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素手擒夫 中》 第一章 【第一章】 这宅子里居然还设有前头那位周夫人的灵室,文淡梅倒是第一次晓得,跟着周氏过了後面园子,这才在一角看到堵墙,似是单独隔出了个小院子,门扉紧闭,瞧着便有些凋败的样子。 周氏打前头推开了门,文淡梅叫跟来的妙春、妙夏在外候着,自己便带着慧姐进去,见围墙里光秃秃一片,中间竖了间四四方方的屋子。 慧姐跟着文淡梅前行,越靠近那屋子时,便似是越发害怕了起来,紧紧捏住了文淡梅手不放,倒是弄得她有些不解起来,只是待亲自推开了门入内,这才有些明白了过来。 屋子里阴暗一片,扑鼻的一股霉味,灵案前虽点了两支烛,光线却仍很暗,文淡梅站了一会,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才看清了摆设。 正中一个黑沉沉的灵位,桌案前香炉里点了香,摆了一碗饭,上面插了双筷子,四面拉了灵布,地上放了几个蒲团,方才她几个进来,带出的风搧动了烛火,照得投在墙上的人影晃个不停。 这般的一间屋子,莫说是慧姐,便是文淡梅也觉得自己有些竖起寒毛。 「夫人!往常都只是我这老奴婢来看望你,陪你说话解闷,夫人你也一定觉得寂寞吧?只是今日慧姐又来了!老奴婢把她又带到你面前,你看了一定很是欢喜吧?夫人我晓得你在这里,你必定看得到的!你瞧慧姐比起去年又长了不少呢……」 周氏突然跪到了一个蒲团前,对着灵位嘴里便这般念念有词,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怖。 文淡梅吓了一大跳,後脑已是凉飕飕的一片,身边慧姐更是紧紧扯住了她手,拚命往她身边挤。 文淡梅稳住了心神,摸了下慧姐的头,从边上香案上拿了几根香,尽量稳住手,凑到烛火前点了起来,这才交到慧姐手里,对她柔声道:「去拜下你娘亲,然後插起来。」 慧姐看她一眼,这才跪到了周氏身边中间的那个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然後起身将线香插进了香炉里。 「夫人啊……似你这般贤良的人,怎的会如此命不济啊……人活着,还有几分人情,人没了,那些恩情也就都没了……婢子为你难过啊……夫人你在天有灵,想必也是难过吧……」周氏突地又俯身下去趴在地上,这回便似在呜呜咽咽哭诉了。 文淡梅心怦怦直跳,只觉得多一秒也不愿在这屋子里待下去了,拉了慧姐的手便推了门出去,站在大日头下走出几十步远,身後彷佛还能听到黑屋子里周氏那有些可怖的声音。 文淡梅送慧姐回了屋子,自己坐着沉思了片刻,便把奶娘叫了过来,问起了後园子里那间灵堂的事。 奶娘最是个会看人的,文淡梅进门半年,老太太那就不用说了,便是那个惯常早出晚归、有些不苟言笑的徐三爷自娶了亲後,在家的日子里竟也都是在她这过的夜,七七八八地心里便有数了,自然不敢隐瞒,把晓得的都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出来。 原来这奶娘是前头那周夫人的一个远方亲戚,正当身怀六甲之时访过来的。 那会儿举家还住海门县里,家中就老太太婆媳俩并几个使唤下人。 徐进嵘那会还不过二十多,一年里也就小半年着家,这周姨娘便是那会由周夫人做主给收进房的,说怕自己侍候不好官人,待十月怀胎满了要生产,徐进嵘在外并未回,生产时倒是顺当,不过前半夜便下来了,不想到了下半夜,也不知怎的竟是开始血流不止,熬了三两天便香消玉殒撒手去了。 待徐进嵘闻讯赶回时,早已是敛棺待葬了,老太太亦是伤心过度病了不少时日,自那时起慧姐便交给周姨娘照料了,奶娘亦是一直陪了到如今,前两年徐进嵘进京定居,周姨娘便说想在这宅子里设个前头夫人的灵堂,以作念想。 徐进嵘许是有些感念自己的结发元妻,便准了,这才有了如今这灵堂。 「夫人你从前不问,我便也不说,如今你问了,我这才告诉你的,周姨娘把那屋子里弄得阴气森森,平日里谁敢过去?也就她自己隔几日便过去,在那一坐便是半天,我从前还在西院里住时,听她身边丫头偷偷说……」奶娘看了下後面,似是想看有没人偷听,这才回头压低了声小声道:「那丫头说那周姨娘平日里看着没什麽,只独个进去在里面时便混混沌沌地自言自语,有时还哭嚎起来,很是吓人,大家都怀疑那屋子里闹鬼呢!夫人你听了便罢,可千万莫要在大人面前提是我学的话,被大人晓得,可不要拔舌头了。」 文淡梅听奶娘这般说,想起自己方才见到的情景,心里更是一阵不舒服。 谢过了奶娘让她下去了,她虽不信世间有鬼,只从前便是个胆小的,晚上万一看了个灵异恐怖片,自己一人在家上厕所都有些发毛,总感觉背後会有东西跟着。 今日先是不备,被周姨娘和那灵堂给吓了,後又听了奶娘闹鬼之说,待到了此时晚间,一个人待在点了烛火的大屋子里,看见黑漆漆的窗外,眼前便是白日那间阴森森的灵堂现出来,耳边又似响起周姨娘的哀哭声,心里略微发毛,便把妙春、妙夏都给叫了进来,多点了三五盏烛火叫做针线陪着,估摸着徐进嵘快回来了,这才叫她两个下去了。 徐进嵘回来,见屋子里多了几盏烛火,她又有些恹恹的,便问缘由。 文淡梅见他一进来,屋子里一下便似有了人气,心便松下了大半,且虽不喜那个周姨娘,倒也没想在他面前说她不好,便推说都好混过去了。 待熄灯上了榻,也不似平日那般必定要他伸手搂自己过去,先便是缩到了他身侧紧紧靠了过去,感觉到他身上热气透过来,绷了一晚上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徐进嵘见她这般反常,一上榻便靠了自己肩膀过来,虽有些不解,只心里竟也慢慢沁上了丝淡淡的温暖之意,反手便将她拢了入怀。 次日也是昨日那时分,丫头过来说周姨娘又来了。 文淡梅一早起来时,见屋里亮堂堂一片,外面阳光灿烂的,昨夜那情绪早便烟消云散了,猜测周姨娘今日必定又会过来,早就等着了,便叫入内。 周姨娘进来,见了文淡梅,果然又是请慧姐过去给亡母上香,文淡梅不应,只是仔细打量着周姨娘,见她头发梳得溜光,插了珠钗福字头簪,身穿一件鸦青软缎祥云纹褙子,肤色略黑,抹了白粉,只抹得厚了些,便显得脖子颜色更深了些,看着便是平日那中规中矩的模样,哪里有昨日灵堂里时的半分阴森气? 周姨娘见文淡梅盯着自己不说话,伸手摸了下自己耳垂上的环璫,正要再重复一遍,文淡梅已是问道:「周姨娘,昨日我听了你在周家姐姐灵前的话,起初倒也没什麽,只回来却是越想越不对味,昨日你说什麽人活着还有几分人情,人没了,那些恩情也就都没了,不晓得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代周家姐姐说的意思?」 周姨娘许是未料文淡梅突然这般发问,愣了一下,那手便又摸到了自己耳垂上,嘴唇动了两下,却是说不出话。 文淡梅微微笑了下,继续道:「我听闻周家姐姐最是个贤慧的女子,想来她也不会有这等怨气的,莫不是你自个推断周家姐姐的意思?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人情、恩情都是在谁人那里断的?是老夫人、官人、还是慧姐?我琢磨了一宿,竟是想不出来,一早本是想求问下官人的,只见他很是忙碌,便也不忍拿这等事去烦扰他,这才特意向周姨娘你询问,你与周家姐姐亲厚,我听说当年便是周家姐姐做主让你侍候了官人的,想来周家姐姐想什麽,你最是清楚不过的;若是说出了个子丑寅卯,我自会代你转告,免得你隔三差五地在周家姐姐面前这般嚎哭,扰了她在天之灵的清净!」 文淡梅说这话时,预先早已是想过了好几遍,这才一口气说出来的,说完後便微微沉下了脸,盯着周姨娘。 周姨娘脸上虽是抹了粉,只越听文淡梅说下去,神色便越是惊慌,遮也遮不住,待听到文淡梅提起要在徐进嵘面前问话,更是仓皇,抬眼间见她正沉脸看过来,坐那里年纪虽比自己小了快一轮,那眉头却是紧皱,神色严肃,手一抖,扑通一下便已是跪了下去道:「妾身晓得错了,昨日不该在夫人和小娘子面前这般失礼……」 第二章 「你又错了,昨日你是在周姐姐面前失礼,何止失礼,简直就是妄为,拿自己的心思去揣度周姐姐的心思,还好只是落入我耳,若是教官人晓得,你道他会怎生看待?」文淡梅打断了她话,把徐进嵘搬了出来。 果然那周姨娘看着更是惊慌的样子,不住磕头道:「夫人说的是,婢子往後再不敢了,求夫人饶了婢子这一回,千万莫要教大人晓得了。」 文淡梅见她一时惊慌,连自称都从妾身降格回了婢子,眼里俱是惊惧之色,一时倒是起了丝不忍之意。 虽不知这周姨娘内里心思到底如何,只毕竟随了徐进嵘多年,她跟着他的时候,文淡梅还只慧姐这般大小,自己更是还在新社会里玩泥巴。 她成如今这般模样,人的本性虽占主因,只与那男人多少也是有些关系,心里虽是厌烦她昨日以为自己性子温吞,不定藉机发泄吓唬也未定,只竟也狠不下心来真把她怎麽样,想了下,便缓了口气道:「你与周家姐姐情深意重,听说时常去那灵堂里陪伴,周家姐姐想必也是高兴,只你把那里弄得黑漆漆一片,你在一边又阴阳怪气的,慧姐回来便嚷着头痛,指定是被你吓到了,这两日便不用了,待到了忌日多磕几个头便是,周姐姐心疼骨血,想必也不会怪罪。」 周氏哪里还敢多说什麽,急忙俯身又磕头称是,见文淡梅不再说话,挥手叫出去了,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出去,许是脚软,迈出门槛时差点绊了一跤,扶住了门槛这才没摔下去。 文淡梅见周氏去了,这才靠在了椅背上,松下来方才端着的肩背,方才她虽是暂时压下了那周氏,只一想到往後似这般的妻妾斗还不知有多少,更不知哪日到个头,心里便略微烦闷了起来,长长吐了口气才觉得呼吸畅快了些。 那周氏被这般敲打一下後,第二日便传来消息,说周姨娘昨夜得了风寒,今早竟是起不了床,躺那里只剩「哼哼」了。 传话的丫头刚走,便见周氏被人扶着强撑了过来,看着果然是面皮蜡黄,眼泡浮肿,一夜不见便似老了五六岁,倒是吓了文淡梅一跳。 周氏见了文淡梅便谢罪,说自个没用,今日与祭祀有关的诸多事情怕是撑不过来了,还请夫人恕罪,徐进嵘其时已是外出了,文淡梅只得叫她回去休息,派人请郎中过来看。 明日便是慧姐她娘的忌日祭,在这节骨眼上,周氏却起不来床了,文淡梅自己对这些祭祀之礼又不大了解,正有些愁眉苦脸,突然想到了个能人,一下眉头顿解,亲自过去找了徐管家。 徐管家见夫人亲自向自己请教,态度又甚是诚恳,且他也晓得自家大人对这位夫人似是颇为看中,哪里敢托大,不用文淡梅说便自己揽了下来,叫夫人放一百二十个心,文淡梅要的就是这话,客气了两句,这才笑咪咪道谢了回来。 晚上徐进嵘归家,仍是到了东院,文淡梅想起周氏得病,那病虽来得有些蹊跷,只不教他知道怕不好,便提了下,徐进嵘听罢,问道:「可看了郎中?怎麽说?」 文淡梅淡淡道:「郎中是请过了,早上到我屋里来告假时看着也很虚弱,你自个去探望下便知了。」 徐进嵘看了眼文淡梅,「唔」了一声,便负手出去了。 文淡梅见他离去了,便关了门自己坐在灯下翻书,翻了半日,自觉竟是静不下心,又是一阵烦闷。 忍不住起来到了窗前,推开了支摘窗,迎面一阵寒风扑了过来,脑门一凉,身上打了个哆嗦,却是觉得呼吸畅快了不少,抬头见月朗星疏,夜空深邃阔远,这才觉得胸中烦闷之气去了些。 不过是个与人共事的枕边人,来了如何,去了又如何?守好自己的心,痛快过下去才是正理。 文淡梅关了窗子,重又坐了回去,这回真的是静下了心,手上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不觉已是过了平日上床歇息的时辰了,见徐进嵘还未回,不定就宿那边了,略微撇了下嘴角,自己便上床去睡了。 文淡梅眯了眼,正有些朦朦胧胧,却听外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没想到徐进嵘竟又过来了,也没点灯,只是径直到了床榻前,几下除了衣物、掀开了帐子便躺在了文淡梅外面,也不似往常那样上来便搂住,更无说话,黑暗里只一片静默。 文淡梅觉他有些反常,想了下,觉得他弄出了这般动静,自己再装睡有些混不过去,便小声问道:「过来了?周姨娘可好些了?」问完便屏声敛气等他回答。 不想仍是静默,半晌,文淡梅以为他不答时,才听他淡淡说了一句:「你倒是个懂清净的,这样也好,省得多添乱。」说罢便不再言语了,只伸手搭到了她腰间挽住。 文淡梅被他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有些糊涂,黑暗里虽瞧不清他脸色,只觉得情绪似是不大对,便也忍住了没再问。 第二日便是前头周夫人的忌日了。 徐进嵘因了早朝,照例早早便起身了,文淡梅没忘他昨夜的反常,跟着起身帮他穿衣时悄悄打量了下他脸色,看着倒是一切如常了。 待送走了他後,想起昨日晚些时候徐管家过来回报,说今日在後园灵堂那里要请和尚进来做法事,那边棚子什麽的都搭好了。 正想过去看看,却见奶娘在门外探头探脑,似是有话要说,便叫了进来。 「夫人你晓得了吧,昨夜那院子里可闹腾了,一个个地失了脸,今日只怕都没脸出来见人了。」 奶娘说着话,文淡梅见她神情便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想起昨夜徐进嵘的反常,心中也是有些好奇,便「哦」了一声。 奶娘见她像是不知,一下便来了劲头,凑近了些,劈劈啪啪地便把自己一早听来的原委添油加醋地给说了一遍。 说昨夜大人过去西院探病,见周氏果然蜡黄着张脸病恹恹的,问了几句,周氏便呜呜咽咽啼哭了起来,话还没说全一句,春娘和赵总怜已是一道探病过来了,不想几句话下来,春娘便劝周氏把屋里敢怠慢主子的丫头给办了,说她太过心慈手软,惯得丫头这般的冬日里竟也敢搬冷水让她洗澡。 春娘那话明里虽是在说周氏屋里的丫头,只傻子也晓得,暗里便是指周氏昨夜自己故意淋了头冷水澡,今日这才头痛脑热发作出来的。 周氏当场便脸色大变,自然反诘,於是一个说对方胡言乱语,一个便冷笑着说自己屋里的人明明撞见她屋里丫头抬了冷水进去,正你来我往着,不想一边的赵总怜却突地又扶着心口嚷痛,原来是老毛病又犯了,一时热闹得紧。 「听那院里的丫头偷偷地说,大人一个巴掌拍在桌上,叫各自回了房,该吃药的吃药,该歇息的歇息,往後多吃饭少说话,她几个立时便跟嘴里塞了个鸡子似的都歇了声,大人便出来,若叫我说,那二姨娘必定是不忿大姨娘拿自己的病占了先机,这才闹将出来,大家都鸡飞蛋打了乾净。」 文淡梅听罢奶娘这番绘声绘色的情景再现,这才有些明白徐进嵘昨夜那般反常的由头了,想是被自家後院起火给闹的。 见奶娘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便打断了话,叮嘱了几声不许乱传,让今日带好慧姐,奶娘急忙应了,这才自己去了後园。 远远便见到徐管家正带了人在忙着,灵堂里也是重新整饬了一番,再不是自己前日里见到的阴森模样了,不过辰时末,和尚们便都过来了,一时钟磬齐鸣,和尚开始念经,法事便开始了。 因那祭祀之礼要徐进嵘回来才开始,文淡梅便先回了自己屋子,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带了慧姐一道过去。 几个姨娘都已是坐在那里等着了,周氏精神看起来越发的差,眼皮肿得似要滴出了水,春娘与赵总怜脸色也是不好,见文淡梅过去,都起来见礼,文淡梅应了,便叫各自回位坐着。 到了巳时中,徐进嵘便过来了,当先往香炉里插了炷香,就算过了,文淡梅其次,躬身行了礼,再是慧姐和三个姨娘,俱是下跪磕头上香。 徐进嵘上了香後便离去了,文淡梅却是一直到了法事做完,这才回了屋子。 大半日下来,觉得很是疲累,胡乱用了晚饭,早早便上榻睡觉了,一觉醒来,也不晓得是什麽时辰了,见屋子里却是亮着灯火,那徐进嵘不知何时已是回来,正坐在桌前手执书卷。 见文淡梅掀开帐子,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道:「醒了?今日想是有些累吧?」 第三章 文淡梅「唔」了一声,便不晓得下面该说什麽话了,坐床沿上发了会呆,挤出了句「你也早些歇了吧」自己便回身躺了下去。 徐进嵘没多久便熄灯上了榻,把文淡梅抱得微微近了些,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身後长发,似是在想什麽。 半晌终是道:「今日从岳丈处得了个信,皇上已是恩准,委派我过去当扬州知州,又兼了淮南路帅司的安抚使,吏部行文过两日大约便会下来了。」 文淡梅早几日回娘家时虽从秦氏听她隐约提了下,只也没特别留意,此时听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便已是八九不离十的了,愣怔了下,这才问道:「几时上任?」 「最晚下月初吧,原来的知州之位已是空悬了些日子,亟待上任的。」 「这麽快!」文淡梅一下惊呼出来,待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这才小声问道:「我可是要跟过去的?」 徐进嵘一怔,随即呵呵低笑出声,文淡梅这才醒悟自己是多问了,丈夫外放上任,自然举家迁移,她这个做妻子的怎可能不跟去。 只是一想到这麽快就要辞离京城和娘家,跟着身边这男人远赴外地,也不知往後如何,心里一下便似灌了铅,微微沉了下来。 没两日,吏部行文果然发了下来。 这扬州是淮南路的首府,知州品阶比寻常各府的四品知州本就要高出半级,且他又兼任了淮南路帅司的安抚使,主管一路的军权。 安抚使的职位,通常都是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员兼任,如今竟也是落在了徐进嵘身上,一时徐宅里宾客盈门,时时有过来贺喜的同僚。 徐进嵘自然忙於应酬,夜夜晚归,只回来必定是宿在文淡梅屋子里的,文淡梅猜想他此次得此外放,前次立功是其一,自己父亲应也在其中起了作用,他感激老丈人的大力扶持,作为回报,夜夜宿他家女儿这里,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文淡梅这日带了慧姐坐马车去城外园子,一是去探望下老太太,二是看下那几株牡丹。 下月初便要迁到扬州,这年也要在那里过,若无意外,一住便要两三年了。 别的花草倒罢了,只这几株牡丹,尤其是那晓妆新,文淡梅实在是不舍得就这麽弃这里。 淮南路其地东大海,西距汉,南濒江,北据淮,统扬州、楚州、濠州、海州、宿州、通州等十七州,扬州便位於江淮要道,沿大运河,大概位置便在後世的苏北一带。 世人虽皆道洛阳牡丹甲天下,只苏浙一带此时也有牡丹种植,以苏地名命名的就有苏花、常花、润花、金陵花等等。 可见那边虽气候湿润了些,若是护养得当,或者改良下品种,想种出好牡丹也不是不可能,文淡梅便盘算着将这几株带了过去。 如今刚入冬,牡丹就叶落俱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实在教人难以把它和花开时的绝世雍容联系起来。 文淡梅前次离开时叮嘱喜庆在根部周围土上盖一层乾马粪,为其夜间御寒,此时过来,见被护养得不错,可见喜庆确实用心。 老太太早便晓得了徐进嵘要升官外放的事情,想起小半年前拿他二人八字到上方寺和开宝寺,那两处都说「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如今多子多福是还没看到,只自家儿子家道昌盛、官运亨通却是摆在面前了,想必多子多福也是指日可待的,对文淡梅也就更另眼相看了,见她过来,心中欢喜,态度很是亲热。 婆媳二人没说几句话,老太太就又问到有无害喜了,话音刚落,自己便拍额道:「老婆子糊涂了,子青回来未满一月,便是有了,也要过些时日才晓得,我倒是糊涂了。」 文淡梅见她对自己怀孕之事念念不忘,自己却实在是全未上心,话也接不上,便只稍稍笑了下,突想起徐进嵘前几日特意叫自己吩咐徐管家去寻条稳当的大船,免得老太太到时路上颠簸辛苦,便藉机转了话道:「听官人讲下月初便要动身,也就剩小半个月了,娘若是想带什麽过去,跟媳妇说下,媳妇自当代娘备妥当了,免得过去了才发觉短缺。」 她话刚说完,边上喜庆便接了口道:「老夫人不去那什麽扬州了。」 文淡梅有些惊讶,徐进嵘对母亲很是孝顺,从前自己在哪,必定是要将她弄了过来在身边带着的,故而此次外放,她想当然地便觉得老太太也是要一道去的,且起先见徐进嵘那般安排船只,更以为这母子俩早已经是通好了气的,不想老太太这时却来这麽一句,迟疑了下便问道:「娘不随官人一道过去吗?看他的意思,应是让娘一道过去的。」 老太太撇嘴道:「他是在我跟前提过,我起先没想好,便未回他,这几日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去的好,老婆子我最早在海门老家住得好好的,被他架到了通州;通州那窝刚热了没两天,又给弄到了京城,如今好不容易在这里过得惯了,我这一把老骨头还颠去扬州做什麽?就待这里再守个三两年,左右你们也会回来的,那时真当走不动路了,再回海门收骨便是。」 文淡梅见她说的已是斩钉截铁,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了,想起按了常理,婆婆若是不随同迁,自己这做儿媳的便要留下侍奉了。 居然又可过回前半年里那种悠闲日子,先便是松了口气,只是那口气过後,心头却不知怎的又生出了几丝怅然,也未细想,急忙压了下去,笑着应道:「娘既然这般打算,那媳妇就也留下侍候着娘。」 老太太抬眼瞟了下她,似在审视她神色,很快便摇头道:「子青年岁虽长了你一些,只这些时日,我瞧着他对你也不是不上心的,这样便好,我要你留下侍候我做什麽?你跟了他过去,好生服侍他,早些给我徐家添个嫡孙,这才是孝道。」 文淡梅到了老太太处时已是快正午了,盘桓了半日,用过了晚饭,这才辞了欲起身回城时,却听喜庆进来了,道了声「大人过来了」,婆媳俩刚转头,便见徐进嵘掀开了门帘子进来了。 她昨夜跟他提过今日要到这园子里的,当时他也未说自己会过来,所以此时骤然见到,倒是略微有些惊讶,只转念一想,此人做事从来都是个闷在腹中的行动派,十件事里有九件不会跟自己提,便也释然了,站了起来上前迎了几步。 老太太见了儿子,倒挺是高兴,问了几句,待听得他还未吃过,一叠声地便叫人去备饭。 文淡梅想他母子二人说话,自己夹在中间不便,便藉口去厨房看下饭菜先退了出去,晓得他是个对吃食不大讲究的,见还剩了另起锅装盘的半碟子黄芽菜煨羊肉和酱油鸭,都是他爱吃的肉,便叫厨娘再另炒个蔬菜便可。 刚弄完,便见徐进嵘过来了,厨娘把饭菜上了桌,便急忙退了下去。 文淡梅给他盛了饭推过去,自己坐一边看他吃,见他狼吞虎咽没几下,桌上饭菜便都空了,到了最後有些噎住的样子,急忙递了盏茶过去,他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凸起的喉结处便上下圆溜溜地滚动,瞧着倒是好笑,嘴角边便露出了丝笑。 徐进嵘放了下茶盏,看了文淡梅一眼,文淡梅急忙收起了笑,清了下嗓子,正色道:「方才娘有没跟你说,她老人家不要跟去扬州?」 徐进嵘「唔」了一声,靠椅子上未置一词。 文淡梅眼睛盯着桌上那还剩了些菜汁的空盘道:「我还是留下侍候娘,叫她们几个跟去……」 「娘方才说了,叫你跟去侍候我。」 文淡梅话没说完,便被徐进嵘打断了,听着他那两个「侍候」的字咬音特别重,像是故意的,抬眼望去,见果然正望着自己,眼里带了丝笑,瞧着还有几分促狭的味道,一时倒是微微有些发窘,只得别过了头假作不见。 徐进嵘话说完,见文淡梅扭过了头闷不吭声地,便站了起来往外去了,过去又陪他娘说了会话,这才起身告辞要回了,文淡梅自然跟着一道回。 老太太也未多留,只叮嘱了几句,便自己忙着去菜地里了。 文淡梅牵了慧姐到了停园子门外的马车前,奶娘正要抱慧姐上去,徐进嵘已是过去抱起了她,轻轻放上了马车,见她那粉红裙裾有些外翻,还顺手拂了下。 慧姐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得到自己爹的如此照拂,站那里便睁大了眼看着徐进嵘,一动不动彷佛木偶一般。 第四章 文淡梅虽也是有些惊讶,只瞧这男人被自己女儿这般注视,面上似乎露出了丝尴尬之色,怕他老脸搁不住,急忙轻声提醒了下,慧姐回过了神儿飞快钻进了车厢,徐进嵘这才瞧着彷似松了口气。 文淡梅突觉得有些好笑,又代慧姐可怜,亲生父女之间竟也生疏到了这般的地步,想起那日自己安慰慧姐时,徐进嵘也正在门口听着,莫非竟是心里觉得了些触动,这才有了今日举动?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见方才那难得的尴尬之色倒是没了,只神色有些僵硬。 此时那车夫已是在地上垫了个杌子让垫脚好上去马车,文淡梅刚踩上去,便觉後腰一紧,原来徐进嵘已经伸手扶住了,几乎是被托着送了上去,也不敢回头,脚一踩到马车前头的垫板,急忙便弯腰进去关了门坐下。 马车往城里方向去,文淡梅没怎麽看外面,且坐里面被颠得又有些犯困,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终是停了下来,便睁开了眼。 方才离开园子出来时,天边还有些晚霞可见,如今已是全黑了,刚要拉了慧姐起身下来,却见马车厢门被打开,徐进嵘探身进来道:「下来吧。」 文淡梅猫腰出了马车,却是愣了下,她起先还道是到了徐府了,没想四周见到的却是两边店铺灯火辉灿,宽阔的街上人来人往,路边竖了些红黑杈子隔离开来,瞧着分明就是皇宫宣德楼前一直往南延伸下去的御街。 一时有些不解,便望向了徐进嵘。 「你前头有次不是在我面前提了句慧姐自小到大没贺过生辰吗?她生辰和她娘忌日挨得近,庆贺有所不便,这个月逢了官家新改年号的大礼贺,宣德门,我今日有空,顺道便带了她过来看下,就当是庆贺了。」 文淡梅听他这般说着,虽语调平平,只一双眼睛映着对面街铺里的灯火,却是闪闪发亮,呆看了片刻,这才醒悟了过来,被他扶着下了马车,身後那慧姐也早听到了,一张脸早现出了惊喜之色,蠢蠢欲动。 徐进嵘抱下了慧姐,吩咐後面那辆坐了奶娘和随行丫头的马车先回去了,叫车夫在街角等着,自己便往前踱步而去。 涌着去宣德楼门前看象车表演的人不少,越靠近,街上人流便越多,文淡梅怕被挤散了,拉着慧姐手紧紧跟着前面的徐进嵘,却是始终保持了两步远的距离。 徐进嵘回头看了眼,停了下来,蹲身下去一手抱起了慧姐,一手便顺势拉了文淡梅到自己身侧,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跟着我紧些,小心被人拐了去哭鼻子。」声音里分明已是带了丝笑意了。 文淡梅侧头,见他一张脸正望向自己,神情中带了三分柔和,七分戏谑,也不知怎的,心便是微微跳了下,比晚上在床榻上被他压着时都要小鹿乱撞上几分,连握住的手也一下觉得痒了起来,怕被他看出来,急忙要抽回手,低声埋怨道:「被人瞧见了。」 徐进嵘呵呵笑了下,微微用力捏了她手心,这才松开了,抱着慧姐继续往前慢慢踱去。 文淡梅眼睛映了街边辉灿灯火,两点眸光便似清荷浅露,笑容浅浅,看起来极是清雅。 两人成亲半年多,大抵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自己露出这般的笑,徐进嵘一下倒似是有些看怔,脚步缓了下来。 恰此时,前面不远处的宣德门城楼下传来几声铜锣鼙鼓声,想是象车要开始了,後面人流闻声,纷纷小跑着过去。 文淡梅被身後一个壮实妇人撞了下,身子被带着往前一歪,徐进嵘已是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腰,带到了自己怀里护住了,那妇人撞了人,自己却是浑然不知,仍一味往前跑,转眼便没入了人流。 「小心些。」 徐进嵘手从她腰身放开了,却又顺着袖口下去悄悄握住了她手没放,袖口有些大,垂了下来便遮住了两人握手之处,加上是夜晚,倒也不是很显眼,连被徐进嵘单手抱着的慧姐都未发觉。 他的手很大,有些硬,骨节突出,但是温暖而乾燥。 文淡梅心跳了下,又怕被路人瞧出端倪,急忙挣了下手,他非但没放,握得反倒更紧了些,低头朝她微微笑道:「走吧,就前面了。」说罢便调转目光注视着前方,步子迈得略微快了些,文淡梅只得跟了上去。 三人到了城楼前,见平日里有禁军把守的四方空地上,此时灯火照得透亮了半边天,人早围挤得水泄不通,连外面都围满了自带垫脚凳的人,熙熙攘攘声一片。 间或只能从人缝中,看见露出半个披红挂绿的大象身子,至於里面的俳优,哪里还看得见? 原来宋室自太祖开国以来,每逢大礼年,如皇宫大婚、填子、新改年号等等,便会在此皇宫宣德楼门前举行庆贺活动,放平日不得入内的百姓进来观看,以取与民同乐的意思。 恰好此十一月,年号新改,这才在此举行车象表演,那大象都是外来进贡的,很是稀奇,自然吸引了无数人过来观看。 文淡梅倒罢了,也不是没见过马戏团,只是那慧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得近前,伸长了脖子急得不行,又怕父亲不喜,虽是仍被徐进嵘抱着,眼睛却是巴巴地看向了边上的文淡梅。 徐进嵘四顾看了下,放了慧姐在地,低声叮嘱文淡梅站着等下,自己便朝前面人群里去,几个打扮瞧着像是街边铺子里伙计的人正站在条垫脚长凳上,看得津津有味。 文淡梅见他拉了下其中一人的胳膊,那男子正看得得趣,被拉几下才回头,见身後站着个陌生人,正要瞪眼喝斥,却见对方长身而立、气度不凡,嘴巴便又闭了起来,只喉咙里嘟囔了句,正要回头,眼睛却一下被他摊开的手上的银钱给定住了。 「借你几个的凳用下,这便归你们了。」徐进嵘对那男子笑道。 没片刻,文淡梅便被徐进嵘扶着站上了长凳,慧姐也被他抱着一道上去,视线一下便比别人高出了半个身子,里面那象车便一览无余了。 见巨大的广场空地上,拉了四匹马的驾车,车上两面旗、一面鼓,车两边护卫的武士身穿紫杉,威风凛凛,车前面七头大象,脖子上骑了个人,手里拿了鞭子驱赶着。 大象步伐整齐到了宣德楼门前,原地行走了几圈排成对,按照驯象人的指引朝着北方两条前腿下跪行拜礼唱诺,此时城楼上早已预备好的烟花被点燃了四射,斑斓的流光点亮了半个夜空,下面围着看的人便齐齐拍手称好。 这景象落入文淡梅眼里,倒也不是特别稀奇,只想到此时竟也能看到这般的表演,一时倒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便笑着侧头望去,见身边那徐进嵘不过是微微笑着,看着比白日里放松了些的模样,有些无趣,还是他手上的慧姐天真烂漫,不住随了众人拍手,很是可爱。 文淡梅正看着,冷不丁又撞上了徐进嵘的目光,这回他面上却是映照了五色斑斓的焰火之光,忽而红忽而绿的,瞧着便似鬼脸,甚是滑稽,文淡梅一下便捂嘴偷笑了起来,倒是把徐进嵘愣了下。 那象车表演还没完,徐进嵘便说回去了,文淡梅想他今日这般举动,真的不亚於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晓得见好就收,便「嗯」了声。 慧姐瞧着虽不大情愿,只父亲这般说了,也不敢反驳,扁扁嘴便不吭声了,倒是文淡梅不忍,回来路上见御街两边,到处都是售卖各种应景的泥塑、木雕、面捏小象儿,便买了几只让慧姐带回,这才见她又欢喜了起来。 三人回了街口,车夫自然还守着,因徐进嵘那马匹起先也叫随从先牵回了府,回去时便也一道坐进了马车,两人相对,慧姐依偎在了文淡梅身边。 她起先醒着还好,文淡梅与她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待慧姐犯困靠她身上睡了过去,马车里只剩对面那徐进嵘在盯着自己,渐渐便有些不自在起来了。 「我抱着吧,压住了你。」徐进嵘说着,身体前倾,已是把慧姐抱了起来横卧在了自己膝上,又坐了回去。 文淡梅端端正正束手坐着,眼睛虽垂了下去,却分明觉得对面徐进嵘还在盯着自己瞧,浑身越发不自在起来,恨不得早些到了才好,偏街上人还不少,车子走得不快。 实在别扭得紧了,这才抬眼回望过去,见他头已经微微後仰靠在车厢壁上,瞧着似乎在闭目养神了,车厢里有些昏暗,藉了外面街道两旁透进的光,见他双眉间一片宁静。 待到了徐家大门,早有等在门口的下人出来迎接,入了内院,徐进嵘叫文淡梅先回房,自己抱着还沉睡未醒的慧姐往她屋子里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