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悠然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常山公主府。 大公子邓寒玉的妻子李氏面色凝重的走进正房,摒退众人,跟常山长公主汇报,「那名舞女,是宁伯爷送给二弟的。说是色艺俱佳,若在赏梅会上歌舞助兴,定能令宾客尽欢。」 常山公主府每逢冬季,必办赏梅会,遍邀名门姝媛,以为一日之欢。赏梅会上常有歌舞助兴。 「你想清楚了,那名舞女,确是和平北侯夫人甚为相像?」常山公主沉声问道。 「确定无疑。」李氏恭敬回道「宴请平北侯那晚,我在回廊上遇见过那舞女。初看真是吓了一跳,若不是浓妆艳抹,若不是神情轻浮,几乎以为是平北侯夫人。」 后来,平北侯像见了鬼似的,盯了那舞女半天,开口要了回去。 「你怎不早说?」常山公主拍案怒喝。想想真是后怕,下月便是赏梅会了。若是赏梅会上这舞女出场,看台上的平北侯夫人,该是何等尴尬?自己这从不得罪人的常山公主府,便一举惹翻了平北侯府、孟家! 平北侯固然是皇帝亲信,位高权重,不好招惹;孟家这些文人,也是极难缠,孟赉为了大女儿,能使出全身力气,弹劾长兴侯府;为了小女儿他又会做什么? 凭白无故的结仇家,真是可恨可恼。常山公主咬牙切齿恨恨道「去查!查清楚,你二弟是怎么要了这舞女来家的?」若是老二开口要的,还罢了;若是宁伯爷给的,哼,这宁家,是想欺到本公主头上来了么? 「是!」李氏恭谨的应了。又安慰常山公主道「母亲,幸亏咱们是积德人家,大爷凑巧要求平北侯办件事,硬拉了来家吃酒,又命歌舞助兴。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常山公主露出欣慰的笑容,夸道「老大和你,都是能干的。」倒是老二,平日看着精明,做事却这般没轻没重。 李氏得了婆婆的夸奖,谦虚了几句,方退了出来。 这日,常山公主次子邓寒雪「偶遇」张并,状作不经意,提及「兄台前些时日带走的舞女,可还合心意?说来惭愧,这舞女是宁伯爷所赠,弟因是推不过,只草草带回府,竟是没仔细看过她生得如何,也不知能不能配得上服侍兄台。」 张并沉默半晌,缓缓说「足感盛情。」邓寒雪满面笑容谦虚几句,告辞了,长长出了口气,急急回府报信去了。 「宁伯爷?」孟家父女听到,互相对视一眼,心下都觉匪夷所思。 不过是提过亲,被拒了,竟费这么大心思?就算让孟悠然在全京城的贵妇面前出丑,也不代表张并会休妻,也不代表张并会娶宁家的女儿。 宁家此举,足以和常山公主府结仇,足以和平北侯府、孟家结仇。宁家若有意如此,是疯了不成? 「这些外戚人家,最是难缠。」孟赉皱眉道。若要认真对付他们,不难;可他们背后的皇子公主,便被得罪了。 「我还想得很复杂,以为是朝中的阴谋,」悠然下气的说道,「不想让爹入阁,不想让夫君掌兵权,谁知竟是想嫁女儿过来。」真没意思。 「弹劾宁家的奏折雪片一般,也不抵什么用。」张并回忆着,皇帝很生气,但还是维护宁家,保护宁家,只命宁二公子退回田地,并无处罚。 「文的不行,来武的。」最后下了结论。 悠然刚刚拍手叫好,便被孟赉喝住,把夫妻二人训了一通,命令「不许轻举妄动!」 悠然吐吐舌头,「那爹想办法吧,我们不管了。」张并则客气多了,「爹拿主意吧,我们听爹的。」 孟赉回到东四胡同,一边看孟正宇的功课,一边还在想对策。 「为了嫁给你出这馊点子,」悠然很是气愤,「这么缺德的人,就该!」举手作砍人状,杀气腾腾。 「极该!」张并附合妻子。 「你都娶过妻子了,怎么还想嫁女儿给你?这人什么脑子?」躺到被窝里,悠然还在发牢骚。 「没脑子的蠢货才这样。」张并也郁闷。好好的成了亲,妻子怀了身孕,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偏遇上宁家这无耻不要脸的。「乖,不想这些了,哥哥给你讲故事。」 没脑子的蠢货,真还不只宁家。京城一处宅邸中,一对兄妹正在争吵。 「你守孝这三年,父亲和母亲都担心你吃不了乡下的苦,一车一车给你送了多少东西过去!怎么便是不疼你了?」张锦不耐烦的叫道。这个小妹,从小麻烦最多,自从三年前她公公去世回乡丁忧,好容易清净了这三年,这不,才回来就开始闹,说爹娘不疼她。 「不疼我!若是真疼我,怎么我来信说的事,父亲母亲一件也不给办!」张镜叫得比张锦更大声。 「你说的事,怎么办啊。你闺女有了克夫的名声,想说门好亲当然难了。父亲母亲也在想法子呢,又不是一天两天能弄好。」张锦深觉自己这妹妹从小不讲理,越大越不讲理。唐婉儿十三岁议定了锦乡侯次子,来年未婚夫便生病死了;十五岁议定虞侍郎幼子,当年未婚夫病死。这往后,没人敢跟唐婉儿姑娘议亲。 第2章 「我不管!」张镜任性的叫道「我家婉儿忆是快十九了,如何能再等?父亲母亲若是没有好人家,婉儿便嫁给她表哥好了!」 张锦呵呵笑道「这可不巧,她的表哥,全都成亲了。」你闺女总不能做妾吧。 「成亲了又怎样?休妻就行。」张镜这轻飘飘的口吻,把张锦给惊到了。 「她的表哥们,我想想,都是娶的什么人?谁的娘家最不济?想到了,」张镜眼前一亮,「张并的媳妇身份最差,居然是个婢生女!休了,娶我婉儿!」 张锦用奇怪的眼光盯了张镜一会儿,慢吞吞说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怎么着。」 这日,悠然正跟黄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看黄馨喜滋滋做着一个小孩儿肚兜,忽听得丫头来报「四爷家的大少夫人,和她娘家弟妹凑巧路过,来看望夫人。」 悠然呆了一呆。四爷家的大少夫人,那便是张惟恕的妻子小武氏了,她的娘家弟妹,不就是张甜心的小姑子安宁么。 小武氏跟张惟恕一样,忠厚老实;她的娘家弟弟,听说很是古板,那倒是正好,跟安宁小姐,正是天生一对。 张钊和张惟恕一向待张并亲厚,小武氏来看自己,不稀奇,安宁小姐却是不大看得起自己的,来此做甚?悠然嘱咐黄馨「娘先自己坐会儿,我去去就来。」随后带着莫陶绿漪,到了会客厅。 厅内坐着三名贵妇。二十三四岁左右年纪、面容敦厚、略显丰满的女子,是小武氏,她绾着朝月髻,髻上插只普普通通的金钗,草果绿色织锦缎长袄,素色长裙,打扮得中规中矩,毫无出色之处。 小武氏身旁坐着位十八九岁的少妇,规整的圆髻,藏青褙子。竟还是藏青褙子,悠然想起初见安宁小姐时的情形,佩服得要死。试问哪个青春年少的大姑娘小媳妇,肯这么十年如一日的穿同色同款式的衣服! 在这二人上首,还坐着一位贵妇。三十多岁年纪,大红宫花缎薄棉袄,满绣折枝牡丹花卉,下着宽幅墨绿长裙,头上挽着飞仙髻,髻上插一支五彩琉璃发钗,流光溢彩,十分美观。五官不算秀美,眉飞入髻,眼神凌厉非常。 也不预约,就这么上门了,还带上小姑子,还带上不认识的陌生人,小武氏这是怎么了?她平时不是这么不着调的人啊。悠然纳着闷,打量小武氏。只见她强笑着起身见礼,笑得十分勉强,笑得简直是,皮笑肉不笑。 从前见面,小武氏称呼悠然是「五妹妹」,或跟着张惟恕、张甜心一起叫「阿悠」,悠然婚后也叫过「嫂嫂」,今日,她的称呼则是「夫人」。 「夫人,我来得冒昧,请您不要见怪。」小武氏一脸奇怪的笑容,说道。 悠然何等机灵,原本是叫过小武氏「姐姐」,或称呼她闺名「阿璇」,这时也客客气气、亲亲热热的叫起「八少夫人」,张惟恕在魏国公府,排行第八。 小武氏一脸「我是被迫的」「阿悠别怪我」,那定是来者不善了。也不知上首这中年贵妇,是何来路。 中年贵妇和安宁都端坐着不动,悠然也不去招呼。对于不请自来的客人,其实用不着按礼数招待。她们并不是按礼数来的。 要讲礼,大家都讲礼;单我一个人讲,有何意义。礼,本来就是相互的,不是单方面的。 小武氏跟悠然叙了寒温后,硬着头皮介绍中年贵妇,「是晋国公府三夫人,我的姑母……」 话音未落,中年贵妇已是冷冷开口,「是你的姑母,不是她的姑母?」 小武氏低首敛衽,做认错状,却是一个字不出口。她是被国公夫人和婆婆武氏逼着出门的,还不知道回了家,公公和相公会怎么发脾气。 太婆婆和婆婆的话她不敢不听,但多余的话,她是一句也不说。 悠然轻笑,「原来是唐三夫人,失敬,失敬。」 魏国公府大小姐张镜,嫁给晋国公府老三唐大损,便是这位了。看着确实是厉害人物,毒打黄馨几乎致死的,就是她。 一直想看看这位魏国公府嫡出大小姐是什么样一副尊容,可惜她丁忧回乡,这三年来都不在京城。如今,总算见着了。 竟敢用这般轻慢的样子对待姑母?!张镜咪起眼睛,细细打量起面前这出身不高的侯夫人。见她只着秋香色蜀锦长棉袄,月白长裙,笑吟吟站在那里,清新美丽如一朵带露的荷花。 「称呼姑母为外人,是你孟家的家教么?」张镜挑起眉毛,厉声喝问。 「我孟家的家教,是不乱认亲戚。」悠然怀孕后本来就想发脾气,却是对谁发都舍不得。这会子心头怒气更是一阵阵窜上来,面上却依旧笑容可掬。 张镜听悠然这话竟是指责她乱认亲戚,不由怒道,「你不懂道理,难不成你男人也不懂道理?没告诉你他有亲姑母?」 安宁已是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儿笑嘻嘻道「孟五姑娘,你还不快叫姑母?这是你家侯爷嫡亲的姑母。」 第3章 小武氏在旁歉意看着悠然,只是不说话。 悠然对莫陶使个眼色,莫陶会意,出门吩咐小丫头「唤莫利、伏凤过来!」只听一个生机勃勃的声音,「我在呢。」却是黑红脸庞、干净俏丽的伏凤,就在侧厢侯着,听到莫陶的话就带手下数名少女亲兵走了过来。 伏凤跃跃欲试,「今儿终于用得上我们了吧?」亲兵可不是当摆设的呀。 莫陶乐道「今儿让你大显身手!」什么东西,也敢到平北侯府来撒野,就该一个一个扔出大门! 伏凤等人随着莫陶悄悄进入会客厅时,悠然已慢慢坐至主位上,好整以暇的笑道「要认亲不难,待我家侯爷回府,他要我认谁,我便认谁。」 这话说的,简直就是:你说你是姑母,不算!我男人承认你,你才算! 张镜拍案怒道「你!你!你不敬尊长!」 悠然笑吟吟接上「我娘家的尊长,个个自重,个个受我尊敬;我夫家嘛,没有尊长。」我嫁了个自立门户的男人,哪里来的尊长。 张镜气得身子发抖,「反了!反了!」忽然福至心灵,伸手指着悠然骂道「你目无尊长!便该被张家休弃!」命人「拿笔墨来,我这便写休书给她!」 一时张镜兴奋莫名。这当儿便休了孟悠然出门,给婉儿腾地方! 安宁两眼发光,跟着凑趣儿道「快!笔墨伺候!」真热闹哎,今儿没白来!这场热闹,看得过瘾! 小武氏真想一头撞死。帮着张镜,那是不行的,明知道张镜是在胡闹;帮着悠然,她也没那个胆子,只好缩在一边,一言不发。 却是瞅着安宁发狠:有你什么事儿啊,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回头定要跟弟弟说,他这媳妇儿,轻易甭让她出门! 见平北侯府的下人一个个跟没听见似的,站着纹丝不动,张镜气得大骂「眼里没主子的东西,回头一个个揭了你们的皮!」目光所及之处,觉得有一个丫头很是眼熟,指着她喝道「你,出来!是不是魏国公府来的?」 她指着的人正是绿漪。绿漪出列,战战兢兢道「是!」 张镜大为得意,「魏国公府的丫头,敢不听我的话?去,拿笔墨来!」 绿漪正想说「是」,却抬头见悠然意态闲适坐在玫瑰椅上,嘴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绿漪心头一紧,思忖再三,硬着头皮回道「唐三夫人,您是客!客随主便。」 张镜一再受挫,竟连个丫头都敢不听自己的话了!她恼羞成怒,命自己带来的丫头婆子,「掌这臭丫头的嘴!」 张镜带的有两个虎背熊腰的嬷嬷,四个力大无比的丫头,闻言答应一声,气势汹汹就要上来动手,只把绿漪吓得花容失色。这位大小姐,她手下可不只一条两条人命! 悠然轻脆的击掌两下,叱道「动手!」伏凤等人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三下两下把张镜带来的嬷嬷和丫头们打倒,踏在脚下。 伏凤最是大胆,见张镜伸手指着自己骂,也不等悠然吩咐,直接一拳头打断她下颏,张镜再也骂不出来。 安宁已吓得变了脸色。这孟悠然,也太大胆了,尊长的话不听便罢了,居然还敢打人! 悠然笑问小武氏,「阿璇,哪些人是你带来的?」小武氏面带歉意,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两名侍女,「只有这两个。」 悠然点头,示意小武氏自己明白了。随即笑吟吟吩咐伏凤,「除了八少夫人,和她两位侍女,其余人等,全部给我扔出去!」 伏凤大眼睛中绽放出惊喜,大声应道「是!」乐呵呵带着人,执行命令去了。 「一个,两个,三个……」平北侯前聚集一帮闲人,有人很好兴致的数着数。 只见先是一个五大三粗的肥婆子,被扔出大门,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接着又是一个膀大腰圆的胖丫头,被扔了出来,同样是脸朝下,狗啃泥。 接下来的两个丫头很是不服气,始终骂骂咧咧的,伏凤一行人发了狠,猛揣一脚,直把这两个丫头揣到府门对面的大槐树上,狠狠撞了一回,才弹到地上,这两人摔到地上时,直接昏了过去。 剩下的婆子丫头识时务,殷勤点头哈腰陪笑道「姑娘们娇贵,别累着姑娘们!小的自己滚出去。」竟真的一个挨一个滚了出去。 伏凤回头笑咪咪看着安宁带来的两个小丫头。两个小丫头哭丧着脸,「姐姐们手下留情吧,我们也滚出去。」伏凤瞅瞅她二人单薄的小身板,怯怯的神情,摇头叹道「可怜见的,我也不忍心了。」由着她二人笨拙的滚了出去。 先前的两人滚得甚是顺溜,这二人却是滚得歪歪斜斜的,招来一片笑声。 伏凤拎过张镜,笑咪咪把她下颏复原,「唐三夫人,时候不早了,您请回吧。」不由分说,把她提起来,扔了出去。 伏凤手下甚是有准头,张镜落脚之处,垫在她身下的是两个胖婆子。两个胖婆子遭了罪,张镜却是身上没伤。 第4章 张镜耳边只听得四周围闲汉嘲笑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时羞愤难忍,竟气得昏了过去。她带来的几名婆子丫头,一个个捂着屁股站起来,强忍着疼痛叫来了马车,灰溜溜走了。 安宁强自镇静,「这是平北侯府待客的礼数么?」 伏凤鄙夷的看了她一眼,你丫这是做客的礼数么?却也懒得多理她,只笑道「我家夫人吩咐了,看在张十三姑娘的份上,武太太您请自己走出去吧。」 安宁稳定心神,慢慢走出大门,马车也不坐了,丫头也不管了,傻了一样,一直向前走。 还是那两个小丫头,滚出侯府后仓皇寻了个僻静地方哭了会儿,哭完便急急的寻到安宁,叫来马车,匆匆回武家去了。 这件事甚是轰动。倾刻间,竟已传得尽人皆知,竟已传入宫中。 两仪殿中。户部尚书吴仲康匆匆趋出,看着急急应召而来的张并,心中得意的笑。皇帝知道了,正怒着呢,有你小子好受的。 吴仲康,正是阁臣热门人选。近日却有传闻,他可能被孟赉挤掉。 张并面对发怒的皇帝,神色惨然,沉声道「臣历经大小五十余战,身上的伤,不下二三十处。」 皇帝本是听了禀报有些恼火的,再不济也是长辈,这般无礼,此风不可长!听了张并这话又心生怜悯,温言抚慰道「卿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朕心里有数。」 张并恭谨谢过,又道「臣身上最早的一处伤,是被恶犬所咬。」并不是所有的伤,都来自战场。 「便是被唐三夫人放出她养的藏獒所咬,」见皇帝露出惊疑之色,张并又轻轻补充,「那年,臣五岁。」 在张镜看来,出身不明的张并是她三哥的耻辱,是魏国公府的耻辱,她看着小小的张并不顺眼,竟放出恶犬,「咬他!」 张并被恶犬追出府门,追至绝境,他那时只学过些皮毛功夫,小小孩童,竟也对着恶犬一招一式使了出来。正好被路过的华山老叟救下,细摸他的骨骼,慈眉善目的华山老叟笑咪咪,咪咪笑,奇才呀奇才,忙不迭的收为徒弟,唯恐被别人抢走。 「若不是有恩师,臣早已……」张并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一滴滴掉在青石砖地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呢。皇帝从未见过张并如此失态,也微觉心酸,好言劝解一番。原本想怪罪的心,早已抛到九宵云外。 「内子一向温柔良善,从不与人争竞,她正怀着身孕,今日,不知是被逼到何等境地……」张并又哽咽了。皇帝又心酸了。想想一个怀着身孕的书香门弟女孩,若不是被逼急了,哪至于这样。 皇帝最后不只没怪罪平北侯府,还放了平北侯府半天假,「尊夫人怕是受了惊,卿还是回府看看吧。」 悠然见了张并,先是说「我没事。」接着说「我恨死她了!便是她,差点杀了我娘!我恨不得……」 张并把妻子抱在怀里,抱了半天,才闷闷的说「我也差点死在她手里。」 悠然知道原委后心疼得要死,红了眼圈道「还是个孩子,她怎么忍心!」又忿忿道「你爹呢?这样他都不管?」 「他一个月才见我一回,等他见到我的时候,伤已经快好了。」张并声音平平无波。 「乖,你别管了,安心养胎。」张并把妻子交给岳母,又出门办公事去了。 张镜当晚在晋国公府很是闹了一通,「你们不管,丢的是唐家的脸!」晋国公府也无人理她。好好的,你跑到人家去要写休书,不被扔出来才怪。 张镜又派人去魏国公府告诉。来人根本没见到国公夫人和魏国公。世子夫人林氏,和四夫人武氏,冷冰冰告诉来人,「知道了,让姑奶奶好生养着吧。」 这事,下午晌已有人报了皇上。皇上不只没怪罪平北侯,还温言抚慰一番。这当儿,谁傻了,才会去帮张镜。 再说,这小姑子,从小除了惹麻烦还是惹麻烦,就没消停过。她吃了瘪,哪怕是在平北侯府吃了瘪,也是活该。 张镜哀叹着过了一夜,打算次日天亮便上魏国公府寻爹娘给做主。谁知次日,她已是出不了门。 顺天府尹亲自过府拜望晋国公。 「下官无礼了。尊府三夫人,草菅人命,多回私杀奴婢。现有十一名苦主同时至衙门告状。兹事体大,说不得,要请贵府三夫人随下官回去。」顺天府尹言语恭敬客气,态度坚定不移:要带人回衙门。 晋国公汗都下来了。女眷被带至公堂,抛头露面,这,这是多大的侮辱! 这事一出来,整个晋国公府,都不用出门见人了。 晋国公再三跟顺天府尹求情,卖交情,都没用,实在商量不通,只好命人去了魏国公府报信。你家闺女惹了事,你家来善后。 这回,林氏和武氏都不敢瞒着魏国公和国公夫人了,这事太大,瞒不住,她们也担不起这责任。 第5章 年迈的魏国公,闻讯颤抖着双手,问道「真是十一名苦主?」待得到确定答复后,颓然坐倒,怔怔落下泪来。 自己这女儿自小脾气暴躁,动辄对下人挥鞭子,毒打,以至于放恶犬咬人,自己都是知道的,也管教过,却收效甚微。不想终有一日,她会因此送命。 「送命?」武氏不相信,私杀奴婢不过是流一年,便是杀了多了些,十一个,都是签了死契的奴婢,哪至于要人偿命? 「唐家,怎会放她上公堂?」魏国公颤颤微微,苦笑道。 「唐家敢……」武氏和林氏同时惊叫。相互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惊惧。魏国公这话不错,哪个名门旺族能容忍族中嫡子嫡妻被带上公堂受辱,自是宗族中先行了断了她。 律法,赋予宗族生杀予夺大权。只要宗族不做过分事,官府是不干涉的。 「舍出我这张老脸,也不知能不能救回这丫头的性命!」魏国公仰天长叹。 林氏和武氏都不敢抬头看。魏国公的背影,实在太苍凉,太凄凉。 良久,魏国公站起身,原本伟岸的身躯变得佝偻起来,「走吧。」行或不行,总要试一试。亲生的孩子,不能看着她死。 桐玉宫中。宁妃娇媚的跟皇帝说她读了新书,《世说》,皇帝闻言大觉惊奇,「爱妃也读书了?」还是世说,新鲜啊新鲜。从前一直当她是个花瓶,从此往后倒要刮目相看了。 宁妃得意的说道「是,臣妾真的读书了。皇上,有个叫贾充的人,功劳很大是不是?」 皇帝乐呵呵点头。行,她连贾充都知道了。 宁妃见皇帝点头,越发得了意,「当时的皇帝,特许他设左右夫人,是不是?」 皇帝还是点头,不错,是有这回事。贾充一开始娶了李婉,夫妻感情很好,后来李婉的父亲李丰被杀,贾充立即跟李婉离婚,李婉徙边,贾充另娶郭槐。后来李婉遇赦回京,晋武帝许贾充设左右夫人。 宁妃见皇帝一直点头,说顺了嘴,「皇上,咱们天朝也有功劳大的人,也该设左右夫人!」 待听到宁妃说平北侯功劳盖世,应设左右两夫人,不分大小先后,皇帝笑了个前仰后合。这个宁妃,前阵子还为弹劾的事愁得要死,这刚太平了没几天,又打起主意要嫁族妹了! 真是执着呀。皇帝都有点佩服了。 见皇帝没反对,还笑呵呵的。宁妃也笑了:父亲说若族妹不能嫁到平北侯府,进宫也是好的。皇帝并不沉迷女色,宫中只有十几位妃嫔,何苦再多一个对手?再说自己宫中有英敏公主,皇上定会时时过来,又何须族妹帮着邀宠?还是把她另外嫁了吧。 皇帝见宁妃笑,更乐。于是,宁妃以为自己这计策,已是板上订钉,没跑了。 皇帝出了桐玉宫还在乐,自己眼光真好,当初怎么就看上她了呢。长得好看?性子单纯?皇帝自嘲的笑了笑,回到两仪殿,埋头批奏折去了。 「这样才好,」皇宫深处,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说道「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样能令宁妃和平北侯府结怨。先前那主意不好,梁子结大了。」 「是,」一个嬷嬷模样的中年女子恭敬应道「如此这般,五皇子不日就会就藩了。」 「平北侯夫人真是这么说的?」两仪殿中,一大早便埋首成堆成堆的奏折中,跟全国各地的灾荒、匪患、边患等烦心事奋斗了大半天的皇帝,刚闲下来喘口气儿,喝杯茶,便听到亲近内侍传来的宴会趣闻,倒也来了兴致。 内侍高大全是从小服侍皇帝的人,极受皇帝信任,他中等身材,面白无须,一双眼睛甚是清澈,听到皇帝询问,恭谨的回道「是!」看到皇帝惬意的在榻上歪下,一副等着听故事的模样,便绘声绘色的细细讲了起来。 原来今日昭阳殿中太后召了十数位内命妇、外命妇陪着说话、宴饮。皇后自然是在场的,宁妃也在场,自从众多文官弹劾宁家不成,宁妃便以为皇帝心中始终还是向着她,向着五皇子和英敏公主的,便又有些得意忘形起来,宴饮上对着平北侯夫人发难,不怀好意的提及「左右夫人」,含笑问「平北侯夫人出自书香门弟,定知道这典故吧?」 皇后面色不变;太后略略皱眉。她今日算是闲来无事召人来陪着聊天解闷的,图的是个乐,可不是寻事的。 「左右夫人么?」悠然神情自若,「听说过。」 宁妃笑道「你还真是家学渊源,见识不凡。想必也是个贤惠大度的,若皇上特许平北侯设左右夫人,你定是不会嫉妒,是也不是?」你干脆再贤惠点,把正室的位子让出来吧。 悠然本是闲闲的喝着茶水,闻言放下手中的杯子,端正身姿,正色道「宁妃娘娘请慎言!敢问,您是将圣上比做晋武帝么?」 晋武帝?宁妃傻了眼,晋武帝是谁呀。她正楞神间,悠然已是一派正气、满腔热血的开了口,「圣上是千古罕见的明君!爱惜民力,与民休养生息,哪是奢侈靡费、荒淫无道的晋武帝能比的?」 第6章 这马屁拍的!皇帝听到此处,嘴角微微上翘,显见得心情极好。高大全惯会察言观色,见此情形,更卖力的讲下去。 平北侯夫人把宁妃说傻了还不算,又轻飘飘扔下一句「便是晋武帝下诏特许,贾充却答诏,谦让不敢当盛礼。这左右夫人之事,并未施行。」你丫好不容易看回书,还不看全了。只看一半你就跑过来叫嚣! 太后、皇后只微笑着闲闲喝茶说话,并不往宁妃和悠然这边看。在场的内命妇、外命妇哪个是傻的,眼见得这两人不干涉,便全不开口,或笑吟吟,或面无表情,冷眼旁观。更有些有眼色有经验的,自顾自跟身边的命妇低低说话,或上太后、皇后身边献个小殷勤,竟似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一般。 宁妃楞了半晌,四处望望,平素指导自己读了几行书的嬷嬷,早不知哪里去了。她恼羞成怒,大声道「女人不该嫉妒!你若贤惠,便该给平北侯多置侧室,开枝散叶!」她本不是个有学问的人,也不是个心计深沉的人,皇帝原是喜欢她性子单纯直率,却不料她有儿有女有宠之后,不复乖巧可爱,却越来越嚣张起来。 有不少人虽装着做其他的事,闲话呀,喝茶呀,逗鸟呀,看花呀,却支着耳朵听悠然怎么回答。这问题很直白,却难答。女人谁想自家夫君左拥右抱了,无奈谁也不敢说,怕会被冠上「嫉妒」的名头,那可是名声的污点,更属七出之条。 悠然意态闲适,「您可知道,我天朝如今,共有成年男子、成年女子各多少名?」不待宁妃出口回答,便如数家珍的一一说出「我天朝如今共有成年男子一千六百万人,而成年女子,只有不到一千万三百万人。」 「你胡扯这些做什么?」宁妃怒道。 悠然不理不睬,继续言之有理的演讲,「圣上是明君,一再下诏,要各级各地官员爱惜民力,爱惜百姓。怎样算是爱惜百姓?总要让成年男丁、让壮劳力们,能娶上媳妇吧。」本来就是成年男子人数远远多于成年女子人数,三妻四妾的男子再多了,那娶不上媳妇的平民百姓,岂不是更多?岂不是违背了皇帝的「爱惜百姓」? 诸命妇中,有些老成持重的,还能面上一切如常;有些年纪小的、性情外露的,此刻是真忍不住了,眼中都有了笑意。谁愿意给自家男人纳妾收通房呀,闲的。 皇帝正饶有兴致的喝着茶水,听着故事;听到这儿,「噗」的一声,把口中的茶喷了出来,险些呛着了。爱惜百姓还有这种爱惜法,他是第一回听说。 皇帝乐了半天,然后下了道旨意:命宁妃的族妹入宫为才人。没法子了,小老婆没脑子,再这么由着她闹下去,笑话一箩筐不说,朝中大臣要被她得罪了。如今她得罪的人多,将来,自己心爱的五皇子,英敏公主,暗中的敌人便多。 宁妃的族妹名宁翠,身着浅碧色衫裙,袅袅婷婷走过金水桥,走进皇宫。乍见她的那一瞬,皇帝呼吸停止。 本来为少个麻烦而己,并不是真想再纳个美人。没料到,宁翠竟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她往梅花树下随意一站,素手拈起一枝梅花,人比花娇。 初入宫宁翠是才人,越宿进为美人,次月进为嫔,待她很快有了身孕,皇帝大喜,封为「静妃」。 「这也升得太快了些吧。」凤仪殿中,皇后身边站着位心腹嬷嬷郭嬷嬷,嘀咕道。 皇后淡淡一笑,再怎么受宠,也只是怀了身孕而已,还不知生下来是男是女;即使生下皇子,还不知长不长得大;唯有到了年纪却不就藩的五皇子,才是心腹大患。 本想借着宁家的贪心无知和宁妃的自私愚蠢,令宁家和平北侯结怨,迫使平北侯出手对待宁家,对付五皇子,却不料皇帝突然下旨,宫中多了位丽色夺人的妃子,宁家依然稳如泰山,五皇子依然不就藩。 不只不就藩,皇帝还满朝中为五皇子选妃,务心要选位家世显赫、人才出众的五皇子妃。依祖制,皇子十五岁就藩;依旧例,皇子就藩后若藩地富庶,还能择位良配,若藩地偏僻,并没有朝中重臣之女愿意俯就。 皇帝这样大张旗鼓为五皇子选妃,意欲何为?皇后咬紧了嘴唇。太子,是皇后亲生,是嫡,也是长,却不如五皇子俊秀,不如五皇子聪明,更不如五皇子得宠。难不成,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任由五皇子留在京中,势力一日大似一日? 就算五皇子又是一个吴王,恐怕宁妃也不是原先的秦贵妃!秦贵妃惊才绝艳,多少年来把太后踩在脚下,可不是宁妃这种蠢货能比的。皇后前思后想,冷笑连连。 蓦地,皇后脑海中突然有了念头,吴王!吴王!吴王囚在京城,这个人,可以用!便让吴王这个血淋淋的旧例,来警醒皇上,警醒太后! 「吴王囚在西安门,可有人去看过他?」皇后缓缓问道。皇帝做足面子工程,吴王虽被囚禁,但至亲是可以探视的。 「青川公主病着,听说快不行了,自然是没去过,她是想去也去不了;张意张念十分刁钻,竟是从来不去,也绝口不提这舅舅。」郭嬷嬷回道。她也觉得遗憾,张意张念姐弟二人,自入了宫,只守着生病的青川公主,再不出门半步。即使是宫人怠慢,偶尔衣食不周,这娇生惯养的姐弟二人,也从不出声。倒让人拿不住把抦。 第7章 「倒是驸马张铭,去看过吴王几回。」郭嬷嬷是皇后耳目,消息自是灵通。只是张铭此举,是皇帝亲自应过的。皇帝还称赞过张铭有情有义,不是个见风使舵的。 「张铭?」皇后沉吟道,「是个有担当的,青川公主落到这步田地,也不离不弃,每每递牌子求晋见。」若是忘恩负义的男子,见青川公主落难,便会躲得远远的;张铭此时单独住在驸马府,要见妻儿,必须递牌子至宫中。他是常常递牌子,能见则见,一点不避嫌。「说来,他是平北侯的亲生父亲,倒从不见他寻平北侯办什么事。」张铭是张并的亲爹,他真有什么差遣,张并还真不好置之不理。 「怎么没有?」郭嬷嬷是从小跟着皇后的,私下里并不如何拘谨,这时便笑道「前阵子唐三夫人被告官,魏国公亲自出面,顺天府尹也不肯通融,只推说苦主众多,实难设法。晋国公府已把白绫和毒酒拿到唐三夫人面前了!还是驸马心肠软,堵到五军都督府去,逼着平北侯出手救‘亲姑母’!」 皇后依稀听说过唐三夫人的事,记得是娘家出手,还是救下来了,具体的却不知道,这会儿倒来了精神,「那平北侯救了没有?」 「亲爹开了口,如何能不救?」郭嬷嬷笑道,「要说还是平北侯面子大,顺天府尹当即抚慰了苦主,由着晋国公府、魏国公府重重的赔了苦主金银了事。之前无论这两府给多少银钱,苦主都一口咬定要血债血偿。」 「这唐三夫人,也太狠虐了些,手中有这许多条人命。」见皇后似乎对这结局不甚满意,郭嬷嬷忙说道「不过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唐三夫人被关在晋国公府自己的院子中,再不许出院门一步的。」 「这处罚轻么?」郭嬷嬷自问自答,「一点也不轻。」常年在一个院子里,哪儿也不许去,人会发疯的。 张镜后来确实是疯了。她被关在国公府一个偏僻的小院中,没多久就疯了。后来在疯疯颠颠的状态中糊里糊涂死了,也算罪有应得吧。当然了,这都是后话。 「这张铭,倒是个心肠软的。」皇后微微一笑。既然只有张铭去看吴王,说不得,只好从张铭身上做些文章了。 这日悠然睡到自然醒,眼开眼后只觉眼前异常明亮。又起晚了?没法子呀,孕妇就是爱睡觉。悠然懒懒的伸手,摇下床头的铃铛。 片刻后,黄馨一脸喜气的走了进来,「阿悠,下雪了!起来看雪景吧?」悠然来了精神,怪不得呢,原来是下雪了。「娘,您把窗帘拉开我看看。」待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搓绵扯絮一般下着大雪,耳边听黄馨絮絮说着「昨晚下了一夜呢,一尺厚的雪,雪景真好看。」悠然一下子睡意全无,掀开被子就要跳下床。 却被黄馨慌忙上前按住了,嗔道「不许起得这么急!」把悠然按回被窝里,端了一杯热牛乳、几块小点心过来,「乖,大夫说了,先吃几块点心再起来」,看着悠然坐在床上吃了喝了,才许她下床。 「娘帮你穿衣服好不好?」黄馨殷勤问道。「不好。」悠然答得毫不犹豫。谁这么大还要妈妈给穿衣服呀,悠然都是里衣中衣自己穿,外衣莫陶帮着穿。 见黄馨有些沮丧,悠然良心发现,故意捧着还不怎么显怀的肚子,一脸讨好的笑容凑上前去,「等肚子里这个生出来,您帮他穿衣服吧。」黄馨闻言笑弯了眼睛,「好啊好啊,等孩子生出来,娘给他穿衣服,喂他吃饭,陪他玩耍……」 悠然见黄馨穿着银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浅绿盘金彩绣绵裙,面庞白皙美丽,身姿袅娜轻盈,明明是一名美貌少妇,却已是心心念念惦记着抱孙子了,不觉大乐,穿戴好了,任由黄馨拉着去洗漱,然后母女二人一起吃早餐,然后一起出门看雪景。 户外一片银装素裹,整个府邸水晶宫般玲珑洁净,空气冰冷清新,令人精神为之一爽。悠然披上大斗蓬,坐上轻便小巧的竹轿,打着青绸油伞,跟旁边小轿上的黄馨一起,兴冲冲打算去快雪亭。快雪亭,是这府邸中赏雪景最佳去处。 才刚出了正院,迎面遇上张并大踏步走了过来,「便知道你在屋里呆不住。」张并先对黄馨恭身行礼,方走到妻子的小轿旁。 「还走么?」悠然仰起头,笑咪咪问身边的丈夫。他身材高大,悠然便是坐在轿子上也不及他高。见丈夫穿着石青色锦缎棉袍,外罩一件玄色毛皮面白狐狸里的鹤氅,脚踩皮靴,头戴雪帽,悠然心中很是满意,「早起谁打发你穿的衣服?很是妥贴。」 「不知是哪个丫头,」张并不经意说道,他哪记得是谁服侍穿的衣服,「不走了,陪你赏雪。」挥挥手,命扶着轿子的伏凤等两名少女亲兵退下。亲自陪着妻子,去了快雪亭。 黄馨坐在后面的小轿上抿嘴笑。姑爷这是明摆着不放心么,其实轿子很稳,阿悠身边又有亲兵护着,根本摔不了。 一路行来,四顾只有雪茫茫一片白色,房舍成了琼楼玉宇,仿佛行走在一个透明的世界般,触目皆是美景,悠然只觉心旷神怡,兴冲冲拉着身边的丈夫「真好看!」张并莞尔,她已经怀了孩子,却还像个孩子。 第8章 待到了快雪亭,莫陶拿了一张大狼皮褥子铺上,悠然坐在温暖的亭中,观赏亭子对面十几株红梅,雪中的梅花色泽红艳,如白皙美女唇上的胭脂一般,惹人怜爱。 「我想折一枝梅花回来。」悠然只看还觉不够,想行动了。也难怪她,阵阵寒香袭来,确实诱人。 黄馨拉住女儿温柔相劝,「雪地滑,乖,不去。」张并笑道「有我在,无妨。」悠然一副乖巧状的献殷勤,「娘,您在亭子里坐坐,我折枝梅花回来给您插瓶!」哄住黄馨,拉着丈夫,高高兴兴去了梅林。 雪地上并排相依相偎的两个人,男子高大魁梧,女子修长美丽,正是一对璧人。黄馨远远看着,眼眶不知不觉间湿润了。不管自己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只要阿悠幸福,便好。 「姨娘,您怎么了?」耳边一个急急的男孩声音,黄馨惊觉,转头,只见孟正宇担忧惶急的看着自己。孟正宇身边,是静静站立、一言不发的孟赉。 黄馨忙拿出帕子拭拭眼睛,冲孟赉福了福身,「老爷。」又对孟正宇歉意说道「我没事,我是高兴的,你们看,」朝着梅林努了努嘴。 梅树下,悠然指着一枝形状奇特的梅花,张并正伸手替她折。遥见爱女手持红梅蹦跳雀跃,女婿忙不迭的按住她不许动,孟赉嘴角含笑:硬是要取这么调皮爱折腾的媳妇儿,让你小子头疼伤脑筋去。 黄馨则是遥见女儿要蹦蹦跳跳,急得伸手想阻止,见被按住了才松了口气。「姐姐真淘气。」孟正宇嘟囔道。 「不是你姐姐求情,这会儿,你还在东四胡同背书写文章呢。」孟赉轻飘飘一句话,孟正宇没脾气了。这阵子他快被逼疯了,老爹亲自出马看着他做功课,一天不准懈怠。实在受不了了,他写信跟悠然诉苦,悠然替他说服老爹,「张弛有度,劳逸结合,您歇一天,也让他喘口气儿。」所以父子二人才会来赏雪。 等到悠然和张并回到亭子里,孟赉少不了板着脸教训几句,悠然心情很好,和丈夫一起乖乖听着,心道「果然是中年人爱说教?」据钱钟书先生的观察研究,中年人的弱点,就是爱说教。 估计着孟赉训得差不多了,倒了杯热茶送过去,殷勤道「爹您润润喉,歇会子,再接着训。」孟正宇只敢偷偷笑,黄馨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孟赉一本正经道「今儿先到这儿,改天再接着训。」说完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几人乐淘淘一起赏梅赏雪,「此情此景,正该做诗!」悠然对诗词一窍不通,偏偏敢大发感概。 孟赉和孟正宇都知道她的底细,白了她一眼,并不接话。黄馨只抿嘴笑。张并凑趣儿,「那,夫人做一首?」 「一首何难!」悠然大吹牛皮,「十首八首也不在话下!」吹牛反正不报税。不过等到孟赉吩咐人拿笔墨过来时,却正色道「本人必要饮酒,方能做诗。如今不能饮酒,诗是没有了。来年吧,来年定有佳作。」 孟赉横了她一眼,孟正宇仰天无语,黄馨和张并则认真点头同意「那是自然。」区别在于黄馨是真心实意,觉得自己闺女什么都好,她轻易不作诗,若作了,定是好的;张并纯是哄妻子高兴。他又不懂诗词。 笔墨还是拿了过来,孟赉冷眼看着不说话。悠然笑咪咪把笔递给父亲,「很久没有见爹爹写字作画了。爹爹当年书写快雪时睛贴,用笔圆净健劲,时敛时放,能含能拓,真是神来之笔!爹爹当时气定神闲,不疾不徐的情态,仿佛便在眼前。爹爹帮我写幅对联挂在书房吧,好不好?」 孟赉被夸得心中舒畅,提起笔来,凝思片刻,笔走龙蛇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孽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娑而舞。」悠然大声叫好,「有意境!有意境!」张并也凑过来看,郑重点头,「果然是!岳父好书法,夫人好眼力!」 孟正宇只觉目不忍睹耳不忍闻,侧过头去不看,不听。黄馨笑咪咪,越看张并越顺眼。 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午饭,见雪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且朝中停办公务,想必明后日雪景更美,人也更闲,悠然和张并头凑在一起商量「不如明日请哥哥嫂嫂来赏雪?」张并说「只请哥嫂也不好,连三姐姐六妹妹一起请吧。」除了远在广州的悦然和远在大同的安然,兄弟姐妹齐齐聚一回。 「好啊。」虽然不喜欢嫣然来凑热闹,悠然还是点头同意,却担忧「六妹妹有五个月了吧?也不知能不能出门。」其实孕妇五个月是很安全的,可谁知福宁长公主放心不放心呢。 孟正宇一听便来了劲:又能玩一天!孟赉瞪了小儿子半天,直把原来兴兴头头的孟正宇瞪得低头不语,方也同意了,「便是这样。」 既是人这么齐,自然是连钟氏一齐请了。请贴送了出去,傍晚时回信到了,孟正宣、孟正宪携妻儿到场,钟氏却是懒得出门;嫣然略有小恙,抱憾不能参加;怀着身孕的欣然竟是来的。 第9章 嫣然不能来?悠然乐了,自己正不想见到这面目含酸的三姐,她也没什么恶行,但总是说些不中听的话,很煞风景;欣然怀着孕竟然能来?这也在意料之外,悠然吩咐伏凤,明日要多几名亲兵执勤。孕妇总是金贵的,不容有闪失,这在哪个时代都是重点保护动物。 次日。孟正宣、孟正宪携带妻儿到了侯府,被迎到会客厅叙过寒温,然后去了快雪亭。「六妹妹晚些来,咱们先不等她了。」 「这亭子真好玩。」钟炜性情活泼,夸奖道。亭子上一点雪没有,亭子周围也一点雪没有,原来亭子四周埋有厚厚的白铜管道,管道中烧起炭火,亭中竟是不冷的。还有鲜花绽放。 「真是好个所在。」季筠也甚是喜欢。 悠然含笑。昨日是太和美了,张并有些慵懒,竟说了一句「真想退隐山林,天天过这般悠闲自在的日子。」便被老爹骈四骊六的训了一通,这可怜孩子。 好姐儿,孟正宣的儿子华哥儿,孟正宪的儿子英哥儿,宽了大衣服,在亭子里跑来跑去玩耍,天真无邪的笑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悠然陪着季筠、钟炜,张并陪着孟家三兄弟,闲闲赏景饮茶,甚是和乐。 幸亏老爹知趣,不来,若是他在,单是儿子们便会拘谨;儿媳妇就更甭提了。 等到欣然、任磊到来的时候,张并和悠然派亲兵接了来快雪亭,「六姑奶奶怀了身孕,务必要小心 。」悠然再三交待。 远远的,望见欣然过来了。众人含笑见礼、叙过寒温。咦,怎么顺风顺水的欣然小姑娘,眉宇间隐隐有忧色,还有强颜欢笑的意味? 福宁长公主府后花园一处暖阁。 「这大下雪天的,怀着身孕还能出门游玩,」庶出二公子任硕的嫡妻栗氏,穿着考究的大毛衣服,侍立在纪姨娘身边,颇有些愤愤不平,「我怀寒哥儿时,连府门都出不去呢,合府人去到清虚观打醮,偏我要在房中养胎!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到底人家腰杆子硬。」 风韵尤存的纪姨娘,头上带着一顶挖云浅黄片金里水红猩猩毡昭君套,身穿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鹤氅,脚踩掐金挖云红香鹿皮小靴,穿戴打扮得极是精致。她手中捧着一个白玉小手炉,斜倪了自己儿媳妇一眼:这沉不住气的。果不岂然是小家子出身,真是拿不出手。 没办法。纪姨娘不管在驸马身边有多么得脸,任硕不管在驸马面前有多么得宠,说到底任二公子也只是福宁公主府一名庶子,哪个正经人家的嫡女肯嫁。纪姨娘不是没闹过,她每闹一回,驸马任渥星便逼迫福宁公主一回,福宁公主尽心尽力的,最后也只是给说了京中一个八品小官的嫡女,栗氏。 纪姨娘本是不依。无奈福宁公主说了「庶女你们又不要,定要嫡女;这已是愿意嫁老二的嫡女中家境最好的。若不信,你们只管出门打听。」任渥星见逼来逼去没用,也泄了气,道「只要姑娘人品好,便好。」 栗氏,有副好相貌。初成亲时纪姨娘和任硕也多多少少是有些满意的,时间长了便发现这栗氏没脑子,没心计,没算计。也难怪,栗氏虽祖居京中,却只是不入流的小官,做姑娘时只有一个傻傻笨笨的小丫头服侍,这样穷养的姑娘,能有什么见识,能有什么心胸。 「堂堂公主府,难不成只有这样人家的闺女愿意嫁进来?这福宁,真是欺人太甚!」纪姨娘心中认定了是福宁公主故意整治任硕,存心不让庶子日子好过,对福宁公主大为不满,常在任渥星耳边吹枕头风;常常是她吹完枕边风后,任渥星便会去福空公主房中怒骂闹事。 其实福宁公主很是冤枉。任硕议亲时,还是先帝在位,福宁公主府既没有权势,任家也渐渐败落,谁家嫡女愿嫁任家庶子?福宁公主给寻摸过人才好家世好的庶女,可纪姨娘和任硕就是不要,铁了心要娶嫡女进门。 即便等到先帝驾崩,今上继位,福宁公主府变身成为京城最有权势、最赫赫扬扬的公主府,也还是不会有嫡女愿意嫁给任硕:任渥星宠爱妾室、冷落嫡妻是出了名的,如今有权势的是福宁公主,嫁给一个庶子有什么用。白白得了攀附权贵的名声,又得不到实际利益,傻子才这么做。 「计较这些小事作什么?」纪姨娘笑得雍容,「笼络好黎黎这丫头才是正经的。」 黎黎是福宁公主赏给任四公子任磊的通房丫头,生得美貌,人又伶俐,眼见得虽能服侍四公子,却要喝下避子汤,显是生儿育女无望。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青春貌美时不能生下儿女傍身,到年纪老大时,难不成随意拉出去配个小厮?黎黎前思后想,投靠了纪姨娘,经由老道的纪姨娘指点、帮忙,暗中倒掉避子汤,如今已有了两个月身孕。 更有纪姨娘亲自出马、耍尽百宝劝任渥星,「到底是四公子的亲生骨肉,是您的亲孙子,必要保全了这孩子才是。」 欣然怀着身孕,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按理说,嫡子尚未出生,不能任由通房丫头生下孩子。若生下的是庶长子,家就乱了。福宁公主也是顾虑到这个,欲命人赐下堕胎汤药。却是任渥星死活不依,大发脾气,「妇人便该无妒!这孩子是我亲孙子,谁敢要他性命?」福宁公主这些年来一直对丈夫心存歉疚,温柔恭顺得很,见任渥星这般执拗,一时也没了主意。 第10章 「给我儿子便娶个小家小户没见识的女子,给亲生子却是千挑万选,选了个落落大方的名门嫡女。」纪姨娘心中不服,便要生事,「让黎黎这丫头生下老四的长子,看他以后怎么头疼!」 栗氏遥见有人走了过来,慌忙提醒纪姨娘。「急什么?」纪姨娘无声的横了栗氏一眼,还隔着这么大老远呢。 待来人走近,方看清是阮姨娘带着她所出的三小姐任青青,雪帽貂裘,冉冉而来,各扶着一个小丫头,后面各有一名仆妇撑着青绸油伞。「就生了一个弱不禁风的丫头片子,神气什么。」栗氏心中不屑,面上也不甚恭敬,只淡淡打招呼「姨娘,三妹。」 阮姨娘和任青青却是礼数周到,满面春风的和这婆媳二人寒暄过,说「要到梅林去看看。」便告辞走了。 纪姨娘应酬功夫甚好,笑容满面的送走二人,回头看看自己不争气的儿媳妇,心中生气。更加痛恨福宁公主:上哪儿寻的这般愚蠢妇人! 阮姨娘和任青青行至梅林,阮姨娘折了一枝梅花在手,赏玩良久,叹道「青青,蓝家的事,便定下来吧。」 任青青身子一震。她已过了及笄之年,正在议亲。蓝家,议的是武安侯的庶子蓝裒(pou,聚集的意思),家世背景也好,人才也好,都是普普通通。 「再看看吧?」任青青弱弱的说。花季少女的心思,她还不甘心只嫁这么平凡的一位夫君。 「也算门当户对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阮姨娘淡淡道「你是任家庶女,嫁了蓝家庶子,何等的般配。」 「可,可,」任青青想要说什么,却是惶急之下,不知该说什么。「可,你是公主府的庶女,公主府如今正是好光景,配了蓝家你委屈了,你不甘心,是也不是?」阮姨娘缓缓的接上,「青青,人要知足。蓝家,还算厚道人家,你嫁过去不差。莫多想了。」 见女儿一脸不服气,阮姨娘很是无奈,知道这孩子的脾气是有些倔强的,不把话说清楚了不行,只好苦笑着低声道「再晚,只怕连这样的也没有了。」 「怎会?怎会?」任青青紧紧抓住阮姨娘的手,「府里势头正好啊,母亲常常去宫里,多少贵妇来府里奉承母亲!」 阮姨娘叹道「公主性情宽厚是不错,可你是一介庶女,你再怎么称呼公主为母亲,究竟也不是公主亲生的,公主能对你好到哪儿去?由着你锦衣玉食罢了。给你寻个说得过去的婆家罢了。你还想怎样?」 福宁公主不错一直对驸马百般忍让,听说太后和皇上早已是极为不满,屡屡想出手惩治任家和任渥星,是福宁公主死死拦住了,也是任家没出大事。这回,驸马任渥星得罪的是文官孟家,那个出了名溺爱女儿的孟大人,能对丫头怀孕这事听之任之?文官最是可怕,真等到孟家出手,怕是倒霉的,不只任渥星一人,这些妾室姨娘、庶子庶女,都要跟着受牵连。 「公主,实在是太谨慎小心了,」阮姨娘惆怅道,「先帝在时,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在韬光养晦,她隐忍受委屈还有情可原。如今已是这般情势,她便是嚣张跋扈些,也无人敢指责她,她对着驸马偏偏还是一副俯首贴耳贤妻状,真真愁煞人也。」 公主若逞起威风,自己这舒服日子还可长长久久过下去:公主又不会跟个恭顺的妾室计较衣食;若公主在驸马面前还是低声下气的,由着驸马胡来,不拘皇帝也好,太后也好,看不惯的大臣也好,总会有人出手惩治任渥星。自家母女只会跟着倒霉。 任青青还是犹犹豫豫不肯。阮姨娘叹了口气,也不强她。等到晚上,知道平北侯府留四少夫人住下了,「下雪天路滑,不好走;姐妹二人多日未见,不忍分离。」阮姨娘蓦地起身,什么也不顾了,求见福宁公主,求公主应了蓝家的婚事。 福宁公主无可无不可,任渥星对庶女也不上心,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阮姨娘陪着小心,陪着笑脸,「明日是个好日子」,竟恨不得明日便下定似的,倒把福宁公主逗乐了,「那有这般心急的女家?」却因她素日毕恭毕敬的,从不惹事,是个省心的,便随口应了。反正这事对于她,只不过是说句话而已,自有下人去操办。 见事情落定,阮姨娘松了口气。围着福宁公主奉承讨好,直待福宁公主倦了,方感激涕零的告退。 任青青心中不满了两日,第三日便开始佩服起自己这高瞻远瞩的亲娘:言官夏进上书,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公主和驸马应分别建府,驸马若要觐见公主,必先递牌子,待公主准了,方许入见。 这奏折一出,朝中不少文官附议。皇帝也爽快,马上获批。第五日,便有内侍来福宁公主府传太后口谕:驸马任渥星,即日起迁居京西驸马府,妾室庶子庶女随行。 任渥星是个有脾气的人,只不过他的脾气对福宁公主发有用,对奉太后之命而来的肉侍,半点用没有。最后,无论他怎样大发雷霆,怎样不情不愿,还是灰溜溜的离开了公主府,并且,带走了他所有的小妾,庶子,庶女。 第11章 「三丫头的亲事,我会着人去张罗。」阮姨娘扑倒在福宁公主脚下苦苦哀求,善心的福宁公主知道她是担心任青青,慷慨大方的应道。 阮姨娘跪地叩头,郑重拜谢过,带了任青青含泪出门,随任渥星去了驸马府。 这也能称得上「府」?进门后,所有人都傻眼了,地方不错是很大,完全住得下这浩浩荡荡的一批人,只是房舍陈旧,满目疮痍,野早遍地,竟是没有下脚处。 一时间,素日养尊处优的小妾们,哭声震天。任渥星恨恨的跺脚,「谁敢这般捉弄爷!」气冲冲要寻福宁公主算账,却是根本进不去府门。忍着气递了牌子,也不获召见。 等到欣然回公主府时,府中已是只有福宁公主亲生的任岩和任磊两家人,很是清净;那黎黎,不用说,已被送至庄子上,灌了堕胎汤药,配个村汉了事。 「有娘家真是好。」欣然舒舒服服的坐在炕上歇息,头枕在任磊腿上,任由任磊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 那日,知道实情后孟正宪大怒,拎起任磊要打,没一个人拦他;任磊自知理亏,羞愧的低头,耳边只听得姨姐清清楚楚的声音「打人看不见的地方,莫打脸。」 钟炜先笑了出来,孟正宪也想笑,很辛苦憋住了,板着脸问妹夫「知不知道错哪了?」 「我,我不该疏于防范,让那狡诈丫头倒掉避子汤……」任磊话一出口,在场人士全部摇头。 「你根本不该要什么通房丫头!」孟正宣虽不会动手,却会动口,「妻子正怀着身孕,你却扔下她一个人吃苦,自己去风流快活,你忍心么?」 任磊傻眼了。他从未听过这说法。在他的头脑中,妻子不方便时有丫头、有妾侍服侍男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要尊重嫡妻,给嫡妻体面,不宠妾灭妻,便是好男人,好丈夫。再说,欣然自己,不是还推着自己出去,要丫头服侍么? 被舅兄、襟兄一个接一个教训了一通,任磊傻呼呼道「是欣然推我出门,我才去的。」 欣然便被两个嫂嫂教育了一通,「装什么贤惠?跟自己丈夫要实话实说!你不说,他怎么知道?」便是心里知道,也装不知道。 欣然哭着跟任磊说「你去别人房里时,我心里跟刀割一样!」任磊怔怔看了妻子半天,慢慢替她拭泪,慢慢明白了一些从前不明白的事。 事情该如何解决呢?总不能任由丫头生下孩子啊。钟炜冲口一句「告诉爹,让爹去跟福宁公主府讲理去!」 「何必告诉爹呢?」悠然笑吟吟,「这事简单,咱们便能办得妥妥当当。」老爹年纪大了,这点子小事,还是儿女办吧。 任渥星这样的男人,根本不用同他讲理,只用实力打击就好。他只认实力。 皇帝和太后怕是久已盼望这样的奏折了,才会迫不及待的准了,迫不及待的派人轰走任渥星。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是真理。临别,悠然再三交待欣然,「你务必要记住,万不可让任渥星再次进入公主府,一次也不可以。」 任渥星?欣然脸上浮现出揶揄的笑容,这个活宝,他休想再回来,打扰自己平静美好的生活。 任磊俯头下来,欣然抚着肚子,冲着丈夫甜甜一笑,「娘待咱们最好了,夫君,咱们定要好生孝顺她老人家。」 「当了多少?」纪姨娘瑟瑟缩缩在炕上窝着,见任硕推门进来,忙忙的起身问道。任硕不敢看自己亲娘满怀期待的眼睛,头微微转向墙壁,咳了两声,故作不在意的说道「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纪姨娘尖叫起来,「那是上好的冰种满绿手镯,怎能只当了这么点儿银子?」这傻孩子,他定是被人骗了!纪姨娘掀开披在身上的毯子,便欲下床出门寻人理论。 任硕沉下脸来。落到当当的地步,已是十分难堪;还想跟当铺理论,姨娘这是嫌还不够丢人么?被逐出公主府,过起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父亲任渥星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不通世务,他根本连妾室儿女也养不活:京西驸马府厨房常常断炊,主子也好,下人也好,发不出月钱。 才搬出来不到五日功夫,仆役侍女偷跑了一大半,报到府衙,顺天府尹竟是不理不睬的。这般大寒天气,府里没有碳火,冷得实在受不了了,纪姨娘命任硕当掉手镯换回银子,好歹先有个温饱吧。谁知只当了这么点儿。 「一两银霜碳便要一两银子,这五十两,够干什么使的?」纪姨娘本是苦出身,这些年却是跟着任渥星很享了福,一时转不过弯来。拿着五十两愁眉苦脸了半天,恨恨道「我平日积攒的银票,可真是不少,竟被你那个不开眼的媳妇,一股脑给拐了去!」 栗氏一向没心计,故纪姨娘不曾十分防范她。谁料栗氏眼见得驸马府呆不下去,便夤夜带了独子寒哥儿,和贴身侍女一起,悄悄逃了。逃走时还潜入纪姨娘房中,偷走了纪姨娘辛辛苦苦攒下的私房银子,一张银票没给剩。 第12章 纪姨娘次日睡醒,发现装银票的秘盒摊在桌子上,里面已是空空如也;儿媳妇也不见了,孙子也不见了,一时慌了手脚。忽号着叫儿子,半晌,任硕方从爱妾房中匆匆跑出来,见状,大怒,先在驸马府咆哮了一通,然后气势汹汹跑到栗家要人。 一向对他点头哈腰的栗家,却是翻转了面皮,义正词严指责他「我家姑娘已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嫁给了姑爷,怎地姑爷还到娘家来要人?倒是姑爷宠爱妾室,冷落我家姑娘已久,莫不是听信爱妾挑唆,暗中将我家姑娘害了?该我家跟姑爷要人才是!」便要拉着任硕见官去,口口声声栗氏已被「宠妾灭妻」的任家给暗害了,必要讨回公道。 任硕听得「宠妾灭妻」四字,已是魂飞天外,哪里敢跟栗家见官?如今全京城谁不知道驸马任渥星宠妾灭妻,惹恼了皇帝和太后?到了官府,自己这驸马庶子如何能讨得了好去?况且栗氏私逃的丑事也不好见官。只好软了下来,苦苦央求「我到底是寒哥儿的亲生父亲,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央告再三,栗家才忿忿的放了他,啐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是个糊涂的,儿子能精明到哪儿去?我家却懒得跟你这呆子计较,便放你走罢,往后莫再上门歪缠!否则,哼,你当你父子们还是当初么?」 任硕含羞带愧回了驸马府,又被纪姨娘抱怨了一通,心下更是不痛快,当晚,连一向最宠爱的妾室也不理会,独自一人睡了。第二天睡至中午方起,却是连妾室也趁夜卷带细软逃了,越发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到了纪姨娘实在耐不住冷,令他去当手镯,「可怜,这手镯我带了这些年,若不是出于无奈,实是舍不得。」谁知当铺最是欺落魄之人,见任硕遮遮掩掩进了当铺,便知道这是不通世务的雏儿,竟只当了区区五十两银子。任硕做惯大少爷的人,哪肯跟人争多论少,五十两便五十两。 其实五十两银子很不少了,京城普通人家,五十两银子够过一年的,但在享受惯了的纪姨娘眼中,竟跟不是银钱一般。差人买了细碳,买了吃食,少不了再买些胭脂水粉,很快便花用完了。 任硕略提一句「该省俭些」,纪姨娘便笑他没见过世面,「福宁公主是离不开你父亲的,你只管等着,咱们很快会回公主府过好日子,到时让那些不开眼的,一个个悔青了肠子。」 纪姨娘这是经验之谈。她是任渥星最早的妾室之一,亲眼目睹了任渥星和福宁公主这些年来,总是福宁公主忍让再忍让,任渥星嚣张再嚣张;她便认定了,福宁虽贵为公主,却不足为虑,只要哄好了任渥星,便一好百好。 这些年来也确是如此。纪姨娘只要在任渥星跟前柔媚顺从,便能轻轻松松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衣服、首饰、银钱,好吃好穿都是福宁公主给。任渥星这个男人,以从妻子那里榨取财物、尊严,再转手赐给妾室、庶子庶女,得到她们的感激,为自己极大的光荣。 「公主舍不得父亲?真是这样么?」任硕心中嘀咕,若真是这样便是太好了,可惜,未必。这回任渥星搬出公主府,固然是有太后口谕,却也因为福宁公主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否则,若是福宁公主执意不许,奉太后命而来的内侍,也不敢毫不客气的撵人。 「便是公主舍得你父亲,你大哥和你四弟,也定是舍不得亲爹吃苦!只要你爹能过好日子,咱们便能过日子!」纪姨娘虽处于逆境之中,却还是坚强乐观,坚信前途一定光明。 任硕没说话。他心中相当没底。平日,作为庶子的他远比嫡子任岩、任磊更受父亲宠爱,任岩、任磊岂会心中毫无芥蒂,岂会轻易让自己再回富贵窝。此刻,任硕心中实实在在的后悔了,自己一介庶子,以往何苦在父亲面前压着嫡出兄弟一头,白白结了怨。如今自己还不如常山公主府的庶子呢,人家虽是受常山公主管束,见了常山公主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可总还是锦衣玉食。哪像自己,竟致衣食无着。 不只任硕后悔,他那顽强的父亲,任渥星先生,此刻也后悔了。 任渥星几十年如一日愤世嫉俗,认定皇家、朝廷皆对不起自己,竟让自己这般惊才绝艳的人才尚主,毁了仕途;先帝在位时他是如此,当今皇帝登了基他还是如此,一向也无事,哪料想一朝落魄,凄凉难奈。 他初初到了京西驸马府,还尚有旧脾气在,待到发现自己再也进不去福宁公主府,方有些慌了。等他气冲冲回到赵国公府,现任赵国公,他的亲弟弟任渥云,听他抱怨天抱怨地抱怨了个够,只是不说话。 被他逼问急了,任渥云方也怒道「不知道大哥您闹什么?!自从圣上继了位,咱们任家,可是一天好似一天!谁不给大嫂几分薄面?您跟大嫂如今若是好好的,赵国公府也不至于……唉」任渥云说着说着,哽咽了,说不下去。 自从皇帝准了夏进的奏折,太后亲命任渥星迁居,京中王公贵族已是尽人皆知任家失宠,这些时日,赵国公府的人简直不敢出门,出了门遇到的全是白眼和冷遇。 第13章 「大哥,您听弟弟一句话,跟大嫂和好吧!只要您见了大嫂的面,夫妻间把话说开了,也就烟消云散了。」任渥云还是抱有美好希望,「还有,您那一帮妾室,尽皆遣散罢,都是祸害,莫再留了。」 任渥星像是被蝎子蛰了一般,「遣散妾室?谁敢?」一个大男人,妻子闹闹便遣散妾室,颜面何存? 任渥云再三苦劝,任渥星只是不依,反跟弟弟要银子,「先借我两万,一万也可。」 任渥云苦笑道「大哥,银子弟弟有,却是不敢借给您。」太后和皇帝显是恼了任渥星,这当儿出手周济,让他拿着银钱继续逍遥自在养美妾宠庶子,是明着跟太后皇帝抬杠还是怎么着。任家还有一大家子人呢,大意不得。 最后,任渥星不肯遣散侍妾,任渥云不肯周济银钱,兄弟二人不欢而散。 任渥星赌气回到驸马府,过了两天冷清日子。心头渐渐后悔,「当初若是对福宁好些,恐也不至于此。」又想到自己两个嫡子,骂道「两个逆子!不知道亲爹受苦么?」豆_豆_网。 他哪里知道,欣然小姑娘早早的给任磊吹了枕头风,「咱们要孝顺娘,莫拿不好的人、不好的事去烦她老人家。」「父亲若回府见到娘,又有一场气生。他如何能舍得下那些美妾?娘这些年,对那些美妾还不够容忍么?」 任磊深觉有理,和任岩兄弟二人通了气,一致认定:若他不肯舍弃侍妾,便不许他再踏进公主府一步。 任渥星并不知道这些,还在京西驸马府苦苦支撑,梦想福宁公主念及夫妻情份,放他一马。 纪姨娘还是那么乐观:福宁公主撑不了多久了,她很快会召驸马回府。到时自己便能回去享福。 其余的侍妾却是没她这么强悍,受不了荒凉的府邸,受不了衣食无着的苦日子,一个又一个的侍妾,悄悄卷带随身细软逃走。 京西驸马府,人一天比一天少,府邸一天比一天空旷。 平北侯府。 悠然陪笑亲自斟茶递给老爹,「爹,您喝茶,是云南的普洱,您最爱的。」孟正宣、孟正宪已是被狠狠训了一通,终于轮到自己了。 孟赉横了女儿一眼,命她坐下说话。「这是孕妇待遇?」悠然听话的坐下,规规矩矩坐好,等着老爹训话。 「你们知道友爱妹妹,这自然是极好的,」孟赉缓缓说道「却不该瞒着父母,私自行动。往后不可如此!」这帮孩子一个一个翅膀硬了,敢不支会老爹,自作主张了! 悠然忙不迭的点头答应。那是,没下回了,福宁公主家也就这一场事了。真没下回了。 「还有,」孟赉板起脸,「小孩子家家的,作事也不考虑周全。也不想想,京中诸位公主,往后便要夫妻分离。」这是明着结怨。你们家想惩治人,连累多少公主驸马。公主当中,夫妻恩爱的也很不少呢,这下子夫妻分离,人家哪能不恨,哪能不怨。 「哪有呀,」悠然给老爹算着账,「常山长公主第一个上了表章,说皇帝英明,正该如此!她还自告奋勇,不花国库的款项,要自建驸马府,如今选址还没选好呢。这等选好址,建好驸马府,不得个三年两年?其余的公主都跟着学,都还没选好址呢。等过个三两年,到时皇上最宠爱的长河公主便该择婿了,到时自有皇帝皇后想法子。您放心吧,牵连不着旁人。」 真是的,哪家公主是傻的,明知道皇帝和太后是要收拾任渥星,自己跟着作作样子就行了,不会较劲的。 「鬼丫头。」孟赉笑骂道。悠然吐吐舌头,「我这还不都是跟您学的?」 父女二人正说笑间,却见张并大踏步走了进来,脸色,比窗外的天气更阴沉。 他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啊,父女二人互相看看,心下都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不会是因为朝政时局吧?朝中自从内阁人选落定后,表面上已十分平静。武英殿大学士季禹深孚众望,成为新一任首辅,朝廷上下,对此并无太大的争议或不满;集贤殿大学士武瑛成为次辅,也是众望所归;孟贺本是内阁中打杂的,至此也升了两阶:工部尚书简宏和户部侍郎李深源,资历比他更浅,刚刚入阁,自然是势脚的。 原来有几位热门人选,最终落选原因各各不同:刑部尚书张钊,据说是为出身所累。他出身魏国公府,而魏国公府原来似是支持吴王,一向不为皇帝所喜;户部尚书吴仲康,据说皇帝嫌他度量小,心胸狭窄;礼部侍郎孟赉,则因频频无故请假,懈怠之心昭着,自然不足当阁臣重任。 张并自然明知岳父是想避嫌:翁婿二人,一为武官之首,一为阁臣,确实太招眼了些。孟赉却不承认,只打哈哈说:一把年纪了,才不想进内阁看人冷眼、给人打杂去。 内阁是个讲资历的地方。初入内阁的人,谁不要坐几年冷板凳,看人眼色,脏事、破事、难事、出力不讨好的事,自然是初入阁的人做,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等着挨训挨骂;直到比自己资历再低的人跟着入阁,才算熬出头了,可以把次序往前升一升。孟赉并不是个功利心很强的人,悠然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也真心不想让他卷入政治中心的旋涡中去。 第14章 「做个不大不小的官,悠闲自在过日子多好。」她这样漫不经心的跟张并说道。张并一直心存歉疚,认为全是为了自己,岳父才不得入阁。要知道对于文官来说,最大的荣耀就是成为阁臣。 张并却是认定了岳父在默默成全自己,见妻子说得这般轻描淡写,显见是在宽慰自己,真是用心良苦!感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朝中无事,也没说要打仗,他阴沉着脸,是为什么呀?悠然看了眼老爹,见老爹也是不解,便也不多想了,只含笑迎上去「夫君回来了。」一副温柔贤惠的样子。 也不多问话。只备了一席酒,让老爹和张并翁婿二人一起吃饭喝酒说话谈心。悠然自己则乖巧的陪着黄馨吃晚饭,把黄馨乐得,多喝了半碗汤,多吃了半碗饭。 饭后母女二人到花园走了几步,说了一会儿家常闲话,黄馨方依依不舍的回了揽翠轩。 她真是很容易满足,自己不过是多陪她吃一餐饭,她脸上就多了不少欢笑。悠然望着黄馨的背影,抚摸自己的肚子,心里酸酸的。一时间,本是金融业精英,遇事只讲利益,只算数字的悠然,也文艺起来;原来信奉的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感概的是「人的嘴唇所能发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就是母亲,最美好的呼唤,就是妈妈」。 深夜,张并溜到悠然床上时,已是神清气爽。「没事了?」悠然问。张并亲亲妻子的脸蛋,「没事了。」 老爹这么管用呢。悠然心中惊叹,耳边听得张并满足的说「有这样的爹爹,真好。」悠然哧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会儿这副模样,哪像个横刀立马的将军,简直是个撒娇的小男孩。」可不是,真像个孩子。 张并笑道「像个小男孩怎么了?省得你有了孩子便不要我。」头拱在妻子怀中,真的撒起娇。自从悠然怀孕,张并既有将为人父的喜悦,又总感觉妻子不像之前那么在意自己;他是唯恐将来孩子生下来,自己更没地位。 两人你哄我我哄你的,腻味了半天,张并撒够了娇,才慢慢跟妻子讲了今天发生的事。 魏国公、国公夫人都病了。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年纪大了,谁不是百病从生。精神不好,又不像之前那样有权势,门前冷清,老两口心里不痛快,就闹子孙,闹儿媳妇、孙媳妇。除了在魏国公府折腾,还把张铭找去,吩咐「把你儿子闺女都带回来,侍疾。」三个都要回。 张铭作难呀。他不错是孝顺父母,听父母的话。可他三个子女,没一个他能当家的:张并他命令指挥不动;张意张念被困在宫里,见都不能轻易见,更别提带出宫了。 被逼得无奈,张铭只好寻到张并,「你祖父祖母身子不好,要你回府侍疾。」张并顿时沉下脸来。后来就算张铭也心存愧疚,说了两句就急急走了,张并还是心底郁愤。 张并幼时在魏国公府的日子,实在不堪。原因就在于魏国公和国公夫人。要说谁家祖父祖母不疼孙子的?偏魏国公一意认为程蒙奸诈,程家的种不好,不配作张家的孩子;国公夫人跟着丈夫瞎起哄,也说「程家,最是下流下作的,他家的外孙,咱们不稀罕。」 魏国公府当家的就是魏国公和国公夫人,他二人是这样的态度,下人哪会待张并好?即使是张铭留了董嬷嬷照看,即使是张锦百般回护,幼时的张并还是在魏国公府受了不少折磨:被张慈欺负过,被下人怠慢过,被张镜放狗咬过。 有这样的前情,让张并去「侍疾」,傻子才肯。可天朝讲究孝道,谁都知道魏国公确实是张并的亲祖父,如果这事情传出去,说亲祖父病了,亲口吩咐张并「侍疾」张并却不肯,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不认回张家,可以借口是魏国公讲亲口吩咐过,命张并自立门户,可以借口是程蒙和张铭有婚约,不能让皇室公主做继室;这回,情况不一样。 「你就为这个不高兴啊?」悠然躺在丈夫怀中,打着呵欠问。 「你困了?」张并忙道「困就睡吧。我不吵你了。」悠然摇摇头,「不太困,我想听。」 「我便是想不通,小时候既然不要我,大了为何不肯放过我。」张并对妻子发起牢骚,「还好意思要好我去侍疾。」放着一屋子的儿子、孙子、孙女,要他这个爹不亲娘不爱的人过去,是何用意?存心不让人过清静日子。 张并说着说着,只觉周遭十分安静。低头看看,不觉失笑:悠然早已在他怀中安安稳稳的睡着了。 睡相真可爱。张并轻轻亲亲妻子的小脸,闭上眼睛,也踏踏实实的入睡了。岳父说的有道理,如此这般即可。犯不上为这些事、这些人生气。 谁知堪堪过了两天,张铭又忙忙的寻到张并,「儿子,救救你妹妹!」 原来,张意已到了该婚配的年龄。礼部给拟了安意郡主夫婿人选出来,全都是歪瓜劣枣。张意已哭得昏死过去。 第15章 「儿子,你定要设法,给你妹妹寻一个正直、厚道的夫君!」张铭殷切道。你们是亲兄妹,不能你过富贵安闲日子,妹妹却担惊受怕的,还会所嫁非人。 这可难了。吴王和青川,虽然现如今还活着,可终归难逃一死。只看死得早晚,和死得难堪与否。青川公主的亲生女儿,吴王的亲外甥女,太后和皇帝如何肯让她嫁得好?又有谁敢娶她? 亲生父亲有嘱托,推却不得。张并头疼起来。 「张家这些事,张意的婚事,都不算什么,自有爹娘蘀你打点清楚。我儿且安心养着,不可思虑太过。」孟老爹交待过悠然,起身离开。临走前,给黄馨使了个眼色。 黄馨会意。待孟赉走后,有些心神不定起来,常常是和悠然正说着话,便会走神,脸上时不时的浮现红晕,浮现娇羞。这还没约会呢,就这样了,悠然心中暗觉好笑,却又有些羡慕:三十多岁了,还是一副少女情怀。一个女人能天真一辈子,也是福气。 等到黄馨吞吞吐吐说要出门,悠然笑吟吟点头,「好啊,娘正该常出门才是,没的总坐在家里,倒闷坏了。」命人备好车轿,带了妥当的人服侍,至于黄馨要出门做什么,一句也不问。 秋香色盘金五色绣折枝梅花小袖掩衿银鼠短袄,水红灰鼠皮裙,鹿皮小靴,越发显得人物风流,身礀婀娜;悠然看着黄馨打扮好了,满意了,亲自给她披上一件雪白狐狸皮袭,戴上雪白狐狸毛风领,夸了一通,「我娘最好看了!天生丽质!」直把黄馨夸得脸红心跳,方送她出了二门。 母女二人到了二门,黄馨正要上轿子,张并、张锦叔侄冉冉而来,悠然含笑原地不动,黄馨却是急急上轿而去。 张锦眼中瞥见一位锦衣华服的美丽女子,正由侍女殷勤服侍坐进轿子里。芙蓉如面柳如眉,真是阿馨?张锦心中怅然,口中却不曾提及。他已是问过张并多次,无奈张并只是微笑不语。 张锦虽不通世务,却也知道张并的妻子孟悠然是庶出,是婢生女,追问孟悠然的生母是不是阿馨,实在不合礼仪;再说张并一向主意正,他不说,那就是不说,舀他没办法,只好罢了。 悠然含笑打招呼,「六叔。夫君。」张锦乐呵呵,笑得眼睛咪成了一条线,「侄媳妇莫客气。」他想到张并很快要做爹了,很快要有个小阿并出生了,实在是很欢乐。 张并上前轻轻牵住妻子的小手,陪她一起往回走,张锦乐呵呵跟在后面,「六叔是雅人,夫君书房改了布置,请六叔给品评品评罢。」三人去了书房。 「阿并你的书房更雅致了。」张锦进到屋里,见中间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由夸道。 「六叔请坐。」三人都坐安稳后,悠然忽起玩心,吩咐人「焚香!」只见一个眉清目秀、头发齐眉的书童,从案上舀起一个古色古香的铜香炉,捧了出去,过了会子才回来,把暖帘放下,又出去了。 不是焚香么?怎么把香炉舀走了?张锦心里犯嘀咕,口中却不问:在侄媳妇面前,要有做叔叔的样子。直到悠然命人备了酒席上来,「夫君陪六叔喝两杯。」自己却起身告辞,张锦也憋住没问。 直到一个时辰后,酒过三巡,张并、张锦叔侄二人已是喝得微醺,那清秀书童才又进来,把暖帘卷上,只见书房两边,墙壁上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张并向张锦微笑说道「香必要如此烧,才不会有烟气。」 「真风雅!」张锦要飘飘欲仙之感,「阿并,你夫妻二人真是雅致极了!」这臭小子哪里知道这个,分明是他那漂亮小媳妇教给他的。 可怜阿镜,还曾经一心想要把她家婉儿嫁过来,论相貌也好,论才情也好,婉儿哪一点能跟这孟悠然比?阿镜真是罔费了心思。 「唐大损那庶出长子唐傲,据说很不成气。」想起张镜,张锦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想到自己的来意,「唐傲身份又不行,人又没出息,还又没家底儿,礼部居然把他也列为阿意夫婿人选,真是欺人太甚。」 张意如果真嫁给唐傲,这被唐大损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的庶子,会很凄惨:唐傲本身没什么出息,唐家三房在晋国公府也分不到多少产业,张镜的嫁妆又是说好了全部要留给唐婉儿的,这位唐傲先生人不太聪明,不能文,不能武,还会比较穷;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唐傲的亲娘,和张镜一直不合,如果唐傲真娶了张意,张意会有个恶婆婆折磨、管束。 「阿并,魏国公府对不起你,六叔都知道,你不愿回去,六叔也站在你这边;可你妹妹一辈子的事,再怎么作难,你也不能不管。」张锦带着酒气,大声说道,「魏国公府如今没人有本事能把阿意阿念捞出来,全靠你了。」 魏国公府一直和吴王过从甚密,如今哪敢为张意张念出头。怕是人没捞出来,先把自己搭进去了。 「是我同父弟妹,我岂能置之不理?」张并缓缓道,「只是,往后呢?」总不能魏国公府一有什么事,就寻上门来。 第16章 「这是最后一桩事!」张锦酒意上来,概然允诺,「你只要把阿意阿念捞出来,往后魏国公府的事,再不许来烦你!」 张并沉默不语。张锦今日本是受了张铭的重托「六弟,你跟阿并最是要好,你去跟他说,务必要救弟弟妹妹。只这一件事,让他定要出力。」见张并不说话,张锦急道「只你有这个力气!再怎么不好,是亲弟妹,阿并你不能不管啊。」张意张念,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他三哥的亲生子女。 良久,张并终于点了点头。张锦大喜,用力拍拍张并的肩膀,「阿并,六叔就知道,你是个心肠软的,是个好孩子!」 张并纹丝不动。「六叔,这是最后一桩事。」只要张铭张锦都承认这一点,魏国公府往后想惹事,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了。 送走张锦,张并怏怏回了主屋。这几日,他心中总是不痛快,总觉得郁结于胸。对妻子诉说心事后,才略好一点。悠然听后对他点点头,「阿意这件事,你是必定要管的。一则,你于心不忍;二则,外人看着也不像;最要紧的是,皇帝和太后若见你狠心,连亲妹妹的死活也不顾,难免对你生出戒心。」 皇帝想要什么样的臣子?当然是忠诚,忠心,让人放心的臣子。连骨肉亲情都不顾的人,会让人放心么?不会。 天朝几千年来宣扬孝道,单从政治角度讲,是讲究孝道的人容易被统治,容易被管束;若说经济原因,则是因为政府负担不起公民养老。 想到哪儿了?悠然失笑。公民养老?多么沉重的话题。还是回到现实,先想办法把张意姑娘妥贴嫁了,是正事。 「其实也不难。只要小伙子人品好,家境厚实,你爹爹便能满意。」悠然头头是道的分析,「只要小伙子家族没有势力,自己没有野心,不入仕,太后和皇帝便能放心。」 事已至此,张铭也别想寻什么荣华富贵的女婿,只要是个正派厚道的年青人,也就该知足了;皇帝和太后并不是狠心人,张意张念到底是先帝外孙,只要他们不惹事,不涉政,皇帝和太后乐得放他们一马,即得个心安,又得个好名声。 礼部拟安意郡主夫婿人选的人,约是受了谁的授意,净给挑些歪瓜劣枣,不是没出息的庶子,就是好男风的断袖,或是年纪大的鳏夫,没一个像样的。这架势,像是故意和人为难。 「这事不难办,你放心罢。」悠然安慰张并,「爹爹说了,他能办得妥妥当当。」张并有旧功劳在,求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且这事若办好了,更符合皇帝的利益。 张并心虚起来,低低道「岳父不许我跟你说烦心事。」悠然哧的一声笑了,「爹爹是恨不得把儿女都保护得好好的。」怀了孕,就只能吃吃喝喝跟小猪似的?哪能,孕妇也能思考,也能做分析做决定。 见张并还是有歉意,悠然奇道「咱们不告诉他便是,你还顾虑什么?」骗骗老爹,还不会呀。 「岳父是满心疼你,不许你想烦心事;我却,什么事都想跟你说,我,我,」张并有些口吃了。 「爹爹是还把我当小孩子呢,」悠然笑道,「其实,这样才好,夫妻之间,本该是共同进退,无话不谈。你有心事,自然是要跟我讲啊。」 张并头枕在妻子腿上,任由妻子轻轻抚摸鬓发,心中一片宁静满足。 悠然低头温柔注视丈夫,心中微微酸楚。这可怜孩子,有些残忍的事他可能根本没想过,根本不敢想,自己即使想到了,却永远不会开口告诉他。 「无话不谈」?哪有这回事。有些话,一辈子也不说。 张并的出生并不令人喜悦,他的母亲程蒙女士委实是心机深重;张并幼时也频频遭人白眼,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拜了华山老叟为师,早已化为一堆白骨;张铭作为父亲一定是爱他的,却顾虑重重,又想保全他,又从内心防着他。 张慈误以为张并已无生理,冒领了军功,事后发现张并生还,魏国公为了保嫡长孙的颜面,毫不犹豫要驱逐张并出家族,这样重大的事,张铭只是如实传话。这说明了什么? 算算时间,那年,正好是张念出生。悠然闭上眼睛,强抑住心头的厌恶。这世上,偏心的父亲,不负责任的父亲,大概是很多的吧,张铭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有了嫡子,有了尚在襁褓中的嫡子,便怕已经长大、桀骜不训的张并对嫡子不利,所以才会任由魏国公驱逐张并,并不加以阻止。 到了后来,张念一日日长大,却始终病弱,张铭才会改了心思,又想让张并回归魏国公府,保护弟妹。 张铭并不是最不堪的父亲。至少,看到满身鲜血、奄奄一息的儿子,他会愤怒,会心痛,会为了儿子离家出走,会为了儿子逃至草原隐居。 也正是有这情份在,张并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魏国公府生事。 「他和青川公主有一子一女,那两个,才是他的心肝宝贝。」悠然想起张并曾经说过的话,他内心,也是隐约知道真相的吧?只是,不愿深想,不能深想,不敢深想。 第17章 怪不得,他会对老爹这般敬仰;怪不得,任凭老爹对他板着脸也好,披头盖脸训一顿也好,他都不以为意,那是他知道,老爹一心一意为了女儿好,为了他好。 跟他比,自己真是很幸运呢,有个爱孩子的老爹,有个二十四孝老妈。悠然心中柔情顿生,俯下头来,在丈夫额头上,印下一记亲吻。 「往下一点。」张并闭着眼睛,嘴角有笑意。 调皮!悠然笑起来,在他鼻子上响亮亲了一下。 「再往下一点。」张并睁开眼睛,柔声央求。 还来劲了。悠然板起小脸,轻脆的说道「不要!」 「要嘛。」这,这撒娇也不太不专业了吧,浑身起鸡皮疙瘩呀,悠然实在吃不消了,低头深深一吻,堵住了他的唇。 傍晚时分黄馨才回来,满面红光,只跟悠然匆匆打了个照面儿就红了脸,嗫嗫嚅嚅说了两句什么,逃跑似的回揽翠轩了。这么害羞?悠然笑咪咪,咪咪笑,原来做儿女的想要自由,还是要父母恩爱呀。往后真是要他们多约会几回,自己就不会被看得太紧。 次日黄昏孟老爹照例来看女儿,见悠然脸色白里透红,意态闲适,显见得张家的事并没有令她烦恼,心中欢喜,说了几句话便走了,「要督促小宇读书」,悠然连连点头。原来想要自由,除了父母恩爱之外,还要兄弟姐妹众多。 接下来的时日黄馨频频出门,每每出门前精心对镜理妆,回来后娇羞不胜躲回揽翠轩,悠然装聋作哑,「娘正该出门散散心才是」,「累了吧?快回去歇着。」,渀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暗中却很得意:黄馨上午精神恍惚,下午出去约会,总算不用从早到晚盯着自己了,舒服呀。 这日张并休沐,在家里招待了一位客人:江湖郎中。不会是请他来诊脉的吧?悠然心里嘀咕。可是自己有专门的大夫呀,唐大夫医术好,人品好,从小打交道到现在,放心得很。 「往后,该叫他仪宾了。」张并这句话,惊得悠然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仪宾,尚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的男子,都叫仪宾;能让张并带回家的仪宾,可想而知要娶的是谁。难道他这样的,竟然愿意娶张意? 「你,竟然,要成亲了?」悠然结结巴巴的问。真是不敢相信,江湖郎中这样的男子,居然也会娶妻!他不是闲云野鹤吗,他不是寄情于山水天不收地不管吗,他不是号称,终身不娶吗? 「是,我要娶张意。」江湖郎中简短说道。他的声音,很是低沉动听。悠然细细打量他两眼,不错,容貌很是端正清秀,「向曦,你们向家,可是只剩你一个人了,你的亲事,可一定要想清楚。」 娶了张意,那是一辈子别打算出仕了。向曦如今还年青,二十多岁他说厌倦红尘,醉心医术,不想做官,万一三十多岁、四十多岁又想有所作为呢?到时候可就晚了。 向家,可是山阳旺族,一代一代人才辈出,自太祖朝至今,怕不要出过十几位进士,七八位地方要员,两位阁臣,一任帝师。只不过一场大瘟疫过后,向家竟只剩下向曦一名男丁。向曦从小喜欢看医书,至此更是潜心医学,终日一副江湖医生装扮,走南闯北,四处寻觅名师,立志成为杏林高手。 对于张意来说,能嫁给向曦实在是太理想了。向曦家世清白,人才出众,又不入仕,皇帝和太后会很放心很大方的答应这门婚事,往后张意也能过上太平日子。只是对于向曦来说却不是,他娶张意,便是彻底断了仕途。 「你救过他?」待向曦走后,悠然偷偷问张并。是不是为了报救命之恩,向曦才会这样义无反顾。张意是秦贵妃的亲外孙女,吴王的亲外甥女,娶她,可真是一件有风险的事。 唐傲先生条件够差吧,没人才没家底的庶子,可是已经放出风声了,不愿娶张意;另外在礼部名单上的人,也一个一个公开抱怨,「谁愿娶个害家精。」 张并摇摇头,「没有。他在深山里采药时我们遇到的,相谈甚欢,一见如故,旁的却是没有。」 原来是不为了报恩呀。悠然有些沮丧,那是为什么呢。张并有位这样的朋友自己一直是知道的,还一度想为向曦做媒,向曦却说什么「终身不娶」,也不说具体原因。如今突然愿意娶张意,难不成会因为爱情? 爱情?悠然乐起来,想起中学语文老师带着丝调侃,说过的话:爱的繁写,是有心的;自从爱改了简写,字面上没有心,人们,也不再用心去爱,只会用嘴谈爱了。 「那是为了什么呀。」悠然百思不得其解。张并笑她多想了,「小向本是终身不娶的,如今愿意成家,岂不甚好?阿意是个好姑娘,配得上他。」 你又没见过张意,怎么知道她是个好姑娘?悠然心里犯嘀咕,嘴上却不提,只笑道「如此甚好。」顺利解决一件麻烦事,是很好。 张并神色愉悦,「不只阿意有了好归宿,皇上还答应,让阿念跟阿意一起出宫,随着阿意生活。」张念自小身体病弱,张意一向对他照顾有加,如今张意出嫁,皇帝慷慨大方的连张念一起放出来了。 第18章 张意是女孩,又要嫁给无意仕途的向曦,张念虽是男孩却身子差,都是毫无威胁的人物,皇帝乐得充大度。只是,这姐弟俩都出了宫,青川公主呢? 「她,没几天了。」张并不经意说道。青川公主并不是个有胆气的人,造反失败后,她自己便吓病了,如今已是没了人形,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悠然沉默半晌。她是吓病的也好,是其他什么状况也好,总之,皇帝和太后不会容她再活着了。还有吴王,迟早也是要死。 张并嘴角含笑,岳父料得不错,皇帝听到自己为阿意阿念求情,不只不怪罪,还很是欣慰的样子,「卿果然重情重义。」不只驳了礼部上呈的安意郡主夫婿人选,还准自己「为阿意选个好夫君,让她安度余生」。 至于接下来夸自己什么「年富力强」「天纵奇才」,无非是勉励自己尽忠王事罢了。 晚上,张并悄悄溜到悠然床上。虽说嬷嬷们明显是睁只眼闭只眼,总要给人家留个情面,大体上过得去不是?所以夫妻二人并没有明公正道的住一起,而是在外面铺张床作样子。 次日清晨,悠然摇了铃,黄馨喜滋滋进了女儿的卧房,却觉出种种不对:女儿脸色不对;房间气味不对;床上有些凌乱。「你们,你们,」黄馨结结巴巴的,想指责,却说不出口。 悠然懒洋洋躺着,一脸淡定,黄馨急起来,怀了孩子,这是多大的事,竟然还……!忍到悠然起了床,吃了早餐,黄馨实在忍不下去了,「你们,以后不许了!要不,我就,我就,」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狠招。 「娘!」悠然霸道的说道「您不许管!也不许告诉人去!要听话哦,不然,我不理您了!」 见黄馨犹豫来犹豫去,悠然补上一句,「谁也不许告诉,连大夫也不许。」还有没有个人隐私了。 黄馨打了个激灵,看着悠然,不说话。悠然见黄馨迟疑,不满的嘟起嘴,「我重要,还是爹爹重要?」 「谁也没有我闺女重要!」这一点,黄馨可是想都不用想。悠然满意的点点头,「好,娘最乖最听话了,谁也不许告诉哦。」 黄馨被女儿糊弄的没办法,下回约会时想了又想,还是没敢跟孟赉说什么,只温存一番而己。 凤仪殿。 「她真这么说的?」皇后似是有些不相信。郭嬷嬷回道「是,她真是这么说的。」 皇后脸上有了笑意「这静妃,倒是个有意思的。」静妃是宁妃的族妹,入宫后有盛宠,又怀了身孕,到了凤仪殿却始终谨守礼仪,从未有一丝一毫放纵。便是在自己宫中,在不相干的人面前,都是一副温文有礼的样子。 这样的女人,反倒可怕。皇后原是防着她的。却不料,静妃昨夜跟皇帝进言:宁二公子横行不法,应予严惩;又说「五皇子年纪已大,该就藩了。」 静妃这是明着反出了宁家,明着不跟五皇子站在一起。她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近来五皇子风头很劲,已是惹上了太子和皇后一族;将来若太子继位,少不了要清算宁家,还不如早些表明态度。 「她不盼着五皇子……」郭嬷嬷欲言又止。五皇子到底是出自宁家啊。 「五皇子自有亲娘,跟她有何干系?」皇后笑道。静妃想得清楚,她不过是宁妃族妹,五皇子若上位,对她无甚好处;若失败,对她则有性命之忧,真是不如早点撇干净。 「安意郡主亲事已定,这可怎么好。」郭嬷嬷愁道。 「无事,」皇后笑道「你原先的计策不好。咱们只有蘀太子笼络大臣的,可不能蘀他得罪大臣。和张家结怨太深,难免会惹到平北侯,不是好事。另想法子罢。」照这情势,可能不用自己想法子,这静妃便有本事令五皇子就藩。 只要事情妥当解决便可,何必平白无故与人结怨? 郭嬷嬷却是对静妃信不过,还一心想借张铭之手,把吴王拉下水,借以警醒皇帝,用吴王之前车之鉴,令皇帝下定决心,使五皇子就藩,为太子扫清道路。 没过几日,一个惊人消息传来:张铭在戒台寺落发为僧。郭嬷嬷傻眼,这下子,想借张铭的手对付吴王,是别想了。 平北侯府。 「出家了?」悠然也觉得不能接受。怎么好好的,张铭竟想起出家为僧呢? 「这回是真病了。」张钊至晚方回,武氏起身相迎,迫不及待的、幸灾乐祸的说道。魏国公、国公夫人前阵子把合府都折腾得够呛,武氏这庶子媳妇当然也不能幸免;如今国公夫人真病了,她心中颇有些快意。 张钊淡淡瞥了妻子一眼,微笑道「国公夫人无非是忧心三哥,一时气着了,也是有的;但愿她快点康复,否则……」张钊没再往下说,不过意思是很明显的:国公夫人若一直病着,子孙要侍疾;若不幸去了,更痛快,子孙要丁忧,这一丁忧,便是三年;三年之后,能否起复还难说。 第19章 武氏矜持的笑笑,「我哥哥说了,像您这样的,位高权重,二品大员,依旧例可以夺情。」天朝律例,凡死了爹妈的人,必须要丁忧;但如果他的位置实在重要,实在走不开的,由皇帝特批,可以不回原籍丁忧,强忍失去亲人的痛苦,依旧尽忠尽职,依旧为国为君为民效力,这就是「夺情」。 张钊看武氏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夺情?孝武帝时首辅管琳在父亲去世时曾经被「夺情」,管琳一再上书要求回籍丁忧,孝武帝一再不许,强行留下管琳;后来,管琳失势,便被骂为「禽兽不如」,父亲去世了,他居然不哀毁骨立,居然还有心思办公务,枉为人子! 如今魏国公府已是日渐没落,这当儿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想出什么风头?妻子也好,大舅子也好,真是不知所谓。张钊微微皱眉。 武氏却是兴致很好,对丈夫的眼神视而不见,抿嘴笑道「要说起来呢,两位长公主尊贵是够尊贵了,却也都是命苦。」福宁长公主如今有驸马跟没驸马一样,竟是守起了活寡;青川长公主就更甭提了,自己已是病得将死,驸马又看破红尘,出了家。 金枝玉叶的公主又怎么了?还不如自己这阁老嫡孙女,夫妻恩爱,儿女孝顺。武氏笑吟吟端着只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看着碗中一枚枚茶叶像旗子一般,煞是好看,且又清香扑鼻,心情很是愉悦。 张钊疲惫的闭上眼睛。朝中内阁才换了一拨人,形势迥异,正是让人费心费神的时候,偏又出了张意、张铭的事,更是雪上加霜。「今儿怎的回来这般晚?」武氏惬意的喝着茶,随口问道。 「去了趟戒台寺。」张钊的声音,和这寒冬的天气真是匹配,也是冰冷。 戒台寺?那不是张铭落发为僧的寺院么?武氏蓦地抬头,见丈夫面容不悦,才惊觉: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张铭出家,对魏国公府来说,其实是件好事。魏国公府因为吴王,这些年来一直受皇帝冷遇,连张钊的仕途也受影响。如今张铭一旦出家,张意再远嫁山阳,带走张念,魏国公府便等于和吴王无甚干系。 也正因为这一层,魏国公对于张铭出家这件事,感情上虽然难受,理智上却知道是好事;而国公夫人则不管不顾的,儿一声肉一声的哭叫着,结结实实昏死过去了。 丈夫仕途的绊脚石没有了,自己看着不顺眼的「婆婆」气病了,这都是好事。武氏心中高兴,掩盖都掩盖不住。一时得意忘形,却忘记了,张铭性情温和,对庶弟并无苛待;张钊又重感情,张钊和张铭兄弟二人,多年来情份一直不坏。张铭出家,张钊心情怎能好? 「还有公务要处置。」张钊心中烦燥,借口有公事,逃到书房躲清净。武氏眼睁睁看着丈夫急急忙忙的走掉,咬紧了嘴唇。几十年的夫妻了,自己不过一时失态,他竟这般不留情面! 生了半天闷气。武氏忽想到一件事,又乐了:张钊和张铭不过是兄弟,自己已是受了池鱼之殃;那孟悠然,她的丈夫可是张铭的亲生子!这会子,还不知孟悠然在打什么饥荒呢。公爹出了家,丈夫能有好脸色么? 想到倒霉的人不止自己一个,武氏气平了。 此时,张并正靠在悠然身边,闷闷的倾诉,「我都说了,我不怕连累,让他住到咱们家里来,我和你,定会好生孝敬他;还说他若是诚心理佛,咱们在家中设佛堂不是也一样?或者做个在家居士也好。可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肯睁开眼睛看我,也不肯开口说话,只闭目诵佛号。」愁死人了,闷死人了。最后张钊、张锦、张并,全没了法子,只能怏怏的出了戒台寺,无功而返。 悠然轻抚他的鬓发,柔声说道「从前,我在一家寺庙看到过这么句话:饱愔世事慵开口,会尽人情只点头。爹爹他,许是累了,咱们便由着他,让他好生歇息罢,可好?」人家累得想躲开十丈红尘,你们偏要打着亲人的旗号去强人所难,真是不厚道呀。 一个人不想说话的时候偏有一帮人围着他,跟他啰嗦,要他说话,唉,没眼色,真是没眼色。 「饱愔世事慵开口,会尽人情只点头?」张并默默重复一遍,心中怅然,自己果真没有父母缘? 妻子温柔动听的声音响在耳边,「我有时心情不好,偏到了佛堂,只人诵经念佛,便觉心平气和;佛堂是圣洁之地,爹爹愿在圣地修行,求得心灵宁静,实在是一件好事。」 「可是,太苦了。」张并犹豫道。僧人修行,要做早课,做晚课,吃不好住不好的,张铭自幼锦衣玉食,如何能吃得消。 「身体上的苦,不算什么。」悠然叹息,「心里的苦,才是真苦。」 见张并意有所动,宽慰他道「戒台寺不远,咱们常去看他老人家便是。」又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微笑道「等这孩子生下来,咱们抱给爹爹看。你猜爹爹看了孩子,还舍不舍得不回来?」 张并眼睛里有了笑意,趴在妻子肚子上,絮絮跟孩子说话,「乖女儿,以后爹带你玩耍。」悠然忍俊不禁,「你怎知道是女儿?」 第20章 张并得意道,「我当然知道。这孩子一点不闹人,这么乖巧,一定是闺女!」得意完,又一本正经的跟妻子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先生个闺女,哥哥要看你小时候的样子。」 真受不了。你当这是订货呢,你想要什么就是什么。悠然呻吟一声,仰身躺下,跟这样的人没法沟通了,睡觉,睡觉。 张并一点自觉性没有。紧跟着躺下来,抱住妻子,喋喋不休的说着孩子生下来定会像她娘亲一样聪明,一样美丽,一样可爱……这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么?悠然迷迷糊糊听着,不知不觉间已是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张并用控诉的眼神盯着悠然,「昨晚我跟你说话,你都不理我。」只管自顾自睡觉。丈夫在她耳边说话,她当成催眠曲。 「孕妇爱睡觉嘛。」悠然笑咪咪。怀孕有怀孕的好,都不用费神找借口,「昨晚你跟我说什么了?」微带歉意,捉住丈夫的手,殷勤相问。 张并举起妻子的小手,放到嘴边亲了两口,笑道「我是想问你,过几日阿意成亲,咱们送什么给她好?」青川公主眼见得是不行了,得让张意快些成亲。 「她要跟向曦回山阳居住的,咱们送她山阳的房子跟庄子罢,实用。还有些金银首饰,也是少不了的。银票多带些,防身。」悠然早已打算清楚了,他只这一个异母妹妹,多陪送些最好,心安。 张并大为高兴,「我媳妇儿真好。」张意的婚礼是礼部操办,一切按礼制来,不会太铺张,也不会太寒酸,只是,婚礼会冷清些。向家已是没人了,张家,张铭出家了,自己也不能去;人既然不能去,那便多送礼罢。 那都是你的财产好不好?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悠然毫无夫妻共同财产的观念,只觉得家里的财产大多是张并的,对他的高兴,实在不能理解。 三日后,向曦、张意成婚。婚礼次日,向曦便命人收拾行装,打算三日回门后,便起程回山阳。 「竹林七贤,郡主可听说过?」向曦淡淡道「他们二十余年隐居在百家岩,咱们便是回那里。」 「夫君先祖,是向秀?」张意心中有疑惑,面上却什么也不露,只温柔应道「好。」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 张念颠颠跑过来,「姐夫,百家岩好玩么?」虽然离开爹娘不好,可能跟着姐姐姐夫,也知足了。 「有山有水,风景秀美,」向曦微笑,「岩石,是红色的,很好看。」张念拍手笑道「那我岂不是能整日游山玩水?」 张意伸手揽过张念,「弟弟,你身子不好,要在家中休养。」张念嘟起嘴,「整天闷在房里,没病也有病了。」 向曦注视这对姐弟,慢吞吞说道「百家岩附近有个叫温盘峪的峡谷,四季温暖如春,阿念可以去玩;且又盛产草药,正好慢慢给阿念调理身子。」 张意心头一暖,他肯彻底放弃仕途娶自己,又这般照看阿念,逆境中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张意并不知道向曦为什么要娶自己,只隐约知道向曦是张并的朋友,他是为了哥哥才娶自己么?张意不知道,也不敢问。 经历过苦难,她如今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再不想担惊受怕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敢回山阳。」向曦声音中掩不住的惆怅,「如今,却是不得不回了。」娶了新妇,总要庙见,总要祭祖。 「不敢回山阳」,是因为全家人都死于瘟疫吧,张意壮起胆子,走近向曦,轻轻抓住他的手,想安慰他。 这怯怯的样子,我很可怕么?向曦摇摇头,握住张意的手,「张并托我照顾你和阿念。阿意,跟我回家罢。」 「真的是向曦?」悠然不相信似的,微微皱眉,这向曦究竟何许人也,竟能说动张铭这样优柔寡断缺乏主见的男人,做出落发为僧的决定。 虽说人生常有苦难,「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虽说人生有种种不如意处,但真要跳出红尘做个了断,是需要勇气和大智慧的,古语「出家者,大丈夫之事,非将相之所能为也。」可见出家有多么难。更何况张铭又不是一个有魄力有决断的人。 孟赉板着脸,他心里一直气不顺。前日,悠然一听到张铭出家的信儿,首先便是怀疑老爹暗中出了手,目光灼灼,盯着孟赉问「爹爹定是知道他为何要出家了?」 你爹有这么缺心眼么?孟赉白了女儿一眼,没好气儿,「我如何知道。」 悠然长长出了口气,「爹不知道,甚好,甚好。」老爹时常教训女儿女婿,这个倒无伤大雅,反正张并浑不在意,还很受用;可若是干涉张家家事,就太过了。血缘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张并不管再怎么对张家不满,怕也是不许旁人对张家做什么。 悠然内心对张铭是不满的,但从未想过对张铭出手。夫妻间哪能真的亲密无间,也是要保持距离,也是要互相尊重的:尊重他的父亲,尊重他的家人。 第21章 你小孩子家都能想到的事,难道老爹会想不到?难道老爹做事会没有分寸?孟赉气咻咻瞪了宝贝闺女两眼,出门去细细打听,务必要弄清楚张铭出家因由。 这事其实很好打听:张铭出家前一天还好好的,一切如常;出家当天他只见过一个人,就是向曦。巳时向曦登门拜访,只呆了半盏茶的功夫;未时张铭已到了戒台寺,铁了心要落发。 「向曦说了什么呀。」悠然很是好奇,只有半盏茶的功夫,说了什么话啊,这么管用。 孟赉淡淡道「我哪里知晓。」悠然自作聪明,说道「我猜,向曦定是跟他说:你闺女儿子我来照顾,你放心吧;不过我们的婚礼上,希望不要看到你。」张铭牵挂娇女弱儿,有什么法子能既不出现在女儿婚礼上,又不惹人非议呢,出家。 「他也可能说,张意张念包在我身上,只要你不连累他们,他们便会平平安安。」悠然继续猜。 孟赉闭目养神:自己养的这是什么女儿,小脑袋瓜里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却听得悠然缀缀道「不管怎么说,他一定是为了张意张念,可不会是为了张并。」 孟赉睁开眼睛,慢吞吞道,「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女,情份自是不同。你小时候爹爹喂你吃饭哄你睡觉,亲自教养,便多疼你些。」张意张念是张铭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张并可不是。 悠然吐舌,看来外放三年,做了三年的独生女,好处一直延续到自己成年! 孟赉吩咐女儿,「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生将养身子是正经。不可思虑太过。」悠然后知后觉的想到前日自己曾冤枉过老爹,理亏,心虚,乖巧听话的连连点头答应。 孟赉见悠然听话,微笑着起身离开。安然已是平安生下一女,欣然、悠然都先后有了身孕,日子都平安顺遂,做爹的也算是能放心了。唉,只是可惜,嫣然一直没信儿。 下回约会时孟赉跟黄馨发牢骚,「当初我便是不想答应这门婚事,一则那时悠儿年纪尚小,二则魏国公府将来定会有麻烦。果然,悠儿日子过得好好的,都是魏国公府,屡屡生事。」 黄馨笑吟吟不以为意,「不论阿悠嫁了谁,都会有夫家,都会有烦恼。」哪个男人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会没爹没娘,没牵没挂。 「你是不知道,那些公侯人家,有多少烂污事。」孟赉叹道,「若是清贵文臣,家中便干净不少。」 黄馨抿嘴笑道「老爷怎么忘了,清贵文臣家中,哪会看得上庶女?清流士林,最重规矩礼法,阿悠只会吃亏,占不到便宜的。」 咦?孟赉对自己这爱妾立时刮目相看,怎么连她都开始有见识有见解了?难得啊,难得,美人如玉,盈盈解语,想不到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临老临老,身连居然能有这么位又美又慧的佳人相伴。年轻时候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孟赉紧紧抱住眼前人,久久不肯放开。 至夜方回孟宅。回去后便被钟氏拉着不依,「偏心!欣儿也怀了身孕,怎不天天去看她?!」 孟赉心情正好,眉目温存,揽过妻子轻言软语,「欣儿家中有婆婆呢,咱们去的太勤,渀佛信不过婆家似的,却是不好;悠儿独门独户没有亲长照应,自该我多操心。好太太,为夫说的有没有道理?」 钟氏久不和丈夫亲热,此时又惊又喜,自然孟赉说什么就是什么,并不反驳,只靠在丈夫怀中询问「我本打算明日去公主府看欣儿,依老爷这么说,还去不去啊。」 「去,」孟赉笑道「既已定下的事,何必再改。只是往后太太莫去得太勤便是。福宁长公主性情宽厚,不会说什么,咱们欣儿可还有妯娌呢。」公主府又不止欣然一个嫡亲儿媳,大公子任岩的妻子方氏,已是育有两子一女。 钟氏笑咪咪应了。次日到了福宁长公主府,格外喜笑颜开。福宁长公主见状也是高兴,「亲家太太越发精神了。」 二人正说笑间,有宫女来禀报「奉长公主殿下召,阮姨娘来拜见。」福宁长公主歉意对钟氏道「家中有些事体,怠慢了。」 钟氏满脸陪笑,「哪里。」借口要见欣然,告退了。见了欣然忍不住问道「阮姨娘是谁?」欣然轻蔑说道「不过是驸马的妾室,有个闺女,许了蓝家庶子,这会子蓝家侯夫人有恙,想冲冲喜。」这才刚下了小定,冲喜嫁过去,姑娘到了婆家,也不会有什么地位。 欣然对驸马任渥星不满,连带的,也不喜欢他所有的小妾、庶子、庶女。对这事也不想多说,只拉着钟氏,絮絮叨叨说些琐事,「担心我会害怕,他如今在我房中另铺了床,晚晚陪着我」「他如今可会体贴人了」「丫头们他再不理会的」,钟氏听得眉开眼笑。 这厢母女二人越说越高兴,那厢福宁长公主也是很有兴致,「这么说你是极愿意的了?如此甚好。」蓝家吞吞吐吐说要冲喜,福宁长公主还有些犹豫,毕竟冲喜嫁过去的姑娘,婚事过于仓促了些。但见阮姨娘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福宁长公主倒乐了。 第22章 阮姨娘虽有些积蓄,也没敢狠花,如今日子窘迫,哪怕是冲喜,也愿意任青青快点嫁了。蓝家的家规是庶子成婚即分家,虽然只薄薄的分些产业,到底任青青也可以自己当家作主了,比在京西驸马府受罪强。 阮姨娘本打算自己的积蓄全给任青青做陪送,却听福宁长公主说,会备副妆奁,让任青青从公主府出嫁,阮姨娘听得热泪盈眶,跪下重重的叩了几个响头,直磕得额头红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福宁长公主倒觉于心不忍,温言抚慰了,命人扶她下去。 任渥星这些妾室中,也不是个个都嚣张不长脑子,阮姨娘就是个小心谨慎的,见了自己,从来是毕恭毕敬。福宁长公主想到从前的事,心头苦涩。那年自己和青川都是新婚,都是和驸马闹了脾气,先帝把青川好生疼爱安慰一番,秦贵妃和吴王疾言厉色斥责张铭,连带的魏国公也进宫请罪,青川公主,好不威风;自己呢,却是被先帝平平板板的训导「妇人便该无妒,温婉」,秦贵妃怪声怪气的「这便是皇后教出的好女儿」「太子殿下的好妹妹」,还赏了任渥星一堆财物,并一批美女,先帝看着,只是笑。 公主又怎样,若是形势对你不利,只能死忍。为了不连累哥哥,不连累母亲,自此后,自己便作足贤妻,任凭驸马怎么胡闹,只是一副贤惠状。 福宁长公主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金尊玉贵的公主,这么多年来,连个出身卑贱的小妾,都不敢训斥!都要忍着! 晚上任岩、任磊都带了妻子,陪伴福宁长公主。福宁长公主突然问道「你们父亲,许久不见了。他还好吧。」 任岩、任磊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父亲很好。」兄弟二人都悬着心:母亲终于开口问父亲了,她会相信么? 福宁长公主端庄微笑,「如此甚好。」闲闲和儿子媳妇说着家常,并没有再提起任渥星,任岩、任磊暗暗松了一口气。 京西驸马府。 纪姨娘尖叫起来,「什么?回公主府出嫁?还带着阮姨娘回去?」这阮姨娘只生一个丫头片子,倒好福气,能沾闺女的光再回公主府。 此时,纪姨娘也是珠宝当尽,穷困潦倒,看上去跟个贫苦人家的婆娘一般。却兀自不死心,「福宁长公主,她对驸马百依百顺,她离不开驸马的,定会召驸马回去,到时咱们母子便能享福了。」任硕听她还是做梦不醒,不耐烦的推门走了。这都多少时日了,这番话早听腻了。 「你回来!你爹爹呢?」纪姨娘大声喊着,任硕却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走了。这屋子能冻死人呢,好歹出去走走罢。 被纪姨娘视作救星的任渥星先生,此时独自一人在雪地漫步,眼神已无一丝光彩。这都快过年了,福宁也没旨意召自己回去,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想起这些年来福宁的顺从,任渥星不相信;看看自己如今的处境,任渥星发起狠来: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做妻子的锦衣玉食,做丈夫的饥寒交迫! 她在温暖如春的屋中安坐,我在冰天雪地中徘徊!夫妻之间,不公平至此!任渥星先生感概起来,大声吟咏「琀矣富人,哀此惸独。」 漫天冰雪中,任渥星先生孤独的背影,无限凄清。 次日,福宁长公主带着长媳方氏,进了宫。先在昭阳殿太后处陪着玩笑半日,接着便要去凤仪殿,「有日子没见嫂子了,寻她说说话。」 太后笑道「你嫂子要处理宫中事务,这会子正忙着,你莫去烦她,还是陪我这老婆子说说话罢。」福宁长公主嗔道「想和嫂子说说话都不成了?您可真是的,敢情只能陪着您呢?」母女二人说笑几句,太后才放人。 方氏乖觉,留下陪太后。她本不是个能说会道的,自己也明白,故只拣儿女的趣事来说,太后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岩儿这些子女,一个比一个调皮,倒不像他们老子那般古板。」任岩是长子,自然老成持重些。 「小磊这孩子生出来,不知会像爹,还是像娘。」提及最小的外孙子,太后越发来了兴致,「小磊媳妇呢,可好?」听方氏一一回了,太后点头,「好孩子,你是长嫂,要多关照弟弟妹妹。」方氏忙恭敬应道「是!」 福宁长公主到了凤仪殿,跟皇后说了半日家常,皇后见她神色郁郁,以为她是为了任渥星的事,摒退众人,低低道「若他老实了,召他回府也可。」皇帝、太后是一般的想法,任渥星太嚣张跋扈,欺凌福宁公主,那自然是不行的;但若任渥星收敛点,让他回府也未尝不可,总之都是为了福宁公主好。 福宁长公主含笑摇头,「我孙子都有几个了,还想不开么?要他回来作什么,自寻烦恼。」 皇后看小姑子的神情,不似作伪,心中疑惑起来:那她是为了什么呢?除了任渥星,福宁公主应该并无旁的烦心事。 「盈盈这孩子……」福宁长公主欲言又止。 第23章 皇后也是苦笑。任盈是福宁长公主唯一爱女,芳龄十四,皇帝亲赐了「清河郡主」封号,现下开始择婿,礼部给拟了多少年少才俊她都看不上,近来才透出口风,她竟是看上了五皇子。 五皇子,还未开府,未封王爵。若说亲表兄妹,也算般配,可五皇子志向远大,一心想求娶重臣名将之女。福宁长公主是够尊贵了,任家,却没有兵权。 而且,福宁长公主同皇后几十年姑嫂,同患过难的,情份非同一般,她是死忠的太子党,只支持嫡长子。 「我已把她关在家里,不放她出门惹事,」福宁长公主苦恼道「母亲一再问起怎不见盈盈同来,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掩盖过去。嫂嫂,怎生想个法子,让小五早点就藩罢。」五皇子走了,任盈也就死心了。 「小妹说的是,」皇后极是赞成,「早些令小五就藩,咱们盈盈便也无事了。盈盈还小呢,先平息了这事,消停过两年,慢慢挑拣着。」 「哥哥不许咱们过问政事,」福宁长公主很是无奈,「若咱们开口,却是不好。嫂嫂,你快想个法子。」她本不是有政治才能的公主。 「本来,文官是可用的,」皇后凝神道「可是文官上的奏折多了,皇上都不理会。如今,依嫂嫂看,要么,用静妃;要么,用吴王。」 福宁公主听皇后细细说了,微微吃惊,「哥哥不许咱们干预政事,怎么静妃可以?」一个宫中妃子,居然说出令皇子就藩的话来,还平安无事。 「她舀肚子里的孩子说事,说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必要宁家安分守己,必要五皇子安守本份,皇上也无话可说。」皇后微微皱眉。 「哥哥,到底是怎么想的?」福宁公主低声问。皇后只是摇头,「不知。储位大事,咱们哪里知道。」 「太子都立了。」福宁公主想不通,太子已立,皇帝哥哥还想折腾什么呢? 皇后没有说话。自古以来,立为太子却不能继承大位的,又岂在少数。 「嫂嫂定要早日设法才好。」福宁公主临分别又交待道,她愁着呢,不能总关着女儿呀,心疼。 福宁公主回到昭阳殿,直到天快黑太后才放她们婆媳二人出宫,临别又拉着手交待「无事便进宫来,带上盈盈。还有小磊,跟他说,外祖母想他了。」 福宁公主回到自己府邸,欣然捧着大肚子接了出来,脸上似有泪痕,「怎么了?」福宁公主拉着欣然追问。 「没事,没事,妹妹没闹。」欣然忙不迭的说道。 福宁公主沉下脸,去了任盈的闺房。「你闹什么?你四嫂怀着孩子呢,都不知道心疼她!」 任盈叫道「我管她呢,谁让她硬要拦着我的?她算什么,也敢拦我?」 「她是你嫂嫂!怎么管不得你?」福宁公主气得发抖。任盈年纪最小,未免娇惯些;皇帝登基时任盈才七? 怂辏蟆11实鄱汲枳潘咦潘ご蠛缶故钦獍闳涡酝? 「我不管!我要见五表哥!」任盈跺脚发着脾气。任谁哄劝也不行,吓唬也不行。直闹到晚上,闹得累了,才沉沉睡去。睡梦中,还梦到了她风流洒脱、玉树临风、举世无双的五表哥,一身长衫,立在花树下为她吹笛子,那悠扬的笛音,直吹到人心里去,吹得人心醉了。 福宁公主头疼欲裂。任磊垂头丧气道「打也不行,骂也不行,哄也不行,我是真没辙了。这要不是家丑,我便去岳父那里讨主意了。」岳父的女儿,一个一个都教得很好。 任岩夫妻二人心中是赞成严厉管教的,却不好说出来,只沉默不语。 欣然眼珠转了转,「娘,我有个想头,娘听听可行不可行。」附耳到福宁公主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福宁公主凝神细思,半晌,点了点头,「可行。欣儿去做吧。」欣然俯首应道「是。」 回房后任磊问「小欣快告诉我,你是什么主意。」欣然昂起头作骄傲状,「说不得,说不得。」卖起关子来。 见任磊伸指头到口中,要呵痒,忙笑道「我说,我说。」笑倒在丈夫怀里,低低在他耳边说了。任磊喜道「我媳妇儿真聪明!」 平北侯府。 「四姐姐回京城过年?这可是好,爹爹能见着宝贝女儿,还有外孙女了。」悠然听说安然要回来,也是高兴。安然是个省心的好姑娘,似乎从来不惹事,不惹麻烦。很是善解人意的样子。 孟赉叹道「好是好,若你大姐姐也能回来,更好了。」长女久居广州,好几年没见面了。 「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长远,」悠然掉起文来,「做父母的,知道子女过得好,便心安了。大姐姐在广州是神仙日子,爹爹应当为她高兴才是。」悦然在广州,没有公婆管束,夫妻相得,有子有女,其实很好。 「当初应该设法,让她公婆回广州,悦儿留在京城。」孟赉恨恨道。 第24章 这太难了吧。悠然真想仰天长叹,可怜老爹一片爱女之心啊。 安然一家果然赶在过年前回到了京城,孟赉见到只有三个月大的小外孙女阿菁,抱在怀里不松手,「这小鼻子,小嘴巴,活脱脱跟安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阿菁小姑娘已是会认人了,此时却静静躺在外祖父怀中,乖乖的一动不动,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孟赉看。 「平时除了我不给人抱的,旁人一抱就哭,」安然站在孟赉身边,笑道「这会子安安生生的让您抱,可见她认得外祖父呢。」低头去逗弄女儿,「阿菁说,是不是啊。」 阿菁看着安然,看了一会儿,咧开没牙的小嘴巴,笑了。 「她笑了,笑得真好看。」孟赉大乐,孟正宣等人也凑上来围观,「跟她娘真像,乖巧可爱。」 李泽笑着在边上看。孟家真好,安然一介庶女,带着孩子回娘家也这般受重视。岳父抱着阿菁,渀佛是稀世珍宝一样,让自己这孩子爹看在眼里,心中感动。 「冷不?」安然瞅个空,低声问丈夫。李泽笑笑,「不冷,像春天一样。」暖洋洋的。 夫妻二人又带着孩子去见了杜姨娘,杜姨娘抱着阿菁,喜得眼泪都流下来,「看看,这小模样,真招人疼。」小心翼翼的,把一个长命锁挂在孩子颈上,「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安然也想流泪,却只笑着说「今日我们阿菁发了笔小财呢。」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姨母,人人有礼品相送,阿菁身上,挂满了各色吉祥的金锁银锁长命锁。 「你们快回去吧,」杜姨娘忙忙道「我看了孩子,已是心满意足了。前头还有筵席,莫让众人等你们。」 「爹爹吩咐我,多陪您一会儿。」安然眼泪终是忍不住,流了下来,「他都安排好了,您别管了。」 李泽看爱妻抱着生母流泪,一时冲动,道「咱们把姨娘接走吧。」 杜姨娘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安然一头拭泪,一头笑道「有什么使不得。李家就快分家了,等分了家,我们便接您过去。」见杜姨娘还要推辞,安然一句话给堵了回去「您不想天天见到阿菁啊。」 这天孟家很是和乐,连钟氏都是笑容满面的。好姐儿等几个孩子发现新玩具般,围着阿菁看来看去看不够。还是季筠过来命他们散了,「妹妹还小呢,长大再和你们一起玩。」 新年将至。老亲旧戚人家,来来回回送节礼,很是忙碌。这日,安然夫妇回孟家送节礼,还有几家亲戚也在;男人们在前厅饮酒,女眷在后厅;安然中途离席,独自一人,在林中默默站立。 一个玉人般的男子跌跌撞撞过来,显是喝醉了。他,即使是喝醉了,形容还是这般美好。安然只觉心痛,很痛,痛得像要炸开来一般。 男子眼神朦胧,神情孩子般可爱,喃喃道「表妹,原来你在这里。」安然轻轻道「五表哥,你也在这里么?」 「素日看她是个明白人,谁知竟这般糊涂。」季筠忙累了一天,腰酸背疼的,又遇上这样一桩尴尬事体,未免对安然有些不满,忍不住跟丈夫抱怨。此时已是人定时分,府中宁谧安静,孟正宣坐在窗前一张四出头官帽椅上,默默听着。 季筠是长子长妇,负责管家理事,今日本就是送往迎来,忙碌得很;听到丫头密报后匆匆赶到后花园,映入眼中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俊美,女子清秀,二人痴痴对望,眼中俱是情意绵绵。季筠当时只吓得魂飞魄散,至今想来还是后怕。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闹什么?」季筠洗漱过后,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如云的长发,犹自忘不了白天的事,犹自不解。安然嫁了个对她百依百顺的丈夫,又生下聪明可爱的小女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礀却依旧玲珑有致,皮肤雪白,长发齐腰,又黑又亮,灯光下更显得美丽动人。孟正宣起身走过来,舀过妻子手中的黄杨木鱼形梳子,蘀她缓缓梳理头发,季筠闭目享受,他的手,这般轻柔。 「我在前厅,什么也不知道。」孟正宣声音低沉,「可见没闹开来。」 季筠精致面孔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名门嫡女,到底不同。五表弟和四妹妹虽有些糊涂,水家弟妹却清醒得很。」 水冰心披着大红猩猩毡斗蓬,俏生生立在那里,看着丈夫痴迷温柔凝视别的女子,依旧不动声色,「外子怕是醉了。」周到细致的扶着钟煓离了后花园,看都没看安然一眼。 季筠忙命人跟着去好生服侍,水冰心彬彬有礼的道谢,「劳烦表嫂了。」端庄温婉的模样,不嗔不怒,不疾不徐。 「到底是大家子的姑娘。」季筠由衷的称赞。话出口后却觉有些不妥,安然毕竟是丈夫的同父妹妹,自己这样夸水冰心,好像贬低安然似的,孟正宣一向细心,若为此惹他不快,却是不值当。 第25章 孟正宣为妻子梳好头发,方慢慢说道「煓哥儿媳妇和五妹妹一向要好,五妹妹早就说过,她不是普通闺阁女子,有几分侠气。」 季筠听丈夫声音平缓无波,略略放心,拉着他商量,「咱们做哥嫂的,总不能看着妹妹犯糊涂不管。四妹妹这么着,该怎生劝劝她才好?」好好的小日子过着,何必生事。再说安然一人出什么纰漏,连累的是孟家全家。 孟正宣温和说道「这却不用咱们操心,自有爹爹舀主意。」老爹已是知道这事了,下午晌已是命安然去了书房,父女二人秘谈了半下午,该说的话,老爹肯定已是说了。安然一向乖巧省事,老爹劝劝她便好,她会明白的。 「如此甚好。」季筠松口气。出了门子的姑奶奶,也是孟家的责任,也是大意不得。 安然回李家后闷闷睡了两天,李泽很是担心:妻子又不许他请大夫来瞧病,只说歇息歇息便好。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侯夫人高氏皱眉,「这都快过年了,她可别这时候真生了病,晦气!」话传到李泽耳中,未免又生了场闲气,更加坚定的想分家。 这日安然精神略好了些,李泽兴冲冲抱来阿菁,「乖宝贝,叫娘,叫娘啊。」她才三个多月,哪里会叫人了,这傻子。安然横了丈夫一眼,伸手抱过女儿,哄她玩耍。 她笑了,她笑了。安然低头逗弄小女儿,眉目温柔,嘴角含笑,此情此景,李泽心满意足了。 晚上,哄阿菁入睡后,安然舀出一张宣纸,呆呆的看了半晌。只见上面端庄清秀的字体,写着晏殊的一首《临江仙》: 一向年光有限身, 等闲离别易销魂。 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字写得真好!」李泽凑了过来,夸奖道。他是武将出身,只粗通文墨,也不知道这首词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字写得很好看。 「爹爹亲笔所书,自然是好。」安然微笑道,「他喜爱书法,心摹手追,练得一笔好字。上回咱们回去送节礼,爹爹专门写了送我的。」 「要你跟着好好练字么?」李泽笑道,「其实你字写得很是不错,绢秀好看,比我强太多了。」他只会舞刀弄枪,舀起笔来可是不行。 「是啊,」安然点头,「爹爹总说,女孩儿家字要写得好看才行,字如其人嘛。」那么宠爱悠然,也是逼着她天天练字。虽然悠然练来练去也练不好。 「等咱们阿菁长大了,你教她写字罢,咱们阿菁这么聪明,肯定能写好!」李泽提起爱女,眼睛咪成一条缝。 安然但笑不语。不如怜取眼前人,不如怜取眼前人。老爹这是开解自己呢。回了趟娘家,惹出场麻烦事,老爹没打没骂没发脾气,只写了这首词,让自己怜取眼前人,好生过日子。 「安儿的心事,爹知道了。」孟赉叹息,「即便是爹爹,年轻时也想过一些人,一些事,只是,空想想罢了。安儿,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是聪明孩子,不可钻牛角尖儿。」 安然伏在父亲怀里轻泣。孟赉劝她「忘了吧。否则,与前事无补,与后事无益。安儿,你要相夫教子好生过日子,爹才放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安然哭泣不己,「可是他那样痴痴望着我,我,我心都碎了。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两个人互相喜欢啊,怎么就错过了呢。 孟赉变了脸色。他眼神锐利,直视安然,慢吞吞说道「一个男子,若真喜欢一个女子,会不惜一切代价,倾自己所有,三媒六聘,娶她为妻,与她长相厮守。而不是在若干年后,在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里,痴痴看着她。」 安然闻言愣了很久。呆呆的跟着李泽回了家,闷闷睡了两天,终于想明白了。老爹没骗自己,真的是这样。 曾经,「玉人」钟煓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对安然来说遥不可及,安然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敢想他。等到安然嫁了人,生了孩子,某天蓦然相遇,见他痴迷温柔的盯着自己,一声一声叫着「表妹」,安然内心深藏着的感情爆发了。一向隐忍的她,眼神也狂热起来。 可是,水冰心一出现,钟煓便听话的跟她走掉了,只留给安然一个背影;孟赉一席话,又彻底打消了安然的幻想:他哪里是真心喜欢你,真心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李泽哪里知道妻子的心事,还傻呼呼计划着「等分了家,咱们把我姨娘接了去,也把你姨娘接了去,一家五口人,和和气气过日子。」 安然的思绪一下子回到现实。把他姨娘也接了去?那可不成。他那个亲娘,极其恋子,又不喜欢女孩,自己的家里,不能有不喜欢阿菁的人!不能有地位超过自己的女人! 该怎么不着痕迹的,把他姨娘留在侯府呢?安然靠在李泽宽厚温暖的怀抱,暗暗思量着。 第26章 吉安侯府。 钟煓和水冰心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切照旧。钟煓白日忙五城兵马司的公事,晚上回家到长辈处请过安,便回房陪老婆,哄孩子。 这日,钟煓忽带回一个小姑娘,雀儿,十四五岁年纪,娇嫩得像刚抽出的柳条。「巡城时遇到的,无家可归。咱们收留了她罢。」 水冰心微笑道「好。」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 不管外表多么淡定,其实水冰心心中已是起了波澜。这雀儿,跟阿悠真的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呢。原来怀疑他曾和安然有过情愫,错了,原来是阿悠。 那日在林中他「表妹表妹」的叫着,原来叫的不是安然,是悠然。悠然她,知不知道? 水冰心照旧管家理事,服侍公婆,教养儿女,面色如常。孙夫人偷眼看她,见她真的渀佛没事人般,倒觉奇怪,待钟亨回家,跟丈夫嘀咕,「咱们这小儿子,这煓哥儿,从小就怪,从不轻易亲近女孩儿;成亲这些年,也只有媳妇一个。这会子带回个美貌小丫头来,媳妇竟不似在意一般。你说奇不奇?」 钟亨不在意,「男人哪有从一而终的,都好美色。媳妇是大家子姑娘,教养好。」说完,去了新纳的姨娘房中。他已五十出头了,近日刚纳了一名十五岁的新宠,正是新鲜有趣的时候。 孙夫人「哼」了一声,「年纪这般大了,也不知道好好保养身子。」抱怨了几声,却也没法子,只好罢了。 一连十余日,钟煓每日回家,晚上都会到雀儿房中,命她席地坐着,自己也席地而坐,呆呆看上半夜。有时,还会塞杯酒到她手中,却不许她喝。 家中人都在猜测,「是要收了房吧?这般上心。将来定是个得宠的。」又用同情的目光看水冰心:独占丈夫这些年,终于遇到对手了。 水冰心似没看到一般,恬恬淡淡的走过,安安静静的生活。 半个月后,钟煓托付水冰心,「夫人寻个好人家,把雀儿嫁了罢。嫁妆丰厚些。」 水冰心还是一句话不肯多问,微微颔首,「好!」 钟煓沉默半晌,柔声道「能娶夫人为妻,我钟煓何其有幸。」 水冰心微笑道「彼此,彼此。」自己曾想嫁位伟丈夫,钟煓可不就是位伟丈夫?他如今是五城兵马司一城的统领,常常亲自上街巡视,不论是救火、防盗、防抢都做得好,他治下的那片京城百姓,日子很是安心。治安好啊。 至于他难忘旧情,水冰心有些惆怅,旧情有总是难忘。自己偶尔想起那个高大沉默的男子,不也有遗憾么? 往事己矣,多想无益,徒增烦恼。水冰心止住思绪,开始考虑:把这雀儿嫁给谁,才最妥当呢? 水冰心还没想好,孙夫人已是板了脸,「怎么好好的,要把这丫头嫁了?」自己这小儿子有「玉人」之称,是京城美男子之首,身边有几个美姬服侍,不正是应该应份的么?这些年来儿子只看上这一个,还要嫁掉她? 「是夫君这般吩咐过,」水冰心不卑不亢,「若母亲觉着不妥,您拿主意也是一样的。夫君素来孝顺,您说什么,他定无二话。」 孙夫人素来也在水冰心面前占不到什么便宜,她没多少智慧,又不是恶毒的人,就是个普通贵族妇女而己。她略略想了一想,说「这丫头我看着倒不错,先放在我房里罢。」 如果钟煓真是畏妻如虎,以至于不敢纳宠,她这做娘的,就要帮帮自己儿子了。 水冰心恭恭敬敬应道「是!」见孙夫人没旁的吩咐,便告退了。随即命人把雀儿送到了孙夫人房中。 孙夫人本以为只是个美貌丫头而已,等到见了面,细细打量,不由得心头火起:这雀儿,倒和孟家那五丫头有七分相似!人家如今都已是朝中重臣之妻,超一品的侯夫人了,这小子,还是忘不掉! 孙夫人改了肚肠,哪有心情再留这雀儿,恨不得立刻打发了才好。却是一时间也没想到该把这雀儿弄到哪儿去。 说来也巧,张锦之妻沈氏,闲来无事,跑到吉安侯府来看表姐王夫人,王夫人事情多,忙得头昏,哪有空陪她闲聊闲逛,自己的亲表妹,也不跟她瞎客气,命钟煜的妻子卢氏,「陪你表姨母四处逛逛。」 卢氏当然听命,陪沈氏在平阳湖边看景色。沈氏兴冲冲看了会园中冬日景色,赞了几句,便看见一个俏美小丫头袅袅婷婷走了过来,直把沈氏乐得合不住嘴。 「这丫头好,送我吧,送我吧。」让阿并这小子看看,世上有跟他小媳妇这么像的人!好玩,有趣!沈氏想想张并的反应,乐不可吱。 不过一个丫头罢了,还是自己急于想打发走的人,孙夫人大大方方的答应了,命雀儿「收拾收拾,随沈夫人回魏国公府。」 雀儿跪下叩头,含泪拜别孙夫人等,委委屈屈的跟着沈氏走了。钟煓是个绝色美男子,雀儿早已心仪于他,又以为自己是跟定钟煓了,一片芳心早已系在钟煓身上,如今听说要她去别家,直想哭,死的心都有。 第27章 沈氏回到家,兴奋的坐不住,到处走来走去;等到张锦回来了,忙不迭的拉着他来看,「看看,快看看,这丫头像谁?」 张锦看了,半晌不说话。沈氏大笑,「你竟看不出来?!」这么像,这傻子,他都看不出来!沈氏拉着丈夫,笑得肚子疼。 张锦恨恨摔开沈氏的手,「你还笑!你弄个这般像阿并媳妇的丫头来,想做甚!」沈氏愣了愣,「做甚?好玩啊。」不过是个相像的人,急什么啊。 张锦怒道「一个丫头,跟阿并媳妇生得这般像!是好事么,是好事么?」直问到妻子脸上去,直问得沈氏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快把人弄走!」张锦大叫了一声,气冲冲走了。留下沈氏半天没缓过神儿。 张锦赌气在坐忘阁住了几日,和一帮文人雅士品诗论文、喝酒谈心。逍遥过后,他很快悔青了肠子:等他回家,沈氏漫不经心的说,「那丫头?不在了。四嫂要去了,说要做个贴身丫头。」 那年,阿馨交给她,自己回来人就不见了;这回,一个来路不明、跟阿并媳妇很相像的丫头,又是等自己回来她就送人了,还送给四嫂,四嫂是京城出了名爱交际会应酬的人,她的贴身丫头,定会随着她四处走动,到时京中贵妇都知道平北侯夫人和一个丫头相像,重提「婢生女」这茬事,可如何是好? 沈氏见丈夫急得团团转,奇道「你怎么了?那丫头很是乖巧听话,四嫂带她去了百花山的赏梅诗会,好多夫人小姐都喜欢她呢,她可是得了不少赏赐。」四嫂真会玩,婆婆身子刚好了点,她便频频出府,赴花会、诗会,交游广阔啊。 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无知妇人!张锦冲妻子吹胡子瞪眼睛,沈氏白了他一眼,自顾自拿了几张画像仔细观看。张懿该娶亲了,武氏昨日给了她几位闺秀的画像,让她「先看看,有中意的,咱们再相看人去。」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不能让这丫头再跟着四嫂抛头露面了,得赶紧要回来!张锦嬉皮笑脸去武氏处要人,「是弟弟心爱的,还求嫂子赏还给我。」我都承认自己好色了,你做嫂子的,总不能跟我争个丫头罢。 武氏脸色灰败,强笑道「一个丫头,你也至于!现下事情多,且顾不上呢,过几日给你送回去。」话说到这份儿上,张锦也不好再催,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张锦不知道,武氏跟他一样,肠子都悔青了。她是名门嫡女,又嫁了位忠厚顾家的丈夫,这些年活得太顺了,未免肆意了些,不想这两日一再遇挫。 张令嘉已经成亲五六年了,虽然成亲时很是闹过别扭,成亲后却是风平浪静的过日子,也生下了一双儿女,武氏再也想不到,自己小儿子乍一看到雀儿便呆住了,然后执意要这丫头。 武氏自然不答应。一向孝顺的张令嘉,竟不管不顾的强行带走雀儿,「我已错过一次,不能再错过了。」 张令嘉的妻子齐氏,出自名门,她父亲齐慕,是皇帝的老师,极受皇帝敬重。齐氏并不知道内情,只知道丈夫从婆婆那儿带了一个俏丫头回来,十分宠爱,便以为是婆婆有意为之,自是对武氏不满。 至此,武氏也有些沮丧,她只不过想借这丫头给孟悠然添添堵,出出胸中这口恶气,没想过在自己家里生事啊。 张钊对家中琐事本是不理会的,可是百花山赏梅诗会的传闻,连邢部的人都知道了,私下议论纷纷。张钊很是恼怒,冷冷对武氏说道「这丫头你便捂在家里头罢,不许出门,也不许抛头露面。若她再被人看见了,惹人议论阿并的家事,我只问着你!豆_豆_网。」 武氏恨恨道「孟悠然是婢生女,京城何人不知?」还怕招什么议论。 张钊冷笑道「平北侯夫人是婢生女,这件事情全天下人都知道,阿并和孟家,从来也没遮掩过!你想拿这丫头出去招摇过市,引人再提旧事,你跟阿并有仇是不是?」 武氏怒道「阿并这孩子,这些年来我何曾亏待过他?我不过是可惜他所娶非人。孟悠然的出身,人品性情,实在配不上他!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该另娶淑女为妻,或是娶个正经人家出身的二房,也是好的。已是二品大员了,该三妻四妾才是。」凭什么,令嘉到如今还忘不了她,她却和张并双宿双栖,恩爱非常。 张钊定定看着武氏,「二品大员?三妻四妾?好,你这提议狠好。」 平北侯府。 悠然家常穿着嫩黄色撒花棉袄,浅绿貂鼠皮裙,不施脂粉,也是眉青黛绿。她好兴致的抱着一个小巧的红玉手炉,来来回回打量,这大冬天的,看见这抹暖暖的红色,让人心中欢喜。 「悠儿好生在家中养着,不许出门。」孟赉再三交待。他是真怕自己这宝贝闺女在家里闲不住,出了门,听到些闲言闲语,生些闷气,徒然伤心伤身。 悠然笑咪咪的答应。待老爹走后,冲张并笑道「不就是些风言风语么,爹爹真是沉不住气。」张并沉默不语,走过来把妻子手中的手炉拿过一边,把她的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中。 第28章 「你比手炉暖和!」悠然笑道。冬天的时候,她真是喜欢张并。 「你若心里不舒服,千万要告诉我,莫忍着。」张并握着妻子的小手,郑重说道。他和孟赉一样,怕悠然生闲气。 「我为什么要心里不舒服?」悠然失笑,「你是知道我的,不生这种无谓的闲气。你和爹爹都想差了,其实你四婶做的是好事,在帮我呢。」 最悠然最不利的事情,并不是重提她的出身。她做人坦坦荡荡,从来也没掩饰过自己是婢生女这件事,有些无聊的女人爱议论,让她们议论好了,自己有什么损失呢? 对悠然最不利的事,是不断有卫道士公开或私下提:平北侯应该认祖归宗。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武氏做这种不友好的事,世人议论完悠然出身低,便会想到魏国公府、武氏对平北侯府不友好,苛刻,天朝一向讲究「子孝」,也讲究「父慈」,魏国公府的人出损招,那些卫道士,就会暂时住口。 「我巴不得魏国府常做这种事呢,最好一件接一件,连绵不绝。」悠然下了结论。 「我家阿悠真是豁达,」张并虽然承认悠然说的有道理,却依旧眉头紧锁,妻子哪怕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他也是不答应的。可是这回,「四叔一向待我不薄。」任由武氏嚣张,他不甘;做些什么,又怕伤到张钊。真是为难。 「言语上的伤害,不算什么。」悠然是个最现实不过的人,只有身体上的痛苦,才是真痛苦,精神上的痛苦,只有你自己愿意赋予的程度。「这些议论,你若不理会它,它就是浮云。」 悠然还正色交待张并,「若魏国公府的人,在众人都能看得到的地方欺压你,只要不是太过分,你都忍了,让着他们。」 「我忍他们可以,只是不要你忍。」张并认真说道「我娶了你来家,要你享福,不要你受委屈。」 悠然忽有种要流泪的冲动。男人,通常是一种自私自利的动物,既使到了二十一世纪,天朝已有一定程度的文明了,很多男人还会把妻子当成替自己孝顺父母的工具,把妻子当成床上用品和生育机器,又有多少人,会把妻子当珍宝一般爱护。 「我才不会受委屈呢,」悠然强抑住心潮澎湃,笑道「我小时候,爹爹除了叫我常有理小姐,还叫我不吃亏小姐。」 「常有理小姐?不吃亏小姐?」张并脸色柔和起来,阿悠小时候,一定很可爱很可爱!他抚着妻子的肚子,无限向往,「咱们闺女生下来,一定也是常有理小姐,不吃亏小姐。」 「我爹,其实有些惯孩子的。」悠然迟疑道「你,不是也打算娇惯孩子吧?」小孩子太任性了,也不好。自己任性,嚣张,可自己是成年人的灵魂,能把握分寸。小孩子哪行,惯得很了,长大了不知是什么样儿。 「我看岳父教养的子女都很好,」张并亲亲妻子,「咱们便跟岳父学罢。他老人家怎么教孩子的,咱们也怎么教。」 这么崇拜岳父。悠然轻轻叹口气,「你老了,可不要像爹爹一样啰嗦才好。」初见他时,是沉默寡言的男子,现在话越来越多了。等到年纪再大点,怕不跟老爹一样。「沉默是金。我喜欢男人话少。」悠然这么宣布。 「我话很多么?」张并紧张起来,「啰嗦么?」她喜欢话少的男人? 悠然歪头想了想,「比起我刚见你的时候,话很多啊。不过,我喜欢!」 不是喜欢话少的男人么?怎么自己话变多了她也喜欢?张并疑惑。悠然惯会甜言蜜语,甜甜的笑道「我喜欢你呀,所以你话多也好,话少也好,不管你怎么样都好,我都喜欢!」 张并被哄得,头昏昏的,看着妻子傻笑。傻笑完,抱着妻子热吻,二人小心翼翼的温存亲热,却感觉很圆满,很幸福。 这种幸福的感觉,一直延续到除夕,延续到过年,直到过了十五十六出了年,夫妻二人还是整天晕晕乎乎的,快活无比。 「这古长锋,总是纠缠不休。」这日张并回到家,跟妻子发牢骚,「今日又送了副画,说是什么黄山谷真迹。」古长锋,是五皇子的侍卫。 孟赉生辰是六月十六,悠然早早的交待张并「不惜重金,搜罗黄山谷的字画」,没法子,近来孟赉迷上黄山谷了。 「连咱们要寻这个他都知道,」悠然笑道,「可见是真上心。不过,他们该拉拢文官才是。」朝中局势很明朗,政事都由文官做主,武将只管打仗。兵符由兵部掌管,五军都督府没有调兵权。近来五皇子动作频频,显有争储之心。他如果真想有作为,该拉拢清流士林,慢慢传出一个「宽厚仁慈」「纯孝纯忠」之类的好名声,好逐步取代太子。在武将这儿下功夫,难不成是想武装夺权? 「岳父让我跟他打太极,糊弄过去。」张并闷闷道「打太极我可不太会,只不理他便是。」 是呢,不能介入储位之争。皇帝的儿子们争来争去争那个宝座,咱们不搀合!悠然连连点头,「对,咱们不理他。」 第29章 当夜,悠然觉得张并睡得不大安稳。其实她的心里也没底,你想不搀合,人家能由着你不搀合吗? 正月二十九早晨,欣然开始发作,折腾了大半天,到黄昏时分生下一女,母女平安。任磊初次做父亲,看着襁褓中的小女婴抱也不敢抱,只坐在孩子身边痴痴的看个不够,「我闺女长得真好看。」 欣然疲惫的笑笑。刚生下来的孩子,红通通的,有什么好看的?又是个女孩,按孟老太太的说法就是「赔钱货」。欣然曾满心希望能一举得男。生回孩子真费事,怀胎十月,生产时又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还生不下一个能傍身的儿子,欣然颇有些失望。 福宁长公主已是有两个孙子的人了,哪会在意孩子是男是女。她抱着新出生的小孙女,喜滋滋的逗弄,还给小女婴起了个小名「玥姐儿」,欣然躺在床上,满脸感激的道谢,「谢谢娘。」玥是传说中的神秘佛珠,代表吉祥的意思。福宁长公主给起了这么美好的名字,可见对孩子是满意的。 福宁长公主笑道「我便是先给起个小名儿,孩子的大名,你们夫妻二人商量吧,或是让亲家老爷费费心。」 任磊本是聚精会神看着孩子的,这会儿忙跑到母亲身边凑趣儿,「哪还用再起什么大名,娘给起的这名字好得狠!就是这个了。」欣然也说,「是啊,这名字真好,又好听,写起来又好看,寓意又好。玥姐儿,小乖乖,快跟祖母笑笑,谢谢祖母给起的好名字。」把福宁长公主乐的合不拢嘴,小儿子夫妻两个就是嘴巴甜,不像大儿子一家,板板正正的。 钟氏带两个儿媳妇来看过欣然,抱着玥姐儿舍不得放手,却又可惜「头胎生了个闺女。」一边的季筠和钟炜都有眼色,见欣然面有不悦,异口同声的说「先开花后结果,是好事啊。」好字怎么写的,不就是一个「女」,加一个「子」。 钟氏也笑了,「下回啊,一定生个大胖小子!」欣然脸色方好了些。 嫣然、安然一起来的,安然抱着阿菁,面带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嫣然却是无精打采的。哪怕是闺女呢,安然和欣然也都生了,自己比她们俩早成亲,却还没信儿。 卢家人已是有了怨言。公公还好,说「老大和老三家都有孙子了,急什么?」婆婆却已是沉不住气,「老大、老三家都有了孙子,老二也该有才是!」公公说再等等,怕是也等不了几年了。若过个三年五年的还没孩子,定会纳个良妾进门,到时自己可如何是好?嫣然连摆弄诗词的心情都没有了。 悦然的礼物是早就到了;悠然人没到,礼物送了一堆。这礼物竟不是悠然打点的,是张并。他兴致好得狠,大姨子小姨子都生了闺女,妻子肯定也是生闺女,想到一个小阿悠即将出世,笑得见牙不见眼。 福宁长公主府已是陆陆续续有世交来看望新出世的女婴。这日,宫中有内侍过府,传了太后和皇帝的口谕,给新出生的女婴,赐了「珂玥」为名。当然少不了长命锁等赏赐,太后的,皇帝的,皇后的,赏赐都很丰厚。内侍满脸陪笑贺喜,「长公主大喜!太后娘娘高兴得很,说长公主取的名字好,皇上也说好,又加了一个珂字,寓意极佳。」 珂,是白玉一样的美石,确实寓意好。福宁长公主重复了几遍「珂玥,珂玥。」很是满意,「这名字好,极好。」 内侍忙道,「长公主怕是要入宫谢恩,明日还是后日?」这些时日长公主没进宫去,太后娘娘可是想得狠了。 这内侍很是机灵,福宁长公主刚应了明日进宫,他马上陪笑说道「四公子喜得贵女,又得了二圣所赐嘉名,必是要入宫谢恩的;另外太后娘娘极是想念清河郡主,殿下入宫,不妨带上小郡主。 福宁长公主思忖了下,盈盈近日消停多了,当下也一起应了。内侍欢欢喜喜的回宫覆命,这趟差使办得可太好了。果然,太后听完大喜,吩咐「赏!」内侍这一趟,没白跑。 次日福宁长公主带任磊、任盈入宫,任盈盈果然没惹什么麻烦,小鸟依人的靠在太后身边,比先前倒娴静了不少,把太后喜得眉开眼笑,「有日子没见盈盈了,乖巧很多。」 「那是,人家是大姑娘了,懂事了。」任盈毫不谦虚的吹牛,逗乐了一屋子的人。稍后皇帝来请安,凑热闹,「盈盈若真懂事了,舅舅有奖赏。盈盈想要什么啊。」 「要什么都行么?」任盈清脆甜美的声音传入福宁长公主耳中。 「要什么都行!」皇帝大笑允诺。福宁长公主攥紧了手中的杯盏。 「舅舅说话要算话!」任盈神色认真,「盈盈要舅舅一个承诺,承诺今后不能熬夜超过亥末时分。」 皇帝本是陪太后玩笑凑趣,跟外甥女儿逗乐的,至此神情复杂起来,叹道「盈盈真是长大了!」小孩子家家的,也知道关心舅舅了。 任盈拉着皇帝的手,「舅舅平旦即起,若子时尚不入睡,身体怎能吃得消?我不管政事如何繁忙,总之舅舅答应我了,以后便不能再熬夜!」 第30章 太后和福宁长公主都红了眼眶。太后颤颤巍巍道「你不许我们提及政事,我们便不提;身子是你自己的,可要当心!」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十分伤感。皇帝只唯唯称「是」。任磊笑道「怎么盈盈突然提起这个,倒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她要求个又俊俏又听话的小女婿呢。」 任盈跺脚,「哥哥!」拉着福宁长公主不依,「娘听听,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急红了脸。 皇帝、太后、福宁长公主,一个接一个骂了任磊,「不许欺负妹妹。」任磊嬉皮笑脸听了,「偏欺负她!谁让她先欺负我闺女的。」 任盈对刚出生的玥姐儿很好奇,看来看去的还不够,趁没人时偷偷捏玥姐儿的小脸,被恰好进来的任磊好生斥责了一番,「孩子是给你玩的?」 昭阳殿里,暖意融融。任磊、任盈围着太后说说笑笑,皇帝和福宁坐在旁边含笑看着。皇帝见福宁眉目舒展,显见得任渥星不在身边她也无所谓,终于放下了心。 任渥星在京西驸马府十分凄惨,妾侍或死或散,两个庶子被任渥云接到赵国公府,薄薄分了产业出去过活,从此成为不显眼儿的赵国公府旁支。任渥星自己如今已有了温饱,也有两个粗笨丫头服侍。终其一生,任渥星也就这么着了。 任渥星这个结果其实皇帝是很不解气的。这个不长眼的任渥星,几十年来让福宁受了多少委屈!可他是任岩任磊的亲爹,再怎么着,也只能让他衣食无忧,也只能让他平安终老。 二月二十,青川长公主病逝宫中。她已经缠绵病榻半年多,她的死讯,对于众人是意料之中的事。皇帝闻讯沉默片刻,随即平平板板的吩咐「依长公主礼下葬。张意张念病弱,不必奔丧。」 没有丈夫,没有子女,没有兄弟姐妹相送,青川长公主下葬时,十分凄凉。 被囚禁的吴王发了疯,「我妹妹,她好端端的怎会死!她定是被人害死的!」吴王曾经离那个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夺嫡失败,他母亲死了,妻子自尽,子孙被贬为庶人,流落民间;如今,连他唯一的妹妹,也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吴王发了疯?皇帝咪起眼睛。那个曾令他太子地位不稳、曾令他夜不安睡的异母弟弟,终于疯了? 皇帝按捺不住,摆齐仪仗去了西安门,囚禁吴王的地方。吴王先是楞了很久,继而跪伏在皇帝脚下,哭泣起来。 皇帝冷冷注视伏在自己脚下的吴王,心中没有一丝怜悯。 吴王哭泣过后,突然发了疯,他跳起来,伸脚将皇帝绊倒,侍卫们猝不及防,还真让他得逞了。等到侍卫上前将吴王制住,皇帝才被从地上扶起来。 皇帝大怒,命人将吴王锁起来,关在马厩中,每日像喂马一样喂吴王,「他根本连畜生都不如!」 吴王在马厩中哀号,「都是先帝害了我!若不是先帝过份宠爱,我此刻该消消停停做个富贵藩王!」 这哀号声真的传入皇帝耳中了。可皇帝不为所动,任凭多少言官趁机上书「殷鉴不远」「勿使兄弟相残」,也并没有令五皇子就藩的意思。 皇后深夜独坐凤仪殿中,难道,这样都不能打动皇帝?前车之鉴一点用没有? 吴王在马厩中没熬过多少时候,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哀号了一夜,死了。皇帝命「以庶人礼下葬。」葬在先帝陵寝侧。「你不是最宠爱他么,那便让他永远陪着你。」皇帝注视先帝牌位,眼神中除了冷酷,还是冷酷。 平北侯府。 悠然肚子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不好。「都怪你!」常常嗔怪张并。不是他,自己能受这个罪?生孩子真要命啊。 张并由着悠然发脾气,还鼓励她「莫忍着,打我骂我都使得。」最后连孟老爹都看不过眼了,苦口婆心劝女儿「不可恃宠生骄!」 孟老爹是个爱操心的父亲。孩子若过得不好,他操心;孩子若过得好了,他还操心。像嫣然,为没孩子的事愁眉苦脸的,老爹便常常跟卢老尚书喝个酒谈谈心,施加压力;像安然,西宁侯府顺顺当当分了家,李泽一家三口搬到崭新的带花园五进院子,家事全由安然做主,老爹犹自怕安然不定哪天再犯糊涂,巴巴的把杜姨娘送了过去,「看着安儿,她虽有主见,到底年纪小。」 为了这事,还跟钟氏又生了一场气。杜姨娘从来是小心小意服侍钟氏,钟氏不愿杜姨娘走,执意要留下她「习惯她服侍了」。 孟老爹先是好言好语,后来发了脾气「你是能见到自己亲生子女的,怎么不想想别人?她只生了一个女儿!」 钟氏也委屈,「我怎么能见着自己亲生子女了?悦儿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事孟老爹更恼火。订下都家亲事时节,他正在广州。虽亲眼见过都鹏,到底对都家所知不多。「你还有脸说?长兴侯夫人的真面目你若能看出来,悦儿还用不用吃亏?」 第31章 钟氏更委屈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回回见面她都是高贵端庄的,我哪知道她是什么肚肠。」 孟老爹耐心用尽,冷冷吩咐「安儿年纪小,自己当家难免有想不到的地方,总之我是放心不下女儿,让她生母跟过去照看着。太太若缺人手使,我这便送十个八个仆妇给你。」不容钟氏再说,直接命人送了杜姨娘走。 「安儿是日子太顺了,你也是恃宠生骄!」孟老爹头疼,「对丈夫要谦恭有礼!悠儿,你怎么也没分寸了。」 悠然很想长篇大论的跟老爹讲讲道理,跟他讲讲男人是有必要多让着妻子的,因为女性担负着一个重任,那就是生育。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爹爹说的是,我以后改,我一定改。」跟老人讲什么理,年纪大了,让他少操些心吧。 以后再对张并发脾气,就只挑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果然世界清净了,没人来跟自己啰嗦了。只剩下丈夫跟自己唠唠叼叼,「你没有不舒服?真的没有不舒服?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张并看妻子捧着大肚子确是辛苦,想了好些天,终于下了决心,「咱们不生十个了,也不生八个。」 「只生一子一女?」悠然眼睛发亮。 张并迟疑,心里嘀咕着,一子一女是不是少点?至少要两子两女罢。嘴上却不敢说,含含糊糊的吱唔两声,吱唔过去了。 凤仪殿中,皇后暗暗发怒,这样也不行,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五皇子久留京中,势力一天天坐大,成为太子的威胁? 郭嬷嬷站在她身边,说着一件事,「宁妃要说也到日子了,却迟迟不见发动。」 皇后心中一动,五皇子出生时,好似也是怀胎足足十月才生产,生下来便十分康健活泼,长大后更是聪明过人。莫不是说,宁妃怀的这个孩子,也是个好的?若她再生个健康的皇子,岂不是更嚣张? 皇帝一向最看重子嗣。在这上头动手脚,一个不小心,就是死路一条。皇后思量良久,也下不了决心。 桐玉宫。「同样的把戏,玩一回足够了,不能玩第二回!」静妃捧着肚子,冷冷劝道。 宁妃笑吟吟,不以为意。静妃有些恼怒,这没脑子的族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宫中活到今天的! 「包括皇上在内,大家都以为我跟你翻了脸,跟宁家翻了脸,」静妃耐下性子,跟宁妃讲着,「连皇后也不防着我。大家对五皇子不就藩这事,都不满意呢,可不只是皇后一人。姐姐你要真想保住五皇子,就做个省心的妃子,一点事别惹。千万莫拿肚子里的孩子做什么文章。」 宁妃横了她一眼,「偏你话多!好了,知道了。」等静妃走后,宁妃冲她的背影呸了一口,「你才入宫几天,就想教训起我来了?不知天高地厚!」 这样好的计策,为什么只能用一回?傻子。宁妃捧着大肚子,洋洋自得的想道。 人定时分,府中一片安宁静谧。灯光下,悠然躺在床上轻轻「咦」了一声,还在隔壁的张并急忙跑过来,「怎么了?」 「他又踢我了。」悠然摸着肚子,满心喜悦。这孩子是个省事的,怀了他,自己没有孕吐没有不适,连胎动来得也晚,五个月的时候才微微感觉到,现在已是六个多月,不只感觉得到,也能看到了。 张并一双大手放在悠然肚子上,安抚肚子里的孩子,「宝宝乖,不闹了。」他近来有点犯愁,以前老觉着是个文静的女孩,一点不闹人,怎么越来越淘了呢?看这动静,简直是在娘胎里练上功夫了。 一边的莫陶拉拉鸀漪,示意她跟着自己一起出去。鸀漪会意,带着另外两个小丫头,随着莫陶悄悄退了出来。 「这孩子,他还来劲了,」悠然吸了口气,「拳打脚踢的。」张并神色着急,一手轻轻揽住妻子,一手轻抚妻子的腹部,柔声哄劝「乖孩子,乖宝贝,莫闹了,爹爹疼你。」他身长手大,人又长得粗旷,这时一副好爸爸模样,看在悠然眼中,颇觉温暖,又觉好笑。她坏心肠的说道「他一旦闹起来,只哄是不行的。」 「那要怎样方好?」张并殷勤相问。「要给他唱唱小曲什么的,调子轻松愉悦的。」悠然一本正经说道。还没听过他唱歌呢,不知他会不会? 「唱小曲?」张并傻眼了,「我,我从没唱过曲。」不会呀。悠然撅起小嘴,「宝宝,爹爹不疼你,不肯唱曲给你听。」 「宝宝,莫听你娘的,爹爹疼你。」张并头伏在妻子肚子上,认认真真跟肚子里的孩子解释,「爹爹只是不会。要不,爹爹读书给你听吧。」果然一字一字背起兵书。他本来就喜欢练拳脚,你再给他背兵书,这孩子生出来得多让人伤脑筋?悠然差点笑岔了气。 张并则是觉得孩子听了兵书后渐渐不闹了,很有成就感,「咱们宝贝真听话。」这往后,他真还常常给没出世的孩子背兵书,孩子听着听着,真还变安静了。 第32章 这神奇的父子俩。悠然服了。 鸀漪离开正屋后,回了自己房中。她和鸀苹同住一屋,回屋后也不点灯,摸黑轻手轻脚上了床,正要睡,却听到鸀苹幽幽的声音,「你回来了?」 鸀漪陪笑说道「知道你睡觉浅,怕吵着你,还是吵着你了。对不住。」她们二人同是来自魏国公府,这些年来同吃同睡,感情非同一般。 「不是你吵醒我了,」鸀苹声音苦涩,「是我睡不着。」鸀漪叹口气,「你这是何苦。」鸀苹一向心高气傲,在魏国公府时便是个拨尖儿的,到了平北侯府也是大丫头的头儿,只是夫人进门后,慢慢换上了自己人,原来从魏国公府来的这些人,便有些不受重用。像鸀苹,她原是服侍侯爷起居的人,如今却被夫人支去了管了针线房。 「总归是我服侍的不好,夫人才不待见我。」鸀苹怏怏不快。鸀漪苦劝,「哪有的事?夫人满口夸你呢。」 满口夸我,却把我撵出了正屋。鸀苹在黑暗中流下泪来,「夫人每日要晚睡,也不知莫陶是如何服侍侯爷起居的?」他每日半夜即起,天不亮要出门,朝服备好了么?车马备好了么?早膳是否可口? 鸀漪半晌没说话。鸀苹还想再问什么,却听微微的鼾声响起,显见得鸀漪已进入梦乡,只好算了。这鸀漪,和自己一般大的年纪,她倒是没心事。鸀苹心头酸楚,爹娘都没了,兄嫂不是个良善的,凡事都要自己打算。也不知自己的将来在哪里? 「夫人虽是庶出,也是大家子的姑娘,怎的这般容不下人?自己大着肚子,放着满府的丫头,侯爷身边竟没个服侍的。」鸀苹幽怨的低低说道。鸀漪这边依旧只有微微的鼾声。 翌日鸀苹心中不爽快,请了假,回到魏国公府后面的二子胡同,这胡同中,住的全是魏国公府的下人、 鸀苹去看了兄嫂、侄子侄女,叙了会子话,便要走;她嫂子拉住她秘秘问道「姑娘也大了,可有什么打算?陈管事的大儿子,正寻媳妇呢,前两日才来问过我。」 鸀苹只装害羞,混过去了。心中却是恼怒,自己已是个奴才秧子,再嫁个奴才秧子,将来子子孙孙都没有出头之日! 郁郁出了兄嫂家,迎面遇上了旧日姐妹,在魏国公府六房当差的鸀怜。鸀怜和鸀苹、鸀漪一样,都是鸀字辈的丫头,小时候一同在二子胡同长大,又同时进了国公府当差。 二人久未见面,乍一相见真是又惊又喜,免不了寻个僻静地方,说些悄悄话。 「真巧,我今儿也是回家看看。你一向可好?我好着呢。」鸀怜生得俏丽,性子活泼讨喜,拉着鸀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你是知道的,六爷是个宽厚的,六夫人也是,故此我们日子倒是好过。你怎样?」 听得鸀苹说一切都好,鸀怜点点头,「那就好。」又有些可惜的说道「说来,我差点跟你在一处呢。并少爷才开府时,六夫人本有意多送几个丫头过去,那中间就有我。」 鸀苹也觉可惜,「那怎么后来你没去?若你去了,咱们在一处多好。」 「谁知道呢。」鸀怜不在意的笑道「主子们的事,咱们哪管得到?主子让去,咱们就去。不让去,咱们就不去。去不去,哪由着自己了?别说这个了,就是再大的事,也由不得咱们自己。」魏国公府惯例,丫头们十六七岁就要放出去的,六夫人早已答应她,给她寻个踏实厚道人家。 她做奴才倒做的兴兴头头,鸀苹暗暗鄙视。六夫人待人再好,不过也是把来嫁个小厮奴才,有什么前途。 鸀怜又不兴冲冲说起魏国公府的新鲜事,「四爷圣眷正隆,这回皇上赏赐大臣美女,四爷得了两个!都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听说连四夫人看了,都赞不绝口呢,文绉绉的夸了一车好话,我只记得一句什么我见犹怜。」 鸀苹微笑不语。四夫人已是有两个嫡子,孙子都好几个了,这会子别说来两个美人,就是来上十个八个绝色美人,也碍不着四夫人什么,她乐得充大方呢。再说了,对着皇上赏赐的美人,谁家的正室夫人不装大度啊。 「你家呢?侯爷可也得着美人了?」鸀怜好兴致的问道。 鸀苹沉下脸来。平北侯府哪里有过什么美人进府了?夫人即便是大着肚子,也是独占侯爷的。 鸀苹忽觉索然,匆匆别了鸀怜,回了平北侯府,躲在屋中闷闷睡了两天。鸀漪知道她心事,也不好多劝,只在外人面前蘀她遮掩,说「病了」。 鸀怜回了魏国公府,六夫人沈氏带着她看了不少热闹,全是四房的。 先是张令嘉独宠雀儿,以致齐氏不满。齐氏虽不和丈夫起口角,却使了陪嫁嬷嬷去教雀儿规矩,甚是严苛。雀儿本就倾心钟煓,虽跟了张令嘉,到底心有不甘,又被嬷嬷这么一管,小姑娘家撑不住,病倒了。张令嘉认定是齐氏故意的,对齐氏大发一通脾气后,带了雀儿另院别居,「离了你的眼,省得你要她性命。」 第33章 齐氏哪经过这个,含着泪到张钊、武氏跟前哭诉,下堂求去,「既不得夫婿欢心,徒留无益。」 齐氏是帝师之女,齐家风头正劲,武氏哪敢真让齐氏走了,少不得耐下性子,劝了又劝,直累得口干舌燥,方把齐氏暂时劝下了。 张钊冷眼看着,不说话。武氏转过头抱怨,「您也不管管!只干看着!」张钊冷笑,「始作俑者是谁?你倒怪起我来了。」不是你把那丫头弄来家里,会有这样尴尬事体么。 武氏还要再说什么,张钊不理会她,起身去了新姨娘处。皇帝很大方,一回赏了他两个大美人,不止人美,又通文墨,红袖添香,张钊也觉得乐在其中。 张令嘉赌气赌够了,禁不住武氏恩威并施,还是搬回了正房。齐氏红了眼圈,「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到今天,如今越发连个丫头都不如了。」 张令嘉没好气儿,「皇上赏赐大臣美女,从不曾有过父亲。怎么这回父亲也有份?」皇帝赏赐美女通常是给武将,勋贵,极少给文臣的。张钊进士出身,邢部尚书,是文臣。 齐氏见哀兵政策没用,脾气也上来了,「朝中的事,我一个深闺妇人哪里知晓?我只知道,平北侯也被赏赐四名美女,他全推了,不要!」有本事你们也推掉啊,皇帝赏是赏了,又不是不能推辞。 平北侯一般也姓张,也出自魏国公府。张家也有柳下惠一般的人物,可惜自己夫君不是,一个美貌丫头,便把他迷住了。 他自然全推了,自然不要。如果是我,娶了悠然为妻,我也只守着她一个,别的美女我也不要。张令嘉瞪着齐氏,想着她永远不知道的心事。 夫妻二人话不投机,背对背睡下,各自一夜无眠。 齐氏烦闷之下,常带一双儿女回娘家。齐泰夫妇自是心疼女儿,常好言好语解劝,其中齐夫人,对张令嘉这东床快婿素来是满意的,一直想让女儿女婿重归于好。不过,当听到「那丫头怀孕」的消息时,齐夫人目光不再温和,变得锐利起来。 「这些龌龊事体,断断不可让悠儿知道。」孟赉反反复复交待了三回。张并每回都是郑重其事的答应,丝毫不见厌烦。 这个女婿倒是比女儿有耐心多了,孟赉有些满意,却又担心张并和悠然一向无话不说,万一张并不小心说漏了嘴可如何是好?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怕张并不知轻重,孟赉又交待了两回。张并笑道「爹您放心吧,她怀着孩子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可不能让她知道。」 传言宁妃日前产下一名死婴,也有人说宁妃产下的是一名怪胎,后一种说法大体是有道理的,因为宁妃生产当日,皇帝高高兴兴进了桐玉宫,一脸怒气出来,并已下令:宁妃迁居寒玉宫,终身不得复出。 如果只是生下一名死婴,该是不会这么绝情,所以世人私下推测,生下的应该是怪胎。宫中此刻已是人人自危:皇帝震怒,动辄大发脾气。已有几名不长眼的宫妃、内侍,跟着受了牵连,或被贬,或被罚。 悠然正怀着孩子,这样的消息哪能让她知道。孕妇只能听好的、美的,丑恶的事可不能讲给她听。孟赉交待完张并,又交待黄馨,黄馨娥眉轻蹙,嗔道「听着真吓人,老爷便不该告诉我。」当然更不能告诉女儿了。 美人如玉,宜喜宜嗔,一颦一笑尽皆动人,她都快做外婆了,还是这般风姿楚楚,孟赉一时间看得痴了。 黄馨被看得脸颊发烫,推他道「老爷快走吧,小宇快要殿试了。」二月份会试已经结束,孟正宇以最后一名的成绩入选,把整个孟家都急坏了。按孟正宇这架势,一定是同进士的料!中同进士最是尴尬,还不如过几年再考呢。 这次会试整整录取了一百名士子,孟正宇刚刚好是第一百名。惯例,过了会试也就是进士了,殿试只是重新排列名次而己。可一甲「进士及第」的只有三人,二甲「进士出身」的只有十七人,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则有八十人。同进士出身的人,出身差了一层,以后的仕途会处处受制。 孟赉是当年的一甲第三人,孟正宣是一甲第二人,到了孟正宇,同进士?孟赉没法子,只好天天看着小儿子做功课,盼他殿试时候争气,好歹能名列二甲。 「好,我回去了。」孟赉低哑的声音响起,「过些日子,你也回去。」等孟正宇考完,等孟悠然生下孩子,黄馨也该回孟家了。 「我才不回去呢,我要天天看见闺女,看见外孙。」黄馨心里嘀咕,嘴上却不忍心说,只红着脸点头,把孟赉撮弄走了。 悠然则是蛮有兴致的在看新出的「毛锦」。一般的花缎只是丝织成华者加以锦绣,而所织之锦大抵以金缕为之,取其光耀而己。这「毛锦」则是以孔雀毛织入缎内,花色更华丽更好看。真有用孔雀毛织成的料子呢?悠然开了眼界。 京城仕女多爱美,这「毛锦」一出来,在京城大受青睐,如今哪名夫人小姐身上,没有一件两件毛锦衣衫。纺织业大有可为呀,如果开个织坊,利润一定有保证!衣、食、住、行都是有利可图的行业,衣还是排第一位的! 第34章 不过,这些悠然也只能想想而己。张并对她很好,差不多的事情都能迁就她,只是开铺子做生意这种事,坚决不许,认定「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你只管在家里享福」。 悠然便起了坏心眼,晚上孩子又大闹天宫时,一定要张并唱催眠曲,昧着良心说假话「他爱听曲」,「不爱听念书」。张并拿妻子没办法,扭捏了半天,终于似唱非唱的蹦出了两句「乖宝宝,快睡觉」,这慌腔野调的,这难听的,悠然忙止住他,大晚上的,别把狼招来。 张并长长松口气,「宝宝,爹继续念书给你听。」趴在妻子腹部认认真真背起兵书,这个他熟,背完孙子兵法,又开始背檀公三十六计。悠然含笑听着,要是胎教真有用,他这么着,该教出个什么样的孩子? 过了几日黄蕊来做客,悠然拿出两匹毛锦送她,「小姨这般颜色,可要好好打扮才成。」直把黄蕊夸得心花怒放。 「姐姐,你这闺女,跟你可是一点不像。」只有姐妹二人对坐闲话时,黄蕊笑着说道。 「是呢,可比我聪明多了。」黄馨提起悠然,笑弯了眼睛,「我家老爷说,一百个我加起来,也及不上阿悠的心眼子多。他说,我就是个笨的。」说到这儿黄馨满脸飞红,因为孟赉接下来的一句话情意绵绵,「不过,你再笨我也喜欢。」 姐姐她,从小性子就软弱,逆来顺受的,如今可是享了福了,不只闺女有出息,男人也真心对她好。黄蕊微笑想道,像自己,从小要强,如今可是事事都要自己操心,还要替钟灵打算。自家姐妹二人,也不知是谁更幸运些。 「说起来,灵儿跟我也不像。」黄蕊有些惆怅,「我从小能干,灵儿却一点心计没有,这都多大了,还跟个小女孩似的。」 黄馨「扑哧」一声笑了,「灵儿没心计正好呢,小宇喜欢没心计的!」 提起孟正宇,黄蕊也笑了,「会试都过了,怎么着也是个同进士,知足了!姐姐不瞒你说,侯府的庶出女儿,要是得宠的还好,要是不得宠的,嫁到衣食无着人家的都有。庶出女儿没地位啊,灵儿能嫁给小宇,我可是放心了。」 姐妹二人闲闲叙了会子话,黄蕊几回想开口说些什么,都咽了回去。算了,姐姐这心慈手软的,还是别告诉她了。 一直等到悠然生完孩子坐完月子才知道黄蕊这段时间做了什么:雀儿被齐氏罚跪,只跪了一个时辰,就见了红,等张令嘉急匆匆赶回家,雀儿已是小产了。 「你做了什么?」悠然只觉背上发凉。黄蕊微笑「这些阴毒手段,你不必懂。」见悠然面有不忍,黄蕊轻轻声音说道「你没有经历过那种屈辱,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仇恨。她姓黄,她是那对男女的孙女,她就该死。」 雀儿,已是小产后郁郁而亡。「这样不好么?」黄蕊神色镇静,没一点不安,「我心心念念的仇人死了,还给那个一直为难你的武氏,留下死结。」 雀儿之死,让本已冷淡的张令嘉和齐氏之间,更有了一层隔膜,夫妻间更是如冰冻一般。幼子家宅不宁,武氏的白头发都多了。以前还有张钊跟她共同进退,如今张钊不回府则己,若回府就到两个美人处歇息,皇帝赏赐的美人,武氏也不敢做什么,只能干看着。 张钊冷眼看着,武氏一心为幼子、为失宠而发愁,倒没心思出去惹事了,深觉自己做得对:就该冷着她,不然日子顺了,不知她又要折腾什么。 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悠然还什么都不知道,在父母、丈夫的保护下快快活活做大肚子孕妇,「凭什么快乐的时候是两个人快乐,生孩子的时候却是我一人受苦?不行,要拉上他!」秉承着这种思想,悠然每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琢磨怎么逗弄丈夫,唱催眠曲他不行,太难听了,给他弄个什么新鲜事情做做? 孟赉这些时日要照看小儿子的功课,很是辛苦。偏偏这时钟氏催着他「一起去看看欣儿,看看玥姐儿」,孟赉想推到殿试后再去,钟氏不依,「就去罢,想孩子了。难道老爷不想?」孟赉一来被钟氏闹得没法子,二来也想看欣然和玥姐儿,这日便一起去了福宁长公主府。 寒暄过后,欣然寻个间隙把孟赉拉到一边,细细说了「……无意中发现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爹爹给拿个主意罢。」 任盈不过是个十四岁的任性小女孩,她能真爱上什么男人了,笑话。「她爱上的是那个男人,还是自己幻想中的那个男人?」跟治水一样,堵不如疏,任盈要见她心尖上的五表哥,让她去见好了,只不过,要她见到真实的五表哥。 任盈自从被贴身侍女、侍卫偷偷带出公主府,见到了和宫女亲热的五皇子,见到了对着皇帝一副温厚谦恭、对着下人疾言厉色的五皇子,慢慢知道了原来她的五表哥并不是只对着她一个人吹笛子,并不是只对着一个人含情脉脉,慢慢知道了原来她的五表哥不只有一副面孔,知道得越多,任盈小姑娘想得也越多。她是天真,并不是傻。 第35章 并且,任盈还无意中,发现了一桩秘密。 「梦到红日入怀,生产之日异香满室经久不散?」孟赉皱眉。这是老把戏了,怎么看似英明的皇帝,会真信这个不成? 宁妃迁居寒玉宫后,五皇子和英敏公主圣宠依旧,难不成真是因为这个缘故?孟赉沉吟半晌,温和说道「这事,我儿便当是从没听说过。你也好,长公主府也好,只当是从没听说过。」 欣然应道「是。」又为难道「你女婿,他总想跟皇帝舅舅实话实说。」不只任磊,任盈也想。 孟赉郑重说道「你家,还是完全不涉政的好。」再亲近,牵扯到权力,牵扯到政治,又是另一说。做个超然物外、安享尊荣的长公主多好,何必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欣然会意,「爹爹说的是。」又道「他常说没有父亲教导,很多事不懂。」 后生小子,懂得什么。别说他了,那个身经百战的张并,还不是也一样。孟赉微笑「待小宇殿试完毕,让他常来陪爹喝酒下棋罢。」 「要说我家太太,对你我还真是体贴,特特的陪嫁了四个美貌丫头过来:鸀珠明艳,鸀芜清秀,鸀思温婉,鸀茜清丽,四个都是可人儿。」悠然斜睇张并,闲闲说道。她正手持一只莲鱼纹青瓷茶杯喝水,怀了孩子,连茶都要少喝。 本来她就身子渐渐沉重,腿脚开始浮肿,尿频,晚上睡不安稳,钟氏今儿不知怎么了,派了刘妈妈带了药材补品来看望她,悠然倒要打点起精神来应酬接待。 刘妈妈是吉安侯府出来的老人了,她没有按钟氏一时兴起所说的来跟悠然传话,「大家子夫人,不可嫉妒。」而是满脸陪笑「鸀珠她们四个,说来还是我教出来的」,要求见一面。待见了面,鸀珠、鸀芜、鸀思、鸀茜四个各有些委屈情状:美人儿似的,谁愿意做个钱线上的丫头呢,不见天日啊。 刘妈妈冷眼看着这四个丫头,一色的藕合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水鸀裙子,脸色白里透红,显见得吃穿戴用俱是不差,心中暗叹「五姑奶奶不是个刻薄人的。」也不知太太是怎么了,突然想到要敲打她?唉,出了门子的姑奶奶,又不是亲生的,管人家的房中事做甚?刘妈妈只交待了鸀珠等四人「好生服侍」,也没旁的话。 只是临走时,含含糊糊说了句「这几个丫头,都是能用的,只让她们做针线,倒可惜了。」悠然只做听不懂,一脸懵懂的笑道「太太给的丫头,自然是能用的。」 送走了刘妈妈,躲在屏风后头的黄馨走出来,红了眼圈,咬碎银牙,「她这是想做什么?」悠然笑道「管她想做什么,只不理她就是了。您还不知道我呀,我哪是会吃亏的人。」哄走了黄馨,晚上却对张并发难。 张并怕热,只穿着白绫中衣,不在意的说道「那有什么,我生平见惯美女,不稀罕。」 我生平见惯美女,不稀罕?悠然专心咽下一口白水,省得呛着自己,随即横眉怒目质问「你见过多少美人?」这是得多么的见多识广,才敢这么吹牛。 「魏国公府多美女,」张并眉目舒展,跟妻子开着玩笑,「就连服侍我的侍女,也都是美人,从小见得多了。」见妻子犹自怒目而视,施施然道「许你见惯美男子,不许我见惯美人?」 「我生平见惯美男子,不稀罕。」小悠然当年的豪言壮语,张并还清晰记得。 悠然愣了会子,才想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都多少年了,你还没忘呢。」那时自己才多大,十一二岁?被爹娘惯的,性子真是有些娇纵,还会对着陌生人口无遮拦。 不过,当年那些陌生人里,自己好像只是对着张并才口无遮拦过。对着其他人,自己说话还是很严谨的。悠然回头想想,嗯,真的是这样。 「忘不了。」张并简简单单说了三个字。哪里能忘,玉雪可爱的小悠然,魂梦中也不曾忘记。多少回遇到艰难险阻,都会想起那个身份毫不起眼、却美丽豁达的小姑娘,一脸笑容的跟自己说「世上值得生气的事情并不多。」 「我也忘不了。」悠然捧着大肚子,作情意绵绵状,给张并灌迷汤,「你带我飞来飞去的,快活死了。」 等到张并柔情蜜意的贴上来,她却改了口气,抱怨道「宝宝又闹了,你讲故事给他听罢。」唱催眠曲不行,讲故事总会吧?不会也可以学,如果他学会讲故事,将来不给宝宝讲,也可以给自己讲。想想,丈夫讲故事哄自己入睡,多浪漫,多温馨呀。 张并凝神想了半天,吭吭吃吃说道「我,会的全是打仗的故事,不好听。」那个真不能讲,太血腥了。岳父说过,不能给悠然、给孩子讲丑恶的事情,只能讲好的、美的。 「那好办。」悠然早有准备,伸手舀过来两个话本,「先看看,学着讲。」见丈夫面有难色,诱惑他「不是要生十个八个的么?学会了,以后都可以讲了。」 第36章 是啊,往后还有,还要生好几个呢,值得学!张并意动之时,悠然又补上一把火,「我也爱听故事,我要听你讲。」 宝宝也能听,妻子也能听,没话说了,张并认命的舀起话本,看着鲜艳的图画,和简单优美的语言,学习起讲故事。 「要声情并茂、引人入胜哦,要有抑扬顿挫、语速适中……」悠然趁机提出一大堆要求。看着丈夫专注看着书本,磕磕绊绊学着讲解,悠然终于心平了:孩子是两个人的,父亲也要负责胎教啊。 次日孟赉来看女儿,一向看张并不顺眼的他,却是一副好岳父的模样,「悠儿要体贴夫婿,不可仗着有身孕,随意欺压他。」 悠然抱着个小手炉,半天不说话。孟赉奇道「悠儿?」她不是很在意那臭小子么? 悠然微微皱眉,「爹,朝堂上是不是有什么事?」老爹才不会这般好心,凭白无故关心起女婿。该不会是张并在朝堂上被人挤兑了吧。 这鬼丫头!孟赉心底暗暗骂了句,却打着哈哈说道「悠儿,真是多虑了,没有,没事。朝堂上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 不只孟赉嘴紧,张并回家也是什么都不说。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张并现在的职务,是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这个朝代的开国之君太祖皇帝,是个多疑的人,也是个谨慎的人,他惟恐军权集中导致政权不稳,所以把原来的大都督府改为五军都督府,分为前、后、中、左、右五军,五军各不相属,各不相干,五军都督府又各有左、右都督,五军都督府只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兵部只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军权极为分散;军权分散,皇权就安全。 这样的体制下,除非遇到特别多疑的皇帝,否则张并不会受到猜忌的。悠然前前后后思了几遍,放下心来,乐得一门心思好好养胎,反正这是个男权社会,自己又不是什么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奇人异士,还是乖乖呆在家里生孩子吧,外面的事,有老爹,有老公。 再说,肚子越来越大,临近生产,还是做这方面的准备吧。「人生人,吓死人」,生个孩子真是在鬼门关前走一趟,安安生生过了这一关是正经。 殿试过后,孟赉坐卧不宁的等了一天,等到报子上门报喜,连出门询问的勇气也没有。直到孟正宣喜气洋洋跑进来,大笑「小宇中了二甲第十七名!」孟赉忙舀喜报来看过,看了三遍,确认了,没错,真是二甲,放心的晕了过去。 「他至于么?」孟正宇终于解放了,跑到平北侯府,跟悠然抱怨,「我有那么没出息么?才不过是个二甲,他都乐得晕过去了。」 悠然才不跟他客气,伸出手指头点他的脑袋,「有没有良心啊你,爹为你操碎了心知不知道?!二甲跟三甲区别大了去了!」 孟正宇瞪她一眼,决定不跟女人一般见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他兴致很好的提起「我可不考什么庶吉士,我去六部当个小官就好。」他从小也没什么雄心壮志,能在六部混个七八品小官,狠好了。 「你也考不上。」悠然断言。就孟正宇这样的,能中二甲简直是奇迹,还想庶吉士呢,太贪心了。 黄馨本来是在旁边笑吟吟听着,这会儿轻轻站起来,「我给你们换杯热茶。」阿悠这孩子,怎么说起弟弟来一点儿不客气。小宇多好的孩子,让她说的,一文不值似的。 孟正宇跳了起来,「哪用您去?丫头呢,姐姐这么大的府邸,还少人手使了?」愤愤看着悠然,觉得黄馨受了委屈。 悠然有些惊愕的看着眼前的二人,一个慈母状,一个孝子状,这孟正宇,他好像真的,比自己还孝敬黄馨。 悠然有些心虚。在黄馨面前,自幼做独生女做惯了,嚣张得很。是不是,自己真的不够孝顺?以后改改?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笑嘻嘻道「小宇这回真争气,姐姐有奖励!小宇想要什么啊,只管说,甭跟姐姐客气。」先把这愤青安抚住了。 孟正宇大义凛然说了句话,把悠然差点气乐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对姨娘好。」 她是我亲娘!我才是亲生的好不好,这还用你说?!悠然死死瞪孟正宇,直到把孟正宇瞪得讪讪转了头,顾左右而言他,才罢休。 平北侯府最偏僻的下人房里,鸀芜、鸀思专心做着针线,鸀茵则在一边低低声音、好心好意劝解鸀珠「姐姐,您认命吧,太太出面都没用啊。」 鸀珠秀眉一挑,轻蔑道「认命?要我认命?」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长成这样你让我认命? 「您不是回家送信了?太太也蘀您出头了,这不,夫人还是不理不睬的。」鸀茵脾气很好,鸀珠再怎么轻蔑,她也不放在心上,依旧悄悄劝道。 「太太,心太善!由得个庶女逍遥妄为。」鸀珠冷冷道「可这平北侯府,可不是夫人能一手遮天的地方!还有侯爷呢。」自己这倾国倾城的容貌,侯爷是从未见过。若见了…… 第37章 鸀茵露出怯意,「姐姐,您可千万不要,内宅,是夫人做主的呀。咱们还是小心谨慎,听夫人调度罢。」做丫头的自作主张,如何使得。身契和性命,都在主人手里攥着呢。 鸀珠「哼」了一声,摔帘子走了,鸀茵跟着追了出去,着急的低低叫着「姐姐您听我的罢」。 「听你的?听你的一天一天在这里虚渡青春?」窗外,鸀珠不屑的声音传来。 鸀茵的声音则是听不到了,无非是那些话。鸀芜和鸀思抬头,对视一眼。 「你说她能成么?」鸀芜有些不确定。但她的心底,确是盼着鸀珠做些什么出来,横竖不是自己出手,鸀珠若败了,也连累不着自己什么。可若成了,那可是给众人开了条路出来,鸀珠能成,旁人也能成。 鸀思温柔的笑笑,「急什么?咱们才不过十五岁。」年纪小,等得起,有的是将来。 二人相视而笑,低头细细做起针线。阳光照到二人脸上,两张年轻的脸庞,俱是娇美动人。 自从孟正宇过了殿试,孟赉每每想到最小最别扭的儿子也出息了,有着落了,心中喜得无可无不可,虽竭力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嘴角的笑意却是掩也掩不住。这晚他安坐家中,怀中抱着好姐儿,不时叮嘱在地上跑着玩耍的英哥儿和华哥儿「慢着点儿」「别摔着」,对面的钟氏滔滔不绝在讲着什么,他却没大在意。 「老爷,您说我做得对不对啊?」难得孟赉这么有闲情逸致,钟氏满心喜悦。她讲完自己的丰功伟绩,见孟赉不说话,探过头来追问。 孟赉才意识到钟氏在跟他说话,「怎么了?」他温和问道。钟氏嗔道「我说半天了,敢情您都没听呀。」高高兴兴又说了一遍。 孟赉半晌才弄明白钟氏做了什么。楞了会儿神,他吩咐奶娘抱走孙女、孙子,细细问钟氏详情。钟氏很是得意,笔直的坐着,身礀端庄,「侯府的当家主母,哪能小家子气的嫉妒不容人,我已命人去训示过了,五丫头是个好孩子,知错必定能改。」 悠然大着肚子,正是劳心劳神的时候,这当儿她过去添堵,添乱,还洋洋自得一副「我是好嫡母」的样子,孟赉盯住钟氏,怒气一点一点升腾。 钟氏觉察到丈夫神色不善,忙问道,「老爷,您怎么了?您别生气啊。」自己说错什么了?可教导庶女宽容大度恪守妇道,本是嫡母份内的事啊。 孟赉沉默片刻,轻轻笑道「我没怎么,一点事没有。」本来是生气的,但是,钟氏这样的人,跟她生气有什么用?徒然气坏自己,「我不生气。我闺女说了,不许我多喝酒,不许我劳累,不许我生气。」 悠然自从知道孟赉有「孟家男人活不过六十」的忧虑,已命人从泰安老家抄来了孟老太爷及其父、祖父,老年病重时的各种记录,这三人的症状全都是腹部闷胀,恶心、呕吐,食欲明显减退,右上腹隐痛,乏力、消瘦,大夫的诊断全是肝脏受损,肝病多由饮酒、劳累、生气、饮食不当引起,悠然已跟孟赉说过八遍:酒不能多喝,气不能生,不能太劳累。还列了一个食谱出来,油炸、烧烤、辛辣、生冷之物,不许吃。 孟赉表面上板着脸「小孩子家家的,管起大人了?还这般啰嗦。」心里却很受用:到底是闺女跟爹娘贴心。 「我早就说过,悠儿的事,不劳你费心。」孟赉旧话重提,「如今我还是这句话。只盼你莫再生事。」 钟氏涨红了脸,「她是老爷的闺女,难道不是我闺女?说起来只有我才是她名正言顺的母亲!我还不能管她了?」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孟赉温和的声音吟诵《蓼莪》,「太太可知道怎样才叫做母亲?疼爱孩儿,抚养孩儿,教导孩儿,这方是母亲。」 你不高兴时把庶女扔一边不管不问,高兴了使人去乱管乱问,算什么。 钟氏气咻咻扭过头,不说话。孟赉用冷漠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温和说道「太太要记下了,我悠儿已经长大成人,她为人处事极有分寸,她的事,不劳太太费心。」 钟氏想赌气不理,却又不敢,只好胡乱点了点头。孟赉声音温和又坚定,「太太可记下了?」钟氏低声道「记下了。」 见孟赉抬脚要走,钟氏忙上前抓住他,「老爷不去书房了罢,我一个人害怕。」一个人睡,屋里再怎么香,再怎么暖,身子也是冷的。 孟赉很是无奈,「公务繁多,没法子。」见钟氏有悻悻之色,微笑道「我倒是想辞官不做,那时便无事了。」 钟氏呆了呆,辞官不做?那怎能成,他如今是正三品官员,自己迟早有一日能做「夫人」,若他辞了官,自己怎生出门交际应酬?有谁会理会一个丈夫没官职的女人? 孟赉再走,钟氏便没再开口挽留,由得孟赉施施然去了。 孟赉到了书房,安安静静思想起近日朝堂形势:西北有旱灾,西南苗人作乱;中原匪患;浙东倭寇;本来已是不安宁得狠,贵州副总兵马厚梁突然上了份折子,提议重设大都督府。 第38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折子一出,举朝哗然。本朝只在太祖初期设立过大都督府,由大都督总摄中外军事。后来太祖改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分了军权,自此,少有武将能对朝廷形成威胁。 这马厚梁,也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他曾跟随阮大猷打过羌人,跟随俞声打过北戎,跟随钟元打过苗人,也跟随张并打过鞑靼。每次出征,作战都很勇猛,每每杀敌无数。 这折子一出,皇帝虽不动声色,但看阮大猷、俞声、钟元、张并等人的目光,多了份审慎。 本朝一向是重文轻武,只要不打仗,武将在朝堂上闹不出什么来。这马厚梁,究竟是出于什么意图,上这么份折子?对张并会不会有什么防碍?孟赉思虑再三,不得要领,只得吹熄灯火,睡下了。 张并、悠然夫妻,渀佛生活在世外桃园一般,不理世事,晚晚腻在一起,张并絮絮跟妻子、肚子里的宝宝说话,他的故事越讲越好了。 「宝宝爱听呢,你看,他本来乱蹬乱踢的,你讲完故事,他安静了。」悠然笑咪咪,夸奖张并。见他面有得色,又加上一句「我也爱听!」 张并把脸凑了过来,悠然在他脸颊上用力亲了两口。张并很大方的加倍回吻了,又亲了亲肚皮,「还有咱们宝宝。」其乐融融。 张并又开始招募少女亲兵,还专程从华山派接来几名女弟子,传授亲兵功夫。悠然笑他小题大做,「我整天呆在家里,用什么亲兵呀。」张并一脸正经,「不光是你,咱闺女生下来,也要有亲兵。」 见悠然似有不屑,张并扳着她的脸,跟她讲道理,「花园里的花有没有用?除非要入药,否则没用罢?那咱们为什么还要种?好看呀。亲兵甭管有没有用都是要有的,至少带出去威风、好看。」 这原本沉默寡言的男人,还学会强辩了,悠然大乐,「花园里的花不能白种呀,咱们明儿便去看花!」 次日二人还真是去花园看花了,悠然倚在丈夫宽厚温暖的怀里,指指点点,「迎春花真喜气」「腊梅有风骨」「还是玫瑰娇艳」,无论她说什么,张并都附合她,这时却微笑道「玫瑰哪里娇艳了?没有我媳妇儿娇艳。」 越来越会说话了,悠然为了表示鼓励,满口夸奖不说,晚上更是亲吻加甜言蜜语,哄得张并飘飘然。 一帮侍女只远远看着夫妻二人,间或有一二言语飞入众人耳中,也只能装作没听见一样。有少年单纯的,心下偷笑,更有人暗暗盼望「将来不管嫁什么人,也要这般恩爱方好」。只鸀漪心生怜悯:侯爷和夫人这等恩爱,鸀苹,怕是没指望了。 悠然在爹娘、丈夫的关爱中,安安生生渡过了一天又一天,眼见得产期愈来愈近了。这时,泰安老家出了事。 「孟老太太重病?卧床不起?」悠然第一回听到这消息,便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和这孟老太太,一定是八字不合!虽名为祖孙,实际上情份极差。也常常在孟老太太处遇挫。 「她可一定要病好了。」悠然捉住黄馨倾诉,「她可一定不能有事啊。」她如果真怎么着了,孟赉就要丁忧,就要离京回山东。 「她不会有事的,阿悠放心吧。」黄馨把悠然揽在怀中,柔声说道。黄馨倒不是完全在安慰女儿,她还真是相信孟老太太会没事。自从她进了孟家,已经亲眼目睹过无数回孟老太太彪悍的拍桌子骂人,孟老太太渀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一般,哪能轻易死去。 「她一定会长笀。」黄馨确信这一点。 孟赉闻得讯息后方寸大乱,「母亲她,已是七十高龄!不容疏忽!」收拾好了行装,告好了假,要回泰安侍疾。钟氏虽不情不愿的,也只好收拾了行装,准备夫妻二人一同回去。 孟正宣、孟正宪兄弟两个也要去。钟氏拉着他们细细解劝,「我的儿,有爹娘去便好;孙子孙女还小,你们两个,在京中好好的,你祖母必定吉人天相,说不定爹娘一两个月便回。」孟正宣、孟正宪听后,只好罢了。 季筠、钟炜面面相对,各各怀中揽着儿女,心中打鼓,只心心念念祈祷,孟老太太可千万莫真有事。 孟赉和钟氏急急的坐上马车,要连夜赶回泰安。刚出了孟家大门,便遇上了披麻戴孝来报丧的老家人,听到「老太太已过世了」,孟赉大叫一声,吐血昏倒。孟家乱成一团。 当晚,孟宅换作一片白肃,「昊天罔极」的白色横幅挂起,经过的行人各各叹息:可叹,父母去世了。 如斯,也仅仅美好如斯。 孟赉原来是告了假,这回要改成丁忧了。告假时间短,职务还予以保留,回乡丁忧时间长达二十七个月,官肯定不能做了,只能守孝期满后再谋起复。「二十多年了,好容易做到侍郎」,钟氏心有不甘,当夜即偷偷着人去吉安侯府,问匿丧不报或者夺情是否可行,太夫人很快使人来说「断断不可!官员不孝是大罪。」钟氏没法子,只好老老实实准备回泰安守制。 第39章 孟正宣、孟正宪也各自准备明日去请长假;只有孟正宇,本来还没职务,这会儿他省事了,最清闲。 「丁姨娘自然要同回泰安的。」钟氏在算着细账,「她是老太太的外甥女儿,极亲的人;还有杜姨娘、黄姨娘,也叫回来罢。」杜姨娘在安然家里,黄姨娘在悠然家里,钟氏自己要回老家守孝,过三年苦日子,这两个姨娘却在亲生女儿处享福,哪里能够。 孟赉乍闻噩耗,吐血昏倒,醒来后又号啕大哭,昏倒了几回;不过一夜之间,他添了不少白发,形容清瘦,憔悴不堪,这时身着重孝,哑着嗓子说道「安儿也要回泰安奔丧,杜姨娘便在京城替她看家;悠儿身子重,回不得泰安,黄姨娘留下照看女儿。」 钟氏心中不悦,合着这两个姨娘反倒比自己舒服,「西宁侯府难道没人能去看家?咱们是岳家,避避嫌好些;平北侯府,有太后赏的嬷嬷在呢。」宫里出来的嬷嬷,不比黄姨娘强多了。 孟赉已是哭哑了嗓子,身心俱疲,哪有心情跟妻子纠缠这些小事。阿菁还不到半岁,安然夫妻二人要奔丧也不能带这么小的孩子,当然是留杜姨娘这亲外婆留守才最放心;悠然从小到大都是个不省心的,这会儿即将临盆,亲娘不在身边哪行。 「她二人也该回泰安尽尽孝心,要不,将来有脸葬进祖坟去?」钟氏话中,隐隐含有威胁。妾室,并不是都能埋进祖坟里去的。 孟赉嘶哑着声音说道「她二人不入祖坟,入祖坟的只有你和你。」安然和悠然都想得开,早早给生母置办了风水上佳的坟地。没儿子的妾侍,葬入孟家祖坟又怎样,一样是没人给供茶供饭。 钟氏先是愕然,继而想到百年之后自己终是能独占丈夫,又有些欢喜,「只有你和我」,这是多美的一句话。 晚上,孟赉睡草席枕砖头,钟氏在草席旁看了又看,心里嘀咕「这怎么睡人啊」,孟赉声音嘶哑,态度温和,告诉妻子,「虽是居丧,然《礼记》有云:身有病则治,有疾则饮酒食肉,疚止复初。太太素来身子弱,若睡草席病了,倒不好。」 钟氏心中甜蜜:他这般关怀自己!情意绵绵的看了看丈夫,回房睡了。 平北侯府。悠然命人把有颜色的东西全部或撤掉,或用素布遮盖了,整个底邸一片素净。张并疑惑的看着她:据自己所知,她对孟老太太这亲祖母可是没什么情份。 悠然白了他一眼,这是面子工程好不好?做给人看的。我天朝一向的传统,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面子上的事要做足。 「在自己家里,做给谁看?」张并不解。但片刻后,张并便开始由衷的钦佩:妻子真是高瞻远瞩。 莫陶带着一个人进来,来人裹着厚厚的斗蓬,头戴斗笠,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到室内只剩下张并、悠然二人时,来人方取下斗笠,露出真面目。 「岳父?」张并心中惊愕,面上不显,赶忙上去扶孟赉坐下,「爹爹,您怎么……」一下子这么瘦,这么吓人? 悠然捧着大肚子,皱着眉头,这就叫做哀毁骨立?这就叫做孝顺?真要命。这才是个开始,要照这样下去,等孝期满后,他不怕是真的会「服竟,羸瘠骨立异形,医疗数年乃起。」服个丧,去掉大半条命。 孟赉先是注意到房中全是素色,张并和悠然身上也是素衣素服,点头称许「你二人年轻小孩子,却是知礼。」继而神色极为不安,「爹爹也知道,本不该来的。」他正服着斩衰,披着麻衣到出嫁的女儿家中,于礼不合。 「我们家,您有什么该来不该来的,」张并急忙说道。他扶着孟赉,明显感觉到消瘦和嬴弱,这才几天没见?「爹爹您,要节哀……」劝人的话,张并只会说「节哀顺变」。 孟赉见女婿好似不在意自己披着重孝到来,反倒是担心自己身体,心中很有些欣慰。却见悠然板着小脸,面带不悦,孟赉声音嘶哑难听,「爹明日便要离京,有些话要交待你们。」这死丫头,老爹是放心不下她,才偷偷跑出来,她不是一向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的?怎么今儿不高兴似的。 悠然平时对「生、老、病、死」都看得开,也从不拘小节。她给黄馨计划坟地的时候,还一脸孩子气的调皮「孟家坟地在这个山头,您,在对面的山头,你们两个,两两相望!」所以孟赉思想再三还是来了,哪知道女婿还是毕恭毕敬的,女儿脸色不对了。 悠然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气冲冲的开口,「您看看您!成什么样子了!孝顺是这种孝顺法么,非要把自己弄得皮包骨头一般才成么?!您要是再瘦下去,我不理您了!」叫出这番话,已是泪流满面。 张并扶着孟赉,不知是该继续扶着嬴弱的岳父,还是该去安慰哭泣的妻子,一时十分作难。 孟赉眼圈也红了,「傻孩子,傻孩子。」张并这段时间口才明显有所提高,这时也低声说「爹您瘦太多了,别说悠然心疼,我也心疼啊。」 第40章 这一对傻孩子!孟赉忍住眼泪,说道「有话要交待你们。」嘶哑着嗓子,又说了遍要悠然一切留神,吃的穿的都不可大意了,「吃食上尤其要当心」,不许用熏香,身边的人要仔细排查,凡心存异志的、心太大的,一律远远的打发了。 「您甭说了,我都知道。」悠然听老爹嗓子都哑了,倒杯水过来,看着他喝下,「您放心吧,我厉害着呢。」 孟赉点头,「知道,我闺女最厉害。」吩咐悠然「早些睡」,戴好斗笠,要走。「我送您。」张并赶着献殷勤,孟赉没说话,由着他送了出门。 「你府中的人要么是外面买来的,要么是魏国公府来的,要小心。」出了门,孟赉低声说了几件事,有府中的,有朝中的,张并一一点头,「我也想着呢。」 到了二门,孟赉一时有此失神,黄馨,见她还是不见?见也无用,徒增伤感,还是算了。她不是聪明人,交待再多怕也没用。 若是她再机敏一点,该多好,悠然身边若真有什么事她也能应变。孟赉忽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人,她,可不就是又让人放心,又机敏果断? 孟赉把府中、朝中该留意的地方说完,张并送他回了孟家。到家后,孟赉写好一封书信,命人「明晨送去吉安侯府」。 次日,孟正宣、孟正宪请了长假,家里长辈过世,这假没有不准的,交割了公务,回到家,已是全家准备起程。 京城离泰安不远,一行人晓行夜宿,不过六天功夫,就回到了老家。已经憔悴得不像样子的孟赉,带着妻子儿女到了灵堂上,看见孟老太太的灵位,又是吐血昏倒,灵堂乱作一团。 「纯孝之人啊」「至孝啊」「哀毁骨立,人子之道」「到底是探花郎,知礼啊」,一时间,孟赉「孝子」的名声,传遍十里八乡,传遍泰安,渐渐传遍天下。 这是孟赉也不用说什么话,嗓子已是哑得说不出话,只能哭,逢人便哭。反正这时候他是孝子,孝子只要哀伤到位,旁的,都可以不予理会。 不只孟赉,孟赉的儿子、儿媳,以至于女儿、女婿,都是哀伤入骨,感人至深,赢得无数的赞誉。 嫣然也偕同夫婿来奔丧。不过她是出嫁的孙女,丧服并不是特别粗糙的重孝,穿细布孝衣就可以了。这时嫣然已哭了几天,哭累哭烦了,她留意到一件有趣的事:蔚然,面有红晕,脸上常有梦幻般的微笑。 蔚然已是二十「高龄」了,她原和一位县令的小儿子订过亲,却是订过亲后就大病一场险些丧命,眼见得爱女病得昏昏沉沉,孟大伯夫妻俩慌了手脚,顾氏寻了张天师算命,「姻缘不合,克的」,女儿性命要紧,孟大伯无奈,只好到亲家处再三央告陪礼,退了亲。 果然退亲后,蔚然慢慢好了。待要再觅良缘,顾氏和蔚然一再挑剔,总是不能如意。「便养你一辈子也罢」,孟大伯只生得一子一女,他舍得逼妻子,不舍得逼女儿,只好由着蔚然的婚事一拖再拖。 蔚然是在室女,服的是重孝。她虽披麻戴孝的,容貌依旧清丽出尘,嫣然不经意瞥了她一眼,看呆了,原来蔚姐儿生得也这般好看,以前怎么都没有留意到呢。 停灵九天后,孟老太太正式下葬。有两个做官的争气儿子,孟老太太的葬礼,极其隆重。 「生荣死哀,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这是乡里对孟老太太的评价。 葬礼过后,安然便要回京,欣然也要一起走,嫣然却说「老太太养大我,要在她老人家坟前多尽尽心」,不肯就回。孟赉深觉嫣然孝顺,欣慰道「嫣儿果然孝顺,不枉老太太疼你一场。」 卢二公子虽心中不情愿,也只能一派大方的陪着妻子继续「尽孝」。 「你不在家中坐着,不去坟前守着,老瞎跑什么?」卢二公子穷极无聊,又见嫣然常常悄悄出门,怒声斥道。 嫣然捉住丈夫的手臂,笑得开怀,「你不知道,是好事呢。」卢二公子问她是什么好事,嫣然却卖关子不说,「往后便知晓了。」 背着丈夫,嫣然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蔚姐儿,从小的好姐妹,这么大的事,连我都瞒着!好好的,竟学会和男人偷偷私会了,林中漫步,花下私语,逛庙会,买珠宝,还真是无所不至! 想起和蔚然偷会的那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嫣然有些好奇,到底什么人,竟让心比天高的孟蔚然倾心了? 卢二公子耐着性子又在泰安住了几天。这天下午,他终于拍案而起,「她再不走,我一个人走!」真受不了了,这穷乡僻壤的。若是平时,还能跟岳父、大舅子喝酒下棋、谈诗论文,这当儿人家守着孝呢,且顾不上这个。卢二公子在泰安又没文友,这日子过得实在是白开水一般。 卢二公子等来等去,也等不到嫣然回来。直到晚上,直到深夜,方急了,使人去各处说了,孟赉一家子出动,不声不响出门寻人。直寻了一夜,也没寻到。 第41章 第二天,河水中浮出两具女尸。孟赉和卢二公子脚都软了,强撑着上前去,看一眼,再看一眼,真的是嫣然,和她的贴身侍女。 「小女自幼养在亡母膝下,祖孙情份极深。」孟赉形容憔悴,神情哀凄,「自亡母去后,小女悲痛欲绝,几回要跟着祖母一起去了……」 他倒没说谎,嫣然不错真是有好几回哭着要跟祖母一起去。只不过,这些儿孙中,又有谁没这样过呢,安然、欣然、季筠、钟炜,包括钟氏在内,都曾哭得气噎肠断时,死死扒住棺木不放,口口声声「带了我一起去」。 孟赉显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失慈母,丧娇女,真是悲惨,对面的泰安县令韦佳等人,都觉十分唏嘘,纷纷出言劝解,「孟大人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更有一位县学的老夫子倏的站起来,概然道「原来如此!当时她虽被众人劝下了,殉祖母的心志却始终未改!到底还是跟祖母一同去了,此等孝女,感天动地啊。」 老夫子这话一说出,不只县令韦佳眼前一亮,其余的县丞、教谕等,都是心中激动,心潮澎湃:泰安出孝女了!堪比二十四孝啊,也是本县人杰地灵,教化得宜,才得有此烈女! 另外一名夫子也聪明起来,「不只有孝女,还有忠仆!那侍女,也随主人一起赴死,是个忠心的!」边上有人附合,「正是!一殉祖母,一殉主人;一为孝女,一为忠仆,真是可感可佩!」经此评定,随嫣然一起死去的碧波,成了「忠仆」。 这是多好的政绩。这说明在自己教化下的泰安,民风是多么的淳朴,韦佳脑中飞快的转着念头,决定回去后马上亲自动手,写表彰文章,务必把这百年罕见的盛举,写得感人肺腑! 韦县令等人表达过慰问惋惜之情后,又表示「定会请旨旌表,以为名教光!」孟嫣然,活着的时候不管她是什么样子,死后成了名扬天下的孝女、烈女。 丁姨娘闻讯后疯了般哭闹,认定「三姑奶奶必是被人害死的」,钟氏命人将她制住严严实实捆堵了起来。孟赉送走韦佳等人后回了内宅,知道后,点头「太太做的对。」 钟氏难得被丈夫夸奖一回,心中大乐,却是想到无端死去的嫣然,才二十出头,花一般的年纪,真是可惜,滴泪道「三丫头,这可怜孩子,怎么突然就去了?」钟氏并不是个心肠多么恶毒的女人,嫣然活着的时候她再不喜欢,乍闻死讯也是心里难受。这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孟赉痛苦的闭上眼睛。嫣然!嫣然!这傻孩子,她到底遇到了什么,竟会遭人下此毒手?! 深夜,孟家密室。孟赉、孟正宣、孟正宪三人端坐在一边,看仵作动作娴熟的验尸。 「真的不要惊动大伯?」事前,孟正宣曾迟疑着,向孟赉求证。他不明白,验尸的事,为什么要瞒着大伯呢? 「你大伯病着呢,勿惊却他。」孟赉一点没犹豫。孟赟不错真是病了,但没病到不能理事的程度。孟赉,是有心不让孟赟知情。 孟正宣低声应道「是。」又回明了其余几件事,「仵作是信得过的;衙门里也无事;家里,还看不出来什么。」听他说完,孟赉目无表情的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父亲真是大不相同了,他从前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如今目光越来越冷酷。孟正宣惴惴不安的想到,父亲向来疼爱子女,不会是嫣然横死,让父亲性情大变吧? 想到嫣然,孟正宣既心疼可惜,又有些抱怨:早些时候跟着安然、欣然一道回京,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说是留下来尽孝,其实是一心要看西洋景儿,究竟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值得你送掉性命去看。你说去就去了,留下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 孟赉这一日,粒米未尽,连滴水也喝不下去,被两个儿子强逼着喝了杯水,全吐了。「他这样下去怎么撑得住!」孟正宪背地里急得跳脚。孟正宣按住他,泪光闪闪,哽咽着说道「别逼他了,他心里,不知道多难受。」 孟正宣到底沉稳些,他看得清楚,孟老太太去世,和嫣然惨死,对孟赉的影响完全不一样。孟老太太已是七十高龄,这时亡故已是喜丧,孟赉的悲伤在外表;嫣然还是花朵般的年纪,无端横死,做为父亲的孟赉,悲伤是在心里。 内心的伤痛不只伤心更是伤身,孟正宣咬咬牙,还是尽快查清嫣然的死因罢,不然,孟赉恐怕还是连水也不想喝。 密室内,灯光亮如白昼。仵作验完尸,想了想,回去又验了一遍。 孟氏父子三人大气也不敢出,等着仵作说出嫣然的死因。尸体,是能告诉人很多讯息的。做过三年父母官的孟赉,深知这一点。 仵作终于验完尸,说出结论,「这具女尸是先被人扼死,后扔入河中,在河中泡了一夜,身体已浮肿,没有旁的伤痕。」 先被人扼死,后扔入河中?孟赉两只手紧紧攥起来,嫣然,她是被人扼死的? 第42章 孟正宣、孟正宪偷眼看孟赉,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他全身都笼罩着悲痛和悲愤的气息,让人心中惨伤,让人心中害怕。 「不过,孟大人,」仵作犹犹豫豫的说道「您是如何认定这是您女儿的呢?您女儿,听说是二十出头年纪,这具尸体,年纪该是在十五六岁啊。」 孟氏父子三人一时间全楞了,十五六岁?难道这具尸体不是嫣然?可是,「她穿着我妹妹的衣服,戴着我妹妹的耳环、手镯!」孟正宪急急忙忙的说道「还有,她和我妹妹一样高!还有……」他一时也想不到别的。 孟正宣猛的站起,「她们主仆二人一同遇难,那仆人身上有胎记的,已确认无疑是了!」碧波胳膊上有形如梅花的红色胎记,碧波的娘亲一开始也不相信自己女儿就这么死了,她执意拉开袖子看了又看,才开始号啕大哭,「乖女啊,你这就么去了啊,闪得娘好苦!」 并排两具尸体,一主一仆,衣服首饰都是家人熟悉的,虽然身体已泡得浮肿,脸已变形,但谁料到,一个是有胎记确认过的,一个会不是本人? 孟赉直挺挺坐着,一动不动。 孟正宪团团转了两圈,跑到孟赉身边问「爹,三妹妹身上有没有胎记?」孟正宣伸手拉了他一把,低声斥责「如果有胎记,还不早看了,用等到这时候?」 孟正宪被大哥训得不言语了。孟赉无语半晌,方努力抬手指着女尸,颤声问道「她真的,只有十五六岁?」 仵作很自信的说道「是。」他对自己的专业水平,太有信心了。 孟赉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我嫣儿,她,她没死!」「哐」的一声,连人带椅跌倒。 孟正宣是文人,手脚不灵便;孟正宪倒是练过点功夫的,偏被大哥训得低头躲在一边。这会儿兄弟二人急急的跑过来,把孟赉扶起。 孟赉脑袋上磕出一个大包,脸上犹自带笑,「没死,没死。没死就好。」 人家既然当时不杀她,一定有不杀她的理由。此时她该是被囚禁了。如何能救出她?孟赉扶着两个儿子站了起来,先命孟正宣送走仵作,又命孟正宪「把你三妹夫请到书房」。 孟赉细细问了卢二公子,对嫣然这些时日的行踪,心中还是不甚明了,却没多说,只在临走时温和问道「贤婿和我家嫣儿,夫妻情份如何?」 卢二公子低声道「结发妻子,情份自然是好的。」夫妻,始终还是原配的好。谁都希望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如此。」孟赉点头,「依礼,贤婿要守一年。嫣儿有位族妹,和嫣儿生得极相像,一年之后,若贤婿有意,请再到泰安来。」 卢二公子苦笑道「生得再像,也不是她。岳父,我真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真想,有一天她还会回来。」 孟赉温言抚慰几句,卢二公子恭身致谢,告辞了,「岳父您也早些歇着,莫累坏身体,更是我们的罪过了。」没管束好妻子,以致她常偷跑出去看热闹,以致她横死,卢二心中也很内疚。 孟正宣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香气扑鼻的菜粥,孟赉随手拿过粥碗,喝了,命「再盛一碗」,孟正宣连连称「是,是。」急忙又去盛了一碗送过来,孟赉又喝了。 「京中有没有信过来?」孟赉坐在书桌旁,摊开宣纸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问孟正宣。 孟正宣忙道「有,五妹妹有信来。」走到书柜边取了过来,呈在孟赉面前,还是那五个字「儿平安,勿念」,一个字不带多写的。字不好看,也不难看,平平常常的很随意,是孟赉所称的「悠然体」。 孟赉看了一眼,「这懒丫头。」孟正宣忙道「她一天写一封,由信鸽送来,没拉过。」虽然懒,也懒得有节制。 孟赉口述了几封信,命孟正宣写了,「明天一早寄出去,不可耽误。」孟正宣一一答应,劝他「爹您早点歇着吧。」 孟赉不置可否。命孟正宣先回去,自己转身去了丁姨娘处。 丁姨娘还是被捆绑着。孟正宇正坐在丁姨娘身边,一脸无奈的盯着她,「您闹什么?闹有用不?」嫣然怎么倒霉呀,怎么对孟老太太这么一往情深的。还不如孟悠然呢,虽然人霸道点,可是不糊涂。 看到孟赉,丁姨娘死气沉沉的眼中有了光亮,虽然口中被塞着帕子,还是努力想发出声,她的眼中全是哀求,仿佛在说「三姑娘太冤枉了。」 孟正宇规规矩矩站起来,行了礼,一溜烟儿跑了。留下孟赉和丁姨娘两人。 孟赉取下丁姨娘口中的帕子,倒了杯水喂她喝了,却不给她松绑,只问她「这几日可见过嫣儿?」 丁姨娘被拿下帕子,本能的想哭叫「三姑娘太冤了,她定是被人害死的」,却被孟赉威严目光震摄住,不敢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赉皱皱眉,又问一遍「这几日可见过嫣儿?」丁姨娘想了半天,「见过两回。两回她都匆匆忙忙的,没跟我说过几句话。」 第43章 「她神色如何?可慌张?」孟赉继续问。丁姨娘忙道「她哪会慌张?没有!高高兴兴的!」 「真的?」孟赉盯紧丁姨娘,目光锐利,重重的语气问道。嫣然她,这几日难道真如卢二所言,是高高兴兴的。 丁姨娘怯怯道「我哪敢骗您呢老爷,她真是一脸高兴。」随即想到这是在孟老太太孝期,嫣然是号称要给老太太尽孝才留下的,她高高兴兴的,可是不对劲呀,又有些后悔,想改口,「不是,老太太才过世,她一脸哀凄。」 「生死关头,说真话!」孟赉爆喝一声。 丁姨娘吓了一机灵,哭道「她,真的是高高兴兴的样子。我问她有什么好事,她也不理会我。」 孟赉胸中的怒气升上来。这不省心的丫头,祖母才过世,她有闲心看热闹!差点把命搭进去!这傻孩子,到底是遇到了什么? 丁姨娘还要再说什么,孟赉心烦,随手拿起帕子,重又塞回她嘴里。 这个世界清净了。 孟赉胡乱睡了一会儿。他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做形形色色的恶梦,梦到嫣然在空旷荒凉的坟地一个人仓皇无措孤苦无依的哭泣时,孟赉吓醒了,醒来满身是汗。 孟赉披衣坐起,在旁边打地铺的孟正宣睡眠浅,也醒了,见孟赉起身穿衣服,劝他「您昨天一晚上没睡,今晚上您好歹多睡会儿。」孟赉摇头,「我闺女生死未卜,怎生睡得着。」 孟正宣没法子,起身挑起灯笼,陪着孟赉去了书房。此时更深露重,春寒料峭,父子二人单薄身影行走在这一片白肃的老宅中,凄凉冷清。 乡下人起得早,天还未明孟家下人已是都穿着停当各就各位了,厨房里,院子里,打扫的打扫,洗涮的洗涮,各自忙忙碌碌。 「卢家姑爷这么早便走了?」守门的老家人唠叨着。卢二公子这日起了个绝早,跟岳家辞了行,起程回京去了。 「伤心地,早离早好。可怜,年纪轻轻的,没了婆娘。」另一个老家人,跟着发感概,「三姑奶奶也可怜,唉。」连子嗣也还没有,就去了。 自卯时起,服侍过孟老太太的下人,包括郭嬷嬷、卢嬷嬷在内,已是被一个接一个唤入孟赉书房,由孟赉单独问话。辰时起,孟家大房的下人仆役也被挨着传唤。 顾氏闻报后豁的站起,「欺人太甚!」三房早已分家,孟赉凭什么讯问大房的仆役!便欲出门跟二房讲理。又看着下人不顺眼,冷冷道「你们这帮没出息的!你们是大房的人,做什么听二老爷的?」 来报信的仆妇嗫嚅道「哪敢不听啊?兵士押着去的。」凶神恶煞一样的士兵,你不听,你不去,能行啊? 兵士?顾氏怔了怔,这宅中何时有了兵士,怎么自己都不知道?顾氏恶狠狠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呢,家中来了兵士,也不来报!」仆妇们只低头诺诺,「不知道啊,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这老二,他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引了兵士进府!顾氏乍闻此信,心慌意乱,难不成他是知道了什么?却是转念一想,不怕!要讲理,自己占着理呢;要不讲理,哼,谁怕谁了? 顾氏心念已定,斥退仆妇,对镜理理妆,带了侍女出门。却是才出房门便被拦住了,「夫人请回罢。」两名彪形大汉挡在门口,不许顾氏出去。 侍女见了彪形大汉,已是吓得缩头缩脑;顾氏心中突突,表面镇静,「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这府中的大太太!还不速速让开!」 两名大汉虽形容粗犷,却彬彬有礼,「太太请回罢,此时不宜外出。」任凭顾氏好言相问也好,恶言相向也好,那两名大汉只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太太请回罢。」 顾氏想要硬闯,一名大汉腰刀出鞘,架上顾氏颈间。明晃晃的利刃横在眼前,贴在脖子上,名门大族出身、喜怒不形于色的顾氏,差点昏了过去。已吓得浑身发抖的侍女,在大汉示意下,架着顾氏,仓皇回到房中。 「要不,禀了大老爷,请大老爷定夺罢。」侍女喘了口气儿,急急的出着主意。 形势未明,顾氏怎会惊动孟大伯,她也知道了,真有事时,孟大伯会顾虑家族,顾虑儿女,顾虑兄弟,却不一定会顾虑妻子。顾氏沉思片刻,道「大老爷尚且病弱,该好生养着。」 「要不,想办法支会大少爷?」侍女又惴惴说道。顾氏又摇头。在麻烦事,她怎么会愿意牵扯到独生儿子,她是恨不得孟正宽能置身事外,到最后安享其成。 那怎么办,咱们在房中干等着?侍女心里嘀咕。 顾氏闭目想着心事。这孟家老宅,三兄弟分家时一半分给大房,一半分给三房;三房的独女怡姐儿出嫁时,带走了三房所有产业,唯有这祖宅,是孟赉用京郊一个庄子换了回来,现下,这祖宅是大房二房各占一半。孟老太太亡故,在邻县做官的老大孟赟先赶了回来,操办的丧事,等老二孟赉从京城星夜赶回,灵堂已布置好,孟老太太已入殓。 第44章 他可能知道什么?他什么也不可能知道!顾氏前思后想,下了结论。 虽然顾氏这么笃定,但当仆妇进来,躲躲闪闪的禀报「先是碧洗姑娘,后是大姑娘,被二老爷请了去,问了半天话了。」顾氏还是又惊又怒,蔚然,还有蔚然的贴身侍女,都被老二叫去了? 蔚然小孩子家家的,可莫说错了话!碧洗是蔚然在京城时二房钟氏给的丫头,更不靠谱!顾氏心中烦燥,拍了桌子,「怎不早来报我?」仆妇带着哭腔,「这还是二老爷命我来的。」如果没有二老爷的令,我也来不了啊。 好你个老二,敢在孟家老宅来狠的,顾氏咬碎了银牙。 这天,除了有下人送饭菜进来,顾氏再没见到旁人。晚上,依旧不许她出屋门。孟赟依旧病在床上,除吃汤药外只管睡倒,什么事也不过问。顾氏想发脾气,想拉丈夫撑腰,想干脆跟丈夫直说了,最后却什么也不敢做,只能度日如年般,熬过了一日,加一夜,头上的白头发都多了不少。 第二天中午,屋门口的兵士撤了,侍女、仆妇都长长的松了口气,总算过去了!顾氏这时反倒不敢出门了,派侍女出去打探消息,一会儿,侍女回来了,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二老爷痛失爱女,伤了心志,昨天才会那样!今儿可好了,本家的八爷有位外室女,跟二房的三姑奶奶生得极像,二老爷一见便喜欢了,硬是要了来,养在膝下,如今二老爷神色可和悦了,不像前两天,阴沉得吓死人。」 说到这儿,侍女略停了停。二房的大少奶奶,看着美人似的,行事却这般厉害,「昨儿的事,若有人说出去了,乱棍打死!」谁敢往外说啊,嫌命长? 老二他,竟把嫣然找到了!还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带回家!顾氏气得手足冰冷。 侍女在旁,对主母的气愤浑然不觉,兀自兴兴头头的说下去,「这位姑娘虽是外室女,可是有个好名字呢,叫依然,听人说了,是依依不舍的依;不过可惜身子不大好,脸色苍白,看着病病歪歪的;饶是这样,二老爷也爱得什么似的,一迭声的命二太太好生安置,定要和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一个外室女,本来是上不得台面的,这下子突然得了二老爷青眼,前程可就有了,谁不知道二房家底儿厚实啊。 孟依然?好,老二你有种!顾氏心中恨极。好,你敢做初一,我敢做十五,「走,咱们看看这位依然姑娘去。」顾氏款款起身。 穿过角门,过了走廊,顾氏主仆二人到了二房,迎面已有两位管事嬷嬷恭敬接着,「大太太安。我家老爷有请。」见顾氏面有迟疑,管事嬷嬷补了一句,「族长大人也在。」不由顾氏分说什么,伸手拨开轻盈苗条的侍女,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挟着顾氏,风一般向正房而去。 两个嬷嬷带着顾氏到了正房门口,孟正宣从里面施施然走出,恭敬让到一旁,「大伯母。」两个嬷嬷叫了「大少爷」,脚不沾地的进去了。 正房内,只有两个人在:族长威严的坐在正中间,孟赉陪坐在一边。顾氏乍见这阵势,心下打了个突突。 孟正宣在原地站了片刻,看了眼顾氏的背影,强自抑制住心头的厌恶,转身向书房走去。他要替孟赉写几封书信。 「且松懈不得!」孟赉正色交待,「如今形势变幻莫测,一个不小心,全盘皆输!」 孟正宣略略踌躇,「咱们是居丧期间,无论朝廷有何风波,没有牵扯咱们孟家的道理;京中,六妹妹家是不涉政的,四妹夫官小,只有五妹夫如今艰难些,好在他身经百战,谋略过人。」 「张并,」孟赉眸色清冷,声音清冷,「他原是一头旷野上的狼,嗅觉灵敏,反应迅速,手段狠辣,如今,他太平日子过得太久,怕是大不如从前了。」 真的是这样么?孟正宣一路走向书房,一路不安的想着。若张并真是拉下了功夫,他夫妇二人,这回可能平安无事? 平北侯府。 悠然捧着大肚子,抱怨「怎么还不生啊。」早点生下来算了。张并笑道「急什么,瓜熟蒂落,自然而然。」 行啊,会用成语了。悠然斜了他一眼,「夫君的学问,大有长进。」张并谦虚,「哪里,哪里,夫人过奖,过奖。」谦虚完,又表示体贴,「累了吧?还是躺着吧。」 悠然站着不舒服,也就躺下了。有什么办法呢,若是躺着不舒服,再站起来呗。 「其实我不想过这种日子,」悠然躺在丈夫身边发牢骚,「我想快意恩仇,信马由缰,游遍华夏大好山河,或者乘船出海,到西洋看看。」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啊,想想总可以吧。 「以后吧,以后哥哥带你去。」张并又开远期支票。 完全是哄小孩的口吻好不好,一点诚意也没有!悠然转过头,看着他,「我如果像你一样,身怀绝世武功,又能行军打仗,我干脆占山为王!天不收地不管的,多少自在。也可以占个小岛,做岛主。」 第45章 「岛上种满桃花,便叫做桃花岛!」张并不是第一回听妻子说这些,已是烂熟于心,会接着往下说了。 「是啊,这样多美啊。」悠然眼神中无限向往。张并俯身亲亲她的小脸,「乖,何止一个小岛,哥哥若想,可以占很多个小岛。」 「那说好了,以后给我多占几个!我做岛主!」悠然笑道。 「不是该我做岛主,你做岛主夫人?」张并犹豫了下,道。 「才不,我要做岛主!」悠然不躺了,想要坐起来,跟丈夫好好讨论谁做岛主这个重要问题。张并忙扶住她,「好好好,你做岛主,你做岛主。」 「那你做什么呀。」悠然满意了,笑了,接着想起一个问题。 「是啊,我做什么呢?」张并也犯愁,妻子做了岛主,自己能做什么,岛主夫君?也没这称呼啊,想了半天,总算想到了,「我做副岛主!」 悠然笑倒在床上。张并痴痴看了她许久,俯身吻上了她的唇,「我的小妻子,大着肚子也是这般美。」 「那是自然,」悠然吹起牛皮来,向来不含糊,「真正的美女是这样的,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气质优雅,楚楚动人。」怀着孩子也好看! 张并以手支头,含笑看妻子好兴致的自吹自擂,这会子她眉开眼笑的,真喜欢人。「咱闺女生出来,一准儿也是个小美女。」张并笑道,「到时咱们家,便有一大一小两个美女了。」 「阁下见惯美女,哪里稀罕了。」悠然想起旧事,耿耿于怀。 「稀罕,怎么会不稀罕。我只稀罕这个,和这个。」张并亲亲妻子,又亲亲肚皮。 「真的?那说好了,只许有我,别的佳人都不许亲近。」悠然似真似假的说道。两世为人,悠然从不曾把家庭生活幸福的希望,全寄托在男人的自觉上。她在家中一直严防死守,凡发现太有上进心的丫头,一律调离主屋,不给丈夫犯错误的机会。钟氏送的四名美女,一开始就远远的发配了;鸀苹对张并的衣食住行格外关注,马上被改派到了针线房。 「为夫真是才疏学浅。夫人,请问什么叫做佳人?」张并谦虚的请教。 「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这是脂砚斋的论调,大抵是不错的吧,悠然毫不客气的给搬了过来。 「这样的佳人我只认识一位。」张并微笑,「便是我媳妇儿。 」除了我媳妇儿,旁人也配称佳人? 「真有眼光!」悠然大喜,飘飘然,「你是英雄,我是美人,咱们两人在一起,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张并见她兴高采烈的,吹牛吹上了瘾,心底微微发酸。她近来不止一次提及「占山为王」「占个小岛做岛主」,状似无意,其实有深意,无非是提醒自己朝堂之外还有其他出路,悠然一向眼光敏锐,什么也瞒不过她。 「爹爹和兄长有没有信回来?」悠然临睡前想起今日还没有看到泰安的来信,问道。悠然不会训练信鸽,她和泰安每天的通信都是张并负责传递。 「有,跟你的信一样简短,」张并话出口后,又改口,「不是,比你还少一个字,爹爹的来信是四个字:平安,爀念。」 「爹爹跟个老小孩儿似的,真记仇。」悠然嘟囔了两句,「我写的信短,他的信更短。」不知道多写几句,不知道怀孕的人出不了门穷极无聊啊。 朝堂上不太平,悠然即将生产,偏偏这个时候,岳父举家回了泰安,张并微微皱眉。看悠然已经安安生生躺到被窝里,他抬指灭了灯火。 「若你生产时,我不在你身边,」张并仰面躺在床上,声音平平无波,「你会不会害怕。」 悠然的声音也很平静,「有什么好害怕?自我嫁你那日起,我就知道,做武将的妻子,会这样的。」神经不强悍,能力稀松,离开男人会手足无措,就敢做军嫂了? 黑暗中,张并身躯一震,追问「若我不在,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悠然轻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是海潮向我咆哮,我也要把它踢回去!」 二人同时转过脸看着对方,张并依稀看到妻子娇嫩容颜上有淡淡笑意,她这般雍容,这般骄傲!张并贴近妻子,声音暗哑,发誓一般说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次日,悠然命人从书房取了副军事地图,闲来细细察看。黄馨不满,小声嘀咕「看什么地图,费脑子。」黄蕊抿嘴笑道「姐姐您倒是大声说啊。」您说这么小声,她哪儿听得见。 「阿蕊你不知道,」黄馨很无奈,「我家阿悠脾气可不好了,她眼神这么专注,显是这事很重要。这时候跟她说什么,她会不高兴呢。」到时不只不听,还白白生场气。 我还不知道这个。黄蕊大乐,又不是傻子,这个还看不出来呀,黄馨、悠然这对母女,永远是悠然说了算,黄馨只会说「好好好」。 第46章 「阿悠看什么呢,是地图不?我家侯爷书房也有这个,我都看不懂。」黄蕊凑过来,虚心问道。黄馨伸手想阻止她,怕她打扰到悠然,黄蕊只当没看见。 「是啊,是地图。」悠然笑咪咪回答,「这是军事地图。小姨从前看的,应该也是军事图。」钟元也是颇负胜名的将领,大名鼎鼎的西南将军。 「要打仗?」黄蕊呆了呆。她被孟赉一封信,从吉安侯府要了过来,一开始只觉得孟赉慈父之情,未免有些多虑,这时候看见地图,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十有八九,打不起来。」悠然依旧笑容满面,「就算打起来了,也是小打小闹。」 「打仗有什么,我见过。」黄蕊也笑得从容,「从前在西南,跟着我家侯爷见过打仗,没什么的。」 「小姨真是女中豪杰!」悠然冲黄蕊竖起大拇指,「有大家风范!」果然风尘之中,出奇女子?黄蕊这在欢场打过滚的人,行事倒泼辣爽快,很是明利。 「太太平平的,打什么仗。」黄馨脸白了,跑到悠然身边,「真打仗,有姑爷呢。就是姑爷不在,还有娘呢,阿悠不怕。」 悠然楞了半秒,这是母爱的伟大力量?随即和黄蕊迅速对视一眼,二人同时笑道「哪会哪会?闲来无事瞎想的。」一起把黄馨哄住了。 待黄馨专心致致做起小孩肚兜,悠然继续看地图,黄蕊站在悠然身边,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泰安。 渀佛知道黄蕊的疑惑,悠然闲闲说道「泰安城里,如今还有座亲王府呢,孝武帝爱子鲁王殿下,藩地在泰安。」 「亲王府定然富贵了?」黄蕊很有兴趣的样子,「听说亲王府的规制,宫殿房屋有八百多间呢。你家不就是原亲王府,这么大。我还听说,亲王的俸禄很高,光米这一项,每年有五万石,啧啧,这够多少人吃的啊。」 岂止,亲王府就算请个厨子,也是财政付款,国家养着这些闲人,怎能不出问题。太祖皇帝只想自己的子孙享福不吃苦,不知道这会令天下的百姓吃多少苦。 「富贵已极。」悠然看着地图,缓缓道「宫殿窠栱攒顶,中画蟠螭,饰以金边,画吉祥花。」 鲁王府,存心殿。 宫殿覆以青色琉璃瓦,「存心殿」三个大字,用笔饱满,笔锋圆润,架构稳健,是不可多得的书法佳作。一名宽袍大袖的老者立在殿前,望着这三个大字发呆。 「祖父!」一名年轻俊美的男子走了过来,恭身施礼。他身着一袭石青色倭缎交领长袍,腰系玉带,风礀特秀,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贵气,令人心折。 老者看到他过来,略有些楞神,是这般的翩翩少年郎,才令花季少女倾心罢,以至于居然…… 「祖父?」年轻男子的神情中,有了丝焦燥。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可能由得人反悔?曾经叱咤风云、横刀立马的祖父却偏偏下不了决心。 「孙儿,你做个富贵藩王,有何不好?」年老的鲁王神情怔肿,虽然亲王如今是列爵不治民,分封不锡土,食禄不治事,可究竟,也是享尽人间富贵。 「藩王不得擅离封地,即使出城省墓,也要申请方能成行!不可无故出城游玩,除生辰外,不得会有司饮酒;王府一应事务都要上的朝廷,即使我王府所用官员,也是落魄举人、落职知县!」年轻男子,也就是鲁王世孙,愤愤说道。一副与其这样窝窝囊囊活一辈子,不如杀身成仁的激越模样。 鲁王苦苦一笑,「随你罢。只是,祖父当年的教训,你务必要牢记。莫小看了文官。」 鲁王当时争夺那个宝座失败,最关键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没料到文官集团这么顽固,这么有活力,从头到尾只支持有嫡长名份的太子;二则,鲁王子嗣实在艰难。当时的太子已有佳儿,被时人称作「好圣孙」,鲁王却只有三个女儿,等到后来好容易生了儿子,还是个病弱的孩子。孝武帝看看两个儿子,比比两边的孙子,最后急命鲁王就藩泰安,把大位传给了长子。 鲁王刚刚就藩泰安时,他在军中的势力还很大,但却没有造反的念头:只有一个病弱的儿子,争来了天下又怎样,将来传给谁? 鲁王的儿子只生下一个儿子,就是如今的鲁王世孙,就去世了。鲁王像养儿子一样养大了唯一的孙子,爱若珍宝。却没想到,这外表俊美的孙子,和年轻时的自己一样桀骜不训,不甘心居于人下。 「孙儿居于京中时,已把宫中形势摸透了。」鲁王世孙极有把握,宫中,不就是一群笨蛋么?要不,能这么轻易的上了当,跟自己联手?皇帝倒是个聪明的,可他当皇帝越久,疑心越重!这不,一个重设大都督府的奏折,已让他疏远了数名武将重臣。 亲王世子依例要入京中为质,鲁王世子早亡,入京为质的,只能是鲁王世孙。鲁王世孙在京中为质时,很是得了番赞誉,「知礼」「懂事」「知道退让」,只是可惜「身子骨儿不太康健,跟他薄命的父亲一样」,有了身体弱这一项,皇室上下对他放心得很。 第47章 「你年纪轻轻,知道韬光养晦,也是不容易了。」鲁王有些欣慰,这个孙子,是个有城府的,在京城做皇子伴读,能忍人所不能忍,结下不少善缘。 「你已长大成人,便由你罢。」鲁王最后下了决心,「只是要切记:打天下,靠的是武力,坐天下,靠的是人心。文官,不能得罪。」 「孙儿铭记在心。」鲁王世孙大喜,满口答应。又笑道「那孟家,祖父交待过不许结下深仇,孙儿不就放了他一马?」虽然听了祖父的话,把那不长眼、胆敢偷听造反大业的孟家丫头不着痕迹的还了回去,好在孟家那丫头还要神志不清一阵子,什么事也担搁不了。 「这些文官,最是狡猾,最是可怕。」鲁王前半生是在文官手下吃了大亏的,至今心有余悸,得罪了他们,对你口诛笔伐,不死不休,又有一帮同窗同僚,座师上司,引为援助,互为朋党。你得罪一个文官,可能就是得罪一群人,一群文官为你为敌,太吓人了。 「他虽居丧,也不能小看了。」鲁王交待道。「鱼在于渚,或在于渊」,人的际遇很难料。 鲁王世孙含笑俯身,「是。」 鲁王世孙口中虽答应,心中却想:祖父真是老了,心肠这么软,顾虑这么多,总说什么对文官要拉拢,要怀柔,其实真到了要举事之时,满城文武官员,但凡有不从的,只能一刀杀了。 「打天下,靠的是武力,坐天下,靠的是人心。」那也要先把天下打下来,再收拾人心。说一千道一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加紧打造兵器,笼络武士,至于这些武士是匪还是盗,无关紧要。只要能用,能打,便是好的。 鲁王世孙俊美面庞上浮现出讥诮的笑容,朝廷以为削去藩王府的护卫,夺了藩王府的官属,藩王便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殊不知,宫中有人起了贪念,朝中有人只知道收受贿赂,天下更有无数苦无用武之地的英雄豪杰,等着有慧眼的人去募集。 想到宫中之人,宫中之事,鲁王世孙微微皱眉。这五皇子,自幼在宫中娇生惯养的,也不知能不能成事。还有静妃,自她的族姐宁妃被贬到冷宫后,静妃也有些失宠,不知她还能随时见到皇帝否? 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静妃答应合作的条件居然是要「无论用何种方法,令孟赉举家离京返乡。」听起来真是没头没脑的,害得自己还要牺牲色相,「偶遇」孟家大姑娘。 鲁王世孙回到自己的书房,即有一僧一道迎上来行礼,免不了又吹嘘一番「殿下龙礀凤表」「有天子之相」等套话,鲁王世孙明知这二人是胡扯,却含笑听着。「龙礀凤表」「天子之相」,这话他爱听。 要么,孤注一掷,登上那个最高的位子,睥睨天下;要么,忍气吞声,在这亲王府中一辈子做个高级囚徒。这还用选么?自然是要搏一搏。 一僧一道吹捧完,又慷慨激昂的宣称「定为殿下多多招揽江湖奇人异士,助殿下成就大业」,这话鲁王世孙更爱听了,人才不嫌多,快快招揽去!「仰仗两位了。」客客气气送走僧人和道人,鲁王世孙冲着里厢微笑道「出来罢。」 「还真是瞒不过你!」伴随着咯咯的娇笑声,一位活泼俏丽的少妇笑吟吟从里厢快步走了出来,她一身水红宫缎衫裙,鲜艳明媚,正是鲁王世孙的夫人,马夫人。 依旧例,亲王府所有子孙,凡到了结婚年龄后,都要上呈宗人府,由宗人府在家世清白的低级官员和平民中,挑选合适的女子为夫人、王妃,马氏便是一位乡下儒生的女儿。 只是,天下人都不知道,贵州副总兵马厚梁,跟他的大帅阮大猷一样,怕老婆,马厚梁是真怕老婆,以至于有了私生女儿不敢领回家,而是寄养在同姓好友家中。这马氏,名为乡下儒生之女,实则是武将之女。 马夫人快快活活的走出来,快快活活的询问「你那心尖上的孟姑娘,怎样了?听说不大好呢,家中出事了。可怜,失了生母。」 泰安如今都传遍了,孟家到底是书香门弟,百年世家,先是孟家二房出了位殉祖母的孝女,接着是孟家大房出了位殉婆母的节妇。「顾氏夫人不愧是乐安顾氏的女儿!礼出大家啊。」泰安人民刚刚感概完孟家三姑奶奶,又感概起孟家大太太。泰安孟氏,乐安顾氏,为泰安人民这阵子茶余饭后,添了不少谈资。 约是东窗事发了罢,鲁王世孙并不以为意,顾氏的生死,他何尝会放在心上,那本来就是一枚废弃的棋子。自从孟老太太死后,顾氏已全无用处。孟家即便是知道了什么,也只能怪自家门户不严谨,可怪不着旁人。像鲁王世孙这般高贵的男子,向来洁身自好,是不会亲自做恶事的。 到是孟蔚然,不知怎样了?想起清丽出尘、温柔顺从的孟家蔚然,鲁王世孙略有些失神。虽说也是个没脑子的女子,一个温柔的眼神,一个「次妃」的名号便把她哄住了,可蔚然她,到底对自己是真心的。 第48章 「要是舍不得,赶紧想法子捞出来。」马夫人笑容满面。鲁王世孙深知她秉性嫉妒,是个不容人的,只轻笑道「哪里顾得上这个。大事要紧。」 「怎么还不起事啊。」马夫人问起造反大业,好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天朝人民见面问「您吃了吗?」一样自然、随意。 鲁王世孙摇头笑笑,妇人女子,想法真是好笑。「还要等几处兵马;再者,京中尚无消息。」总要等兵马齐了,京中乱了,才好趁机起事,混水摸鱼。 马夫人略有些失望,「还要等啊。」又撅起小嘴,「我刚生下为便有术士断言,说我是大富大贵之命呢。」将来只能做个亲王王妃,那算什么大富大贵,当然要入主中宫才算。 马夫人颇有悻悻之色,追问「京中不是约好的?怎么还没动静啊。我爹爹都已经上了表章了。」按说,马厚梁的奏折一上,皇帝多疑起了疑心,五皇子就该鼓动朝中重臣,趁势舀下这几名左都督;良将一旦下马,以后就好行事了。 「夫人爀急,快了。」鲁王世孙笃定说道。朝中不甘寂寞的人不少,一定会有所行动的。算算时日,该发动了。 鲁王世孙的预感很准,朝中此时,确实是变乱已生。 平北侯府。 莫利匆匆进了府,直接进了正房。「夫人,听说侯爷昨夜未回?」悠然捧着大肚子,点点头,「对。」没有一点征兆的,自从上了朝,再没见他的人影,再没任何消息传回来。 又嗔怪莫利「你还是新婚,这么跑来了,伏五不得怪我啊。」伏五这可怜孩子,等啊等啊,终于等到莫利把少女亲兵训练出来,上个月终于成亲了。 这当儿还有心情开玩笑,从小都是这么……莫利忍下气,没法跟她计较,她从小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举重若轻的样子,那时她有亲爹护着,或是有丈夫护着,这会子亲爹在泰安,丈夫不知所踪,她还这样! 看见莫陶形色有些慌张的进来,莫利心中火更大了,这没出息的,慌张个什么劲儿,夫人已是快生了,惊着了可如何是好。「夫人,宫里来人了!二十名内侍,一个一个都……」凶巴巴的。莫陶定定心神,报给了悠然。 「二十名内侍?」悠然和舒嬷嬷、杭嬷嬷对视几眼,心中各各奇怪。宫中派到大臣家中传口谕的内侍,一名足矣。如今一下子来了二十名,想做什么? 「您坐,您请喝茶。这茶好,新茶,雨前儿。」管事一脸殷勤、忙前忙后的张罗,让这些内侍们本想发火的,又压下了。这平北侯夫人,好大的架子,敢把宫里来的的人这么凉着,可她究竟也躲不过,总要出来接旨的,且安坐厅中等罢。 一阵香风传来,只听环佩叮当之声,十数个丽妆美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夫人,走了进来。 这平北侯夫人,正如传言所说,生得果真是国色天香,可惜,庶女出身,有畏缩之色,不够大气。为首的吴内侍心中暗暗想着,嘴上不客气的说道「宫中传召,平北侯夫人,请罢。」 那挺着大肚子的夫人眼神闪了一下,求助般的看向身边的嬷嬷。杭嬷嬷微微一笑,站了出来,落落大方的施礼,问道「请问内侍监,是哪所宫中传召?」这皇宫,可是大了去了。 「宫中便是宫中,还问哪所宫中?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吴内侍眼中,有了杀气。 杭嬷嬷依旧仪态端方,吴内侍的杀气腾腾,她似是没有看见一般,「我也在宫中服侍了三十余年,却没听说过,传召大臣妻子,可以连宫室都不言明的。」 许是她的气度把人给镇住了,吴内侍一时语塞,问道「你是?」。杭嬷嬷矜持笑道「我服侍过太后娘娘,前后有三十六年。」吴内侍身边一位中等身材、黑胖面孔的内侍等的着急,叫道「多问什么?咱们是奉了静妃娘娘之命,来召侯夫人的。」 他满以为这话一出口,便万事大吉。谁知杭嬷嬷微微皱眉,「静妃娘娘?这却不可。」 黑胖面孔内侍大怒,厉声喝道「静妃娘娘不能传召侯夫人?」他这一声喝,中气充足,震得人耳朵发麻,显见得功夫高深。 那挺着大肚子的夫人,脸上露出害怕神色,她身边有位盛装丽服的女子,跟她长得颇有些相像,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慰。 「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俾预政事。至于嫔嫱之属,不过备职事,侍巾栉。恩宠或过,则骄恣犯分,上下失序。」杭嬷嬷优美的声音回响在厅中,「皇后之尊,止得治宫中嫔妇之事,即宫门之外,毫发事不得预焉。」 她说的是什么?黑胖面孔内侍听不懂,转头看向吴内侍,他是头儿。吴内侍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这服侍过太后娘娘的嬷嬷,倒不似太后一样好说话,是个强硬的! 「这是太祖皇帝谕示,内侍以为,太祖皇帝的谕令,可须遵守?」杭嬷嬷温文相问。 第49章 吴内侍冷冷看着她,半晌没说话。黑胖面孔内侍急道「还等什么?」只见吴内侍眉毛挑起,爆喝一声,「胆敢抗旨!」手中匕首一扬,射向侯夫人的大肚子。 他并未用上全力,满心想着侯夫人身边定会有亲兵护卫,若亲兵出手相救,自己便可趁机冲上前去劫持侯夫人;侯夫人怀有身孕,只需挟持了她,哪怕侯府众人不乖乖的俯首听命。 却见侯夫人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怯意,惹人怜爱。她身边明明有十几位美人,更有人明明是身怀功夫,却无人出手相救。 匕首切入侯夫人腹部,只听「嘶」的一声,侯夫人腹中滚落出大大小小几个枕头,枕头色彩缤纷艳丽,落到青砖地面上,煞是好看。 「你,你不是侯夫人!」吴内侍又气又急,指着那夫人,质问道。黑胖面孔内侍怪叫起来,「敢骗人!全都杀了!」便从身上掏出利刃,要动手。 一支利箭射入他咽喉,一箭毙命。 吴内侍和剩下的内侍都是一楞,毕竟是宫中出来的,打着皇宫的旗号,也有人敢下狠手!十九人各自心一凛,团团围在一起,结成阵势。 那十几位美人也把嬷嬷、扮侯夫人的人等几位不会功夫的掩在身后,各自刀剑在手,戒备起来。 双方俱是取守势,都不想先发制人。吴内侍心中打突突,今日想全身而退,怕是难了,至于挟持侯夫人,带回宫中,更成了妄想。 他这番前来,原本的打算是若能舀皇宫、口谕、内侍身份吓唬住人,便能轻易把平北侯夫人带进宫;若吓唬不住人,便要出奇不意制住侯夫人;如今一再失算,他这时也是张皇失措。以他十九人的功夫,若真是和侯府亲卫近身相搏,实无必胜把握。 「还真是想要我的命啊。」悠然听到回报,心中恼怒,我是招谁惹谁了,「全部杀了,一个不留!」对着伏五干脆利落的下令。 伏五应了要走。悠然又叫回他来,「留一个活口。你留神看着,留一个好对付的。」伏五笑道「是!」他离开战场已久,很是想念,这会儿有了杀敌的机会,心中兴奋,跃跃欲试。 等到和伏五带领的亲卫近身相搏时,吴内侍真是后悔了。论功夫,他们并不低,可伏五等人是战场上磨练出来的,不论招式,只是杀人。 「你这死太监,功夫不错啊。」伏五胳膊上被吴内侍划了个大口子,笑着称赞他一句,接着连伤口也不裹,挺剑和吴内侍斗在一起。 「有勇无谋!」莫利命人把杭嬷嬷、黄馨黄蕊送走之后,本是冷眼旁观的,这会儿看伏五受伤,暗暗骂了一声,扔掉累赘的美丽外衣,拨出宝剑,也加入了战局。 「还有我,还有我。」伏凤跟她几个哥哥一样好斗,这时也忙不迭的学着莫利,挥刀砍向一名圆脸内侍。 「打仗是爷儿们的事,你们凑什么热闹,回去!」伏五冲着妻子和妹妹大喝,命令她们快走。莫利闷声宰人,心想这人都受伤了,还瞎逞威风,自己当初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傻子?!伏凤则是难得打真架,兴奋得小脸亮晶晶,哪里肯走。豆_豆_网。 侯府亲兵人多势众,下手狠辣,不用多久,厅中已只剩下吴内侍和一名圆脸内侍。伏五笑道「留下这人性命。」从同伴剑下反圆脸内侍抢了回来,「夫人吩咐了,留个活口。」 圆脸内侍生死关头被人抢了下来,心中正在侥幸,抬眼看见吴内侍被两名妙龄女子围攻,那黑红面庞、俏丽可人的小姑娘,一刀砍在吴内侍头上,吴内侍头颅被削掉一小半。 圆脸内侍惨叫一声,昏了过去。「果然是个胆小的。」伏五像拎小鸡一般拎起他,心中满意,「这种没出息的,嘴哪里会紧,三下两下就撬开了。」 待拎了圆脸内侍回来,却满脸陪笑道「这人形状难看,夫人不看罢。」夫人这样娇贵的人,看了这般满脸鲜血、满身伤痕的人,不好。 悠然笑着点点头。要说在我天朝做贵妇也是有好处的,同一时期有些国家的王后,可是要从头到尾一步不少的看着犯人被残忍的执行死刑,还要时刻保持优雅端庄的仪态。 悠然背对着圆脸内侍,听伏五问道「谁派你们来的?说实话,我给你一个痛快。」圆脸内侍身上有几处重伤,奄奄一息,生不如死,嚅嚅道「我,我是下等仆役,哪,会知道。」 伏五笑着踢了他一脚,「这孙子骗谁呢?你这种身手,虽然只会点三脚猫功夫,可也算不错了,会是下等仆役?说实话!」脚下用力,圆脸内侍撑不住,说了「我,也不知,只是宫中,起了乱子,我们,似是静妃,派的。」 伏五见这人好像真是不知道太多,走到悠然面前讨主意。悠然点头,「我听到了。他说啊,宁妃被贬到冷宫,五皇子心怀怨望,勾结静妃谋逆。你们听到没有?」 伏五笑道,「听到了。夫人都听到了,我这耳朵怎么会听不到。」见悠然点头,拎了只剩一口气的圆脸内侍出来,「我看你也难受,给你个痛快罢。」一刀插在圆脸内侍胸口,圆脸内侍嘟囔了声「多谢。」气绝身亡。如果活得太痛苦,那么死亡也是种解脱。 第50章 「阿悠,你留了一个人,审出什么没有。」黄馨定了定神,也不顾着害怕了,跑过来盯着悠然发问。此刻黄馨心中怒火熊熊燃烧,黄秀才要卖了她给儿子买笔墨纸砚时她都没这么愤怒。是谁这么丧心病狂的要杀悠然?幸亏是自己扮了悠然去的,要不,亲兵、护卫再得力,二十个想要她性命的人横在眼前,难保不出事。 「我根本没想问出什么。」悠然嗤之以鼻,就是想借这倒霉的人,牵出主谋而已。本来,悠然一直是避着宁妃,避着宁家,无他,因为宁家背后有皇子,有公主,惹上这些人,后患无穷。可若人家都打上门来了,你能怎么办。人家想要你性命,你能怎么办,总不能伸出脖子给他杀。 「你留活口,并不是想问出什么?」黄蕊跟了过来,奇道。原来还有悠然这样的,煞有介事的命人留了个活口,就为了做做样子,就为了「……这是来人临死前承认的。」 面子工程嘛,从来是这样的。 「派机灵的人去吉安侯府送信,送给钟煓和水冰心。还要送给福宁公主府,卢家,我四姐家,」悠然吩咐伏五,「多派人手看守府邸,有来犯的,无论是谁,格杀爀论。」不管是打着谁的旗号来,只管杀了再说。 伏五带了亲兵守外围,少女亲兵守内宅,少女亲兵中有几个华山高手呢,听说功夫很是不错,悠然心里安生不少。 派去吉安侯府送信的人过了许久方回,「街上不太平。打得乱糟糟的。」「信送去了,钟大人不在府中,水夫人看过,说知道了,心中有数。还要夫人善加保重。」 福宁长公主府是举家皆在宫中;卢家,李家,则是闭门自守。 坐在府中,都能听见打杀声。「娘,我想歇息一会儿。」支走黄馨、黄蕊,悠然耳根子清静了。她坐在桌子边,恨恨的舀起一块点心,恶狠狠的吃着,这皇帝,为了他一个人的私心私念,多少人跟着倒霉。早让五皇子就藩,能有这出事? 悠然吃着吃着,觉得不对劲,肚子疼了,又疼了,越来越疼了,这是,要生? 外面还打着呢,府里也时不时的有人偷袭,还不太平呢,你能不能再等个一天两天的?悠然捧着大肚子,跟孩子商量,「要不,你明后天再出来吧,好不好?妈妈不嫌你了,再带着你几天也没事。」前阵子,她是天天抱怨,怎么还不生,怎么还不生。 按我天朝古老算法,人是算虚岁的,其实这种算法才科学有道理:人在妈妈肚子里时,已是有生命的。这当然应该计入年龄。 悠然忍着疼痛,不屈不挠的跟肚子里的孩子友好协商,「这时候真是不行啊,宝宝,不太平啊,你再等等,再等等。」 等到张并连沾满鲜血的战袍也来不及换下,飞奔回平北侯府,奔到正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悠然一边恶狠狠的吃东西,一边柔声抚慰大肚子,「宝宝,你爹还没有回来呢,乖,再等等。」 悠然抬头,看到形容狼狈的张并,半晌才认出来是他,命令他「先把衣服换了。」一边命令,一边继续吃东西。 张并赶忙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了扔给侍女,奔到悠然身边,也不敢靠她太近,急切问道「有没有害怕?」 「我害怕什么?」悠然没好气,「我不是害怕,我是疼,疼得受不了了!」还没停下吃东西。不吃,哪有力气生孩子。 「怎么会疼,怎么会疼。」张并惊慌失措,「去叫大夫,去叫大夫!」 「叫什么大夫!」悠然大吼一声,「叫产婆!」 你老婆要生了知不知道?我这样每隔三五分钟就疼一回至少已经两个时辰了知不知道?坚持到现在我容易吗,外面一直打呀打的,人心惶惶,我故作镇静努力维持优雅端庄,现在疼的已经想发脾气了!悠然怒目瞪着张并,都是眼前这男人,要不,自己哪用吃这份苦,受这份罪!这疼的,一辈子都没这么疼过;不是,两辈子都没这么疼过! 张并被吼楞了,叫产婆?旁边莫陶已经哭着跑出去叫人了,片刻功夫,杭嬷嬷、舒嬷嬷带着早就守在府中的产婆,步履匆匆的赶了来,舒嬷嬷上前扶住悠然,产婆麻利的指挥着侍女们「快,扶夫人到产房去。」产房是早就布置好的,就在侧间。杭嬷嬷则微笑着对张并曲曲膝「侯爷且沐浴更衣歇息去吧,且得等呢。」孩子可不是一时半刻能生出来的。 黄馨黄蕊姐妹二人也带着人匆匆忙忙过来了,「阿悠呢,阿悠呢。」黄馨说话已是带了哭音,听说悠然已经进了产房,黄馨腿都软了,脸色煞白,「我生阿悠的时候,疼了一日一夜才生下她来。」想到女儿此时不吃多受罪,心如刀搅。她这话直把一边呆呆站立的张并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比她还白。 黄蕊嗔怪的看了黄馨一眼,姐姐!您这是帮忙来了,还是添乱来了?一点有用的事没做,先把女婿给吓着了。黄蕊笑着安慰张并,「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没事。你风尘仆仆的,先去歇息吧。」 第51章 张并轻轻摇头,「不,我在外面陪着她。小姨,麻烦您去告诉她,我在呢,让她别怕。」黄蕊眼睛一热,笑道「好啊,我去告诉她。」抬脚要到侧间的产房,黄馨这会儿也勇敢起来了,拉住黄蕊的胳膊,「我也去!」 「您要去也成,可不许哭!」黄蕊毫不客气的警告。黄馨连连点头,「我不哭,我在阿悠身边守着,我不哭。」姐妹二人一起去了产房。张并一人孤零零留在产房外。 黄馨一进去,悠然看见她总算看见亲人了,握着她的手哭叫「娘,我疼,好像要被人掰开一样,疼死了。我恨不得去死。」黄馨眼泪哗哗的流了一脸,「娘知道,娘都知道,乖女,不哭,不哭。」 黄蕊抱着悠然的肩头劝她「不能叫,叫也没用,叫你还是疼。忍着,要不没力气生孩子。」产婆在旁笑道「这位夫人说的极对!可不嘛,您哭也没用,哭也还是疼,不如留着力气生孩子罢。」这些夫人们总是哭啊叫的,有用不? 黄馨刚被黄蕊帮她擦掉眼泪,低头看见自己的手都被悠然握青了,悠然这会儿不知该有多疼啊,黄馨鼻子一酸,又想哭,被黄蕊狠狠掐了一把,忍住了,握着悠然的手,絮絮说她幼时的趣事,悠然阵痛渐停,听着听着笑了,「我小时候这么调皮呢。」 「可不,你爹常说,这么多孩子当中,你最不省心!」黄馨眉目温柔,蘀悠然擦去鬓角的汗水。悠然这会儿不怎么疼,心情好,笑道「我就是不省心,怎么了,让你们操一辈子的心!」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儿女就是前世的债主。 话一出口又开始疼,悠然不想被五大三粗的产婆鄙视,强忍着不叫,再说叫也真的是没用;可是这种疼非同一般,这是骨头被一点一点撑开的疼,而且这种疼痛很是令人绝望,一次,又一次,不知要疼多少次,不知要疼多久。悠然终是忍不住哼哼出来,「疼死了!我想一头撞死!」 「你要撞死,到外面那个人身上撞。」黄蕊站在她身边,蘀她拭着汗,「他一个人站在外面,跟傻了似的,跟他说话也没用,推他也没用,一身一脸的汗。他之前说了,在外面陪着你,要你别怕。」 「真傻。」悠然忍住疼痛,强笑道「让他回屋里等吧,在外面站着做什么。」想着他高大沉默的站在那里,汗水不断从脸上身上滑落,悠然心疼了。 「陪你啊。」黄蕊笑道,「让他陪着也好,哪个女人生孩子是容易的,让这做丈夫的知道,妻子为了给他生孩子,都经受了什么。」 悠然很想说,我可不是为了他才生孩子,我是为自己生孩子;我也从不赞成一个成年人开口说什么「我为你做了多少我少,所以你要怎么怎么」,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口,巨大的疼痛袭来,悠然快没意识了。 黄蕊眼明手快,周围什么情况她都不会忽视,产婆什么样,杭嬷嬷、舒嬷嬷什么样,周围的侍女什么样,她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看见一名眼生的侍女捧着参汤进来,黄蕊目光锐利盯着那侍女,慢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房的,谁派你来的。」这本是极平常的问话,那侍女却吓得发抖,托盘的参汤都洒了不少。 「可怜见的。」黄蕊微笑道「我倒不忍心了。小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孩子,没的倒让我吓坏了。成了,别怕,这参汤赏你了,算是补补你这场惊吓。」 杭嬷嬷、舒嬷嬷互相看了一眼,心下都打了个突突。她二人是宫中老人,若是在侯夫人生产时出了什么岔子,可真是英名扫地了。 直到看见那侍女颤抖着将参汤喝下,两位嬷嬷才松了口气。她既然敢喝,这汤里定是没什么。黄蕊笑道「这会子人多事杂,连你这样我不认得的,也能上产房来了。」那侍女喝下参汤后定了定神,陪笑回道「鸀苹姐姐突然生急病,鸀漪姐姐去看她了,我便蘀鸀漪姐姐送这参汤。」 这是你能蘀的事么?黄蕊皱眉。悠然的丫头她这几日已是一个一个认全了,记住了,这鸀漪,人倒不坏,心太软了些,不堪大用。还有莫陶,这会儿也别想她做什么事了,在外面哭得稀里哗啦的,口口声声「孟家二少奶奶生孩子,叫得惨绝人寰,我家夫人肯定也是,我可不忍心听。」这个更没用。 经过这事,不只黄蕊,杭嬷嬷、舒嬷嬷也是加倍警觉,每一份食物,参片、参汤,舒嬷嬷都亲自尝过;每一份要用到的器物,杭嬷嬷都一件一件察看过方许使用。 悠然无数次疼得死去活来,在无数次「用力用力」之后,屏住一口力,死死攥住黄馨的手,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只看见产婆在自己肚子上用力往下推,终于,婴儿响亮的哭声响彻产房。 「生了生了,母子平安!」产婆麻利的包裹起孩子,出去报喜,「是个男孩!」她最喜欢接生男孩了,赏钱多啊,「小少爷哭声可洪亮了,将来一定能做大官!」 黄馨留在悠然身边,喜极而泣,「乖女,真了不起!」阿悠生个孩子可省事了,没怎么哭叫,没像自己似的折腾一日一夜,把孟赉愁的寝食难安。 第52章 黄蕊见舒嬷嬷、杭嬷嬷有条不紊的做着各项事体,悠然又有黄馨陪着,也就放心大胆的出了产房,见张并还在犯楞,冲产婆笑道「辛苦了,赏。」命人包了赏封过来,产婆摸着红包很是厚实,欢欢喜喜的谢了。 「去看看孩子吧,」黄蕊颇有些可乐的看着张并,这人怎么还发楞呢,孩子都生下了呀,「孩子白白胖胖的,很可爱。」 「她,她怎样了?」张并艰难的开口。她一开始哭叫着,后来,疼极了也只哼哼,她那么娇嫩,偏能忍受巨痛。 黄蕊抿嘴笑道「阿悠好着呢。她这回啊,算是顺的,没受大罪。这会儿,怕是累极了要睡会子。」 见张并还是不动,黄蕊奇道「你不去看她?」张并很是犹豫「我回府还未沐浴更衣……」黄蕊大乐,「她不会嫌你的。」刚生完孩子,也有血腥气。 张并神情很是认真,「我还是沐浴更衣,再去见她们母子。这是我头回见儿子,不能衣冠不整。」悠然总是说,孩子虽然还未出生,他已是生命,很多事他都懂的。那这已经出生的,就更要慎重了。父子二人第一回见面,自己总不能不讲究仪容。 黄蕊一本正经的点头,「极是!极是应该!」待张并飞奔去净房,她又一本正经的进到产房,然后,笑倒在黄馨怀里,「哈哈哈,好笑死了,头回见儿子,头回见儿子。」 悠然此刻一脸满足的看着旁边襁褓中的婴儿,红红的,跟个小老头儿一样,真好看!耳中听得黄氏姐妹的笑声,抬头淡定说道「我累了,要睡。」笑什么笑,张并是第一回做父亲好不好,没有经验。 黄馨忙不迭的捂了嘴,黄蕊也捂了嘴,「你睡吧,睡吧。」姐妹二人坐在悠然床边也舍不得离开,也不敢开口说话,只能互相看着无声的笑。尤其是黄馨,乐个不够。一会儿看看闺女,一会儿看看外孙,怎么看怎么好。 两仪殿。皇帝听到内侍的回报,先是一楞,继而大笑,「平北侯站在产房外,傻了一样?」派去传召的内侍本是心中忐忑,怕没传召来人皇帝会发怒;见皇帝神色这么和悦,内侍胆子也大了,「是啊,奴婢本是在厅中等,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管事说侯爷傻了一样,奴婢还不信呢!谁知意是真的,奴婢推了他几回,跟他说了几回话,他跟没听见没看见一样,跟个柱子一样站着,不过他一头一脸的汗,不停流。」 皇帝因为一场政变,原本是心情郁郁,此刻偏想发笑,想想那个战场上叱咤风云、朝堂上小心谨慎的平北侯,回了家是这副样子,真是有趣!老师说的不错,张并这样的男人,听岳父的话,惧内,爱家,这样的人怎么会谋反? 皇帝兴致很好的命人继续去平北侯府打听,待听到张并定要沐浴更衣后才去见刚出生的婴儿,「我头回见儿子」,更是乐得把茶水都喷出来了,乐了好一会儿。 皇帝的贴身内侍高大全最会察言观色,见皇帝显见得心情很好,心下思忖:静妃娘娘所托之事,此时提还是不提呢? 静玉宫。静妃一个人独坐偏殿,眉目间隐隐有忧愁。不管她对宁家有多少不满,对五皇子有多少抱怨,此时在同一条船上,她也只能想方设法保下五皇子,保下宁家,其实就是保下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一副猛虎图,一首绝妙好诗,不知高大全呈了上去没有?若呈了上去,皇帝能否有所感动,能否放了他一向宠爱的五皇子?他的亲生孩子啊。 「孩子?」静妃抚住凸起的肚子,心中有一丝柔情。这世上,除了孀母弱弟,也只有这个孩子,是自己真正的亲人。身为宫妃,丈夫根本不能算做亲人,你不知道哪一天,他会翻转面皮,再也不认昔日情份。 怀这个孩子的时候,皇帝和自己还是两情缱绻,皇帝对自己还是情意绵绵,曾经连着半个月留宿自己宫中,对着自己的容颜啧啧称赞。如今,人未老,色未衰,皇帝已是连面都难见着了。 这难道就是命?难道我就该这般命苦?静妃秀美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狠厉。凭什么,同样是罕见的美人,同样生得国色天香,孟悠然能够嫁给张并这样的英雄豪杰,在平北侯府一人独大,日子过得悠闲惬意;自己容貌又不输给他,却只能进到皇宫,跟一堆女人争男人,跟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同床共枕,提心吊胆的过每一天? 宁伯爷这蠢货,宁妃这笨蛋,提亲提了不只一回,居然都让孟悠然给挡了回来,真是笨死了。如果自己也嫁到平北侯府,能做正式的夫人当然好,哪怕只是做了二房,以自己的礀色才智,能过得差了?张并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吃了亏去。 如果嫁到平北侯府,以张并的度量,以张并的尊重岳家,自己孀母弱弟定能一同带去,便不会像如今这般,因为宁家挟有他们二人,自己处处受牵制。 可恨派往平北侯府的诸人,竟是全军覆没。这孟悠然,文官家的庶女,竟有胆子杀宫中内侍,大大出乎人的意料。唉,若是能挟持到她,一则能迫使张并顾忌到胎儿,考虑投诚五皇子,二则,把她捉了来,看她在自己脚下俯伏求饶,是不是很解气?这等嫉妒不容人的女子,活该她有这一天。 第53章 静妃想了半日孟悠然哭泣求饶的场景,心中很是快意:这回你躲过了,往后可没这般走运,下回定要你脱去侯夫人华美的外衣,形容狼狈,再也没有能迷惑男人的风礀。 一个小宫女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跪在静妃面前颤声回道「宁妃娘娘,薨了。」她是被大宫女逼着进来的,很是不情愿。傻子也知道,静妃不会喜欢那个带来恶劣消息的人。 静妃不耐烦的挑挑眉,「知道了。下去吧。」小宫女如蒙大赦般,磕头退了出去。侥幸躲过一劫,小宫女当即决定多去佛祖跟前拜拜,叩谢神恩。 总算死了。静妃冷酷的想道,这么蠢的女人,被她拖累死!跟她说了,同样的招数不能使第二回,她偏不听,又搞生产之日「异香满室」的把戏,结果呢,不知被谁做了手脚,生下名怪胎,一世的辛苦全都付诸流水,被贬入寒玉宫。 不知这蠢女人怎么想的,已经有了一名梦到「红日入怀」,生产之时「异香满室」的五皇子,那就够了,还折腾什么?你还能再折腾一回「红日入怀」?有一个儿子是帝王之相难道还不够?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静妃越想越觉诧异,真不知宁妃是怎么想的。 宁妃作死,连累得五皇子、英敏公主,以至于静妃,这三个从前很是受宠爱的人,一夜之间跟皇帝疏远了,皇帝再看到五皇子,再看到静妃,眼神都不一定样了,很是冷淡。 有个笨蛋亲娘,这五皇子也不怎么样!静妃轻蔑的想道,皇帝不过流露出让他就藩的意思,他就想造反,造反这事,哪有这般容易的?就算他纠结鲁王世孙,纠结外镇的总兵,可他们做的事只是令皇帝对五军都督府几位重臣生疑而已,真正能被他们笼络到的,只是些小鱼小虾,不得志的低级武官,甚至强盗土匪,能成什么大事?以至于一向文弱的太子,都能率领御林军活捉了五皇子,京中也没乱太久,便被上直卫、五城兵马司平息掉了。 幸亏,自己一直是躲在幕后的!幸亏,自己聪明伶俐,暗中所做的事从不曾被揭破!所以自己不会有事,静妃不免有些庆幸。只是,到底姓宁,如果五皇子真是一蹶不振,自己在宫中的处境会越发的难堪,越发的凄凉,还是要想办法保住五皇子,保住宁家。在这皇宫中,若没有任何势力,只凭自己一个人,日子可是太难了。 只是,皇帝貌似是个明君,其实残酷无情,他对五皇子,对这次叛乱,会怎么处治?会网开一面否?若还是偏爱五皇子,一句「子弄父兵」就可以开脱干净;若失了情份,问谋逆罪也不为过。皇帝他,究竟会怎样?静妃心中颇为惴惴不安。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两仪殿中的皇帝喃喃自语,图上的白虎栩栩如生,亲呢看着身后的幼虎,情景很是动人。 高大全恭谨侍立在一旁,只听皇帝笑问「这幅图,这首诗,很见功力,颇有深意。你从哪里弄来的?」高大全「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头,「皇上恕罪,这是静妃娘娘命奴婢呈上的。」 以前静妃得宠之时,常托高大全将一些香艳诗词、香囊锦帕之类的物事转交皇帝,皇帝便会大笑「朕忙于国事,冷落了妃子,妃子不甘寂寞了。」便会上静妃宫中去看她。 高大全从小服侍皇帝至今,岂是没眼色的人,哪会不知道静妃的宠爱已是大不如从前?但静妃既托了他,他还是照旧呈了上来,「静妃娘娘常送诗词给皇上的。想是这回她做的诗不好?」见皇帝似有怒意,高大全堆着一脸媚笑,小心的问道。 「你说她做的诗好不好?」皇帝声音冷冷。高大全忙道,「奴婢们不认字,哪里知道好不好。」 皇帝面色稍霁,高大全接着说「奴婢想着静妃娘娘怀着身孕,肚子里的小主子紧要着呢,不敢惹静妃娘娘生气,便听她吩咐,呈了上来。」宫中才夭折一两位不足一岁的小皇子,皇帝对子嗣更是看重了。 这高大全,倒真是一片忠心。皇帝皱眉道「往后不可自作主张。」高大全忙趴在地上磕头,着急忙慌的样子有些滑稽,倒招的皇帝笑了一笑。 这日是初一,皇帝照例去了皇后宫中,交待皇后,「有身孕的宫妃,你务必好生照看。」又淡定说道,「让静妃好生养胎;她身子不好,可怜,不知生了孩子,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住。」 皇后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惋惜的附合皇帝,「是啊,真不知她能不能撑得住。」 皇帝走后,皇后望着他的背影发怔。先帝是优柔寡断,在两个儿子中间犹豫了很多年;这个男人则是心狠手辣,直接让两个儿子对搏,强的生存,弱的……说来,他会怎生处置小五,舍得杀么?皇后只能心中想想,永远不会当着皇帝的面问出来,皇帝一向不许后宫干政,包括太后,包括皇后。 平北侯府。 黄氏姐妹看见刚刚进来的张并,都有些怔神:他一向是属于身材高大容貌粗犷的男人,此时精心装扮过,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青色蜀锦福字暗纹长衫,腰束镶白色美玉蜀绣腰带,踩着玄色朝靴,竟比平日显得俊美,更多了分斯文。 第54章 「我和儿子头回见面」,黄蕊又想起这句,又想大笑,生生忍住了,正色夸奖,「仪容极佳,大哥儿定是喜欢的。」婴儿刚生下来,还没起名字,如今都叫大哥儿。张并笑着一揖到底谢过。 黄蕊拉拉黄馨,也不管她有多么不情愿,拉着她出去了。人一家三口团聚,咱们凑什么热闹啊。黄馨嘟囔着舍不得孩子,黄蕊只不理她。 悠然已是小睡了一会儿醒来,这会儿精神倒还好。张并还没走到悠然床前,就停了下来,痴痴望着悠然,问了几句傻话「你累不累」「还疼不疼」「想吃什么」,悠然躺在床上,欣赏了张并的新形象,「你这个样子,很好看。」 张并紧张的上下打量自己,「真的好看?你说儿子会不会喜欢我这样?」他就是顾虑孩子会不会喜欢,才中途停下的。悠然闭了闭眼睛,该怎么跟他说呢,说刚出生的孩子还什么也看不到? 「真的好看,儿子肯定喜欢。」最后悠然是这么说的。张并闻言大喜,大步走到床边,捧起妻子的脸蛋亲了亲,二人头挨头一起看婴儿,「儿子长得真像我!」张并乐坏了。 这红通通的,能看出什么了?悠然不同意,「还看不出来呢,没准儿长得像我。」张并笑道「儿子自是像我,闺女才要像你。」 「你不是一心想要闺女?」悠然斜了他一眼。还是重男轻女吧,看见儿子,把他高兴的,飘飘然的快上天了。 「我媳妇儿这么辛苦生孩子,难道我还再挑挑男女?」张并眉开眼笑,「哥哥让着你,先生个儿子,让你看看哥哥小时候的样子。」他是一心想看小悠然,推己及人,就觉着悠然肯定也想看小张并。 孩子只要是自己的,男女都好。 两人看过来看过去,也觉得看不够,儿子生得真好看!悠然温柔似水的说着,「生孩子那会儿,疼得想死,说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等看到他,又觉得一切都值了,为他受再多的苦也情愿。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老话是有道理的,悠然生过孩子,想起黄馨生自己时肯定也是受大罪了,在心底忏悔起来:有时对她太蛮横了,有时对她不够有耐心。这往后,可真要好好的孝顺她才是。 还有孟赉,自己没少惹他生气,往后也要改改了。老爹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了。悠然想起孟赉,按住张并的手问「京中太平了?无事了?」得到肯定答复后又问「泰安呢?」孟家一大家子人都在泰安。 听张并笃定说泰安也无事,悠然放了心,打了个呵欠,「困了,想睡。」在丈夫怀中安心睡着了。 悠然美美的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深夜,睁眼一看,不知何时已回了自己的寝室,睡在了自己习惯的大床上。床上还睡着一大一小:小的是个襁褓,在自己身边皱着个小脸睡得香甜;张并则是远远的睡在最里侧,脸朝着自己这边,此刻也是睡得正酣。 比比睡相,还真是有一点点像啊,悠然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觉着挺有趣。守夜的两个小丫头见悠然醒了,忙出去通报了。片刻,莫陶走了进来,轻声笑问「夫人醒了?这一觉您足足睡了三个时辰。可饿坏了吧?」把早已备好的鱼汤端了过来,盛在长嘴小壶中喂给悠然。 这种小壶,是不是也可以改造下给孩子喂奶?悠然边喝边想。喝完了鱼汤,悠然意犹未尽,「能吃肉不?」总不能只让人喝汤,不让人吃肉吧。听莫陶笑言「嬷嬷们说了,饮食清淡些好」,有些下气。回头看看父子俩都还睡着,穷极无聊,洗漱一番后,也睡了。 莫陶吩咐守夜的小丫头「警醒些」,自去了外间。如今黄氏姐妹也好,嬷嬷们也好,都是舀这夫妇二人实在没办法。张并不肯去侧房睡,宁肯在床边坐着,总不能真让他坐一夜吧;悠然是不肯请奶娘,坚持要自己喂奶,还振振有辞,说了一堆道理出来,家里这帮女人都被她说蒙了。 第二天悠然开始给孩子喂奶。悠然忍着疼痛,黄馨帮她按摩挤压,婴儿也很配合的含着乳晕嘬来嘬去,三人锲而不舍一起奋斗了小半个时辰,婴儿才算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口奶。之后,食髓知味,含着不放,大口大口吞咽。 这费劲的,黄蕊在旁观看了半天,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有现成的奶妈子,有现成的奶,非要费这个劲。大人费事,孩子也费事! 黄馨则又是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悠然含笑看着儿子吃奶,不怀好意的宣称,「我就是吃母乳长大的,吃母乳的孩子,身子康健,不易生病。」黄馨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喂了你足足一年,从小身子骨好着呢。」 「所以我聪明啊。」吃母乳的小孩聪明健康,懂不懂?悠然示威般的看了黄蕊一眼。黄蕊将信将疑,「真这么好?」她想想,自己和姐姐比,明明是自己聪明,可钟灵和悠然一比,却是远远不如。真是因为自己当初没有亲自喂钟灵? 晚上张并回来,聚精会神看孩子吃奶,看入了迷。悠然得意告诉他「这叫初乳,很珍贵的,宝宝吃了不容易生病!」初乳不只有营养,还有抗体。得意过后,悠然又好兴致的建议,「孩子总要有个名字,咱们先起个小名儿吧。你是出生在并州,叫张并;宝宝是出生在京城的,叫张京吧。」 第55章 张并面有犹豫,觉得「张京」这名字不响亮,可他自己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只含糊道「四姐家有一个阿菁,咱们宝宝若叫张京,不是同音了?」悠然想想也是,到时孟老爹开口一叫「阿京」,谁知是叫外孙,还是叫外孙女? 「那,力拨山兮气盖世,叫张力?」悠然又出新主意。看着宝宝这状况,长大后怕是会和张并很像,也是个身强力大的伟男子,可是总不能叫张伟。不然,宝宝岂不成了伟哥儿。「张力?」太通俗了吧,张并心里嘀咕,推脱道「以后再说。不是说了岳父给起名字?」 才不!谁的作品谁有命名权!我辛辛苦苦生的,还不能给起个名儿了?悠然不容置疑的说道「那便叫做张勍(qing)!京和力合起来,强的意思。写出来好看,念起来好听,寓意也好。」 张并勉为其难的点头,「做个小名儿,先叫着罢。」他还等着孟赉给起一个绝世好名,才能配得上自己命根子般的长子。趁悠然下床去净房的时机,他悄悄跟婴儿讲,「宝宝,咱们暂且这么叫着。等外祖父回来,给宝宝改个好名字。」 黄氏姐妹却和他不同,都夸「好名字!」一个叫「阿勍」,一个叫「勍哥儿」,好似已定了一般,让张并气闷至极。更加盼望孟老爹早日回京。 泰安。藩王府长史已借「鲁王殿下庆生」为名,遍邀城中官吏齐聚鲁王府。鲁王世孙满意看着济济一堂的官员,「都到齐了?」可不能拉下哪个。这满城的官员,要么从龙;要么,杀了。 「在职官员,全齐了。」长史答得圆滑。他奉命是集齐所有官员,包括孟赟、孟赉兄弟。他派人去了孟家,孟家只有几位老家人留守,「家主守孝,在亡母坟前结庐而居。」依古礼,确有父母亡故后在坟前结草庐居住三年的,只是如今哪里还有守这等古礼?都是在家中守孝。 难道到荒凉的坟地捉人去?长史可不愿意,他情愿糊弄过去。反正孟家兄弟正丁忧,来了也不堪大用。一个在母亲丧期出仕的人,只会令人心生鄙夷,可不能招致网罗人才。 当日鲁王府发生巨变。鲁王摔杯为号,庆生宴上现出一队队盔甲鲜明的武士,「皇帝荒淫无道,人神共愤,本王顺应天命,讨伐逆贼,解民倒悬!与诸君共勉!」鲁王举起手中的酒杯,见到共同举杯的,好言抚慰;不肯顺从的,当场格杀。 当日鲁王府祭出「顺天讨逆」的大旗,年迈的鲁王重新披上盔甲,带领兵马,正式造反。他手下有十位数卫所低级军官,及不少江湖人士,强盗土匪,号称十万精兵。鲁王老当益壮,率先冲入敌阵,他年轻时是一名猛将,老了还是很凶残。一日之间,攻陷董县、乐安,附近几个小县城望风而降,一时士气大振。众兵士高呼「打到济南去!打到京城去!」「攻城池!抢财宝!抢女人!」金灿灿的前景令人疯狂。 原泰安县令韦佳看着这一帮乌合之众,无奈的闭上眼睛,这哪是能成大事的人?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怕痛怕死,当时一吓就从了,只是这往后可怎么办?老家还有一大家人呢,将来全跟着自己死? 当时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横在眼前,明晃晃的利刃横在颈间,哪里由得人说「不」。韦佳不由的长叹:姜是老的辣,你看孟赟、孟赉兄弟,到底做官做了这么多年,好好的不在家中守孝,到荒凉的坟地里结草庐而居,不就躲过了这一劫? 孟家祖坟。 钟氏忍无可忍,抱怨道「这哪是人住的地方?我不管了,我要回家。」孟赉温和劝解「短日子好熬。没多少时日,咱们便能回了。太太且耐一耐。」钟氏从没吃过这种苦,心中大为不满,他任由妾室在京城逍遥,自己这正房太太反倒陪着他在荒郊野外受苦!没天理啊。 孟正宣、孟正宪也过来劝,「娘亲且忍耐数日。逆王许是很快便兵败。」钟氏气咻咻骂道「亲王府已是富贵至极,居然还挟众造反,呸,真是人心不足!」都怪这见鬼的鲁王,把人坑苦了! 季筠、钟炜本是见钟氏生气便要来陪笑奉承的,这时俱俱怀抱幼儿,沉默不语。已是到了生死关头,还闹意气呢。孟正宣、孟正宪是亲生子,对着自己亲娘再不厌烦的,直把好话说尽,钟氏方带着气躺下歇息了。 孟赉把自己的被子也盖在钟氏身上,「郊外冷。」钟氏心中一暖,若他总是这般体贴,住郊外便住郊外罢。 孟家大房那边,鸦雀无声。孟正宽刚刚露出不满神色,顾青鸾便拉住他,低低警告「相公切莫出声!」你娘做了什么事呢,把大家伙害成这样,你还敢说话呢。孟正宽楞了楞,脸上有羞愧之色,讪讪抱起欲睡的女儿琳姐儿,轻轻拍孩子,哄她入睡。 顾青鸾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乐安顾氏族长、泰安孟氏族长,两族族长共同决定的事,那定是证据确焀了。顾氏显是犯了大错,不然,有儿有女几十岁的人了,也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这当儿大房还敢说什么话,夹着尾巴做人罢。 第56章 孟赟病着,孟蔚然也病着,里里外外这一摊子的事,顾青鸾想起来便头疼。这功夫抬眼看见枯瘦的胡晓礼,心里更烦。当初也是好好的姑娘家,生生弄成这副模样,做孽啊。 孟正宽拍睡了女儿,出来见妻子定定望着胡晓礼,咳了一声,「我早说过,放她嫁人去罢,留着她有什么意思。」他虽然从来也对胡晓礼无意,但也不忍心见一个妙龄女子憔悴成这样。 「好,便是这样。」顾青鸾郑重点头,「我送她一副妆奁,觅一个厚道人家,让她安生过下半辈子。」如今顾氏已不在,自己也不怕被人说「嫉妒不容人」,可以正大光明放走胡晓礼了。 「这苦日子还要过多久,」孟正宽跟妻子发牢骚,「大人还好,我怕琳姐儿小孩家吃不消。」这坟地,对人可是极不好。 「不用多久。」顾青鸾淡淡道「藩王府撤了护卫,没有兵权,能不了大事。」真像开国时的藩王「带甲八万,革车六千」,那或者可以跟朝廷争一争。「咱们琳姐儿一向身子骨皮实,没事。」话虽如此说,顾青鸾到底盼着快点回家,这结庐而居,真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鲁王起兵后次日,孟赉接到一封信,看后便命孟正宣兄弟三人护送妇孺全部悄悄回府,只留自己和孟赟还守在草庐。孟正宽心急,「我爹还病着。」他想开口说道,被顾青鸾拉住了,「全凭二叔做主。」不许他说什么。 孟赉望着妻儿远走,心中沉重:京中到底是何形势?难道皇帝非要让鲁王再攻几个城池,才能下手处置,才不怕背上「薄待宗亲」的名声?难道济南卫所指挥使等诸将,非要让鲁王先大显神威,才发力去对付他,以搏取军功,以扬名天下? 如此,倒霉的,全是百姓。 两仪殿。皇帝接到战报,笑笑,扔到一边。一个藩王,不足为惧,他年轻时能打,如今可不成了,老矣。 皇帝扔下恼人的政务,去了太后宫中。太后的宫中,可常是笑声阵阵,最是令人心生欢喜。果然,他没有失望,还没进正殿,已听见太后、皇后的笑声,「小磊,可怜的小磊。」 任磊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外祖母,您给评评理。我还能叫不懂事啊,岳父信中偏来了这么一句: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您说我冤不冤呢。」 皇帝大笑着走了进去,「你不冤!你那襟兄,比你如何?他也得了这么一句!」 见到皇帝大笑着进来,皇后心中一振,亲生子的叛乱,亲叔叔的叛乱,从这两场叛乱中揪出来的文臣武将,凡此种种都令人烦燥难堪,他今日竟笑得这般花枝乱颤,真是难得难得。 行礼厮见毕,任磊继续嬉皮笑脸,「舅舅您说句公道话,我算不算懂事的。」尽心公务,孝顺母亲,友爱兄长,关怀妻儿,这样的绝世好男人还不算懂事,有没有天理啊。 皇帝笑得极是开怀,「什么时候你岳父说你懂事了,那你便真是懂事了。」你跟张并那小子一样,先过老泰山这关吧。 皇帝乐呵呵想起,张并谈及军事,是镇静自若的大将之风,「鲁王便是果真有十万精兵,也不足为惧。」提及家事,却一下子没了气焰,「若能得岳父一句称许,足慰平生。」这小子老被岳父嫌弃,都成这样了,真逗乐。 太后微笑道,「做岳父做到孟大人这份儿上,可真是威风凛凛。」也不知孟赉一介文官,看上去极为俊雅温和的一个人,是怎么把平北侯这样的伟男子,管束得服服帖帖的。 任磊收起嬉闹,正色说道「岳父可不只是威风,他老人家,真是为儿女操碎了心,称得上呕心沥血。」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畏惧和敬服,都是有原因的。像张并和任磊这样从小缺父亲教导的男人,对孟赉这种一片苦心为子女着想的岳父,心中都是感激。 太后大乐,一迭声道,「好好好,野马笼上了缰绳,小磊这往后可有人管束了。」皇帝皇后都凑趣,「极好!往后小磊有人管,必会学得懂事孝顺,也少气母亲几回。」任磊这小子,从小没少让太后费神。 任磊惊了,「我,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懂事的好孙子……」敢情不是啊,任磊做出委屈状,「外祖母,我最疼您了!哪舍得气您啊。」可怜兮兮的模样把太后心疼坏了,「莫听他们胡说!我小磊最孝顺了!」拉着任磊好一通哄,跟哄小孩似的。 也就是孙子能这般放肆大胆,搁到儿子身上,敢跟太后说「我最疼您了!」,那不是找抽么?皇帝从小接受严格的储君教育,鲜有在太后跟前撒娇嬉闹,这时满心艳羡,看着祖孙二人黏黏呼呼。还是太后宫中好,太后、妹妹、外甥,这都是不涉政只叙天伦的,永远只有温情,没有背叛。 皇帝刚这么想,太后已是支开了皇后、任磊,秘密拉着皇帝询问「鲁王如何了?」军国大事她也从来不懂,皇帝说了她也不甚明白,只说「是先帝的亲弟弟,你的亲叔叔,还是宽宏大度些为好。」皇帝满口答应,「是,那是自然。」心中却想:就是因为血缘太近,就是因为是亲叔叔,我才让他多威风阵子,多攻陷几座城池,让他为害江山社稷,将来才有理由收拾掉他。将来收拾他的时候才不会有腐儒来唧唧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