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秀本贤良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项瑶死了,挣扎残喘,终于死了。魂魄离体的项瑶看着棺材里自己惨死的模样,心中凄凉至极。 顾玄晔揪着她毒打,又抛入院里的池塘,寒冬腊月,没入水的刹那浑身血液像是凝固住般,她颤着牙,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为她赏荷而建的池塘,以及岸边眉目生得俊俏风流的男子。 她做了什么?那素来温和的笑容消失殆尽,变得这般凶恶? 弄死他不屑一顾却跑来自己面前犯贱的小妾,弄残各方送来不入流的花花柳柳?世人都道自己是毒妇时,那人却执着自己的手愧疚道是让自己受了委屈,心甘情愿作顾玄晔手里的利刃,铲异己,平乱途,倾尽自己所有相助。 两人相对时,更是画笔描眉,恩爱两不疑。 只是……三年无所出,宫中那位不再忍,直接送了人上府,封了蔺王侧妃,也是从那时候起顾玄晔变得不同。不再容忍,不再温和注视,甚至连相处都失了耐心……在她苦闷不知所措时,听闻的是蔺王如何宠爱那位侧妃,相比她曾受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嫉妒得发狂,却狠不下手去对付那位侧妃,直到一日,女子‘失足’落水,与她一起的自己百口莫辩,顾玄晔的耳光扇掉了她最后仅存的幻想,她哭闹,口不择言,只在他漆黑瞳孔中瞧见毫不掩饰的厌恶,之后便成了这般凄惨模样。 原来至始至终,顾玄晔爱的都是那人,专一且深情,不过因着身份,才步步算计,求娶自己,纵容自己,扫平二人面前的障碍。自己以为的幸福背后充斥着不堪,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蠢到最后才发现两人的真面目,顾玄晔的溺杀,那女子的伪装背叛,都叫她恨得睚眦欲裂,扬言报复,却止在了被捏着下颚灌下的毒酒,彻底了了她的命。 「如此毒妇,死不足惜。」那人如是说道,安慰着怀里似是受了惊吓的女子,「莫怕,以后再无人敢欺负你了。」 那双璧人的身影映在旁边死去的尸体瞳孔里,被揽在怀里的女子勾了一抹嘲讽,清晰可见,而一旁死不瞑目的瞳孔里倏然黑雾弥漫,沁出了血泪。 永成十四年,蔺王妃暴毙,入殓之日,定远将军班师回朝,跪守灵堂三日,成为民间一时的谈资。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幽幽扬扬,近似低喃的声音忽远忽近,项瑶只觉得自己行走在混沌之境,跌跌撞撞,最后叫一道强光吸入,来不及惊叫就往下坠去。 是去地狱?脑海中甫一划过念头,便是苦笑,是了,她手上染血,不该下地狱么。等指尖触到实物的感觉传来,项瑶缓缓睁开了眼,却是猛地怔住了。入目的红纱帐,上以银丝绣着精巧的梅花,床畔两边各有一支金钩将其挽起,下垂起金丝流苏,流苏尾部垂至床沿下…… 眼前她有些眼生,却绝不陌生的地方——是她在项府的闺房?! 项瑶倏然从床上坐起,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腹痛如绞,寒冷沁骨,而此刻却发现自己睡在朱纱帐里,繁复华美的云罗绸如水色荡漾的铺于身下,柔软却也单薄。脑子昏沉沉的,下意识地摸上脖颈,喉咙里已经没有令人绝望的烧灼刺痛感觉。 着急忙慌地下了床,赤脚踩在了花梨木铺成的地板上,左侧角落,雕花乌檀木的妆台旁,搁着一人高的铜镜,隐约映出一模糊身影。 玉白纱衣披在身量未成的肩头,墨黑青丝悠悠荡漾…… 项瑶瞪着铜镜里倒映出来的样子,像是耗着全身力气步步走近,最终立在了那铜镜前,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面色虽是苍白,却还带了一丝圆润,并非是她殒命前尖酸刻薄的模样。倒像是——三四年前,云英未嫁时。 抬眸,再一次仔细地打量四周,雕屏绣画,玉瓶瓷樽的摆放同记忆中一模一样。云罗锦衾上清新的茉莉香淡淡蕴绕,熟悉的气息令她再也没有办法抑制眼泪,决堤而下,沿着面颊落入嘴里,舌尖尝到的那一抹苦涩滋味,犹如临死前顾玄晔硬灌下的毒酒。 「小姐,您怎么起了?」一名圆脸丫鬟端着汤药推门而入,猛地瞧见铜镜前杵着的人吓了一跳,忙是道。 项瑶回头凝着她,眼角垂泪,像是想扯出一抹笑似的,却是比哭还难看。是云雀啊,那个跟了她十余载的丫头,在她出嫁后被老太太做主许给了马夫,孰料马夫只是看着老实,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云雀跟了他之后稍不如意就动手打骂,最后甚至卖给青楼抵账,当她得知时已经晚了,云雀以死明志磕死在了青楼柱子上,而她在厚葬云雀后,断了马夫四肢筋骨,只每日一餐地让人吊着命,看着他活成了个鬼样子。 而眼前的云雀却是活生生的,眨着灵动的眸子挨近了自己,贴了手掌在自己额头上。掌心温暖,真真实实的温暖触感,让项瑶切实地感觉到周身曾被冻结的血液在脉络里同样温暖地涌动着,眼前氤氲一片。 「已经不烧了,地板上凉,光着脚的容易受寒气,大夫说小姐就是这么得的伤寒。」云雀碎碎念叨着扶着她的手,将她往榻上引去,蓦地瞧见项瑶脸上眼泪纵横的,惊慌道,「小姐是哪儿不舒服么,怎的哭了?」 一边拿着帕子想要替她抹,项瑶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云雀还活着,她也还活着,是不是昭示着一切都能得以重来。 「小姐是不是因着那件事难过?」云雀踌躇良久,呐呐开了口道,「其实王爷昨儿个来过,看小姐睡着,就一直没让打扰,看着是十分在意小姐的,那事儿怕是误会罢。」 仲夏蝉鸣声声,扰了项瑶思绪,却还是忆起那年此时,顾玄晔与她初识未久,便一见钟情,大献殷勤,中途只爆发过一次别扭,她意外发现顾玄晔曾经的红粉知己而大吃飞醋,作闹个不停,最后还是让顾玄晔哄了小半月,才揭过去。 也是从那时候起,顾玄晔收心,跟过去断得一干二净,殊不知他为的是另一人守心,而自己却傻乎乎什么都没发现,若那时候仔细瞧过红粉的长相,不定会落得如此罢。 玉笙苑里小纱窗上映着青竹婆娑的剪影,被风吹得瑟瑟而动,伴着屋子里细碎的呼吸声,重叠在了一起。 「云雀,下次那人来,别放进我屋子。」 「啊?」云雀不解地眨了眨眼,可看着她沉凝的面色,只当她还在气头上,喏喏应了声是,不敢违背。 喝了汤药,昏沉乏力的感觉再度袭来,项瑶让云雀退去了耳室,自己却没有睡意地躺着。 时近傍晚,乌压压的云层汇聚天边,不多时就落下豆大雨点来,支开的窗子外一株白玉兰在风雨中飘摇无依,一道惊雷轰然炸开,伴着极亮的光线照得室内通明,亦照亮了床榻上女子苍白的脸庞,唇角边倏然绽开的一抹笑,宛若地狱来的修罗。 既然她能从地狱回来,那就送那些负了她的下地狱罢。 永成十年,天降异象,雷雨阵阵,足足下了十日整。 第二章 项瑶的病来得凶猛,去得也快,夜里捂了一身汗,一早起来泡了澡后只觉得神清气爽。 檀木桌上搁着一碟子牛肉酥饼,酥脆的饼皮裹着鲜香微麻的牛肉馅,两面煎得金黄,冒着热气儿。用鸡汤熬煮的荠菜馄饨,筋滑嫩爽,上面撒了少许香菜,约莫是顾虑到项瑶刚刚病愈,特意做得清淡了些,鲜而不腻。 洗漱过后的项瑶坐了下来,却是盯着那碗荠菜馄饨失了神。香菜味儿大,顾玄晔从来不碰,而她为了迁就,就再也没尝过。 在旁侍候着的云雀最先察觉她的不对劲,一细看地忙是慌了手脚,「小姐,好端端的您怎么哭了?」 说罢,便拿了丝帕要替她擦。 项瑶像是被惊醒般,接了她手里的帕子自己擦了擦,「只是被熏着罢了。」 云雀瞧了眼她面前搁着的热腾腾馄饨,露了一丝半信半疑。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听得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伴着丫鬟恭敬地称呼夫人,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撩起帘子走了进来。 「瑶儿,怎的起来了?」妇人脸上不掩忧色,有些不虞地瞥了云雀一眼。 来人是项瑶的娘亲顾氏,先皇最倚重的大臣遗孤,年幼失怙,由太后养在身边,封作云安郡主。云鬓娇颜,淡妆相衬,让人瞧不出已经是三十的年岁。 项瑶看着上辈子未来得及尽孝的娘亲,又一次红了眼眶,哑着声音唤了声娘,扑进她怀里紧紧环住了人。 顾氏身体底子弱,连带说话声儿都柔柔弱弱的。项老夫人是随着项老爷子从乡间出来的结发妻子,极重子嗣,盼着儿媳能为项家开枝散叶,顾氏刚怀项瑶那会儿,老夫人即便不喜欢这个娇滴滴的媳妇儿,也是满心期盼着大金孙儿的,孰料最后希望落空,不管项老爷子和项大爷如何喜欢,对这儿媳和孙女儿心底存了几分不满,后来更是装病闹着给项大爷纳了门妾室,一表三千里的远房表妹,胜在嘴甜乖巧会来事儿,更重要的是‘出身’与老夫人相近,没有老夫人厌恶的高高在上感。 不到一年光景,童姨娘诞下男孩儿,老夫人高兴之余,明里暗里忍不住磕碜顾氏,日积月累顾氏心底也不好受,项老爷虽然心疼,却也是拿自个儿母亲没有法子,只能愈发地宠着顾氏母女。怎料顾氏存了心结,一咬牙,不顾当年御医嘱咐又怀上了孩子,临到生产惊险万分,所幸最后母子平安,只那么一遭的就彻底落了病根,三不五时就有些个小病痛,全靠着宫里送来的贵重药材调理。 然项瑶出嫁后一年,一场风寒,愈演愈烈,到最后夺了性命,府中皆叹红颜薄命,连她也是这样以为,却在临死前才知生母是被人暗害,而害人的亦是致她于死地的男人。 「瑶儿,是哪里不舒服么?云雀,快去请大夫过来瞧!」顾氏看着她紧张了声音道。 项瑶回过神,唤住了匆忙要出门去的云雀,「娘,我没事。」说罢,拉了她的手贴在了自个儿的额头上,微微哽咽了道,「烧也退了,娘陪我一块儿吃朝饭罢。」 顾氏仍是不放心地盯着她看,待项瑶用起朝饭,看着她胃口颇好的样子才消了担心。「没事就好,烧得怪凶险的,你昏睡了两日我就一直守着,就昨儿个不在你倒是醒了,等我和筠姐儿得了消息赶来,却说你歇下了,就没吵着你。」 听着母亲提及的名字,项瑶舀汤的手一顿,眼底溜过一抹暗光,舀了一只馄饨在瓷勺上轻轻吹了吹,喂到了顾氏嘴边。 「娘自个儿来。」顾氏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随即接过了道,忍不住仔细瞧了女儿,好像这一病的倒比原来更黏她了。 项瑶却是不依,仍是端着碗,舀了一勺鸡汤吹凉了固执地继续喂。天知道,在她看到顾氏还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而非床榻上冰冷苍白没有气儿的……有多感谢老天能给她这个重来机会。 一滴眼泪掉落在手背上,滚烫,随后是一串。顾氏忙拿过她手里的碗顺手搁在了一旁,神色焦急了道,「瑶儿,你别吓娘啊,是不是哪儿疼?」 「娘,我不会再让人害你,欺负你。」项瑶闷着声儿,极是郑重道。 顾氏愣了愣,随即想到前两天发生的,当成是这孩子还在怨老夫人,忙是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老夫人脾气直说话……不中听了些,没欺负,你可千万别跟你祖母置气。」 见项瑶不应,顾氏有些着急,喉咙一阵干痒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只是拿着帕子掩着,眼睛却不肯离开项瑶,等着她答应。项瑶其实有些想不起来这是老夫人折腾的哪一件儿,她和娘这些年始终不得老夫人喜欢,总能被挑刺儿,上一世她娘就教她一直忍,这一世……项瑶看着顾氏担忧的眸子,缓缓点下了头。 顾氏见状微微松了口气,接过项瑶递过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润了嗓子,正要再说点什么就瞧见两道俏丽身影入了屋子。 其中一人欢欢喜喜扑上了前,却被项瑶不小心打翻的热茶烫到,「姐姐——啊!」 「云雀,去端盆冰水来,流萤去拿药膏。」项瑶冷静地吩咐道,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只受了伤的手主人身上。 少女身穿粉红色的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那瓜子型的白嫩如玉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一对梨涡,额前耳鬓用一片白色和粉色相间的嵌花垂珠发链,偶尔有那么一两颗不听话的珠子垂了下来,添了几分俏皮之意,手腕处带着一只乳白色的玉镯子,温润的羊脂白玉散发出一种不言的光辉,与一身浅素的装扮相得益彰。 顾氏瞧着项筠那被烫红的手背,亦是关心,不忘催促丫鬟快些。 「筠妹妹还好罢?」项瑶握着了那只手,除却被烫到的地方,愈发显了白皙细嫩,握在手里宛若无骨,骨节匀称,带了一点肉,是双有福气的手。 项筠轻轻嘶了一声,却是很快咧开了笑颜,摇了摇头,「不碍的,都是我不小心惊着姐姐了。」 项瑶垂眸,黑而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子里忽而暗涌的情绪,随即手全部浸入盛着冰块的水里,凉意彻骨,再一次绞了帕子替她擦拭,作了漫不经心道,「妹妹这只镯子好精致,都没瞧见你戴过。」 被握着的手有一瞬的想往回缩,后又似察觉不妥,僵着了,就听她道,「宝玉楼这阵儿入了不少新款,各个好看的,姐姐要是喜欢,下回咱们一同去。」 「好啊。」项瑶抬眸,亦是笑着应了,只是那笑意不曾到达眼底。 视线触及从进来后鲜少有话的女子,一身银丝墨雪茉莉含苞对襟振袖收腰丝制罗裙,头戴碧玉金丝八宝水晶发簪,面容俏丽宛若三月之桃,一双美眸湛湛有神,却又杂糅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之意。 项瑶有些失神地凝着人,良久才找回了自己声音唤了一声,「青妤姐姐。」 女子听着她鼻腔里带上的哭音,素来淡漠的神色化了一丝柔和,瞧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一阵儿不见,怎么好像变得爱哭了?」 「……我好想你。」项瑶抱住了她的腰,埋头道。心底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为了帮顾玄晔她作了太多的孽,而她最对不起的就是眼前这人。 第三章 项老爷子入了仕途后,得到京中贵胄秦家二千金青睐,仰慕才华,请了圣旨赐婚下嫁项老爷子为平妻,后育有一子一女,府中之人为了区分,唤作秦老夫人。项青妤便是秦老夫人的嫡亲孙女,后嫁予三皇子成为皇妃。 顾玄晔为铲除异己,便要自己利用项青妤的这层关系,暗暗布局诬陷谋逆,最后项青妤为保三皇子舍身赴死,而三皇子自此不知所踪…… 「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顾氏瞧着,忍不住打趣了道。 项青妤亦是无奈,向来洁癖的她忍着把人丢开的冲动,任由项瑶鼻涕眼泪的糊在了她的衣裳上。 一旁站着的项筠自云雀替她抹上了药膏后,反倒成了空气似的,没了关注。 不知是否错觉,项筠总觉得今日项瑶有些不同,坐在她身旁,莫名的压力,最后反倒有些顶不住似的寻了借口离开。 项青妤目送那抹纤细背影从门边隐匿,收回了视线,随口说道,「妹妹病得可真不是时候。」 正端着茶小口抿着的项瑶蓦然顿住,神色有一丝恍惚。 项青妤回落视线,就瞧见她那傻愣的模样,当她不明,不由叹了口气点了点她的额头,「昨儿个宫里赏荷宴婶娘带着她去,大家误将她当成你,她也没作解释,受了一溜儿好,得了出风头的机会,才道了自己是哪个,这不,今儿个京城里传的都是项家二姑娘才情样貌不输项家大姑娘。」 说罢,轻轻皱了眉头,为传言拿项瑶作比较有丝丝不快。 项瑶听完嘴角不自觉弯了弯,「姐姐似乎对筠姐儿有偏见?」 项青妤没想到她会反问这个,微愣了下,坦然地点了头。 「妤姐儿……」顾氏张口想替项筠说点什么,就让她截断了话。 「婶娘,知道您因着她的身世把她当亲生女儿般疼,我要多嘴反而让您不高兴,反正我就是不喜。」项青妤直截了当了道,末了还凉凉瞥了项瑶一眼,显然是把她也划了过去。 这性子……项瑶看着,难怪她最得秦老夫人的疼爱,可不随了她老人家的爱憎分明么。这么想着,嘴角扯起一抹自嘲,还是旁人看得清罢。 项筠并非父亲亲生,而是祖父同窗挚友的孙女,正是来京城拜访祖父的路上遭了山匪,只有管家抱着孩子拼死逃了出来,到了太傅府说了缘由就因着失血过多咽了气。祖父悲痛,看着哇哇嚎哭的孩子,得知孩子自此无依无靠后就让父亲收她作了义女,成了项家二姑娘。 她的到来也圆了项瑶想要个妹妹的心愿,又年纪相仿,俩人很快就玩到了一起,这一陪伴就是十来年,同进同出,感情不可谓不深厚。项瑶是太傅府的嫡出大姑娘,是项老爷子抱在膝盖上长大的,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儿画画。项筠跟在身边耳濡目染,虽没有天分,却也攒了点墨儿,只是这点墨儿能撑几回,项瑶还是清楚的。 「姐姐这话在这儿说说就算了,若是让有心人听了,去老夫人那儿嚼舌根,挑了火儿就不好了。」项瑶回过神,看着面前的女子郑重了神色道。项筠虽是在父亲名下,可因着祖父的缘故年幼时由老夫人养在身边,比起不受宠的项瑶母女,老夫人更待见项筠,也就由不得别人说项筠的不是,尤其是秦老夫人那边的。 顾氏亦是附和地点头,蹙着秀眉,补了句道,「筠姐儿没坏心的,她三岁来的府上,已经是记事的年纪,这些年虽然老太爷和老夫人宠着,可仍活得小心翼翼的,看着怪可怜。」也是因着相近的身世,顾氏对项筠多了几分怜爱,「平常多带着她一块儿,可好?」 项青妤对这位娇弱又有些执拗的婶娘颇没辙,只得轻轻应了声,往没往心里去也只有她自己晓得了。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项瑶随意扯了个话题转了开去,正说着流萤提着茶壶进来添水,面上露了一丝难色。 流萤是活泼性子,憋不住话,就这进来的一会儿一双圆溜眸子已经在项瑶身上来回转了几圈,眉头拧成了麻花。项瑶看着有趣,故意憋了她一会儿后,主动开口问起。 「大小姐,夏初她知道错了,她是替人守夜不小心犯的错,管事的惩罚了,降作三等丫鬟被发配去伙房。求小姐开恩,念在她之前尽心侍候小姐,让她回了玉笙苑!」流萤连忙跪下恳求道。 「她让你来求的?」项瑶撇了下茶盖子,不置可否道。 「是奴婢自己的意思,大小姐……」 「夏初?」顾氏出声打断,睨向地上跪着的人,「就是害瑶儿病了的那名丫鬟?」 项瑶思及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看向流萤的眸子里多了一抹深思,那晚是夏初守夜。屋里的床挨着窗子,她有开着窗子睡的习惯,待睡着后由守夜的丫鬟关上,偏生那晚开了一宿,才受的风寒。而这个夏初……她依稀记得最早是在老夫人那儿侍候项筠的。 「回夫人,正是。」流萤应声,晓得府上就夫人耳根子最软也最好说话,正要为夏初求情,便听着项瑶开了口。 「她替的哪个守夜?」 「回大小姐,是秋蕊。」流萤干脆地答了道,眼里有一丝不屑,秋蕊是管事手下一名老婆子的孙女,婆子是管事面前的红人,连带着她也有点鸡犬升天的意味,狐假虎威的经常欺负一房里的丫鬟,夏初定是叫她逼着才替她守夜。 项瑶听着耳生,想了一会儿才在脑海里对上了号,这人后来因着手脚不干净,偷了她的饰物叫管事的给送去庄子做苦活。「把那俩人都带过来。」 「是,大小姐。」流萤一听,想是事情有转圜,忙不停地找人去了。 原本要走的项青妤见状又留了下来,看项瑶打算怎么处置,她这妹妹多少随了点顾氏的性子,容易心软,遂在她耳旁提了一句,「妹妹可莫要心软,失了主子的威信。」 项瑶乍然听闻险些喷了茶水,有多少年未听过有人说自己心软,多是以毒妇称之,只是笑后颇是心酸。她的良善在顾玄晔的溺杀下一点点磨灭,都快忘了自己最早并非是后来那面目可憎的模样。 不多时,两个身穿湖水蓝襦裙的丫鬟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一道给屋里的几位主子行了礼。 跟在高个儿丫鬟后面的夏初红着一双肿胀的眼睛,一下子扑在地上,「大小姐,奴婢知错了,求小姐让我回苑里吧,奴婢这几日在伙房淘米,指甲都快泡烂掉了,奴婢真的知错了,再是不敢打盹忘了关窗子。」 项瑶仔仔细细瞧了瞧她,半响,露出一抹淡淡的神色,只道:「你且起来罢,该罚的也罚了,自当让你回来的。」 夏初似乎还没缓过神来,愣了一下,赶紧磕头,「谢大小姐,谢大小姐。」 顾氏是个心善的,这当做法倒也衬了心意,只觉得女儿能大度待人以后定是好福气。 项青妤却微微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这妹妹还是太过心软罢,早晚要吃亏的,只是不是自己苑的事,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第四章 夏初得了赦免,喜出望外,秋蕊面上闪过一丝嘲讽,两人正待站起来退下,项瑶却一声呵斥,「我且让夏初起来,可没让你这个刁钻的丫头起来。」 秋蕊一时哑口,屈膝连忙又跪在地上,做惶恐状,「大小姐……」 项瑶不由她分说直接一巴掌上去,手上不差一分力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夏初性子软,你就欺她,让她两日连续守夜,夏初虽说有错,可源头却在你,若不是这次我病了,你倒是清闲,仗着那一点关系,在我苑里放肆起来,你说,你那日到底因为什么让夏初替你守夜?」 「若是有半分假话,我让管事妈妈撕烂你的嘴都不为过。」她冷冷的盯着她。 秋蕊终于吓出一身冷汗,她那日去私会情郎了,若是说出来定是要赶出府的,但看小姐那架势只怕……忙不停地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大小姐饶命啊,那日是夏初自个儿要替奴婢当值的,前两日奴婢确是……确是躲懒,不过叫钱妈妈发现已经教训过奴婢,奴婢也不敢,可那天夏初她……我……」 「秋蕊你竟这般胡说……」夏初刚止住的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睁着通红眼眸直直看向她,神色万般委屈。 「我哪儿胡说了,事情明明就是那样,你自个儿犯了错没照顾好小姐还想赖我头上么!」秋蕊嘴皮子更利,立马驳了她的话,调了头转向了项瑶亦是嘤嘤哭了起来,「大小姐明鉴啊!」 项瑶的视线从秋蕊身上掠向她身后的夏初,划过一抹暗色,随即颇是不耐烦道,「行了,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惹人烦,出去,今日这事就算了,若是再让我知道你惹是非,定不会如今日这般。你们二人今日书房搬书晒书罢,里面不乏一些孤本画卷的,可小心着点。」 秋蕊听到这里,登时涨红了面色,也是磕头谢恩,起身时狠狠瞪了一眼惹出这事的夏初。 项瑶瞧着这二人出去,嘴角隐匿着一丝神秘的笑意,若是不出所料,一会儿定是有一场好戏上演的。 顾氏又嘱咐了几句话体己的话,才带着丫鬟离开,项瑶目送着她离开,久久未收回视线,良久才低着声音喃喃了一句,「能够重来真好。」 「什么真好?」项青妤没听清,好奇问道。 项瑶才惊觉自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对上项青妤疑惑的眸子,摇头笑说了句没什么便另扯了话题转开了去。「姐姐,我知道你素来喜好读书,我那有几个孤本,你可选些自个喜欢带走珍藏。」 「妹妹如此大方,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项青妤闻言欢喜,项瑶这儿有不少项老爷子的私藏,她可一直眼馋着呢。 「妤姐姐就别跟我客气了。」只是几本藏书,比之自己欠她的,算的了什么。 项青妤察觉她的低落,又仔仔细细盯着人瞧,似乎要把人里里外外看透了似的,一贯清冷的眸子掠过一抹惑色。 项瑶回神对上她的打量目光,掩了掩眸子,「姐姐怎么一直盯着我瞧?」 「妹妹病了一场,怎么愈发瞧着有些不一样了,说,你把我妹妹藏哪里了。」项青妤莞尔道。 当然是玩笑话。 项瑶从软榻上站起来,在项青妤的跟前笑得眉眼弯弯,「不是我,还能是妖怪不成?」 项青妤噗嗤一笑,「确实还是妹妹,只是又不似那个妹妹了。刚才那般做法,我以前那个妹妹是定做不出来的。」 项瑶闻言心中不免自嘲,她就是个狠毒之人,上一世嫁人后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比这还要狠上千万倍,手上的鲜血洗都洗不掉,只是那狠心思却害了自个爱的人。有这重来的机会,她定会好好利用,该赎罪的赎罪,让该下地狱的下地狱! 两人唤了各自的贴身丫鬟,一起去苑里那处采光极好的地方,今日日头不错,便唤了丫鬟将书架上的书本和画卷拿出来晒一晒,当中还有一些贵重的孤本是随母亲去宫里时,太后赏给顾氏的,顾氏疼爱自个女儿,又送了给她。 日光照在二人的脚下,生了阴影,两人有说有笑的刚来了这晒书的空地,就听一阵嘈杂声。 「你个贱蹄子,小姐不罚你就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还敢指使我做活了。」秋蕊掐腰张牙舞爪的喊着,刚才受罚心里对夏初正是来气,小姐对夏初那么宽容,对自己确是那般,越想越是心中有气,指甲嵌在肉里,真是憋坏了。 「小姐明明也是罚你一起晒书的。」夏初诺诺的应了一句嘴。 一旁有丫鬟早就看不惯秋蕊的盛气凌人了,将夏初拉到一旁,「秋蕊,你刚被小姐罚了,可别再这惹事,否则我告诉小姐去。」 「春沫,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还敢帮着小蹄子说话,小心我去跟李管事那里说你不好好干活,整天狗拿耗子的,多管闲事。」她一点不怕的样子。 「你说谁是狗呢?」春沫气红了脸,「我要是狗,你不就是说自己是耗子么?」 「你……你……好个牙尖嘴利的!」秋蕊一时将自己绕进去,实在没脸,也顿时气得到红了眼睛,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什么贱蹄子,狐狸精的不管三七二一的脱口而出,极为难听,一些丫鬟渐渐的听到动静围过来,多是看不惯秋蕊的就与春沫站到了一起对峙了起来。秋蕊叉腰,即便是一人也没落了下风,两边唾沫星子纷飞。 项瑶和项青妤站在不远处,大丫鬟流萤虽平日活泼了些,可也知道轻重,脸色一变就想上前怒斥,却被项瑶不动声色的及时拉住,项青妤悄悄瞥了一眼项瑶,心中突然生起一丝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刚才…… 流萤无奈刚垂头叹了一口气,就听到两声响亮的耳刮子声音,接着一抬头就见丫鬟们扭打在了一起,有人躺在地上被扇耳光,有人撕扯衣服,嗷嗷的乱叫,一阵尘土飞扬。 流萤心急的叫了一声,竟然因为太混乱了无人理会,项瑶立刻吩咐,「去,叫李管事来,再叫上几个腰肥力壮的婆子,反了天了。」 流萤恨恨的一咬牙,这种情形怕是不喊人不行了,连忙离开,项瑶道:「姐姐,真是对不住了,让你瞧笑话了,我这苑真是平日疏于管教,咱们还是离远一些,免的让他们伤着自个儿。」 待到李管事来的时候,晒书的院里已经一片狼藉,丫鬟们厮打在一起,银环散乱,披头散发,李管事雷厉风行,让几个壮实的婆子将两边拉开,其中就有秋蕊的婶婶,那位李管事身边的红人婆子,李管事大声呵斥,他们一行才算安静下来,项瑶见终于停止,徐徐的走出来,一副病后心力交瘁的模样,「李管事,我这一病,你瞧瞧她们就反了。」 李管事见项瑶和项青妤一起来了,纷纷行礼,「让大小姐受惊了!」随即转向闹事的几人,沉着脸喝道,「怎么回事?」 秋蕊一见又李管事和自个婶婶,抢先告了状,「是春沫和夏初欺负奴婢,先挑了事端。」 「是么?」李管事怒瞪过去。 春沫急忙反驳,「明明是小姐罚秋蕊来晒书,她却什么都不做,李管事莫要听了她的片面之词,是秋蕊先挑事的,您看那些小姐让晒的书都被她摔在地上了。」 第五章 跟着李管事的婆子自然是护着自个侄女儿的,冷哼一声,「秋蕊是个老实孩子,怎么会先挑事,李管事,您可好好查清楚呀。」 「嗯。」 春沫见李管事偏心秋蕊,哭着瞧向了项瑶,「大小姐,我们是冤枉的呀。」 项瑶却置若罔闻,瞧着那些地上的散落的书一声怒骂,「那些书可是皇太后赏赐的孤本,谁这么大胆子,敢破坏皇家赏赐的物品。」 一听是皇家赏赐的孤本书,秋蕊心虚直冒汗,指着春沫夏初道,「是她们俩……是她们……不是我……」 那婆子也在旁边帮腔,「定不会是秋蕊的……」 李管事板着面色不曾说话,实则她也瞧见了是秋蕊做的。 项瑶嘴角渐渐轻勾,吐出一句话,「为何我瞧见的是秋蕊你做的。」 「……大小姐!」秋蕊冷不防听她如是说道,惊诧过后登时僵住了身子,有些慌神。 项青妤这时候算是瞧明白了,也站了出来,「难不成项家两位小姐都来冤枉你这个贱婢。」她这意思就是在说她也瞧见了。 其他丫鬟见状见风使舵,纷纷指责是秋蕊摔了那些皇家赏赐的孤本。 秋蕊见十几张嘴这般指正,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瑟瑟的怕了,那婆子叹息一声,只能泱泱跪在地上求小姐开恩。 项瑶扫视而过,轻勾了嘴角,「你且问问,我生病一事因秋蕊而起,我并未追究,我刚才是如何对秋蕊说的,她若再惹是生非,定不会轻饶,这下可好,竟敢将皇太后赏赐的孤本踩地上,她这般藐视皇家之物,若是传到皇太后的耳朵里……」 那婆子一听登时冷汗连连,李管事也是变了面色,她一个下人如何能担待这些,项瑶故作事态严重,李管事不敢揽责,恭敬道,「这是小姐苑里的人,但凭小姐发落。」 项瑶冷嗤,「秋蕊和夏初惹是生非,我的苑是留不得了,都送到庄子去好好反省,至于其他人这一月只许吃早饭,以示惩戒。」 婆子见秋蕊要受如此重罚,实在不甘,刚要去跟李管事求情,李管事瞪了一眼,小声道:「你个侄女不长眼色的,偏坏赏赐的东西,我也护不得她。」 婆子只能一声嚎哭,扑在项瑶的面前求情,项瑶根本不理会,拉着项青妤道,「姐姐,咱们走罢。」 项青妤摇头可惜,「那些孤本可惜了。」 项瑶却附在项青妤的耳边轻声笑道:「那里面没有孤本,我怎么舍得让她们糟践,姐姐跟我去书房挑选吧,我放在匣子里锁着了。」 项青妤一声果然应证了刚才的想法,点了项瑶的脑袋一下,「我这妹妹果然不一样了。」 「姐姐又说笑了。」项瑶笑容浅淡,想的却是夏初的归处,罚一个有异心的去伙房她又如何能安心? 两个娇俏的身影慢慢在日光中又成了婀娜的身影。 时近傍晚,天儿愈发闷热,榆树上蝉鸣声声更添几分躁意。太傅府西角落,一名丫鬟端着一小盆冰块急匆匆地穿过抄手游廊往叠翠苑行去。 相比项瑶的玉笙苑,项筠住的这地儿就显得小了些,庭院里榆树树叶繁盛落下一大片阴翳,占了一角,格局就变得更小了。苑儿是项筠十来岁的时候自个儿求的,借着生病怕传染老夫人的由头搬出来,当时就这么个空苑儿,顾氏和项瑶怕委屈了,给添了不少东西。 丫鬟一溜儿小跑地进了屋子,趁着冰化之前分到了四个角落,大抵是拿的少,盆儿浅浅地铺了个底,一下还显不出凉快来。 近身侍候项筠的玉绡只拿到一点儿冰块搁到了绿豆汤里,一边皱了眉头道,「怎么就拿了这么点?」 那丫鬟闻言神色委屈,「管事的只肯给那么多,近两天天儿热,冰窖里存的冰块儿不够,只能紧着用……」 言下之意,自然先紧着没有什么血缘的项筠了。 玉绡一下反应了过来,脸色微变,咬着唇半晌憋不出一句话。 项筠手里擒着丝绣的团扇轻摇着,脸上神色未见什么不好,执起面前摆着的白玉瓷壶自顾斟满了相同样式的杯盏,上方腾起袅袅热气,就这么端着小抿了一口。 壶身上一副精心勾勒的虫草工笔画,仔细瞧角落还有御制纹饰,不用想也知道是顾氏所赠。项筠的目光落在了纹饰上,溜过一抹暗芒,声音低柔地开了口,「我这儿倒不觉得怎么热,下回就别去要了。」 「小姐……」玉绡呐呐地唤了声,面上有些心疼。 「别去要什么,姐姐这儿缺什么了?」俏生生的声音伴着珠帘玎珰撞击的清脆动静响起,随之走进来一抹娇俏身影,正值金钗之年,身着桃粉色软纹束腰长裙,脖子上戴着个金灿灿的项圈,上面缀着的璎珞纹和细金丝勾缠的花蕊坠子极为精致漂亮。 「三小姐。」屋子里的丫鬟齐齐唤道。 「蓉姐儿怎么有空来我这苑儿?」项筠笑盈盈地瞧着来人,童姨娘的女儿可不随了她娘的性子,在老夫人那儿就没少跟她别风头,争老夫人的宠,会来她的苑儿看她怎不教人意外。 「自然是想姐姐了才过来的。」项蓉笑着答了道,眼睛骨碌碌地在项筠的房里转了一圈,瞧着屋子里多出来的物件,心里想着明明是个外人凭啥得这些个好处,掩了掩眸子里的嫉妒,道了来的目的,「听说昨儿个赏荷宴姐姐拔得头筹,太子妃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可否拿出来让妹妹长长眼。」 项筠闻言闪过一丝了然,很是干脆地应了声好,便吩咐玉霜取来了匣子,一打开里头都是些姑娘家用的饰物,金累丝嵌宝石蝶恋花簪、红翡翠滴珠耳环、白银缠丝双扣镯……亮蹭蹭地闪着人眼睛。 「……可真好看。」项蓉目不转睛地盯着,心底是愈发嫉妒了。项瑶病了,那赏荷宴顾夫人不带她却带着项筠去,平白得了好,却忘了要是她去也不定能赢得赏赐。 看着不自禁伸手摸向匣子里饰物的项蓉,大抵还是带了丝小孩心性,显了情绪,项筠掩眸,掠过一抹轻蔑,比起大家闺秀的项瑶,如此小家子气又精明的项蓉让人完全瞧不上眼。 「姐姐得了这么多,赏一件给妹妹如何?」项蓉径直从里头挑了一个,却是项筠最喜爱的羊脂玉兰花簪子。 项筠一贯的温和面色险些没有维持住,伸手欲拿回,却见她径直簪在了发髻上,似笑非笑地开口问道,「姐姐不会这么小气罢?」显然是不打算退还给她。 后又补了一句,「姐姐虽然是爹爹名义上的女儿,可我一直是把你当亲姐姐的,姐姐这儿有这么多,不会跟妹妹计较这一件儿罢?」 项筠被恶心得不轻,却又无可奈何,只一瞬间就敛去了所有情绪,笑着回道,「妹妹喜欢拿去就行,不必跟我如此客气。」 项蓉闻言笑弯了眉眼,「那就多谢姐姐了。」之后闲扯了两句,便道还要去祖母那儿离开了叠翠苑。 待人一走,玉绡首先就没忍住,先前一直憋着略红了的脸愤愤道,「小姐,那是您最喜欢的,瞅着都没舍得戴,怎么就让要走了!」她算是看出来了,三小姐是来打秋风的,就是捏准了自个儿主子好欺负。 第六章 项筠此时绷紧了面色,攥着团扇柄儿的手背隐隐有青筋浮现,目光凝着空了一处的匣子内衬,脑海里划过一抹俊挺身影,荷花池畔悠悠扬扬的乐声下,那人笑着替自己挽上玉兰花簪,道是人比花娇…… 怪只怪自己念着那支簪子珍贵,便把它和太子妃赏赐的搁在了一块儿,项筠懊恼之余,亦是怨极。项蓉那句名义上的女儿是刻意提醒她的外人身份,是占了项家偌大的便宜,就该着由她予取予求。 府上的人,待自己好的,多是因着项老太傅的缘故,更多的是如项蓉一般觉得自己攀上高枝的。寄人篱下,当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罢。 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定要那些人再不敢这般放肆,而是尊她,敬她,匍匐脚下。 玉绡看她脸上神色几变,怕主子自个儿闷坏了身子,正要出言宽慰就听得有下人进来通传道是有个叫夏初的丫鬟求见二小姐。 「夏初?」项筠这时回过了神,听到名字后想到今儿个在玉笙苑发生的事儿,蹙着眉心道,「不见,玉绡,打发她走。」 「是。」玉绡得了吩咐往外走了去。 庭院的院子口,满月拱门外,夏初焦急地张望着,见玉绡走出来不由地上前了两步,「玉绡姐姐,可是二小姐让我进去了?」 玉绡拉着她到了一旁,「你说你这时候来找二小姐作甚?就算你曾服侍过二小姐,那现在也是玉笙苑的人了,你们下午闹腾那么大的事儿,二小姐怎么好意思替你去开这个口。」 「我……我是被秋蕊连累的,害我一道要被发配去庄子,二小姐若不救我,我就真的完了!」夏初急得抹起了眼泪,也是怕的,可看着玉绡那态度似乎是想尽快打发自己离开,一咬牙就有些豁出去了,「先前的事儿管事罚过,大小姐也原谅我揭过去了,可事情真相到底是怎样的,你我心知肚明,要是我把这事儿捅给大小姐,你家小姐不定落得了好!」 玉绡自然清楚她所说的事情是哪件,见她通红着眼发了狠话,心底也有一丝怕,毕竟夏初‘忘关窗子’是出自二小姐授意,让二小姐得了进宫的机会……只是片刻,玉绡便有了对策,好言安抚道,「唉,你看你,我也是心疼二小姐处境那么一说,你们弄坏的是大小姐最心爱的私藏孤本,又是皇家赏赐的物品,二小姐这会儿去说大小姐定还在气头上,不定听得进去,反而连累二小姐惹人厌。」 「再说,你说那事儿是二小姐授意也没有证据不是。」 夏初咬唇,依旧是一副不罢休的模样。 玉绡见状,叹了口气,「这样,你先去庄子,待过了这茬儿,二小姐再去替你求情让你回来,也不白委屈你的,你弟弟今年是到了上学堂的年纪罢,这里有十两银子,你收着打点家里。」 一袋银钱被塞到了夏初手里,后者倏地攥住,脸上神色复杂,良久,似乎是经过一番挣扎,最终收下了钱袋,郁郁离开了。 拱门外不远,榆树树荫下叠着一道影子,树影婆娑,重叠一块儿倒叫人难以发现。躲在树后的人看着夏初的背影,匆匆往另一方向行去。 玉笙苑,项瑶坐在雕花檀木椅子上,舀了一勺冰镇过的百合莲子汤刚要入口的功夫就看到门外头奔进来一人,似乎被热气熏着,面上微红。 「大小姐,是奴婢错了。」流萤跪在了地上,为自己先前冲撞小姐,觉得小姐不近人情羞愧不已,没想到夏初竟然跟二小姐有那种坏心思!小姐想必是一早就知道了,所以才让自己跟着夏初…… 随后跪着把自己所听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道,「枉大小姐您对她们那么好,她们竟敢这般算计您!」得知真相的流萤既是愧疚,又是替项瑶不值。 话音落了良久都没有得到回应,流萤抬首看向椅子上的主子,发现面前的女子唇角微扬,噙着浅薄笑意,一双乌漆漆的黑眸落在了自个儿身上,一如往常般清澈,但她却突然觉得主子的眸底流淌着她看不懂的暗涌,似乎带着古井般的幽深森凉。 「流萤,念在你自幼跟着我的份上,这次我不计较,但你记着,我的苑儿容不下有异心的人,也不需要不听话的……下不为例。」 陡然凌厉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决绝,那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更是让人心中一颤,流萤禁不住那般对视,垂下眼嗫喏地应了声是,再不敢有别的心思。 项瑶从她身上挪开了视线掠向窗外,正对着某处苑子的方向,目光里夹杂着复杂神色,最后渐渐转为冷然。 酸枣仁三钱、麦冬、远志各一钱,用水煎成一碗于睡前服用。 云雀端着用大夫开的药方熬好的安神汤走进了屋,就被一室的光亮晃了眼,瞧着满屋子铺陈的蜡烛,不由地叹了口气,这情况自打大小姐醒来那天起就这样了,夜里不安睡,熬得眼底青黑,就指望这安神汤能派上用场。 「大小姐,趁热喝了罢。」 项瑶正望着一处烛火出神,闻言似是惊醒般看了过去,略一停顿,就恢复了如常神色,闻到那味儿皱了下眉头,「搁着罢。」 云雀把安神汤推到了她跟前,小声地提醒了道,「大夫说要趁热了功效才好。」 项瑶淡淡应了声,却是知道这东西对自己并无甚作用,先前不过是为了安顾氏的心才让大夫看,自己夜不成寐的缘由…… 云雀见她又走了神,面上寒霜笼罩,这几日这般神情没有少见,尤其到了夜里更显阴郁。一开始她只当大小姐是为了蔺王的事儿心里难受,蔺王先前送的能烧的让小姐一把火烧了,不能烧的也都分给了她们这些下人眼不见为净,可后来瞧着又不像那么回事,至于怎么个不像法她也说不上来,只是自小跟着小姐多少能感觉到点儿,小姐不提,她也就不问,只默默陪着,就譬如现下。 待项瑶再次回神,就瞥见云雀在旁颇是担忧地看着自己,微一愣神后嘴角不由地勾了一抹浅笑,「我现在喝,这么晚了,你在外侍候着就行,有事我会叫你。」 「大小姐……」云雀想说留下来,却在项瑶的眼神里败下来,只得呐呐应了声是,退出去带上了门。 屋子一时又恢复了寂静,一缕凉风从窗子缝隙里挤进来,吹得烛火突突跳了几下,房里顿时光影斑驳,项瑶身着素白衣衫坐在桌子前,神色在烛火掩映下愈显缥缈。 耳畔隐约有乐声悠悠回荡,由远及近,奏的是极为喜庆的百鸟朝凤,伴着眼前展开的十里红妆,她一身鲜红嫁衣,缓步走向同样红服加身的俊美男子,那人眼神里的晶亮让她不由地羞红了脸,垂首的瞬间手就被他握住,牵引着一道往前走去。 大抵是察觉她的紧张,那人突然停在了半道,替她将风吹乱的一丝秀发拢到了耳后,目光温柔似水,略显单薄的嘴唇一开一阖,声音淹没在周遭嘈里,项瑶却知道他说的是——既已执手,此生不负。 第七章 像是被那片艳红灼了眼,项瑶猛地阖上双眼,可那画面仍旧挥之不去,她醒来后每到入夜梦魇的开端便是这个场景。当日,那人求得圣上赐婚,她得偿所愿嫁予心爱之人,觉得自己无比幸运,能与心爱之人相守到老,却没想到一切不过那人描绘出的镜花水月,背后真相恶毒不堪。 之后画面一转,变成了阴暗潮湿的囚室,王府用作惩罚下人的地方,项瑶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关在里面,满室漆黑寂寥,偶有什么东西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因着黑暗更加剧了内心的恐惧,折磨着她几近崩溃的神经。 伴着铁门被打开的玎珰声,一缕亮光自墙壁扩散开,橘色温润的光芒下那人脸上笑意嘲讽,挥退了随侍,只余下他二人,项瑶又冷又惧,凝着那人的面孔找不到一丝往日温情,伤心绝望之余更生怨恨。当时天真,怨的仅仅只是他变心,也怨自己真心相待之人的背叛,那人却嗤笑着告诉她,若不是云安郡主得了景元帝的喜爱,爱屋及乌而另眼待她,自己根本不会娶她。 同云安郡主一块儿长大的景元帝对她存的是哪份心思项瑶不知,却没想到这竟会成为自己母亲身故的缘由,因着景元帝,云安郡主成了皇后心里的一根刺,令她寝食难安,最后由面前这神色淡漠之人拨除,借的还是自己之手。她差人送回去的西域贡品雪岩茶被作了手脚,那场风寒不过是加快了进程罢了。 一桩桩,一件件,像是看不过她那般蠢似的,又或者是他憋了太久,直到一杯毒酒了断性命,项瑶仍是不敢置信,而意识消散前,和他比肩而立的女子俯身在自己耳边低声所道的话让她恨得睚眦欲裂。 那朵在他心里纯洁无比的白莲,亦是她视作亲人的人,竟是这般—— 母亲顾氏,青妤姐姐,甚至一些不知名的人脸交替着出现,问为什么害死她们,项瑶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又是一宿未眠,项瑶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头,招了云雀进来侍候梳洗,念着有阵儿没去老夫人那儿请安,怕她老人家‘惦记’,低声嘱咐了云雀一句后,项瑶便带着流萤一道去了褚玉阁。 刚进了苑子,还没到门前就听到里头传出的争执声,老太太声音洪亮,大声斥责着什么,过了半晌才有另一道声音响起。 「母亲难道忘了大姐是怎么死的,当初她不愿嫁,是您逼着她嫁,攀了高枝,遇的却是中山狼,郁郁寡欢了半辈子,受不住才自己了了性命,究根到底难道不是因为您么!」 伴着嘭的一声瓷器碎裂声响,老夫人声音倏地拔高了一个调儿,「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她自己福薄怨的了谁!再说你能和她比么,你也不看看自个儿在外头是个什么名声,拖到这一把年纪,有人愿意娶就该乐了,还想挑什么!」 半晌,那道女声幽幽响起,「就算青灯古佛相伴,我也不愿将就,母亲,您死了这条心罢。」 门倏地打开,一抹高挑倩影走了出来,遇着站在门口的项瑶脚步顿了一下,「绫姑姑。」项瑶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府里她与这位小姑姑感情最好,听了那段争执,更是忧心她眼下的处境,后者像是明白她所想似的,回了一抹宽慰的淡笑洒脱离开。 屋子里又是一阵响儿,夹杂着几人劝老夫人消气儿的声音,项瑶收回了视线走了进去。 坐在正中八仙高椅上的老妇人颧骨微高,额头戴着银灰色锦缎绣云纹镶翠宝的抹额,银丝在发后面盘成发髻,黑布缎鞋的三寸金莲踩不着地的悬着,眼睛瞟了一眼项瑶,冷哼了一声。 「祖母。」项瑶规矩地行了礼。 「哟,瑶儿病好了,瞧着气色不错呐。」说话的年轻妇人梳着牡丹髻,簪着金丝八宝攒珠钗,脸上刷着一层厚厚脂粉,快和脖子两个色儿了。 项瑶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嘴角微弯,勾起一丝嘲讽,她眼周那一圈的青黑这人瞧不见是眼瞎呢还是眼瞎呢? 「童姨娘今儿个眼不大好使该着大夫看看了。」 「你——」童姨娘脸色青了又黑,登时扭头委屈地看向了老夫人,怏怏唤了声老太太。 老夫人面色一凝,看着正要直起身子的项瑶,先前让人撺起的火儿还没灭一下找到了发泄的口儿,「我让你起来了么?一阵儿不见长了脾气,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项瑶闻言起身的动作一顿,倒也干脆地摆着行礼的姿态,低着声儿道。「项瑶病了几日未能给祖母请安,是项瑶之过。」 童姨娘见项瑶吃瘪,眼里不无得意之色,倒是她身旁的二房媳妇沈氏出来打圆场,「瑶儿这次病的却是凶险,这会儿都好了罢?」 「回婶娘,已经好全了,好几日未给祖母请安心里挂念的慌,一好就过来了。」项瑶冲沈氏笑了笑,只是在垂眸的时候隐了去,沈氏在府里向来是最见风使舵的那个,暗里巴结秦老夫人巴结得紧,等老夫人的侄子打仗立了军功步步高升后,又回过头来讨好老夫人。 也是因着那位,乡下出身的老夫人自觉朝中有人,同秦老夫人有了一较高下的身份地位。老婆子在乡下就不是个善茬,虽上不了台面点,可也算是帮着老太傅走上平步青云路,也正是因着这点,老太傅感念糟糠之妻之恩,一直相敬如宾。入了京城后,老夫人已经有所收敛,可随着年纪渐长,又加上子孙后辈争气,愈发颐气指使起来。 「不愿看我老婆子的脸就直说,说这套虚伪的,简直跟你那个娘一个德行,看着就让人倒胃口!」项老夫人还在气头上,说话更是刻薄了三分。 随着门嘭的一声响儿,一道高大身影蓦地冲进来站到了项瑶身边,一把扶起了人,「什么跟云娘一个德行,云娘尽心侍候,您怎么能说这种让人寒心的话!」 「……」老夫人叫突然出现的大儿子项善琛吓了一跳,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怒意,嘴唇嗫喏,因着理亏,到底没敢跟自己最疼爱也最出息的儿子争辩。 「瑶儿身子刚好利索,给祖母请了安就回去休息罢。」项善琛转而看向项瑶,换了温和语气道。 「是,爹。」项瑶乖巧应声,又跟瘪了气儿的老夫人告了退,顺带扫过老夫人身旁不敢露头的童姨娘,眼底溜过得逞笑意。 人是她让人去请的,道是一块儿陪祖母用饭,不过自己先行了一步,老夫人今儿个的火气倒是帮了她一把,由她父亲出面,老太婆估计能消停阵子。 项瑶出了褚玉阁没回自己的住处,反而拐道儿往反方向走去。穿过垂花门,沿着衔接着的抄手游廊走到了一处院落前,庭院小巧,开着处拱月石门,门里铺着一条碎石小径,两旁一丛丛青翠修长的兰草,修剪得宜,娉婷而立。 庭院一角,正对着房间窗子栽着两株玉兰树,枝头玉白花瓣盛放,被古青色的瓦片映出惊心动魄的玉洁。 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项瑶脑海里蓦然冒出这么一句,不自觉地驻足凝望,想到秀绫姑姑多年未嫁的缘由,心底暗忖着这花……倒是贴切。 第八章 风拂过,一抹甜香萦绕鼻尖,抚慰了连日来无法安宁的心绪。 「项瑶?」忽然一道清丽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项瑶收回目光,循着声音源头望去,透过大开着的窗子,瞧见坐在檀木桌前的项秀绫,此时正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脸上还有一丝未来得及褪去的落寞与愤懑。直到一滴墨汁滴落在了桌上铺陈着的宣纸上,女子才回神让人去请进屋子。 叮叮铃铃的脆响,一拢珠帘被掀起,项瑶随着丫鬟而入,一眼瞧见的就是床侧边四折的锦绣屏风,花团锦簇,一针一线皆是出自这屋子主人之手,配着床帐子,甚是精致好看。靠着西窗的梨花木案几上放了把琴,边上青瓷花樽里插着几支玉兰,香气淡淡蕴绕,衬得屋子愈发雅致。 项秀绫吩咐丫鬟看茶,手上快速地收起了桌上画作。她的动作虽快,项瑶却还是瞥到了一眼,依稀是个男子模样,一袭天青色衣衫,看不清面容,只觉得神韵不凡。 项瑶端起丫鬟奉上的花茶,也不急着饮啜,清透的眸子里狡黠一闪而过,挨近了人故意道,「绫姑姑莫不是在画心上人罢?」 「瞎胡说什么,我……我就随便画画。」项秀绫绷着耳根的一抹红晕故作镇定道,见项瑶作势要去取那幅画,赶忙抢先一步护在了怀里,随即就对上项瑶满是戏谑的眼神,一下回过味来,脸上一红,带了几分羞恼道,「瑶儿胆儿肥了,敢这么戏弄你姑姑!」 项瑶顶着一张无辜脸,嘴上却不放过道,「明明是姑姑您自个儿心虚。」见她作势要来揪耳朵,项瑶忙是伏低做小讨饶,才得她放过。 「姑姑还在等那人?」一阵玩闹后,项瑶看向那幅被收起来的画,正经了神色询道。 没有得到项秀绫的回答,屋子里一时消了音儿,显了一丝沉闷。 良久,项秀绫才轻轻‘嗯’了一声,眼眸里渗出的满是坚决。那年那日一别,她就下了决心非君不嫁,等不到他,叫她怎能甘心将就他人。 项瑶在心底叹了口气,晓得她等的是十二年前从山匪手里救了她的人,那时姑姑正是豆蔻年华,寺庙祈福路上遭了匪徒绑架,所幸有位公子出手相救才不至于失财失色,只是那位公子当时有要事在身匆匆别过。后来姑姑回到府上事情已经传开,不知怎的就越传越离谱,到最后败了名声过了及笄之年也没有人来上门提亲。 这事是老夫人有一回逼姑姑嫁给礼部侍郎的傻儿子,姑姑以死相逼让老夫人作罢后抑郁难舒才告诉她的,道的是若有朝一日等不了了,让项瑶记得还有这么一人…… 项秀绫回眸,瞥见对面坐着的人眉宇间落着的层层阴翳,这会儿才发现她的憔悴,不禁蹙起了眉头,「瑶儿可是有什么心事?」 这问话措不及地让项瑶愣住,四目相对,隐匿的沉郁在那双聪慧眸子里无所遁形,只是她所经历的……令她不知如何开口,也无从说起。 「姑姑怨么?」怨那人失约,怨闺友贪生怕死不顾她而逃,其后更是为了撇清自己而抹黑她的名声,诬陷她品行不端招蜂引蝶才引得祸事。 项秀绫一怔,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稍作了停顿后,嘴角莞尔,「若是怨个十二年的,怕这苑子都是森森鬼气了罢?」 见项瑶仍是执拗地看着自己,项秀绫无奈地叹了口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又何必因着他人的肮脏想法而让自己活得不痛快,那样岂不更称了那人心意,她见不得我好,那我就偏要过得比她好。」 名声败坏,在府里不受待见……这样算过得好么? 像是清楚项瑶此刻所想,项秀绫轻啜了一口茶,神态安然地反问了道,「顺心而活又怎么能算过得不好?」 这次换做项瑶怔愣,的确,眼前的女子随性洒脱,即便饱受非议也未见她有何动摇,坚定地等着那人,为那人守心,原先只道姑姑痴心,为情所困,可今日对话才发现她比任何人都清醒,不像自己浑浑噩噩到最后丢了性命…… 察觉项瑶走神,眉心拢起,似乎有所触动,项秀绫随即想到她刚从老夫人那儿来定是又受气了。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儿,加之母亲顾氏软弱,一直灌输她尊老爱老的思想,变着法儿的想讨老人家欢心,只是老人家从未领情不说还时常挑着事儿刺上几句。 说实在的,项瑶是老爷子一手带大,在府里备受宠爱没被养成骄纵的性子一直让项秀绫觉得挺诧异,而在容忍老太太的功力上也让她钦佩。 「你打小爱跟我处一块儿,性子像我却也不像,只是我向来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你呢,一味迁就不喜欢自己的人而为难自己,何必。」 项秀绫说的是她费心讨好老夫人,却奇妙地点中了项瑶另一番不可言明的心思。上一世,她一味迁就顾玄晔,把自己打磨成顾玄晔想看到的样子,变得连自己都不认得,到头来,竟是人家棋盘上的一枚卒子,逃不了被弃的命运。 项瑶慢慢坐直了身子,凝着项秀绫的眸子渐渐聚焦,眼底一片清明。 连日来的噩梦,又何尝不是她自虐的想法,用他们的过错惩罚自己,可这是崭新的一世,这一世,她还未嫁给顾玄晔,她的人生也还未变得一团糟…… 项瑶眼眸清澈如溪,瞬间明亮锐利起来,眼角眉梢不乏泛着一层通透之色。「谢谢姑姑。」 项秀绫以为她想通,嘴角笑意扩散,「总算还没看书看成书呆子。」 项瑶解开了心中郁结,眉梢染笑,也有了说笑的心思,「我确是爱看书来着,可也不是呆子,姑姑脖子上戴着的可是那人赠的定情信物?」 项秀绫闻言下意识地捂住了领子,就见项瑶眯着眼笑得促狭,来不及羞恼就听得她肃清了声音正色道,「上面的图案瞧着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见过,你快好好想想!」项秀绫一时忘了项瑶同样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哪儿有机会见。 「永成元年,东奴来犯边境,先帝御驾亲征,朝中大奸臣敖裘趁乱作上,勾结允亲王意图谋逆,也就是招庭之乱,当时幸得几位世家联合宋大将军合力镇压,才不至于内忧外患,先帝凯旋班师回朝后册封功臣,其中几人获封异姓郡王,赐予白泽玉佩。」 「姑姑你看你那玉坠子上头的是不是白泽?」 项秀绫连忙取了看,果然盘踞着一头狮子身姿,头有两角,山羊胡子的神兽,确是白泽无疑,猛地忆起那人……「你是说他是其中一位郡王?」 项瑶肯定地点了点头,上一世她在嫁给顾玄晔后,偶然发现姑姑一直佩戴的乃是郡王的身份玉佩,只可惜为时已晚,姑姑被老夫人绑着上了尚书大人的花轿,作他的三姨太,于成亲路上咬舌自尽,亦是项瑶的一桩遗憾事。只是这枚白泽玉佩是哪位郡王的,她就真的不知道了。 「当时获封的也就五位,虽都不在京城,可也比姑姑先前派人大海捞针般地找强。」 「……嗯。」项秀绫紧紧握住了手心里的玉坠子,忍着激动泪水应了声。 第九章 项瑶因着能挽回一件憾事,心底高兴之余,突然想起一事,开口询道,「姑姑,瑶儿想借你的人一用,可行?」 正值盛夏光景,天高云淡,池子里荷叶碧连天,间杂着一朵朵粉白荷花,以盛放之姿态,灼灼而立。池子中搭着水榭,垂着铜铃水晶帘子,偶有微风撩动,发出悦耳脆响,隔着水声淙淙,消解几分暑意。 水榭中,几个妙龄少女正围着一方矮脚梨木案瞧得出神,千钧一发的紧张气氛萦绕其间,围在周围的少女屏息凝神,只紧紧盯着那各执黑白棋子的纤纤素手,忽而几只红尾蜻蜓低低掠过水面,振翅的间隙伴着清脆的「啪」的一声,棋面上已成定局。 「姐姐又赢了。」项筠看着棋盘上呈被围剿之势的白子,默默将手里的那枚玉白棋子搁回了玉钵里。在连输了三局后故作娇嗔道,「姐姐棋艺高湛,妹妹心服口服,哎,不玩了,不玩了,凭白的让姐妹们瞧了笑话。」说着就扫过众姐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筠姐姐可别难过,在幼宁的眼里筠姐姐和瑶姐姐一样厉害的。」十一岁的项幼宁是秦老夫人那边所出,项家最小的女儿,天真无邪,笑起来,两眼弯弯就像是天上皎洁的月。 一旁嗑瓜子的项蓉见项幼宁那般与项筠亲昵姿态,心中略不是滋味,那人明明是个外姓人,自己姐妹却偏偏喜欢与之来往,反观自己倒像是抱养来的似得,于是酸溜溜的出声呛了一句,「幼宁,你懂什么,还不是咱们——项家养人,倒是你明明是项家血脉,怎么就没一点项家人的样子,观棋不语,这礼教倒是如何学的,蓁妹妹你说是与不是?」 角落里不起眼的项蓁突然被点名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应了一声,她本二房项善昊外头养的妾侍生的女儿,天生的胆小性格,反正别人都知庶出的项蓁是个老好人,谁的话都应,也便没做多大的理会。 「我……」项幼宁一时哑口,实在是因为嘴笨,而这指桑骂槐的说辞让项筠一听便听了出来,默默的垂下了眼眸。 「蓉妹妹这般说,可算是礼教,幼宁辈分再小,也是嫡出,长庶有序,蓉妹妹的礼仪又是跟谁学的,这般没的分寸,再说棋已定胜负,何来观棋不语一说。」项青妤突然出声,在丫鬟的陪同下缓缓步入水榭,她身量本就和项瑶一样高挑,忽然站在项蓉的面前,一道阴影罩下来,竟让项蓉有些压抑,秦老夫人那边的嫡女项青妤道不是好惹的,也便只好忍气吞声。 「青妤姐姐教训的是。」 「那还不给幼宁和筠妹妹道歉。」 「我……」这时候换做项蓉哑口,口服心不服的样子。 项筠连忙道:「算了,青妤姐,我没事的。瑶姐姐今个设场,本就是来玩的,别伤了姐妹和气。」 从开始就一直未出声的项瑶拨弄着手里的棋子,笑靥盛放唇角,低垂的眸子始终让人看不分明。「筠妹妹向来这般善解人意,也是,青妤姐姐快入座,姐妹们都来尝尝我新叫人弄的糕点。」 项瑶见人来齐了,随后命云雀打开提来的食盒,让她把里面的吃食摆在了桌子上。 晶莹的绿豆凉糕,色泽金黄的‘三不粘’,还有一些精致点心,都冒着丝丝凉气儿,食盒里露出铁盒子一角,装着大把冰块。项筠自然也瞧见了,眸光闪过一抹幽暗。 「天太闷,这冰镇后的滋味儿更好,就让人特意弄的,尝尝看。尤其是筠妹妹,苑里向来冰块少。」项瑶把三不粘推到了她面前,含笑道。 「谢谢姐姐。」项筠抬眸与她对上,露了切实欢喜的笑容,舀了一小勺儿入口,不由弯了眉眼,「果然,口味更加绵软柔润了。」 项瑶噙着淡笑,「妹妹喜欢就好。」 此时,天边汇聚起缕缕乌云,呈层层叠叠之势盖了顶,雨水随即稀稀疏疏地落在池面上,一圈圈漾了开来。 「变天了,可真是不巧。」项筠搁下手里的碗,瞥了一眼檐下不多时就垂挂起的密密雨帘,被穿堂而过的风凉得打了个颤。 项青妤淡淡瞧着外面景色:「这般雨水来的正是时候,若是此景再有琴声衬着,岂不是更妙。」 项瑶一笑,「青妤姐姐跟我想一处了,今儿个请来姐妹聚会,就是想与姐妹们探讨一二琴艺的。」项瑶还未说完,就见远处雨幕中两道纤细身影隐隐绰绰出现在池畔,打头的那个她一眼就认出是流萤,眸子转回项筠身上,清光微闪,片刻隐匿。 进入水榭内,女子收起绢伞,盈盈一礼,「燕姝见过项家诸位小姐们。」 项瑶赶紧让人起来,目光悄悄瞥向项筠,见她秀眉兀的一蹙,明显有些心绪不宁,再正了眸子,不意外地瞧见面前女子眼底溜过的一抹诧异,抿唇莞尔。 一旁项青妤惯来冷漠的脸上多了几分变化,视线回落到项瑶身上,似乎在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似的。 众人凝着面前的女子,袅袅婷婷,眼角生媚,锦茜红明花抹胸纱裙,丝绦缠着腰身,显得不盈一握,系着锦绣囊,绣着的是彩蝶绕花,栩栩如生。 项瑶凝视那只锦囊片刻,绽了笑意开口打破自女子进来后的停滞,「早就听闻姑娘琴技超绝,想一饱耳福,这才差人请了姑娘予我项家姐妹切磋下技艺。」 燕姝这才敢抬头打量项瑶,碧纱短襦,月白芙蓉裙,少女稍显淡薄的身姿挺拔婀娜,难怪京城里的世家公子都为她倾倒,更有甚者为了博红颜一笑于她上香路上鲜花铺道。 也难怪王爷会为其倾心,对太傅府如此上心。思及此,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项大小姐过奖了。」燕姝神色不卑不亢,自顾伸手解开胸前背着的带子,取下琴匣搁在了一角设着的条案上。 正要弹奏,却被项瑶打断,「在弹琴之前可否问一下姑娘身上的锦囊是从哪儿入的?」 燕姝与她对视,想从她眼里找出一点寻衅的蛛丝马迹,她来之前便做好了赴鸿门宴的准备,可这一温柔开场还是叫她有些意外。 「是小女子亲手所制。」燕姝如实答道。 项瑶笑了笑不语,反而是项幼宁好奇说了一句,「姐姐喜欢那个荷包?」 「那荷包如此精致,我自是喜欢。」项瑶淡笑着回道,随即作了请的手势,让她抚琴。余光瞥见在她问话后脸色变得有些差的项筠,勾了勾唇角。 蔺王身上携着的锦袋,可不与这只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燕姝敛眸,匿了一丝彷徨之色。琴声起,一曲长相思,弹得极是用心,诉说着弹奏者的戚戚情愫,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一起,渐生愁绪。 在旁侍候着的云雀不由皱了眉头,看着弹琴的燕姝眼里有几分不识好歹的意味,正要开口让项瑶拦了下来,见后者却是笑眯眯地瞧着,愈发摸不着头脑。就是这满月楼的狐狸精勾引蔺王,小姐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直到一曲终了,项家几位小姐皆是赏脸地拍了拍掌,而项蓉此时却嘴角一勾,直直的盯着燕姝瞧,「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燕姝浅浅一笑,虚受了。 第十章 「诶,你们有没有觉的这姑娘像一个人。」项蓉话语一转,故意拖长了语调。 项幼宁心直口快,未作多想,视线转了个来回后脱口道,「像极了筠姐姐。」 「对,对,对,确实像筠姐姐,有六七分的相似呢。」项蓉随即就是嗤的一声嘲笑。 此话一出,气氛一时尴尬起来,项筠手里握着茶杯紧紧的攥在了手里,呼吸起伏,将她和一个青楼风月的伶人比作一起,岂不玷污她…… 「姐姐,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告辞了。」项筠语气不佳,抬起头正待站起身子,却突然对上项瑶的眸子,她的眸子深深浅浅的泛着明光,锐利的似乎要将她看穿,认真地盯着她瞧,项筠微微一怔,赶忙收了目光,勉力维持住了嘴角的笑意。 「那妹妹赶快请大夫瞧一瞧吧。」 项筠一走,项蓉觉得无聊也告辞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大家便纷纷离开了水榭。项青妤是最后个走的,临走时丢了个事后谈谈的眼神,就未留下打扰。 水榭里,只剩下项瑶与燕姝二人,燕姝屏息静静不出一声。 项瑶突兀地开了口:「姑娘是有相同际遇才能演奏得这般动情罢。」 忽然一转的话锋,燕姝神色一凛,暗道终于来了,眼里浮起戒备神色,严阵以待。 然项瑶仿若是随口一说般,并未在意她的反应,云淡风轻地继续说下去道,「燕姝,本名王燕姝,从六品光禄寺署正王霁之女,王霁得罪权势遭人设计陷害,满门获罪入狱,而你被发配青楼,念着一技之长求得琴姬身份,卖艺不卖身。」 随着项瑶缓缓道出,燕姝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阴郁,而项瑶的下一句更是将人定在了原地。 「刚入满月楼的第一日就得贵人赏识,免受欺凌,也是因着那人的缘故,甘愿被金屋藏娇,只为一人抚琴解忧。那人就是蔺王,我说得可对?」 燕姝咬唇,凝着面前人莫测的神色,最终豁出去道,「小女是真心爱慕蔺王,也知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不敢奢求什么,他说我的琴音能使他忘却烦恼,我就想为他弹一辈子,求大小姐成全。」 「要我成全?」项瑶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下颔勾着的弧度确是像极……她有些走神地想道,那人看着她时能分得清吗? 燕姝见她反诘了一句后再没了声响,眼底掠过一抹不甘,原先她也是有机会的,想到在自己拼死反抗时如天神降临的男子,眼眸里的那抹不甘愈发浓郁。 「你爱慕那人与我何干,又何须我成全?」项瑶没有错漏她此刻掩不住的怨愤情绪,挑了挑眉,撂下话道。 燕姝一脸错愕地怔住,半晌露了不置信的神色,京城里谁不知道项瑶心高气傲,要嫁的必然得是人中龙凤,谁的邀约都没应,独独与蔺王出游,要说没有情谁信? 见她如此,项瑶唇角漾开一抹笑意,「你信不信都好,我这一病倒给了好事之人嚼舌根的机会,道我是因撞破你二人……才病的,于我名声不好,今儿让你来一是破了这谣言,二是因为我对你有些好奇罢了。」 燕姝似信非信地盯着她看,项瑶亦是大方让她瞧着,唇角始终漾着无谓浅笑,让燕姝不得不怀疑自己先前所闻真的谣言? 「见了姑娘才觉得外界所言不虚,说起来姑娘的样貌与我最疼爱的家妹还有几分相似。」见她晃神,项瑶一边替她斟茶,一边提醒了道,「就是方才从这儿离开的那位,尤其是侧面,我真是越瞧越像。」 燕姝愣了愣,对项瑶那热情的目光似乎有些反应不及,又模糊地觉得有一丝眼熟,似乎有人也喜欢以这个角度看自己,同样热切,亲昵。不过片刻,那人的模样便清晰跃于眼前,瞳孔猛地一缩,心神莫名就乱了。 项瑶不再言语,只默默瞧着她,看着她脸上的神色从诧异到慌乱,最后又恢复如常,也不过用了短短片刻。 「小女贱婢,怎能和项府小姐相提并论,方才是燕姝唐突了,望大小姐莫怪,燕姝有些身子不适,想先行告退,还望小姐应允。」 「唔,身子要紧,流萤,你亲自送燕姝姑娘回满月楼,找个大夫给瞧瞧。」项瑶故作关心了道。 「是。」流萤领命,带着心思重重的燕姝离开。 项瑶目送二人远去,唇角舒展开来,暗忖那燕姝倒是个聪明人,就是不知这聪明人为了自身立命会如何做了,真是让人倍感期待啊。 报复,从给人添堵做起。 雨断断续续一连下了几日,顾氏有些风寒的征兆,整日咳嗽,老夫人做主把三岁的项允皓接去了褚玉阁养阵子。浅云苑没有小孩儿玩闹的声音稍显冷情了些,项瑶端着药进屋的时候如是想到。 房里顾氏一手攥着件小衣裳,一手拿着针线在上头勾着一只小老虎,已经是快完工了的样子。一缕凉风因着门的开阖钻了进来,顾氏忍不住掩唇咳嗽了两声,听到动静瞧了过去,见是项瑶下意识地侧了下身子,「瑶儿你离我远着点儿,别传染了。」 项瑶笑了笑,走上前把药搁在了她面前,「不碍的娘,这次大夫开的药很有效,我事先喝了,传不了的。等大夫到了府上,再好好给娘看看。」 「再看还不是那样。」顾氏闻言停了手里的活儿,似是忍着咳嗽微微红了脸。 项瑶听着顾氏颇是自暴自弃的话,没作解释,这次的大夫并不寻常,是上一世顾玄晔费尽心机寻到的隐世神医。这次,她借用秀绫姑姑的人手依旧在郡县找到了人,能治好圣上乳娘一品侯夫人陈年顽疾,必然也能替她娘调理好身子。 上一世顾玄晔凭这使得圣上龙心大悦,给了他燕云十八骑的指挥权,令他如虎添翼,这一世让她占得了先机……项瑶垂眸,她得好好想想要把这机遇送给谁对自己最有利。 顾氏端着药碗,未察觉她的走神,兴致勃勃地让人看她做了一半儿的小褙子,「皓哥儿最喜欢小老虎,我给亲手制了件儿,等天儿稍冷时候就能穿上,你看好不好看?」 「好看。」项瑶点头称赞,顾氏的手工活儿也是数一二的,「这活儿耗神,您身子不好,累着多划不来。」 顾氏笑着摇了摇头,捧着小衣裳满心喜悦,想的都是皓哥儿穿上后的可爱模样,嘴角的弧度愈发上扬,「正巧,你爹说皓哥儿今个回来,我已经吩咐厨子做了你俩爱吃的,留下一道用饭。」 「嗯。」项瑶含笑应声。 正说着,门外突兀地响起小孩儿尖锐的啼哭,夹杂着丫鬟劝慰的焦急声音,传进了屋子。 「不要,我不要进去,我要祖母呜呜呜……」 「唉哟我的小少爷,您这都闹了一路脾气了,夫人成天盼着您回来,瞅见又该伤心了。」 「是啊皓哥儿不哭,夫人备了好多您爱吃的点心,还有你最爱吃的玫瑰卷儿……」 两名丫鬟连哄带劝的换来的是小孩儿更歇斯底里的哭泣,越是靠近屋子,小脸儿越是惊恐。 顾氏让项瑶留在屋子里,自个儿忙从里面里出来,正要上前安抚,就见皓哥儿马上往丫鬟身上瑟缩地躲了起来,嚎得更是大声了,「你……你别过来,你不是我娘!」 第十一章 顾氏半蹲着身子,伸出的手就僵在了原地,脸上流露出受伤神色。 「是娘亲啊,我的皓儿,怎么突然不认识娘了?」她杵在原地伤心之余,更多的却是担心,温柔的招了招手,「来,快过来,让娘瞧一瞧,你到底是怎么了?」 皓哥儿咬了咬牙,躲得更远了,那稚嫩的嗓音叫了一句,「你别过来,你是个大妖怪,你不是我娘亲。」 顾氏听到这句话如遭电击般的退了两步,小孩子最不会掩藏情绪,那黑黝黝的眸子中盛满了惊恐与厌恶,真真实实,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几天光景,她的皓儿就成了这般,越想心尖越是颤动难受,忍不住落了泪,伴着低低的咳嗽,轻声唤着,「皓儿……我的皓儿……」 丫鬟实在是瞧不下去了,夫人还病着呢,于是好心的将皓哥儿从身后硬是拉到前面,微微推了推他的小身子,「小少爷,您别闹了,那真的是夫人。」 「不是……不是……不是……」 顾氏一声声的听着,直戳心窝,忍不住上前,皓哥儿见状步步后退,小丫鬟挡在后面一个劲儿的哄着,皓哥无路可退,更加惊恐,毫不犹豫的捡起了地上的石子,闭上眼睛用力投掷过去,他虽身子不大,力气倒是不小,只听的咚的响声,伴随着一声吃痛的喊叫,才敢睁开眼睛,却见丫鬟萼儿挡在顾氏的身前,额头上破了个小口子,正沁着鲜血。 一些小丫鬟见状,呀的就叫了起来。 「啊……流血了……」 「夫人,您没事吧……」 「小少爷,您这是做什么?!」 一时间苑子乱糟糟的,伺候的婆子和丫鬟害怕小少爷再拿东西砸人,纷纷上前。 皓哥儿见人流了血心中不由害怕,攥紧了小手,下意识的就到处躲避,机灵的愣是叫几人捉了个空,互相撞在一起,跌倒了一大片。 上了年纪的婆子哎呦哎呦的叫唤着,皓哥儿还不顾前不顾后的躲着,正好撞在刚出来的项瑶身上。项瑶眸光一敛,看着苑子中的景象蹙了眉,立刻抓住小不点的后领子,要不是她胳膊纤细,就差拎起来了。 「皓哥儿这是怎么回事?」细细瞧来,见皓哥儿两眼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项瑶不由肃了面容问侍候皓哥儿的二人道。 「奴婢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从老太太那儿说要回来起皓哥儿就这样了,还是奴婢二人半抱着过来的。」萼儿在项瑶强大的气场下如实禀告道。 顾氏不气馁地伸手想去抱皓哥儿,就听得皓哥儿哭急了喊了一声「你不是我娘,不要过来!」 「我怎么不是你娘,你是我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心尖肉啊!」顾氏的声音亦是染了哭腔,眼泪禁不住簌簌落下。 项瑶这会儿彻底黑了面儿,一把拽住了挣扎扭动的皓哥儿,「萼儿,扶夫人进去休息,我跟皓哥儿说会儿话等下就进去。姝儿就在苑儿口守着,待会儿听到什么都别过来,也别让人靠近。」 萼儿机灵,忙是扶住一旁起身就已经有些摇晃的顾氏,后者见项瑶带着皓哥儿往庭院一角走去,视线不由紧紧追着,伤心难过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心。 皓哥儿挣了一会儿没挣开,反而红了腕子,这回是真疼的流眼泪,抽搭着要项瑶放开自己,得不到她回应后正要放开嗓子嚎,就听得耳畔一道清冷女声道,「你哭,接着哭,嚎破了嗓子除了娘心疼,也没别个会来帮你。」 小孩儿本身就是个机灵鬼,也听了他姐姐方才的吩咐,晓得哭招不好使倒也不再嚎了,胖乎乎的小手抹着泪儿反而有点可怜相,诺诺唤了声姐姐。 「你都不要娘了,还要我这个姐姐么?」项瑶依旧冷着面儿,不为所动。 皓哥儿垂着泪珠的包子脸上显了一丝纠结,不顾被拽疼了的手腕,从他的高度伸爪子只能够到项瑶的衣角,轻轻扯了扯,「要姐姐的。」 随即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紧张地像是说秘密般,「祖母说娘亲让鬼附了身才一直身子不好,那鬼可坏了,不止会害娘,也会害皓哥儿还有姐姐的。」说着不由拽紧了项瑶的衣角,显得怕极。 「这是祖母告诉你的?」项瑶微微扬了音调,眼眸深处落了阴翳。 皓哥儿点了点头,「姐姐,我怕。」 项瑶松开了对他的钳制,转而握住了他冰冷的手,目光复杂,却是软了语调安抚道,「皓哥儿难道忘了,皓哥儿可是有小老虎的,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 「小老虎?」皓哥儿愣愣重复,随即伸手从领子里捧了块老虎玉佩出来,「对哦,爹爹说过小老虎会护着我!」 项瑶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看向褚玉阁的方向黯了视线。 不一会儿皓哥儿又纠结上了,「那姐姐没有小老虎怎么办?」 项瑶一愣,没想到这小家伙还念着自个儿,露了灿烂笑意,「皓哥儿有,姐姐就靠你保护了呀。」 「嗯!」小孩儿挺了挺小胸脯,一下就忘了自己方才怕成什么样儿,恢复了笑颜,「皓哥儿也会保护娘的。」 项瑶失笑,三岁小孩儿能有什么坏心眼儿,母子天性,坏的是那个在中间挑拨的。 是夜,蝉鸣渐渐隐匿,二更的梆子在墙外咚咚敲响,衬得已经入眠的太傅府好生清寂。上了年纪的更夫打着呵欠偷懒片刻,倚着墙捶了捶腿,正要走的时候突然瞧见墙头飘起几团惨淡淡绿莹莹的鬼火,登时用力揉眼仔细看,却发现那鬼火向着他飘来时,吓得浑身一激灵尖叫了声鬼啊狼狈逃走。 墙里头,正是褚玉阁,因着那声凄厉惨叫而惊醒的项老夫人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随即透过开着的窗子同样瞧见外头忽闪忽闪的绿色荧光,瞠圆了眼,惊慌着叫唤起侍候婆子来。 值夜的婆子急急忙忙赶到跟前一瞧,正好看到一抹纤细白影倏然飘过,隐约可见那吐着的猩红舌头,吓得婆子张着嘴啊了半天,险些两眼一翻昏过去。 「你你你也看看看看到了是不是?」项老夫人惨白着老脸,抖着手指着外头婆娑而动的树影,颤着声音问。 然还未等婆子出声,忽然吹进来的凉风倏地吹熄了屋子里点着的烛火,鬼火悠悠晃晃地飘进来。项老夫人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彻底昏了过去。 翌日,项老夫人夜里受凉病倒的消息传遍了宅子,同时传出的还有老夫人撞鬼的言论,弄得人心惶惶。项大老爷最烦牛鬼蛇神那套,勒令府里不许乱传,可禁不住底下人私下议论。 浅云苑,不受丝毫影响的一派温馨景象,项瑶和皓哥儿陪着顾氏一块儿用朝饭。桌上搁着薄荷粥,用上好的碧粳米熬煮,再倒入新鲜薄荷煎出来的浓汤,加冰糖后搅匀,放凉了就能吃,适合顾氏一贯清淡的口味,而项瑶和皓哥儿面前则各一碗汤鲜馅嫩,皮薄滑润的鸡丝馄饨,配上一碟油而不腻的鹅肉松包子,勾得人食欲大开。 顾氏吃了七八分饱就搁下了勺子,「你们祖母病了,用完后咱们一道过去看看。」 第十二章 「娘,今儿我跟皓哥儿过去,您风寒刚好再缓两日。」项瑶看皓哥儿吃的花猫样儿,拿着帕子替他拭了拭嘴角,一边漫不经心了道。「先前您吃过的那祛风寒的药方子有用,我一早就让云雀煎好送过去了,估摸着也能很快好的。」 顾氏闻言对项瑶的体贴作为甚是欣慰,点头应了。 待皓哥儿吃完,项瑶领着出了浅云苑,还未走多远,就在小径上遇着了匆匆赶来的云雀。 「大小姐,那药老夫人不肯喝,还给打翻了。」说着语气里不由带上一丝委屈。 项瑶并不意外,唇角的笑意渐深,她送去的药老太太肯喝才奇了怪了,小人常以己之心度他人,恐怕想着的是她母女会如何害她罢。 「还有一事,老夫人身边的春杏早早的来苑儿,借着找上回二老爷给的通风膏由头在屋里一通找,不过什么也没找着就是了。」提到这,云雀眉梢有一丝飞扬,隐着一丝小得意,昨儿夜里从褚玉阁回来她就把那些个物件偷摸烧了。 项瑶嘴角微微翘起,眼底掠过一抹寒意,「嗬,她同皓哥儿说浅云苑闹鬼,如今却是自个儿苑子不太平。」 皓哥儿只听着自己最在意的那个字眼儿,缩了缩被项瑶握着的手,小脸蛋儿上显了一丝紧张,后怕地往后方浅云苑的方向看。 项瑶见状,知晓皓哥儿是叫老太太荼毒了几日,一时半会儿还难以脱离,略一沉思后蹲下了身子与他平视,笑容里带着安抚的温柔,「皓哥儿不怕,是娘身上的鬼跑祖母身上了,害得祖母病了。」 皓哥儿似懂非懂,下意识地对去褚玉阁抗拒了起来,项瑶哄着只说去看一眼确认确认才说动。 等项瑶姐弟到的时候,老太太的屋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只见老太太如众星捧月似地躺在床上,额头敷着一块热巾帕,咦咦哼哼的一副不舒坦的神色。 「老太太您要是不放心,妾身这就去五仙观请道长来驱邪。」童姨娘虽然被挤在了后头,话音儿却是高得一下传到了老夫人耳里,随即遭了项大老爷一记斜视,又缩了回去。 「那还不快去请。」项老夫人没管大老爷不好看的脸色,哼唧着没好气地怨了声,实则心里头还惦念着春杏回来报的事儿,始终觉得苑子里闹鬼的事跟项瑶脱不了干系,她教皓哥儿用的就是这借口回头就跟遭了报复似的,偏生拿的那小蹄子没证据。 「母亲,大夫都给您看了,就是吹了冷风受的寒,跟那扯的什么关系。」项大老爷皱着眉道。 沈氏亲自端着药到了老夫人跟前,「苑儿里的丫鬟手脚慢,磨蹭蹭的,我就自个儿去给您看着,趁热喝才药效好。」项筠挨着床沿,扶老夫人坐起。 童姨娘见这活儿让沈氏抢了先,只好怏怏命人去五仙观请道长回来做法,一面推了身旁项蓉一把,后者会意地拿起了桌上一碟子蜜饯挤上前,语带担忧道,「祖母,您可要快点好起来。」 项老夫人瞧着屋子里乌泱泱表关心的人,心底刚觉舒坦不少,就瞧见了最外头杵着的项瑶姐弟,她不待见的嫡孙女儿牵着她的宝贝金孙儿活像是躲远着她似的,又仔细瞧了瞧没见到那逆来顺受的人,瞬间就来了气儿。 「怎的,我这老婆子病了连瞧都不愿意来瞧了?」 项大老爷亦是顺着视线瞧见,正要替顾氏开口说两句,就听得项瑶恭敬敬地带着皓哥儿近了前,「祖母误会了,我娘听说您病了带着病都要来看,是孙女儿给阻的,怕害祖母病情加重,岂不罪人。」 落落大方的回话得了项大老爷的附和,也让想插话的童姨娘蔫了声。 「我娘还特意让我给祖母您熬了药,我让身边的丫鬟送来的,喝着可有什么效果?」项瑶刻意提起,直勾勾地盯着老夫人看。 项青妤是秦老夫人那边指过来探视的,听到这话低低嗤笑了声,「原来一早打翻的是妹妹特意送来的,可惜婶娘和妹妹一番心意了。」她来得早,自然也就看到了早上那一幕,这会儿更是毫不犹豫地替项瑶补上一刀。 比起项瑶母女,项老夫人更不待见的是秦老夫人,这项青妤是她的亲孙女儿,话听在耳里就觉着阴阳怪气了几分,果然看到大儿子投过来的不满视线,只能一狠心扇了旁边站着侍候的春杏一耳光,怒道,「要不是你这丫鬟手脚不稳,那药怎么会打翻!」 春杏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捂着脸有些不置信地盯着老太太,然被老太太一瞪,蔫蔫垂了脑袋跪在了地上,连连道了奴婢知错。 项瑶眉梢轻挑,不急不缓道,「这般笨手笨脚的丫鬟怎么能侍候好祖母,该叫管事的好好过才是。」 项老夫人没想到项瑶这么不依不饶,叫她那话堵得只得依了。这么一闹,原本装着疼的脑袋确是真疼起来了,一眼也不愿再瞧项瑶,冲她身旁的项允皓招了招手,「皓哥儿快过来,给祖母揉揉,祖母就不疼了。」 只是前一天还腻着自个儿身边的小孩儿这会儿却直害怕地往项瑶身后躲,嘴里嚷嚷着不要。 项老夫人直觉是项瑶捣鬼,这孙女儿自打病好后就跟自己愈发不对付起来,不由沉了脸,让项瑶带着皓哥儿近到跟前来。项瑶与她对视上,脸上露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转瞬即逝,顺着她的意思拉着皓哥儿往前走了两步。 「不要去,祖母身上有鬼,我不要……」皓哥儿紧紧抓着项瑶的手,声音带了哭腔道。 这话一出,屋子里众人联系府里流传的老夫人撞鬼,各有心思。原本贴着老夫人的项蓉被突兀地吓着,动作极快地从床上起了,随后又掩饰地抓了抓衣角杵着,只是她担心的那二人此刻心思都不在她身上罢了。 「哪里有鬼?!」 「皓哥儿你胡说什么!」 项老夫人和项大老爷一同出声,皆是凝着皓哥儿。项老夫人是真怕,常言道小孩儿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因着昨晚的惊吓还有些胆颤。 皓哥儿叫项大老爷那一声怒喝吓得哭声不止,见爹爹生气,打着哭嗝一边磕磕绊绊说道,「呜呜呜祖母说有恶鬼缠着娘,所以娘身子一直好不了,可是现在那鬼跑到祖母身上了,害祖母病,爹爹快把鬼抓起来。」 随着皓哥儿的哭求,项大老爷的脸色从青转白,又转黑,不可置信地凝着面露尴尬的项老夫人,「母亲您怎么能那么说?」 「难怪昨儿个皓哥儿回去一直闹,还险些伤了母亲,原来是因为这啊……」项瑶在旁凉凉补了一句道。 项大老爷闻言,脸色霎时黑了个彻底,看着老夫人良久,攥紧着拳头几经平复怒意,不免失望道,「家宅太平,可儿觉着最数您不消停,您……自个儿想想罢。」 说罢,就抱起犹挂着泪珠可怜兮兮的皓哥儿匆匆往浅云苑去了。 项老夫人伸着手嗳了一声愣没了话儿,心底叫儿子那句话刺得不行,轰地倒回了床上,这回是连哼哼的力儿都没了。 项瑶看着围上去的众人,掩了掩眸子里的情绪,默默退了出去,没看到身后还有一人尾随她而去。 第十三章 「妹妹等等我。」 「青妤姐?」项瑶看着身后追上来的人唤了声。 有丫鬟仆从从二人身边路过,纷纷行礼问安。项青妤轻轻颔首,上前一下挽住了项瑶的胳膊,「妹妹上我那儿坐坐罢。」 说罢,愣是带着人回了自个儿苑子,待屋子里的丫鬟被她支开,剩下她与项瑶二人时,开门见山道,「昨个夜里的事儿跟妹妹有关系罢。」 不是问话,而是肯定,一双清俊秀雅的眸子微微眯起,带着几分通彻之意。 「姐姐不是已经猜到了么。」项瑶抬手替她斟满了面前的空茶杯,手法娴熟,滴水未溅。 「唔,照着那婆子说的,那鬼火该是磷粉燃后形成的现象,昨儿夜里起风,鬼火飘动确是怪吓人的。」项青妤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以及方才老夫人那面色,清冷的嘴角也勾起一抹弧度,最后道,「这趟也确是该她受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可要替我保密呀。」项瑶俏皮地眨了眨眼,故作哀求道。 项青妤仍勾着那浅淡笑意,看着愈发不同的项瑶,心中却觉得眼前这个更合她的脾气,「瞧你这态度倒像是想明白了,别让自个儿受委屈就成,我才没那工夫管闲事。」 项瑶闻言晓得她是关心自个儿,笑得愈发肆意。两人喝着茶聊了一会儿,项青妤突然想起刚入的字画,便拉了项瑶一道欣赏, 那书页,深青色的扉封上用行楷携着一列四字,汀山文集,一侧还有一列小字——子奚录。 子奚不正是三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樊王,凡是出自他之手的都有此印,她曾在顾玄晔书房阅览过,子奚是樊王的字也是顾玄晔告诉她的。 项青妤见她捧着书入神,「这本文集我才看了几页,甚感大义,原本打算与妹妹分享的,不过现下却有些舍不得了,上面有子奚公子的盖印,想做了收藏,改明儿让人去书铺再买本赠给妹妹。」 项瑶回神,正巧瞥见项青妤落在文集时那痴迷视线,不由划过一抹深思。项青妤并未察觉,以为她感兴趣,指尖划过书架最显眼的一排,全是子奚的作品集,有些最早期的是后来她再也找不着的,没想到她居然都收罗到,可见用心。 「姐姐很喜欢这人?」 项青妤正卖力夸着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被呛着了似的咳嗽了两声,哑然道,「只是仰慕他的才华罢了。」 随即就对上项瑶似信非信的调笑目光,努力绷回了高冷神色,只是白皙的皮肤遮不住爬上耳后根的绯红。 项瑶亦是意外,原以为青妤姐嫁给三皇子是父母之命,没想到原来早就……想到二人后来际遇,又黯下了眸子,思绪兜兜转转,于心底做了决定。 「后天初一,姐姐陪我去六安寺祈福罢?」 项瑶突然的提议让项青妤愣了愣,不过很快应承了下来,「好啊。」 从项青妤的苑儿出来,还未走多远,耳畔就落了一串银铃笑声,项瑶循着声音源头望去,另一侧墙垣内秋千架忽高忽低地荡着,坐在上面的垂髫少女笑颜灿烂,让丫鬟推得更高些,是那般无忧无虑。 项瑶驻足凝视,眼底溜过一抹艳羡,作为府里年纪最小的姑娘,项幼宁无疑是受宠的,才能养成这般单纯活泼的性子,一如自己当年……然也只是片刻,敛了所有情绪迤迤然离开。 终究历了一世,性子使然,已回不去。 走在回自个儿苑子的必然要经过的垂花回廊上,项瑶有些心不在焉,自然也就没看到从回廊另一头迎面走来的二人,待到发现时,那两人已经近在了跟前,惊得项瑶脚下踉跄险些跌倒,在来人伸手之前抢先拽住云雀手腕堪堪稳住了身形,未至于丢面。 「姐姐小心。」出声的少年一身朱砂圆领团花长袍,眉眼生的平凡,尤其在他身后之人的映衬下更是让人忽略,也是因着长相大半随了童姨娘的缘故。 太傅府自老太傅往下一共有三位老爷,大老爷项善琛,二老爷项善昊,三老爷项善明,除了三老爷系秦老夫人所出外,另两位皆是老夫人一脉。府里公子辈倒是不那么鼎盛,嫡庶拢共也就只有四位,大公子项允礼是二房嫡出;二公子项允沣,二房庶出;三公子项允晁,大房庶出;四公子项允皓,大房嫡出。 眼前这人便是项允晁,平日鲜少有交集此刻却出现在她的苑子口,还带了人来,用意清楚至极。想借着她攀上蔺王的高枝,还真作的一手好打算。 项瑶福身,给他身后那人行过礼后,便目不斜视地打算离开,偏生叫横出来的手臂挡了去路。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灿烂的阳光洒落,照的廊檐下十分敞亮,只见一个清隽身影如松鹤般傲然而立,身上穿的是一袭月白裹金底松竹水墨褂衣,更是将之颀长挺拔的身姿衬得绝世孤立。 可项瑶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年元宵灯会,灯火阑珊处那惊鸿一瞥,同样遗世独立,在自己与众姐妹走散被醉汉纠缠之际,替自己解围,始终护在左右。情窦初开的年纪,又被那样温柔对待,怎能不倾心。 却没想到,亦是那人的刻意安排,算计的是她的真心。 项瑶忍下拔腿欲走的冲动,她是真不想见顾玄晔,上辈子的结局那般凄惨,到现在都忘不了顾玄晔杀她时的残忍神色。良久,才听得自己的声音略沙哑了道,「蔺王,还有何吩咐?」 顾玄晔原本想好的说辞在项瑶倏然转为冷然的目光里止住,仿若冷的看透了世事,看透人心,冷得叫他莫名胆寒。 项允晁察觉气氛僵硬,便打了圆场道,「蔺王殿下听闻老夫人病了特意带了宫里医正来探看,唔……我有点肚子疼,姐姐替我招待下,我一会儿就回来,王爷失陪。」 说罢,不顾项瑶反应故作急忙地跑开了去,忽略了少女眸子里飞掠而过的冷意。 即便项瑶不情愿,却也不得不面对,毕竟蔺王的身份摆在那,不能失了太傅府的礼数。心中转过万般思绪,最终化为平静,所有情爱,已经随着上一世她的死而湮灭,只留下一时难以消磨的恨意,她想等到一日她亲手毁掉他最在意的那时,才能真正放下罢? 「瑶儿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温和儒雅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项瑶的出神,满身温润气息萦绕,熟悉到令人心颤,只要眼前这人想,他就一直能用这种人畜无害的形象示人,只要提到蔺王殿下,谁不道一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王爷说笑,瑶儿何德何能担得起王爷这句。」项瑶敛眸,唇畔微染起清浅笑意,心中不由庆幸,自己此时并未和蔺王有过甚瓜葛,先前之事还能用误会二字揭过。 顾玄晔微拧眉心,似是为她的态度伤神,然心底却是另一番思量,似乎从项瑶撞见自己与燕姝后,有什么渐渐脱离他的掌控了。而随后听闻项瑶请燕姝过府,却得项瑶贴身侍女亲自送回满月楼,原以为是争风吃醋,却是这么个转折,令他猜不透。 而燕姝的长相……顾玄晔心底起了几分犹疑,面上却是不显,深情而视,「瑶儿难道不明白我的真心么?」 第十四章 若是换作重生前的项瑶此时怕该是欣喜至极,项瑶心里如是想道,唇角笑意不减,一双清眸定定盯着面前那人,倏然弯了嘴角,「瑶儿这辈子不求富贵荣华满天下,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顾玄晔一怔,瞧着眼前那双黑白分明恍若月下宝石般的眸子里,仿佛敛了漫天的星光般,璀璨明烨,心尖不由微微一颤,浮起一抹从未感受过的悸动。 然还未等他说话,就见项瑶突兀地顿住了脚步,顾玄晔随之一顿,就听着女子清丽的声音道,「殿下,褚玉阁到了,项瑶还有事就不陪着您进去了。」 盈盈一礼,福身告退。 顾玄晔望着那道倩丽身影,指尖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动了动,最后仍是垂下,不经意地露了一丝茫然,像是仍苦想着她那句话该有的对答,只是失了时机罢。 城北六安寺,千年古刹,香火鼎盛。山门前,立着四柱三门的石牌坊,柱上横楣雕刻有精致的云绫和石葫芦。寺内榕树遮天,隐约可见一座千佛塔,因着塔里头供奉着的千尊佛像而得名,上下塔角挂满了铜铃,铃声伴着诵经声传出去老远。 随着马车停驻,凝神小憩的项瑶睁开了眼,就见一旁的项青妤手里捧着书卷,看得甚是专注,微风吹起帘子一角,吹动她额头的发丝,与周遭的嘈杂形成两幅画卷,安静美好。 项青妤蓦然抬眸,就看到项瑶望着自己出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脸,「我脸上有脏东西?」 项瑶笑着摇了摇头,「姐姐连出门都不忘带子奚公子的文集。」 「只是还未看完罢。」项青妤有些不好意思,收起文集放进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跟车来的小厮寻了个清净地界停了马车,道是请两位主子步行一段儿,说是一段儿路也不少,一百零八个青石阶蜿蜒而上,两旁根深叶茂的菩提夹道,深深幽幽,却因着来往的香客扰了几分清净。 项瑶和项青妤戴了帷帽结伴走着,身后随着几名丫鬟仆从,路上可见身着绣着花边海清服的礼佛之人三步一叩地前行着。 「世人都道六安寺的观音最是灵验,常年香客络绎不绝,造就盛景。」项青妤忽而开了口道。 项瑶远远看着古寺飞起的檐角,心里想的却是上一世,自己几番独自前来,虔诚求子,还请过一尊白玉雕的送子观音,那些年香火香油不知添了多少,就是没有半点消息,渐渐地对这个地方失了信心,有些暗恼。没想到会有机会重来一世,不由对自己先前的亵渎感到惶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也就是项瑶失神地这一瞬,没顾得跟前,与迎面走来的人堪堪撞在了一起,帷帽一歪,露了半边容貌,那被撞之人嘴里刚起的骂咧话语倏地止住,怔怔看着。 云雀上前扶住了项瑶,转而对那中年男子皱眉道,「明明是你冲撞了我家小姐还敢这般无礼!」 那人叫跟来的仆从拦着,没敢再嚣张,眼珠子骨碌碌地在重新戴回帷帽的项瑶身上转了个来回,赔笑道,「对不住啊姑娘,对不住。」 「我没事,姐姐走罢。」项瑶蹙了蹙眉,估摸着时辰不愿在这里耽搁,拉了项青妤要走。 一行人继续前行,没有瞧见身后那名男子驻足凝望的视线里一闪而过的奸猾。 二人到了寺内,就有寺僧迎了上来,知晓二人身份后领着往后殿去了。要说起来,梁朝两任皇帝都爱听六安寺住持元慧大师讲禅,也曾频频招大师入宫,主持祭祀大典,这六安寺也被封为皇家寺庙,专辟了一处为皇家贵胄以及达官显贵的女眷等参拜。 迈进后殿,项瑶和项青妤摘去了帷帽,自有丫鬟把带来供奉的东西交到沙弥手上,两盏鎏金莲花灯里添满了酥油,又点了莲花型蜡烛,供上鲜花净果点心,云雀最后摆上一对烫金凸字檀香供在案前,颇是诚心。 「施主来得不巧,元慧大师还在替人做法事,估摸还得一会儿,不若请二位到禅室稍作歇息?」小沙弥上前行了个合十礼说道。 项瑶颔首,让其领路,沿着青石小径,只见西侧一处精致别院,十步之外一座红亭,隐约可见两名男子坐在里头对弈。项瑶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跟着沙弥入了女眷待的后舍禅室,小小庭院,一株菩提树高耸,荫翳落下,青瓦墙头一抹红色尖顶映入眼帘。 二人同小沙弥合十别过,项青妤站在庭院里眺望四周,不掩欣赏之意,「倒是个清净地儿。」 项瑶拉着她坐在了石桌前,「可有子奚公子那句伊川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复春的意境?」 项青妤一怔,随即眸光深了几分,唇角抿笑,「被你这么一说倒真有那么点儿。」 「姐姐这般喜欢子奚公子的文集,可有想过真人长得什么样儿?」项瑶突然发了问道。 「唔……」项青妤沉吟片刻,依着品书之后的感觉在脑中勾勒出人物印象,缓缓道,「大抵是个痛失所爱的贫寒书生罢?」 「痛失所爱?」项瑶脸上掠过一抹古怪神色,下意识地瞥一眼墙头。 项青妤未有察觉,作了解释道,「否则如何能作出两绸缪,料得吟鸾夜夜愁这等诗句。」 「……」项瑶失语,不知该如何对她解释那是樊王为他母妃而作。 「瑶儿你这两日怪怪的,还突然说要来六安寺还愿,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来许过愿?」项青妤后知后觉地询了道。 项瑶正愁要如何引起这话题,就听项青妤提及,嘴角微扬,「先前母亲身子不适我就来这儿发过愿,姐姐那会儿跟秦老夫人一道回秦家省亲,所以才没一块儿罢了。」 「说来也巧,许过愿后未多久,就得人提示郡县有位神医,有妙手回春之称,前阵儿我特意差人请回给母亲看诊,调理之下,已经恢复良多。」 「难怪我瞧着婶娘这几日气色不错。」 「是啊,姐姐也知道我娘那是陈年旧疾,我爹一直挂心,没想到竟能有被治愈的一日,为此还忍痛割爱赏了我一直想要的那幅春山花月图。那神医现下被爹爹安排在城南窄巷别院,姐姐要有个不舒服的,尽管去看看。」 「你可别乌鸦嘴。」 隔着一堵墙,红亭里端坐的二人面前棋局铺开,打平的局面,手执墨玉棋子的男子背对后舍,墨白木槿花镶银边的宽襟衣袍腰间配以精致雕刻的环首刀,肩上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貂,毛绒绒的尾巴一扫一扫,甚是慵懒。乌发高束,却并未挽就成髻,以一枚墨簪作固定,在小厮通报了院墙内是哪家姑娘后便一直维持着执子未落的姿势。 在他对面,一身云纹锦缎长袍,玉带束腰的俊美男子同样在听到那对话后停滞了片刻,半晌,唇畔勾起一抹浅淡笑意,挑了眉,随之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意味深长地重复了道,「项太傅家的?」 「……」棋局上,黑子差了一招,落败。然棋子的主人显然已经心思不在这上面了。 「王爷,恕臣失陪片刻。」 同一时刻,项瑶寻了借口离开后舍回到了后殿,遣退了身边的丫鬟迈了腿儿进去,双手一阖跪在了莲花蒲团上。 第十五章 面前男身女相的观音面容慈悲,手持净瓶,看着芸芸众生。佛语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项瑶喃喃念着那句不动则不伤,光影里,项瑶跪得笔直,神情坚定。只下一瞬,旁边突然蹿出的黑影在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就捂住了她的嘴,鼻尖蓦地弥漫起一股刺鼻味道,随即便跌入沉沉黑暗里。 正午时分,一名菜贩子打扮的中年男子推着小车走在另一条人烟稀少的下山路上,仔细瞧,面容与之前撞上项瑶的男子有七八分相似。 项瑶是被冻醒的,四周昏暗的感觉又让她有种置身王府暗室的感觉,丝丝冷风从屋子的破口处渗进来,身子止不住打颤,直到看到角落里摞起的柴火才缓过来稍许,视线渐渐聚焦,先前的记忆也随之回笼,垂眸看到了手脚上被绑的一指粗麻绳。 「大哥,这回可是个好货色,一看就是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沥城那帮土财主就好这口,到时候还不随我们俩兄弟要价。」外头忽然传来一个破锣似的男子声音,随后是一阵猥琐笑意。 「那是,也不枉费我蹲了那么久,腿都快麻了,嘿嘿嘿,来走一个。」另一道较粗狂的声音,伴着碗碟碰到的清脆响动。 「都少喝点儿,明儿个还要赶路,毕竟还在京城地界里头我这心里还是不踏实。」随即响起的泼辣女声如是道。 「王家嫂子今儿个不高兴么,喝点应该的。正巧我们那也攒了几个小孩,一块儿让王哥给带过去呗。」 随着那声音落下旁边兴起几道附和声,柴房里竖耳倾听的项瑶一下明白自己是遇上拍花子了,听着外头的动静,只怕还不止一户,倒像是这个村子都是以这个为营生的。 项瑶听着那为首的声音略有一丝耳熟,仔细回想和撞上自己的那人重合在了一起,暗恼那时就被人盯上。他们口里的沥城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天高皇帝远的地界儿,且都民风蛮狠,只怕落了他们手里再回不来了,心里不由地一紧,抑着慌乱寻起自救的法子来。 挣了半晌,把手腕都磨红了也没能解开束缚,项瑶心底凉意愈发加深,却忽然听到墙角突兀响起细小的悉索动静,戒备看去,一抹绒白映入眼帘。 一只全身雪白的雪貂,正皱着小巧的鼻子,一双如黑曜石的圆溜眼睛与项瑶对了个正着,欢快地扑向她。 项瑶感受着小东西柔滑的皮毛,对它不怕人的行径有丝意外,只是看着看着就不免担忧了起来,若是叫外头的人看见定不会放过。「你是迷路了么,这儿不是好玩的地方,快回你自己家去。」 小雪貂一下一下甩着大尾巴,脑袋蹭了蹭项瑶的手心,发出一种婴儿般的「呀呀」的声音,软软的柔柔的,像在撒娇,毫不在意项瑶说的。 项瑶正要赶它离开,就听见门被嘭得一声撞开,门板甩在墙上晃了两下掉下不少木屑。 一名醉醺醺的大汉摇摇晃晃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火折子踉踉跄跄到了烛台前,点了几回才点上,柴房里顿时亮堂了不少。那名汉子打了个长长的酒嗝,随后转向了项瑶所在的方向,嘿嘿嘿地笑。烛火映衬下,女子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眼里还泛着些许莹润水光,真真是个尤物,只看一眼就觉得心痒痒的。 酒壮色胆的王家老二眯着眼笑得愈发猥琐,晃着步子慢慢靠近,「小娘子别怕,哥哥这就来好好疼你。」 项瑶叫那浓郁酒气熏得作呕,就见那人嘟着油腻的厚嘴唇往自己凑过来,隐约可见里头黄牙上粘着的菜叶子,看得人生生作呕,她拼命挣动,却被攥住了手腕,正绝望之际,只见一抹白影如闪电般从眼前窜过,伴着啊的一声凄厉惨叫,手腕桎梏的力道一松,项瑶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啊啊啊疼啊——」那人捂着鼻子处嗷嗷哀嚎。 项瑶半坐起时只看到雪貂轻盈落地的画面,再看那醉汉脸上自额头到下巴交错而下的抓痕,道道都见了血,看着都疼。始作俑者抬起爪子放到嘴边时蓦地顿住,默默回了项瑶身边捧着爪子似乎忧伤了。 注意力全部被雪貂吸引的项瑶一时忘了恐惧,瞧着这洁癖的小东西有些想笑,下一瞬就被一股强劲力道拎了起来,那大汉嘶嘶吸着气,不知是被酒意还是恼意熏红了眼,露了凶狠之色。 「哪儿来的野耗子敢坏爷的好事!」说着就拔了腰间系着的匕首冲雪貂去了。 后者灵活的上蹿下跳,还时不时回头给上一爪子,让那醉汉更是气急败坏。项瑶看出小家伙是在保护她来着,却更担心醉汉手里的匕首无眼伤着它,不敢错眼地盯着。 「赫赫——」 「看你还往哪里跑!」 眼见雪貂要被抓着之际,一抹银光陡然闪现,伴着蹭的一声,直直穿过醉汉持着匕首的手,惯性使然,连手带人钉在了墙上。 一道颀长身影宛若从天而降,出现在门口,墨色衣衫上隐隐染了暗红的血,那俊美的面上也溅了星星点点,蒙着一层清冷,如同炼狱深处来的索命修罗。 雪貂见着主人,咯咯叫了声三两下蹿上了他的肩头,颇是趾高气昂地冲墙边疼晕过去的醉汉呲了呲牙。 项瑶从震惊中回神,愣愣看着宛若天神般的男子更是惊诧,这人不是……暗夜下的俊颜如若刀削玉琢,一双眸子灼灼泛光,眼前女子发髻松动,些微黑发贴在脸颊,更添秀美。 在他的注视下项瑶莫名觉得一丝心慌,随即瞥见那人身后,忙是道了一声,「公子小心!」 他的动作与项瑶的声音同步,在其身后偷袭的男子被一脚踹到了老远,支撑着要爬起来,刚起了个脑袋就倏地倒了回去,再不动弹。 项瑶吁了口气,泛白的脸色微微转淡。 男子走到她身旁蹲下,淡淡瞥了眼肩上的某只,后者眨巴眨巴了黑豆眼,麻溜地爬下来,三俩下咔擦咔擦咬断了绑着项瑶的麻绳。 「……」牙口真好,头脑一时短路的项瑶脑海里只浮现出这四个字。 某只雪貂嘚瑟脸,还不是为了给主子争取英雄救美的时间藏拙,否则以它随主子征战沙场白无常的名号解决这些小罗喽不在话下,察觉主子面瘫脸下的不镇定,某只吱吱叫着钻到了项瑶怀里,好巧不巧,正是某处温软之地,颇是舒适地卷起了尾巴。 宋弘璟瞬时黑脸。 雪貂得意地舔巴了下爪子,随即一顿,露出了如遭雷击的表情。 宋弘璟忍够了某只的蠢样子,一手提溜起,后者怕挨揍下意识就抓了项瑶的前襟,夏日衣衫单薄…… 「撕拉——」 时间仿若静止。 项瑶黑着脸凝着默默转开视线作无辜状的一人一貂,失语半晌。 「咳咳,这里是京城流窜作案一伙人贩子的据点,已被捣毁,待明日会有官府的人前来羁押,姑娘没事了。」宋弘璟解下身上的外衫,侧着眼披在了她身上,一边道。 第十六章 衣衫犹带着眼前人的余温,驱散稍许寒意,项瑶紧了紧胸前,也不扭捏地道了谢,心底猜测这人约莫是追着那伙人贩子来的,救自己应当是巧合罢。 「不知公子能否送小女去六安寺?」 「恐怕要等明日城门开之时。」 项瑶一愣,没想到自己竟被绑到了城外,等到城门开……岂不是接下来都要和这人独处? 重新趴回宋弘璟肩膀的雪貂晃了晃爪子,企图刷一下存在感。 「委屈姑娘在这里将就一晚了。」宋弘璟目光微垂,情绪深藏,眸子里微有琥珀色,唇角抿得笔直,但似乎不难看出笑意。 屋子里的烛火不知何时被风熄灭,脱险后放松神经的项瑶才感觉到黑暗卷来,局促难安,迫不及待地出了柴房,站在月光下才好些。 宋弘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随后从柴房里取了些柴火,在空地上生了火,两人围着火堆而坐。 「承蒙公子出手相救,小女项瑶,还未请教恩公姓名,好改日登门拜谢。」这辈子的项瑶没见过定远将军,于是装着不识道。 「你不记得了?」 「嗯?」 伴着升起来的火光,柴火堆发出噼啪声音,那人却再未出言,可项瑶总觉得他还有话没说完,怔怔盯着他看,连同上一世最后的记忆,那人为自己守灵三日,明明没有交集却为何…… 夜半六安寺,项青妤在房里来回踱步,神色紧张不安,不时向门外张望。 「放心罢,有弘璟在,定能平安带回令妹。」一侧沉香木椅子上,俊美如玉的男子把玩着一枚小小玉章,嘴角微扬,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项青妤一眼,「姑娘倒不妨先与本王说说子奚君?」 项青妤心道都这个时候扯这个作甚,就瞥见那人手里玉章朝自己的一面赫然刻着子奚二字,倏然顿住。 天光未亮,随着厚重城门的开阖声,一辆马车急急地驶入城内,锦盖垂下的流缨跟风轻扬,奔着太傅府而去。 其后不远,另一辆紫檀马车缓缓而动,随着前面那辆停在了离太傅府不远的巷子口,七八名身着乌衣,腰悬长剑的侍卫围车而立待命。 紫檀马车内,三皇子顾玄胤斜斜倚着软垫,眺着车窗外那一抹窈窕身影,眼底的明媚一敛,慵懒尽失,神情瞬间端肃,「本王怎么觉着这项家姑娘是冲着我来的?」 与他同坐马车闭目养神的男子携着凉薄气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肩上的雪貂甩了甩尾巴,与它主子如出一辙的高冷姿态。 顾玄胤那高深莫测的表情维持不到一瞬就崩解,桃花眼一挑,道了声无趣,然片刻后又忍不住好奇某人昨日里的反常举动,「你与那项家姑娘是旧识?回来的时候那姑娘身上的衣裳是你的罢,你们……那么激烈?」 「……」宋弘璟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姑娘家名声重要,岂容你这般胡言乱语。」 顾玄胤轻咳了一声,收了声,丝毫未觉得身为皇子这般示弱有何不妥,二人从小一块儿长大互背黑锅的交情,甚至在父皇眼里,只怕更愿意眼前这人是他的儿子。 思及此,那双桃花眼有一瞬的黯然,却是很快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对外头的马夫使唤道,「去城南窄巷。」 刚回了玉笙苑的项瑶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流萤连忙倒了热茶递上,就见主子不知望着哪处出神,小着声儿唤了声小姐。 项瑶扯回思绪,视线落在流萤身上忽而问道,「你说,人死后,什么人会在灵前跪守三日?」 「自然是至亲至爱之人了。」流萤想也未想地答道,随即就见项瑶神色愈发迷惑,「小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项瑶心中震动,至亲至爱?怎么可能……她清楚记得前世与他不过几面,都是点头的泛泛之交,可那人最后跪在自己棺木前的冷厉伤痛神色又叫她不敢如此肯定,不禁疑惑自己是否忘了什么。 珠帘轻碰的声响再次打断,一名青碧襦裙的丫鬟走进来道,「小姐,有位燕姑娘求见。」 燕姑娘,还能有谁?只是这当口的找过来……项瑶眸色一敛,「请去水榭,我随后就到。」 「是。」 未染蔻丹的葱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白瓷杯,溘然的凉意浸染,项瑶勾了勾唇角,带了云雀前往。 还未行至水榭,就远远瞧见一抹纤细身影娉婷立在护栏边,着一件浅水蓝的裙,长发垂肩,用一根水蓝的绸束好,玉簪轻挽,簪尖垂细如水珠的小链,微一晃动就如雨意缥缈,早已不见初时妩媚,多了几分淡淡袅袅的恬静。 项瑶走近,凝着眼前女子脸上的用心妆容,眼底溜过一抹暗芒,轻扯笑意,「燕姝姑娘别来无恙。」 燕姝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拧着丝帕一角,「叨扰大小姐了,燕姝……此次前来是……」 「是为了教我弹琴。」项瑶开口截断了她的话,见她错愕抬眸看向自己,笑了笑继续道,「姑娘琴艺高超,项瑶特意请来教授。」 燕姝凝着那双恬淡眸子久久,点了下头,否则以她的身份那人如何放心自己前来太傅府。「燕姝必当倾囊相授。」 项瑶不置可否,用这个作借口也有她自己的用意,这时候的项瑶根本不会琴,而她却是会的,尤其是顾玄晔喜好的那几首曲子。她起步晚,却肯勤学,磨破手指也要弹得最好,就是不知在她指尖缠着绷带忍痛弹奏时,那人想的是谁。 念及过往,项瑶神色一晃,眼眸阴鸷下来,片刻掩过,看着跟前站着的可怜女子,笑意深长道,「云雀,带燕姝姑娘去准备准备,姑娘问的,你只管答就是。」 云雀猜不透主子心思,只觉得项瑶对燕姝的态度古怪,而这个燕姝扮成二小姐的样子更怪,带着一肚子疑惑领着人去了屏风间隔后专门辟出来的琴室。 项瑶自人走后,脸上的笑意敛去,漠然凝着池面上争相夺食的锦鲤,眼眸转深,都是活得这般可怜。 「瑶儿,燕姝姑娘呢?」 身后蓦然响起的男子声音惊得项瑶手里的鱼食一下都撒了下去,十几尾锦鲤哄抢而上。「你走路怎么没个声响!」 项允沣叫项瑶美眸一瞪,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了道,「我都唤了好几声,是你自个儿没听见。」 项瑶挑了挑眉,看着一副标准纨绔打扮的项允沣,仍是这般跳脱的性子,而非后来偷了三叔钱投资生意失败被三叔怒责后负气离家的冷血商人模样,可也就是那样个冷血商人因着自己那时求情,在她为顾玄晔筹钱一筹莫展时慷慨解囊,事成后也未取分文。 这辈子她没想上顾玄晔那条贼船,看着项允沣活像看个会移动的聚宝盆,虽不清楚他是如何发迹的,可后世那财神爷的名号却是响当当的。 项允沣叫她看得有些发毛,像被猫惦记上的小鱼干似的,嗯,他就是那片干瘪小鱼干,禁不住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哥哥我可是专程赶回来见燕姝姑娘的,快别藏着了。」 项瑶看着两眼放光的某人,心里一个咯噔,「你该不会喜欢人家罢?」若是这样,非得叫严谨做派的三叔打断腿不可,难道这也是导致二哥离家出走的原因之一? 第十七章 项允沣一噎,挂着骚包垂坠的折扇合拢一下敲在了她脑门上,「想什么呢,我就是想听个曲儿,这不满月楼见不着人了么。」 项瑶半信半疑地盯着他,见他坦然,心搁回了肚子里,让流萤去请燕姝。 这厢琴声悠扬悦耳,项允沣同项瑶坐着一边品茗,项瑶眼尖,发现他手上红痕,「三叔打的?」 项允沣闻言嬉笑的神色一顿,无谓地撇了撇嘴,「被嫌弃惯了,有个那么优秀的大儿子做比对,我做什么他都不顺眼,不过是借五十两银子,二话不问就把我揍了顿。」 「五十两?」 项允沣见她惊讶神色,当她是被他报的数儿吓着,摆了摆手,「不说了,跟你说这个也没用,喝茶。」 项瑶只是诧异他这么早就开始谋划财路,见他看扁了自己的样子,抿了口茶,淡淡抛下诱饵道,「要是我有呢。」 项允沣一下瞠圆了眼睛,染了一丝热切地盯着她瞧,也对,光凭项瑶的受宠程度,还有宫里赏赐的那些,要凑个五十两对她来说也确不是难事。「那借给哥哥我呗,等赚了就还你。」 「还倒是不用,就当我入的股。要是赔了,咱就当买个教训,要是赚了哥哥让我占几分利如何?」项瑶清透的眸子里狡黠一闪而过,笑得眉眼弯弯。 「没问题!」项允沣在府里借了一圈儿,愣没一个像项瑶这么痛快的,头回做生意他自己都不能保证亏赚,而项瑶这么说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项瑶随后让流萤去取了她藏私房钱的匣子以及笔墨,同项允沣签字画押,两人各取所得,皆是满意。项允沣得了银两,嘴边的笑都咧到牙根了,连曲儿都不听匆忙忙往外头跑了,生怕她反悔似的。 「小姐,二少爷不像是来听曲儿的,更像是来坑小姐的。」流萤一直在旁瞅着,待人远了,闷声怀疑道。 项瑶笑眯眯地捧着那纸画押,等墨迹干了,小心放进了匣子里,吩咐流萤收好。反正都是赚钱的买卖,哪个坑哪个,还不定呢。 随着曲声落幕,四下无人,项瑶自然也没听下去的兴致,便道今儿个就到这里,让人送燕姝回去。 云雀瞅了空档同项瑶禀报道,「她问的尽是跟二姑娘有关的,喜好习惯一类,奴婢答得上的便答了。」 项瑶颔首,似在意料之中。 「还有,桌上那碟枣儿小姐嫌酸得倒牙让我扔掉,燕姝姑娘倒是吃个不停,奴婢见状,就私下做主给她带回去。」 「那碟子酸枣?」项瑶追问,得了云雀肯定点头后,眼眸沉了下去。 倒是有意思…… 巳时三刻,一名梳着圆髻的妇人在丫鬟的引领下进了褚玉阁,进去给老夫人请了安后笑眯眯地递上随身带来的匣子,让其笑纳。 婆子从她手里接过,递到老夫人跟前,打开了匣盖子。老夫人瞥了一眼,随手搁在了桌上,倒是旁边的童姨娘瞧着咽了咽口水,低低嘀咕了声,「这些东西看着就怪值钱的,舅老爷出手可真阔绰。」 老夫人心里头得意,刻意把东西全摆着,面上装着嫌地挑来挑去,「总算这回送的还能看,他能这么快升副将还不是因着我,还算知恩。」 「是啊,多亏了老夫人当初安排提拔。」赵淼夫人嘴角的笑意一僵,手里的帕子紧紧攥着,嘴里应着,心里却是受气。她家老爷步步高升那也离不开他自己争气,到了老夫人嘴里都成了她的功劳,这进贡的倒成应该的了。 闲话了两句,赵夫人见老夫人没有留她用饭的意思,自个儿提了要走,老夫人让婆子送了送,赵夫人一出太傅府就彻底黑了脸,往门口啐了口,搭上马车回去了。 等赵夫人一走,老夫人抬手就打掉了童姨娘摸上匣子的手,嘱咐婆子仔细收起来。 「老夫人今儿气色不错,我跟道长求的那符您戴着么,蓉儿先前老做噩梦不是,戴了后睡得可安稳了。」童姨娘讪讪,连忙转了话题道。 「嗯,睡得确是不错。」老夫人应和了声。「林道长可是神人。」 童姨娘一听,眼里溜了一丝喜意,忙继续道,「那天做法完了后罢,我好像听见林道长说什么相冲,不过没听仔细就让老爷身边的人给请出去了。老夫人,您说会是什么冲了?」 老夫人眉头一挑,气呼呼道,「还能是什么相冲,还不是玉笙苑的那个克我!」随后顿了一顿,露了狐疑神色,「道长真说冲了?」 童姨娘立刻点了点头。 「我就说么,处一块儿就浑身不舒坦的。」 正说着,一名丫鬟跟着婆子进了门,老夫人一眼就瞧出是那位身边的侍候丫鬟,眼皮子一撂,收了话音儿,这是今儿个第三回来人了…… 「老夫人,秦老夫人那边设宴,请您过去一道用饭。」 「唉哟我牙怎么那么疼呢,就不去了,吃不痛快咯牙。」老夫人假意捂着一边面庞,话里有话道。 「牙疼?前头请那两回怎么不说,拖到这时辰,这不故意么。」听完丫鬟禀报,一鹅蛋脸美妇人蹙着眉心道,正是秦老夫人的儿媳贺氏。 软榻上的老妇人一身深蓝的锦缎绣袍,两鬓银丝一丝不苟地梳起,盘桓髻上简单簪着青玉扁方,素雅不失雍容气度,听了贺氏的抱怨淡淡扫过去一眼,招呼着屋子里一众女眷入座。 桌上先上的几道菜已经有些凉了,叫丫鬟撤了下去,换了热菜上。一盘颜色黄白的鸡髓笋,专用鸡腿肉中的骨头敲碎取出骨髓,点缀在鲜笋盘中,雅致清透,且脆嫩爽口。调好的豆腐挤成八个丸子拖糊裹上面粉屑炸成金黄的明珠豆腐,以桂鱼肉,猪肉,虾肉,猪肉汤等制作而成的琉璃珠玑,翡翠玉扇,芙蓉如意卷,海棠酥……满当当一桌,丰盛可口。 秦老夫人坐在了主座右侧,那位置依旧给空着,面前摆的都是厨子特别给做的素斋菜。自打老太傅过世,秦老夫人就一直茹素,潜心向佛,原本就知书达理的性子也愈发显得温厚,就更不计较原配老夫人那些个小打小闹了。 「动筷罢。」 除了未到场的老夫人和童姨娘一房,府里的女眷都在,顾氏坐在空座的左侧,与秦老夫人隔了个座儿,才吃了两口,碗里就多了筷肉。秦老夫人摆回了公筷,笑眯眯道,「多吃点儿。」 「谢谢秦老夫人。」顾氏端着碗,笑容里夹杂了一丝愧疚,她从小养在太后身边,而秦老夫人与太后是表亲,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后来她嫁给项善琛,本该是亲上加亲,却因为隔着老夫人那层缘故在,反而没有从前那么亲昵,可秦老夫人待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项瑶见状,主动夹了筷素肉到老夫人碗里,「祖母也多吃点。」 秦老夫人微微一怔,随即夹起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眯起的眼里盛了满满笑意,连道了两声好,一抬手的就露了腕上戴着的沉香木福寿如意手串。 「好啊,我道以为你那手串是为谁求的,原来是讨好祖母来的,祖母本来就已经偏心的,以后可不只记着你的好了。」项青妤坐在项瑶旁边,故意嗔道。 第十八章 「姐姐拿了捻珠特意请圆慧大师开光,祖母一样念你的好。」项瑶笑嘻嘻地回嘴道。 坐在下首的沈氏瞧着心里暗暗惊奇,项瑶和项青妤的关系好她是知道的,可什么时候跟秦老夫人那般亲昵了,若说起来,两位老夫人确是秦老夫人这边的关系厉害些,以前自个儿还笑项瑶母女傻,可这会儿瞧着又不像,原先有的讨好之嫌,叫项青妤一说反而不显得造作。 不过沈氏也没多想,毕竟秦老夫人待两母女的好大家也有目共睹,先前反而是那俩人不识好,再说好不好的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用过了饭,待在屋子里的反而觉着有些闷热,贺氏便提议往湖心水榭坐坐,秦老夫人有午休的习惯便没跟着一块儿,反而叫丫鬟拿了上好的白露茶招呼。 等一行人到了水榭,才发现原先说肚子疼没来的童姨娘也在,大概是图个凉爽,见着众人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贺氏瞅着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句,「童姨娘这会儿的肚子怕是不疼了罢?」 「先前疼的时候一阵阵儿,呵呵,这会儿已经好了。」童姨娘扯着尴尬笑意答道。 只是听的人没一个信的罢,当然也没人计较就是了。待人坐下后,丫鬟泡了茶,奉上点心,就退到一旁侍候着。姑娘们有自个儿的圈子,在一块儿说话玩闹,妇人们也自成一派喝茶闲话,只是扯的话题都是些家长里短,还能听上京城里的最新传闻八卦。 论起正牌夫人里头,就属沈氏出身最差,而且这么多年没个动静,只有挂在名下外室庶女的项蓁,在贺氏这样娘家厉害的底气就弱了几分,也有点巴结的心思在,便挑了贺氏儿子项允礼的话题道,「允礼年纪轻轻就任了翰林学士,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出去打牌,不少夫人都向我打听允礼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抢手得很呢。」 贺氏叫她这一番话说得心情舒畅,对于自个孩子不无骄傲,矜持地笑了笑。坐在沈氏旁边的童姨娘抓着把瓜子嗑,一声声的扰人,加上她天生有些斜眼,沈氏瞧着就跟嘲讽她似的,略不舒服的皱了皱眉,想到外头传闻,语带讥诮不怀好意道,「允晁近日可是出大风头了,那篇文章作的连书院老师都夸赞,如今京城里都说太傅家的俩孩子都出息得很。」 「允晁随了他爹,爱讲道道,不过讲得蛮得理的,不像现在的世家子弟只晓得吃喝玩乐。」童姨娘咧着嘴角,脸上得意的神色毫不掩饰。 站在贺氏身后一直没怎么吭声的柳姨娘突然出了声儿道,「我怎么听说允晁那篇文是跟人买的,还是强买,欺负人穷没个家世背景。」 柳姨娘是项善明的妾侍,项允沣的娘亲,方才童姨娘说吃喝玩乐的世家子弟,可不拐着弯的在说项允沣纨绔么,当下就不痛快了。 「你什么意思!」童姨娘一听立马站了起来,指着柳姨娘的鼻子道,「你是嫉妒我家允晁乱污蔑人罢!」 「童姨娘,我可没冤枉他,不信你去书院找人问问看有没有这回事,项允晁仗势欺人,打的还是太傅府的名号,说出去岂不是丢的是已故老太爷的面儿。」柳姨娘也嘴不饶人,这事儿还是项允沣同她说的,道是那被欺负的书生可怜来着,还给了些银钱给他母亲治病。 「你……你就是生的儿子不如我儿子才这么说的!」童姨娘乡下出身,一摆就是个泼妇架势,怎会轻易让人说了去,嘴皮子一利尖酸道,「你也不瞧瞧你家允沣不学无术,吃喝嫖赌除了嫖没有,其他哪个不占了,问问外人哪个说起来不摇头!就是个没出息的!」 「你说谁没出息呢!」柳姨娘平日里柔弱,儿子却是她的软肋,由不得别人说不好,当下就跟童姨娘掐上了。 童姨娘也不是吃素的,有老夫人护着更是有恃无恐,柳眉倒竖,一甩手便将瓜子甩在柳姨娘脸上,柳姨娘虽说样貌瞧着柔弱,性子却是要强,这般让人欺辱,当即就气的拿起了茶杯扔过去,也亏得童姨娘身子灵巧,生生躲了过去,不过茶杯摔在地上,烫了童姨娘的脚,哎呦一声惨叫。 「你个贱人,你是想烫死我。」 「谁是贱人,你个乡下来的破痞子破落户。」 两人越嚷嚷,嗓门越大,身子也越挨越近,其他人见状纷纷在旁边劝着,也有扇风点火的。 也不知道是哪个先动手推的,两人一下就缠在一块儿揪打起来,一个抓了另个头发,一个抓了衣领子,手上都下了狠劲儿。 顾氏就在两人旁边,一边劝着想要拉开二人,奈何她力气单薄反而叫两人推开,踉跄了两步,仍是不懈。童姨娘余光瞥见,眼里升起一抹诡云,在顾氏再靠近的时刻,借着混乱突然伸手狠狠推了顾氏一把,后者不察,猛地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额头扎了木屑,蹭起好大块皮,顿时鲜血汩汩而流。 「夫人只是皮外伤,并不严重,止住血,再用膏药外敷即可。」一位下巴一撮白胡子的老者替顾氏诊过之后,从自个儿背来的药匣子里取出个白瓷瓶交给侍候顾氏的丫鬟,此人正是项瑶从郡县请来的孙神医。 「多谢孙大夫。」项瑶谢过,命云雀送上诊金,亲自送孙大夫到门口后着小厮小心护送人回去。 待回转身回去,就见斜倚着床榻的顾氏正伸手摸上额头缠着的厚厚纱布,脸色稍显苍白,项瑶见状掠过一丝心疼,这些日子精心养着受这么一遭,思及顾氏受伤的原因,眼眸深处,席卷的暗涌如潮。 顾氏见她神色阴郁,当她是担忧自己便宽慰道,「娘没事,这会儿已经不晕了,大夫不也说了无碍。」 说罢,就要从床上起身,却被一只骨肉均匀纤细白手按住了肩膀,重新坐了回去。站在顾氏跟前的项瑶面沉如水,看着顾氏的眼一字一句道,「大夫说娘伤着脑袋,晕眩不止,伤得不轻。」 「可大夫……」说的不是这样,顾氏正要说就被项瑶打断,听着她继续道,「这伤,咱得要个说法。」 「……当时场面混乱,问起也道是不小心,要何说法。」 「我亲眼瞧见是童姨娘故意推的您。」项瑶咬牙愤愤,「决不能这么算了。」 顾氏敛了一双美眸,低柔语调里掺了几分无奈,「娘知道,可这话拿了老夫人跟前说也不定能讨回个公道,又何必……不妨少一事。」 项瑶料到母亲会是这个态度,顾氏信奉的准则便是如此,即便有气也是闷着自个儿,从前的项瑶确是觉得母亲这般柔弱才是女子该有的样儿,打心底也有些瞧不上童姨娘那样泼辣女子,上一辈子的项瑶最终还是活成了童姨娘的样子,重活一世长了经验的她要让自己和母亲都活得不同,活得痛快。 「母亲是太傅府主母,怎能由着一个奴才欺负到您头上,我知晓您是顾忌老夫人,怕惹了她老人家不高兴回头又折腾,爹夹在中间难做。可今儿这不是个小事,她敢对您下狠手,您姑息她这回,难保下回她不会又借着什么‘不小心’对我和皓哥儿下手,尤其是皓哥儿还小,要是一个看不住……」 第十九章 项瑶故意捏了皓哥儿说事,也是知晓皓哥儿在顾氏心里占多重,就像童柳二人会为了孩子掐起来,她也希望母亲能够为了她和皓哥儿坚强些。 果然,她说完就见顾氏蹙眉紧了面色,似是陷入深思。 「您不在意的东西,您让就让了,顺着老夫人的意不计较,那是您大度,可在别人眼里就成了您怕,您好欺负,一回两回过后只会变本加厉,失了对您该有的敬意。」见她神色松动,项瑶继续添柴道。 顾氏微微点头做了应和,脸上亦是划过一抹不知所措的茫然。 「知道您性子的说您温婉大方,可背后指不定也在笑您教导无方,没个主母样子,以后连我和皓哥儿都叫人觉得良善可欺。」说到最后四字,项瑶几不可见地红了红脸。 「那怎么办?」顾氏叫她说的心慌,又没有自个儿主意,愁苦着面色问道。 项瑶对她这反应颇是满意,脸上依旧是板正的神色,「所以今个的事儿不能善了。」随后俯身附在顾氏耳边一番说道。 褚玉阁,宽敞的厅堂内已有十余人在那里,分作两派或站或立,而正中的两把花梨木太师椅上两位老夫人各自端坐,仔细瞧,脸色都有些不大好。堂下跪着两名妇人,其中一人哭哭啼啼的抹泪,另一人默不作声。 「老夫人明鉴,今儿就是柳姨娘挑的事,不光是动手打了妾身,还伤了顾夫人!」童姨娘一边拿着手绢擦眼泪,一边抢先说道。 柳姨娘叫她那惺惺作态的委屈样儿恶心得不行,不甘慢了道,「明明是你先动手还敢恶人先告状,顾夫人就是你推的,别想趁机赖到我头上,我看你就是故意!」 「谁故意了,你动手打人还有理了,今儿就请老夫人好好评评,这事儿到底谁错!」 请老夫人评理,那还不偏颇,柳姨娘柳眉一竖,瞪了童姨娘一眼后,亦是软言求着堂上坐着的另一位,「秦老夫人,妾身真的是逼不得已才还的手,都是童姨娘胡搅蛮缠,还想冤枉妾身,求老夫人给妾身做主啊!」 随后两人又一人一句地争执起来,伴着底下的小声议论,一时哄哄作响,好不热闹。 「够了!吵吵什么,像话么!」老夫人的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两人转到了秦老夫人身上,见后者眉心微蹙却没置一句,心中颇是舒坦。 随即招了在场的两房丫鬟,各自说了一遍当时情况,老夫人微微颔首,转向秦老夫人问询道,「既然两人都有错,且柳姨娘是妹妹房里的,不妨就各自惩罚管教如何?」 话虽如此,却透出几分强硬来,显然主意已定。秦老夫人垂眸,淡淡道,「一码归一码,姐姐的人自该是姐姐管教,可今儿还有一桩子没问责清楚,这惩罚就不好下轻重。」 老夫人挑了挑眉头,当她是故意寻事儿,有些不乐意了道,「还有什么没问清楚的?」 「哪个伤了我娘当然要问清楚。」女子清冷高扬的声音由远及近,一抹俏丽身影扶着头上缚着纱布的妇人出现在门口,一会儿就到了老夫人跟前。 秦老夫人见状,急忙让贺氏给顾氏腾了座儿,「伤得怎么样,大夫怎么说的?」 顾氏正要张口,就被项瑶轻轻扯了下袖子,忆起项瑶来时交代的,扶着脑袋作了难受表情,顺道掩去几分不会说谎的尴尬,心中对秦老夫人的担忧涌起内疚,就立马转了视线,看向地上跪着的童姨娘,后者的视线不期然与她撞上,微愣过后露了几分无谓嗤然。 「童姨娘你明知我劝你二人分开,非但不听不说,还将我推向柱子,是何居心!」顾氏陡然眼眸一厉,直冲着童姨娘质问道。 众人皆被顾氏突然的变化惊了一跳,尤其是跟这事无关的,只当瞧好戏一般,坐等着接下来的事情。贺氏站在秦老夫人旁边,晓得秦老夫人对这顾氏偏疼,当即卖乖地帮着一起附和,「原来嫂嫂是被推得,好个大胆的贱妾。」 「我……我……」童姨娘没料到顾氏会突然向自己发难,反应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没有。随后缓过来慌张向老夫人求救道,「不关我的事,当时妾身与柳姨娘争执,顾夫人过来的时候我亲眼看到是她推的,不是我!」 「好你个童姨娘,如今顾夫人都说是你,你还敢狡辩,栽赃于我,太不要脸!」柳姨娘气急,若非顾着在场那么多人,怕失了礼,否则真想撕烂了她的嘴。 「方才两边丫鬟也都说了,是争执的时候不小心推到的,至于是哪个,你看两个都不承认,老婆子说了各自管教,怎么,你是觉得老婆子这么做不对?」老夫人原先也被顾氏的气势吓了一跳,随后念起她平日里那软弱性子,觉得她横插一脚是在质疑她的决定,心中顿生不满。 「老夫人莫生气,儿媳并非这个意思。」顾氏对上老夫人,依旧有些示弱,想也是习惯了,在项瑶撇过来的目光里努力直了直腰板儿,「儿媳头上的伤若是一句不小心揭过去,岂不是白白受了,让儿媳这主母的颜面往哪儿搁?如何在下人面前立威,说出去怕是让人笑话太傅府没了规矩。」 老夫人没想到顾氏也有这般牙尖嘴利的时候,「当时场面那般混乱,你又怎么能知道是童姨娘推得?」 「难不成老夫人是觉得儿媳故意搬弄是非,冤枉人?」顾氏面向老夫人,神色似乎闪过一丝受伤。 「嫂子的性情我们是知道,怎么会那么做呢。」贺氏向来就有些瞧不上老夫人做派,这会儿出声帮腔道。 秦老夫人亦是点头,「我也是瞧着顾氏长大的,她断不会冤枉人的。」 「儿媳句句属实,老夫人怎么偏听,不信儿媳。」 老夫人意外之余,更是被说的哑口无言,沉默半晌只得略不甘愿了道,「既然如此,就由你做主罢。」说罢,就以头疼为由眼不见为净地入了内屋。 童姨娘一见靠山已去,这会儿才有些怕起来,看着顾氏又觉得平日里不声不响好欺负仍是不愿伏低认错。 项瑶勾唇一笑,倒是挺希望她有骨气到最后的。「娘,按照规矩,冲撞主母致伤的该赶出府去。」 顾氏一怔,随即在项瑶带笑的注视下迟缓地点了点头,「合该如此。」 「不……你们不能赶我出府!」 童姨娘霎时惊慌了起来,离她不远的项蓉亦是冲到了项瑶母女跟前,「夫人,这当中是误会罢,童姨娘说了没做,您怎么能赶她出府?」 项瑶倏然冷了面色,凝着项蓉沉声喝道,「错了就要认罚,死不承认更是罪加一等,当家主母要处置一个犯了错的姨娘,还要你个庶女来说三道四不成,这就是你学的规矩?」 项蓉被喝住,紧咬着下唇,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忍住没有继续反驳。 自方才就有些打击过度似的童姨娘这会儿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嘴里喃喃有词,随后在项瑶招呼婆子押她下去时突然大声了道,「你们不能这么做,我……我肚子里有老爷的孩子,你们不能赶我走!」 第二十章 厅里的人皆是叫这出反转看得怔住,以项瑶最先回过神,视线落在惨败面色的童姨娘身上,半晌忽而弯了弯嘴角,「童姨娘有身孕了?」说罢,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腹部。 童姨娘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克制住身子不由自主地颤动,硬着头皮应了声,「只是还未满三月,就一直没说罢了。」 顾氏轻轻扯了下项瑶,眉头轻皱,因着二人事先对过的话里没有这出而有些不知所措。项瑶安抚地回握了下她有些冰凉的手,依旧眉眼弯弯,「既然童姨娘有了‘身孕’自然不能赶出府去,就罚在自己苑子禁闭两月罢,母亲觉着可好?」 「瑶儿说得可行,就这么办罢。」顾氏连忙附声道。 婆子随后上前将童姨娘带了下去,后者心有戚戚,无意识地抬了眸子,却与项瑶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猛地被她像是洞穿一切的目光骇得打了个寒噤,忙是垂下眼。 秦老夫人忧心顾氏身子,待她发落完毕就让人搀扶她回去休息,顾氏颇是不好意思,直道自己无碍,只是没人信罢了,最后拗不过让人扶了回去。 项瑶瞥了眼仍跪在地上的柳姨娘,念及某个在外荡了近半月没有音讯的人,眸光一转,在人都离去后,替她向秦老夫人求了个情,从轻发落。 七月末,京城里出了件大事儿,蔺王手下把当朝宰相之子给打了,为的还是名歌姬,难免有争风吃醋之嫌,尤其是蔺王那两名手下透露出来的讯息,那名歌姬已有一月余身孕,蔺王欲纳其为妾。单单是王爷纳青楼女子为妾,就足以让京城百姓茶余饭后议论纷纷。 日近戌时,苍穹逐渐暗淡,轻薄的云层犹如浮絮,随风聚散,交叠变幻,渐渐淡去,一弯半弦月悄然跃上竹梢,洒落袅袅清辉。 蔺王府书房,灯火透亮。 「蔺王明鉴,属下绝没有与曹丞相之子有过冲突,事发之时,属下与顾北还在城北大营,两地相距甚远,即使回来也分身乏术!」地上跪着两名乌衣紧腰的侍卫,其中一人抱拳急急道。 坐于书案后的男子,半张脸掩在阴影里,明明暗暗的灯火中,另半张唇红齿白的俊脸褪去往日的温和,显出几分阴鸷来。沉默片刻后撩袍起身,神色冷凝地往外走去。 顾南顾北见状暗暗舒了口气,随即跟上,来到一处偏院,顾北机灵地替主子开了门,漆黑暗室里一股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火折子燃起的一瞬,暗室一角倏地发出锁链挣动的声响,伴着女子幽弱的呼救,掩在其中,几不可闻。「我要见王爷,王爷……」 顾玄晔站在烛火微亮的暗室里,一侧的墙上挂着各色渗人刑具,墙角一隅,女子发丝凌乱地蜷缩在厚厚的稻草上,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身下斑斑血迹一直蔓延到地上,天儿正热的夏夜里仍是瑟瑟发抖。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女子听着熟悉的声音干涸的眼角顿时又渗出了泪水,嘴里喃喃着王爷,极力想抬起身子来。 「只要你说出幕后之人,我便留你一命。」顾玄晔走到女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聚起曾有过的柔情。 「孩子,王爷,我们的孩子……」燕姝哑着嗓子一声声念着,泪珠大颗大颗滚落,眸光深深凝着面前男子的模样,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人竟会如此绝情残忍。 她竟天真的想用孩子来绑住他,落得个如此下场。他是喜欢孩子的,却不喜欢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可笑她到此时才明白。 「孩子还会再有,燕姝,告诉我那人是谁。」顾玄晔眼底掠过一丝不耐,耐心即将告罄。 燕姝的下颚被捏在他手里,被逼着对视,身上的痛楚怎么都比不上心里的,听着男子执着的问题,心底愈发荒凉,最后像是绝望了般,突然问道,「王爷您爱过燕姝么?」 顾玄晔神色渐冷,抿唇不语。 燕姝等了良久,忽而弯了弯嘴角,自顾说道,「可我是爱的。」且爱惨了,燕姝在心底如是说道,随后敛了凄色,「没有谁指使,从始至终燕姝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若说错,大概是错在了遇见您的时候。」 说罢,紧紧闭上眼,再不置一词。 顾玄晔冷眸凝视她良久,心中转过万般想法,最后直起了身子,面无表情地对顾南吩咐道,「不能留,处理得干净些。」 玉笙苑,冰纹格的窗子开了半扇,窗边种着两株叶片肥厚的芭蕉,长成合抱之姿,风一吹,簌簌而动,些许青涩气息飘进屋子。 临窗书案前,少女单薄的翦影融在通明烛火的橘色暖晕中,手捧书卷,神情专注,翘檐下清凌凌的铜铃响,都不曾入耳,仿若岁月静止,安静美好。 正从窗子翻爬进来的项允沣一抬头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不过近半月没见,瞧着好像又有些变了,倒不是模样,而是那身气质,加上原本就生得好,叫他都快转不开眼去。 这么一走神,屁股无意识地往窗台上一坐,顿时唉哟一声叫唤,从窗子上翻落下来,惊动了屋子里看书的人。 「允沣哥哥?」 「……妹子,还没睡呢。」项允沣呲牙咧嘴地揉了两下后背,竭力想在项瑶面前维持住哥哥的尊严,赶紧将手里的匣子递过去。 项瑶搁下了手里的书卷,问道,「什么东西?」 「一些紧俏的西域首饰,谢谢妹子对柳姨娘开恩,我知道我那娘性子,给妹妹惹了麻烦。」 项瑶笑了笑,不甚在意,这么一说倒是大大方方的收了匣子,也让项允沛不再为难,瞥见眼前人强忍到快扭曲的表情,心里有些好笑。随即调侃道:「三叔打你板子的时候怎么不忍着,那声儿整座府都听见了。」 项允沣嘴角一抽,像是回想,「不至于罢……」 「就你这一走十天半月没个讯儿,几十藤板还是轻的了,害我们担惊受怕。」项瑶说到这也是来气,要不是自己借出了五十两,怕项允沣因此遭了什么难,那她可就罪过大了。 「咳,好妹妹,别生气,我这不是忘了么。」项允沣连忙赔罪,嬉皮笑脸地挨近了道,「我这趟跑得值,咱们赚大发了!」 项瑶挑眉看他。 「我从滇南运了近百斤的玉石原料回来,只花了一百两,同宝玉楼的掌柜合作,开设赌石,短短两天就抢购一空,不止把本儿赚了回来,还整整翻了百番!」项允沣说到这不无得意。 「一万两?!」这下连项瑶都有些不淡定了。 项允沣点了点头,「不过这趟事儿能成不光是我一人,别人出的主意路子,我瞧着好才硬是占了一半,外加跑腿的活儿,所以赚的得跟人家五五分。」 五五分成也能有个五千两,本金就五十两,赚得算不少。项瑶不由笑眯眯地看向他,直把后者看得背脊发凉,从怀里摸出锦袋递了五十两银票过去。 「喏,这是本金一分不少,明个程三儿分利,咱们一块儿去呗。」 项瑶收了银票,想也没想地道了不去,她一个姑娘家掺和这不成样子。 第二十一章 「别啊,我爹罚了我禁闭,不准我出苑子,我是偷摸溜出来的,还指着你明日带我出去!」项允沣一听有些急了道。 「反正合伙的是你那些狐朋狗友,让人送过来不就成了。」项瑶也不上当,直直指出道。 项允沣一噎,晓得他这妹妹不好糊弄,只得耷拉个脸道,「你不知道,程三儿虽说是城里首富儿子,比谁都精,我要不在,他不定怎么分我那份儿,好妹妹就当哥哥求你了,帮人帮到底啊!」 「咱不能跟钱过不去是不。」项允沣见她沉默不语,又补了一句。 项瑶有些被说动,最后还是点头依了他,约了时辰明个去三叔那儿捞人。 看着项允沣从原路返回,项瑶定定站了窗子前,弯月高挂,银辉笼着庭院,衬得项瑶面庞愈发清透,神色悠远,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然谪仙心里念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庸俗之物。 五千两……项瑶禁不住眉眼弯弯,她眼下缺的就是银两。有钱能使鬼推磨,她让人冒充蔺王身边心腹,又在京中散布蔺王纳妾谣言,靠的就是银子,怕是那人怎么都想不到这幕后之人会是自己罢。 这一世,她依然是毒妇,但却想要个好名声,倒霉的只有旁人了。 长安街,龙凤茶楼,临街的二楼雅座,一名中年男子坐在窗边,穿着深紫色的华贵锦衣,历尽沧桑的双眸沉稳而冷静,端起茶盅撇了撇茶盖子,目光落在了对面坐着的年轻男子身上。 「都不记得上回和你坐下来喝茶是什么时候了,这些年除了受封进京,一年都见不了你几面,内人一直惦记着你。」 男子唇角牵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弘璟也甚是挂念,李夫人身子可好?」 「好着呢,吼起我来中气十足,一点不输当年跟着我南征北战的劲头。」忠义侯虽然嘴上嫌着,可眼里是掩不住的笑意。「亏她跟了长公主那么长一阵儿,愣是没学来半点温——」 似是想到什么,倏地止住了话头。宋弘璟微垂眼眸,低低笑着道了句,李夫人是性情中人。」 忠义侯看着沉默寡言的清俊男子,心底不由地叹了口气,宋弘璟幼时父母逝世,被今上所怜养在宫里,又特赐袭爵,本该是个天生的富贵闲人,却在十三四的年纪非要去西域吃沙子,说什么继承父亲遗志,护卫家国。虎父无犬子,虽是少年将军却也不敢叫人小瞧,屡立战功,声名赫赫,确是有他父亲当年的影子,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担心…… 功高震主,当年的悲剧重演。长公主随宋将军身死前托付他们夫妇二人,又怎么忍心看着这孩子步宋将军后尘。 「如今南疆太平,有你一手调教出的虎将驻守,你不必非要回去。」 宋弘璟视线落在窗子外,长安街熙攘繁华的景象映入眼底,一辆马车倏然出现,车身上印有项府标志,悠悠荡荡停在了茶楼前,宋弘璟眉梢一挑,转回了视线。 「不回去了。」 忠义侯原还想再劝两句,没想到这一回他这般痛快应了,怔愣一瞬随即面上带了喜色,「不回去好,留在京里也有个照应,内人替你物色了不少姑娘,到时候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你都二十好几,该成个家了。」 「恐怕要辜负夫人好意了。」宋弘璟眼睫微微向上翘起,出言婉拒。 「弘璟是有意中人了?」忠义侯从他的神色里觉出一二,忍不住追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我可识得?」 外头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伴着小二的招呼,女子的声音低低响起,「你只说带你出来,干嘛非拉着我上茶楼!」 「好妹妹行行好,你不在不行啊……」男子求饶的声音似乎是拉扯着进了隔壁的屋子。 宋弘璟拧眉,眼底起了几分深思。 正对着门的忠义侯瞥见外头路过的,同样皱起眉头,不禁摇头,「项老太傅那么研学正直怎么出了个这么不着调的后辈,跟着隔壁程家那小子不学好,像个什么样子。」 「城中首富程擎那二儿子?」宋弘璟的声音倏然低了下去。 忠义侯正诧异他怎么知道,就见人影一闪,对面的位置已然空了。「……」 隔壁雅座,项瑶失语地看着一室鲜花,视线缓缓挪向雅座主人,看着后者痴汉般的模样,勉力维持住脸上温和笑意,暗里冲不远的项允沣飞眼刀子。 项允沣的视线始终不敢与她相对,挂着谄媚笑意推了推桌上的点心,「瑶儿尝尝,都是你爱吃的,呵呵呵。」 「项姑娘有什么喜欢吃的,若这里没有,我着小厮买去。」程万金凝着她,笑得一脸傻气。 「……程公子客气。」项瑶颇不自在地稍稍退开了些身子,正想脱身,突然听到门口嘭的一声,门板拍在墙上的重响。 「……」 「……」 「……」 屋子里的三人皆是被吓了一跳,程万金登时恢复了二世祖张扬跋扈的气势,指着来人怒喝道,「哪个不识相的敢闯小爷的地盘!信不信小爷削了你!」 项允沣看着门口面带寒色的人,脑子里灵光一现,立马拽了拽程万金,免得他被拍扁了都不知得罪哪路大神,「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宋将军,一人对铁骑营还能全身而退,人削你跟削萝卜似的。」 独独项瑶还在怔神,没缓过来似的。 「走错。」来人镇定撂下俩字。 「……」程万金听了来人身份,嚣张气焰弱了几分,又怕在心上人跟前丢了面儿,努力抻了抻腰板,「走错就走错呗,把把把门带带上。」 项允沣斜了一眼过去,啧,真怂。 宋弘璟闻言反而走了进来,径直来到项瑶面前。项瑶的目光下意识凝向他的脸,眉骨如同被刻刀精细的打磨过,硬挺的英气,漆黑如墨的眼眸里似有不虞。 「……」她应该没做什么得罪他的事情……罢? 「上回说要答谢,我想到了。」宋弘璟突然出声道。 「唔。」项瑶反应迟缓地想到了城外那一夜,自己好像确实那么说了,只是那人当时没提。 「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罢。」宋弘璟干脆利落地下了决定,「跟我走。」 项瑶一顿,看了眼屋子里另外俩人,果断起身跟着宋弘璟离开。等出了龙凤茶楼,迎面暖风吹拂,项瑶面上莫名浮起一丝热意。 「将军想要项瑶如何报答?」项瑶同宋弘璟比肩,只到了他的肩头,微微仰头就看到这人如玉凿般的侧脸,诡异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察觉出与方才不同的情绪来,貌似心情好了些?是错觉……罢? 宋弘璟闻言倏然停了下脚步,方才只顾把人带离开未想仔细,这会儿被问及一时有些答不上,然面上却看不出分毫,依旧是淡然神色,沉吟片刻后低低道「听闻姑娘字画尽得太傅真传,赠我一幅如何?」 字画……并非在项瑶的预料之中,却也能做,便点头应了。正好前面就是八宝斋,项瑶这趟出来用的就是买画纸砚台的借口,不便空手而回,站在八宝斋门口同宋弘璟分了道儿,道是稍后差人送到将军府。 第二十二章 八宝斋是长安街众多商铺中最打眼的一家,也最有名气。墙边博古架,摆放着竹木雕刻,牙雕,佛像,白玉鼻烟壶之类的小件儿,正对着门的墙中间一张独版面大画案,厚重古朴,表面花纹流动多姿,上面放着文房四宝,笔筒臂搁,案角一尊宣德炉里香烟缭绕。 甫一进门,伙计就迎上前来招呼,项瑶心里一边估摸着时辰,一边在伙计的引领下到了搁着砚台的地儿,一排过去,项瑶一眼就看中了最右边的。 「姑娘好眼光,这是小店最新进的琉璃盒松花石如意纹砚,拢共也就这么一块。」 「给我包起来罢。」项瑶越看越是中意,直接道。 「好咧。」 「慢着——」 与伙计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略微拔高了的女声,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立在项瑶身后不远,朱红绣裙在一堆略显沉闷色调的字画里,成了一抹刺眼的旖丽。 「这块砚台我要了,她出多少,我出双倍。」女子翠眉轻挑,唇角噙着高傲开口道。 伙计正要包装的手一顿,脸上有些尴尬,「这……这位姑娘已经买下了。」 「我家郡主不是说了这砚台她要了么,郡主看中意的,多少钱都不是问题,还不包起来。」女子身后的小丫鬟抬着下巴,同主子如出一辙的傲慢神色,冲伙计道。 女子颔首,目光瞥过项瑶,那一丝轻蔑丝毫没有隐藏的意思。 项瑶闻言好气又好笑,这对主仆感觉都听不懂人话似的,看着就怪难缠的,淡淡瞟过一眼后见伙计打包好,径直从他手里拿过,连一点余光都未给,带着云雀出了八宝斋。 「你……你给我站住!」那位郡主撩着裙摆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大声喝道。 项瑶压根不作搭理,迎面碰见前来寻人的项允沣,后者诧异的看着这一幕,问了句这谁啊? 「缺根弦的,回去了。」 「噢。」项允沣跟着项瑶走,回头还看了一眼,长那么好可惜了。 和安郡主被兄妹俩气得直打颤,袖子下的手紧紧攥着,凭什么,凭什么这样的女子能入弘璟哥哥的眼,弘璟哥哥还对她笑,思及方才远远瞥见的一幕,和安郡主的指甲快嵌入肉里都不自察,一脸阴云。 夏日觉短,天刚微亮,项瑶便醒了,恍惚间忆起当初侍候顾玄晔更衣上朝的光景,垂眸敛了暗色,几年下来养成的习惯,非一时就能改过来的。 流萤见她醒来,上前侍候洗漱,后者还在发呆,一双略带着雾气朦胧的乌眸,尚还有七八分慵懒的空茫,盯着流萤有一会儿才又清醒了几分,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坐了起来。 净过面后,流萤拿着桃木梳仔细替项瑶挽发,发丝落在手心滑溜的触感令她颇是爱不释手,帮项瑶梳的发髻愈显精致繁琐,若不是项瑶见她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拦了下,恐怕就什么好看的都往上招呼了。 云雀此时正好提着食盒进来,见着这一幕弯了弯嘴角,比起前些时候的苍白憔悴,这会儿的项瑶脸色红润光泽,一袭烟云粉蝶裙更是衬得皮肤莹白如玉,让人移不开视线。 项瑶闻着桌上食物散出的香气确是有些饿了,坐到桌旁,捏起一块玫瑰蒸糕,糯米外皮上嵌着点点桃红,轻咬一口,里头尚且温热的玫瑰花酱流了出来,项瑶抿了一口吸掉香甜可口的汁儿,配着枣仁莲子粥慢里斯条地用起来。 「本该还有一碗燕窝盏的,让老夫人身边的春杏端去了童姨娘的香荷苑,道是童姨娘两月余的身子,先前受了惊要进补,便拿走了小姐的份额。」云雀将在厨房遇到的如实说道,语气里杂了一丝愤懑。 项瑶用到七八分饱搁了勺子,听了她的话未见不虞,反倒浅浅笑了起来。流萤看得摸不着头脑,要说童姨娘冲撞夫人该是被赶出府去的,结果因着有了身孕只简单罚了禁闭饶过,小姐怎么还笑呢? 「小姐,童姨娘有了身孕只怕会更变本加厉,夫人……」流萤不无担心道。 「有?那也得看她生不生的出来。」项瑶嗤笑一声,勾在她唇畔的浅笑,含着再明显不过的嘲弄意味。 流萤闻言骇了一跳,只当主子是要痛下杀手,咬唇犹豫片刻,傻愣愣地问道,「小姐要奴婢去买红花么?」 「……咳咳。」正用茶的项瑶被这呆萌丫头呛着,一时回不了话。 云雀点了点她脑袋,「真不知你成日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小姐是那种人么,别误了意思。」 项瑶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闻言哑然,心道自己上辈子确是那样的人,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流萤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张着嘴不置信道,「你是说童姨娘那肚子是假——」 云雀连忙伸手捂了她的嘴,她这也是猜想,怕流萤没个心眼就往外捅,赶紧道,「没根没据的你这么瞎嚷嚷不是给小姐招惹是非么,把那话给我憋肚子里头,一个字儿都不许往外蹦。」 流萤亦是知错,捂着嘴说不了话,忙不迭地点头。 项瑶好笑地扫了她二人一眼,从始自终都只会为她考虑的云雀,还有跟着云雀愈发‘自己人’的流萤,心中熨帖。 倒是云雀不知想到了什么,见流萤老实松开手,同项瑶禀告道,「自童姨娘说有了之后,老爷只去过一回,其他时候都在夫人苑儿,补汤一顿不落下,依奴婢看在老爷心里还是夫人最重要。」 言语里也有几分宽慰的意思,若是真的,也动摇不了夫人的地位。 项瑶想到过去浅云苑时瞧见的,嘴角不自觉上扬,父亲对母亲的紧张都能把人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大抵也是因为这样,她总觉得成亲后的日子也该是如此,思绪到了这里倏然一顿,未再深想下去。 至于童姨娘那肚子……这般‘巧合’她自是不信,老夫人现下有多宠,日后下场就该有多惨,她母亲的那笔帐留着慢慢算。 「成了,这事儿也轮不到你们两个小丫头操心,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忙自个儿的去。」项瑶拿了桌上的春山文集看,一翻开书页,就瞅见了里头夹着的鎏金镂空书签,底下坠着个小巧精致的透明琉璃球儿,里面隐约可见一朵盛放的白色花朵。 传闻长在极寒之地的月石花,在盛放时采下,放入琉璃球里用特殊药剂封存便能永久不败,带着还能感觉到丝丝凉意。 项瑶捏着坠子,想到赠书签的主人,眼中困惑,当真是如他所说单纯的礼尚往来? 「这签子可真好看!」 蓦然响起的女声惊扰了项瑶的思绪,猛地回神发现项筠站在跟前,正不掩兴趣地盯着她手里的签子瞧,项瑶敛眸,在她开口前合拢了书页,不意外地瞧见她要张口说什么,却因着她的动作顿住,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神色。 项瑶抬眸才发现项筠身旁还跟着几名婆子,手里各捧着东西,见项瑶看过来,马上道,「这是老夫人命老奴给各位小姐准备的去宫里的衣裳首饰,大小姐您先看着选选。」 第二十三章 宫里……项瑶想起前些日子宫里来的帖子,皇后旨意办琳琅宴,邀京中芳龄合适的世家姑娘入宫赴宴,项瑶记得就是在琳琅宴项青妤入了太后的眼,为三皇子做媒,说成了这门亲事。所谓的琳琅宴说白了就是给几位皇子选妃,上一世她情系顾玄晔,一心想要讨好皇后,紧张之下反而弄巧成拙,惹了笑话,丢了小姐颜面,仔细想来,若说没有这些人的故意为之,自己怕不会那么惨罢。 大红描金海棠妆匣儿,里头金玉珠宝琳琅满目,样样都是好东西。项瑶掠过视线,暗忖老夫人这回倒是下了血本儿。 「瑶姐姐样貌京城里无出一二,戴什么都好看!」项筠不掩真心地夸赞了道,目光在一套红翡滴珠首饰上流连,露出十分想要的神色。 项瑶正从婆子手里拿着的衣裳里选了套轻便不失大气的,回头瞧见,嘴角挑了笑意,从妆匣里拿了那套首饰,在项筠略是期待的眼神里一转手交到了云雀手里,嘱咐收起。 「既然妹妹在,也一块儿挑了罢。」 「……嗯。」项筠心口一塞,见项瑶未像从前那般‘大方’,只得恋恋不舍地收了目光,重新选过,却是挑得十分谨慎。 项瑶自是知道她心思的,为皇子选妃,当然也包括顾玄晔,只是上一世连自己都未曾能入皇后的眼,凭她的身份更无可能,若非她和顾氏一直宠着,后来又有顾玄晔护着,最后岂能如愿以偿嫁与那人。 看着项筠近在咫尺的脸,项瑶心中一百个猜不透,顾玄晔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喜欢上这般精于算计的女人。她生得美貌,但也并非是倾城色,却独独入了顾玄晔的眼,这是项瑶到死都没想明白的事情。 「瑶姐姐,这件儿如何?」项筠不知项瑶心中所想,未察觉她眸中冷意,欢喜问道。 项瑶回神,微微颔首,应了声好,看着她的眸光不禁悠远了去。燕姝死了,草革裹尸,成了乱葬岗上一抹孤魂野鬼,是因着她看不清人心,想用孩子得到那人,怎么可能呢?当今母仪天下的那位就不会允许,而顾玄晔……只要他喜欢人的孩子,她二者都不占,如何留得住。 「妹妹穿得这般好看,定能在琳琅宴入了哪位皇子的眼,到时候可不就成了皇妃。」项瑶目光凝在面前比划衣裳的女子身上,笑意渐浓。 「姐姐莫要打趣我了,琳琅宴去的世家小姐多,哪有我什么事儿。」项筠脸色微红,嘴上这般说着,眼眸里却燃起点点光亮。 项瑶唇角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用近乎诱哄的口吻道,「各花入各眼,妹妹生得娇俏,许就有人钟情,愿意给妹妹荣华富贵。」 项筠闻言险些入迷,却也只是差一点,很快在项瑶面前绷了神色,露了一丝俏皮笑意,「姐姐可真会安慰人,要真有那么一日,妹妹一定跟姐姐共享。」 「这可是你说的。」项瑶亦是跟着笑了起来,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就彻底阴沉了下去。 这回的结局,可要改写了罢。 临到入宫当日,太阳未出,四角飞檐下滴滴答答落着隔夜的水珠,空气潮湿而晦涩,朱墙琉璃瓦显了黯淡之色。 东宫,凤鸾殿,云顶檀木作梁,壁上缀以夜明珠,十二扇薄如蝉翼的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殿内一侧的软榻下搁着几个青玉瓷大瓮,里头奉着冰块,渐渐融化,浮冰微微一碰,发出细微悦耳响声。 陈皇后一袭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端坐于软榻之上,广袖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珍珠,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 软榻下方紫檀木椅上坐着名妇人,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凤眼长眉,生得美艳,取了随身携带的玉罐子托在手中递上,「这‘美人红’是臣妾从孙神医那儿求的,孙神医入京匆忙,拢共就带了这么一罐,有驻颜泽面的功效,请皇后娘娘笑纳。」 「国公夫人有心。」陈皇后听闻是孙神医,让宫女递呈上来,拧开玉罐盖子,轻轻嗅了嗅,有股淡淡的杏仁香,颇是好闻。命人收起后转而道,「怎么不见你家姑娘一同?」 「回娘娘,瑾儿前儿个染了风寒,症状轻微,怕传了皇后娘娘,故此只在殿外等候。」衡国公安夫人提起自家姑娘,语调里不免有丝丝骄傲。「实不相瞒,这美人红就是瑾儿从孙神医那儿赢过来的,神医还问她要了琼脂膏的方子,夸她有天赋呢。」 陈皇后闻言亦是笑道,「瑾儿这孩子自小聪慧机灵,品学才德都甚得本宫的心,是本宫心中蔺王妃的不二人选。」 「多谢娘娘抬爱小女,只是蔺王似乎中意的是……」安夫人先是一喜,随即想到近日蔺王所为,笑容里不由多了一丝尴尬。 陈皇后自然明白她未尽的话意,先前孩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险些惊动圣上,若非她死死瞒着又派人抹平此事,岂能这么快就过去,那孩子倒好,落了事儿就往太傅府跑,如今京里皆是盛传蔺王对项家大姑娘一片情深。 戴着鎏金烧蓝指甲套搭在楠木小几上,力道嵌进稍许都不自察。她辛苦教养指望的孩子,京中世家小姐那么多,选哪个不好,偏生要那人的,作的还是同他父皇一样的深情姿态,让她怎能不生怨。 陈皇后心中已经认定项瑶同她母亲般狐媚,迷惑了她的晔儿,想攀上高枝成为蔺王妃。 「本宫绝不会让蔺王娶那种女子为妻。」 安夫人听着她语调里的森寒之意,忆起衡国公醉酒曾同她说起一二,当今圣上心里头最爱的还是云安郡主,奈何郡主身份不足,圣上又有志做位明君,待郡主爱上项太傅之子,向太后请嫁,二人之间才绝了可能……也无怪乎皇后会将云安郡主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 不过,比起朝上颇有微词且庸碌无能的太子,能力出众的蔺王殿下更为合适,虽同是皇后所出,但陈皇后对蔺王殿下费心栽培,无疑是偏了心眼儿的。这一思虑,心中便有了算计,眉梢一展,挨近了皇后娘娘轻启道,「不过一个四品鸿胪寺卿的女儿,皇后娘娘若是不喜,这次的琳琅宴大可……」 距离凤鸾宫数百米远的慈宁宫里,凝神静气的熏香袅袅而起,一位面慈目善的老妇正微微闭目养神,听到嬷嬷传报定远将军求见,倏地睁了眼,染上几分笑意,「快宣。」 「臣弘璟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男子长身玉立,气度不凡,眉宇间英气逼人。 太后忙是道了免礼,招手让人近了身前,「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瘦了,跑那么远吃苦了罢。」伸手抓着他的胳膊,眼里不无心疼,她这唯一的外孙幼年失怙,安平又紧跟着宋将军撒手人寰,留下孩子独零零的,她曾为了那事与皇上大起争执,却在看到皇上将他抱养在身边时心感无奈,只是错已铸成,追悔不及,唉…… 宋弘璟惯无表情的脸上起了一丝浅淡笑意,「南疆虽是艰苦,却也磨砺人,弘璟受益颇多。」 太后微微颔首,问及宋老夫人道,「你祖母身子可好?」 第二十四章 「劳太后挂心,芸锦姑姑照顾着,身子颇是健朗。」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慈爱地看着他,连声道,忽而想到一事,嘴角扯了温厚笑意,「哀家听忠义侯夫人说你不回去了,正巧,今儿皇后在华沐苑设下宴席,来了不少世家姑娘,弘璟随哀家一道,看看哪家的姑娘能入了眼的,哀家替你把把关。」 宋弘璟闻言嘴角笑意渐深,「臣恭敬不如从命。」 祖孙二人闲话了会家常,就有公公来宣召皇帝召见宋将军,宋弘璟暂别出了慈宁宫,甫一踏出殿门,就瞧见了迎面而来的项瑶母女,停顿侧身恭谨有礼地唤过顾夫人方才离开。 顾氏望着年轻将军离开的俊挺背影,还有些懵然,呐呐道,「宋将军年轻有为,还很有礼数。」就是这礼数冲着她而来让人觉着有些惶恐。 项瑶哑然,默默颔首算作附议。 随后二人各怀着莫名心思入了慈宁宫,面见太后。太后有一阵儿没见顾氏想得紧,拉着人坐了旁边,嘘寒问暖,顾氏也极是耐心地一一而答。太后仅育有一女,那就是早逝的安平公主,是把顾氏当作亲女儿般疼的。 「果真瞧着气色好了不少,这孙神医真是担得起妙手回春的称号。」太后漾着欣慰笑意握着顾氏的手道,随后视线落在了跟着顾氏而来的项瑶身上,微微一顿,「这是瑶儿罢,女儿家的一天一个变,越变越好看,哀家瞧着都快认不出了。」 「太后谬赞。」项瑶浅笑着谦虚道。 太后不由仔细地瞧了眼前人儿,乌黑的墨丝懒懒的盘起,装饰上洒金珠蕊海棠绢花,着了一件湘色彩绣藤纹古香缎大袖衣,下穿一条碧色暗花蝶纹平素绡留仙裙,淡雅大方。 不知不觉同方才站在跟前的人儿,摆在了一道想,一边看一边想,越来越觉得般配。只是想到京中传闻,面上闪过犹豫,这姑娘她瞧着喜欢,可要真同蔺王有些什么,再议亲事就不合适了。 「十四五可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当年你娘一眼相中了你爹,求着哀家作的主儿,瑶儿若是有了意中人不妨说给哀家听听,兴许哀家能再成一门好事。」 项瑶一愣,亦是察觉方才太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打量,以及那一掩而过的深思神色,联想到近日传闻,心中对顾玄晔愈发咬牙,那人是存了心断她后路,逼她只能嫁他。 「瑶儿多谢太后美意,只是情之一事,还是随缘,瑶儿觉得自己的缘分还未到。」项瑶一双黑亮的眼眸规规矩矩地垂得恭谨,如是答道。 太后听出了她的意思,只觉着是个聪明人儿,看着愈发欢喜,尤其是那话说的,同几年前宋弘璟搪塞她说亲的缘由是如出一辙,弘璟留京,说不准这就是两人的缘分呢? 「瑶儿可知道宋将军?」 项瑶叫太后骤然发问,怔忪了一瞬,却还是点了点头,「方才与宋将军有过一面。」 「觉得如何?」 「器宇不凡,谦谦君子。」项瑶毫不掩饰地真心夸道。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太后嘴角笑意加深了些许,凝着项瑶忽而开口提起当年一桩趣事。「哀家还记得瑶儿幼时曾在宫里住过一段儿时日,那威武冷峻的宋将军估摸是将你当成了小宫女还跟哀家讨要你来着,哀家到现在都记得他得知你被你娘带走后那委屈的表情,逗死哀家了。」 「……」项瑶诧异的神色定格在脸上,默了半晌,她怎么不记得有这段?只是稍一脑补当时画面,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就觉得那位冷面将军可爱了起来。 华沐苑挨着御花园,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在其中恰好能瞧见御花园内的怡人景色。因着皇后在此处设下筵席,苑内布置一新,青石砖铺就的小路上粉装宫女来来往往忙碌不停。 苑子中央铺了块极大的地毯,毯上绣着繁花似锦和祥云金纹,除了北首的主席之外,东西各放数张客席,每张坐席二三人同坐,已经坐了不少世家小姐,项青妤和项筠未得太后召见,也在其中。 项青妤对项筠无甚好感,旁边正巧坐着礼部侍郎之女赵卿便与之攀谈,项筠便落了冷遇。 项瑶回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项筠瞥见她来,正高兴地要挪动身子就被项青妤往旁边挤开了个座儿,从中间挪到了最边上,而项瑶正好坐在了项青妤原先的位置上,同她隔了开来。 「……」项筠咬唇,神色流了一丝委屈,就瞧见对面一直空着的客席上几人落了座,其中一人一袭青色绣锦华服,面容英俊,极为引人注目,似乎是感应到她的视线,携着温润笑意陡然看了过来,项筠掩了掩眸,藏了几分羞赧。 顾玄晔一眼就看到了正对面坐着的项筠,随后,不自觉地落在了一身正装眉眼浅笑的项瑶身上,纤细的翦影沐浴在正午倾泄的阳光里,镀上一层温和金芒,不同以往的明艳逼人,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坐在他身旁的顾玄胤顺着他出神的视线看去,同样看到了西席上的三姐妹,尤其是那故意侧目避开自己的那人,不由凤眼微挑,唇角噙笑。 项瑶在顾玄晔视线落在身上的瞬间就已察觉,掠过一眼,看着他惯作的深情神色心中发冷,无关情爱,而是为顾玄晔因皇上一句似是而非的戏言对自己大献殷勤,讨那位欢心,心思之深令人胆寒。 正想着,就见皇后德妃等在宫女嬷嬷的伴驾下入了华沐苑,临路过西席,陈皇后微顿了身形,凤眸一瞟席上的顾玄晔,隐含了几分警告之意,随后入了主席,与德妃二人各坐了主位下首。 落在最后的妃子着了淡紫色宫装,腰身紧收,下面是一袭深紫色白玉兰的长裙,发髻上斜斜的插着一枝海棠滴翠珠子的碧玉簪,素雅许多。恰是三皇子顾玄胤的生母熹妃,因着私藏巫蛊一事被打入冷宫十七载,直到近日前顾玄胤觅得神医为皇上乳母诊治,使得皇上龙心大悦下允了他赦免生母的要求,才得以重见天日。 「今日设宴,就是想在这宫里热闹热闹,诸位不必拘束。」陈皇后笑盈盈地开了口道,目光扫过在座的世家姑娘,在前排坐着的衡国公之女安瑾身上逗留稍久。 「太后驾到——」随着太监那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苑内众人的目光,习惯性地往声音源头处看,只见太后身边还立着名男子,身姿修长若雅竹般美好,眉目间是一种极致的清俊。 不是宋弘璟是谁? 项瑶所在的东席悄然炸了锅,细若蚊声的议论嗡嗡盘旋,从那些姑娘放亮的眼神里不难看出宋弘璟的人气,俨然快要高过一旁的顾玄晔,毕竟比起皇家繁琐的规矩,嫁与宋弘璟同样荣华不说,还省了侍候公婆。 然宋弘璟坐下后,一双清冽眸子旁若无人地凝了项瑶片刻,断然收回,视周围如无物。 自宋弘璟入席后就一直不离视线的和安郡主瞥见这一幕,搭在桌上的手用力到泛了青白,死死凝着项瑶侧颜,一双亮丽眸子里盛满嫉妒。 第二十五章 项瑶察觉那道灼人视线,侧头看去,正对上和安郡主些微扭曲的清丽面孔,微微一顿后便想起在八宝斋的一出,不免错愕,不至于为了一块砚台气性那么大罢,不愿招惹麻烦便转回了视线,正巧落在了斜对面宋弘璟的身上,总觉得这人出现在这变相相亲的宴会上,怎么看怎么奇怪。 因着存疑,视线不自觉地多停留了片刻,使得始终关注她的几人纷呈了神色,唯有被注目者坦然享受,抬眸的瞬间,清冷的眼底漾起一丝浅淡笑意,仿若在问好看么。 确是好看的——项瑶倏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看一男子失了神,不由耳根泛红,故作镇定地放空了眸子,装作看的是其后的风景。 宋弘璟眼中笑意更甚,似乎还携了那么一丝宠溺意味。 由嬷嬷扶着入座的太后恰好瞥见,眼中聚了笑意,随后便吩咐开席,端着菜点的宫娥们鱼贯而入,有序的上菜、行礼、退出。 奶白葡萄,蜜饯荔枝,鸳鸯卷等瓜果点心先上了桌,随后是热腾精致的菜肴,鲜香细嫩的黄焖鱼翅、拢成花瓣盛开状的牡丹鱼片、翠绿五丝卷……不多时就堆满了案几。 项瑶尤爱面前这道云河段霄,是取两片香蕉,中间夹一片金糕、一片蜜枣做成段霄,再把段霄的六面沾一层面粉,裹满蛋清糊,放入油锅中炸熟,捞出控净油后码在圆盘中,撒上白糖即成。清爽可口,不一会儿面前的碟子就空了大半。 在座的世家姑娘哪个不顾忌点,小口抿着,眼睛不时往另外两边溜儿,独独项瑶这桌,与项青妤二人仿若真是品尝美食来的,每一道都尝得尽心,又不失仪态,反而叫人看得胃口大开。 一顿饭毕,宫娥们撤下盘碟,换上了莲心茶。正是品茗的当儿,有名宫娥悄然来到项瑶身旁,递了个小巧的檀木匣子,附在项瑶耳边轻声道了皇后赏赐,项瑶捏着匣子,抬眸堪堪与陈皇后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后者瞳孔略是一缩,却还是牵起一抹和善笑意。 项瑶心中莞尔,道是同上辈子一模一样,作了欢喜状收下,一如她们期待的那样。旁边的项青妤项筠亦是探看过来,项瑶掀了匣子一角,里头躺着一枚玉兰纹饰墨锭,极是精致,二人眼里各有神色。 轻微的啪嗒一声响,项瑶阖起盖子,转而浅浅抿了口茶,长长双睫垂下,遮住眸色幽深。 稍作品茗,陈皇后微倾了身子附在太后耳边低语了两句,得到太后点头应准后,冲掌事的桂嬷嬷微一颔首,后者会意,站到了台子前朗声宣道,「今儿琳琅宴皇后备了彩头,诸位姑娘一展才艺,才艺超群者皆有赏赐。」 此话一出,不少姑娘都跃跃欲试,先不说宫娥们捧着琳琅满目的彩头,单说要是在比艺中胜出,入了哪位皇子的眼,岂不鲤鱼跃龙门,他朝贵为皇妃享荣华,从琳琅宴的请帖下,到今朝举办隔了半月余,这半月余的光景便是留给姑娘们各自准备的。 因着才艺无所限制,便未做分组,参加者从嬷嬷那儿抽取顺序签子,除却琴舞等无法同时进行比试,棋画女红皆可,姑娘们抽好签后依照顺序,若有人表演与自己比的才艺相同,且是后面那些项,便可自动站出一较高下。 此番分配有利有弊,若是才艺独树一帜,能使人耳目一新,留下深刻印象,然相同时,万里挑一,使自己脱颖而出,成为一类中的佼佼者。故此,有不少姑娘已经开始悄悄打听起旁人准备的才艺。 项瑶拿着第十二的签子,正好处在中间,一旁的项青妤抽的是第二,而项筠则是第八。因着项青妤顺序在前,待顺序第一的吏部尚书闺秀李小姐吹奏完一曲笛子后便上了台子,台子一侧专门辟出来的一块地儿,桌椅针线笸箩齐活,项青妤耐心制起了锦袋。 淡绿色滚金丝边的长裙,绣着洁白脱俗的山茶花,颇有含苞待放,灼灼之姿的意味。 项瑶正凝神瞧着,就听着耳畔响起一道略是紧张的声音,「姐姐擅字画,就连皇后都亲自赏赐了墨锭,一定很是看好,不像我……」 「妹妹莫要泄气,你的字画不逊于我,而我也不打算作画。」项瑶前半句有多少真心只有自己知道,然后半句确是真的。 项筠诧异,不明白她为何放弃最拿手的,睁着一双水眸直愣愣看,看见她对着自己的温柔眸子,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当她是为了自己……不禁涌起几分复杂心绪。 「瞧着妹妹喜欢这墨锭,若是要作画,这个便借你一用?」项瑶若往常般大方了道,眸中匿过一抹精光。 项筠闻言自是欢喜,又有些羞赧,接过项瑶递给她的匣子,眸中盛满感动,「瑶姐姐真好。」 项瑶抿唇浅笑,「姐妹俩又何须这般客气,到你了,去罢。」 琴棋书画,字画类的不在少数,项筠面前搁着一张御制的檀木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在其身旁的是衡国公的嫡女千金安瑾,大抵是察觉她看过去的视线,微微侧首,回了一记温雅浅笑,颇是大家闺秀极为温婉的模样。 项筠抑着心底紧张亦是笑笑,目光不自觉掠过皇子们所在的席位,与一抹温润目光不期相遇,心中微定不少,取了匣子里的墨锭,抓着袖子细细研磨了起来。 主席上,陈皇后的目光猛地聚焦在项筠手中,面色露了一丝诧异,却是很快掩饰了过去,眸光倏然幽深。 一炷香的时辰为限,随着香灰落尽,桂嬷嬷唱停,宫娥们二人一组侍候在檀木桌左右,依次举起任众人阅览。周将军的孙女作了秀丽山河图,然时间不及,收尾略是匆忙,成了败笔,正沮丧而立。刑部尚书之女随了其父,一手笔迹瘦劲的瘦金体,运笔飘忽快捷,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可明显见到藏锋,露锋等运转提顿痕迹,在一众字画中相当独特。 众人正欣赏之际,忽见数十只蝴蝶纷涌而入,翩然舞动,最后落在了安瑾的桌案铺成的锦绣图上,宣纸上百花齐放的盛景不止迷惑了蝴蝶,亦是惊艳了在座的人。 项筠挨得近,被眼前这番景象震撼之余隐约嗅到了一丝芬芳气息,凝神看了画儿,上面落了薄薄一层不知名的粉末,怕这就是吸引蝴蝶前来的原因,心中暗叹女子的心思讨巧。 落在安瑾之后的项筠见面前的宣纸被呈起,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静了心神,露了几分自信之色。 然下一瞬忽然爆出的哄然声打破了她的这份自信。 「这是个什么字儿,丑成这般也太叫人难认了。」 「是啊,还是太傅府的二姑娘呢,连个字儿都写不好居然敢出来献丑。」 「……」 「字虽差了些,人却还是可以过目的。」这回说话的是临台子最近的五皇子,面上皮肉松垂,眼肚浮肿,一副长年沉迷酒色的衰颓样子,此时正色眯眯地瞧着,直把项筠看退了一步。 慌乱之余忙往纸上看去,不知怎的,原本还好好的字儿变得歪歪扭扭了起来,在旁人作品的映衬下简直惨不忍睹。项筠叫这一变故惊呆,直愣愣看着眼里渐渐浮了水汽,原本就生得柔弱,这般姿态,多了几分我见犹怜,西席的议论声稍止。 第二十六章 五皇子最见不得美人落泪,自诩风流地起了身子,替她说话道,「项二姑娘的字虽不如,可这诗句却是难得的好句。」 此话一出,就有身旁人发出了轻声嗤笑,道是一个酒色之徒也懂这?顾玄晔眸色微深,笑意匿了几分。 项瑶的目光不经意地溜过一圈儿,微微垂首,掩了唇畔不怀好意的笑容,项筠这回可是你自寻死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桂嬷嬷辨着纸上略是扭曲的字儿逐字念了道,然一念完视线便下意识地往德妃的方向暗暗溜去。 金黄色云烟衫绣着秀雅的芙蓉,逶迤拖地黄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云髻峨峨,戴着一支点翠镶金芙蓉花钗,脸蛋娇媚如月,只是此时脸上没了一丝轻松喜悦的神情,无甚表情地凝着项筠所在的方向,暗了眸子。 「好一个不向东风怨未开,确是佳句,赏。」德妃转回了视线,面上舒展笑意,唯独唇角牵起一抹冷峭弧度,冲着项筠招了招手。 乍然听闻夸奖,项筠颇是意外,却还是高兴,历经心绪起伏,来到了德妃跟前,微颤着手接过嬷嬷递过来的贵重饰物,福身谢过赏,正要起身离开之际遂不及防地往前跌了去,不置信地往老嬷嬷那儿看去,重重跌在了地上,手里捧着的饰物亦是跌出了匣子,恰是一块芙蓉玉坠,碎成了两瓣儿。 项筠吓得不顾擦破的手掌忙是捡起,顺势跪在了地上,眸中蓄着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也不敢露出,低垂着脑袋,强忍哭腔道,「德妃娘娘恕罪,德妃娘娘恕罪。」 「看这般不小心的,还不赶紧扶人起来,看看摔着哪儿了没。」德妃脸上显了关怀神色,凝着项筠轻声慢语地询问道。 项筠被嬷嬷搀扶起,掩了掩裙子磕出的破损,紧抿着下唇摇头表示无碍,德妃颔首,让人送她回了座儿。 待入了座儿,项筠再忍不住微侧过身子默默垂泪,方才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实在无了颜面,尤其是在皇后和蔺王面前……项筠心中万分酸涩委屈,不明白好端端地怎就惹了德妃不快,要这般整她。 表演再度继续,坐在德妃身旁的陈皇后弯了弯嘴角,道了句,「可惜妹妹的芙蓉玉坠了。」 德妃唇角漾笑,「姑娘家出了错儿总是紧张的,项家二姑娘就有这等才学,项家大姑娘怕是更出色罢,蔺王殿下中意的人儿,臣妾可是万分期待呢。」 陈皇后被戳中痛处,笑意一顿,颔首浅笑结束了攀谈,德妃亦是转正了身子瞧了表演,掠过东席时露了冰冷眼神。 项筠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项瑶却是清楚,德妃最爱芙蓉花,而在这后宫之中牡丹才称霸,项筠这首诗入了德妃耳里,难免有暗讽之意。然已项筠的水准还不足以作出此等诗句,亦是她‘不小心’在其面前露了新作,算准了项筠的性子必然会依样画葫芦偷学,好在这场合大出风头,故此在发现自己的签子在其之后时才会露出那般放松神色。 「妹妹咏的芙蓉……」项瑶故作诧异地开了口,「倒与我前几日新作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稍稍改动了几个词罢了。 项青妤闻言听出几分言外之意,唇角一勾,嘲讽道,「御前失仪,倒还有脸哭上了。」 项筠本就因着周遭投来的各色眼光如坐针毡,瞥见项青妤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嫌弃愈发难受,再听不进去项瑶的安慰,哽着声音道了去外头稍事休息,暂退离席。 项瑶注视着她匆匆离去的悲愤背影,不禁与上一世重叠,只是那次悲愤出走的是自己。她的画作一出,引来哄堂大笑不说,又被质疑抄了项筠,原来,二人所作竟是一幅,然她因着墨汁晕染成团落了下成。事后她也曾问起,项筠以立意有巧合混了过去,何况二人都师从项老太傅,风格相近也情有可原,便消了怀疑,毕竟谁能想到自己最亲爱的妹妹一心想着的是取代自己而为。 这一遭算是还回来了罢。 「你还安慰她?什么异曲同工之妙,我看是抄得高明,她又不是头一回做这事儿了,也就你单纯信她。」项青妤没好气地嗤声道,却是早些时候遇过相似事情,偏生她又做得滴水不漏,让她这个原主反而憋屈没处诉。 「就算是,她不是也受到教训了么。」项瑶收回视线,眉眼弯了稍许,淡淡道。 项青妤闻言顿了一瞬,微是诧异,看着项瑶挑了挑眉,似是意想不到。 项瑶莞尔,余光瞥见对面席上不知何时空了个位,笑意里染了几分凉薄。 这厢,项筠躲入了华沐苑外的假山处幽幽哭了起来,只是未过不久,便叫一双温厚大手拉过,被人轻拥入怀,那熟悉的沉水香令她眼眶愈发湿润,小声啜泣。 「筠儿莫哭。」顾玄晔拥着人,眼底漾着一丝心疼,看着她站在台上无措的样子时他就心疼了,却偏生不能做些什么,还有德妃……顾玄晔小心牵起她的手看见了她的伤口,黯了眸子,「疼么?」 「王爷……」项筠渐渐止住抽搭,泪珠犹挂,分外惹人怜爱,却是摇了摇头,故作了坚强。 顾玄晔因此揽着她的手收紧了稍许,「他日定不叫你再受这般委屈。」他喜欢的人如此乖巧美好,实不该搅和在那些争斗中。 项筠轻轻应声,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低声略是委屈犹豫道,「那字……是皇后娘娘赏给姐姐那块墨锭,姐姐借我用了……」 顾玄晔闻言微是一愣,随即闪过明了神色,抬手覆在她脑袋上轻抚,愈发怜惜。思及母后对项家……若再不说清楚怕是会坏了他的事。 见他蹙眉忧思,项筠伸手抚上他的眉间,动作极是温柔,「王爷是要做大事的,无须忧心筠儿,筠儿有王爷的心就够了。」 顾玄晔心中熨帖,拥紧了人,享受片刻在一起的温情。 待轮到项瑶,她往的是琴台方向,项青妤瞧见,不免诧异,「用琴?你不是不擅音律?」 项瑶回眸,粲然一笑,「同燕姝学过几日,好像被点拨通了。」 「……」项青妤摆着一脸不信,目送着项瑶上了琴台。 摆在案几上的琴,上好檀木质地,琴身雕龙纹凤,琴弦紧若游丝,同她后来的那把青霄出自同一位名家之手。项瑶微微福身,婉婉落座,抚上琴面的一瞬前世的记忆便滚滚而来,怔忪片刻后却是很快轻扬袖摆,手起滑落之间,琴声徒然在殿上响起。 顾玄晔甫一走到苑子口,便闻得乐声传出,倏然顿了脚步,那琴音清幽绕梁,抚下一把急促,叹一声高山流水,清澈的像一副水墨,宁寂不失典雅,引起心底丝丝共鸣。 「王爷?」落在他身后的项筠过了半晌亦是来到苑子门口,发现顾玄晔的身影,不禁低低唤了一声。 顾玄晔蓦然回神,微一颔首后重启步子入了席,却诧异地发现弹琴之人竟是项瑶,目光便不由己地胶着在了她身上。 稍后入席的项筠一直偷偷瞄着顾玄晔,发现他的目光所向,已然分不清是做戏还是真情……眼睑微垂,长长的睫毛覆盖住了她眼底的浓浓嫉妒。 第二十七章 而在她不远的和安郡主则不顾规矩,直咧咧地盯着宋弘璟,然那人眼里却只有一人,暗暗咬牙,脸上的嫉妒全然不掩。 殿上琴声悠然转至中段,一曲笛音不期然响起,却是宋弘璟拿了玉箫与之相合。 两种乐器融在一起,声音婉转纠缠,项瑶微微一愣,纤指一转,婉转温柔的琴声流泻而出,变幻成叫人无法捉摸的情丝,在空中轻盈流转,若有若无,却又牢牢勾住每个人的耳朵,仿若在心尖上轻抚缓触,与箫声融合极致。 两人的视线亦是于空中交汇,前者是犹如一潭幽深却清澈的潭水,看不出此刻的情绪,而后者则是犹如一个迷雾深渊,同样也看不到他现在的心情。唯有一琴一萧,传达心绪。 琴瑟和鸣,郎才女貌。 一曲毕,众人忍不住纷纷鼓掌喝彩,一些原本信心满满想夺得魁首的世家小姐也只能悬着一颗心暗暗牙咬,自然也有真心甘拜下风,羡慕不已的。 陈皇后瞧了儿子顾玄烨眼神痴迷,故而出声道:「宋将军青年俊才,项家姑娘惊才绝艳,一曲鸾凤和鸣,本宫瞧着颇是般配呢。」 一旁的太后闻言,本就心悦这对,认同地看了眼陈皇后附和了道,「哀家也甚是觉得。」 项瑶微露羞赧之色,盈盈福身道了献丑后归了席位,耳根处隐约可见泛起的薄红,即是为了陈皇后的话,亦是为了那道如影随形的炙热目光。 「啧,这就是你着急进宫的原因罢。」顾玄胤饶有兴味地看着,与旁边那人交耳道,只是那声音明显不轻,像是说给什么人听似的。 宋弘璟未作否认,那淡漠神色里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顾玄晔在二人身旁听得分明,再凝向宋弘璟,一时幽暗了眸子。 接连几场表演下来,各有千秋、平分光华。随着天色渐渐暗淡,廊下九支红莲牡丹孔雀的长枝宫灯一盏一盏升起,宛若红色长龙。 衡国公女安瑾,项太傅府项瑶,临淄王之女和安郡主等几名得胜者,由陈皇后亲自赐赏,更被邀留下晚宴。 玉明殿,殿内铺着厚厚的嵌金丝地毯,大殿四周八对铜柱子,柱子旁皆摆设着一人高的雕花盘丝银烛台,烛火摇曳,空气中浮动着清凉浅薄的玉荷香,颇是好闻。 大殿中央,景元帝高坐龙椅,左右坐着太后与陈皇后,陈皇后下方妃子依照品级而坐。大殿下方,左边是男宾席,皇子,宗室,右侧则是女眷。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儿这玉明殿着实增色不少。」身着明黄龙袍的景元帝爽朗笑道,「朕听闻项太傅家的姑娘得了琴之魁首,未曾耳闻颇是可惜,可愿再为朕弹上一曲?」 景元帝话音方一落下,四方八面的视线便聚焦在了顾氏身旁的女子身上。项瑶落落大方的起身,恭敬答道,「荣幸之至。」 正待出席,余光瞥见其右侧端坐的和安郡主露出一抹看好戏的神色,暗暗发笑,装着没看见那暗处勾绊着的脚,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随后才似是察觉地看向和安郡主,眼神里满是无辜。 和安郡主紧咬着牙关才使得那声尖叫没有冲出喉咙,一双美眸狠狠瞪着项瑶,后者未作停留上了御前表演,早在和安郡主同她身侧之人换座时就已经暗暗留心,自然防着她这一手。 一曲助兴的《卿云歌》,表达的是美德的崇尚和圣人治国,不偏不倚正好点中景元帝的心思,高兴之余更是诸多赏赐,亦可看出景元帝对项瑶的喜爱,溢于言表,也让身旁坐着的陈皇后微微变了脸色。 酒至半酣,皇上与众妃嫔离席,殿内余下众人尽兴。项瑶浅尝了梅子酒,未料到自己重生后的身子竟是这般不胜酒力,便到外头吹吹风,散散酒意。 玉明殿挨着偌大的荷花池,时近夏末,荷花已然开至颓败。晚风轻拂,解了些许烦闷之意。 「尝尝这个,能解酒气。」一抹声音清润含笑,伸手递上一小纸包,里头是用薄荷片制成的糖球,手持纸包的男子一袭莹白织锦,勾出瘦削的身形,领口高叠,外罩月白蝉衣,端的是玉树芝兰,一如当年初见。 仿若未散的酒意熏得人脑子昏沉沉的,项瑶不由得看着人走神,是了,这人生就一副多情样,那双眸子专注凝视时,便显了深情。 「蔺王殿下对项瑶有过真心么?」那句话,终究是在酒意下问出了口。是有过,而非是。 顾玄晔唇角绽了笑意,眉眼在宫灯映衬下愈发显得柔和,「你若不信,我愿掏心与你看。」 「好。」 顾玄晔凝着女子因微微仰头而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颈项,以至于忽略了她的回答。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她正略是期待地看着,像是醉了,又好像清醒着,一时尴尬地杵在了原地。 「承诺,是要给的起,才出得了口。」一道清冷声音倏然打破二人之间的寂静氛围,宋弘璟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不远,阔步走到了项瑶身旁,「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项瑶亦是意外,却是很快垂眸,顺从地由他虚浮着作势离开,刚行了两步,就被拦下。 「还是本王送项姑娘回去罢。」顾玄晔凝着半路杀出来的宋弘璟,沉了眸子。 宋弘璟不动声色地阻在二人之间,对上顾玄晔未弱了半分气势,「顾夫人有所嘱托,臣必当亲自送回,倒是王爷,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似乎在四处寻您。」 两人呈对峙身形,双目交接,隐隐有火光乍现。顾玄晔蓦然兴起一丝硬抢的念头,却也只是一瞬,眸中闪过隐忍,收手放行,随后朝着凤鸾殿的方向踏步而去。 「他非良人。」 「嗯?」项瑶此刻已经彻底醒了酒,骤然闻言有片刻反应不及。 「打不过我。」 宋弘璟轻扬下巴,弧线过分好看,以至于让项瑶又一次看得失神,待回味过他的话,倏然陷入沉默。宋将军,你过分骄傲了。 朱雀门,宫宴散尽,赴宴之人陆陆续续出了宫门,坐上候在门口的马车回府。项青妤一眼瞧见了候在不远的项府马车,挽着顾氏一道过去,项瑶和项筠落在后头,后者依旧情绪低落,项瑶耐着性子安抚了两句。 待她二人要上马车之际,忽而从街道一头蹿出一辆马车,速度飞快地冲着她们而来,又或者准确来说是冲着项筠来的,项瑶同她站在一道亦是躲闪不及,就在要撞上之际,项瑶只觉得腰上被人一揽,倏地避过了那辆疾驰的马车,身后是一抹宽厚胸膛。 良人随即落在了受惊的项府马车上,宋弘璟一手揽着项瑶,一手紧拽住缰绳制住了躁动的马。马车上的人和项瑶皆是平安,独独项筠被留在地上,未被撞倒,却是惊吓过度昏了过去。 「怎么回事?」顾氏紧张地撩了帘子,就见自己女儿依在宋将军怀里,一时愣住。 项瑶忙是从他怀里脱离,直了直身子,「多谢宋将军。」 宋弘璟收回手,于袖下虚握,似是贪恋,面上仍是无甚表情道,「举手之劳。」便冲顾氏微一颔首,下了马车离去。 第二十八章 项瑶目送着那道颀长背影渐渐融入黑暗不见,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之前的对话,蔺王非良人,那……未及深想就听得顾氏惊慌地唤了声筠儿,连忙回神让人将昏过去的项筠扶上马车,凝着她惨白的脸儿不禁叹了声德妃的容人度量。 慈宁宫,小巧玲珑的镂空琉璃盏内正燃着青赤莲香,宫女在茶炉上蒸温着上等新茶,太后坐在雕花檀木椅里,凝着对面的景元帝不掩笑意道,「皇上可是难得陪哀家用早膳,今儿个公务不忙?」 景元帝颔首,随后颇是惭愧道,「是朕不孝,以后定多陪母后一块进膳。」 「哀家不是责怪皇上的意思。」太后嗔怪地瞧了眼他,「陪不陪哀家的是其次,国家大事虽然重要,可你龙体安康才是百姓之福。」 景元帝闻言暗暗瞪了眼身边侍候的王公公,面上显了受教神色连连应是。 说话间隙,宫女们端着红漆圆盒呈上早膳,梨花木圆桌上珍珠翡翠银耳、香酥适口的松子百合酥、小笼汤包饱满,润泽,仿若轻轻一捏就破碎,透过外皮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那浓厚的汤汁儿…… 太后嗜甜,面前搁了一碗杏仁豆腐,白嫩嫩的杏仁豆腐上面浇着一层淡黄色的蜂蜜,香甜味儿扑鼻。「这杏仁豆腐还是云安做得最好吃,宫里都没她那味儿。」 景元帝执着银箸的手稍顿,随即夹了个鸡油卷儿放到了太后的玉牒中,叮嘱道,「御医交代您少食甜食,还是少吃点儿的好。」 知子莫若母,太后自然察觉皇上略有些低落下去的情绪,忽而出声道,「皇上可还怪哀家当年阻你纳云安为妃?」 景元帝似是没想到太后又会突然提起这茬,却不知该如何接话,陡然沉默。 「是不敢还是不怨?」太后垂眸,不禁一声轻叹,「云安的性子不适合留在这宫里,皇上立志成为千古明君,怎能拘泥于儿女情。」 「朕知晓母后用心,如今看着云安过得好……足矣。」他心中也甚是清楚云安将他当作哥哥,不愿勉强,将人搁在心里头这么些年等着自个儿慢慢放下,毕竟两人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谈婚论嫁——神色一顿,倏然问道,「母后觉得项瑶如何?」 「样貌才情都无可挑剔,是个可人儿,皇上的意思是……」太后下意识地答道,随即会过意来。 「母后觉得配比晔儿如何?」景元帝眸中兴味浓浓,追问了句。 太后闻言,起了一丝犹豫,琳琅宴上她也瞧着了,孙子外孙皆是钟情于此女子,而她试探所得的却是个缘分未到的答案,只能叹声道,「弘璟这些年漂泊在外,如今肯收心回来,为的恐怕就是这项家姑娘,亲事自当是美事,就看这花愿落谁家,皇上觉得呢?」 景元帝愕然,不禁掩眸深思,他会提起也是因着顾玄晔表露的意思,本想赐婚成就良缘,可听着太后这番话,不由慎重考虑起来。 与此同时,太傅府叠翠苑,项筠闺房。 「哎哟,我的筠儿啊,告诉祖母还有哪儿不舒服的?究竟是哪个混蛋不长眼,看把人给吓得。」项老夫人站在床边,一边摸了摸项筠的额头,不无气愤道。 这疼爱的样子,若是外人没见过项瑶的,还真能当了她是嫡出孙女。 项筠还曾以与项瑶做比较,心中隐隐窃喜。 不过府中有几个年岁大的婆子却常常嗤笑暗中讨论,还真当老夫人疼爱她呀,不过当她是个宠物罢了,跟老夫人早年养的猫儿竟有几分相似,先不说性子乖巧可人,就说耳后那小小的梅花形胎记,竟与死去的猫一模一样,老夫人还曾说这一定是那猫念着自己转世又回到身边了,于是就照这以前疼爱猫的劲儿的疼爱项筠,可她毕竟不是只猫,会说会笑,会服侍人,比猫可好玩多了,可谓是照着她的心意养的。 躺在床上的项筠此时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昨儿后半夜里突然发起烧,又是呕吐不止,折腾到这会儿已经脱了力。玉绡端着大夫给开的补气静心汤药进来,项筠闻见,忍不住又是反上一阵恶心。 项老夫人瞅着心疼,就见项瑶伸手端了药碗,坐在了床畔,舀一勺细心吹了吹喂向项筠,「妹妹忍忍,吃了药才好得快。」 「你同筠儿在一道,就没看见马车上的人?」项老夫人斜眼瞟着,话里隐了几分照顾不周的责怪之意,也是老夫人一贯的口吻。 项瑶喂药的手一顿,脸上半露委屈神色,不免闷了声儿道,「压根来不及看清楚就……若非宋将军,恐怕躺着的就不止筠妹妹一个了。」 「母亲,瑶儿又并非神仙,怎么算得到飞来横祸,所幸筠儿伤得不重,您也别太担心了。」项善琛略皱了眉头,「倒是瑶儿提的宋将军,改日该好好登门拜谢才是。」 「宋将军,是那个骁勇善战,打的匈奴节节败退的小宋将军?」项老夫人闻言稍稍拔高了音调,也不怪乎她在意,她的那个侄子可不就在人手下么。 项善琛点头。 「那是得好好感谢人家,明儿个……」项老夫人瞥了眼床上躺着的人儿,顿了顿,转而道,「还是过几日,待筠儿好些,一块儿带着去。」 项瑶瞧出老夫人的意思,稍作敛眸,心底莫名起了一丝不舒服。 项筠吃了药睡下,众人也不搁着打扰,出了苑儿。项瑶走了半道儿,突然被人劫到了一旁,确是刚解了禁的项允沣,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儿。 「你逮这儿守株待兔呢!」项瑶没好气了道。 「可不逮着一肥兔——啊不不不,我妹子水灵着呢。」项允沣嘴贱险些没收住,看着项瑶仍有些怕,怕她还记着上回茶楼的事儿,露了讨好脸儿。 项瑶拿他没辙,「说罢,又出什么幺蛾子?」不然何至于这么偷摸的。 「嘘,轻点声儿。」项允沣下意识地往旁边瞅了瞅,见没人经过低声道,「找你当然是好事,包赚的买卖。」也不怪他谨慎,要是让人听见传他爹耳朵里,估摸着又得一顿揍。 「还和那个程万金一道?」项瑶闻言皱眉,有些不乐意牵扯其中。 「哪儿能啊。」项允沣忙是解释道,「拆伙了,那小子我也烦着,妹子放心。」那倒霉孩子半道上让人套了麻袋胖揍一顿还不显伤处,一看就是内行人干的,项允沣唯一能想到的就那位了,总觉得他对自己妹妹不一般,生怕自己回家路上也不安全,赶紧和程三儿保持适当距离。 项瑶半信半疑地瞟他,静待他的下文。 「嘿嘿,妹妹昨儿个得了不少赏罢,这回是个大买卖,之前那点儿不够看,妹妹再借我点儿?」 项瑶哑然,在他眼里自己可不就是只肥兔子么。 见她沉默,项允沣露了央求神色,「好妹妹,就帮哥这回罢。」 项瑶瞧着他眼神里隐匿的一丝急切,晓得他是急于证明自己,还是妥协,只是不由叮嘱道,「钱倒是小事,只是老话说欲速则不达,哥哥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知道知道。」项允沣听她松口,喜不自胜了道,有了闲心开起玩笑,「听说这琳琅宴是给皇子们选妃的,妹妹昨儿大出风头,不会雀屏高中罢?那位蔺王可关心得紧呐。」 第二十九章 话一落下,就见项瑶微变了脸色,项允沣本就是个人精,一下觉出了些什么,「妹妹不喜欢?」 能喜欢就有鬼了!项瑶自认昨日表现平平,独独晚宴时皇上钦点出了风头,却也不得已,虽说皇后不喜自己,可万一真让蔺王在皇上跟前求了亲事,那…… 离着不远,一名丫鬟快步而来,见了二人仓促行礼,道是宫里来人,自己还要去请老夫人便匆匆告退。项瑶听完心底一个咯噔,二话不说,提了裙摆往堂前奔去。 上辈子赐婚是永成十一年的事儿,总不至于这辈子提前了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内阁大学士项善明之女项青妤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皇三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项青妤待字闺中,与皇三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项青妤许配皇三子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前来的公公宣读完圣旨笑眯眯地瞧着跪着的一众,项瑶亦在其列,高呼万岁,实则暗暗吁了口气,眼角余光瞥见在她身侧的项青妤眉角眼梢染上笑意,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反应,恰是因着自己重生的契机,改变了两人相遇的时机,也让这赐婚提早了半年。 刘公公亲自将圣旨交到了项善明手上,道了声恭贺项大人。 项善明接过,眉眼里甚是喜悦,往宣旨的公公手里塞了包银钱孝敬,往里头招呼喝茶。 「项大人客气了,奴才还有事得回去,不留了。」刘公公掩嘴呵呵笑着,虚扶了把正要起身的秦老夫人,态度颇是恭敬,「老奴给秦老夫人道喜了,太后对您那姑娘直夸心灵手巧呐!」 「谢太后抬爱,是青妤的福气。」秦老夫人手里捻着珠串,笑得和善。 刘公公颔首,带着一帮子人呼啦啦走了,余下府里一众,见项善明手里的圣旨,恭贺声不绝。这可是大大长面子的事儿,瞧着项善明容光满面的样儿就知道。同样是参加琳琅宴的,一同去的项瑶项筠不免被拿了比较,直道青妤好福气。 老夫人面上作了样子,口不对心地道了喜,心底却是憋着气,一听闻下了圣旨还当是赐婚项瑶的,毕竟照先前蔺王那劲头……更是满心期待着,没成想却是秦老夫人那房,这一落差可不心里不痛快了么。 等散了回了褚玉阁,拿了桌上的茶杯撒气,正好落在跟着来的顾氏脚边,项瑶亦是跟着,见状微暗了眸子,护在了顾氏身前。 「你说,明明皇上和蔺王都青眼有加,怎的……怎的这赐婚就……」落了那头了。项老夫人想起就觉得糟心不已,如遭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偏当事人还一副无谓的样子,项老夫人登时凝向了项瑶,似有一瞬的怒火,却化为唇角一抹平易近人的笑,「姑娘家该有矜持是不错,可那蔺王是难得的俊才,多少人巴结都巴结不上的,能看上你是你福气,该放低姿态的时候就得放。」 项瑶低垂着眼眸,面无表情,沉默以对。对她那可笑想法,连废话都懒得。 「母亲,长幼有序,合该妤姐儿先,何况蔺王前阵儿那事……媳妇觉得还是再看看的好。」顾氏难得出言驳了老夫人,依然是温柔语调,却较以往多了几分主见。 「你懂什么,坊间流言不定作的了真,要真错过有你后悔的。」项老夫人直接瞪过去了一眼,对于顾氏近来的表现愈发心存不满,恭敬有余,却不像以前那般好拿捏。 顾氏张口仍想说点什么,就被项瑶轻轻扯了扯,回眸见她意思未在同固执的老夫人说辨,母女俩一块儿聆听老夫人教诲半晌,待老夫人说教够了才从褚玉阁退了出来。 屋子里,项老夫人说得口干端了茶水润了润,眺了顾氏二人离开的方向,划过一抹深思,最后仍是不放心地招了婆子,「去请三少爷过来。」 隔了七八日,项瑶正在项青妤的苑儿替她一块儿挑选饰物,就见流萤急匆匆地进来通禀,道是三少爷请了蔺王殿下来府里做客,这会儿正在老夫人的苑儿。 项瑶闻言,搁下手里的镶金翡翠玉镯,眸底匿了一丝冷意。 「他不是叫大伯关了禁闭么,一月还没到罢?」项青妤搭了话茬,被关一事她也清楚,是项瑶把他先前霸人家文章的事儿捅到项大老爷跟前,大老爷气急,亲自动手拿藤条抽了一顿,还是老夫人心疼,连夜请了大夫给看,听说抽得可厉害。 「定是得了老夫人的准儿,又出来蹦跶,他倒是挺有胆量。」项瑶面上覆着一层寒霜,忽而一挑嘴角,露了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正和蔺王一道在老夫人屋里喝茶的项允晁忽然背脊发凉,今儿这事他虽奉了老夫人的意,可只要一想到项瑶那日警告他莫多管闲事的那副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安,他这姐姐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经了挨打这茬,他已经不敢轻视。 蔺王几日前奉了密诏离京暗查私盐运贩一事,一阵儿没露面,甫一回京就被项允晁请到了太傅府,还以为是项瑶想见自己,待见了老夫人会过意来,惯会做人的自然哄得老人家颇是高兴。 稍作闲聊,老夫人身边丫鬟春杏进来附在她耳边说道了两句,后者颔首,含笑看着蔺王,怕他嫌老婆子无聊,不多留着唠嗑,让允晁陪着在府里转转,顺作不经意地提了句水榭的风光不错。 项允晁自然明白老夫人的意思,领着人往那处去,只是快到之际寻了借口暂避,还是有些怕和项瑶正面对上。 蔺王乐得能独处,正要过去,便瞥见池面上铺着的木板道儿上立着的两道俏丽身影,倏然止住了步子。 「姐姐怎么突然有闲心唤我一道赏景来了,可惜这池子里的荷花都谢了。」项筠病好未久,瘦了少许,身子愈发显得单薄,颇有些病美人的姿态。 项瑶微侧着身子,一眼就瞧见了稍远处站着的锦衣男子,转正身子作了未察觉的模样,听了项筠的话勾唇笑了笑,话里有话道,「有妹妹在,自成一处景。」 「姐姐又寻我开心了。」项筠当她打趣自己,故意嗔道。 项瑶睨着她,连带着面前的荷花池,不禁有些置身王府的错觉,眼眸深处一时沉晦莫明。骤然转了脸色,不再温和如煦,低沉了嗓音道,「我确是寻你开心来的,我还想……看着你死。」 说罢,稍一伸手,便将毫不设防的项筠推入了池子里,清冷的面庞映在项筠诧异且不置信的眸子里,勾起一抹复仇般的快意笑容。 自她醒来之时一直想做而未能做,掩着仇恨虚以为蛇,眼下却是最好的时机。 「来人啊,快点救人啊!」只一瞬,笑意倏然褪尽,项瑶惊慌着唤了起来,眼角余光瞥见蔺王加快步子却又止在不远,直到府里的仆从将人救起,才踱步而来。 夏末秋初,池子里水虽未及寒冬腊月,却也是冻人的。被救起的项筠瑟瑟发抖,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脸上,裙裾尽湿,模样好不狼狈。待项瑶拿了巾子要替她擦拭,陡地害怕地往后缩了缩,显了抗拒。 第三十章 「妹妹快擦擦,莫要着凉了。」项瑶伸手将巾子递给她,脸上因着她的抗拒显了受伤神色。 「你走开,别过来!」项筠依然沉浸在对她陡然变脸的恐惧中,下意识吼道。看到突然出现的蔺王,如见了救星般,「王爷救我!姐姐她要杀了我!」 项瑶举着巾子的手僵在半空,颇是委屈。 顾玄晔拧眉,下意识地瞥了眼项瑶,怕她看出项筠此刻流露的亲昵,所幸后者似乎并未察觉,松了一口气之余对于项筠的失态心生异样,「项二姑娘自己失足落水,怎能怪乎旁人!」 项筠哆嗦着怔住,紧紧凝着他,却是看出他是真的在责怪自己,他……不信自己。眼里蓄了泪意,不自禁地落下,泪眼迷蒙中瞥见项瑶投过来的漠然目光,心中又惊又惧,然无论如何,自己今个又是出丑失态了。 「筠妹妹估摸是突然受了惊吓说的胡话,失礼之处,还请王爷见谅。云雀,送二小姐回房,请大夫好好看看。」项瑶捏了捏手中巾帕,态度恭谨地替项筠圆了道。 云雀应声扶项筠回去,后者临行一瞥饱含情意,却得不到那人半分回应,心中不免悲凉顿生,险些身子一歪昏过去。 「让王爷见笑了。」 「本王不是说过,私下里唤名字即可。」顾玄晔敛眸,似是不满她的生分。 「小女不敢。」项瑶正着神色,同他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语调疏离。 顾玄晔几次三番示好都遭了冷遇,挫折之余也生了几分恼意,然看着女子淡然模样,偏生又对她重不了语气。不知从何时起,眼前这人的模样变得让他确是动心起来,一开始或许抱着讨好父皇的目的,然眼下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项瑶见他失神望着自己,不觉是自己吸引了人,反而在心中戒备稍许,怕他又打什么主意。 顾玄晔察觉,眸色微黯,不由忆起琳琅宴上她对另一人的不同态度,陡然沉了语气,「项姑娘似乎对宋将军另眼相待,可是中意?」 项瑶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毫不客气地拿了某人作挡箭牌,「宋将军英勇神武,自是万千姑娘的芳心归属。」 话已至此,顾玄晔只觉面前女子不识好歹,再绷不住温润神色,携着怒火拂袖离开。 项瑶得逞,凭栏吹风,发丝撩过脸颊,露了愉悦神色,这般,他该不会再来纠缠自己了罢。正一回身,却见某块挡箭牌如凭空出现般杵在了自己眼前,惊得她差些后仰步了项筠后尘。 「小心!」 宋弘璟眼疾手快揽住了她的腰,避免了她的悲剧,而她也因着惯性整个撞进了宋弘璟的胸膛,正好面庞贴着了他胸口的位置,伴着里头蓬勃有力的心脏跳跃,耳膜跟着咚咚鼓噪了起来。 「抱够了么?」头顶蓦然响起的清润声音,尾音含笑。他确是很享受这样的投怀送抱,只是担心她被人撞见坏了闺阁声誉。 项瑶脸一红,连忙退了出来,一抬眸正对上宋弘璟那双深邃的黑眸,心跳仿佛漏了几拍,心神都被吸入那迷人的眼眸中,鬼使神差地就被他的目光勾着,忘了姑娘家该有的矜持。 「将军怎么会在这儿?」 宋弘璟想到方才一幕,嘴角弯起的弧度带了一丝戏谑,「府上太大,一时迷了路。」 项瑶被瞧得耳根发烫,哑然相对。 下一瞬耳畔复又响起那人低沉黯哑的声音,近乎低喃般,「想见你,便特意来寻你,能成为项姑娘的芳心归属,我很荣幸。」 项瑶的脸嘭的一下红了个彻底,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他都听到了! 褚玉阁,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滚花靠背,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两边各一对梅花式小几。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 老夫人坐在炕上,一边打量着,一边忙是吩咐春杏给人看茶,越瞧宋弘璟越觉着满意。 宋弘璟顶着老夫人的打量,依然是那副淡定神色,他是来给项家递帖子的,宋老夫人下月初六过七十大寿,大肆操办,宴请京中世家,只不过太傅府的帖子他自个儿亲自送了,顺道拜访项老夫人。 「宋老夫人有福气呐,宋将军一表人才,可有婚配?」项老夫人乐呵呵笑着,套了近乎道。 「军中事务繁忙,尚未定亲。」宋弘璟答着,目光却是溜向了站在不远的项瑶,后者半垂着脸儿,虽看不清楚神色,可微微泛着绯红的耳脖子却是泄露了女子此刻的心绪,不由掠过一抹笑意。 站在老夫人下首的童姨娘一身明蓝锦褙,似是畏寒般裹得严实,身上的首饰件儿难得显得素净,闻言眉眼间亦是盈满了笑意,「宋将军这般,京中定有不少姑娘求嫁的,只怕届时挑花眼了。」 说罢,睨了眼坐在一旁的项蓉,眼神里透了些许暗示。可后者这会儿哪还顾得上她,正一眼一眼瞟着宋弘璟,心中泛起涟漪,显了少女怀春模样。那没出息的样子落了老夫人眼里,咳嗽了一声,暗暗斜过去一眼。 项瑶倒没关心他们对话,只在童姨娘出声时望了过去,自然也瞧着了她同平时不一的打扮,视线下滑,落在她尚未有形的肚子上,流光泛滥的眸子不由深邃了下去。 能替她确诊的大夫确是得耗不少银子。她一向不喜让对手太轻易出局,失了乐趣,像眼下这般看着她惶惑终日才有意思。项瑶收回视线,还未来得及隐去眸子里的精光,却不期然撞上一双如墨的眸子,仿若洞察了她意图般。 项瑶的心莫名一紧,掩饰已是多余,索性作了淡漠神色,娶妻娶贤,试问谁会对一个毒妇动心? 宋弘璟看着她倏然冷淡了的面色,微一挑眉,眼眸中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稍作逗留请辞离开。 待人散去,项瑶亦是回了自个苑子,情绪有一抹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低落,挥退云雀流萤,一人独坐庭院。 庭院一侧两株西府海棠过了花期,结出一串儿红通通的果实坠在枝头,娇柔红艳。项瑶无意识地望着出神,忽而叫悉索动静惊动,伴着海棠树一阵剧烈颤动,一抹颀长身影跃然而下,落了墙角。 「……」项瑶惊诧地看着用这法子折回来的宋弘璟,半晌无话。 宋弘璟看着女子呆愣的模样,在阳光下显了暗棕色的眸子闪过笑意。项瑶察觉,有些恼羞成怒,沉了语调,「将军未免也太放肆了!」 「只是突然想起还未回应姑娘,特意回来道一声。」宋弘璟眸中笑意愈发明显,侧脸上若有若无地染上光线摇曳,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我也心悦姑娘,很久了。」 项瑶因着突如其来的告白怔住,在那双深藏内敛的眸子注视下,项瑶只觉得自己受到莫大的重视,仿若他眼中此刻,只有她一人身影般,下一瞬冲口而出的话却是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直白,隐着一丝自嘲,「将军莫不是想娶我?可我没有容人之量,若将军日后纳妾通房,必然是能毁即毁,搅得你府上不得安宁。」 「求之不得。」宋弘璟唇角一弯,眼中漾开清浅笑意,浑不在意道。 第三十一章 项瑶闻言轻蹙了好看的眉梢,那双眸子一瞬不瞬的凝着他的脸,一言不发,似是再探究什么,宋弘璟将笑容敛下去,愈发郑重,就在这审视的目光中,毫无闪避的一脸真诚。 项瑶忽而记起自己魂魄离体,在棺材前看到的宋弘璟,与这时候的神色一模一样,她险些落下泪来,在自己失态的前一刻转身奔走,留下情绪正浓等待扑拥入怀的某人默默收回了爪子,在被人发现前翻墙离去,决定找那个出主意的好好聊下人生。 叠翠苑里,丫鬟提着热水进进出出,项筠靠在浴桶边缘,整个都浸入其中,似乎才缓了身上寒意。 「我确是寻你开心来的,我还想……看着你死。」 那眼里迸出的怨毒真真切切,令人心惊。待至水凉,项筠都没想出是哪里出了错,惹得项瑶如此相对,仿若看透了自己般。 「小姐,姜汤来了,喝点驱除寒气。」玉绡见她久不出来,怕有事儿出声道。 项筠回神,起身拭干后换了衣裳,接过玉霜递上来的毯子裹着坐到了床上,玉绡随即舀了姜汤喂到她嘴边。 「姐姐,听说你不小心落水了,没事罢?」项蓉的声音由远及近,撩帘子进了屋里。 项筠看着人摇了摇头,面前的少女眉眼含春,一副春心萌动的模样,嘴里说着关心她的话,却没几分真心实意。「蓉妹妹可是有事?」 项蓉一弯嘴角,「筠姐姐看出来啦,确有一事儿想请姐姐帮忙。」稍作一顿,道了目的,「这府里除了青妤姐姐的绣活儿就属你的最好,我想绣个荷包,特意来跟姐姐讨教。」 「荷包?」项筠微扬了声儿,瞧着她手里拿着的绣花样儿,再看向人时勾了戏虐笑意,「送人的罢?」 见她不支声,项筠接着道,「让我猜猜,你这心血来潮的,近日来府上的有蔺王,可蔺王心念的是瑶姐姐,那是……宋将军?」 项蓉闻言脸上染了羞赧神色,「姐姐就别多问了,肯不肯教嘛!」 项筠见她快要恼羞成怒,忙是应允了声,后者欢欢喜喜地拿着样儿选了起来,比对着布料,颇是上心。 宋弘璟,依着那人在琳琅宴上那番表现,怕钟情的也是项瑶。项筠思及此,因着一个也字,脸上笑容淡去,眸子里闪过戾毒的锋芒,只一瞬又恢复如常。 「妹妹就算喜欢宋将军,也是人之常情,那日琳琅宴宋将军一曲玉箫,不知吸引了多少姑娘目光。」 「琳琅宴?!」 「是啊,虽说是皇子,可宋将军是太后外孙,也在其列,估摸着年岁,是该娶妻生子,说是因着军务战事一直拖着。琳琅宴后,那和安郡主可是放了话的,非君不嫁。」 项蓉捏着布料的手不由紧了紧。「和安郡主……」 「不过……琳琅宴上那么多世家姑娘,也没见宋将军青眼哪个。」项筠刻意卖关子似的一顿,见她牢牢竖着耳朵倾听,便接着道,「倒是瑶姐姐琴曲相合,羡煞旁人。」 项蓉听了前半句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僵了神色,呐呐问道,「瑶姐姐?」 「唔,琳琅宴上姐姐摒弃一贯擅长的字画,用琴比艺,若非后来宋将军玉箫相应,怕是夺不了魁的,想来将军该是精通乐律之人,顺手相帮罢了。」 这话落了项蓉耳里可生了别个意思,神色略是不满地嘀咕了道,「可她都有蔺王了!」 项筠眼眸一黯,喃喃应和了声是啊。「瑶姐姐是个幸运人儿。」 项蓉可不似她这般‘认命’,宋将军既然是喜好音律之人,她自认琴艺在项瑶之上,若非她年及限制未能参加,指不定没有项瑶什么事儿呢。何况项瑶都有蔺王,还招蜂引蝶的真是不知羞耻!本就与项瑶有嫌隙的项蓉,顺着项筠话意认定如此,愈发不满项瑶。 「话说起来,下月宋老夫人寿宴妹妹可得把握,到时不乏世家贵胄,虽是争艳,却也不乏机会。出错,和不出错的,有了比较才能显了好呢。」 项蓉一怔,却是很快领会,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勾了讥讽笑意。 项青妤和三皇子的婚事定在了十月初八,钦天监选的黄道吉日。未隔两日,宫里就来了嬷嬷来教导项青妤宫中规矩礼仪,书香门第,本就注重礼仪教养,府里的几位姑娘都是打小学起,底子好,倒不用特别费心。 因着这回来的是惯在太后身边侍候的老嬷嬷,与秦老夫人有几分交情面儿,秦老夫人便将几个小的一道拜托给人教导,学得仔细总是好的。 两名嬷嬷被安顿在西苑厢房,紧挨着荣禧堂,那处敞亮,特意作了教学的地儿,能让姑娘们扑腾开。 知道宫里的嬷嬷最重守时,项瑶早早起了到的荣禧堂,只见那上头悬着赤金九龙青的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荣禧堂大字,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地下两溜八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里头空无一人。 一转身,就瞧见项青妤踱步走来的身影,不一会儿就到的跟前,往里头张望了下,开口道,「妹妹来得可真早,嬷嬷都还没到。」 项瑶笑了笑,让云雀把拎来的食盒交给跟着项青妤来的锦初手里,「听说林嬷嬷是苏州人,里头是些苏州的点心,姐姐待会儿送给嬷嬷尝尝。」 项青妤讶然,随即化为唇角一抹浅笑,被她的贴心举动暖了心窝。「还是妹妹周到。」 两人一道入了荣禧堂,项青妤揭盖儿瞧,香甜松软的麻酥糖,酥坯放在撒好的酥屑上,表面再撒上酥屑,用滚筒滚薄,当中夹上酥屑将酥坯相互对折,滚薄再夹酥屑,如此反复然后卷成细长圆条、切成的小块,搁在碟子上积了一层屑儿。边上一碟海棠糕,花朵的形状,琥珀色的糖浆,豆沙馅心,上面加了果丝、瓜仁、芝麻等点缀…… 趁着嬷嬷没来,项瑶捏了一块松子黄千糕递向项青妤,「我多备了一碟,姐姐吃点儿,免得一会儿又头昏晕眩。」 「你怎么知道我晨起会头昏晕眩?」她不记得跟人提过。 项瑶哑然,她也是前世时偶然一次宫宴知晓的,项青妤气血不足,伴有晕眩,吃些甜食便可缓解,樊王身上便一直带着松子糖,足见恩爱。 「我偶然瞧见过一回。」项瑶扯了谎道,忙是转了话题,「这点心是一早去四喜坊请江南来的大师傅做的,还热着,姐姐尝尝。」 项青妤对项瑶一向不设防,没作怀疑,轻咬一口手里的糕点,松软细绵,松子的清香和焦糖的甜香一瞬充盈齿间,眸子微亮,道了好吃。 用完点心抹完嘴的当儿,就见嬷嬷走了进来,项筠和项幼宁紧跟其后,举手投足间显了一丝紧张。也是,在太后跟前当差的,若是得了青睐,或是一句夸,到太后跟前提那么一提,那也是不得了的。 前面的嬷嬷穿着元色暗花的偏襟上衣,下身赭色罗裙用深色线绣着花枝,面正是与秦老夫人有交情的那位林嬷嬷,身姿端正,面上带着难以亲近的肃然。独独在接过项青妤递上的点心时,露了一丝高兴神色,看向项青妤的目光里隐了几分合意。 「姑娘们可都到了?」 第三十二章 林嬷嬷问话刚落,就听着门外响起一阵匆忙脚步,两道身影急急忙忙往这边来,大抵是知道迟了,显了慌张,待两人挨近却是项蓉与项蓁二人,原是并行的二人在临入门的口儿,项蓁忽然一个趔趄,重重摔在了地上,满是不置信地仰着头看着项蓉入了里头。 也正是这一出的,众人视线齐齐聚向了摔了的项蓁,尤其是林嬷嬷,眉梢一挑,语调微沉,「迟了便是迟了,也该注意姑娘家的仪态,若是在外头,岂不让人笑话!」 项蓁慌忙从地上爬起,捏了捏磕破的掌心,疼的却比不上被林嬷嬷那话臊的,垂头掩了泫然若泣的表情,瓮声瓮气地道了声下次不敢了,照着一贯寻了一处空的偏角儿站着了。 「蓁妹妹是替秦老夫人调香才迟了的,老夫人这两日头疼,偏巧妹妹有这手艺,见着提了一提,妹妹心急,见嬷嬷未到便跑了趟儿。」 项瑶倏然开口,却是替项蓁求情,姐妹几个连着后者自个在内,都颇是诧异。项青妤站的角度正好瞥见项蓉临入门前推的一把,睨着方还在沾沾自喜以为躲过一劫的项蓉沉了沉眸子。「蓁妹妹确是来得最早,嬷嬷念在她孝心可嘉的份上莫再怪罪了罢。」 项蓁从未想过面前这两人会为了自己说谎,看着嬷嬷瞬间柔和下来的面色,险些未绷住眼泪,赶忙忍住向二人投了感激神色。 「倒是蓉妹妹,迟了就罢了,蓁妹妹摔了你都不晓得扶一把么!」项瑶陡然厉了语气,睨向项蓉道。 「我……」项蓉没想到一把火突然就烧到自个身上,下意识就张口强辨了道,「我是没瞧见!」 这话一出口,不光是项家姐妹露了不一神色,连林嬷嬷都看向她面露不满,就那摔着的动静又不是耳背,怎会没察觉,不顾姐妹情谊不说,还强词夺理,实在让人失望。 「行了,今个是头一天,便不追究了,若是再犯,咱们可得讲点规矩惩罚了。」林嬷嬷无甚表情地瞥了一眼项蓉,最后下了陈词结束了这茬。 项蓉被瞧得发慌,亦是察觉她对自己的不喜,瘪嘴心生委屈,暗地里狠狠瞪了项蓁一眼,都是这个没用的连累自己。 之后,林嬷嬷便开始了教学,当然重点还是项青妤,由她亲自负责督导,余下就交由另一名嬷嬷负责,只在讲到相通的内容时才在一块儿学。嬷嬷教得认真甚至于严厉,正确的敬语称谓,与万不可出现的不敬之词,以及宫中戒律等,让项家姑娘率先抄写一遍。 这一抄写的一早上便过去了,待用过午膳,稍事休息过后才开始训练礼仪仪态等,几人瞧见嬷嬷手里拿着的青花瓷碗,心中有了不好预感。 「姑娘们的礼仪四德,老奴瞧着确是不错,可宫里毕竟不比府上,秦老夫人既然把你们交给我,必然是想让你们学得精细点儿。咱们就从最简单的走路开始,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要安安闲闲地走,不许头左右乱摇,不许回头乱看,这是基本的,可要走得款款轻盈,温柔端庄,就靠这个。」 嬷嬷说完就让姑娘们站正,随即一手一个碗地搁到了她们头顶,项幼宁性子好动,忍不住用手去扶,当即就被嬷嬷手里的戒尺拍了下手背,刚想呼痛就对上嬷嬷严厉的视线生生忍了下去,露了可怜表情。 「顶着这碗走,把胸膛挺起来,腰板儿得直,这就是要诀,若是哪个的掉下来就单独练,其他人休息旁观。明白了么?」 「明白。」几人异口同声,俱是凝神屏息,生怕头上的碗掉下来。 随即,姑娘们挨个排着在屋子里走了起来,虽说平常也在意走路姿态,可要真顶个碗的,还真有些晃动,除了打头的项青妤和项瑶,走得稳当,两人身形亦是高挑,昂首挺胸,走起来煞是好看。 项蓉勉强顶住碗,一双眼不安分地提溜转,心里还憋着方才受的气儿,待这么转着来回走了几趟,余光瞥见战战兢兢的项蓁,冒了坏水。转过一个弯时,故作一个不经意像是崴了脚般,手却是紧紧扶住了头顶的碗,就听得身后响起的瓷器碎裂声响,隐过一抹得逞笑意。 跟着她身后的项蓁一脸欲哭无泪地站着,不知所措,在她一侧同样是没了碗儿的项幼宁,只是后者更是无辜,顶得好端端一走神就撞上了突然停下来的项蓁,看着碎碗还有些呆滞。 随即想到嬷嬷临走前说的,项幼宁捂着撞疼了的鼻子登时就哭了。 「妹妹,你别哭了,都是我的错,一会嬷嬷来了,我会说是我自己掉了,连累你的。」项蓁一个劲的道歉安慰,都忘了自己的碗是怎的打的。 项蓉一副瞧好戏似的再旁边隐隐作笑。 项青妤和项瑶两人瞧的明白,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只搁下碗去安慰两位妹妹。 项蓉心想保不齐一会儿嬷嬷就来了,若是瞧她们都不好好练习,独独自己练着,不正好给嬷嬷留下个好印象,于是也就没有理会她们四人,端正身子自顾练着。 刚练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底,嬷嬷就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由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项蓉抢话道出刚才的事情,自然将自己撇的干干紧紧。 「嬷嬷,我们练得正好时候有人故意使坏连累两位妹妹掉了碗,幼宁年纪小,怕挨罚才哭的鼻子。」项瑶款款说道。 嬷嬷闻言,严厉的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是哪个做的?」 「蓉妹妹,你何故要推蓁妹妹?」项青妤神色清冷地凝着人质问道。 项蓉听项瑶开口就觉得不好,完全是冲着自个来的,在项青妤指过来时忙是辩道,「我没故意推人,是她自个不小心的,怎么能怪罪在我头上?」 「借着自个绊脚,蓁妹妹好心想扶你一把,却被你推的掉了碗,你还敢说这般话?!」项青妤见她不思悔改,强词夺理的模样,着实动了怒,美眸一竖,重了语气。 项蓉还想争辩,被项青妤一瞪,哑了一瞬,实在是项青妤在姐妹几个之间太有威信。林嬷嬷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见识多了,练就一副好眼神,自然瞧出来是个什么情况。 「你两位姐姐都这么说,难不成是合起来冤枉你不成!累及姐妹不闻不问已是冷血,何况还是你故意为之,老奴觉得三姑娘在学规矩礼仪之前还是先学会做人罢!」 说罢,拿出《女戒》、《女论语》放在了桌上,「今个你就不用练了,好好抄写这两本儿,学学里头的道理。」 项蓉被林嬷嬷那一番凌厉说辞说红了眼眶,再被区别对待地拎到一旁桌子边罚抄,一下显了落差来,愈发难受,却没胆子不照做。 「姑娘赶紧抄罢,抄不完拖堂可就赶不上晚膳了。」林嬷嬷身边的嬷嬷在旁出声提醒道,只是语气里没几分善意。 项蓉捏着手里的狼毫,只觉得姐妹几个都觉得是在嘲笑自己,横生怨意。用力咬着下唇一字一字誊抄,眼泪落在纸上,晕了开来。 直到天色尽黑,项蓉才离开荣禧堂,直接去了香荷苑,月色稍淡,照得不尽清楚,风拂过,树叶沙沙,显了凄凉景儿,项蓉抬袖子抹着泪奔进了童姨娘的屋里头。 第三十三章 「娘……」项蓉一进了门儿就要直扑人去,却是猛地被眼前这幕惊到,张了张嘴,半晌道,「您这是做什么?」 童姨娘同样也是被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吁了口气,复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姑娘家的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儿!」说着一边往外头张望了眼,关门落了锁,回头把方才塞进被褥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项蓉一下顾不得自个找过来的由头,忙三两步上了前,一把拽着了那东西诧异问道,「这是什么?」 「嘘,轻点声儿!」童姨娘紧张地拉着人坐下,一边拿枕头似的东西贴在肚子上比了比,「还能是什么,假肚子呗,这都三月了,过阵儿该显怀了,到时候塞着这个看不出来罢?」 项蓉彻底让童姨娘弄的这出给吓懵了,视线落在她那肚子上,捂着嘴满是惊慌道,「假的?娘你怎么敢!要是让人知道了……」 童姨娘闻言抓了抓自个缝的垫儿,眼睛有些眯着,目光却在莹莹烛火的映照下含了阴鸷。 「这事决不会有第三个知道的。」说罢,觑了一眼项蓉,「你把嘴给捂严实了,要是出事,咱们都落不得好。」话说回来要不是被顾氏给逼的,她何至于走到这步,弄得提心吊胆,胆战心惊的。 「可娘你也不能一直塞肚子罢,到时候生个枕头出来?」项蓉觉得她娘大概是疯了,这事怎么兜得过去! 「傻孩子,怎么能撑到那时候,当然是早早弄掉了。至于怎么个掉法,我……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童姨娘惶恐过一阵儿,见天想的都是这事,总算让她想到个两全的。随即视线转落在项蓉微红的眼睛上,「你这又是怎么的了,哪个欺负你了?」 这陡然一问,项蓉又想起了白日里发生的,一瘪嘴的,带了哭腔道,「她们都欺负我。嬷嬷让顶碗走路,我练得好好的,她们自个掉了硬赖我头上,害我被嬷嬷罚到这个点儿才回。」 「这都快戌时了,用过饭了么?」 项蓉摇头,神色更是委屈了。 「这不饿坏身子么,那嬷嬷……」童姨娘一听就急了,赶紧出门让人去厨房弄点宵夜来,回来又想,「你就没跟嬷嬷好好说说,任她们这么赖你。」 「是项瑶,项瑶故意跟我过不去,一口咬定是我,还有项青妤,合起伙来欺负我个没势的!嬷嬷自然就那么认为了。」项蓉说着又想起当时情景,不自禁又落了泪。 童姨娘掏出绢帕替她擦了擦眼泪,心疼之余,对那母女俩是咬牙怨愤。她敢这般,还不是看她们娘俩势单力薄好欺负,若非,若非自个出身不及,她的蓉儿指不定就是嫡出的大姑娘,得项老爷子的疼爱不说,日后的婚事都不带愁的,嫁个显贵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蓉儿乖,莫哭了,娘不会让你白白受欺负,你且瞧着。」童姨娘微微眯起眸子,停在摇晃欲灭的烛火上,满是算计。 不知不觉就到了月末,林嬷嬷二人在西苑待了有半月久,每日授课,姑娘们比初时也都长进了不少。秦老夫人客气,好吃好用不说,还送了礼,嬷嬷教导起来自然更加用心。 这日放休,趁着日头晴好,林嬷嬷坐了庭院里晒太阳,石桌上搁着一套缠枝牡丹纹的茶具茶碗儿,红泥炉子上煨着紫砂壶,壶下火光隐隐,壶嘴白雾袅袅荡荡。 「林嬷嬷。」 一道轻灵婉转的女声打断了林嬷嬷手上行云流水般的泡茶动作,抬了眼看,脸上露了一丝讶异,「瑶姑娘?」 不过也只是一瞬,随后眼中染了丝丝笑意,面前这姑娘聪慧懂事,又是云安郡主所出,她和太后一块看着云安郡主长大,感情自是不一般,连带着对于项瑶也是亲近。「来,坐下喝茶。」 项瑶抿着浅淡笑意落了座,接过茶碗轻啜了一口,不掩真心地夸赞道,「这茶真好喝,我娘说她泡茶的手艺就是跟您学的,趁着您在,我也想学一学。」 提起云安郡主,林嬷嬷一贯不苟言笑的脸上笑意稍显,「郡主跟你这般大的时候,什么都爱学,也耐得下性子,这点儿你们倒是相似。」 项瑶为自己心底的小打算,眼底隐了一丝难得的讪意,轻咳了一声,从云雀那捧了只青釉褐彩茶合道,「这是家兄从滇南带来的墨江云针,当是学礼。」 林嬷嬷打开盖合,就闻着一股馥郁清香,再瞧合子里茶叶外形紧枝条索似针,油润显毫,色泽墨绿,是难得的好茶。「姑娘太客气,要学说一声即是。」 「其实……是还有一事。」项瑶娇俏的面庞显了一丝红润,黑葡萄般的眸子映着金芒,一瞬流光划过,「嬷嬷可记得宋将军年幼时在宫里那回,向太后说……说……」 林嬷嬷一怔,再瞧面前女子面上红晕,带了一两分的羞涩,不由眯着眼笑道,「老奴就属这记性最好,何况还时常听太后念起,这一晃眼的,两个都大了。」 项瑶对上林嬷嬷打趣的眸子,微咬了唇角,难掩羞怯。 林嬷嬷知道姑娘家的面皮子薄,能这么不扭捏问的,算是难得,便娓娓道,「那会儿你年纪尚幼,记不清也属常事,那时太后念着你们娘俩,接进宫小住几日,那日正好是小宋将军生辰,往年都是长公主和宋将军陪着,可就在那几日前两人先后去了,小宋将军打一早的就不见了人影,直到后来浑身泥兮兮的跑来跟太后讨要个小宫女,一说那打扮模样,可不就和你对上了。」 「当时太后还笑说,小宋将军要是能把你领回去就给他当小媳妇儿,结果他把宫里翻了个遍都没找着人,后头才听说你跟着郡主已经出宫去了,难得哭了鼻子。」 项瑶听着林嬷嬷细声软语眼前依稀浮现出一副景儿,黄墙面儿琉璃瓦,一间空殿设着的高门槛儿上坐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迷了路,正伤心抹着泪儿,就看到跟前多了一双小锦靴。一个比她大了几岁的少年绷着小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默了半天也没句话,反是她渐渐止了哭地瞧,大抵是两人都有了人作伴,竟奇迹地这么沉默着坐了半天,后来说了什么她也记不得了,只模糊记着两人一块儿把露了根儿的花苗重新埋起来,再之后便没了印象。 所以……这才是他俩的第一面,宋弘璟一直记着? 「一眨眼,小宋将军成了宋将军,这回京入宫的头一天儿就问太后当年的话作不作数,可把太后问得一愣一愣的。」林嬷嬷笑着回忆道。 项瑶先是红了红脸,不知该怎么接话茬,只一转眼想到了上一世的两人并未有交集,又或许,其实有过,只是……错过了?上一世的这时候宋弘璟并未留京,反而去了更远的北域,而这次留下,估着时间,恰是她与顾玄晔分道的时候…… 她是否可以推测,上辈子的宋弘璟是因着看到她与顾玄晔愈走愈近,才离开的。不知为何,只一想到这一可能,项瑶原以为该如止水般的心蓦然又怦跳了起来。 林嬷嬷越看越觉着有意思,同太后一样,亦是觉得这俩小的甚是般配。「等老奴调回太后身边,说说今个,太后替宋将军悬着的心啊总算可以放下了。」 第三十四章 「调回?嬷嬷不是一直侍候太后的么?」项瑶害羞之余抓了一丝重点,诧异问了道。 「嗯,是侍候太后,不过听闻皇后这几日凤体违和,老奴会点捏拿的手法,宫里来人传了话,让老奴明个回宫先调去凤鸾殿侍候阵儿。」 凤体违和,陈皇后……项瑶心里头又过了遍话,黑亮的眸子里似乎有了些波诡算计,垂眸掩过,微咬着音淡笑道,「自是皇后娘娘的身子重要。」 林嬷嬷颔首,作了附和。 正说话的当儿,流萤急匆匆地奔进了苑儿里头,见着慢里斯条品茶的二人,忙止住行了礼,喘了口气道,「小姐不好了,二少爷让人给打了!」 项允沣? 项瑶登时就想到了他上回说的买卖事儿,神色一凛,冲嬷嬷福身告退,跟着流萤往东厢赶去。 「嗳嗳嗳疼疼疼,嘶——轻点。」项允沣疼得呲牙咧嘴,使劲叫唤,俊脸青一块紫一块的皱一起都快看不出形了。 项瑶替他上完药膏,往桌上一搁,板着脸凝向他。后者被看得陡然一激灵,扒拉了两下手上的纱布带儿,闷着声音道,「上回跟你说的那买卖出了点问题,托马斯那一船货被扣了。」 「嗯?」项瑶挑眉,那是什么怪名字? 项允沣这才想起当时急,自己又成天扑在了那事上,没跟项瑶细说,便从头交代了道,「托马斯是我偶然认识的,金发碧眼大高个,当时觉着稀奇凑上去结交,后来得知是颠国人,跟咱们这隔着海。喏,这就是他们那儿的玩意儿,我就是看了这个才动的心思。」 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了个长管儿镶金物件,「这个他们那叫望远镜,能看老远地方,跟千里眼似的,不信你瞧瞧。」 项瑶举着对准了远处青山,确是连上头停着的翠鸟都能看得清楚,煞是惊奇,拿在手里好奇把玩。 项允沣本想拿回来,刚一伸手就被她躲了过去,讪讪收回了手,就听着项瑶淡淡道,「说正事儿。」 「咳咳。托马斯在大梁游历了几年,很是喜欢大梁的风俗民情,想在这儿久居,遇着他的时候他正打算回国处理那边的事务,我就想让运点这样有趣新鲜的玩意儿回来。我那些狐朋狗友最稀罕这种,定能大大赚上一笔,没成想船刚一靠岸,就让市舶司的人给扣了起来。」 「等我赶过去就瞧见程三儿那孙子跟曹丞相儿子在那儿查货,曹秉文的舅爷就是市舶司的,一定是程三儿透的口风,跟曹秉文俩人狼狈为奸想霸了我那船货!」 「天子脚下,他们难不成还能强抢了不成?」项瑶挑了眉梢,似是不敢相信他们有这般大胆。 项允沣义愤填膺的气势陡地弱了下去,眼神有一丝飘忽,半晌,哑着声儿蔫蔫道,「要是手续齐全,他们是不敢……」 「你可别告诉我你忘了办?」项瑶一下回过味来。 「哥哥我是那么糊涂的人么!」项允沣对上项瑶打量他脑袋的视线,忙是辩解道,「不是贾家老二也是在市舶司的,分了点好处,帮着过,就能省了那笔税钱,哪能想到程三儿那么好算计,在这儿逮着我呢!」 他和托马斯是在悦来酒楼商定的事儿,被程三撞见过,当时打了招呼就走,没成想人在外面偷听,坐收现成,一想起来项允沣就恨得牙痒痒,这不一见着面俩人就打了起来,他是挂了彩,那程三也没好到哪里去。 项瑶不由蹙了眉头,「那眼下怎么办?」 项允沣闻言更愁,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最后一咬牙发狠了道,「钱都在上头,他们想吞没那么容易,我一定会想法拿回来的!」 项瑶瞧着他一贯噙着嬉笑的面儿上显了阴沉,似是不小打击,出言附和道,「嗯,总会有法子的,就是别用你那笨办法。」说着一手按在了他的伤处,就听得某人一声惨叫。 「儿啊,你怎么样了?伤哪儿了?」门外倏然响起一道妇人着急的声音,柳姨娘蹬蹬进了屋,一瞧见项允沣眼眶里浮起水汽,「怎么成这样了啊……谁给打的,疼不疼啊?」 项允沣一听声儿就下意识遮面,一边挤眉弄眼的似是愤慨项瑶把自己卖了,一边宽慰道,「娘,我没事,真没事,一点皮肉伤。」 「被揍成这幅猪头样子,有本事你别从正门进,翻墙啊。」项瑶没好气地低声嘀咕了句,却因着翻墙两字想到了某人,哑了声儿。 「……」项允沣被嫌弃得心塞。 柳姨娘直瞧得心疼,二话没说拖着人带回自个苑子找大夫瞧,临行跟项瑶道了谢,道是添了麻烦。 待人走后,项瑶亦是陷入了沉思,照着项允沣从自个手里借的和上回的盈利,那可真是不小一笔,平白便宜了别人可不是她的风格。 八月初六,宋老夫人寿宴。 流萤自几日前就琢磨好了,就待今日一展手艺,项瑶还在瞌睡就被拉起来梳妆。云雀拿了一早准备好的淡粉色妆花褙子进来,秋香色百褶裙,上面用冷熏的方法熏了好闻的栀子香气,一缕清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待流萤从妆匣子里挑着给她比划戴上的时候,项瑶才算是清醒过来,铜镜里倒映出来的人儿螺黛轻扫淡眉,唇瓣内里朦朦胧胧的点了一层红脂,细腻鲜艳,香气蕴藉。 发丝挽成三转小盘鬓,鬓边两缕散发似不经意垂下,薄如蝉翼。项瑶直勾勾瞧着,微一垂眸,从匣子里取了金镶珠翠挑簪戴在了发髻上。到底……还是在意的。 「还是小姐眼光好,这支最衬了!」流萤用翠玉水滴耳坠相配,只衬得那精致面庞如瓷般细腻白洁,偏又有一分说不出的华贵。 太傅府门口候着两辆马车,项善琛和项善明一辆,带了项允礼一同,另一辆则是项瑶和项蓉两姐妹,依着老夫人的意是还要带上项筠的,奈何她身子不适就留了家中。 项瑶因着还有一丝困顿,上了马车便坐在一侧闭目休憩,只是始终能察觉到一股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项蓉的心思她清楚不过,只是不爱搭理就是了。 马车临近将军府,便听得炮竹声声,披红挂彩,小孩嬉闹着说着吉祥话,得了赏后哄笑着跑开,项瑶下了马车,站在了项善琛身旁,一眼就瞧见了门口站着的那人,缁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穿在身上,领襟贴在下颌上,面上是一贯的清冷神色,正站了门口拱手相迎各位前来道贺的宾客。 像是察觉了她的视线,宋弘璟的目光穿过人潮与她倏然对上,随即薄唇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上扬弧度。 项瑶微微垂了面儿,规矩跟在项善琛的身后,听着父亲三叔同宋弘璟招呼,随后被请进了将军府。前面有小厮领路,项瑶却觉得身后有道视线跟了许久。 路上不乏朝中大臣,项善琛与项善明停留交际,便嘱咐项允礼带着妹妹先行前往。正好端端走着,却叫横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项瑶戴着的帏帽掉在了地上,伸手去捡就听得不远一阵调笑,直了身子看人。 「原来是项家姑娘,得罪了得罪了。」曹秉文冲他身后不远的几名年轻男子挤了挤眼,嘴上说着,却没半分诚意,反倒显得轻浮。 「曹公子你可得好好跟人姑娘赔罪啊!」那些人起哄。 第三十五章 项瑶蹙眉,就知这人故意,曹公子……再仔细瞧认出了人,不是曹秉文还能有谁,若说项允沣是纨绔,这人更甚,偏生曹丞相老来得子宠得不行,助长气焰,才能行的出这般不合礼数的事情来。 就在这档口,缄默寡言的项允礼却是突然出手,一把扣住了曹秉文那不规矩伸过来的手,沉声道,「别自讨没趣。」 曹秉文向来蛮横惯了,因着父亲缘故,在公子哥儿里头属霸王级的人物,被项允礼这么擒着,自觉没了面儿,顿时气愤地呼哧道,「你赶紧给我松了!」 项允礼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意思摆明了就是他应了才肯放。项瑶站在他身后,望着大哥坚毅侧脸,心中满是感动,上一辈子只是泛泛的感情,这会儿却看到了一个哥哥对妹妹的爱护,只是这爱护因着这人木讷性子,平常显不出来罢了。 「好,好你个项允礼,不松是罢?」曹秉文磨着压槽挤出话来,随即一偏头朝着那帮看热闹的吼道,「有人不长眼,还不过来给爷好好教教!」 这地正好处在折角,刚好让人发现不着,项瑶无意识地抓了项允礼的衣角,脑中转动飞快,正要拖延到有人来往,就听得身后项蓉着急喊着去找爹,一溜烟儿的没了人影,也正是她这一举动,曹秉文的人因没逮着她愈发气恼,回头逼近项允礼。 眼看冲突即起,忽然听到一道冷冽声音响起,「哪个要在我祖母的生辰大寿上撒野?」 语调平稳无波,却让人感觉到浓浓的煞气。 项瑶一回眸,就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宋弘璟面罩寒霜,宛若保护神般出现在她面前。 另一厢,项善琛听完项蓉说的登时变了脸色,即是担心闹起来坏了宋老夫人的寿宴,更担心曹秉文那帮人发起混来伤着孩子,忙是把手里备着的贺礼往项蓉手里一塞,道是让她先拿着,自己急匆匆地往出事那方向去了。 项蓉捧着手里略显沉甸的檀木匣子,往前跟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想起方才马车旁项善琛嘱咐项瑶献上寿礼,可以想见她出风头的画面,眼中掠过一抹不甘。 出错,和不出错的,有了比较才能显了好呢……耳畔回响起的婉柔声音低低说道,项蓉一阖眸子,计上心头。 游廊折角,项善琛担心的一幕没有发生,看到宋弘璟也在,大大松了口气。 「项大人,前面拐弯即是花厅,弘璟还有点私事处理,失礼了。」宋弘璟同项善琛谦和有礼道,眼神却仍停留在曹秉文那些人身上,所谓私事,颇是明了,叫被盯着的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项善琛忙是应了,带着人离开。项瑶跟项善琛身后,不由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瞥见因着宋弘璟一声咳嗽而踉跄后退一步的曹秉文,项瑶失笑之余想起那人在自己面前时的样子,哪能同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面阎王联系起来。 还未走到花厅正好碰到等在门口不远的项蓉,见着项瑶面上露了欣喜神色,赶紧上了前关心道,「姐姐没事罢?」 项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亲昵,淡淡道了无碍。 项蓉自是察觉她对自己的冷淡,眸中掠过一抹暗芒,抬手将捧着的寿礼递向她,「姐姐进去献寿罢,咱们已经有些晚了。」指尖因着迫不及待想要目睹接下来的画面而有一丝轻颤。 项善琛闻言亦作了催促。 项瑶捧着匣子,目光从项蓉面上扫过,后者微有闪躲,但见项瑶拿着往花厅走去暗暗放下了心中大石,露了得逞神色。 然,还未走出两步,项瑶蓦然停了下来,「父亲,怎听得这声儿好像不对?」 项蓉闻言倏地变了脸色,正要拦着,却已来不及阻止项瑶打开,只见红绒布铺成的底儿上和田白玉镂空雕玉如意断成了三截,匣子被项善琛一把夺过,脸色霎时难看至极。 「妹妹怎的这般不小心?若是我将这份贺礼呈了上去,丢的可不止我一人的面儿,整个太傅府都让人笑话。」 随着项瑶柔柔话语,项善琛的目光落在了项蓉身上,带了几分幽深神色。 「我……」项蓉被项瑶率先发话一堵,缓了半拍才说了方才想好的说辞,「姐姐莫要冤枉我,可能是马车上震……震碎的!」 只是她那心虚模样叫人怎么都信不了罢了。 项善琛瞪着人气得不行,只碍着大庭广众发作不得,用力抓着匣子你了半天气急败坏地叹了口气,更急的是不知该如何收场,这贺礼拿不出手,在场那么多同僚……岂不丢份。 「爹爹莫急,兴许还有补救的法子。」项瑶见状,亦是蹙眉凝着匣子,似作深思。 项蓉暗暗翻了个白眼,那玉如意都碎成三瓣还怎么补救。却听得跟在项瑶身旁的云雀如被点醒般兴奋地从随身带着的布袋里拿出了个物件道,「小姐,用这个成不成?」 「……」项蓉看着那一幅精致绣品,彻底瞪圆了眼。 项善琛接过细瞧,脸上焦灼之意散去,浮起欣慰,绣品借「桃」代指寿桃,寓长寿,「灵芝」为保长寿之物,亦寓长寿,「蝉」寓意高洁人品……边缘精绣百寿图及缠枝纹饰,寓意喜庆祥和、祝寿延年、福寿齐天。 「这幅福禄百寿图是我向青妤姐姐讨教自个绣的,原想搭着一道送……」项瑶作了解释道。 项善琛连声道好,心绪大起大落,凝向项瑶只觉得女儿生得百般贴心,瞧哪儿哪儿好的,忙用百寿图替了匣子里的玉如意,交给项瑶。正要进去里头贺寿,回头看,只见项蓉呆若木鸡地站着,面上一会青,一会红,最后变成了煞白,活脱脱一副惹人嫌的样子。不由得拧紧了眉头,低沉着嗓音怒道,「还不赶紧跟上,回家再算账!」 项蓉如晴天霹雳,因着项善琛临进门前那一瞪眼,后背一阵冷汗,心情兀然沉重起来。 花厅里宋老夫人穿了件福寿吉祥纹样镶领赤金团花褂子,正笑盈盈地坐在正位上,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围在她身旁,旁边不少穿着锦衣的妇人有说有笑。穿着青缎褙子白绫细折裙的丫鬟们穿梭不停,忙于上点心或续茶,一派热闹的气氛。 荣亲王府和安郡主一袭浅红流彩暗花云长裙,头上斜挽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笑意盈盈地献上红珊瑚福禄雕件一对,恭祝外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顺势站在了老夫人身旁,微扬下巴,似是同在场那些巴望着宋弘璟而来的大家闺秀们示威。 项瑶入了花厅,便瞧着她不掩爱慕地盯着宋弘璟看,微垂了眸子,给老夫人祝寿,随后将贺礼递给了丫鬟呈到老夫人跟前,道是自己亲手所制。 一前一后,难免作了比较,论价值自不如和安郡主,后者稍稍掠过一眼,并未放在眼里,只在心底嗤笑太傅府寒酸。 宋老夫人展开细瞧,绣品以金线绣成之百寿纹为框,又在其内刺就寿星贺寿图,寿星、麻姑、喜鹊、猕猴祥瑞云集,吉庆热烈,欢聚一堂,精刺细绣,栩栩如生。 「项姑娘不仅手巧,还很有心。」一边说着一边招了跟前,像是要好好瞧看似的,抓着她手儿眼中露了欣赏之色。 第三十六章 项瑶的手触到宋老夫人手里的茧子,微微敛眸。老夫人是女将出身,同宋老将军南征北闯的巾帼英雄,心中钦佩。老人家上了年纪最盼着的是子孙绕膝,人丁兴旺,偏偏……故此,她的绣品上还有一株葡萄藤,垂挂着一串串挤挤满满的果子,其中寓意暖了老人家的心窝。 这还是从宋弘璟那天离开前那句老人家喜欢热闹东西得来的灵感,想到这,项瑶抬眸瞥向了身旁不远的男子,后者眼里盛了笑意,一丝戏虐裹杂其中,周边嘈杂,项瑶却恍惚听得那人道了多子多孙四字。 两人互动落在一旁的和安郡主眼里,暗中攥紧了袖子下的手,极力忍下了快要喷薄而出的嫉妒神色。 宾客贺过寿,便被请去了月华苑听戏。园子很大,中间的小桥流水将整个园子一分为二,亦是分了男女席。女眷们坐在一处聊着,数十张黑漆四方桌,桌上用白瓷果盘装着水果、点心等物,不多时,高筑起的戏台传来锵锵乐响,麻姑扮相的角儿粉墨登场,提着一篮圆润饱满的寿桃往台上那么一转,登时引来一片叫好。 有眼尖的妇人认出上面的伶人是京城最有名的的戏班金大班的台柱子,不由同旁人边道,「哟,这不小凤仙么,那嗓子真没话说,难怪京城里多的是掏票子请她上门的,还难请的很。」 那妇人说话的声儿不算小,正好挨着名梳着圆髻的年轻妇人,闻言挑了一抹自得笑意,正是宋老夫人的外甥媳妇,戏班子也是她三月前就请好的,得这般好的反响,自然能在宋氏面前涨点儿好印象。 今个老夫人寿宴都是宋老夫人的大女儿宋氏一手操办,宋氏心气高,因接受不了夫君纳妾和离,带着一儿一女回了将军府住,这些年尽心服侍老夫人,姑代母职照顾宋弘璟,不可谓不能耐。此时身边围着不少锦衣妇人,大多都是因着宋弘璟的关系,交好套关系,说不准能攀成门亲事。 戏台上方唱罢,忽而听得咚的一声鼓响儿,一下接着一下,随即连成磅礴之势,十数名身着盔甲的将士从台子一边涌到台前,喝的一声站定,长矛枪拄地,掷地有声,伴着鼓点舞了起来。 宋弘璟一身玄衣劲装跃上台子,阳光下白得如同脂玉的面颊,衬得那眉眼惊心动魄的乌亮,浑然天成的清俊,带着不染烟尘的凉薄气息。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那清冷语调伴着整齐划一的呼喝声,响彻月华苑,看得众人沸腾之余,更让宋老夫人热泪盈眶,想起了往昔从戎岁月。孙儿的这份贺礼亦是送到了她的心坎上,激动地站起道了声好。 宋弘璟灵活舞着环首刀,只见银光耀眼,待刀光隐去,刀尖上凭空多了两朵盛放的茶花,伸手拂过,带着花下台径直走向了老夫人。 「孙儿祝祖母慈竹风和,福寿绵长。」 老夫人接了他递过来的那朵,脸上笑出了皱纹,听着身旁妇人们的小声议论无一不是夸赞,目光落在他手里持着的另一朵,笑容更甚,确是该有个孙媳妇了呐。苑儿的茶花种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这厢,宋弘璟脚步一侧,朝向了女眷席,在座的不少姑娘纷纷心动,和安郡主坐在赵夫人旁,早在宋弘璟舞刀的时候就心中激荡,此时见他朝着自己走来,忍不住站了起来,正要伸手,却见那人越过了自己站在了她旁边不远。 临窗的雕花大炕,一名相貌平常却自有一股精明干练气质的中年妇人斜坐炕沿,递了绢帕给旁边坐着哭的和安郡主。「郡主莫哭了,今个老太太大喜的日子,你哭哭啼啼的多难看。」 「呜呜……姨母,我唔我也不想的。」和安郡主泪眼汪汪的,接了帕子却还是止不住伤心,「弘璟哥哥他他……他就是故意的。」 宋氏闻言敛眸匿了一丝无奈,方才她那行径确是过了,哪有姑娘家家这般不矜持的,要不是后来她圆场把人带回屋里,岂不让人笑话。打一进屋就开始哭,哭到现在都有些头疼了,怎奈这孩子是妹妹妹婿的心头肉,让受点委屈她的耳根子就清静不了。 「你弘璟哥哥怎么会故意呢,你和玉珠都是他的妹妹,都一样疼的。」宋氏只得出言安慰道。 「姨母,和安想一辈子呆在您身边伺候您。」和安止了哭,犹带泪痕的小脸上浮了一抹羞赧之意。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转眼你可就及笄了,姨母还想给你说个好人家……」 和安假意红了脸,在一旁嗫嚅道:「和安不嫁,旁人再好,也没姨母好。」 宋氏哈哈大笑,末了怜爱地握住她的手。她一早就看出这小丫头的心思,奈何这几年弘璟都在外头,回京也逮不住见几回,可小丫头就是惦记着,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偏偏弘璟又是个自个主意大的,她借机提过一回,反而让他三言两语断了后续。 和安虽说有些娇蛮,可底子是好的,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说到底还是中意的,看着人儿梨花带雨的可怜样,终究还是疼惜了道,「姨母也想你过来做个伴,我们和安多贴心啊。」 「姨母……」和安撒娇地唤了声,因着想起方才险些大众出糗的原因,眸光有一瞬晦暗,却是很快隐去,倾身腻近人,「姨母帮和安把弘璟哥哥唤到这儿来可好?」 宋氏的身子被她轻轻摇着,被小辈儿这么腻着,嘴角不由勾起了笑意,「好好好,怕了你了。」 「姨母别说我在这儿,我要躲起来吓唬他,谁让他方才让我下不来台。」和安故意嗔道,显了娇蛮气儿,垂眸的一瞬却有精光隐匿。 宋氏应了声,出去继续招待宾客,留下和安招了门外经过的丫鬟进门,耳语一番,望着丫鬟照着她的吩咐匆匆离开的背影展开笑颜,只这笑容里含着满满恶意。 月华苑,宋弘璟从女眷席回了座儿,就听得身旁响起一道戏虐声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项姑娘接受了你的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接受你这人?」 话音甫落,坐在旁边的顾玄晔嘴角噙着的温和笑意稍有凝滞,「三皇兄何出此言?」 顾玄胤一双桃花眼瞟了过去,笑得不谙暗涌,「弘璟心念人家多年,如今终于得了机会,蔺王难道不替兄弟高兴么?」 顾玄晔心口一堵,所谓机会,若没有燕姝那回……思及此,顾玄晔的眼眸晦涩了几分。目光掠过宋弘璟,后者正好望过来,交接的一瞬似有火光闪现,透着同样的坚持,不肯退让。 顾玄胤瞧着这一幕弯了弯嘴角,未再言语,像是被台上的戏伶吸引了全部注意,折扇一拢,听得煞是痴迷。 宋氏的贴身丫鬟怜儿绕过几人来到宋弘璟身旁,道了几句后,宋弘璟便起身往后堂去了。 时值黄昏,溢香阁的门大大敞着,几缕斜阳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透进来,零碎地撒在了一把支起的古琴上,浅黛色的纱帘随着风从窗外带进一些花瓣,轻轻的拂过琴弦,香炉离升起阵阵袅袅的香烟,卷裹着纱帘,弥漫着整间屋子。 第三十七章 宋弘璟进了屋子唤了声姑姑却没得到回应,敏锐地察觉一丝不对劲,站在原地微蹙了眉心。忽听身后有细微动静响起,转身利落地擒住了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只闻一声尖细的惨叫,和安郡主涨红了脸拍着宋弘璟的手背让他松手。 「是我,弘璟哥哥,你捏得我好疼!」 宋弘璟看清了人,面上的冷峻褪去稍许,松开了钳制,「不要随便在我身后偷袭,伤着不划算。」 「……」本想从他身后捂他眼玩猜人游戏的和安郡主瘪了瘪嘴,颇是委屈,只一想到自个的‘正事’,忙拉着人坐了下来,「小时候你都会陪我这么玩的,现在那么小气!」 宋弘璟默,他只记得小时候他和赵瑞都是被迫的。 见人沉默,还挺习惯了的和安郡主也不在意,拿了桌上两个姜花玉茶碗自顾斟茶,嘴上一边不住地埋怨道,「自打你回来,我天天搁你眼前晃,让你带我出去逛逛你都不肯,瑞哥哥成了家,我不好打扰,你有那么忙么!」 宋弘璟继续沉默,他确是有躲着她,毕竟不同小时候,姑娘家的,男女之事还是设防些好,奈何这话他不好意思出口,同姑姑暗示过,可和安还是照旧,也不知姑姑到底有没有同她说过。 百万军队对阵都不曾皱眉的宋弘璟难得觉了一丝苦恼。 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让和安暗暗咬牙,若是那个什么项瑶的,弘璟哥哥不会这般无动于衷罢,只一想到自己打小爱慕的人喜欢上别人,和安心中如蚂蚁啃噬难忍。 茶碗斟满,和安起身端着递向宋弘璟,在他要接的一瞬手腕陡然歪了稍许,茶水倾倒,浸湿了宋弘璟的衣领。和安敛过眸子里的得逞,忙是拿了绢帕要上前替他擦拭。「弘璟哥哥,都是我,笨手笨脚的。」 宋弘璟愈发皱了眉头,按住她那只乱蹭的手,「我自己来。」 和安神色愧疚,仍前倾着身子掖着他衣领的湿处,就听得门外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无甚起伏道,「姑娘带错路了罢?」 宋弘璟倏然一顿,和安像是被烫着般缩回了手,脸颊泛红,活像是被撞破了什么。 从项瑶的角度看去,方才两人依偎一起,暧昧至极,眼底冷意席卷。 宋弘璟遥遥看着,视线相对,仿若要望进她的眼底,连深处那些细微情绪都不错漏。 项瑶最初的一丝恼怒,在他这般逼视下悄然褪去,反而有些受不住地挪开了视线,究起自己方才心底分寸大乱的缘由,不敢深想。云雀一直跟在她身后,瞧得分明,自家主子分明在意那位宋将军的,连她都看得出来的设计小姐不可能没有察觉,只当是关心则乱,蒙了眼罢。 宋弘璟似乎亦是察觉,眼底不自禁浮了丝丝缕缕的笑意,落在项瑶眼里更染了绯红,正欲离开,就听得宋弘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衣服浸了茶水渍,我去换一身。」 偏偏就这句似是解释般的话,又把项瑶给窘在了原地,同样把打断半天重启酝酿要开口的和安堵了回去,哑在当下,憋闷得不行。 颀长身影经过项瑶时,十分顺其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将呆愣中的人儿领着一块儿走。 「弘璟哥哥!」和安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了声。 宋弘璟眸中掠过一丝寒意,和安这次是踩了他的禁忌,虽说他甚是满意带来的效果,可不代表他能任人算计。 「你要带我去哪儿?」项瑶的手被他紧紧握着,挣了两下挣不出后索性放弃了,一回头却是发现云雀不见了踪影,莫名多了一丝紧张。 「换衣服。」 「……」这是要让她看着的意思么! 宋弘璟倏然停住,回身对上项瑶惊诧圆睁的眸子,嘴角向上微扬,带着浓浓的戏弄之意,「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项瑶看着他瘦削的劲腰矢口否认,但因着太快,反而显了一丝欲盖弥彰。 宋弘璟嘴角笑意更甚,嗓音低沉带了一丝沙哑的性感道,「换身衣裳,带你去个地方。」 说罢,将人推进了一间闺房,同一时刻恍若有一道白色闪电咻地蹿入,项瑶怔愣的瞬间,就见宋弘璟黑着脸儿把只白团儿提溜出来。 随即,一名丫鬟捧上叠得齐整的衣裳。「项姑娘请。」 夜色渐浓,三两颗寒星伴着一弯残月从天边升起,几缕清辉落在城南一堵灰墙上,墙内树影丛丛,斑驳了墙面,靛青瓦上隐约有黑影闪过。 身着小厮青色长衫的项瑶紧紧攀着宋弘璟,望一眼底下距离甚远的地面,晕眩不已,把声音压得极低道,「这是哪里?做……」 后面俩字还未出口,宋弘璟略有些清冷的气息,从身后环绕过来,一声嘘音拍打在她耳畔,清晰地感觉到心跳一窒,忽而响起仓促的节奏。 宋弘璟干净修长的食指搁在了那片薄唇上,揽着她趴伏在屋顶上,悄然揭开了瓦片,示意她瞧,屋内的情形因着透亮的烛火一览无余。 程万金带着熏人酒气摇摇晃晃地撞门而入,身后跟着侍候丫鬟作势要扶却被他一把挥开,「出出出出——出去,别扰爷的好好好好事。」 说着,一屁股墩坐在了椅子上,从怀里掏出幅画像嘿嘿傻笑了起来。坐了一会儿拿着画像跌撞着往床上摸去,床上不知何时坐了名女子,一袭大红丝裙领口开的很低,露出丰满的胸部,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甚是美艳妩媚。 程万金瞧见人儿顿了顿,醉眼迷离地盯了会儿,忽然痴痴念起了项瑶的名儿,嘴边笑意显了猥琐,就要往床上摸去。 项瑶见状被恶心得不轻,正耐着不舒服别过眼,余光却瞥到一白色影儿快如闪电般从床上飞起,直扑他面门,一撩爪儿毫不留情在程万金脸上留下三道血印子,更是将他那画像挠了个碎。 程万金惨叫一声忙捂住被抓破的左脸,晃了晃身子正要看清楚是什么东西,眼前又是一阵缭乱,脸被甩得生疼。 等程万金醒过酒意要抓之时,白团儿咻一下蹿出了屋子,隐入窗外黑夜中,项瑶在屋顶看得清楚,视线回落在程万金五彩纷呈的脸上,禁不住笑弯了眉眼。随即腰上一重,身子再次腾空,跳跃之间落在了程府外。 程府程万金的房里,醒过酒来的程万金捂着脸唉哟叫唤着,蓦然瞧见上前来关心他的女子受惊不小,方才梦见的不是项……怎么突然变了?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房里?!」 「是公子唤奴家来的啊。」女子妩媚娇笑,挨近了他道。 程万金哑着口儿,当自个是醉糊涂了,这会清醒忙把人赶了出去,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墙外,项瑶甫一落地,就看到雪貂朝她扑过来,忙是伸手接住,忍不住摸上它毛茸茸的脑袋,眼中带了赞赏之色,心中颇是解气。视线不自觉地往身旁之人溜去,那人绷着下颌,眼神深沉而冷冽,似是不虞。 氛围一时显了沉默。 「二哥要是瞧见定也觉得解气。」项瑶呐呐开口,像是想打破这僵硬气氛。 宋弘璟轻轻应了声,随即拉着人往旁边一拐,只见十数道黑影从墙内跃出,在宋弘璟面前落定。 第三十八章 「主子,成了。」 项瑶在人出现的一刹下意识往宋弘璟身后躲了去,就听道面前那些黑衣人如是道,黑黢黢的眸子眨了眨,一脸不明。 「这里是货仓。」宋弘璟出言解释。 「嗯?」 「程家的。」 话音落下,项瑶便意会了过来,未过多久,就远远瞧见一辆马车朝着他们方向疾驰而来,项瑶下意识要拉着宋弘璟躲起来,眼光却瞥见马车上头坐着的项允沣,当时顿了动作。 马车停在墙根前,项允沣瞥见宋弘璟颇是意外,往左右张望了眼,像是在瞧什么人似的。 项瑶从宋弘璟身后走出,「二哥?」 项允沣这才细细打量方才就觉得太过秀气的小厮,可不就是他妹妹么,「你不是在将军府祝寿么,怎么约我来这儿?」 项瑶闻言再看向宋弘璟,唇角一弯,示意他往那道门看,「东西在里头,还不去拿回来。」 项允沣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忙跟着宋弘璟那几名手下进了程家货仓。待出来时自是满载而归,除了被吞的,还捞了不少程三儿的私藏,高兴地咧着嘴直笑,幸亏来报信的让自个多租两辆马车…… 等东西都装上,项允沣站在马车前,看向宋弘璟的眼神满是敬仰,这些日子他一直打探东西在哪,愣是没寻出点蛛丝马迹来,还以为东西还在市舶司扣着,没想到会在程家货仓,也是,曹秉文和程万金即是打算私吞,必然不会过帐,而东西又回了他手中,即便他们醒过神要追查,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实在是高。幸好自己跟这黄雀关系……还不错,项允沣瞟着站在宋弘璟身边的项瑶,露了一口白牙。 项瑶被他笑得古怪,不自觉地紧了紧衣裳,正想让他带自己一程,就见那人麻溜地上了马车,冲宋弘璟灿烂一笑,「我家妹子就劳将军照顾了!」 「不客气。」宋弘璟一本正经地答道。 「……」项瑶哑然瞪着,看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野里。 初秋夜凉,弄堂风大,项瑶刚好站了风口打了个喷嚏,宋弘璟解了身上外袍罩在她身上,身子一挡,遮了穿堂风,「回去罢。」 「嗯。」项瑶点头,宋弘璟的手下不知何时匿了踪影,只剩下她二人,月光将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面上,重叠在了一起。 程府离将军府不远,两人步行走着。月色极好,石阶上的秋虫唧唧,虽没有言语,却是无声胜有声,只觉得这一路走得格外安心,甚至有些不想那么快就到达。 遥遥望见将军府门口垂挂着的红色灯笼,项瑶敛眸,倏然道,「不知道宫里那株茶花还在不在。」 宋弘璟蓦然停了脚步,侧过身子与她相对,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透着股难以形容的光华。 「你想起来了。」 项瑶颔首,凝着人,脑中浮现的却是这人上一世跪在自己灵堂前的阴郁模样,此时想起仍是震撼,就像那时忍不住伸手描绘他的眉眼,这一回触到却是实实在在的温暖。 薄唇轻启,喃喃念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宋弘璟擒住她意欲离开的手,漆黑眸子在黑沉夜色里愈显幽深,嗓音倏然暗哑,「你说的可当真?」 在那般灼热注视下,项瑶眉眼染了一丝羞怯,垂眸点头算作应答。 「嘭」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天际,顿时在天空中炸开,散落的火星映在幽邃黑瞳之中,俯身吻上了项瑶略显凉薄的唇瓣,噙着点点笑意伸手覆住女子惊诧定格的眸子,在唇上厮磨,「我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在你面前根本不管用。」 项瑶的意识就这么在他微哑的音色,寸寸亲吻里恍惚,心底的防线溃不成军。 她又何尝不是呢。 烟花落尽,暗昏的夜色里,一抹人影萧索孑立,死死凝视着这一幕,狭长眼眸里说不出的阴沉,在烟花闪落的一瞬间正好照应出一张脸来,却是蔺王无疑。 两人悄然回了将军府,换回衣裳回到宴厅,迎面就碰上出来寻她的项善琛,皱着眉显了一丝不悦,「去哪去了那么久?」 「陪老夫人说了会儿话。」项瑶搬出宋弘璟替她圆好的理由,见项善琛被糊弄了过去,暗暗松了口气,跟着父亲一道回了宴会。 宋弘璟与项瑶分错开,路过穿堂的地儿被人拦住,「姑姑?」 「你祖母寿宴,你不好好在前面待着,跑哪儿去了?」宋氏微拧着眉,颇是不满。 「城北大营有些事要处理,我去了一趟。」宋弘璟淡色的嘴唇轻抿着,淡淡答道。 「……」宋氏睨着他,半分不信,却又拿他无可奈何,依着他的性子不愿说的那是半个字儿都不肯多说,半晌摆了摆手让他走了。 宋弘璟一挑眉梢,同她告退。 「姨母,你瞧,为了那人弘璟哥哥现在连你都瞒骗了!」和安郡主从柱子后现身,口气里不乏酸涩。 宋氏眸子微沉,亦是不虞,若真进了门,那还了得。 清晨天光大亮,临窗设置的金丝楠木矮案上,树影瑟瑟,青丝垂肩的少女垂着面孔,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染了光晕,淡彤底色的长裙笼了脚踝,裙边舒展的海棠纹落下流转晃动的柔和光影。 小丫鬟流萤在边上替她研磨,瞧着宣纸上巍然府邸上空绽放开的绚烂烟花,估摸着是昨个的景儿,小姐一向喜欢把自己难忘的记忆用画留下,可这烟花逢年过节的不都能见到? 云雀端着红漆木方盘走进来,搁到桌上,里头盛着一盅炖雪梨,浓稠的汤汁夹着枇杷的清甜味儿扑鼻,「将军差人送来的枇杷膏,奴婢用雪梨炖,咳嗽许能好更快。」 项瑶掩唇轻声按捺着咳嗽,昨个晚宴后就觉着喉咙痒,起了咳嗽,没想到那人注意到了。 「宋将军对小姐可真上心!」流萤想到那个冷面将军对待小姐时的样儿,圆溜的眸子里腾起兴芒。 云雀的目光掠过桌上宣纸,笑容里添了几分促狭,「昨个放烟花的时候小姐不是在老夫人房里陪着说话么,这又是打哪儿瞧见的?」 项瑶不自觉地想到了那轻浅一吻,面颊染上绯红,借着咳嗽掩饰。「谁说在老夫人房里就瞧不见了。」随后端着碗盅,状似认真地吃了起来,梨子的水分足,味道甜,煨出来的梨汁儿融进熬煮开的枇杷膏里,愈发清甜,一直入了心头。 云雀和流萤对视一眼,眼中俱是笑意满满,可是难得瞧见主子这般娇羞模样,宋将军这如同制敌的速度真是……生猛? 因着项瑶喝汤而停下研磨动作的流萤忽然想起件事儿,一拍脑袋,「看奴婢这记性,小姐,昨个有位宫里的小公公受林嬷嬷来府上找您,道是上回您给的香囊很是好用,想请小姐多制两个。」 项瑶舀着勺儿的手一顿,暗芒清晰的自她深邃眼底掠过,掀起层层波澜,片刻后,恢复一潭冷清,点头应了声。 那香囊是林嬷嬷走的时候她特意送的,香囊是寻常物,里头装的却是西域的上等香料,经年香气不褪,能解疲乏,对于久站侍候的林嬷嬷来说,此举不可谓不贴心。 第三十九章 甲之蜜糖。那香料能替林嬷嬷解乏,却对体虚之人如虎狼之药,致人久病不愈,陈皇后的病症她试探询问过一二,才会用上当年对付德妃的那一招,即便查起,也决查不到她身上。 「小姐,方才奴婢路过正厅,瞧见三小姐跪着,想是为了昨个贺礼的事儿。」云雀忽然出言,昨夜里回来的时候老爷喝多没顾得上,三小姐还以为能逃过一劫,谁知道一早就让管事的唤去了正厅跪候。 项瑶抬眸,差点忘了这茬,她自然不会错过这等好戏,当即带了两丫鬟去了正厅。 刚一走近正厅,就瞧见揉着头迎面走过来的项善琛,后者瞥见是她,脸上的神色有所缓和,「瑶儿来得正好,随我一道进去。」 项瑶颔首跟着走了进去,实则在外头时就看到了跪在正座下方的项蓉,原本有些歪斜的身子一听见项善琛的声儿立马绷得直直的,小声啜泣着。 项善琛本就有些宿醉头疼,听着那哭声愈加心烦,「哭哭哭,你还有脸哭上了。」 陡地一声呵斥,惊得项蓉霎时收了音,打起了哭嗝,泪眼里带了委屈,弱弱唤了声爹。 项善琛看着她,一想起昨个她干的好事气就不打一处来,视线所向有温婉大方的项瑶作比较,更显出项蓉的不是来,「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女儿来!」 话说回来,这孩子也确不是他想要的,老夫人硬逼着他纳的姨娘,自打过门后他就连房门都没迈进去一步,熟料被老夫人知道,竟使出下药的事儿……才有的项允晁,但毕竟是圆了老夫人念想,那份气儿也随着时间消了,但眼前这项蓉却是那女子算计,趁自己醉酒……故此,他一瞧见她便想起她娘那行径,实在疼爱不起来。 项蓉红着眼眶,抬眼看向神色严厉的项善琛,即便这事情真是她所为,可又没旁人瞧见,父亲就听着项瑶的话认定自个,偏就这样更让她觉得不服气,她不敢怨父亲,直把这帐算在项瑶头上,心底怨极。「姐姐冤枉我,父亲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罚我,我不服。」 项善琛见她目光凝向项瑶,眼里怨毒之意明显,心中大震,起身正要动手教训就听得门外一道急喝,「住手!」 「娘?您怎么来了?」项善琛煞是意外看向老夫人,余光瞧见跟在老夫人身后的童姨娘倏然沉了面色。 「我不来,还不知道你怎么折腾孩子,我听童姨娘说都跪了一早儿了。」老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不是娘,我管教孩子您就别插手了。」项善琛只觉得头更加疼了,耐着性子道。 「孩子是得管教,可也不能厚此薄彼,黑白不分啊!」老夫人立刻驳了回去,瞟了一眼项瑶,牙根隐隐作疼,蔺王的事儿自己创造的机会生生让她给搅和毁了,就没见过这么添堵的孩子,心头还闷着气儿。 项瑶自老夫人进门福身行过礼后始终淡定地旁观着,瞥见童姨娘自以为搬来救兵暗自高兴的神色,陡然插了话道,「祖母,蓉妹妹碎了贺礼,爹才罚的,怎么叫厚此薄彼,黑白不分呢?」 后面俩词儿项瑶微咬重了音儿,听在老夫人耳里,跟嘲讽她没什么学识似的尖锐刺耳。「你——」 「不是我碎的,祖母,姐姐拿进去的时候发现,怎么能怪了我头上!」项蓉为自己争辩,这会儿有了疼爱自己的老夫人在,话里有了些许底气。 项善琛睨向她,绷着面色道,「贺礼我下马车时瞧过,完好无损,也就交给你拿一会儿的功夫碎了,不是你难不成是我?」 项蓉被反诘地哑口无言,推脱给马车颠簸的借口突然不能用,猛地噎了声儿。 项善琛眼眸一眯,方才就是诈的,若真没有做,以她的性子定会争到底,这反应反倒坐实了罪名,转向老夫人道,「娘,瑶儿说得属实,这丫头想看瑶儿出丑,作的这等没分寸的事儿,害我险些在同僚面前失礼,若不教训,日后指不定还怎么祸害。」 「这——」老夫人一听着在同僚面前失礼就皱了眉头,在她眼里孙女儿自没有儿子的重要,登时不满地瞪向了跟她通风报信来的童姨娘,怨她没说清楚,在项善琛面前显了一丝讪讪,转而对这项蓉凌厉道,「胡闹,该罚。」 项瑶嘴角匿了嘲讽,听项善琛不仅扣下项蓉这半年的月银来填补她打碎的玉如意,还要罚她去西山庵面壁思过,童姨娘登时跪下为女儿求情,念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 本来不提也罢,这一提起,项善琛恼意更甚,原本念着顾氏身子不好,老夫人年事已高,她能尽心服侍也就罢了,偏生不是攒说着闹事,就是自个挑事,若非有了孩子,他连她一并罚去。 随即从她手里拽出了衣角,黑着面走了。 「童姨娘小心身子啊。」项瑶笑意浅浅,眼神却是幽冷道。 童姨娘像是害怕地缩了缩身子,护住了肚子,往老夫人身旁挪了挪。老夫人因着她的反应还以为项瑶要做什么,当即把人护到了身后,童姨娘再怎么不对,那肚子里总归是项家长子的骨肉,不能有个闪失。 项瑶不甚在意地弯了弯嘴角,出了门儿,临了还听见童姨娘在说怕,怕自己跟她不对付,先是项蓉,后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嗬—— 「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形见神藏,与物变化。随时之宜,无有常家。」 浅云苑小儿念书的朗朗声传出,一板一眼,甚是认真。项瑶执着书卷点头和着,待皓哥儿背完东方朔的《诫子诗》展笑颜夸奖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背了一早上了,歇会儿。」顾氏拿着件霞帔笑言道,手上金丝线来回拉长,在帔子上勾勒出的孔雀外廓,层层叠叠的绿色尾羽悉数展开,好似要活过来般。 项瑶搁了书卷,眼底溜过一丝无奈,就是知道顾氏这心性才揽了皓哥儿的教学,后者听到顾氏发话喜笑颜开,在项瑶的注视下稍微收敛了些。 小家伙挨着紫檀炕桌,胖嘟嘟的手儿费力地拿起茶壶摇晃不稳地倒了杯茶,小人精儿似地讨好道,「姐姐也歇歇。」 项瑶看着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古灵精怪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忍不住拿起炕桌上搁着的笔在他的额头上画了几画。 皓哥眨了眨眼没敢乱动,等项瑶画完了蹬蹬跑去镜子前照了照,赫然是个王字,镜子是项允沣送给顾氏的西洋镜,照得清清楚楚的,皓哥跟小老虎似的在镜子前张牙舞爪了下,高兴地乐了起来。 「我去外面玩会儿,很快回来!」说完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对。 项瑶瞧着他就是故意躲懒,摇了摇头,瞥见顾氏满当当的针线笸箩,看她都做了一早上了,便道,「青妤姐姐下月才出嫁,娘您不用这么赶。」 顾氏闻言笑了起来,「妤姐儿的贺氏早早着宝衣阁的大师傅量身定做了,我呀这是给你做的。」 这未免也太早了罢?!项瑶窘窘地唤了声娘,道是早着。 第四十章 「不早了,过了年你就及笄,到时候可不得说门好亲事,娘想着先做起来,也不至于到时候慌慌忙忙的。」顾氏眼看着项青妤要出嫁,项瑶留在她身边的日子突然紧了起来,这会儿就已经不舍了,只是毕竟关乎女儿家的终身幸福,忍了没流露出来,扯了另一话题道,「宋将军同蔺王,两个都是青年俊才,待你亦是真心,你倒跟娘说说中意哪个?」 项瑶垂眸,敛了那一丝羞赧,替她绞线道,「自然是选最真心的那个,我得慢慢看呢。」转而又道,「这之前啊我哪儿都不去,就在娘身边赖着。」 直到这家里太太平平,对顾氏再无威胁,她方能安心出嫁。 「说的胡话。」顾氏点了点她腻过来的脑袋,眼中盈满的笑意带了一丝水光。 母女俩正说着体己话,就听着皓哥儿的哭声老远传来,顾氏一慌险些被针扎了手,赶紧放下了活计,迎了出去,「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项瑶跟在她身后,没一会儿就看到皓哥跑到跟前,袖子抹泪的哭着,顾氏着急询问摔了还是怎么的,他哽着声音没说,最后还是项瑶拿开了他捂着面的手,刚要察看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连带顾氏也没忍住笑出了声儿。 「……呜呜呜。」皓哥儿哭得更伤心了,只见额头上的王不知怎的中间一竖变长了,原本白嫩的脸上多了几道黝黑的印儿,配上那委屈表情愈发逗趣。 「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你怎么成这模样了?」项瑶忍着笑发问。 「呔呔呔,白虎精哪里跑,哇呀呀呀呀——」不远处蓦然传来一道稚嫩童声,用着戏文里的腔调,往这边而来。 「哇啊啊啊啊——」皓哥儿一听声儿吓得直往顾氏身后躲。 项瑶瞧着跑过来的小胖墩儿戴着个帽儿,神气活现的地在她们跟前一个定身,摆了样儿,直勾勾盯着顾氏身后的皓哥。可不是好久没见的小霸王徐锡麟么?小家伙只比皓哥大一岁,是秦老夫人小女儿徐氏的宝贝,徐氏的性子跟顾氏不相上下,徐家又是三代单传,养出个小霸王也不稀奇。 「麟哥儿这扮的是哪个?」顾氏挺喜欢这胖小子,忍不住逗弄问道。 徐锡麟摆了半天,看终于有人接他茬儿,粗眉毛都飞扬了起来,神气道,「武松!」 项瑶看得失笑,这孩子虽说闹,可也有趣,这回迷的是武松,比上回法海可好多了,从伙房里拿了个大碗,一只手捧不过,两只肉呼呼的爪子抱着,见谁收谁。她一会儿是青蛇,一会儿是白骨精的,被收了好几回。 徐锡麟闲不住,没说上两句就奔着顾氏身后的皓哥去了,皓哥每次被小霸王欺负,见着就躲,两个小的登时在苑子里追跑了起来。 「麟哥儿慢点,别摔着弟弟!」一名妇人走过来瞧见,忙是出声道,语气免不了有几分责怪。 项瑶见着人唤了声姑姑,正是徐氏,笑着道,「皓哥平日里也皮得很,没个年纪相仿的玩伴,姑姑就让麟哥同他一块玩会儿罢。」 顾氏亦是附声,拉着生怕自家小霸王闯祸的徐氏进屋坐。 被追着跑的皓哥一脸悲愤,哪是一块儿玩啊,这分明是他被玩啊!徐小霸王难得没听到娘亲的碎碎念,撒开欢了的折腾,心里头觉得项瑶十分上道,上回还配合着自己玩来着,嗯,不错,可以结交。 好玩的,和不好玩的,徐小霸王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待到用晚膳的时候,俩个小的已经腻乎在一起了,各拿着项瑶给画的折纸玩得不亦乐乎。也正是项瑶这一手把徐小霸王给惊着了,崇拜得很,粘在了项瑶身旁央着学。 正巧,徐大人带着徐老夫人回趟山阴老家,徐夫人就带着徐锡麟回了娘家小住,徐氏出嫁前就同顾氏感情极好,回来拜会过母亲后就来了浅云苑,一聊就是半天,等丫鬟过来请,俩人一道去前厅用膳。 徐小霸王刚学会折纸青蛙,吃饭都不忘带着,到了前厅见还没能开席,便又蹲着玩了起来,一按青蛙尾端,青蛙就蹦一下,新奇得很,正玩得兴起就听得咔擦一声,纸青蛙瞬间命丧鞋底,绣花鞋的主人更像是受了惊吓般尖声叫着后退。 「小绿!」徐小霸王心疼地捡起被踩的扁扁的纸青蛙,登时愤懑地抬头看向害死小绿的那人。「你赔我小绿!」 童姨娘退的时候幸被丫鬟扶了一把,惊魂未定,「什么……小绿?」再一细看,踩着的并非活物,而是只纸叠的青蛙,拍了拍胸口,正欲发作余光却瞥见老夫人和项大老爷的身影,忙先捂了肚子,状似忧虑,「小宝没吓着罢?不怕不怕。」 老夫人加快脚步来了她身旁,紧张询问,再一看地上的纸青蛙登时来了气,「这谁干的,吓着我小孙儿怎么办!赔得起么!」其实一早就看到了是徐锡麟,只不过借着刺人罢了。 徐夫人还在诧异童姨娘又怀上,以至于一时忘了徐锡麟,还是项瑶眼疾手快,将小霸王拽回了座儿,按住还想‘赔偿’问题的小霸王道,「小孩子无心的。」 徐氏当即反应过来,老夫人和项大老爷都来了,要在门口起了冲突,依着那女子不依不饶的性子,又加上身孕,麟哥儿定是吃亏,不由冲项瑶投去感激视线。 老夫人仍是不过瘾地瞟过去一眼,嘴里不依不饶地嘀咕,「哼,当然是无心,要是有心的,可不就是想害我小孙儿了么。」 「姨娘有了身孕,还是自个小心些好。」项瑶对于时刻想显示自己存在的童姨娘亦是厌烦不已,偏生老夫人允了她入席,神色淡淡补了一句道。「有个好歹可就麻烦了。」 那语调意味深长,听得童姨娘心底莫名打鼓,本想还嘴,瞥见项大老爷的身影登时息了念头,怕惹了项善琛不喜。随即依向老夫人委屈地唤了声,后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冲项瑶瞪了过去,眼里暗含着警告,像是怕她对自个的小孙儿不利似的。 项瑶撇开视线,不乐意计较。童姨娘瞧着愈发生气的老夫人心底暗暗高兴,她们闹得越僵对她就越有利,一回眸就对上徐小霸王愤怒视线,小兔崽子竟还敢瞪她,再一想方才的事儿,突然被激起了灵感,眸中掠过一抹阴毒。 徐小霸王见她冲着自己笑得阴测测的,背脊稍稍发凉,却不示弱地回瞪过去,一个姨娘还敢吃了他不成。 粉彩花卉瓷碟上,海棠脯颗颗硕大饱满,色泽橙黄,覆着薄薄一层糖霜,晶莹雪亮。 项青妤捏着小竹签子叉了一颗尝,酸甜味儿霎时在舌尖弥漫开来,颇是开胃。「我看我也学着妹妹种些杏树桃树什么的,赏过花期还能吃果儿。」 「再过阵子,三皇子的府邸还不是由着姐姐折腾。」项瑶从梳妆台拿了只玉罐子递向她,笑言道。 项青妤嗔了她一眼,接过玉罐好奇地打开了瞧,里头装着嫩黄色的膏脂,光滑柔腻,还有一股好闻的味儿。「这是什么?」 第四十一章 「玉脂琼膏,我照着书里的方子调的,用过觉着好才给姐姐调了一罐儿,煮过的牛乳掺入花月堂的琼脂膏,再以珍珠粉、云母石粉、绿豆粉、麝香、冰片与蜂蜜调配为面膏,用以搽面,能使肌肤细腻,也能消小红疙瘩。」 项青妤摸了摸脸上刚冒起的一颗小疙瘩,露了一丝惊喜,「真那么管用?」 「姐姐试试不就知道了。」项瑶也是见她这两日急的,怕她上火冒更多,就用了后来得的方子自个调配。「每日早晚各一次,约莫六七日就能见效。」 项青妤在梳妆台前落了座儿,挑了稍许迫不及待地抹了起来。项瑶瞧着莞尔,女为悦己者容,自己当年何尝不是这样。 「这是抹什么呢,真好闻。」柳姨娘撩了帘子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像被项青妤手里的香膏吸引,走过去了瞧。 「瑶妹妹自个做的玉脂琼膏,抹了后很是滑溜。」项青妤对那触感颇爱不释手,「柳姨娘这是?」 「哦,老家来人,送了两只乌鸡,养得可好,我就让厨子炖了乌鸡黄芪滋补汤,秋冬养阴,顾夫人那儿我已经送过去了,这份儿给瑶儿补补。」柳姨娘把食盒搁在了桌上,颇是热情道。 「柳姨娘太客气了。」项瑶接了汤碗,笑意浓浓道。 「应该的应该的,我和沣儿都亏了姑娘……」柳姨娘后面的话因着项青妤在咽了下去,荡着感激神色道。 项瑶抿着抹浅笑,虚受了。 「妤姐儿也一道喝点儿,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你们聊。」柳姨娘送完鸡汤,识趣地退了。 屋子里,项瑶替项青妤盛了一碗,「还挺好喝的。」 「柳姨娘怎么对你和婶娘这么殷勤?」项青妤随即坐到了她身旁,瑶儿和她也就上回责罚时请过情面,哪至于让她这么惦记? 「二哥赚的那笔钱,本金是我出的。」 项青妤闻言瞠圆了眸子,半晌哑然道,「……你也太大胆了罢。」照项允沣那性子,赔的血本无归都是可能的啊。 项瑶挑眉,「这就叫富贵险中求?可别小看了二哥。」 项允沣那一船的货刨去本金净赚十万两,剩下分的她也分了四万两,她取了一半,一半继续留在项允沣那儿生财。再说项允沣,也真沉得住气,给几个苑儿送了些西洋玩意儿,只道是做小生意赚了一笔,即使被三叔冷嘲都未说挣了多少。 「你还说呢,他给送的那叫什么豆的,苦得要命,倒是喝那玩意儿的那套杯具挺好看。」项青妤一想起那怪味道就忍不住蹙了眉头。 两人闲聊的功夫,忽然见流萤步履匆匆地奔了进来,见着项瑶就道,「不好了小姐,将军……将军和蔺王打起来了!」 项瑶顿住,还以为自己听错。 反倒是项青妤先反应了过来,「你从哪儿听的,怎么打起来的?」 「春秀出去采买的时候见着的,在玄武台那儿,听说是蔺王下的战帖,大家都在议论说是为了小姐,奴婢就赶紧来通报了。」流萤一口气儿说完,紧张地看向了项瑶。 顾玄晔……项瑶敛眸,怒气隐现,起身往里屋去,不多时一名青衣小厮出现在项青妤面前。 项青妤甚是意外地瞧她,就听得她拜托自个瞒着,随后带着同样作了小厮打扮的流萤匆匆走了。 这一气呵成的,好生熟练啊? 长安街,是大梁最繁华的地界儿,酒楼商铺林立,来往鲜衣华服有之,粗麻布衣者有之,挤挤攘攘,项瑶和流萤出门就直奔了玄武台,还未挨近,就见里三层外三层的聚了不少人。 玄武台拔地五尺高,是当年为献寿搭建,高寿,最爱的就是在御乾宫观看表演,直至百年后驾鹤西去,这台子就一直留了下来。 项瑶在流萤的小身子板护送下好不容易站在了台子底下,一仰头就瞧见了一身墨色的宋弘璟,锦衣风华,卓然而立,张扬至极。 对面,顾玄晔一袭月白华服,及冠儒雅,亦是不输。 两名样貌出众的男子在人群中引起不少惊呼议论,连着项瑶的名字被提及的次数亦不少。项瑶隐在人群中,不自觉被氛围所染,莫名紧张了起来。 「将军要是输了如何?」顾玄晔忽而开口。 宋弘璟睨向他,眼神冷冽,「宁死不输。」 顾玄晔一弯唇角,身形倏然而动,飒然袭向宋弘璟,目光凝聚冷意,直取命门。耳畔回响的却是今朝殿上那位盛怒问起之事,王家平反,燕姝之死他被质问的哑口无言,更别提在此之前他是去请圣旨赐婚的。 刀光剑影中,火花四处迸裂绽放,破空之声屡屡响起。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一个桀骜如狼,一个狡猾若狐,打的难舍难分。底下所有的视线都在这两道身影间转换,生怕错过了随时可能出现的精彩画面。 比起顾玄晔用银剑凌厉进攻,宋弘璟只用环首刀防守,犹不落下风,拳脚到处皆下了全力,项瑶屏息凝神看着,不一会儿就看出了高低,不,到眼下只是顾玄晔在苦撑,一贯噙着的笑意早已隐匿嘴角,额上冒出细密冷汗,然伤处不显,若这样落败,实在太过丢面。 宋弘璟像是知道他所想般,渐渐在唇角泛起一丝冷意,手下的力道未收分毫,直到拳力将人摔下台。 底下王府护卫急忙上前扶住,顾玄晔一抹嘴角沁出的殷红,视线紧紧凝着宋弘璟,再绷不住满面阴沉。 「承让。」宋弘璟傲然而立,语调淡淡,仿若真是顾玄晔谦让了似的。 顾玄晔只觉屈辱,扬手给了那个叫嚣大胆的手下一个耳光,抽身离开。 项瑶就站在不远,目光幽冷地看着他揉着胸口与自己错身,眼底一片阴鸷,忍不住想若再给这人几年时间,定不会如今日这般冲动,错估实力。又或者,是因为项允礼递呈圣上的那封关于王家的折子? 正走神之际,阴影倏然罩下,一道颀长身影阻了视线。项瑶抬眸,便撞上一双深邃眸子,比试落幕,周遭的人群散去,没了遮掩,项瑶总觉得自己这般独零零暴露在了他的视野中,仿若天地间只余了她一人。 「我是出来买画的。」项瑶下意识地想解释,并非紧张……忘了自个一身小厮的装扮。 宋弘璟眼里隐约有清透笑意,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不管变成什么样,一眼就能认出来。」 项瑶纤长的睫毛扑扇,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句化成灰都认得,莫名窘住。 「在台上一看见你,就没了比试心思,被他打伤了。」宋弘璟拧眉捂住腰侧,‘后知后觉’道。 「……」宋将军,全程都是你一人独虐好么!她又不是没看到! 宋弘璟看着那双乌溜眸子透出的光华,弯起了嘴角,「啊,骗不了啊,一直看着我罢。」 项瑶默默转了视线,转身要走,被宋弘璟拉住,「我送你回去。」 「宋将军拿我作赌注,未免也太不尊重人了罢。」两人并肩走着,项瑶倏然提及,沉了调儿。 宋弘璟嘴角笑意一敛,「他确是以你为饵。」在项瑶愈发深沉的目光里,直直凝视着道,「我未答应,然若是我赢了,他便不能再纠缠。」 第四十二章 项瑶诧异,跌进他幽旷而深邃的目光里,他的眸子宛若墨海,摇荡着星光,含着冷肃的认真,心头颤动。 宋弘璟先带人回了将军府,用马车送人回去,临到府门口,一路显了沉默感动的项瑶倏然瞥见一抹身影,与秀绫姑姑那幅画上的人有几分相似,却又…… 「……他是?」 宋弘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答道,「是家父生前挚友,这些时日来了京城暂住将军府。」 项瑶眺了良久,「他的腿……怎么了?」如没看错,那人是坐着轮椅被人推进将军府的。 「早年遭贼人暗算,人救了回来,可是腿失了知觉。」宋弘璟见项瑶神色震动,不由问道,「阿瑶认得?」 「这人……酷似我姑姑一位故友。」项瑶无甚心思地答道,待马车一到,急忙赶回了府。 马车里,宋弘璟贴心地备了套衣裳,项瑶换上正是合身,不由羞怯。马车很快驶到太傅府门口,项瑶被流萤扶着跳下,正要往秀绫姑姑的住处去,就见云雀着急地寻了出来。 「小姐,府里出大事了,童姨娘小产了,老爷正寻你呢!」 项瑶脚下一顿,沉声问,「童姨娘小产,父亲寻我作甚?」 「是麟哥推的童姨娘,童姨娘硬说是受你指使,估摸是寻过去问话。」 项瑶半敛眸子,眼中划过一抹讥诮,脚步一转,往前厅走去。 「作孽啊作孽!千防万防就是防不住有人成心想害我的小孙儿啊!」老夫人气得用手里的拐杖重重捶地,「我可怜的小孙儿。」说着一手捂了胸口,似是要喘不过气儿来似的。 项善琛忙扶住了人,安置到檀木半枝莲太师椅上,安抚道,「母亲先莫气,事情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老夫人唉唉直叹气,视线掠过地上跪着的婆子,落在不远抱着孩子的徐氏身上,咬牙切切道,「今个的事定要个交代,我的小孙儿不能白白被害了命!」 徐氏瞧见老夫人想要偿命的凌厉眼神不禁缩了缩身子,把麟哥抱得更紧,急得快掉眼泪,「儿啊,人到底是不是你推的,你给娘说清楚。」 徐氏是秦老夫人嫁出去的女儿,这会儿的秦老夫人也不好多吱声,只是面上有些不虞,她深知老夫人是个什么性子,只在旁边坐下静静地瞧着,转了目光给贺氏,贺氏会意出来,忙着帮着徐氏道:「别急,孩子越吓越说不出什么的。」 老夫人挖苦,「该不是你们掉了孙儿。」 秦老夫人依旧没有说话,贺氏赶紧陪笑,「老夫人,自当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咱们的把事情弄清楚啊,冤枉了谁都不好。」 徐氏一声叹息,唉,千不该,万不该惹老夫人家的童姨娘,这是个难缠的,但事情总得说清楚,也不想座上的秦老夫人受无端指责,于是更加紧迫地追问。 徐锡麟也是给吓坏了,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会也只敢躲了徐氏怀里,听着问话先摇了摇头,就听得地上跪着的婆子嚎了一嗓子,道是童姨娘可怜,好心拿点心给麟哥尝,不领情还把人推了,害得没了孩子,一声声地责难。 原还摇头的麟哥对上婆子的指责,眼前浮起童姨娘摔倒在地时那一大摊子殷红鲜血,登时吓得闷了声,毕竟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儿,紧紧拽着徐氏嚎啕哭了起来,再问不出什么。 项瑶刚走到门外就听到这动静,快了两步入了厅里,到了徐夫人旁,紧着神色问道,「麟哥没事罢?」 徐夫人咬着唇,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目光却隐着担忧。 厅堂里因着她的到来,一时都聚了视线,尤其是老夫人一双眼里迸出火光,从牙缝里挤出字儿来,「上一回是无心,训过也该长记性,这一回敢动手推人,我看分明是有人教的。」 这话的指向性就明显了,项瑶直起身子,与她坦然相视,「祖母这是何意?」 「杨妈妈,把你之前说的再说一遍。」老夫人坐正身子,偏偏理不饶人。 跪着的婆子领命,当即重复道,「童姨娘今早散步走到水榭,见麟哥儿在逗鱼儿玩,瞧着有趣,就嘱丫鬟拿了点心给麟哥尝,孰料麟哥突然发难,狠狠推了童姨娘一把,直把人推了地上,嘴里还说着狐狸精,坏东西,欺负姨母姐姐,就该好好教训,要不是老奴等拦着,怕是就要被踹上了。」 「童姨娘倒的地儿上淌出血,老奴怕有个意外,赶紧着人抬回了苑儿找大夫,可……可已经是来不及了唉。」 「麟哥一年到头也总共来不了几趟,他能和童姨娘有什么深仇大怨能下这死手,听听欺负姨母姐姐,若不是有人同他说他能这么说?」老夫人用力捏着拐杖头儿,愤怒道。 「老夫人,媳妇和瑶儿决没有那么说过,更不会让麟哥那么做!」顾氏闻言忙是急着解释,其实早在老夫人提出要找瑶儿她就有些慌,如今听着这指向的,更是忧心不已。 「夫人莫急,你和瑶儿的心性我清楚,没那个坏心,只是叫过来问问罢了。」项善琛怕她急坏身子,轻声安抚道。 老夫人在旁冷哼了声,拧了眉头神色不悦。 项瑶挨近了麟哥,方才婆子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摇头似是否认,她也不相信麟哥儿会那么说,这孩子虽然平日里爱作怪,可从未出过格儿,便柔着声音道,「有师父在,不用怕,先告诉师父那个婆子说的可是真的?」项瑶刻意用了两人相处时的称谓拉近关系。 麟哥儿瘪着嘴,圆溜的大眼睛里又蓄了水光,颇是委屈,从徐氏怀里离开稍许,摇了摇头。 「是没说那些话,还是没推人?」项瑶徐徐诱问道。 「怎么,你还想替他诡辩不成!」老夫人一听当即插了话,神色怨怒。 项瑶一看麟哥又被吓得缩了回去,暗暗蹙眉,不作理会继续道,「别怕,只管照实说,有我在决不让人冤枉你去。」 大抵是项瑶的神情太有说服力,又或者项瑶在他心里地位不一般,麟哥终于抽泣着开了口,磕磕绊绊的把事儿说了一遍,前头和那婆子说的一致,可后来是童姨娘先嘴里不干不净,他确是有说过要是再说就要教训来着,但那童姨娘却自个倒在地上的。 「好哇,这般昧着良心的话都敢讲,她一个怀着身孕的,难不成还会害自个孩子不成!」老夫人气得站起身,抡起拐棍就要往麟哥身上招呼去,一边怒道,「这么小就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当娘的不会教孩子,老婆子来教!」 项瑶忙起身挡在了麟哥身前,冷凝着神色道,「要是童姨娘没怀孕呢?」 正伸手拦老夫人的项善琛趁着停顿一把握住了拐棍,亦是诧异回头凝向项瑶,神色略是不可置信。「瑶儿你莫要胡话。」 「项瑶,你害我孩儿还要这般诬陷我么!」女子尖细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只见童姨娘头上缠着白布条,被丫鬟扶着虚弱地走了进来。 「你怎么出来了,这身子……」老夫人见状忙指使婆子搬了椅子,面上疼惜。 童姨娘被扶到椅子上,伤心垂泪,「老夫人我若不来,还不知道她这般诋毁我呢,叫这般冤枉,我……我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别说傻话,老婆子还在这呢,一定给你讨个公道,你不用理会那些个胡说八道。」 第四十三章 童姨娘哭着点头,似是委屈至极。 项瑶冷眼瞧着,未错过她捏着帕子擦眼泪时露出的那一抹得逞笑意,盈盈杏眸半眯起,暗忖也就这一时了。 「我也是听丫鬟说起,有一回翠屏撞着童姨娘,道那肚子软绵绵的,又闻童姨娘这月从杂物房领了不少布料棉花,才有那般猜测。」项瑶直接道,毫无避讳。 童姨娘在袖下暗暗捏紧了绢帕,在心底暗想回去怎么惩治翠屏个多嘴的,面上委屈神色不改,「那是老夫人前阵儿念腰不好,我就想做个软乎垫儿,竟被你当作冤枉我的理由,我若作假,京城最好医馆庆余堂的大夫胡大夫难不成也作假?大可找人来当面对质!」 老夫人皱眉,正要说不用,就听得项善琛作了深思,片刻后沉吟开口,「管家,去请一趟。」 「老爷!」老夫人唤了一声,就见童姨娘又抹起了泪,只得先宽慰了人道,「莫哭了莫哭了,损了身子可是自个儿。」说罢,赶紧着人扶着移到了屏风后的软榻上休憩。 项瑶始终淡漠瞧着,对上老夫人怨怒眼神亦是未改,只在顾氏担忧望过来时投过去一记安抚。 项管家去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就把人给请了回来,胡大夫是个年逾五十的老者,一股沉稳气势,恭敬地唤过项老夫人及项大老爷。 「胡大夫,老身就是想问问童姨娘这有几月身孕,想给调调身子,该怎么进补?」老夫人顾着面子,拐弯问道。 胡大夫闻言似是诧异,「府上的童姨娘并未有孕,何需进补?」 「不是,大夫,明明是你同我说的,怎的又说没有?」老夫人叫他这一反转弄得迷糊,急急问道。 「府上童姨娘只是肠胃不适……」 屏风后咚的一声动静,就见童姨娘跌撞地跑了出来,脸上显了一丝狰狞,「孩子近四个月了,还是大夫您给确的诊,是不是记错了?」 胡大夫见状一皱眉头,沉吟道,「老夫确是给童姨娘确诊过,可那不是误诊了么,老夫第二回看诊的时候就同姨娘澄清了,还道要亲自跟老夫人解释,是童姨娘说要自个去,老夫就开了些调理肠胃的药回去了。」 老夫人如遭雷击,脸上青白一片,颤抖着手指向了神色大变的童姨娘,「你你你……大夫说的可是真的?」 童姨娘自是不敢承认,神色惊慌,「不,老夫人,不是真的。」 「童姨娘这是质疑老夫的医德了?」胡大夫脸色不虞,沉声道。 童姨娘倏然看向他,睚眦欲裂,这人收了自个那么多银两,却在这档口出卖自己,眼前黑影重重,险些晕厥,被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的项瑶扶住,耳畔响起一道极轻的声儿。「看来姨娘所托非人。」 不可置信地抬眸,就见项瑶眼底一片冷意,寒意从她扶着自己的手臂倏然席卷全身,这时才恍然自己的一切都在这人的掌握中,凝着她心头巨颤,兀地体会到了可怕深意,忙是叫喊道,「老夫人,他是叫人收买冤枉我的,老夫人你要相信我啊!」 一定是,一定是贪了项瑶给的钱才临阵倒戈,她决不能慌,不能慌。 「老夫行医多年,本的是医者仁心,竟被你一个姨娘说收买作事,老夫敢以多年清誉担保,童姨娘绝无有孕!」胡大夫一凛神色,亦是动了怒气。 「你……」童姨娘气急,他若不好被收买,那是哪个狮子大开口的要钱,害她……偏生这话她说不出,胸口憋闷的一阵抽疼。 看到如此,老夫人自然信了胡大夫,「童姨娘你好大的胆儿!竟敢如此糊弄我!真是,真是门风沦丧!丢人啊丢人!」提起拐棍要打,却不自主地向后一踉跄,幸亏项善琛扶住,两眼翻了翻,险些气晕过去。 项瑶凝着这一幕,暗暗弯了下嘴角,却是很快匿去,仿若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先前童姨娘怀得不稳当,为了保胎从账房支了一笔笔银钱,用的还是老夫人名义,既然姨娘未有孕,自然也就不需要保胎,那……这钱去了哪儿?」 童姨娘闻言一窒,紧攥着的手青筋暴起,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神色,凶狠望向项瑶,恍若要生吞活剥般。 谁也没料到童姨娘会突然发难冲向项瑶,那架势是红了眼地想要她性命,张嘴便是污言秽语:「你个小贱蹄子处处与我作对,你想让我死我今个先要了你的命!」 她动作极快,上来便要挠项瑶,项瑶急急退了两步,只见眼前影子一晃,云雀拦在跟前,怒色道:「被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竟敢对小姐动手!」 「你个小贱蹄子,给我让开,否则我一并将你打死!」童姨娘只晓得要让项瑶把后面的话说了自个定是没了活路的,早急红了眼,哪听得进云雀说什么。 「放肆!」云雀大喝一声,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狠狠推了一把童姨娘,饶是如此,自个儿脸上也挂了彩,划了好长一道,血珠子慢慢淌下来。 项瑶暗暗吸一口凉气,喝到:「你们都是呆子么,还不将她叉起来!」 那一厢,童姨娘也不好过,撞到了桌脚,额头上汨汨冒血,狼狈不堪,只用一双眼睛恨恨盯着项瑶,挣扎着似是还要起,就被两名婆子钳制住,再不能动手。 众人瞧着这一幕,堪堪反应,童姨娘这简直是失心疯了。老夫人被气得拿拐杖一下一下拄地,愣是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嚎出一嗓子家门不幸,作孽。 项善琛怒极,却还记着项瑶方才提及的事儿,着人请了账房先生,等人一到,立马沉着声儿问,「童姨娘这两月从账房支银子了?」 账房先生瞥了一眼这场面,听得问话立马垂首恭敬答道,「回老爷,童姨娘拿着老夫人的牌子从账房支了四回银钱。」 老夫人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袋儿,后来才想起有一回让童姨娘去支银子时给了未拿回来,这两月根本未取过,登时不置信地瞪向了童姨娘。 后者惊惧,昂声驳道,「我什么时候去账房支银子,你莫要血口喷人!」 账房先生见她抵赖,也是慌张,「当时明明是你说奉老夫人的命来的,记的也是老夫人的名儿,这……这童姨娘你可莫要赖啊!」 童姨娘用带着怨恨的眸子盯着堂下站着的账房先生,「你自个记的糊涂账别想赖我身上,你这是趁机落井下石,故意栽赃!」 「我……大老爷,小的绝没有半句谎话,真是童姨娘自个取走的,我……就是借我十个胆儿我也不敢弄虚作假啊!」账房先生愁苦着一张脸,真恨自己当时被这恶毒女人蒙了心,没让留个手印儿,落得眼下这百口莫辩的境地,悔得肠子都青了。 「老夫人,老爷,他不敢难道我敢么,要是被发现我哪还有活路!」童姨娘凄凄抹着泪,恨不能以死明志似的证明。 账房先生颤着手指指着她,怎么都想不到人能无赖到这地步。 童姨娘自觉把人说的哑口,又没留得证据,总能逃过一劫,仰首瞥向项瑶,眼里隐过戾毒的暗芒,想害自己没那么容易! 项瑶与她视线相对,在众人暗自议论未注意她之际,忽而弯了下嘴角,眸子里一片清透笑意。童姨娘心头莫名一揪,背脊发凉。 第四十四章 「老爷,外头有人找童姨娘。」有小厮匆匆跑进来通禀,补了一句,「样子怪凶的。」 童姨娘数着日子心里一个咯噔,划过一丝紧张心虚神色,项善琛瞥见,吩咐让人把人带到厅里来。看着小厮又匆匆离去的背影,童姨娘一下萎下身子,面色聊白。 没过一会儿小厮就把人带来了,同行的只有童姨娘身边的丫鬟翠屏,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一副惊恐模样。 「人呢?」项善琛睨着小厮问道。 「回老爷,小的去的时候看见那人交东西给了童姨娘身边的丫鬟,人就走了,小的就把翠屏带了过来。」小厮回复道。 众人的视线随之落在翠屏身上,原本就战战兢兢的小丫鬟愈发颤抖得厉害,一听项善琛发话让她把东西交出来就一下跪到了地上,手里的钱袋子啪嗒掉了地,未封口的袋子滚出不少碎银子。 「呀,是送钱的?」 「这么一袋瞧着有不少呢罢,童姨娘就一穷乡下出身……」 「……」 议论声嗡嗡,落在童姨娘身上的视线含义不一,都是诧异这钱来的门道。尤其是项善琛,怒拍桌子质问,翠屏吓得什么都给招了,童姨娘在外头放银子,本钱就是从账房支的那些。 童姨娘一下子蔫在地上,那神情堪堪是认了罪的。 老夫人一口气没缓过来,直直在椅子上晕了过去,厅里一时陷入混乱,项善琛看着老夫人被扶走休息,心里头堵着的那句话未有机会出口,憋着发酵,冷凝了面色,这就是母亲硬逼着的他娶的‘好媳妇’! 假怀孕,放银子……项善琛转过视线,黑着面万分嫌恶地凝向瘫软在地的童姨娘眸子里像是蕴含着风刃霜剑,说出来的话不带半点温度。「来人,把童姨……把她带下去按家法处置,三十大板后送去庄子。」 童姨娘一声声喊着老爷饶命,跪着一下下磕头认错。项蓉亦是跪下求情,却止在项善琛幽深目光里,那一句求情者一并受罚的话让她再不敢开口。 一旁的顾氏虽然瞧着可怜,这次倒也不曾出声,项瑶扶着顾氏,眼神瞬间税利起来,若她不害人,岂会有今日的下场。 谁也没想到今个这一出原是童姨娘受害,却以她自食恶果结束,摇着头散了。项瑶送顾氏回去后回了自个苑儿,念着云雀脸上有伤,赶紧让胡大夫给瞧看看,生怕姑娘家的落了疤痕。 所幸伤得不深,胡大夫替云雀处理过伤口,嘱咐了些该注意的,留下一管膏药道是每日早晚涂抹一回,不至于留疤。 项瑶着流萤给了胡大夫一包赏银,后者推辞不肯收,「老夫已经受了姑娘许多恩惠,这……使不得。」 「胡大夫也是为了那些孩子,这是应得的,您就不要同我客气,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项瑶漾着清浅笑意,对这位老者颇是敬佩,若不是为了那些染病被弃的孩子,他也不会一把年纪冒这个风险。 胡大夫只得收下,心中不免感慨,这位项家大姑娘的做事手法他虽然有些不能苟同,可本质却是善良,这条贼船他上得不冤,一张老脸露了开怀笑意。 童姨娘是被打得奄奄一息给送出府的,听说在门口都快哭岔气了,和项蓉两个抱着难舍难分,最后还是让婆子硬拽开送走的。 徐锡麟经这事老实了不到两天,一恢复元气就不知从哪儿弄了只真青蛙,趁老夫人午睡时候给藏了她鞋里头,还没等穿鞋发现,那青蛙自个蹦跶到了老夫人脸上,呱呱叫的惊醒了人,大眼瞪大眼,差点掉进老夫人大张的嘴里。 老夫人当下气得要找徐锡麟算账,孰料就被徐老夫人上门指着鼻子一通不带脏字儿的骂,虽说老夫人在乡下是个泼妇,可徐老夫人也不是个吃素的,三代单传的独苗苗哪能让人随便欺负了,老夫人没讨得半点便宜,反而被气个半死,彻底病倒,哪儿哪儿都疼了起来。 媳妇沈氏在褚玉阁侍候半天,回了自个苑儿,一进门就瞧见项善昊拿着蛐蛐草逗蛐蛐玩儿,登时蹙了秀眉,「老夫人方才跟我念起你,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有这闲工夫就不能去待会儿?」 「谁说我闲了,今个要带常胜将军出战,明个再去。」项善昊头也不抬道。 沈氏拧眉不虞,也知道他那个脾气,多说两句惹了他不高兴又丢下自己跑了,只得耐着性子劝道,「府里老夫人一直攥着权不肯放,那些个庄子什么的,要是能分给你两个管管,咱们也不至于这么紧巴巴,支个钱的都得看脸色。」 项善昊一听这老调常谈的,拿手指掏了掏耳朵显了不耐烦,「费那劲儿干嘛,我要没钱了我娘自会给我,再说了我一看帐就头疼。」 沈氏气闷,是,老夫人从不苛着俩儿子,可一直拿媳妇当外人防得紧,要不童姨娘能走上那道儿。 沈氏刚要再张口,就见项善昊抄了蛐蛐罐子不爱听地往外头跑,一把把人拽住,「跑什么,我不念了还不成么,还有个事儿,允沣不是挣钱了么,你俩……志趣相投,给问问怎么挣的呗。」她可瞧见柳姨娘身上的穿戴了,可不像她自个说的小钱,就更想知道他做的什么买卖。 项允沣是个小纨绔,项善昊是个大纨绔,如今却是大的不如小的,但凡项善昊能争气点儿,她就不用为这发愁,又因着肚子一直没动静,矮了几等,眼看着项善昊在外花天酒地发作不得。不过两人也有个约定,在外头玩可以,就是别玩到她眼皮子底下来,眼不见为净。 「行行行,知道了,人还等我呢,走了啊。」 「你——」沈氏绞了绞帕子,却是拿他没办法。 天光初霁,朝霞浸透云层,阳光倾洒院落,透过大开的窗子,恰好落在站在窗边架子旁的少女身上,月白芙蓉裙翩然,与花梨木架子上托着的定窑刻萱草纹玉壶春瓶相得益彰,手边一丛粉紫重瓣木槿,正仔细修剪着,绿莹莹的叶片上水珠儿滚动,显了生机。 顾氏进门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景儿,不自主地慢下脚步,像是怕扰了似的。 「娘?」项瑶蓦然瞥见人,搁下手中的剪子唤了一声,展了笑颜,在接触到她身后那人视线时笑意更甚,「筠妹妹也来了。」 「听你的话,每天晨起走动走动,这不凑巧在路上碰着筠儿,就一块过来了。」顾氏笑盈盈地搭了声儿,拉着项筠坐了下来。 云雀替几位主子奉了茶,便退到了一旁侍候着。 项瑶看着顾氏脸上的好气色,心底由衷高兴,「孙大夫留的药还剩多少,要不够我再让人去郡县一趟。」 「够了够了,再说了我这完全好了,用不着那么麻烦。」顾氏端起的茶又搁回了桌上,忙是道。 项瑶蹙了眉,顾氏上辈子的死几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尽心调养是一说,得空更是陪着她散心,就怕顾氏自个不注意身子。 这厢顾氏知道她又要说教,也是怕了,忙扯了别个事儿转移,「说起来,到现在也没有你秀绫姑姑的消息,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一个姑娘家的在外头万一吃亏……」 第四十五章 只一开口,却是真的愁了起来。这人好端端的突然就留书出走了,前儿个还听说老夫人给定了门好亲事,这事闹的,老夫人退了聘礼不说,还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原本就不爽利的身子愈发差了,牙龈肿得老高,都两天没好好吃饭了。 「秀绫姑姑做事向来有自个打算,虽然这次是冲动,可定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项瑶宽慰人道。对于秀绫姑姑出走项瑶是有预感的,甚至还借了宋弘璟的手下暗中保护,去向她清楚却不能说,不仅是因着项筠在,更怕顾氏藏不住事儿露了。 「夫人宽心,大老爷和二老爷派了不少人去找,定能把人寻回来的。」项筠亦是附声。 顾氏微微颔首,也只能暗暗跟菩萨祈求,让秀绫平安回来,抬眸瞥见项筠忽然记起了事儿,「对了,筠儿跟我提起这时候菊园正是好风光,邀我去观赏,顺道还能讨要两盆名菊哄哄老夫人高兴,我觉着这主意不错,不过老夫人身边离不了人,我看就你和筠儿去罢。」 项瑶闻言挑了挑眉,眸光掠过一抹清冷,却是笑着应下了。 午时末,马车停在太傅府门口,项筠身着粉红色的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走了出来,淡抹胭脂,两腮润色地像是枝头一朵刚绽放的琼花,白中透红,显是作了精心打扮。 随即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马车旁等候自己的项瑶澹色薄罗短衫,衣襟两侧有束带松松地在胸前打了个结,余下双带随意垂下,迎风而舞。头发梳涵烟芙蓉髻,淡扫蛾眉粉敷面,明艳不可方物。 明明这长相模样自己已经看了十来年,现下看着依然美得让人心惊,这抹心惊里还夹杂着隐惧,上回池畔项瑶那神色至今都叫她胆寒。想到此行目的,眼眸稍沉,暗暗一咬牙,迎上前去,「让姐姐久等了。」 项瑶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睨着她,随后一道上了马车,只在帘子落下之际道了一声妹妹好胆量,惊得项筠陡地往车厢后缩去。 菊园坐落在城北,得天独厚的一处景儿,菊园的主人是个爱花之人,尤好此花,专门辟了园子种植,种出来的花在京城里也甚有名气,不乏有世家贵族来买花的,也有来赏花的,主人一概款待。 一名青衣小童在前头引着路,一边介绍道。「姑娘左手边的是黄微、松针、破金、鹤翎,对着右边的狮蛮、蟹爪、蜜珀、月下白……」 项瑶对菊花不甚了解,只但看着那成片的菊花丛,也的确是好看的紧。 「我们想自个转转瞧瞧,不劳烦小哥了。」项筠在走了一段路后开口打断道。 小童见惯,识趣退下。 一众花团锦簇中,项瑶和项筠一前一后的走着,最后直到来到角落的一丛淡紫色的桔花丛前,项瑶才脚下一顿,然后看向眼前的开的足足有碗口大的千层菊,倏然道,「我瞧着这就不错,开得喜庆,祖母该会喜欢的,就带这两盆回去了罢。」 项筠一怔,险些忘了这还是自个找的借口,没想到项瑶这么快就选定,一时有些慌,「这儿景那么好,姐姐不再看看么?」 「祖母还病着,哪有游玩的心思。」项瑶故作蹙眉,便让云雀去把小童唤过来,眼角余光却溜向脸上显了焦急的项筠,明显往左右顾盼了下,似是在等什么人出现。 项瑶微眯了眼,转一背的功夫就听着一抹温润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意外之色。 「瑶儿,项二姑娘?」顾玄晔穿着玄青菖蒲纹杭绸直裰,腰绶玉佩,外面罩着件黑色绣金纹衫子,站在不远招呼道。 「见过王爷,王爷金安。」二人一道福身行礼,项瑶在弯身的一瞬冷下了眸子,已是料到。 「免礼。」顾玄晔只带了一名随侍,作了来赏花的样儿,出言邀了项瑶二人一道。 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言语更少,显了沉默,项筠跟了几步便微红着脸尴尬地道是暂别片刻,隐了方便之意,随即在项瑶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咬着下唇匆匆走开。 项瑶眺着她的僵硬背影,在最初的恨意过后,更多的是惊奇,若说两人早就勾搭在一起,那她是抱着何等的心情看着蔺王对别的女子大献殷勤。就譬如现下,为了私会竟要她牵线搭桥,是因着那人一贯会哄人的手段,许了什么,还是因为真能爱一个人爱到如此卑微? 风拂过,花丛轻晃,少女半张面孔在芳菲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莹白娇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入美好的弧形,顾玄晔睨着她美好侧颜不禁有些失神。 项瑶回过神便对上顾玄晔深情凝视的眸子,周遭仿若有片刻的静止,然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竟对此再无感觉,没有爱恨,没有一丝多余情感,好像……好像那些过往在那日烟花烂漫下通通放下了。 「瑶儿,我……」顾玄晔不自禁开了口。 「王爷似乎有违与宋将军的承诺。」项瑶倏然截断了他的话,神态谦恭,语气却是疏离冷淡。「小女是来买花哄老人家高兴的,急着回去,恕项瑶失陪。」 顾玄晔怎瞧不出她是故意躲避自己,怕自己在她眼里已然成了洪水猛兽,他如何都想不通,两人之间怎么会变成今时今日这局面,情急之下,伸手抓了她的手阻止她离开,「瑶儿,我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给我个解释的机会,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 项瑶的视线落在他抓着自己的手背上,青筋隐现,顾玄晔随即察觉自己用力过头,稍稍松了些。 亦是在这一瞬,项瑶彻底冷下了眸子,紧抿的唇勾起一抹讽刺笑意,「看,这就是你与他最大的差别。」趁他失神,一使劲脱离了他的钳制。 「还请王爷自重。」 清凌凌的话音落下,就听得蹭的仿若拔鞘破空之声蓦地响起,银光一晃,寒意直逼。项瑶尚未反应就被顾玄晔护在身后,剑刃交接的尖啸声响刮过耳膜,就见十数名蒙着面的黑衣人出现在菊园内。 「什么人胆敢行刺本王?」顾玄晔把剑横在胸前,将人紧紧护在身后,喝问道。 「哼,到了底下阎王自会给你个解释,纳命来!」其中一人冷嗤一声,不给顾玄晔拖延时机的机会,再度袭向他。 项瑶跟着左躲右闪,好几次都险些被伤着,不多久,越显吃力的顾玄晔身上多了几条血痕,项瑶拧眉,却未有过多惊慌,只当是顾玄晔又在玩什么花招,连苦肉计都使上了。 刀光剑影重重,项瑶逮着空档正要脱身离开,却不及防地瞥见被顾玄晔踢到一旁的黑衣人满身煞气,正与自己对上,当即折身冲着自己方向而来,手中银剑直指。 「小心——」 项瑶瞥到不远处顾玄晔那放大惊慌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什么,剑尖的凌厉寒气已经直扑面门。 项瑶来不及闪避,下意识地闭上眼,脑中混乱,却听得「咣当」一声,伴着啊的一声惨叫,并未有预想中的痛感,微微睁了眼,只见那人手中的剑被击落在地,此时正捂着手腕痛苦万分的模样。 第四十六章 一颀长挺拔的身影站在她身前,高大修长的身躯罩着件常服,宽袍大袖,银线在衣摆精绣出流云织纹状,衣角被风吹得猎猎。项瑶慌乱芜杂的思绪渐渐归拢,望着凝视她的那双深邃黑眸,忽而牵起笑意,已经是第三次了罢。 宋弘璟眸底原毁天灭地的煞气被那一笑驱散,漾开无限深情,仿若在说她没事实在是太好了,温厚手掌拂过脸颊,将那缕凌乱发丝撩至她耳后,「别怕。」 项瑶耳畔尽是自己心跳如擂鼓的怦怦声。 顾玄晔身上多处伤痕,身形狼狈,因宋弘璟的出现暂缓了危机,眼见随后而来的侍卫和京城卫军,撑起身子怒喝道,「全部给本王拿下!」 黑衣人见势不妙,大喝一声撤,十数人皆是行动有秩地朝墙的方向跃去。顾玄晔眼神阴鸷,不顾随侍阻拦,提剑紧追,与断后之人再度交上了手。 刀剑相抵,每一招都形同搏命,身形交错,顾玄晔逼着那人一直打到了廊檐下,形围困之势,显然是想活捉。廊檐一头,项筠甫一回来就瞧见满园花盆四零八落,惊诧之际,身子忽的被一股力道擒住往后拽拉,脖子被抵着金属独有的冷意,陡地僵直了身体。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项筠身后的黑衣人声音冷然道,不知是否故意,那声调低沉地令人觉得怪异。 项筠害怕得不敢乱动,一双眸子氤氲着水汽,透出一股朦朦胧胧的美感,颤着声调祈求,「王爷,救我。」 顾玄晔修长的眉微挑着,眉角有股说不出的凌厉,凤眸半眯着,紧抿的唇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显得十分薄情。「相比想要本王性命的刺客,你觉得就凭你挟持的人能抵得过?」 项筠猛地睁大双目,似是不信他会这样对待自己,紧咬着的下唇近乎泛白。 项瑶闻言,脸上是不出意外的冷然神色,悠淡得近乎没有表情,实则在想若是做戏,未免也太逼真了,随即把目光投向了对峙的几人。 顾玄晔眼底戾气一瞬而过,向前跨上一步。 蒙面人似是没料到顾玄晔会弃同伴于不顾,眸底掠过一丝慌乱,更多的是恨意,剑柄往上一提,登时在项筠那白皙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后者惊惧凝望,一声声哀戚地唤着王爷,不可置信有之,绝望伤心亦有之。 「有人陪我上路那也值了。」蒙面人凄厉一笑,依稀能听出是女子的声音。 项瑶闻着声音骤然拧了眉头,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再看项筠哭成泪人儿的模样,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袖手,项筠该死,却不该是这样的情况下,遂急切地唤了声王爷。 顾玄晔随之顿住步子,沉着面色,在蒙面人要同归于尽之时蓦地出声,「慢着。」伸手示意身后侍卫,「退后,放她走。」 侍卫们随即退了几步,蒙面人深深瞥了一眼顾玄晔,挟持着项筠往墙的方向而去,肩膀处汩汩而流的鲜血令她动作有些缓慢,项筠被带着步子踉跄,临到墙头更被一把推开跌在了碎了的花盆儿,扎出了鲜血。 玉绡忙是上前搀扶起,项筠忍着疼痛看向顾玄晔,后者却凝着刺客逃走的方向一脸阴鸷,连带转过视线回落在她身上时犹带着寒气。 「……小女多谢王爷救命之恩。」项筠的声音微染哭腔,目光扫过顾玄晔身上更加可怖的伤处时惊慌之意更甚,一时顾不得礼数,急急掏出绢帕上前替他捂着伤处,眼中的担忧毫不掩饰。 顾玄晔的视线从那只被瓷片划开一道道口子的白皙柔荑上,转到了它主人脸上,神色稍缓,面向项筠露了一丝心疼及歉疚,然还未开口回应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众人登时慌了手脚,还是宋弘璟临危不乱让人抬着顾玄晔去了庄子里头,命随侍去请大夫。项筠自顾玄晔昏倒在她怀里时就已经慌了神,紧紧跟着进了屋子,一眼不错地凝着顾玄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筠儿心细,留下照顾王爷罢。」 项筠抬眸似是诧异就听得项瑶继续道,「晚回去了我怕娘担心,我先回去报信,回头再来接你。」 「这……」项筠咬唇,心底甚是想留下,稍一犹豫便顺从点头应下。 项瑶唇角扬着一抹耐人寻味的浅笑,转身离开,宋弘璟紧随其后。在瞧见满园狼藉忍不住蹙了眉头,见小童心疼地扶起没有打坏的花盆,确是替这好景儿可惜。 临到走前,宋弘璟提醒那位小童道,「菊园的损失找里头那位主儿,不必客气。」 两人一道走着,经过方才打斗的地方时,项瑶仰头看着那堵墙,仔细想着面巾下露出的那双细长眼陷入沉思,以至于边走着险些被碎花盆片儿扎了脚,还是宋弘璟突然打横抱起人,大步迈出,惊得项瑶原本心不在焉的面容上荡漾开一抹浅浅的樱红。 「你快放我下来!」 宋弘璟抱着人,稳步向门口走去,直到马车跟前才把人放下。幸好这一路的没什么人,项瑶脸上那抹绯红一直蔓延至耳根,又羞又恼,但在撞见那双深邃眸子里的笑意时,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又如擂鼓。 「你怎么会突然……」项瑶磕磕绊绊地扯了话道。 宋弘璟沉默,项瑶瞥见他眼底难得的紧张神色,下一瞬即猜到他是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却并不觉得生气,甚至还有一种被紧张重视的心安。 有一刹那,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或者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开始既然不想,为什么后来又救她?」 「嗯?」项瑶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待反应过来,凝了视线与他相对。「宋将军身手那么厉害,为何不救?」 「你讨厌的,和我讨厌的,不想。」宋弘璟答得却是直白。 项瑶哽住,一时该不知说些什么。 「二姑娘心机深,得防。」宋弘璟又补了一句,确是担忧她的样子。 「……」 被如此信任,如此呵护,项瑶莫名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凝着他的眼角余光却入了一块染了血迹的帕子,被风吹到脚边,摊开一角露了秀气的秋字,亦是这个字,让项瑶眼前蓦然浮现一女子怨毒的神色,那双眼与方才刺客的眼重合,毫无违和。 「是她……」 宋弘璟挑眉,就看她倏然一展眉头,神色难得显了一丝激动,「宋将军帮我找一人可好?」 「靖南王收到你让我转交的信笺与画像,便迫不及待地离了府,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凭着一路留下的记号找到人。」 「并非是秀绫姑姑。」项瑶眼神晶亮地凝着他,「晚些我让人把画像送到你府上。」 「好。」宋弘璟眼底蕴着一丝宠溺,对她,自然是有求必应。 别庄,光线敞亮的屋子里,顾玄晔紧皱着眉头躺在床上,额上沁出细密汗珠,项筠忙是浸湿了帕子,替他擦拭过,指尖停留,抚上那褶皱,轻柔地似是想要抚平。 昏迷之中顾玄晔并不安稳,似是被梦魇攫住,倏地抬手一下抓住了项筠的手,口中喃喃念着什么,项筠俯身倾听,听到的却是项瑶的名字,被紧紧抓着的手此刻看来无比讽刺。 第四十七章 顾玄晔半梦半醒间,感觉手背湿润,慢慢睁开了眼,却瞧见坐在床畔落泪的项筠,环顾左右,也只有她一人,不觉皱了眉头,「他们……人呢?」 「王爷要问的是姐姐罢?」项筠抬眸,抹了抹两边脸颊还湿濡一片的眼泪,几分仓皇之中抬头,泪珠犹垂,「宋将军先送姐姐回去了。」 顾玄晔闻言倏地黯了眸子,只是很快隐了去,伸手替她抹了眼泪,只当她是紧张自己,「本王没事,莫要哭了。」 说罢,顺势将人揽入怀中,项筠小心避着他的伤口依偎,仍是贪恋这人的温柔眷恋。 「筠儿,时候不早,本王让人送你回去罢。」 那抹温润声音自头顶响起,却是让她离开,项筠环在他腰间的手在其身后紧握,半晌道了个好字,眸底一片沉水浮冰。 卯时初,天色犹暗,京城尚还笼罩于薄雾朦胧里,叶子上凝聚起的晨珠滚动滑落,沿街青墙乌瓦带着几分湿润之意。时辰尚早,通往北城门的青石板路上人烟甚少,多是些糊口养家的平头百姓为了活计出城。 城门口执戟而立的铁甲卫在越发清冷的微风里依然站姿挺拔,为首的城门校尉站在栅栏前,待有人要出城便拦下一一盘查,直直捏上肩膀,力道不轻,被捏的路人面部皱成了一团。 隐在拐角处的女子收回视线,秀眉紧蹙,垂于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神色转过一抹犹豫后豁然走了出来,朝着城门行去。 离着数十步远的时候突然自身后横窜出一人,挑着担子猛地从她身旁擦过,正撞着肩膀,女子兀地蹙起眉头,那力道不轻,原本就是简单包扎的地方仿佛崩裂了般生疼,在察觉守城校尉看过来的视线时强忍住伸手去扶的动作。 陡地,一辆马车横亘在二者之间,赶车的是个俊美不凡的公子,只脸上无甚表情,带着疏离淡漠。苏念秋只觉在这人面前仿若蝼蚁,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摆出御敌的姿势。 宋弘璟看也未看她,伸手撩了帘子,冲里头柔和了神色道,「找到了。」 苏念秋视线亦是跟随,只见马车里头坐了个样貌更是精致的小公子,十四五的年岁,却堪堪生出一股不弱旁人的气势来,晨间微风习习,把‘他’一缕细柔鬓发拂上脸颊,仿若注意到她的视线,那人弯了嘴角,一双细长眼眸仿若是沁在水里的玉石,清亮温润。 明明是未见过的人,苏念秋却觉出一丝熟悉来。 「姑娘这时候出城可不是明智选择。」那声线有些刻意压低的黯哑,如是说道。 宋弘璟忍下撂帘子赶车离开的冲动,咳嗽一声,警告地瞥向正招蜂引蝶的某人。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女扮男装的项瑶,瞥见朝他们走过来的守城校尉,忙是伸了手,眼神诚恳道,「姑娘若不想被发现,就赶紧跟我走,我不会害你。」 大抵是因着那双澄澈眼睛,苏念秋略一沉吟就自个上了马车,坐在离项瑶最远,离门最近的一角,视线不经意落在项瑶怀里的雪白绒球上。 猛地记起传言,战场上的黑白无常,宋弘璟——霎时和方才脸色不虞的男子联系起来,旁人唤的那声宋将军,确是无误,手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随时搏命。 项瑶察觉,垂眸看毛球,后者舔了舔爪子,神情无辜。「苏姑娘莫怕,它不咬人的。」 「……」那些被咬死的该怎么瞑目。 苏念秋凝着人,终于知道那熟悉之感哪里来的,分明是在菊园……匕首拔出之际,项瑶怀里的白球登时竖毛站起呲牙相向。 「你们想怎么样?」 项瑶被匕首指着亦不惊慌,摸了摸毛球的脑袋安抚,睨向苏念秋道,「我若想害你,方在城门即大把你交出去。」 苏念秋依然警戒凝视。 「苏姑娘报仇心切,然你那法子却是行不通,这次失手更是打草惊蛇,如今城中到处搜查,仅凭姑娘亦或者是那些同伙,只怕撑不了多久。」当然蔺王的人再快都比不上她,项瑶顺着毛球光滑的皮毛摸着,用它最喜欢的奖励方式。「而我可以给你提供庇护。」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苏念秋也并不傻,只是心中略有所动。 项瑶笑得眉眼弯弯,「帮你就是帮了我自己。」 苏念秋不明,项瑶却不再作解释,马车疾驰,往一处幽静道儿行去。 上辈子苏念秋同样行刺过顾玄晔,只是没有那么好运气,所有的同伙都折在了顾玄晔的燕云十八骑手里,只有她侥幸逃出,刺杀无门,躲藏在寺庙里,意外被自己瞧见,得知她手里有不利顾玄晔的证据,暗生算计。 那时因着蔺王遇刺盐运使一案重提,在有心人的煽动下,顾玄晔陷入被动,项瑶便借用身份助她告御状,实际早已将那份证据掉包,告状当日,那证据呈了景元帝面前,景元帝勃然大怒,怒责二皇子顾玄廷欺上瞒下,与盐运使苏竞狼狈为奸,苏念秋发觉不对为时已晚,大骂昏君,奋起反抗,被乱箭穿心而死。 死前那双眸子对着自己的方向,恨意滔天。 「这里曾是我母亲故居,他们不敢搜,另派了人保护苏姑娘安全。」宋弘璟交代完几名心腹,走到庭院里对项瑶道。 庭院树荫茂密,呈了遮天蔽日之势,薄雾渐趋浓郁,时近正午,端的是阳光盛烈,但漫天金芒自天际倾泻而下后仿佛敛了踪迹,悉数掩映在这似聚还散的雾色里,穿不透,化不开,照不彻,一如项瑶迷雾重重的心境。 「我好像又欠了你人情。」 宋弘璟凝着她面上的悠远神色,察觉她此刻的低迷心绪,静静伫立她身旁陪伴,难得玩笑调节道,「我是不是该想想报酬?」 项瑶轻轻扯动了下嘴角,却还是没能笑出来,目光凝着他俊逸面庞,眼神有一瞬闪动,「我想帮她翻案,唯一的途径似乎只有……告御状了。」 宋弘璟依然是那神色,颔首应声,道:「我来安排。」 项瑶觉得自己有些可耻,突然有些后悔把宋弘璟牵扯其中,垂眸避过他如月明朗的眸子,下一瞬便跌进了一温暖怀抱,宋弘璟清冷却不乏温情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你不知道,能为你做点什么让我觉得自己有用,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修剪平整的指甲与她柔软的指尖厮磨,庭院里有些清冷的气氛,就此染上些许暧昧热意。「很荣幸能被你需要,所以不要有负担。」 耳畔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怦怦,怦怦,仿若在证明主人说的话不假,项瑶眸子蕴了水汽,伸手环住了那劲瘦腰身。默默想,再等等,等到时机就告诉他那不可思议的经历,她做这些的缘由…… 十月十八,秋狝狩猎当日,辰时刚至,雄阔巍峨的长安南门隆隆打开,二十八支长号在城楼上整齐划一地扬起,悠扬沉雄的号声回荡在广袤的原野上。 天子出猎,华盖銮驾,十里仪仗。皇家羽林卫严阵以待一路护送,沿途清道,夹道戒严,旌旗冠盖遮天蔽日。 第四十八章 王族公侯各自驰马而行,脱去平日里惯着的宽袍大袖,俱是换上了紧身轻便的劲装,夹杂在一片飞扬飘荡的大旗下煞是威武。每年秋季狩猎,勋贵之家都会选十五岁以上的子弟随行,皇上可趁机考核选拔人才。这次除了王室子弟和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随行,皇上还下旨允许携带家眷,自是精挑细选过的,其后后妃女眷皆乘马车相衔而行,上千余人的冗长庞大队伍浩浩荡荡。 项瑶坐在后面随行的马车里,闭目养神,身边是跟来侍候的云雀,项筠坐在她身侧,似乎显了一丝紧张,毕竟这般大的场面她从未见过,能有幸参加,还是托了顾夫人照顾,替了她的名额来的。 西山围场,先行赶到的禁卫军们早已为他们搭好了营地,大队人马停下来,一阵人攘马嘶,一顶顶帐篷支立起来,最中间的是明黄色的顶子,绣着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便是皇帝的帐篷,格外显眼。 官员女眷们的帐篷临着树林,相较起宫中女眷位置远了些,项瑶同和安郡主安瑾分在一道,和安郡主霸道地占了最好的位子,修着指甲不理人,项瑶让云雀稍作打点就出了帐篷。 不同于精心作了打扮,在帐子里偷瞄勋贵男子的贵族女眷,项瑶挽了个利落的发髻,换上身茜红箭袖骑装,腰间带扣束紧。一袭红衣,烈烈如火,脂粉未施的一张素颜露出白皙明丽的眉眼。 项瑶方走了两步,就见宋弘璟朝着她走了过来,背光而行,项瑶抬手遮挡烈日光线,头上就多了一顶薄绢帷帽,宋弘璟细心地替她系上。 趁着俯身的动作,宋弘璟近乎是贴着她耳畔道是一切已经安排妥当,项瑶脸颊随着落在耳畔上的热气泛起绯红,嘴角牵起弧度,湛亮的眸子里满是信任。 宋弘璟睨着她的这身装束,眉心微拧,「你真要去?」 项瑶嘴角噙笑,点了点头,最后趁着四下无人踮脚在他脸颊上快速落了一吻,退开两步,声音里蕴了羞赧,「宋将军,报酬已清。」 宋弘璟怔怔抚上脸颊,瞧着少女嫣红的薄唇一开一合,在日光下仿若开了一朵娇艳的花,漾着的花瓣一直慢慢落到到了他的心里,眸中划过无奈,既不能阻止,那便护她周全。 帐子里薰过香,中间燃着一尊鎏金雕花香炉不断散发着幽香,陈皇后穿一袭八福及地罗裙,捧着个暖炉坐在榻上,背靠着大引枕面色并不大好,间歇伴有几声咳嗽。 顾玄晔站在她下首,拧眉而望,皇后的身子似乎愈发差了,偏生硬要跟来,殊不知即便这样,那人也不会将心思放在她身上,思及那人眺向项瑶那辆马车时的热切,敛过眸子。 「母后小心凤体。」 「本宫无碍。」陈皇后捏帕子掩着咳嗽了一声,太医说了只是体虚之症重在调理,遂坚持伴驾。「倒是你,身上的伤如何了,刺客抓着了吗?」 顾玄晔一顿,摇了摇头,「掘地三尺,儿臣也会把人找出来。」从岐山传回的消息,是他经办案子的漏网之鱼,盐运使苏竞之女,必须要斩草除根。 陈皇后颔首,凤目瞥向站在其身后不远的年轻男子,唤了他上前道,「这是安国公长子安禄,尤善骑射,你伤势未愈,这次狩猎就让他帮你。」 「臣自当竭力!」安禄抱拳恭敬道。 顾玄晔扫视过一眼,自然明了母后的意思,默声作了应许。 皇后略是满意地转过眼,道是让人下去准备,只留了顾玄晔在帐子里,「这安禄是个人才,又是今年的新科状元,皇上很是器重,你该好好笼络。安国公这一双儿女本宫瞧着都甚是满意,安瑾才貌双全,配你那是……」 「母后……」顾玄晔倏然打断,眉宇间透了一丝无奈,「这问题先前不是已经谈过,您也答应了,论当下还是项瑶更合适。」 陈皇后闻言尤是不甘,却也知道他说的不假,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膈应,愈发不满意项瑶。娶不到那人,就要自个儿子娶那人的女儿,偏生她的儿子为了讨好,还得去争抢,叫她怎能不气闷。 「母后放心,我自有计划,不出几年,定能让你出了这口气。」顾玄晔见她神思郁结,出言安抚。 陈皇后睨向他,最终还是信了他的保证,「本宫且看着。」 用过午膳,稍事休息过后,围场中央一块偌大的空地上竖上一排靶子,另一侧被圈出一片给女眷们用的狩猎区中设了休息用的帐蓬和高台,坐在高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狩猎场的情景,很多夫人们都选择到这地方观看,皇后德妃及几位随行的嫔妃、公主们早就坐在那儿了。 秋狝行围更有骑射、近搏等娱乐活动,若有能者表现优秀,得到君王赏识,便可就此飞黄腾达,封官加爵。遂有不少贵族子弟,皇族宗亲莫不跃跃欲试。对于男子而言,猎场便犹如战场,是供他们尽情展现自己技艺谋略的地方。 坐在主位上的景元帝扫过出列的青年才俊,似乎颇是满意他们的精气神,言语鼓励一番,许下拔得头筹者有重赏的承诺,引得参赛者愈发振奋。各自就位,摩拳擦掌。 一众皇子中,留在台上的只有文弱太子与完全不善不爱凑热闹的三皇子顾玄胤,前者约莫近三十的年岁,身材高瘦,有双和皇上一样的浓眉和高挺的鼻子,只是不停拿着帕子打喷嚏,不一会儿就红了鼻头,似是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待了没多久就回了自己的帐子。 项瑶清楚看到景元帝微蹙了眉头,确实,就连她都觉得太子的性格过于绵柔,比起储君,更像是个教书先生,也无怪乎景元帝一直手掌大权,不敢下放,后也惹得众兄弟觊觎。 二皇子顾玄廷率先入了靶场,挽弓搭箭,屏息瞄准的那一刹那,箭翎破空疾射,一击即中,场外登时爆出声声高呼,人气甚高。而这位二皇子的生母德妃,出身世家,父兄皆为皇上跟前的红人,严氏一族更有不乏任高官重职的亲系,虽说皇储已定,可德妃一直都有夺储的野心,那些叫好的当中不乏严氏亲信。 之后又有几人上场,或实力不敌,或故意为之,均是败在二皇子的记录下,直到顾玄晔出现在场上,比起二皇子稍显硬挺的长相,顾玄晔更符合姑娘们的喜好,皆是翘首企盼。 项瑶凝着那人,离那日遇刺不过几日,伤势未必好全,带伤上阵无非是想在景元帝面前博好,随即视线一转,果然看到景元帝关注的视线,沉稳面色似乎隐了一丝紧张。 那抹身影缓缓走入,找准目标后慢慢拉开弓弦,瞄准,放箭。「咻」的一声,两支羽箭同时脱弦而出,皆是击中靶心,尖利的箭镞上的白羽在日光下犹自微微颤抖。 满场喝彩声呐喊如雷,景元帝亦是露出了欣慰笑意,眼中不掩赞赏。 顾玄廷见状,垂眸掩过眸底深处的不虞,与退至自己身旁的顾玄晔笑道,「四弟有伤还能取得如此佳绩,实在厉害。」 「是二哥承让了。」顾玄晔淡笑回应,目光却是随着宋弘璟的身影转向场内,并未看到顾玄廷那一瞬阴鸷眼神,只是面上的兄友弟恭罢了。 第四十九章 宋弘璟拉开弓弦,「铮」地一声射中了靶,引来一片叫好,随之接连中了几箭,可越到后来,他的失误越多,还有支箭堪堪地射在了靶子上,略一恍神只怕就会落空。 看台上的人都不由地「咦」了一声,坐直了身体,神色紧张地注视着校场,宋弘璟可能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状态不好,没有继续射下去,而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这才开始举弓张弦,之后的几箭都射得很好,尽管如此,结果出来仍是排在了第三。 排在第一的是蔺王,二皇子列第二。景元帝的目光一直落在宋弘璟身上,眸中不乏复杂深意。 另一侧的女眷台上,不同于男子们之间的暗自较量,她们瞧的是那一个个飒爽英姿,哪个俊俏。蔺王风头大盛,看得不少姑娘们芳心大动,宋弘璟虽失了水准,但胜在那谪仙之姿,亦不乏秋波暗送者。 和安郡主满心满眼都是宋弘璟,原以为表哥能夺第一,却是第三,听着身旁姑娘们议论比较,免不了意气争执,「表哥今个身子不适,状态不好才落了后的,怎么就不如了!」 原本还在议论的人里,有看不惯和安那骄纵性子的,忍不住故意道,「蔺王才是实至名归,你不服气也没用,有本事,你让宋将军状态好点啊。」这话一出,登时惹来不少爱慕蔺王的哄笑。 「你!!」和安气闷,却被荣亲王夫人拽回了自个身边,才不至于又起冲突。 项瑶收回视线,隐着一丝未看上好戏的失望,随即便听到一句「掩其锋芒,慎独慎行。」女子婉约的声音自左手边传来,项瑶看去,却是大公主长平,凝着宋弘璟道了那八个字,眸中不掩欣赏之意。 大抵是察觉了她的视线,回眸,翩然一笑,令人倍生好感。 随后内官便宣告狩猎正式开始,侍卫将野兽赶入围场林子,狩猎便由放围的地方开始。 世家勋贵男子莫不挽弓跨马,驰骋入密林尽兴行狩,女眷们也有自己的玩法,有几个胆儿大的姑娘骑马小作溜达。 项瑶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她的骑术是顾玄晔牵着手把手教的,上一世跟随秋狝还猎到过野兔,驾驭起来自是轻松,这一世借了项允沣的名头道是跟他学了点儿,回头父亲追究起来,也就是他挨顿板子的事儿,项瑶不厚道地想道。 「娘,我也要去。」和安郡主不知何时亦是换了一身劲装行头,却在入口被荣亲王夫人拽住。 「莫要胡闹,你又不会骑术,万一摔着怎么办。」荣亲王夫人忙是顺着她脾气劝道。 「我可以叫弘璟哥哥教我,他会保护我的。」和安撒娇。 这一拉扯挡了后面的道儿,只听一道女子声音兑了严厉冷然问道,「宋将军保护皇上安危,难道还要分神照顾你么?」 和安下意识要驳斥,却在瞥见说话那人时瘪了声儿,呐呐唤道,「长平公主。」再不敢造次。 项瑶瞧着和安吃瘪,心里泛起一丝快意,垂眸掩笑,未过片刻就见景元帝一身明黄劲装骑马而来,经过飒爽英姿的项瑶时微作停顿,严肃眉眼染上笑意,目光巡过他身旁不远的皇子们,意有所指道,「项姑娘,可要朕派人保护你?」 「皇上可莫要小看人了。」项瑶利落地跨马而上,少女的声音有若柳间莺语,轻俏可人。 那明媚笑容看呆一众人等,也令景元帝稍稍失神,掩过一抹怅然,终究是觉出些不同,颔首示意过后扬鞭策马而去。 项瑶察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那抹视线,笑意稍敛,如此高调并非她本意,只是景元帝待她的态度始终让她有一丝不安,临行前娘的那番话令她想到此计,明确的告诉那人她与娘亲的不同,绝不是他能借以怀念青葱往事的。 更重要的是她还记得上辈子秋狝她未参加,只知道景元帝重伤回宫,太子暂代处理事务,蔺王辅政,后景元帝虽愈可伤了元气,太子继位,蔺王始终占据大权,这一世重来,项瑶必然要断了顾玄晔机遇,只是景元帝是如何伤的她不清楚,只能随行,以伺时机。 众人追逐猎物而去,项瑶落在后面,却并不担心,有宋弘璟护驾,景元帝自然是安全的,毛球趴在她肩膀上,尾巴自发地圈上她的脖子,给作了围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丛晃动的灌木里有灰色影子跃过,登时从描金箭壶里抽出一只雕翎箭,绷弦瞄准射去,却被灰兔灵敏躲过,一蹦一跳地逃窜。 「没想到瑶儿骑射的功夫也那么好。」一道温润的声音自一旁响起,顾玄晔不知何时亦落在了后头,噙着笑意凝着她,眼里不掩惊艳。 项瑶大方冲他一笑,堪堪颔首算作招呼,礼貌地扬起鞭尾挥舞一下,便追着灰兔而去。顾玄晔策马追赶,林间风声呼喝,项瑶技不如人,看着与她并驾齐驱的顾玄晔心生恼意,忽然瞥见前方不远的宋弘璟,宛若见了救星般亮了眸子。 顾玄晔顺着她的视线瞧去,眸色转黯,不自控地伸手似是要阻止项瑶奔向那人,却听得嗤嗤的破空之声蓦然响起,伴着闷钝声音,马儿凄厉的嘶鸣响彻林子,前仰的马蹄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骤然发足暴动,马背上的顾玄晔拽不住缰绳被甩落,幸有禁卫军作了垫压未成重伤。 然项瑶的马儿却是受惊,不待她勒绳,就突然急嘶一声,扬起四踢开始疯狂奔驰。 「瑶儿——」 「阿瑶——」 几乎是同时,宋弘璟跃上身旁白马,缰绳一拉疾步追去。项瑶死死拽着缰绳,防止自己被颠下去,心中的惊慌在听到那一声低沉传来的莫怕后渐渐平复。 两匹马驹很快并行,宋弘璟纵身腾空,足尖一点马背飞身落在项瑶的马匹上,伸手一揽,人便带着旋转落了地上,马儿依旧失控地向前狂奔。 项瑶牢牢攀住那人肩膀,嗅着清浅熟悉的乌沉香,竟无比心安。 众人遥遥看着这一幕,皆是松了口气,望向宋弘璟的目光里不乏有崇敬的。林子一侧,始作俑者的那匹马已经被制服,由几名禁卫军牵制着以免再伤人,景元帝目光沉沉地睨着马蹄上的箭矢,就见五皇子顾玄宗举着弓箭从不远的灌木丛里走了出来,瞧着这景一脸讪讪。 「箭术不精,射偏了,四哥没事罢?」却是作了关心上前。 顾玄晔早在随侍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底下作了肉垫的禁卫军则是伤重被抬了下去,此时听到五皇子的歉意解释,目光掠过他身侧低垂面孔的随侍,眸底泛起深意,面上却是不显,依旧笑容和煦道了无碍。 一场虚惊,狩猎继续进行,景元帝略不放心地看着顾玄晔,劝其回营地,却在他的坚持下作罢,看着这个心性最肖似自己的孩子,心中极是满意的,旋即跨马离去。 不多时,林子这处只剩下顾玄晔宋弘璟及项瑶三人,顾玄晔扪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想说点什么,然在看着那二人周身萦绕着旁人融入不了的氛围时止住,眸色转深。 「王爷,臣护驾不力,您……」闻讯赶来的安禄着急忙慌地从马上跃下,匆匆奔到顾玄晔跟前,一脸焦灼,生怕眼前之人有个什么闪失,负了皇后嘱托。实则心中暗生埋怨,若是主子能让他跟着,不定会出这档子事,目光溜向与宋弘璟并排站着的项瑶,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神色。 第五十章 怎么又是她—— 「本王无碍。你过会挑个箭术精准的去五弟身边,免得下回不止朝着本王射偏。」说着话,解下了手腕上的护臂,随手抛给了跟在后头的侍从。 项瑶认出来人,眸光微沉,前世顾玄晔最得力的干将,左膀右臂,却与她极不对付,她总觉得自己上辈子毒妇骂名传播甚广有这人一半功劳。思绪扯回,瞥见他马匹后面拖行的豹子,已近奄奄一息。 想来这就是他迟来的缘由,顾玄晔英勇擒豹子的故事她听过,却没想到是找的枪手,眺向顾玄晔的目光里染了几分明了深意。 顾玄晔亦是瞧见了那豹子,眼睑微垂,心知后头的东西已被这二人看去,也不露分毫愧色,反而嘴角衔着抹似笑非笑。 项瑶随后同宋弘璟一道离开,回想刚才一幕不由轻轻拧起了眉。 「是不是吓坏了?」宋弘璟以为她还心悸刚才的事,停下脚步来温声细语地询问。眉眼沉沉,里头攒动的都是关切。 项瑶却神色复杂的摇了摇头,语滞半晌,转而真挚道:「方才多谢你。」 宋弘璟怅然叹了口气,「一个谢字就算了啊?」 「那你还想怎样,宋大将军还要挟恩强逼不成?」项瑶忽然寒了脸挑着眉问,可看着宋弘璟神情一愣,装着气恼的话音里头还是忍不住透了几分狡黠的笑味儿。 「好啊!」宋弘璟知她这会有心思戏弄自己肯定是无碍了,不过眼下人多也只能在她耳畔轻道:「今日这桩暂且记下,将来再让你……偿恩。」 申初,日头偏西,众人满载而归,大大小小不一的猎物俱是摆在了营地前,由各家家仆看守。景元帝猎到一头白虎,龙颜大悦,让人将那几斤垂死的白虎架在一旁作是陪衬。 经过打猎消耗,不免饥渴乏累,宫中侍者早在营前设下条案,蒲团,引人入座,稍后就有粉衣宫娥端着瓜果酒水穿梭其中,一一奉上。 「今日秋猎,有众爱卿陪伴,朕心甚悦。四海兴兴,盛世太平,望众卿朝堂政事上愈加勤勉,以保大梁江山如这西山猎场一样,昌盛不息。」景元帝举起酒盏,朗声致意。 众人闻言皆是举杯,齐声道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元帝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众人随从,宫娥复又斟满,原该退下之际却倏地跪在了景元帝案前,「皇上,民女要冤情要诉。」 左右两侧禁卫军执戟而动,登时就将那名宫娥制住,后者不作反抗,乖顺被钳制,只仰起头神情悲愤道,「皇上圣明,恳请为江南苏家满门三十口人做主!」 江南苏家——震惊朝野的私盐贪污案,亦是顾玄晔一笔浓重的功绩。 顾玄晔素来温润表情出现一丝裂痕,「父皇小心,那人就是行刺儿臣的那名刺客!」 身旁的安禄闻声而动,正要举剑刺向却被一柄环首刀格挡,见是冷面罗刹宋弘璟略是不明。 「宋将军这是何意?」 「皇上都尚未决定听与不听,安侍郎这般,岂不有杀人灭口之嫌。」宋弘璟无甚表情,言语却引人指向。 景元帝闻言,略一沉吟,转向地上跪着的苏念秋,「有何冤情你先诉来。」 苏念秋便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道来,今年初,两淮盐商要求朝廷增加每年盐引的发放定额,以满足市场需求。时任两淮盐政的冯吉与父亲商议,将此要求上报皇上,却私下收取盐商送的五万两银子。后景元帝听取户部意见后,同意在不增加当年盐引定额的基础上,将次年的定额提前使用,同时要求盐商对提前使用的盐引向政府另支付一笔「预提盐引息银」。 盐商们又向冯吉行贿五万两银子,冯吉同意先支付部分息银,余额做欠交处理,以后再结。盐商接受了这种妥协办法。后继的盐政王政、高恒仍接受贿赂允许欠交息银,分别贪污十多万两和二十多万两银子,更遑论主使冯吉。 后冯吉手下严阙因分赃不匀一纸奏折呈递告发,景元帝派蔺王细查,冯吉让盐运使苏竞作了替罪羔羊,苏竞冤死狱中,全家三十口一朝丧命,苏念秋跟随师傅峨眉道长逃过一劫,入到冯吉家中意欲报仇,冯吉贪生怕死把一切招供,道是受蔺王指使,是蔺王为尽快破案,才有了菊园刺杀的一幕。 「一派胡言,苏竞畏罪自杀,供纸上白纸黑字俱已交代清楚,何来冤屈。」顾玄晔视线稍冷,身姿挺拔,完全不畏。 「是非黑白,自有公断。盐运使一职诱惑巨大,家父为自省,私下誊抄账簿,并作记录,冯吉为自保亦是提供一本私簿,两者只要对比,就能知道民女所言不假。」苏念秋说着就从怀中摸出两本账簿,双手递上。 内官得了景元帝示意,匆匆取走呈了上去。 原先还有些躁动的人群这时亦是安静了下来,纷纷探头看,毕竟蔺王因着快速侦破案子,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大获赞赏还未过去多久,这么快就被曝隐情,着实打脸。 景元帝翻看纸页的唰唰声中彻底黑沉了脸,顾玄晔依然作了问心无愧状,只底下垂着的手微微颤抖泄了不稳心绪。项瑶受景元帝照拂,座位离得极近,自然看得一清二楚,目光淡漠掠过顾玄晔,依然是那句老话,眼下的顾玄晔比之三年后的差上许多,修炼并不到家。 「好一个急功近利,不辨是非的钦差!」景元帝蓦然暴喝,手中的账簿直直摔向顾玄晔,目光中满是失望。 顾玄晔竭力稳着捡起,然白纸黑字已作了铁证,无从狡辩,扑通一声跪下,「儿臣知错!一时鬼迷心窍才行的这糊涂事!」本就血色稍少的面庞倏然褪尽,道是轻信冯吉,为尽快破案未仔细核查,是自己疏忽,却绝不承认是自己主谋。 景元帝冷眼睨他,沉稳眸子怒意难消,若说之前期望有多大现下失望就有多大,并不置词。 顾玄晔心中郁结,伤上加伤,蓦地噗出一口鲜血,倒向地面。众人皆惊,连景元帝都起了身子,皇后急匆匆地上前半扶起顾玄晔惊慌唤着太医,在得出郁结之症的结果后哀戚恳求皇上先行诊治,景元帝让人护送蔺王回王府。 一阵兵荒马乱后,不复先前和谐氛围,出了这档子事,在座的世家王侯皆有些不自在,景元帝自然也没了心思,起身道是入帐稍事歇息,众卿家自便,动作带起椅子在木板上划出刺耳的支愣声响,伴着一声绝望虎啸,谁也没料到原已经奄奄一息的白虎会突然发难,伸爪够向景元帝。 说时迟那时快,离景元帝颇近,且一直留意的项瑶快速上前以后背抵挡那一爪子,布帛撕裂的声音伴着女子难忍痛楚的叫声,场面霎时陷入混乱。 宋弘璟瞥见项瑶肩膀的伤处,眼底腾起一片猩红,环首刀起落,白虎的利爪应声落地,彻底毙命。 「瑶儿!」景元帝反应过来的一瞬,忙是抱住瘫软了身子的女子,脸上难得露了慌张神色,「太医,快,传太医!」 项瑶倒在景元帝怀里,目光却是凝着宋弘璟的方向,看到他始终站在一尺远的地方,那双眸子浸染墨色,满是复杂,像是在质问她为何要这么做,明明…… 第五十一章 血色褪尽的红唇费力地开阖,抵不住倦意袭来,却仍是想对他说——对不起。 意识迷糊中,一道尖细嗓子高呼起驾回宫,熙攘声音中依稀听到有人道皆是受伤,一个送回王府,一个却要带回宫中,当中差别立显无疑,这位县主还真是甚得景元帝看重。 偌大的宫殿内,冷凝的气氛几乎降到冰点。景元帝身着祥云龙袍,脸色晦沉如海。灯火通明中,底下跪着十数名御医俱是瑟瑟发抖。 「皇上,项姑娘外伤不轻,肺气内阻,加之伤口感染才会高烧不退,臣等已经尽力,若是不能熬过今夜……」后面的话,张太医瞧着景元帝的面色不敢再说下去,战战兢兢地垂下脑袋。 床榻上躺着的女子额际不断渗出细密汗珠,姣好面庞因发烧泛着潮红,似是难忍疼痛般紧蹙秀眉。宫娥拿湿帕子不断更替她额头上敷着的那块,受一旁站着的景元帝影响,手都是抖着的。 良久,景元帝的目光才从项瑶面上移开,沉沉落在跪着的御医身上,再开口嗓音显了一丝沙哑,杀意涌现,「她活着,你们就能活着,出去。」 一众太医抹着汗顺从退出去,还有人险些绊倒在门口,一阵悉索声后殿内又恢复了寂静。 「你们也都退下。」景元帝坐在床沿上,头也未抬道。 「是。」宫娥们应声,鱼贯而出。 忽然响起的脚步声惹得景元帝拧眉,面色不虞,「不是说了都出去。」 「皇上。」 女子婉柔的声音传来,内官急匆匆地跟了进来,扶了扶帽,貌似方才被什么给耽搁,暗瞟了一眼德妃娘娘,跪着垂首道,「……老奴没拦住。」 景元帝回首瞧见来人,神色稍缓,出声遣退了内官,睨向她手里端着的,「爱妃怎么来了。」 「臣妾听闻皇上未用晚膳,特意让御膳房做了粥点,皇上用一些罢。」德妃柔柔劝道,目光不自觉溜向了床上躺着的项瑶,心中暗忖确是承了云安的好样貌,难怪圣上……思及此,不由神色一顿,「玄廷在外身上时常带伤,特意交予臣妾这生肌膏,道是对项姑娘背上的伤有用。」 景元帝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却没能勾得起笑意,「倒是有心。」言罢,眼神又不自觉落在了昏迷中的项瑶身上,不掩忧心。 德妃见状,将粥点轻轻搁在了桌上,留了药膏在一旁,识趣退下了。寂寂晚风,吹拂绛色云锦罗裙,檀木宫灯将她的影子拖在地上长长一道。 后宫佳丽三千,却始终比不上那人心头白月光。然比起陈皇后,她更懂男人心思,更知道如何对付景元帝这样的男人,将那一丝嫉妒藏了心底,没有什么比她的玄廷登上大统更重要,陈皇后忍不了的她能忍,甚至,更愿促成。 扶了扶鬓角乌丝,拂袖离开。 凌漱宫内,烛火跃动,将四周陈设照得清清楚楚,景元帝的目光掠过,每一处都是照着那人喜好打造的,可这殿从未迎来过它的主人…… 床上的项瑶蓦然低低出声,脸上显了焦急神色,景元帝自回忆中被骤然惊醒,凑近稍许,多听几遍才听清楚那喃喃唤着的是弘璟二字,眼底浮起复杂神色。仿若十几年前,少女坐于紫藤花架前一笔一划甚是认真地描摹心上人的名字,那一纸被风吹起,落了他脚边,他看着那三字时的复杂心绪再度席卷。 「臣参见皇上。」 与此同时,项瑶口中唤着的那人站在了殿内,恭声请安。 烛火投下的柔光使得那人一半俊颜融于阴影,裹杂着外头携来的一缕寒意,但听那声音无甚起伏道,「太后请皇上去慈宁宫一叙。」 景元帝睨向来人,无法从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秉持着谦恭有礼,挑不出错来。皇姐的孩子,越来越相似的影子……景元帝呼吸蓦地一窒,起身同他颔首而过,只那背影里多少还是显了一丝仓皇。 宋弘璟无心其他,目光自进门的那刹便落在榻上之人的脸上,似乎被梦魇笼罩,微微蜷缩着,在听清楚她无意识念着的名字时,黑色幽深的瞳孔蓦然紧缩,步调微沉地走近了床榻。 目光从她脸上转移到了她的肩膀,隐隐可见血迹,不由愈发深沉。白天项瑶受伤的一幕始终浮现眼前,心底涌起阻不了的无力感,他自以为能护她安稳,不叫她受一点伤害,可她还是在自己面前险些丧命,即便那是她选择。 亦是她不足以信任自己。 「……弘……弘璟……不要哭……」项瑶的眸子紧紧闭着,极是费力地逐字道。 下一瞬那双眸子毫无预警地睁开,似乎是在辨认床前站着的人,片刻后嘴角牵起笑意,定定看着他道,「我还活着……不要哭。」 几个字说得颇是干涩吃力,然注视他的眸子里却漾开清浅水光,仿若是在告诉他自己没事。 宋弘璟在她费力抬起手臂时俯下身子握住,那手却是努力够着自己的脸颊,一遍一遍抹着自己眼睑下方并未有过的眼泪,令他不自禁有种错觉,回到自险些命丧匈奴后就时常纠缠的那个梦里。 梦里他一身金盔铁甲,驰骋沙场,大退姜奴,带着鲜血与荣耀而归,却在入城之时听到家将禀报,蔺王妃身死,他看着自己攥着缰绳的手勒出血红,一扯马缰在众人迎接的欢呼声中直直往王府奔去,入目的是白绫遮门,素缟裹身,他推门而入,灵堂一口黑黝黝的棺材旁顾夫人哭得昏厥过去,他一步步走近,记忆中始终明艳的身影褪了色般静静躺在里面。 他来迟了,这想法甫一浮现,便是一阵痴痴苦笑,他是迟了一辈子。 灵堂前,跪守三日,什么礼数纲常,什么入宫觐见,统统抛诸在脑后,那一刻他仿若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项瑶执着的动作,奇迹地与那副画面融成一体,宋弘璟有一瞬恍惚,每次梦醒之后久久不散的撕心裂肺感被抚平一丝。 宋弘璟凝着人,握着她的手搁在了胸口,梦里自己原以为她得偿所愿嫁得如意郎君,成全祝福却换来如此结局,每每梦醒,心痛欲绝之余更是懊恼不该行那决定。 所幸,那也只是个梦。 宋弘璟俯身挨着,近乎低喃,「今生只求汝心,为吾妻。」 项瑶阖上的双眸有眼泪自眼角滑落,沾湿枕巾。 月影横斜,琉璃瓦折射清辉,幽幽小径上宫人提着八角菱花宫灯在前头引路,留意到身侧主子停滞的步子,亦是停下来静静侍候着。 景元帝面向凌漱宫的方向负手而立,眼眸沉沉,耳畔回荡着慈宁宫里的对话,执念已成,又岂是说消就能消的,嘴角轻勾,露了自嘲苦笑。 他当年已退了一步,这一步不想再退,然到底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皇上,夜里风大,这风口的容易受凉,是回寝殿还是去凌漱宫?」跟了景元帝数十载的高公公见皇上出神已久,恭声打断询问道。 良久,就在高公公以为景元帝不会回答时,听到了裹杂在冷风中的回罢二字,低低的,携着一丝复杂怅然。 一夜雨卷西风,吹落庭前金桂,零零落落散了一地,天光暗沉,低湿的云层厚重铺叠,止了片刻的雨势复又淅淅沥沥落下,于檐下积聚起细密雨帘。 第五十二章 凌漱宫内,中间置着的镏金暖炉薄烟缭绕,熏腾得屋里药味愈发浓重。项瑶身着白色中衣坐在桌旁,倒了杯茶水喝。 「县主您怎么下床了!」专留在凌漱宫侍候项瑶的小宫娥墨兰捧着熏好的衣物进门瞧见,登时快了两步,「您要喝水支唤奴婢一声就是了。」 项瑶阻了她要扶自己回去的动作,「在床上躺了几日难熬得很,只是伤在肩膀,不碍的。」 「这……」墨兰咬唇,极是为难。 「你这不是为难她么,伤患就该好好在床上躺着。」眉眼柔艳,梳着妇人发髻的项青妤此时走了进来,睨着她的目光亦是隐着不赞同。 项瑶扬了笑脸,颇是惊喜,「姐姐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怎么不顾死活。」项青妤走到她身旁落了座儿,没甚好语气道。目光看向她那伤处,那日凶险景象依旧让她发憷。 「好姐姐,我伤好得差不多,用不了两日就能回去,让我娘别担心。」项瑶忙是讨好。 「你还晓得婶娘会担心,有你这么不惜命的么!」项青妤又气又心疼的,可瞧着她一副我有错我认罪的乖顺模样,在那略显苍白的面颊上转了一圈只得无奈叹声道,「得亏宋将军这几日把你的消息带回府里,婶娘才不至于急昏过去。」 项瑶闻言想到那个天天来报道陪她却不肯说话的,半敛了眸子,心底暗叹,半昏迷间他说的话还模糊记着,宋将军惩罚自个倒更像是惩罚她的,憋闷死她了。 瞧着她脸上多变神色,项青妤轻挑秀眉,「宋将军今个怎么没来?」 「……大概是生我气了罢?」 项青妤睨着她,似是在问你又怎么招惹了。 项瑶有点不怎么想说,怕说了被项青妤笑自个蠢,昨儿个她正好借着画儿涂鸦泄愤,就被宋弘璟撞了个正着,某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作孽的右手一眼,冷笑一声,拿着画纸拂袖离去,连让自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你活该。」伤患就该有伤患的样子,那么活泼作甚! 「……」项瑶托腮忧伤,她替景元帝挡的那一爪子自己事先有分寸把握,伤得并不打紧,只是瞧着骇人了些,唯独没料到那伤口会感染险些命悬一线,若是知道,她定是不会那么做的。 经这么一打岔,项青妤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儿,随即想起怀里揣着的那封信,拿了出来,「今个送到你苑子里的,正好我要来就给带了过来,你瞧瞧。」 信封上一字未落,项瑶接过拆开,瞧着那清秀字迹一下认了出来,脸上浮起笑意,「是秀绫姑姑。」 说罢,把信纸挪了过去一块儿瞧,信上道她一切安好,如今人在江陵,过阵子就回京城。 「江陵——姑姑怎的去了那儿?」项青妤不解。 项瑶却是清楚的,秀绫姑姑千等万等的人就是她在将军府门口撞见的靖南王,听宋弘璟道那位靖南王时常这个时候入京似是来看望什么人,却又从没见过他要看望的人过,项瑶合着就是当年他失约的时段。 果然,秀绫姑姑那封信一出,那人就着急忙慌的赶去,心中并不是没有姑姑,江陵是他的老家,亦是当时允诺姑姑要带她去看风景的地儿,如此,二人必是圆满了。 「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项瑶弯起唇角,冲项青妤笑笑,眼儿弯弯,盛着满满的喜悦之情。 项青妤颔首,得知秀绫姑姑要回来亦是高兴,当她是出去散心。随手捏起桌上碟子里的一块栗子糕,蒸熟的江米上铺满整颗栗子,上面用切成小菱角形的京糕片和细青梅丝拼成图案,浇了层用白糖和糖桂花熬成的糖汁,垂挂其上,甚是诱人。 只轻咬一口,便叫那松软细腻惊艳,亮了眸子。项瑶推了推另一碟色如红玉的藕米分桂花凉糕,配上一大盅奶白浓郁的杏汁燕窝。「姐姐喜欢就多吃点。」 项青妤闻言止了动作,面上露了一丝纠结神色,将第二块栗子糕搁了回去,伸手摸上自己的腰腹,「不能再吃了。」随即颇是苦闷,「都圆润一圈了。」 项瑶瞧着噗嗤笑了出声,狩猎宴上她可瞧见三皇子那疼人的架势,也难怪姐姐有那烦恼了。 「皇上这般费心的,怎么也不见你长点肉。」项青妤瞧着她那尖瘦下巴,才七八天的功夫,怎么瘦了那么多。 项瑶扯了扯嘴角,视线掠过那些糕点,语调无波无澜道,「这是德妃娘娘送来的。」 项青妤怔住,定定与她对视,瞧见了她眼底暗色。「德妃……娘娘?」 项瑶轻拈起一块栗子糕,「这般好意的,真叫人惶恐呐。」 项青妤凝着她的目光泛起忧色,景元帝带人回宫的举动细说起来仍是有不当之处,经顾玄胤稍稍点拨,她才明了,而德妃此举意图也就甚是清楚了。若说顾玄晔是温润如玉,那顾玄廷便似名匠打造的宝剑,匠心有余,然戾气太重,实非…… 「那宋将军……」 项青妤那问话在瞥见门口进来的人时戛然而止,女子身着淡紫色对襟连衣裙,绣着连珠团花锦纹,衬着月白微米分色睡莲短腰襦,腰间用一条集萃山淡蓝软纱轻轻挽住,端的是淡雅大方。 「长平公主金安。」项瑶与项青妤一同起身行礼。 长平走近搀起项瑶,「快起,项姑娘身上还带着伤,怎的下床了?」语罢,略是责怪地睨向后头侍立着的墨兰,透着不快。 「已经好很多了,是我自个待不住。」项瑶恭谨回道,替墨兰解围。相处几日,她是真心喜欢这个话不多甚至带点傻气的丫头。 长平收回视线,噙着和善笑意道,「本宫就是过来瞧瞧姑娘,不必如此拘礼。」 项瑶虽心里诧异这位大公主的造访,承得是与淑妃娘娘一致的端庄舒雅,记起她在狩猎那日对宋弘璟的那句评价,心生好感,见她并不端着架子,随意扯着话题聊开,颇是相投,便也放开了。 听着项家俩姐妹道起宫外庙会趣事,长平作了倾听状,似是向往,目光停留在项瑶身上,实则暗作打量。 「谢皇上美意,只是臣心中已有挚爱,无论其他人有多貌美贤德,唯有辜负。」 殿内回荡出的清冷声音,仿若玉石相击,叩在她的心扉上,未再踏入,一折身,才来了这处。 「公主,可是项瑶的脸花了?」项瑶摸着脸颊问向看着自己出神了的长平道,煞是不明。 长平扯回思绪,嘴角露了一抹莞尔,「难怪世人皆道项家有女,宛若美玉,光华流转,一如明珠生晕,叫人痴看。」 「公主莫要打趣了。」项瑶睨着她眉眼刻意作的一丝令人讨厌不起的轻佻,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被一女子调戏。 三人笑闹,和乐融融的氛围里,长平匿了眼底眸光。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闺秀本贤良 卷一》作者:棠挽 2、《闺秀本贤良 卷二》作者:棠挽 3、《闺秀本贤良 卷三》作者:棠挽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