!」坐在榻边的玉引一头栽在枕头上,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象阿祚磨着牙做打算的样子,更笑得停不下来,「不错不错,知道护着姐姐,这事得跟兰婧说说!」 「不错什么不错。」孟君淮几步走过去,在她腰上一掐,「我得说他!小小年纪就想着怎么绕过大人来阴的可不行,这不能惯着!」 他板着张脸,但玉引还是憋不住在继续笑。便见他面色一沉,伸手把玉引推进了床榻内侧,然后放下幔帐挡住,沉喝道:「你不许出声!」 被幔帐与外界隔开的玉引敛住了笑,努力端正了一下心绪,觉得他这样想也是对的。 于是孟君淮趁热打铁地直接叫了阿祚过来,待阿祚进屋后也不等他见礼,开门见山地冷脸挑眉:「胆子大了啊。」 「……」阿祚很清楚父亲指的什么事,眼睛一转,低头嘟囔,「他不把二姐放在眼里,还假传父王的吩咐!」 孟君淮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睇着他:「那你就背着父王母妃直接把人打发回京?还叫走回去?」 「他活该啊!」阿祚一抬头,理直气壮,「我问过了,他说他就是想给二姐身边的另几个人下马威,让他以后能有油水可捞——为了钱就差点把人打死,他这不就是欺负那个侍卫没人撑腰吗?我让他走回去而且路上没钱打点押送的宦官,他就知道没人撑腰还被欺负是什么滋味儿了!叫他恃强凌弱!」 他还挺有理??? 孟君淮继续冷脸:「那如果他死在路上呢?」 「那也还是活该啊!」阿祚继续理直气壮,「二姐的那个侍卫险些被他打死,现下还有口气都是命好。我让那统领走回去,但我可没打过他,他若这都能死在路上,便是他自己命不好了!」 「……」孟君淮噎了一下,深呼吸定住气,「阿祚你小小年纪,要有颗仁善之心。」 「啊……?」阿祚迟疑地打量了一下父王,「父王您从前不都对善者仁善、对恶人则不用心慈手软吗?」 他有点懵,心说父王怎么突然转性了?从前教他们的都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啊! 而且父王管的是锦衣卫,审起恶人来也不可能心慈手软吧?东厂西厂那些奸宦如今基本被扫清,难不成靠的是感化……? 孟君淮被他问得也一懵,转而望着房梁深吸气,一拍额头惊觉自己被这小子带歪了! 他想说的是他这安排不对吗? 不是!他是想说他瞒着父母这样做不对! 但现下突然把话题拐到这方面有点怪,先点一句自己方才被带歪了又丢人…… 孟君淮正气得没辙,床帐内蓦传出一声低低的:「噗……」 孟君淮:「……」 阿祚怔怔:「母妃……?」 床帐内归于安寂。 孟君淮趁儿子不注意翻了个白眼,而后重新正色:「你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哦……」阿祚神情很复杂地向他一揖,又向紧阖的床帐一揖,「母妃,我先……回去了?」 然后阿祚就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中告退了。 听到房门阖上的声音后,孟君淮一把撩起床帐:「你拆台?!」 「我不是故意的!」玉引趴在那儿,脸依旧埋在枕头上,声音很沉痛,「我真是没忍住!」 「你就是故意的。」孟君淮磨牙。 「不是……」玉引翻了个身,泪汪汪地望着他,「明天我教训他还不行?我肯定把该说的都说到!」 「嘁。」孟君淮冷声,而后到榻边坐下,「行。」 于是,玉引第二天一早就把自以为「逃过一劫」的阿祚叫到了屋里,训他说不该瞒着他们做这种事。就算他真想出这口气,也该及时告诉他们一声! 这指责让阿祚没的反驳,蔫耷耷地承认错误之后就乖乖抄书去了。 片刻后玉引听到阿祚在外头小声地跟阿佑说什么,被阿佑大声吼了回去:「我才不帮你!昨天就因为你,我哄了二姐一个时辰才把她哄住!你自己抄吧你!」 玉引:「……?」 怎么感觉还有她和孟君淮不知道的环节……? 罢了罢了,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坏事,让孩子们相处得自在些也好,她用不着事事都盯着。 玉引便没再过问,自己用完早膳便去看望兰婧,到了兰婧的住处才得知她去前头侍卫们的住处了。 因为谭昱醒了。 玉引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感慨他真是命大。 他的情状当真糟得很,糟到昨天阿礼来给她回话时都忍不住哭了。 阿礼说他伤得特别重,背上没一块好地方,轻轻一咳就是一片血珠。而且这番苛责显然让他恐惧极了,据说大夫去看时他虽然昏迷着,但只要一有人碰他,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攥紧被褥,好似是怕再度被押去门外继续受刑。 他应该也就十六七岁吧,比阿礼大不了多少,这样的折磨于他而言实在是太重了。 前宅,侍卫们的院子里安静得紧,而谭昱房里更安静。 因着翁主亲自到来的关系,同住的另三人都避了出去。紧闭的屋门内只有兰婧跟谭昱两个,而说话的则只有一个。 兰婧已经努力地说了好一会儿,但趴在床上的谭昱始终面朝着墙,一个字都没有应,弄得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本来就很担心,再看他这样,不知不觉地就哭出来,犹豫着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肩头,恳求道:「你理我一下好不好?你究竟感觉如何了,你告诉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只是想帮帮他,将他的情状说与大夫听。就算大夫不用从她这里听,她也可以帮他准备一些他想吃的东西什么的……可他却一个字都不肯同她说。 第十三章 「是我不好,可是……可是我真的没料到统领会这样罚你。」兰婧干巴巴地解释着,可依旧没有回应。 谭昱被身后的抽噎声搅得一阵又一阵不忍,他并不觉得她在这件事里有什么错,可遍身的剧痛让他不敢回头。 他现下当真很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兰婧,唯恐说错一句话就丢了性命。 ——因为没护好她,他已经去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如若再让旁人知道他们之间生了怎样的情愫……那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我不会再让你出别的事了……」兰婧颤抖着哽咽道,这承诺听上去十分没有力度。 玉引刚要推门的手因为这哽咽声而一滞,她向后退了两步,正犹豫要不要迟些再问兰婧到底是怎样的心思,身后响起孟君淮的声音:「兰婧在?」 她回过头,见他面色有些阴沉,轻一叹息:「君淮……」 孟君淮颔了颔首:「我进去问问。」 他说着便上了前,没有半点迟疑地直接推开了房门。 他刚唤了声「兰婧」,房内齐齐两声倒吸凉气的声响。 孟君淮没有理会他们目光中的惊惧,手向后探去一拉玉引,拽她一并进了门。 待得二人各自在椅子上坐下,原本坐在榻边绣墩上的兰婧就再坐不住,战战兢兢地起了身:「父王……」 孟君淮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荡:「说说,你们究竟怎么回事?」 「没有……」这回谭昱先一步开了口。他仍还发着烧,惊惧之下惨白的面上顿时渗了冷汗。 他努力定了定神,可语中的颤抖还是克制不住:「殿下放心,卑职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未敢……」 「你知道、你不敢,那她呢?」孟君淮睇着兰婧,牵引着她的视线一睃那碗粥,「父王都没喝过你做的粥。」 「父王我……」兰婧因为父亲的话而心惊肉跳,紧咬了嘴唇几番,却忽地像是无所畏惧一样走上了前,俯身跪地,「父王,我喜欢他,但我没做过任何逾矩的事。」 她突如其来的大胆让三人都一愣,而后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磕了个头,又说:「这事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求父王饶他一命,我……会嫁给合父王母妃心意的人的,成婚之后自不会多想他!」 她说得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有些强硬的口吻像是换了一个人。 孟君淮大有些意外,看了看谭昱,又重新看向她:「你会嫁给合父王母妃心意的人?自己不再挑了?」 兰婧紧抿着唇点点头:「嗯!」 「就为了换他的命?」孟君淮又问。 兰婧因为摸不清他话里的情绪而突然迟疑:「父王……」 孟君淮目光微凛,蓦地站起身走向谭昱,谭昱惊异中下意识地双眼紧闭,搁在枕上的手也不禁一紧。 孟君淮看了看他这反应,而后一眼不发地一揭他身上的被子。 青紫交加的脊背映入眼帘,孟君淮呼吸一窒,玉引则直接别过脸去,不忍多看。 稍静了一瞬,他将被子松了开来,仍是一言不发,转身出了屋子。 「父王?!」兰婧顿显不安,见玉引一蹙眉头要追出去,忙伸手一拽,「母妃,父王这是……」 「母妃去问问。」玉引一时也不知道孟君淮到底在想什么,握了握兰婧的手示意她安心,又叮嘱了谭昱一句,「你好生养着,不必害怕。但凡你自己能熬住,我保证不让你死在这事上。」 她不太清楚孟君淮是否在因这桩感情而恼怒,但如果是,她必须要保一下谭昱。 王府翁主喜欢个侍卫确实荒谬了些,但不能因此就把对方杀了啊?发火可以,草菅人命绝对不行。 孟君淮走了好一段都没说话,他走得又急,玉引追得有点吃力,终于在跨过又一道院门后拽住了他:「君淮!」 孟君淮顿住脚,长声一叹,回过身:「这事……」 「你想怎么办?」玉引蹙着眉头望着他,孟君淮摇了摇头,苦笑:「我不知道。」 从兰婧那样崩溃地求他饶谭昱一命的时候,他就瞧出这事不对劲了。方才寻过去,原是想说服兰婧放弃这个荒谬的念头的。 他不是没考虑过成全兰婧,但他看了典籍,那个侍卫的出身实在太低了。在进王府做事之前,他家里穷得过年都做不起新衣,这让他怎么把兰婧嫁过去? ——诚然,兰婧堂堂一个翁主,不论嫁给怎样的人,都并不需要靠夫家「养活」。但一般而言,翁主若喜欢一个家境一般的,那府里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也说得过去,可她现下喜欢的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穷人」啊……! 他们若点头答应,婚事一订,京里便会有一场轩然大波,阖府都会被推到风头浪尖上…… 尤其是玉引这个当嫡母的。 是以在孟君淮看来,此事决计行不通。不仅行不通,而且兰婧这样想都是不懂事。他方才强忍着怒气没发火,可兰婧的话却将他原本的劝语都噎了回去。 他没想到兰婧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承认这份感情,承认之后又毫无退缩地明言自己愿意顺着他们的心意嫁人,只要他饶谭昱一命。 在孟君淮的印象里,这个女儿向来是跟「勇敢」这个词搭不上的。尤其是在他面前的时候,她还没有夕瑶夕珍胆子大。 她总是害怕很多事,怕自己犯错、怕他们不喜欢她,哪怕并没有人苛责过她什么,也并不能改变她的胆怯。 但她刚才的那一番话,勇敢到令他诧异。 她无所畏惧地坦白自己的心绪、将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然后并无甚怯色地更他谈条件。 兰婧这是真的喜欢谭昱,喜欢可以到为了换他的命而放下一切顾虑。 孟君淮为此而震惊,而后有那么一瞬,他再度考虑起能不能成全她的问题。 于他而言,要提拔一户人家并没有多难,他掌着锦衣卫,手下有很多差事适合锻炼新官员;他也可以把人送去军中,立个战功可以算是一条捷径,再加上现下是太平盛世鲜有真正「凶险」的战争,这条路一直都有许多人在拼。 不管哪一样,对谭昱来说都是个出路。谭昱今年也就十六七,若按照他二十岁成婚来算,他还有三四年时间;而若按照兰婧二十岁成婚来说,他则还有六七年…… 可当孟君淮揭开被子看到谭昱的那身伤的时候,他顿时清楚这条路行不通。 谭昱伤得太重了。他在锦衣卫这些年见识过的各样伤势不少,很清楚那样的伤不可能只是外伤,造成内伤也是必然的。 而若当不了武官,他的路就算是断了。当文官需要更多的学识,而且即便学识足够,六七年也多半混不出什么名堂,年轻时的「六七年」更难。 「我会再寻机会跟兰婧说的。」孟君淮喟了一声,「这件事不能由着她。」 「我也觉得如是让她嫁了,外面说起来会不大好……」玉引踌躇着,顿了顿又说,「可我又觉得……她过得开心才是实在事。至于外面的流言,不论安到你头上还是我头上,都不伤筋骨。」 左不过话不好听罢了,但任凭外面再怎么传,他们也还是宗室里的亲王和王妃啊! 第十四章 但孟君淮摇了摇头:「夕瑶是皇子妃,和婧嫁进了谢家的门,夕珍和则旭的婚事在外人眼里则是府里正妃侧妃娘家的联姻……轮到兰婧却挑了这么一个,她又是庶出,难听的话会有多难听,你该能猜到。」 「那如果我不在乎呢?」玉引道。 「那如果会牵连谢家呢?」孟君淮反问。 玉引一噎,旋即蹙眉:「这话也伤不到谢家。」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明白你以谢家为荣,但你也别太自信。」 玉引一阵沉默。 她自认为想得没错,可他这话也很对。关乎世家的是非,许多事情都是在平安无事时无伤大雅,一旦惹上了事,一切话柄都可被无限扩大,成了加罪的由头。 她一时没了再继续争辩的气力,孟君淮握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叹息道:「再看看吧……兰婧是叫你一声母妃,可你到底不欠她的。我不想看她委屈,但也不想为了顾及她就委屈你。」 这一道底线,是孟君淮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尽力守着的。 他始终都清楚,嫁给他就是继室、过了门就当继母对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小尼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肯亲自带和婧,已是她退了一步,纵使那一步是她心甘情愿地退的,他也不能让她一退再退啊! 于是孟君淮坚定地打算自己把这个问题料理好,最直接的结果,就是玉引听孩子们说父王最近在努力打听京城各位年轻公子的情况…… 据说还在琢磨要不要请几位来杭州一道游玩? 这明摆着是卯足了劲儿要继续给兰婧择夫啊!玉引心说会不会太着急了?不再开解开解兰婧吗? 硬是这么弄的话……强扭的瓜不甜吧? 后半夜的时候,孟君淮是顶着俩黑眼圈回的房。 他精神头明显不对,跌跌撞撞上床时连一贯睡觉很沉的玉引都被他惊醒了,玉引缓缓神:「君淮?」 「啊……」他打了个哈欠,栽倒便一把将她抱住,眉头紧锁着,「这孩子太让人操心了!」 「……」玉引睇睇他,「那你找到合适的了吗?」 「没有……」孟君淮的声音十分苦恼,「但我给阿礼挑了姑娘。」 玉引:「啊???」 「就是歇息时抽空翻了翻杭州这边的官员递来的名册……」孟君淮道。 玉引:「……」 哦,这么一听倒还靠谱点。当地官员会递名册,说明他本来就打算给阿礼挑人,提前往这边递过话,并不是一时兴起。 ——这要是都能一时兴起,她就服了! 是以第二天一早,玉引就传了话下去,叫把孟君淮挑中的林家姑娘的母亲请进来见见。 这消息哪儿瞒得住人?兄弟几个一听说就炸锅了,三个当弟弟抱团大笑:「哈哈哈哈哈大哥!原来你要娶妻了啊!事先都不提一声你真不够意思!」 阿礼脸涨得通红,强作辩解说自己事先也不知情,但弟弟们当然是不信的。 他被气得闷头进书房读书,很快又听到弟弟们凑到门边大笑,不得不阴着张脸推门出去,躲到父王书房里闷头读书! 孟君淮抬眼一看他这表情就大致猜到是因为什么,嗤地笑出来:「娶妻是早晚的事,有什么可脸红的?」 「可您答应过先不让弟弟们知道啊……」阿礼苦着张脸,被孟君淮一瞪:「我都瞒了一路了,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阿礼被他噎得没话。 数丈外,谭昱一看到午膳中的那盏人参鸡汤,便知道这就算不是兰婧做的,也必是她吩咐膳房加的。 他盯着那盏汤看了一会儿,一咬牙撑起了身,紧接着就要下榻。 背后骤然一阵剧痛,牵引得五脏六腑都一道痛起来,谭昱紧咬着牙关深缓了两息。 待得疼痛稍缓解一点儿后,他小心地站起身往外挪去。 旁人应该是都出去操练了,院子里没有其他人。谭昱一声不吭地出了院门,往王爷的书房那边去。 他心里十分笃然地觉得,不能任由事情这么下去,若任由事情这么下去,他就不是个男人! 他不明白昨天在二翁主说出那番话时,他是如何做到什么都不说的……那种为了自己的命而要眼看着她随意嫁人的感觉,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没脸见人。 他觉得自己不该死,但二翁主也不该拿婚事换他的命。 一股说不清的火气让谭昱想去跟王爷理论这件事,可他身子实在虚得太厉害。没走出太远倒已扶住旁边的墙缓了两回,走得稍急一点,便觉得心肝脾肺都疼得打颤。 在他猛咳到一口鲜血涌出来的时候,经过的宦官直被他惊了一跳:「哎哟喂……您这是哪出啊?」 「……对不住。」谭昱忍了忍再度涌上来的咳意,扫了眼旁边沾了血迹的白墙,跟他说,「公公不必管,我一会儿折回来时,自会收拾。」 「你是二翁主身边的那个侍卫吧?」那个宦官走到他跟前,打量打量他,又瞧瞧眼前这条路,「你要去见王爷?」 谭昱颔首,问他:「可还远么?」 「远倒不远,前头转个弯就到了,但我觉着你现下别去!」那宦官说着撇嘴摇头又叹气,「你是不知道,昨儿个王爷到了后半夜才睡,一直忙着给二翁主挑夫家,还不是你惹的事儿!」 谭昱心弦骤紧。 下一瞬,正打算继续说的宦官被他撑着肩头一借力,转而就见他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去了。 ……这人到底伤得重不重啊? 宦官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盯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会儿,再一叹,也继续走自己的。 书房里,孟君淮正继续为兰婧的事翻着名册,外面传来杨恩禄犹犹豫豫的声音:「爷……」 父子两个一并看去,等了等,才听到杨恩禄续说:「谭昱来了,就是二翁主的那个侍卫。他说……说有要事求见。」 「让他进来。」孟君淮深吸了口气道。 房门很快便被推了开来,谭昱进屋后定了定气,俯身下拜。 「……」孟君淮和阿礼的神色都变得很复杂。 这衣冠不整的……下|身还好,上身就一件中衣。这般看上去倒真像是有要事,可现下是腊月啊,不冷吗! 孟君淮正了正色:「有事起来说。」 「谢殿下。」谭昱复一叩首,想起身却发现使不上力气,他心里稍一慌又沉住,竭力平稳地一字字道:「求殿下别贸然给二翁主定亲,有些事……殿下您不知道。」 孟君淮蹙了下眉头:「你说。」 谭昱定了定气:「翁主她……卑职初见她的时候,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孟君淮没有开口,静等下文。 「最初那时……翁主总有很多顾虑。」谭昱跪在那儿盯着地面,回想起从前不禁笑了一声,「那时她连在我们面前摔碎了只杯子都会紧张。」 孟君淮点点头:「这一年多来,她的性子是转了不少。」 「她才刚开心起来……」谭昱蓦地抬了头,与逸亲王的视线一触,他忽地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 他好像只是想让逸亲王知道,兰婧从前都是不开心的,现下才刚刚好转,如若就此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她或许就会落回以前的境地。 第十五章 他想说她至少还有几十年可活,如果一直郁郁寡欢,那会是多么令人绝望的日子…… 可在他与逸亲王对视的一刹那,所有的话都被他生生噎住。他猛然意识到这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是多么可笑。 眼前的人是兰婧的父亲,如若他在意这些,根本就不会草草将兰婧嫁给不喜欢的人。眼下闹到这个地步,证明的无非是在他眼里,名声比兰婧更要紧而已。 孟君淮淡睇着他的沉默,不知道他一下子噎住声是在想什么,等了一等见他仍未继续说,便问了句:「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谭昱怔了怔,苦笑着一喟,「卑职想说殿下既然只是不想翁主与卑职有什么,那何必委屈翁主?把卑职支开就是了。」 孟君淮眉心一跳:「你在想什么?」 谭昱被他问得一栗。 孟君淮起身踱着步子道:「我说要给兰婧寻夫家,你就觉得我会委屈她?那你觉得谁不会让她受委屈,你么?」 他口中愠意明显,谭昱心绪微慌,忙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只是听翁主说……」 「她说只要我饶你一命,她愿意回京就嫁人,我知道。」孟君淮冷睇着他,「那是她在意你罢了。你当我会因为你让亲生女儿受委屈,你以为你是谁?」 「殿下我……」谭昱焦急地想要解释,张了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但听逸亲王这样说,他自己都恍惚地怀疑自己好像就是这个意思了。 可是…… 他真的只是担心逸亲王会答应兰婧的那番话,饶他一命然后就把她嫁了。他只是担心会这样。 「殿下……」谭昱的脸色一分分地发了白,解释的话终究没说出来,他踟蹰了会儿,又一拜,「殿下恕罪。」 「滚。」孟君淮冷声吐了一个字,转身坐回案前,定睛却见谭昱好似想撑身起来又使不上力气。 他无甚好脸色地叫人进来扶他起来,谭昱便就此告退,不过片刻,忽闻外面传来一叠声的惊呼:「哎哎哎……快来人!来人搭把手!」 孟君淮一凛,反应更快些的阿礼先一步冲出门去查看,一眼便见谭昱昏倒在廊下,无知无觉地皱眉咳着,一咳就漫出一口血。 突如其来的变故传到后宅,玉引想都没想就赶去了兰婧的住处,推门就见兰婧果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 她带着兰婧一道去孟君淮的书房,当着兰婧的面没说什么,把孟君淮拽到了外间:「他都伤成那样了你怎么还罚他……」 「我没罚他……!」孟君淮也觉得很头大,解释说,「我一开始就叫他起来了,但他没起,我没意识到他是起不来。」 玉引:「……」 她侧首瞧了瞧守在内间窄榻边的兰婧,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又问:「他过来是为什么?是不是为兰婧的事?」 「是。」孟君淮应话间一喟,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支着额头不吭声。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太刻薄,让谭昱急火攻心了? 他当时听谭昱那样说,心里当真生气,觉着这小子谁啊?在他们父女关系上指手画脚?喝过兰婧做的粥了不起啊……? 可后来静下神想想,他也明白谭昱这不过是关心则乱。 谭昱太担心兰婧会受委屈了,只想着赶紧拦住他,所以带着一身伤就来了,来之前大抵并没有想太多。 再说,他站在为人父的角度自认为绝不能委屈兰婧,但谭昱身为兰婧身边的侍卫,所见的却是他与兰婧相处的时候比与明婧要少得多。 若这般想,谭昱是对兰婧也上了心。否则但凡他多半分顾虑,都不会拼上触怒他的危险来说这些话了。 孟君淮觉得心里烦躁得紧,长声一叹:「这孩子……品行倒是不错。」 品行不错,可无奈摊上了个太低的家世,还命苦又惹了一身伤,弄得他这个亲王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提拔他。若不然,他也乐得看兰婧嫁给他的,三五年内他总是会真心实意地待兰婧好,日子久了就算没有年少时这份情谊了,兰婧身为翁主,他也只能捧着她。 「我出去走走,你如是没事,多在这儿等一会儿?」孟君淮向玉引道。 玉引点了点头:「放心吧,我陪着兰婧。」 而后便有两个多时辰没见到孟君淮的身影。夕阳西下时谭昱醒过来,一看清身处何处就慌了神,再一定睛又看见玉引,更加愕然:「王妃……」 在旁看书的玉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榻边压音道:「兰婧打从过来就一直哭,我怕她哭坏,支她给你盯着药去了,就在外头。」 然后在谭昱错愕更深一层的目光中,玉引坐了下来:「你们两个之间……不是兰婧一厢情愿吧?」 她觉得肯定不是。如果是兰婧一厢情愿,谭昱一身伤还来求见就只能理解为「忠心」——那他这忠心程度都够让文人记上一笔了! 但谭昱没承认,他默了一会儿说:「王妃多心了,卑职没有过非分之想,翁主是……一贯心善。」 这话谁信? 玉引心说你是觉得我没经历过这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吗? 她心绪复杂地淡笑了一声未予置评,见谭昱气色尚可,便叫了兰婧进来,由着他们说话。 玉引是觉得不管他们能走到哪一步,现下强压住这份感情都没什么用。倒还不如心平气和地该如何便如何,这样就算过一阵子就要将兰婧嫁与旁人,兰婧心里也能少点遗憾吧。 但让她觉得意外的是,孟君淮也突然对谭昱照顾了起来……? 他放话说就让谭昱在书房养着,免得一挪动再伤得更厉害;还将见林家姑娘的事都往后推了,交待说让阿礼这个当长兄的费心多关照些兰婧和谭昱,反正与林家的婚事怎么也不急这两天。 这么一来,不仅谭昱战战兢兢,一群孩子也被弄得摸不着头脑。 明婧就一脸好奇地趴到她耳边问她以后是不是要管谭昱叫姐夫来着! 玉引揽住她轻一拍:「别瞎想,若有那回事,父王母妃自然会主动告诉你的!」 不是吗……? 明婧撇撇嘴,觉得母妃在故意瞒她,于是又扭脸跑书房问谭昱去了! 「谭哥哥,我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姐夫?」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正喝药的谭昱忍都没法忍地猛然喷了一口! 然后他局促不安地擦擦嘴,一脸惊悚地看看站在眼前认真打量他的小姑娘:「翁主,您这话……听谁说的?」 「我自己猜的呀。」明婧说着还贴心地摸了帕子让他擦嘴用,又耐心解释道,「哥哥们说二姐姐喜欢你,你待二姐姐也特别好,你是不是要娶她?」 「翁主您别……」谭昱话至一半,余光睃见正走进来的人,气息一下子虚了,「乱说……」 兰婧自然听见了妹妹那句话,看看明婧又看看他,将手里的信封一递:「父王让我把这个给你。」 「这是……?」谭昱不解,兰婧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说他晚些会过来,让你先看看里面的东西。」 谭昱一头雾水。 京中,皇长子府正院卧房里暖融融的。 第十六章 他们刚从宫中搬出来,按规矩要摆个宴让亲朋好友道喜。又正赶上年关,这宴席自当更隆重些,二人都写了不少帖子递出去。 然后他们就都忙了起来,各府男人的回帖送到孟时衸处,女眷的递给夕瑶,他们从这些回帖中可知哪些府中会来人、会来几人,再依此安排宴席事宜。 夕瑶看完一封后在册子上记了几个名字,再翻开下一封,就皱了眉头:「你给郭家也递帖了?」 京里郭姓的富贵人家就一个,富贵起来的原因就是出了个前逸郡王妃。夕瑶这么个现逸亲王妃的亲侄女放在这儿,请郭家的人来真的很奇怪啊…… 孟时衸听她这么一问也有点纳闷儿,待得凑过去一看,又笑道:「谭郭氏不是那个郭家的人。是六叔托我请的,是他府里一个侍卫的母亲。」 一个侍卫的母亲……? 夕瑶怔了怔:「为什么让你请她?」 「嗯,这个……六叔信里没说明白,但左不过是为了抬举他,原因也就那么两个。」孟时衸道。 夕瑶又问:「哪两个?」 「一是他确有才学,六叔觉得他于国有用。」孟时衸拉了张凳子坐到她身边,拿开她手里的毛笔,边说边给她揉手。 夕瑶写了大半日的帖子,手上确实酸痛得不舒服。被他一揉就索性完全放松下来,倚到他肩头懒懒道:「应该不是。姑父手里有锦衣卫啊,直接把他放到锦衣卫去历练不是更好?」 「如果不是这个的话,那就是……」孟时衸顿住话笑了一声,「八成是你的哪位表妹看上他了。」 「……?」夕瑶刚要阖上的明眸一凛,望着他惊呆,「这也不可能!」 「嗯?这为什么不可能?」孟时衸挑眉睇着她,笑容里抬杠的意味十分明显,口气仍是慢条斯理的,「就算这是真的,她也不是逸亲王府出来的最傻的姑娘啊。」 夕瑶:「……」 「你觉得我傻?」她瞪着他往他耳边凑了凑,「若我给你生个傻孩子你说怎么办?」 「若你……」孟时衸笑吟吟的神色陡然滞住。 他带着心惊对上夕瑶的双目,眼见她笑眼里的意味端然不止是说笑。 「夕瑶……?」他错愕到颤抖。 而她抿唇一笑。 二人对视了半晌,而夕瑶没能如料看到孟时衸的笑容。 他的目光颤抖着挪开,好似有意逃避什么似的看向门外,静了良久之后跟她说:「这孩子我们……我们不能要。」 「什么?!」夕瑶全未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笑意顿时尽失,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睇了他半天才问出,「你什么意思?」 「御医说我难有健康的孩子,若硬要生……不是先天不足,便是早早夭折。」孟时衸低下头,双手扶着额头叹息痛苦,「他们原是说连怀上都难的,我没想到……」 没想到初秋成婚,现下竟就有了。 「那说明御医错了啊。」夕瑶脱口而出地争辩,「如若前一句也错了呢?也许这孩子……」 「可我赌不起。」他忽而侧首看向她,夕瑶浅浅一怔,见他眼底一片泪意。 「如果出什么意外,你也可能会搭上命的。」他捉住她的手紧紧一握,她便感觉到他的手凉得厉害,却又全是汗。 然后他又竭力劝她说:「我们本来也只是想两个人好好过日子,都接受了不能有孩子的事情。现下……现下我们也不想这件事可好?没有这个孩子不会影响什么,而若硬要留他……」 在他的话中,夕瑶眼眶里也一点点添了泪意。他被那点晶莹的微光一次,话又噎住,不得不再度避开她的目光:「就听我的吧。」 孟时衸心底乱成一片,知道这种话说来残酷,却又不得不说。 之前的许多年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父母还有妹妹,他努力地让自己多活一阵子,为的是不让他们伤心。 但现在,他身边添了她。 他不敢说她在他心里比父母更重,但至少也不比父母轻。 她是个论才论貌论家世都那么好的女孩子,打从决意娶她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着魔似的总在想自己要好好活着、尽可能地与她一起多过一天。他惧于去想如若他早亡,她会怎么样,现在却要去想她若先他一步走他该怎么办…… 「我们过继一个孩子并不难,也不需要你涉险。」他又道,这句话毕,屋里便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良久之后,夕瑶带着哽咽的声音传进孟时衸耳朵里:「可是御医说我脉象很好……」 她狠一咬唇忍了忍泪,反握住他的手又说:「如果他是个好好的孩子……我们怎么能这样杀了他?要不、要不我们试试看,若之后胎象不好……又或是御医觉得生下来必会出事,我们就不要……」 「那若你怀到五六个月时发现不好怎么办!」孟时衸的口气禁不住地有点冲,「那时便是仍可服药,也不能保证你性命无虞!」 「可是……」夕瑶还想争辩,他猛站起身便将她往外拽:「我们进宫去,让母后拿我的病案给你看!」 孟时衸想,他自己是最清楚自己的病情的。夕瑶突然有孕难免心存侥幸想博一把,他必要让她明白个中轻重。 半个时辰后,坤宁宫的安静中弥漫着悲喜交集。 皇帝闻讯后也来了,帝后坐在一起看看眼前的儿子儿媳,好半天都没说话。 帝后互递了好几番眼色,最终皇后清了清嗓子:「这个……阿衸啊。」 皇长子看过去,皇后迟疑道:「我觉得夕瑶说得也在理,这孩子若真好好的……」 「母后您三思。」皇长子神色沉郁,继而一叹,「儿臣明白您想要孙儿孙女,可这不值得让夕瑶搭上命。」 皇后看向皇帝,皇帝看向夕瑶,闷头读着脉案的夕瑶也偷眼瞅瞅他们,恰与皇帝扫过来的目光一对。 然后她索性抬起头,直言道:「我觉得当真是他忧心太重了。其实看这脉案,近几年分明都在好转;御医给我把过脉后,说的也是‘胎像甚好’而非‘胎像尚可’,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糟……」 局势俨然成了三对一,不算一言不发的皇帝也是二对一,孟时衸狠狠一瞪夕瑶:「御医常会将话说得好听让人高兴,这话你怎可全信?」 「他们若这样说了,却还是让我出事,那叫欺君,到时让父皇依律惩处啊!」夕瑶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再说,御医许多时候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呢,我看他们没胆子瞎夸海口!」 夕瑶快语如珠,说得孟时衸一噎。自觉怼不过她,索性直接冷脸:「论说理我说不过你,反正这事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不管用,这也是我的孩子!」夕瑶忿忿然。 皇帝和皇后:「……」 夕瑶这话要是搁先帝那会儿,估计会斥她不敬,可在当今帝后眼中,谁也没觉得这个儿媳应该比儿子低一头,当下都没什么不悦,就是有点长辈目睹小辈吵嘴时难免的尴尬…… 于是殿里因为尴尬的关系又安静了那么一会儿,然后皇帝说:「夕瑶啊……要不也问问你爹娘的意思?你说得不错,但时衸的顾虑也对,长辈的意思也该听听。」 第十七章 从私心来说,皇帝也很希望这个孩子降生,但反过来想想,这事若搁到他和皇后身上,他大抵也会有儿子这样的顾虑。 夕瑶一听要问亲爹就苦了脸:「父皇……」 孟时衸倒一想谢继清大概会有的反应就笑了:「父皇说得是。」 夕瑶要气哭了,觉得父亲决计不会赞同她生这个孩子,想了想,赶紧给自己寻救兵:「那我是在逸亲王府长大的,于情于理都得问问姑父姑母的意思!」 「嗤。」孟时衸嗤笑,挑眉睃她,「姑母也不会在这事上依你,别费工夫了。」 夕瑶:「……」 油盐不进还挑衅?! 二人便赌上了气,夕瑶郁结于心地不愿意理他,孟时衸也板着张脸断不肯松口,齐齐的一声冷哼之后,谁都没再说话。 皇帝和皇后:「……」 杭州,谭昱打开信封看到里面是皇长子府递来的请帖之后,整个人都傻了。 他头一个念头是这帖子肯定是送错了吧?但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名字。 他发着懵递给兰婧看,但是兰婧看完也懵,摇头说自己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后兰婧也没好留太久,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她就带着明婧一道走了。谭昱自己对着这封莫名其妙的请帖又发了半天的愣,推门声再度响起时,他循声看去呼吸一窒忙要下榻:「殿下……」 「免了,歇着吧。」孟君淮信步进了屋,到案前坐了下来。瞧了瞧谭昱,眼底还是生了些嫌弃。 ——谭昱在这里养病的这几天他都没过来过,就此少了一个书房可用,多少不太方便。 而后他面色淡然地想了想,问他:「帖子看过了?」 「是……」谭昱回道,又谨慎地主动询问,「卑职是不是要即刻回京……?」 「呵。」孟君淮冷嘲,「你就是齐天大圣,现在没办法在宴席前赶回去。」 谭昱话语噎住,没敢再贸然开口。孟君淮再度睇睇他,又问:「会写字吧?」 谭昱点头:「会。」 「给皇长子写个回帖。」他边说边拿起案头的纸笔毛毡,走到他跟前搁在榻桌上,手指敲了敲,「就说你身体抱恙赶不回去,待回京再登门拜访请罪。再写几句吉祥话,就行了。」 「殿下……?」谭昱脑子里更糊了,这什么意思? 孟君淮抑制不住心里那份嫌弃,无心多做解释,不咸不淡道:「让你写你就写,要不是为了兰婧,我才不为你费这份心。」 「殿下您到底……什么意思?」谭昱觉得太奇怪,实在不敢直接落笔。 孟君淮挑眉:「你到底喜不喜欢兰婧?」 谭昱:「……?!」 京中,孟时衸在宴席后两日接到了谭昱的回帖,他一看信中措辞就觉得肯定是六叔的意思,便拿着信去了夕瑶房里,进了门就没话找话:「夕瑶你看,肯定是你的哪个表妹喜欢这个谭昱。」 「……哼。」歪在罗汉床上的夕瑶一番白眼别过头继续看书,脸上明明白白地给他呈现出「我还在生气」的神色。 「哎……夕瑶?」孟时衸失笑,坐到罗汉床边抻抻她的衣袖,「别生气了行不行?这都好几天了,你真要一直不理我?」 她赌起气来也太敬业了!这几天真的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前两天有一回因为要告诉他谢继清什么时候来议这事,她不得不跟他交流,结果「被逼无奈」之下她居然给他写了个纸条? 纸条上一句话,十个字:「我爹月底来,你看行不行?」 孟时衸接过来一看就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她这赌气的方式怪可爱的,一把抱住她又笑了半天。 ——人家还真能在被他抱着笑到喘的时候正襟危坐继续看书,完全视他为无物。 当下她也又是一副冷脸不吭声的样子,孟时衸冷不丁地抽走她手里的书:「别看书了,看我。」 「哎你……」夕瑶瞪他,「你烦不烦?把书给我!」 他将书背到身后不理她,夕瑶起来便要抢,刚扑到近处就又被他拥住:「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她气鼓鼓地在他怀里挣,他噙着笑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孕中一惊一乍的对孩子也不好,你这么想,万一你爹娘赞同你把孩子生下来呢?你忍心让他在你肚子里过得不舒服?」 「……」夕瑶气笑,想再说气话时已酝酿不出那种怒意,双手一推他,嗔怒的口气像在撒娇,「讨厌你!快放开我!」 孟时衸一哂:「不放。」 夕瑶一记粉拳捶在他胸口:「放开!我不喜欢你了!」 孟时衸还是在笑:「没事,我喜欢你。」 京郊谭家,因为谭郭氏去皇长子府参宴的事情,谭昱他爹谭深几天都没睡好觉,一味地琢磨到底是为什么。 他本来就病着,这样一折腾病况更加不济,末了终于再忍不住,拽住谭郭氏道:「不行,你得再跟我说说,去皇长子那儿……真没什么事儿?」 「真没什么事!」谭郭氏道,不得不将两天前的经过又重复了一遍。 她那天去的时候也是很忐忑的,毕竟家里没那些赴豪门宴席该穿的绫罗绸缎的衣裳,只能挑一身还算新一些的去赴宴。 那是谭郭氏头一回接触这样的人家,她心里十分清楚就算在丈夫和公公生病之前、家里境况最好的那阵子,也难和皇亲贵胄府中打杂的下人相提并论。这样的差距让她当真不想去了,可又哪敢忤逆皇长子的意思! 到了皇长子府门前时,看着络绎不绝的宾客,谭郭氏脸上都臊得慌。她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将请帖塞给了一个小厮,那小厮翻翻请帖又瞧瞧她,便笑了:「谭夫人,您来了!请随小的来,都给您安排妥了!」 谭郭氏忐忑不安地随着他进去,七拐八拐之后,进了个小院,又进了个厢房。 几个年轻的姑娘齐齐一福,为首的那个道了句「夫人莫慌,奴婢为夫人更衣」,几人就一道围了上来。 她们手脚利索又规矩得当,不过片刻就为谭郭氏更完了衣。而后她又被请到妆台前上妆,直至妆成时她都还懵着。 镜子里的人已端然换了个模样,还真像个贵妇。谭郭氏神思有点恍惚,缓过来后不得不感叹,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接着几个婢子又上了茶和茶点来给她,那些点心看着都是极精巧的,但谭郭氏太紧张了,连一口水都没敢喝。 坐了约莫一刻有余,外头传来了见礼的声音:「皇子妃。」 这可真把谭郭氏吓了一跳! 她一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局促间,外面的人就已进了门来。她在惊慌中看过去,对方是个十七八的姑娘,好似看出她无措,皇子妃就先笑吟吟地开了口:「谭夫人,您坐着就好,我来陪您说说话。」 然后皇子妃就有一茬没一茬地同她闲话起家常来,温和得好像邻家常来帮忙的姑娘。待她放松下来些,皇子妃又亲自带着她去宴上,满目的玉盘珍馐惊得她说不出话。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对谭郭氏表现出任何的嫌弃。但谭郭氏自己清楚,她那天或多或少是做了些滑稽的事情的,毕竟她从不曾参过这样的宴席。没有人表露过什么,大抵只是因为贵族们的教养让他们太清楚不该让人在这种场合中陷入尴尬罢了。 第十八章 从头到尾,让谭郭氏再次提起那一分分放下的心弦的事,只有皇子妃在闲聊时问了她一句:「听说您家的公子在逸亲王府做事?不知他回家时有没有同您说过什么?」 她当时一惊,又迷茫的很,皇子妃打量着她的神色旋即就笑了:「夫人别紧张,我随口问问。我是在逸亲王府长大的,许久不回去了便想听听府里的事儿。」 这一篇便也就此揭过。 谭郭氏说完后,夫妻两个之间就沉默了好久。 他们家里是穷,但谭深与谭郭氏早年也都略读过几天书,认识些字,也明白些理,知道这事听着……好像是没什么可担忧的? 家里能犯的最大的罪,便是儿子在王府里做错了什么。可若真是那样,逸亲王府自就能把他们办了,哪还需要让皇长子出马,还好吃好喝地招待? 所以这事理应不是坏事,但它……它就是蹊跷啊! 「唉,给儿子写封信吧,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谭深摇摇头,左思右想都还是放不下心。 杭州,在「谭昱也喜欢兰婧」这件事被孟君淮直截了当地捅破之后,几个孩子都立刻有了反应! 几人都觉得,先前父王母妃不表态,这事大抵成不了。但现下看来父王母妃乐见其成,那谭昱就是自家人呀! 于是和婧经常推谢晟去跟谭昱谈天,四个男孩时不常地遣身边的宦官给谭昱送点东西,明婧则喜欢自己去找谭昱玩。 这么一来谭昱养病的日子好像看起来十分滋润,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 主要是孟君淮这个一家之主每次去见他时都冷着张脸,每每都让谭昱觉得如果目光能杀人,那他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所以兰婧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她一边惊异于父王竟不反对这事,觉得父王待自己真的很好,一边又觉得谭昱这么担惊受怕的怪可怜的…… 于是兰婧打算找个「父王看起来心情不错」、「嫡母妃跟姐姐妹妹也在身边」的时候,委婉地提一下这件事。 这种时候也不难找,谭昱养病占了父王的书房,父王大多数时候就都在嫡母妃屋里看书了。兰婧便挑了这样一天,走到案前去迟疑了一下便开了口:「父王……」 「嗯?」孟君淮抬起头,兰婧斟酌了一下措辞,道:「那个……谭昱伤还没好,您去问他话的时候,能不能……能不能……」 她有点拿不准后面用什么样的词才不会让父王不高兴,但孟君淮一听到这儿,已然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他挑眉将书一放:「那小子还学会跟你告状了?」 「没有……!」兰婧赶忙否认,接着又解释,「是我昨天过去时自己听见的。您看他现在还吃药吃得比饭都多呢,让他学什么棋谱啊……」 「我那不是为你好?这些东西不说精通,他也得会点儿吧?」孟君淮冷脸。 「那缓几日再学也不迟……」兰婧声音弱弱的又添了几句。 孟君淮气笑出声:「还没嫁人就一心向着夫家了是不是?跟你姐姐一个样!」 「……?!」正乖乖坐在玉引身边给母妃剥橘子的和婧傻眼,「跟我有什么关系?!」 「装什么傻,你当年动不动就为谢晟跟我吵嘴。」孟君淮淡眼睃过去。 「那还不是因为您总罚阿晟哥哥抄书吗……」和婧扁嘴看看他,又嗫嚅说,「算了我不说了,说了又是他倒霉!」 然后她把剥到一边的橘子交给旁边的明婧,自己起身就拉着兰婧一道往外走,边走边说出的话分明在故意气人:「走走走,咱下个厨给他们做好吃的去,下棋抄书的多累啊!」 「嘿这丫头……」孟君淮气蒙,重舒了一口气,扭脸看看只好去骚扰玉引。 他坐到罗汉床边将正看书的玉引一搂,苦叹:「还好有你……」 「哎你别闹。」目不转睛盯着书的玉引皱着眉头推推他,「等我把这页看完,正精彩呢。」 孟君淮:「……」 他神色更加悲戚地看向明婧,刚吃了一片橘子的明婧一滞,把橘子一放,下榻就往外跑:「大姐姐二姐姐等等我!等等我!」 孟君淮:「……」 京中,皇长子府。 谢继清登门拜访时是一月末,春寒料峭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在寒气之下他的绣春刀飞鱼服看起来杀气格外足的缘故,总之府里不相干的下人都绕着他走,不得不上前侍奉的则都尽可能地堆满更好看的笑意,笑意背后,则每个人都存着一颗「谢大爷您别砍我」的心。 待得他晌午离开后,下人们又因为皇长子和皇子妃的情绪而提心吊胆。 正院卧房里,夫妻两个半晌没说话。 谢继清没有帮他们任何一边,这让他们十分意外。而谢继清说出的话,则让他们不由自主地陷入反思。 谢继清说,他舍不得夕瑶因此有什么闪失,但这件事他不能帮他们做主。因为不论他帮了哪一边,另一边都会心里因此有结,这口气又不可能发给他,便只能发到对方身上,影响的只有他们的夫妻和睦。 他说,此事只能由他们两个自己商量出个结果,一方说服另一方,才是最好的。 孟时衸和夕瑶刹那间觉得先前因此而生的吵嘴十分可笑,赌气的做法更是幼稚——他们会这样做,都是下意识地觉得上头还有长辈们,会有人替他们决断这件事,他们只要将自己的想法说与来决断此事的人听即可,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但事实上,谢继清说的是对的,这事该由他们自己商量。 「时衸……」二人各自在罗汉床一端沉默了会儿之后,夕瑶先开了口。 她往他那边挪了挪,握住他的手:「我真的想要这个孩子……我也并不想因为他而让自己丧命。能多与你在一起于我而言一直是最重要的,我说想试一试的那些话,都是认真思量过才说的。」 「这我信。」孟时衸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若过几个月情况不好再说不要也不是来不及,只是那当真伤身。」 「但那其实……并不太可能发生,现下都已经三个月了,御医一直说很好。」夕瑶恳切地望着他,缓缓又说,「我真的不忍心就这么让他没了,我们再看两个月,行不行?若没问题我们就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若出了什么事……也不过是我日后再怀不上,和我们最先打算的一样罢了。」 「哪有那么简单?若真伤了身子绝不只是怀不上,你日后……」 「我身体欠安,你就照顾我啊。」夕瑶边说边卧到他怀里,「你病着我也病着,我们互相照顾,谁也不欠谁,不是很好?」 她说这话时口气很轻快,在他听来又莫名地很有说服力。 「嗯……」孟时衸嗓中的话卡了一会儿,最后又是一喟,到底没让自己一步让到底,「那就再看两个月。」 「嗯!」夕瑶立刻应下。她点头点得很重,好像怕他再反悔似的。 「就两个月,其间若有任何问题,我们就不强留他了。」他说。 随着谭昱与兰婧的问题逐渐解决,玉引可算有了空,将林家主母请进来见了一面。 第十九章 当日,林夫人是带着女儿一道来的,玉引想了想,便也着人去请阿礼过来,谁知阿礼推说书还没读完,要迟些再过来问安。 这明显是在婉拒。不论是不好意思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总归令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林夫人通透,玉引再寻了个话茬后她接的也快,气氛便又很快缓和下来。 而后三人闲话家常一直到晌午,玉引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林家小姐,觉得是个性子温婉的好姑娘。临到传膳时,便借机寻了个由头避出去,压音吩咐珊瑚:「跟膳房说一声,别给大公子备膳了,让他过来用。」 前宅,几个孩子一听说玉引的这句吩咐就乐翻了。 身为阿礼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的阿祺尤其不够意思,笑得直接趴倒在阿礼房中的床上,捶着床道:「哥你就别害羞了!我就说你今天怎么也得见林姑娘一面,你再躲,嫡母妃还得想别的法子逼你去!」 坐在桌前的阿礼面色铁青,头疼地支着额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三个弟弟都为这事笑了他一上午了,可他……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见人家姑娘嘛! 从小到大他都没怎么正经跟姑娘家打过交道,真正接触多的,不是亲姐妹表姐妹堂姐妹就是府里的婢子,跟贵女们的接触向来只是宫宴上见了面打个招呼而已。现下突然得去认认真真地见个姑娘,而且还所有人都是奔着让他娶那个姑娘的目的去的…… 阿礼想想都脸上发烫。 他又闷了会儿后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三弟,阿祚一见他这神色立刻开口堵他的话:「大哥别看我!你看你这是早晚的事啊……就算我现在去母妃跟前帮你说话,你也躲不过是不是?你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利索点儿!」 阿礼:「……」 然后阿祚又说:「要不这样,我陪你去?」 「……算了。」阿礼重重叹气,咬咬牙站起身,悲痛地往外走。 还是他自己去吧。不然本来就尴尬,身边还戳个想看热闹的弟弟,估计他和林氏都得找根绳吊死。 阿礼硬着头皮走进玉引的住处,从院门到堂屋大门的那一段路上,他都没敢抬头。 直至迈过堂屋门槛的时候,他余光才扫见案桌一侧那抹鹅黄色的年轻身影,只那一瞬,他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就红了脸,竭力从容地向玉引一揖:「母妃。」 「来啦?坐。」玉引颔首,看着阿礼的神色心里都笑翻了,十分想跟他说「别害羞,我懂」。 阿礼便也去桌边落座。玉引自然坐在主位,左手边坐着林夫人,林夫人身边坐着女儿,只有玉引右手边的位子是留给他的。 换言之,他得挨着林氏坐。 于是阿礼弹指间进入「坐下就没再抬眼」的状态。菜已然上齐,他便不由自主地一直盯着眼前的一碟白嫩嫩的鱼圆,好像要把那碟鱼圆看穿似的。 玉引看看他又看看林氏:「哎,你们俩。」 二人同时一怔。 玉引垂眸浅笑:「你们俩跟那碟鱼圆有什么深仇大恨?说来听听?」 「……!」 二人下意识里身形一下子往反方向避去,继而又都脸红得更厉害。末了阿礼作为男孩子,可算还是先一步说了话:「那个……这鱼圆确实不错,姑娘先请。」 「公、公子先请!」林氏索性舌头都打了结,玉引和林夫人两个过来人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转而就见两个孩子脊背都绷直了。 林家母女在晌午后没留太久便告了退,然而阿礼要面临的事便还没完。 孟君淮一听说林家母女离开便往正院来了,进了门就问阿礼「怎么样,喜欢不喜欢?」,面色刚缓得正常些的阿礼一下子又面红耳赤。 孟君淮「逼问」了三五遍,阿礼才憋出一句「挺好的……长得漂亮,人也聪明」,玉引正在旁边闷着头努力不笑,忽见孟君淮一个眼风扫过来。 「……?」她怔怔,他噙着笑又说:「你先回去吧,若没什么变数,回头就让林氏跟咱们一起回京。」 他这话是跟阿礼说的,但直至说完,目光都还定在玉引面上。 玉引觉得怪怪的,等阿礼一走,就问他:「怎么了……?」 「咳,没什么。」孟君淮清了声嗓子,坐到她身边去却低眼没再看她,「就是一下子想起来,当年我有一天忽地就觉得,这小尼姑长得漂亮人也聪明。」 「……」玉引睇着他撇撇嘴,「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问的。」他一脸理所当然地一瞟她,转而正色,话题就此转开,「看来阿礼对这姑娘挺满意,再问问林家的意思,若没问题便定了。」 他说罢端起茶盏来饮茶,刚喝一口,胳膊陡被一抱。 孟君淮硬生生端稳茶盏才没让茶水洒到身上,一侧首,看见她一双笑眼亮亮地望着他。 「……干什么?」他问。 玉引继续笑望着他:「你猜我当年对你是什么看法?」 他一挑眉:「什么看法?」 「当年我特别惊讶过……我居然真的对个男人动心了!」她说! 「怎么着?」孟君淮呈了一脸惊悚给她,「在你原本的打算里,是想喜欢女人来着?」 「……你讨厌!」玉引立时瞪眼,捶过去的一拳很是使了点力气,又粗着嗓子道,「我本来六根清净,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好吗!」 「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孟君淮拥着她笑倒。 然后两个人鲜见地在午睡的时候…… 做了点给小孩子看的话本里不能写的事儿。 三月末时,众人踏着一天比一天更暖的天气走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阿礼和林氏的婚事正式定了下来,林家便也有不少人同往。船队的阵仗比来时更大了些,一路都热闹极了。 整整三个多月都在杭州玩得痛快,于是直到返程的路走到一半,玉引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孟君淮,这次出来到底有什么别的意图没有?真的只是出来玩玩 ? 孟君淮被她这后知后觉笑了半天,笑够了才告诉她说确实是有别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皇长子大婚的事易让朝中再掀一阵立储风波,他这当亲王的若不避出来,铁定又要被卷进去。 但他说这话时,谁都没想到回京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皇子妃有孕了! 刚进卧房歇下来的玉引被这消息惊得目瞪口呆,细问芮嬷嬷,芮嬷嬷回说好像已经五个多月了,只不过现下宫里才将消息放出来。 五个多月…… 玉引酝酿了半天还是没能生出什么欣喜,只顾着追问:「皇子妃胎像怎么样?安好么?」 芮嬷嬷回说一切安好,她才算舒了口气,定了定心着手写了封帖子递去皇长子府,打算过两日登门看看夕瑶去。 而在夕瑶的回帖送来之前,皇长子的请帖先一步到了府上。请帖递去了孟君淮那里,孟君淮又转来给她。 玉引拆开一瞧:嗯,请谭昱过去说话的。 她把谭昱叫来说这事,谭昱一下子吓得够呛:「不是……王妃……这事……我……」 他显然脑子都懵了,一个词一个词地蹦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什么。玉引一哂,安慰说:「没事,皇长子殿下是受王爷的嘱托帮你们呢,你安心去,若有空顺便回家看看好了。」 第二十章 谭昱告退时仍是一脸发蒙加面红耳赤,玉引想想他的神色又想想阿礼见林氏时的神色,笑叹男孩们情窦初开的模样也都很有趣啊! 然后她心绪复杂地列了个单子,把府里长大的孩子们从大到小全写下来,又一个个在旁画圈做标注。 ——尤则旭,娶了。 ——夕珍,嫁了;和婧,嫁了;夕瑶,嫁了。 ——尤则明,据说尤氏已为他定亲;阿礼,已定亲;兰婧,大约很快就要定亲。 按大小算下一个就该阿祺了,最多再等两年,就又要定下一个! 哎呀呀这么一个个把孩子安排好很有成就感嘛——玉引莫名因此而有了新的追求,暗搓搓地琢磨着一定要给阿祺也安排一门让大家都开心的亲事。 八大胡同,莹月楼。 孟时祺到的时候如旧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香盈。 近四个月没见,他觉得她好像……变漂亮了一点。他将从杭州带回来的礼物连带银票一起塞给她,香盈道了声些,接着却将东西塞了回来。 她说:「以后……不劳烦殷公子了。」 她至今不知道他真姓实名,孟时祺也已对此很适应,只因她忽然这么说而奇怪:「怎么了?」 「我娘……去世了。」香盈低着头说这话时目光有点恍惚,嘴角上却依旧维持着点笑,「这四年我欠了公子二百三十六两银子,我都记得,一定会还给公子的。」 「为何突然说这个?」孟时祺十分不解。香盈脸上的笑容又添了些许,很轻松地跟他说:「我没事的,我能照顾好自己,公子以后别来了,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说罢都不敢多看他,屈膝福了福,就转身踏上了返回二楼的楼梯。 香盈心里想得明白,跟这位殷公子,还是断得干净些好。 过去的四年里,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他每次来,都只是为了和她说说话、吃吃点心而已。他很干净,她也不曾觉得自己脏,她一度以为她能一直跟他当朋友。 但是母亲过世后,她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 莹月楼不会放她走的,先卖艺后卖身就是她将来的路。他或许会一直很干净,但她总会一步步变得和其他青楼姑娘一样,她知道他向来不喜欢她们。 那她能做的,就是不让他看到她那样的变化,她想让他记住她干干净净的样子,止步在当下,或许是最好的做法。 不知怎么的,满京城忽然都开始传,说皇长子殿下多了一位新的莫逆之交。 起初甚至没人清楚这位「莫逆之交」到底是什么来头。后来才逐渐有人打听出来,好像是逸亲王府里的一个……侍卫? 顺着这个思路,大家理所当然地都觉得可能是通过皇子妃偶然结交的,一时大叹那个侍卫运气太好,又慨叹世事神奇。 当然了,为什么一个王府侍卫能和堂堂皇长子成为「莫逆之交」,个中原因传得也有鼻子有眼儿的。听说是那侍卫棋艺极好,每每手谈都难分高下。 ——这个原因让一众宗室子弟心服口服。身为皇长子堂兄弟的宗亲们,与他下过棋的并不少,人人都知道他棋艺高明,要赢他十分的难。 那这位侍卫的棋艺,不说是「国手」,也绝对是个中高手。 皇长子府中,夕瑶一连三天见孟时衸从前头回来时垂头丧气,隐约觉出不对。 再一细问,夕瑶傻了:「你输给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孟时衸坐在床边叹气,「是真下不过。」 他原本也是以为自己要做戏让谭昱赢一赢,让坊间觉得这是位高手,继而让人觉得王府翁主嫁一位高人的事不能只以「门当户对」的世俗眼光评价。 可后来发现他竟然真的下不过!那个谭昱,在和他下棋的过程中虽然紧张极了,但每一步棋都走得稳准狠,让他应付得有气无力。 孟时衸禁不住地因此好奇,问谭昱学了多久的棋,结果谭昱磕磕巴巴地说:「三……三四个月?」 孟时衸差点气晕厥……这是个奇才吗?! 他感慨说:「你们逸亲王府能人很多啊……!」 但夕瑶的重点显然没放在这上头,她拽着他道:「你别光顾着下棋啊!人怎么样?兰婧可是要嫁他的!」 「……」孟时衸滞了滞,「六叔没说让我管这个。」 「……!」夕瑶瞪他,他又道:「这哪儿轮得着我把关啊?六叔肯定不会大意。」 这倒也是。夕瑶记得谢晟在娶和婧之前被姑父怎样「刁难」过,现在想想她都想笑。这个谭昱的日子估计也不会有多好过,敢动什么歪心思,姑父一定会收拾他的! 京郊,谭昱从家中出来后,心绪复杂得很。 母亲拉着他一直哭一直哭,一个劲儿地问他怎么瘦了这么多。他不敢提那场重伤,只是说去杭州这一趟路上太累了。 父亲的病倒已大好,却叹息说还不如不治了,治病弄得家里再度穷下去,白费了他在王府里辛苦攒下的钱。父亲还说,若在王府的差事太累就不要做了,家里还有几分地可种,换不来什么富贵,但也不至于饿死。 这弄得谭昱没法开口说自己与兰婧的事情。他想娶兰婧,是因为他真的喜欢她。可摆在面前的问题,让他觉得自己娶她是件十分不孝的事。 ——与兰婧成婚后家里是可以衣食无忧,但是,他想在父母身边尽孝是不可能的。王府里已经置办好了他们成婚后所住的宅子,许多事上,王爷都会问问他的想法,但时至今日,始终没有人提到他爹娘如何。 这种事,府里不提,他就不能提。他动过自己主动提请的念头,沈晋他们立刻将他劝住了,他清楚这个规矩不能犯。 谭昱因此而沉闷了很久,无心骑马,便牵着马往城里去。他没精打采的,一列马车直驶到跟前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他抬头的同时那辆马车也刚好停稳,车帘揭起来,里面再熟悉不过的人看看他,关切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久不见爹娘了。」谭昱舒着气一哂,走上前问兰婧,「来找我吗?」 「才不是。」兰婧噙着笑摇头,「我来见见将来的公婆。」 谭昱:「……」 他很忐忑地带着兰婧一道折回家中,然后就发现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兰婧和爹娘相谈甚欢,娘在不知道她身份的前提下给她塞了个烤红薯,她还很喜欢?! 谭昱有点懵,然后觉得在是否能与爹娘同住的问题上,或许还有转机……? 于是在二人一道再度离开的时候,谭昱犹豫地问了兰婧一下,介不介意婚后与长辈同住?兰婧吃着从他家里带出来的烤花生米,看看他理所当然道:「不介意啊……父王和嫡母妃要住在王府,但是我母妃、乔母妃,还有你爹你娘,都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啊?人多还热闹些!」 「……」谭昱愣了愣,回过身后一把抱起她,就地悠了个圈,吓兰婧一大跳! 兰婧被他放下后都还懵着:「你干什么?!」 「没事。」谭昱潇洒地一撸袖子上马,「我以后要是待你不好,天打雷劈!」 兰婧:「……?」 第二十一章 哪儿冒出来的话?他一直待她很好啊?他待她最好了! 府中,东院又一次乌云密布了。 打从早上大公子婚事的安排传过来,尤侧妃脸上的笑容便荡然无存。 其实对于王府大多数的下人来说,这位侧妃这几年都消停得跟不存在了似的,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她受了挫,她好像没了斗志,早已见不到昔年明里暗里和正院不对付的场面。 甚至对东院内的人而言,这几年也过得非常安生。几年前侧妃先在宫里被正妃教训了,又送进宫让太妃提点了好一阵,之后侧妃就再没招惹过正院,他们这些当下人的跟着清闲。 可这一回,侧妃脸上的阴沉,又让他们想起了当年。 「侧妃……」山栀上前劝话时不自觉地屏了息,打量了尤氏好几番,才说,「侧妃您息怒……奴婢听说,这位林姑娘是大公子自己喜欢的,依奴婢看……这婚事也未必不好。」 「呵。」尤氏一声干笑。 这婚事当然说不上不好,阿礼毕竟也是王爷的亲儿子,给他寻一门不好的婚事,满京城都要嚼舌根。 但她还是气不顺,她没法不去想,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京中有那么多贵女不让阿礼娶,满朝那么多显赫的人家不让阿礼结姻,偏远远地从杭州找个人家,这是成心要把她儿子、把她东院孤立起来吗?! 她不信这上头没有正院的手笔,可正院这事做得也真漂亮。那林家论起来是苏杭一等一的人家,早年出的命妇不少,近些年即便渐渐显了颓势,想攀亲的人家也很多。加上人人都说这是阿礼自己看上的人,想来就算外人听了去,也不能说谢玉引这当嫡母的排挤庶子。 这些手段她想得到么?她想不到。若换做是她,她大概只会在明面上给谢玉引的孩子的婚事使跘子,决计做不到这样滴水不漏。 「我可真是斗不过她啊……」尤氏切着齿。转而想到府里盛传的兰婧的事,那件事何氏大概现在都不知道吧,想来同样是谢玉引安排得周密。 她不打算搀和何氏与兰婧的事,但她想,至少阿礼能让她警醒一点儿。 阿礼的婚事她左右不了了,阿祺的她要把握住,她不能任由正院这样摆弄她的孩子。 「去前头告诉二公子一声,改日我寻几位相熟的贵女让他见见,让他早做准备。」尤氏吩咐道。 前宅,这话传到阿祺院子里时,阿礼恰好在。 他当着下人的面没说什么,待得人一退下,便道:「你心里有数。」 阿祺点了点头。 大哥去杭州说亲这事,母妃不知道原委,父王和嫡母妃或许也不清楚,但他这当亲弟弟的却是知道的。 母妃争强好胜,大哥怕母妃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待得他们成婚后要借着妻族的势力再跟嫡母妃较量一场。 但母妃根本没有胜算,莫说父王一定会向着嫡母妃,就算不提父王,谢家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家能斗得过的。在兄弟俩看来,母妃根本就是被嫉妒迷了眼,才会一次次这样以卵击石。 再者,就算母妃有胜算,他们也不想母妃这样去斗。 正院没有欺负过他们,嫡母妃待他们一直很好。他们和三弟四弟也一贯和睦,小妹妹更是拿他们当亲哥哥一样倚靠。 对他们来说那都是家人,他们不想让这个家因为母妃的一己私心而分崩离析。 所以阿礼索性央父王从杭州寻人,他说的由头是江南姑娘性子温婉,但事实上,图的是娘家离得远,这边要借力就难了。 「哥你放心,我不会给母妃生事的机会的。」阿祺道。 阿礼颔首,又想了想,想起林氏今天要去见母妃,怕母妃不满之下对她为难,便先一步往东院去。 等兄长的身影完全消失,阿祺立刻把已在窗外探头探脑了半天的宦官叫了进来,急问:「什么事?!」 「爷您别急。」那宦官躬着身说,「在莹月楼那边盯着的人回话说,昨晚有人要对香盈姑娘用强,但他们想法子给挡下来了,已平安无事,所以才这会儿才来回话。」 「你吓死我了……」阿祺抚着胸口重舒了口气,那宦官又说:「但是吧……」 「……怎么?」阿祺被他拖长的语调提起了心弦,那宦官一欠身:「但是那边又说,莹月楼已放出了风声,说……说香盈姑娘来年三月初三开始接客,听说对八大胡同熟悉的客人们已经开始叫价了。」 阿礼与林氏的婚事定在了七月末,完婚之后,他们便一道住去了王府东侧的一套院子里。 翌日的清晨,林氏来后宅敬茶。玉引这才发觉自己都好久没这般与尤氏同坐了,一时竟觉得有点新鲜。 尤氏就坐在她下首的位子上,林氏的茶自然是先端给她这做嫡母的,而后才是尤氏。然则玉引还正抿着茶,尤氏便抢先一步开了口:「别的话,我就不多叮嘱你了。既成了婚,日子就好好过。你是正妻,往后有许多事都要你担着,如今阿礼还没有妾室,若将来纳妾,也是情理之中,你可不能当个悍妇。」 玉引从她刚开口时便眸色一凛,没贸然打断,是因为她抬眼就看到几步外站着的阿礼面色一分分地惨白下去。 玉引有点无奈,心说这尤氏的性子大抵是转不了了,时至今日仍是爱图口舌之快,也仍是不顾孩子。 她不明白尤氏为什么能一直这样跟她较劲,要知道,她现下都已经没心思跟尤氏生气了——这么指桑骂槐地嘲讽她有什么意思?她若真扭脸就拿阿礼和林氏出了气,说出去也是嫡母教育孩子,头一个后悔的不还是尤氏自己吗?! 玉引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搁下茶盏:「阿礼。」 「母妃……」阿礼因为尤氏的话而有些局促不安,玉引一笑:「别紧张,母妃不干涉别的。只告诉你一声,阿斓自小就在杭州,饮食起居之类的事宜上,难免有跟你喜好不同的地方。我不说让你事事都依她,但你也要多照顾着她些。习惯是最不易变的,你多包容,凡事慢慢来。」 阿礼松气地应了声「是」,玉引的思绪飘到很远之前。 她记得她刚进王府那会儿,一点肉都吃不下。而孟君淮当时的做法,让她现在想想都有点脸红。 他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逼她在他来时一定要多添荤菜,就是变着法地哄她吃肉,从每顿饭吃几口到晚上来份荤菜的宵夜……她那时也那么大一个人了!每天被他哄小孩似的劝说「来再吃一口,就一口!」。 怪不好意思的…… 而且他也不是非得改变她什么,只是觉得她这么下去于身体无益,哎这种回忆真是…… 屋里,孟时礼和林斓都有点愣,纳闷嫡母妃为什么好像……脸有点红? 屋外,刚去前头料理了一趟事情,折回来就见堂屋里安静得诡异的孟君淮怔了怔,一咳:「阿礼来了?」 「……父王。」阿礼和林氏转身施礼,玉引跟尤氏也旋即起了身,孟君淮走进屋中便看清了玉引的神色,睇了睇她:「怎么了?」 第二十二章 「没事。」玉引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就是突然觉得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嗯……」她说着又看看他们,笑道,「没什么事我也不多留你们了,回去吧,改日一道去看看夕珍他们。」 夕珍不日前刚诞下一女,但玉引近来因为阿礼的婚事忙得晕头转向,实在还没得空去看。 阿礼与夕珍的关系也还是不错的,尤则旭更是他的亲表哥,听玉引这样说,阿礼立即应了下来,告退离开便去备礼。 尤氏已有很久没见过孟君淮,一时很想多留一会儿,然则想了又想也没想到什么话题,也只好告退。 堂屋里安静下来,孟君淮睇睇玉引又看看外头,思忖说:「你不用总感慨孩子们大了,你还不老,真的。」 话音未落,他脸上「吧」地被嘬了一口。 「……?」孟君淮猛看过去,玉引低下眼帘抹着嘴衔着笑:「我其实没在想那个,我瞎说的。」 而后她抬眸瞅瞅他,闷着头进卧房:「我想你来着……谁知道你来了。」 想他来着? 咦?一个多时辰没见,她就想他了? 想得有点偏的孟君淮满意一笑跟着她进了屋,踏过门槛便挥手让房内候着的下人都退了出来。 最后退出来的琉璃刚阖上门,就听里面传来自家娘子的一声惊呼:「干什么你!」 已跟了玉引多年的琉璃对此见惯不怪,四平八稳地继续阖门,同时又听到里面继续喊:「大白天的别闹!哎哎哎压着阿狸……!」 「喵——!」一声嘶叫,紧接着,一道灰影跐溜一下从还没阖紧的两扇门间窜了出去。 王府西边,孟时礼和林斓回房后没多久,就见阿狸来了。 这很奇怪,因为阿狸已经是一只老猫了,虽然身体依旧很好,高兴的时候依旧可以轻松窜上墙头,但现下大多数时间都喜欢在嫡母妃屋里睡觉,如若被长姐接去谢家,则和谢家的几只猫一起睡觉。 很少见它出现在别处啊,怎么今天转性了? 孟时礼蹲下身摸摸它,问它有什么事。阿狸没理,扯开爪子伸了个懒腰,迈着猫步就跳上了床,然后卧个团就睡。 就站在床边但被它无视得很彻底的林斓看得新鲜,迟疑了一下,问孟时礼:「我能摸吗?」 「……摸呗,它脾气很好。」孟时礼一笑,见林斓蹲到榻边很小心地伸手摸阿狸,想了想,也走过去。 林斓闲着的那只手被他一握,正摸阿狸的手便也一僵。她尚有点新婚之初的羞赧,颔首笑道:「爷……」 「那个……你别在意我母妃刚才说的。」孟时礼握着她的手,咳了一声又说,「我没想过纳妾的事。咱们好好的过,我不让你受委屈。」 他真的不懂母妃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 在这个王府里,母妃明明也是独守空房的人中的一个,她很清楚嫁了人却不得夫家的心是什么感觉。 这一直是阿礼心里的一个坎儿,他不觉得父王与嫡母妃感情好有什么错,毕竟父王娶妻纳妾都只能听长辈吩咐,但他总因此在想,若自己娶妻,一定要娶自己喜欢的,然后好好待她一辈子,不纳妾,不让任何一个人平白难过。 今天那番话从母妃口中说出来…… 只是为了暗讽嫡母妃? 阿礼觉得母妃对嫡母妃的嫉恨当真过了些。嫡母妃真的没做过什么啊,就连与父王感情日渐加深,在他看来也并不是因为嫡母妃做了什么手段。 「嫡母妃很喜欢你。」沉默了一会儿,阿礼又对林斓说,「你日后多和正院走动走动好了,小妹也多半时间都在正院,你肯定喜欢她。」 「那母妃……」林氏诧异了一瞬,就听出了他是有意在提点什么但又不便直说。她有点意外,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旋即点头说,「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八月底。 枯黄的落叶像金片一样铺满京城的大街小巷时,一个消息在半个时辰内炸入了每个宗亲的耳朵。 皇子妃要生了! 于是再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数骑快马从各个方向驰向皇长子府,马车围满了府门,许多人甚至就算被挡在门外也要等个结果。 大多数人都只是为了表个忠心、露个脸而已,但真正关心皇子妃情况的人也不少。 玉引和孟君淮到的时候,谢继清与徐氏这做父母的就已经在了,皇后娘娘也已在产房外。二人同谢继清他们简单打了招呼,又上前向皇后见礼,四下瞧了瞧,却没看见皇长子的身影。 皇后解释道:「时衸在里面。」 然后就听里面夕瑶一声惨叫,叫声似乎还带了哭腔。 「夕瑶,夕瑶别哭……」房中,孟时衸在床边哄着她。他起初还是坐在床边,后来因为姿势别扭又占地方,不知不觉就成了跪在床边。 旁边的宫人们也不敢在这会儿提醒什么分寸,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地装看不见。孟时衸紧攥着夕瑶的手,但夕瑶似乎力气比他还大,反攥得他筋骨发麻。 「痛……」夕瑶哭得停不住。她从来没体会过这么痛的感觉,痛得她怎么吸冷气都缓不过来,反倒心肝脾肺肾都被这凉丝丝的气息扯得一起痛似的,痛得她不仅难受还委屈。 「会不会死啊……」夕瑶咬着嘴唇哭喊,旁边的产婆大惊,但皇长子先一步喝了出来:「谢夕瑶你有没有点出息!」 夕瑶被他喝得哭声哽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我早说了不生,你非要!现下你的胆子跑哪儿去了!」孟时衸横眉冷对。 夕瑶的声音又噎了会儿,接着委屈里就添了怒意:「你吼我……」 「我不止吼你,你要是不好好生我还休了你呢!」孟时衸抬手拍床。 夕瑶好像一下子有了力气:「你再说一遍?!」 「你要是死了我明天就找人续弦!让你的孩子管别人叫母妃!」 「孟时衸你过分!!!」夕瑶似乎连疼都顾不上了,杏目圆瞪,边抽气边喊,「你等着!等我生完跟你论这事儿!」 她现在哪想得了什么更深的事儿?本来就被疼痛和委屈搅得一脑门子浆糊,一听他说这种话一下就气得不好不好的了。 他居然琢磨着休妻?还打算等她死了续弦?还让她的孩子叫别人母妃? 夕瑶伸手就推他:「你走!我不要你管!我自己生!」 糟了说过火了…… 孟时衸一直攥着她的手一紧:「好好生,你好好生!我不说话!不说话行不行?」 「不,我不要你……」夕瑶听他口气一软,委屈就又涌上来,「你吼我,我记住你了,哼!!!」 下人们屋里屋外忙忙碌碌了很久,府内府外等候的众人也焦急了很久。终于,一声啼哭撕开这种混乱而有序的嘈杂,震得四下里都一静。 玉引屏住气,谢继清与徐氏下意识地冲到门口,又刹住脚,而后众人的目光全定在正从房中出来的御医、医女身上。 几人面上都疲色分明,看到皇后时又皆将心神一提,齐齐地拜了下去:「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 「快说,如何了!」皇后维持着仪态,语气仍难免有些急。 第二十三章 为首的御医一拜:「母子平安,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添了位皇孙!」 皇后的面色分明一亮,接着,不待御医再多说什么,先一步走进屋中。 谢继清和孟君淮两个男人此时尚不便进去,玉引便唤了声「嫂嫂」,一拉徐氏的手,随着皇后一道入内。 房中秽物尚未除净,血腥气仍重。新生的孩子正由奶娘抱着哄着,皇长子还守在皇子妃旁边。 玉引走近后侧耳一听,夕瑶哭得呜呜咽咽的。 「夕瑶?」徐氏怕她有什么不妥,几步抢上前去,定睛细看,却见女儿紧咬着下唇,死瞪着皇长子在哭。 「夕瑶,这怎么了……」徐氏狐疑的目光在女儿女婿间一荡,又不好直接质问皇长子什么话,好在皇后主动开了口:「阿衸,这怎么回事!你怎么惹夕瑶不高兴了?」 「……」孟时衸还没来得及解释,夕瑶声音嘶哑地哭出声来:「他吓唬我,我给他生着孩子他还吓唬我!」 她这是疼完了清醒过来,知道他那话是吓她的了。 孟时衸面红耳赤,也顾不得床上脏不脏,半躺下去揽着她拍拍:「别生气,别生气啊,我那是看你定不下心,怕你一直慌下去出事……」 皇后一急:「你这孩子,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吓她啊!」 孟时衸:「……我错了。」 他侧首看看,见徐氏面色也不好,赶紧起身跟岳母告了个罪,却被皇后趁机抢了床边的位子。 皇后坐下就把他往外轰:「你瞧瞧孩子去吧,我们照顾夕瑶,你放心。」 「……?」孟时衸觉得这不大对劲,很是警觉,「母后……」 「快去!」皇后瞪他,他求助地看向夕瑶,被夕瑶冷酷无情地翻了个白眼。 孟时衸只好去一旁看看新降生的儿子——可这也什么可看的啊,儿子在睡觉啊! 然后他深刻感受到了「吓唬夕瑶」会面临怎样的报应——一整个下午,母后、岳母、婶母全都围着夕瑶转,除了夕瑶补觉那阵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其他时候四人都有说有笑的,就是没人理他。 末了母后临回宫之前还把他叫出去训了一顿,劈头盖脸地斥他说吓唬临产的妻子你可真有本事!万一吓出个好歹来怎么办?血崩了怎么办?你当这是开玩笑的吗?! 孟时衸脸上写着一行「母后我错了」,心里想想也知道自己的做法着实欠妥。他光顾着担心夕瑶害怕过度会出危险,没想着那会儿让她生气也不行。 可他也是没经验。先前的那么多年,他经历的是一个一个弟弟妹妹死在眼前,母后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他真是很怕夕瑶也出事。 「母后恕罪。劳您跟父皇说一声,我这阵子就先不进宫了,先照顾夕瑶。」孟时衸平心静气后说。 皇后颜色稍霁:「这还像个人话。去吧,有什么事及时回个话,谢家、还有你叔叔婶婶那儿也都挂着心。」 「是。」孟时衸一揖。皇后提步离去,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远送。 孟时衸折回屋里时,看到夕瑶好像又睡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靠近床榻,她忽地睁眼,手脚一伸占满了床:「你干什么!」 「睡觉啊……」孟时衸说着就要坐下,夕瑶撇嘴:「我坐月子,你别来,前面自己睡去。」 「哎夕瑶,别生气了。」他强行挤上去搂住她,「我知道错了,接下来我好好陪着你,算赎罪,行不行?」 夕瑶翻了个白眼:「不用,你忙你的去。」 「我跟父皇告假了,现在天大地大没你大。」孟时衸边说边手脚并用地把她往里推,臭不要脸地给自己腾了个足够睡觉的地方出来。 然后他松开她刚一舒气,胸口被一撞。 「……」孟时衸低头瞧瞧怀里,再度搂住,「不生气了?」 夕瑶没答,只埋在他怀里悠哉哉说:「你说的哦,天大地大没我大。」 孟时衸:「嗯,我说的。」 夕瑶仰起脸来笑吟吟的:「那你好好伺候我坐月子,御医说产后易多思呢!」 于是接下来,满京城津津乐道的话题,便成了皇长子府近来又去集市淘了什么、去外地寻了什么。 据说是因为皇长子怕皇子妃坐月子的时候无聊。 不少时候也能见着皇长子殿下亲自出马,比如去集上挑选鹦鹉的时候,大家就傻眼看着集市净街,然后他精挑细选了半个时辰,买了三支鹦鹉两支八哥潇洒离去。 逸亲王府,玉引和孟君淮听着类似这般的传闻,越听越心虚。 这路数……不陌生啊? 玉引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芝麻烧饼。 她搁下书,推推床边坐着的孟君淮:「这是跟你学的啊?」 也正琢磨这事的孟君淮立刻把责任甩回去:「怎么是跟我学的,明明是跟你学的!」 「我没让你去,都是你自己要去的!」玉引道,「那会儿夕瑶已经在府里了,她肯定记得的!」 「嗯……」孟君淮啧啧嘴,「也挺好。」 「嗯。」玉引也点点头,走神地静了会儿,没过脑子地念了句,「那烧饼还真挺好吃的,比府里做得好。」 「……」孟君淮扭头瞅瞅她,一喟,蓦地起身往外去。 「干什么?」玉引一怔。 孟君淮脚下没停:「给你买烧饼去。」 玉引:「……」 不过他当然也不是只去卖了一趟烧饼,去的时候顺路看了看尤则旭跟夕珍的女儿,折回来时又绕了个远去瞧了瞧孟时衸和夕瑶的儿子。这天锦衣卫又恰巧半点事没有,轻松得只剩家长里短……弄得他很有一种自己已然提前开始了老年生活的感觉。 ——呸!!! 他因为这个念头而在这个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他离「老」字还早着呢!他今年才三十四! 都怪玉引总念叨自己老了,其实她才二十九!捣什么乱! 但同时,另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们确实已经是爷爷奶奶辈了。就算不提夕珍夕瑶她们的孩子……和婧也已经有了身孕,那是实实在在的外孙。 弹指间又过了年关,小皇孙眼看着连百日都过了两个月了,宫里才可算给他定下了名字。 这一辈是宏字辈,应该从言字部。据说皇帝最初写的是「宏诚」,最后定下来的却去掉了言字部,叫「宏成」。 「长大成人。唉,皇兄真是……」孟君淮听说这个名字后摇头叹息,心下清楚定这样一个名字,必是因为先前的事情让皇帝伤心太过。 「没事的,这孩子肯定平安长大。」玉引手里缝着给和婧未出生的孩子做的襁褓,啧啧嘴又说,「你看最近是不是别让谭昱去跟皇长子下棋了?过年,各府都忙。」 孟君淮:「……我没让他去。」 这事的发展有点超出预期,他们原本就是想做个戏,把谭昱塑造成棋中高手、皇长子的莫逆之交,用这个不常见的途径给他太身份。 万万没想到他还真是棋中高手!还真跟皇长子混成了莫逆之交! 最近孟君淮根本没说过让谭昱再去皇长子府走动,他也想让谭昱好好回家过年。架不住皇长子主动叫人去啊,据说谭昱还是胜多输少。 第二十四章 而皇长子的情况还算好的呢。府里的这帮孩子,回回下棋都能让谭昱杀得片甲不留。 至于孟君淮自己,则很理智地压根不提跟谭昱下棋的事,不过手就不会输,总得保留点身为长辈的尊严…… 不过谭昱这样他心情还是好了些——看来兰婧眼光还是不错嘛!挑的这个夫君乍看不怎么样其实是个怪才! 「对了,杨恩禄说,东院那边……」他很少主动提及东院,玉引一怔,听到他说,「近来开销愈渐增多?回头你问问怎么回事?」 「问过了,过年各处走动、送礼开销都大,阿礼成了婚交际上的事也多了,所以花的钱多些。」玉引道。 孟君淮点点头:「回头每个月给阿礼多拨些钱吧,他和林氏都不是会乱花钱的人,不用太管着了。」 「嗯。」玉引点点头,「那我明天跟阿斓说,阿礼说钱上的事儿都归她管着,他不插手的。」 三月初一,孟时祺刚进兄嫂住的院子,没说几句话,大哥就炸了:「又借钱?!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又不多借……」阿祺撇撇嘴,「大哥您先借我,我月钱到了一准儿还。」 「不成,你今天得给我把话说清楚了!」孟时礼瞪着他坐下,「从去年到现在,你跟我借过多少回了?是,你总能还上,可又不见你买什么东西,你这钱到底花哪儿了?!」 阿礼觉得弟弟不对劲。十四岁的年纪,花钱也太多了! 他们这些在王府里长大的孩子,日常开销是不能和民间比,可阿祺花得依旧太多。 阿礼心里大致算过一笔账,自己婚前的月钱是二十两,算是零花;婚后因为直接从府里拨了个小院,衣食住行,包括给下人的月例、赏钱都由他和林氏自行做主,才变成了每个月给他们拨二百两银子。过年时父王母妃怕他们钱不够花,又加了四十两,成了每月二百四。 但事实上每月二百两也是有够的——只要宗亲们别扎堆婚丧嫁娶、别扎堆让他们备礼,这钱肯定有富余,阿礼过年时给林斓置办过不少新首饰,都还是有富余。 所以他就不明白了,阿祺你一个十四岁的小屁孩儿,张口就敢说借三百两银子,你干什么用?! 可阿祺就是不说,见他非要问,索性转身要走:「反正我不干坏事,哥你要是不借我,我找表哥去。」 阿礼:「……你给我站住!」 他瞪着眼把弟弟拽回来,「你可省省吧,表哥在锦衣卫那是刀刃上舔血的差事,你好意思管他借钱?得,这事我可以不细问,但你发誓你没干坏事?」 「我发誓我没干坏事!我干坏事你揍我!」阿祺爽快道! 阿礼又说:「没吃喝嫖赌?」 「没吃喝……」阿祺短暂地噎了一下,旋即续上,「没吃喝嫖赌!」 「啧。」阿礼啧了下嘴,出了书房往后头走,「行吧,我跟你嫂子说一声去。你也别提还,谁不知道你还钱就是从母妃那儿要?拆东墙补西墙没意思。」 于是,阿祺可算借到了三百两银子。加上先前自己想法子积攒的,点了点总共有五百多。 三月初三上巳节,八大胡同里极其热闹。 这种热闹在孟时祺看来恶心极了。上巳节原是女儿节,条件好些的人家,多会挑这一天给女儿行笄礼,而后该说亲的说亲、该成婚的成婚。 可八大胡同也过这个节,他们会把这一天办得热热闹闹的,将楼里刚长成的年轻姑娘们的初|夜,高价卖给前来寻花问柳的客人们。 如果不是香盈,孟时祺不会知道上巳节还有这么个过法。便是现在,他也不知该用怎样的情绪面对这种事——一个本有美好寓意的节日,居然被用于这样肮脏的交易! 他到莹月楼的时候,莹月楼一层的大厅里已经拥满了人。因为莹月楼并不算多有名的缘故,来这里的嫖|客少有什么文人雅士,品秩高的官员、宗亲更寻不到踪影,大多只是脑满肠肥的商人,也有那种家境稍好一点就拿着积蓄出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进门时扫了一眼,一眼便看到大厅那端的高台上有七八个姑娘,都穿着鲜亮的嫣红衣裙。她们都跟他差不多大,若在寻常人家,现在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们所面临地却是各方「叫价」。 孟时祺等了一等,一个打扮无甚特殊的清秀男子走了过来,向他一揖:「二爷。」 「怎么样?」孟时祺问,那男子嗓音回话的嗓音纵使压低也还有点尖细:「打听清楚了,起价都是二两银子,中间那个现在叫得最高,五十两了。香盈姑娘现下叫到三十四两。」 那他应该有足够的钱解决这桩事。 孟时祺舒了口气,将五张百两的银票递给他:「直接押二百两上去,余下的若有人加价再添。」 那宦官应了声「是」,转身又冲那高台去了。 孟时祺寻了个空位坐着等。当老鸨一脸惊喜地娇声道出「哟,这哪位大爷眼光这么好,二百两银子要我们香盈啊?」的时候,场下一片哗然。 接着她问有没有再加价的?场下又一片安静。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孟时祺目不转睛地看着,见香盈被两个楼中打杂的彪形大汉「请」上二楼,自己等了等,便也往二楼去。 老鸨由那宦官领着,见到他后立即开始奉承。 一口一个「哎哟,原来是您呐」,一口一个「就知道殷公子您不是个俗人,我们香盈啊,最近学曲儿学得可好了,一会儿您听听」。 孟时祺听得心烦,在离香盈的房门不远时就挥了挥手让她退下。那老鸨也识趣,见状一个字都没多说,一福身告退得恭恭敬敬。 孟时祺走到门前,叩了叩,里面没人应声。 他自行推开门,进屋便见香盈仍是刚才那一身嫣红的衣裙,但头上添了块红盖头,瞧着像民间女子待嫁的模样。 孟时祺明明看不到她的脸,但她这一身装扮已让他有些窒息。他摒着息走过去,还没有离得太近,就听到一声抽噎。 香盈从红盖头下的缝隙里看到那一双黑靴一步步离近时,到底忍不住怕了,怕得要死。 饶是她很清楚自己总会有这一天,此时也敌不过这种恐惧。 那双靴子又往前移了两步,香盈身子一软,几是不受控制地就跪了下去:「这位……爷,您饶了我吧,我……」 「香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一震,香盈全然懵住,接着,盖在头上的红绸被一把揭开。 眼前豁然开朗,香盈仍懵着,孟时祺有点局促地伸手扶她:「你快起来,起来说。」 「殷公子你……」香盈木讷地被他拽起来,神思缓了缓,明白过来他是出高价的那个人就更慌了,「你是要……」 「你、你别怕……」他按她坐回床边,自己坐到她身边,想说话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沉默了半晌说,「早点睡吧。」 香盈:「……」 「咳。」孟时祺清了声嗓子又看向她,「你吃晚饭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香盈:「……没吃。」 是真没吃。老鸨为了照顾客人们或许想喝点小酒吃点菜的喜好,晚膳多是不让她们吃的。其实就算没有客人她们也吃不了多少,楼里在这方面克扣得厉害,一是能省则省,二是怕姑娘们发福了不好看。 第二十五章 于是孟时祺推门出去吩咐外头的宦官找人安排酒菜,不过多时菜便上齐,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会儿,到底是孟时祺先夹了菜:「我吃过了,你多吃。」 他从鱼腹上扯了块没刺的肉搁到香盈碗里,放下筷子又给她盛了碗汤。 香盈只怔怔地看着他,孟时祺被她看得愈发不自在,盛完汤后索性起身离开了桌边:「我去铺床,我睡地上。」 「别啊!」香盈赶紧拽他,「你睡床吧……我睡地上。」 「……」两个人四目相对地傻了一会儿,之后孟时祺红着脸别过头,「要不我睡地,要不都睡床,我保证不动你。」 「那……那就都睡床吧!」香盈磕磕巴巴。 而后她继续去吃东西,孟时祺在旁边看着她等她吃完。简单地洗漱后,两人一起躺到了床上去。 他们从来没有一起睡过觉,当下不禁有些尴尬。沉默的气氛在帐中弥漫了会儿,孟时祺道:「那个……」 香盈「嗯」了一声,他说:「我打听了,你们八大胡同这里可以付够一年的钱不让你再接别的客?」 她又「嗯」了一声。 他侧过头:「你一年需要多少?」 「你别闹。」香盈低头看着被子边缘的花纹,喃喃说,「在八大胡同没有你这么花钱的,你简直排的上头号冤大头。」 她还欠他二百多两银子呢,加上今天的就是四百多。这还不算他打赏上下、叫些酒菜之类的零散开销,若都加起来,五百两大概怎么也是有的了。 五百两银子花出去,他在这儿什么都没干过。 香盈一想这个就心里打颤,总觉得自己不能再欠他更多钱了。她把他看做最好的朋友,很怕这份友情会因为钱的关系逐渐变味。 再说,他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帮她。他没有赎她出去,是因为他做不到,或许是因为家里的原因,也可能有点别的缘故……她没有细问过,但她知道只要没被赎出去,就早晚还是要接客的。 那早一点、晚一点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何必让他花这么多冤枉钱呢?五百两银子搁在哪儿也不是小数,若让他家里知道他来这种地方,大概也不太好吧。 「你别管我了,八大胡同里这点儿事儿……我比你清楚。」香盈道。 莹月楼不大,没多少传奇故事,但她听过很多其他楼里的故事。 不少贵公子都做过要一直照顾哪个姑娘的承诺啊,可大多慢慢地就厌了、觉得不值了,然后有一天,突然就见不到人了。 香盈不想那样,她觉得那样太令人伤心。于是她宁可直接把他劝住,至少能告诉自己,是她主动不愿意的。 「香盈。」孟时祺翻过身望着她,「你才十三岁啊……别做这种事情,我想办法帮你出去,你还能好好嫁人的。」 「可事实上从这种地方出去的姑娘,嫁人很难的。」香盈哑音一笑,「有的可以换个地方活,可我出了京城哪儿都不认识……在京里,我说我没接过客,谁信啊?」 孟时祺这样一想,一时无话可说。 是啊,这谁信啊。一个在青楼里长大的姑娘,还是被「客人」赎出去的,说没接过客似乎就是个笑话。 「嗯……」他闷了会儿,还是笃然道,「反正你先别接客,听我的,我尽力帮你。」 香盈没有吭声,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其实有时想想,她甚至会觉得如果没有认识他就好了。 因为她总有些不由自主地依赖他,有他在,她总觉得很多事情可以避开,总会心存侥幸地觉得自己不用沦落到真的卖身。 但事实哪有那么美好,她要干干净净地从这里出去太难了。这份依赖和侥幸,不过是让她活得更难受罢了。 六月底,明婧迎来九岁生辰。两个月后,府里慢慢地开始筹备兰婧的昏礼事宜了。 兰婧是三月初三行的笄礼,按生辰算则是这个月满十五岁。其实应该明年才能完婚,急着筹备,是因为谭昱有点扛不住了。 因为跟皇长子走动密切且名声在棋界大燥的关系,近来逐渐有官宦人家到他家提亲,想把女儿嫁给他…… 不管那些人家是真的看中他的才华还是想借此结交皇长子,这份热情都让谭昱的家人应接不暇,他们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 于是谭昱就挑了个合适的日子,擦着冷汗求孟君淮:「殿下,您看能不能……先把婚事……提一提?」 孟君淮冷着脸一睃他:「你还催上了?」 谭昱快哭了,解释说不是啊,实在是我家门口每天被堵门啊…… 孟君淮扭脸看看书架,信手抽了本颇有难度的棋谱下来递给他:「十天之内看完,我考你。答得好咱就开始安排。」 那天谭昱又是惨白着脸色从他书房离开的,然后玉引因此埋怨了他好几天。 玉引觉得,他真是不欺负女婿就不自在啊!!! 谢晟那会儿还罢了,好歹门当户对,谢晟也说不上多怕他。谭昱可是一开始就因此忐忑得很,他还天天不给人家好脸看,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玉引越想越觉得看不下去,后来索性跟他说:「求你放过谭昱吧!明婧九岁了,你可以为她挑一个,先欺负着。」 孟君淮:「……」 正和林氏一道从西屋出来的明婧正巧听见这话,冲进母亲的卧房就喊:「我不要!我不嫁人!我就要父王,父王不许给我找夫君!」 「明婧!」玉引一瞪她,孟君淮倒很高兴地过去就把她抱了起来,一脸满足:「还是明婧最好,不像两个姐姐。」 和婧兰婧太气人了!一个到了年纪就软磨硬泡要跟夫君过日子去,另一个自己不声不响地挑一侍卫说喜欢就喜欢……让他说点什么好! 孟君淮把她放下摸头哄哄:「没事,我们明婧多留几年,等你的哥哥们都订了亲,再说你的事,好不好?」 「嗯!」明婧很满意,她才不想那么早就嫁人呢,她觉得哪儿都没自己家里好。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间,珊瑚进来禀了句话,说少夫人有事想见玉引。玉引便叫请进来,林斓进屋后一福,见孟君淮也在,就有点犹豫。 「有事便说吧。」玉引微笑着,林斓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开得很艰难,「母妃,我们最近……手头紧了些,您看能不能……」 缺钱了啊! 玉引一哂,林斓红着脸解释说近两个月兰婧明婧阿祺都过生辰,阿礼这个当大哥的不想在生辰礼上省钱,所以开销大了些。 玉引就让珊瑚去哪些钱给她,叫把账记在正院上即可。明婧则歪着头说哥哥嫂嫂你们不用给我买东西啊,我什么也不缺! 片刻后,西边的院子里,阿礼冷着张脸把银票递给阿祺:「你就折腾吧。」 「我真的没做坏事。」阿祺低着头将银票收了,抬眸睇睇兄长的面色,又说,「您别跟母妃提,她本来就爱多心,我……」 「我才不去给母妃添乱,但你自己想明白,若有什么事瞒着家里,现下说许还不晚。」阿礼口气生硬道。 阿祺嗯了一声,但也没说其他,谢了兄嫂的相助,就转身走了 第二十六章 「这小子绝对有事。」阿礼待他走远后摇头,「林林总总加起来这些钱,都够买个不错的宅子了。」 「那你要不要再问问?」林斓道,「我瞧阿祺也不像不懂事的。若真是做什么善事,不如家里给担下来,何必让他总这么穷着?」 「我问得还不够多啊?架不住他嘴巴严。」阿礼想了想,一喟,「我去找表哥一趟吧,请他帮帮忙,看有辙没有。」 孟时礼便去了尤则旭府上。尤则旭和夕珍的女儿是去年五月降生的,现下一岁多了,正牙牙学语。 他到的时候,尤则旭正耐心地扶着女儿在院子里晃晃悠悠地走路,见他来了,指指他说:「这是表叔。」 小姑娘茫然地望着父亲,迟疑着发了个相距甚远的音:「啊唔……」 「哈哈。」尤则旭笑起来,抱起她请孟时礼进屋,一落座就见孟时礼叹气,便问,「怎么了?跟弟妹吵架了?」 「哪儿啊,就没跟她吵过。」阿礼说着又叹气,「哥,您进来忙不?能差两个人盯盯阿祺不能?这小子近来越来越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尤则旭问。 阿礼就把阿祺近几个月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主要的疑点有二:一是总往府外跑,但干什么不知道,也没见他结交太多朋友;二是开销极大,他还未成婚没多少月钱,但跟他们借钱都是百两百两的借。 尤则旭听到这儿,首先想到的是赌场。那地方开销最大啊,上万两银子都能一夜里花干净。 但阿礼说应该不是,因为阿祺虽然出门的次数多,但时间长的时候少。大多是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不像在赌局里醉生梦死的。 可阿礼又提到,阿祺有那么三五回,在外头过夜来着。 「过夜?」尤则旭目光一凛,睇睇阿礼,「他不会又去八大胡同了吧?」 阿礼:「……表哥你别吓我!」 「不是,你想想,不然还能是什么啊?」尤则旭掰着指头给他数,「开销大、过夜、不敢跟家里说,你总不能觉得他是到处买名贵药材然后寻了个山洞背着家里修仙吧?」 「……」阿礼后脊梁都发毛了,他真希望阿祺是在修仙啊…… 他九岁那会儿去八大胡同只是好奇,现下十四岁,天知道他能干点儿什么。 ——这要是真干了什么,找打呢?! 阿礼头中嗡鸣着看向尤则旭:「表哥您得帮我……」 尤则旭挑眉:「嗯。」 与此同时,八大胡同莹月楼内。 孟时祺正要交到老鸨手里的银票被人一把抢下:「你不能这样!」 香盈将钱背到身后退开数步,不理老鸨的森然怒视,朝孟时祺喊道:「你傻啊!你看不出他们讹你啊!包我们楼里的花魁都用不了一百两一个月!」 「香盈!」阿祺低喝,但老鸨显然比他火气大:「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打死我!」香盈一语喊了回去,「你今天就打死我!我不活了行不行!」 「香盈你别闹!」阿祺抢在老鸨之前几步冲到了她跟前,转而压低了声,「哪有拿命换钱的,你别傻。」 「你为我这样值得吗!有这钱你干点什么不好!」香盈崩溃地喊着。她受不了他这样了,他这样做确实让她在楼里的日子好了许多——人人都拿她当摇钱树供着,也确实没让她再接别的客,可她简直要被心里的愧疚淹死。 她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的公子,但看他筹钱这样容易,也知道家底必定殷实。他以后的妻子肯定是个与他门当户对,又贤惠聪明的姑娘…… 而她何德何能,以这样的身份让他如此上心。 「我求你了,你走吧!」香盈哭喊着把钱塞回他手里,孟时祺一咬牙,强拧过她的胳膊往屋里去。 香盈痛得一叫,老鸨也一愣:「哎,殷公子……」 「上酒来,少管闲事。」孟时祺冷声。将香盈推进屋便回身关上了门,香盈脚下不稳摔在地上,他转回身吁了口气,又去扶她。 香盈挡开他的手,抹了把眼泪:「不值当的,真的不值当的……我哪值那么多钱!」 「香盈……」孟时祺蹲下身,再度伸手扶她,「别乱说,关乎你一辈子的命数,不是钱的事。」 「明明就是钱的事……」香盈坐在地上越哭越厉害,「好多事都是钱的事……你由着我自己赚钱糊口好不好!我自己会为自己赎身,你别为我这样!」 「你……唉!」孟时祺叹了口气。 他能明白她的想法,若有个人天天为他这样花钱,他也要难受死了。可是能怎么办呢?他若撒手不管,她明天就要被逼着接客。相识这么多年,他真能看她走到那一步吗? 「你是个好姑娘,帮你,是我自己愿意的。」孟时祺也就地坐下来,和她肩并着肩,默了一会儿,哑笑又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是你命中一劫好了。」 「殷公子?」有人再外一唤,送酒的小厮推门进来,见二人都在地上坐着,吓了一跳,又识趣地迅速放下酒就退下了。 「来。」孟时祺起身在香盈臂下一提,将她也拉了起来,抬手给她抹抹眼泪,做轻松状笑道,「别哭了,喝点酒好好睡一觉,我还得早点回去。」 香盈只得随着他坐到桌边,他倒了酒仰头便灌,直至他灌了三五杯,她才可算勉强将心绪理好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也斟了一杯来饮。一口饮尽了,返上来的酒香却令她一滞。 孟时祺也陡觉脑中被什么一撞,晕晕乎乎的,一时只道这酒格外烈。 他按了按太阳穴抬起头,再看向香盈的时候,忽而觉得这个熟悉无比的姑娘,今天变得格外好看。 香盈的酒量本就不敌他,一杯下去,不多时也迷糊起来。 「这酒……」孟时祺轻颤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香盈维持着三分冷静一点头:「嗯,这酒应是……」 话未说完,手却被他捉住。 阿祺深吸了口气,一手支在额上,缓了好久,还是说:「香盈我……」 「公子早些回府。」香盈想将手抽出来,却被他握得更紧。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脸上一阵阵地红着。好似喝高了,声音又似乎清晰无比:「我从没嫌弃过你的身份,若你愿意……」 「不……」她张惶地摇头。 孟时祺强缓着劲儿,想压住那个荒唐的念头。可酒劲使劲往脑中冲着,他抑制了再三,终于还是溃败下去:「我一直照顾你,好不好?」 在八大胡同这种地方,有暖情酒并不稀奇。也未见得就是客人点了才会上,楼中老鸨自己也会察言观色,遇到心情不好的客人,常会主动上上一壶。 主要是因在这种地方,客人心情不好时动手打人不算新鲜事。若把人打坏了,不仅十天半个月不能接客,楼里还要在医药上花上一笔。而万一打破了相,就此再不能接客,楼里便只好将她转卖到更低一等的窑子去——虽则也能赚回来一笔,可哪有留着好好的人当摇钱树使来得痛快? 是以许多老鸨在算过账之后都更愿意为客人上这么一壶暖情酒,有什么不痛快的您到床上痛快去,折腾舒服了好好地离开。 第二十七章 翌日清晨,孟时祺和香盈陆续醒来后,便一齐陷入沉默。 斜阳的微光透过窗纸映照进来,光束里有些许浮尘在悠悠地飘着。香盈的目光定在那些浮尘上,第一次在想这样漂浮无依的感觉是不是很无助?因为她现在,就正觉得很无助。 她原本遥不可及的奢求,是有朝一日可以从莹月楼出去,嫁个人,或者自谋生路。这个奢求算来还是他给她种下的,而现下,他真正成了她的第一个「客人」。 「香盈……」孟时祺的手从被子里探过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声音带着轻颤,唤了一声之后又静了好久,才说:「你……别怕,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香盈点了点头。 「我会尽快寻个机会同家里说。」孟时祺道,「我父亲还有……嫡母都是很好的人,兄姐的婚事都是选的他们喜欢的人。二姐夫家的门楣低,但因为她喜欢,家里还颇费了些周折去做安排。」 他说着这些,竭力地想让香盈不那么害怕。香盈仍只是点头,而后默了半晌,坦然道:「我不敢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如能离开这里,就是极好的了。」 她从没问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不是不好奇,而是不敢问。直觉让她觉得他家的门楣一定很高,她猜他家中可能在朝为官、也可能是书香门第,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可能允许她这样的人做正妻。 所以,即便昨晚他们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香盈心里能盼的,也不过是他有一天能接她出去,给她一处安身之所;如若她不小心有了孩子,他的家人能允许她把孩子生下来。 而若他日后的正妻足够大度,肯把她的孩子接回府去养……对她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更好的局面,于香盈而言想也不敢想。 不是她将事情想得太早,而是同行先人们走过的老路中,最好的也不过如此。 她已经听过太多。 可孟时祺却不赞同她这样讲,他执着她的手思量了会儿,沉沉地吁了口气:「别这么说,日子还长,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 一瞬里,香盈因他的执着而眼眶一酸。 其实他一直很执着。她早已有些承受不住他这样帮她,觉得自己越欠越多,觉得自己还不起。可他还是一往无前地继续帮她,一再地说不在意她还不还,只是因为他把她当朋友看。 现在又是这样子,他的身份比她高了那么多,可他不嫌弃她,也不在乎什么别的,一味地想要对她负责到底,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是对的。 「那我……我等你。」香盈只能这般答应下来。她笑了笑,孟时祺也笑了起来。 尤则旭是在一个多月后查清的八大胡同的事情。 那天他和夕珍刚去给和婧谢晟新降生的儿子庆完满月,踏出谢家大门,就见手下迎了上来:「大人。」 一本册子递到手里,尤则旭翻了两页后一凛:「真是正经逛上了?」 「是……」手下的面色有点窘迫,「我们寻着人后盯了一个月,逸亲王府的二公子最多隔七八日便要去一趟。不过……也还好,他回回都只找同一个姑娘,没寻过别人。细打听了一下,那姑娘是被他包下了。」 尤则旭听得眼晕,这还叫「也还好」?阿祺十四岁,就在青楼包一姑娘,这要到了四十不得住青楼里啊?! 他摇摇头将册子一揣,接着就琢磨这事儿该怎么办。 夕珍建议他立刻去和姑父说,最好跟姑母还有王妃也提一提。但尤则旭觉得这也不好,万一长辈们火气上来,揍阿祺一顿把他打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虽然他觉得至少姑父和王妃不是那么暴戾的人吧……但这事太大了啊,十四岁的孩子逛青楼去,搁哪家都得把家长气坏啊,此事不能跟寻常的小错比。 尤则旭就想先等等、再瞧瞧,琢磨着若有机会,自己先私下里给阿祺点警告。若他不听,再说下一步。 结果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其间锦衣卫也忙,他也没什么工夫私底下见阿祺。再因为这事提起心弦的时候,已然是手下回话说那位莹月楼的罗姑娘最近爱吃酸的时候了…… 听说什么炒红果、山楂糕、酸梅汤都没少买,除此之外,清淡爽口的杏仁豆腐、红糖凉糕之类的吃的她近来也都很喜欢。 这下,不止尤则旭眼晕,夕珍都跟着眼晕。 他们又去谢府跟身为王府长姐的和婧说了一声,和婧跟谢晟两口子也一起眼晕。 于是一方正厅里,四个大人安静得跟什么似的。和婧怀里的儿子在睡觉,夕珍膝上的女儿好奇地望望旁边都不吭声的爹娘还有表姨表姨夫,最后伸着小手想去跟表弟玩:「弟弟!」 「弟弟在睡觉,别闹。」夕珍哄哄她,迟疑着问和婧,「你看……是不是跟姑父姑母说说?还有侧妃那儿……」 夕珍觉得这事儿再不说不行了啊!锦衣卫都看到罗氏最近总买这些酸的东西,阿祺不可能不知道。那他是打算怎么着?眼看着这孩子生在外头?日后是不认,还是让满京城都知道他们逸亲王府有个孩子生在了青楼里? 这小子混起来能混到这份儿上? 以前没看出来啊! 和婧迟疑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件事必须跟父王母妃说了。 她不在乎那个青楼姑娘怎么着,也不在意阿祺会不会因此挨顿教训——被教训也是他活该!但她担心母妃的名声。 算起来她跟阿祺都不是母妃生的,但她至少在正院长大,跟阿祺这个侧室所出还是不一样。阿祺做出这样的事来,一旦孩子降生,母妃让不让这母女俩进王府大门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不让进,外人要说她狠心,这样欺负庶子的孩子;让进,外人要嘲讽她打压庶子手段太多,竟连青楼女子都给纳进门去。 于是和婧又稍等了几天,待得家里好好把重阳节过去,就挑了个秋风和煦的日子带着孩子一道回了王府。 看着母妃愉快地逗孩子的模样,和婧心虚地在旁边装了好半天石像。 玉引抱着孩子当真可开心了,府里最小的明婧已经九岁,她已然很久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现在一见本来就很有新鲜感,又是和婧跟谢晟生的,更觉得怎么看都好。 「太可爱了,我都想再生一个了!」玉引这样说,和婧没喝茶都呛了一口。 明婧倒是鼓掌表示赞同,她说母妃再生一个她就不是最小的了,总算可以有人管她叫姐姐了! 「咦,原来你不想当小妹妹啊?」玉引对这个还有点意外,她一直以为明婧被哥哥姐姐们宠着惯着很痛快来着。 明婧歪在和婧身边说:「当小妹妹是很好,但我也想当姐姐试试,我可以照顾弟弟妹妹的。」 「哈哈,那你可以去姐姐那儿照顾小外甥呀!」和婧揽着她,明婧想了想答说「这样也对」,然后和婧瞧了瞧玉引的神色,就递眼色让奶娘把孩子抱出去,就叫明婧也出去玩,自己踟蹰着开了口:「母妃……我跟您说点事儿。」 「什么事?」玉引因她的口气而一怔。她们都等了等,待得明婧出去关好门,和婧才趴去玉引耳边,将尤则旭查来的事说给她听。 第二十八章 玉引听完,整个人都傻掉了。 阿祺?常去八大胡同?还在那儿包了个姑娘? 姑娘还有喜了……?! 饶是她再怎么上得了厅堂,这会儿也很懵,懵了半天问和婧:「跟你父王说了么?」 「还没有……不过阿礼知道,表姐夫说是阿礼最先看出的端倪,才让他去查的。」 玉引:「……!」 这么一听,似乎事情已经存在了很久了啊!先让阿礼查出了端倪告诉尤则旭,尤则旭又查清始末。这么一环环地连下来,怎么也不是一两天、甚至不是三五个月就能算到头的。而他们这些当长辈的居然谁也没觉出不对劲?玉引顿感这大概是自己最失职的一件事了! 但好在事情现下也不算太晚,罗氏有孕应是还没有多久,现下将一切料理清楚做个终结,结果应也不会太差。 玉引定了定神:「我去跟你父王说这事,你去同尤侧妃说一说,另知会她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妥当。」 当晚,逸亲王府里阴云笼罩。 孟时祺回府时就觉出气氛不对,看门的小厮说母妃请他去,待他到了东院,迎面便砸来一句:「和娼妇厮混你还知道回来!长本事了你!」 阿祺愣住。这天他其实没去八大胡同,跟几个堂兄弟一起跑马去了,但母妃的话,让他做不出任何反应。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你父亲和祖父是什么人!」尤氏怒然喝道,不待他答话又猛一击案,「你竟做出这种无耻的勾当来!你知不知道今天正院说了什么话!是你让正院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 尤氏怒气冲脑,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着实恼极了,一边是儿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另一边还要面对正院的趾高气扬。 谢玉引让和婧来东院说这件事,和婧说清始末后便说让她放心,母妃自会将这件事安排妥当——这是什么意思?谢玉引她成心耀武扬威么?身为正妃她固然可以在这样的事上做主,当侧妃的也确有许多时候无法出面,但她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讥讽她不会管儿子么? 「你自己去跟你父王谢罪去!」尤氏切着齿,「你自己去跟那贱|人断个干净!若她纠缠,也要你自己收拾!」 「母妃……」阿祺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怔了又怔,可算从「事情败露」的震惊中稍缓过来,开口便想解释,「母妃您听我说,香盈她……」 「滚!你什么都不必说!」尤氏压过了他的声音,「这事你从前只字不提,你表哥知道了又先告诉正院!你们心里没有一个拿我当长辈的!如今有话,你便跟正院解释去,莫给我添堵!」 「母妃您……」阿祺不明白,她是如何将事情绕到这一层上的。 有个说来不孝的念头在他心里一闪——他觉得母妃不可理喻! 转身走出东院,秋风的凉意在脸上一激,阿祺冷静下来,心里又格外乱了。 他抬头看了看夜色,觉得这个时辰,父王应该在正院,便往正院走去。 他心里很怕,但又觉得自己不能退。他如果再退,事情就只能全由香盈担着了。 孟时祺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说。若他少些顾虑、早些就将事情说了,面临的情况或许会比现在好。 正院卧房中,玉引正目睹着孟君淮气炸的样子。 他已经在房间里以由南往北、再由北向南的路线,踱了五六十圈了。 但他好像越踱越生气,好几次踱着踱着突然猛往西拐,想撸袖子揍阿祺去,都硬被玉引挡了回来。 于是,当玉引听到杨恩禄在外颤抖着禀话说「二公子求见」的时候,表情瞬间一僵。 孟君淮脚下一停,冷着脸闷了闷便一挥手:「不见!」 而后他们照常用膳,用膳时他倒在有意识地克制火气了。明婧小心地往他碗里添了块鸡丁的时候,他虽冷着脸,还是夹了个她爱吃的鸡肉丸子也添给她。 「父王别生气啦……」明婧一边劝父王一边看母妃,孟君淮刚吁了口气,外头恰好又有人进来禀话:「爷,二公子跪在院外头了,您瞧……」 「让他滚!没他这样的儿子!」孟君淮旋即又来了火气。 禀话的宦官迟疑着看向玉引,玉引一喟:「让他回去,就说这事我会办。」 那宦官身子躬得更低了:「二公子说今日必要见到您和殿下,不然就跪着不走。」 「那就让他跪着!」孟君淮一拍桌子,那宦官哪儿还敢再多言,缩缩身子就要走,好在玉引及时添了句:「给他拿个蒲团垫垫。」 待那宦官离开,玉引抬眼瞧了瞧,觉得孟君淮的面色冷得能冻死人。 她就给明婧递眼色,示意她再哄一下父王。 明婧扁嘴摇头,意思是:「母妃自己来!我不管了!」 「……」被嫌弃的玉引只好自己碰碰孟君淮的胳膊,「别气了,明天我就去把这事料理妥当。阿祺这边,咱好好教他。」 但孟君淮还是很气,气到从用完晚膳直到上床睡觉都没再说一句话。 二人一起躺下后,玉引看了他半晌,不得不再劝劝他。 她翻过身趴着,用胳膊支着床,望着他道:「消消火,阿祺这孩子平常都挺乖的,也就干了这么一件错事。虽然这错事大了点吧……但看他自己也知错了。」 据说现在还在外头跪着呢。 孟君淮又静了良久,末了叹了口气,苦笑说:「你不知道,我是真怕阿礼阿祺兰婧这几个出事,比担心阿祚他们还多。」 玉引不禁蹙眉:「这话是怎么说的?」 「阿祚他们犯点错,旁人都能就事论事,惹不出大篓子。阿礼他们几个惹事……横竖都是你这当嫡母的不对。」他口吻中满是疲惫。 类似的话,玉引今天从和婧嘴里也听了一遍。和婧同样十分担心这件事最终牵连到她,忧心忡忡地琢磨要不要提前散点什么对她有利的风声做个铺垫,然后狠狠教训阿祺一顿? 把他们俩的话放在一起想,玉引很没出息地感动了一下,于是不声不响地就蹭进了孟君淮怀里。 正为此懊恼的孟君淮木讷地揽住她:「……?玉引?」 「没事的,这事也没闹到那么大,不用乱想这些。」玉引埋在他怀里笑笑,「你跟孩子们都待我好,我就特别开心!」 他扑哧笑了一声:「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玉引说着抬眼看看他,「明婧今儿还说呢,说不想嫁人是怕没人陪我,所以她真想留到二十再嫁,让我不许催她。」 「行,那就不催她。」孟君淮翻身将她搂紧,转而又叹气,「阿祺这事……罗氏那边便麻烦你,明天我进宫一趟,安排一下阿祺。」 安排一下阿祺?! 玉引微愣:「你打算怎么着?」 「这你别操心了。」孟君淮禁不住一声冷哼,「这小子是欠教训。」 翌日一早,玉引就动身去了八大胡同。 毫不夸张地说,她真是一辈子都没来过这地方,而且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来这地方! 第二十九章 青楼什么的……离她太遥远了,谢家没有半个人和这种地方有关系。嫁给孟君淮后,也就听他说过一次十四五岁时对青楼好奇跑来一探究竟的乐事,他也没正经……嫖过。 万万没想到,他没嫖,阿祺嫖了! 玉引坐在马车上想着都头疼。心下又将思绪理了一遍,拿准了今天要怎么做。 首先,这孩子是决计不能留下的,不是她心狠,而是这事儿实在没法办。 孩子生下来总不能养在青楼里,那往回接,势必引人注意——这比往家里接个青楼姑娘都引人注意,因为青楼里生个孩子总是会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好事者总爱探一探孩子的父亲到底何许人也,会闹出来的风声很难压住。 这样一来,接孩子回府,笑话必定就会闹大,宗室间都会知道他们逸亲王府跟青楼姑娘生了个孩子,板上钉钉,没的解释。 而孩子母亲的身份又没法抬——这比抬谭昱的身份可难多了。谭昱再怎么说,也就是个普通百姓人家出来的孩子,和皇长子成为莫逆之交的安排,虽然听上去十分离奇,但有皇长子主动帮忙,也还很有说服力。 这青楼姑娘怎么办?总不能说是皇长子的红颜知己吧? 找名门望族收养她也不行啊,要这样安排,她谢家首当其冲……玉引还真不乐意家里收这么一号人!她谢家一直干干净净的,凭什么莫名其妙接这个茬啊?! 那孩子又不是她睡出来的……! 所以,最稳妥、对各方伤害最小的办法,只能是不要那孩子。然后她可以给莹月楼、给那姑娘赔一笔钱,从此一拍两散。 当然,她还要交待清楚,这件事不可以透出去半个字。若他们敢拿这事当噱头往外散,孟君淮大概就不得不出手灭了莹月楼了。 算明白这些,玉引疲惫地闭上了眼。 怎么说呢……这些都并不难办,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去杀人,而且还是一个孩子。 这笔血债是阿祺惹出来的,但她到底也沾上了。 西珠市口。 八大胡同突然净街,闹得周围一片议论。 他们初时以为是哪个楼闹出了和达官显贵纠缠不清的事惹了麻烦,后来才听说是锦衣卫净的街,登时所有人都提了口气,连打听都不敢瞎打听。 这种事倒也不稀奇。八大胡同这地方,鱼龙混杂,三六九等什么样的人都有,是经常牵扯到各种案子里。 本朝已然有好几桩要案都从八大胡同查出过线索。是以每每此处有了疑点,净街搜查都是必然的事。 但这回来的人好像格外多。有人说得有五个百户所,还有人说,至少两个千户所。 当闲杂人等都被清了个干净之后,一辆并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停在了莹月楼所在的胡同口。 玉引下了车,由宦官领着,径直奔莹月楼去。 莹月楼上下都已被锦衣卫先一步赶到了大厅中,玉引进屋后睃了众人一眼,末了目光落在了被两名锦衣卫押着的女子身上。 她看着也就……十三四? 玉引有点意外,她原以为这个罗香盈必是个妖娆成熟老资历的,所以能勾得阿祺犯这种错,没想到居然是个看上去清清秀秀的小姑娘? 玉引睇了她一会儿,但一个字都没说,直接提步上了楼。 罗香盈自也被锦衣卫押了上去,玉引随便推开了一扇房门进去落座,待得她被押进来,房门立刻被从外头关上。 「夫人……」香盈瑟瑟缩缩地跪到地上,只觉眼前这位夫人气势慑人,明明还未说一个字,已将她惊得快哭出来。 玉引定了定神,仍被她居然是这么个小姑娘的惊讶搅着,别看目光不看她,才得以冷静地继续说话:「一位姓殷的公子从今年三月开始养的你,最初是十两一个月,后来一直涨到一百两。这个月初你发现自己有了孕,他给你请过三次郎中还拿过不少补药来。是不是这么回事?」 「夫……」香盈惊住,她不懂眼前之人为什么会这样清楚这些事。懵了懵,垂首应说,「是。」 「好,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这孩子你不能留着,将来你也不能再见他。」玉引说话间不经意地一瞥她,却因她眼底那份过于真实的惊恐而微微一怔。 她觉得青楼女子阅人无数,不该这样容易陷入惊恐。 但她没说什么,还是按原有的打算摸了银票出来:「这是三千两银子,算是给你的,你们楼里我会另外打点。日后你该如何过便如何过,和那位殷公子再无关系。」 「夫……夫人!」香盈颤抖着哭出来,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拗不过眼前这位贵妇,却又不得不试着争一争。 她磕了个头道:「夫人,您把我买走都用不了一千两银子,求您买我走吧,您让我把这孩子生下来,我……」 「你不能进我们家门。」玉引生硬道,可香盈随即说:「我不求住进您府里,您让我住在哪儿都好,我只是……」 「罗姑娘,京城就这么大。」玉引凝视着她,叹了口气,语气不知怎地就缓和了下来,「我不能让你过门,更不能由着你住在外头。你与他继续接触下去,总会知道他是谁,你随意与街坊四邻说一说先前的事,他就要被全京城笑话……可我也没法平白相信你不会说出去。」 「可是我……」香盈的声音噎住,她确实没有任何办法让对方相信她不会乱说。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没用,逼得她几乎要哭出来。 玉引仍睇着她,不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竟在慢慢心软……? 罗氏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她禁不住地觉得,她可能是真的很可怜。 可是,她真的不能因为心软而改变什么,甚至不能由着罗氏生下孩子、府里将孩子抱走,再与她断了关系。 八大胡同不是没有别的达官显贵来,她若到时想去打听哪户人家新添了孩子,哪户人家的孩子过满月、过百日,都太容易了。 而她没想到,没过太久,罗氏忍住哭声,抬头看向她时眼中多了另人一震的坚定:「我不要名分,我、我不用这孩子认我,我也可以不见殷公子……夫人您买我走好不好?我伺候过我娘,我什么活都会干,夫人您给我口饭吃就行……」 「你……」玉引大感诧异,蹙眉看了她半晌,终还是道,「你图什么?」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香盈说这话时,目光忽而一亮。 她转而哑笑出来:「夫人您大概不知从小就在青楼是什么感觉……我不敢奢求能出去,可我还是想出去的。」 玉引没有应答,香盈顿了顿,低下头放轻了声音,又说:「我……我至今只侍奉过殷公子,夫人您……别嫌我脏。我发誓……我发誓这是实话,我若骗您,早晚还让我落回这地方来!」 这句话彷如一根银针,在玉引心头一刺。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但总之那种滋味儿令人难受极了。 这姑娘十三四,和婧十三四的时候正在高高兴兴地跟兄弟们一起读书,满心期待地憧憬婚事。她却跪在这里,央别人把她从这里买走,低着头解释说自己「不脏」。 第三十章 玉引一时甚至不知该如何应对。若她是为图名分图富贵,她都可以硬着心不答应。若她拿和阿祺的情分说事,她也可以不接她这茬。 可是,她只是想离开这儿,她只是在为自己做低得不能更低的打算,一个对王府确实造不成任何损伤的打算。 良久,玉引长长地吁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不知道,我若带你回去,不止是你没有名分、不能见他、不能让孩子认你的事……」她说着停了停,想琢磨个委婉的措辞,旋即明白接下来的话实在没的可委婉,「我们府里出身最低的下人……也还是比你高些。」 「我不怕的!」香盈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又忙压低,「什么重活我都能干,若我撑不住送了命,反正……反正有卖身契在,官府也不会为了我跟您计较。」 玉引:「……」 她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真是很坚定,忖度了会儿轻重,叹息:「你可想明白,但凡进了那道府门,你可真是死都出不来的。」 下一瞬看到的,是香盈连连点头。 于是,几乎整个王府的人都在半个时辰后显得有点懵。 ——谁都不太懂,为什么王妃去了青楼一趟,把这姑娘给带回来了,还说让好好安胎。 唯一听上去还算正常的两件事儿,是她解释说已经打点好莹月楼了,那边万不会透出去半个字,还有这个青楼姑娘日后在王府没有任何身份,生完孩子后该干活就干活。 所以这好像惹不出什么事,可还是……怪怪的啊? 东院里,尤氏冷眼看着跪在眼前的香盈,听下人禀完话,就气得要呕血了。 她咬了半天的牙才缓下口气儿:「收拾个屋子给她吧,孩子是二公子的,让她好好生下来。」 然后自有下人领着香盈出去。尤氏带她离开后,足足摔了三只茶盏才算解了恨! 谢氏……谢氏这是成心给她好看!把人领回来,可不就是为了给她添恶心么! 若谢氏不是在位份上高她一头,她真想现在就把这罗香盈拖出去打死! 「给我好好伺候着她,万事都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尤氏气不顺地磨着牙,心里琢磨着早晚要把这恶心给正院扔回去! 正院,玉引打从回来后就趴到了床上,半天没说一句话。 她也无奈,自己到底怎么就心软把人给带回来了呢? 孟君淮听说后也很诧异,但一掂量觉得她这安排虽然已说不上利索,但也确实没什么大碍,就在旁边一脸轻松地笑话她:「什么人就往家带?可真有你的!」 「你别说了!」玉引还是趴在那儿,抻过个枕头按在脑后,声音烦躁无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明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可看她那模样……我就是怪不忍心的!」 现下想来她都怀疑自己可能是被骗了。青楼里的姑娘多会看碟下菜啊,谁知道罗香盈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但太晚了,她已经把人给领回来了。 孟君淮还在旁边口吻悠悠地笑:「哟,把你懵住了?看来这姑娘真有点本事啊。」 玉引气得没话。 他口风一转,拍拍她又道:「得了得了,你个小尼姑本来就心比豆腐软,干出这事儿不稀奇啊,不稀奇。」 「哎你别损我了……!我知道我没办好!」玉引气恼地坐起来,重重一喟,又问他,「阿祺怎么着了?跪了一夜,叫大夫看了没有?」 「看了。」孟君淮道,说罢蹬了鞋也歪到床上,续言说,「我请了个旨让他去给先帝守陵。」 「啊?!」玉引傻眼。 「甭担心,就半年,让这小子静静心。」孟君淮漠然道。 玉引:「……」 她懵了半天才说:「那边都是我父亲的旧部,我给家里写个信,让父亲交待他们别为难他。」 「别,用不着。」孟君淮冷着脸抬手挡住她,「就让他吃吃苦,省得他总往那温柔乡里钻。」 玉引:「……」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生气。 嗯,她也很生气。不止生阿祺的气,还生自己的气! 在知悉对方竟是逸亲王府的人时,香盈便有点懵。这种震惊持续了许多日,她沉浸其中,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直至听闻孟时祺去守陵。 「守陵?!」她讶异地望向榻边正帮她吹着药的婢女,那婢女神色清清冷冷的:「是啊,府里从没有人去过八大胡同那样的地方。二公子不仅去了还闹出这样的事来,王爷自然恼火得很。」 然后那婢女一睃她,带着几许蔑然与不忿,又道:「我们二公子打小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姑娘您可真有本事。」 香盈木然说不出话,她忽然觉得,自己不管不顾地提出要来王府,完全是错的。 那天她被突然而至的锦衣卫吓得够呛,只剩两个念头在心里愈加清晰——一是想离开莹月楼,二是想留住这个孩子。 孟时祺得知她有孕的时候那么惊喜,她也一样,他们都很期待这个孩子降生。 可这几天到了王府,她才逐渐地觉得,自己那日的话大概并不理智。她在东院里听说了许多事情,不算刚听说的这一桩,也还有许多。 比如,人人都在说,这事必是她和莹月楼里串通起来要讹王府一把,拿准了二公子心善,不然青楼里哪会那么简单地允许楼里的姑娘有孕…… 这话她可以不眨眼地说自己当真很冤,她真的没有和莹月楼串通做什么。但是,她也摸不准自己是不是被老鸨利用着来讹王府了。 想到这一环,不管真相如何便都已不重要。她自己都越想越相信这是真的,然后越相信这是真的,就越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香盈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如果没有人主动问她什么,她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个字。这样的日子,似乎每一天都是一样的,一成不变,说不上糟糕,但也着实看不到什么盼头。 京城北郊,孟时祺隔了好几日才听说香盈被接回了府。他只觉心头阴霾顿开,重重地松了口气,转而涌起的是猛烈无比的思念。 在先前的近五年里,去见香盈都是他习以为常的事。去别苑避暑又或是去外地游玩的时候,他总会很期盼再次见到她,那种期盼的感觉十分有趣。 他已经习惯于在外看到什么有趣儿的东西都给她带一份,从最初的点心糖果到后来的布料首饰。他喜欢在回京城后立即将这些东西带给她,看她的反应,看她满脸欣喜。 可这一回,这种思念变得酸涩极了。因为这会他再回京后,不一定能再见到她,即便她现在身在王府,身在她家里。 「哎,阿祺。」一只盛满酒的酒盅递到他跟前,孟时祺抬眼瞧了瞧,是十叔。 十叔在这里守陵……有八九年了,后来他的长子也来了这里,再也没回过京城,现下十叔看起来格外苍老。 孟时祺接过酒盅但没喝,攥在手里继续沉默着。孟君泓拉了把凳子过来也坐下,张口就笑话他:「我说怎么叫你也来这儿,要是皇上多心,怎么也该是把你父王或者你三弟发落过来。」 孟时祺皱了下眉头,腹诽这位十叔可真不会说话。 第三十一章 孟君泓没理会他的神色,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小子可真有本事,八大胡同那地方也敢去?哎,你要是真好这口儿,在外头养一个也比去那地方强啊,那地方可太惹眼了。」 「十叔您别说了!」孟时祺烦躁地将酒盏搁到一边,站起身怒视着他,面色涨得通红,「不是您想的那么回事!香盈……香盈不是那种人!」 「香盈?这名字倒好听。」孟君淮嗤笑了一声,又叹着气摇头,「不过……可怜啊,听说她进了你们王府?你去打听打听先前那几个被宗室收了去的流莺都是什么下场,啧……你别嫌十叔烦,十叔给你句忠告,你要真想让她活得久点,回去之后就千万别想着见她。」 「我不用您管!」孟时祺摔门而出。他身后,孟君泓喝着酒,自顾自地蔑笑了一声。 他还道那些留在京里的兄弟都活得顺风顺水呢,看来也还是各有各的事儿啊。 ——他自言自语地安慰着,心里好似舒坦了点儿,悠悠地又咂了口酒,不再搭理这茬事儿。 转眼又过了一道年关,二月时天气转暖,兰婧与谭昱的婚事便正式提到了礼部,开始择定吉日。 而吉日还没定下来,东院就传来了香盈要生了的消息。 玉引掐指一算这才怀了八个月,眼瞧着是早产了,好在几个时辰后东院来禀了话,说一切平安。 香盈生了个女儿,因为早产所以分量轻些,但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好生养养就是了。 孩子生下来后尤氏瞧了一眼,便叫抱去西边阿礼的住处,让他们夫妻先替弟弟养着。毕竟阿祺还没回来,便是回来,尤氏也不放心让他带孩子。 不管这孩子的母亲是什么身份,她都不会受半点委屈。奶娘婢女都是早按规制备好的,府里也都会尊她一声小姐。如若孟时祺日后有了爵位,宫中该赐给小辈的封位也不会少了她。 而香盈,在产后第四天的一早被「请」下了床。 她更了衣出门去应话,东院的掌事宦官梁广风打量了她一番,口气平淡:「日后洒扫院子的活儿归你,轮值的时候值个夜。别的事用不着你插手,就这么着吧。」 「是。」香盈应得也很平淡,神色间半点波动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堂屋里,尤氏一连几天,只要看见院子里的身影就忍不住厌恶陡升。 罗香盈生了张清清秀秀的脸,让她时常莫名想起正院的谢氏,越看越觉得这样清秀的模样是专门用来惹男人怜爱的,怨不得男人们会扛不住。 王爷是,阿祺也是。 尤氏心里的暗火压不住,想拿罗香盈出气,更想把她扔到正院给王妃添堵。架不住罗香盈打从生完孩子后就跟块榆木疙瘩一样,认打认罚,让她在外头跪一夜她都没什么大反应,弄得尤氏既不觉得自己出了气,又没法说她不恭敬把她推给正院。 足足过了小二十天,尤氏才可算等到了给正院添恶心的机会。 那个才做到一半的小布老虎被呈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嗤地一声冷笑出来,转而睇向被押进来的罗香盈:「手艺不错啊。但我可听说,你亲口向王妃承诺可以不要那孩子认你,王妃才将你带了回来。如今来这样一出,你心眼儿倒是不少。」 「……侧妃。」香盈心里止不住地慌了起来。这跟侧妃平常挑她的错不一样,皮肉之苦再难过也左不过一个熬字,可一牵扯上孩子,她就担心惹出大麻烦。 香盈束手束脚地失措了会儿,慌忙跪地:「奴婢……奴婢没想让孩子知道这是奴婢做的,奴婢就是想……」 「随你怎么说。」尤氏睇视着她,「反正你那承诺不是对我做的,你打的,也不是我的脸。」 然后她抬了抬眸:「押她去正院,交给王妃。」 香盈无比恐惧地抬起头,但只怔了一怔,这种恐惧就已消散无踪。 她好像抓不住那种恐惧的感觉,待它们消散之后,她甚至不知有什么可怕的。她只是觉得心里很空,空得像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承不住,什么都不在意,也没什么可值得在意。 正院,玉引原正理着兰婧嫁妆的清单,时不时往清单里添点东西。乍闻东院押了香盈过来问罪,不禁微微一愣。 香盈应该还在坐月子啊,问什么罪……? 她先简单问了问始末,芮嬷嬷折出去问了问东院来的人又回来禀话。玉引听罢稍一蹙眉,觉得尤氏有点苛刻,但也不能说尤氏这么做不对。 阿祺是尤氏的亲儿子,尤氏自然更紧张。她想彻底断了罗香盈和孩子之间的瓜葛是难免的,毕竟这是拖得越久就越难理清楚。 玉引就只能说:「那把人留下吧,让侧妃放心,日后只让她在正院。」 芮嬷嬷再折出去,不过多时就带着香盈一道进了屋。香盈俯身一拜,玉引一下子差点没反应过来。 ——她上回见到香盈时还是在莹月楼,记得她是个清清秀秀的姑娘,算不上多美但白嫩水灵。现在瞧着竟干干瘦瘦的,眼里也没什么光彩,和从前判若两人。 于是玉引本还想提点她两句,这会儿都说不出责怪的话来了,滞了滞,只吩咐说:「让珊瑚收拾个屋子给她。」 然后就是满屋子都没动静,香盈纹丝不动地跪着,直至珊瑚进来叫她的时候,她才朝玉引磕了个头,跟着珊瑚一道离开。 玉引看得一脸懵,越想越觉得这不对劲,而后很快便胡猜起来,觉着该是尤氏待她不好。 她之前也设想过,尤氏可能不会喜欢香盈,毕竟是个青楼姑娘嘛,若阿祚阿佑招惹上这么一个,她也不会喜欢。 可是……不至于到这份儿上吧! 生完孩子二十多天,就从头到脚都跟换了个人似的?尤氏这是把她往死里折腾?! 「一会儿叫个医女来看看,若要进补,直接交待膳房一句。」玉引沉吟着,又吩咐了一句。她心里掂量着分寸,觉着虽不能抬举香盈,但也不能这么把人磨死。 正院西边的一间厢房里,香盈目光涣散地听珊瑚说了各样起居之物分别放在何处,一边明明很惊讶正院竟给她安排这样好的住处,一边又仍是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直到珊瑚要离开的时候她才猛地回过神,伸手一拽:「珊瑚姑姑……」 「哎。」珊瑚转回身来,「什么事?你说。」 「我……」香盈怔了怔,问她,「我干点什么活?」 「干活……?」珊瑚好笑地打量她一番,「你这月子还没出呢,打算干这么活?先安心养着吧,这个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她说罢就又要走,可香盈再度拦住了她:「姑姑别……」 珊瑚蹙眉,香盈缩回手低下头:「奴婢在东院……早就照常做事了,王妃大约也不想看奴婢闲着。姑姑您还是给奴婢安排点事情做吧,什么都行,奴婢都能干。」 珊瑚:「……」 她都跟了王妃二十多年了,自问这世上了解王妃的人里,自己准能排到前十号。香盈说的这事她听着都好笑,知道王妃怎么也不能让个没出月子的在院子里干活。可见香盈这样执拗,她也没心情多在这事上跟她掰扯,想了想,就说:「那这么着,今晚你值夜试试。王妃若有事喊你,你就应个话,若没事,该睡觉便睡觉吧!」 第三十二章 珊瑚心里清楚,值夜算是正院里最轻省的活了。王妃鲜少夜里头有事叫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能在堂屋一觉睡到天亮。而且正院里有一份炭火是专门拨给值夜的人的,足足地生上一夜不用节省,饶是在堂屋里睡着只能打地铺,也完全不冷。 她便言简意赅地将这些交待给了香盈,言罢等了等,香盈却没什么反应。 珊瑚只觉得这丫头奇怪,也没再多言其他,这就转身离开了。 不过多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孟君淮说有事没料理完,迟些再过来,玉引就兴致缺缺地带着明婧一起用膳。 她兴致缺缺倒不是因为孟君淮不来,而是因为香盈。 这事真是让人烦得慌。阿祺让香盈怀了孩子、她一时心软带了香盈回来、尤氏看香盈不顺眼所以下了狠手折腾她…… 好像谁都有自己的原因,说不清楚到底谁做得更错。 可就算没有谁做得「更」错,她对这件事的处理不够稳妥也是必然的了。或许让她重新来一次,她依旧会忍不住心软做出一模一样的安排,也依旧不能说自己这样就是对的。 唉,烦烦的。时至今日,玉引也不知道该怎样纠正这些不妥,没精打采地觉得自己没用。 末了她只能想,大不了就这么养香盈一辈子,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反正她正院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虽然她也不喜欢这个香盈……但在她眼里,总觉得单凭香盈为阿祺生了个孩子这一条,就不该让她死在府中任何一个人的手里。 真是孽缘啊! 玉引禁不住地为这个而打蔫儿,明婧看了她整整一顿饭的工夫,她都没察觉。 于是用晚膳后,她刚歪到榻上去,明婧就蹭了过来:「母妃!」 「嗯?」玉引抬眼撞上一张笑脸,撇撇嘴,「怎么的?」 明婧堆笑:「母妃您是不是心情不好?」 玉引一喟,只说没事,让她别担心,但是明婧直接爬上了床:「母妃,我陪您开心好不好!今晚别让父王过来了!」 玉引:「……」 小丫头你真会见缝插针!!! 她和孟君淮已经拒绝带明婧同睡很久了,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想让明婧太黏着他们。小孩子嘛,一点点长大了,总要一点点适应离开爹娘的过程。 几个孩子里明婧真的算最黏人的一个了,七八岁那会儿还十天里总要有五六天跟他们睡!这直接影响他们的夫妻生活啊……! 于是玉引冷着脸看明婧,但心下算了算,明婧上一回跟她睡,好像都是大半年前了。 那也行吧……!今晚就依她一回,正好寻个由头不让孟君淮过来也好,她也想自己静静,琢磨琢磨阿祺这点事日后该如何是好。 是以当晚盥洗之后母女俩就早早地躺下了,明婧欢天喜地地在玉引身边滚来滚去,弄得本来心情不太好的玉引都忍不住笑,一边拍她一边笑斥:「多大了你!老实点!」 「父王不在万事大吉!」明婧欢呼得一点都不客气,玉引绷着脸一捏她鼻子,下榻去吹熄了烛火。 屋子里黑了下来,但明婧还是兴奋得睡不着,拉着玉引给她讲故事,然后又自己给玉引说各种最近的新鲜事。母女两个不知道聊了多久,玉引正催着明婧赶紧睡,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闷响。 「咝……」明婧在被子里蹬了蹬腿,还是一脸兴奋,「有鬼!」 「……别瞎说,哪来的鬼!」玉引拢着她拍拍,下一瞬,又听见屋外有一声短促的蹭墙的动静。 「真的有鬼!啊!好可怕!」明婧眼睛发亮,一点都不像在怕鬼。 「你再胡说,母妃不带你睡了。」玉引板住脸瞪她,伸手又拍拍,边下榻边道,「你乖乖躺着,母妃去瞧瞧。」 然后她就一边往房门处走,一边听小坏明婧在后头嚷嚷:「不要去不要去!鬼把母妃带走压寨怎么办!」 玉引:「……」 这小丫头最近肯定没少看闲书,明天就让先生给她加功课! 玉引一边揶揄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堂屋里陡然窜进来的凉气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她正纳闷儿今天堂屋里怎么没生火,目光一低看见门边的地上歪着个人,好像是蜷着身子在睡觉。 「香盈……?」玉引皱皱眉头,弯腰拍她肩头。 「嗯?」香盈毫无意识地应声,继而身上一凛醒了过来,看清玉引的瞬间脸色就白了,「王妃……」 她赶忙下拜,玉引只觉这堂屋里凉得太厉害,便告诉她:「进来说。」 香盈木了木,跟着玉引进屋。玉引刚到榻边坐下,就见她又跪了下去。 玉引略作思忖,问她:「谁让你值夜的?」 香盈回说:「奴婢……自己跟珊瑚姑姑求的差事。」 玉引锁眉:「那珊瑚没告诉你铺床生炉子?」 香盈一滞。 珊瑚交代过,她也听见了。但她没敢用,因为在东院里,就有很多东西是别人能用,唯独她不能的。 她迟疑着没敢回话,玉引想想,觉得理应不是珊瑚欺负她,便直接道:「桌上有热茶,喝一杯暖暖身子,回去睡觉去。」 香盈仍纹丝不动地跪在那儿,一声不吭。玉引有点不耐:「你怎么回事?」 「王妃,奴婢以后不敢了……」香盈蓦地哭出来,哭得玉引毫无防备。 她怔了怔,见香盈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眼底的情绪一分慌过一分,明显有些隐情。 「侧妃为值夜的事儿罚过你?」玉引直白地问她,香盈跪在几步外连这话都不敢应。 她实在不敢去猜王妃到底是什么心思,生完孩子后的这二十多天,足够让她明白在这个王府里,任何一个人都能要她的命。 在东院里就是这样,但凡侧妃想罚她的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错的,说不说也都是错的。侧妃罚她罚得再狠,也不会有人出来为她说半句话,就好像人人都乐得看她过得不好,她过得不好他们就都舒服了。 这让她觉得,自己一味地想离开莹月楼,多傻啊…… 老鸨打她打得最狠的时候,也狠不过王府里的人。毕竟老鸨还指着她赚钱,而府里,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她是死是活。 上回在东院让侧妃看见她值夜睡着了,二话不说就让她在外头跪了一夜。这回是正妃,她真不敢猜会是怎样的结果。 玉引浅蹙着眉头等着她答话,等了一会儿才发觉估计是等不着了。她摇了摇头,边因为香盈这个样子而不耐,边又禁不住一阵阵心软。 饶是她再觉得是自己初时安排得不妥,也还是暗怪尤氏下手太狠了。这才多少日子,居然把人逼成这样? 玉引吁了口气,走过去扶她。香盈见她走近就下意识地想躲,硬被她一扶胳膊:「起来,我不问了。」 香盈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迟疑着偷觑了她好几回,玉引抿了点笑,握着她的手道:「回去好好歇着,出月子之前不用你干活,日后的话日后再说。你还年轻呢,弄坏了身子日后有你后悔的。」 「王妃……」香盈避着她的目光,滞了滞,又辩解说,「奴婢没事。」 第三十三章 「我话里没别的意思,你听我的就是了。」玉引一哂,「有什么需要的,随便找人说一声。想吃什么,就让膳房给你做,没事的。」 翌日,孟君淮闲下来后到了正院,他原想找嚷嚷着不要他过来的明婧算账来着,结果进屋就看见玉引歪在罗汉床上,眉目间蕴了一个好大的「烦」。 「怎么了这是?」孟君淮笑了一声,走上前去。玉引抬抬眼皮,叹气:「这香盈啊……怎么办啊!」 「这有什么怎么办?」孟君淮还不知道香盈到了正院,一时也没明白玉引说的是什么,玉引又叹了口气,也没心思说尤氏的不是,就没精打采地跟他说:「我把香盈留正院了,你说怎么安排好?」 「留正院了?」孟君淮一愣,转身坐了下来,想了想又道,「那也没什么怎么安排,你院子里的人,你爱怎么用怎么用就是。反正名分是没辙,王府里怎么也不能给这么一号人名分。」 是啊,名分是真没辙。 那也就真没什么可安排的了。 「你说我能求母妃指个太医过来给她看看不?」玉引思量着问他,孟君淮正心说咱府里的大夫不够用吗?她又道,「我看这丫头情绪不对劲,看人的眼神都是木的……我怕拖下去出事!」 其实前一日时,玉引就请医女来为香盈看过了。但大概是香盈身份太低的缘故,医女敷衍了事,只回话说身子有些虚,让她好生调养。 这回请来的太医则要用心许多,足足诊了半个时辰才从香盈房里出来,去向玉引禀话。 太医说香盈寒气侵体,血不足、气易虚,体内恶露未除净,而且外伤内伤也都不算轻。 太医说到这儿时已眉头深皱,睇了睇玉引的神色,小心地劝了一句:「王妃,这姑娘年纪轻,又刚生完孩子,身体不适难免规矩不周,您若能多担待些……」 玉引听着一怔,旋即哭笑不得:「大人当是我打的么?若是我打的,我也不费功夫让大人来看了。」 太医恍悟,忙告了个罪,玉引又道:「您详细说说,她这情状到底如何?怎么调养?会落下病不会?」 太医一揖,沉默了须臾之后叹了口气,道以后大抵是不能再有孩子了。至于当下,身体悉心调养应能有所好转,但更严重的是她心思上的事儿。 玉引问他什么意思?他说香盈忧思过重,若不能开解她,她便会越来越想不开,也就没几年寿数了。 玉引听得心惊,待得送走太医,这惊意还是无法淡去。 ——香盈才十四岁,五六个月前被她好好地带回王府,现在已然可能「没几年寿数」了? 于是玉引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去瞧瞧香盈。她走出堂屋去了西边的厢房,原打算叩门,又想到香盈现在应是在床上静养,怕她下来开门再受凉,就索性自己直接将门推了开来。 定睛一瞧,却见香盈在妆台前坐着。 「王妃……」香盈从镜中看见她时蓦然一惊,手迅速将鬓边的什么东西摘了下来,然后回身下拜,「王妃万福。」 「快起来。」玉引边说边往里走。走到近前时,香盈还跪伏在那儿没动。玉引仔细瞧了瞧,她左手是平放在地上的,右手则紧攥着拳,指缝间依稀透出点粉色。 「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玉引尽量将语气放得缓和,香盈的手一松一紧地反复了好几番才朝她摊开,手心里是一朵已经被攥得不成形的粉白色小花。 那就是朵不起眼的小野花而已,随着天气转暖,王府各处都能寻到这种花,正院的墙根下、花圃边也都有几朵。 玉引没当回事,轻一哂正要扶她起来,香盈声音好似平静、又隐透着点轻颤道:「奴婢就是……自己在屋里戴了一下,没想给别人看,真的没想……」 玉引目光微凛,这才注意到好像从昨天刚见到香盈开始,香盈头上就只有一支素得不能再素的木钗子,旁的装饰一点都没有。 「东院那边……不让你打扮?」玉引试探着询问了一句,香盈未敢贸然作答,但禁不住心虚得周身一哆嗦。 侧妃确实是不让她打扮的,她发髻上点缀一点颜色,侧妃都觉得她是想勾引男人,毫不委婉地直斥她犯贱。 香盈自认为没有那么贱,可侧妃要罚,她也只能认。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哪有不爱漂亮的呢?她就只能偶尔偷偷掐朵野花、或者寻根红绳子,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往头上比划一下,自己看看就收起来。 这么做的时候,倒是从来没让侧妃撞上过。万没想到,今儿让王妃撞上了。 香盈心里七上八下的,玉引静看着她的反应,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这尤侧妃,不拿人当人看的时候,那是真狠啊…… 她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正院的日子太美好、太舒心了,乍然见到个香盈这样的,心里竟难受得有些承受不来。 怎么说呢?十四岁的女孩子……玉引已带过好几个,和婧、夕珍、夕瑶十四岁时的模样她都还记得,哪个都是开开心心没心没肺的。兰婧的小心已让她十分心疼,香盈这么担惊受怕的,让她连应付都不知道怎么应付。 「那个……你若是喜欢戴这个,我让他们找找库里有没有绢花,寻几套给你送来。」玉引道,想维持住笑意却有点维持不住。 她将香盈扶起来,香盈依旧诚惶诚恐的,她避开香盈的目光,拉着她走到榻边,又笑说:「躺下歇着,我就是随便过来瞧瞧,你别怕。」 「王妃……?」香盈忐忑不安地又打量了她半天才迟疑着上了榻,玉引坐到旁边的绣墩上,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孟君淮都时常能看见玉引叹气。这也不怪她,关于香盈的事情听得多了之后,他都想叹气。 正院的下人们都说香盈挺心善,虽然总是郁郁寡欢、别人跟她说话时她也时常没反应,但阿狸溜达到她房中晒暖儿的时候,她曾主动把膳房备给她的鲫鱼汤里最好的一块鱼肉挑出来喂阿狸。 后来,她好像是听说那是玉引养的猫,阿狸再去时她就不敢喂了,自己缩在床上默默看着阿狸走来走去。但阿狸跳上榻蹭她时,她又忍不住要上手摸摸。 ——这些都是被玉引交待去暗中注意着香盈的下人说的,他们能不露面就不会露面,因为他们一露面香盈就会战战兢兢。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活成这样,孟君淮也是看不下去的。但他也确实做不了什么,香盈说起来也算是阿祺的人,他一个大男人,亲自去开解儿子的人……很不合适。 再加上名分的事他也不能解决,对于香盈的处境,他似乎就只有唏嘘的份儿。 然则又过了几天,玉引才冷不丁地从下人口中听说,他把尤氏给罚了。 罚的不算重但也不算轻——具体些说就是尤氏自己毫发无伤,但东院有点地位的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赏了一顿板子。 玉引哑然,跟他说时隔这么多天突然折回去算账不合适吧? 孟君淮冷着脸一哼:「你算账不合适,那就我来。」 玉引:「……」 第三十四章 她又细问他找的什么名目,怕他一时气恼直接拿香盈说事儿,如果是那样,就……他比她算账更不合适了。 结果孟君淮一脸好笑地瞧了她半天,末了问她:「在你眼里我是经常一发火就没脑子吗?」 玉引:「……」 其实……是的。 她对他经常暴脾气这件事印象深刻,确实经常担心他怒气冲脑时会不管不顾。当然,这话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奈何孟君淮从她脸上看出来了。 一看出来,他就咝地吸了口冷气:「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对我有这不满?」 「没有!没不满!」玉引赶紧声明,见他阴着张脸转身就要走,又忙跑过去扯住他解释,「我这不是……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咱俩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后头还有一群小蚂蚱,你蹦跶错了我们都得倒霉啊?」 「噗。」孟君淮没绷住一声喷笑,想再佯怒也「佯」不下去了,只好继续说正事。 他让她放心,说找尤氏算账没直接拿香盈当由头,直接揪的这背后的原因。 ——他传下去的意思是,尤氏不喜欢香盈没关系,但行事恶毒不能惯着。府里孩子多,让孩子们看她这个当长辈的手段残忍是不行的。她不该这样,身边的下人也不该任由这种事情发生却不闻不问,至少该规劝几句,或者禀正院一声。 这个责罚来得有理有据,罚过之后还连带着添了句让尤氏暂时不必见府里的小辈们了。 不得不说,这安排还是让玉引挺痛快的,她也希望尤氏能记得这个教训——看看香盈现在那副样子,她就觉得尤氏真是自己不挨教训就不知道别人会疼! 又过了小半个月,便是阿祺回府的日子。 守陵的日子不好过——就算并没有人刻意为难他,也不好过。那地方远在京城几十里之外,穿衣上还可满足,衣食上简陋则是必然的。 许多东西都没法往那儿送,送去也没有好厨子能做。是以这几个月,阿祺都是每顿饭荤素各一地凑合吃,虽不至于饿着,但相较府里,真不知道差了多远。 孟时祺明白父王这是生了他的气。其实他心里有点委屈,因为他这「逛八大胡同」跟父王想的大抵不是一回事儿,他和香盈真是因为儿时结下的情分才到了今天这一步。如果父王那天给他个机会让他解释,或许能不这么生气。 但他同时也清楚,不管怎么说,自己也还是有错的地方。 他跟香盈再怎么有情分,自己也不该就这么在八大胡同里跟她发生那种事,还让她有了个孩子。这件事的的确确会给家中添许多麻烦,尤其对不住嫡母妃。 孟时祺便想,回去之后定要好好的跟父王和嫡母妃谢个罪。其他的,他改变不了什么,但他可以尽力不再给他们招惹别的麻烦。 那个孩子,听说生下来后就养在兄嫂处,他以后无论如何都要自己照顾她,好好地把她养大。 至于香盈…… 孟时祺想到她,心里就阴云一片。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什么,也拿不准自己做什么才是真的对她好。 十叔告诉他说,若想让她活得久一点,就千万别动见她的念头。孟时祺知道这话有理,但又觉得,让她们母女分离……甚至还要一分离就是一辈子,也是件很残忍的事。 这一环,他目下不知该怎么解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去后先好生开解开解母妃,让她别看香盈那么不顺眼。 嫡母妃对香盈是怎样的态度他不清楚,但凭他的了解,母妃不喜欢香盈是必然的。阿祺觉得母妃是个很容易对别人产生敌意的人,嫂嫂因为和正院走得近,也没少受母妃的白眼。 不过母妃不能对嫂嫂怎样,再怎样的气不顺也都止于「白眼」了。可对香盈,母妃若想刁难她,就一定能。 孟时祺心里细细过着这些事,一路都忧心忡忡的。当熟悉的府门出现在眼前时,他怔了半晌才走下马车。 「公子。」门房的小厮迎出来,便将他往里面请边交待说王爷王妃都在正院,今日没什么事,让他先去看看孩子再过去问安。孟时祺脚下滞了滞,心下迫切地想问香盈怎么样了,又生生忍住,向那小厮道了声「好」,就往西边去。 西边,阿礼的住处。 兄弟几个都知道阿祺今儿回来后要先来这边,早就都聚了过来。他们一时也没别的事可做,就全围着摇篮中的婴孩看个不停。其实孩子睡着觉也不理他们,偏他们能看得起劲儿。 阿祺到的时候,就见三弟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孩子的脸。 领他进来的宦官压着声道了句「二公子回来了」,兄弟三个一下子都看了过来,而后先迎过来的是大哥。 「回来了?挺快嘛。」阿礼笑着一挽他的手将他拉进去,指指摇篮里的孩子,「这个你快抱走,不然你嫂嫂天天盯着她,都不理我了。」 「……对不住。」阿祺显得有些局促,目光往女儿身上一落,就挪不开了。 他心里的感触有点儿复杂,好像觉得很新奇又很不真切。他盯着孩子看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暗自跟自己强调说「这是我女儿」,然后他走到摇篮边上认认真真地看她,心下不由自主地试图分辨她哪一处生得像他、哪一处又像香盈,再从怔然中抽离出来时乍然惊觉自己似乎已晾了兄弟们好久,忙轻咳了一声,寻了个话茬:「她……叫什么名字?」 「……」阿礼睇着他笑,「你的孩子,你不起名字,问谁呢?」 也就是说现在还没起名字? 阿祺滞了滞,又问:「父王怎么说?」 「父王想给她取名字来着,母妃劝他说等二哥回来。」阿祚言简意赅地解释之后一哂,「二哥别担心,父王母妃对这孩子没意见。」 阿祺松了口气。斟酌了须臾,开口时还是很犹豫:「那……那个……」 「你是想问罗氏吧?」阿礼替他开了口,继而便看向阿祚阿佑。 阿祚颔首,只说:「她在正院,没事的。」 倒是阿佑添了一句:「我前两天去问安的时候看见她了,气色不好,但这事肯定跟我母妃一点关系都没有,母妃就不是那种人。」 「阿佑!」阿祚一横他,嫌他这话说得太直白。他们的母妃不是那种人,那就是说尤侧妃是呗? 尤侧妃她确实是……可你别当着大哥二哥的面说啊! 「没事没事。」阿祺赶紧打圆场,苦笑着默了会儿,又说,「那我先去正院问个安,前阵子……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兄弟三个都说没事啊自家兄弟你客气什么?快去正院,晚上咱一起吃个饭。 阿祺便没再耽搁就走了,待他离开,阿礼重舒了口气:「眼瞧着比半年前稳重,没白去。」 阿祚则啧了啧嘴:「还眼瞧着瘦了呢。」 「是瘦了。」阿佑附和了一句,说着就起身往外走,「我让膳房加几个菜,给二哥补补!」 正院,父子重见的场景稍微有一点点尴尬。 ——主要是因为阿祺心怀愧疚,而孟君淮又非要摆一张严父脸。 玉引在旁边坐着,瞅瞅大的又瞅瞅小的,眼看着孟君淮说了句「回来了?」阿祺应了声「是」之后就安静得再没动静,不得不自己琢磨出点话说。 第三十五章 于是她想了想说:「去看过孩子了?」 「看过了。」阿祺颔首,「辛苦兄嫂照顾孩子……」 「你知道自己让你兄嫂辛苦了就好。」孟君淮板着张脸,「我告诉你,这事就这一次。你再弄出这么一个来,你们就连大的带小的一起给我滚。」 阿祺心里一紧,紧了好一会儿,才应出一声「是」。 他十分清楚,父王母妃能允许香盈把这孩子生下来,是特别不容易、也特别幸运的事儿。不容易的是他们在礼数上放了他一马,幸运的则是父王掌着锦衣卫,将香盈查了个底儿掉,得以确定这孩子的确是他的。 否则,但凡有那么一点疑点,这孩子都不能生。这种事上必是宁可错杀,也不能让王府养一个从八大胡同出来的、而且还不相干的孩子。 孟君淮啜了口茶,没好气地睇睇他,又道:「守陵之事是我提的没错,但旨意终究是宫里下来的。你明天写个折子递进去,说说进来的事。」 阿祺又应了声「是」,玉引看孟君淮还绷着张脸,就适当打了个岔:「我们没给孩子起名,你是当父亲的,你想一个吧。」 「我……」一个名字旋即在阿祺心里冒了出来,但他一睃父王的神色,就把那个名字咽了,回话说,「那我想想,想好了回给父王母妃。」 「行,也不急这一会儿。」玉引点了头,再瞧瞧孟君淮,见他好像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就径自又道,「那你先去歇着吧,兄弟们都念叨着你,明婧也总说想二哥了。你歇好了同他们玩玩,功课的事先缓两天。」 阿祺应下,见父王点头,便就此施了个长揖告退。 他到底也没直接将香盈的事直接问出来,因为他实在怕再给香盈惹麻烦。 如果当初他也这样谨慎就好了。那杯暖情酒他不是扛不住,不该就那么顺水推舟地跟香盈成了事。 他们思虑得都不够周全,可受苦的只有香盈一个。 阿祺想得鼻中酸涩,踏出堂屋后,他望着渐黑的天色长长地吁了口气。 而后他正要提步离开,从天际收回的目光却蓦然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离他不远,就在院子西边的一道房门前。而且那个身影也定住了,手里还端着盆水,就那样傻在那里,遥遥地和他四目相对。 「香盈……」孟时祺怔然间,薄唇翕动而未发出声音,他刚下意识地向那边迈了一步,那个身影便似触电似的一下子回过神,即刻进了眼前的厢房,又毫无留恋般地紧阖上房门。 孟时祺滞在原地。不远处,王东旭略作思量,终是上前多了句嘴:「公子。」 孟时祺看向他,他躬了躬身:「公子您别见怪,罗姑娘从前什么样下奴不清楚,但近来……性子一直有些怪僻,打从到正院时就这样。所以……想来她也不是有意躲着您,王妃又吩咐平日多关照她些,今儿这出,您别计较。」 这位王公公是怕他因此不高兴了,去跟香盈生不痛快。 孟时祺一时只觉嫡母妃吃斋念佛,连带着正院的下人都十分心善。而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 「性子怪僻?」他有些懵地看向王东旭,静了静神,心下慌张又无力,还是开口继续问了下去,「从到正院便性子怪僻?那是……我母妃待她不好?公公知道多少,可否同我详细说说?」 「公子您这就为难下奴了。」王东旭俨然不想惹是生非,躬着身子拱了拱手,便往后退,「公子您慢走,下奴告退。」 上巳节后,天气愈渐转暖,玉引想了想,将和婧夕珍夕瑶也叫了回来,打算带几个女孩子一道去京郊踏个青。 结果几个男孩也想同去,孟君淮想想,那就索性一家子一道去吧。女孩去踏青放风筝,男孩骑马打猎,有兴趣还可以一起到河边钓钓鱼什么的……确实有日子没这样热闹了。 于是府里便很是认真地好生安排了一番,打算玩个三五天再回来,这三五天里就近住去清苑就好,省得来回折腾。 离府出京时明明安排好了,一人一辆马车,奈何几个女孩全要赖在玉引车中,弄得她原本宽敞的车里挤得都让人冒汗。 聊着聊着就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孩子,和婧一提这个就委屈,抱着玉引的胳膊可怜兮兮地抱怨说她和谢晟都盼着能有个乖巧聪明的女儿,结果居然生了个儿子,提前为女儿准备好的东西都没法用还算了,现下孩子八个多月,已然显出了「洒家要作天作地拆房子!」的顽皮劲儿,和婧跟谢晟都很担心等他会走会跑之后要把府里搅成什么样子。 而在和婧埋怨的时候,夕珍一脸满足地噙着笑,剥了个橘子给她:「喏,别抱怨了,知足者常乐。」 「你别气我!」和婧瞪眼,「不然我把你女儿绑来结娃娃亲,扣在府里不让她走了!」 和婧真的气哭,她可是打从刚成亲那会儿就琢磨着一定要个女儿的,结果现在夕珍有了女儿,二弟那边也有了个女儿,夕瑶那边虽然是个儿子但似乎挺乖……就她要深呼吸准备对付这个混世小魔王! 和婧为这个歪在玉引身上赖了半天,最后心念一动,「哎」了一声抬起头来:「母妃,要不让二弟住我那儿去呗?」 玉引:「……」 她睇了和婧一会儿喷笑出声:「你都打上侄女主意了?!」 「怎么叫打她的主意呢!」和婧神色忧伤,「就是请他们来住住,让我解解眼馋嘛!再说二弟一个男孩子,又没娶妻,来跟我们学学怎么教孩子不好吗?」 她劝得十分认真,俨然不是在开玩笑。玉引就也正正色,问她,那你打算把弟弟请过去住多久?和婧很大方的表示一年半载没问题,三年五年也随他啊! 玉引心说你可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事倒也没什么不行,几个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还愿意亲近是桩好事,孙辈能也走得近些更是难得。但玉引也没直接拿主意,叫和婧跟阿祺商量去,阿祺愿意的话就去。 是以到京郊山下一下马车,和婧就径直奔向了阿祺。玉引瞧着和婧「一腔热忱」的模样正忍不住笑,余光一转却见正往下拎点心的香盈也怔怔望着那边,好似想说什么,最终又沉默地闭了嘴。 玉引心里一滞,方想起途中她一直坐在车辕上。 「香盈。」她唤了一声,香盈抽神回看过去,旋即屈膝福身:「王妃。」 「点心不必拿了。」玉引睇着她手里的食盒一哂,便伸手拿过食盒交给身侧的宦官收回去。而后她想了想,放轻了些声音,又道,「你若觉得让孩子去大翁主那儿不妥就跟我说。」 「……没有。」香盈低着头,肩膀绷得紧紧的,「二公子的孩子……跟奴婢没关系,奴婢记得的。」 玉引呼吸一凝,又重重地喟出来,她抬手握了握香盈的胳膊:「不说了,今日一道玩玩,你也放松些。」 而后不过片刻,就见孟君淮带着一帮男孩绝尘而去,和婧蔫耷耷地回来,说阿祺不乐意去,玉引边笑她边看香盈的神色,终究是没法再说什么。 第三十六章 若能抛开一切礼数规矩,从私心上讲,玉引是希望能让那孩子认香盈的。可是,这道坎儿真的不能过,也没法儿过。 这个世道,男人成婚前便与侍妾婢子有个孩子,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凡府里不提母亲是谁,来贺满月、贺百日的宾客就都会默契地不多问,谁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亦不会觉得这事丢人——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家对此都很熟悉,熟悉到就连和婧她们,都没过问半句关于孩子生母的话。 但若公开说这孩子的母亲是青楼出身,则一下子就丢人了。无所谓香盈在跟阿祺之前是不是清白身子,他们一家子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现下这样……坊间的议论是起不来的,只是实在苦了香盈。 数丈之外,一行人到了猎物常出没的地方就放慢了速度,边驭马边四处寻找。 阿祺心绪复杂,走了一段后压音叫了声「大哥」,阿礼回过头,就见他一勒缰绳往旁边去。 阿礼皱皱眉,随着一道过去,到了偏僻无人的地方,阿祺开口就道:「哥,今儿父王看着心情不错。你说我要是……要是跟他讨个锦衣卫的差事,怎么样?」 「锦衣卫的差事?」阿礼皱眉,打量他一番,复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就是觉得那边的差事……表哥能做,我也能。」阿祺这样道。 阿礼的神色便沉了些:「三弟都还没开口呢,你别闹。」 「三弟已经是世子了,他当然不急。」阿祺薄唇一抿,又松开,「我也不是要争什么,我就是在想,若自己有些本事了,有些事或许好办些……哥,咱们府的世子是三弟,长子是你,我注定没什么重担可担。那我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也不行吗?」 「你……」阿礼凝视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继而苦笑,「说来说去,你还是为罗氏。」 阿祺没有吭声。 阿礼噙着笑摇了摇头,翻身下马,他便也下了马。兄弟二人牵着马一道走着,阿礼说:「你守陵一趟,回来后知道为将来做些打算了,这挺好。但你这打算……怕是想错了。」 「我就是想试试。」阿祺神色黯淡,「哥你不知道,这几天我一想到香盈在母妃那儿受过苦、在嫡母妃那儿也是婢女的身份,我就……」阿祺都不知道那种滋味如何言述,重重一叹,又道,「你说这么下去,以后日子怎么过?阿箩慢慢大了,日后问我母亲在哪儿,我怎么说?就算这个可以骗她,那她去正院时见到香盈呢?还要香盈对她行礼吗?」 他烦乱不已地说着,显然这几日已设想了许多将来的场景。阿礼一语不发地听着,待他说完,才吁着气道:「但你若建功立业,就会更受瞩目。到时候,你觉得给她名分会比现在更容易吗?」 「可是我……」阿祺一下子被兄长说得懵住,滞了滞,难掩懊恼,「那您说怎么办!」 「其实你要是狠得下心,这就不是个事儿。」阿礼淡睃着他,「别的府也不是没有和婢女生子的,当爹的狠得下心,做母亲的也就闹不出什么。」 「你说的那是……」在阿祺心里,那样做的简直就不是人! 他也清楚,别的府确实有侍婢生了孩子一辈子不给名分、孩子抱给别人养的,他不懂那些人为什么真能心安理得地让母亲对孩子施大礼,对他来说,那想想都可怕。 阿礼看着他的神色又说:「你要是狠不下心呢,那也有辙。反正嫡母妃不是会苛待下人的人,你安心等等,等咱三弟当了逸亲王,你可以跟他商量商量这事儿。」 阿祺:「……」 他说:「我也不能为了香盈就盼父王早日……那什么啊!」 「哎,那就没办法了。」阿礼口吻悠悠,眼见弟弟面上怒意一腾,又正了色,「不是哥不帮你,是这事实在难变得更好。哥希望你静静心,别再节外生枝了,若不然……罢了,倒霉的反正不是你。」 倒霉的只有香盈。 阿礼这话在阿祺心里一刺,又毫无反驳之力。 是的,不论他尝试什么,只要错了,承担后果的都只有香盈。 他还不清楚母妃究竟对香盈做过什么,但母妃显然是容不下她的,否则不至于把她推给正院。至于正院那边,嫡母妃肯接着已是万幸,他不能再贸然去惹嫡母妃不高兴,否则香盈真就无处可去了。 阿祺一壁想着,一壁陷入沉默。阿礼瞧瞧他,也跟他一起沉默。 他这个当兄长的,当然希望弟弟的麻烦能解决,他也不想这么和稀泥,可眼下不是没别的法子么? 阿祺不惹事,香盈在嫡母妃那儿就还有个安身之所,阿祺若惹事,这事会怎么样可没谱。 他们的母妃那儿…… 呵,当初阿祺在守陵,那些事他不清楚,阿礼可知道不少。 具体的情状他没瞧见,但有一回,林斓从东院回来都吓哭了,他哄了半天才把林斓哄好。 母妃狠起来到底有多狠?他这个当儿子的都不敢深想。 「阿箩是孩子的小字?」阿礼思量着又睇睇他,「这你可别再父王母妃跟前叫。」 香盈姓罗,他娶这么个小字是为什么,并不难想。 阿祺点了点头,应说「知道」。他原也是不打算跟父王母妃提的,只是想自己念着这个名字,能始终记得别放弃香盈。 几日后众人回到王府,紧随而来的,是又一场忙碌。 首先,是兰婧跟谭昱的吉日定了下来,选在了七月末。兰婧闻讯后拍手叫好,说那会儿已经凉快了,穿着昏服折腾一整天也不会太难受。 而在那之前,首先要办的,是阿祺的女儿的百日。 百日的日子在五月中旬,这会儿正热,但热也有热的好处,显得喜气更足,不像秋冬天,总容易透出点儿萧索。 百日礼也是前宅后宅同贺,前宅的宴席就设在正厅,后宅的则放在了东院。 所以那天正院格外安静,玉引和明婧也都去东院参宴了。一众下人没什么动静地各做各的事,一方院子在夏日里硬显出清冷来。 或者说,也没别人觉得清冷,只是香盈自己觉得清冷而已。 那种提不起劲儿地感觉好像在这一天涌得格外浓烈了些,她想让自己不这么没精打采,便想象东院里给孩子过百日的场景,但她越想,那种清冷又沉闷的感觉来得越厉害。 三个多月下来,这种感觉于她而言已不陌生,但依旧让她感到害怕。 那是每每出现都会激得她心里发慌的感觉,而且许多时候,只要这种感觉一出现,她的心思就会不受控制。若要她细作描述,她觉得那就像是有一道黑影一直跟着她、一直压在她心头,压着她不让她喘气儿,令她寝食难安。 还有许多时候,那道黑影好像会张开翅膀将她包裹住。紧紧缠绕着,紧到让她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比如,她不想活了。 香盈也不懂为什么总会时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总之在这样想时,她心里总是阴郁得紧,但阴郁过后又会清清楚楚地知道……其实情况并没有那么糟呀。 第三十七章 最难过的时候明明是她生完孩子后还留在东院的那会儿,现下的境况已要比那时强太多。王妃待她很好,依照她的身份能给她的,王妃都给她了。她的衣食住行王妃都会问上一问,每天要喝的那几碗药,也都是王妃为了给她调养身子而让太医开的。 就连今天……她不能去东院参宴,王妃都叫人给她在这边单备了一桌子好菜。跟她说毕竟是她女儿过百天的日子,她这个当母亲的应该开开心心的。 可是,她怎么就还是提不起劲儿来呢? 香盈闷闷的,缓了许久未果后,就在屋子里来回来去地踱起来。可她越踱越焦躁,好似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膨胀,挤压得她五脏六腑都难受。在这股难受中,那个黑影好似又张开了翅膀,铺天盖地地包裹下来,比往日的力量都更大些。 她不想活了。 她顺着这个思路觉得,其实死也没什么。反正她活着也感受不到任何乐趣,每天恹恹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行尸走肉,而她烦透了这样子的自己。 那不如……那不如就不活了吧。 她的死影响不了任何人,二公子再过两年就可以忘了她,好好娶妻,女儿日后也不会因为她这么个出身卑贱的母亲而生什么是非。她也不用给王妃添麻烦了,那样或许……对谁都好。 香盈这般想着,脚下神使鬼差般的,已走到了矮柜前。 信手拉开矮柜,抽屉里放着几尺白绫。 那还是王妃前几天给她的,王妃跟她说这个料子很好,做贴身的小衣会很舒服。拿给她让她自己做,她还没来得及裁开。 香盈怔怔地看了会儿,手放到白绫上。 真的很舒服,柔柔软软的,微有点儿凉。像是母亲从前爱拿来做中衣的一种料子,她那个时候卧在母亲怀里睡觉,包裹在周围的就是这种感觉。 东院里,酒过三巡,身为主角的孩子忽地醒来,她「哇」地一声大哭,引得周围宾客一阵善意的哄笑。 「咦?云舒别哭!」明婧放下筷子就往那边跑。云舒是二哥今天刚给她定的名字,这一辈的女孩子都从舒字,和云字搁在一起,简单又别致。 明婧跑到跟前时,云舒已经被乳母抱在怀里哄了。但她还是哭个不停,明婧在旁边做着鬼脸说「看姑姑」也不管用,后来阿祺亲自过来哄,云舒反倒哭得更撕心裂肺。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尤氏皱着眉问,正想着要不要赶紧叫大夫来瞧,却见一道身影迅速地到了跟前。 那是正院的人,他来后也没顾上跟尤氏行礼,直接到了王妃跟前,欠身低语。 玉引目光骤然一凛:「你说什么?!」 「琥珀最先瞧见的,吓得脸都白了。」王东旭道。玉引又细问人怎么样了?王东旭说不知道,说底下人在忙着救人,他不敢耽搁,直接就回来回话了。 玉引定了定神,挥手让他退开后,还是和颜悦色地跟眼前的命妇们说笑了几句,而后说正院有事,这才离席往外去。 「恭送王妃。」尤氏离座一福,静静神,递个眼色示意身边的宦官去瞧瞧。 玉引走出东院便赶忙吩咐叫大夫来,想了想,又添了句:「想个说辞把二公子请出来,出来再跟他细说是怎么回事儿。」 然后她便疾步往正院去了,到了正院一瞧,香盈那间屋子里俨然一片混乱。 琥珀还在屋门口扶着墙缓神,面色犹还惨白。玉引上前抚了抚她的后背,轻声问她怎么样,她也顾不上说自己,只指着里面,惊恐无比:「奴婢进去的时候一抬头,看她……看她脸色都不对了……」 「琥珀!」珊瑚低喝了一声,玉引一喟,叫人将琥珀也扶回屋休息,自己提步进了香盈房中。 香盈已被扶到床上躺着,屋中众人见她到来,忙退到一旁见礼。玉引提心吊胆地上前探香盈的鼻息,万幸还有气! 「怎么回事,谁欺负她了!」玉引喝道。 她脸色大有些不好,周围一众下人面面相觑,末了,推了个年纪最轻的宦官出来。 那宦官低着头回话说:「王、王妃您待她好……小的们绝不敢欺负她啊。都没什么人进来过,就是冷不丁地听见琥珀姑姑叫,一进来就这样了……」 这香盈…… 玉引重重一叹。 「香盈!」一个人似疾风似的闯进来,玉引皱着眉一睃,他又猛地停住,「母妃。」 「你陪陪她吧。」玉引看着阿祺道,「只今天下午这一次。」 阿祺似有一怔,遂即像怕她后悔似的赶忙应下,玉引就出了门,挥手示意旁人也退了出去,把这一方屋子留给他们。 「娘子。」珊瑚轻唤了一声,语气中隐有点不满地道,「这香盈……不识好歹啊。」 玉引摇摇头:「也不是。」 珊瑚听她这样说,微微一愣。但见她别无他言,也只好噤了声。 玉引兀自思量着,只觉得香盈真的很可怜。她也察觉到香盈总是开心不起来,就连刻意逗她开心也没用。 而太医说,这不全是心情上的事,得服药医治才行。 玉引一度不太懂这是为什么——服药医治总该是有病才需要的,而「闷闷不乐」又实在不像是病。太医跟她解释过,她这个外行也听不太懂,自己翻了翻医书,半懂半不懂地觉得这可能真的也算病……? 今日这事一出,她才觉得这大概真的是病。因为她离开正院前还专程叫香盈过来说了几句话,那时香盈的情绪还挺正常的呢,完全不像立时三刻就要寻短见的主儿。 厢房里,香盈没过太久便醒了过来,目光向旁边微挪,一下子就定住。 「你……」她嗓音发哑,孟时祺握住她的手,连眼眶都是红的:「你寻什么短见!阿箩今天刚过百日,你忍心扔下她不管?!」 话没说完,孟时祺就觉被握在手心里的手死命地挣着。 香盈心底还没褪去的压抑因为他的出现而被恐惧取代,她一味地挣扎,他始终不松,她就忍不住哭了出来:「你放开我……」 「香盈?」阿祺一怔,香盈惊恐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不能见你……王妃和侧妃都会不高兴的。你放开我!放开我!」 「香盈你听我说……」阿祺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还没说完,却见香盈猛一翻身,左手握住什么就猛刺过来! 臂上陡一阵刺痛,阿祺一声惊叫,下一瞬,香盈自己也傻了。 「我……」她木讷地望着他,惊异于自己前一刹干出的事,很希望自己并没有干过。 但是,那柄簪子还握在她手里,簪杆上的一截殷红,正在缓缓往下滴着。 阿祺胳膊上血色蔓延,他愕然看着香盈:「香盈你……」 听到叫声迈进屋来的下人们一瞧,同样傻了。 两个宦官回过神来后忙不迭地去向玉引禀话,本就脑子里一团糟的玉引一听说伤人的事儿,一下子头都要炸了。 怎么个意思?今天她正院里非得闹出个人命来才算完是吗?! 她铁青着脸又往香盈房里去,见阿祺捂着胳膊指缝里还往外渗血,自怕香盈冲动之下再贸然伤人,出言便道:「快护公子出去,找侍卫来这边看着!」 第三十八章 「……母妃。」阿祺轻轻一颤,看看香盈,转向玉引就跪了下去,「母妃,这伤是我自己弄的。」 「阿祺你……」玉引皱眉看着他,心说你这话傻子也不信啊?! 阿祺缓了口气:「一年前是我不懂事,给您、给家里添麻烦了。接下来的事……都让我自己解决,您看行不行?」 前宅,孟君淮乍闻后头的事情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祺本应在前头参宴,到后头去不过是敬个酒,一圈走下来也要不了两刻工夫,万没想到就这么两刻里,还能出个意外? 他便将宴上的事先交给了阿礼和阿祚,自己疾步去了正院。到了正院,首先看见的是尤氏在院外哭得妆都花了。 「你怎么也过来了?」孟君淮问。尤氏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转过身,抹抹泪道:「妾身听说那罗氏伤了阿祺,就赶忙赶了过来,可王妃不让妾身进去。爷,这事您可得……您可得主持公道啊!」 尤氏心里情绪复杂,一边担心儿子的伤势,一边又窃喜自己方才添了个心眼,找人跟着。 若她不找人跟着,这边出了什么事,她大抵不会清楚,王妃要把事情遮过去她也没什么法子。 现在可好,她及时知道了! 阿祺是她的儿子、府里的二公子,王妃院子里的下人伤了他,这事儿绝不能就这么算了——虽然香盈本也在东院,是她推过来的吧。但她推香盈过来的时候可没请王妃养着这号人,而是想让王妃治香盈的罪来着。 王妃当时不治罪,现在出了事怪谁?尤氏琢磨着,这责任王妃必须得担! 孟君淮却是心里本来就烦得慌,见她这样也没心思多问,出言道「我进去瞧瞧」,就提步进了院门。 「爷……」尤氏赶忙要跟进去,却又被院门口的宦官挡了。尤氏面色一怒,那两个宦官根本没让她说话,躬身就说,「侧妃,殿下也没说请您进去啊。」 把尤氏气得脸绿。 孟君淮走进堂屋没瞧见人,又拐进卧房,就见玉引端坐在罗汉床上,阿祺跪在两步外,气氛冷得彷如冰窖。 「到底怎么回事?」他走过去也坐下来,又顺嘴提了句,「尤氏在外头。」 「我知道。」玉引撇撇嘴,「不是我不让她进。阿祺这话,我真不敢让她听。」 阿祺的主意把她都说蒙了,她觉得若叫尤氏听见,尤氏当场就得晕过去! 孟君淮睇睇阿祺,见他胳膊上缠着的白练还渗着血,想了想,道:「你若是想护罗氏,我们也不怪她就是了。还说什么了?」 阿祺后牙一咬:「父王,我想出去自立门户。」 屋里一静。 孟君淮深吸了一口气:「你说什么?」 「我想出去自立门户,不要府里帮衬什么,也不再从府里领月例……我自己照顾香盈和云舒,行不行?」 阿祺字字掷地有声,话音未落,孟君淮狠一击案:「你再说一遍?年纪不大你胆子倒不小!」 他这哪儿是出去「自立门户」那么简单?不要府里帮衬、连月例都不领,这简直是要跟府里断了联系! 「父王我想好了!」阿祺一撑身站了起来,「我若留在府里硬要给香盈名分,嫡母妃不好做人;若在朝中谋差事,声名在外事情会更不好办。可我不走……香盈就日日担惊受怕,那我走得彻底一点好了,让朝中让宗室都看到是我自己为了她离家不肯回,不孝的骂名我背!」 孟君淮气得一噎。 他知道阿祺并不是个真「不孝」的孩子,可他敢说这话也还是很让人生气! 「为了个青楼姑娘不管不顾,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孟君淮喝道,阿祺却没退缩,反问:「这姑娘只能倚靠我一个了,我扔下她不管,我就是男人了?」 「你……」孟君淮深缓一息,「她刚才怎么没扎死你呢!」 玉引:「……」 她睇睇眼前明显气得够呛的孟君淮,又看看跟前毫不作退让的阿祺,莫名觉得这在此事上立场完全不同的父子俩……还是挺像的! 两个都心慈得很,一个竭尽全力想为自己捅的篓子担责任,不让姑娘家继续受罪,另一个气到这份上,也没说出把香盈拖出去办了的话。 ——要知道,她刚才听阿祺这么说的时候,都想拿「你再说,我就发落了香盈」来威胁他退让了。 「要不这样。」玉引边说边吁了口气,又睇睇二人,「君淮你别一味地拦他,阿祺呢……你也别直接琢磨着跟府里断了。」 父子两个都看着她,玉引心下又掂量了一番,续说:「阿祺有这想法就让他试试,他若真能立起来,就由着他去,待得过个三五年,一家三口的日子顺水推舟地过下来了,咱在找个理由让他回来也不是不行。若他自己在外头混不出头呢……那直接回来也就是了,他这才十五,干不成事也不丢人,是不是?」 阿祺听得面色一喜,孟君淮则看着她皱眉:「你帮着他说话?」 「为什么不?」玉引理直气壮地回看过去,「这法子既能救香盈,又能不毁我的名声,我这当嫡母的得了便宜卖乖啊。」 孟君淮和孟时祺:「……」 孟君淮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你也太直了……」 「我这是懒得跟她较劲!」玉引瞪着阿祺一磨牙,可见她也生气! 阿祺心里头也明白嫡母妃绝不是真在打什么「得了便宜卖乖」的主意,见她面色不好,挺愧疚地低了低头:「多谢母妃……」 「甭谢,我要是在京里挨骂,必把你也拎回来骂一顿!」玉引没好脸色地一缓息,「还有,香盈和云舒你先不许带走。我替你养着,你在外头真能立起来,再回来接人。」 「……是。」阿祺有点惊喜,心下更对接下来的事安心了些。他想他一定要自己在外头做出点名堂来,日后若再回府,一要让香盈和云舒都抬起头做人,二要让自己能有本事帮父王、帮三弟。 ——这第二条,他从前是没想过的,但现下他觉自己欠正院好大一个人情。再有,凭嫡母妃这气度和仁慈,三弟当世子他就服! 于是,孟时祺当晚就开始准备着离府了,而孟君淮跟玉引生了一晚上的闷气。 他冷着脸始终不理她,玉引刚开始也一脸淡然地不做回应,到了晚上躺在一起时终于忍不住了。 她候着脸皮往他身边蹭蹭,强行抱住他委屈地解释:「别生气嘛,我是想这事必须会变通才能解决。再说让阿祺历练历练也好啊,若不然他以后再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错怎么办?」 「嘁。」他一声冷哼。 「要不你就当我自私好了,就当我纯图自己的名声好听——那我进王府都十四五年了,就图这一回,行不行?」她又说。 哎呦喂说得这可怜…… 孟君淮听得嘴角眼角一起抽搐,斜斜地一睃她,猛一翻身将她反搂住,说话说得直磨牙:「小尼姑我发现你现在胆子真大!」 「还还还……还好吧?」玉引被他突然的反应吓住,打着磕巴说了一句,就被他压在了身下:「好什么好?你再说一遍!」 「……我不说了!」玉引意识到危险立刻改口。 第三十九章 然而孟君淮咬着牙冷笑:「不说了?晚了!」 于是,玉引这个「借机将庶子推出门外的‘坏嫡母’」这天直到后半夜才得以入睡。 第二天她正摊在床上爬不起来,就听说二公子已经收拾包袱走了。 孟君淮一边给她揉腰一边气笑:「这小子,跑得还挺快。」 玉引瘫软状:「嗯……」 然后,宗室们就炸锅了。大家都在传,说逸亲王府的二公子看上了个府里从青楼赎出来的丫头,家中觉得不合适不让他娶,他就索性搬出去自己单住去了。 ——听说他的几个兄弟都上门劝,无果。 ——听说他的嫡母一天之内上门了三回请他回去,也无果。 于是宗室们都很懵,老一辈更是拍着桌子隔空骂街,大骂这小子惊天地泣鬼神一般的不!孝! 当然,也不乏有命妇慨叹玉引这嫡母不易——要是自己生的儿子这么不争气也还就算了,摊上这么个庶子,还得她亲自出马去规劝,这不是倒霉么? 玉引则清楚,真正倒霉的其实是尤氏。 ——她那一天上门三次规劝不过是和阿祺商量好了一道做戏,尤氏听说阿祺离家后直接气晕过去可是真的。 几里之外,阿祺在刚盘下来的小院里坐着,面对着眼前兄长利刃般的目光。 阿礼劝了几回后也有点烦,尤其是回府后还要听母妃唠叨,让他觉得自己在受夹板气。 怎么说呢,他觉得母妃在听闻这事后的头一个反应是要他去正院逼嫡母妃杖毙香盈很不对——毕竟这事不是香盈提的;但是阿祺你个好好的王府公子,为了罗香盈闹到这份儿上,这也不对吧?! 「你头脑一热搬出来倒是容易,你倒是说说你打算怎么活?种地吗!」阿礼瞪着弟弟道。 「种地我可真不会。」阿祺笑笑,「但我骑术好啊!」 阿礼翻个白眼,心说骑术好能当饭吃?你这比表哥当年负气离家的时候打算靠代写书信活命还不靠谱啊! 但阿祺全不理会他的神色,反倒气定神闲地从袖中掏出了本册子,双手往他跟前一递:「哥您放心,我找着活了。」 阿礼眉心一蹙。 逸亲王府正院。 阿祺出去「自立门户」的事,玉引决定暂时瞒着香盈,主要是怕香盈受了刺激再做出点什么来。 而后她又向太医细问了问香盈的情况,太医说香盈这般,若方便的话,还是有人日日陪着她、同她说话为好。玉引便待香盈养好了自缢带来的虚弱后,吩咐说让她到屋里做事。 天高云淡,香盈端着盛有两碗杏仁茶的檀木方碟,站在门口迟疑了半天都没敢进去。 门外候着的王东旭看着都皱眉,见她仍不进门,就上前催促:「还不进去?你再晾一会儿,这杏仁茶都凉了!」 「……王公公。」香盈低着头,为难说,「能不能、能不能劳您送进去?我怕我……」 「今儿你第一天上里头当值,让我帮你送进去?」王东旭听着都可乐,「快去吧,第一天规矩多,你进去还得给王妃磕个头,要我帮你送算怎么回事?」 「可是……」香盈心里怕得要死,待得余光瞥见东侧一扇窗户推开的时候,差点直接把杏仁茶洒了。 玉引在窗边睇着她笑笑:「怎么了?快进来,有事直接跟我说。」 这下香盈拗不过,只能硬着头皮进屋去。 她将杏仁茶搁下,按规矩去向玉引磕头问安,玉引又问她怎么了?方才怎么不肯进来? 她无比忐忑道:「王妃,奴婢怕自己再……再做出什么伤人的是来。」 那天的事情让她后怕极了,现在想来,她都不懂当时为什么会动自尽的念头,又为什么会出手伤了二公子。 二公子明明待她极好。她平日里时常会想,自己的身份这样低微,若留在府里会拖累二公子,她就给自己一个了断免去他的麻烦。 可是那天,她居然伤了他。 「奴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就好像控制不了自己似的。」香盈回想着,都觉得无助极了,「就是一股怪力在脑子里窜,奴婢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它窜得就已经动了手……」 她对此有点猜测,但那猜测让她十分恐惧。她抬眸觑觑玉引,声音越说越低:「王妃,您说奴婢是不是着了魔……抑或是疯了?」 「什么话。」玉引从她的字里行间都听出那份无力来。起身上前一搀她,也不理会她下意识的躲避,硬拉了她起来,「太医说了,你这得用药医治。那说白了就是病了么……有病咱就治,你别害怕。」 「可是……」香盈想强调一下自己或许还会伤人的事,玉引一握她的手:「你必须每天上我这儿来,这也是怕你心病更厉害。」 香盈一怔,玉引又说:「你不知道,我从前在华灵庵的时候,常有女尼爱将自己闷在房里悟经,庵里也由着她们。但是呢,若她们太久不出来、又或有别的原因让旁人觉出不对,尼师便要把她们叫出来开解一番了。这人啊,都是越自己闷着越容易胡思乱想、钻牛角尖,你来我这儿,有话跟我说便好,别自己瞎琢磨。」 香盈听得一愣一愣的,玉引吁了口气,让她叫明婧进来喝杏仁茶,又说那三碗里有一碗是给她备的。香盈一时惊诧,但她推辞了好几句,玉引都没松口。 玉引这是心里卯足了劲儿要帮香盈,也没什么太复杂的原因,只是因为有那么句老话儿说的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王府西侧,阿礼打从阿祺那儿回来后,就在屋里闷了半天了。 他桌上放着本册子,是阿祺给他的,里头是阿祺近来要做的事情。 他这二弟,这是真为了罗氏和云舒拼了啊! 他一口气寻了三样差事:上午,去城东教一个富商的儿子骑马;下午,去城西的一家书馆给人干代写书信的活,顺带着还帮人家送;晚上,在前门一带寻了个茶楼,说书。 阿礼掐指一算,这是一天下来都歇不了几刻。三样差事之间是有空闲,但这三处都不挨着,空闲时间准得耗在路上。 天啊,阿祺才十五,这就要担这么多事了? 阿礼心里头为弟弟担心,又禁不住的有点佩服,他不知道若自己在阿祺那个处境下,有没有勇气做出同样的事来。 ——不过,当然了,阿祺去八大胡同这事儿他就首先做不出,根本不会有后面这些麻烦。 阿礼边想边叹口气,思路挪回刚才烦心的问题上——这册子到底给不给母妃看? 若不给,母妃会继续担心阿祺在外头活不了,可若给,他又觉得母妃看了这些照样会心疼得胸闷气短。 但其实就他看来,母妃担心得有点儿过。阿祺这么出去一折腾,难免要受些苦是不假,可府里没真的扔下他不管啊! 他打听了,阿祺住的那地方对门,就是父王安插过去的人,街口卖炊饼的小贩是嫡母妃挑的会做炊饼的侍卫,说书的那茶楼门口还有个胸口碎大石的,是表哥手底下的锦衣卫…… 这么算下来,阿祺饮食起居上或许是无法讲究,但这些人绝不会让他出意外死在外头。 要不把这些一起跟母妃说了? 第四十章 阿礼琢磨着这样可以。但他还得额外叮嘱母妃一句,可不能写信把这些告诉阿祺。 这倒不是因为怕阿祺听说这些会不高兴,而是在阿礼看来,就凭阿祺先前惹出那么大的烂摊子,他也是该出去练练,不能这会儿让他觉得周围还有人可依赖,那他就白去了。 阿礼拿定主意,叫上林斓一道出了院门。片刻后到了东院,进门就觉得周围安静得让人不自在。 尤氏在卧房里的罗汉床上歪着,额上覆着块凉帕子,听到耳边有人问安,但也没什么力气睁眼,疲惫地「嗯」了一声。 阿礼大致将阿祺现在在外头的情况说给她听,又把册子放到了榻桌上,迟疑是直接告退还是等等母妃的反应。 尤氏压着心中的恼意,又缓了好几息,问他:「你只告诉我,那个姓罗的贱|人,现在可还活着?」 「……」阿礼和林斓相视一望,二人都因为尤氏这个用词而有些不舒服,而后林斓福了福,「母妃息怒。我跟正院的下人打听过,那边说罗氏也不是故意出手伤人的,只是因为病着,脑子有些昏,所以……」 「正院这是拿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尤氏怒不可遏地一喝,阿礼和林斓都不敢吭声。安静中,只见她恨恨地睁开了双眼,「她谢玉引霸了王爷十几年还不够?如今连我的儿子都要被她挤兑出去!她还留着那个贱|人给我添恶心!」 这话说得周围的下人都死死低头。 王妃和侧妃的恩怨结下已久了,侧妃怎么想都不稀奇。但大公子和少夫人毕竟是小辈,到了正院还得尊王妃一声「母妃」呢,尤氏在他们面前说这话真不合适。 阿礼和林斓都只能沉默以对,少顷,尤氏目中的凶光转向林斓:「你去,你去跟王妃说清楚,我要罗香盈的命,我不能再由着她蛊惑阿祺!」 「母妃……」林斓想劝,她觉得罗氏的命已经够苦的了。但尤氏怒然击案:「你去不去!」 林斓略作忖度:「母妃,您看在云舒的份儿上……」 「连你也帮衬着正院!」尤氏说着顺手一抄榻桌上的茶盏狠砸而出,阿礼一惊,疾呼「阿斓!」,顺势反手一划将林斓挡到身后。 茶盏在阿礼胸口一撞落到地上瞬时碎裂,阿礼胸口痛感隐隐,他低头一看那高度若砸中林斓恰是额头便怒了:「母妃!」 尤氏则还在指着林斓骂:「不分好赖的东西!打从你过门算起,我待你不好么!你偏要去跟正院亲近,你别忘了你是谁的儿媳!」 「母妃,您冲阿斓发什么火!」阿礼牙关一咬,「是我让她常去看嫡母妃,她是您的儿媳,自也是嫡母妃的儿媳。」 「阿礼你……」尤氏愕住,她好似从未想过,自己会从儿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你还真拿正院当你的母妃了?」尤氏冷笑中带着不可置信,还有几许说不清楚因何而生的轻蔑。 阿礼静了口气:「母妃,嫡母妃没亏待过我们。阿祺这事,是他自己不懂事惹出的,怎么怪嫡母妃把他挤兑出去?分明是他给嫡母妃添了麻烦。」 「滚!」尤氏再度勃然大怒,阿礼目光一沉,也懒得同她再辩,拉着林斓就走了。 他真的不明白,母妃明明和正院接触不错,为什么还会越恨越深。他理解母妃久不见父王心里难免不痛快,可是……这怎么怪嫡母妃呢? 府里权力最大的人还是父王,阿礼觉得,母妃就是要怪要恨,也该怪该恨父王啊……! 可她就是把一切错处都推到嫡母妃身上,好像嫡母妃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是针对她。 可事实上,嫡母妃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针对她?林斓只管他们那几进小院的事,都长累得头疼不想说话了,嫡母妃管着整个王府,只怕早已没有闲心去针对任何人。 阿礼这样想着,只觉母妃想得太偏、太钻牛角尖了。他甚至有些羡慕三弟四弟,因为嫡母妃从来不会这样,从他记事起就觉得,嫡母妃待人接物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 东院中,尤氏在儿子离开许久后才回过神,她深缓了几口气,依旧觉得一颗心跳得厉害。 那股持续已久的压抑好似突然变了,变成了一股浓烈的愤恨,在她心中横冲直撞着,久久不能平息。 谢玉引,她小看她了,所以才会被她压制这么多年。 她当年心存善念没有动她的儿子,而后便要看着她的儿子当世子、自己的儿子连留在府里都不能…… 她突然间不想再忍了。她怕再忍下去,连阿礼都会失去容身之所。 谢玉引、罗香盈…… 尤氏想试一试,试着让自己的后半生,能在府里过得舒心一些。 京中,离逸亲王府不算太远的一处宅子,孟时祺进门时夜色已深。 他望着庭院里的大树吁了口气,苦笑着慨叹自力更生的日子真累。然后便想立刻栽倒到榻上去睡觉,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连盥洗的力气都没有了。 「爷。」小贺子躬着身从屋里出来打灯,孟时祺看见他就烦得慌,便没吭声。 这小贺子是打小就跟着孟时祺的,其实没什么不好,就是心太软。他这趟出来谁都没带就带了他这么一个宦官,可无论他怎么说,小贺子都还是跟他的几个兄弟有联系,生怕他在外头被饿死。 孟时祺觉得自己被质疑了能力,曾铁青着脸道「你再跟他们多嘴,信不信我打死你?」,但小贺子虽则跪在那儿哆嗦,愣还是说:「爷您要打死下奴,现在就打死,反正下奴不能看您在外头遭罪!」 这人……! 孟时祺当然没忍心真把他打死,然后就每天都能见到兄弟们的「关照」。 今儿果然又这样,孟时祺进了屋就看见桌上几菜一汤荤素皆有,其中好几个还是干锅的菜,底下一直拿小火煨着。 孟时祺又感动又无奈地吁了口气,睇了睇小贺子:「今儿又是谁?」 「今儿是世子殿下安排的。」小贺子躬着身,「世子殿下还叫送菜的带了个话,说罗姑娘那边您放心,她现下在正院挺好的,王妃一直照应着,小翁主也跟她处得来,太医都说她身子好转了。」 孟时祺颔了颔首,没吭声,心下禁不住地在想自己欠了嫡母妃这么大一个人情,日后怎么报答才好。 而后他一边思量着一边坐去案前,忽又想起一事:「我今儿教完胡家公子骑马出来的时候,在街对面鬼鬼祟祟的是不是你?」 「……」小贺子明显一噎,然后陪着笑给他盛汤不说话。 孟时祺瞪眼拍桌:「不许再去了听见没有!让人家知道我身边有个宦官,人家还敢用我吗?!」 小贺子赶忙点头哈腰地应下。 孟时祺的这个担心十分在理——京里富贵人家是多,但府里会用宦官的,全都是和宫中关系密切的,就连旁支得略远些的宗室都用不着。有个宦官在身边,那就相当于让人家知道「小爷我不是一般人」啊! 孟时祺很怕因此丢了差事,更怕就此越传越开之后,他再也找不着差事,不得不回府。 第四十一章 现下他心里很清楚分寸了,以香盈的身份,要在他身边有个名分、在府里有一席之地,只怕这辈子都没戏,甚至就算父王母妃默许都依旧不行。他在外头自己立起来,算是唯一的法子。到时候最差的结果,大约会是京里的议论惊动宫里,宫中以不孝之类的罪名把他从宗室里踢出去,他从此「沦为庶人」。 可是那样,香盈至少有个安身之所。而只要他能做到那一步,就已然是有足够的本事养活自己、养活一家子了,这个宗室的身份…… 在他看来也不是完全不能割舍。 只是到了那一步,母妃一定很生气,孟时祺心下承认在这一点上,自己当真不孝。 但怎么说呢?就算真的到了那一步,他也还是会竭力去尽尽孝心,而且母妃也还有兄长;可他如不这么做,母妃却会逼死香盈——哪怕香盈身在正院,他也不认为母妃真能放过她。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因何而觉得母妃这样狠心,仔细想来,或许是因为儿时总看见母妃责罚下人,也或许只是因为听多了府里关于母妃刁难香盈的风言风语…… 孟时祺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莫名觉得这种感觉真瘆得慌——那是他的亲母妃啊,他居然对她这样的疏远,他心下对自己强调说:这是不对的。 可他还是放不下心,一边克制着这样的想法,一边告诉小贺子:「明天你回府一趟,把上回嫡母妃叫人送来的那二百两银子拿一百两出来给膳房,还有府里的大夫、医女。」 「爷……?」小贺子一怔,不解。 孟时祺没说得太明白:「告诉他们若发生了任何我许会想知道的事,都及时递个信儿出来。但凡有用,还另有赏钱。」 他没有太多的钱了,但暂时没什么大用的这些,他会花在刀刃上。 这是他自己出来后才学到的事情。从前虽然没少跟兄弟们借钱,但其实他们花起钱来都不在意。近来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该花的地方不能花,但该打点的地方,不能省。 六月底,乔良娣那边递来兰婧大婚时何、乔两家想请的宾客名单时,玉引正在廊下笑看着香盈带明婧踢毽子。 香盈近来身子渐渐养好了,能一口气踢一百二三十个,明婧蹲在旁边看她时眼睛都是亮的。 说起这个,玉引就觉得明婧实在太惨了……! 打从出生起她就是府里最小的一个,踢毽子时总被和婧夕瑶她们甩得远远的。好不容易正院里的亲姐表姐全嫁了人、丫头跟她踢时不敢赢她,就又杀过来个香盈! ——当然了,香盈本来也不敢赢她。后来是玉引无意中瞧见香盈明明踢得很好,才私底下跟香盈说别总让着她,现下院子里人人都让着这一个,玉引担心把明婧宠得太厉害。 于是,明婧在之后的近半个月里,踢毽子再也没赢过…… 一见乔良娣身边的宦官进来,两个踢得正热闹的姑娘就都停下了。明婧跑去玉引身边说要喝酸梅汤,香盈衔笑劝她先歇歇汗再喝。玉引随口叫她们进屋歇着,而后接过那宦官奉上的名册翻开扫了一遍,见人数并不多,便直接道:「行,就这么着,她们想请的都请来便是。」 那宦官应下话一作揖就告了退,玉引边琢磨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一边折回屋里,想着想着扑哧一笑。 等兰婧完婚,再过个年关,就差不多该安排阿祚阿佑的婚事了。 哪户人家有适龄的姑娘,她暂时还没什么思路,不过近来她一想到这事儿就想笑。 她是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的,就算是后来搬去了前宅,也至少隔一日就要来问个安、一起用个膳什么的,所以她对他们已经长大了的事实,总感觉不太真切。 直至孟君淮那天一提婚事,她才在兄弟俩再过来时乍然惊觉「哎呀你们都长这么高了啊?!」。 兄弟俩对这事的反应也有趣,她头一回跟他们说完这个,他们愣是一连三天没来正院。后来再来时,她一说俩人就脸红,弄得她都有一种这事是不是不该当面聊的错觉…… 不过,该聊还是要聊的。玉引也明明白白地说了,你们要是自己有心上人也坦白告诉我——瞧,兰婧喜欢谭昱,父王母妃都也替她安排好了,你们有心事不用憋着。 当然……若他们也喜欢香盈这样的,那就不太好办了。但是……他们逸亲王府的男孩子,也不太可能个个都喜欢青楼姑娘就是了……! 于是人选先为他们慢慢挑着,当下最让玉引操心的,还是兰婧的婚事。 随着谭昱和皇长子的情谊当真越来越深,他们的婚事,皇长子是肯定要来参宴的。但孟君淮听说近来京里暗潮涌动,或许有糊涂人想对皇长子做什么,他们不能让这场昏礼成为背后之人的可乘之机。 「每道菜都得验,尤其是前头的宴上,皇长子和小皇孙都在,道道都要验五轮才许上桌,让赵成瑞亲自去盯着。」玉引是这么安排的,她觉得这样理应足够稳妥。 ——平日里府里用膳只验一轮,又紧要宾客又或京里动荡时也不过验三轮。五轮过去若还有人能要皇长子的命…… 那人估计得借天兵天将下毒了吧。 七月,又一场喜气染遍了京城。这场昏礼甚至比和婧成婚时还要热闹,因为谭昱这个皇长子府的座上宾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昏礼开始前,俩人还颇有兴致地又下了盘棋,身为新妇的兰婧还在闺房准备故不在场,皇长子妃倒是在。 ——于是夕瑶第一回看见孟时衸下棋下嬴了谭昱,怔了片刻之后差点欢呼出来:「难得啊!」 「……」孟时衸一睃她,谭昱颔了颔首:「殿下棋艺精进颇快……」 「得了吧。」孟时衸也不认这捧,说得很坦诚,「心不在焉的,就不该拉你下棋,早该知道你满心都想着一会儿要行合卺礼的那一位。」 他成婚那日,不也从睁眼开始就一直想着夕瑶?那会儿别说让他下棋了,宦官劝他喝口水他都听不进去。 但架不住夕瑶还是因为他鲜见的取胜而一脸美哉,跟他说这事儿要告诉儿子,还要告诉父皇母后、爹娘、姑父姑母…… 孟时衸心说你怎么不昭告天下呢? 然后他就不再扰谭昱,阴着脸拽着夕瑶一道告辞出去。进设宴的正厅前无意中瞧见侧间里二十多个宦官一起扎在那儿验菜,心里还嘀咕了句六叔是不是在锦衣卫久了有点草木皆兵? 思绪未停,一个身影飞速从他身边蹭了过去。那人似乎有什么心事,没注意到他们,更没停下来见礼。 孟时衸一蹙眉头,跟着那身影看过去,见是个宦官模样的人,一直走到了逸亲王府二公子的身边。 这位二公子近来在京里闹出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在孟时衸看来,他实在是过分了。眼下也就是六叔压着没直接上本说这事儿,不然如此不孝,父皇立时就得把他从宗籍里废出去。 他这般想着,视线忍不住多在孟时祺面上停了一会儿,却恰好看见孟时祺神色一变。 「你说真的?!」孟时祺愕然看向小贺子,小贺子躬身说:「真事儿,但具体因为什么,下奴也不知道了,膳房那边也不清楚。」 第四十二章 孟时祺忐忑不已地循循沉了口气。 兰婧的昏礼宴席,东院掌事的梁广风半个时辰内往膳房跑了五趟……似乎不能说一定有问题,但总归不对劲。 他又回思了一下:「侧间里盯着人试菜的,是不是赵成瑞?」 「是。」小贺子躬身,「说是王妃让赵公公亲自过来盯着,主要是……皇长子殿下今儿不是也来么。」 嫡母妃怕皇长子出事,把身边最得力的人也指过来了。 那她自己身边呢? 孟时祺心里头愈发不安,抬头瞧了瞧,寻着三个正忙于向宾客敬酒的兄弟就寻了过去。 「大哥。」他拍拍孟时礼的肩头,「那什么……我去后头给嫡母妃和母妃问个安。」 「你回来时不是去过了?」孟时礼皱着眉睇着他。 于是阿祺又说:「再去敬个酒嘛!」 阿礼眉头皱得更深,阿祚听见这几句对话也抽身走了过来,拽过他就道:「二哥你别闹,这众目睽睽的,母妃给你个好脸色看,之前的戏就白做了。可她要是不给你好脸色看,你说这大喜的日子……多尴尬啊?」 阿祚的意思是,你今儿不许给我母妃添乱!但是阿祺愣跟没听懂似的,插诨打科了两句,一拱手转身就走了。 「哎二哥……」阿祚气得一瞪眼,随手就把酒塞给了阿佑,「我跟着一块儿过去!」 他怕二哥醉翁之意不在酒,到了正院就找香盈——他要是这么干可就糟了,正院那边现在也宾客满座,让人瞧见真的不合适。 东院里,尤氏借故暂时离了席,回到房中,便焦灼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她心下恨自己,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是个窝囊废! 谢玉引抢了她那么多年的风头、谢玉引的儿子抢了她儿子的世子位,可她到了今天,竟还是会有退缩,竟还是会下不了手。 她已经把梁广风拆出去五次了,可每一次,又都忍不住把人叫了回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王妃或许没那么该死,甚至有那么几个刹那里觉得,是不是自己计较得太多了? 可她真的恨王妃,恨她坏事做尽还能占尽风光,在正院里活得那样滋润。 终于,尤氏再一次看向了梁广风:「你去!」 「……」梁广风这次都不知道还要不要应话了,总觉得侧妃可能还会改主意。 但这回侧妃显得异常坚定,上前了一步,切齿说:「先给我把罗氏收拾了!要料理干净!就按之前安排的做,给她下足分量!」 「是……」梁广风躬身一应,听出侧妃话里恨意凛然,琢磨着这次可能不会再反悔? 尤氏强沉了口气,迫着自己不许再反悔。 王妃该不该死她或许拿不准,但罗氏一定该死。若是知道王妃不会发落罗氏,她早就在自己的东院把人收拾了,根本不会让那贱|人活到今天,应是给了王妃把她儿子挤出府的机会。 「去吧,弄好了就回来,不用在外头等信儿,免得招人怀疑。」尤氏长长地吁了口气。 反正,只要事成了,正院那边一定会立刻炸锅,立刻会有消息传过来的。 后宅正院,府中二公子的到来弄得一众命妇都有些好奇,毕竟这位二公子最近在京里闹出的动静实在是不太好听。 好奇之余,众人还有些尴尬。她们原本准备看的,不过是身为嫡母的逸亲王妃或许和这位庶子不对付,或许不对付到连表面的敷衍都难以维持…… 但实际所见,却是二公子进了院就礼数尽失! 彼时王妃正向众人敬酒,二公子恰是在她饮下头一杯之后进来的。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他硬是直截了当地夺下了嫡母手里的酒盅,冲着众人就说:「来来来,母妃酒量不济,今天我替母妃喝。」 众人目瞪口呆。 然后他还真就这样饮了一杯。男女大防的规矩放在那儿,他这样用其他女子的餐具已很冒犯,何况王妃还是她的长辈? 一时间,愣是没人知道该怎么应付,但他却入看不见众人的尴尬般继续倒了酒又饮。 比他迟了几步进来的逸亲王世子一看,脸都绿了。压着火气上前先向王妃见了礼,接着睃了一眼几步外的二哥,一咬牙就要撸袖子! 「阿祚!」玉引低一喝将他按住。她的脸色也难看极了,毕竟……这么当众失礼的事,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啊! 但是呢,若再闹一出兄弟打起来的戏码,更加丢人。 玉引便拍了拍阿祚的手:「坐。你二哥近来在外头不容易,由着他痛快一回吧。」 「母妃……!」孟时祚愤愤不平地坐下,盯在二哥身上的目光半点都不敢移开,随时准备冲上去救场。 他就不懂了,二哥出去不是和父王母妃商量好吗?再说他出去的这一阵,兄弟几个也没少帮他啊,现下他这冷不丁地犯什么浑?! 不远处,孟时祺一边堆着笑给眼前一位应该是远房堂姑的命妇敬酒,一边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身后。 他一看三弟的神色,就猜三弟现下没直接冲过来,多半是因为嫡母妃拦着呢。 不过嫡母妃可见也气得不轻,冷着脸坐在那儿,都没心情执箸夹菜了——没心情就对了!一口都别再吃才好,不动筷子才安全! 孟时祺边是揶揄,边是心惊得像是鼓点乱颤。 他其实并不清楚母妃要干什么,只是直觉让他觉得母妃要对嫡母妃不利。所以他一面不希望嫡母妃出事,另一面又并不敢贸然地将事情捅出去…… 毕竟不管怎么说,那是他的亲母妃啊。 孟时祺喝了一杯又一杯,耗着时间轮着将每个人都敬了一遍,边敬还边琢磨一会儿喝完了酒还能再干点什么。 侧边的厢房里,香盈仍是独有一小桌菜。菜和宴席上的差不多,只不过就她一个人用,所以分量小些。 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身份实在见不得人。放在几个月前,香盈因此感到压抑寂寥,但时至今日,她却没有那种感觉了。 她明白这是一道很难过去的坎儿,而王妃这样安排,已经是在尽可能地照顾她了。王妃对她好、小翁主喜欢她,二公子也还在为她而努力……这让她觉得纵使有些时候活着很累,但人世也还是很美好的。 同时,她也愈发不明白,自己几个月前为什么就寻死了呢? 或许真就像王妃说的那样,是因为她那时病了吧。 香盈边回思这些有的没的边吃着菜,蓦地听见门口有人小声叫她,抬眼一瞧是明婧。 「翁主?」她招招手让明婧进屋,明婧走到她跟前指指外头,悄声说:「我二哥在外面,来了就在喝酒,到现在都没停。你不去见见?」 香盈稍稍一滞。 她想说自己不能去,但目光还是不自觉地投到了门外。半开的门恰好框住他的身影,她一眼就看到,他在饮个不停。 ……这么个喝法哪行?! 香盈远远看着,都觉得孟时祺的这个喝法太夸张了。完全不像王府里的贵公子,倒有点话本里对江湖好汉豪饮的感觉。 但礼数什么的她当然不在意,这也轮不着她挑他的错……可这么喝伤胃啊! 香盈皱皱眉,目光在桌上寻了一圈,思忖着问明婧:「翁主,您帮奴婢个忙好不好?」 第四十三章 明婧点头:「你说。」 香盈就起身将案上的一盏粥端了起来:「您劝二公子喝点粥吧,不然这么喝酒非喝坏了不可。」 然后她又叮嘱说:「您别提是奴婢给的哦,容易招惹麻烦。」 「我知道。」明婧笑着应下,眉目间端然写着「我懂」。而后她便出了屋,将粥交给候在外头的婢子端着,往二哥那边去。 香盈禁不住又往外面多看了两眼。孟时祺这么饮酒,真是让人怪担心的…… 但愿他能多吃几口粥吧。那个粥是后来端过来的,现在还热着,送粥的宦官说是王妃吩咐添给她的,她接过时看了看,熬得很稠,里面还有不少鱼片之类鲜鲜嫩嫩的东西,喝起来胃里应该会很舒服! 院中,孟时祺又饮下几杯后,硬是被小妹夺下酒杯拽到了一边。 这让他很没法子,若是三弟冲过来,他都能推开三弟或者不理三弟,但是对明婧这么个小姑娘,他怕自己一失手就伤了她。 于是孟时祺只能由着明婧按着他坐下。明婧将粥放到他跟前,看上去显然不高兴:「二哥你喝点粥再去喝酒,要不别去了更好……!」 明婧也不明白,心想二哥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没看见三哥和母妃脸都绿了?周围的姑姑婶婶什么的脸也都绿了呢……! 孟时祺没正经应话,嗯嗯啊啊地应和了一下就闷头喝粥。他边喝粥还边盯着嫡母妃那边,见桌上没有什么一人一例的菜品、基本都是大碟的菜才稍稍安心。 若母妃要做什么,也是不可能在这些大菜里做的。毒倒一桌子命妇的阵仗也太大,他母妃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孟时祺这般想着,几口粥下了肚。熬得精细的白粥温温热热的从喉中划过直至腹中,一时当真让周身都舒服了许多。但很快,酒气好像被那股热劲儿蹿得一下子涌了上来,他胸中骤觉恶心,不及多忍便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明婧:「……」 二哥好麻烦!!! 于是兰婧黑着张脸叫下人来收拾,孟时祺吐过之后舒服了些,也清醒了许多,不一会儿,腹中却激起一阵刺痛! 继而又一股热意随着刺痛一起上涌,这回的感觉却不是反胃,他只觉一股腥甜在口中蔓延开,嗓中一痒就咳出来,定睛却见是一口黑血! 「啊!!!」明婧惊声尖叫,周围也顿时激起混乱。 孟时祺倒没有觉得太难受,只是有那么一股痛感始终在腹中刻着。可这并不算太痛的感觉却让他逐渐神思恍惚,在看见嫡母妃和三弟往这边赶来时,他已视线模糊。 「阿祺?!」嫡母妃的声音带着焦灼。 「二哥!」三弟的声音则已经不真切了。 好端端的一场喜宴,因为这突然而至的惊悚变故而不欢而散。 而这变故大到众人都已顾不上想这是不是不吉利了,连兰婧和谭昱都从新开的府中匆匆赶回,冲进正院便急问阿祺怎么样了。 「……兰婧。」玉引从堂屋迎出来,一握她的手,「阿祺还没醒,但御医说中毒不深,你回去放心歇着吧。」 可兰婧哪儿放得下心?脱口便问:「好端端的怎么中毒了?!」 她在自己府里听说二弟中毒昏厥还以为是旁人以讹传讹,心下觉得二弟多半是喝酒喝猛了伤到脾胃才会吐血…… 毕竟,下毒这种事,从她记事起就没出过啊! 兰婧迫切地想问出个原委,但事情尚未查明白,玉引也不知道能跟她说些什么。好在谭昱上前揽住了她:「别急,进屋再慢慢说吧。」 玉引点点头,他们就一道进了堂屋。可玉引能说的暂且也只是宴上的经过,若非要多说一点,能加上的也只有她后来听说那粥是从香盈屋里出来的。 所以香盈已经被押了起来,如果有必要,该审还是要审的。 「香盈?」兰婧听到这个都分明一怔,「可香盈……不可能害阿祺啊!」 兰婧觉得,假若阖府只剩一个人不会害阿祺,那肯定就是香盈了。 「我也觉得不会。」玉引叹气,「可现下什么都不清楚,也不敢大意。你父王正在前头审膳房的人,你们不如先回去,等有信儿了,我即刻差人告诉你们。」 但兰婧并不想走,连谭昱都安心不下。他们便又等了半晌,直至夜色渐深了,仍不见王爷过来,才不得不先行回去。 玉引则坐在堂屋里继续等着,在她等得有点打瞌睡的时候,乍见孟君淮大步流星地从正前方的月门处进院。 「君淮?」玉引迎过去,孟君淮紧皱的眉头在见到她时一松:「还不睡。」 「哪睡得着?」玉引叹了口气,见他拿着一叠纸,似乎是供状,又问,「审出来了?」 「买通的人倒不少,你看看吧。」孟君淮信手将供状递给她,然后径直拐去了卧房。玉引跟着进去,见他疲惫的坐去了榻边,便也直接坐到他身旁看。 她翻了翻,这一沓里总共是七个人的供词,但居然没有哪两个是一样的。 第一份,那人说是被香盈买通,说香盈因为在府里久无名分,所以记恨阿祺,因而痛下杀手想有个了断; 第二份,看名字是个侍婢供出的,道是被世子支使,因为世子觉得阿祺近来的做法有辱门楣,想清理门户; 第三份则把罪名安到了玉引头上,说玉引嫌阿祺这样惹事,害她在京里也被议论,同样也是清理门户的意思。 除此之外还有说是北边妾室嫉妒的,说从前被废黜的江氏、顾氏记仇的,说朝中官员因与锦衣卫有恩怨所以报复到阿祺头上的…… 这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各种原因,还条条都看着有点道理,玉引心里也直呼服气! 但到底哪个是真的?她扭头问孟君淮的看法,孟君淮冷笑:「没一个是真话。」 玉引撇嘴,而后他就认真给她理了一下哪份供状里哪句话有破绽、哪两句话前后矛盾什么的,让玉引直感叹他这些年在锦衣卫真没白待! 可问题是……依旧不知道是谁啊? 玉引又问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孟君淮沉吟了会儿说:「得审香盈。」 玉引:「……」 她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觉得是谁也不可能是香盈。孟君淮则说:「但粥是从她那儿出去的,就算不是她,也只有她最清楚上一个端粥的人是谁。」 这道也有道理。这样的宴席阖府上下都很忙碌,来来往往端菜的下人太多。她又因怕皇长子出事,把大半人马都遣去了前头盯着,后面有点疏忽是难免的。因此若想让旁人去回忆这个人是谁会很难,从此人手里接过粥的香盈算是其中比较可能记住他的一个。 玉引想了想便说:「那也用不着真‘审’,我先去问问她,若问不出来再说。」 孟君淮点了头,玉引便起身出了房门。 香盈暂时是被押在自己房里,玉引进屋时她也还没睡,正坐在床边发愣。 见玉引进来,香盈便站起身施礼。玉引道了句「免了」,她下一句便是急切的:「二公子怎么样了?」 「……」玉引一喟,拉着她一同落座,告诉她不用担心,然后就问她还记不记得后来来给她送粥的那人的长相? 第四十四章 香盈懵住,苦思了须臾后摇头,说当真没注意。 玉引心里一沉。 「王妃您信奴婢,奴婢绝不能干毒害二公子的事儿!」香盈道。 接着她想了想,却又说:「您若不信,叫人查奴婢就是了……唉!审审也好!奴婢确实见过那个人,还说了几句话呢,没准被人一逼问就能想起来了!」 香盈也是担心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想帮忙又帮不上,唯一能帮上的地方她还想不起来。 她好怕当真是有什么人想害二公子,那若这一次没大事却没查出是谁的话,还有下次怎么办?! 玉引自不能这会儿顺着她的话就把人押去审了,只尝试着启发她继续回忆之前那人。比如他说话是什么声音?从声音能不能判断出年纪?记得什么神色不?若记得神色就能想到点长相了…… 这法子有用,但不得不说十分吃力。 问到后来,玉引都忍不住在想,要不然就索性把膳房上下全押去审好了。 总共大约是三四十号人,她也不草菅人命,只是想把这事问个明白。再说那粥本就是膳房出来的,这三四十号人总也不可能个个无辜。 但在香盈低头苦思那宦官到底有多高的时候,珊瑚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娘子!」 珊瑚鲜少这样失态,却仍没顾上,扶着门框缓了缓就又说:「二公子、二公子醒了……醒来就急着要见您!」 「我这就去!」玉引一应,余光一扫见香盈满目惊喜,又向她道,「我先去,若方便的话,明后天让你去看看。」 「嗯,奴婢不急。」香盈舒着气,口吻比刚才轻松多了,好像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气力。 阿祺所在的地方也不远,因是在正院出的事,玉引怕贸然挪动会不好,就直接在正院东侧开了间厢房给他歇息。 她进屋时,孟君淮已在房内。二人相互一颔首,玉引便看向了阿祺:「怎么样?」 阿祺看上去犹有些虚,面色惨白,嘴唇又有点青紫。他静了静神,不安地看向玉引:「母妃……」 「我在,你别怕,没事了。」玉引坐到榻边的绣墩上,阿祺怔怔然地伸手拽住她:「母妃,我没事了。」 「没事就好,你放心,这事母妃一定查清楚,一定给你个交待!」玉引承诺道。 阿祺拽在她衣袖上的手却一颤:「您别查了……」 「啊?」玉引怔住。 阿祺摇摇头:「我没事,还那么大动干戈的干什么?反正我也不住在府里……您别查了。」 玉引疑惑着还没应话,他又因焦急而想撑身坐起来,口中续道:「求您……您别查了,家和万事兴,我已经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不想再……」 「阿祺。」孟君淮的声音蓦然截断了他的话。 他看看玉引又看向阿祺:「你如果知道什么,最好坦白告诉我们。」 「没有……」阿祺避开他的目光摇头,「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这件事或许……」 「你大概还不知道,那碗粥本来是上给香盈的。」孟君淮审视着他,阿祺的面色倏然一白。 弹指间,玉引从他的面色里读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无可抑制地手脚发冷,顷刻里好似每一个骨节中都有凉气再窜。她震惊地倒吸了口气:「东院……」 「不。」阿祺颤抖着否认,看向他们的目光近乎乞求,「父王母妃,你们别……别这样猜,我母妃不会……」 而玉引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你从来正院就一直替我挡酒……」 她禁不住地在想,阿祺是不是还知道更多的事情,知道些尚未发生的事情。比如……尤氏或许不止想要香盈的命,还有她的? 「没有……」阿祺一味地摇头,好像是想辩解,又似乎只是想躲避这件事。 孟君淮眉心一跳:「杨恩禄。」 「爷。」杨恩禄应声上前,房内陡然间陷入一片来得有些奇怪的安寂,直到孟君淮说:「去查东院。」 「不!」阿祺猛地喊出声,嘶哑的声音似震得屋中都一颤。 杨恩禄迟疑着顿住脚,阿祺的牙关紧了紧,撑身下了地:「父王……」 「阿祺!」玉引想要扶她,但他还是避开玉引的手跪了下去:「父王,此事……此事没有贸然去查母妃的理由,我只是……因为多疑才会赶来正院给嫡母妃挡酒,我从未听母妃说过半句要对嫡母妃不利的话……」 他竭尽可能地为母亲辩白着,但这番说辞……显然并不怎么可能站住脚。 孟君淮便没理他,朝杨恩禄一挥手:「去吧。」 「父王!」阿祺惊慌失措,一把抓住他的衣摆,「母妃没能成事,您……」 「她想要你嫡母妃的命!」孟君淮怒喝而出。 他也实在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尤氏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你今日是喝多酒吐了才没被毒死!若那毒下在你嫡母妃碗里、下在你弟弟妹妹碗里呢!」孟君淮切齿道。 「我和大哥会劝她!我们跟她说明白!」孟时祺答话时分毫都不敢犹豫,「我们都护着嫡母妃行不行!我们、我们知道嫡母妃待我们好……我们会不让母妃再做这种事了!父王您饶母妃一次,母妃是一时糊涂……」 「你看清楚这些再说她是一时糊涂!」孟君淮愤然将手里的一叠供状砸在了他脸上。 他原是想拿这些来问问阿祺,看阿祺能想起什么可疑的人不能。 现下……呵,一时糊涂。 那七八个人截然不同的口供都分明是有人悉心编出来的,若他不是在锦衣卫日日料理审讯事宜,许多疑点都难以看出。 「父王……」阿祺呆滞地望着散落一地的纸张,目光空洞地瘫坐到地上。 就算是独自离府、冷不丁地要开始自力更生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绝望。 现下他觉得,母妃完了。他帮不了她,而发落了她的人,他又不能恨,更不能报复。 她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现在怎么办! 孟君淮睇视了他的神色一会儿,也有些不忍心,疲惫地吁了口气:「阿祺。」 阿祺没有反应。 「这事……人命关天,不管是谁做的,都不能说不查就不查。」孟君淮望了望院中苍茫的夜色,心里运了几分力气,又道,「父王去问一问,若不是你母妃,我绝不冤枉她。」 他说罢转身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脚:「别求你嫡母妃松口,她松口我也不会听的,别让她为难。」 「父王……」孟时祺怔怔,心里刚冒出来的念头硬生生被这样截断。 东院卧房里,尤氏不清楚自己已哭了多久,总之她一句哭得肿了眼睛,看什么都是模糊的,觉得眼皮沉得很。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碗添给罗香盈的粥,最后竟是让阿祺喝了下去…… 若阿祺没有喝那么多酒……没有及时吐出来,现在必定已命丧黄泉。 尤氏心里又悔又恨,悔自己为何安排这样的事,以致于伤了儿子;恨谢玉引运气这样好,做了那么多冷酷的事情都没有报应,遇了事还跟有神佛庇佑似的。 她不懂这到底是凭什么,只是清楚,这一场自己又败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片问安声,尤氏一怔,侧耳倾听,便觉一片脚步声正由远至近。 第四十五章 她已经许久不见有人会在这样的晚的时候拜访了。木了木,猜不着是谁;疑惑地起身前去查看,刚绕过屏风又因看清来者而连连后退:「……爷。」 「阿祺醒了。」孟君淮睇着她,目光低了低,「但这事必须算清楚。」 卧房里死一样的寂静,寂静得让尤氏想逃。而后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外头,方见院中候着的下人都已被看了起来。 孟君淮没有理会她的神色,坐去罗汉床边,睇了睇她:「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问?」 尤氏戳在旁边,一声也不敢吭。 「好,那我来问。」孟君淮神色淡淡,「如何收买的膳房的人,是威逼还是利诱?」 「爷……」尤氏声音中的颤抖越来越厉害,边是躲避他的目光,边是问他,「您在说什么……」 他又说:「你就这么恨玉引么?她嫁给我十五年,没为难过你,也没刁难过你的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恨她?」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尤氏死死低着头,下一瞬,她转身就想往外走,「我先去看看阿祺……」 「你站住!」孟君淮一喝。 尤氏猛定住脚,气息不稳中,终于再撑不下去。 她回身便跪了下去:「我……我知道错了,我没对王妃下手!我只是、我只是……」 她想着自己最终只是出手害了香盈,强辩道:「我只是不想让那姓罗的贱|人再接着害阿祺!您看阿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全是她害的!」 「阿祺和罗氏的事我可以不同你争,可你敢说你没想动王妃?」孟君淮侧首瞥着她,「膳房三十余人你收买了七八个,这么大的阵仗,只是为了罗氏?」 她以侧妃的身份想害香盈并没有多难,犯不着这样大动干戈。孟君淮执掌锦衣卫数年,经手的大多数案子,付出与目的也都是对等的。 「你知不知道阿祺为什么去正院那样喝酒?你以为他是想护王妃吗?他是想护你啊!」孟君淮忍不住地牙关紧咬,直咬得口中生疼,「你自己平白惹是生非,为孩子们想过吗!」 「您只会怪我平白惹事!」 不知怎的,尤氏突然火了,令孟君淮一愣。 尤氏怒视着他:「您就为孩子想过吗!我知道您喜欢谢玉引,她家世比我好、性子也比我强,可阿礼阿祺哪里比她的孩子差了!她的孩子还不懂事就立了世子,可阿礼有什么!如今她还把阿祺也挤出去,他们摊上我这样一个母妃便活该事事低人一头了是吗!」 「你……」孟君淮被她说得怔住,一时都不知从哪句开始反驳为好。 他皱着眉睇了尤氏良久,才终于说出一句:「你真是不可理喻!」 尤氏一咬下唇,没有应话。 「你出去打听打听,但凡府中有嫡子的,世子位是不是全都给了嫡子?这道理王妃早跟你说过!」孟君淮简短地辩了一句,吁了口气,又说,「就算没有世子,谁做世子也是我定。你有甚不痛快冲我来啊!记在玉引头上是什么道理!」 尤氏显然一木。 「阿祺的错处你也怪到她头上,还有没有良心了!」孟君淮口气沉沉,「没教好阿祺,怪你、怪我,唯独跟她没关系!但是去八大胡同出面收拾这烂摊子的可是她!」 孟君淮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羞愧难当。 其实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他时常会觉得给玉引添了太多麻烦了。诚然,娶她的事不是他自己做的主,娶她之前他也怎么也没法料到自己以后会跟她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起来,但这些前提并不能成为让他对一切心安理得的理由。 是以不论与玉引感情多好,孟君淮心里总还是有个结,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想「这回可别平白给玉引添麻烦」。 ——但好像他越这么想,就越会有各种或大或小的事情要麻烦玉引! 他心里大是懊恼,兀自缓了许久才平下气,铁青着脸色又说:「你承认是你做的便好,明日一早我进宫去,请皇嫂决断!」 「不要!」尤氏惊恐不已地喊出来,膝行上前,声音听上去撕心裂肺,「我知道错了!我不敢了!爷您看在阿礼和阿祺的份儿上……」 「看在阿礼和阿祺的份上我保你不丢性命!」孟君淮压过她的声音,「若不然毒害正妃你死路一条,你最好明白轻重,其他的不必求了!」 他说罢实在没有耐心再多与她纠缠,起身便绕过她离开。 他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继续做侧妃了。大约是多年的疏远所致,他现在都已完全无法理解尤氏的想法,也无法判断她日后还会不会做什么别的荒唐事。 那无论是为了玉引还是为了阿礼阿祺,现在都必须有个了断。若等到非杀尤氏不可的那一天,阿礼阿祺只怕不想跟正院反目也只有反目。 这是他从前遗留下来的恶果,任由发展只会越来越糟,他得自己把它了结在此处。 太糟心了……! 孟君淮心里烦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就向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向想去。 比如……为什么宫里会有皇子娶妻时连带着赐几个妾室过来的规矩啊! 他当时也是傻,分毫没有多想就按这规矩走了。看看现在,如今的皇长子孟时衸不就把这一道免了吗?他当年怎么没想起来啊? 男人为什么要纳妾?为什么要这样自找麻烦? 嗯?好像也不对…… 如果最初没有纳妾,就没有郭氏戕害庶子的事;郭氏没有戕害庶子,就不会被废,他就不会遇到玉引了。 这么一想…… 孟君淮的心绪复杂起来。 正院,玉引在孟君淮离开后,没敢在阿祺跟前多做停留,她真不忍看阿祺那副样子。 这个处境于阿祺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不怪阿祺明知尤氏有错还要说情,若她是阿祺,大概也只能这么做。 尤氏很烦,但她不能说尤氏不是个好母亲。目下看来至少阿礼阿祺都不错,虽然近几年他们都在前宅没有跟尤氏同住,可儿时尤氏对他们的教诲总不能说没有影响。 所以,若要阿祺跟尤氏没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阿祺现下这拼命想护母亲的反应太正常,只是,这事太难办。 玉引想饶尤氏一次,不让阿礼阿祺难过,但她也怕尤氏再犯一次糊涂,对阿祚他们下手什么的。 她就打算等孟君淮回来后跟他商量商量有没有万全的法子,但他回正院后就一直在沉默。 玉引便由着他先静了静,自己先将新呈来的供状看了。而后咋舌的不得不承认,尤氏这回可真下血本! 膳房那几个被她收买的下人,各个拿了一千两银子,据尤氏身边的婢子招供,尤氏连嫁妆都拿出来了。 加起来七八千两,够整个王府上下一年的开销,若搁在民间,能让一户人家丰衣足食地活到千百年后去…… 怨不得他们会愿意干这送命的差事。膳房的差事毕竟不在主子们跟前,玉引虽然平日也悉心打点,但他们能得的好处,总还是不能跟珊瑚赵成瑞他们比的。谁也不会为了提防这种极端的事情跟尤氏一样花大手笔去收买人心——就算能那样收买,还得把阖府都收买一遍才算安全! 第四十六章 再加上他们也从不跟哪个主子朝夕相处,「忠心」二字自也会无可避免地变成虚影。尤氏找他们,也算是挑对了认了。 玉引翻到最后一页,见空白处龙飞凤舞地批了个「皆杖毙」,也只能叹一口气。她将供状交还给杨恩禄,然后看向孟君淮,见他还在沉默着。 他坐在罗汉床边,胳膊肘侧支在榻桌上,手撑着额头,半晌都没动。 「君淮?」玉引过去推了推他,看他精神不好,便觉得尤氏的事再放放也可,只说,「早点睡吧,天都快亮了。」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又沉默了良久,却说:「咱添两条家规吧。」 玉引:「……?」 虽然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京里各亲王府的规矩其实都差不多。亲王们打小都在宫中长大,对是非黑白、礼数规矩的理解偏差不大,规矩都是约定俗成的同一套。 现下他突然说添两条是要添什么……? 玉引不解地看着他,孟君淮想了想,说:「第一条,咱这府这一脉出去的孩子,男孩非正妻无子不能纳妾……当然女孩也不能养面首。否则由在任逸亲王禀至宫中,除宗籍。」 玉引:「……」 他这是……被尤氏刺激大了?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她想了想,就又问:「那如果家里给挑的正妻不是他们喜欢的呢?」 孟君淮一哂,看向她又说:「第二条,定亲时他们自己喜欢的为先。」 玉引:「……」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睇视了她一会儿,蹙了眉头:「你这什么表情?」 「啊……没有。」玉引颔首清了清嗓子,「挺好的,这样好。过日子嘛,和和睦睦的才好,家和万事兴!」 孟君淮淡一笑。 然后她有点心疼,觉得他突然说这个绝对是让尤氏刺激狠了。暗自一叹,坐到了他身边,劝说:「别生气了。尤氏就是这样,牛角尖越钻越深,钻得出不来了惹了个大祸……像她这样的人也少,你不用太担心。」 「嗯。」孟君淮点了点头,握过她的手攥了攥,喟叹说,「我明天进宫请旨废了她,让她回尤家去。旁的妾室……何氏搬去跟兰婧同住便不说了,其他人我看能不能说动皇兄准我一起遣散了吧。」 一起遣散?!闹这么大?! 玉引都被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忽听房门被撞开,连带一声:「父王!」 二人悚然一惊,齐齐望去,见阿礼阿祺都在几步外面色惨白地站着。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阿礼一揭衣摆先一步跪了下去:「求父王饶母妃一次,您现在让她回尤家……就跟逼死她一样啊!」 「阿礼。」孟君淮长沉了口气,「你母妃毒害正妃,已是大罪一条,你觉得可能不管?」 「只求父王留着她的位份!」阿礼字字铿锵有力,「若父王不放心,我这就自己开府,我来奉养母妃!」 玉引抬眸瞧瞧,孟君淮脸色铁青。她知道这大抵也不是因为阿礼的话过分,而是他们现下闯进来说这番话容易令人不快。 可阿礼的要求是合理的。若不答应,他们兄弟四个不再亲近的日子大概也就近在眼前了。 于是她如没看见孟君淮的神色般点了头:「行。」 「玉引!」孟君淮一喝。玉引缓了一息,又继续说下去:「只要明天皇后娘娘不非废她、赐死她,就按你说的做。」 翌日,逸亲王侧妃戕害正妃的事情传遍京城,紧随其后的,是逸亲王命长子独自开府、奉养母亲的消息。 而除此之外,乾清宫还出了一道圣旨,准许逸亲王遣散妾室。 下午,坤宁宫又出了一道懿旨,以犯上为由,将尤氏杖四十。 前几条并不让人惊讶,最后这个传到府里的时候……玉引还真有点瘆得慌。 万一一口气把尤氏打死了怎么办?!她是可以说并不在意尤氏的死活,可阿礼阿祺在意啊! 不过在她听说的时候,东院那边已经打上了。她进宫说情决计来不及,直接去拦又准没人听。 所以也只能谨遵旨意。 玉引就只能一边品茶一边看孟君淮冷脸的模样,直至她品完一盏,他都还在继续冷着,逼得她不得不主动蹭过去:「你还真为昨晚的话生气啊?!」 孟君淮冷哼了一声。 玉引傻眼:「不是……你听我说,我不是成心跟你对着干啊,你看阿礼阿祺都这么大了,又一贯和兄弟姐妹都处得好。咱要是真把尤氏逼死,这不是平白惹事吗?」 到时候见面多尴尬?她倒是大门一关不理这俩庶子也行,他这个当亲爹的以后几十年怎么面对这俩儿子?! 孟君淮鼻中又一声冷哼:「你不是头一回在孩子面前拆我的台了,回回都我当恶人,好人全让你充。」 「我怎么是充好人呢……!」玉引一瞪,见他面色更不善,又缓出笑容来凑到他跟前去,「我本来就是好人啊,不然你看怎么阿礼阿祺都喜欢我?你说是吧!」 对这一点,她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别的府侧室的孩子跟母亲一起对付正室的事儿搁她这儿完全没有,阿礼阿祺平常都对她恭敬,对她的孩子也好。 那天阿祺怕她出事,还过来帮她挡酒——虽然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护尤氏吧,但总也还是和她有关系的嘛! 玉引对此大有些感动,不过,这样的事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她要感动也只好闷头自己感动了。一颗想炫耀家中和睦的心揣在怀里没地儿搁,悲愤得很呢! 第二天一早,遣散妾室的事宜在府中传开,玉引还没开始详细安排,乔良娣和苏良娣就都来求见了。 她们的来意相同,都说不想离开王府,也不求其他,只求能像现在这样一天天安稳度日就行了,让玉引很有些意外,觉得出乎所料。 她们再嫁若仍想嫁进宗室是很难,但若嫁一个民间的富庶人家并不是难事。凭着和逸亲王府的交情,她们可以嫁一户称心如意的人家做当家主母,年纪又都并不算太大,还可以再有自己的孩子。 这不是很好吗?玉引其实从前就想过,与其让她们在府里虚度年华,不如让她们改嫁。只不过这样的事情一出,宫里的太后太妃或许会不高兴,她就没主动去提。 现下孟君淮主动提了,皇上还亲口准了,怎么她们却不愿意呢? 玉引和乔良娣更熟悉些,就先将乔氏叫进来问了问。乔氏秀眉皱得都快打结了,十分不安地说自己原已准备好去兰婧那儿,因为行装还没收拾妥当所以耽搁两天,结果冷不丁地听到这个消息,一点准备都没有。 她说:「兰婧虽然不是妾身亲生的,可妾身也带了她这么多年,现下就这么让妾身离开……妾身其实宁可去陪着她的。」 玉引就说那你换过来想想,改嫁之后有真正的夫君、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感觉更好?之后还有几十年,换个活法没准儿更高兴呢? 但乔氏摇头:「现下的活法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要去赌个更好?王妃您说日子是过得顺心更重要,还是该走什么路就走什么路、让旁人看着好更重要?」 玉引被她问得直一噎…… 第四十七章 当然是过得顺心更重要。 她会劝她改嫁也不是因为觉得「该走什么路」,也是想让她过得更顺心。人生在世就那么几十年,只要不做恶事不当恶人,脚下的路哪有什么该走不该走的?只有让自己过得称心的才是该走的! 她就赶忙跟乔氏解释了几句,告诉她说她想偏了,自己没那个意思。 乔氏笑笑,又道:「妾身知道您是好心,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妾身越发觉得身边有没有男人……其实并无所谓。兰婧待妾身很好啊,谭昱也是个孝顺孩子,有他们伴着,日子又衣食无忧,府里的一切人和事妾身又都熟悉。博一把去看看嫁给旁人会不会更好,当真是没必要的。」 简而言之,这场赌在乔氏看来不值得——如果真的更好那没什么,但万一不好呢?到时候已经改嫁的她,可没法再回来跟兰婧一起过日子! 乔氏的这番掂量也算精明,玉引顺着她的路数去想,苏良娣的心思便也不难猜了。 于是苏良娣一进门,她就问:「你是不是觉得,在府里衣食无忧、日子也过惯了,所以觉得改嫁不划算?」 「……是。」苏良娣被她直截了当的措辞说得双颊一红,顿了顿又道,「但也不全是。」 玉引好奇地追问还有什么?然后猝不及防地被苏良娣夸得眼晕! 苏良娣说,哪儿还有您这么大度的主母啊!就算我改嫁是自己当主母,也难免要被人家家里头的妾室找茬啊! 苏良娣觉得,咱逸亲王府的和睦融洽难得一见!主母不打压、北边的妾室不惹事……就一个尤侧妃偶尔找找茬,但尤侧妃现下不是也要搬走了吗? 苏良娣还觉得,咱王爷这样只进正院对别人看都不看一眼的做法特别好! 「殿下就待您一个好,府里争不起来啊。您想,当年刚进府那会儿,大家还争一争,这么多年下来再怎么着也明白轻重了。这日子过得多安稳?换个地方过日子,还得重新来一轮,那多累?」 苏良娣如是道。 苏良娣还说:「如果再赶上个花心的夫家,那争一轮还不够,天天无休无止的,后半辈子全搭在这上头?」 玉引:「……」 她说得好有道理。 可是,怎么突然觉得大家都这么清心寡欲呢……? 玉引在晚上用膳时将这些跟孟君淮说了,孟君淮笑坏,然后郑重表示一定都是被她带的。 「怎么是我带的呢?我现在多接地气儿啊!」玉引道。 孟君淮则兀自又笑了会儿,继而说:「那就随她们吧,乔氏想去跟兰婧住便去,苏氏要留在府里也随她留着。」 玉引点了头,叫人去跟乔氏和苏氏传话。接着又嘱咐珊瑚到北边问一声,问问有谁想改嫁、有谁想留下。一切都看她们自己的想法,想改嫁的话回娘家后自便,不想改嫁就和先前一样留在府里各过各的就是了。 这么一问,还真又问出两个不想走的。一个是从前去定太妃跟前算计玉引,让孟君淮发落了的顾氏,她那回跪伤了身子,后来又从北边的三合院迁出来独住,落下的病一直也没怎么养好,便求玉引将她留下。 另一个,则是对玉引不敬被和婧告了状,当日就被废位的前良娣江氏。 珊瑚说,江氏这些年都在府里做杂役,这回听见这消息一下子慌了,在她去北院的路上截住了她,还打算把积蓄全塞给她,只求她在王爷王妃跟前说句话。 「奴婢没收她的钱……不过她的话若是真的,她是真没地方去了。」 珊瑚说,早在江氏被废的那年,江家就败落了。现下江家的父母都已亡故,仅有的一点家产握在她的几个兄弟手里,知道她在王府里过得苦,也没给过她一点儿接济。 玉引便看向孟君淮,跟他说:「我觉得她们两个也可以留下?」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的恩怨她都快忘干净了,想记仇都记不起来。 不过孟君淮似乎比她记仇,蹙了蹙眉,跟杨恩禄说:「去置个宅子,让顾氏和江氏出去住。」 玉引想想也好,只让赵成瑞跟着一道安排,下人什么的都要备齐,该按什么规制就按什么规制。 与此同时,前宅的气氛有点压抑。 兄弟一刻前用完了膳便聚到阿祚屋里,四人都默不作声地坐着,好半天都没人开口,似乎今天茶盏里的茶格外好喝似的。 末了阿佑第一个把盏中的茶品了个干净,他看向阿礼:「大哥您真要走啊?要不我们去跟父王母妃说说?尤母妃经了这回,应该也不会再做什么了。」 阿佑不在乎尤侧妃,但他在乎大哥。打小他们四个就在一块儿,都搬到前宅后更是一直朝夕相处,现下二哥已经搬出去了,大哥也要走,他总有股要分家的凄凉感。 阿礼端着茶盏沉默了一会儿,摇头:「算了。这回是我母妃做得太过,父王肯留她的位子已是退了一步。再说……」他叹了口气,「我都不敢说她以后必不会再犯糊涂。若再有什么,对你、对三弟、对嫡母妃、对明婧都不好。」 阿佑锁着眉头:「我们也不是提防不了,有了这次的事,大家心里都有数的。可你们搬出去,嫂嫂就得日日去见她,她对嫂嫂也……」 阿礼的目光淡淡地一划,阿佑声音噎住,别过头却又说:「别瞪我,反正你心里也清楚。」 「我不会委屈阿斓的,这你不用担心。至于别的,还是绝了后患稳妥。」阿礼又看向在旁边黑着一张脸不说话的阿祚,一哂,「三弟你也别不高兴,我就是换个地方住,但还在京里嘛。逢年过节都回来,你们若有事随时找我也不难。你可是世子,别跟四弟似的说赌气就赌气。」 「没跟你赌气。」阿祚吁了口气看看他,又看看二哥,「我就是在想二哥的住处附近有没有宅子可盘,他那地方离咱们府不远,你住那附近三方都能互相有个照应,方便一些。」 「哈哈,还是咱三弟会想事。」阿礼松气地将茶盏一放,「这你也不用担心,父王给我安排好了。离二弟那儿不近,但离皇长子府近,若真有什么急事,我就求皇长子去!」 这安排倒也稳妥,三个当弟弟的安了心,而后却又一阵沉默。 阿礼在这种沉默中莫名想笑,俄而当真笑出来,起身走向阿祚阿佑:「别苦着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去打仗呢。」 二人也站起来,阿礼拍了拍他们的肩头:「你们好好的,有空叫上明婧一道来找我玩。」 明婧那小丫头,姐姐们出嫁的时候她总要哭上一场。现下哥哥们也一口气走了俩,她不知道要多难过。 阿礼这么多年来也是一直宠着这个小妹妹的,现在都还记得明婧更小一些的时候坐在他腿上叫他大哥的样子。突然要走,他也舍不得。 但是能怎么办呢?母妃做的那件事太让人害怕。虽然他有堂兄弟听说后道这不算什么大事,毕竟没真往嫡母妃碗里下毒,也没真把香盈毒死,可对他来说,这还是一件大事。 对整个逸亲王府来说,这都是大事。 第四十八章 也或许只是他们府里这样的事太少了、他们太「没见识」了吧……但阿礼宁可继续「没见识」,也不想任何一个人把命搭上,来给大家「长见识」。 兄弟们小酌了两壶酒后各自离开。他们四个的住处原本紧挨着,阿祺这几日暂住在府中,住的也是原来的院子,只有已成婚阿礼往西边去。刚到自己的院门口,他正好碰上林斓。 「你回来啦。」林斓噙着笑一福,随口说,「我去看看母妃,她昨儿……伤得挺重的,东院那边说她一直没怎么吃东西。」 杖责四十啊!林斓想想都哆嗦! 但阿礼伸手牵住了她:「你别去了,我去看看。」 「那就……一块儿去呗?」林斓望着他道。 阿礼淡笑:「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母妃说。」 林斓便点了点头,识趣地要回屋去,阿礼却又说:「也先跟你透个底儿。」 「嗯?你说。」林斓回过身,阿礼静了静神:「过几天那边的宅子收拾好了,咱就得搬出去。到时候家里的事都得你管……不过你别担心,跟咱住这小院相比不会有太大差别,你拿不准的事,咱俩打个商量。」 「我知道。」林斓点点头,轻松笑说,「你放心,我都准备好了。到时候账我亲自看,若日后能选着信得过的人,再找人帮我。」 阿礼颔首:「母妃那边……」 林斓的神色稍稍一紧。 阿礼对上她的双眼:「母妃那边,该说的我会跟她说清楚,但她这个人一贯……不太好相与。若我不在家时她欺负你,你直接告诉我;若她过分了,你也不必一味地忍着。」 他说的口气有点急,好像在急切地要解释什么似的。林斓被他说得怔住,半晌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爷……?」 「唉,反正你就知道搬出去之后,当家主母是你不是她就行了!」阿礼一喟,皱皱眉头,「我就是一想她和嫡母妃的那些事儿就烦得慌。嫡母妃自是没怕过她,你也不必怕,不讲理的要求你别搭理,她若怪你自有我顶着!」 「好……好的。」林斓还是怔怔的,回一回神,意识到大约是因为尤氏闹得这一出当真让他烦得很也恼得很所致的。有的话她这个当儿媳的不便说,但她当真觉得,摊上这么个生母……他和阿祺都怪不容易的。 「那你去看母妃,我去跟嫡母妃问个安,顺便把明婧要的书给她送去!」林斓扬起脸朝他一笑,阿礼也笑了笑,二人便一道往后宅去。 接下来的几日里,尤氏迅速地瘦了下去。不止是因为杖责留的伤,也因为这几日实在过得太不顺心了。 她本就一想到自己被挤出了王府就堵得慌,而让她更意外的,是阿礼居然在离府之前,先义正辞严地对她做了一番「警告」。 阿礼说,如果搬出去后,她敢平白给林氏脸色看,他是肯定不会站在她这一边的。 阿礼还说,若真闹得人人都不痛快了,他就再盘一处宅子给她住,下人必定备齐,自己定当尽孝,但让林斓白受委屈绝不可能。 尤氏诧异于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心下先是恼恨林斓霸占了阿礼,接下来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思索,是不是自己真的有错? 一次又一次,身边亲近的人逐渐远离了她。 最初是王爷,他嫌她不讲理、爱生事,慢慢地就只去正院不再理她了;而后是尤则旭,被她一怒之下赶走后,请都请不回来,反倒与正院日渐数落;之后是阿祺,为了罗氏要出去自立的事都没有跟她打商量,直接求王妃点了头,便潇洒离去;现在又是阿礼…… 她从前总在恨王妃手段太多,那样地会笼络人心,可现在,她神使鬼差地在想,就算王妃手段多,她落到今日的境地,自己大约总也有些错……? 比如…… 比如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看林斓不顺眼来着? 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她觉得林斓和正院走得太近,便嫌林斓胳膊肘往外拐了。 可这个原因,她都没法跟外人说。王妃是阿礼的嫡母、是王府的主母,林斓对她尊敬,任谁听了都会说是对的,反会觉得是她不讲理。 只有她自己觉得是林斓错,而人人都认为是她错。那或许……真的是她错?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一样在尤氏心里缠绕,起初让她觉得极为不适,后来,她一点点溃败在这种心思下。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计较得太多了? 这种想法让她觉得可怕。 因为如果真的是那样,她这十几年都在干什么?平白惹自己不高兴吗? 尤氏摒开这个念头,皱皱眉,侧首看向身边的婢子:「大夫怎么说?我这伤……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她身边原本亲近的下人,全都因为这桩事被发落了。眼前这个是个新调来的年轻姑娘,听得问话怯怯地向她一福:「大夫说虽未伤及筋骨,但怎么也得养一两个月。」 尤氏长吁了口气,一想到最多再过十几天,阿礼的宅子收拾好后,她便不得不带着伤一道过去,心里便有点打寒颤。 那婢子看了看她的神色,迟疑着又添了一句:「您别太忧心。王妃指了两个大夫过来一直盯着,还说让您养得差不多了再去大公子那儿,您安心养着就是了……」 尤氏一怔。 「她这么说?」她不可置信地睇着那婢子,直盯得人家缩脖子:「是……您是有什么话,要奴婢去正院禀么……?」 尤氏摇了摇头。 她忽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转眼,又一道年关近在眼前。 京里天寒地冻的,显得有些寂寥,又格外平静。 腊月二十五的时候,玉引如旧翻着各处递来的帖子,一边觉得这个年没什么稀奇,一边又矛盾地觉得一切都非常不一样。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了…… 香盈进府、有了孩子,阿礼阿祺出去自立门户,尤氏乔氏搬走了,府里大半妾室被遣散…… 这一切变故都让人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感觉好像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在这里有了结果。又好像……是一个新的开端。 这种感觉扰得人心里有点孤寂,让人明明知道是好事,偏又觉得空落落的。 但好在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腊月二十七的时候,能回府的小辈全都回府来了。 阿祺是一个到的,入了府就直奔正院,先向玉引拜了年,然后去看望香盈。再从香盈那里折回来后,他支支吾吾地跟玉引说自己在外已算站稳了,问她能不能让他把香盈带走?名分的事是还不能解决,但他想好好照顾她。 玉引说:「你想清楚,这可是一家三口的开销。云舒还小,不能委屈了她。」 然后阿祺胸有成竹地递了个账本给她。 玉引:「……」 她哭笑不得地僵了一会儿,道:「等我认真看看再告诉你。」 第二个到的是和婧,她一进院门,玉引就在屋里听到她跟正调皮的儿子较劲:「哎哎哎你给我老实点……!!!阿狸在睡觉你别烦它!!!」 正在给明婧绾发的玉引:「……」 第四十九章 兰婧第三个来,何氏跟乔氏都跟她一起,唯独没见谭昱的身影。玉引问她谭昱人呢?兰婧苦着脸说近来有位棋界大师找谭昱叫板,谭昱没法推却只能接下战书。 现在俩人已经在棋局前恶战了三天了,今天那位大师依旧不肯放人。 玉引:「……」 阿礼则是到的最晚的,迟到的原因也让人没话说。 ——林斓有孕了,不敢让马车走得太快,怕颠坏了她。 这是个喜事!玉引立刻说恭喜恭喜啊,你好好安胎,过年都是自家人,这些礼数不用太在意。 然而旁边的阿礼扭头就问两个弟弟:「哎三弟四弟,你们的婚事是今年提是吧?都挑哪家姑娘了?」 原本正笑意迎面和兄弟姐妹闲聊的阿祚阿佑:「……」 孟君淮过来的时候,便见阿礼阿祺满脸堆笑,阿祚阿佑全冷着脸。 他嘀咕说是这怎么了?再瞧瞧玉引,玉引正笑眯眯地拉着林斓聊安胎事宜。 他心思一转猜了个大概,轻轻一咳,走上前去:「阿祚阿佑,你们两个除夕跟你们母妃去后头参宴。」 「……干什么?!」兄弟俩脸色煞白,阿祚说,「后宫都是命妇的宴席啊!」 「是,但太妃特意召了适龄的贵女进去,你们还有几个堂兄弟也近两年要成婚,一起见见。」孟君淮气定神闲。 父王怎么也一见面就提这个??? 他肯定是故意的!!! 阿祚阿佑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迎上父亲看好戏似的目光,还是不得不起身一揖:「是。」 之后的几天,明婧明显很高兴,天天去找哥哥姐姐们玩,当然也没少拿三哥四哥要娶亲的事开玩笑…… 不过自然不是什么恶意的玩笑。她打小就被一群哥哥姐姐围着长大,这几年却眼看着哥哥姐姐们一个个地成婚出府,总感觉心里怪怪的。眼下三哥四哥要成婚,府里可算能添两位嫂嫂了,她高兴呀! 所以玉引好几回听到明婧满怀憧憬地念叨希望嫂嫂是什么样子。她希望嫂嫂一定要聪明心善,而且嫂嫂最好不止喜欢哥哥,也能喜欢她! 这话有一回让阿祚听见了,阿祚笑了一声就把她抱了起来,跟她说:「放心,不喜欢明婧的人,再好我也不娶!」 「……那也不用。」明婧锁着眉头认真地思量了一下,说,「如果她不喜欢我但是特别好,三哥就还是娶吧!三哥喜欢就好!」 阿祚就一本正经地问她:「那万一她欺负你怎么办?」 明婧想了想:「她欺负我,我不理她就是了。反正……三哥成了婚之后也要住处去。」 玉引和阿祚都一怔。 看来她是真的为此很失落,已然觉得府里不论谁成婚都要走了。阿祚酸涩一笑,忙跟她解释说自己成婚了也不会住处去,会一直在府里待着。 明婧便开心了,开心的下一步就是悔了方才说出去的话,抱住阿祚说那三哥一定要找个不会欺负她的嫂嫂! 除夕,一家子如旧一道进宫。在宫门口兵分两路的时候,阿礼阿祺都是一脸「祝三弟四弟好运」的微笑。 玉引领着他们,仍是先去坤宁宫问了安,然后去定太妃那里。和婧是带着孩子一道来的,定太妃抱起孩子就不肯放下,因自己抱了重孙的事而十分愉快! 和婧的孩子也喜欢这个曾祖母,坐在曾祖母腿上咿咿呀呀的,好奇地到处指来指去。定太妃慈爱地陪着他玩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玉引:「阿斓这是刚怀上,一时半会儿还见不着孩子。但阿祺那儿……孩子现下快一岁了吧?」 提起阿祺的孩子,众人的脸色都稍稍有点不自在。玉引颔首欠了欠身:「是,二月份生的,现下十个多月了。」 「改日把母女俩一起叫进来见见吧。」定太妃叹了口气,「这事我所知不多,但我想,不管怎么说,人家给阿祺生了个孩子。纵不能给位份,你们府里头也还是好好待她。我知道阿祺这孩子心善,但我还是想嘱咐他一句,就算来日他不喜欢这姑娘了,也得看在孩子的份上,别亏了她的吃穿用度。」 香盈的事情府里是早就禀过定太妃的,但这是定太妃头一次提起。玉引心里一喜,噙笑道:「是,那个罗氏也懂事,明婧他们都知道的。来日就算真与阿祺不再亲近,也自有人会照顾她。」 定太妃点点头,继而看向一直沉默的兄弟俩,只睃了一眼就笑了:「你们两个是不是在我这儿不自在?出去走走吧,到了时辰回来用膳就行。」 阿祚阿佑面色通红,边想解释自己并非因为在永宁宫不自在,边又实在被婚事搅得定不下心。最后俩人谁都没说出话,就这么红着脸一揖,便告退了。 「我想去陪哥哥们!」明婧拽拽玉引的手,玉引一睇她,见她眼睛亮亮的显然很想一起出去玩,不禁一笑:「那你乖一点,别给哥哥们捣乱。」 你哥哥们现在心里乱着呢! 明婧重重地「嗯!」了一声,规规矩矩地自己上前跟祖母道了告退。然后她追出,不过片刻殿中众人就听见阿佑边笑边斥她:「别跑那么快,小心摔了!」 玉引:「……」 就知道让她乖一点这话说了也白说。 永宁宫外,阿祚阿佑悠哉哉地散着步,想了想,打算去前头转一圈。 眼下正是各府都陆续进来贺年的时候,前头的堂兄弟正多,怎么着也应该去打个招呼……顺便看看还有谁要今年成亲! 明婧则很悠闲,一会儿踩踩地上的残雪,一会儿拨弄拨弄盖着积雪的枝头。要不是看两个哥哥一直都是沉吟状无心玩闹,她还很想拉他们打雪仗来着。 她自得其乐得太投入,以至于旁人走来时她完全没反应,直至对方蹲到她身侧时她才回过神。 「表姐!」明婧侧过头一看就笑了,夕瑶噙笑拉拉她的手:「要去前头?」 「嗯,跟哥哥们一起去。」明婧点头。夕瑶这才注意到数步外还有俩人,阿祚阿佑也正看见她,走上前一揖:「表姐。」 「你们要去前头正好。」夕瑶站起身,「母后让我去给殿下送份汤暖暖身,但前头现下人正多,我过去又是一番礼数。你们顺道给带过去吧,让他趁热喝,光叫宫人去送我怕他不当回事。」 这事倒不麻烦,不过阿祚阿佑都忍不住腹诽表姐你够懒的! 二人应下来,夕瑶扭头一唤,一个女官模样的姑娘上了前。 夕瑶道:「这是逸亲王府的世子和四公子,你跟他们去吧,我回坤宁宫等你。」 那女官却只笑应了声「好」,看上去并不似普通的主仆关系。阿祚和阿佑也没多问,继续一道往乾清宫走,到宫门口碰上谢继清,却听那女官喊他「伯伯」。 「原是谢家姑娘?」阿佑稍稍一讶,旋即拱手,「失敬失敬。」 谢氏大大方方地一笑,美目流转着低下目光:「没关系的,我给皇子妃当随侍女官后也没得空去向姑母问个安,一会儿劳两位公子帮我带个话?」 「好说好说……」阿佑连声应下,莫名地不好意思起来。他只觉这姑娘笑起来格外好看,温和而明媚的样子,好像让周围都亮了起来。 第五十章 阿祚斜觑着弟弟,一碰他的胳膊,阿佑还一脸不解:「怎么了?」 「……没事,挺好。」阿祚心下想笑,怎么看都觉得阿佑刚才眼睛都直了。 不过之后倒也没什么,几人从乾清宫退出来后就道了别。差不多正是午膳的时辰,阿祚阿佑带着明婧回永宁宫,谢氏则回坤宁宫。 结果晚膳的时候,却又见到了这位谢姑娘。 这回她是被定太妃召来的,与之同来的还有好几位贵女。 几人都是刚从别的太妃那儿过来,已见过了另几位正值婚龄的王府公子。走进永宁宫时,还有人脸上红晕未褪,再一抬头看见这边的几位,红晕又更添了一层。 她们先向定太妃和贤太嫔问了安,又向玉引和昌亲王妃施礼。因谢氏跟玉引沾亲的缘故,众人礼罢后她又上前向玉引添了一礼。 玉引一哂:「你是夕珊?我小时候在华灵庵里,后来就直接嫁了人,你们这一脉的孩子我没怎么见过,近来倒听夕瑶提过,日后得空了常来王府走动。」 夕珊文文静静地欠身应下。定太妃打量了眼前的几位贵女一番,发话道:「我跟王妃们有话要说,你们年轻人一道玩去吧。偏厅给你们备着了,有点心有茶,别拘礼,都是自家人。」 几位贵女便又一福,与此同时,正发愣的阿祚阿佑看到玉引睇了个眼色:「去。」 阿祚阿佑:「……」 于是男孩子们不得不一道去。永宁宫这一处,除了阿祚阿佑兄弟俩以外,还有昌亲王府的世子。昌亲王世子比他们大一岁,但从前也没怎么跟姑娘家打过交道,三个人脸上都写着尴尬。 而贵女们也很尴尬,进了偏厅后,几人傻坐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阿祚才逼自己先开了个口:「谢姑娘……闺名夕珊?」 谢夕珊颔首应了声「是」。 阿佑不知怎的心里一急,好像是不肯被兄长晾着似的,立刻接话:「请问是哪个‘珊’字?」 夕珊心里跟有鼓槌敲击似的,死死低着头道:「珊瑚的瑚。」 「……」阿佑滞了滞,「那姑娘叫夕瑚?」 「……夕珊。」夕珊明显神色僵住,刹那间,双颊红得跟珊瑚一般,硬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低头捂住脸来缓解羞赧,「珊瑚的珊!」 「没事没事!」阿佑赶忙摆手打圆场,尽力笑着,接口道,「夕珊夕瑚都好听……我还去过西湖呢,景致秀美风光怡人!」 天啊!!! 夕珊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咬了咬牙,实在无法摒开这种尴尬,起身一福:「臣女出去走走,几位殿下……自便。」 「哎谢姑娘……」阿佑还想说什么,被阿祚一下子踩住了脚。 傻弟弟你会不会说话?! 阿祚瞪着他,服了他这没话找话时拿人家口误当话题的做法。 然后,当晚他们都没有再见到谢夕珊。出宫回府的时候,玉引就发觉阿佑一脸悔恨。 「我这干得什么事儿啊!!!」被自己气坏的阿佑一脚狠踹在车轮上,又疼得单腿直跳,「我提什么西湖啊!!!」 他趴在阿祚肩头上捶阿祚:「哥你也不拦我!!!」 「……」阿祚默默将他推开,「你嘴巴那么快,你怪谁?」 还什么西湖景致秀美……阿祚想说三弟我怀疑你这样会娶不着媳妇哎! 玉引忍着笑看他悲愤,等他嚎够了,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行了行了,不就是说错话了?改天我把她请到府里,你当面跟她赔不是啊。」 然而阿佑还是一脸的神色悲戚,觉得第一回见面就没给人家留下好印象,现在夕珊肯定嫌弃死他了!!! 玉引忍住对幼子的嘲笑,看向阿祚:「阿祚你呢,今天这几位姑娘,有你喜欢的没有?」 「嗯……」阿祚迟疑了一下,旁边一直沉浸在悲痛中的阿佑「拨冗」抬头道:「有,三哥跟温家姑娘说了好一会儿话。」 温家姑娘? 玉引禁不住蹙了下眉头。 回到府中,玉引扛住疲惫先跟孟君淮说了这事儿。阿佑和夕珊的事假如能成,那没问题,两家亲上加亲挺好的。 问题出在阿祚。 那个温家姑娘吧……是从前一位异性藩王,广信王的孙女。 广信王因为大不敬的罪名被先帝削爵入狱,当今圣上继位后给他的长子赐了个没有实权的侯位。虽然说起来门楣也不低,但这么多年来,京里各家都还是躲着他们走的。 温家的姑娘,说好听点是侯爷的女儿,说难听点是罪臣的孙女啊! 孟君淮沉吟了会儿,啧了啧嘴:「这事是不好办,不过阿祚真喜欢她吗?」 「说不好,今天头回见嘛。阿佑当时跟我一说,阿祚脸就红了。」 看来不管到没到「喜欢」的份上,总归是有动心的。 玉引斟酌了一下,出主意道:「要不……你年后进宫问问皇上的意思?!」 「……?」孟君淮皱眉瞟她,「你让我直接去问这个?」 「我觉得不打紧。」玉引诚恳道,「你想,若皇上根本不想让宗室里的孩子娶她,会今天让她进宫见人么?」 虽然要因此试探底下人的忠心也说得通吧,但玉引觉得,当今圣上其实很少对弟弟们玩这样拐弯抹角的手段。 所以如果是阿佑喜欢,她可能连担心都不会担心。在阿祚身上添个心眼,只是因为阿祚是世子,还是应该多一分注意罢了。 孟君淮顺着她的话也掂量了一番,而后点了头:「行,那我挑个日子进宫,你先别跟阿祚多提。」 过了上元,孟君淮挑了个好天气进宫。他进乾清宫将这事一禀,皇帝便皱着眉头斜眼瞟他。 孟君淮滞了滞,不吭声。候了一会儿,听到皇帝不耐地倒吸着气说:「朕听说你的次子前阵子因为个青楼女子搬出去住了,现在世子又看上了温家姑娘?你们家怎么这么多事?」 「……」孟君淮尴尬地笑了笑,「也说不上‘看上’,就是两个孩子那天见了一面似乎投缘。臣弟怕不妥,所以先来问问皇兄的意思。」 皇帝轻笑了一声:「那朕若是说真不妥呢?」 孟君淮就说那臣弟现在赶紧拦着还来得及啊……! 皇帝心说你们家真有意思。 各家孩子的婚事基本都是当父王母妃的做主,尤其是世子,他还没听说过让孩子自己拿主意的。召进宫来让小辈们互相见面,其实也不过是让王妃们见见各家贵女,然后替儿子挑一个。今年挑完人进来禀话时直接说是孩子间处得好的……六弟你真独一份儿! 皇帝越想越觉得这逸亲王府有趣儿,不止是孩子里听「父母之命」的少,就是早年进他们王府当伴读的几个,也个个主意大。 ——夕瑶不就一往无前地把他们时衸给「弄」走了吗?! 大约是因为有之前几个做铺垫的结果,皇帝发觉自己听说阿祚这事儿……居然也没有特别惊讶。 他不咸不淡道:「别拦着了,温家那姑娘朕见过,人不错,若真两情相悦就由他们吧,广信王的事跟他们也没关系。」 孟君淮稍松了口气。 他和玉引原也觉得问题应该不大。从这几年的情况来看,虽则宗亲们为了避免徒惹麻烦都躲着温家走,但宫里一直都有提拔他们的意思。笼络也好安抚也罢,反正该有的封赏没少过,逢年过节偶尔还让他们出个风头。 第五十一章 玉引说若照这么想,阿祚娶了温氏其实是顺应圣意的,看来她没说错。 孟君淮便从宫中告了退。与此同时,阿佑正在正院堂屋里坐立不安。 因为玉引把夕珊给叫进来了。 阿佑觉得自己今天肯定是哪里不对劲——夕瑶夕珍都是谢家姑娘,他跟她们打交道就可正常了,怎么今天在夕珊面前,愣是一句话都要琢磨半天才敢说出口呢? 是怕自己再像那天拿「西湖」打圆场一样说错话吗?好像也不是。 玉引一边好笑地打量眼前几近死寂的少男少女,一边有点焦急地帮他们想话题。 须臾,她可算有了个主意,一吁气道:「你们别这么干坐着。这样,阿狸年纪大了,自己总懒得打理自己。你们一块给它梳梳毛去,下人去弄它总不高兴。」 阿狸脾气可大了,下人给它梳毛它就挠人,好像是觉得家里人嫌弃它似的。 「……好!」阿佑滞了一下立刻答应,然后他紧张地看向夕珊,夕珊脸红红的也睇睇他,接着点点头,也说:「好……」 离皇长子府不远的一方小院里,香盈被阿祺拉进了院门,四处张望着,心绪十分复杂。 「你别紧张,嫡母妃答应了的!」阿祺睇着她的神色一笑,接着又将她拽进了屋里。 香盈仍在发怔的目光冷不丁地触到摇篮里的孩子,一刹那间,她连呼吸都停住了。 「咿……」云舒一双大眼睛望望他们,便扶着摇篮的栏杆站起来,向阿祺伸着手,气息很足地喊出一声,「抱!」 旁边的奶娘笑着抱她出来,阿祺上前接过她,抱到香盈跟前:「让你娘抱你,你娘可想你了。」 香盈满眼惊喜却又有些无措地看着她,居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从来没抱过云舒。这孩子刚生下来,侧妃就让人把她送去了大公子那儿。后来阿祺回来,虽将这孩子接去了他的院子里,可她那会儿正病着,情绪不听使唤,府里便也没让她见过。 阿祺离府之后孩子又被接去了正院,那时她虽然常能见见了,但因为身份尴尬的关系,不止王妃不好开口直言让她跟孩子亲近,她自己都不便多说什么。 眼下云舒与她近在咫尺,香盈愣了好久,才伸手将她搂住。 「呀呀!」云舒开心地在她怀里蹬着腿,香盈又怔了片刻后扑哧笑出声:「云舒,以后娘带你睡,好不好?」 「她小字叫阿箩。」阿祺道。 香盈微讶,他避开她的目光,推她坐去旁边的罗汉床上:「坐下歇着,我们慢慢说。」 一家三口一同上了罗汉床,阿祺揽过香盈,云舒歪在香盈身上。午后和暖的阳光从窗纸中透过来,斜映到地上,暖黄的光泽温馨和煦,好像一切美好都拢在了这一方空间里,一切不快都被隔绝在外。 「父王母妃算是默许我们的事情了,没有我先前所想的那样糟糕。但是……你的身份当真不太好解决。」阿祺眼中有些歉意,「不是我们不给,实在是……我原也想过将我除了宗籍就能解决,但大哥三弟他们都说那样闹得太大,或许对你反倒不好。」 「没事的。」香盈抿着唇,点点头,已然对此十分平静,「那些无所谓,我们好好把阿箩带大,日后怎么样日后再说。」 香盈心里忽地一点恐惧都没有了。先前她总会或多或少的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将一切都寄托在旁人身上实在太傻,什么都不由得自己左右,可又已没有后悔的机会。 那种感觉让人心里太没底,饶是王妃待她再好,她也免不了会担心如若有朝一日王妃烦了她了怎么办?王府把她赶走怎么办?到时她无处可去。 现在…… 其实她依旧没有什么能自己左右的,她依旧清楚自己比不上京里那些有才有貌有本事的贵女们。但她真的不怕了,因为他待她真的好啊…… 她可以安下心来过日子里,安下心和他一起在外面组建一个家、一起照顾云舒。如果可以,她也会尽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如不出意外,她变得更好能让她自己开心、让他也开心;而若出点什么意外,她稍稍有一点本事,或许便能出一点力。 光阴飞逝,转瞬之间,天气转暖、变热,而后最热的时候又悄无声息的过去,不知不觉就已到了八月。 八月底时,皇长孙孟宏成年满三岁,皇长子府为他大贺了一场。而后,震惊京城的,是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礼部安排了各样仪程,册立孟宏成为皇太孙。 这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几位亲王与皇长子夺储的事态尚未完全平息的时候,一道册立储君的圣旨越过皇长子,直接立了皇孙为储。 京里自不乏有人议论皇长子是不是失了圣心。但于孟君淮和谢玉引而言,这倒没什么可担忧,皇上立皇太孙绝不可能没和皇长子打商量;这个建议甚至还有可能是皇长子自己提的。 可紧接着闹起来的,是数位重臣要求赐死皇长子妃。 理由明确且俗套——他们担心有朝一日驾崩、皇太孙年幼不能主事,皇长子身体欠安……子弱母强,大权旁落。 玉引一方面清楚皇长子待夕瑶好,帝后二人对夕瑶也好,清楚夕瑶绝不是那种会谋势的姑娘,但另一方面,她也清楚这件事一旦提起来,便不是皇上说不理就能不理的。 毕竟吕雉、武曌之类的例子放在那儿,不论夕瑶和她们一不一样,都是现成的说辞。 怪让人担心的。 玉引在府里静听了几天外面的风声后,便琢磨着往皇长子府递个帖子,想去见见夕瑶。可帖子写好还没晾干墨迹,赵成瑞就火烧火燎地闯了进来。 赵成瑞禀说:「娘子,爷在前头气得摔东西了!」 「怎么了?」玉引蹙眉,「为的什么事?」 「为皇长子妃的事!」赵成瑞说着叹气,「前头说是有位爷到咱府上……好像是太妃娘家张家的旁支远亲,王爷就见了。他给王爷出主意说这会儿正是表忠心的好时候,王爷该头一个站出来大义灭亲,请皇上赐死皇长子妃。还说您也是谢家人,王爷应该……应该……」 赵成瑞说不下去了,玉引眉心一跳:「应该把我也赐死了?」 「那倒不是。」赵成瑞缩了缩脖子,「说应该把您禁足在府里头,少和外头打交道。」 玉引:「……」 这什么糊涂人?! 他谁啊他?!定太妃的娘家人她也见过不少位了,没见过这么……独特的啊?! 玉引哭笑不得,又问赵成瑞王爷摔了什么了? 赵成瑞说:「一把金丝楠木的太师椅……」 赵成瑞又说:「直接抡那位爷脸上了……」 玉引:「……」 她很想说「抡得漂亮!」,尽力地板了板脸,颔首念了句:「阿弥陀佛。」 然后她就赶紧往前头赶,一边赶一边琢磨一会儿怎么劝孟君淮。她现在的脾气可没刚还俗那会儿好了,那会儿她满心的佛法禅语,他火气再大她都能平淡地让她冷静,但现在…… 听见这种事她都很想撸袖子打人! 虽说「来者是客」,但你个客人在人家家里算老几!敢建议家里当丈夫的把正妻禁足?! 第五十二章 于是玉引一路上都在「不生气不生气」和「火冒三丈想打人」间循环往复,到了前宅赶到孟君淮书房前时,一抬头看见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捂着额头,满脸是血,特别吓人。 「……」玉引正被这副面孔吓得一皱眉,里面孟君淮暴怒的声音就传来出来:「滚!来人,叫尤则旭来!把这小子给我扔张家族长门口去!让他看着办!」 孟君淮气得头都大了,心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母妃娘家还有这么个投机取巧的货?! 丢人现眼! 将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家伙送了回去,这事好像就算有了了结。但之后张家还是上门谢了几次罪,孟君淮心情不好,一直应付得不咸不淡。张家心里便难免不安生,到最后定太妃亲自出马,将孟君淮和玉引请进宫说道这事。 定太妃皱着眉头说:「行了,甭跟他们计较。张家也是这么大一家子,旁支里出个急于求成的也不稀奇。你舅舅掌着户部,事多人忙,你别让他为这个操心了。」 「嗤。」孟君淮冷笑,「我也没心情为这个计较,可您想想那叫什么话?我王府是我和玉引做主不是?哦,现下来个我见过没见过面的母族人,进门就说让我把玉引禁足?!」 「谢家势大,有了风吹草动谁都想借谢家成事。」定太妃叹了口气,又看向玉引,「你也别生气,这事即便是皇上提的,我和君淮也得替你拦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你就当他是喝昏了头说胡话。」 玉引笑笑,应说自己不生气。其实她也真的不生气,从那天听说这话起,她便觉得那人糊涂得可笑。后来又见那人被孟君淮打得头破血流,更加想笑。 这件事就此打住,孟君淮承诺说自己回府后会差人走一趟张家,稍作安抚,让他们安心。而后二人便从永宁宫告了退,玉引看孟君淮脸色依旧不好就寻着话题逗他,说了大半路,他挑眉一瞥她:「行了,累不累?我没事。」 「那咱往皇长子那儿走一趟。」玉引牵住他的手,「我心里不安生,总想去看看,你一道去更好一些。」 孟君淮点头答应下来,然则刚到宫门口,恰好碰见孟时衸和谢夕瑶进宫。 玉引定睛一看,孟时衸的面色比孟君淮还糟糕,夕瑶也冷着张脸。待得碰了面,相互见了礼,玉引蹙了蹙眉:「怎么了?这是有事?」 孟时衸叹了口气,大显不耐:「夕瑶的事,现下又闹到乾清宫去了。几位大人长跪不起,我索性带她来一道说个清楚。」 玉引和孟君淮面面相觑。 两方打了个商量,他们决定一道过去。玉引边走边腹诽这些个腐儒较起劲来也真讨厌,有话好好说行不行?长跪不起这不是威胁人吗? 到了乾清宫前的广场,他们抬眼一瞧:这是六部重臣全跪这儿了吧…… 孟时衸沉了口气,正琢磨着让夕瑶先去坤宁宫避一避,她却先一步上了前。三人目光一凛赶忙跟上,听得夕瑶冷声吩咐宦官:「有劳通禀。」 那宦官一缩脖子往殿中去,两旁跪着的众人则因夕瑶的到来而起了一阵骚动。在她走到殿门口时,一个声音终于从背后响了起来:「不知皇子妃觐见何事?」 「皇子妃来向皇上问安,轮的着你过问么!」玉引声色俱厉,正回过身要瞪那人的夕瑶顿时看向她,显有吃惊。 但玉引没看她,仍冷睇着那人,轻笑着又道:「你们可真有意思,几位亲王夺储的时候不见你们出来为皇权旁落操心。如今皇上立了皇太孙,你们就一个个跳出来担心什么子弱母强了?遇着不敢惹的人你们就躲着,事情过去又要跑出来给自己立个牌坊?你当我们谢家人好欺负?!」 「……六婶。」孟时衸脸色都白了,压着声赶忙上前劝。玉引淡一瞟他,觉得自己心下的郁气已舒出不少就不再说,又上前几步,站到了夕瑶身侧。 孟君淮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厉喝都有点诧异,跟过去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她怎么了?玉引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生气!」 她方才真是一下子被这群臣长跪的场面激出了火气。这几年的事谁不知道?几位野心勃勃的亲王没少往上使劲儿,下毒之类的事也半道上截住好几回。虽然也确实没闹出大事吧,但也不见哪位朝臣出来义正辞严地请求严查到底啊——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不起亲王就不吭声,现在踩着夕瑶表忠心往回找补吗? 装什么忠良! 玉引火气很大,当听到底下有人声音很轻、但又很不忿地指责她「何其嚣张!」的时候,提步就又要上前理论。 「行了。」孟君淮侧身一挡,睇着她笑,「别那么大火。」 然后她牵引着她的目光看向殿里:「让你家中长辈们看了多不好?」 玉引:「……?!」 她怔然回头,果然看见殿里依稀有好几位是她谢家的长辈。她一懵,方才进殿禀话的宦官恰出来请他们进去,几人就一道进了殿。 殿中沉肃如旧,皇帝坐在案前睇睇他们,短吁了口气:「这回人更齐了。」 孟时衸锁眉:「父皇,外面那些人沽名钓誉,您召谢家人过来干什么?」 「别急,朕不是为赐死夕瑶的事召他们来的,就是赶上了。」皇帝复又看向谢家当下的家主谢愈,「朕方才说的,你再想想。你家里明哲保身的家训朕大抵知道,但你们退居的时日也已不短了。」 这话说得玉引一木。 皇上这是要……请谢家出山?! 她有点紧张地看向大伯,又看向父亲。父亲不着痕迹地摇摇头,谢愈一揖:「皇上,谢家每逢兴盛必退居避世,是为免盛极而衰。如今皇长子妃出自谢家,若谢家此时再入朝,岂不是……」 「朕信得过你们谢家。」皇帝道,「朕信你们不会结党谋权。若不然皇太孙年幼,朕也不敢把他交给你们。」 一刹里,玉引当真惊着了。 在朝臣们担心夕瑶母强子弱请求赐死的同时,皇帝却打算重用谢家?! 她相信当今圣上是明君,但这个做法,她一时着实不能理解。 谢愈也神色紧绷,任由殿里寂静片刻,回话说:「谢皇上器重,但臣……信不过自己。」 皇帝眉心一蹙。 谢愈沉缓道:「臣与族中诸位兄弟知根知底,但若干年后……待得族中小辈主事,会否有野心、会否结党谋权,臣不敢、也不能担保。彼时若太后出自谢家,臣新帝又倚靠谢家,朝中必定大乱。」 皇帝仿佛对此早有准备,笑容平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信得过你们谢家,也信得过夕瑶。」 他语中稍稍一顿:「朕也承认,其中私心也有——辅佐皇太孙的人横竖要选,而若选了旁人,未必不会和外面那些一道要求赐死夕瑶。朕不是不顾天下、不顾朝臣,但一来朕知晓夕瑶的品性,二来……朕就时衸这么一个儿子。他的病久不能痊愈,若再受此打击,朕怕他……」 皇帝的话点到即止,苦笑着摇了摇头。众人好一阵心酸,想也知道其中的抉择很难。 第五十三章 当今圣上一贯是为天下思虑的。为除魏玉林,他一个原可名正言顺继位的储君背负了谋权篡位的骂名;为不让朝中混乱,他明明有自己疼爱的儿子却还是动过立弟弟为储的念头。这些在旁人看来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但于当事者而言,哪个也不是容易做到的。 现下终于一切都变得好一些了,皇长子虽然仍病情反复,但是毕竟还活着,娶了妻、还有了孩子……可就这么突然而然地又闹出了要求赐死皇子妃的事。 殿中众人一时都说不清眼下究竟是皇长子心里更煎熬,还是皇上心里更煎熬。但不论谁更煎熬,因此而想顺着私心行一次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谢家的几位长辈迟疑着交换了好几番神色,最终,谢愈道:「臣之皇上用心良苦,但这事……」他语中滞了一下,「兹事体大,臣实在不敢贸然行事。若皇上当真要谢家辅佐皇太孙,求皇上再挑几位辅臣,一旦谢家日后做出谋逆之事,还可有人与谢家制衡,也可免新帝只听一家之言。」 谢家显已退了一步。 皇长子忽地开了口:「待得宏成继位,我与夕瑶会搬出去住。夕瑶说喜欢锦官城和杭州,我们会挑其中一地住下。即便我先行亡故她独自返京,离宫多年也已无甚权势可言,可免母强子弱之忧,谢公可会放心些?」 「嗯……如此稳妥些。」谢愈点了点头,转而又道,「但仍不可只有谢家辅佐新君。」 看来谢家的底线在这儿了。 玉引松了口气。于她而言,也是谢家不要权势过大为好,风光无限而后从云端跌落的世家可太多了。 她便顺着大伯父的意思,适当地添了个主意:「皇上不如另挑一二重臣、再择位信得过的宗亲做摄政王?三四方权力制衡,远胜过谢家掌控全局啊。」 她觉得这应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想法?孰知她刚一说出来,皇帝就笑了。 而同时,孟君淮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打那天开始,孟君淮就总说玉引:「你是不是傻???」 一说说了好几个月。 玉引觉得冤,她真是在那天之后才知道皇帝原本就动过立摄政王的念头的,而若将摄政王的人选排一遍,孟君淮排第三。 ——除却皇帝本人不提,比他大的四位兄长中,有两位在之前想择亲王为储时上蹿下跳得太厉害,因此摄政王人选中排在他上头的只有他二哥三哥。 然后吧,行三的浦亲王说亲弟弟老十先前闹得那么过分,现下也不怎么安分,不能给他觉得亲哥哥得势了让他再折腾的机会,首先义正辞严地把这差事推了。 行二的平亲王呢,则是母妃出身太低,数年来一直在宗室里默默无闻,自觉难以服众,也把这事给辞了。 而孟君淮母族地位可以、又掌着锦衣卫,这些年在京里都很风光。妻子还是谢家人,妻子的亲侄女还是皇长子妃……莫名其妙地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但他也不想接这茬啊,自己尽力地推了好久,什么王妃清心寡欲不愿意啊、什么自己在锦衣卫忙碌多年若来日歇下来想陪陪妻子啊……这些有的没的、鸡毛蒜皮的原因全凑上了,皇兄可算理解了他的不情愿,暂且勉强点头说「这事再议」。 结果,万没想到,他刚将这事冷下来,他清心寡欲的王妃就好死不死地主动提了。 ——她主动一提,再站出来说「啊虽然这样可行,但我们家不考虑」合适吗?不合适。 孟君淮一想到皇兄那天的笑容就怄得慌……! 于是孟君淮深感被自家人坑了,而坑了他的玉引也很懊悔,每天围在他身边大献殷勤。 不过她也不是很担心啦……摄政王什么的,现下就算加封了也没实权,真正忙起来,那要等到皇上驾崩需要他辅佐新帝的时候——皇上现在身体还很康健啊!如果他再掌权个二三十年,新帝继位时大抵也不用他操什么心了。 不过当下还是要把(沉浸在被赶鸭子上架中的悲愤的)孟君淮哄好。 她往前宅跑的次数明显增多,几个孩子看着都纳闷,明婧还想跟过去一探究竟,每次都被她拒绝了。 因为实在不能让他们看。 「你讨厌……!」书房里传出王妃嗔怒的低喝,杨恩禄在外头一听,就习以为常地带着人又躲远了。 孟君淮被她一巴掌拍得手背疼,悻悻地将刚探到她腰上的手收了回来,偏还板着张脸:「一点都不像赔不是的样子。」 「……大白天的!不许动手动脚!」玉引瞪他。 主要是他白天「动」完了,晚上也不闲着啊?! 孟君淮啧了声嘴,瞥瞥她,继续看书。 看了会儿,他忽地笑起来。她仍是那副愠怒的样子,没好气地问他笑什么笑,他又板住脸。 过了片刻,他俨然板不住了,再度「嗤」地一声。 玉引美目一横,他支着额闷头道:「没事……我突然想起咱刚成婚那会儿,我晚上去你那儿睡,你傻乎乎要再取一床被子来。」 那会儿她半点为人|妻的感觉都没有,现下孩子倒也有几个了,也能一脸冷静地跟他打情骂俏了。 「突然提这个干什么,烦你……!」玉引脸色通红,信手从果盘里摸了个葡萄出来,低头剥皮不理他。 可她刚剥完,他就不要脸地探头过来把她手里的葡萄嘬走了……! 「孟君淮!」玉引一拍桌子。 「别生气么。」他吃完果肉扭头吐了籽,抿抿嘴,伸手一搂她就把她揽到了跟前。 「……又来!」玉引愤恼地横他,「快放开我!」 「我不。」他噙着笑阖上眼,碰了碰她的额头,「别不好意思。我方才就是在想,小尼姑你从前现在都特别可爱。」 「……」玉引被他突如其来的情话说得差点懵了,转而脸色更红,又低斥道,「你能不能正经点?都一把年纪了……!」 三十多了呢!不能越活越没羞没臊! 但孟君淮眉心一蹙。 他就这么皱着眉头,睁开眼又端详了她一会儿:「老尼姑你从前现在都特别可爱。」 玉引:「???」 她愠色分明:「你说谁是老尼姑?!」 「你看你这么难伺候……」他挑眉眯眼。 「贫尼不高兴了!」玉引从他怀里睁开。 互相赌气中,屋里静了一阵子。但孟君淮很快就又忍不住,拣了颗葡萄出来递到她嘴边逗她:「师太别生气了。」 「走开。」 「别生气了,吃吧。」 「不吃。」 「吃吧……啊——!怎么还咬人呢?!」 「出家久了,缺肉。」 「……」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娘子学掌家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娘子学掌家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娘子学掌家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娘子学掌家 卷四》作者:白糖罂 5、《娘子学掌家 卷五》作者:白糖罂 6、《娘子学掌家 卷六》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