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妻不好当 卷四》 第一章 【第六十章 爵位之争】 这天,陆承廷没喝上鸡汤,就被皇上召进了宫,他离开之後没多久,睦元居的丫鬟来传话,说裴湘月请三娘子去霁月斋议事。 去的路上三娘子也纳闷着,分明是裴湘月差了丫鬟来传话,为何是让她去老夫人的霁月斋呢? 结果踏进霁月斋的正屋,三娘子才发现,这俨然就是一场鸿门宴。哦不,若是鸿门宴,至少还有一桌子热菜汤饭什麽的,眼下却什麽都没有,直到她挨着墙根坐下了,也不见丫鬟递上一杯热茶什麽的,真正清冷。 「人到齐了,世子爷可以说了。」见三娘子入室落了坐,站在陆承安身边的裴湘月冲她一颔首,然後朗声开了口。 三娘子佯装怯生生的用余光环视了一下四周,老夫人闭着眼,脸色难看的坐在东首,一旁是坐在圆轮椅上、同样面色苍白的陆承安,他的身边站着一脸无谓的裴湘月。 老夫人的左手边,长房大老爷夫妇并肩而坐,两人脸上全是探究好奇的目光,而老夫人右手边坐着的是四老爷夫妇,四老夫人正在咳嗽,而四老爷则目不斜视的盯着陆承安,一脸的若有所思。 这般阵仗,莫非……三娘子看向了裴湘月,却意外发现裴湘月也正在看着她,目光晦涩,似笑非笑、阴晴不定。 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着陆承廷出门前和自己说的那句「随心所欲的演」,三娘子就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然後一眨眼,脸上就换一副懵懂无知的神情,杏目烁烁的看向陆承安。 「今日藉着几位长辈都在的机会,我也不怕家丑外扬。父亲已故,按说,我应顺位承袭父亲爵位,但是我的身子大家也都知道,从来是今日不知明日之事,能吊着这口气活到现在,也是老天爷的厚爱了。」 「大侄子,你吉人自有天相,三叔屍骨未寒,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见陆承安说几句话就咳得厉害,大老夫人佟氏便以伯母之姿宽慰了他几句。 陆承安冲着佟氏笑了笑,却无视她的话,喘了口气以後继续道:「如今朝中大局初定,而改朝换代从来都是博位的好时机,只可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空占了一个世子之位,若将来再继续空占着靖安侯之位,只怕他日我闭眼入土之後,也无脸去见陆家的列祖列宗。」 陆承安这几句话,已渐渐能让人听出一些怪异的味道来了。 「世子爷到底想说什麽?」摆明了不会是什麽好消息,偏偏陆承安却絮絮叨叨的,做了这麽多的铺垫,大老爷越听越不安,当下就催了他一句。 「今日,我想让两位长辈做个见证,我陆承安……以世子之权,命二弟承袭靖安侯一位。」 陆承安话音刚落,屋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骚动声,最先开口的,是一直凝着目光、忍而不发的四老爷。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四老爷面无表情的问道。 「谁的意思都是一样的。」陆承安从容地答道。 「这怎麽能一样呢?」四老爷老谋深算地笑道:「大侄子,恕四叔父直言,如今你不过就是个世子,既为世子,那就没资格决定什麽人能坐三哥空出来的位置。今日若你说你来承袭爵位,我和你大伯父是服气的,可你若说要让廷哥儿来承袭,我和你大伯父是不同意的。」 三娘子注意到,四老爷话音刚落,一直闭着眼睛的老夫人便轻轻笑了一声。 「四叔父,这事不是由您和……」 陆承安刚想说话,就又被四老爷抢了白,「且先不说别的,就说裴氏虽膝下无子,可只要你有心,即便身子不好,从族里过继一个聪慧伶俐的孩子不就好了? 「子承父业,这才是天经地义的,弟弟……若真要廷哥儿承袭爵位,那当初三哥为何不直接把世子的位置给了他?」 「我与月娘下个月要回建德祖宅和离。」陆承安却语不惊人死不休,丝毫不给旁人喘口气的机会。 四老爷满口的劝说戛然而止,彷佛在看着一个怪物一般直盯着陆承安。 而大老爷已经坐不住,站起了身,怒目横视地道:「逆子!你爹才刚死,这会儿棺木都还没有下葬呢,你竟就这般没有担当,要把侯府给拆散了?」 大老爷留着长过下颚的山羊胡,用力说话的时候下颚开合,那胡子就一震一震的,其实很有喜感。 三娘子看着看着,生怕自己会一个不小心笑出来,便连忙捂住了嘴,佯装慌张的模样转过了身。 「难道和月娘和离就算大逆不道了?我这残破的身子拖着她这名门清流出身的嫡女千金,就算有情有义了?」陆承安冷冷一笑,那张惨白的脸配着没有温度的声音,倒是倍显悲凉。 「大家心里的想法我都知道,但你们是长辈,我不说破也是给大家留个面子,可大家若要因为自己这点私慾而折损了月娘下半辈子的幸福,那我今儿个就把话撂在这,这侯爷的位置,我是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的。」 「老三媳妇,你就不说句话,管管你这从小疼到大的儿子?」大老爷根本就没有在听陆承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当下就一步跨了过去,冲着老夫人喊了起来。 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大老爷,又看了看陆承安,失望至极地道:「如今,咱们是关起门说一家话,你是小辈,即便眼下要双手一摊的撂担子,也别把话说得这麽决绝。 「这会儿在你面前的全都是长辈,都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且心平气和的想一想,你口口声声要和离,可和离了以後,裴氏就真的能像你说的那般,过上安然恬淡的日子了吗? 「这夫妻和离总是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的,那些话里,大多都不会说你的不是,到最後,和离之因多半是要推到裴氏头上的……」 「那母亲之意呢?」陆承安淡淡的问道。 想早上他们自家人在祠堂的时候,因为陆承廷拔腿先走了,承袭与和离的事也就不了了之,眼下旧话重提,陆承安想看看,这大半天过去了,老夫人有没有想出什麽能让他更心服口服的对策来。 「和离一事再议,爵位……你若实在不想承下,那就顺让给你九弟吧。」老夫人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陆承安。 三娘子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这一家老小都当老侯爷留下的位置是个球,在那踢着玩呢。陆承安不要了想让给陆承廷,偏大家谁都不愿给,一并想抢过来给陆承祁。 难道就没人考虑到靖安侯这爵位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如今老侯爷死了,世子爷不愿承袭,应该由谁来坐这个位置,陆家人提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要皇帝金口玉言,点下头才作数的吗? 还好,关键时刻还有一个陆承安是清醒的,「母亲,这事可不是由您说了算。这事,最後是要皇上点头的。」 众人面色大变,方才还振振有词的大老爷已默默的退了回去,而四老爷则一个劲的在那抖着腿,满眼的急躁。 佟氏和康氏本就是妇道人家,没什麽话语权,裴湘月则冷冷的一笑,事不关己的转移开了视线。 是啊,这本来就是皇上的事,那为什麽要喊她过来旁听?三娘子和看戏似的端坐着,还必须装出一脸感同身受的郁结模样,也是难挨。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老夫人却对着她发话了,「老二是什麽意思?」 三娘子当时正低着头呢,一听老夫人点了陆承廷,她便心虚的抬起了头,装着慌张的模样,猛眨着眼睛,「二爷……二爷不和妾身说这些的。」 她发誓,她没说谎,陆承廷是真没有和她正面交代过这件事。 老夫人看着三娘子这唯唯诺诺的模样,心里就有气,当即加重了声音问道:「什麽叫不和你说这些,下午的时候,老二不是还把你喊回院子去了吗?这麽长的时间,你们夫妻俩,难不成半句话都没有说吗?」 「我……」三娘子佯装被吓到了,一边想着侯府里头老夫人的耳报神竟是无处不在,一边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一副要跪不跪的样子,还端着一张未施粉黛的脸道:「母亲,二爷今儿个下午心悸症犯了,这两日二爷忙得脚不沾地,昨天傍晚才连夜从南郊赶回来,据说是审了八皇子一整个通宵的。」三娘子说着,竟偷偷别过头去抹起了泪。 过了好一会儿,三娘子又深情并茂地道:「媳妇中途被丫鬟喊回去时,二爷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媳妇就赶紧让单嬷嬷去给二爷炖一锅鸡汤,谁知汤还没滚热呢,二爷就又被皇上传召进了宫……」 第二章 顾左右而言他是三娘子的拿手绝活,不过刀不用显钝,银不擦不亮。这技能个把个月不用,三娘子还真是生疏了,当中有好几次,她险些快要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但好在陆承廷是真的忙,忙到脚不沾地,她也不算是在那漫天瞎扯。 「既然廷哥儿身子也不好,那这爵位……」四老爷乍然一听便觉得三房这个刚进门的小媳妇是个软柿子,「那这爵位想来也不太适合廷哥儿。」 「是啊是啊。」三娘子闻言点头如捣蒜,满眼的真切,「二爷也说,希望世子爷能长命百岁。」 老夫人眯着眼,总觉得三娘子是话里有话,偏偏她一脸的清泪,哭得真情实意的,一时半刻的,还真让人分不出真假。 「这麽说来,老二是不准备出手接爵位的罗?」老夫人想着,又出言问了一句。 「母亲,媳妇真的不知道。」三娘子耷拉了脑袋,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这种事,媳妇无权替二爷开口,二爷进宫前也没交代媳妇什麽,这……媳妇以为这事还是要看世子爷和皇上的意思的。」 老夫人闻言,嘴角一敛,心里又冒上了一股浊气。看世子爷和皇上的意思?这问题岂不是兜了一圈又重新绕了回来,等同没谈? 是以老夫人当下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罢了,裴氏说,喊你来听听老二的意见,现在看来,你也是个拿不定主意的。」 三娘子闻言,如获大赦一般的大喘了一口气,怯生生地说道:「那母亲,您和长辈们在这商议大事,媳妇就先回去了。」 见老夫人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点了头。 三娘子低着头,嘴角一弯,立刻倒退着出了屋门。 外头有些变天了,在昏黄天际的映衬下,呼之欲出的不是绚烂如画的火烧云,而是一大片乌压压的阴沉之雾。 迎面吹来的风也没了午後的暖意和轻柔,倒像是一个张狂的孩童,肆无忌惮得令人没辙,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几乎要挨个的吹翻一般,劲道十足。 三娘子站在廊下,看了看头顶那一层乌云密布的灰青色,下意识拢紧了衣领就想冲出去,却突然听见身後传来一记无力的喊叫。 她回头,见裴湘月正缓缓的从里屋踱步而出,神色寡淡、双目透倦。 「大嫂……」三娘子迎了上去,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担心。 「二弟一会儿还回来吗?」裴湘月看着她,眼底闪着晦涩的微光。 「每回被皇上急召进宫,都不见他当天就回来的。」三娘子如实道。 「那我去桃花坞坐坐吧。」或许以後就再也没有机会去那里串门了,裴湘月暗叹了一声。 「好啊。」三娘子一听,自然是乐意的,与裴湘月迎着风,匆匆地赶回了桃花坞。 而说来也巧,就在她们刚刚踏入院子的时候,天边就炸起一声惊雷,紧接着,风啸忽重、雷光破天,不过就是走几步路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稀哩哗啦的从天而降。 「大嫂就在我这用膳吧。」想着灶台上还炖着原本要给陆承廷喝的汤,三娘子便开口做留,念着一会儿正好端来让裴湘月补一补,尝个鲜。 见着三娘子这般笑意盈盈的模样,裴湘月心里却犹如被一块巨石压着,很是沉重,「回头如果二弟真接下侯府这个烂摊子,真希望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笑挂齿间。」 「大嫂,明日事,今勿念,不然活着多累?」三娘子笑了笑,竟有种轻云出岫的淡然之美。 裴湘月有些看呆了,想着刚才在霁月斋那她还是一脸柔弱、哭哭啼啼的模样,此刻见她这般,不禁讶然失笑,「只怕他们都要着了你的道了。」 「瞒不过大嫂。」 三娘子本就没有想过要瞒裴湘月什麽,如今看来,陆承安和裴湘月和离已成定局,虽然这当中肯定是有什麽瓜葛牵扯,但说到底,这是他们夫妻俩的事,且和离也不令人值得开心雀跃,三娘子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所以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两人开诚布公的尴尬给带了过去。 裴湘月看着她,忽然觉得三娘子看上去纤柔娇小,可这副玲珑的身姿内又好像蕴着无比刚毅的傲然之气,便蹙眉好奇问道:「方才在霁月斋,你可看懂了长房和四房的心思?」 三娘子正在给裴湘月倒茶,闻言後手势一顿,摆正了茶壶道:「克己欲,倾力相阻。这敬文巷口的三宅门,虽朝向不同,却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果然是听懂了!裴湘月眼中闪过一抹明朗之色,然後缓缓的吐了一口气,指点道:「你们都以为这整个侯府如今是我掌家,但说到底,我不过就是沾了一点侯府庶务的皮毛而已。」 「大权都握在母亲手里吗?」听见这话,三娘子并不惊讶,刚过门的时候她就隐约看出一些端倪了。 毕竟陆承安重病是事实,裴湘月再能干,也只有一双手一双脚,要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又是尽心照料久病缠身的夫君,又是全权打点侯府内宅的一应琐事,想想都不太可能。 裴湘月点了点头,「远到庄子,近到膳房的采办抽油,全都是母亲在管着,我不过就是分神帮她打点打点下人的庶务罢了,这内宅里头的所有仆役,听的还是母亲的话。」 「毕竟大嫂还是要以照顾世子爷为重的。」听罢,三娘子给了裴湘月一个台阶。 不料裴湘月却是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即便掌家,顶着的也就是一个世子夫人的头衔,母亲却是名正言顺的靖安侯夫人,即便世子爷并非沉痾不治,那些内宅庶务也轮不到我插手。」 「难怪大伯父和四叔父这麽害怕世子爷把位置顺让给二爷了。」三娘子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淡淡一笑。 裴湘月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和宣岚争成那样好像全成了一场空,「其实掌家辛苦,母亲能里里外外把帐做齐了也是本事。更何况,长房和四房一直依附着侯府之尊在外营生一事,父亲生前是默许的,所以母亲也是做得手到擒来的。」 「莫非还有什麽见不得人的买卖?」听裴湘月这样的口气,三娘子不免有些担心了。 「我只知道有两个放印子钱的暗庄,排场似乎弄得很大,其余的我也不太清楚。」 「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个就已经够呛了,侯府竟还有两个?」镇定如三娘子,一听见这话,她的神色也略显紧张了起来。 放印子钱的暗庄就是和暴利、人命、贪官污吏这些腐坏之事缠在一块,只要上面动了念头要查,几乎就是一查一个准的。 纵观大周历代皇帝,每一个都动手对付过民间这些暗庄,每一回都会牵扯出大批贵胄官爵,一经查实,这些官宦之家的子弟便是罢官的罢官,散财的散财,若是牵扯的人命多了,还很可能会被流放异乡。 到时候,皇上可不会来管你是不是世袭罔替的宗亲贵族,一应都是依法惩办的。 而偏偏老侯爷走得并不光彩,新帝又是个奉行廉政的铁腕,若到时靖安侯府这些事真的被皇上查到了,估计连陆承廷这些年的辛苦都要变成白费了,更不要说如何保全陆府三门了。 「他们也知道这点,一旦真让二爷坐上爵位,如今手中既得的一切好处和利益只怕都要变成镜中月、水中花了,所以他们才会这麽反对世子爷把爵位让出来。」这点其实并不难猜,三娘子是一想就通。 「让谁来承袭爵位对长房和四房来说其实没那麽重要,重要的是,这侯府的内宅大权依然被母亲牢牢的握在手中。但若是二弟真的上了位,按着母亲和二弟的关系,只怕这事最後会落到你头上,那对他们来说,别说是好处了,从此能衣食无忧就要偷着乐了。」裴湘月附和道。 「无妨,反正二爷也没打算这麽轻松就揽下这个摊子。」三娘子笑着将倒好的热茶递给裴湘月,「更何况长房、四房不知道父亲的死因,可是皇上心里是敞亮的,咱们侯府的这件事,最後是躲不过皇上之意的。」 裴湘月莞尔道:「以退为进确实是个办法,不过你也要让二弟把握好分寸,若是退的太後面,以後要重新掌权只怕也很困难。」 「多谢大嫂提点。」 「下次再见,你便能唤我一声裴姊姊了。」见三娘子发自内心的笑,裴湘月也是心头一暖。 第三章 可三娘子听着却惆怅了起来,「大嫂,这和离一事……我倒觉得大伯父有几句话说得对。其实世子爷现在有些一意孤行,若真的是为了你好,从本家宗族里过继一个孩子给你,也能保你後半辈子平安无忧。 「而且二爷是敬重你的,以後若是真由二爷全权打点侯府,我敢保证,这侯府上上下下绝对不会有人敢给你脸色看。」 「和离是我提出来的。」见三娘子闻言瞪大了眼睛,裴湘月却泰然苦笑道:「你可知,要守着一个心思不在你身上的男人本来就是件难事,如果将来这男人还要带着对别的女人的一颗真心入土轮回,那我不只是白守了这几年的夫妻姻缘,更要继续耗着我余下的半条命,想想也替自己不值……」 【第六十一章 管教昱哥儿】 本来呢,三娘子做好了要全身心投入,和陆承廷并肩打一场硬仗的准备,结果谁知道陆承廷突然领了命,与鸿胪寺少卿薛宏毅和右佥督御史范维,再次被皇上以一纸调遣派去了关东。 三娘子知道,他们这一次去,为的是八皇子的那个侧室和儿子。 其实在擒获八皇子的第二天,皇上就下令将其斩首示众了。一时之间,新帝不顾手足之情的私论声渐起。 可皇上却说,兄弟之意,同心才能断金,若手足僭越,处心弑君,本就是砍头的大罪,也就无所谓兄弟亲情了。 皇上此言一出,满朝群臣皆鸦雀无声。 陆承廷这次走得照例很是匆忙,不过在走以前,他还是抽了一个空档,赶回侯府一趟。 看着陆承廷这般披麻戴孝却还要远赴关东的样子,三娘子心下对新帝也生出了一点埋怨。 「皇上也是,二爷这会儿还守着丧呢,竟又要跑去关东。说起来,父亲过世可是要丁忧一年,二爷在府里却都待不上一整天。」 「忠孝之臣才可享丁忧之制,父亲……」陆承廷说着苦笑道:「其实做儿子做到我这个分上,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是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能有多难听?」三娘子正在给陆承廷整理一路前去关东要换洗的衣物鞋袜,满不在乎地道:「无非就是忤逆亲爹、挤兑亲哥、横刀夺位、利慾薰心罢了,嘴长在别人的身上,二爷管天管地,竟还有闲情逸致管这些琐碎之事?不如回来多花点心思在孩子们的课业上,那才是利己利府的大事。」 陆承廷闻言,长臂一捞,顷刻间就把三娘子从柜子前拉入自己怀中,使劲的揉了她一番,笑道:「没想到你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听着倒让人觉得格外舒坦。」 其实刚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陆承廷的脸是黑了一路,以至於薛宏毅和范维两人在和他分道扬镳的时候都没敢和他打招呼。 并不是他的心眼比针小,只是人食五谷,在一些非常时刻,是很难控制住乍起的七情六慾。 怪只怪他现在是一战博名,深受皇上器重,如今虽然还没有正式对朝宣布调令,可是朝中有点耳目的权臣都知道,皇上已钦点他进了巡捕五营,直任步军统领,这般官职飞蹿的速度,要不惹人眼红艳羡是不可能的。 帝君恩宠之下自有嫉妒之心,再加上老侯爷又死得不明不白,流言蜚语怎麽可能不起来呢? 可是陆承廷怎麽都没想到,这郁结的情绪到了三娘子面前,竟变得有些矫情和可笑了。 不过也难怪三娘子会嗤之以鼻,想他们夫妻俩的立足点不一样,他站在权利之上,放眼朝廷,看到的全是君臣之道、政权牵扯。 而她立足内宅,虽就格局上来说比他小了不知多少,可她也是能看到私慾人心,也是能看到利益之争的。 这些对於他们这种身分的人而言,早已是司空见惯,如今他却较起了真,也难怪三娘子会这样出言跟他顶嘴。 陆承廷被三娘子一语惊醒,三娘子却有些恼羞成怒了。 陆承廷这一下手作怪,没轻没重的,闹得三娘子一早让新进内屋服侍的丫鬟知音花心思、动巧手梳好的发髻散了一半,她当即就蹙眉拉下了脸,瞪着陆承廷道:「二爷,你瞧你把我的头发弄得……」 可惜,三娘子这正经八百地生着气,入了陆承廷的眼,却忽然生出了一种欲迎还拒的娇媚风情来。 怀中的人脸颊绯红、杏目水蒙,因为生气而微张的嘴莹润有泽,起伏不定的胸膛彷佛两座柔软的玉山,一前一後,像是有意在撩拨着他一样,更像是等着他去采撷…… 陆承廷自认定力很好,从不觉得自己是柳下惠一样的人物,然而这娇嗔的媚惑近在咫尺,他根本来不及多做思考,头就已经低了下去。 「二爷……唔……」 厉声的反抗瞬间淹没在久违的呼吸下,他先是轻柔的试探,然後趁机窜入她的城池之中,深深的勾引,慢慢的调教。 舌尖纠缠之际,陆承廷加重了搂着她细腰的力道,让三娘子整个人几乎都扑在他的胸前。 欸,是真的有些想她了!津甜的品尝中,陆承廷心中涌上一声叹息,想着她在自己身下嘤咛低喘的柔媚,想着她细腻如玉一般的触感,更想着她挨着自己,苦苦央求的挣扎……只可惜,此时的贪欢只能点到为止。 天知道,三娘子此时此刻是有多煎熬,那种感觉彷佛是被人生生扯进湿热的温池一般,想反抗、想拒绝,偏偏身子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上下烫得要命,连小腿都软得一个劲地打着颤。 国丧当前、家丧其後,眼前这厮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来撩拨她,和她调个情!三娘子气得牙根都发了酸,无奈陆承廷的舌尖实在是太磨人,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蚕食掉她所有的理智和冷静。 感觉好似有什麽即将要呼之欲出了,三娘子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涨得要命,竟恨不得伸手,扯开陆承廷这身碍眼的衣服…… 「乖,别动了……」 忽然间,三娘子只觉得唇边一凉,手腕处一紧,不过瞬间,她整个人就被拉离陆承廷的胸膛。 满脑子的礼义廉耻如潮水般,瞬间倒灌回三娘子的脑中,这个时候,已经不能用恼羞成怒来形容她了,偏生陆承廷还徐徐的往火上浇了一把油。 就见他当下只紧紧的拉着三娘子的手,凑到她的耳边呢喃了一句,「等过了国丧丁忧,我会好好满足你的……」 这天,在桃花坞里外当值的丫鬟,都眼睁睁看着三娘子将陆承廷那只素来外宿用的包裹是从门口大力的扔出去,随後屋子里还响起三娘子的一声怒吼—— 「马上滚!」 随即就见陆承廷满脸笑意地走出堂屋门口,而屋顶上则乍然扑腾飞走几只打盹的灰雀。 院子里,顷刻间飘开一股怪异的气氛,吓得捧着一篮刚晒乾衣服的子衿,整个人如木偶一般愣在了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愣愣地目送陆承廷潇洒地顺手带起被三娘子扔在地上的包裹,然後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 陆承廷这一走,三娘子就彻底成了侯府里头最闲散的人。 老侯爷的头七已过,再过两天就准备要移棺下葬了。这两日,三娘子只需每天早晚带着几个孩子去灵堂那里坐一会儿、哭个丧,一天的大事也就算完成了。 国丧当前,前来侯府吊唁的人也不多,零零散散的,尽显人情凉薄。 而陆承安连续几天都没有歇好,终於在老侯爷头七刚过的隔天就倒下了,轻轻一咳便是半帕子的血,是以之前那些反对承袭、和离的话也无人再提了,眼看着陆承安就剩下几口气,所有的纠葛在顷刻之间也变得不那麽重要了。 因为老侯爷的头七才过,杨卉珍回府开课的时间便跟着推迟,所以这两日三娘子得了空,就一门心思的对付起几个孩子的课业,这当中最让她省心的,自然就是仪姐儿了。 自从宋姨娘被送走以後,向来乖巧听话的仪姐儿就更懂事了,读书写字是日日都不落下,即便是帝都大乱的那几天,单嬷嬷说,只要得了空,仪姐儿就会临十张字帖,每天写完了才会睡觉。 贞姐儿呢还小,握笔的劲道还不足,可之前杨卉珍却告诉三娘子,年幼的贞姐儿对音律五韵很是敏感,她这双小手明明都还没有完全长开,可弹起古琴来却已经是有模有样、音调成曲了。 这不由得让三娘子开始琢磨,杨先生最擅长的并非音律而是墨画,既然贞姐儿对音律颇有天赋造诣,那是不是应该单独给她请个教琴的女先生会比较好? 第四章 三娘子对年幼时,华先生教他们的「术业有专攻」一说是信奉不已。 做学问这件事,要想面面俱到其实是很难的,毕竟人的精力有限,琴棋书画、刀枪武术,男女所长不同。若是全部涉猎只沾皮毛,最终也不过就是个花架子、半桶水,那还不如精学一样,深研造诣,说不定将人还能指着这一门学问拚个出人头地,既长了自己的脸,也长了先生的脸,实乃正道。 不过不管是仪姐儿专心做学问,还是贞姐儿天赋微显,这两个丫头从来都不是三娘子要操心的对象,三娘子现在头疼的只有一个人——陆谨昱! 昱哥儿和她对着干的姿态是明目张胆的,她让孩子们来吃饭,昱哥儿会填饱了肚子进屋乾坐着;她让昱哥儿练字,昱哥儿能花一个下午,在整本字帖上画鬼脸;有时三娘子也会不理他,那昱哥儿就会翻墙头、掏鸟窝,入了夜扮鬼吓小丫鬟,闹得思懿居鸡飞狗跳的。 若是寻常日子他这样闹也就罢了,最近阖府守丧,三娘子怕昱哥儿是个不知轻重的,便从早到晚的把他带在身边,结果却苦了正屋里的一干丫鬟,几乎每一个人都被昱哥儿吓到过。 三娘子气结,生了强念,准备管教他。 第一天,三娘子把昱哥儿留下来,让他临摹十张字帖再走。 昱哥儿在每张字帖上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鬼脸,然後跑了。 第二天,三娘子依然在用完晚膳以後把昱哥儿单独留下来,让他临摹二十张字帖再走。 昱哥儿按头一天的样子,依样画葫芦,然後又傲气的跑开了。 到了第三天,三娘子在膳桌上就直接收了昱哥儿的碗筷,等大家全都吃完了,她才单独将昱哥儿带进内厢房。 「今天晚上我陪着哥儿,写不完三十张字帖,哥儿就别想回房。」 「我才不写呢。」有了前两天的经验,昱哥儿照旧拿过笔,开始在字帖上画鬼脸。 很快的,三十张纸就被昱哥儿画完了,他见状,满意的将手中的笔一扔,往身上擦了擦指尖未乾的墨汁,撒欢着冲门口跑了过去,可当他触了门把手以後才发现,今儿个这门竟被三娘子锁上了。 「你放我出去!」昱哥儿怒目转头,瞪向了三娘子,死命敲打着紧闭的门扉。 偌大的屋子里,三娘子正执笔坐在桌边,不知道在写着什麽,对昱哥儿的喊骂声是置若罔闻。 「让你放我出去你听到没有!」喊了几声无果之後,昱哥儿索性一个箭步就冲到三娘子身边,拽着她就往门口走。 可即便他是男孩子,到底也就只有五岁多,论力气,又哪里是早有准备的三娘子的对手。所以就算昱哥儿当下使出了浑身解数,三娘子最多也就被他拉得晃了几下,可以算得上是纹丝不动的。 「今日哥儿若不写满三十张字帖,咱们两个谁也别想出这个门。」虽然最後还是决定要以暴制暴,可三娘子却愿意陪着昱哥儿耗着。 「我就不写!」昱哥儿闻言松开了手,眯着眼,顺着身後的椅子坐了下来,然後耍赖般的晃起手脚,一副「你能奈我如何」的神情。 见状,三娘子也不急,一边重新提起了笔,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哥儿现在不写也无妨,这屋子是从外面锁上的,没我的吩咐,谁也不敢来开这个门。 「今天哥儿不写,那咱们就耗着今天,明天哥儿不写,咱们就继续耗着明天,反正我时间多得很,我不急,什麽时候哥儿写完了,我就命人开锁放你。」 一听见这话,昱哥儿脸上的神色僵了僵,看着三娘子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心里忽然害怕了起来。 说起来,还是三娘子这欲擒故纵的法子用得妙,在头几天的时候,她完全放任昱哥儿的撒泼吵闹,结果谁都没想到三娘子还留了一手,不只二话不说就关了昱哥儿,之前在膳堂时,还一言不发的让他饿了肚子,摆明了就是要让他吃点苦头。 而昱哥儿也是个倔强到极致的脾气,在发现威胁三娘子毫无用处後,他乾脆省着力气,不吵也不闹,只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看着三娘子,像是要把她盯得难受不已的样子。 三娘子也随便他,依然不为所动,落笔有速,很快就写满了一张纸。 屋子里顿时飘起了隐隐的墨香,昱哥儿晚膳那会儿是颗粒未进,方才又那麽一折腾,也有点筋疲力尽了,这会儿闻着面前的墨香,他居然感觉到肚子饿得越发的明显了。 半大不小的孩子是没什麽演技可言的,尤其在感官强烈不适的情况下,所有的反应都是最真实而直接的。 而三娘子呢,虽面上是在那一本正经的写字,其实余光全聚集在昱哥儿身上。 此刻见他已时不时的开始咽口水摸肚子了,三娘子便漫不经心的开了口,「我很小的时候姨娘就没了,我是在嫡母的跟前长大的。 「没了姨娘的庇佑,我自己知道就是少了点什麽,可也想着将来一定要做个有出息的人,等自己百年魂归之後,在下面遇到姨娘,也好同她有个交代。」 见昱哥儿小小的身子闻言便是一僵,两条腿都不晃,三娘子心里顿时就顺畅了起来,随即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盯着笔下的描红,似自言自语地道:「我总是想,姨娘生我不容易,她若活着,肯定也不希望看到我不学无术、成天胡闹,这说到底,姨娘不过就是给了我一条命,可我活着的这条路却不是姨娘可以给我的,将来走成什麽样子,看的还是我自己。」 三娘子说着,终於搁下手中的笔,缓缓地抬起了头,看向了昱哥儿,「你如今已经五岁了,仪姐儿比你小几个月,可她临摹你们父亲的字已是像模像样,即便是贞姐儿,现在也可以弹两首简单的小曲儿了。你告诉我,你占了二房的嫡出,又占了长位,可现在手上有什麽本事是拿得出手的?」 昱哥儿抿着嘴,眼里透出了清晰的恨意,却倔强地不开口说话。 三娘子本就不急着他回答,只接着冷冷一笑,「我知你不喜欢我,我一来就给宋姨娘一个下马威,你平日里最亲的人就这样被我生生的给送去庄子上了,可你若讨厌我,就该拿出些真本事来对付我,将来你要说话压得过我,做事越得过我,为人胜得过我,方才能让我输得心服口服。 「如今你还算小,这般胡闹滋事、没皮没脸的做法即便让下人看去了,也不过就是一笑置之罢了,可再过五年、十年,等你成了亲、生了自己的孩子,想要再气我的时候,难道还要用这种摆不上台面的法子吗?」三娘子说着便嗤笑了一下。 「更别说再过两年,我也会生几个孩子,这不管男女,他们也都占了嫡位,你现在可以不把言哥儿放在眼中,但将来你若有了一个嫡出的弟弟呢? 「我敢保证,我若好好教自己的儿子,他定是个听话的,只要他听了话,按着我和你父亲的意愿去好好学本领、做学问,他将来一定比你有出息。一旦他有了出息,那到时候,你这点插科打诨的本事又算得了什麽。」 三娘子的话音渐落下,昱哥儿的呼吸就急促了起来,三娘子则故意不去看他的反应,只重新转过身,低下头、提起了笔。 其实三娘子这对付昱哥儿的法子没有变,依然和她刚进门时琢磨的那般,她不求昱哥儿把自己当成亲娘那样亲近喜欢,但最起码的,昱哥儿必须要尊重和相信她。 把昱哥儿教好了,并非是为了三娘子或者陆承廷的体面,而是他身为二房的嫡长子,将来就一定会承袭陆承廷的仕途之道,所以即便他现在只有五岁,肩上却已经有了属於他自己的重担和责任,这是他没办法推卸的。 「我要告诉……告诉爹爹,你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就在三娘子的思忖间,昱哥儿开口了,声音稚嫩,却带着浓浓的鼻音。 三娘子转头看去,见昱哥儿眼眶红红的,脸上还有来不及擦乾的泪痕,心里一阵窃喜,却依旧板着脸道:「你若想要在你爹爹跟前说上话,首先你自己说话就要有分量。可就凭你现在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别说是分量了,你爹爹不嫌弃你就已经很好了。你也不想想,你爹爹最不缺的是什麽?」 见昱哥儿一愣,三娘子便加重了语气道:「你爹爹最不缺的就是,孩、子!」 三娘子承认,她这番话是狠了一些,可是这当中的道理,她却是挑了很简单易懂的说词。 第五章 想想先前,整个桃花坞也都是杂乱无序,多一个闹腾的昱哥儿还真就显不出什麽。可自从三娘子嫁过门以後,桃花坞里渐渐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尤其在杨先生开堂後,仪姐儿那飞快的进步,和昱哥儿肆意的胡闹,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现在很明显,昱哥儿是有些油盐不进的,好的坏的他都可以当成耳边风,若是真的放任不管,或一味的迎合讨好,三娘子估计效果甚微,那既然昱哥儿摆明了是不听好话,那她也就决定恶人做到底! 「你……胡说!」幸好三娘子这番狠话直愣愣的触到了昱哥儿小小的心尖了。 「我是不是胡说你大可以试试看。」三娘子勾了勾唇角,点到为止。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偶尔还能听到昱哥儿重重吸鼻子的声音。 三娘子默默地看着他,知道这小小的孩子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不是滋味,便特意转了话题,岔开他那举棋不定的念想,说道:「若你听明白了我的话,我就再帮你重新准备三十张字帖,按方才我说的,写完了,你就能回屋去休息了。」 责是责、罚是罚,两者细分,互不干涉,才能算是明明白白的规矩。 三娘子以为,昱哥儿现在最缺的就是认真做规矩的态度,只要昱哥儿肯学、肯做规矩,三娘子觉得,就算要她唱一辈子黑脸也是应该的,谁让她是後母呢! 【第六十二章 喜忧参半】 三娘子这样折腾过昱哥儿一次以後,她发现昱哥儿虽还是一副冷脸,耍着倔强,可是对於她的话,已经多少能听进去一些了。 当然,顶嘴对干的时候也还是有,不过对三娘子布置的课业,昱哥儿明显的不再马虎敷衍了。 而就在三娘子暗叹着自己这场黑脸大戏没有白唱的时候,老夫人发话了,定了五月初一为靖安侯入土下葬的日子。 当天一早清晨,敬文巷深处就传来了悲凉的送丧乐。陆家一行人,整齐默然的从巷子里出发,直往东陵山而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手捧牌位的陆承安,他一身缟素、面如土灰,脸上的神情不悲不哀,失焦的双眸中,透出的全是空洞之色,不禁有些骇人。 陆承安的身後,挨个儿站着老夫人、大老爷、四老爷和以陆承祁为首的各房爷们,而安放着老侯爷屍裹的那口金丝楠木宽沿棺就在几位爷的身後,棺木的後面,跟着的便是陆家阖府小姐、女眷和几房幼辈。 陆家远祖爷爷是草莽出身,那时前朝覆灭,大周初建,各地割据严重,九州华夏内不知道有多少大大小小的政权都蛰伏在原地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陆家的先辈虽身分卑贱、目不识丁,却是个讲义气、有魄力的顶天男儿。 乱世出英雄,他一眼认定,跟对了主子,一路追随太祖元帝自南川开始征战至北漠,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最终用血汗换回元帝的万般信任,随即在建德始建本族,所以陆家的祖宅才会远在建德。 不过打从陆承廷太祖爷爷那一辈开始,陆家本宗一族就陆陆续续迁至帝都,连祖坟也一并跟着移到了东陵山上。 只是老夫人怎麽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次去东陵山,竟是为了亲手送葬死得如此不风光体面的夫君。 因为前两日断断续续的下了几场势头不小的雨,所以今儿个上山,脚下的路就变得泥泞不堪,不好下步。 这是三娘子第一次来陆家的祖坟山头,因为不知道要走多久,眼看着前面抬着棺木的六个棺夫渐渐慢下了步子,三娘子也回头叮嘱随行的几个丫鬟、婆子,「看好哥儿、姐儿,不要着急,走慢一些也无妨,再找个人去和跟在後面的小姐们说一下,千万仔细脚下。」 刚上山的时候,裴湘月就上前去帮衬陆承安了,在这波剩下的女眷之中,三娘子虽年纪不大,辈分却是排在前头的,而且今天两个姨娘都没有来,三娘子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总觉得担子不轻,再加上山路难行,她这心思一刻也放松不得。 三娘子话音刚落,後面便有机灵的小丫鬟应了一声,往回走去,三娘子见了便略微放心的转过了头,却正好对上了一旁宁氏那带着深意的盈盈目光。 三娘子一愣,正琢磨着是要装作视而不见好呢,还是就顺带寒暄一下好,却听宁氏竟先笑着开了口。 「二嫂不要担心,陆家祖坟就在半山腰,不一会儿就能走到。」说着,宁氏便伸手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碎汗。 见她一脸隐忍的模样,好像这山路走得比平常人都要费力,三娘子便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吧?」 宁氏抿嘴摇了摇头,只客套的冲三娘子笑了笑,便继续低头,走起了自己的路。 三娘子觉得她有些古怪,说起来,两人虽住在一个大屋檐下,但其实算不上亲厚,也就跟着沉默了下来。 不过正如宁氏所言,陆家祖坟真的不算太远,就在三娘子一颗心还微微悬着的时候,前面的棺夫就已经停下了脚步。 开墓、落棺、封盖,那些事基本上和她们这一众女眷无关,所以当前面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开挖声後,三娘子便张罗着将孩子们带到树下阴凉的地方,让他们挨个儿坐下歇脚。 就在三娘子想过去把陆云姗她们几个姑娘家也一起喊过来的时候,忽然听见一旁有人轻轻的惊呼一声,「夫人,您快坐下,快坐下!」 三娘子一回头,见喜鹊正扶着脸色苍白的宁氏,左顾右盼的,像在找什麽东西。 三娘子大惊,连忙跑了过去,一把搀起宁氏的手,和喜鹊合力将她架到树荫底下。 仪姐儿见了,更是懂事的站起身,指了指身後那块平坦的石块道:「五婶娘,您坐我这。」 三娘子冲她欣慰一笑,随即利索的扶着宁氏缓缓坐下,又吩咐嬷嬷伺候她喝水、擦脸和手,这才转身正色问喜鹊,「你家夫人怎麽了,莫非是中暑?」说着,她抬头看着今天风和日丽,也没有特别闷热,不太可能是暑气上了头。 「我……」喜鹊欲言又止,一个劲的往宁氏这边猛瞧。 偏偏宁氏看上去就是一副难受得紧的模样,弓背弯腰、一双手紧紧捂着肚子,好像是要吐的样子,根本也顾不上喜鹊的暗示。 三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耐着性子道:「你家夫人瞧着就很难受,你若要瞒着、掖着,也得想想後果,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 「二夫人!」谁知三娘子话还没说完,喜鹊便红了眼,紧紧抓住三娘子的手,然後凑在她的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三娘子听了脸色大变,怔怔地看着喜鹊,然後又看了看自顾不暇的宁氏,一边吩咐随行的子衿赶紧去前面把裴湘月喊过来,一边镇定的和周围几个把目光放在宁氏身上的丫鬟、婆子说道:「没事了,五夫人有些晕眩症,休息一会儿就好,大家散开吧,各自做好分内的事儿,等着老夫人的吩咐。」 下人们闻言,纷纷收回目光,做了鸟兽散。 三娘子这才神色紧张的和宁氏并肩坐了下来,轻轻问道:「姊姊觉得怎麽样?」 这样的时刻,她柔柔唤一声姊姊,让宁氏只觉温情多溢,当下就咬牙苦笑道:「我以为我能撑得住的,可……」 「姊姊别多说,我让人去喊大嫂了。」 「我……」宁氏喘了口气,突然红了眼眶,捂着肚子的手颤得厉害,「这国丧家丧的,我、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怀了……」 「虽然眼下还在丧期,可这孩子却是在之前就怀上的,姊姊千万不要多想,只管放轻松,万事再难,咱们还有大嫂呢……」 「还有我什麽?」三娘子正说着,裴湘月的声音便忽然而至。 宁氏脸上一阵尴尬,冲着裴湘月淡淡一笑,而三娘子则轻快的迎了上去,一边悄悄的把宁氏的情况告诉裴湘月,一边又说道:「路是肯定不能再走了,万一出了事,便是得不偿失,好在山脚下还有家轿在,我想着,让一顶轿子上山把五弟妹先带回去吧。」 方才对着宁氏一人,三娘子是谦卑的口吻,可如今在裴湘月面前拿主意、说办法的时候,三娘子又换上了二夫人的做派。 宁氏虽然身子不爽,却将三娘子前後的一言一行都看在了眼中,当下也不由暗叹她心思缜密、八面玲珑。 而裴湘月听完,脸上的神情由震惊转为微叹,过了好半天才蹙眉对着宁氏道:「你怀孕的事,五爷不知道吧?」 第六章 见宁氏一怔,心虚的垂首不语,裴湘月便轻斥道:「你也是糊涂,这样的事怎麽不早说,所幸发现得早,不然若真在这山路上小产了,五爷岂不是要伤心死了?」 「啊……五爷不知道啊?」三娘子想想也後怕了,这会儿宁氏的脸色看着是好多了,可刚才确是惨白,万一……这种惨痛的经历她有过切身的感受,所以也变得有些心疼宁氏了。 宁氏闻言直苦笑,眼泪顿时被裴湘月和三娘子的真情关切给逼出了眼眶,「我是在公爹头七第一天才发现这个月小日子没来的,当时我没怎麽多想,後来……後来私下请了大夫来把脉,大夫也只说可能是喜脉……但、但当时那个时候就算是喜脉,大家也欢喜不起来啊。 「五爷那几日忙里忙外的,时刻在帮着世子爷打下手,我就想这事缓一缓再说吧,谁知、谁知竟也没有瞒过去。」 三娘子对宁氏不太了解,可裴湘月和宁氏做了好几年的妯娌,她很清楚宁氏的冷静和聪慧,但眼前的宁海兰却没了往日的干练和明白,眼里透出裴湘月从未见过的慌张和软弱,这就是一个已为人母的女子最明显的变化。 裴湘月心尖一软,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没事的,这孩子又不是在丧期里来的,你放宽心,先休息一会儿,我差了人去喊轿夫上来。」 宁氏轻轻的点了点头,一旁的喜鹊见状,连忙抽了帕子,上前替她擦乾了眼泪,絮絮叨叨的说着,「夫人,别哭,都说怀了身子的人最娇贵了,若总是掉眼泪,眼睛会坏的……」 见她们主仆二人的情绪已渐渐的稳定了下来,裴湘月转身吩咐了丫鬟几句,就带着三娘子走远了。 东陵山其实是座坟头山,整个帝都有不少皇亲贵胄的祖坟都安在这座山上。 虽然每年都有法力高强的堪舆先生在这里的东南西北四个山脚供奉福泽菩萨以保安泰,但这个地方的阴气还是很重,只是眼下正值夏日,山景多有烂漫之色,放眼望去,却也叫人心旷神怡。 三娘子跟着裴湘月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便在一株古树前驻足。 视线所及,是满山层峦叠翠的绿,深浅不一,清风拂过,如同浪潮一般「哗哗」有声。 隐约间,三娘子好似听到裴湘月的一声微叹,她不禁回头看去,不远的山坡上,几个棺夫正在举锹泼土,陆家的几位爷皆垂首而立。 一拨黄土一口棺,那场面并不壮大却肃穆成哀,让处处透着生机的山野间也平添了一味生离死别的苦涩。 「我和世子爷已经商量好了,五天以後动身回建德祖宅。」沉默了片刻,裴湘月忽然开了口,声音寡淡满含倦意。 「大、大嫂……」三娘子不知道要接什麽话,此情此景,好像说什麽都对不上话,又好像说什麽都显得多余。 「前两年,我光顾着和宣岚明争暗斗,连带着你刚进府的那一会儿,你一喊我嫂嫂,我都好像重新看到了宣岚一样。现在想一想,自己那时候也是心高气傲,如今还不是一场空。」 闻言,三娘子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为何之前裴湘月会那麽在意嫂嫂和大嫂的区别。她凝神看着面前这倦容尽现却依旧风骨傲然的女子,总觉得自己彷佛在她身上看到自己上一世的影子。 「裴姊姊,人生苦短,夫妻一场其实全是露水姻缘,鹣鲽情深不敢奢望,若能相敬如宾已是足矣,可如果连这点都满足不了的话,那耗着姻缘,也等於在耗着自己。」这番话,三娘子是对裴湘月说的,更是对上一世执迷不悔,终惨死非命的自己说的。 这话让裴湘月很惊讶,「二弟……待你不好吗?」 三娘子一愣,这才柔柔地摇头道:「二爷待我是客气的,可是……世子爷待姊姊却不够好。」 裴湘月闻言,眼底一片哀默,半晌後终於轻轻的点了点头,「是啊,若是耗着,就是在拖累自己,这和离本来就是我提出的,他愿意点头,也是对我最後的尊重。」 「那从建德回来以後,姊姊就直接回裴府了吗?」三娘子问。 据她所知,好像是靖安侯头七的第三天,裴家来过人吊唁,可当时具体是什麽样的情况,三娘子不在场,自然也不得而知。 「母亲替我准备好了一处清净的庄子,我想先去那里待一段日子。」裴湘月也不欺瞒,闻言就回道:「就算是和离,总也不是什麽体面的事,如今一白仕途正好,母亲想藉机替他寻一门体面的婚事,若我挨在中间,难免会有闲言碎语,去庄子上住着,也是眼不见为净。」 「姊姊若安顿好了,写信给我,我寻了空去找你玩!」本就不是什麽生离死别,三娘子总觉得裴湘月和陆承安一和离,就等於是重新活了一次一样,虽然名声不大好,人却能摆脱现在的沉郁和肮脏,便不想把眼下这番私谈折腾得太伤感磨人。 裴湘月跟着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叮嘱起了三娘子,「世子爷的身子真的不好说,不过听他的意思,好像从建德回来以後也要搬去东郊的水榭私宅。他不在了,没了坐镇的人,侯府多半就是母亲一人的天下。 「母亲房里只有一个刘姨娘,就是云嫣妹妹的生母,刘姨娘是个贵妾,心境很是豁达,等回头你若得了空,可以多和云嫣妹妹走动走动。云姗……你也知道的,入宫为妃不过就是个早晚的事,不过她一直和二弟很亲,所以也就没什麽可让你费心的。」 「云姗妹妹的生母呢?」三娘子好奇问了一句。 「很早就没了,好像是公爹的通房抬上来的。」裴湘月说着就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道:「母亲是个慈眉善目、好脾气的,但早些年也是有些手腕。」 「多谢姊姊提点。」三娘子将她说的话认真的记在了心里。 「宁氏很聪明,五爷也很机敏,五房一家在侯府里看着是默不作声,但这些年来,其实五爷手中两个庄子和好几间临街的店铺都很赚钱,你也不要小瞧了去。」 「那五爷的生母呢?」三娘子又追问了一句。 「五爷的生母在我刚过门第二年的时候就病没了,所以五房向来都很中立,这些年惯做的就是明哲保身,你若能得了宁氏的信任,将来很多事就会更容易一些。」 三娘子顿时听懂了,裴湘月这是在和她透底整个侯府的人脉格局,并非只是临时起意的拉她赏景闲聊而已。 见三娘子的神色越来越肃穆,裴湘月便继续说道:「九爷年纪还小,你之前也不是日日在母亲跟前晨昏定省,所以见九爷的次数不多。但九爷很机灵,尤其是那张嘴甜得要命,常常能哄得母亲开开心心的,他的婚事母亲是一早就定好的,估摸着等到丧期过後,母亲就要有行动了。」 「是谁家的姑娘?」 「兖州上官家,听过吗?」 三娘子努力想了想,半晌後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家也是清流名邸,出过一个阁老、好几个进士,如今也有子辈在翰林院和习教馆当值,不过这些年总缺了一些深得皇上赏识的运气。」 只这样听裴湘月说,三娘子倒觉得这是一门不错的亲事,「九爷今年也已经十六了吧,可考上什麽功名没有?」 裴湘月笑了笑,「母亲疼他,去年父亲在典仪司给他置办了一个闲职,虽然是六品清官,左右是皇粮入袋,说出去也不难听。」 三娘子「哦」了一声,并不觉得有多奇怪。事实上,天朝帝都、皇城脚下,公卿贵胄府里有的是像陆承祁这样的公子哥儿。 他们是嫡出,论武,比不过寒门苦将;论文,比不过清流士林。又因为不是长子,他们大多沾不到世袭爵位的光。 然而到底出身高门,总不能就这样一辈子晃荡、游手好闲吧?所以买个散官、供个闲职、吃上皇粮,就是他们这一辈子的仕途了。反正树大好乘凉,他们是根本不用在乎什麽政绩官职的。 「大抵也就这些了,关於丫鬟、婆子的人手,将来若真的有一天轮到要你来管了,你看过我留下的那些名册,心里自然也有了数。其实侯府主子不算多,你在身分上占了大,很多事也是好伸手去办的,就是到时看母亲愿不愿意放手了。」裴湘月说得很诚实。 三娘子也答得很实在,「我连姊姊你一半的本事都还没学会呢,这整间侯府,我是巴不得母亲能继续管下去。」 裴湘月听罢,轻轻一笑就收了声,再无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