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何以成妻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灵堂之上,老太太吩咐不许哭,二爷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哭。 慕静香佝身跪在灵堂下,纤小素白的身型不及旁边纸塑的一半,周围人影浮动、来来去去,悄无声息的目光自觉不自觉便瞥她一眼,她始终低着头,很久都不曾动一下,灵台上的香烛味越来越浓,搅进空空的胃里,僵硬的身子微微一颤,心里轻声叫佛祖。 十八天,整整十八天,从挑开喜帕那一刻起,她就是这样叫佛祖、求佛祖,停一停,让他停一停。 佛祖真的应了,就在昨夜,粗浊的呼吸突然噤声,头重重地捶砸在她肩上,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他发青的脸庞,眼睛瞪得好大、嘴巴张得好大,那样子像极了小时候哥哥画本里那只水鬼,那一刻,慕静香碎叨叨不停念的心突然就静下来,身上覆着他静静地躺着,红彤彤的新房第一次这麽安宁。 不记得是怎麽被人拖了起来,不记得是怎麽穿上了这一身白衣,更不记得为何老太太命人封了房门,一口浊血喷在她雪白的衣襟上,说她是个作死的娼妇。 无论如何,她是那青底白字的牌位上易家嫡房长孙易承轩的未亡人,夫君的灵台下她是该哭的,可老太太说不许,不是像旁人那样可以等二爷易承泽回来後哭,是她不许哭,什麽时候都不许,尤其不许在灵前,因为老太太说她的泪……脏。 面前的香火盆轻烟缭绕,直呆呆的眼睛有些涩,轻轻眨了眨竟模糊了,她悄悄咬了唇。 「回老太太,轩静苑里里外外已经腾空打扫乾净,点了经香,另设了香坛。」 灵台前有人躬身回话,灵台旁的花梨大圈椅上易老太君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拄着黑檀木杖正襟端坐,鬓发如银、腰身挺直,只那一双老目枯浊无泪,乾涩的眼底布满了红丝,听了执事人回话,手猛地一紧,佛珠攥得咯咯响,松塌的双颊禁不住发颤,插在心里的那把刀又似狠狠地一搅,轩静苑,这三个短命的字!眼中的疲惫突然血红。 执事人小心地看了一眼老太太的眼色,略顿了顿又接着道:「广灵寺的禅僧和修真观的道士都已经候在外头,另有寂善大师与五十高僧、高道也到了,只等老太太示下。」 易老太太缓缓闭了下眼,强压了心里一股一股难耐的热浊,慢慢哑声道:「禅僧们安置在安泰堂大厅,拜大悲忏超渡;道士们引去轩静苑韵香楼打醮,先请寂善大师到荣进轩小厅,好生招待,待阴阳择准了日子再请到合宜园灵前来,逢七作法。」 「是,只是……」执事人一边应着一边面露难色。 「何事?」 「回老太太,荣进轩小厅原是留给迎待内眷堂客……」 「不省事的糊涂东西!」不待执事人说完,立在老太太身旁的蓝月儿柳眉一挑,喝道:「刚才老太太不是吩咐过了,待二爷回来吊唁,三日後方才开丧送讣,这会子哪来的堂客?」 「姨奶奶说的是,原是这麽想着,只是今儿一早已有信儿传了出去,镇上的仕绅员外们早早有人遣送了祭礼来,有说开丧日再拜也有说此後就到的,小的们也是怕到时候乱,失了礼数。」 「哼。」蓝月儿冷声一笑,「那些人……」 「既如此,寂善大师迎入轩静苑小厅便是。」话未断,老太太开口。 「是。」执事人领了话,再没敢多一句,悄悄退了出去。 蓝月儿被一口噎住,轻轻捻了一下手中的帕子,略一瞥见老太太没有扭头递了平日那般眼神,心中那口闷气儿一舒,略低的头也抬了起来,别的都罢了,她最不耐的就是老太太的眼神,一个字没有,便让人觉得自己比那街上的叫花子、青楼里的女人更不如,心想今儿这老东西是看顺眼自己了,多亏了这一身孝。 其实虽则她只是易家老爷的姨娘,可毕竟长了那牌位上的人一辈,论情论理都不该着孝,可为了哄老太太,便宁肯舍了平日风情,褪了所有颜色,此刻脸上淡淡施粉,眉眼不描不画,雅素一身,不现钗环只在银白镶珠抹额边嵌了一朵雪白的雏菊,却不想这一来倒似比平日的艳更别出几分俏来,心自喜,连带手中也换了纯白的云丝帕,这便是哭的时候,遮了面也是动人。 可老太太吩咐不让哭,这也好,她横竖也挤不出多少泪,不如蓄着,到时候人都到齐了,掩了帕子没准儿也能哭个肝肠寸断,只是此刻没有眼泪,面上也不好做,要悲、要伤,还要作强忍,於是立在一旁也需仔细小心,生怕这个当口在老太太跟前儿落了埋怨,心也是累。 蓝月儿不由又叹,这老易家真是住不得了,自她嫁了这些年,殁了太太、殁了老爷,自己再逞强好胜也不过是个姨娘,膝下再有儿子也不过是个庶出,如今虽死了易家长孙,却也本就是个病秧子,娶了媳妇不几日就不明不白地去了,再看身边这古稀之年依然身强体健的老太太,暗暗骂了一句不省事的老东西!一个人硬活着把子孙的阳寿都克尽了! 活着便罢了,又强离了京城,带着一家老小窝在这山沟小镇上,今後别说指着曾经的势力给桓儿寻个高枝出路,便是有些正经家业也要落在那嫡出二爷身上,自己和桓儿不过是倚着人家混口饭、等死罢了,这麽想着便是灰了心,握了身边儿子的手,脸上当真有了悲色。 「二爷回来了!」 蓝月儿正自己出神,忽听门外一声报,心一惊,回神再听,这一府的死寂像突然破了口,压低的人声随即四起,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老太太!老太太!」 人未见,已是入耳这清朗朗的语声,只是一路急奔又焦又躁略有些哑,抬眼看,十七八岁少年郎,额勒孝带、束发银冠,一身雪白长袍急步匆匆,一步跨进灵堂突然顿住,两道紧拧的剑眉慢慢松开,直呆呆的目光落在那牌位上。 「承泽,承泽。」 僵直的身体猛一醒,扑通跪地,「老太太……老太太!」口中悲呼,一路跪行。 老太太一把揽住俯在膝头的易承泽,嚎啕大哭,祖孙灵前相聚,催人肝肠,顿时间灵堂内外悲声四起。 蓝月儿一边用帕子遮了脸,一边拖了正在用袖子抹泪的易承桓摁在地上,也想就势俯在老太太身上,怎奈易承泽身高肩阔,老太太搂着已是吃力,哪还给她八岁的桓儿留地方。 蓝月儿蹙了蹙眉,哼,偏心也断不分个时晌,统共就剩下这两个姓易的,还有多少不成?可也再无奈,只得让易承桓挨近些也便罢了,又看众人只顾哭得呼天抢地竟是忘了起丧,於是蓝月儿边哭着边找了个人,颤声道:「吩咐下去,二爷回来了,起乐,超渡。」 乐声一起,悲天泣地,不足千户的清平镇便是尽人皆知,都叹这易老忠王一门果然离了京城便失了根基,孤儿寡妇十几年好容易得着一桩喜竟又做成了丧,看来这新媳妇也是个命薄的。 蓝月儿守在身旁,看老太太大张嘴呼号,老目中却落不下多少泪,嘴唇也似哆嗦着有些发青,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上了年岁的人可别这一通伤心背过气去,如今她桓儿尚小,老太太要是有个好歹可还了得?於是顾不得给自己抹泪,赶紧一边抚着老太太胸口一边劝,「承泽、桓儿,你们收声,顾念老太太,老人家本就伤心,这一顿哭要伤了身子了!」 易承泽闻言立时抬头看,确见老太太脸色已是有恙,便赶紧强忍着住了声,一边抹了泪一边拽过依然哭声不止的易承桓也给他擦了擦,兄弟二人依旧跪在身旁,随了蓝月儿一同劝慰老太太。 枯老无泪,乾嚎了这半天,老太太只觉得心口撕裂乾疼,气直往上涌,眼冒金星、头晕不已,再看膝下孙儿齐聚又都心急她的身子,便也不忍只得慢慢住了。 第二章 易承泽撑着老祖母的身子,蓝月儿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泪又敬了热茶上来,老太太就着蓝月儿的手抿了一口,热茶润过肠胃才觉闷在心口的浊气略疏散些,又听闻灵堂外的诵经声与家下人的哭声,不觉粗声长叹,「哎……」 「老太太,刚下头回说已陆续有人来祭拜,过一会子,这堂上怕是人多嘈杂,不如我先扶您老回去歇着,待到了时辰再来祭?」 老太太轻轻闭了眼,摇摇头。 「老太太,您放心随姨娘去,」见老人家不应,易承泽也帮着劝,「这里外应酬,我去帮衬着管家,若是有什麽决断不了再去回您。」 「是啊,如今承泽也大了,这些年也历练,他帮衬着再没有错的,若您还不放心,还有我在边上出个主意,再无不妥,您看……」 「别说了。」老太太睁开眼睛,缓缓道:「吩咐人都出去,关门。」 这一句让就近听到的蓝月儿和易承泽都有些不明白,关门?这灵堂本就是要大敞了给人吊唁的,为何要关了? 「去。」老太太催了一句,再有什麽疑惑也没人敢多问,蓝月儿赶紧依话吩咐堂中照看香烛、随起举哀的一应人等都退了出去,待人退走乾净,易承泽和易承桓兄弟二人合闭了两扇黑漆门。 空阔的灵堂立时暗了下来,只有灵台上的长明灯和两盏白烛,应了白幔白幡并那牌位後白布遮了的人型,阴森森的,眼前的景象不知为何竟让蓝月儿有些心虚,禁不住打个寒颤,搂了易承桓快步走到了老太太身旁站定。 「过来。」老太太这一声唤,沙哑的声音依然掩不住言语中的威严和凄冷,易承泽心纳闷儿,这是在叫谁?巡视堂下,这才注意到灵前蒲团上那个素白的人。 蓝月儿倒似明白几分,看那跪着的人不动,她轻声叫:「静香、静香,老太太叫呢。」 低头念佛早已神游不在的人终似醒过来,身子略一颤,她慢慢抬起了头。 看着那懵懂之人,蓝月儿心是不忍,第一次见是成亲时的新房,那时周身红彤彤的倒显得她身量不足,彷若受不住那一脸的脂粉,扛不动那一身凤冠霞帔,如今这一身孝,洁净淡雅再配上这一副小巧的眉眼,白烛惨照,竟是靡颜腻理、冰肌莹彻,真真一个水当当的小美人儿,难怪那病怏怏、脾气古怪的易家老大成亲後竟连房门都不出,整日搂着这小娘子,享尽这如花似玉的年华、如花似玉的人,只可惜福大没命受,这才几天的功夫,就他那身子恐怕连个依靠都没给她留下。 寂静中,慕静香抚了衣裙正待起身,忽地一顿,她悄悄抬眼看了看老太太,抿抿唇又规规矩矩跪好,而後离了蒲团跪在冰凉的地上,双膝为足,往老太太身边去,看她一步步挪来,易承泽微微蹙了眉,怎麽好似从未见过?那日喜宴敬茶可是她? 终於到了老太太身边,她佝腰跪在脚下。 「抬起头来。」 慕静香不敢违抗,直起身仰起头,看着眼前这张脸,老太太忽觉心口闷痛,握着佛珠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强压了下来,缓缓抬手从发间拔下一根银簪,照准她眉心一点狠狠地刺下。 「哇!」易承桓吓得哭了起来,蓝月儿赶紧将他搂进怀中。 朱红的血那麽艳、那麽浓、那麽热,细细一缕,流过她冰冷白皙的脸庞便似随之冷却、相融,彷佛冷白玉上一抹绯红的网底。 突然一颗泪从她的眼中滚落,易承泽的心忽地随之一紧…… 天还未亮,在房里睡得不安稳的易承泽醒来坐了起身,眼酸胀、头疼欲裂,正想开口叫青蔓,忽想起昨儿回来得匆忙将她留在了安顺,说是今儿再着人接她回来,谁想这一夜睡不安稳竟是糊涂了。 「紫螺,紫螺。」 听到里头叫,外间上夜的紫螺赶紧掌了灯进来,打起一边帐帘,见易承泽已经坐了起来,问道:「二爷,怎麽就醒了?」 易承泽没答话,只说了句,「我起了。」便要下地。 「二爷。」紫螺一边赶紧给他披了袄一边劝,「这才睡了不到两个更次,再歇一会儿吧?」 「不了。」易承泽应了一声,觉得嗓子乾疼,「紫螺,茶。」 「欸。」紫螺服侍易承泽穿好袄,这才去斟了茶来,一眼看到易承泽再穿昨儿回来的那件袍子,心里不由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糊涂东西,「二爷,昨儿夜里孝袍做好已经送了来,我熨好在那儿晾着,原是该换了,竟是一时忘了,我这就取了来,您先喝茶。」 「好。」易承泽褪了外袍,接了茶,滚烫的茶冉着热气,熏着他的双颊和眼睛,昨儿哭了一天,眼酸胀、脸颊也疼,这麽一熏竟是舒服许多。 紫螺取了孝袍进来,看易承泽刚说渴,这会子又不急着喝,心想莫不是茶太烫了,懊恼没记住青蔓交代的话,该先试试水温才是,正琢磨着,易承泽已搁了茶碗,紫螺遂伺候他洗漱梳头又着了孝袍孝褂,依旧束了银冠、勒了孝带。 穿戴齐整,易承泽便往外走,紫螺跟着说已经吩咐厨房这就做了早饭过来,易承泽说不必,心躁不想吃,紫螺想再劝却见他已大步出了门,不觉倚门叹了口气,心说,青蔓姐姐你可真是一刻离不得。 易承泽出了自己住的芳洲苑,往停灵的合宜园去,已是深秋时节,天越发短,此刻不过五更天,天边虽零星挂了几颗星,却仍是一点亮都没有只觉清冷,一路穿过花园小径,空中传来诵经声,听那声音倒像是正起了劲,想来这是刚换了班,又要到时辰举哀了,易承泽脚下更快了几步。 未跨入灵堂,里面已是传来又一轮扯心扯肺的哭声,易承泽不由得蹙了蹙眉,家下这些人平日里也未见有谁与大哥分外亲近,偶尔听青蔓说几句大爷脾气古怪,若不是硬安置了在身边便是能躲则躲,如今这人一殁,倒像是都成了至亲,不觉苦笑摇摇头,自己真是愚念了,人们如此也不过是冲着营生银钱,又何来认真二字。 待来到灵前,早有人点了香恭敬地递了过来,易承泽接了,轻烟一缭,眼睛竟又觉酸涩,眨眨强忍了便叩首跪拜,见是二爷,举哀之人越发哭得厉害,没了气儿一般乾嚎,易承泽跪拜完起身上香,看着那蓝色的牌位又是出神。 转回身,正见旁侧蒲团上一身素白之人,俯身叩拜还礼,易承泽一怔,赶紧也俯身虚手扶她,慕静香直起了身却并未抬头,看她脸色似比昨日更白,倒不觉阴惨只是白得晶莹,想起昨日那一幕,易承泽的目光不由得往她眉心去,虽还略有些肿可已经结了痂,半颗红豆大小,微凸,真若一颗朱砂血痣。 此刻她还是那麽安静,没有一滴泪,看在眼中,易承泽心中的躁竟也似随她平了几分,想起昨夜守灵,她虽有伤却也是这般静,只是易承泽记得扶老太太回房已是敲了三更,那时她还没有走,怎麽这麽早又到了?莫不是……遂轻声问道:「嫂嫂,你夜里可回去歇了?」 慕静香轻轻点点头,不抬眼,只能看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看她这半日不语,易承泽也不好再多问又往灵堂左右看了看,时候还早无客祭拜,一应香火杂事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便略离开一步也跪下来,此时旁边自是早有人垫了蒲团过来。 这一起举哀过去,灵堂又安静下来,只有香火燃跳,昨日一整天心大恸又顾着老太太,竟是没来得及细细想想,如今安静地跪在兄长的灵台前,身边是一身缟素却始终无泪的人,易承泽心底的疑惑不免又翻了出来。 兄长自娘胎就带了不足之症,不能用力读书,不能袭家风习武,可嫡房长孙最是老人家的心头肉,择亲之时,老祖母十里八乡亲自挑选择定了嫂嫂,说嫂嫂家是江南本乡本土书香门第,却偏生不好仕途,归隐乡间耕读,又说嫂嫂自幼读书,知书识礼,样貌人品都属拔尖,便是京城里的大家女儿也不过如此。 第三章 遂成亲那天,从几十里外的慕家庄娶嫂嫂进门,八抬大轿、重金重礼,这些年易府从未如此逞奢,却怎料这一场喜事半月之後便成了丧,若说是那乡野人家迷信邪祟鬼魅,说新妇不吉利因而迁怒於她也是有的,可老太太当年随祖父征战根本没有这等讲究,可昨儿的光景,老太太竟似发了狠一般,眼中的凌厉与憎恶是他从不曾见,更不顾在兄长亡灵前如此对待嫂嫂,这究竟是为何? 「二爷、二爷。」易承泽正出神,小厮福能儿俯在他耳边叫。 「做什麽?」易承泽不耐地白了他一眼。 「紫螺姐姐吩咐人送了青笋江米粥来,说二爷一清早起只用了几口茶,这一前晌要举哀守灵又要待人应客,还得服侍老太太,便是一时撑得住终究於肠胃不益,此时不觉,日子久了犯出来就不得了,要小的无论怎的求爷用下半碗粥,一则为着爷的身子,二则也免得青蔓姐姐不在,爷竟少了一顿吃食,老太太若知道了,都要的不是,爷,您就当是心疼紫螺姐姐和小的吧。」 听福能儿又像平日那般罗嗦,易承泽心里一阵烦,心说:这小子跟了自己这些年,机灵过了反倒有时愚拙,但凡听了房里这些大丫头们一句,就在自己耳边呱噪!正要一巴掌拍他走,忽地瞥见身边那一动不动的身影,人一顿,遂开口道:「带了多少来?可够两碗的?」 「爷说的哪儿的话,便是要多少有多少。」福能儿一听有门儿,立刻点头如啄米,「另配了几样儿小酱菜儿,还有新鲜的桂花糖糕。」 「那好,备到隔壁小暖间儿,我这就来。」 「好咧。」福能儿颠颠儿地跑去预备。 易承泽转身正要开口,却看那人冰塑一般,一转念,眉微微一挑,便不言语,自顾自起身往小暖间去,路上随便抓了一个人道:「早饭预备下了,去请大奶奶来。」 「是。」 慕静香听了来人传话,略略犹豫一下便站起身,头一晕腿便软,好在身边的小丫头一把扶了她,小声问:「小姐,可还撑得住?」 「不妨。」 「这是哪位菩萨开了眼送了饭来,昨儿入夜到现在,都没人问一句。」 「多嘴。」 主仆二人挽着往小暖间去,门口有人打了帘子,正服侍易承泽的福能儿见有人进来便抬起头,有些纳闷儿,竟一时没应过来,慕静香定睛一看,暖间里并无桌椅只一铺暖炕,上面放了一方小炕桌,桌上只一个食盒,此刻易家二爷已经盘腿儿坐了,对面倒是空着,可无论怎样那也是在炕上。 慕静香抿了抿唇,不再往里走,握了小丫头的手正要转身,易承泽已从炕上下来,走到近前拱手施礼,「嫂嫂,」 慕静香赶紧回礼道万福,「二叔。」 「怎的要走?」 「哦,不知二叔在此歇着,原是人回了一句,我怕是听错了。」 「嫂嫂是找用早饭的地方?就是此处了,厨房送过来都摆在外头,家人们都轮班儿去了,此刻时辰早,老太太、姨娘和桓儿都没起来,灵前也就你我,不如一道用,省得他们还得再摆两道、伺候两回。」 听易承泽这麽说,慕静香心里一时也拿不准,都怪自己只顾低头念佛,竟是没觉察家人们可是真的轮班儿去吃饭了,若是此刻自己又拿款儿走了,二叔必不能就此罢了,还得再累人单伺候自己,给人添麻烦。 「大奶奶,您就一道坐吧,紧着用了,过一会子便又是举哀的时辰了。」福能儿此刻倒像是个机灵的,随了易承泽的话劝。 「小姐,就吃吧,」小丫头轻轻捏捏慕静香的手,「这会子不垫点儿,一会儿老……」 慕静香赶紧捏她住嘴,小心地看了易承泽一眼,也不便再推托,「那就多谢了。」 「嫂嫂里面请。」 「二叔承让。」 进到房中,易承泽依旧盘腿坐了,慕静香只倚了一点榻沿儿也勉强算坐了,福能儿赶紧打开食盒,小丫头也一道帮着盛粥、摆菜,各自为主。 易承泽正待动筷,余光却见慕静香看着身边的丫头竟是有些迟疑,心下会意,「福能儿,带……」话一出口,才知叫不出她的名字,一时尴尬。 福能儿却早已领会主子的意思,立刻接了话儿,对那丫头说:「外头也是备了点心和粥,姐姐随我过去,早点用了也好早点回来伺候奶奶。」 「小姐……」小丫头犹豫地看着慕静香。 「去吧。」 小丫头这便应下,正要随了福能儿走,临转身又悄悄把那碟桂花糕往慕静香跟前儿推了推,易承泽看在眼中不免有些好笑,这丫头不是嫂嫂娘家带来陪嫁的吗,该是最识体面才是,怎麽竟是如此小家子气?再看她那主子,勉强沾了炕沿儿,手中端了粥碗,低头专心,根本不敢侧身对了这饭桌,别说桂花糕就是小酱菜儿也断不会碰一下,真是枉费了她护主的心。 易承泽见小暖间里只叔嫂两个,又没有人在一旁伺候,若是就这麽闷头不响反倒不妥,遂开口问:「嫂嫂,刚才是我唐突了,这丫头叫什麽名字?」 那边正一口一口认真抿着粥,听到问话,静声咽了这才答道:「荷叶儿。」 易承泽一听竟是不由点了点头,别人爱花,他倒独喜那叶子藤蔓的清香与不刻意,当年老太太拨了名叫芍药的丫头给他,过来第一天他便给她另取了名唤作青蔓,取「青树翠蔓,蒙络摇缀」之意,觉得甚是雅致,却不想她这边竟直接取用了实在物件儿,荷叶儿,一声唤已是满口清新,果然大俗便是大雅。 叔嫂二人用饭再无多话,慕静香虽饿可吃得还是慢,易承泽陪着,也不好自己先用完,怕她也就此搁了碗,便也随了她细嚼慢咽。 用过饭,两人一同回到灵前,慕静香依旧跪了,易承泽看看天色尚早也正要多守一会儿,却不想福能儿又过来随在他身边,「二爷,借一步说话。」 易承泽随他出到堂外,「何事?」 「昨儿您吩咐我那桩事,有些麻烦。」 「嗯?」易承泽一愣,这才想起昨儿他想找常跟着大哥的小厮福安来问几句话,谁知里外寻不到,原以为刚办丧事乱不知被遣了做什麽去,因吩咐福能儿好歹今儿寻了他来,听他这麽一回话,倒是纳闷儿,「这话怎麽说?」 「大爷归天後,那小子福安竟再不知去向了。」 「哦?」易承泽一听便挑了眉,「他是家生子,如何会不知去向?」 「二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那福安虽是家生子,可自去年他老子染了病,老太太许了银钱放他爷娘回乡,他便是一个人在府里了。」 「哦。」易承泽应了,心里隐隐有恙又问道:「都跟谁打听了?」 「先是找了轩静苑里的执事老妈妈,老人家糊涂说是何关她事,又说大爷跟前儿规矩与旁处不同,别的仆妇丫头虽都由她排班儿,可爷随身的这小福安来来去去从不与她知会,今儿在,明儿不在,何曾把她放在眼里。」福能儿絮絮叨叨地学着老妈子,看易承泽微微蹙了眉,赶紧收了话又道:「我也知道这老妈妈实在不是个省事的,便搁了她又去找轩静苑的姐姐们问,谁知事儿更怪了,爷,您猜猜可有多蹊跷?」 「啧!」易承泽很不耐地咂了一下嘴,就要抬手打他。 福能儿赶紧虚挡了,这才俐俐落落地回话,「姐姐们说,自打大奶奶进门儿,新房里伺候的就用了陪嫁过来的荷叶儿,大爷原来身边儿的人都遣到了楼下,楼上只留了红玉姐姐,再有就是常来回话的福安。 大爷殁的那天,就是红玉姐姐和荷叶儿去叫的门,原本大爷吩咐没有他的叫,谁都不许去打扰,可那天都将巳时了,红玉姐姐这才拉了荷叶儿去,谁知怎麽叫都不开,没法子本想去回老太太,可荷叶儿胆子大,掰了窗子就跳进去。」 「嗯?」易承泽听得有些乱,「为何要掰窗子?大奶奶不在房里吗?」 第四章 「说的就是啊。」福能儿越发凑近咬了易承泽的耳朵,「正是蹊跷呢,後来外头的姐姐们就听荷叶儿疯了一样哭喊,正都要去却被福安抢了头里,随後就关了门,连红玉姐姐都没让进,外头就乱了,先是砸门,再後来请了老太太来这才压住。」 「这麽说,当时房里除了大奶奶就只有荷叶儿和福安?」 「嗯。」 「那单只荷叶儿哭了,福安呢?」 「说的是,都说那小子大爷白疼他了,根本没听着他嚎一声。」 易承泽眉一蹙,想了想又问:「那可听清荷叶儿哭的是谁?」 「真让爷问着了,那荷叶儿哭的不是大爷,是大奶奶。」福能儿瞪大了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哦。」易承泽并不意外,只是却想不出当时的情境,「老太太到之後,房中可曾再叫旁人?」 「不曾,老太太身边也只有徐妈妈,连玲珑姐姐都没带,不过後来又着人请了老大夫来,也是只让他一人进去。」 「老大夫?」 「是,二爷您说,大爷当时还能有气儿?」 易承泽想想,摇了摇头。 「嗯,我这麽想着,爷,我还听说……」福能儿有些支吾。 「听说什麽?」 「听说给大爷洗身换寿衣的时候,大爷他……早都硬了,手脚、手脚都掰不正。」 易承泽轻舒了口气,没搭话,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这麽久,她在做什麽? 看易承泽不语,魂儿倒还在,福能儿便自顾自说下去,「再後来就是老太太吩咐人办丧,那个时候就再没有人见过福安,都说前一眼还看着,後来怎麽都不见了。」 岂料易承泽却没再纠葛福安,而是问:「红玉现何在?」 「别的姐姐都随了管家去,独红玉姐姐又回了老太太跟前儿,这两日本该跟着在灵前随起举哀的,可听说病了根本起不了床,老太太心疼她,让两个小丫头照看着,说活着的时候尽到了心,这死了的魂儿也明白,不拘虚礼了。」 易承泽轻轻点点头,是了,这才是老太太本该有的话,大哥长年病,脾气自然不顺,这些年红玉尽心尽力,从没有半个怨字,若说这府里除了老太太还有真心疼他的人,就是红玉了,如今人走了,她自然难过,譬如自己若有个好歹,青蔓恐怕也不能好受。 身後又传来哭声,易承泽回头看了一眼灵堂,又瞥见那一动也不动冰塑一般的人,那天荷叶儿哭的是她,可她却从不见泪,她心里究竟是怎样? 「二爷?」福能儿见易承泽出了神,不得不叫了一声。 「嗯?」 「天快亮了,您是接着进去守灵,还是到老太太跟前儿去?」 「老太太昨儿歇得晚,岂能这麽早去打扰。」易承泽想了想道:「咱们去轩静苑。」 「二爷,去那儿做什麽?都空了,独设了香坛给道士们打醮呢。」福能儿是断不想去那蹊跷的地方,「爷,我听说人走了,魂儿且不走呢,这要是……」 易承泽一脚踹过去,「这要是碰上,就让大爷一并带你走,真真留不得了!」 「二爷,二爷……」 轩静苑,仰头看着门上墨迹犹新的匾额,易承泽在心里又默念一遍,这字迹虽略有些施力不足却工整清秀,一眼可知笔法已是多年练就,看着这熟悉的字,努力揣着那不常亲近的心。 这府邸刚建好时,老太太甚是喜欢,要大哥为各处提匾,大哥略走了一圈,依旧淡泊,只给正堂提了「安泰」二字,再就是挑了自己的院子,取了「轩怡苑」为名,易承泽记得他成亲那天,娶入洞房时还是轩怡,可待三天後回门前接嫂嫂敬的茶,便听大哥吩咐人重新做匾,那时易承泽就想,娘亲说的对,大哥这人别看平日没力气只是冷淡,其实内里性子最是烈。 福能儿看着易承泽心里叫苦,最怕爷这样,平白的看着什麽就是走了神儿,而後就是没头没脑的话,他跟着总是答不对,便少不了挨训,遂赶紧插话,「二爷,进去吧?」 「嗯。」易承泽并未再说什麽,只抬步往里去,此刻天已蒙蒙亮略有些雾,院中景致都现了出来,依旧除了假山坛并几只雕鹤、鹊鸟,再不见任何花草树木,大哥烦,烦那些盈盈枯枯的东西。 耳中自是道士们抑扬顿挫之声,待走近来到韵香楼外,敞开的门内轻烟缭绕,领头的老道正手持法器边吟唱着边舞向法坛,易承泽带了福能儿悄悄站在一旁略看了一会儿便往楼上去。 「爷、爷。」福能儿悄声叫着。 「怎麽了?」 「楼上连、连灯都没有,别、别去了吧?」 「天都亮了,还点什麽灯?」 「爷、爷。」 「没用的东西!」易承泽气得喝道:「在底下等着吧。」 丢下福能儿,易承泽独自上了楼,走过环廊,轻轻推开房门,这便是哥嫂的内室小厅,只是曾经的书籍摆设都已收拾乾净,但觉空落落的,只剩下一应桌椅箱笼等死物,左右看了看并没什麽,便随了脚站在了卧房的金丝碎花软帘外,沉了口气打起。 天越亮了,将眼前这小房子一般的拔步床映得金灿灿的越发光耀,易承泽不觉叹,嫂嫂家必是极看中这门亲,单是这张陪嫁的鸳鸯床便不是一般的书香门第置办得起的,只是如此繁奢倒显得累赘,又忽地想起那荷叶儿来,更觉那冰塑与这床、「荷叶莲心」与这床实不合。 迈入拔步床月洞门内才见真正的睡榻,却没了龙凤帐、鸳鸯枕,再是如何描金彩绘也只一大块木头而已,易承泽看着无趣,正待转身忽瞥见一点红,定睛看是旁边小几上未擦尽的一滴残蜡,隐在这暗光的屋床内,依然红润润的,心一时软,竟好似这房中的一切都活了起来,又是红烛洞房、新人暖帐…… 「二爷,可是二爷?」 「嗯?」易承泽听有家人在叫他,赶紧走了出来,才见厅中已是多了三四个小厮,「这是要做什麽?」 「老太太吩咐把韵香楼二楼锁了。」 「哦。」易承泽应了一声,想来这里设了道场,开丧後虽不如灵前也必是个人来人往之处,自是该小心些,本想就走了却又见小厮们竟动手开始封窗子,便又问:「不过是几日的光景,关了就是了,何苦费这事?」 领头的小厮回道:「二爷有所不知,老太太吩咐待做完法事,这院子就锁了,只间或换季派人打扫,旁人再不得随意入内,小的们想府中到底人多,怕有那不懂事的混撞了来,不如上了封,大家都有个警醒。」小厮看易承泽拧了眉,生怕担不是赶紧说:「这都是跟老太太回明了的。」 「那往後大奶奶住哪儿?」 「小的们只领了这院儿里的差事,旁的不得知道。」小厮看了一眼易承泽又道:「不过,管家吩咐派差时略听了一句,大奶奶往後许是就住合宜园了。」 易承泽一听便瞪了他一眼,这是哪儿听来的混话?合宜园是逢周年祭日做法事道场的地方,虽说风水极佳又说阳气最重、最压得住鬼邪,可却与府里这些宅院隔了整整一个花园子,再说那里外就一个通堂、一个小暖间儿,再就是存放香烛杂物的耳房,如何住得? 领了那眼神,小厮虽不真心怕这二爷可也不敢再多嘴,一旁收拾箱笼去了,谁知易承泽又跟了过来,看着那崭新的红木箱也被打了封,问道:「这又是做什麽?」 「这是大奶奶的陪嫁箱笼,老太太吩咐也一并封在这楼上。」 易承泽心里忍不住又是诧异,若说亡人的衣物都收了去是做施散祈福,那这未亡人的陪嫁封在楼里又是何说道?於是吩咐:「打开。」 小厮停了打封的手又重新都开了箱,打眼一看都是崭新的衣裙绸缎,看那花花绿绿的颜色,易承泽似有些明白了,嫂嫂从此孀居,即便就是一年後孝满,她也再不是能穿红着绿之人,谁知到最後一箱却是再没了颜色,走近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粗细不一的各号排笔、染刷、各色颜料、矾绢、宣纸、乳钵并大大小小的粗瓷碗碟。 第五章 易承泽弯腰,捡了一枝小狼毫,启盖轻轻抚了抚了须尖,虽是旧物却保养极佳,想来是她在娘家用惯了的,再看这摆放,不知嫁过来这些日子为何竟从未用过。 「二爷,您怎麽还在这儿啊,老太太已经起身往荣进轩去了。」 易承泽扭头,原来是福能儿,「你冒出来了?」 「我一直陪着呢,是爷没看见。」福能儿没敢说是太阳彻底出来他才上的楼,转了话,「对了,爷,青蔓姐姐回来了。」 「哦,是吗?怎麽回来的?」易承泽这才想起竟是忘了着人去接她。 「嗯,是贺府派人给送回来的。」 「那正好。」易承泽俯身放好那枝狼毫,指着那箱子说:「福能儿,你赶紧另找人来把这箱子送去芳洲苑交给青蔓,让她别给外人动,帮我好生收着。」 「是。」福能儿应了一声,颠颠儿跑去叫人。 封箱的小厮却有些作难地看着易承泽,「二爷。」 「你别怕,横竖也不过是封死在这楼上,多一箱少一箱又能如何?便是老太太知道了,就说是我拿去玩儿了。」说完不待他再罗嗦已是往楼下去。 小厮心里直叫苦,二爷,有句话忘了说给您,老太太有吩咐,大奶奶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碰,却也再无法,只得狠劲儿嘱咐同来的人,说死也不能漏出去。 「使点劲儿,怎麽像是亏了你吃食似的?」蓝月儿懒懒地靠在贵妃榻上,眯起眼喝了一句正给她捶腿的丫鬟春燕。 春燕不恼反笑了,「奶奶今儿真是累狠了,平日这力道您老嫌重,直说我该下陇子锄地去了。」 蓝月儿任她笑了,叹了口气又阖了眼,可不是累着了吗,自从开丧,这十里八乡、五府六县的人都跑来吊丧,这易府一天到头竟比那庙会还热闹,这倒都罢了,她本也是愿意逞势气的人,只可恨自己忙里忙外地照应,老太太还是一百个眼看不上她。 姨奶奶、姨奶奶,如今连那刚死了男人的丫头都是堂堂大奶奶,她长了一辈却还是姨奶奶,这麽些年在府里伺候老的、养小的,竟是连太太两个字都没挣来! 都是那个死鬼正房作的孽,当年在世时便好像全天下顶属她贤良孝顺,整日陪着老太太,堂堂当家夫人倒把自己作弄得像个贴身的使唤丫头,连老太太头上的暖帽儿她都亲自绣样子,行动如此嘴上更是贱,老太太尚且吃酒沾荤,她倒像是打菩萨跟前儿修了前世来的,吃斋念佛,张嘴便是为善、为孝,直把那老太太哄得像是得了个体己的女儿。 好在人作贱,老天还长眼,这女人礼佛做样子做得也不大与男人亲近,才让她这做丫头的得着机会,勾上了这当家爷,刚收了房便得了子,原本想着在枕边多吹吹风也能多得着些,没想到这爷也是个死木头,老太太说他媳妇好,他便当佛供着,让她这做小的全没了说理的去处。 好容易每日烧香盼着那修佛的人上了西天,她百般示好,床上便是娇,枕边便是泣,可那爷却总是一副脸孔不多样,又寻死觅活一番也不过落了几句搪塞的话来,这麽胡混着,直到临死也没有将她扶正,便是如今看着他的牌位,心都是怨气,早晚那一炷香也是丫鬟随意插了就了,自己再不肯多操一点心。 蓝月儿正自己恨,忽觉腿上力道转了,捶得怪舒服的,她微睁了眼,原来是换了自己房里的阎婆子。 「也难怪奶奶这几日累着了。」阎婆子一边捶着一边碎叨叨地说着,「府里这次办事真是大阵仗,何曾见过?老太太虽不是那张扬的人,可又怎麽挡得住,这偏山僻壤的,好容易来了咱们这一家子,还不都上赶着来,往後出去也说得嘴,撑得起是去过堂堂王府做过客的人。」 「客,他们叫什麽客?顶破天不过一个五品的知州。」一听有人吹捧,蓝月儿立刻提起了精神,又想这老妈子是离了京城後才从老家跟出来的,根本不知曾经的底里,於是越发说得放肆,「老太爷在世时一个牵马的副官也比他尊贵些,你看现在这府宅子大,可还不及原来的一半儿,家私装饰就更不提了。」 「是啊是啊,可是听说了。」那老妇看说到了主子心坎儿上,越发腆着脸,「只可惜老身福薄,竟是没看见府里势气的时候,如今……」 「如今怎麽了?」蓝月儿索性坐起了身,「都以为老太太带着儿孙是彻底归隐养老来的,其实那不过是世人的糊涂想头,又怎知这其中的道理,原先承轩身子不好,不能算个顶事的,承泽今年才满十七,桓儿更小,留在京城也不过是读书,又能做什麽?可你看,说是隐居,可咱们离贺老将军府也就几十里路,还不是早早就把承泽送过去学本事,看他如今的功夫才学,得个武举、讨个功名不在话下,即便就是不成,凭着咱们府曾经的势气,再有贺老将军的旧部门生,还怕在京畿六部谋不着个正经差事?」 「哎哟,那可敢情好。」阎婆子乐得满脸老纹越皱,「真要是二爷光宗耀祖,咱们小爷往後必是也能得着靠,待他长成,那奶奶您可是有福享了。」 蓝月儿笑了,又懒懒地靠回榻上,「哪还用等那麽长久,二爷要是往京城去,老太太怎能舍得他一个人走,必是拖家带口一同回去了,哪会落下谁。」 「哎哟,那可真是,二爷今年已经十七,也是博功名的时候儿了,奶奶说的这岂不是就在眼前头了?」 「话是这麽说,可老大刚走,他做弟弟的怎麽也得守一年孝。」 「哦、哦,那是、那是。」阎婆子一边点头应着,一边越卖命地伺候着。 「奶奶。」正说着话,春燕又走进来,「老太太那边儿传话过来,问您可有要紧的事,若不忙,荣进轩有客候着吊唁,让您去招呼招呼。」 「哦?」蓝月儿一挑眉。 阎婆子双手扶起来,「我的奶奶,这府里是离不得您,又是客到了。」 蓝月儿嘴角却是不易觉察的一丝冷笑,心里明白真若是那州府衙门里的人或是回乡养老的京里旧官,根本轮不着她待,分给她的不过是县里有些脸面的仕绅或是花了几个钱捐了个名头的土财主,遂也问得冷淡,「哪家的客啊?」 「听说是慕家大爷来了。」 「慕家大爷?大奶奶的哥哥?」阎婆子撇撇嘴甚是不屑,「虽说是亲家,可再怎麽说也是晚辈,怎麽劳动着咱们奶奶了?」 蓝月儿听了反倒舒了心,笑说:「你老糊涂,知道什麽?」说着起身走到梳妆台旁,阎婆子和春燕赶紧跟过去伺候梳洗。 「这慕家如今虽说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可听说当年静香的爹爹也曾官居应天府府尹,後来丁忧回乡又报了病就未曾再出仕,也不几年就去了,膝下留下一儿一女,儿子年长,少年博学,十七岁就中了进士,可惜年纪轻轻却无心仕途,勉强做了一年官便带着母亲妹妹归隐乡中。」 「哦?」阎婆子道:「那靠什麽营生?可是有田亩产业?看大奶奶嫁过来那天,带的嫁妆可也够气派的。」 「你老这倒是看得真。」春燕一边麻利地给蓝月儿挽着发髻,一边揶揄道:「大奶奶的哥哥可不是一般人,你老也必是听说过。」 「哦?谁?」阎婆子不省事,直瞪大了眼睛打听。 「呵呵,春燕就会拿老人家取笑,她大字不识哪来的知道。」蓝月儿笑着接了话,「慕家大爷就是江南有名的丹青才子慕峻延,他的一幅工笔富家豪门都争抢追捧,他又少出卖,弄得一画难求、重金难买,静香那点嫁妆算什麽,我看哪,都赔少了。」 「哼。」阎婆子又是撇撇嘴,「我当什麽呢,不就是个画画儿的?跟咱们府怎麽比?」 蓝月儿收拾齐整站起身,冲着镜子满意地点点头,「说的也是,不过是个画画儿的,今儿啊,咱就去会会这从未谋面的亲家哥哥。」 第六章 蓝月儿带着春燕出来一路往荣进轩走,轻声问:「春燕,老太太此刻可有客在?」 「没有。」春燕也压低了声音,「我刚悄悄儿问了,说是在屋里带着玲珑收拾大爷的诗稿呢。」 「老太太没说要见?」 「没有,只说全凭姨奶奶。」 蓝月儿不再做声,心里暗盘算,这可是亲家啊,虽说是晚辈,可慕峻延年长静香十岁,况她爹爹又早早去了,真正是长兄为父啊,又是这麽一个大才子,老太太怎麽这麽明摆着晾人家?按她过去的脾气,才不管是高低贵贱只重人品才学,从京城一路往南走,周济了多少落魄书生,今儿这是怎麽了?别说厚待,就是礼数都不周全了,那天灵前又那麽对静香,难不成…… 来到小厅外,家人轻声回话,慕大爷候着了,蓝月儿走到虚掩的门边打眼往里看,厅中人款款端坐,素青袍、白玉带,一头乌黑的发束在头顶落在肩头,无方巾也无冠帽,只简单单别了一支玉簪,上下再无半点颜色,此刻单肘撑在几案上,手不由轻轻握拳,略沉思绪,又见两道浓眉微蹙,一双深眸含冰,鼻峰挺直、唇色浅淡,这面庞、这装扮,清淡到放肆却雅逸至极。 蓝月儿在门边不觉看痴了去,这、这就是慕峻延?虽则看慕静香生得那般模样,想来她的兄长也必是不俗,岂料竟是如此人物!不禁叹老天造物真是不吝,且不说这眉目看得人眼热心跳,只这一股由里到外难掩的风流韵致,便生生要将人的魂魄摄了去。 「奶奶、奶奶。」春燕轻声叫。 蓝月儿双颊飞红却不觉尴尬,低声笑嗔一句,「死丫头。」抬手又略理理鬓,这才推门而入。 慕峻延见进来主仆二人,赶紧起身相迎,两步之外拱手施礼。 蓝月儿看他举手抬足更显玉树长身、翩翩如风,心头越热了些,一边道万福还礼一边柔声道:「亲家兄。」 彼此起身,慕峻延见眼前与自己年岁不相上下又一身缟素的妇人,不知她是谁,有些尴尬。 春燕在一旁忙说:「这是我们姨奶奶。」 听是长辈,慕峻延再次躬身施礼,越加恭敬,「见过姨娘。」 蓝月儿自是又还礼,心却不知为何竟有些闷。 见过礼,分宾主落坐,都知为何而聚,两下安静再无客套。 慕峻延略斟酌,沉声道:「府上遭此不幸,母亲大人心甚痛,今日接到报丧便要亲来,怎奈身子不适万不能远行,遂遣晚生前来吊唁并给老太太、姨娘请安,万望节哀,保重。」 话音未落,蓝月儿已是掩面轻泣,春燕自也跟着落泪,慕峻延本该再劝,可那新丧之人偏偏是自己新婚不久的妹婿,若说伤,最伤之人便该是自己的小妹,劝得多反显无情,於是沉思拧眉再不好多说。 蓝月儿听他不语也觉点到即可,遂轻轻擦了擦面,转头看向慕峻延,「多谢亲家母惦念,世事无常、生死有命,岂是人力可左右,也望她老人家节哀顺便,走了的已是走了,再伤着老人,咱们这些做儿女的便更是不孝。」 慕峻延恭敬地略低了头,不与直视,但听她这番话虽有些自降身分、过於近乎,可毕竟是好心劝慰,此情此境若真能有她如此体谅,小妹也许能得些庇护,日子也好过些,於是真心道谢,「多谢姨娘体念。」又问:「老太太可安好?逢此大恸,老人家高龄更要保重身子。」 蓝月儿轻轻叹了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是人世最痛,更况还是那心尖儿上的人,便是如老太太这般经风历雨也难免心碎,今儿听说亲家兄来硬撑着要见,是我劝她保重身子要紧,都是至亲之人,不必过那些虚礼。」 「姨娘说的极是,晚辈不能当面请安虽是憾事,老人家保重最要紧,待老人家好些再行大礼。」 「多谢亲家兄。」 说完礼数上的话,慕峻延又略沉片刻方道:「姨娘,我可否前去灵前吊唁?」 「不急在这一刻。」蓝月儿微笑道:「亲家兄接了丧定是一路奔波,不曾用过茶饭,我这就吩咐人传饭。」 「哦,有劳姨娘挂念。」慕峻延起身推辞并坚持道:「腹中倒不觉饥饿,更况亡者为大,礼当先去吊唁。」 「说的也是。」蓝月儿并未强求,也随他站了起来,「只是我这边还有些事,不如着人先带亲家兄过去,我随後就到。」 「有劳姨娘。」 一起走出荣进轩,慕峻延再次拱手施礼辞别蓝月儿,这才随家人往灵堂去。 看着他渐去的背影,蓝月儿轻声问身边的春燕,「如何?可曾见过这等人物?」 「何等人物?我看不过是年长了二爷几岁,眉眼甚或都不及二爷,强到哪里去了。」 蓝月儿轻啐她一口,「你懂个屁!」 春燕掩嘴儿笑,她主子的心她如何会不知道,想男人行,想哪家的男人都行,可想「儿子」却是万万不可。 蓝月儿看她笑也无奈,这丫头贴身也贴心,自己的心事从不瞒她,可这也是个福薄的,去年才把她嫁了人,便被那禽兽一般的夫君抵了赌债,好在她机灵,死活逃了出来,又被蓝月儿求了老太太重收留,从此便是死心塌地跟着主子,老死也不再嫁了。 「好了,别笑了。」蓝月儿嗔她一句又吩咐道:「去,知会管家预备客房,就说亲家兄来了,要住下。」 「啊?奶奶,您这是要做什麽?明知道老太太不想见他,这要是住下了,还怎麽躲得过去。」 「哼,老太太不是说全凭我吗,她又没吩咐驳了这亲家的面子,如今已是下半晌,待他吊唁完再与静香说几句话,一路到家也要入夜了,这如何使得?知道的是老太太不想见他,不知道的以为咱们王府不懂礼了。」 「话虽如此说,可……」春燕心想老太太本来就不待见,再这麽明摆着拧着干,实在是……可看她主子那粉扑扑的脸颊,她暗叫苦,这可真是春心按不住,便劝,「奶奶,留下他又能如何?」 「留下他啊,好说说话啊……」蓝月儿越拉长了音腻声道。 「奶奶!有老太太在,能说什麽话?」春燕吓得魂儿都要没了,她知道她这主子真要是想做什麽,那可是不管天不管地的,这些年守寡,偶尔出去上香或是庙会总会看几眼男人,说几句男人如何的话,可那都不过是调笑一番解解闷儿,今次却是当真把人留在家,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了得?於是紧着劝,「奶奶啊,别到时候一句话不对,再让老太太看出什麽来。」 啪!蓝月儿拍了春燕一记,恨道:「看把你给吓的,这麽小的胆子可做得什麽?」说着又噗嗤笑了,附在她耳边道:「你当我要做什麽?再不省事也知道,这男人啊是惹不得的。」 「嗯?」春燕不解。 蓝月儿直了身,依旧看着慕峻延离去後已经空落的路,「天下的男人无非两种,一种正经,一种不正经,太正经的无趣,太不正经的无耻,而这个啊,非但是个正经的还是个心高气傲的,想得着他的人必得先得着他的心,可他的心啊拴在月亮上,我才懒得去构呢。」 春燕一听这才放了心,又打趣道:「那入得了奶奶眼的男人,岂非又得正经又得不正经?」 「是啊,像咱家老爷。」蓝月儿又咬了春燕的耳朵笑说:「假、正、经!」 噗嗤,春燕笑出了声,又赶紧握了嘴,「这话也就跟我说说吧,搁着旁人要吓死了。」 「呵呵……」主仆二人亲热地挽了手臂,悄声说笑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