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皇后命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苏禧出生在大年三十的雪夜。今儿恰是她的生辰。 大燕朝有个习俗,孩子落地便是一岁,过年又长一岁。是以苏禧虽说十二了,但满打满算,也不过是才十岁的小姑娘而已。 苏禧送走几位前来贺寿的闺中密友,从后院回来,雪仍在下。雪花瀌瀌,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麂皮靴子踩在上头「咯滋咯滋」作响。苏禧走进屋中,掸去肩上的雪沫子,取下樱色遍地金葫芦纹斗篷交给一旁的听雁,走向暖阁。 听雁把斗篷收进雕花亮格柜里,听鹤把一个小巧的手炉放到苏禧手里,道:「今儿怪冷的,姑娘在外头待了这么久,想必早冻坏了。」 苏禧歪在大迎枕上,身子放松,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 苏禧捧着小手炉,待手上暖和一些才道:「唐姐姐和郁姐姐特地来给我过生辰,我岂能不作陪。即便冷一些,我心里也高兴。」 听鹤见自家姑娘唇瓣弯弯,精致漂亮的脸蛋儿被屋里的地龙一蒸,白里透粉,更是显得娇嫩可爱。仿佛院子里被皑皑白雪压弯的梅花枝儿,梅花从雪中绽放,花瓣鲜嫩,是冬日最秾艳的颜色。 便是听鹤跟了苏禧三、四年,此时也不免痴痴地看愣了。好半响,听鹤才回过神,道:「奴婢炖了银鱼羹,正在厨房灶上煨着,姑娘可要吃点儿?您方才就没用什么,这会儿距离傍晚的家宴还早,不如奴婢给您盛一碗端来吧。」 苏禧身边有四个大丫鬟,听雁、听鹤、听鹭、听鹂。 听雁和听鹤年长些,今年十三,听鹭和听鹂则十二。 这几个丫头各有各的好,听雁会拳脚功夫,六岁起跟着苏将军身边的大管事习武,如今也算学有所成,对付一两个成年男子不在话下,苏老将军特意将她调来苏禧身边,保护苏禧的安危。听鹤则是厨艺好,苏禧嘴巴挑剔,只吃得惯她做的菜。剩下两个丫头,听鹭略通医术,听鹂的绣活儿一绝。 这四人伺候苏禧有好些年头了,事事尽心尽力,又恪守本分,便是苏禧的娘亲殷氏那般挑剔的人,对这四个丫头也是赞不绝口。 此时,苏禧听闻这番话,拨弄手炉的手顿了顿,过了很长时间,才放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忍痛拒绝道:「不吃。」 听鹤听罢,自然要劝:「姑娘还是用一点儿吧,免得饿坏了身子,受苦的还是自己……」 苏禧听不得这些话,怕自己抵抗不住诱惑。她把手炉放在紫檀卡子花三弯腿香几上,捂住耳朵,水汪汪的眼睛饱含央求:「听鹤姐姐别说了,我自己有分寸。况且我不是说过么?除了一日三餐,旁的时间不要往我屋里送吃的。」她自制力差,能忍住不吃委实不是什么容易事儿。 听鹤道:「可您午膳也没吃什么。」只一块玫瑰凉糕,小半碗银耳蛋奶羹,又不是麻雀,哪儿能吃得饱? 苏禧道:「够多了。」 她担心听鹤再劝下去,自己很快便破功了。苏禧推了推听鹤的腰,把听鹤往外头赶,「你出去吧,我还有别的事。若是我不叫你,你们就别进来。」 苏禧是苏府最小的姑娘,排行第九。 苏老太爷早些年跟着太祖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太祖登基后,老太爷苏清波被封为从一品的宣威大将军。苏老太爷在武将中颇具威望,便是今上亲政后,对苏老太爷也多有尊敬。 苏老太爷有三个儿子,长子苏振,次子苏扬,幼子苏拓。长子和幼子皆是老太太谭氏嫡出,次子则是姨娘何氏所出。苏禧的父亲正是苏府的大老爷苏振,今年三十有九,行将不惑之年,如今在朝中担任兵部侍郎一职。苏禧上头还有两位嫡亲的哥哥,一个是苏礼,一个是苏祉,皆是习武之人。 本来,苏家上上下下都是武夫,养出来的闺女即便不是五大三粗,也极有可能是粗枝大叶、大大咧咧的。偏偏苏禧不是。 苏禧的模样不随苏大老爷,而是随了娘亲殷氏,生得玉雪可爱,唇红齿白。不过十岁,已能窥见日后的倾城之貌了。加之娘亲殷氏是内阁首辅殷周兴的女儿,当年上京最有名的才女之一,殷氏不仅生得美,更注重仪表形态,自然受不了女儿学着男子那般舞刀弄棒。 因此,苏禧刚一出生,殷氏便亲自将她带在身边抚养,锦衣玉食、珍馐玉馔地娇养着,生怕她学去半分丈夫或者儿子身上鲁男子的气息,这才养成了苏禧如今的性情。 听鹤想起苏禧笑时两靥盈盈的模样,心中暗叹,这般容貌,性子又娇软,难怪大老爷和大夫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就连那两位不易近人的大爷和二爷,也对这妹妹宠爱有加,爱护的不得了。 听鹤退出暖阁,往小厨房走去,对里面看火的小丫头翠竹道:「银鱼羹继续温着,过了傍晚,若是姑娘仍不吃,再倒了罢。」 翠竹见听鹤过来,站起来道:「听鹤姐姐放心,交给我吧。」 听鹤点点头,期间又进屋问过苏禧两次,苏禧都摇头说不吃。 听鹤瞧了瞧苏禧略带婴儿肥的脸蛋,心里颇有些困惑,听鹤认为小姑娘就该圆圆润润的才好看,珠圆玉润,那才是有福气的象征。偏她家姑娘也不知怎么了,自打前阵子醒来后,便节衣缩食,每日克制着自己的饮食,连平素最喜欢的八宝糖酪也很少吃了。 昔日那张圆圆的苹果脸,如今已经瘦了一圈儿,露出尖尖巧巧的下巴。虽仍旧好看,但听鹤心疼苏禧,也就不大赞同这种行为。 殊不知苏禧是经历过前尘往事的人,上辈子她就是没管住自己的嘴,既贪吃,又懒惰。姑娘家小时候圆润一些还能称之为可爱,长大后若是依旧圆滚滚的,那就委实不好看了。 苏禧想起曾经受过的嘲讽,默默抿了抿嘴角,这回她再也不想被人指着鼻子,说「你简直白白浪费了这张脸」了。 殷氏过来时,听鹤和听雁都被苏禧赶了出来,站在廊下。 听鹤、听雁屈膝行礼,道:「夫人。」 殷氏看了一眼内室,璎珞珠帘紧闭,瞧不清里头的光景。殷氏问道:「怎么不在里头伺候,杵这儿做什么?」 听鹤垂着头,很是没办法的样子,道:「姑娘不许奴婢们在里面伺候。」说着,又将苏禧今儿中午不肯用膳的事儿提了提。 殷氏黛眉微微一拧,问道:「姑娘不吃饭,你们可劝了?」 听鹤道:「劝了,姑娘不听我们的。」 殷氏便没再说什么,举步走入室内。 殷氏拨开璎珞珠帘,唤道:「幼幼。」 与此同时,苏禧正坐在妆镜前,打量镜子里的小姑娘。圆圆的脸蛋儿,肉嘟嘟的双颊,苏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又低头捏了捏肚子上的肉,苦恼地皱紧了眉头。这会儿还小,身上有点肉不算什么,可她心里清楚,若是再不控制下去,再过个两三年,她就成为大胖墩儿了! 其实胖也没什么,就像她上辈子,活得开心就好。 偏偏苏禧被人刺激了,而那个人,还是一直跟她较劲儿的庆国公府嫡长女——傅仪。 傅仪是世人眼中才情兼备、才貌双全的贵女,更是上京城无数才子倾慕的对象。 第二章 上辈子苏禧嫁给了庐阳侯府的长子厉衍,这门婚事说起来还是庐阳侯府高攀了,只是厉衍心里只有傅仪一人,便是成亲两年,也从未碰过苏禧一下。苏禧被家人宠坏了,骨子里又娇气,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 这便算了,偏傅仪挑她最痛的地方踩,刚才那句「白白浪费了这张脸」,便是出自傅仪之口。若是论别的,苏禧认为自己不会输得太惨,唯有体重这一条儿,苏禧争辩不了。 「幼幼?」殷氏又叫。 苏禧回神,瞧见殷氏以后,讪讪地放下捏肚皮的手,见殷氏没别的反应,这才甜濡濡地叫了声「娘」。 苏禧是大房唯一的闺女,也是苏府最小的姑娘,刚出生时,殷氏便给她起了一个小名叫「幼幼」。 殷氏走到罗汉塌上坐下,问道:「听丫鬟说你不肯吃饭?」 苏禧心道不好,每当殷氏用这种凉凉的眼神看她时,那就是心情不豫的象征。苏禧连忙坐到殷氏身边,笑嘻嘻地瞅着殷氏:「娘别听她们胡说,今儿是我的生辰,我哪能不吃饭呢?」 殷氏一脸「少糊弄我」,拿手指戳了戳苏禧的脑门子:「你也知道今儿过生辰,这般不让人省心。饿坏了自己的身子,是想让谁好过?」 苏禧往后挪了挪,捂住脑门儿,嘟着嘴道:「哪里至于饿坏了,是我以前吃得太多了,如今少吃一点儿你们就大惊小怪……」 殷氏慢悠悠地问:「还敢犟嘴?」 苏禧忙闭紧嘴巴,拨浪鼓似地摇头:「女儿不敢。」 殷氏本欲让听鹤去厨房做点吃食,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快到酉时了,距离家宴只有半个时辰,便没再逼着苏禧吃东西。她道:「老太太昨儿还念叨你,说你好几日不去看她,她老人家怪想你的。一会儿家宴开始后,你同老太太多说说话。」 谁不知道苏府的老太太谭氏最喜欢这个孙女儿。 苏禧乖巧地点点头。 殷氏略坐了一会儿便被上房的人叫走了。今儿是大年三十,殷氏又是宗妇,好些事情都要她插手,忙得脚不沾地。便是来看苏禧,也是好不容易才抽出空的。 殷氏离开不久,苏禧略收拾了一下,正准备去前厅。 听鹭从外面走进来,一脸喜色道:「姑娘,二爷从边关来信了,还托人给您带了生辰礼物。」 听鹤口中的二爷,是苏禧的二哥苏祉。 苏祉秋天时跟着老太爷苏清波去了边关,至今未归。前儿老太爷刚往家里递了消息,说是尽量赶在上元节之前回来,苏禧本以为二哥不会再特地送自己礼物了,没想到二哥还是想着她的。 苏禧让人把东西拿进来,一瞧便愣住了—— 两个大大的香樟箱子,足足有半个苏禧那么高。打开一看,左边那个是极具边关特色的小玩意儿,右边那个满满一箱子的布匹衣料。苏禧拿出一件孔雀蓝嵌玫红滚条的香云纱看了看,颜色鲜艳,花纹繁丽,是布料中的上品。再一看那箱子,多是这种布料,要搜罗这么多,恐怕不是什么容易事儿。 她的二哥知道她喜爱漂亮的衣裳,即便远在边关,也没有忘记她。 苏禧忽然走了神儿。她想起自己上辈子也很喜欢华美精致的衣裳,奈何体型宽胖,稍微穿得鲜艳一些,二房的两位堂姐便讽刺她像个「圆滚滚的翡翠团子」。 苏禧很受伤。之后穿衣服便尽量避开颜色鲜丽的,只挑简单朴素的。 只是心里仍旧向往那些被她束之高阁的漂亮衣裳。 若是这辈子她瘦下来,是不是就能穿了? 「姑娘?」听鹭见苏禧走神,忍不住唤道。 苏禧「唔」一声,轻轻地眨巴两下眼睛,恍然回神。 听鹭问道:「您看这些东西放哪儿好?」 苏禧想了想:「放进偏室吧,跟唐姐姐和郁姐姐的礼物放一起。」 听鹭应下,让人将两个箱子抬进偏室。 这厢,听鹂捧来家宴上穿的衣服,询问苏禧:「姑娘,你看穿这身儿衣服成吗?」 苏禧看去,一件桃红纱的镶边凤穿牡丹纹夹袄,底下配一条百褶石榴裙,脚踏上放着一双雪青缎绣鞋。搁在以前,苏禧是极喜欢这身搭配的,只是如今她并非真正的十岁小姑娘了,对颜色有独到的见解,再看这一身衣裳,桃红配大红,即便是过年,也着实喜庆得过头了。 苏禧道:「我不是有一条浅色的月华裙么?把那条裙子拿来,我就穿那一个。」 听鹂略有些诧异,那条月华裙是年前殷氏让绣春居的人缝制的,裙子共有十幅,颜色素雅,轻描淡绘,极其精致。绣春居的衣裳千金难求,一年仅做十件成衣,其他时间皆关门闭客,架子端得足足的。饶是如此,每年仍旧有许多人趋之若鹜,只为求一件它家的衣裳。这条月华裙是绣春居的老板娘看在殷氏的面子上,格外让人缝制的。只是当时苏禧不爱这般素净的颜色,是以才一直放在衣橱深处。 眼下苏禧提出要穿那条裙子,听鹂自然意外。「姑娘不是嫌它太素了吗?」 苏禧歪着脑袋,认真地问:「我说过吗?」 「……」听鹂被她套了进去,思索一番,好像确实没说过。 听鹂从衣橱挑出那件月华裙,又替苏禧重新梳了个双螺髻,髻上缠着细细的攒丝珍珠金链子,链子有些长,剩下的一截儿便垂在两边,底端分别缀着两个毛茸茸的鹅毛球儿。这般打扮,衬着苏禧那张玉雪可爱的圆脸蛋儿,更是天真烂漫。 听鹂瞧着苏禧的打扮,眼睛一亮,称赞道:「姑娘这条裙子挑得真好,比刚才那般搭配好看多了。」 苏禧站在镜子前看了看,挺满意的,便道:「走吧,我们去上房看望老祖宗。」 老太太谭氏住在春晖堂。 苏禧到春晖堂时,二房和三房的人已经到齐了。二婶母郭氏和三婶母郁氏坐在老太太下方,两位堂姐苏凌蓉和苏凌芸站在一旁,瞧见苏禧进来,纷纷侧目。 苏凌蓉是郭氏所出,今年十三;苏凌芸是二老爷的妾室张氏所出,今年十二。两人分别排行第五、第六。 三房没有女儿。 既然如此,苏禧又为何排行第九? 这便要从以前说起了。苏府早些年只有一家,老太爷苏清波有一个弟弟名叫苏清河,苏清河官升从一品的两广总督后,便跟苏清波分了家,在将军府对面的杨柳胡同另外建了府邸。兄弟俩虽分了家,但关系依旧很好,两家来往密切。将军府和总督府的孙儿辈人数众多,便各按各的排序,孙女则是两家的姑娘一起排序。将军府统共才仨姑娘,苏禧之所以排第九,是因为总督府上头还有六位姑娘呢! 苏家的姑娘起名都从凌从草,唯有苏禧特别些,是按照苏家的男儿辈起名的。 盖因殷氏怀孕那年,老太爷领兵出征,九死一生,最后终于得胜而归。刚到家,苏禧便迫不及待地从殷氏的肚子里钻了出来。老太爷说苏禧是他的小福星,又因苏禧是最小的,难免多一份疼爱,是以起名字的时候,便跟着几个哥哥起了个「禧」字。 苏禧走到老太太跟前,脆脆甜甜地叫道:「祖母。」 第三章 老太太拉着她坐到软垫上,瞧着她看,心疼道:「怎么几日不见,就仿佛瘦了一圈儿?可是下人伺候得不尽心,慢待你了?」 倒也没有老太太说得那么夸张,不过短短几日,哪能瘦得这般快?不过如今苏禧最爱听这样的话,她捧着脸,一双水眸亮晶晶的,惊惊喜喜地瞅着老太太,「真的瘦了么?祖母再瞧瞧,哪儿瘦了?」 老太太被她这模样弄得忍俊不禁,但还是不忘说教:「瘦了有什么好的?依我说还是胖点儿好看,小姑娘家家,有肉才有福气,我瞧着你如今这样就极好。」 苏禧嘟嘴,心想那是因为你们都喜欢她,所以她怎么样都是好的。上辈子自己就是听信了这些话,所以最后才放纵自己胖得没边儿了,这辈子她可能不能再信了。苏禧挽着老太太的胳膊,一边做出乖顺的模样,一边又对老太太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老太太又说起另一件事儿:「听说殷氏给你找了个教仪嬷嬷?」 苏禧点了点头。这事儿是苏禧先提的,她这辈子若是不想被傅仪踩在脚下,光节食还不行,更要塑造仪态。苏禧只跟殷氏提了一提,没几天殷氏便找来了宫里的旧人叶嬷嬷。这位叶嬷嬷不仅资质深,为人更是严厉。苏禧性子懒惰,配这样的人正正好,连偷懒的机会都没有。 「叶嬷嬷每天早晚都会训练我半个时辰,还教了我许多塑身的法子。」苏禧道。 老太太「哦」一声,疑惑道:「早晚半个时辰?我记得你这丫头最懒,能做到吗?」 「祖母。」苏禧打断老太太的话,往老太太怀里一钻,蹭了蹭道:「我才不懒。」 苏禧三岁时跟着苏大老爷回过一趟江南老家,在江南待了整整一年。回京后便学会了江南那边儿的人说话,吴侬软语,绵软动听。尤其是苏禧想撒娇的时候,拖着软软糯糯的腔调,那声音仿佛浸了蜂蜜一般,听得老太太心都软了。便是一旁的苏凌蓉和苏凌芸同为女子,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声音委实好听。 苏凌蓉冷眼瞧着苏禧,见她今日穿得跟平时有些不同。桃红色凤穿牡丹夹袄下一条月白色的月华裙,方才苏禧进来时,裙襕摆动,裙幅轻摇,仿佛流转的月华,这般素净的颜色,搭配桃红色的夹袄,一艳一素,倒是意外地好看。 苏凌蓉自然认出那是绣春居的裙子。绣春居的衣裳一个款式只做一件,没有重样的,外面即便想买也买不到。 苏凌蓉的父亲苏扬是庶子,何姨娘去世后,是老太太将他抚养成人的。苏扬虽从小养在老太太膝下,但到底隔着一层,不是亲生母子,便不如大老爷、三老爷跟老太太来得亲近。也因此,老太太对苏禧更为上心,有时反而忽略了另两个孙女儿。 苏凌蓉想起自家那个游手好闲、花天酒地的爹爹,再想到英武俊朗的大老爷将苏禧抱起来大笑的模样,禁不住心里一酸。她移开视线,心道,再受宠又如何,还不是一个胖团子。 老太太褪下手上的绿松石玉镯套到苏禧腕上,「今日是咱们幼幼的生辰,祖母这儿没什么好东西,便把这对镯子送给你。」这话绝对是自谦了,谁不知道老太太这儿宝贝多,光是今上赏赐的东西,便能堆满一间房子。 这对镯子更是大有来头。据说是太祖在位时留下的,统共就那么两对,一对给了当初的淑静皇后,一对赏给了苏老将军。 这些年老太太一直戴在手上,眼下竟给了苏禧,多少让人意外。 二夫人郭氏酸溜溜道:「母亲待禧姐儿真好。」这样的镯子,便是蓉姐儿都没有。 老太太看了看目光短浅的老二媳妇,道:「蓉姐儿和芸姐儿生辰,我也会给她们准备。」 三夫人是个灵活人,见老太太变了脸色,扯开话题道:「这对镯子真漂亮,都说玉养人,其实人也可以养玉。瞧,这对玉镯被母亲养得色泽莹润,多好看。幼幼,还不快谢过老祖宗。」 苏禧道:「多谢老祖宗。」 随后二夫人和三夫人也送了苏禧东西,一个是狮子滚绣球金长命锁,一个是金嵌白玉耳坠。苏禧谢过二人后,一行人便起身前往前厅。家宴举办得热热闹闹,除了老太爷和二爷苏祉之外,一大家子人都到了场,苏禧的大哥苏礼并几位堂哥也在。 苏礼如今是鸿胪寺少卿,刚及弱冠,四年前娶了礼部侍郎的女儿罗氏为妻。可惜罗氏命薄,生产时遇上大出血,没等大夫来便撑不住了,只给苏礼留下一个儿子苏柏羽,今年刚满三岁。 此时苏柏羽正坐在苏礼身边,小小的人儿,穿得整整齐齐,低头默默地吃饭。 苏柏羽身边是六堂哥苏祤,无论苏祤怎么逗他,他始终一言不发。 这孩子素来孤僻古怪,旁人早已习惯了,见状并未放在心上。 只苏禧似是想起什么,动作微顿,慢慢地朝苏柏羽看去。 上辈子苏禧对这位小侄子不怎么上心,因两人年龄和辈分都差了一截儿,而苏柏羽又是个寡言少语的,玩也玩不到一块儿去。但苏禧若是没记错的话,正是今年年初,这个小家伙没熬过上元节便去了。 小侄子去后,大哥很是低靡愧疚了一阵子。苏礼认为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疏忽了孩子,才会导致苏柏羽在寒冬腊月里掉进冰池,高烧不退,最终丢了性命。 苏礼跟罗氏的感情很好,罗氏去后,他迟迟没有续弦。加之苏礼刚升至鸿胪寺少卿,官场上有许多应酬,能陪伴苏柏羽的时间就更少了。这孩子从小没有娘,养成如今的性子,倒也不奇怪。 苏礼对这孩子一直深怀愧疚,本想日后好好补偿他,未料竟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 落水是场意外,苏柏羽的乳母崔氏的女儿出嫁,崔氏请了一天假回家,那天便由两个丫头和一个嬷嬷看着苏柏羽。嬷嬷偷懒,以为苏柏羽性子安安静静,不会出什么事,便跟底下另外三个嬷嬷凑一桌打叶子牌去了。两个丫头看着苏柏羽,苏柏羽想去后院湖边玩耍,丫头不敢拦他,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丫头闹肚子,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只剩下一个丫头守着苏柏羽,没想到就是在这时候,苏柏羽脚底打滑掉进了湖里。 小丫头不会水,惊得脸色苍白,赶忙去附近叫人。 初春的水正是最冷的时候,待人将苏柏羽救上来时,小家伙已经脸色发青了。 再后来,便是高烧不退,待到第三天早晨,那个小小的身子躺在床榻,没了呼吸。 殷氏将墨林院所有的下人都狠狠罚了一顿,便是苏柏羽的乳母崔氏都没放过,至于那两个丫头和打叶子牌的嬷嬷,失职不说,还害死了小主子,自然活不成了。 苏禧站在窗前,努力回忆了一下那两个丫头和嬷嬷的模样,虽然她们现在还没做错事,却不能再留在苏府了。 听鹭端着铜盂进来时,见苏禧姿势古怪,不禁一愣:「姑娘,您做什么呢?」 第四章 窗边的小姑娘身姿笔直,单腿而立,另一条腿勾在身后,双臂抬起,双手合十于胸前,头顶顶着一个甜白瓷牡丹花纹碗。苏禧慢慢转过头,头上的甜白瓷碗随着她转动,她站得太久,手脚和脖子都有些发酸,却始终咬牙坚持着,一张俏脸红彤彤的,鼻尖洇出薄薄一层汗珠。苏禧稳了稳身子,微微喘息道:「消食儿。」 听鹭:「……」 这是叶嬷嬷教给苏禧的,说是每日练两刻钟,既能塑造仪态,还能拉长身姿,时间长了,贵女的仪态就出来了。上辈子苏禧就不高,十二岁以后便不长了,站在同龄姑娘身边立即相形见绌,难怪傅少昀一直叫她「小冬瓜」。傅少昀身高腿长,跟他一比,自己可不就是冬瓜么。 苏禧不服气。站罢,她又去榻上做了三组动作,依旧是叶嬷嬷教的,动作很简单,抬起一条腿再慢慢地放下,两条腿轮回交替,如此既能瘦腰也能瘦腿。两刻钟后,苏禧累得气喘吁吁,捏了捏腿从榻上坐起来。她想躺下休息,但又怕功亏一篑,末了依依不舍地离开床榻,接过听鹭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汗,缓了一阵儿,才道:「明日你去墨林院一趟,说我想念柏哥儿,想把柏哥儿接到花露天香住一段时间。」 苏家的姑娘娇贵,苏禧八岁以后便跟父母分开住了,「花露天香」是她自己的小院子。 苏禧已经想好了,既然不知苏柏羽为何落水,唯有把他接到自己身边,每日注意着,方能阻止他出意外。待过了上元节,兴许这辈子苏柏羽便不会早早去了。 听鹭疑惑:「可您不是……」素来不怎么关心小少爷吗? 苏禧晓得听鹭疑惑什么,但她装不懂,眨了眨水灵灵的妙目,轻轻一声:「嗯?」 听鹤便没词儿了,望着自家姑娘玉嫩娇憨,因运动而微微潮红的双颊,她道:「是,奴婢明儿一早就去。」 翌日清晨,苏禧起床梳洗罢,先绕着花露天香跑了两大圈儿。搁在以前,她是能躺绝对不坐,能坐绝对不走的,标准的懒柿子,如今居然破天荒地跑起步了,让花露天香的一干下人都惊掉了下巴。 苏禧穿着葡萄紫绉纱滚边小袄,为了方便,下面穿一条胡服窄腿裤,刚停下,想歇一会儿再跑,却对上廊庑下叶嬷嬷的目光。苏禧心里一虚,强撑着跑完了剩下的半圈儿。 跑步是苏禧提的,但没跑多远她便后悔了。若不是有叶嬷嬷时刻在一旁监督,她还真坚持不下来。 跑完步后,苏禧去净室沐浴,出来后换了一件蓝色暗绣蝶恋花的衫子,坐在圆桌后,开始用早膳。 苏禧用了半碗碧粳粥,两个水晶冬瓜饺子,一块茯苓糕,还想再吃一口桂花糖藕,叶嬷嬷却在一旁轻轻咳嗽了声。苏禧的筷子都举到一半了,她望着白白糯糯的桂花糖藕,许是早晨运动过度,这会儿饿得有些厉害。她收回眼巴巴的视线,扭头看向叶嬷嬷,斟酌半响,好商好量的语气:「嬷嬷,我就吃一口成吗?」 叶嬷嬷垂着两手,铁面无私道:「姑娘若是吃了这一口,今儿早上的步便白跑了。」 「……」这话最是见效,苏禧狠狠心,搁下了筷子。 听鹭从外面回来时,见苏禧正在漱口,忙过去端着月白釉茶杯,道:「姑娘,奴婢去墨林院问过了,大爷听说您想接小少爷来住,担心您看顾不过来,便没同意。」 虽然听鹭说得很委婉,但苏禧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恐怕不是大哥不同意,而是苏柏羽那个小家伙不肯来吧?那孩子古怪得很,寻常人家这般年纪的小孩子都是天真活泼的,唯有他闷葫芦似的,一天都不说一句话,更别说跟旁人接触了。先前苏禧没怎么跟他相处,如今他自然也不肯来花露天香。 苏禧不知这是一种病。她想了想,决定亲自去墨林院跑一趟,即便柏哥儿脾气怪,她也不能擎等着他出事。 苏禧系上大红苏绣牡丹纹斗篷,往外走道:「陪我去墨林院看看。」 听鹭颔首,跟了上去。 墨林院建在外院,苏禧到时,恰赶上苏礼往外走。苏礼披着黑裘斗篷,腰间垂挂碧玉双环玉佩,苏礼的模样随了大老爷苏振,眉目英挺,五官俊朗,这般打扮更是显得修长挺拔,如松如柏。 苏礼瞧见苏禧后,停步,「幼幼。」 苏禧上前两步,「大哥要出门么?」 苏礼道:「有些应酬。」苏礼想起早晨花露天香的丫头来说的事,薄唇略略一弯,看向苏禧,「怎么想起要把柏哥儿接去你那儿住?」 苏禧来时路上便想好了措辞,眼下见到苏礼要出门,更是有底气了。「二哥把我当成小孩子了,给我送了一大箱子小玩意儿。我用不上,便想拿给柏哥儿玩。」她看苏礼时需仰着头,嘴上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可实际上能大到哪儿去?「况且,今日是年初一,大哥要出门,柏哥儿一人在家多可怜呐。倒不如去我那儿住几天,既能给我做伴儿,大哥在外头也不用时时牵挂着。」 后半句算是说到正点上了。苏礼本就心怀愧疚,即便出门在外也不得放心,柏哥儿只愿同他说几句话,旁的人一概不理,有时连苏礼都不知三岁的儿子在想什么。苏礼道:「也好,你若是能劝得动他,今后几日便让他跟你一起住在内院。」 苏禧欣然应允,目送苏礼离开后,便举步进了墨林院。 墨林院的下人不多,扫洒的粗使丫头见着苏禧,忙放下扫帚行礼,「九姑娘。」 苏禧问道:「柏哥儿呢?」 粗使丫头道:「少爷在屋里。」 苏禧记得苏柏羽的房间,虽多年不曾来过,但她对苏府的一草一木都印象深刻。苏禧来到东次间门口,门外站着一位穿银红色比甲的妇人,是柏哥儿的乳母崔氏。 崔氏见着苏禧,微微诧异,「九姑娘。」 苏禧道:「柏哥儿在里面?」 崔氏说是,旋即似是还有话说,欲言又止,终是道:「九姑娘恕我多言……柏哥儿没有娘亲,同旁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九姑娘身为柏哥儿的姑姑,若是得空,请您多关照关照他。这孩子可怜,他嘴上虽什么都不说,但我瞧得出来,他是想让人多陪陪的。」 苏禧道:「我今日就是来接他的。」说着,推开面前的直棂门。 屋内窗明几净,苏禧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临窗榻上的苏柏羽。苏柏羽听到声音,转头往门口看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苏禧看了会儿,然后平静地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东西。 苏禧走到跟前,才看清他玩的是一个二十四根的鲁班锁。 苏禧也不急着叫他,坐到他对面,双手托腮静静地看他拆卸拼装鲁班锁。也不知这锁是谁给他的,三岁的孩子,会玩这东西吗?苏禧本以为他只是随便把玩,出乎意料的是,不过一刻钟,这小家伙儿便把二十四锁成功地拆卸又拼装完毕了! 要知道,苏禧八岁才学会拼二十四锁! 苏禧问他:「这是谁教你的?」 苏柏羽垂着眼睛,不理她。 第五章 苏禧又道:「你还会什么,会梅花锁吗?十八罗汉呢?」苏禧脸上又惊又喜,杏眼睁得圆圆的,很有些不可思议。许是想起什么,她索性坐到苏柏羽身边,低头笑盈盈地看着他,道:「你会华容道吗?会几种解法?我会三十六种呢,改天我们比比吧?」 苏柏羽抬头,终于肯看她了,眉清目秀的小脸微微绷着,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没多久,他又低下头去,肉呼呼的小手捏着鲁班锁,不吭声。 苏禧并未在意,抬头环顾房间一圈。屋里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孩子的玩意儿,对面的榆木红漆衣橱上放着一只老鹰风筝。大抵放了很长时间,风筝上积了一层灰。 苏禧垂眸,看着苏柏羽的头顶,忽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她道:「我明日想去后院放风筝,你跟我一起去吗?昨儿刚下过一场雪,我们还可以烤麻雀,听鹤烤的麻雀最好吃了。保准你吃一次就再也忘不掉。」说着说着,倒把自己说馋了。苏禧舔舔嘴角,回味了一番,问道:「你会捉麻雀吗?不如我先教你捉麻雀吧?」 苏柏羽抿着粉粉的唇,长长的眼睫毛像一把展开的扇子。他一动不动,许久,才慢吞吞地开口:「……聒噪。」 夜里飘了一场雪,次日雪停,院里便覆了厚厚一层白。 苏禧先去了殷氏跟前一趟,把昨儿自己去墨林院的事说了,又说墨林院的下人不尽心,院里只看得见崔嬷嬷一人,其他人都不知哪儿去了。 殷氏认可地点点头:「院里没有女主人,下人便容易松散,是该敲打敲打了。过会我便同王管事说一声,将墨林院的下人都换了,重新选人,再请鲁嬷嬷好好调教调教。」鲁嬷嬷是殷氏身边很得脸的嬷嬷。 苏禧了却一桩心事,回去后在叶嬷嬷的监督下跑完步,又做了半个时辰塑仪的动作。梳洗完毕从净室出来,听雁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道:「姑娘,听说今儿庆国公府的人来了,傅公子和傅姑娘也在,太夫人和大夫人正在前厅陪客呢。」 苏禧的手容易受冻,正往手上搽海棠蜜膏,闻言动作一顿,扭头朝听雁看去:「少昀表哥也来了?」 听雁点点头,「大爷正陪着傅公子逛园子。」 苏禧缓缓「哦」一声,表示知道了。待头发干后,她让听雁给自己梳了个双螺髻,准备去隔壁房间看看苏柏羽。 昨日苏柏羽虽道她聒噪,但最后还是乖乖地跟她来了花露天香。 苏禧一出门,便见苏柏羽穿着宝蓝色小袄站在廊下,微垂着头。见苏禧出来,他仰起小脸,看了看苏禧身后的听雁和听鹤,好一会儿才出声提醒:「捉麻雀。」 苏禧恰好不怎么想去前厅,便让听雁去准备捉麻雀的工具。不多时,听雁拿来一碗谷子,用木棍支起一个笸箩,将红绳一端系在木棍上,另一端放到苏柏羽手中。 听雁往笸箩下面撒了一把谷子,听鹤回屋搬了两张小杌子。苏禧和苏柏羽并肩坐在廊下,俩人等了好半响,才有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过来,落到洒满谷子的笸箩下。 苏禧眼睛一亮,提醒道:「柏哥儿。」 苏柏羽暗暗握紧绳子,正准备瞅准时机拉绳——忽然一双墨色绣金暗纹皂靴踩在雪地里,同时响起一道清润悦耳的声音:「幼幼。」 苏禧循声抬头。 傅少昀站在几步之外,身披牙白色绣金忍冬纹披风,长身玉立,神清骨秀,一双桃花眼含笑望着她。 苏禧尚未出声,便见好不容易落网的麻雀被他的声音所惊,扑腾了两下翅膀,慌慌张张地飞走了。 傅少昀走到苏禧跟前,俯身,捏了捏她粉粉嫩嫩的脸蛋儿,问:「怎么瘦了?」 傅少昀今年十六,生得仪表堂堂,身姿修长,往苏禧跟前一站,便挡住了她所有视线。苏禧捂着双颊往后仰了仰,圆溜溜的杏眼瞪着他,她的脸又不是馒头,怎么能一见面就捏她的脸? 小姑娘水眸润润亮亮的,像极了清晨山涧最清澈的一抔水。浓长的睫毛一眨,便栖了一只蝴蝶。傅少昀瞧着苏禧一脸不满的模样,低低沉沉一笑:「小姑娘还是圆圆润润才好看。」 傅少昀从衣襟内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躺着几块完完整整的玫瑰花糕。他握住苏禧的小手,把玫瑰花糕放到苏禧手心,「今儿出门恰好经过御和楼,便买了你最爱吃的点心。来,尝尝。」 御和楼以糕点闻名,其中又以玫瑰花糕、松子百合酥和枣泥拉糕深受欢迎。苏禧喜欢玫瑰花糕,因吃起来带着花瓣的清甜,又软又酥。若是半个月前傅少昀给她带这个,她定会很欣喜,如今苏禧却很为难,看着手里卖相诱人的玫瑰花糕,不知该如何处置。 倘若她吃了,这些天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 傅少昀没有看出苏禧的纠结,视线一转,落在后头的小萝卜头身上。怔了怔,他歪嘴笑道:「小家伙儿,你瞪我做什么?」 苏柏羽攒绳的手捏成小拳头,想必气得不轻,半天才憋出一句:「……赔我的麻雀。」 傅少昀不明所以,待苏禧解释了一番之后,他才恍然大悟,朗声一笑:「不就是一只麻雀,我给你捉就是了,你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说着,果真让听雁重新准备了谷子,同苏禧和苏柏羽一同捉起麻雀来。 苏礼站在廊柱下,看向院子里兴致高昂的三人,无声地笑了笑。 昨儿回到家后,听崔嬷嬷说幼幼把柏哥儿接到花露天香来了,他很是吃惊。柏哥儿不愿意跟人亲近,苏礼比谁都清楚,除了自己和崔嬷嬷,他几乎不跟人说话。原本苏礼担心幼幼看顾不过来,毕竟她自己也是个孩子,眼下这么一看,倒是他多虑了,柏哥儿多跟幼幼接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瞧瞧,如今他们不是玩得很好么? 苏禧把最后一块玫瑰花糕喂进苏柏羽口中,一边不舍一边道:「小孩子家家,多吃点才能长得快。我们苏家的男儿都是昂藏七尺,气宇轩昂的,柏哥儿也不能拖后腿。」 苏柏羽被塞得两颊鼓鼓的,听闻苏禧这番话,默不作声地咀嚼一番吞了下去。 一旁傅少昀看着自己买的点心尽数进了苏柏羽的肚子,并起两根手指轻轻弹了弹苏禧的脑门儿,道:「你不是最爱吃御和楼的玫瑰花糕么,今日怎么一口都不吃?」 苏禧自然不能说自己正节食,否则傅少昀一定追根究底询问她原因的,遂道:「我要留着肚子一会儿吃烤麻雀。」 只因苏禧忽然想起来,上辈子她之所以越长越胖,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傅少昀的功劳。傅少昀人生一大乐趣,便是天南海北地给她网罗各种好吃的,山珍海味、珍馐玉馔,最后既把苏禧的嘴巴养刁了,也把苏禧的身子喂圆了。 居心叵测啊,苏禧默默地想。 半个时辰后,傅少昀一共捉了八只麻雀。他让小厨房的人清理了麻雀的内脏,便直接在花露天香的院子里架起了火,坐在雪地里烤起了麻雀。苏禧搬了一张小杌子坐在他右手边,苏礼和苏柏羽坐在左边,没一会儿,麻雀肉烤熟了,传来扑鼻的香味。 第六章 傅少昀把第一只烤熟的麻雀递给了苏禧。 苏柏羽扭头扯了扯苏礼的衣袖,明亮的双瞳像被水涤过的黑珍珠,「爹爹……」 苏礼伸出大掌,揉了揉苏柏羽的小脑袋,另一手翻转了转手里的烤麻雀,道:「别急,一会儿就好了。」 苏柏羽便不再催促,安安静静地等候。 「我说什么味儿这么香,原来你们在这儿偷偷烤麻雀呢!」 苏禧刚吃第一口,身后便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她回过身去,见花露天香门口站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姑娘,身穿杏红色遍地金绣莲花纹小袄的那个走在前面,笑眯眯地看着苏禧:「好呀禧姐儿,你们吃烤麻雀竟也不叫我,忒不厚道了。」 苏禧站起身,叫道:「唐姐姐。」然后看向唐晚身后穿妃色镶边花卉纹氅衣的姑娘,顿了顿,道:「仪姐姐。」 庆国公傅鸿生的妻子谭氏与苏老太太乃是堂姐妹,出自亳州谭家,是以傅少昀和傅仪是苏禧的表哥、表姐。 傅仪今年十二,八岁时凭借一首《早春赋》小有才名,被诗词大儒周原称赞是「可塑之才」。如今,傅仪虽年纪不大,但在贵女圈子里却已初具人气。无论模样还是仪态,都是端的极好的。傅仪微微一笑,回道:「禧表妹,礼表哥。」 苏禧知道,傅仪如今只是崭露头角,待到两三年以后,她的才名渐渐远扬,是上京城里才貌双全的贵女,名声大噪,据说前往庆国公府求亲的门槛儿都要被踏破了。 苏禧盯着铁签上的麻雀,忽然没了胃口。 上辈子傅仪名气双收的时候,她正在族学里念书。虽说苏禧的天资不比傅仪差,但因年纪小,而时人又多是以貌取人的,彼时苏禧圆滚滚的胖团子身材实在不能被人欣赏,如此便拉开了两人的差距。大燕朝的人推崇「以美为尚」,有脸就够了,像傅仪这种既有才华,又貌美清丽的,岂不更让人喜爱了么? 是以像厉衍那般老成古板、墨守成规之人喜欢上傅仪,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厉衍既然喜欢傅仪,为何又答应娶她?娶了她,心里头还装着别人,这就着实让苏禧气不过了。 唐晚见苏禧抿着粉唇,半响没声儿,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禧姐儿?」 苏禧恍惚,对上唐晚关怀的目光,她把手里的烤麻雀让给唐晚,意兴阑珊道:「唐姐姐,给你吃吧,我今儿早膳吃得多了,这会儿还撑着呢。」 唐晚是两淮盐运使唐怀康之女,唐怀康跟大老爷苏振早些年是同窗好友,两人私交甚笃。唐晚常常跟着其母田氏来苏府串门儿,久而久之便跟苏禧结成了闺中密友。今日唐晚是跟父母一起来的,正赶上庆国公府的人也在,没办法,只好带着傅仪块儿来找苏禧。 唐晚跟傅仪没什么交情,两人不是一路人,一路上都没什么话。 唐晚接过铁签,大大方方地咬了一口,道:「这是你烤的?麻雀肉挺嫩的,味道也腌得刚刚好,手艺不错。」 苏禧脸一红,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傅少昀。 恰好傅少昀也在看她,唇边勾着浅浅淡淡的笑。明明他什么也没说,但就是给苏禧一种莫名的心虚感。 幸亏苏凌蓉和苏凌芸也朝这边走来了,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俩人同唐晚和傅仪打过招呼,便坐在苏禧和傅仪之间,热络地同傅仪攀谈了起来。苏禧不想跟傅仪挨着,乐得给她们让位。 苏凌蓉道:「仪姐儿这身衣裳真好看,领口的花纹很是别致,不知是哪家的绣娘绣的?」 傅仪微笑道:「是绣春居的衣裳。」 苏凌蓉和苏凌芸脸上皆露出羡慕之色。 苏凌芸更是夸张道:「常言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仪姐姐穿上这身衣裳,说是天上的仙女儿也不为过了。」见傅仪但笑不语,苏凌芸又问:「都说绣春居的衣服千金难求,每年就做那十件,早早儿便被宫里的娘娘们定下了,不知仪姐姐是如何得到的?」 傅仪看向对面的傅少昀,道:「是哥哥送给我的。」 这番话成功地将苏凌芸二人的视线移至傅少昀身上。苏凌芸瞧着面如冠玉、风姿俊朗的傅少昀,面色微微泛红,咬了咬唇瓣道:「昀表哥,你手上的麻雀烤熟了吗?」 傅少昀桃花眼含笑,却不看苏凌芸。他翻了翻手中的铁签,见烤得差不多了,便道:「熟了。」说着,掀眸看一眼身边心不在焉的小姑娘,将铁签递给她道:「禧表妹,你吃吧。」 一只麻雀统共没几两肉。苏禧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驳了傅少昀的面子,何况又是当着众多人的面,她道:「谢谢少昀表哥。」 傅少昀眼底的笑意更深:「不客气。」 苏凌芸脸色青白交织,颇为难堪。 吃完烤麻雀后,苏礼难得有空,便陪着苏柏羽去别处玩,傅少昀也告辞回了前厅。 苏禧身为主人,便领着傅仪和唐晚去后院逛园子,正好溜溜弯儿,消消食儿。 苏凌芸、苏凌蓉和傅仪走在前面,苏禧和唐晚稍落后她们一段距离。 苏凌蓉状似随口道:「听说今年上元节寿昌长公主会在露华园设牡丹宴,届时齐王妃也会到场。」 苏凌芸奇怪地「咦」一声,脱口道:「齐王妃不是远在齐州么?何时回京了?」 齐王卫连坤乃今上的堂兄,自从封地齐州之后,已有许多年不曾踏入过京城。 苏凌蓉道:「我也是偶然听大伯父跟老祖宗说起的,似乎是今上传召齐王回京的,约莫过几日便能抵达京城了。」说着,偏头看向傅仪,「仪姐儿,你跟宛平翁主要好,你知道齐王妃何时到京城吗?」 宛平翁主顾合黎是寿昌长公主之女。 傅仪笑着摇摇头,「合黎不与我说这些。」 苏凌蓉明显有些失望。 虽说打探的是齐王妃的消息,可又有几个是真正对齐王妃感兴趣的? 齐王世子卫沨芝兰玉树,丰神俊朗,那才是上京贵女心向往之的对象。此次齐王回京,卫沨想必也会一同回来。 虽卫沨远在齐州,但才名和美名早已传遍了上京。时人称赞卫沨有一句话——「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连仙露明珠都不能形容他的俊朗,那该是怎样的相貌? 苏凌蓉虽未见过其人,但不妨碍她在心中描摹出卫沨的模样。 这厢苏禧和唐晚慢慢走在后头,一边观赏院子里的梨花,一边有说不完的话。 唐晚道:「开春后我二哥便要去三松书院念书了,我想上街给他挑一件饯别礼物,你陪我一块去吧?正好外面上了许多时兴的新料子,咱们还能随处逛逛。你说呢,幼幼?」 苏禧正在端详面前的一簇梨花,闻言回头,玉嫩双颊堪比梨花。她道:「好啊。」 逛完园子后,苏禧几人便回了前厅。 今日老太太去了明觉寺上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由殷氏待客。殷氏坐在主位,下方的紫檀玫瑰椅中坐着两位妇人,其中穿烟里火夹纱袄的妇人见着苏禧,笑容亲切道:「幼幼,过来让我瞧瞧,一个月不见,似是长高了不少。」 苏禧走到妇人跟前,乖乖顺顺地叫道:「唐夫人。」 第七章 这位正是唐晚的母亲,两淮盐运使夫人田氏。 另一个穿绛紫滚边对襟褂子,头戴银点蓝如意步摇簪的妇人放下手里的茶盅,也跟着一笑道:「禧姐儿生得越发标致了,这眉眼这鼻子,同殷姐姐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大后定是珠圆玉润、有福气的。」说话的这位是傅仪的母亲梅氏。 梅氏只比殷氏小半个月,这么些年却一直坚持称殷氏为「姐姐」。 梅氏是殷氏母亲的娘家侄女儿,因梅家家道中落,殷氏的母亲瞧着梅氏可怜,便将她接到了殷府居住。梅氏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便是寄人篱下,也没埋没她那一身的傲骨。 殷氏的父亲既然能成为内阁首辅,必是满腹经纶、才华横纵的。是以教出来的女儿自然差不到哪儿去。殷氏自幼跟着父亲熟读四书五经,是上京当之无愧的第一才女,又容貌美艳,当时不知有多少世家公子对她仰慕倾心。 梅氏自幼跟殷氏一块儿长大,暗中一直与殷氏较着劲儿。论家境她不如殷氏,论相貌也比不上殷氏,唯一能比的便只有才华。可惜饶是如此,梅氏还是稍逊殷氏一筹。 梅氏被殷氏压了这么多年,如今生了个女儿,总算有一样是能胜过殷氏的,叫她如何不扬眉吐气?殷氏再美再有才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她的女儿更优秀?梅氏叹息道:「哪像我们仪姐儿,整日只知道把自己关在书房,没日没夜地看书,有时连饭菜都顾不得吃,倒把自己的身子给饿瘦了。你看,这身上哪儿有几两肉?偏我怎么说她都不听,真教人操心。」话里话外都是炫耀自己闺女的。 傅仪站在她身旁,阻止道:「娘……」 梅氏不停,拍了拍傅仪的手继续道:「依我说,书何时读都可以,可万不能把自己的身子累垮了……」 这厢唐夫人停了梅氏的话,却默不作声。只心叹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便是当了庆国公世子夫人,这眼界儿也不见得宽阔多少。 殷氏更是不为所动,垂眸拨了拨墨彩茶盅里的浮叶,微微一笑道:「可不是么,还是身子康健最要紧。我还记得当初梅妹妹为了背书,生生把自己给累倒了,在床上躺了好些时日,最后是父亲延请名医,才将你给救回来的。」 梅氏的脸色立即变了变。她当然记得这回事,彼时殷阁老给两人布置了课业,让她们三日之内背诵《中庸》。殷无瑕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天之内便背诵得七七八八了,而梅氏却更辛苦一些,需要三日不眠不休才能勉强背完。三日之后,梅氏不出意料地病倒了。 如今殷氏提起,无疑是往梅氏活蹦乱跳的心口扎了一针。 一直到庆国公府的人告辞离去,梅氏的脸色都没缓过来。 苏禧站在殷氏身旁,目送梅氏和傅仪坐上马车,正准备往回走,见傅少昀策马朝她这边走了两步。傅少昀骑上马背,益发显得身姿挺拔,他朝苏禧微微一笑,道:「禧表妹,今日的烤麻雀很美味,多谢你的款待。」 这会儿因着殷氏在场,倒是看着挺正经的。 苏禧道:「少昀表哥不必客气。」 傅少昀没再说什么,笑了笑,打马追上了前头庆国公府的马车。 送走庆国公府和唐府的人,殷氏回到秋堂居,换下先前面客的衣裳,穿上一身淡紫色苏绣莲花纹褙子,卸了满头珠翠,让大丫鬟丹雾挽了一个堕马髻,便斜倚在引枕上闭目休息。 苏振从外头回来时,见自家娘子正睡着,便没出声打扰,自己去里间换了衣裳,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条织金鸳鸯纹的毯子。只见苏振一个英武伟岸的汉子,轻手轻脚地给殷氏盖上毯子,还没收手,榻上的殷氏便睁开了眼。 苏振笑道:「把你吵醒了。」 殷氏从榻上坐起,其实原本就没睡着,苏振一回来她就听到脚步声了。她道:「今日庆国公府的人来府上了。」 苏振回来时已经听丫头说了,他知道殷氏在指什么,也晓得她因何心情不豫,遂问:「可是梅氏跟你说了什么?」 「倒没说什么,无非是夸赞仪姐儿的。」梅氏把这女儿当成宝贝,逢人便要说上一两句,并非什么稀罕事。 梅氏当初嫁给庆国公世子傅举时,不是明媒正娶,而是梅氏先与傅举有了私通,傅举才将她迎入府中。彼时庆国公和庆国公夫人都不同意梅氏进门,而傅举却被梅氏迷了心窍,非她不娶,与二老抗争了许久,将二老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最后才以正妻之礼迎入庆国公府。这些年过去,若非看在梅氏生的俩孩子还不错的份儿上,庆国公和庆国公夫人是万不会对梅氏有好脸色的。 此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而殷氏正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 毕竟当初梅氏住在殷府,许多事都瞒不过去的。 殷氏道:「我瞧着少昀是个不错的,相貌堂堂,进退有礼,又对幼幼颇为上心,倒是不错的良婿人选。」说罢,殷氏可惜地摇了摇头,道:「只是有梅氏那样的母亲,幼幼若真嫁入庆国公府,日子恐怕并不好过。」 女儿十岁了,大燕的姑娘十二、三便可以议亲,是以殷氏考虑这些虽有些早,但也不离谱。 苏振坐在殷氏身旁,握住殷氏的手细细婆娑,宽慰道:「幼幼还小,何必急着考虑这些?我倒想多留她几年,到十八岁上头再让她嫁出去也不迟。」正说着,忽而想起什么,沉沉一笑:「当初岳父大人是否也这么想?女儿越留越显得珍贵,险些将婚期定在你双十那年,可把我急坏了。」 殷氏瞪他一眼,把手抽出,道:「那时是因为咱们两家的婚事都定了,同这哪一样?」 殷氏眉目精致,天生一双桃花眼,美得很有些张扬。尤其此时含嗔带斥的一眼,更是风情万种,仪态万方。三十多岁的女人,容貌仍旧停留在二十几岁,难怪大老爷苏振这么些年,心里眼里都只有她一个,从未多看过旁人一眼。 彼时殷无瑕同苏振定亲后,委实让一众世家公子伤心加惋惜。伤心的是才女从主名花有主了,惋惜的是要嫁的人竟是个武夫,花容月貌的殷无瑕和高大魁梧的苏振站在一块儿,委实不怎么登对。时人都以为这门婚事糟蹋了殷无瑕,事实上,过日子嘛,个中滋味儿只有殷无瑕自己心里清楚。苏振看似粗糙,然而待她一心一意,这么些年不仅对她呵护备至,更是从未让她受过一丁点委屈。 糙是糙了点儿,但格外有男子汉气魄不是么? 苏振瞧着自家娘子的玉润双颊,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口,哑着嗓子道:「反正你考虑这些过早了,有这功夫,倒不如做些别的事……」说着,宽厚温热的手掌放在殷氏腰上。 殷氏美目一圆,声音渐渐低下去:「你这……」 青天白日的。 过了两日,唐晚过来接苏禧出门。 因苏禧提前跟殷氏打好了招呼,是以殷氏并未加以阻拦,只仍旧不放心,便给苏禧另外安排了两个婆子,两个丫鬟和四名仆从。苏禧坐上唐府的黑漆双驾马车,问唐晚:「唐姐姐,咱们先去哪儿?」 第八章 唐晚今日着一身蜜合色蜂蝶赶花纹短袄,下配一条石榴裙,很是活泼俏丽。她道:「东大街多是书画铺子,咱们先去那儿看看,我想给二哥买一套笔。」 马车驶出平安巷,往东大街的方向而去。约莫过了两刻钟,马车抵达东大街,唐晚和苏禧戴上帷帽走下马车,一间间书画铺子看了起来。唐晚目光挑剔,只想寻王寿山劳先生制的翠毫笔,可王寿山先生五年前就去了,目前他流传在世的笔少之又少,更别提是一整套翠毫笔了。是以唐晚和苏禧走了一个时辰,几乎逛完了东大街所有书画铺子,仍旧没找到合适的笔。 俩人来到最后一家,唐晚看过掌柜拿来的所有笔后,失望地摇摇头,对苏禧道:「罢了,我看还是送些别的吧。」一边说一边牵着苏禧往外走,却见苏禧不动,定定地看着一旁。唐晚心中一惑,也跟着看去。 那边是伙计向一位穿紫灰绉纱滚边褙子的夫人推售端砚,唐晚看了一眼那砚,上头有翠绿色的像眼睛一般的石眼,是砚中上品,颇为名贵。伙计说得天花乱坠,那妇人细细看了片刻,开口询价,伙计便伸出三个指头。妇人思忖片刻,准备让身后的丫鬟递上银票,苏禧实在有些看不下去,道:「端砚石眼大都细润清晰,而这块砚的石眼却有些模糊,轮廓不明,不知店家可否解释一二?」 伙计和掌柜的脸色一变,纷纷向她看来。 苏禧暗暗庆幸自己此时带着帷帽。 那妇人听闻苏禧的话,果真又仔细看了看龟伏荷叶纹端砚,微微拧起眉心儿,对伙计道:「小兄弟不是说此砚是真品无疑吗?」 伙计连连赔不是,对旁边这位管闲事儿的姑娘又气又恼,然而看对方穿着非富即贵,身后光仆从便跟了七八位,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便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 出了书画铺子的门,苏禧和唐晚正欲登上马车,方才的妇人却将她们叫住。 妇人对苏禧道:「多谢姑娘提醒,我才避免买下一块赝品。」 苏禧道:「夫人不必谢我,我只是看不惯此种行为罢了。」一块假砚敢卖三千两银子,这跟明摆着抢有什么区别? 妇人解下腰上的双鹤衔珠纹玉佩,赠予苏禧道:「我姓岑,为答谢姑娘今日恩情,若有何事,姑娘可以拿着这玉佩去西街梨树胡同寻我。」 绣春居的后面便是梨树胡同,听闻那地儿是绣春居的大老板居住的地方。 苏禧拿着玉佩,目送那位夫人坐上马车,才跟唐晚一同离去。 唐晚并未将这一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另外给二哥唐炜挑了一套剔红缠枝莲纹笔具盘,便领着苏禧去附近的御和楼稍作休息。此时距离晌午还有一阵,御和楼内客人不多,唐晚便要了二楼一间临窗的雅间儿,摘下帷帽,点了茶水和几样点心,待小二离开后,她才想起来问苏禧为何懂得识别端砚的石眼。 苏禧也摘了帷帽,道:「我娘的书房便有一块端砚,是前朝康盛年间流传下来的,上头的石眼清晰分明,同那伙计拿的明显不同。」 唐晚恍悟。 不多时小二端上茶水糕点,俩人一面喝茶用点心,一面闲谈,不知不觉便过去半个时辰。唐晚道:「今儿太累了,咱们改日再来看料子吧?走了这么多路,我这两条腿都酸了。」 苏禧这些天每日跑步,是以不觉得有多累,只是唐晚既然这么说了,她便答应了下来。 两人正要走出雅间,街上忽然传来阵阵喧哗,方才还沉寂清静的街道,霎时热闹了起来。苏禧和唐晚对视一眼,好奇地推开了雅间的窗户。 只见远远地走来一队马车,马车用上等黄杨木所制,垂着黑色绣金暗纹布帘,一看便知是有身份之人乘坐的马车。 然而引起轰动的,并非是这几辆马车。 而是马车前骑枣红骏马的公子。 骑个马也能引起这般轰动的,除了齐王世子卫沨便没有第二人了。 街上买胭脂买首饰的姑娘们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痴痴地朝卫沨卫世子看去。这时候姑娘家的矜持教养都抛在脑后了,本就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对方又是这般优秀,谁能忍住不看? 倒是有些矜持的世家贵女,或是偷偷掀起马车的车帘,或是头戴帷帽以作遮掩,含蓄又羞涩地打量这位面容清冷的贵公子。 卫沨确实生得好看。 目若朗星,鼻如悬胆,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既有儒生的清隽儒雅,又有一种英姿勃发的挺拔之气,此时他目视前方,对路两旁的躁动充耳不闻,手持缰绳,普通寻常的街道竟被他走出了一种气定神闲之意。又听说卫世子不仅才华天纵,而且经文纬武,这天底下,大概就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不过短短几步路,便不知虏获了多少姑娘的芳心。 掷果盈车之效也不过如此。 苏禧看向行将走到御和楼下的卫世子,因上辈子苏禧见过他几次,是以并未像别的姑娘那般失态,情绪也没什么起伏。彼时卫沨已荣登宝位,成熟内敛的模样比这会儿年轻俊朗的模样有魅力多了。 唐晚欣赏了一番卫世子的英姿,称叹道:「不知是谁家的公子?模样真俊呐。」 苏禧指了指后面那辆马车上面的字,道:「唐姐姐,你看那上面写着什么?」 唐晚凑近一看,马车前标着明晃晃的「齐」字,她霍地一惊,「竟是齐王的马车!」 苏禧托着两腮,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那骑马的公子是……齐王世子?」唐晚先前没见过卫沨,卫沨跟着齐王定居齐州时,她还是个六七岁的黄毛丫头。 苏禧没回答,她知道唐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况且她这会儿才十岁,还小呢,可不该随意议论别的男子。 唐晚也没指望苏禧回答,惊讶过后,情绪很快平静了下来。平素关于卫沨的美言太多了,唐晚听过许多回,今日一见,倒觉得这般仪表委实衬得上那些溢美之词,然而纯粹只是欣赏,旁的再也没有了。 反倒是苏禧,不知想起什么,表情看起来木木的,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唐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幼幼?」 苏禧乌溜溜的眼珠子随着转了转,下一瞬,她恍然回神,伸手飞快地关了窗户。 「砰」地声音淹没在街道喧闹声中。 声音虽不大,但在家家户户都打开窗户观瞻卫世子的俊容时,这唯一一个关窗户的,便显得格外突兀了。 卫沨抬头,看向御和楼二楼。靠东边的那间雅间儿的窗户关得牢牢的,仿佛从未打开过一般。卫沨清冷的乌瞳未有波澜,看了片刻,很快收回视线。脑海中掠过那只关窗户的手上戴的绿松石手镯,他面上瞧不出是什么情绪,夹了夹马腹,不多时便消失于众人的视线之中。 「幼幼,你怎么把窗户关了?」唐晚瞧着苏禧的脸色不大对劲,疑惑地问道。 苏禧坐在窗边,抿起粉嫩嫩的唇,许久才轻轻摇摇头道:「没……没什么。」 第九章 苏禧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她才三岁,跟随母亲殷氏一块儿去明觉寺上香。上罢香后,殷氏带着她去后院的客房午休,殷氏很快入睡了,而苏禧却正是好动的年纪,自己玩了一会,睡不着,便爬下床榻走出客房。奶嬷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不知怎么跑到了客房后面的藏经阁,藏经阁大门紧闭,她进不去,一边吃着奶嬷嬷准备的翠玉豆糕,一边好奇地在藏经阁外晃悠。忘了怎么回事,她不慎碰到了廊庑上的一盆兰花,既害怕又心虚,偏生一抬头,便看见一个穿藏蓝色锦衫的小少年站在藏经阁门口。 苏禧虽小,但是深谙贿赂之道。 她撒开小短腿跑到小少年跟前,举起手中吃了一半的翠玉豆糕,软软糯糯道:「哥哥,你吃。」 少年卫沨看了一眼沾满口水的豆糕,冷冷淡淡的脸上露出一丝丝嫌弃之色,没有接。 苏禧更加慌了,仰头瞧着面前这位比自己高许多的小哥哥,想把翠玉豆糕塞他手里,可是卫沨却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拒绝了她。苏禧眨巴着水润润的大眼睛,奶声奶气道:「哥哥,不要说,好不好?」 卫沨当时说了什么来着?苏禧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卫世子清风明月般道:「敢做便要敢当。」 只可惜当时的苏禧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后来卫沨离开了,殷氏知道她打碎了明觉寺住持最喜爱的建兰,把她训了一顿,末了又另外赔了住持一盆新的建兰,这事儿才算了了。其实殷氏根本没有训苏禧,训的是苏禧的奶嬷嬷,不过这事儿在苏禧幼小脆弱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至今她都没法忘记,有一个小少年拒绝了她的翠玉豆糕,还向住持告了状,不然住持怎么会知道花盆是谁打碎的? 苏禧不知道的是,藏经阁外有打扫庭院的小沙弥,小沙弥早就将她的所作所为看进眼里了。 苏禧一想起自己曾经拿翠玉豆糕贿赂过卫沨,便觉得丢人得紧。也不知卫沨还记不记得这回事,苏禧盼道,希望他早已经忘了。 回府之后,苏禧整顿了心情,傍晚去秋堂居跟父母兄长一块儿用饭。 苏禧不敢吃多,只吃了个三分饱。苏振见她吃得还没猫儿吃得多,让她再吃一碗蟹黄豆腐,她推脱说白日跟唐晚在街上吃过了,苏振这才作罢。苏振感慨道:「幼幼如今吃得少了,往常我看着你吃饭,觉得这饭菜都变得香了,能再多吃一碗。」 苏禧把蟹黄豆腐推给苏礼,脸蛋红红的,道:「大哥吃吧,这阵子你忙得很,多吃点补补身子。」 苏礼笑看了苏禧一眼,清楚妹妹是不想吃才让给自己的,虽他已经吃得八分饱,但也没拂了苏禧的好意。 用罢饭后,殷氏提起一件事:「上元节那日寿昌长公主设宴,邀请苏府的女眷去露华园赏牡丹,到时我带着幼幼一起去。」 寿昌长公主的露华园很是出名,园里培育了上百种牡丹,每到春日牡丹盛开时,是京城里的一道盛景。苏禧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没曾想到了上元节前一天,苏禧却忽然病倒了。 原因是苏柏羽想去后院湖边钓鱼,苏禧想起他上辈子的死因,十分不放心,本不想让他过去,可苏柏羽一用他乌黑执拗的眼神看着她,什么都不说,苏禧便心软了。之后苏禧寸步不离地看着苏柏羽,在湖边吹了一下午的冷风,到头来苏柏羽没什么事,她当天夜里就发起热来。 这下自然是不能去露华园参加牡丹宴了。 殷氏出门时很不放心,一再叮嘱听雁四人好生照顾苏禧,若有什么情况,立即差人去露华园通知她。好在殷氏回来时,苏禧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身子不热了,脑袋也清醒了。 苏柏羽站在床边,耷拉着脑袋,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苏禧的被子,低声道:「姑姑……我以后不钓鱼了。」 苏禧睁了睁眼,见苏柏羽可怜巴巴地站在床头,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奈何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抬不起手。且嗓子干涩得紧,说不出话,听雁端来一杯热茶,她喝下后才觉得好点儿。 苏禧喝完药后又睡了过去,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风寒才算是痊愈。 这场病虽不大严重,但两天下来,苏禧还是清减了一圈儿。 过了上元节,苏禧和苏凌蓉、苏凌芸便要回到族学念书。苏家的族学设在总督府,每天早晨卯时开课,是以苏禧一大早便要起床,跟苏凌蓉和苏凌芸一起乘坐马车前往总督府。 到了总督府的九思书屋,四堂姐苏凌茵和八堂姐苏凌苒已经到了,俩人见着苏禧,热情地招呼道:「幼幼。」苏凌茵看向苏禧身后,微笑道:「蓉姐儿,芸姐儿。」 苏凌茵今年十四,排行第四,上头三位姐姐都出嫁了,她是苏家没出阁的姑娘里年龄最大的,性子也最是温柔和婉的。兴许是比苏禧大得多的缘故,苏凌茵最喜爱这个玉雪可爱的九妹妹,每次见到她,都忍不住想捏捏她粉嫩玉润的圆脸蛋。 苏禧叫道:「四姐姐,八姐姐。」 八姑娘苏凌苒实在多了,直接上手捏了捏苏禧嫩生生的脸颊,力气不大,怕把这粉雕玉琢的九妹妹捏坏了。「听说前天禧姐儿病了?那两天我恰好回了外祖母家,没能去看你,怎么样,你这会儿好了吗?」 苏禧颔首道:「好多了,多谢八姐姐关心。」 不一会儿讲课的先生来了,是个颇有才情的女夫子,名叫楚玉茗,是总督府老太天费了一番功夫才请来的,专门给苏家的几位姑娘讲课。楚玉茗一来,苏禧等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翻开年前楚玉茗讲到的那一页,正是《论语》里的「颜渊篇」。 楚玉茗先抽两人背诵,第一个恰好抽到苏禧头上。 这些都是苏禧上辈子学过背过的,况且这阵子她也没有荒废课业,每日练动作时为了分散注意力,都会捧着一本书看。是以这段「颜渊篇」,她很轻松便背了下来。 楚玉茗点点头,让苏禧坐下,又抽了苏凌蓉。苏凌蓉也很顺利地背了下来,甚至把后面的「子路篇」也跟着一块背了。 楚玉茗面露满意,表扬了她一番,便开始讲今日的内容。 苏禧毕竟学过这些知识,并且倒背如流,先生在上头讲的时候,她便忍不住走神儿观赏书屋角落地摆放的一株紫色吊兰。楚玉茗拿戒尺敲了敲她的桌子,她回过头,对上楚玉茗板着的脸,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后头再听课时便专心多了。 苏凌蓉和苏凌芸皆吃吃偷笑。 随后先生布置了课业,便让他们各自离去。 接下来还要上琴课、棋课、画课和绣课。 苏禧棋课和画课不精,这辈子想弥补这两方面的短处,是以先生讲课的时候,她听得格外专心。教画夫子让她们今日画「鱼」,便领着她们去了后院蕊心亭子旁,道:「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后我便收画。」 苏凌茵和苏凌蓉画画儿最拿手,两人各自挑好位置,没思考多久便开始动手。 不多时,苏凌芸和苏凌苒也开始画了。 第十章 唯有苏禧迟迟没有提笔,站在画架后观察水里五颜六色的鲤鱼。半个时辰后,苏凌蓉见苏禧仍是一笔未动,故意笑道:「禧姐儿,你若实在画不了,交一张白纸,先生也不会怪罪你的。」 苏禧没有回应,又过了一会儿,才提笔蘸了蘸墨,总算开始作画了。 一个时辰后,五人将各自的画署名,交给教画夫子。 夫子散了课,苏禧收拾好笔墨纸砚,同苏凌蓉和苏凌苒告别,便回了将军府。 次日画课,夫子将几人的画作点评了一番。 苏凌茵的画位列第一,她画的栩栩如生,一群鱼儿在她笔下仿佛活了般,获得了夫子的盛赞。接着便是第二,夫子拿起另一张画,顿了顿,良久,颇为感慨般道:「九姑娘的画工进益了不少。」 苏凌蓉愣住,旋即向苏禧投去不可置信的一眼。 也是,以往的画课都是苏凌茵第一,她稳居第二的,如今苏禧的画竟得了第二,也难怪苏凌蓉意难平! 接着,夫子宣布了剩下的几名,苏凌蓉第三,苏凌苒第四,苏凌芸居末。 苏凌蓉举手道:「夫子,可否让我们看一眼九妹妹的画?」 教画夫子把五人的画作一一发下,苏凌蓉和苏凌芸凑到苏禧桌前,观看苏禧的画作。 不得不说,苏禧作的画确实有点儿意思。她深知自己的短处,是以不像四堂姐苏凌茵那般画大面积的鱼图,她只挑了两条颇具特色的鲤鱼,一红一金,两条鲤鱼你追我赶,张着圆圆的鱼嘴互相抢食,那画面生动活泼,看得人想往鱼嘴里撒一把鱼食,让它们别争抢了。 苏凌蓉顿时没了声儿,原本以为是夫子看走了眼,可她自己一看,也觉着苏禧画得不错。只是心中仍有些不服气,待画课散后,将自己的画三两下撕成碎片,扔进九思书屋前面的一方水池里。 苏凌芸安慰道:「五姐姐不必生气,禧姐儿只是投机取巧罢了,这次画得好,下次未必也能赢你。况且只画画儿好有什么用,琴棋书画里,这画可排最后呢。」 往常都是苏凌芸排第四,苏禧垫底的,如今儿苏禧一跃而成为第二,苏凌芸反而成了最后一名,心里自然也不痛快。 殊不知这话戳了苏凌蓉的软肋,苏凌蓉不是傅仪,傅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会,而苏凌蓉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作画和背书了。且背书还是她私下挑灯夜读,才苦苦背下来的。眼下听闻苏凌芸这番话,苏凌蓉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给我住嘴。」大步离开。 苏凌芸不知哪里得罪了她,追上去道:「五姐姐,等等我。」 这边苏凌茵、苏凌苒和苏禧一块儿走出书房,苏凌茵道:「幼幼这次画得真好,便是我也画不出这般神韵,没想到你能有这样大的进步。」 苏禧晓得苏凌茵是谦虚,她的画向来精湛,自己的画在她跟前根本不算什么。 苏凌苒对画啊琴啊都没什么兴趣,不想谈论这个,便提议道:「五哥昨儿送给我一只蓝眼睛雪白毛的猫,漂亮极了,幼幼想不想看看?我抱出来咱们玩儿吧。」 苏禧自幼喜欢猫儿狗儿,闻言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苏凌苒让她们去后院亭子里等候,她回屋抱了猫就过去。苏禧不急着回府,便跟苏凌蓉去了总督府的后院儿,约莫等了一刻钟左右,苏凌苒抱着猫匆匆忙忙地来了。 那猫儿确实生得漂亮,身上一丝杂毛也无,白得像是刚从雪地里滚过一圈似的。苏禧一见就喜欢上了,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块奶糕掰碎了,喂给小猫儿。很快这猫就跟苏禧熟了起来,围在她脚边不时地打转儿,还伸出舌头轻轻舔苏禧的手心儿。 苏凌苒笑道:「这猫跟禧姐儿可真投缘。」 苏禧问道:「它有名字吗?」 苏凌苒摇头,道:「昨天才得来的,还没来得及起名。」 苏禧想了想,杏眼弯弯的像两只月牙儿,「八姐姐,你看叫糖雪球如何?」 苏凌苒品味了两遍,称赞道:「这个名字好,就叫这个名字吧。禧姐儿,你太会起名了。」雪和糖,不都是白的吗?加之这猫又生得圆滚滚的,「糖雪球」这个名字倒是极衬它。 三个小姑娘在亭子里坐了一会,期间糖雪球不老实地往外跑了一次。苏禧起身去追它,没想到这猫看起来挺圆,跑得倒是不慢。苏禧追了一段路,仍是没追上,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这猫就消失无影了。 苏禧走上一条小路,四处寻找:「糖雪球?」 头顶传来一声细细低低的「咪呜」,苏禧抬头看去,见糖雪球趴在梅树枝上,睁着湛蓝湛蓝的眼睛瞅着她。梅树虽不高,但糖雪球卧的这一株苏禧却是够不着,苏禧举起双手,唤道:「糖雪球,快下来。」 糖雪球不为所动,又冲她叫了两声。苏禧这才发现它姿势怪异,仔细看了看,原来是这猫太胖了,身子卡进两根树枝之间,不是它不想下来,而是下不来! 苏禧转身想叫丫鬟帮忙,奈何她追赶糖雪球时把听雁听鹤都甩开了,眼下两人尚未寻过来。没法子,苏禧只好踮起脚尖够了够,她的手距离猫身仅有半掌距离,正是这半掌,让苏禧够了许久都没够着。 糖雪球的声音越来越弱,苏禧心中一急,向上一跳,双手总算托住糖雪球的身子,成功将它救了下来。 糖雪球「喵呜」一声,扑向苏禧的颈窝。苏禧被它撞得连连后退数步,唇瓣微弯,笑道:「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上这么高的地方……」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整,苏禧眼尾扫到斜对面站着的人,登时愣住,后半句话被她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 绵软含笑的声音戛然而止,气氛陡然寂静下来。 卫沨站在一棵梨树下,穿着月白色绣金宝箱花纹直裰,兴许是位置比较隐蔽,苏禧竟从未注意到他,更不知他何时起站在那里的。眼下苏禧怀里抱着猫,唇边的笑意没来得及收起,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该上前打招呼,还是假装没看到。 卫沨怎么会在二祖父的府里? 苏禧咬了咬唇瓣,这一迟疑,就错过了转身离开的最佳时机。 卫沨面色从容,视线略略一垂,落在苏禧的手腕上。 方才为了够猫,她的袖子滑至一半,露出半截手臂。那片皮肤白得晃人眼睛,水葱嫩笋一般,衬得手腕上那个绿松石的玉镯也莹润亮泽了不少。短短一瞬之间,卫沨便想起了回京那日御和楼那间紧闭的窗户,关窗户的那只手,戴着与这一模一样的玉镯。 苏禧循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脸色微变,连忙扯了扯袖子,盖住自己的手臂。这下想装作没看见都不可能了,苏禧朝他轻轻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要离开。 反正这时候她是不晓得卫沨身份的,自然也用不着行礼。 谁知大堂哥苏祒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上来便道:「庭舟,我找了你许久,你怎么到此处来了?」 卫庭舟是卫沨的字。 卫沨收回视线,淡声道:「见这里梨花开得好,便来走走。」 苏祒轻轻一笑,「我倒不知你还喜欢梨花。若非下人看见你在此处站了许久,恐怕我也找不到这儿来。」 第十一章 苏祒是总督府大房长子,今年十八,同苏禧的二哥苏祉一般大。苏祒走近后,见苏禧立在几步之外,微露惊讶,「禧妹妹也在?」 苏禧怕苏祒误会,举了举怀里的胖猫咪,解释道:「我是来找八姐姐的猫的,大堂哥。」 说起这个,她想起苏祒刚才那句话。倘若卫沨真的在这里站了很久,那他一定也看到了她辛辛苦苦够糖雪球的模样,他竟眼睁睁地看着她蹦上蹦下,袖手旁观? 若真如此,苏禧默默地想,此人还是同小时候一样不近人情。 苏祒了然,旋即笑道:「既是如此,想必你与庭舟也见过面了。」说着介绍道:「庭舟是齐王府世子,生母齐王妃与我的母亲是亲姐妹,说来你还该称呼庭舟一声表哥。」 卫沨的生母,齐王妃薛氏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如今的齐王妃袁氏是由侧妃扶正的。因此,这声表哥,还真是一表三千里。心里这么想,但苏禧脸上很乖道:「庭舟表哥。」 这一点苏禧从小跟殷氏学得很好,无论面对什么场合,无论是多不待见的人,她都能端出极好的仪态,于人前装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当然,如果没有小时候那桩翠玉豆糕的事件就更好了。 卫沨看着她,少顷慢条斯理地应道:「禧表妹。」 苏禧一定不知道,她的表情虽然很真诚,笑容恰到好处,但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却骗不了人。她眼里掠过一抹不情愿,快得很,旋即乌黑明亮的杏眼一弯,浓长的睫毛似蝶翼般眨了一下,那抹不情愿便消失不见。大抵是方才够猫的缘故,小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她的五官本就精致,一颦一笑皆能入画,眼下扑闪着大眼睛看人时,比怀里的猫儿还要可爱。 苏祒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道:「方才我与庭舟出来时遇见了教画的邱夫子,邱夫子夸赞你的画工大有进益。邱夫子素来严厉,倒是许久没见他这般夸人了,倒是让我愈发好奇九妹妹究竟画了什么。」 苏禧哪想到教画夫子居然会向苏祒夸赞自己,而且还被卫沨听见了。苏禧清楚自己的画是什么水平,搁在她们姐妹之间还略可赏玩,若是放在大才子卫沨面前,那就纯属班门弄斧了。 苏禧道:「只是一幅双鱼戏水图,邱夫子谬赞了,四姐姐画的画才叫好呢。」 这话苏祒很认可,茵姐儿的画向来是最惟妙惟肖的,不过他也没看低苏禧就是了。「若非庭舟最擅长画山水图,不适合你们姑娘家,否则你倒是可以向庭舟讨教一二。」 卫沨画的《高山流水图》苏禧是见过的,从齐州流传到上京,足以见得有多少人追捧。确实是画得不错,行云流水之间,大气磅礴之意,一幅画便将一种闲适、惬意的人生态度悉数展露于纸上。 苏禧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卫沨,见卫沨脸色淡淡的,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不过像卫沨这种清冷又难以接近的人,应该很不喜欢别人给他添麻烦吧?苏禧识趣地道:「不必了,多谢大堂哥和庭舟表哥的好意,邱夫子的画工也十分了得,我跟着他便能学到很多东西。」 恰好此时听雁和听鹤寻到这里来,苏禧跟两人道了别,便抱着糖雪球离开了。 听雁和听鹤瞧见远远站着两位公子,不由担心道:「姑娘,你跟谁在一块儿……」 苏禧坦然道:「我刚才找糖雪球找到这儿,跟大堂哥说了两句话,你们怎么才来?」 轻轻松松一句话,连提都没提卫沨,便将问题抛给了听雁二人。 听雁、听鹤果然认错道:「都是奴婢不好,一时走错路了,姑娘没什么事吧?」 苏禧说没事,举步往亭子里走去。 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又想起卫沨。 苏禧不仅知道今上为何忽然传召齐王回京,还知道用不了几年,这天下便要易主。今上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个皇子卫泓,可惜卫泓生来耳聋口哑,难登大位。这皇位总不能传给一个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人坐,于是言官们开始想法子,要么皇帝赶紧生一个皇子,要么从藩王子嗣之中选一个有才能的立储。关于前者,今上都四十好几,将近五十的人了,再生一个委实困难。再者今上身体日益亏空,条件上也不允许,如此一来,能考虑的便只有后一个。 昭元帝如今在世的兄弟只有两人,一个是齐王卫连坤,一个是豫王卫远征。 齐王有三个嫡子,豫王有两个,储君之位日后便在这五人之中选择。 昭元帝不欲让太多人知道此事,打算暗中观察此五人一段时间,再做定夺,是以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也许连齐王和豫王本身都不知情。 此次藩王回京,大部分人之所以只关注齐王,忽略了豫王,完全是因为卫世子的光芒太盛罢了。 最后立储的结果,既在情理之中、又在许多人意料之外。 不是朝臣力捧的豫王世子卫渊,而是经文纬武的齐王世子卫沨。 这日苏禧趴在紫檀藤面美人塌上,骨溜溜的大眼睛乱转,挺翘的鼻尖儿渗出薄薄一层汗珠,那张娇嫩玉润的脸蛋写满了焦虑,抠着美人榻边沿的小手也微微颤抖着,几乎每隔一瞬便要询问听雁一次:「到了吗?到时间了吗?」 听雁扭头看一眼束腰珐琅面心方凳上的小香炉,上头的香支才刚刚烧到一半。听雁苦口婆心道:「还早着呢,姑娘,既然这般辛苦,你又何必要为难自己呢?」她在一旁瞧着都累极了。 苏禧的上半身俯卧在美人榻上,从腰臀往下的半个身子却是悬在半空中,两条腿儿绷得直直的,渐渐往上抬至半空再慢慢放下,一来一回全靠腰、臀、腿的力量支撑。这养身塑体的法子不必想也知道是叶嬷嬷教的,听说这么做不仅能拉伸双腿的长度,还能练出纤细的小蛮腰和翘臀。也不知道那叶嬷嬷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东西,听雁觉着这结果好是好,可过程也忒辛苦了,要是她,她可坚持不下来。 苏禧深深呼吸一口气,调整状态后咬咬牙继续坚持着,她不答反道:「听雁姐姐,你给我说说笑话吧。」好歹还能分散分散注意力。 听雁知道苏禧是听不进去她的劝的,可是叫她说笑话,她哪会什么笑话呢?听雁只好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听过的趣事,终于想到一个:「姑娘,奴婢老家有一个秀才姓吴,奴婢当时才六岁,听说这个吴秀才带着书童上京赶考,中途帽子掉了。书童便道:‘公子,帽子落地了。’因落地与落第谐音,吴秀才便赶紧提醒道:‘不许说落地,要说及地。’谁知道那书童把帽子捡起来后,牢牢地拴在吴秀才的头上,然后说……」说到这儿,听雁自个儿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 苏禧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说什么呀?」 听雁笑够了,接着道:「书童说:好了,这次再也不会及地了。」 苏禧「扑哧」笑出声来,肚子原本就绷得紧紧的,这么一笑,险些笑抽筋儿了。也正因为如此消减了许多酸疼疲惫,一炷香后,苏禧慢慢将腿放下来,整个人软绵绵地倚倒在银红色大迎枕上,让听雁跟听鹤替她捶腿。苏禧不敢多歇,没坐多久,待双腿缓过一点劲儿后,便坐起来绕着屋子慢吞吞地踱步。 第十二章 不得不说,苏禧这一个多月来的坚持是有效果的,不仅圆圆的苹果脸变小了,腰上和腿上的肉也掉了一圈,就连身条儿似乎也长高了。只不过因为最近倒春寒,外头穿的衣裳多,旁人便不怎么看得出苏禧的变化,唯有几个亲近的丫头伺候苏禧洗澡的时候方能看见她的不同,就连那张俏生生的脸蛋,瞧着也比往常精神多了。 今儿族学休假,苏禧练完动作后,又绕着花露天香跑了三圈,回屋洗了个澡,便坐在窗前练字。 苏禧的字写得不太好,写字是需要静心锻炼的,上辈子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只会偷懒耍滑,尽管殷氏能写出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这本事也没落在苏禧头上。重活一回,苏禧不想再庸庸碌碌,起码不能给她心高气傲的娘亲丢人了。 殷氏疼宠她,从来不会为难她。可是苏禧一想起上回庆国公府世子夫人梅氏来府上,话里话外都是炫耀自己女儿傅仪时,而殷氏却只能听着,就不由得惭愧。她娘亲素来高傲,如今却在女儿这方面被梅氏比下去了,尽管殷氏后来什么都没对她说,可她自己为何不能争气点呢? 苏禧写了一张大字又写了一张小字,正准备开口叫听雁研磨,却见听鹭从外面走进,手里拿着一封信道:「姑娘,绣春居的老板娘给您送了一封信。」 苏禧展开看了看,上面画着今年时兴的几种衣裳款式和花纹。上回苏禧帮助的那位买砚的妇人,正是绣春居的老板娘岑氏,岑氏为了答谢她,便说要送她一件绣春居特制的春衫。 可苏禧接近岑氏的目的远不止于此,她随手画了几张花样子让人给岑氏送回去,岑氏见后眼前一亮,直道苏禧画的花纹精巧别致,若是制成成衣,定会受到上京贵女的追捧。两人这段时间互通书信,每回递信都是经由听鹭的手,岑氏并不知道苏禧的身份,不过这不妨碍岑氏千里马遇到的伯乐的心情。 岑氏将苏禧画的衣裳款式和花纹综合了一番,最终设计出几套成衣的模样,准备月底便让绣春居的绣娘动工,并承诺制出成衣后,每一款都会先送给苏禧一套。 苏禧自然没有拒绝。 苏禧把信收进抽屉里,正要继续练字,听鹭踟蹰道:「姑娘,岑氏是商人……您为何要跟她接触?」 在听鹭眼中,不,不仅是听鹭,在所有上京贵女的眼中,商人是最为势力的,并且在士农工商中排行最末,若非必要,那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的。 苏禧从澄心堂纸中抬头,歪着脑袋思索片刻,坦白道:「我想把她收为已用。」 日后听鹭还要帮自己办事,是以苏禧不打算瞒着她。 听鹭听后不解地问:「岑氏能帮姑娘做什么呢?」 苏禧却不再回答了,提笔蘸了蘸墨汁,只卖关子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随后无论听鹭怎么问,她都不肯再多言。 原本苏老将军和二爷苏祉元月十五之前就能回京的,没曾想路上偶遇大雪,耽误了十来日,直到月底才抵达京城。 苏禧听说祖父和二哥回来后,忙停下踢毽子,匆匆回屋换了身衣裳赶往前厅。 自从苏禧发现踢毽子也能出汗后,每天早晨除了跑步之外,还会额外踢两刻钟的毽子。踢毽子可比跑步有意思多了,苏禧一口气能踢上百个,各种踢法儿都轮一遍,什么单飞燕,双飞燕,单鸳鸯拐,双鸳鸯拐,那叫一个身轻如燕、精彩纷呈。有时苏禧还拽着几个丫头一块儿踢,一时花露天香大兴起踢毽子的风气。 这厢苏禧赶到前厅后,见正中间站着一位穿玄青纻丝戎装的男子,身躯修长,背脊挺直,正在与大老爷苏振回话。苏禧提起绣金花鸟纹裙襕迈过门槛,扑向男子,口中惊惊喜喜地叫道:「二哥。」 苏祉一回身,怀里便撞进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苏祉方才还冷冷肃肃的眼里染上笑意,垂眸摸了摸苏禧的脑袋瓜,他道:「半年不见,幼幼长高了。」 苏禧抬头,见自家二哥也长高了不少,便是自己抽条了,也得十分费力地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她弯起眼睛浅笑,侧身,从苏祉背后露出笑盈盈的小脸,朝前方坐在紫檀嵌螺钿交椅上的老太爷脆脆甜甜道:「祖父。」 苏老将军见着她自是高兴,忙把人叫到跟前好生查看了一番。无论在外头端的多么严肃,一回府上,苏老太爷便是个童心未泯、和蔼可亲的老头儿。 一家人许久未聚,自是要坐在一块好生说说话。 苏老太爷询问了家中近况,又关心起几个孙儿们的课业。虽苏府是武将起家,但苏老太爷也不希望孙子们是只会舞刀弄棒的莽夫,是以这文和武都一样重视。 大房的两个孙儿是无需操心的,三房的苏佑和苏祤在课业上也勤勤恳恳,唯有问起二房时,二夫人郭氏吞吞吐吐道:「……祰哥儿近来用心了许多。」 老太爷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定是这苏祰只顾着玩乐,没把课业放在心上。 苏祰排行老四,今年十六,是郭氏进门三年后才生的儿子,因此格外爱重,久而久之便宠成了顽劣不羁、斗鸡走狗的性子。老太爷离开的这些时日,他更是连书院都没踏进去过,更别提课业如何了。 老太爷语气有些不好:「祰哥儿应该多像他大哥学学。」 这大哥自然是指苏礼。 二夫人没吭声,若是以往就算了,祰哥儿学业不精,起码蓉姐儿是能拿得出手的。她二房并非样样都比大房差,好比蓉姐儿无论形象还是课业都比苏禧优秀。偏生最近不知怎么了,苏禧不仅画画儿得了夫子盛赞,就连这模样,也一日一个变化。 郭氏看向殷氏身旁穿着月百合天蓝冰纱小袖衫的苏禧,只觉得她肤色莹泽照人,有种说不出的神采奕奕,叫人挪不开眼睛。再一看自己身边的苏凌蓉,垂着眼睛,一言不发,连向老太爷老太太撒娇卖乖都不会,能不被苏禧比下去么? 郭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攥了攥手绢,再看二老爷苏扬,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郭氏就更糟心了。 虽说二房是庶出,可苏扬到底是老太太亲自养大的。大老爷苏振是兵部侍郎,三老爷苏拓是翰林院学士,将来很可能入阁拜相。唯有她的丈夫碌碌无为,只在户部挂了个闲职,成日游手好闲,花天酒地,这叫郭氏如何能沉得住气?她总觉着老太太和老太爷偏心大房和三房。 可她也不想想,大老爷和三老爷如今的地位都是自己挣来的,二老爷自个儿没进取心,怪得了谁呢? 老太爷刚从边关回来需好生休息,众人便没有多留,用过晚膳后各自回了院子。 秋堂居。 苏祉一走半年,殷氏自然有许多话对他说。苏禧也舍不得回花露天香,便缩在一边的玫瑰椅中听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没一会儿便闭着眼睛睡着了。苏祉把她抱回幼时的房间,嘴角弯起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替她盖上薄被后,这才离开。 次日苏禧醒来发现自己在秋堂居,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八岁之前。她在被窝里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蹭了蹭大红缎绣凤穿牡丹纹枕头,这才起床梳洗,前往正房跟父母兄长一道用早膳。 第十三章 因为老太爷和苏祉回京之前,殷氏曾去过明觉寺上香许愿,求佛祖保佑爷孙俩平安归来。如今俩人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殷氏自然要去还愿。殷氏说起这事时,苏禧搁下筷子,眨巴眨巴水汪汪的眼睛:「娘,我也想去。」 殷氏不大同意,苏禧明日还要去族学上课,「你去做什么?」 苏禧嘟嘟嘴,「我也想给二哥和祖父求平安。」这只是其一,其二她听说昭觉寺的藏经阁里收藏着卫夫人的碑帖真迹《名姬传》,若是可以,她想借出来翻阅学习一二,她的字真该好好练练了。 去明觉寺上香这一日,苏禧向族学的夫子告了半天假,便跟着殷氏一块出门了。 才出二门,迎面走来几人。苏凌蓉穿着秋香色齐胸襦裙,后面跟着一对母女,衣着打扮很是朴素,女儿身上穿的是去年时兴的红缎蝶恋花纹马面裙,颜色洗得有些泛白了,不过瞧着倒是挺干净,十四五岁的模样。待苏禧看清那女子的脸后,脚步一顿,眉毛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苏凌蓉领着那对母女走上前,朝殷氏蹲身行了一礼,展颜一笑道:「大伯母。」 殷氏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身后。「这两位是?」 苏凌蓉顺水推舟,向殷氏介绍那二人,道:「这是我表舅母廖氏,这是我的表姐李湘如,家住开封,此次上京有事情求助母亲,我这会儿正要带她们去西斛园。」 西斛园是二房居住的院子,在苏府的西北面。 殷氏看向廖氏母女,廖氏忙携着女儿李湘如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见过大夫人。」 殷氏到底是宗妇,掌家近二十年,为人处事也很圆润,便道:「既然是二弟妹的亲戚,蓉丫头便给好好安排个住处,不要怠慢了。」 廖氏礼数周到道:「谢过大夫人。」 后头的李湘如也跟着道谢,直起身时偷偷觑了一眼殷氏旁边的苏禧,见苏禧穿着樱草色苏绣如意云纹短袄,底下穿一条松花绿裙子,样式看着虽简单,但用的布料却是今年最时兴的香云纱。香云纱素有软黄金的别称,一匹价值不菲,若不是家底殷实的人家,实在穿不起这样的衣服。李湘如低头,眼里闪过一丝艳羡。 因殷氏要去明觉寺还愿,没有多说,客套了两句便离开了。 李湘如望着殷氏和苏禧离去的背影,询问道:「那位便是九姑娘吧?生得好精致。」衣裳首饰也很不俗,光腰上那块双鹤衔珠的玉佩就不知要多少两银子,一看便是金山银山娇养出来的小姑娘。 苏凌蓉自然是不认同这番话的,听罢只不以为然地嗤了嗤鼻子,哪还有先才在殷氏跟前乖顺的模样。「精致?我看是精致的翡翠团子吧,如姐姐若是多吃点,也能变成她那个样子。」 话虽如此,但心里却有些迟疑。总觉着苏禧近来变化很大,至于哪儿变了……她又说不上来,好像脸小了,身条高了,脸蛋白中透着粉,比以前更加莹润细腻。不知为何,苏凌蓉竟然联想到后院花丛里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 这厢苏禧跟着殷氏出门,直到坐上马车仍旧紧紧蹙着眉头。 苏禧想起李湘如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看人时很有几分无辜可怜。上辈子李湘如就是用这双眼睛欺骗了众人,一口咬定是大哥苏礼坏了他的清白,逼迫大哥不得不把她娶进家门做续弦。可若不是大哥救了溺水的她,她早就没命了,哪还能好端端地活着呢? 李湘如嫁给大哥后,因是小门小户出身,眼界狭隘,与大哥根本没有共同话题,偏生她又管大哥管得厉害。苏禧只知道那几年大哥过得很不快活,整日皱着眉头,二十几岁就长出了白头发。 再后来苏禧嫁给了厉衍,便不清楚家中情况了,总之这李湘如是万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简单的。 苏禧回忆了一下李湘如落水那天的情况,那日下着小雨,苏柏羽刚去没多久,大哥在后院湖心亭里喝酒,李湘如便是在那附近落的水。 苏禧赶忙掀起帘子看了看外头的天气,还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殷氏见苏禧自从出府后便肃着小圆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拿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小丫头想什么呢?」 苏禧想着,这辈子苏柏羽没有出事,那他大哥应该不会去湖心亭喝酒了吧?苏禧往殷氏怀里坐了坐,仿佛一只撒娇的猫儿,故作随口一提:「娘,大哥最近好像挺忙的?」 马车辘辘,驶出平安巷,往城门口而去。 殷氏点头,顺着道:「你大哥刚进入鸿胪寺,官场上自是有许多打点和应酬,待过了这阵子,稳定下来后便好了。」说罢看了看怀里的小女儿,美目柔和了点,「听说前儿你把柏哥儿接去花露天香了,柏哥儿跟你相处得可好?这孩子脾气怪,便是我跟他说话,他有时也不理会。」 说起这个苏禧就很自豪了,近日苏柏羽跟她亲近了不少,还会主动跟她说话,有时苏禧在院子里踢毽子,这小家伙人小腿短学不会,苏禧便让他给自己捡毽子,没想到他还真乖乖地捡起毽子来了。苏禧道:「我是柏哥儿的姑姑,大哥最近忙,我自然该好好替哥哥照顾柏哥儿。」 殷氏盯着她看了一会,黛眉惊讶地稍稍一扬,然后颇为感慨般道:「咱们幼幼懂事了。」 苏禧停顿片刻,仰头问道:「娘,柏哥儿也不能一直没有娘。大嫂走很久了,您就没想过让大哥再娶吗?依照大哥的模样和能力,便是续弦,也肯定能找到很好的。」起码会比李湘如好。 不是苏禧自夸,她的两个哥哥皆十分优秀,大哥成熟睿智,二哥英姿俊朗,放眼上京城里,苏禧就没见过几个比她两位兄长更出色的。况且大哥重情重义,单从罗氏死后,苏礼三年没有续娶便能看得出来。苏禧一想到这么好的大哥后来被李湘如糟蹋了,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 「你当我没有提过此事么?」殷氏语气无奈,这话她跟苏礼说过不下十次了,「你大哥仍念着罗氏的旧情,不肯娶别的姑娘耽误人家,便是我说破了嘴皮子,他也不听我的。」 殷氏给苏礼相看过许多姑娘,都是有出身有涵养又相貌标致的,偏偏苏礼看过以后,什么都不说便阖上那些画卷,道:「母亲知道我的情况,若是让对方嫁入我们家门,只怕会耽误她的一生。」 说什么耽误不耽误的,还不是一个都没看上,若是看上了,哪来那么多借口? 苏禧见殷氏脸色不好,便没继续往下说,没多久,马车便停在了明觉寺门口。 知客僧引领她们走入寺庙,到了大雄宝殿,殷氏跪在蒲团上还愿,苏禧也跟着上了三支香。事后,殷氏听说明觉寺的住持从外地云游回来了,便想找住持帮着画几道平安符,分别给自己的三个儿女。 说起来,殷氏能认识明觉寺的住持还是苏禧的功劳。当年若不是她打碎了住持的建兰,殷氏另外赔了一株峨眉晨光,明空住持颇为喜爱,恐怕也不会与明空住持扯上关系。 殷氏请一位小沙弥帮忙传了话,不多时小沙弥回来道:「女施主,请过来吧。」 第十四章 苏禧跟着殷氏走到一间禅房门口,推开槅扇,便见一名身披袈裟的大师坐在朱漆螺钿小桌后面。明空住持想必是听说了殷氏的来意,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夫人请坐。」 明空住持年过花甲,头顶光滑,下颔蓄着白花花的长胡子,像尊和和气气的弥勒佛。 明空住持让小沙弥去内室取了符纸和笔墨,一双睿智的眼睛看向殷氏身旁的苏禧,笑了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当初打碎了建兰的小姑娘?」 苏禧没想到住持这么直接,一时很有些窘迫,坦白道:「是我……」 明空住持面上依旧带着笑,倒没再说什么。 苏禧抬了抬眼睛,不知是什么意思,遂琢磨道:「当时是我不懂事,请大师别跟我一般见识。」 明空住持道:「都过去这许多年了,那株建兰的模样我也忘了,施主不必太在意。」 苏禧暗暗松一口气,她还以为住持记仇记到现在呢。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事她便好意思开口了,苏禧下意识坐直身体,水光潋滟的大眼睛瞅着明空住持道:「听说贵寺的藏经阁藏有卫夫人的《名姬帖》,大师,不知道可以借我赏阅吗?」 明空住持果然很好说话,道:「前人之作流传下来本就是为了让后人翻阅的,姑娘想看什么,我让你慧镜领你过去便是。」 慧镜是方才带路的小沙弥。 苏禧感激道:「多谢大师。」 殷氏在禅房等候明空住持画平安符,苏禧则带着听雁去了客房后面的藏经阁。 藏经阁内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明空住持只答应了苏禧进去,却没答应让听雁进去。听雁被慧镜拦在门外,着急道:「姑娘……」 苏禧一心想着卫夫人的字帖,以为自己很快便能出来,宽抚道:「听雁姐姐就在门外等我吧,我很快出来的。」 听雁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苏禧走入藏经阁。 藏经阁内光线昏昧,上方开了几扇小窗,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勉强能照清里头一排排林立的书架。藏经阁共有三层楼,苏禧先从第一层楼开始寻找,前面几排全是经书,苏禧找得眼睛都花了,也没看见跟卫夫人有关的痕迹。她心道孤本真迹是不是全在楼上,正准备上二楼时,终于在最后一排看见了东晋时期的影子。 苏禧一本本细细扫过,最后发现卫夫人的《名姬帖》放在书架的最顶一层。 藏经阁里的书架建得颇高,饶是苏禧踮起脚尖、伸长手臂也够不着。苏禧蹦了几下,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不说,竟然连《名姬帖》的书脊都没摸着。个子矮就是不好,她这辈子一定要长得比上辈子高,苏禧恨恨地想。 苏禧终于放弃,想寻找藏经阁内有没有能垫脚的小杌子,才转身,便听见一阵缓慢且从容的脚步声。 苏禧以为是门口的小沙弥进来了,心中一喜,正欲开口让对方帮自己拿书,却发现那脚步声不是从门口传来的,而是从楼梯上传来的。 苏禧不知藏经阁还有别人,怔怔地看着对方从楼上走下,先是墨绿色的衣摆,然后是檀色绣莲纹的香囊和双鹤衔草玉佩,再是绣金腰带、挺直的身躯…… 苏禧的眼睛越睁越大,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卫沨! 兴许是小沙弥慧镜表现得太紧张,苏禧下意识认为这藏经阁里除了自己再没别人了。眼下卫沨也在,苏禧木木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下意识屏息凝神。她这个位置阴暗,又有些隐蔽,只要卫沨不刻意往这边看,就不会发现她。苏禧睁着圆溜溜的杏眼,盼着卫沨就这么离开—— 偏偏卫沨的脚步停了下来。 卫沨眼睑微微一垂,视线移向一旁的书架:「谁在那里?」 不怪卫沨这样毫无预兆地发问,若是苏禧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也就罢了,偏偏卫沨一下来,她就跟惊弓之鸟似的,站在那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做贼心虚,让人想不起疑都难。这藏经阁里除了经书之外,还有许多文史珍藏、遗世孤本,虽然里里外外都有僧人看管,但也不保证不会闯入宵小之辈。 卫沨看向最后一排榉木书架,那里安安静静没有声响。 过得半响,才有一个磨磨蹭蹭的身影从里面走出。苏禧垂着脑袋,叫道:「庭舟表哥。」 卫沨眉毛轻轻上扬,眼里掠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料到「宵小之辈」会是个小姑娘。他看着面前的苏禧,恰好天窗一束阳光落在她头顶,照着那张圆润白嫩的脸蛋跟玉娃娃似的,因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瓷白的脸上打了一圈阴影,白得有些过头了,让人怀疑她是不是透明的。 卫沨想起那天在树下够猫的小丫头,缓慢道:「没想到禧妹妹也在。」 苏禧抬眼看了看卫沨,见他脸上没别的情绪,神态也跟着一松。原本她跟卫沨就没什么过节,之所以觉着尴尬,完全是因为小时候那桩「翠玉豆糕」事件。苏禧认为她能把自己最喜欢吃的翠玉豆糕让给卫沨,简直是友善得不能再友善了,可是卫沨非但没接,还露出那种嫌弃之色,深深地刺痛了她幼小的心。只是见最近两次见面,卫沨的态度都很坦荡,没有任何不妥,想必早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她才松一口气,不记得就好,毕竟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 想到这儿,苏禧的态度坦然了些,主动道:「我听说明觉寺的藏经阁收录了许多名书,便想来借阅几本,庭舟表哥也是来借书的吗?」 卫沨想了想,虽然不是苏禧猜的那样,但还是点了点头。「你想借什么书?」 苏禧老老实实地说了,见卫沨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没话找话般道:「表哥从楼上下来,可否看到有凳子一类?这书架太高了,我够不着。」苏禧先才在附近看了一圈儿,除了书架还是书架,别说凳子,连个能垫脚的东西都没有。 卫沨看向苏禧,小姑娘年龄还小,个子仅仅只有书架一半高,不怪她够不着。他上前,直接问道:「你想拿哪本书?」 苏禧颇有些受宠若惊,依照上两次的经历,这回卫沨也应该袖手旁观,置之不理才对,这才是卫世子一贯清冷孤高的作风。不过既然卫沨张口了,苏禧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抬起手指指向书架顶层的《名姬传》,道:「就是中间这本。」 卫沨今年十七,身姿颀长,苏禧连他的胸口都不到,只见他长臂一伸,轻轻松松便把那本自己够了许久都没够着的书拿了下来。卫沨问道:「是这本么?」 苏禧点点头,以为他要给自己,已经做好了道谢的准备,可是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都不见卫沨有下一步的动作。「……庭舟表哥?」 卫沨垂眸,对上苏禧明亮水润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又圆又亮,仿佛撒满星辉的湖泊,璀璨又夺目,再看她粉嘟嘟的脸颊不知蹭到什么地方,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她自己毫不知情,挂着一张花猫脸跟他周旋了这么久,倒是可爱又可笑。卫沨嘴角噙起一丝淡笑,从袖中取出白湖绸汗巾递给她,「先擦擦你的脸。」 第十五章 苏禧莫名其妙,这时候不给她书,让她擦脸做什么?虽然疑惑,但还是接了,苏禧擦拭了两下左脸颊,问道:「我脸上有什么吗?」 卫沨摇头,「右脸。」 苏禧只好换一边再擦了一下,卫沨的汗巾有一种清冽的沉香味儿,擦完一看,上头沾了一层灰,她话语一凝,总算知道他此举什么意思。应该是刚才拿书时碰掉的灰,这么说卫沨早就看到了,却等到现在才提醒她? 苏禧捏着汗巾,有些欣慰地想,好歹卫世子还提醒她了,没让她出去丢丑。 可是下一瞬,苏禧就不这么认为了。 卫沨把《名姬帖》递给她,等她伸手接的时候,不紧不慢的,状似随口一问:「小丫头还喜欢吃翠玉豆糕么?」 苏禧眨眨眼,又眨眨眼,怔怔地看着卫沨。 待她回过神时,卫沨已经拿回自己的汗巾,走出藏经阁了。 卫沨今日来明觉寺是见明空住持的,与明空住持谈过话后,见时间尚早,便到藏经阁走走。门口的小沙弥认识卫沨,没有阻拦,他在楼上看了一会儿书,下楼时听见有人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他的听觉敏锐,这一声自然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卫沨没料到那人是苏禧,他确实是不记得苏禧了。 七八年前的事,又是极其平常的一段偶遇,卫沨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当苏禧用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眼巴巴地看他时,他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再仔细一想,便想起了当初打碎花盆的那个粉团子。也是这种眼神,带着些讨好和不安,嗓音甜甜濡濡地叫他「哥哥」,并且拿自己吃剩一半的,沾满口水的糕点贿赂他。 倒是个贪吃的小丫头。 殷氏将求来的平安符放在织金八宝纹香囊里,分了一个给苏禧,「幼幼,找到你想要的书了么?」 苏禧颔首,《名姬传》她让听雁放进马车里了。 殷氏同明空住持道别后,走出明觉寺门口,见苏禧模样不对劲,自从藏经阁回来后便心不在焉的,脸色也不大好。殷氏把听雁叫来询问,听雁也不知怎么回事,道:「回夫人,慧镜师父不让奴婢进藏经阁,只许姑娘一人进去,奴婢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姑娘出来时就是这样了。」 殷氏见从听雁嘴里问不出什么,黛眉微蹙,正要直接问苏禧,却见一人从不远处的侧门走出,远远看着,模样丰神俊朗,芝兰玉树。待人走到跟前,殷氏方才看清他的相貌,吃惊之余屈了屈膝道:「卫世子。」 自从齐王携家带口回京后,殷氏只见过齐王妃袁氏的面,并未见过世子卫沨,不过卫沨跟他父亲齐王长得七八分像,殷氏早些年是见过齐王的,再加上卫沨的气度和容止摆在那儿,让人想不猜出他的身份都难。 卫沨的生母和总督府的大夫人是同胞姐妹,同是淮安薛家的人,按辈分来说,卫沨应该叫殷氏一声姨母,不过卫沨毕竟是齐王府世子,加之这关系又有点儿远,是以这时候他只需称呼殷氏为「夫人」就行了。卫沨扶起殷氏,唇边挂着浅笑,态度随和,「苏夫人请起,不知夫人也在此庙,不然庭舟该去拜见一下夫人。」 殷氏道:「世子言重了,臣妇只是带小女来求几道平安符,这会儿正要回去。」说着,想起苏禧来,忙把苏禧叫到跟前,「幼幼,过来见过齐王世子。」 苏禧抿着嘴角,此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坦白道:「娘,我已经见过卫世子了。」 殷氏疑道:「哦,什么时候?」 苏禧自然不会说是藏经阁,只道:「在二祖父的总督府,大堂哥当时也在场。」有大堂哥在,她和卫沨就不算私下见面了,何况她比卫沨小了那么多,一般人也不会往那上头想。这么说既能解释她跟卫沨见过面,也能证明两人之间没有什么。 卫沨笑了笑,这小丫头倒比他想象中聪慧镇静,「禧妹妹说得不错,我们是见过。」 苏禧看向卫沨,没吭声,不知道卫沨这句话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别有深意。 当在藏经阁卫沨说出那句话时,苏禧已经确定他记得自己了,可他偏要说出来是什么意思?苏禧觉着很丢人,卫沨一定是故意笑话她的,她喜不喜欢吃翠玉豆糕跟他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会给他吃了。 回府后,当天晚上二夫人郭氏领着廖氏和李湘如去春晖堂给老祖宗请安。 正好苏禧也在,坐在临窗暖塌上陪老太太说话,面前摆着一碟子今春新摘的樱桃,老太太不喜欢吃,说酸得倒牙,便全推给了苏禧。苏禧一点儿也没觉着酸,也不蘸糖酪,一会儿就吃了好几个。自从她戒掉甜点糕点以后,这每季新鲜的水果便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了。 郭氏给老太太请过安后,介绍道:「母亲,这是儿媳表弟的妻子廖氏,这是我的表侄女儿如姐儿。」一边说一边拉了李湘如的手走到老太太跟前,笑道:「如姐儿,快来见过老祖宗。」 李湘如乖乖顺顺地屈膝,「湘如见过老祖宗,老祖宗福寿安康。」 这会儿李湘如换了身丁香色葡萄纹缎夹纱袄,穿一条百褶裙,比刚入门时体面了不少,举止也很得宜,乍一看倒像是教养得极好的姑娘。苏禧从老太太怀里侧头看去,不由得想起李湘如嫁给大哥后的情景,大哥因公务繁忙几天不曾回家,李湘如疑心他在外头找了女人,在院里闹了一通不说,还跑到殷氏那儿撒泼吵闹,完全是市井泼妇的形象,把殷氏生生地气倒了,也更坚定了大哥要休弃她的决心。 可惜苏禧没能等到大哥休妻,她自个儿先回到了十岁这年。 便是大哥后来休了李湘如,也不能抹掉他那些年遭受的痛苦。而这痛苦的源头,苏禧要在这一辈子彻底掐断了。 老太太打量了李湘如两眼,点点头道:「倒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老太太让身边的李嬷嬷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见面礼,送到李湘如手上,是一对金丝蝴蝶嵌白玉簪,蝴蝶翅膀打磨得很精致,栩栩如生。李湘如低头掩饰眼里的喜色,屈膝谢道:「多谢老祖宗。」 老太太自然没错过李湘如的表情,却没说什么,淡淡地收回视线,「既然是老二媳妇的亲戚,便只管安心住下来,只消没什么大事儿,府里都不会慢待你们。」 这话既是客套也是提个醒儿,让她们母女俩不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廖氏连连道是。 接着郭氏和廖氏便陪老太太说话,苏禧几个小姑娘去了一旁的暖塌上聊天儿。 苏禧跟苏凌蓉没什么好聊的,跟李湘如自然更不想搭话了。不过殷氏从小教养她,在人前要乖顺大方,即便再不喜欢这个人,也不能失了礼数,让人看笑话。尤其是苏禧见识过李湘如泼妇般的真面目后,对这种人更加厌恶,打心眼儿里不想跟她们成为一类人。 所以也不会多亲近就是了。 苏禧把粉彩缠枝莲纹碟子推过去,脆生生道:「五姐姐和如姐姐吃樱桃吧。」 李湘如比苏禧大了四五岁,只当她是小妹妹,「多谢禧妹妹。」 苏凌蓉却不领情,以为老太太坐得远,没注意她们这边的情况,用鼻子哼气:「谁要吃你剩下的。」 第十六章 哪知老太太虽年纪大了,但却头不昏脑不聩,自然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老太太放下手里的茶盅,朝暖塌叫了声「幼幼」。 苏禧跑到老太太跟前,乖巧地叫道:「祖母。」 老太太摸着她的花苞头,慈祥道:「还是咱们幼幼懂事,知道把好东西让给姐姐。」言下之意,就是苏凌蓉身为姐姐,却还没有妹妹懂事。 郭氏脸色微微一变。 老太天素来不怎么瞧得上老二媳妇,只觉得她目光短浅,又善妒,将老二管束得三五天都不敢回一次内院,两个孩子也被她宠得没有规矩,只说了几句话,没让她在跟前多待,便打发她跟廖氏一起回去了。 二房的人刚出门,便遇上苏礼从外面进来。 苏礼是来找苏禧的,苏柏羽那孩子解不出苏禧给他出的「孔明连环锁」,想请苏禧告诉他答案。苏礼才走到门口,面前却挡着一位姑娘,他看向李湘如,颔了颔首,然后绕过她走进了屋子。 李湘如直到走远后,脑海里还回想着苏礼方才看她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苏礼冷静稳重的气度,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到了初八这一日,是苏老太太的寿辰。 因年初苏老太爷刚立了功,击退了北狄入侵,守住了边关七八座城池,帝心大悦,赏赐了苏清波食封一百二十户和金银珠宝无数。如今苏老将军在朝中炙手可热,借此机会来向苏家示好的人不在少数,是以今年老太太的寿辰办得格外热闹,提前请如意班的人来府上唱了三天三夜的戏,从早到晚,咿咿呀呀,听得苏禧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这日府上来了不少人,听说庐阳侯府也来了。 庐阳侯厉行弈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名叫厉安宜,比苏禧大三岁,儿子正是苏禧上辈子的夫君——厉衍。 自打苏禧重生后,还没有见过厉衍。 苏禧上辈子是喜欢厉衍的,因为厉衍生得高大英俊,又沉稳持重,对于没接触过多少外男又怀揣着一颗芳心的苏禧来说,最容易对厉衍这种男子动心。是以殷氏给她说这门亲事的时候,她没有拒绝,红着脸默认了。只是当她嫁给厉衍之后,才发现当初的决定多么草率,两人之前根本没有多少交集,那点儿情窦初开的喜欢,后来想想,或许只是一丝丝好感罢了。 成亲以后,苏禧发现厉衍并非真心娶她,他心中另有其人,那人正是才貌双全的傅仪。厉衍书房里藏有一幅傅仪的画像,他从不让苏禧踏足那间书房,若非有一回苏禧忍无可忍闯了进去,或许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夫君心里有一抹明月光,而自己却什么都不是。 便是傅仪后来嫁给了豫王世子卫渊,厉衍也不曾放下她,甚至除了她不肯碰别的女人。 成亲两年无子,殷氏不知明示暗示了多少次,可苏禧心里清楚,没有圆房,怎么会有孩子? 也是后来,苏禧才知道厉衍当初娶她是被庐阳侯逼迫的,庐阳侯想借着苏家当跳板,巩固厉家的地位。苏禧得知真相后一心要与厉衍和离,可惜没有和离成,她就染病身亡了。 这辈子既然知道了一切前因后果,苏禧是万不会再傻得嫁给厉衍了。 见过几位夫人后,殷氏便让苏禧带着几位年纪相仿的姑娘去后院玩耍。 傅仪自然是人群的核心,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颇有些众星拱月的架势。傅仪身边的姑娘是殷氏娘家的大女儿殷萋萋,与傅仪同岁,也是教养得极好,内外兼修,落落大方,才名虽比不上傅仪,但在同龄的姑娘里也算很难得了。同这俩人走在一块儿的,不是甘愿当那衬托红花的绿叶的,便是努力往才女方面靠拢的。 苏禧记得殷萋萋,是因为三年后殷萋萋同齐王世子卫沨定亲了,羡煞上京一众贵女。只是这姑娘福薄命薄,才刚定亲没多久,便掉进自家后院的湖里淹死了。 倒是可怜之人。 后来卫沨又定下一门亲事,好像是文渊阁大学士的孙女儿,可惜没过去多久,这姑娘也意外身亡了。苏禧觉得一定是卫沨克妻,不然怎么先后定了两门亲事,对方都死了呢? 「那边海棠花开得好,咱们去那边走走吧?」郁宝彤指着前方一处道,打断了苏禧的思绪。 郁宝彤是荣国公府的三姑娘,上头有两个姐姐出嫁了,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才三岁,今日便没带出来。郁宝彤今年十二,比苏禧和唐晚都年长些,是以平日里很照顾两人。 苏禧收起胡思乱想,关心道:「郁姐姐这阵子是不是很忙?我和晚姐姐好些天没见过你了。」 郁宝彤这阵子关在家中,确实许久不曾出来了。「我娘给我寻了一位女先生,让我每日学习女四书,今日若不是你写信邀请我,恐怕我娘还不肯让我出来呢。」 唐晚不无同情道:「郁夫人好严厉。」 「倒也不是。」郁宝彤到了快说亲的年纪,郁夫人这么做也是为了女儿着想。不过对着两个妹妹,郁宝彤不好说出来,便转移话题道:「嗳,幼幼是不是长高了?我瞧着比年前高了点儿。」话语一顿,认真打量起苏禧来,仿佛才看清她似的,「脸蛋儿也小了,都说姑娘家抽条以后会越来越苗条,这话果真一点儿没错。幼幼生得这么好看,日后长大了不知该多漂亮呢。」 苏禧惭愧地抿抿唇,她让郁姐姐失望了,上辈子她长大后非但没有变得苗条,还变成了大胖团子,跟漂亮一点也没扯上关系。 三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说了会话,便有丫鬟送上点心,有红枣山药糕、桃花酥、如意卷等。过了会,郁宝彤见苏禧对桌上的点心一口未动,不由得好奇地问:「幼幼不是很喜欢吃桃花酥吗,怎么今儿却不吃?」 苏禧跟唐晚、郁宝彤的关系要好,即便上辈子成了亲,三人也如同亲姐妹般,便没有隐瞒,把自己最近节食运动的事情跟她们说了。 郁宝彤最先想的是:「你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东西怎么成?可别把身子饿坏了。」 苏禧捏捏自己的脸颊,吐了吐舌头道:「郁姐姐觉得我是会饿坏自己的人吗?」 「鬼丫头。」郁宝彤啐她一口,不过心里却是放心了,又想起她说每日练的动作,道:「我家里有一位女师父,幼时是专门教我跳舞的,她的舞不仅跳的好看,还能塑仪造体,让身段变的美好,幼幼既然有这方面的心思,不如我把她介绍给你如何?」 大燕朝很注重女儿家的教养,虽说跳舞多是舞姬会做的事,贵女一般不公然献舞,但是在自己家中,习舞却是很常见的。 那自然再好不过了,苏禧喜道:「我先请示一下我娘,若是她同意了,我再写信给郁姐姐成吗?」 郁宝彤说好。 半个时辰后,外头渐渐起风了,苏禧几人便准备回屋去。刚转过一道月洞门,便见廊庑下站着两个人。 傅仪穿着鹅黄色苏绣莺鸟纹春衫,亭亭玉立,身姿绰约,光是看背影便颇为赏心悦目。 而站在傅仪对面的男子,穿着选青色直裰,高大俊朗,乌目黝黑,正是苏禧上辈子的夫君厉衍。 第十七章 苏禧想起来,厉衍的母亲是庆国公傅鸿生的女儿,厉衍是傅仪名正言顺的表哥。 虽然是表哥,可这后院大多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厉衍此时出现也有些不妥吧? 唐晚自然也看到了,故意问道:「郁姐姐,你说咱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呀?」 郁宝彤比她大两岁,行事也有规矩了,嗔她一眼道:「别胡说,傅姑娘是有分寸之人。」 距离不远,这话自然被廊下的两人听见了。傅仪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回过身,朝郁宝彤几人微微一笑:「郁妹妹,唐妹妹,禧妹妹,你们也在这里。」 郁宝彤客气道:「院子里起风了,我们便想回屋里坐坐。傅姑娘这是在……」 傅仪没有开口,对面的厉衍朝几位小姑娘行了礼,面不改色地解释道:「在下的衣服被酒水打湿了,苏二公子让下人带我来换衣服,恰好遇见仪表妹掉了帕子,便顺手帮她拾了起来。」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也确实有这么巧的事,傅仪的帕子被风一吹,恰好掉落在厉衍的脚边,这才有了先才苏禧她们看到的那一幕。只是厉衍没有说,他把帕子还给傅仪的时候,本该就这么离开的,偏偏停了下来。 唐晚和郁宝彤看不出来,但是苏禧好歹跟厉衍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两年多,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颇为熟悉,厉衍看着傅仪时眼里的倾慕,可没逃过苏禧的眼睛。 厉衍看她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过这般神情。苏禧这会儿的心情竟然十分地平静,不恼不怒,唯一剩下的一点点波澜,大概是生气厉衍曾经欺骗过她的感情。 苏禧移开视线,对唐晚和郁宝彤软声道:「唐姐姐,郁姐姐,我们快回去吧。」 小姑娘声音婉转娇嫩,仿佛裹了一层蜂蜜,听起来既像撒娇又像抱怨,配着苏禧这样半大不小的年纪,真是说不出的天真娇憨。 郁宝彤戳戳她的小圆脸,小丫头皮肤又嫩又滑,「瞧把你急的。」 苏禧道:「再不走,宴席就散了。」 厉衍微微一滞。 苏禧这句话听起来没有任何含意,只是单纯的一句家常,可是听在厉衍耳中,却像是提醒他该回前院了。厉衍这才注意到自己失了规矩,朝傅仪和苏禧几人抱了抱拳,「打扰几位姑娘赏景,厉某告退。」 转身离去的时候,厉衍看了一眼那位穿水粉色绣花蝶如意纹短衫、月白湖罗裙的小姑娘,生得白嫩圆润,眼睛很大,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起观音座下的小童女。只是她并未往他这边看过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厉衍觉得这小姑娘似乎对他有一种敌意? 厉衍想了想,应该不可能,他们今日是第一次相见。 这念头只是一瞬而过,很快便被他遗忘了。 回到上房,几位世家夫人坐在下方一溜紫檀木玫瑰椅中,陪伴苏老太太说话。 苏老太太见姑娘们都回来了,让李嬷嬷收拾好十二扇屏风后面的偏室,领着她们去屏风后面小坐。这厢姑娘们刚坐好,那厢就有下人进来道:「太夫人,齐王世子要来给您贺寿。」 老太太忙站起来,道:「快请进来。」 齐王世子来给老太太祝寿,代表的是齐王的态度,苏家再怎么得圣宠,也是不敢怠慢皇室子孙的。卫沨一进门,老太太便领着几个儿媳妇上前行礼,卫沨哪能真正让她行礼,忙伸手扶住她道:「老夫人见外了,庭舟今日是来给您贺寿的,望老夫人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说着,让身后穿玄色青衫的随从送上贺礼,是一个嵌螺钿雕福禄寿的方盒子。 老太太请卫沨入座,有让李嬷嬷上了一杯热茶,感慨道:「世子刚从齐州回来,还记得我这个老太婆,世子有心了。」说着又道:「听闻齐州那地方湿润多雨,不知世子在那住得可习惯?」 卫沨只笑了笑,客观道:「齐州是个风景秀美的地方,老夫人得空可去看看。」 这边老太太跟卫沨聊着家常,屏风后面的姑娘们可就不淡定了。 早就听说齐王世子回了上京,只是无缘得见,便是见了也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哪能像这会儿一样仅隔着一道屏风的距离,连卫沨腰上的荷包是什么花纹都看清清楚楚。 苏禧和唐晚是见过的,便把位置让给了其他姑娘,郁宝彤对卫沨没什么感觉,也跟着坐到一旁。 倒是有好几个姑娘想看又不好意思看,脸上含羞带怯,偶尔透过屏风的缝隙,往外边瞅去一眼,视线一落在卫沨身上,赶忙又移开了,生怕被人发现似的。殷萋萋也是这其中之一,连续看了好几眼后,她的妹妹殷芃芃转了转眼珠子,问道:「姐姐,这齐王世子长得真好看,又文采斐然,不知道日后会娶什么样的姑娘?」 殷萋萋脸红红的,「我怎么知道。」 殷芃芃笑道:「姐姐生得也美,又熟读四书五经,我瞧着你们就很合适……」 这话可真是大胆,殷萋萋赶忙捂住她的嘴,又羞又恼道:「快别胡说八道了。」 殷芃芃跟苏禧一般大,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性子比殷萋萋略活泼一些。 她们这番话声音不高,几乎是咬着耳朵说话,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多了,便没引起注意。苏禧坐在她俩旁边,好巧不巧地把这番话听了进去,胡思乱想道,还真让殷芃芃说对了,殷萋萋上辈子差点儿就嫁给了卫沨。如果殷萋萋没死,她看起来跟卫沨还挺般配的。 过了一会儿,卫沨起身告辞。 老太太将他送到门外,忽然道:「咦,仪丫头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傅仪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柔柔和和的,听起来很舒心:「回老夫人,我回来路上见院里有一株萱草开花了,便想采来送给老夫人,祝您萱草长春,松鹤延年。」 苏老太太仿佛心情很不错,接过萱草花道:「你这丫头,倒是个有心的。」到底是在门口碰面了,老太太向卫沨介绍道:「世子,这位是庆国公的孙女儿。」 卫沨颔首道:「傅姑娘。」 傅仪屈了屈膝,「见过卫世子。」 屋内,苏禧才注意到傅仪没跟她们一块儿回来,刚才在廊下偶遇,她还以为傅仪也回来了呢。她消失这么久,只是为了采一朵萱草花? 对面殷萋萋的脸色变了变,暗暗捏了捏手中的帕子,脸上的羞涩早就没了,一阵青一阵白的。 苏禧见状,忽然茅塞顿开,想明白了。 傅仪……该不是故意挑这个时候回来的吧? 家宴散后,殷氏和老太太送走了一干女眷。 晚上苏禧照常踢了两刻钟的毽子,又练了个几组动作,洗完澡后想起白日郁宝彤说的话,便想去秋堂居找殷氏请示一下那位女师父的事。还没出门,便见苏柏羽迫不及待地朝自己跑来,那张素来冷峻老成的小脸,居然露出一点儿兴奋的意思。 崔嬷嬷在后头紧张地喊:「少爷,您慢点儿,仔细摔着……」 苏柏羽飞快地跑到苏禧跟前,举起手里的东西,眼睛亮晶晶地道:「我会了。」 第十八章 苏柏羽手里的东西叫「鲁班连环锁」,这锁是苏禧根据其他的鲁班锁,闲来无事自己设计的,前天早晨拿去考苏柏羽了,听大哥说他这两天都关在屋里摆弄这个,苏禧还以为他要再过几天才能解出来,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苏柏羽坐在苏禧对面的罗汉塌上,小胖手灵活地解开了第一根木条,接二连三,很快便把连环锁全拆下来了。这步很容易,几乎所有人都能做到,可接下来把所有的木条组装回原来的样子,就没那么容易了。苏禧好整以暇地看着,当苏柏羽说会了时她就相信他是真的会了,毕竟这小家伙的早慧她是见识过的,只是没想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全部装好了。 苏禧错愕地眨眨眼,快得出乎她的意料,她正准备夸苏柏羽一顿,没想到他却老老实实地承认:「姑姑,这方法不是我想的。」 不是他?苏禧问道:「那是谁?」 苏柏羽道:「是一个哥哥,他教我解开的。」小家伙想起白日那个俊雅的哥哥,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还问我这个锁是谁设计的……我说是我姑姑。」 苏禧再问是哪个哥哥,苏柏羽却摇头说不知道,只说对方穿着一件蓝色的衣服。 今日寿宴上穿蓝色衣服的不少,单苏禧见过的就有两个人。一个是傅少昀,穿着宝蓝色柿蒂纹缎直裰,另一个是卫沨,着一身藏蓝色忍冬纹锦袍。苏禧想了想,应该是傅少昀,卫沨可不是那种喜好多管闲事的人,她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摸摸苏柏羽的头道:「那也是柏哥儿聪明,一学就会了。」 苏柏羽到底是孩子,被夸奖后有些小得意,嘴角翘起一丝丝弧度,又要故作镇定地道:「姑姑,放风筝。」 苏禧答应过苏柏羽,若是他三日之内想出鲁班连环锁的解法,她便带他去放风筝。虽说这次不是苏柏羽想出来的,但苏禧也不是那种小古板,好说话地应允道:「好,过两日族学休息时,我和二哥便带你去城外别院放风筝。」 苏柏羽高兴地点点头,忽地想起什么,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油纸包,展开,递到苏禧面前:「你吃。」 苏柏羽手里是几块琥珀核桃,核桃仁外面裹着一层透明的糖浆,看起来很是诱人。苏禧记得府里的厨子不会做这道甜点,因是外头街上常见的零嘴,在将军府里根本不显得珍贵,苏柏羽从没出过府,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苏禧问道:「柏哥儿,这是哪来的?」 苏柏羽想了想,道:「二祖母的亲戚给我的。」他把琥珀核桃放到苏禧手中后,便继续去摆弄连环锁,垂着长长的眼睫毛道:「我不喜欢,甜。」 殊不知这句话在苏禧心中惊起巨浪,她追问:「哪个亲戚?廖氏还是李湘如?」 苏柏羽抬起头,回忆了一下,「她让我叫她姑姑。」 那就定是李湘如无疑了。苏禧脸色变得不太好,一时不知李湘如是聪明还是愚蠢,竟然敢从柏哥儿这里下手。若非上辈子苏柏羽出事时李湘如还没出现,苏禧十之八九会怀疑苏柏羽落水跟她有关,「那你吃了么?身子可有哪儿不舒服?」 苏柏羽摇了两下脑袋,拧着眉头,有几分小大人的严肃:「我不喜欢吃。」 苏禧松一口气,虽然李湘如没那么大的胆子敢给苏柏羽下毒,但防患于未然,谁也不能保证以后。她摆正苏柏羽小小的肩膀,难得地板起小圆脸,一本正经道:「柏哥儿,无论以后二房的人给你什么东西,你都不能吃。」想了一下,补充道:「你可以收下,事后交给我或是交给你爹爹,记住了么?」 苏柏羽瞧着她,似懂非懂地「嗯」一声。 送走苏柏羽后,苏禧叫来听鹭,把油纸包里的琥珀核桃推到听鹭面前,让她检查里头有没有掺别的东西。听鹭拿回屋检查了一晚上,次日早晨回禀苏禧道:「姑娘,没发现什么异常。」 想来只是普通的甜点,李湘如想以此拉拢苏柏羽,这样她当上苏府大奶奶的机会就更大了。 苏禧刚从净室出来,穿着一件雪花缎彩绣花蝶纹薄衫儿,脚上趿着软缎绣鞋,似是思考了许久,扑扇两下长长的眼睫毛,把听雁从外头叫进来道:「听雁姐姐,你安排两个靠得住的丫鬟,吩咐她们暗中看着廖氏和李湘如的动静,每日早午晚都要汇报给我。」说完仍旧觉得不放心,又道:「你也看着,这些天不用在跟前伺候了,把她们的一举一动汇报给我就行。」 难得见到苏禧有这般严肃的时候,听雁不解地问:「姑娘,可是她们做了什么?」 苏禧点点头,没有隐瞒:「二房的人极少关心柏哥儿,更别说无缘无故给他吃的,我觉着李湘如后面兴许还会做什么。」 秋堂居。 苏禧来找殷氏,把李湘如给苏柏羽糕点的事情说了说,顺便给殷氏提个醒儿:「娘,那位李姑娘是不是另有所求?我见有一次她在院里遇见大哥,大哥走远了,她还在后头看着,你说她是不是……」 苏禧觉得重生后有一点好,便是仗着年纪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十岁正处于青黄不接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在父母眼里,仍然是个小孩子罢了。 殷氏刚用完早膳,正接过大丫鬟丹露递来的茶漱口,把水吐进盂皿里,闻声蹙了蹙眉,「你看见她跟礼哥儿了,他们可说了什么?」 苏禧实言:「大哥什么都没说,只点点头便走了。」倒是李湘如,一副很想跟苏礼攀谈的模样,奈何没想好怎么开场,苏礼已大步走远了。 没想到那李湘如存着这等心思,先前倒是小瞧了她。殷氏眼里掠过一丝厌恶,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李湘如有这等心思,不可能是她一人的想法,这后头定然还有二房的功劳,只是不知此事是二房推波助澜,还是一手策划?无论哪一种,若是李湘如真攀上了苏礼,都少不了二房的好处,二房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殷氏把苏禧叫到跟前,思忖片刻后道:「这几日暂且把柏哥儿接到秋堂居住,一会儿我让丹露把他接来。幼幼,这件事你还同谁说过?」 苏禧摇摇头,道:「我只跟娘一个人说过。」 殷氏这就放心了,摸着苏禧的头道:「如今咱们只是猜测,事情尚未有定论,若是说出去恐怕会给你大哥添麻烦。」 苏禧偎进殷氏怀里,爱娇地蹭了蹭,「娘,我知道的。」 殷氏办事一向果决,没多耽误,很快便叫丹露去墨林院接苏柏羽。趁着这功夫,苏禧仰起头,乌黑杏眼骨溜溜地转了转,拖着长腔道:「娘,我还有一件事。」 殷氏只当她要说关于李湘如的事,便道:「又怎么了?」 苏禧将那日郁宝彤说的教跳舞的女师父提了提,问道:「咱们把她请进府里,成吗?」 殷氏沉默了下,脸上很有些不赞同,「你知道她是什么出身?既是教舞的,恐怕不是什么良家女。」到时候可别把苏禧给带坏了。 这些苏禧早就打探清楚了,为的就是说服殷氏:「郁姐姐跟我说了,那位女师父姓董,曾经是宫里的司乐,后来被安排出宫了,才去荣国公府教郁姐姐的。」 第十九章 至于为何出宫……就不能对殷氏说了。 那女子全名董兰,因掌管宫中礼乐一事,气质上佳,既有兰花般高洁的品格,又有蔷薇般妖娆的身段。据闻惠妃娘娘嫉妒她的美貌,生怕皇上看上她,被她抢走自己的荣宠,便随意寻了个错,把她发落到宫外去了。董兰跟荣国公夫人是远房亲戚,便投奔了荣国公府,一面教郁宝彤习舞习乐,一面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殷氏听了董氏的身份后,脸色果然缓和了些,语气也放松了:「你若是喜欢,便寻个日子把她接到府里来吧。」 苏禧大喜过望,搂着殷氏的脖子道:「明天行吗?」 殷氏点了点她的脑门,「就属你猴儿急。」 第二日,殷氏果真安排马车去了荣国公府,将董兰接了过来。 殷氏将董兰安排在花露天香后面的一间跨院里,距离苏禧近,方便平时授课。 苏禧见到董兰的第一面,便知道为何连以美貌着称的惠妃娘娘都忌惮她了。董兰生得并不绝色,甚至只能算五官清秀,然而她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腰肢纤细,娉婷袅娜,只是往那儿一站,美好的身姿便吸引人情不自禁地观看。若不是郁宝彤说她已经三十几岁了,苏禧几乎以为她是十几岁的姑娘。 苏禧客客气气地道:「董先生。」 董兰是个有几分傲骨的,虽然苏府请她当苏禧的老师,但她却不做那等谄媚讨好之人。 董兰应后,询问了苏禧的年龄,又摸了她的筋骨,直奔主题,让她做几个考验韧性的动作。 苏禧这阵子早晚都锻炼身子,什么高难度的动作都做过了,董兰考的这几个,自然也不成问题。 董兰见状,点点头道:「九姑娘的筋骨很柔软。」 接着董兰结合苏禧在族学上课的时间,给她制定了课程,最后时间定在每旬逢三、逢五、逢七、逢十这四日。苏禧记下时间,跟董兰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回花露天香的路上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倒是不大,听鹤举起袖子挡在苏禧头顶,道:「方才还是晴天,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姑娘,咱们走快点儿吧,别把您淋病了。」 苏禧走了两步,只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站了好一会,脑海中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有如醍醐灌顶,想起什么。 与此同时,听雁从远处跑来,道:「姑娘,李姑娘去了后院湖畔……大爷也在那儿。」 上辈子正是这样的下雨天,李湘如落水,大哥不能见死不救,便把她救了上来,没想到从此救了个祸害。 苏禧牵起裙襕,再软和的人,此时也有些动怒:「带我过去。」 这李湘如还真是贼心不死。 这厢,湖畔八角亭内,苏礼难得空闲,原本是带着柏哥儿来后院练习武功的,苏家的男儿从小便要习武,日后长大了即便不上阵杀敌,也能强身健体。只是天公不作美,苏礼刚打完一套拳,天上便下起小雨,他担心淋坏了柏哥儿的身子,只好先让崔嬷嬷带着柏哥儿先回了墨林院。 苏礼没有回去,让丫鬟拿来一坛雪梅花酿,就着细雨小酌。 这种酒是苏礼的亡妻罗氏调配的,酒劲不大,带着甜味,适合姑娘家喝。 罗氏是个温婉娴静的女子,平日闲来无事喜欢莳花弄草,这酒便是她偶然一日酿成的,当时罗氏心情颇好,邀请苏礼一起坐在梅花下,一边赏景看雪,一边饮梅花酿。 自从罗氏去后,苏礼再也没喝到过那般香醇清甜的梅花酿,他试了许多方法,始终酿不出罗氏那日给他喝的味道,便是面前这一坛,跟罗氏的比起来也只能用「寡淡」形容。 苏礼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梅花酿,捏着月白釉酒杯,低眸陷入了沉思。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哎呀,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苏礼掀眸,见李湘如两只手叠在头上,身穿一袭淡紫色的宝相花纹襦裙,梳垂鬟分肖髻,衣服和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匆匆忙忙地赶到八角亭下避雨。接着,她像是才发现苏礼一般,吃惊地睁了睁眼,放下双手道:「大爷,您也在这避雨?」说罢才想起行礼,忙欠了欠身。 苏礼轻一点头,声音没有多少起伏:「李姑娘。」 李湘如站在原地,见苏礼说过这句话便不再开口,咬咬唇,上前道:「大爷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可是心中有什么不痛快?」一边说一边看向桌上的酒。 苏礼思念亡妻的情绪被打算,语气委实谈不上有多好,平平淡淡道:「图个清静罢了。」 这话一语双关,既回答了李湘如的问题,又暗示李湘如扰了他的清静。 李湘如抿起唇笑了笑,假装听不懂苏礼的暗示,顺着道:「这里确实挺清静,下雨天很少有人会路过此地。」这时雨声下得急了些,雨珠打在湖面的荷叶上,「咚咚」作响,李湘如道:「我最爱听雨水打在荷叶上的声音,舒缓又不沉闷,不知大爷是否跟我一样?这声音能叫人平静,无论心中有再多烦闷,听一听这雨打荷叶声就心情舒畅了。」 苏礼没有接话,淡声问:「李姑娘为何路过此地?」 李湘如未料他问得这么直接,这跟明着赶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李湘如既然来了,便是有备而来的,笑了笑继续道:「我见这附近海棠花开得好,便想来看看,未料还没走到跟前就下起雨了,这才不得已到这儿来躲雨。」 苏礼放下茶杯站起身,道:「既然李姑娘来躲雨,我在恐怕不妥,这亭子便让给姑娘。告辞。」 李湘如忙拦住他,「明明是我扰了大爷的清净,怎么能让您走呢?要走也该是我走,我瞧着这雨马上要停了,那边海棠花开得好,我去那儿看看。」 可雨非但没停,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这李湘如睁眼说瞎话的本领也是高强。她回身看了苏礼一眼,抽出手绢遮在头上,往亭子外跑去,沿着湖畔的青石小路,没一会儿就跑出了一段距离。 跑了一会,李湘如估摸着差不多了,这地方不算远也不算近,苏礼见到她落水,一定会跳下去救她。 李湘如下定决心,脚一崴,身子轻轻一扭,便掉进了湖里。 李湘如其实不会水,她把所有的赌注都下在苏礼身上,笃定苏礼不会见死不救。 「救……救命……」 过了许久,李湘如喝了一肚子水,视线渐渐变得不清晰。她仿佛看见一个穿碧罗裙的小姑娘朝这边走来,再闭了闭眼,终于看到苏礼从岸上一跃而下。她松一口气,再后来便两眼一闭彻底昏迷了。 李湘如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苏府的客房里,她在这儿住了好几天,已是颇为熟悉了。廖氏不在跟前,屋里只有一个穿绿色襦裙的小丫头在忙碌,见她醒了,忙过来问道:「李姑娘,您醒了,可有哪儿不舒服么?奴婢给您倒杯水吧。」 李湘如猜这丫头应该是苏府安排照顾自己的,便没拒绝,待丫头端来水后,她就着喝了几口。脑海里想起自己昏迷前的那一幕,苏礼毫不犹豫地从岸边跳下,英俊挺拔的身姿看得她心驰神往,后来苏礼把她救上岸,她虽然神智昏迷不清了,但却知道是他,故意紧紧攀着他的身躯,往他健朗的怀里缩了缩,道自己「冷」。 第二十章 后头的事李湘如记不清了,不过她都跟苏礼那般亲近了,清白也被他坏了,除了他,还能嫁给谁? 想起这个,李湘如便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 李湘如获救得及时,只是稍微受了点风寒,将养几日便好了。她在床上躺了会,待身子缓过来劲儿后,便穿了衣服准备去墨林院找苏礼讨个说法。倒也奇怪,她落了水,二夫人和娘亲都不知上哪儿去了,也没一个人来看她,不过李湘如这会儿只想着如何让苏礼娶她,旁的也没工夫细想。 到了墨林院,守门的婆子说大爷去了花露天香,花露天香是九姑娘的住处,苏礼怎么会去那? 李湘如一面疑惑,一面还是往花露天香去了。 到了门口,丫鬟进去通传,不多时回来道:「九姑娘请您进去。」 李湘如跟着大丫鬟听鹂走进苏禧的闺房,一进门便被屋里的摆设震惊了,整块的紫檀木家具,璎珞串翡翠珠帘,屋里每一件摆设看起来都价值不菲,便是墙上挂着的那幅《杏花争春图》,李湘如看了看底下的刻章,竟然是前朝书画大家邹一荣的作品。 李湘如对书画了解得不多,之所以晓得邹一荣此人,完全是因为他太出名了。 到了内室,便见苏禧裹着绛紫色毯子坐在美人榻上,她本来就白,眼下更是白得近乎透明,乌黑清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正一口一口地喝殷氏喂的姜汤,见李湘如进来,含笑叫了声「李姐姐」。 李湘如不知殷氏也在,忙朝殷氏行礼,「见过大夫人。」 殷氏喂苏禧喝完汤,用帕子擦了擦苏禧的嘴角,美艳的桃花眼淡淡睨去,开门见山道:「李姑娘不是也落水了,这时候不在屋里歇着,到禧姐儿这儿来做什么?」 李湘如朝站在窗边的苏礼看去一眼,复又红着脸低下头:「我是来答谢大爷的救命之恩的。」 殷氏表情未变,轻轻抬了抬眉,「哦?」 李湘如羞赧道:「大爷救了小女的性命,小女感激不尽,无以为报。若是大爷不嫌弃,我愿以身相许报答大爷的恩情。」 苏礼收回看向院子的视线,淡淡地朝她看去。 苏禧则坐在一边儿,让听雁给她擦头发,小圆脸白生生的,模样可淡定多了。 殷氏轻轻一呵,表情终于有点变化了,冷声问:「李姑娘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礼哥儿是苏家的嫡长孙,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你的身份恐怕配不上礼哥儿。」 李湘如料到殷氏会阻拦,「扑通」跪在地上,流泪道:「我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大爷……可大爷将从我水里救出来,我的清白已经没了,日后也不会有人要我,若是不能伺候大爷,我只能一死证明清白了。」 大家族里最注重名声,若是李湘如今儿个真死了,传出去不仅会坏了苏家的名声,要是被有心人传到今上的耳朵里,苏老太爷的官途保不齐也会受到影响。 这李湘如也不算蠢,知道拿这个威胁殷氏。 果然,殷氏脸色变了变,许久才问:「这么说,你是想报答救你的那个人?」 李湘如含泪点了点头。 殷氏瞥开视线,恢复了适才的冷静,「李姑娘怎么知道救你的是礼哥儿?」 李湘如本以为殷氏松口了,听到这句话后,心中陡然一沉,道:「我看见……」 殷氏连看她一眼都不想多看,「李姑娘一心想给礼哥儿做续弦,设计了这么一出好戏。可惜了,救你的人不是礼哥儿,而是苏府的家丁,既然你说没了清白,那我就自作主张,将你许给你的救命恩人。」 说罢不看李湘如惊愕的脸,吩咐丹雾把那家丁带到门外。 过了一会儿,丹雾说人已经到了。 李湘如跟着殷氏走出屋子,见门外站着一个穿赭色短褐的青年,生得膀大腰圆,国字脸,模样很普通。青年见到殷氏后道:「夫人。」 殷氏应了一声,回身对李湘如道:「他叫常平,是前院负责杂役的下人,是他将你从水里救出来的,李姑娘仔细看看,可别认错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李湘如后退两步,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不是……我分明……我明明看见是大爷跳下水的。」她仿佛一瞬间想通了,转头看向殷氏,「夫人不想大爷对我负责,所以才找了这个人骗我?是不是?」 殷氏冷笑:「我为何骗你?当时有许多丫鬟婆子在场,你若是不信,问问他们便是。」 那位把常平带过来的小丫头道:「我看见了,夫人,李姑娘当时紧紧抱着常大哥,嘴里还一直说冷呢!」 李湘如脸色煞白,活见鬼了似的,「怎么可能……这……」 她明明看见苏礼跳下水的。 为什么救她的却不是苏礼? 这时一个穿绿色襦裙的丫鬟领着一位老者从廊庑走来,朝殷氏道:「大夫人,郝大夫请来了。」 殷氏道:「快请大夫进去,替禧姐儿看看。」说完,见李湘如还杵在原地,冷了冷脸道:「李姑娘还站这做什么?你跟常平的事我会告诉老夫人的,你且回吧。」 殷氏说罢,命丹雾送客。 屋里,大夫给苏禧看过后,只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一点风寒,便开了副辛温解表的药方,让苏禧连着吃两日。 苏禧婆娑着手里的白玉玉佩,扬起笑脸,脆生生道:「多谢大夫。」 听雁付过诊金,将大夫送走了。 苏禧想起自己赶到八角亭的那一幕,李湘如动作倒快,已经掉进水里了。苏禧因走得急,腰上的玉佩掉进水里,那玉佩是她满百日时苏礼送的,戴了足足十年,她急得掉泪,苏礼二话不说便跳进水里替她寻找玉佩。 当时下着小雨,苏禧淋了雨,回来后便染上了风寒。 至于李湘如……苏禧在去的路上便让听雁去前院找人了,那常平正是听雁找来的。 二房西斛园。 自从李湘如被丹雾送回来后,便一直处于恍惚之中,一想到可能要嫁给那个粗俗不堪的杂役,就止不住哭泣。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瞧瞧你做的蠢事,若是大房将这事儿告诉老夫人,连我也会被你拖累!你不是说保证万无一失么,那苏礼怎么没救你,救你的反而是个下人?」郭氏恨恨地瞪了李湘如一眼,沉着脸道。 廖氏站在一旁,见自家女儿哭得可怜,心疼得想安慰一两句,却碍于郭氏在场不敢上前。 李湘如落水后,郭氏本以为她成事了,想去客房看看她,却被大房的鲁嬷嬷绊住了手脚。鲁嬷嬷跟郭氏闲话了一通家常,待离开后,郭氏才从丫鬟那里听说了花露天香的事。 李湘如这蠢货,郭氏想想都觉得脸上臊得慌。 郭氏仍不解气,丫鬟端来茶水,她一扬手把茶盅打翻了,李湘如瑟缩了一下。过了会儿,郭氏才勉强顺过气儿来,对廖氏母女道:「表嫂,今日这事是如姐儿错了,她识不清自己的身份,妄想攀龙附凤,过后你好好教她,别再有这种事了。至于大房和老夫人那边,我自会有交代。」 言下之意便是,这事是李湘如一手策划的,跟二房没有关系。 第二十一章 郭氏这会儿撇得干净,廖氏自然不同意了,怎么说也是她的亲闺女,不能叫一个杂役糟蹋了。「二夫人,您怎么能这么说……当初若不是你把我们接到苏府,跟我们说……如姐儿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郭氏可不承认,掀唇道:「是么?我可从没明确说过吧,要不是你们有这般心思,便是我说破了嘴皮子你们也不会做吧。」还不是自己痴心妄想,以为麻雀飞上枝头便能当凤凰,她不过是引导了一两句,她们就迫不及待地往坑里跳了。 廖氏浑身发抖,气道:「你……」 李湘如虽然也恨郭氏摘得干干净净,可这会儿却不得不求助于郭氏,「姑母救我,我不想嫁给那家丁……求求您……」这会儿叫「姑母」,是为了拉近彼此的关系。 郭氏道:「不是我不愿帮你,而是你把话说死了,口口声声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如今可好,大夫人成全了你,你却不愿意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李湘如这会儿真是后悔死了,谁知道救她的不是苏礼呢?一想到她跪在殷氏跟前信誓旦旦说的那番话,便羞愧欲死。「姑母跟大夫人说我是烧糊涂了,我……」 郭氏打断她:「是不是烧糊涂了,请大夫来一看便知。这事儿不由我说了算,端看老太太怎么说,若是老太太点头了,看在你叫我一声姑母的份儿上,我也只能给你多添一份嫁妆了。」 这就是没有回圜的余地了。李湘如身子一软,想到苏礼英俊无俦的面庞,顿觉无望,不甘地捂脸呜咽。 这事最终还是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 老太太把大房二房的人都叫了过去,因事先听殷氏说过,脸上看起来还算平静,询问了一番前因后果,十分善解人意道:「虽说嫁给常平是委屈了些,但李姑娘执意要报恩,苏府断然没有阻拦的道理,既这么,那就改天商量个日子,把婚事办了吧。」 老太太在后宅生活了大半辈子,腌臜手段见得多了,这李湘如的心思她一看便知,因心里厌烦,也就故意说出此番话恶心她。 果不其然,廖氏和李湘如脸上皆一白。 老太太懒得同她们多说,让人送走廖氏母女。 「老二媳妇。」待廖氏母女离开后,老太太看向下方坐在玫瑰椅的郭氏,「我把老二视若己出,对待你也跟老大、老三媳妇一般一视同仁。原本我还道你只是一时糊涂,这次你委实让我失望了,那廖氏母女做出这种事,你会不知?若非礼哥儿谨慎,不然岂不是要落入她们的圈套?她们是你领进府的,这事儿你也有错。」 老太太这番话说得够委婉了,没有点破,是看在苏扬的面子上给郭氏一次机会,借此敲打敲打她。 郭氏低头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媳知错。」 老太太道:「过两日我要去香山庵静养,就罚你跟我一块儿去。那地方清静,不许太多人进入,我每回去都只带李嬷嬷一人,李嬷嬷年纪大了,伺候起来不得劲,这回你去了,正好能接替接替她。」 老太太每回去香山庵都得十天半个月,也就是说这些天都是她在跟前伺候?况且连老太太都只带李嬷嬷一人,那她便不能越了老太太,最多只能带一个丫鬟。郭氏咬咬牙,半响才道:「……是。」 没两日,廖氏和李湘如便从苏府搬了出去。 苏禧听听雁说,那日李湘如一心报恩的「宣言」被常平知晓了,后来老太太又亲口允了两人的亲事,常平便每日都去李湘如的客房门口,商量两家议亲的事,还把亲娘从外地接了过来。李湘如不胜其烦,又不愿真嫁给他,一日终于受不住了,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廖氏对老太太说担心把病气传染给府上的人,没等大夫来瞧,连夜便收拾了包袱赶回开封老家了。 再也不敢提什么报恩的事。 老太太领着二夫人郭氏去香山庵那一日,恰好是族学休息的日子。 苏禧和殷氏将老太太送到门口,郭氏脸沉得能拧出水来,身后只跟着一个小丫头,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 老太太站在黑漆平顶齐头马车前,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郭氏才反应过来,扶着老太太道:「娘,您慢点儿。」话语虽然恭敬,可脸上却不怎么情愿。 老太太道:「香山庵是个清静之地,你去了那里还能修身养性,对你没坏处。」 郭氏不吭声。 待马车走远后,苏禧回到花露天香。她今天答应了苏柏羽带他去别院放风筝,正好二哥也在府上,便让听雁准备了马车,跟殷氏说了一声,一行三人前往西郊隆安山别院。 西郊隆安山是山水秀美之地,面朝太清湖,背后是绵延不断的山脉,东边是桃树林,西边有一片温泉池,风景堪比世外桃源。能在这里建得起别院的,要么上京城的豪门勋贵,要么是皇孙贵胄,饶是苏家这样的名门望族,也只能在半山腰建一个三进的院子,山顶那是皇室的地盘。 到别院后,管事朱笠领着他们去各自的房间。 苏禧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歇会儿,苏柏羽便拿着他的苍鹰风筝站在门口,迈开小短腿进屋,走到她跟前,伸手拽了拽她的裙襕,乌黝黝的眼里明晃晃地写着「我们去放风筝」。 「下午再去成吗?」坐马车虽然不耗费多少精力,可苏禧今早卯时就起床了,这会儿瞌睡得厉害,想补补眠。 苏柏羽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瞅着她,那眼神,仿佛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 苏禧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没法子,只好苦唧唧地从软榻上坐起来,「好好好,我陪你去就是了。」说着让听雁拿上她的披风,山上风大,她见苏柏羽也穿得少,便让听雁又另外准备一件厚衣服,不解气地捏捏苏柏羽的小脸蛋,「咱们先说好,只放一个时辰,放得时间长了会生病。」况且她风寒刚痊愈,不宜吹太多的冷风。 苏柏羽后退一步避开了,稚气的小脸一派认真,道:「我又不是姑姑,不会动不动就生病。」 苏禧:「……」 一应收拾妥当后,苏禧领着苏柏羽往别院的后门走去。后门对面是一片空地,再远一些便是青翠蓊郁的山峰,半山腰上建了一座亭子,翘角飞檐,很是别致。 苏禧出门前问了二哥,苏祉正好有空,也跟他们一起来了。 苏柏羽以前没放过风筝,只见别的小孩子玩过,他手里扯着棉线,跑了几步,回头见老鹰风筝蔫耷耷地贴着草地滑了一段距离,不解地看向苏禧,「姑姑,它为何不飞?」别人的风筝都是飞在天上的。 苏禧小时候很喜欢放风筝,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重生回十岁以后还没碰过风筝呢。 「看我的。」她从苏柏羽手里接过棉线,抬头观察了一下风向,便顺着风向,扬起手中的风筝跑了几步,到底是生疏了,风筝只在半空挣扎了两下,便摇摇晃晃地掉到了地上。 苏柏羽从后面跑上来,看了看地上的风筝,再看看一脸受挫的苏禧,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小家伙把地上的风筝拾起来,举到自己头顶,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苏禧,「姑姑,再来一次。」 第二十二章 苏禧点点头,也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往后退了两步,对苏柏羽道:「柏哥儿,你先别松手,咱们一起跑,我叫你松手时你再松手。」 也不知是不是跟苏柏羽在一块儿的缘故,苏禧竟然被他带出了几分孩子气,风筝越是放不到天上去,她就越想放上去。 苏柏羽听话地「嗯」一声。 两刻钟后,苏禧和苏柏羽仍旧没把风筝成功放到天上去。 苏祉站在树下,低低沉沉一笑,冷峻的眉眼看起来柔和不少。他大步走上前,取下腰上的水囊,拔掉软塞递到苏禧面前,问道:「幼幼,当真不用我帮忙么?」 苏禧脸蛋红彤彤的,兴许是方才跑得太厉害,额头、鼻头冒出一层薄薄的汗,就连两只小小软软的耳朵也通红通红的。她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水,粉唇轻轻一抿,水汪汪的杏眼转了转,颇有些不服气:「我今天一定能放上去的,二哥再让我试一次。」 说着,把水囊递给一旁的苏柏羽,又弯腰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柏哥儿,你说呢?」 苏柏羽也说要再试一次。 于是俩人歇了一会儿,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继续锲而不舍地放起风筝来。 这一次,风筝终于成功飞起来了。 苏禧倒着后退,仰起粉润润的小脸朝天上看,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口中惊喜道:「二哥,柏哥儿,快看!」 苏柏羽难得地露出几许雀跃之情,举起小小的手臂,「姑姑,姑姑,给我……」 苏禧便把棉线交给了苏柏羽手里。 苏祉唇边噙笑,目光落在笑靥盈盈的苏禧身上。自从这次他从边关回来之后,便觉得苏禧与之前有些不同,虽然本质上仍旧是个娇气乖巧、偶尔使使小性子的小姑娘,可仿佛又长大懂事了许多,以前她觉得苏柏羽性子古怪,极少主动关心苏柏羽,这次竟然想起来带他到别院放风筝,还手把手地教他。 苏祉正要走上前,管事朱笠却从后门出来,来到他跟前低语了几句。 苏祉敛眸听完,只道:「你留下看好九姑娘和柏哥儿,我过去看看。」 朱管事道:「二爷放心,交给小的。」 苏祉离开后,这厢苏禧和苏柏羽毫无察觉,俩人都只顾着看天上,连苏祉何时走的都不晓得。 此时,山腰凉亭中。 两人正在下棋,其中手执黑子、穿绛紫绣金圆领袍的男子落下一子,看了眼山下的平地,笑了笑,用手指蘸了蘸水在桌上写道:「你赌赢了,风筝放上去了。」 卫沨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没有看山下,「只是随口一猜罢了,算不上是赌注。」 男子摇摇头,又写道:「愿赌服输。」旋即想起什么,食指重新蘸了蘸茶水,一笔一划道:「倒是很少见到这般执着的姑娘。」 卫沨在棋盘中央落下一枚白子,想起方才苏禧执着的小模样,动作微微一顿,忽然觉得苏禧跟手下的这枚棋子有些像,圆圆的,白白的,若是拿在手里,应当也是极好掌控的。他想起什么,唇瓣略略一弯,「确实少见。」 少见的贪吃娇憨。 男子还想说什么,刚一张口,便止不住地咳嗽。 山头风大,看来这盘棋是下不完了。卫沨对一旁的侍卫道:「杨智,送你主子回去。亭子后方有一条近路,从那走很快便能抵达别院。」 杨智扶起紫衣男子,道:「公子,请您回吧。」 男子勉强站起来,朝卫沨告辞。 紫衣男子走后,卫沨看一会面前的残局,黑子被白子逼至绝路,再有几步便全盘覆没了。卫沨站在黑子的立场思索片刻,执起一子正要落下,却见远处有一个黑影渐渐朝亭子掉落,待离得近了,卫沨才看清那是一个纸糊的苍鹰风筝。 风筝断了线,恰好掉在卫沨脚边。 这厢,苏禧和苏柏羽面面相觑,谁都没料到风筝会突然断线。 苏柏羽捏着仅剩一截儿的棉线,仰头看了看山腰的亭子,再看了看苏禧,「我不是故意的。」认错倒是认的挺快。 苏禧当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眼下要紧的是怎么把风筝拿回来。那风筝是大哥给苏柏羽糊的,意义非比一般,不然苏柏羽也不会一直留到现在,要是真丢了,苏柏羽肯定要伤心很长时间。她目测了一下那座亭子的高度,不算太高,可以上去,若是风筝没掉到别的地方,十之八九能拿回来。 苏禧转头寻找苏祉,想跟着苏祉一块儿上去,却找了一圈都不见苏祉的踪影,这才知道二哥适才有急事先回去了。 朱管事道:「姑娘别急,小的这就叫人上去寻找风筝。」 可苏禧看见那亭子里有人走动,若是去的晚了,会不会被亭子里的人拾走了? 苏禧把苏柏羽交给管事,道:「管事先把柏哥儿带回去,我跟听雁上去找吧。」听雁会武功,保护她不成问题。 朱管家忙说不行,「还是小人去吧,姑娘若是遇上什么危险……」 苏禧道:「朱管事不知风筝长什么样,怕是去了也找不到。你放心,这么近的路,不会有事的。」 朱管家劝说未果,眼睁睁地见苏禧和听雁离开后,一面让人去通知二爷,一面把苏柏羽带回别院,一面又要安排人手去后山找九姑娘,一时忙得昏头转向。 多亏了苏禧平日常常锻炼身体,不是跑步便是踢毽子,近日还开始跟着董先生习舞,体力好上两倍不止,到山腰时,只是稍微有些喘息,脸色却是一点不变。 苏禧看向前方的亭子,惊喜道:「到了。」 说罢不等听雁,牵裙快步往亭子走去。远远地看见亭子里坐着一个人,穿着青莲色绣金暗纹长袍,背对着她,看不见脸,应当是个男子,年纪看起来不太大。苏禧脚步顿了顿,走得没方才欢快了,怎么说她如今都是半大的姑娘了,接触外男总是不大好的。 不过还好,她这个年纪便是装得稚嫩一些,也不会显得突兀。 于是苏禧站在亭外,斟酌了下,脆脆濡濡地开口:「请问,你看见有一个风筝落在此地吗?」 男子不回头,淡声问道:「风筝是你的?」 苏禧道是,觉着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仿佛前不久才在哪儿听过。只是没等她想起什么,男子从对面的石凳上取出一个断线的老鹰风筝,问道:「是这个么?」 苏禧眼前一亮,欢喜道:「正是。」 果然掉在这里了,苏禧举步,走到青莲色男子的跟前,接过他手里的风筝,真诚道:「多谢……」话未说完,看清对方的脸容,笑脸凝了一凝,「庭、庭舟表哥?」 卫沨面不改色,眉梢微抬,「禧妹妹似乎不大想见到我?」 「不,不是。」只是太惊讶了,苏禧摇头道。 她垂着眼睛,正琢磨着告辞离去,却见老鹰风筝的翅膀上断了一根竹条,塌陷了一角,想必是刚才掉下来时摔坏了。风筝断了一根翅膀,便不能飞了。 卫沨见她垂着脑袋不说话,难得主动:「怎么了?」 苏禧眨眨眼,没有多想,把风筝摔坏的那半边翅膀举到卫沨眼前,沮丧道:「摔坏了。」 第二十三章 卫沨收回视线,淡声道:「再换一个就是了。」 不过是一个风筝,在卫沨眼中同其他风筝没什么区别。 苏禧捏着风筝骨架没有说话,换一个自然可以,可就不是大哥送给苏柏羽的了。她想起苏柏羽拿着这个风筝时宝贝的模样,想起苏柏羽放风筝时克制不住的小小兴奋,况且是她提议带苏柏羽来放风筝的,眼下风筝坏了,她也有一半责任。 苏禧看了看摔断的翅膀,只断了两根竹篾,若是用别的竹篾替换这两根,风筝说不定还能重新飞起来。可是要怎么替换呢?上哪儿弄竹篾?上辈子她虽然喜欢放风筝,可是从没修过风筝呀。 苏禧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卫沨,卫沨长身玉立,眉眼清冷,两指夹着一枚棋子,正往棋盘中央落子。他的手指又长又好看,骨节分明,不知道会不会修风筝? 转念一想到他曾经多次对自己袖手旁观,实在是不近人情,便是上回在藏经阁帮她拿书,也是为了笑话她小时候那桩窘事,苏禧不得不歇了这个心思。罢了……指望卫沨帮忙,还不如指望自己呢。 苏禧环顾四周一圈,这里处于半山坡,茂林环绕,树木蓊郁,想找一片竹林应当不难。她两只手抱着风筝,对卫沨道:「今日多谢庭舟表哥,我先回别院了。」 卫沨总算再次看她了,眼里瞧不出什么情绪,只道:「不必客气。」 苏禧走出八角亭。听雁在亭外等着,见她出来,松一口气道:「姑娘,咱们回去吗?」这地方虽然距离别院不远,且听雁自己有功夫傍身,可是不能保证就不会有危险啊,万一遇上个什么豺狼虎豹,那就糟糕了。 苏禧却摇摇头道:「你陪我去前面看看。」 听雁疑道:「姑娘不回别院?」 苏禧扭头,把风筝往听雁面前举了举,故意让她看老鹰摔断的翅膀。「不知道前面有没有竹子,听雁姐姐帮我砍几根篾片,回去后我让二哥给我修风筝……这个翅膀还能修得起来吗?」 「修是能修好。」听雁踟蹰道,「您何不回去后再让人过来?」 苏禧道:「我不想让柏哥儿知道风筝坏了,我想修好再还给他。」 听雁只好寸步不离地跟上苏禧,时刻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一边走一边记下回去的路。 没走多远,前方有一大片竹林,竹子茂密,正是春笋泛滥的时候。苏禧快走两步,一踏入竹林便觉头顶的光线昏昧了许多,抬头一瞧,竹叶浓密,大有遮天蔽日之势。她回身对听雁道:「快跟上来。」 见听雁跟上,苏禧往深处又走了走。 这片竹林想必有许多年头了,越往里走越是清幽寂静。苏禧没敢走太远,挑了一根长势较好的竹子,让听雁截取最中间的一段。听雁为了保护苏禧的安全,身上随时带着一把镶银匕首,那匕首是苏老太爷赏给她的,提醒她时刻记得自己的本分,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听雁三下五除二便削好了竹子,将那截竹子用络子栓在腰上,走回苏禧身边,「姑娘,可还需要别的竹子?」 苏禧估摸着一根就够了,把帕子递给听雁,让她擦擦汗,道:「够了,咱们回去吧。」 然后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听雁谨慎,一路上都做了记号,每走二十五步,便用石头在竹身上刻一个记号,不迷路最好,万一迷路了,这些记号还能派上用场。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们分明是沿着记号往回走的,走了一圈儿却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原地。 苏禧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回身寻找听雁,不可置信地道:「怎么会……」 听雁强自镇定,反而安慰苏禧:「姑娘别怕,许是方才走错了,咱们再走一次。」 苏禧点点头,这次走得更小心谨慎了。 然而一刻钟后,两人依旧再次站在了原地。 苏禧这回是没法淡定了,谁能想到看起来一切正常的竹林,里头竟然还有迷阵?她体力再好,这会儿双腿也有些泛酸,却又不敢坐下休息,害怕都来不及呢,哪还有心思休息。要是再走不出这竹林,天黑之后就更不可能走出去了,那就表示得在这儿过夜。 苏禧上辈子虽然过得不太如意,但也没吃过什么苦,这辈子更是娇生惯养的,何曾在外头度过夜?这么一想更加着急了,她拉着听雁的手,指向另一个方向,道:「那条路咱们还没走过,听雁姐姐,再试试那条路吧,说不定就能出去了呢?」 听雁却不大赞同,劝说道:「那条路通往竹林深处,万一走得更深,姑娘,咱们岂不是更加回不来了?」 苏禧一想也是,她们留在原地说不定还能被别院的人找到,若是去了更深处,那是找也找不回来了。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含了一包泪,却又强忍着没落下,用手指擦擦眼角,自己安慰自己:「二哥肯定会来找我们的。」 听雁跟着说是,然而心里却不太确定。 太阳渐渐升至头顶,约莫中午了,其中俩人又沿着记号走了两次,结果仍是一样。苏禧捂着肚子,饿得两眼昏花,隐约似乎瞧见有一个人朝自己走来,青莲色锦袍,身姿颀长,容貌昳丽。兴许是饿昏头了,苏禧心道,她怎么看见卫沨了? 可是卫沨真的站在她面前,俯身拾起她放在地上的风筝,对上她因惊讶而睁得圆溜溜的杏眼,「人都出不去了,这破风筝你还一直带着?」 苏禧根本顾不上计较卫沨的语气,唇瓣嗫嚅,不可思议地问:「庭舟表哥……你怎么来了?」 卫沨看了看她,小姑娘脸上的泪痕犹在,想必刚才哭过。他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到苏禧手中,拿起风筝走在前头,「这林中有一个迷阵,跟着我的脚印走,别走多余的路。」 苏禧连忙跟上,这时候就是卫沨说什么她都信,之前几次的不愉快同这会儿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卫沨的形象在她心中拔高了一个地位不止。她惊喜地问:「庭舟表哥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卫沨脚步不停道:「路上有记号。」 这一点,卫沨不得不夸苏禧的丫头聪明了。 苏禧「哦」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苏禧打开油纸包,里面躺着几块完整的翠玉豆糕,她愣了愣,也不知卫沨是特意准备的,还是只是巧合。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卫沨已经走远了,她忙追上去,「庭舟表哥等等我。」 卫沨回身,见那小丫头抱着翠玉豆糕正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踩着他的脚印前行,眉毛微微一抬,眼里笑意一闪而过。等苏禧走到跟前,他道:「不急,等你吃完再走。」 苏禧睁了睁眼,很意外卫沨居然有这么体贴的时候。 卫沨似乎能看穿她的想法,唇畔略弯了弯,没有说话。 下一瞬,苏禧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他们两人听见,巧合得就像回应卫沨的话一般。苏禧脸皮子薄,容易脸红,一红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这会只见她的脸蛋红彤彤的像个红苹果,直烧到了耳后根,可爱得紧。 第二十四章 苏禧解释道:「我走了很多路……」 卫沨抬眉。 苏禧抿抿唇,又道:「也没吃午膳。」 卫沨继续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苏禧终于泄气了,实话实说:「庭舟表哥不许笑话我。」 卫沨看着她,旋即低低一笑,踅身继续走路,少顷才道:「走吧。」 苏禧再次回到半山腰的凉亭。 苏祉带着人找来时,她已经累得趴在石桌上睡着了,身上盖着卫沨的墨色绣柿蒂窠纹披风。 苏祉大步上前,对卫沨拱手道:「多谢卫世子救了小妹。」苏祉在来时路上已经听下人说了大概。 卫沨站起来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苏祉却诚恳道:「卫世子客气了,改日我定带着小妹去齐王府道谢。」说着目光一移,落在苏禧身上,却在见到她身上的披风时滞了滞。 卫沨面无异色,「山上风大,禧表妹睡着了容易着凉。」 苏祉见卫沨神色坦荡,便知自己多心了,又感谢了卫沨一番,这才打横抱起苏禧。 苏禧睡得很沉,饶是这般都没被惊醒,想必是很熟悉苏祉的怀抱,往苏祉怀里钻了钻,双手下意识紧紧地搂着他,像受了委屈的猫儿终于找回了窝,囔囔地道:「二哥……」 苏祉腾出一只手揉揉她的头,道:「二哥在。」 她安心了,复又睡去。 苏祉带着苏禧回到别院。兴许是这次担心受怕,又累得不轻,苏禧回去后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次日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架子床上,这才晓得已经回来了。 苏禧回忆了一下昨日种种,末了猛地惊醒,苏柏羽的风筝还在卫沨那儿,她昨儿睡着了,竟然忘了拿回来! 今日就要回府了,苏禧不知卫沨住在何处,没法找到他。正不知该如何跟苏柏羽解释时,听雁进来道:「姑娘,外面有人求见您。」 苏禧洗漱一番,往厅堂走去,里面站着一位穿玄色布衫、侍从打扮的男子。男子朝她行了行礼,道:「九姑娘,世子爷吩咐小人,将您昨日落下的东西还给您。」 苏禧松了一口气,猜测八成是苏柏羽的风筝。待那随从把风筝递上来时,她没有多想,接过道:「劳烦你帮我转达一声,昨日的事,多谢庭舟表哥。」 随从应下,告辞离去。 苏禧回到屋里,想起昨儿摔断的风筝还没补好,一会儿苏柏羽就该起床了,她忙把风筝拿过来,看了看,惊疑道:「咦?」 原本摔坏的那一只老鹰翅膀,此时已经修补好了,瞧着与原来无异。 回府后,殷氏听说了别院的事,怪听雁当时没有劝住苏禧,罚了她半月月钱。又狠了很心,把苏禧一块儿罚了,叫她这半个月除了族学哪儿都不许去,抄写十遍《道德经》。 殷氏道:「若非齐王世子救了你,兴许这会儿你还困在林子里。你这丫头……平日就是太惯着了,不晓得天高地厚,幸亏这次有惊无险。改日我带着你去齐王府,好好向齐王世子道一番谢。」 苏禧趴在殷氏腿上,侧仰着脸看她。想起卫沨帮自己修好的那只风筝,乖顺地点了点头,她是该好好跟卫沨道谢的,要不是他,她和听雁也走不出那片竹林。 只是有些不凑巧,殷氏要带她去齐王府的那一日,族学里的楚先生要考小试。楚先生教学颇为严厉,平时便不许学生随意请假,更别说是小试这般重要的时候。 苏禧自然是去不成齐王府了,跑去跟殷氏说了一声,殷氏只叫她专心小试,小孩子家家不去也成。况且苏禧快长成大姑娘了,不好再跟着抛头露面,这次有她和苏祉前往就行了。 殷氏和苏祉出发后,苏禧跟苏凌蓉、苏凌芸一块儿坐马车去总督府的学堂。 楚先生小试的内容是前阵子学的《论语》,楚先生当堂提问,抽点学生回答,谁答对便在谁的名字后面画一条线,最后根据谁得到的「正」字最多来排列名次。这对苏禧来说是小菜一碟,她上辈子有两门课学的最好,一个是姬先生的琴课,另一个便是楚先生的课。 课后不出意料,苏禧名字后面有四个「正」,比第二名的苏凌蓉足足多了两个,苏凌茵比苏凌蓉少一条横线,苏凌芸和苏凌苒皆只有一个「正」。 楚先生把苏禧表扬了一顿,道:「九姑娘天资聪颖,敏而好学,七姑娘和八姑娘都应该向九姑娘学习。」 楚先生走后,七姑娘苏凌芸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她可不认为苏禧有多厉害,八成只是运气好罢了。 苏凌蓉沉着脸,没说话。 苏凌茵和苏凌苒朝苏禧走去,苏凌苒一脸钦佩地问:「幼幼,那些句子你是怎么记住的?我昨儿背了一晚上,今早起来就全都忘了。先生还要考句子的意思,你比我还小一岁,你是怎么记住的?快让我瞧瞧你这小脑袋瓜里装了什么。」 苏禧往后一躲,不让她看,苏凌苒便改了方向,往苏禧的肚子上挠去。 苏禧怕痒,笑得东倒西歪,软声求饶道:「论语那么多篇,一晚上哪看得过来……八姐姐放过我吧,别欺负我了,日后我教你一块儿学好吗?」 苏凌苒这才满意地撒手了,见苏禧笑得脸蛋儿红红的,眼角泛着泪花,眼睛又大又亮,忍不住也「扑哧」一笑,故意说道:「瞧你这样,看得我更想欺负了。」 苏凌茵比两人大,不与她们一起闹腾,见时间差不多了,领着她们去偏室用午膳,「下午还有邱夫子的画课,苒苒,不许欺负幼幼了,快过来。」 因着苏禧三人住在将军府,晌午没时间回去用午膳,苏凌茵和苏凌苒为了迁就她们三人,便一起在学堂的偏室共进午膳。偏室里设了暖塌和罗汉床,若是累了还可以在这里歇会儿,房间布置得很是整齐干净。 眼下五个小姑娘围成一圈儿坐在浮雕松狮纹圆桌上,俞老太太身边的华嬷嬷亲自布菜,将一道道菜布上桌后,华嬷嬷道:「姑娘们慢用。」便退到了一旁。 虽说是一起吃饭,但五人之间的界限还是很分明的,苏禧、苏凌茵、苏凌苒坐一头,苏凌蓉和苏凌芸坐另一头,若非必要,两边几乎不怎么对话。 苏禧想起什么,放下筷子朝一旁的听鹤跑去,仰头问道:「听鹤姐姐,我带的东西呢?」 「奴婢这就去拿。」听鹤猛地想起,忙转身去了后面,不多时拿回来一个描金瓜蝶纹葵瓣式捧盒,递给苏禧:「姑娘。」 苏禧接下,回身一边走回圆桌一边喋喋不休:「四姐姐,八姐姐,这是我特地让听鹤做的海棠酥和四喜饺子,你们尝尝,比外头御和楼做的还好吃呢……」 刚走到苏凌蓉身边,苏凌蓉却停下筷子,忽然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道:「我吃好了。」 这一退恰好撞到苏禧身上,苏禧猝不及防,仓皇后退一步。本来还能站稳的,但是苏凌蓉又往她身上一倾,压了一压,她手上的捧盒没有拿稳掉在了地上,海棠酥和四喜饺子洒了一地。 苏凌蓉见状「哎呀」一声,愧疚道:「九妹妹,我不晓得你在身后,没撞疼你吧?」 苏禧抿了抿唇,她就在苏凌蓉身后说话,苏凌蓉怎么可能不晓得她在身后? 第二十五章 苏凌苒也瞧见了,站起来忿忿不平道:「五姐姐怎么能这样?幼幼比你还小,你怎能这么欺负她?」 苏凌茵也是一脸不赞同,皱着眉头,十分不能理解苏凌蓉的行为。 苏凌蓉不甘落后地回视,底气十足道:「我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什么叫欺负她?她自个儿走路不看着点儿,却还怪到我头上,什么道理。」说着大步往外走。 苏凌蓉走了,苏凌芸自然也不吃了,可惜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精致的点心,「五姐姐,等等我。」 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苏凌苒气得鼻子都歪了,上前握住苏禧的手,道:「幼幼,别难过。明日我跟四姐姐一起去将军府,告诉大太奶奶,让大太奶奶惩罚她。」 苏凌茵也上来安慰苏禧,道:「糕点打翻了不要紧,下回再让听鹤做就是了。」 苏禧抬头。苏凌苒和苏凌茵本以为她哭了,要么就是既愤怒又委屈,没想到她看起来平静得很,没有一点要哭的迹象,反倒是两人愣了一愣。 苏禧捏捏手心,稚声稚气道:「我没事,四姐姐,八姐姐,我们回去上课吧。」 自从上回苏禧的画得了邱夫子称赞后,接下来几次画画儿,苏禧画得都不错,不是第二便是第三,这第二的位子不是她的便是苏凌蓉的。 苏凌蓉恼死苏禧了,只觉得苏禧什么都要同她争,楚先生的课学得好也罢了,偏生教画的邱夫子也对她刮目相看。以前苏凌蓉只能在画画上头找着一点优越感,眼下却连画画这个优势都没了,且苏禧比她还小了三岁,便是两人打成平手,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 这次上课邱夫子让几人以「春」为题作画,限时一个时辰。 苏禧坐在翘头案后面,后边儿坐着苏凌蓉。她先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幅景象,再提笔蘸墨,开始作画。这次苏禧画得很快,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其他人还在埋头认真画画,苏禧已经把自己的画作交给夫子了。 回到位置上,苏禧顺便看了一眼苏凌蓉的画作。苏凌蓉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几笔收尾。 苏禧的毛笔掉到地上,她弯腰拾起来,然后便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不多时苏凌蓉的画画好了,她满意地搁下笔,站起来准备交给夫子。刚一站起,便觉得腿上仿佛被什么力道拉扯一般,绊得她狠狠踉跄了一下,身子一倾,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连人带桌倒了下去。 动静不小,翘头案翻到了一旁,岸上的笔墨纸砚洒了一地,就连苏凌蓉刚作好的画,也被染上了一团一团的墨汁,瞧着乱七八糟。 苏凌蓉摔得不轻,整个人有点儿懵,待回过神后第一反应便是看去自己的画。她双手颤抖地拿起那张看不清原本内容的画作,哆嗦道:「这,这……我的画……」 苏凌芸过去扶她:「五姐姐,你没事吧?你怎么走路也站不稳呢?」 在旁人眼中,苏凌蓉是一个没站稳摔倒了,可是苏凌蓉心里清楚,她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她扶着苏凌芸的手臂站起来,往翘头案底下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苏凌蓉忽地想起什么,愤怒地朝苏禧瞪去,质问道:「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苏禧扑扇扑扇浓长的睫毛,一脸听不懂的模样,「五堂姐说什么?」 苏凌蓉认定是苏禧所为,一手攒着被墨汁浸湿的画作,一手扬起,愤怒地道:「你别装傻,除了你还能是谁?你赔我的画——」 只是手掌尚未落下,便被苏凌茵牢牢地擒住了。 苏凌茵脸色愠怒,冷声道:「五妹妹,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说是九妹妹所为?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是你自个儿站不稳摔下去的,你画毁了,关九妹妹什么事?」 那厢苏凌苒把苏禧护在身后,一脸警惕地瞧着苏凌蓉。 最后是邱夫子从中调解,几人才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苏凌蓉憋了一肚子气撒不出去,又因为没能交上画作,那幅画是她费了许多心思的,本以为这次定能压过苏凌茵拿第一。如今画没了,她憋红了眼睛,又气又恼,把苏凌芸重新摆好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全扫到地上,不管不顾地冲出了书堂。 苏禧望着她的背影,乌溜溜的杏眼转了转,模样与往常无异。 其实苏禧也没做什么,只是弯腰拾笔的时候,把苏凌蓉的裙摆跟桌子绑到了一起而已。 苏凌蓉打翻了她的海棠酥和四喜饺子可以说不是故意的,那她把苏凌蓉的裙子绑在桌腿上,也不是故意的。 苏禧原本是不想跟苏凌蓉计较那么多的,她都活了两辈子的,苏凌蓉在她眼里就是个小丫头。况且苏禧知道,再过不久苏凌蓉便要定亲了,对方是惠安侯的嫡子孙睿,这门亲事看起来风光无限,便是她上辈子也觉着这门亲事不错,可是后来苏凌蓉每次回门时,脸色都不太好。后来苏禧才知道,那孙睿表面看着光风霁月,竟然有分桃断袖之好,只喜欢男人,跟自己府上的许多小厮都不清不白的,屋里还养了许多戏子。 这门亲事是苏凌蓉自己看上的,厚着脸皮在老太太跟前求了许久,老太太才帮她说下来的。彼时哪知道孙睿是这种人,事后苏凌蓉便是悔断了肠子,也没脸再跟老太太提了。 苏禧之所以晓得这回事,是因为郭氏得知真相后气得不轻,大闹了一通不说,还亲自上惠安侯府讨说法去了。 后来苏凌蓉虽跟孙睿和离了,但名声也被她那个没脑子的娘败坏得差不多了,在将军府深居简出一年后,平平淡淡地嫁给了一个侯爷的庶子。 回府后,苏凌蓉没心思换下沾满墨点的衣裳,扑到美人榻上大哭了一场。 因着郭氏跟着老太太去了香山庵,这会儿也没人给她做主。 殷氏从齐王府回来后,得知了今日学堂发生的事,把苏禧叫到跟前端详一遍,瞧了瞧她玉嫩光洁的脸蛋,心疼道:「二房的人打你了?」 苏禧摇摇头,实话实说道:「四堂姐拦住五堂姐了,她没打着。」 没打着,那就是起了打人的心。殷氏眼神冷了冷,二房的人真是愈发无法无天,那苏凌蓉也被郭氏惯得没有规矩,不过是个庶出,成日却摆不清自己的身份,以为二老爷苏扬被老太太抚养成人,便能跟大房三房相比了么?郭氏不在府上,她吩咐丹露道:「你去二院门口等着,若是二老爷回来了,便同我说一声。」 待丹露离开后,苏禧慢慢踱到殷氏跟前,小手抓着殷氏的手,坦白道:「娘,五堂姐摔倒是我设计的,我把她的裙子和桌脚绑在一块儿了。」 殷氏隐约猜到是苏禧所为,女儿的性子她最清楚,表面看着乖顺,实际上却有些狡猾,只是没想到她会老老实实地交代出来,故意问:「哦,你为何这么做?」 苏禧嘟嘟嘴,往殷氏怀里钻去,现在想起来还有些郁闷:「五堂姐打翻了我的点心,我还没吃一口呢,多浪费啊。」 殷氏轻笑了笑,抬手抚摸苏禧的头发,道:「这次娘不怪你,下回别这么做了。谁若是欺负你,你便来告诉娘,娘亲替你做主,这种暗中的小奸小诈要不得。」 第二十六章 苏禧听话地点点头,她也觉得自己怪幼稚的,居然跟苏凌蓉一般见识。一定是重生回小时候,心态也跟着变小了。 只不过苏禧显然没有认清自己,饶是上辈子嫁了人,她的心态也没成熟多少。 申末时,日落西山,二老爷从外头回头。苏扬听说了今儿的事,主动带着苏凌蓉上大房来赔罪,并让苏凌蓉向苏禧认错道歉:「禧姐儿比你小三岁,蓉姐儿,你身为姐姐,不爱护妹妹便罢了,还动手打妹妹?学堂里的夫子怎么教你的,孝悌的悌怎么写?还不快来向妹妹道歉。」 苏凌蓉两只眼睛红红的,不服道:「禧姐儿故意让我摔倒……还毁了我的画。」 二老爷道:「你还犟嘴是不是?谁教你的胡乱诬赖别人?」 「二伯父,是我做的。」苏禧站出来道,适才殷氏那番话有如醍醐灌顶,此事她确实做的不光彩。她走到苏凌蓉跟前,弯起杏眼儿,大大方方道:「五姐姐,此事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吧。」歪头想了想,「不过你毁了我的点心,却是你不对在先。」 苏凌蓉愤愤地瞪着苏禧,她毁了她的点心怎么了,反正她让丫头再做就是了,可那幅画却是自己的心血,怎能相提并论? 二老爷苏扬道:「还是禧姐儿懂事。妹妹都向你道歉了,蓉姐儿,你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 苏凌蓉低着头,恼红了眼眶极不情愿道:「我也有错,禧妹妹,你原谅我吧。」 苏禧抿起嘴角,说了声好。 「这不就结了。」二老爷满意地点点头,朝殷氏拱了拱手,客气道:「今日给大嫂添麻烦了,我这就带蓉姐儿回去。」 殷氏让丹露和丹雾送二老爷到秋堂居门口。 这二房里头,头脑最清醒的恐怕就数二老爷苏扬了。苏扬拎得清自己的身份,在老太太跟前向来规规矩矩,虽然名声不怎么好,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可从未想着与大老爷争过什么,素来安守本分。正因为如此,老太太才对他另眼相待,许多次容忍郭氏的无理取闹,也是看在二老爷的面子上。 这日天气晴朗,一碧如洗,苏禧去了西跨院跟董兰习舞。 为了跳舞方便,苏禧特地让听鹂做了一套轻便的衣裳,布料用轻薄柔软的散花绫,上臂袖子的布料贴合皮肤,下臂袖子则向外敞开,像盛开的喇叭花,样式很别致,是苏禧自个儿突发奇想的交代听鹂这般做的。腰身也收得颇紧,裙子倒相对宽松一些,穿在身上意外地好看。 这种衣裳定然是穿不出门的,苏禧只有跟着董兰习舞时才会穿。 因是初学,董兰就先教苏禧打开全身的筋骨,这步听着轻松,事实上一点儿也不轻松。一个早晨下来,苏禧软绵绵地瘫在榻上动也不想动。她觉得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被董先生掰得七零八落,这可比叶嬷嬷教她的动作难多了,相比之下叶嬷嬷对她可太仁慈了。 董兰披上一件深蓝色绣月季纹披风,走到苏禧跟前,俯身捏了捏她的腰:「疼?」 苏禧猛地一缩,泪眼汪汪地瞅向董兰:「先生,又酸又疼……」 董兰笑了笑,毫不留情道:「这就对了,疼才能将你身上的肉练下去,若是不想日后长成水桶那般粗的腰身,就咬牙忍着。」 苏禧往下摸了摸自己肉呼呼的腰,再一想自己两三年后的胖墩儿身材,默默忍了。 从西跨院回到花露天香,听鹂一路扶着苏禧,把刚才听到的话说了:「姑娘,绣春居的人送来了几套成衣,您这会儿可要看看?」 苏禧想起当初绣春居的老板娘岑氏说要送她几件衣裳的事,揉了揉酸疼的胳膊,道:「拿来让我看看吧。」 不多时,听鹂便领着几个丫头捧了衣服来。 统共有四套,皆是春衫,是结合了苏禧的想法缝制的。第一套是杏黄色襦裙,袖口和裙襕皆绣了暗金色蔷薇花纹,大朵大朵的蔷薇接连盛开,精致又不显张扬,胸口的藏青色诃子也绣了两朵小蔷薇,听鹂将这套衣裳展开时,苏禧眼前亮了亮。 第二套是雨过天青色衫裙,裙子百褶,裙襕上绣着百鸟闹花纹,走路时裙褶晃动,那些鸟儿就像活了一般,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剩下两套是粉色如意纹襦裙和娇绿色春衫,各有各的独特之处,难怪绣春居如此受京城贵女的追捧,委实是有他们的厉害之处,苏禧只是略略一提,岑氏便把她想要的效果做出来了。 听鹂的眼睛几乎黏在衣服上了,感慨道:「姑娘,何时我能做出一件这样的衣裳,这辈子也就无憾了。」 苏禧跟听鹂年纪一般大,安慰道:「听鹂也很厉害,迟早可以做出来的。」 苏禧让听鹂把衣服收入衣橱,这些衣裳漂亮是漂亮,可是她现在却不会穿。待何时她瘦下来了,何时再把这些衣服拿出来。 三月初一这日,是庆国公夫人小谭氏的六十大寿。 因苏府老太太谭氏和庆国公府夫人是堂姐妹,这次小谭氏过寿,苏家肯定要去的。只不过老太太尚未从香山庵回来,便写信跟小谭氏说了一声,由殷氏和三房郁氏前往庆国公府贺寿。 苏禧跟着殷氏一同来到庆国公府,内院堂屋已经来了不少人。庆国公夫人见着苏禧,笑眯眯地把她叫到跟前:「禧姐儿,快来让我瞧瞧,几日不见,这小脸仿佛更加标致了。」 苏禧糯糯甜甜地叫了声「谭夫人」。 庆国公夫人拍拍她的手,道:「近日也不见你来庆国公府玩耍了,我记得你小时候,三不五时便要来找你少昀表哥和仪表姐玩。如今我上了年纪,想见你一面还得老天拔地的动作,你也不来多看看我这老太婆……」 「老夫人。」殷氏打断道,「禧姐儿年纪大了,总不好常来庆国公府。况且禧姐儿前年去了族学念书,平日里紧张得很,便是我也不能天天见着她,您就别怪她了。」 那厢梅氏也道:「是啊,娘,不是还有仪姐儿陪着您吗?您这么说,叫仪姐儿听了多难受。」 庆国公夫人打的什么主意,殷氏和梅氏都能猜到七八分。傅少昀今年十六岁,到了该定亲的年纪,跟苏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苏禧虽小了点,但再等上两三年,也未尝不可,只要先把这门亲事定下里就成了。庆国公夫人早就相中了苏禧,觉着这姑娘是个面相好,有福气,一双眼睛清澈又灵气逼人,喜欢的不知怎么是好。 只不过殷氏和梅氏都不怎么同意。 殷氏一心为了女儿着想,若是苏禧真嫁给了傅少昀,梅氏这个婆婆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儿,且还有傅仪这位小姑子,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再说梅氏,傅少昀能文能武,又生得相貌堂堂,娶哪家千金不好,为何偏要娶苏家那个胖团子? 所以说这俩人是万万不会同意的,只有庆国公夫人一人剃头担子一头热罢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傅仪出现在堂屋门口,朝庆国公夫人屈了屈膝,「祖母。」 屋里的姑娘们将视线投在傅仪身上,傅仪就是有这样的本领,走到哪儿都能成为人群的焦点。 第二十七章 庆国公夫人一手拉着傅仪,一手拉着苏禧,笑容慈祥道:「仪姐儿来得正好,这屋里人多了,别闷着你们这群小姑娘,你领着禧姐儿和其他姑娘去后院转一转。咱们府里的月季花不是开了吗,你们都去瞧瞧吧。」 傅仪轻轻一笑:「祖母放心,我这就带着妹妹们过去。」 于是一群十几岁的姑娘们便出了堂屋,往后院而去。 傅仪和厉衍的妹妹厉安宜一起走在前头,后面跟着苏凌蓉、苏凌芸等几位姑娘。唐晚和郁宝彤今儿都没来,苏禧不爱跟旁人一样围着傅仪打转,便走在最后头。 厉安宜今年十二,模样俏丽,惊艳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傅仪一遍,夸赞道:「仪姐姐,你这身衣裳可真漂亮,是府上那位绣娘做的?我让我府上的绣娘也来学学。」 傅仪握了握厉安宜的手,笑道:「是我哥哥让绣春居做的,昨儿才送过来。」 没错,傅仪穿的这身儿衣裳,就是岑氏送给苏禧那四件衣裳的其中一件。娇绿色的大袖衫,颜色从衣摆到领口逐渐变淡,领口绣着缠枝葡萄纹镶边,如今世面上极少有这种渐变色的衣裳,是以傅仪刚一出来时,着实让人惊艳了一番。 岑氏做出这四件衣裳后,做了一全套送给苏禧,又分别另做了一件大袖衫和粉色襦裙卖了出去,剩下那两件黄色和雨过天晴色的衣裳,仅苏禧手里有。 傅少昀素来宠爱傅仪这个妹妹,她有这件大袖衫并不稀奇。 苏禧心道,好在她今儿没穿这一件,否则岂不撞衫了吗。 苏禧今日穿了一件粉蓝色苏绣对襟短衫,配一条彩绣花鸟纹裙子,衫裙宽松,显不出身形,其实她这段时间瘦了太多了,圆圆的苹果脸渐渐显出鹅蛋脸的雏形,腰上、手臂和腿上的肉明显少了许多,身段儿也比前阵子高了半个手掌。 只是苏禧刻意穿了身宽松的衣裳,加之傅仪又穿了件新衣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傅仪吸引了去,便没人注意她了。 苏禧乐得清闲,其他人在前面赏月季,她便坐在八角亭下,品尝国公府的芙蓉花茶。 花味寡淡,勉强可以入口。苏禧去一旁摘了几片月季花瓣,放入滚水中煮了煮,再将花瓣放入芙蓉花茶中冲泡,如此一来香味就浓郁多了。 刚喝第一口,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倒是很少看见这样喝茶的。」 苏禧放下茶杯,回过身去,见傅少昀含笑站在几步之外,他身旁的人穿着鸦青色长袍,正是厉衍。 苏禧抿唇,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儿分明是内院,傅少昀怎么把厉衍带来了。她后退两步,眼珠子骨溜溜地转了转,「少昀表哥怎么在这?」 傅少昀没错过她的小动作,桃花眼里的笑意微微一深,「庐阳侯府送来一盆墨菊,祖母吩咐下人搬到后院来,让我也跟着一块过来。」 苏禧懊恼地耷拉下耳朵,这庆国公夫人真是用心良苦,非要撮合她跟傅少昀。可后院这么多姑娘家,庆国公夫人就不怕傅少昀冲撞了别的姑娘么?况且厉衍怎么也来了?她一看见厉衍就想起上辈子的事情,想起她跟厉衍同床异梦的日子,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傅少昀看出她的排斥,介绍道:「这位是庐阳侯府的长子厉衍,也是我的表兄。」 苏禧朝厉衍的方向低了低头,并不抬头看人:「厉公子。」 这划清界限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看都不看,便是不想有任何接触。厉衍看向八角亭内的小姑娘,因低着头,厉衍只能看到她浓密的睫毛和小巧的下巴,身量不高,瞧着只有十岁左右。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将军府,这小姑娘也是这般态度,不冷不热,甚至带着一丝丝反感。 厉衍面色不改,点点头道:「苏姑娘。」 傅少昀让后头的下人把花搬过来,放在一处较为显眼的地方,忽然想起什么,问苏禧道:「方才见你喝茶,似乎对我府上的花茶颇为不满?不知这茶哪里不好,竟然入不了禧妹妹的口?」 苏禧原本想走开,眼下只好解释道:「芙蓉花茶本身花味清淡,容易让人觉得无味,这花茶里虽然加了薄荷和橘皮,但这二者味浓,非但提不出花瓣本身的清香,反而更压制着了。若是试一试跟峨眉雪芽一起煮,想必茶味会比现在好上许多。」 苏禧平时也喜欢喝茶,上辈子收藏了许多名贵茶叶,于茶一道,虽谈不上头头是道,但也是小有见解的。 傅少昀听罢扬了扬眉,轻笑道:「不知仪姐儿听到你这番话,会不会觉得惭愧。」 这芙蓉花茶是傅仪窨制的,庆国公府每回来客人,都是用这种茶招待。一般人都会夸赞这茶味道清香淡雅,接着称赞庆国公府的姑娘心灵手巧,便是自家人,也觉得傅仪的茶制得不错。倒是很少有像苏禧这样直白地说出茶的不好,还给出建议的。 殊不知苏禧不是刻意踩低傅仪,而是不知道这茶是傅仪窨制的罢了,若是她知道,才懒得说出来呢。 傅仪的东西好不好跟她没关系,她巴不得永远不好呢。 厉衍身为傅仪的忠实拥趸,听到苏禧的话自然忍不住了,道:「各花入各眼,这茶不合苏姑娘的口,不代表它就不是好茶,兴许有人便独爱这种茶味。」 苏禧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这「有人」指的就是他自己吧?这厉衍还真是喜欢傅仪喜欢得厉害,她只是说了这茶几句不好,他就忍不住站出来反驳自己了。他对傅仪的心思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上辈子自己是瞎了不成,怎么会瞧不出来呢? 苏禧懒得搭理厉衍,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指了指另一边道:「我去那边走走,不打扰少昀表哥和厉公子了。」说着举步便走。 「幼幼。」傅少昀叫住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彩绘卷云纹小圆盒,递到她手中,掀唇微微一笑:「知道你今儿要来,这是我命人去四季果脯买的冬瓜蜜饯,尝尝。」 苏禧不知接还是不接,犹豫了半响,还是在傅少昀的注视下慢慢地摇了摇头。她道:「多谢少昀表哥的好意,可是我现在不喜欢吃蜜饯了,少昀表哥日后不要送我吃的东西了,且不说麻烦了你,被旁人知道兴许会误会的。」 傅少昀动作微微一滞,眼神有些怔忡,很快笑道:「小丫头说什么呢?我是你表哥,给你送好吃的是我的心意,这有什么可误会的。」说着敲了敲苏禧的头,又道:「小小年纪想的倒是挺多,快接着吧,瞧瞧你脸上都没几两肉了,家里的人苛待你不成?」 苏禧道:「当然不是……」 傅少昀见她仍旧不接,便把小圆盒交给了一旁的听雁,放缓了语气又道:「先尝一口试试,你若是不喜欢,我日后便不买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苏禧就是想拒绝也拒绝不了了。直到傅少昀和厉衍走远了,听雁拿着那糖盒就像拿着烫手山芋,扭头问苏禧:「姑娘,这个该怎么办……」 听雁在苏禧身边伺候,晓得她最近一点甜食都不吃,别说甜食,饭都吃得少了。 苏禧想了想,到底是傅少昀的一番心意,不能扔了,便道:「送给你和听鹤吧。」 第二十八章 那厢傅仪和几个姑娘正在玩猜枚令。 厉安宜转身往一只手里塞了松子,攒成拳头,举到傅仪面前让她猜松子在哪只手里,不仅要猜对在哪只手,还要猜对有几颗。 傅仪思索片刻,伸出手指指了指厉安宜的左手:「我猜是这只手,有三颗松子。」 厉安宜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睛,缓缓摊开手掌,里面的的确确躺着三颗松子。傅仪是神了不成?厉安宜上去缠着她:「仪姐姐,你是怎么猜中的?告诉我吧。」 傅仪但笑不语,接下来苏凌蓉和苏凌芸也分别考了考她,她都一一猜中了。 厉安宜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大,嚷嚷道:「这不可能,仪姐姐是不是偷偷看了?不然怎么一猜就中呢?」 傅仪笑道:「愿赌服输,好了,你们三个都得替我做一件事情。」 厉安宜赖皮道:「仪姐姐不告诉我怎么猜中的,我就不帮你做事,谁知道你是不是作弊呢。」 傅仪也是好脾气,没跟她计较,脸上依旧挂着笑,道:「既然宜妹妹想知道,我告诉你就是了。其实我也不确定究竟在哪只手里,但我发现一旦我看向哪只手,你们的脸上露出慌乱之色,那就定是在那只手里了。」 厉安宜露出恍悟之色,可还是不依不饶,「那你怎么知道我们手里有几个呢?」 傅仪道:「你们的手都不大,若是松子放得多了就容易看出来,是以通常在三至七个之间。宜妹妹三月生辰,蓉姐姐最喜欢‘五’,至于芸妹妹……我随便猜了个七,没想到竟猜对了。」 得知真相后,猜枚令也就变得不那么神奇了。不过厉安宜还是对傅仪颇服气,愿赌服输道:「仪姐姐说吧,你想让我们做什么?除了摘天上的星星,什么都成。」 傅仪被她的语气逗笑了,指指八角亭旁的桃树道:「我见那棵树上的花开得好,你们帮我摘一株桃花吧。」 这可简单,厉安宜与苏凌蓉、苏凌芸三人一块朝八角亭走去。 到了桃花树下,厉安宜仰头瞅了瞅,寻着一株桃花开得正好,踮起脚尖便要摘下来,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略略惊讶的声音—— 「二哥?」 厉安宜好奇地看去,因隔着一道月洞门,仅能看到一条彩绣花鸟纹的马面裙,裙子有些眼熟,她想了想,好像今日将军府的那位九姑娘穿的便是这样的裙子。 九姑娘在同谁说话?厉安宜站的位置瞧不见对方是什么人,她收回手臂,故意若无其事地换了个方向,站到桃树的另一边,一边观察桃花,一边偷偷往月洞门内瞥去。 这一瞥,便呆呆地愣住了。 苏禧对面站着一位男子,看起来跟她哥哥厉衍一般大。兴许不好进入后院里,便站在月洞门外,只把苏禧叫了出去,她方才听见苏禧叫那男子「二哥」,那他应当便是将军府的二爷苏祉。 厉安宜没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人,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周身的气场有些冷,但是看着苏禧的眼神却很柔和,只是站在那儿,便给人一种如沐清风之感。厉安宜忘了摘花,直到苏凌蓉和苏凌芸摘好了花叫她,她才恍然回神,匆匆别了一株桃花,再扭头看过去时,苏禧和那男子已经不见了。 苏祉来找苏禧是有要事的。 将军府的人传来消息,老太爷今日练拳时忽然晕了过去,府里的主子都不在,管事赶忙命人先请了大夫,再来庆国公府通知殷氏和郁氏。 苏祉今儿也来了庆国公府,得到消息后便来寻苏禧,同殷氏三人匆匆回了将军府。三夫人郁氏留下向庆国公府夫人解释,再领着苏凌蓉和苏凌芸及六爷苏祤赶回府。 苏禧几人赶到苏老太爷床头时,郝大夫正在为他施针。郝大夫是苏家专门聘请的大夫,医术了得,杏林春暖,也是听鹭的师父,苏家的大病小病都是他看的。 苏清波躺在床头,身上几处大穴都扎着银针,双眼紧闭,毫无动静。 大老爷苏振也从官场上赶了回来,担心地问:「郝大夫,家父究竟怎么回事?」 郝大夫再次替老太爷把了把脉,道:「老太爷发病突然,初步诊治应当是中风之症。」 苏振惊了惊,老太爷每日起床都会打一遍拳,况且前儿才从战场上下来,怎么说中风就中风了?他道:「可有什么医治的办法?家父日后会如何?」 郝大夫道:「多亏老太爷常年打拳健体,是以此次发病不多严重。若是每日药膳调养,配合针灸治疗,慢慢地就会康复了。」 苏振松了一口气,恭敬地朝郝大夫拱了拱手,道:「那就有劳郝大夫了。」 郝大夫为苏清波配了几味药,让听鹭去他的屋里抓药熬煮了,喂老太爷喝下去。 老太太在香山庵听说了家里的事,忙让人收拾了东西,连夜从山上赶回家中,翌日天明才到。 老太太见苏清波半卧在床上,下半身不能动弹,便禁不住红了眼眶,坐在床头无声地落泪。苏清波早已醒了,只是双腿不能下地,见状紧紧搦住老太太的手,另一只手给她擦了擦泪,嘴里却道:「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哭?要是让儿孙们瞧见岂不笑话你么?郝大夫都说了,只要我调理得当,这两条腿再站起来走路不成问题。」 二房和三房的人昨儿在外头守了一夜,今儿一早才被苏清波赶了回去,眼下只有苏振一人在外头。 谭氏收了收泪,道:「你好好儿养病,我在跟前伺候着你,便是不能走路了也不要紧,日后就不必再上战场了。我早就觉着打仗太危险,偏生你总不听我的。」 老太爷摇摇头道:「妇人之见。」却没再说什么。 老太爷这一病便是一年,这一年里阖府上下都过得很小心,生怕一出什么岔子,加重了老太爷的病情。期间昭元帝得知了老将军的事情,让宫里最得脸的常公公送来了许多珍贵的补品,并表示「希望苏将军早日康复,朕甚为担忧」。 如此一来,让许多自打苏老将军中风后便持观望态度的臣子不能淡定了,纷纷网罗了各地药品、补品,前来将军府探望苏清波。有一阵子将军府门庭若市,库房的补品摆都摆不下,着实让王管事苦恼了许久。 一年之后,苏清波不仅能下地了,还能持着拐杖慢慢地腾挪。 苏禧每日族学下课、或是从董兰那儿习完舞后,便会去上房探看老太爷,偶尔还会陪着老太爷一块儿走走路,说说话。那段时间老太爷恢复得很快,早晨起来还能在院子里打半套拳,当然,跟没生病之前是不能比的,但也十分不容易了。 眨眼又过了一年,白日刚下完一场鹅毛大雪,今儿正是除夕夜,也是苏禧十二岁的生辰。 苏家每年过除夕夜,都有两个重要的环节,一个是给苏禧过生辰,一个是守岁。 苏禧生得晚,赶在昭元七年的最后一日才呱呱落地,这在年纪上就吃了大亏。 记得有一回上元节,苏老太爷给府上每个孙子孙女儿都送了一盏灯,或是莲花灯或是走马灯,苏禧得的是一盏兔儿灯。 当时几位堂哥们都在院子里玩灯,苏禧却被殷氏抱着,头上戴着毛茸茸的暖兜,白白嫩嫩的小脸偎着殷氏的胸怀,圆乎乎的小胖手根本握不住灯。 第二十九章 三老爷苏拓见状,忍不住道:「禧姐儿都两岁了,祤哥儿两岁都会走路了,她怎么连灯笼都拿不住?」 可怜苏禧当时不过才半个月大而已。 这是殷氏后来告诉她的,她至今想起仍觉得好笑。苏禧坐在临窗暖塌上,支着下巴看外头的夜空,殷氏催了她好几遍,她还是不肯回花露天香,偏要睡在这儿。 殷氏拿她没办法,道:「要睡这儿也行,我让厨房给你煮一碗饺子,你吃了,瞧瞧这两年都瘦成什么样儿了。还是小时候可爱些,圆乎乎的,让人瞧了就欢喜。」 苏禧把一张小脸凑到殷氏面前,笑嘻嘻地问:「娘是说现在看见我不欢喜吗?」 便是这两年殷氏见多了苏禧,此时看着她的容貌,也不免有些怔愣。殷氏一直晓得女儿的模样生得好,但是从不知道她长大后会这样好看。漂亮得有些不像话,那眉眼,那唇瓣,饶是最厉害的匠工精雕细琢恐怕也雕不出这样完美的。配上苏禧一把绵软甜糯的嗓音,像一尊会说话的白瓷娃娃,谁还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殷氏伸出手摸了摸苏禧的头发,暗中叹一口气,欢喜是欢喜,可是太漂亮了,也未必见得就是一件好事。「幼幼,为何这一年都不见你怎么出过府?」 苏禧顺势伏在殷氏的腿上,让殷氏方便给她摸头发,她眨巴眨巴水润润的大眼,甜濡道:「与其出府玩耍,还不如留在府里多陪陪祖父,祖父看见我就高兴,晌午还能多吃一碗饭。娘不也是么?这一年你推了许多请帖和邀请,连街上也很少去。」 殷氏摸着苏禧的头发,只觉得她头发又稠又滑,尚未抓在手里便已经到头了,黑亮得像海藻一般。殷氏道:「我不出门是因为老太爷尚在病中,我身为儿媳,跟前自然要尽孝。」说着点了点苏禧光洁的额头,垂着眼道:「你少拿这些话糊弄我,我会不知道你的心思?本来就是闲不住的性子,如今反而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究竟是为什么?」 苏禧「哎唷」一声,团成一团往殷氏怀里钻了钻,两只手臂紧紧缠着殷氏的腰,「娘,女儿长大了,不想出门不行吗?我每日去族学念书,跟董先生学跳舞,回来再看看书练练琴,还要去上房陪祖父祖母说话,已经很累了,哪有时间出门啊。」 苏禧说的这些,殷氏心里是清楚的,这丫头这两年于课业上确实用心了不少,也大有进益,学堂的几位夫子轮番夸赞过她一遍,道她勤勉用功,又不骄不躁。 便是回到家中,殷氏也常常见她一面练那古里古怪的动作,一面捧着书看。 原先殷氏是不能理解苏禧做这些动作的意义的,可是自打她抽条之后,殷氏便觉着女儿不仅长高了,而且身段匀称,窈窕有致,尤其是一双长腿又细又直。 扪心自问,殷氏可没有这么长的腿,想来应该是苏禧自个儿的功劳。 殷氏顺着道:「少出点门也好,翻过年你就虚十三了,是大姑娘了,行事举止都该注意着些,可不能再像儿时那般任性了。」殷氏现在可不敢随意让苏禧出门了,她这张脸生得太招摇,若是不慎被什么人看入眼里,也许只能是祸不是福。 苏禧娇嗔道:「娘也知道我是大姑娘了,还同我说这些。」 殷氏心里装着事儿,没跟她说明白。正好丹雾端着煮好的饺子进来了,殷氏便让她吃几个。 苏禧虽乖乖地吃了,可如今她胃口小了,只吃了两三个便搁下筷子摇摇头道:「吃饱了。」 本来就不怎么饿,傍晚刚同家人一块儿吃过年夜饭,这才过去一两个时辰。殷氏也没勉强苏禧,同她说了几句话便起身要走,让她早些睡觉。 这儿是苏禧在秋堂居的闺房,她熟悉得很,隔三岔五便要回来睡一觉,是以很轻车熟路,笑盈盈地送殷氏出门了。 过得两日,唐晚来将军府看望苏禧。 因两人关系好,就不讲究那么多规矩,唐晚直接进了苏禧的闺房寻她。 唐晚拨开璎珞珠帘,见苏禧正穿着散花绫裙子练舞,她骨架本就纤细,瘦下来之后更加苗条,穿着这一身自己设计的裙子,就像是春天里破土而出的嫩笋芽,娇嫩甜白,生机勃勃。 苏禧平时不会在闺房练舞,要练也是去董先生的跨院,今儿是看书看得累了,这才站起来练了几步。虽然只是短短几个动作,可那一举手一投足流露出的柔美,让唐晚呆愣楞地看了许久也没回过神来。 苏禧停下动作,扭头看见唐晚,甜吟吟地一笑:「唐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唐晚这才把目光放到苏禧的脸上,只是短短两年,她就好像有些不认识苏禧了,昔日白嫩圆润的小姑娘长开了,竟然出落得如此貌美绝丽。饶是这两年里已经见过许多次,唐晚还是又一次被惊艳住了。 苏禧见唐晚不吭声,伸出五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笑道:「唐姐姐想什么想得出神?」 唐晚抓住苏禧的手,眼睛定定地瞅着她,有些语无伦次道:「幼幼,你怎么……若是郁姐姐看到你现在的模样,肯定会跟我一样说不出话的,我都有些嫉妒你了。」 郁宝彤家规甚严,加之她今年十五,到了说亲的年纪,荣国公世子等闲是不会让她出门的,苏禧已经有半年不曾见过她了。 苏禧歪头:「嫉妒我什么?」 唐晚捏了捏她嫩生生的脸颊,噘嘴道:「嫉妒才貌双全,满意了吗?」唐晚知道苏禧喜欢听别人夸她什么。 果不其然,苏禧抿起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有些小小的得意还有一丝羞赧,这般生动的表情,更加叫人只管盯着她花朵般娇嫩的脸蛋,移不开视线。 唐晚好不容易回神,想起正经事来,道:「差点儿被你迷惑了,我今日来是有事同你说的。宛平翁主要在京西马场与人比赛骑马,邀请咱们前去观看,我和郁姐姐都去,听说齐王世子和几位世家公子也去,幼幼,你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苏禧下意识摇头,「我……」苏禧不会骑马,况且马场尘土飞扬的,她委实提不起兴趣。 唐晚趁她拒绝之前使出杀手锏:「郁姐姐好不容易得到家里同意能出门一趟,你们有半年没见了吧?说不定下回见面,郁姐姐都出嫁了,以后再见面可就难了。」 女子出嫁后确实不如做姑娘时自由,一旦嫁为人妇,不知不觉便与以前的闺蜜疏远了。 苏禧犹豫片刻,点点头道:「好吧,我会去的。」 唐晚满意地笑道:「那到时我来接你,咱们一同前往京西马场。」 苏禧说好。两个小姐妹许久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苏禧把唐晚留下来共用午膳,一直到了寅时,唐晚才站起来说要走了。 苏禧把唐晚送到二门,目送唐晚离开后,才踅身走回花露天香。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个穿宝蓝色绣金莲纹的男子从门外走进来。 四爷苏祰跟朋友喝了一点酒,头脑还算清醒,就是脚步有些虚浮。他前儿刚娶了安平侯的小女儿窦锦儿为妻,窦锦儿是个性子要强的,管他管得严不说,还跟郭氏婆媳不和,见天儿吵得他脑仁儿疼,这才总往外头躲。今日若不是郭氏叫他回来,他这会儿说不定还在游芳院听曲儿呢。 第三十章 苏祰瞧着前方粉蓝色的倩影,眯了眯眼睛。 恰好苏禧偏过头跟丫鬟说话,侧脸便毫无防备地被苏祰看了去。苏祰呆了呆,一时想不起家里何时出过这样的绝色,再看她举步走进了花露天香,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大房的九妹妹住的院子正好叫这个名字。 印象中九妹妹一直是圆滚滚肉呼呼的,何时出落得这般水灵漂亮了? 不怪苏祰如此惊讶,他成日花天酒地,常常留宿外面,连将军府都很少回来,更别说进内院来了,便是进了内院,也是闷头在自己院子里睡觉,极少操心别人。认真算一算,他已经有一年多不曾见过苏禧了,今年除夕他是在游芳院过的,老太太都有些看不过眼,冷着脸数落了郭氏两句,怪她把老四惯得如此不成气候。 所以苏祰猛地见到苏禧,若非身边的小厮说那是九姑娘,他还真有些不敢认。 到了初十这一日,唐晚来接苏禧去京西马场。 京西马场位于上京城外,坐马车约莫两刻钟,俩人到时,马场外面已经停了不少马车。 苏禧和唐晚一同走下马车,因马场里有别的男子,所以俩人头上都戴着帷帽。进了马场,便有公主府的下人领着她们往里面走。 宛平翁主是寿昌长公主的女儿,深得寿昌长公主喜爱,听说性子很是骄纵大胆,从今日这场骑马比赛便能看得出来。虽说京城贵女大部分都会骑马,但公然举办比赛的可没有几个,况且还邀请了这么多人观看,那便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了。 不知道跟宛平翁主比赛的是谁,不管是谁,都该称赞一声勇气可嘉。 唐晚一边走一边道:「当初约定比赛之前宛平翁主曾说,对方若是输了,便要……」唐晚附在苏禧耳边说了一句,又道:「这不是故意刁难人么,叫人输也不是,更不能赢她。」赢了只怕更没好日子过了。 苏禧倒不关心这些,因为她远远地看到了几个身影。 看台前面站着几个姑娘,最中间穿一身烟霞色洒金百蝶穿花纹大袖衫的正是傅仪。好些日子不见,傅仪长高了许多,身条娉婷,胸前鼓鼓的,已有十四岁少女该有的样子了,玉颊洁白,芳颜娇美,只静静地站在那儿,便让人觉着无比美好。 傅仪周围好几个姑娘,苏禧大都认识,其中还有她外祖母家的两家姑娘,殷萋萋和殷芃芃,另外一个裹着樱色披风的是庐阳侯府的厉安宜。 不知谁道:「唐妹妹和禧妹妹来了。」 唐晚拽着苏禧的手,往那处走去。 还没走到跟前,侧面有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驶出。 马蹄从苏禧面前踏过,走了几步,稳稳地停在看台旁边。马背上的人穿着一袭天青色织金柿蒂窠纹华服,腰上垂挂着檀色香囊和翡翠荷叶鱼玉佩,身如修竹,人如玉树。 看台前的姑娘放柔了说话的声音,有些忍不住的,悄悄拿眼睛余光扫了过去。 卫沨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将鞭子交给一旁的仆从,朝宛平翁主走去。 宛平翁主身穿红色窄袖胡服,脚蹬一双透空软绵靴,打扮得干净利落,正在抚摸她的爱马白绒。见着卫沨过来,宛平翁主停下动作,欣喜地上前道:「表哥。」 卫沨道:「听说你要与威远将军之女比赛骑马?」 「正是。」宛平翁主顾合黎骄傲地承认,转身把白绒牵过来,让卫沨帮忙瞧瞧,「表哥看我这匹马如何?这是我让人从漠北买来的,听说能日行千里,别说是吕驰的女儿,便是赢你的汗血宝马,我看也不成问题。」 卫沨面色不变,只道:「吕驰身经百战,以骑射着称,他的儿女自然也不在话下,这场比赛你未必能赢。」 顾合黎还以为能从卫沨这儿听到几句鼓励,没想到他竟然是来打击自己的,当下就有些不高兴了,噘嘴道:「我的骑术可是连陛下都称赞过的,表哥既然不是来给我助威,而是给我泼冷水的,就到别的地方站着吧。你一来这儿就不安宁,扰得我不能安心比赛。」看台上投过来的目光太灼热了。 卫沨轻轻掀了掀唇,笑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太过轻敌。」 顾合黎可不领情,催促他赶紧离开。 正此时,马场另一侧传来异动。 一人一骑横冲直撞地闯进马场,那匹马明显是受惊了,不受马背上的人控制,直直地朝着看台冲去。看台上的姑娘们花容失色,纷纷往后退去,眼看着便要撞上看台,好在骑马的男子骑术娴淑,最后关头生生勒紧了缰绳,强迫马停了下来。 男子俯身趴在马背上,用手掌轻轻抚摸马的头部,不一会儿,那马不再狂躁不安,安静了下来。 男子直起腰身,想向看台上的姑娘们道一声歉,视线一转,却呆呆地愣住了。 苏禧就站在看台前,马失控的时候,从她眼皮子底下险险地擦过去,掀掉了她头上的帷帽。这会儿她小脸一白,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余悸未消的表情,浓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晶莹剔透的泪珠,像往湖泊里洒了一把星辰,璀璨夺目。 一时间,吕江淮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的眼睛更漂亮的东西了。 苏禧吓得不轻,后退半步,低头用手指擦了擦泪花,若非唐晚在一旁拉着她,恐怕她这会儿已经腿软得坐到地上去了。 吕江淮从马背上跳下,走到苏禧跟前,喉结滚动,冒昧道:「姑娘,你没事吧?可有伤着你?」 吕惠姝匆匆骑马追上来,见着这边的状况,吃惊地问:「哥哥,你伤着人了?」一边说一边跳下马背,从地上拾起苏禧掉落的帷帽,送还给苏禧手中,「姑娘,这是你的东西吧?实在是对不起,这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发起疯起来了,我哥哥是为了制服它,有没有伤着你哪儿……」 吕惠姝便是威远将军的女儿,身形高挑,头发全部束上头顶,乍一看英姿潇洒,有些像十四五岁的少年。 这匹马是吕惠姝跟宛平翁主比赛时骑的马,刚才吕惠姝给它喂草料的时候,它突然长嘶一声,撒开四蹄便狂奔了起来。这匹马素来温和,极少有这种反常的行为。 兄妹俩都这么道歉了,苏禧自然也不能再责怪人家,虽然她刚才真的吓坏了,如果吕江淮没有控制好方向,那马蹄兴许会从她的脑袋上踩过去。她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去一旁坐一会儿就好了。」 苏禧接过帷帽,正要重新戴在头上,旁边一道声音不可思议地问:「……禧姐儿?」 苏禧看去,见殷萋萋站在几步之外,满脸的惊疑和不确定。 苏禧弯起唇瓣,微微一笑:「萋姐姐。」 竟然真是……殷萋萋怔怔地看向面前的小姑娘,印象中苏禧一直是圆润润、肉嘟嘟的,因五官生得精致,大家伙儿都觉得她玉雪可爱,然而到了十岁左右,再胖就不如小时候那样好看了,所以她和殷芃芃也不太爱跟她一块儿玩。 可是谁能想到昔日的小胖团子长开后会漂亮得这样惊人?不仅身段儿变得纤细窈窕了,五官也长开了,皮肤白得跟雪一样,一身冰肌玉骨,站在太阳底下随时可以融化。 第三十一章 殷萋萋突然就想起一句话—— 美目涓涓,涵着一泓秋水;芳颜皎皎,带着几度清风。 这般容貌,再过两年,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殷芃芃也凑过来,嘴巴张得大大的:「你真是禧姐儿?你,你可别骗我们……」仔细把苏禧看了看,嘀咕道:「禧姐儿耳朵上有一颗小痣,你有么?」说着凑上去,一看果真是有。 这下殷芃芃没声儿了。 傅仪算几个之中最镇定的,含笑问道:「好些日子不见禧妹妹了,没想到变化这样大,不知道这些日子你在忙什么?先前好几次邀请你,你最后都没来。」 苏禧看向傅仪,眼睛眨了眨,解释道:「仪姐姐知道的,前阵子我祖父病了,这两年我一直在家里照看祖父,加之族学的课业又有些紧张,这才没有出来,仪姐姐不会怪我吧?」 傅仪道:「禧妹妹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怪你?不知苏将军现在身体如何,可好些了?」 苏禧抿唇,道:「已经大好了,多谢仪姐姐关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傅仪邀请苏禧坐在看台中央,这个位置极适合观看一会儿的比赛。苏禧其实很想坐下,方才那一顿惊吓使得她这会儿都没缓过劲儿来,只是跟傅仪她们许久不见,有好些话要说。 「哥哥,你怎么还不走?」见哥哥半天没反应,吕惠姝骑马发问。 吕江淮恍然回神,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色,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咳嗽一声道:「驾!」 吕惠姝握着缰绳,离开前朝苏禧展颜笑了笑,道:「等我跟宛平翁主比赛完了,再来好好与你道歉。」 苏禧还没来得及说不用,兄妹俩便已经骑马走远了。 这厢,宛平翁主瞧着那匹马被制服了,脸色沉了沉,轻轻一哼:「真是走运。」 说罢,见卫沨立在一侧仍没有走,疑惑地问:「表哥,你不是刚才就走了么?」 卫沨收回视线,看向顾合黎,问道:「你在那匹马身上动了手脚?」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很确定。 顾合黎扭开头,抬了抬下巴道:「只是下了点药而已,挫一挫吕惠姝的锐气,谁知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论骑术顾合黎自认不会输,但是既然下面的人出了这个主意,她也没有阻止。 卫沨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下回别再做这种事。」 顾合黎以为卫沨只是指马失控这件事情,不以为然地应了,又道:「不是没伤着人么,那个吕江淮倒是有几分本事,马都失控了他还敢上去安抚,若是我赢了吕惠姝,也要跟他比试比试……」话没说完,扭头一看,卫沨已经骑马离开了。 顾合黎不满地撇撇嘴,牵着马走去马场。 苏禧坐在看台上,左边是唐晚,右边是郁宝璋。郁宝璋来晚了,骑马比赛开始后她才过来,见着苏禧先是一愣,然后向唐晚投去一个「这位是谁」的目光。 唐晚说出「幼幼」两个字时,郁宝璋不可置信地翕了翕唇,还以为唐晚在骗自己。 直到苏禧拉了拉她的袖子,仰头叫了一声「郁姐姐」,声音与以前一模一样,郁宝璋才肯相信她就是苏禧。 眼下三人坐在一块儿,一边观看宛平翁主与吕惠姝的比赛,一边亲密地谈话。 吕惠姝换了一匹棕色的骏马,跟宛平翁主的白马相比有些逊色。只不过吕惠姝到底是威远将军的女儿,骑术精湛,比赛开始时稍稍落后宛平翁主一段距离,待跑到了后半圈,她紧追而上,很快便超过了宛平翁主半个马身,一直到了终点,稳稳当当地赢了这场比赛。 吕惠姝笑道:「翁主,我还需要帮你捡马粪么?」 宛平翁主愤怒地摔了鞭子,剜了吕惠姝一眼。「这局不算,我们再比一局!」 看台上,兴许是刚才马惊的时候扭住了脚,苏禧觉得脚腕隐隐传来一阵疼痛,一开始不大明显,到这会儿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她见唐晚和郁宝璋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比赛,便没同她俩说,只道:「唐姐姐和郁姐姐先看着吧,我去后面走走。」 人有急事,唐晚和郁宝璋便没有多想,点头说好。 苏禧离开看台,往马场后面走去。马场后头有一个八角亭,周围是假山池塘,树木蓊郁,比看台那里阴凉许多。苏禧领着听雁、听鹤走了几步,想坐在亭子看看脚腕肿了没有,只不过仍未走近,远远便瞧见亭子里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骑马比赛开始没多久就离开的殷萋萋,另一个侧对着她,苏禧看了看,竟然是卫沨。 殷萋萋低着头,面色赧然,伸出了手将一个绣好的鱼戏荷叶纹香囊递给卫沨。 因上辈子殷萋萋同卫沨定过亲,虽然这会儿距离他们定亲还有一年,但苏禧见到这一幕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反而下意识往一旁躲了躲,不想被亭子里的人发现。 卫沨没有接殷萋萋的香囊,隔得太远,苏禧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不过见卫沨神色平静,甚至有些冷淡,便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不然殷萋萋的脸色也不会白了又白。 殷萋萋僵立半响,泪水滚了出来,转身又羞又恼地跑开了。 苏禧是领教过卫沨的冷淡和不留情面的,这会儿居然有些同情起殷萋萋来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这时候卫沨拒绝了殷萋萋,后头为何还会与殷萋萋定亲? 苏禧在这儿想得出神,一时不察,脚底踩中一截枯木,就听寂静的空气中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 卫沨抬眸,不动声色地朝这边看来,道:「谁?」 苏禧踟蹰片刻,乖乖地从树后站了出来,见卫沨眯了眯眼睛,她心里一虚,立即飞快地举起一双手捂住了眼睛,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苏禧等了半响,没听到任何回应。 周围静静的,只听见头顶树影婆娑的声音,听雁和听鹤也不知在后头做什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苏禧捂着眼睛看不清形势,等得不安,便悄悄把手往下移了移,只露出一双乌黝黑亮的大眼睛,从指头缝里往八角凉亭里瞅去。 一抬眼,见卫沨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 卫沨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唇边勾着一丝淡淡的浅笑。 苏禧一惊,条件反射地后退,却忘了自己扭伤了脚,一动牵扯了脚上的伤处,皱起眉头忍不住哽咽了一声。 听鹤与听雁上来扶住她,听雁担心苏禧被卫沨误会,主动朝卫沨解释道:「卫世子,我们姑娘方才扭伤了脚,想来这亭子里歇一会儿,并非有意听到你与殷姑娘的谈话的。请卫世子行个方便,让我们姑娘去亭子里坐一会儿吧。」 卫沨的眼眸垂了垂,落在苏禧的脚上。 苏禧今儿穿了一双樱粉色绣蜂蝶赶花纹的绣鞋,鞋子藏在了月白色彩绣裙子下面,只露出一双小小巧巧的鞋头,鞋头上分别缀了三颗明亮的东珠,衬得那双小脚更是说不出的可爱。 苏禧不自在地把脚往回缩了缩,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懊恼和不知所措:「庭舟表哥,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装傻看来是不行的,卫沨这么聪明,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如果他担心她出去后乱说话,那她先表明立场,他应该就会放过她吧? 第三十二章 早知道就不因为一时好奇胡乱偷听了,苏禧这会儿后悔也晚了,希望卫沨能看在她脚扭伤的份儿上,不同她一般计较。 卫沨微微抬了抬眉,这一声「庭舟表哥」倒勾起了他不少回忆。那个在藏经阁蹭了一脸脏兮兮、粉嫩圆润的小丫头仿佛仍在昨日,不安地睁着大眼睛看向他,如今竟然已经长成了漂亮得惊人的小姑娘了,只是这双眼睛仍旧没有变化,又大又亮,灵动得就像能说话一般。 卫沨静了静,揶揄道:「禧表妹不是什么都没听见么?」 苏禧脸蛋一红,心道这卫沨记得可真清楚,她只是随口一说,况且他和殷萋萋站在亭子里说话,又没有刻意避人耳目,被她看见也是在所难免的。她道:「确实没听见,隔得太远了。」只是看见罢了。 卫沨轻轻笑了笑,很快又消失了,「亭子留给你,我会命人在周围守着。」 苏禧眨巴眨巴眼,有些不相信卫沨居然这么好说话,直到他的身影真的走远了,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对听鹤和听雁道:「扶我去亭子里坐坐。」 两人扶着苏禧进了八角亭,待苏禧坐在石凳上,听雁才忍不住说道:「姑娘,殷姑娘的胆子真大,前头还有那么多人呢,她竟然敢……给卫世子递香囊。」「私会」那两个字咀嚼了一下,还是没说出来。 听雁跟着苏禧七八年了,神经比较粗大,跟苏禧说话也较随意一些。 苏禧环顾周围一圈,不见旁人,看来卫沨果真命人守着这里了,便让听雁和听鹤在跟前挡着,一边掀起裙襕一边道:「萋姐姐胆子大不大,或是给谁递香囊,这些都与我们没关系。听雁姐姐,这些话你在我跟前说就算了,出了亭子就不能再乱说。」 听雁这才晓得自己说得多了,说了一声是,蹲下身,轻轻地褪下苏禧的鞋袜,替她查看伤势。听雁常年习武,跌打损伤是常事,这种小小的扭伤自然也会看的。 就见苏禧一截皓白胜雪的脚腕裸露在空气中,那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还能看见皮肤下的血管,脆弱得好像一扭就断。眼下那里泛起了一片红,果真是扭伤了,听雁仔细观察了下,对苏禧道:「姑娘,奴婢先帮您按捏两下,就不那么疼了,您先忍着点儿。」 苏禧刚点一下头,听雁的手就开始动了,左一下右一下,饶是苏禧做好了心里准备,也不免疼得泪眼汪汪的,连连叫道:「轻点,轻点……呜呜,疼死我了。」 听雁依言放轻力道,但苏禧还是觉得疼。 过了一会儿,听雁总算是按摩好了。「姑娘再动动试一试?这儿没有药酒,待回府之后奴婢再给您上点儿药酒,过不几日便没事了。」 苏禧眼里含了一包泪,差点儿没忍住滚了下来,本来不怎么疼的,刚才被听雁这么一捏,反而觉得更疼了。苏禧将信将疑地转了转脚踝,又转了转,惊喜道:「好像是不怎么疼了。」 听雁一笑,道:「听鹭不在,这种伤奴婢也能解决,回府后再让她好好看看。」听鹭是四个丫鬟里最精通医术的。 苏禧点点头,正准备让听鹤去前头跟唐晚和郁宝彤说一声,她的脚腕扭伤了,兴许要提前回府,抬头见八角亭外的小路尽头出现了一道人影,穿着天青色的华服,正是刚才离开的卫沨。 苏禧赶忙让听鹤与听雁挡在身前,匆匆套上白绫袜,刚穿好绣鞋,就听卫沨的脚步已经来到亭子外了,他淡声道:「禧表妹的脚伤严重么?」 苏禧把脑袋从听雁的身后伸出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卫沨,迟疑了一下,道:「已经大好了,多谢庭舟表哥关心。」纠结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道:「庭舟表哥不是已经走了吗?」这般神出鬼没的,将她吓得不轻。 卫沨大抵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只勾了勾唇,却没有别的反应,走到石桌前,将一个青釉缠枝莲纹小瓷瓶放到桌子上,对苏禧道:「这是活血膏,让你的丫鬟给你抹一些,有活血化瘀之效,对你的脚伤有好处。」 他是来给自己送药的? 苏禧有些诧异,世人都传卫沨是个彬彬有礼、容止可观、进退有度之人,可是苏禧怎么瞧怎么觉得世人说的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总觉得卫沨没有那么简单。许是卫沨身上有一种冷淡疏离的气息,让她下意识认为他不好接近,况且他确实对自己冷眼旁观过几次,眼下他居然主动关心自己的伤势,让她很有些意外。 不过苏禧又想了想,卫沨好像还帮她糊过风筝,虽然过去两年多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跟他道谢呢。 思及此,苏禧没有多想地抓住正要离开的卫沨。 卫沨脚步微微一滞,回身看向她攒着他衣袖的手,手指纤细,又白又嫩,不知为何竟让他想起春日里发出的嫩笋。那指甲粉粉润润,修剪得十分整齐,留了一点,却不长,磨得圆圆润润的,泛着光泽。 卫沨想起刚才殷萋萋染了凤仙花汁的蔻丹,同这双手比起来,立即相形见绌了。 「庭舟表哥……」苏禧酝酿了半响,终于想好怎么开口了。 卫沨掀眸,对上苏禧的双目,意思是,还有什么事? 苏禧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攒着他袖子的手紧了紧,好像怕他就这么离开似的,嗫嚅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在隆安山的竹林里迷路了,你过去救了我,还帮我修好了风筝。我原本想去齐王府向你道谢的,但是后来有点事,就没去成……再后来我祖父病了,我便忘了这回事,不知今日再向你道谢还来得及吗?庭舟表哥,上回真是多谢你相助。」 小丫头模样一本正经,跟在课堂上背书似的,一时间卫沨以为他变成了严厉的夫子,没来由地觉得好笑。 卫沨唇边噙起浅浅的笑意,不急着走了,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风筝是我修的?」 苏禧一呆,难道不是么?当初仆从拿给她的时候,她下意识认为是他修好的,不然还有别人?苏禧忙道:「就算不是你修的,也是你帮了忙……」反正在她眼里,是谁修的都没关系,结果修好了就行了。 卫沨打断她道:「若是我修的,禧表妹又打算怎么谢我?」 苏禧被他绕得稀里糊涂的,都搞不清楚究竟是不是他修的了,顺着道:「庭舟表哥想要什么?」 卫沨弯唇,从善如流道:「待我想好了再来告诉禧表妹。」 说着便大步离开了。 苏禧站在原地,总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可是想了想,卫沨应当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吧?毕竟她的能力有限。这么一想,苏禧心里坦然多了,拿起桌上的小瓷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递给听雁,道:「听雁姐姐帮我涂药吧。」 过了一会儿,上完药后,苏禧感觉脚腕清清凉凉的,比起方才的疼痛好多了。 回到马场,宛平翁主和吕惠姝的比赛已经结束了。 宛平翁主足足与吕惠姝比了七次,七次都输给吕惠姝半个马身的差距,这等羞辱,叫宛平翁主如何受得了。若是一次两次半个马身就算了,七次都如此,那就说明吕惠姝的水平远不止于此,并且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和宛平翁主的差距,一直保留着余地。 第三十三章 宛平翁主举起鞭子狠狠地抽了自己的白绒马一鞭,马受了惊,撒足便开始狂奔。 宛平翁主看了吕惠姝一眼,用鼻子哼气:「别以为这次你赢了我便了不起了,有本事下回再跟我比一次,若是你输了,便跪着绕马场爬一圈。」 吕惠姝骑在马上,挑了挑唇,笑道:「若是翁主输了呢?」 宛平翁主脸色变了变,很快恢复如常,道:「任凭你处置。」宛平翁主之所以敢说出这样的话,是笃定不会有人敢把她怎么样了,毕竟她的母亲是寿昌长公主,今上最敬重的一母同胞的姐姐。 吕惠姝道:「好,翁主一言九鼎,我记着了。」说罢拽了拽缰绳,往回走去。 这厢,苏禧正要扶着听雁的手上马车,见吕惠姝骑马而来,稳稳地停在她跟前。苏禧怔了怔,本以为她方才说一会儿再来跟自己道歉是客气话,未料是真的,开口道:「吕姑娘。」 吕惠姝跳下马背,面上带笑走到苏禧跟前,眼尖地瞅见苏禧站的姿势有些怪,忙收了笑意,问道:「苏姑娘受伤了?是不是方才马惊的时候伤到的?」 苏禧不想小题大做,反正已经不大疼了,何况也不是吕惠姝的错,抿唇笑了笑道:「只是扭了一下,回去躺一躺就好了,吕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吕惠姝到底心有愧疚,从身上摸索半天,摸出一个白釉瓶子,递到苏禧手中,「这是我家家传的药膏,专门治疗擦伤损伤,你回去记着上药,应当很快就好了,不会对你留下什么遗症的。」 苏禧接了下来。「多谢吕姑娘。」 吕惠姝道:「谢我干什么?若不是我,你还不会受伤呢。不过说起来也奇怪,那马平日里都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发起疯了……」吕惠姝的马已经让人带去查验了,这会儿还没有结果,想必应该也快了。 苏禧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宛平翁主,想了想,问道:「吕姑娘为何要与宛平翁主比赛?」 苏禧是晓得宛平翁主的性子的,骄纵不驯,跋扈嚣张,容不得别人说半个「不」字。 上辈子苏禧便被宛平翁主挑过刺儿,彼时她刚好十三岁,去公主府的露华园做客,因生得圆滚滚,宛平翁主便当着众人的面用极其刻薄的话羞辱她。她已经记不清宛平翁主究竟说过什么了,不过想来很难听就是了,不然她也不会至今都对露华园有深深阴影,便是那里的牡丹花开得再漂亮,她也不想再踏进去第二回。 说起这个,吕惠姝无奈地摊了摊手,大大方方道:「我给庆国公府的傅公子递了手帕,不知怎么传到宛平翁主耳朵里了。」宛平翁主便开始处处挑她的刺了,生怕她把傅少昀抢走了似的,其实傅少昀根本没接她的帕子,她就算有心思也是白搭。 「呃。」苏禧怔了怔,话语一塞。 宛平翁主喜欢傅少昀她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茬儿。 不过可惜的是,虽然宛平翁主对傅少昀情有独钟,最后还是嫁给了别人,傅少昀也娶了礼部尚书的女儿,这其中的纠纠葛葛,苏禧就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吕惠姝浑不在意,扶着苏禧上了马车,「你快些回去吧,好好养伤。哦对了,过几日上元节,我哥哥租了一艘很大的画舫,你可要去我们的画舫上坐一坐?你是苏府的姑娘吧,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苏禧道:「我叫苏禧,家中第九。」 吕惠姝又问了苏禧的生月,笑道:「你比我还小一岁,以后我就叫你禧妹妹吧。」 苏禧说好,「姝姐姐,那我先走了。」 吕惠姝目送着苏府的马车离开,待走远了,才猛地一拍额头想起来,还没问到苏禧究竟愿不愿意去她家的画舫呢。 吕惠姝牵着马回到马场门口,见她哥哥仍旧站在那儿,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忍不住伸出手在吕江淮面前晃了晃,笑话道:「哥哥,别看了,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呢?」 心思被人戳穿,吕江淮面上略过一丝窘迫,回头看了自家妹妹一眼,故作镇定道:「她是苏将军的孙女?」 「哥哥既然想知道,方才自己怎么不问?」极少在她这个冷静持重的哥哥身上看到别的情绪,吕惠姝一直以为他除了习武打拳便没有别的喜好了,今日一瞧,原来还是有七情六欲的。 吕江淮道:「总不好冒犯了人家。」说着继续看吕惠姝,明显等着她回答的模样。 吕惠姝把他捉弄够了,笑道:「正是。爹爹一直挂在嘴边的苏将军,便是苏姑娘的亲祖父,先前爹爹一直说带你去苏府拜访苏将军来着,你借口习武推拒了,怎么样?这会儿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吕江淮一言不发,不过他还算有点头脑,便是先前跟着父亲去了将军府,也未必能见到内院的姑娘,倒谈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今日能见着一面,便是他的缘分。 回到将军府后,听鹭给苏禧看了看脚伤。苏禧把绫袜褪到一半,细白小腿搁在紫檀绣墩上,方便听鹭查看伤势。原本应该让郝大夫看的,不过碍于男女有别,听鹭又是郝大夫最得意的门生,便让听鹭看了。 听鹭道:「姑娘伤得不大严重,一会儿用冷水敷一敷,再上点药,过两日就好了。」 苏禧把两个小瓷瓶递过去,青釉瓶是卫沨给的,白釉瓶是吕惠姝给的,「这两瓶药都能用吗?」 听鹭接过,逐个打开嗅了嗅,稀罕不已:「这瓶活血膏是宝芝堂的独门药方,对活血化瘀有奇效,只是宝芝堂好几年前便退隐杏林了,如今他们的药一瓶难求,姑娘是如何得到的?」 没想到一瓶小小的药有这么大的来路,苏禧没有回答听鹭的问题,转而问另一瓶:「那这个呢?」 听鹭道:「这瓶药的配方极好,药效也上佳,只是同宝芝堂的活血膏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苏禧「哦」一声,没再多问,最后由听鹭决定用宝芝堂的活血膏,把另一瓶药收了起来。 次日苏禧在床上躺了半天,殷氏过来瞧她,亲自给她上了一回药,又叮嘱她不要下地,免得留下什么遗症。「真不该让你出们,瞧瞧你,一出门就伤着了,怎么这般不小心?多大的人了,连个路也不会走。」 苏禧没跟殷氏说出实情,是怕她担心,只说自己走路时不慎扭着脚了。苏禧昨天就听她唠叨了好几遍,今儿实在听烦了,钻进被子里蒙头囔囔道:「娘别说了,我日后会注意的,您若是有空,就去多陪陪柏哥儿吧。」 柏哥儿今年五岁了,再有一年便要去苏家的族学念书了。 殷氏拿她没办法,摇摇头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听鹂拨开璎珞从外面进来到:「姑娘,傅姑娘过来看您了。」 苏禧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正捧着一本《容斋随笔》在看,闻言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傅姑娘」是哪个傅姑娘,放下书道:「请仪姐姐进来吧。」 以往傅仪很少主动看她,便是来看,也从不踏进她的闺房,她们还没到那么亲密的程度。 第三十四章 傅仪是骄傲进了骨子里的人,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心气儿却很高,以前她瞧不上苏禧,对待苏禧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自从昨日在京西马场见了一面后,头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小丫头来,是很美,带着股通透和灵性,说不出娇丽动人。便是自己站到她跟前,恐怕也会被比得黯然失色。 傅仪感受到了危机,这两年她被时人称为「上京第一贵女」,不仅因为才名,也是因为她生了一副好相貌。 这两年苏禧深居简出,若是日后她去参加个花宴、诗宴什么的,这副容貌示在众前,傅仪还真不敢说自己能不能保住这「第一贵女」的名号。十二、三岁已如此绝色,若是再过两年,那还得了? 所以傅仪只能先发制人,在才名上把苏禧比下去,最好日后人们想起苏禧时,第一印象是「绣花枕头」就成了。 「禧妹妹。」傅仪走进内室,看向床头的小姑娘,滞了一滞。 因为今儿不用出门,苏禧便没仔细梳头,只用一个白玉梨花簪固定着,乌黑稠密的头发披在肩头,衬着那张精致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小,真真儿的是乌发雪肤,靡颜腻理。便是傅仪昨日见过她一面,此刻也不免再次被惊艳。 苏禧见傅仪半响不动,弯出一抹浅浅的笑,客客气气道:「仪姐姐怎么来了?」 傅仪抽回神智,很快面色如常地笑了笑,「听说昨日禧妹妹受伤了,怎么样?这会儿可好些了?」 苏禧道:「好多了,仪姐姐怎么知道我受伤了?」她连唐晚和郁宝彤都没告诉。 「方才进府时遇见苏二哥了,我是从他口里听说的。」傅仪坐在床头的紫檀五开光绣墩上,看了一眼苏禧手边的书——《容斋随笔》。 这书有趣是有趣,不过却属于闲书一类,打发时间还可以。 苏禧循着傅仪的视线往下,道:「大夫说我不能下地,我嫌躺着太没意思了,便随手拿了一本书看。」想起傅仪刚才的话,既然不是专门来她看的,那就是另有别事了,她问道:「仪姐姐今日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傅仪颔首道:「过两日便是上元节,我与萋姐姐准备办一场上元宴,就在湘水河的画舫上,想邀请禧妹妹也一块儿去,不知道禧妹妹这回肯不肯赏脸过来?」 话虽如此,但后面半句话却直接堵住了苏禧的后路,若是她不去,那便是不肯赏脸,不给她和殷萋萋面子。 苏禧杏眼弯弯,笑容恰到好处:「既然仪姐姐亲自邀请,我自然要去的。」 傅仪道:「那到时就等着禧妹妹了。」 傅仪坐没多久便离开了,苏禧不便下床,便让听雁与听鹤去送客。 苏禧在床上休养了两日,到了上元节前一日,终于能下地行走了。 苏禧卧床躺了整整两日,躺得浑身骨头都僵硬了,下地第一件事便是换衣裳,把听雁、听鹤等丫头都赶出去,活络了一番筋骨,独自在屋中跳了半个时辰的舞,这才感觉浑身都舒坦了许多。 听雁、听鹤早早准备好了热水,苏禧洗完澡从净室出来,只穿了一件粉紫色罗衫,底下一条娇绿色的织金撒脚裤,口中含着一颗透肌五香丸,坐在美人榻上,让听雁捧着她的头发,在发尾处搽拭护养头发的蔷薇油。 苏禧这一头乌亮柔顺的头发,全靠这一小瓶蔷薇油养护着。 蔷薇油是从董先生那儿得来的方子,据说当初宫里的徐太妃便是这么保养头发的,先帝最喜爱的便是她那一头海藻般的乌发。 听雁搽完头发后,又取了一旁黄花梨木香几上的彩绘小瓷罐,把苏禧的撒脚裤滑到膝盖以上,一边给她涂抹海棠蜜膏一边问道:「姑娘,您明日真要去参加那上元宴吗?」 苏禧从书中抬起头来,笑着看向听雁,「怎么,听雁姐姐不希望我去?」 「奴婢哪敢做姑娘的主。」听雁瞅着苏禧一片腻白无暇的小腿,欲说还休道:「奴婢只是觉着,上元节那日街上定有许多人,姑娘又是这样……恐怕不安全。」 苏禧倒没想这么多,翻了一页手上的书,应道:「不是还有你吗?何况二哥也会一起去的。」 昨日苏祉来看望苏禧时便说了,上元节会陪着她一块儿出门。 听雁这才稍微放了点儿心,没再开口。 街上人牙子多,尤其是上元节这般热闹的时候,她家姑娘又是生得如此招人,听雁真担心自己一个看不住,苏禧便出了什么意外。 次日傍晚,苏禧换了一身衣裳,让听鹤替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髻上簪一支金丝蝴蝶梅花簪,站在镜子前照了一遍,颇为满意。 姑娘们一般选在傍晚出门,晚上的湘水湖才有意思,两岸挂着绵延不断的花灯,湖面上停着各家的画舫,或在画舫举杯宴饮,或是弹琴赋诗,到了亥时左右,湖心还会点燃五彩斑斓的烟火,比白天可热闹多了。 门外,苏祉骑马停在一辆黑漆齐头平顶马车前,着一袭藏蓝色缠枝宝相花纹锦袍,侧脸英俊,眉目清冷。 兴许是等得时候长了,马不耐烦地刨了刨蹄子,苏祉脸上却无一丝不耐之色,反而伸手扶了扶马头,让它安静一些。 苏禧终于从门内出来,牵裙拾阶而下,走到苏祉跟前仰起小脸问道:「二哥,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是不是让你久等了?」 苏祉微微弯唇,安抚道:「没等多久,我也是刚刚出门,快上马车吧,一会儿天就黑了。」 苏禧点点头,扶着听雁的手坐上了马车,听见马车外苏祉道了一声「出发」,车夫便扬起鞭子往湘水湖畔驶去。 湘水湖畔是上京最繁闹的地段,西边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东边一溜儿全挂满了花灯,远远瞧着就像天边垂下的夜幕,点缀着一颗一颗的繁星。这星星各有各的形状,有像莲花的、宝塔的、绣球的,也有像兔子的、骏马的、猴子的。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 街上人挤着人,摩肩接踵,热热闹闹,随处可见穿着锦衣华裳的妙龄姑娘,平时可见不着这么多闺阁千金,也只有在上元节这样特殊的时候她们才会出门。 要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恐怕就只有湘水湖了。湖面上停着一艘艘精致的画舫,里面大都是上京有头有脸的人家,寻常百姓坐不起这样的画舫,只能远远地瞧着,有幸听一听上面流泻出来的美妙乐声。 要说安静,其实也安静不到哪儿去,毕竟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下,任谁都微醺。 「二爷,前头总督府的大公子又让人来邀请您了。」苏禧和苏祉站在自家画舫上没多久,大堂哥苏祒那儿都催了三回了。 苏祉担心苏禧一人不安全,便迟迟没有应下。 直到苏禧看见了庆国公府的画舫,才对苏祉道:「二哥过去吧,不必担心我,我身边有听雁跟着,况且一会儿还有傅表姐呢,不会有什么事的。」 两家的画舫碰头,苏禧登上了庆国公府的画舫,苏祉一直目送她走进船舱后,这才让船夫摇船离开。 第三十五章 苏禧本以为船舱里只有傅仪一人,未料刚走到画舫门口,见傅少昀也在里面。傅少昀穿着宝蓝色锦服,身形比两年前又高大了些,曲着一条腿坐在暖塌上,侧着头,看向窗外。 「禧妹妹。」傅仪从榻上坐起来,迎了过去。 傅少昀闻声明显僵了僵,转头朝门口看去,目光停在苏禧身上,半天没出声。 这两年苏禧有意躲着傅少昀,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算了算上一次见面还是大半年以前。眼下避无可避,苏禧弯了弯眼睛,站在门口不再进去,叫道:「仪表姐,少昀表哥。」 门口的小姑娘穿一条雨过天青色裙子,裙襕上绣着百鸟闹花纹,花纹精致,裙襕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摆,那些栩栩如生的鸟儿便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扑棱着翅膀,还能叫人闻到些许花香。她外头裹了一件红色镶边绣牡丹穿花纹的斗篷,白绒绒的狐狸毛簇拥着粉嫩小脸,那脸蛋像精细打磨的软玉,眉如翠羽,唇似朱丹,肌如白雪,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过了许久,傅少昀嗓音低低涩涩道:「幼幼。」 傅仪晓得苏禧是有意回避,倒也没有勉强,「禧表妹总算来了,先才我一直找不到你,还当你不来了呢。萋姐姐她们都到齐了,眼下就等着你一人,既然你来了,咱们就一块儿过去吧。」 苏禧点头说好。傅仪让船夫换了方向,往湖心的一艘大画舫上驶去,远远瞧着颇为华丽,那画舫是公主府的,原来宛平翁主今儿也来了。 傅仪又跟苏禧说了一下里头的其他人,大都是熟悉之人,苏禧平常都认识的。 苏禧一转头,见傅少昀怔怔地看着自己,她歪头笑了笑,道:「少昀表哥不跟朋友一块儿玩乐吗?」 傅少昀怔忡,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道:「等送仪姐儿和禧表妹离开后,我再过去。」 苏禧便不再多问。她还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傅仪没有邀请她来参加上元宴,反而是傅少昀偷偷带着她出了府,去西大街的翡翠楼吃了一顿羊肉汤锅,羊肉鲜美,薄如蝉翼,苏禧吃得颇为满足,回府后嘴上虚了两个大泡,好几天才消下去。 苏禧一直想不通,傅少昀为何那么热衷给她网罗珍馐美味?她的嘴巴养刁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么? 想了两年,苏禧也没明白这个问题。 「到了。」傅仪的声音打断了苏禧的思绪。 两人一同登上公主府的画舫。宛平翁主穿着一袭品秋色大袖衫站在画舫门口,朝庆国公府的画舫上看去,对上傅少昀的视线,难得地露出几许小女儿家的娇态,道:「傅公子。」 傅少昀回神,抱拳行了一礼,「宛平翁主。」 宛平翁主道:「傅公子放心,一会儿宴席结束,我会把仪姐姐亲自送回去的。」 「那就有劳翁主了。」傅少昀的心思不在于此,直到苏禧进了画舫,再也看不见后,他才收回目光,身影掩入夜色之中。 画舫内都是熟面孔,除了宛平翁主之外,还有殷萋萋、殷芃芃和厉安宜,以及郁宝彤也在。 苏禧来之前她们正在玩飞花令,一人说一句带「花」的诗句,已经轮了好几轮,眼下场上只剩下郁宝彤和殷萋萋两个人。 轮到郁宝彤时,恰好该她接花字在第一字的。第一字本不难,可难的是好几轮后,该说的诗句都被人说了,她委实想不起来,便自认罚一杯,道:「我输了。」 紫檀嵌螺钿小桌上的酒换成了桂花酿,酒味浅淡,滋味甘甜,适合姑娘家喝。 殷萋萋道:「郁姑娘也很厉害了,只是花字在第一字的诗句本就少,我占了先机,这才赢你的。」 输了便是输了,郁宝彤不是那等输不起的人,笑了笑道:「殷姑娘谦虚了,是我才疏学浅。」 厉安宜见着傅仪和苏禧进来,插嘴道:「仪姐姐才学渊博,若是这一局仪姐姐也参加,还指不定谁赢呢。」 殷萋萋将傅仪视为最大的对手,一直暗中与傅仪争夺「第一贵女」的位子,眼下听闻这句话,笑容一滞,旋即道:「说得也是,可惜没能跟仪姐儿一较高低。」 「这有什么,不是还有下一局么。」宛平翁主不以为然道。 傅仪落座后,苏禧紧挨着郁宝彤也落了座。 郁宝彤捏捏苏禧的小脸,「还当你今日不来了。」 苏禧笑嘻嘻道:「郁姐姐都来了,我怎么会不来呢。」 嘴巴倒是甜得很。 期间傅仪与殷萋萋合计了一番,决定下一轮玩击鼓传花令。不过这击鼓传花令改了规则,与传统的不大一样。鼓声响起时,席间便依次给身边的人递花,鼓声停止后,花落在谁的手上,谁便出一道题,若是场上有人答出来了,那出题人便自罚一杯,若是无人答对,那就所有人都罚酒一杯。 傅仪说了之后,众人一致同意。 厉安宜道:「可是咱们在船上,哪来的鼓,又让谁击鼓呢?」 这倒是个问题,宛平翁主想了想道:「我表哥的画舫恰好在附近,不如我让人把他叫来,让他给咱们吹笛子,代替鼓声,你们看如何?」 几人一听齐王世子卫沨也在,自是坐不住了。若是能让卫沨来给她们吹笛子,那真是再好不过。 殷萋萋咬着唇瓣,既是期待又是酸涩,虽然上回卫沨拒绝了她的香囊,可她心里还是思慕着卫沨的。 傅仪道:「好是好,可齐王世子会答应吗?」 宛平翁主也不大确定,这位表哥的性情她有时也捉摸不透,但她既然开口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着身边一个穿绿色衣裳的丫鬟去问了问。 不多时那丫鬟去而复返,附在宛平翁主耳边说了几句。 宛平翁主立即眉开眼笑,道:「表哥说他愿意效劳。」 过了一会儿,齐王府的画舫挨着公主府的画舫停下。 傅仪从雕花亮格柜子上的甜白瓷花瓶中取出一束海棠花,提议道:「咱们就用这束海棠花传令,花传到谁手里,谁便出一题可好?」 大伙儿都没有异议。 宛平翁主掀起绣金暗纹的帘子,朝对面船舱道:「表哥,我们要开始了。」 少顷,对面画舫传来三声手指轻轻叩击桌面的声音,缓慢而闲适,算是回应。 笛声响起时,苏禧听出了卫沨吹的是《姑苏行》,笛声舒缓,韵味深长,没想到卫大才子除了文采斐然以外,笛子也吹得不错。 众人没来得及沉醉于卫世子的笛声中,「击鼓传花」已经开始了。 海棠花从傅仪开始,傅仪传给宛平翁主,宛平翁主又传给厉安宜,很快传到了苏禧手里。苏禧把海棠花递给左手边的郁宝彤,如此轮了一圈儿,笛声落下时,海棠花恰好在傅仪手里。 厉安宜起哄道:「看来仪姐姐要出这第一题了。」 傅仪想了想,道:「今日是上元节,我就出个对子吧。」然后道:「水仙子持碧玉簪,风前吹出声声慢。」 这上联的水仙子、碧玉簪和声声慢皆是词牌名,同时又描绘了一出美人美景,若要对出下联,却不是什么容易事。 在座中人苦思冥想一番,谁都想不出下联。 第三十六章 厉安宜道:「仪姐姐出的对子太难了,我一点头绪都没有。萋姐姐,你能想出下联吗?」 殷萋萋为难地摇了摇头。 正当大伙儿准备认输,所有人都自罚一杯时,苏禧徐徐开口道:「虞美人穿红绣鞋,月下引来步步娇。」 虞美人、红绣鞋、步步娇也是词牌名,此情此景丝毫不亚于傅仪的上联。 话音落下,殷萋萋先是愣了一愣,旋即由衷称赞道:「禧姐儿这下联对得妙极了。」 傅仪诧异地朝苏禧看去一眼,神色复杂,端起桌上的釉里红酒杯道:「禧妹妹对得好,我认罚一杯。」 接着继续下一轮,这次的笛声稍长一些,苏禧刚把海棠花传到了郁宝彤手里,笛声便停住了。郁宝彤沉吟道:「我出一个灯谜好了——少而不实,谜格是徐妃格,打一个二字词语。」 傅仪思索片刻,很快想出答案:「少为希,不实为虚,两者套上相同的部首‘口’,我猜谜底是‘唏嘘’。」 郁宝彤笑道:「傅姑娘猜得不错。」 傅仪见苏禧垂着眼眸,想必是没有猜出答案。傅仪因苏禧对出对子的心情稍微平缓了一些,兴许是她想多了,苏禧方才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其实苏禧是想出了谜底的,不过她晓得郁宝彤不能喝酒,饶是这种酒味极淡的桂花酿也能喝醉,这才没有把谜底说出来。果不其然,郁宝彤罚下第二杯后脸色就开始发红了,好在神智还算清醒,勉强撑过了几轮。 下一轮殷萋萋出题:「有三分水,四分竹,添七分明月。」 没人对得上来,傅仪虽然对了两个下联,但是与上联都不大相符。 唯有苏禧从容对道:「从五步楼,十步阁,望百步长江。」 苏禧一连答对几题后,连厉安宜都瞧出不对劲了,道:「禧姐儿怎么什么都能对上。」 傅仪抿着唇,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泛白。 宛平翁主似乎发现了什么,奇怪道:「我们几人都轮了一遍,独独没有轮到过苏姑娘。」宛平翁主掀起窗帘道:「表哥,你该不是故意的吧?」转念一想又不可能,卫沨又看不到这边的情况。 似是为了印证宛平翁主的话一般,下一轮「击鼓传花」时,笛声刚一停止,海棠花恰恰就落在了苏禧手里。 苏禧看着手里的花,纳闷这卫沨难道是存心的不成,怎么宛平翁主刚说完那句话,这花就落到她手里了,这不是引人起疑吗? 幸亏大家晓得卫沨看不到这边,只当是巧合,没有多想。 苏禧只好出题,看了看画舫外头高悬的明月,再垂眸看向湖面上月亮的倒影,灵机一动道:「水底月为天上月。」 这题难道了在座所有人,傅仪和殷萋萋思索半响,竟是一点头绪也无。 这厢,卫沨坐在紫檀雕花小几后,垂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婆娑手里的红木笛,似在思索。 殷萋萋想不出下联,认输道:「我们甘愿罚酒一杯,禧表妹说出下联是什么吧。」 厉安宜怀疑道:「这题真有下联么?别是禧姐儿随口一说糊弄我们的吧。」 「自然是有下联的。」苏禧正要揭晓答案,门口进来一个穿葱绿妆花缎裙子的清丽侍女,道:「世子爷对出了下联,想来问一问苏姑娘答案是否正确。」 苏禧怔了怔,「请说。」 侍女道:「世子爷对的下联是:眼中人是面前人。」 苏禧眨眨眼,有些惊奇卫沨对的下联竟然跟她心中所想一字不差,弯唇一笑道:「正是。」 那侍女回去了,苏禧端起桌上酒杯道:「这杯酒我认罚。」 殷萋萋道:「这下联是卫世子对出来的,并非我们在座众人对的,禧表妹就不必罚酒了,该我们罚才是。」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傅仪端起酒杯,勉强笑了笑:「萋姐姐说得不错,这杯酒该我们罚。」 击鼓传花令还要继续,苏禧见郁宝彤已经不胜酒力,面色酡红,便知道她不能再喝下去了,只好站起来向众人告辞道:「郁姐姐不能再玩了,我先送她回去。」 苏禧带着听雁与听鹤,将郁宝彤送回了荣国公府的画舫。 郁宝彤只是头昏脑涨,神智还算清醒,揉了揉眉心道:「这里有下人伺候,幼幼,你回去吧,不必管我。」 苏禧道:「郁姐姐躺着休息一会儿,正好我也想出来走走,画舫里头太闷了。」 安置好郁宝彤后,苏禧站在船头吹了会儿风,倒也不急着回去了。她步下画舫,沿着岸边走了几步,见前方灯火通明,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花灯街上。苏禧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朝灯火通明处走去。 听雁、听鹤紧跟而上。 街道两旁尽是花灯,形状各有不同,也有不少猜灯谜的,灯笼前围了一堆人。 苏禧沿着街道慢慢地看,有些灯谜她看了一眼,便在心中猜出了答案,却不说出来,继续兴趣盎然往下一家走去,几乎忘了回画舫这回事儿。 就见一个摊铺前挂着一盏走马灯,四个灯面绘了四季景色,春雨、夏日、秋风、冬雪,每一幅画都惟妙惟肖,四种季节的特点跃然浮于画上,最妙的是春天的细雨和冬日的雪花在烛火的映照下,雨丝飞扬,雪花飘飘,好像要从画上飞出来似的。 苏禧一眼就看中了这盏灯笼,只是这灯笼不卖,唯有猜中谜底才送。 苏禧拿起灯笼底下的谜条看了看,上面写着「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字」。 这么难,难怪摆在这儿也没人拿走。 苏禧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偏生就是喜欢这盏灯,站在灯前苦思冥想,一副拿不到灯笼誓不罢休的架势。 萧萧指南朝中的「齐朝」和「梁朝」,萧萧下是为「陈朝」,陈去掉耳边,再去掉木……苏禧醍醐灌顶,杏眼一亮,刚要说出谜底,旁边却站了一人不紧不慢道:「谜底是日。」 摊主笑眯眯地取下灯笼,竖起大拇指道:「这盏灯在这儿挂了好长时间,总算有人猜对了,公子好头脑。」 摊主把灯笼递到卫沨手中,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卫沨提着四季灯笼,眼眸一垂,看向一旁一脸憋闷的苏禧。 苏禧也不知道卫沨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答案都到嘴边儿了,却被卫沨给抢了去。苏禧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憋得小脸一阵青一阵白的,想出口责怪卫沨,可是又觉着人家没做错什么,花灯上又没写她的名字。 苏禧眼巴巴地瞧着卫沨手里的四季灯笼,兴许是因为没得到,所以分外想要。她抬眸看向卫沨,委婉地问:「庭舟表哥不是在船上吗,何时下来了?你也喜欢花灯?」 卫沨提着灯笼,踅身往前走去,缓缓地道:「唔。」 唔? 唔是什么意思? 苏禧举步跟上去。卫沨身高腿长,步子自然也大,苏禧虽然长高了不少,但追起来还是很吃力。她一边盯着卫沨手中摇摇晃晃的花灯,一边好商好量的语气道:「庭舟表哥若是喜欢花灯,我帮你赢别的,你把这盏灯给我好吗?」 卫沨的脚步一顿,偏头看向身边亦步亦趋的小丫头,见她模样认真,眼睛黑亮,不像是开玩笑。卫沨忽然来了兴致,眉梢微微上扬,道:「你要帮我赢花灯?」 第三十七章 苏禧点点头,可她是有条件的,「我帮庭舟表哥赢十盏花灯,换你手上这盏。」说罢看了看卫沨,担心他不答应,不大确定地问:「行吗?」 卫沨弯了弯唇,道:「好。」 苏禧的小脸顿时迸发出光彩,黝黑双眼里倒映了两条街道花灯的影子,璀璨得像布满繁星的夜空。她怕卫沨反悔,左右看了看,瞅准了对面街道的几盏灯笼,牵裙往对面走去,开始猜灯谜了。 这个摊贩的灯谜是——夜半新月挂枝头,打一字。 苏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便猜出了答案:「谜底是季。」 旁边几个苦思冥想的男子朝她看来,目光一落在苏禧的小脸上,便呆愣住了。摊主取下绣球灯笼递给苏禧,称赞道:「姑娘好聪慧。」 苏禧笑盈盈地接过灯笼,其实这个灯谜并不难,比起「无边落木萧萧下」那些弯弯绕,这个简单多了。夜半是子时,新月是玄月,枝头为「木」,上头挂一弯玄月,不正是「季」么? 苏禧提着灯笼走回卫沨身边,把绣球灯笼举到他面前,脸上笑意未褪:「第一个。」兴致勃勃的小模样,颇有些邀功的意思。 卫沨从她手里接过灯笼,看了一眼,绣球灯笼上缠着铃铛和络子,提着走一走,便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姑娘家大都喜欢这种灯,一般是男子用来讨女子欢心的。卫沨唇边笑意不明,还没开口说话,便见苏禧已经走向下一个摊贩了。 这次的灯谜比之前的有意思,苏禧盯着灯笼底下空无一字的谜条,什么都没写,叫人怎么猜呢? 旁边的人大抵也这么想的,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苏禧却弯了弯眼睛问摊主:「谜底是白芷,对么?」 摊主连连点头:「正是。」 白芷即白纸,倒也不难,只是考人思维活不活跃罢了。于是苏禧又得了一盏惟妙惟肖的兔儿灯,下面有四个轮子,她对卫沨道:「庭舟表哥可以拉着走,你看,它的耳朵还会动呢。」兔子耳朵是用软布制成的,上面裹了一层灰绒绒的毛,看起来就像真的似的。 可再怎么像真的,也是小孩子玩的玩意儿,卫沨该不会嫌弃了,不跟她换吧? 苏禧打量了卫沨一眼,见他并无不悦,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她把灯交给卫沨,一边往前走一边道:「还有八盏,庭舟表哥要说话算话。」 卫沨看向街道另一边,眼梢冷淡,然后收回目光,看着苏禧的背影笑了笑道:「自然。」 接下来苏禧赢的颇为顺利,沿着花灯街走下来,几乎没什么灯谜能难得住她,倘若真有,那她便跳过直接去下一个摊子。不用半个时辰,就赢了满满当当十盏,这么多灯卫沨自然是拿不住的,他交给了身后的两名侍从,自己只提了一盏苏禧心心念念的四季灯笼。 苏禧把最后一盏宝塔灯提在手上,做出跟卫沨交换的意思,大眼睛眨了又眨,依旧掩不住眼里的笑意,想必猜灯谜的过程获得了不少乐趣。她道:「庭舟表哥。」 卫沨没有骗她,把四季灯笼交到她手中,神情不如一开始那般轻松,道:「回去吧。」 苏禧得了灯笼,唇边勾出浅浅濡濡的笑,「嗯」了一声跟在卫沨身后往回走。 卫沨在前,饶是照顾苏禧放慢了脚步,两人之间还是有些差距。苏禧跟在后头,正低头看灯,忽然被人猛地紧紧握住了手腕,对方生得尖嘴猴腮,一口黄牙,咧嘴一笑道:「小姑娘……」 苏禧惊呼一声,往后退了退,可是那人握得紧,她挣不脱。 前头的卫沨回身,眼神一沉,不必开口,身后两个侍从便暂时放下手里花灯,穿过人群擒住那拐子的手腕,狠狠地挥开,一脚将人给踢到了墙上。 卫沨挡在苏禧跟前,目光淡淡地落在那人的手上,侍从会意,「喀吧」一声就扭断了拐子的手。 只听人群中一声痛嚎,接着便是一迭声的求饶。 拐子早就看上了苏禧,见她穿着富贵,不是普通人家。明知她身边有人护着,但那张脸蛋实在太标致了,走在人群里十分扎眼,若是卖出去不知道能赚多少钱,禁受不住诱惑,专门挑了一个人潮最多的地方出手了。 听雁、听鹤被人群挤了一下,虽看到了这边的情况,却苦于不能上前,这会儿才拼命挤到跟前。听鹤握住苏禧的手,惊慌无措道:「姑娘,您没事吧……」 若是她们跟得再紧一些,那些腌臜之人岂能近得了苏禧的身? 苏禧手腕有些疼,低头就着灯光看了看,红起一片。 听鹤也看到了,自责道:「都怪奴婢没护好姑娘……」 那边听雁低着头,想必也意识到了错。 苏禧揉揉手腕,摇了摇头道:「回去再说吧。」 卫沨命李鸿将拐子送去官府,踅身见苏禧木木地盯着脚下,以为她是被吓坏了,安抚道:「已经没事了。」 苏禧抬头,眼睛黯了黯,指着角落里的灯笼遗憾道:「方才被人撞了一下,灯笼摔坏了。」 那盏四季灯笼躺在地上,因落地时里面的蜡烛摔了出来,此时已经烧得只剩半边了。卫沨想起这小丫头为了这盏灯笼兴致勃勃地猜灯谜的模样,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只道:「走吧。你若是喜欢,刚才那十盏灯笼都是你的。」 苏禧说不要,低落地跟在卫沨后头。她想要的只是那一盏绘了四季图的灯笼,别的都不是她想要的。 回到湘水湖畔,湖面上依旧笙歌悠扬,夜色阑珊。苏禧不想回公主府的画舫了,只想回自己家的画舫,向卫沨道了谢,让听雁去寻了苏府的画舫,告辞离去。 刚登上船头,便听后面有人道:「庭舟,你怎么拿着这么多灯笼?哪儿来的,该不是猜灯谜赢的吧?」 苏禧回头看去,远远地瞧着卫沨站在柳树下,因位置较隐蔽,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见跟他说话的人是谁。苏禧想起自己刚才猜灯谜的时候,粉唇微微弯了弯,好吧,起码那时候她还挺高兴的。 那人又道:「这盏宝塔灯倒是别致,比市面上的多了两层,送给我成吗?」 画舫渐渐远了,苏禧没听清卫沨回答了什么。她钻进船舱里,今儿走得太累,浑身软绵绵地倒在暖塌上,倚着妆花大迎枕,想起自己那个只提了一刻钟不到的灯笼,又是一阵哀叹。 湖畔,苏祒「嗳」了一声,「庭舟?」 卫沨看了苏祒一眼,勾了勾唇角,淡声道:「不送。」 苏禧原本只想休息一会儿,顺道等二哥回来,未料一闭眼就睡着了。 苏祉去了总督府的画舫,这会儿酒宴已经散了,苏祒醉得不轻,到岸边醒酒去了。唯有苏祉还算清醒,吩咐下人将席间醉倒的人送回各自的画舫,他揉揉眉心,看向地板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厉衍。 庐阳侯府的画舫就在附近,厉衍来时没有带下人,苏祉只好另外安排了两人,架起他,亲自将他送了回去。 苏祉把厉衍送回画舫时,恰好厉安宜从宛平翁主那儿回来,见着苏祉后一愣,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半响,忘了说话。两个侍从架着厉衍不知该如何安顿,苏祉看向她,出声道:「厉姑娘。」 第三十八章 厉安宜终于回过神来,吩咐人道:「快,快把我哥哥抬到里面去。」直到厉衍被抬进了船舱,她才敢再次看向苏祉,好在天色已暗,周围光线昏昧,看不见她脸上的红霞,「多谢苏公子送我哥哥回来……」 苏祉见天色不早,不想苏禧久等,只道:「举手之劳,厉姑娘不必客气。」行礼告辞,往船头走去。 厉安宜想说什么,翕了几次唇,可是都没想出合适的话题,眼睁睁地看着苏祉走远,登上另一艘画舫,远远地离开了。她心中一阵懊恼,直到再也看不见苏祉的身影才收回视线,转身往船舱走去。 这厢,苏祉回到苏府的画舫,见苏禧躺在暖塌上沉沉地睡着了,小脸挨着枕头,浓密的睫毛盖在瓷白的皮肤上,像一把精致的小扇子。他没让丫鬟叫醒苏禧,打横抱起她,坐上回将军府的马车,这才回了家。 去年四姑娘苏凌茵与郑国公府的大公子秦修定亲了,婚期定在今年年底,如今苏凌茵正待字闺中。苏府的族学只剩下五姑娘苏凌蓉、六姑娘苏凌芸和八姑娘苏凌苒,以及苏禧。 七姑娘是苏禧三伯母的女儿,可惜三岁的时候夭折了,如今已很少被人提起。 这两年来,兴许二夫人郭氏被老太太敲打过了,苏凌蓉和苏凌芸安分了许多,也有可能是长大了,反正近些日子没惹什么事儿。 这日是姬先生的琴课,苏禧在琴课上下了不少功夫,她上辈子就弹琴弹得好,只是没人欣赏罢了。因为傅仪也弹得一手好琴,有一回寿昌长公主过寿的时候,傅仪弹了一首《春江花月夜》,据说琴声把黄鹂、百灵都吸引过来了,百鸟和鸣,获得了寿昌长公主的大肆称赞。之后傅仪的琴声便出名了,人们提起时,只会说一个字「妙」,两个字「绝妙」。 后来苏禧再弹琴时,就被人说是「东施效颦」。 没有两把刷子,还真不敢在傅大才女面前拨弦。 苏禧是没有参加过寿昌长公主的寿宴的,也不知道傅仪的琴究竟弹得如何,更不晓得琴声怎么吸引黄鹂百灵,说不好奇是假的。再过一个月便是寿昌长公主的寿宴,苏禧琢磨着这辈子说什么也要去看看,一睹傅才女的风采。 苏禧抬起手放在琴弦上,摒除了心中杂念,缓缓拨动琴弦,开始弹奏。 琴声响起时,台上的姬先生睁开了眼睛,看向下方端坐的小姑娘。 苏凌蓉也停了拨琴的动作,一脸复杂地朝苏禧看去。苏凌芸和苏凌苒则怔怔地听痴了。 一曲终了,姬先生摸了摸美髯,半响不语。就在苏禧怀疑自己是不是弹错了音时,姬先生终于开口:「明日起九姑娘就不必来我的琴课了。」 苏禧立即站起来,不解地问:「姬先生,为什么?」 姬先生道:「老夫已没有东西可交给九姑娘了。」 苏禧琴艺精湛、指法娴淑,再加上这两年勤学苦练,确实比一般姑娘弹得好。姬先生只教聪明的学生,再往上一点儿的他就教不了了,与其留在他这儿耽误时间,还不如自己回去感悟。 苏禧垂着双手站在原地,眼神有些无措,实话实说道:「可是我还想继续学。」她觉得自己还有好些东西没学到呢。 姬先生看了苏禧片刻,见她一脸固执,想必是不相信自己说「没有东西可交」的说辞,然而他确实是教不了她了。姬先生道:「我有一个同门师兄,姓谷名桐,琴艺造诣比我高出许多,如今正住在城外青水山上。九姑娘若是一心想学琴,不妨去找他一试,一会儿我给你写一张拜帖,他能教你不少东西。」 苏禧方才黯淡下去的眼睛陡然一亮,点头不迭,「多谢姬先生。」 苏凌蓉放下双手,故意问道:「姬先生,为何您只推荐九妹妹见谷先生,我们都是您的学生,您这么做是不是有失偏颇?」 姬先生面色不改,反而笑了笑,「四姑娘若是想去,我也可以给你写一张拜帖。只不过我这位师兄脾性古怪,未必肯见你们,倘若你们有幸能得到他的青眼,也不枉我教了你们这些年。」 课后,姬先生果真给苏禧和苏凌蓉写了拜帖,并盖上自己的私印,让她俩见谷桐时拿着此帖,然后问一旁的苏凌芸和苏凌苒:「你们两个可要也写一张?」 苏凌芸颇为心动,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点了点头。 苏凌苒是知道自己能力的,笑嘻嘻道:「我就不去给先生丢脸了。」 从学堂出来,苏禧拿着姬先生写的拜帖,嘴角弯弯,脚步也轻松了许多。方才姬先生让她明日不必再来时,她真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好在虚惊一场。她把拜帖折叠整齐,仔仔细细地放入红缎苏绣蝶恋花纹荷包里,同八堂姐苏凌苒道了别,坐上了回将军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凌芸坐在苏禧旁边,拿着拜帖问道:「九妹妹,你打算何时拜访谷先生?不如咱们两个一起去吧?」 苏凌芸今年十三,快要定亲了,也不知是忽然想通了还是怎么,与其指望郭氏那位嫡母,不如好好亲近大房,毕竟现在后宅当家的是大夫人,兴许大夫人高兴了,还能为她相看一门好亲事。况且……苏凌芸看着苏禧日益娇美玉嫩的侧脸,头一回发现有人的皮肤能这般细嫩,像剥了壳的鸡蛋,一点瑕疵也没有,搁在两年以前,苏凌芸是打死也不相信小胖团子会变成大美人的。再看苏禧的衣裳饰物,每一件都精细,就说她身上这条明霞紫裙,用的是珍贵的霞光缎,裙襕用五彩丝锦绣着卷云纹,这样做工复杂的裙子,只有绣春居做过一条,如今穿在她的身上,足以见得大房有多宠爱她。 苏凌芸想着若是巴结巴结苏禧,自己兴许还能得点儿好处。 另一头的苏凌蓉见状,蔑视地移开视线,颇为不屑苏凌芸的做派。 苏禧沉吟片刻,垂着眼睛道:「后天柏哥儿过生辰,明日我要去街上给他挑选生辰礼物,恐怕过几日才能去拜访谷先生。」 苏凌芸先是一阵遗憾,旋即又道:「柏哥儿想要什么礼物?我陪你一块挑吧,我知道有一家铺子的弹弓做得十分精良,最适合柏哥儿这个年纪的孩子玩。」 苏禧笑了笑,道:「柏哥儿不喜欢弹弓。」苏柏羽现在就跟个小大人似的。 苏禧又道:「而且我明日跟唐姐姐商量好了,她会陪我一块去的。」 苏凌芸碰了一鼻子灰却没有气馁,还想继续说什么,见苏禧垂着眼睑,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只好歇了跟苏禧一起出门的心思。 二房西斛园。 苏凌蓉回去时恰好遇到苏祰和另一位粉衣男子从屋里出来,停住脚步道:「四哥。」 苏祰正在系盘扣,见着苏凌蓉动作一滞,然后咧嘴一笑道:「蓉姐儿回来了,今儿怎么这么早?」 苏凌蓉道:「今日夫子下课早。」眼睛看向一旁的粉衣男子,见此人瘦弱削长,眼窝下陷,眼底一片青紫。 苏祰介绍道:「这位是庆安侯府的二公子。」 第三十九章 正说着,一位穿粉紫齐胸襦裙的丫鬟低头从屋里走出,匆匆给苏凌蓉行了个礼,几不可闻地道了声「四姑娘」便跑开了,根本不敢看人。虽然只是极短一眼,但苏凌蓉还是瞧见了丫鬟脖子上的红痕,并且那丫鬟走路姿势古怪,两条腿合不拢似的,打着哆嗦。 苏凌蓉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不可思议地看向苏祰。 安平侯病倒了,四嫂窦锦儿今早刚回娘家探亲,她四哥就跟丫鬟勾搭起来了……且还跟另一个男子一起,这……苏凌蓉简直不知说苏祰什么好,而且那丫鬟还是娘亲郭氏身边的人。 苏祰被妹妹看到这一幕,也觉着有些没脸,先让那庆安侯府的二公子回去了,腆着脸对苏凌蓉道:「千万别告诉娘和你四嫂。」 苏凌蓉张了张口,震惊道:「四哥,你怎么能在家做出这种事……那个丫鬟,那个丫鬟你若是想要就跟娘亲说一声,纳进房里就是了,可你怎么能跟别人……」平日里苏祰怎么胡来都行,反正是在外面,眼不见为净,今儿竟然胡闹到家里来,苏凌蓉就有些受不了了。 「这不是图个新鲜么,说了你也不懂。」苏祰摸摸鼻子,想起刚才的滋味儿就意犹未尽。他叮嘱苏凌蓉道:「别说出去啊,若是叫娘和锦儿知道了,肯定又要跟我闹。」 苏凌蓉拔高声音:「你也知道她们会闹。」 苏祰赶忙捂住苏凌蓉的嘴,瞪了她一眼。 次日苏禧跟唐晚一块儿上街,挑选苏柏羽的生辰礼物。 苏柏羽正是读书识字的年纪,苏禧想了几天,决定给他买一套书墨用具。走了好几间铺子,总算相中一套剔红缠枝莲纹的文具盘,苏禧问了价钱,便让听雁买了下来。 等到苏柏羽诞辰这一日,苏禧道:「柏哥儿别光顾着习武,还得好好念书,将来才能文韬武略。」 苏柏羽这两年跟着大哥苏礼习武,长高了不少。 苏柏羽盯着面前的文具盘,再看了看苏禧。他拿起苏禧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沉默。 苏禧会意,轻轻揉了两下,又问一遍:「柏哥儿会好好念书吗?」 苏柏羽这才点点头,道:「会。」 这一幕正好被进门的苏礼看到,苏禧轻笑出声,百感交集道:「柏哥儿也只有在幼幼面前才这么听话了。」苏礼不止一次叫苏柏羽念书,苏柏羽从来都不理他。 苏禧弯起杏眼。苏柏羽跟她亲近,她自然高兴。 苏柏羽的诞辰后后,第二日苏禧要去董先生的跨院习舞,半天下来累得不轻,回屋洗完澡便早早地歇下了。又过了一日,苏禧才想起姬先生写的拜帖,她赶忙命人准备了马车,前往城外的青水山拜访谷桐谷先生。 恰好苏凌蓉和苏凌芸也是今日拜访谷先生,三人在门口相遇,便一块儿去了。 青水山稍远,马车走了半个时辰之后,总算抵达青水山山麓。 剩下的路便要自己走了,苏禧方才在马车上看了一眼,这座山不高,便是爬到山顶也用不了多久。她的体力好,走了半个时辰之后依旧面色如常,而苏凌蓉和苏凌芸就不像她这般轻松了,俩人累得面色酡红,气喘吁吁,一个扶着另一个,艰难地爬到了山顶。 远远瞧见有一座竹制的小屋,屋前一片竹林,简单地围了一圈篱笆,院里种着几块菜地,这谷桐先生倒像是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苏禧三人走到门前,门前站着一位穿青色贴里的小童,她问道:「谷桐先生可是住在此处?」 小童道:「正是,几位姑娘找我家先生何事?」 苏禧便把自己的来意说了,那小童想必见多了这种事,习以为常地说去通传。苏禧叫住他,把姬先生写的拜帖从荷包里拿出来,「请把这个拿给谷先生。」 苏凌蓉和苏凌芸也让丫鬟掏了出来。 小童这才认真看了苏禧一眼,道:「三位姑娘请稍等,我这就进去。」 过不多久,小童去而复返,将苏禧、苏凌蓉和苏凌芸请入一旁的偏室,道:「我家先生正在接见客人,三位姑娘先在这儿等会。」 小童奉上茶水。苏禧做在竹制藤面藤面交椅上,耐心地等了起来。两刻钟后,苏凌蓉和苏凌芸都有些坐不住了,小童只说谷桐先生在待客,这客要待到什么时候,该不会要她们在这儿等一天吧? 又过了两刻钟,苏凌蓉问小童道:「谷先生何时会见我们?」 小童道:「先生的客人尚未离开。」 这就是要继续等的意思。 苏凌蓉面色不大好看。好在苏禧听说古铜先生「脾性古怪」时便做足了心理准备,这会儿虽然有些着急,但还是可以等下去的。 过了一会儿,小童端着一个竹盘放到八仙桌上,上面摆着几张宣纸和一支笔。小童拿出一张纸铺在桌上,对苏凌芸道:「请姑娘把手放在纸上。」 苏凌芸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小童没多解释,只说是谷桐先生的意思。苏凌芸一听是谷先生的吩咐,便二话不说把手放了上去,只见小童持着毛笔,绕着苏凌芸的手型临摹了一圈。然后是苏凌蓉和苏禧,小童依次临摹了三人的手型,将画有手型的纸放回竹盘,又端着退了出去。 苏凌芸问道:「姬先生说得不错,这谷先生真古怪,他为何要画咱们的手?」 苏禧也不大懂,所以没有接话。 苏凌蓉道:「许是故弄玄虚。」她对这位谷先生不大认可,之所以跟着一块来,不过是为了跟苏禧较劲儿罢了。凭什么只能苏禧见谷先生?她倒要看看这谷先生是何方神圣。 不多时,童子回来对苏凌蓉和苏凌芸道:「谷先生说两位姑娘可以回去了。」然后走到苏禧跟前,道:「苏姑娘请跟我来。」 苏禧愣了愣,微微有些诧异,没想到谷桐先生连面都不见,就筛掉了两个人。 苏凌蓉睁圆了眼睛,拦在小童面前:「这是为何?谷先生为何只见她,不见我们?」 小童看了苏凌蓉一眼,实言道:「先生说两位姑娘手指不够纤长,不适合弹琴。」顿了顿,又道:「先生让你二人日后都不必来了。」说罢,留下一脸错愕的苏凌蓉,领着苏禧往竹屋而去。 小童掀开竹帘,苏禧见谷先生坐在黑漆嵌螺钿小桌后面,年过而立,面无白须,瞧着精神矍铄,只是眉眼锋利,看起来不大好相处。谷先生面前摆着一张纸,上头正是画着苏禧的手。 苏禧跽坐在谷桐对面,恭敬地道:「先生。」 谷桐抬眼向她看来,开门见山道:「姑娘为何想跟我学琴?」 苏禧琢磨了一下,选择先说几句好话:「姬先生道您的琴艺登峰造极,学生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谷先生抬了抬眉毛,没有动容,又问:「那是为何想进步?进步到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就犀利了。苏禧沉默片刻,犹豫是继续说漂亮话还是诚实一些,可是一想到自己曾被说是「东施效颦」模仿傅仪,便有些沉不住气道:「不瞒先生,学生想让世人看见琴时,便想起我的名字。」 半响,谷先生开口道:「回去吧,我不收你这样急功近利的学生。」 第四十章 苏禧惊讶地抬头,不甘心道:「先生……」 谷先生一点情面也不留,打断她的话道:「回去。」 苏禧后半句话生生憋了回去,跟着小童走出了竹屋。苏禧一步三回头,始终没想明白自己哪儿说错了,她耷拉着脑袋,来时的一腔热忱被谷先生狠狠打击了,这会儿很有些郁郁不得志。 原来她与苏凌蓉和苏凌芸一样,无论谷先生见不见她,结果都被赶回去了…… 刚坐上回程的马车,苏禧如梦初醒般猛地坐起来,谷先生只说叫她「回去」,可是没让她以后都不必来了呀!苏禧一高兴,脑袋「砰」地撞在马车顶棚上,疼得她呜咽一声,泪花儿都从眼角蹦出来了。「呜呜,好疼。」 听鹭一边轻轻给她揉脑袋,一边问道:「姑娘想起什么事这么高兴?」 苏禧咬着嘴角,摇了摇头。 回府后,殷氏得知谷先生没有收苏禧为弟子,安慰她道:「不收也无妨,娘再为你找别的先生,这天底下弹琴好的人多得是。」 苏禧夹了一筷子清蒸鲥鱼,面上看不出一点失落,反而还道:「娘,你别急,再给我几天时间。」自打她想通了之后,心情一下子拨云见日,忽然就有了方向,该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 殷氏只当她强颜欢笑,却没说什么,知道她喜欢吃鱼肉,便把鱼脸颊上最嫩的那块夹到了她碗里。 这厢,苏凌蓉和苏凌芸得知苏禧没有被谷先生收为弟子,皆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只道苏禧琴弹得好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入不了谷先生的眼? 过两日苏禧又去了青水山一趟,谷桐先生这回连见都不见她,只叫小童送她回去。 苏禧毫不气馁,紧跟着又去了两回,依旧吃了闭门羹。 这日族学下学,苏凌蓉站在马车前瞧向苏禧,头一回露出称得上愉悦的笑容,道:「禧姐儿,你就别固执了,谷先生既然说了不收你,你就是去再多回也没用。还不如让大伯母替你再找个先生,哦,我倒知道有一位先生琴弹得不错,虽然不如姬先生,但教教你也是足够的,不如我介绍给你如何?」 苏禧坐上马车,展了展绣金璎珞八宝纹裙襕的褶皱,客气道:「多谢五堂姐,我想自己挑先生。」 苏凌蓉当她是死鸭子嘴硬,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最近苏禧不顺畅,她的心情可舒畅多了,所以根本不把苏禧的话放在心上。 第二日苏禧带着自己的琴前往青水山,守门的童子早已记住她了,见她又来,不好意思地笑道:「苏姑娘,我家先生正在休息,怕是不方便见你。」 苏禧已经摸清了这谷先生的脾性,她来了五次,谷先生有四次都在休息,恐怕不是休息,只是不想见她罢了。苏禧摇头说没事,「我在门外等着谷先生睡醒。」 童子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真在门外铺了一张氍毹坐了下来,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苏禧让听鹭把自己的琴搬下来,放在腿上试了试音,拨动手指开始弹奏。 琴音流泻,如行云流水。 不多时,天上飘下一片片雪花,近日天气转冷,今儿一早地上便结了一层霜,没想到白日竟然下起雪来了。雪絮纷纷扬扬,落在苏禧的头顶和肩头,雪花沾在她的大红苏绣缠枝牡丹纹披风上,红衣白雪,不一会儿雪花融化了浸透进衣服里,袭来一阵一阵的凉意,可苏禧的琴声却始终没有停下。 听鹭在一旁急得跺脚,这么等下去可不是事儿,没得把身子冻坏了。她想开口劝苏禧回去,但心知苏禧是不会听的,她家姑娘看着好说话,其实心里头最是固执。 听鹭只好向院里的小童借了一把油纸伞,打在苏禧头顶,好歹还能遮点儿风。 一刻钟后,小童子含笑出来道:「苏姑娘,先生请您进去。」 苏禧心中一喜,忙让听鹭收好琴,跟着小童进了院子。 站在屋檐下,苏禧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见谷桐先生就站在门口,举步上前道:「谷先生。」 谷桐穿着厚重的棉衣,掖着两手直视前方道:「弹得倒是不错。」 苏禧两眼弯弯,像两轮天上的月牙,问道:「先生愿意教我了?」 谷桐踅身走回屋里,语气平平淡淡:「我可没这么说。」 「先生。」苏禧叫住谷桐先生,斟酌半响,将自己想了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那日是我说得不对,我不该为学而学,弹琴本是雅事,而我却将它变成了俗物。日后可否请先生多多教我?我会跟着先生一心学习,不给先生丢人的。」 谷桐脚步顿了一顿,然后道:「进来说话吧。」 苏禧忙跟了进去。 谷桐先生坐在朱漆小桌后,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苏禧面前,面色不改道:「话先说在前头,我在青水山住了近二十年,舍不得离开这里,是不会出山的。」 苏禧连连点头,很好说话道:「先生放心,学生不会强求您跟我回府,您教我弹琴,应该我来找您才是。」 谷桐先生看了看她,这丫头倒是极灵,自己还没说什么,她就什么都领悟了。谷桐轻轻笑了笑,道:「那就从明日起过来吧。」 回府之后,殷氏得知谷桐先生收了苏禧为关门弟子,一阵欣喜,忙说要去库房挑选谢礼,明日去青水山亲自拜访谷先生。苏禧没有拦她,她也觉着应该好好感谢谷先生一番,再行一个拜师礼,这样才能表达对谷先生的敬重。 翌日苏禧拜了师,便正式开始跟着谷桐先生学琴了。 至于苏凌蓉和苏凌芸这边,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第一日,谷先生只叫苏禧反复弹奏最简单的《仙翁操》。 《仙翁操》是开指小曲,用来锻炼基本指法的,苏禧初学琴时弹的便是这一曲,眼下谷先生仍叫她弹这首曲子,她多少有些不解。苏禧弹了一上午,期间谷桐先生去厅堂见了一次客,约莫去了半个时辰。 没想到谷先生这般怪癖的性子也有朋友,苏禧心中腹诽,手指动作却没有停。 傍晚回府,恰好遇见了从族学回来的苏凌蓉和苏凌芸。苏凌芸见着苏禧一喜,上来热切地攀谈道:「禧姐儿,你今日去跟谷先生学琴了?那谷先生教得怎么样?」 当初谷先生没有收苏禧时,苏凌芸心里是暗自欣喜的,可谁知道才过了两天,谷先生就改变主意了。苏凌芸虽然觉得苏禧命好,但脸上却不会表露出来,这不,她脸上不是笑得颇真诚么。 苏禧想了想,道:「不知道。」确实是不知道,盖因谷先生今儿根本没教她什么,只让她一遍又一遍地弹《仙翁操》,她也不知道谷先生教得怎么样。 苏凌芸愣了一下,瞅着苏禧的侧脸故意打趣:「禧姐儿不会是不想告诉我们吧?这有什么,我们还能偷学你的琴艺不成……」 「六姐姐想多了,谷先生今日真的没教我什么。」很快到了花露天香,苏禧跟两人道别,进了院子。 苏凌芸咂咂嘴,明显不相信苏禧的说辞,只觉得她是故意不跟自己说实话的。 苏凌蓉却没有挪步,紧紧地盯着苏禧的背影。 第四十一章 冬日很快就过去了,前儿倒春寒后,今日开始回暖。苏禧穿着一条粉蓝裙子,身段纤细,背影窈窕,便是走路的姿势也说不出的好看。这两年苏禧变化太大了,不仅仅是容貌变了,举止端庄也与两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兴许是内外兼修的缘故,既有习舞该有的柔软,也有贞静幽娴的端庄,与她们站在一块儿,即便什么都不说,也能将她们比下去一大截儿。苏凌蓉意识到这一点后,脸色愈发地不好看了。 苏禧走到廊下时,恰好听雁端着一个盛了樱桃的粉彩绘水仙纹碟往屋里走去。她叫住听雁,拈了一颗樱桃蘸了蘸桂花蜜酱放入口中,笑眯眯地道:「还是这时候的樱桃最好吃。」 苏凌蓉远远地瞧着苏禧娇憨的笑靥,心里仿佛憋了一团子气,非常地不甘心,凭什么苏禧能越来越好?凭什么好处都是她的? 苏凌蓉咬咬牙,举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刚到院子门口,见苏祰从侧面走来,想起他前阵子做的龌蹉事儿,没来由地又是一阵烦闷,苏禧的两个哥哥苏礼和苏祉皆那般出色,偏她的四哥是个不学无术的,还跟那什么庆安侯府的二公子一起玩弄丫鬟…… 苏凌蓉忽然停住脚步,似是想起什么,朝苏祰看去。 苏祰走过来,厚着脸皮问道:「蓉姐儿,你身上有现银么?」他身上的钱都被窦锦儿那悍妇搜刮一空了。 苏凌蓉晓得他要现银做什么,无非是出门喝花酒罢了,搁在以前她是不会给的,不过今日却大方地把荷包递给了苏祰。「四哥要出门见谁?」 苏祰掂量了一下荷包,不轻,咧嘴一笑,很乐意回答道:「庆安侯府的二公子,上回你见过的。」说着拍了拍苏凌蓉的头,颇为欣慰道:「还是咱们蓉姐儿好,不像你四嫂,成天只知道数落我。」 苏凌蓉不理会他这番浑话,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拽到一边。 苏祰不解地问:「蓉姐儿?」 走到一处墙根,苏凌蓉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四哥,你帮我做一件事……」 这日苏禧从青水山学完琴回来,路过西大街时,想起苏柏羽昨日说想吃御和楼的藕粉桂花糕,便让车夫在御和楼门口停下,下车买了几样点心,这才往回走。 刚走出御和楼门口,便见一个穿豆绿色齐胸襦裙的丫鬟从面前走过。那丫鬟瞧着很面熟,像是苏凌蓉身边的二等丫鬟彩扇,苏禧见那丫鬟神色匆匆忙忙,仿佛有什么要紧事。不过苏禧不打算多管闲事,正要坐上马车回府,那丫鬟却看到了她,重新折返回来,终于找着了救星一般道:「九姑娘,求您救救四姑娘吧……」 苏禧后退半步,下意识蹙了蹙眉。「怎么回事?」她出门前苏凌蓉还好好的,怎么才过去半天需要人救命了,并且还是在大街上?苏禧没听说苏凌蓉今日会出门。 彩扇便把前因后果都交代了一遍,道:「四姑娘今日族学下课后想吃翡翠楼的点心,便领着奴婢一块来了。可是谁知一块点心下肚,四姑娘竟肚子疼了起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已疼得人事不省了……奴婢担心四姑娘出什么事,只好去附近的医馆请大夫,可留下四姑娘一个人在翡翠楼,奴婢又实在不放心。九姑娘,求您去看看四姑娘吧……」 苏禧听彩扇说完这番话,反而沉默了起来,没有表态。 彩扇有些着急,瞧着像是要哭了,「九姑娘,若是四姑娘出了什么好歹……」 苏禧这才动了动眼珠子,看向彩扇,「你说四姐姐在翡翠楼吃点心,她吃了什么点心?」 彩扇顿了顿道:「枣泥山药糕。」 苏禧面不改色,过了一会儿方道:「我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九姑娘,四姑娘在楼上的雅间儿……」彩扇把雅间牌号告诉了苏禧,似乎怕苏禧不去,踟蹰许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苏禧站在原地,心里是不相信彩扇那套说辞的。她记得苏凌蓉不喜欢吃枣泥,上辈子苏禧曾经递了一块枣泥山药糕给苏凌蓉,转眼就被苏凌蓉给扔到池子里了。这辈子虽然没发生过这件事,但人的喜好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苏凌蓉既然不吃枣泥山药糕,为何又要骗她? 苏禧想知道苏凌蓉打的什么主意,故意把她引去翡翠楼,是为了什么? 听雁问道:「姑娘,您要过去吗?」 苏禧想了想道:「过去瞧瞧。」 翡翠楼跟御和楼离得不远,转过一条街就到了。这会儿正是用晚饭的时间,一楼大堂里不少人,苏禧戴上了帷帽,领着听雁与听鹤往楼上走去。彩扇说苏凌蓉在最里边的芦雪阁,她走了几步,停在门牌上挂着「芦雪阁」三字的直棂门前,抬起手敲了敲门。 「四姐姐。」 门内无人回应。 苏禧看向身旁的听雁,听雁立即会意,错身向前一步微微挡在她的面前。 苏禧又轻轻敲了两下门,这次门内依旧无人应答。她收回手,虽不知苏凌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已经来过一趟,也算是仁至义尽,便是苏凌蓉真有什么事,她也问心无愧。她对听雁道:「回去吧。」 听雁说是,引领苏禧往外走。 正此时,直棂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一股力道而出,毫无预兆地揽着苏禧的腰,将她往房间内拖去。没等苏禧回过神来,门已经被一只手「砰」地关上了。听雁与听鹤在门外惊呼「姑娘」,听雁更试图破门而入,却不知为何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苏禧一直被带到四扇绘喜鹊登枝纹屏风后,正欲张口呼救,身后的人捂住她的嘴,接着一道低低的、略有些熟悉的声音缓缓道:「是我。」 苏禧睁大眼睛,迅速转头,果真看到了卫沨的脸。 她一恼,脱口道:「你……」卫沨怎么会在这里?他难道不知道这么做若是被人看见,他们两个的名声都会有损吗? 卫沨却仿佛没看见她的愤怒,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向门口,道:「别出声。」 苏禧不得已朝门口看去,不明白卫沨此举何意。然而没过多久,直棂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接着一个穿粉色缠枝莲纹直裰的男子走了进来。 苏禧身子微微一滞,不再挣扎,透过屏风定定地看着推门而入的庆安侯公子。 苏禧之所以认得此人,是因为二房的四堂哥苏祰经常跟他厮混,有一回苏老太爷寿宴,他企图往内宅里去,好在被府里的下人拦下了。苏老太爷从此不准苏祰再与此人来往,可是苏祰若是会乖乖听话,他就不是苏祰了。 狐朋狗友。 苏禧脑海里第一个念头。然而又一想,庆安侯府的二公子为何会出现在这?而且时间那么巧合,自己刚进来没多久他就进来了……苏禧想起彩扇说苏凌蓉在这间房,又想起彩扇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一定要来的模样,没来由地身子一阵发冷,不敢相信苏凌蓉竟然做得出这种事。 让她跟另一个男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败坏了她的清白,对苏凌蓉有什么好处? 因苏禧和卫沨站在屏风后,屏风足够大,四扇的朱漆底座绘喜鹊登枝花纹面,把他们两个挡得严严实实,只要庆安侯府二公子不往屏风后面来,就看不到他们。 第四十二章 庆安侯府二公子吴道面怀笑意,搓了搓手往屋里走去。来之前便听说屋里是个美人儿,他是来者不拒的,若是能有些姿色就更好了。吴道掀开床上的彩绣幔帐,拖长了声音慢悠悠道:「小美人,让吴某来好好伺候你……」 幔帐内空无一人。 吴道动作一顿,声音戛然而止。他放下幔帐往四周看了看,屋子里空无一人,方才正是因为没见着人,他才下意识以为人在床上的。吴道不死心地又找了找,站在四扇屏风跟前喃喃:「不是说人在屋里么?莫非苏祰这小子骗我不成……」 吴道在屏风外站了许久。苏禧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生怕被吴道发现了自己,别说想到吴道会用他的手碰自己,便是他站在自己跟前儿,苏禧都觉得一阵恶心。 偏偏此时身后的卫沨动了动,发出一道低低沉沉的声音。因两人贴得很近,那声音仿佛就在苏禧的耳边,吓得她一个激灵,赶忙转过身伸出手捂住卫沨的嘴,杏眼睁得圆圆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又气又急地瞪着他,那意思,谁叫你出声了? 柔若无骨的小手贴上来,卫沨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丫头,乌瞳沉着,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拿下她的手,没有松开,带着她走出四扇屏风后。苏禧不明所以,直到看见外头躺着的人时,才明白卫沨为何能如此冷静。 吴道不知何时被卫沨的侍从李鸿打昏了,眼下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苏禧没有上前,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扭头问卫沨:「庭舟表哥怎么知道的?」 卫沨出现得太巧合了,好像他早就知晓了一切似的,专程在这儿等着她。苏禧早就想问了,只不过刚才那种时候,实在不适合问这种问题,这才忍到了现在。 卫沨唇瓣略略一弯,想必是觉着她还不算傻。他道:「你有一个好姐姐。」 原本卫沨是来这儿用膳的,却见到庆安侯府的二公子和一个丫鬟在鬼鬼祟祟。多亏了卫沨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认出那丫鬟是苏四姑娘身边的人,多留了一个心眼,让李鸿去打探他们两人谈论了些什么。结果自然是大大出乎了卫世子的意外,一个庶出的姐姐竟然想用这种方法败坏妹妹的清白,看来这苏府,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风霁月。 苏禧听卫沨说完了事情因果,粉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小脸绷着,一声不吭。 卫沨瞧着她这模样,小小的个头,嫩生生的脸蛋,分明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那吴二怎么下得去手?卫沨若有所思道:「禧表妹打算怎么做?」 苏禧思索片刻道:「我会将此事告诉娘和祖母的。」让娘和祖母处置二房的人,她是不会插手的。原以为苏凌蓉对她的讨厌只属于小孩子家家的小打小闹,未料是她小瞧了苏凌蓉,让一个臭名昭着的男子坏了自己的清白,便是自己变得再好,这一辈子也都翻不了身了。 苏禧又问出一个疑惑:「听雁与听鹤在哪?」 卫沨道:「我让李鸿将她们请去了对面房间。」 苏禧低着头,好半响才认真地说:「多谢庭舟表哥……」她是真心诚意地感谢,可是略一抬眸,却看见自己的手被握在卫沨的手里,卫沨的手掌宽大修长,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轻而易举就被完全包住了。苏禧一愣,飞快地把手一抽,脸色有些不自在道:「……我回去了。」 手中没了那抹娇嫩柔软,卫沨面色如常,丝毫没有苏禧的慌慌乱乱,道:「我让李鸿送你回去。」 苏禧摇头说不用,「听雁与听鹤会护我回去的,今天的事情麻烦庭舟表哥了。」说着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庆安侯府二公子,皱了皱眉头,很快又移开视线,没说什么。 「幼幼。」卫沨的嗓音沉缓,带了一点点笑意。 幼幼是苏禧的小名,爹娘和两个哥哥都这么叫她,唐晚、郁宝彤和傅少昀也叫过,可是不知为何从卫沨口中说出这两个字,有一种跟别人不一样的感觉。像清风拂过干燥的砂砾,没来由地让人有些无措。苏禧自认跟卫沨还没熟到这地步,可是卫沨叫她「幼幼」,她也不能说出半个不字,只垂着两手站在原地,慢吞吞地:「庭舟表哥还有什么事?」 卫沨道:「头发乱了,一会儿让你的丫鬟再好好替你梳一次。」 想必是刚才躲在屏风后面弄乱的。苏禧红着脸点了点头,匆匆跟卫沨道了别,领着听雁、听鹤往苏府回去。 刚过二门,恰见苏凌蓉迎面而来。 苏禧顿住脚步,不动声色地看着苏凌蓉,等她走到自己跟前。 苏凌蓉原本要去上房向老太太请安,见到苏禧时愣了愣,没想到她这么早回来了,再看她鬓发整齐,衣裳干净,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便猜到那吴二可能没有得手。 运气真好。苏凌蓉脸色沉了沉,走到苏禧跟前时却扬起笑意,道:「九妹妹,听彩扇说你去翡翠楼寻我了。可真是不巧,我那会儿感觉身子好多了,便自己回来了。九妹妹找不到我,没遇见什么事儿吧?倒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苏禧语气淡淡的:「四姐姐不是在芦雪阁吗?」 「芦雪阁?」苏凌蓉面露疑惑,朝一旁的彩扇看去,「我分明是在暮云阁,你这蠢丫头是怎么跟九妹妹说的?」 彩扇的头几乎埋到胸前,不敢看苏禧的眼睛,战战兢兢道:「奴婢……奴婢记错了。」 苏凌蓉啐了她两句,又对苏禧道:「既然记错了,只要九妹妹没出什么事儿,那就行了,九妹妹别跟这蠢丫头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看着苏禧的脸,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究竟有没有出事。 苏禧极不喜欢苏凌蓉打量自己的眼光,移开了视线,话中有话道:「怎么会,四姐姐管教下人有方,我应该向你学习才是。」 苏凌蓉脸色微微一变,听出了苏禧的弦外之音。 苏禧不想与她多说,错身而过去了大房秋堂居。 殷氏正坐在暖塌上翻看前朝诗集,见苏禧过来,放下书册道:「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路上有事耽误了?小脸怎么这么白……」往常苏禧从青水山回来,都是直接来秋堂居用晚膳的,一般太阳未落山她就回来了,今日日暮低垂了,才见她回来。 苏禧上了暖塌,声音囔囔的:「娘……」 殷氏一下慌了,伸手拭去她腮边的眼泪,柔声哄道:「怎么哭了?发生了什么跟娘说说,娘替你做主。」边说边心疼地轻轻拍打苏禧的后背。 苏禧一遇见殷氏的怀抱,忍了一路的泪水便忍不住往外滚。从看到庆安侯府二公子开始,她便一直提心吊胆的,心里既恐惧又委屈,更多的是愤怒,她自认没做过什么对不起苏凌蓉的事,可苏凌蓉一心要害她,若是真叫那种人碰了自己,苏禧宁愿现在就一头撞死。 苏禧越哭越伤心,倒把殷氏哭得手足无措,拿眼睛看向两旁的听雁、听鹤,询问怎么回事。 听雁与听鹤不好说,便低着头假装不知。 第四十三章 过了一会儿,苏禧终于哭完了,一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在殷氏怀里絮絮叨叨地说出了事情经过。「……我以为四姐姐在屋里,可是进去的却是庆安侯府的二公子。若不是卫世子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早有准备,女儿兴许就不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殷氏听罢,怒不可遏道:「二房的人真是无法无天了!」一双手紧紧搂着苏禧,既是愤怒,又是庆幸当初有卫世子在场,不然她的幼幼要是出了什么事,她真是不敢想。 苏禧吸了吸鼻子,哭得累了,倦倦地搂着殷氏不再说话,因她知道娘亲会为自己做主的。 殷氏站起来便要去上房找老太太,今日这事不能善了。 正好大老爷苏扬从外头回来,一身风尘仆仆,殷氏顾不得让他先洗浴更衣,把方才的事跟他说了一说。 苏扬眉头一皱,看向暖塌上哭得眼眶红红的小女儿,虽然愤怒,但好歹比殷氏更冷静一些:「二房这件事决计不能轻饶。只不过若是捅出去,对咱们幼幼的名声也不好。」 无论传出去是幼幼被庆安侯府的二公子玷染了,还是幼幼跟齐王世子共处一室,对她的名声都不利。 殷氏意识到这一点,更是恼透了二房的人,「那你说该怎么处置?难道就这么饶了二房,让幼幼白白吃一个哑巴亏么?」 苏扬道:「自然不能,你让我想想。」 最好有一个万全的法子,将幼幼从里面摘出去。 这厢苏扬和殷氏正商量,那厢大门便来了一个人。此时天色已晚,即便登门拜访也不该挑这个时候,门房虽然疑惑,但还是进院通禀了。 来的人正是庆安侯府的二公子吴道。吴道手里拿着一块绣金丝彩蝶纹的帕子,一看便是姑娘家的,左下角还绣了一个小字,正是苏凌蓉的「蓉」。 老太太已经准备歇下了,听到下人通传只好从床上坐起,去厅堂接待了吴二。 吴二站在堂屋中间,拿着苏凌蓉的手帕递给老太太,说他跟贵府的四姑娘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希望老太太能成全他们两个。老太太见那帕子上果真绣着苏凌蓉的小字,气得两眼翻,当时就岔过气儿了。 李嬷嬷赶忙着人请了郝大夫过来。 郝大夫刚给老太太掐了人中,把她救过来,大房、二房和三房的人也都闻讯赶来了。 苏凌蓉一见着吴道便心知不妙,再看他手上拿着自己的帕子,更是脸色一白,唇瓣哆嗦,语不成句道:「你,你这登徒子!为何手里会有我的帕子?谁给你的?」 吴道嘿嘿一笑,把那块手帕叠了叠重新塞回衣襟里,道:「四姑娘莫非忘了?这手帕是你今儿见我时给我的,你还托丫鬟给我带了话,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苏凌蓉矢口道:「胡说,我何时给过你手帕?你不要污了我的清白,来人……快,快把他给我赶出去。」 吴道站得倒是挺稳,道:「四姑娘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真是好伤吴某的心。今日四姑娘来找我的时候,不是给了我这块手帕让我帮你做事么?只不过九姑娘年纪太小了,吴某没有那等癖好,相比之下还是四姑娘与吴某更加般配,这帕子就当做咱们两个的定情之物,改日……」 苏凌蓉再也听不下去,举起手「啪」一声扇了他一个耳光,咬牙切齿道:「你,你给我闭嘴。」 那厢老太太已经把话都听明白了,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凌蓉,颤着手道:「蓉姐儿,他说的是真的?你,你要他……他跟禧姐儿……」后半句话自是说不下去了。 苏凌蓉慌张摇头,否认道:「不是,老祖宗,他污蔑我,我分明不认识他……」 吴道挨了一巴掌,默默咬了咬牙,若非被齐王世子卫沨威胁,他才不愿意蹚这趟浑水。那手帕的确不是苏凌蓉给他的,苏凌蓉还没蠢到这个地步,是他趁她不注意时拿的,当时只想着偷藏一块帕子,日后还能拿出来把玩,哪想到竟然这会儿派上了用场。眼下谁还有那些旖旎的心思,若是真把苏凌蓉娶回家,他定饶不了这个婆娘,把他害得不轻。 本以为是一场巫山云雨,谁知道阴沟里翻了船,反而把自己弄得一身腥。 吴道咧嘴一笑,道:「是不是污蔑,把四姑娘身边的丫鬟叫来一问便知。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彩扇?嗳,我这记性真好。」 老太太用云纹拐杖狠狠地杵了杵地板,怒道:「蓉姐儿!」 苏凌蓉心里一慌,知道自己这回是百口莫辩了,手掌握了握,却说不上话来。 郭氏见自己女儿酿成了大错,忙「扑通」跪在地上向老太太求情:「娘,蓉姐儿年幼不懂事,您就饶了她这一回吧……过后我定会好好管教她的,蓉姐儿,快过来,向老祖宗认个错,求老祖宗开开恩。」 郭氏拽了拽女儿的手,却见她木木的,不由得着急道:「蓉姐儿!」 「年幼?」殷氏冷冷一笑,眼神刀子一般割在郭氏身上,毫不留情地指责道:「她已经十五了,比幼幼还大了三岁,怎么好意称得上年幼二字?她是幼幼的四姐,平日没有姐姐该有的善良大度就算了,还处处跟幼幼作对,不过是个庶出女,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往常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这件事却不能,蓉姐儿想害幼幼,这件事绝对不能善了。」 这是殷氏头一回点明苏凌蓉的身份,以前是顾着一家人的面子,今日是气狠了,便是撕破脸也不能让自己女儿白白受这种委屈。 郭氏心里「咯噔」,求助一般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捏着拐杖,眼看着郭氏跪在面前却无动于衷,想必是认同了殷氏的话。「此事是蓉姐儿做得太过分了,你们对不住的人不是我,向我求情也没用。」 言下之意,就是看大房的意思了。 郭氏看向殷氏,纵然以前有再多的不服气,这会儿也只能向她低头,「大嫂……」 话刚说了一半,殷氏便移开视线,冷声道:「蓉姐儿跟庆安侯府二公子私定终身,坏了自个儿的名声不说,为了府里其他姑娘的名誉着想,明日我便着人去庆安侯府商量她跟吴二公子的亲事。」 这下苏凌蓉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慌张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嫁……」 她还记得吴道跟他四哥一块儿玩弄丫鬟的事,那种腌臜的事都做得出来的人,能是什么良配?若是嫁给他岂不一辈子都毁了?苏凌蓉摇头不迭,道:「大伯母,我不嫁,我不嫁给他。」 殷氏面色不改,冷淡道:「你想害禧姐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是你大伯母?这些年大房何时苛待过你们,禧姐儿又哪里对不住你?你竟然要这么对她?说句不好听的,你处处想跟禧姐儿争个高下,可在我眼里,你连跟禧姐儿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苏凌蓉听了这番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头一回被人用这种刻薄的言语打击,险些站都站不住了。 殷氏一锤定音,不想再多看二房的人,「这件事便这么定了,你们都散了吧。」吩咐下人送了庆安侯府的吴二回去后,又道:「明日起蓉姐儿便去祠堂罚跪,成亲前一日都不许落下,好好想想你的过错,省得到时候嫁去了庆安侯府还被人笑话我们苏府不会教养姑娘。」 第四十四章 苏凌蓉一个劲儿地摇头,颇有些绝望:「我不嫁,大伯母,我不要嫁给他……」 那厢吴道走出了几步远,回身望了望厅堂,见从紫檀嵌螺钿屏风后面走出一个穿雪青色衣裳的小姑娘,站在殷氏身后。吴道看向那姑娘的脸,一下看得眼睛都直了,差点儿忘了怎么走路。他自认玩过不少女人,姿色上层的也不少,却没一个像这个这般,一眼就勾住了他的魂儿。 当真是肌肤胜雪,花容月貌。 一想到自己错过的是这样的小美人,吴道便惋惜得肠子都青了。跟这个九姑娘比起来,那苏凌蓉又算得了什么? 次日殷氏说到做到,果真请媒人去了庆安侯府议亲。 庆安侯夫妻原本就在操心二儿子的婚事,如今听说吴二坏了苏家四姑娘的名声,自然是没二话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两家直接跳过了纳采、问名这二礼,合看了吴二与苏凌蓉的八字,没几日就往苏将军府送去了聘礼。 苏凌蓉便是哭坏了眼睛也没用。 那日向苏禧传话的丫鬟彩扇自然也少不了罚,被老太太身边的李嬷嬷罚了二十板子,隔日便打发出府了。至于二房的四爷苏祰……这件事他也逃不了干系,吴道就是他从外面找来的,二老爷苏扬一怒之下把他赶出府了,还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将他从苏家的族谱里除名。 二夫人郭氏得知后,两眼一闭晕了过去。女儿稀里糊涂地嫁进庆安侯府就算了,若是儿子再没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厢二房水深火热,苏禧却依旧每隔两日去青水山跟谷先生学琴。 今日谷先生总算教了她一点别的东西,不再让她反复弹奏《仙翁操》了。弹着弹着,谷先生又去堂屋会客,苏禧便一个人在屋里练习了一会儿。 算上这一次,谷先生的朋友统共来过三次了,苏禧却一次都没见过。不晓得跟上回是不是同一个人,她一边弹一边胡思乱想,不小心拨错了一根弦,只听「铮」的一声,琴弦从蝇头处断了。她慌忙收回手,右手食指仍旧被琴弦割破了一道口子。 苏禧轻轻地「嘶」一口气,把指头放进嘴里吮了吮,便抱着琴去堂屋找谷先生。 苏禧来到堂屋门口,正准备敲门,雕花槅扇却被一双修长的手从里面推开了。她以为是谷桐先生,张口便道:「先生,琴弦断了,我……」话还没说完,看清面前这张脸后猛地一顿,错愕地道:「庭舟表哥,你怎么在这?」 卫沨从门内走出,身穿一袭藏青色绣忍冬纹锦袍,今日稍凉,外面又罩了一件黑裘披风,更是显得他清冷矜贵,面如冠玉。他目光一垂,落在苏禧粉妆玉琢的小脸上,仿佛一点也不惊讶谷先生新收的弟子是她,只道:「来找谷先生下棋。」 苏禧朝屋子里看去,只见谷桐先生坐在棋盘后面,一只手支着额头,一只手拈着一枚棋子,闭着眼睛显然是睡着了。她这才知道原来谷先生的朋友是卫世子,既然先生睡着了,她也不便打扰,体贴地关上槅扇道:「庭舟表哥跟先生的关系很要好吗?先前几次来拜访的人也是你?」 卫沨颔首,见她抱着琴的右手食指指腹洇出了一滴血珠,微微蹙了蹙眉头道:「手指怎么受伤了?」 苏禧低头看了看,「哦」一声道:「方才琴弦断了不小心划伤的,回去后我让丫鬟上点药就好了。」说完一心念着换琴弦的事,不知道守门的小童会不会换…… 正想着,卫沨却伸手接过她的琴,走到院里桐树下的石桌旁,把琴放了上去,对她道:「过来。」 苏禧不明所以地走过去,眨巴眨巴眼,卫沨拿她的琴干什么?难不成是要帮她修? 卫沨道:「手伸出来。」 苏禧缓缓伸出手摊在他面前,白白嫩嫩的手心儿,手指纤长,像春天新发的水葱嫩笋,脆弱细嫩得好像一折就断。偏偏手掌也小,上回搁在他手里时,他一只手就能全部包完了。 过了半响,卫沨才缓声沉沉道:「右手。」 苏禧听话地换了右手,就见卫沨取出汗巾,替她拭去指腹上的血迹,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青釉小瓷瓶,倒出些白色药膏涂在她的指头上。末了他用拇指轻轻揉了揉,将药膏揉开,抬眸道:「我上回给你的药膏用完了么?」 苏禧有些怔愣,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赶忙摇摇头,「没有。」 卫沨看着她,少顷唇畔缓缓噙起一丝浅笑,没再说什么,吩咐侍从李鸿去谷先生屋里取了琴弦,打算给她换琴弦。 换罢琴弦后,苏禧抱着琴跟卫沨道谢。 门外一个穿粉彩蝶纹衫裙的侍女走进,对卫沨屈了屈膝道:「世子爷,王妃让人来请您回府。」 卫沨面无微澜,淡声道:「何事?」 侍女便附在卫沨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就见他轻笑了笑,唇边露出一抹轻嘲,这位续弦王妃的手倒是伸得很长。他起身,对面前的小丫头道:「幼幼,若是谷先生醒了,替我同他说一声,我先告辞了。」 苏禧说好,目送卫沨坐上马车后,踅身走回了琴室继续练琴。 练了半日,谷先生总算睡醒了,又过来给她指导了半日。苏禧回到家后已是华灯初上,因今儿有些疲惫,便没去秋堂居用膳,直接回了花露天香。听底下的丫头说,四姑娘苏凌蓉为了抵抗跟庆安侯府的亲事,今日和昨日一整天都没进食,方才已经饿晕过去了,二夫人郭氏知道后跑去大夫人面前求了一顿情,大夫人丝毫不为所动。 苏禧一边练习动作一边听丫头说这些,倒是一点也不意外。苏凌蓉这么做无非是苦肉计罢了,只不过苏凌蓉不晓得她娘的性格,殷氏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更改,更何况这回不像往常那般小打小闹,若是不给二房一个教训,那她娘亲这宗妇也就白当了。 苏禧道:「娘那边情况如何?」 那丫头是花露天香的二等丫鬟拢春,一边偷偷地瞧着苏禧一边道:「大夫人有些动怒,着人把二夫人请回去了,不过瞧着还好,晚上用膳也跟平时一样多。」 苏禧点点头,放心了,「你下去吧。」 拢春颔首道是,临走前忍不住多看了九姑娘一眼。 平时苏禧身边有听雁等四个大丫鬟伺候,用不着她们在跟前,所以拢春是第一回见苏禧练这些稀奇古怪的动作。 虽然姿势奇怪,但拢春却觉得由自家九姑娘做出来,有种说不出的好看。九姑娘的衣裳也颇奇怪,上衣下裳,只不过衣裳用柔软的散花绫而制,贴合着身子,勾勒出玲珑的曲线。九姑娘双手一抬,便露出纤细柔软的小蛮腰,那腰当真是双手可握,露出的一小截皮肤也白得腻人,藏在衣裳下的肚脐眼儿小巧可爱……拢春慌慌张张地出去了,站在廊下摸了摸自己的脸,竟然烫得惊人。她从没想过自己看着一个女子也能看得脸红,而那个女子还是她家九姑娘。 这厢,苏禧自然不知拢春在想什么,她练完动作洗了个澡,便早早地休息了。 第四十五章 翌日听说威远将军吕驰携儿女来府上拜访苏老太爷,苏禧本没放在心上。自从老太爷中风后,威远将军吕驰来过苏府几次,他曾经是老太爷弟子,跟着老太爷习过武。后来他参了军,老太爷又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一直念着老太爷的恩情,每回来带的都是外面寻不到的珍贵良药。 可是今天,苏禧看着廊下穿藕荷色苏绣折枝月桂纹襦裙的姑娘,愣了一会儿方道:「姝姐姐?」 吕惠姝今日跟马场那日的打扮大相径庭,不怪苏禧差点儿没认出来。那天她穿着胡服,一身英姿勃发,说是英俊少年郎也不夸张。今儿她穿着姑娘家的衣裳,敛去了三分英气,多了几分清丽,她一笑,精神奕奕,比寻常的闺阁弱女子动人多了。 吕惠姝走到苏禧跟前,笑容大方道:「怎么才几日不见,就好像不认识我了?」 苏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姝姐姐今日穿得太漂亮了,我差点认不出来。」 吕惠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想必是不大习惯这一身,摸了摸鼻子道:「我娘非要我这么穿的。别说是你,我今儿站在镜子跟前都差点不认识自己。」说着,想起什么又道:「禧妹妹上回的腿伤好全了吗?先前家里有些事,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你不怪我吧?」 苏禧摇摇头,没想到吕惠姝还记着这回事,若不是她提起,自己早已经忘了。「早就没事了,姝姐姐别再自责了,况且这件事也不能怪你。」 说到一半,苏禧想起先前的那匹马,问道:「姝姐姐查出来那马为何忽然失控了么?」 吕惠姝抬了抬眉毛,表情有些无奈,「查出来了,是宛平翁主让人动了手脚。」宛平翁主的人在马的草料里下了药,若不是马提前发疯了,她跟宛平翁主比赛必然是输定了。 苏禧微微拧起眉心儿,这宛平翁主还真是娇蛮任性,要是一个不小心,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她问道:「后来呢?姝姐姐打算怎么做?」 吕惠姝笑道:「能怎么做?她是翁主,为了不给我爹添麻烦,自然只能忍着了。」 苏禧不语,虽然替吕惠姝生气,可是站在吕惠姝的角度,确实是只能忍着。她有些后悔提了这个话题,不想让吕惠姝不高兴,便提议道:「我家后院的西府海棠开花了,我带姝姐姐去看看吧。」 吕惠姝颔首道好,俩人便一块儿去了后院。 后院的海棠花大都是殷氏种的,殷氏喜欢花,每年都会花费大心血照料这些花,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远远瞧着一片粉蒸霞蔚,花团锦簇。苏禧让听雁上了点心和茶水,与吕惠姝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聊天。 虽然跟吕惠姝认识不久,但她性子开朗,大方活泼,两人在一起倒是有说不完的话。 不晓得吕惠姝说了什么,只见苏禧捧着双颊,笑靥盈盈,一双杏眼好似天上的月牙儿,那张漂亮精致的小脸满是笑意。饶是周围的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看在有些人眼中,却仍旧及不上她的粲然一笑。 苏祉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威远将军府的大公子吕江淮仍站在廊下一动不动,提醒道:「江淮。」 吕江淮回过神来,脸上一热,好在皮肤因常年习武而晒成了深麦色,不明显,看也看不出来。他上前故作镇定道:「苏二哥想跟我比试什么?」 苏祉语调平淡:「你定。」 后院,苏禧跟吕惠姝说了一会儿话。 苏禧正准备邀请吕惠姝去花露天香小坐时,她却开口道:「我刚才听哥哥说他要跟苏二哥比武,禧妹妹想不想去看看?我听说苏二哥武艺精湛,战场上一人能对抗十人,不知道他跟我哥哥谁更厉害一些?」 苏禧见吕惠姝一脸希冀,想必不是说服自己看,而是她想看罢了。苏禧没有点破她,正好自己也许久没见过二哥练武了。以前小时候常常是苏祉在院里练武,她坐在廊下观看,偶尔还会拍掌给二哥打气,只不过自打她重生后就再也没做过这种事了。 苏禧欣然道:「好啊,咱们去看看。」 遂举步去了秋堂居。刚到秋堂居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兵刃相碰的声音,苏禧和吕惠姝对视一眼,牵裙上了台阶,往院内走去。 果见院子里东南角站着两个人,均持着一把剑。苏祉穿一袭天青色纻丝锦袍,长身玉立,眉目疏朗,吕江淮站在他的对面,身穿深青色柿蒂纹长袍,高大挺拔,猿臂蜂腰,分明比苏祉还小了两岁,仔细一瞧竟然比苏祉还高了一点点。 苏禧与吕惠姝站在廊下,看向院子里两个人。 吕江淮视线一转,落在苏禧身上,心跳一快,手下的动作就有些慢了。恰好此时苏祉持剑上前,他匆匆忙忙地后退两步,险险避开了苏祉的攻击。忍不住再看向廊下的小姑娘,见她脸上露出一丝欢快,想必是替她哥哥高兴,心里便有些闷闷的。 吕江淮不想在苏禧面前丢了面子,很快整理好情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苏祉。两人交战了十几个回合,剑刃相撞,竟是谁也不输给谁。 吕惠姝也会武功,这会儿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出声给吕江淮大声鼓劲儿。 又过了二十几个回合,两人不分上下。吕江淮一心想在苏禧面前表现,用了十二分的功力,手臂一转挑开了苏祉的剑,剑尖一指,便划在了苏祉的胸口。 只不过这一下没控制好力道,下手有些重了,只见苏祉胸口洇出了一抹血色。 吕江淮忙收回长剑,心里「咯噔」一声,便知道不好。 果不其然,那厢廊下苏禧小脸一白,叫道:「二哥!」赶忙往这边跑了过来。 「二哥,你没事吧?」苏禧上前查看苏祉的伤势,见那伤口不断地流血,脸色更加白了,忙让听雁、听鹤去请郝大夫。 苏祉握住她不住轻颤的小手,安抚道:「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苏祉说的是实话,吕江淮下手有分寸,虽然伤口流的血多,但是他自己清楚,并未伤到什么筋骨,只是皮外伤罢了。可是苏禧哪知道呢,她一见苏祉流血就慌了,一时又想起二哥是怎么受伤的,扭头朝身后的吕江淮看去,抿着粉唇,漂亮的杏眼里明晃晃地含着怒意。 吕江淮握着剑,开始后悔跟苏祉比武这回事了,他把小姑娘给得罪了,上前一步道:「我……」 苏禧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又一言不发地扭回头,掏出帕子给苏祉止血,明显是不愿意理他。 不多时郝大夫过来了,给苏祉止住血后,又用纱布包扎了一番,并道:「伤口不深,这几日二爷尽量不要碰水,每日换两回药,不出几日便无大碍了。」 苏祉坐在檀木藤面罗汉床上,身上披了一件玄色织金锦袍,道:「有劳郝大夫了。」 丫鬟送郝大夫离开后,屋里便只剩下苏祉、苏禧和吕江淮三人。 吕惠姝因身份不便,只能在屋外等候。 苏禧听大夫说二哥伤得不重时才松了一口气,不放心道:「二哥这几天也不要练武了,好好在屋里歇着吧,若是伤口撕裂了就不好了。」 第四十六章 苏祉见她一本正经,虽然觉得她小题大做,这点小伤跟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但不想让她担心,还是依言点了点头道:「好。」说罢转头对吕江淮道:「江淮也不必太自责。」 比武本就如此,有胜有负,见点血算不得什么。 吕江淮知道这点伤对于苏祉来说不算什么,可是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苏禧的态度。一想起方才苏禧动怒责怪的眼神,他便觉得心情沉闷,强打起精神道:「苏二哥好好养伤,改日我再来看你。」 从苏祉屋里出来,苏禧走在前头,吕江淮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苏禧头也不回,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吕江淮出声道:「九姑娘。」 苏禧这才停住脚步,回身看去,就见吕江淮站在几步之外,纹丝不动地瞧着自己。她抿着唇,又大又亮的眼睛骨溜溜地转了转,没什么好气道:「吕公子有事么?」 呃。其实没什么事,吕江淮也不知方才为何脱口就叫住了她,兴许是想为自己解释,可一对上她的视线,他便不太会说话了。他顿了顿道:「错伤了苏二哥,我向你赔罪,希望九姑娘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苏禧小扇子一般的长睫毛扇了扇,继续看着吕江淮,没说话。 吕江淮以为她不原谅自己,一时有些慌乱,上前一步道:「九姑娘若是气不过,可以往我身上也划一道伤口,我绝对不会反抗。」 一边说一边取下自己腰上的佩剑,手握着剑柄递到苏禧面前,剑柄对着苏禧,剑尖对着他自己。 吕江淮本就生得高大俊挺,一看便是常年习武的武夫,此刻站在苏禧跟前儿,轻轻松松就把娇娇小小的苏禧全部罩住了,阳光从后面照来,地板上只留下他一个人的影子。他有些紧张地盯着面前的小姑娘,拿捏不准她会是什么反应,若是能让她消气儿,那他就是被刺一剑也心甘情愿。怕的就是他都这么说了,她还不肯原谅他,那他就什么法子也没有了。 苏禧看了吕江淮一会儿,抬起手握住他的剑柄,仰头道:「你为什么怕我生气?」 他们两个今日才第二次见面,便是自己生气了,他也不用这么巴巴地紧张吧? 吕江淮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干咳一声,道:「九姑娘是苏二哥的妹妹,此事本来就是我不对,况且上回马场又害得你受惊了……」 「罢了。」苏禧见他说话没头没脑的,听也听不出重点,出声打断了他,把剑重新递回他手里,唇角一弯,眼里不再充斥着怒意,好说话地道:「大夫也说了伤得不深,二哥体魄强壮,应当过几日就能好了,这件事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吕江淮毫不掩饰面上的喜色,方才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一下子云破日出。他笑道:「多谢九姑娘宽宏大量。」 两日后吕江淮再次登门拜访将军府,带了药材来看望苏祉。 苏禧正在花露天香观看绣春居送来的衣裳,这些年她偶尔会给绣春居画一两个衣裳的款式,每一件都能成为时兴的热款。 岑氏将苏禧奉若知己,对她也很大方,每回绣春居新出什么款式的衣裳,必定先送一套给她。 这两年多下来,苏禧的衣橱都添了三四个了,占了房间许多地方。后来她想了个法子,让人单独辟出一间房专门放衣裳,如此便能省下来许多地方。 今年绣春居的春衫统共只做了十件,岑氏送了苏禧四件,都是根据苏禧的尺寸量身做的。绣春居的衣裳自然是没话说,只不过前几日殷氏让府里绣娘做的几套新衣服还没穿完,苏禧便让听雁先放进了衣橱里。 苏禧换上一条月白合天蓝绉纱小袖衫,让听鹂挽了一个双鬟髻,头上戴一支水晶碧玉簪,既简单素净,又显出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娇俏。 收拾完毕后,苏禧便领着听鹂和听鹭出门了,今日是她去青水山学琴的日子。 刚走出二门,遇见二哥苏祉送吕江淮出门,苏禧停下脚步,朝两人道:「二哥,吕公子。」 苏祉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明日就能摘下纱布了。 吕江淮见着苏禧脚步一顿,低声道:「九姑娘。」眼睛落在苏禧身上,有一瞬间的痴愣,很快回过神来此举不妥,又慌张地移开了。 苏禧见苏祉神色凝重,眉心深蹙,忍不住问:「二哥,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苏祉看着她道:「幼幼,你要去哪?」 苏禧含笑答道:「自然是去青水山找谷先生学琴,二哥怎么了,忽然问这个?」 苏祉如实道:「我听江淮说京城近日流入了一批难民,就住在青水山下,你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 苏禧不知事态的严重性,笑道:「这有什么,若是遇到那些难民,我让听鹭、听鹂给他们些银钱就是了。若是再不行,就多带几个家丁,总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她见苏祉仍旧眉头不展,补充道:「二哥别担心,我会尽量避开他们,不会叫自己有事的。」 苏禧养在深闺,不清楚这些事情,可苏祉知道,人一旦饿得狠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这些难民是从西南流入京城的,大约有数百人,朝廷正在想法子安顿他们,只不过他们人数太多,一时难以想出个万全之策,这件事就耽搁了下来。 苏祉思忖片刻,决定道:「罢了,还是我送你过去更妥善一些。」说着就让人备马。 苏禧忙拦住他:「二哥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能骑马?若是伤口裂了怎么办?」 「不碍事。」苏祉坚持。便是伤口裂了也不能让他的妹妹有事。 这厢一个坚持送,一个不让送,吕江淮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提议道:「不如在下去送九姑娘?苏二哥是因我而受的伤,我将九姑娘安全送到青水山,也算是向苏二哥赔罪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万全之策。吕江淮此人武功高强,又恪守礼数,是个信得过的人。 苏祉斟酌了一番,没有推脱,「那就有劳江淮了。」 苏禧也不好一推再推,何况谷先生上课的时辰就快到了,若是她迟到了一会,谷先生的脾气可不是开玩笑的。她只好点头答应了下来。 出发前苏祉又多安排了几个家丁跟着。 苏禧坐上黑漆朱轮马车,听鹂掀开绣金暗纹帘子对外头的吕江淮道:「吕公子,可以出发了。」 吕江淮骑着高头骏马,闻言收回看向马车的目光,喊了一声「驾」,往青水山而去。 虽说前方有难民,但吕江淮的心情却无比愉悦,佳人就在马车里。他护着她,这一刻他仿佛能为她遮风挡雨,又是难得独处的机会,他只希望这条路更长一些,再长一些,倘若没有尽头就更好了。 只不过再长的路还是会走完的。 他们运气不错,这一路都没遇上什么难民,安全地抵达了青水山山顶。苏禧掀开帘子踩着脚蹬从马车上下来,朝吕江淮道:「多谢吕公子护送,我已经到了,吕公子回去的路上小心。」 吕江淮看着苏禧,本来想说他在这儿等她学完琴再送她回去,来的时候没事,谁知道回去会不会有事呢。可是冷静一想,他跟她非亲非故,送她过来已经够了,若是再等她回去,岂不让人多想么? 第四十七章 吕江淮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改口道:「九姑娘进去吧,我在这站一会就走。」 苏禧说好,再次向他道了谢,这才抱着琴走进了谷先生的竹园。 直到苏禧进去了好一阵,吕江淮才收回目光,重新翻身上马,往山下去。 只见远处一个高坡上,卫沨骑着枣红色的骏马,身披墨色镶边缠枝莲纹披风,将这一幕远远地看了一会,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 卫沨停留了许久,面色淡淡的,直到竹园里传来一阵阵琴声,他才握住缰绳,骑马往前走了两步。 李鸿跟在一旁问道:「世子爷,咱们现在去哪儿?」 昭元帝将这次难民一事交给了卫沨处置,让他想法子安顿这些人,既是为了考察他的能力,也是给这些百姓一个交代。卫沨今日上山便是为了此事,他调转马头,声音有如古井微澜:「去山下看看。」 李鸿打马跟上,紧随其后。 这头苏禧跟着谷先生练琴,练了半日,心中始终想着二哥说山上有难民的事,刚过未时,便提前向谷先生告了假,打算早点回府。 谷先生想必也知晓难民一事,没有多说什么就准了,还让小童送她到半山腰。 苏禧向小童道了别,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前一段路走得很顺畅,几乎没什么阻碍。快到山脚下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乱,车夫不得已将马车停在路边。听鹂掀起帘子问道:「怎么回事?为何忽然停下来了?」 车夫指指前方,为难道:「前面难民太多,挡住了去路,这条路没法儿走了,只能改另一条路。」 只不过那条路崎岖难行,路的另一边就是山崖,容易出事,一般没人愿意往那儿走。 苏禧透过帘子往外看去,见前方不远处乌泱泱地挤了一群人,各个面目黧黑,衣衫褴褛,一看便是好些日子没有吃过饭的。其中有几人瞧见了将军府的马车,拖着步子往这边走来。苏禧赶忙放下帘子,对车夫道:「给他们一点银子,别为难他们。」 车夫应是,从怀里摸索出几个铜板扔了过去。 几个难民赶忙冲到跟前拾铜板。车夫扬起鞭子正要调转车头,却见他们涌到跟前,伸手向他讨要吃的。车夫摇头说没有,这些难民们就伸出手要抢夺他手里的缰绳。 车夫大声呼喝,可惜效果不大,仍旧有难民挡在马车前。 听鹂从马车里钻出来,扔给了他们一点碎银子,以及来时路上带的几块糕点。本以为这下他们就该走了,未料人却越来越多,远处难民见这头有人施舍,也纷纷围了上来。 听鹂被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拉拉扯扯,掉到了马车下。苏禧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又慌又乱,她这会儿总算知道难民有多可怕了,二哥没有骗她,是她想得太天真了,府里带出来的几个家丁根本挡不住这些人。 车夫把听鹂从下面拉上来,重重地抽了马背一下,不管不顾地从人群里冲出去。灾民们受到惊吓赶忙往后退,直到马车走远了,他们才蹒跚地离开。 马车走上另一条路,山上的积雪未化,加上这条路本来就陡峭,车夫走得很是小心翼翼。山路湿滑,刚刚走到一半,头顶的石头松动,扑簌簌从上头滚下来,其中一块大石头砸中马背,马受了惊,扬了扬马蹄,不受控制地往前冲去。 前方正好是一处转弯,这条路本就窄,那马转弯时脚底一打滑,忽然就往一旁倒去。 连带着后头的车厢也整个儿摔出悬崖,车夫赶忙死死地抱住了崖边的一颗树,一手拽住听鹂,回头一看,就见车厢连着马一块儿掉进了悬崖下。 听鹂大惊失色,叫道:「姑娘——」 山下,卫沨清点完难民的数目,让附近的县令将难民们的名字逐个登记在册,他夹紧马腹,正准备往回走。 李鸿骑马从远处奔来,停在卫沨跟前道:「世子爷,山上有马车掉进了悬崖,车夫求您帮着找人。」 卫沨看过去,道:「下山的道路平坦,怎么会掉进悬崖里?」 李鸿道:「听说是路上有难民围堵马车,车夫只好改走了另一条道,那条路不好走,近日又赶上积雪融化,山路又湿又滑,想必这才摔下去的。」 卫沨听罢安排了十几个人,让他们帮着过去找人,又问道:「掉下去的是什么人?」 李鸿摇头道:「属下也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这边难民都安排完了,卫沨正准备打道回府,远远瞧见一个人,穿着湖绿色的襦裙,正是苏禧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听鹂。他眉心一拧,心头有股不好的预感,催马上前,道:「苏九姑娘呢?你为何不在她身边伺候?」 听鹂急得都要哭了,车夫回去将军府通传了,这会儿将军府人的还没赶过来。她一人之力没法营救九姑娘,只能求助这些人,为着九姑娘的名誉着想又不能说出她的身份,可这些人的动作实在太慢了,这都过去一个时辰了,他们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此时见着卫沨,听鹂仿佛见着了救星,哭求道:「求世子爷救救我家姑娘……」 卫沨听听鹂说完了事情经过,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回身冷声吩咐李鸿:「立即调遣五十人,跟我一起去悬崖下。」 李鸿这才晓得掉进悬崖底下的是苏家的九姑娘,赶忙打起精神,叫上五十人,跟在卫沨身后骑马往悬崖下冲去。 这厢将军府很快也得了消息。 老太太一听说小孙女掉进悬崖下了,两眼一闭便晕厥了过去。 那青水山虽然不高,可悬崖也颇陡峭,掉进去便是不死,也会摔成重伤。 殷氏脸色煞白,跌坐回罗汉榻上,惊愕道:「你说什么?」 大丫鬟丹露也是极震惊,重复了一遍道:「车夫说九姑娘的马车掉进了山崖,至今还没找到九姑娘的下落……」 殷氏脑中「轰」地一声,还没说话也昏倒了。 将军府上上下下都乱成一团,大老爷苏振从官场上回来,路上已经听人说了大概,赶忙理清了头绪先安排人去青水山找人,又着人把郝大夫请来,给老太天和殷氏诊脉。 苏振一回头,见苏祉正外走,大声叫住他道:「祉哥儿,你去哪?」 苏祉握了握拳道:「我去找幼幼。」 都是他不应该,明知青水山上有危险,却还是让幼幼一个人出门,若是幼幼出了什么事,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苏振叫不住他,只好任由他去了。 二房西斛园,郭氏也听说了这消息,只不过她不像老太太和殷氏那般惊慌失措,反倒淡定地重新躺回床榻上,幸灾乐祸地轻轻笑了笑。活该。郭氏如是想道,殷氏擅自做主把她的蓉姐儿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公子哥儿,老天爷都来惩罚她了,让她也尝尝失去儿女的痛苦。 天色渐黑,夜幕低垂,山谷一片寂静。 苏禧只觉得身上很疼,哪儿都疼,身子好像被十几辆马车碾过了似的,疼得她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半天不动。 马车摔下来的时候先是掉到了一棵百年老树上,缓和了冲力,这才掉到地上。苏禧就在马车里,因身下还垫着几块大迎枕,所以没受什么重伤。可是跟她一块儿掉下来的听鹭就没这么幸运了,半路上被甩出了马车,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呢。 第四十八章 马车摔成了一块块木板,自然是不能再用了。苏禧躺了一会儿,等身子不那么疼后,才慢吞吞地从地上坐起来。 她看了看四周,身后是峭壁,身前有一片阴森森的树林。此时太阳快落山了,树林里显得很是安静,又阴森黑暗。她顺着林子往上看了看,发现若想从这儿出去,好像只能沿着树林往上走。 苏禧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踏进林子里。天已经黑了,谁知道里面会有什么?若是遇上豺狼虎豹,别说回家,她的小命恐怕都保不住了。 苏禧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找到自己,她垂着两手站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孤立无援的,模样颇惨兮兮。站了片刻,她低头用手指擦了擦眼泪,转身往后头走去。 苏禧摔下来的时候头发乱了,水晶碧玉簪斜斜地挂在一边,她索性把簪子拔下来,把一头浓稠的黑发用绢丝帕子绑在一侧,紧紧地握着簪子,以防遇上什么危险。 小腿和后背都疼得厉害,尤其是后背,火辣辣的,大抵是摔下来的时候擦伤了。但是这会儿苏禧却没工夫查看,周围黑漆漆的,便是看也看不出什么,她在附近找了找,想试着能不能找到听鹭,只是喊了好几声,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苏禧害怕极了,她从没在荒郊野岭度过夜,何况还是自己一个人。越是害怕,眼泪就流得越凶,到最后把视线都模糊成了一片了,再也走不下去,蹲下来默默地哭了一会儿。又不敢哭得太大声,生怕把什么野兽吸引过来,她侧头在袖子上蹭了蹭眼泪,忍得眼睛、鼻子红通通的。 爹娘和哥哥们知道她在这里吗,明天能不能找到她呢?若是找不到,她一个人该怎么回去? 苏禧一边想着,一边站起来继续走路,这回不打算找听鹭了,当务之急是先找个能落脚的地方。 走了一会儿,前方有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被稻草掩盖住了。苏禧抱着稻草一点点搬开,把里面清理干净后,才坐了进去。 山洞很小,大约只能容纳两个人,只是对于苏禧来说却足够了,她身材娇小,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那儿根本占不了多少地方。苏禧把刚才搬走的稻草垫在身下,下巴搁在膝盖上,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洞口。 饶是刚才走路消耗了不少体力,浑身又酸又疼,可是她现在也不敢睡觉。 过了一会儿,苏禧撑不住了,上下眼皮子打架,终于扛不住瞌睡地闭上了眼睛。 睡没多久,只听洞口传来一阵声响。苏禧身子一僵,飞快地睁开了眼睛,定定地往外看去。 见一道修长的人影翻下马背,朝这边走来。她拿起身边的水晶碧玉簪握在手中,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若是来寻她的就好了,可她今儿被山上的难民吓坏了,不敢再随便相信什么人。万一是歹人,她……想到这儿,苏禧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 当对方走到洞口时,苏禧屏住了呼吸,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敢吭声。 下一瞬,就见对方吹亮了火折子,一手扶着洞口,一手拿着火折子,俯下身,朝她看来。 苏禧看清他的脸后,吃惊地张开了小嘴,不可思议道:「庭……」 卫沨乌黑瞳仁锁定她的小脸,俊容在黑暗中看不大清楚,只能听到他嗓音沉沉的,略有些沙哑:「总算找到你了。」 苏禧万万没料到来的人会是卫沨。她擦擦眼泪,定睛仔细看了看,眼前仍是他。 这地方距离山顶十分远,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且又是怎么知道她出了事的? 卫沨不顾她呆呆的模样,弯腰走进洞里,坐在对面。明明是坐在脏乱的山洞里,但他表情淡定得像坐在殿堂之中,道:「今晚怕是没法出山了,先委屈一宿,明日一早我再带你出去。」 苏禧呆愣了半响,总算找回一点神智,慌忙朝卫沨看去:「庭舟表哥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怎么会来……会来找我?我爹爹和娘呢,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吗?」 一迭声的问题,问完眼巴巴地瞅着卫沨,等待他回答。 卫沨举起火折子四处看了看,在角落里找到一些干燥的稻草,用火折子引燃,不急着回答苏禧的问题,起身去山洞外面找来了几根干柴,熟练地把火生了起来。 生起火后,山洞里一下子明亮起来,照亮了苏禧那张狼狈的小小脸蛋。 苏禧从山上掉下来的时候根本没工夫注意自己的形象,眼下脸上蹭了一块黑,一块灰的,脏兮兮的好不可笑。偏她又刚刚才哭过,泪水跟脸上的灰土糊在一起,泪痕斑斑,唯有那双眼睛还算清澈,水汪汪的,又圆又亮,像小动物的眼睛一样,看起来既可怜又无辜。她把一头密密麻麻的长发编成了麻花辫放在身前,这会儿哪里还是苏将军府娇贵受宠的九姑娘,分明像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小村姑。 苏禧等了好半天没等到卫沨的回答,就见他唇边勾出了薄薄一层笑意,问道:「庭舟表哥笑什么?」 卫沨笑而不答,气定神闲地拨了拨面前的火堆,道:「你下山遇到难民怎么处置的?」 话题跳跃有些大。苏禧愣了一下,道:「我让丫鬟给了他们一点银子和点心。」 然后卫沨就抬起乌眸,看了她一眼:「这些东西是给不完的,下回再遇到这种事,直接绕路走就是了。」又道:「近日青水山上都有灾民,你最好别再去那里。」 苏禧点点头,即便不用卫沨说,她也不敢再挑这种时候出门了。 至于学琴的事,谷先生虽然住在山顶,但也不能保证没有危险,若是可以,最好能劝动谷先生跟她一起回将军府小住一段时间。等到解决了这些灾民,再将谷先生送回来。 苏禧坐得久了,双腿有些发麻,微微动了动,却牵扯到腿上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 卫沨朝她看去,「受伤了?」 苏禧低头「嗯」一声,因为刚刚哭过,这一声「嗯」带着浓浓的鼻音,娇娇软软的,像在撒娇。 苏禧想查看一下腿伤的伤势,因着卫沨在跟前,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掀裤脚,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卫沨,意思不言而喻。 卫沨识趣地走出山洞,「我去找点吃的。」 卫沨离开后,苏禧一个人待在山洞,就着火光掀起裙裳看了看小腿受伤的地方,蹭破了一块皮,还好不是太严重,就是穿衣裳时磨得有些疼,但她可以忍受。要命的是后背那块伤,看也看不见,不知道伤得怎么样,这会儿还一阵一阵地疼,苏禧扭头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悻悻地放弃了。 从山顶上掉下来,只受这么一点伤,她算是极幸运的了。 「这个药对你的伤有好处,先敷上,省得感染。」卫沨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洞口。 苏禧吓一跳,赶忙把裙裳拉下来,盖住一双小腿,伸出手接过卫沨递来的药草。她抿抿唇,正要道谢,卫沨已经转身离开了。 爹爹和二哥偶尔会跟她说从军时的趣事,也包括受了伤该怎么处置,所以苏禧是知道这药草的用法的。她摘下几片叶子放在口中嚼了嚼,然后涂抹在受伤的地方,皱了皱眉,虽然有点嫌弃自己的口水,但聊胜于无,眼下只能这样将就了。 第四十九章 过了一会儿,苏禧给自己上完了药,卫沨也从外面进来了。 卫沨手里提着两条鱼,内脏都被清理干净了,他还顺道带回来几个青果子,将两条鱼用剥干净表皮的树枝串起来,再拿起果子挤出汁水,淋在两条鱼上,动作一气呵成,颇为娴熟。 苏禧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他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子爷怎么会做这些事情,「庭舟表哥经常烤鱼?」 卫沨掀唇轻轻笑了笑,道:「不经常。」 不知为何,笑里有些不易察觉的讽刺,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了。 苏禧见卫沨不想继续说下去,也就没有追问,轻轻地「哦」一声就等着吃烤鱼。她早上只吃了一碗银耳蛋奶羹,然后一天下来便没有吃任何东西,肚子早就饿得受不住了,胃还有些疼。刚才是太害怕,顾不上肚子饿不饿的,眼下安全下来了,才感觉到胃里的不适。 兴许是这两年节食太过了,她的胃有些小毛病,一旦饿得狠了便会开始疼。 很显然,这毛病开始犯了。 烤好鱼后,卫沨递到苏禧面前一条,道:「尝尝。」 苏禧接过,见鱼还很烫,便小口小口地吹了两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里露出几分惊喜,想不到卫沨烤的鱼还挺好吃的。可惜她胃里不舒服,只能勉强吃了两口,就一只手压着肚子,不能再吃了。 卫沨向她看来。 苏禧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鱼放回火堆旁继续烤着,她躺到铺了一层干稻草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忍耐着疼痛道:「庭舟表哥,我先睡觉了。」 卫沨看着她弱弱小小的背影,没有说话。 大约子时左右,皓月当空,山洞里的火柴也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火星。卫沨换了个姿势,偏头朝山洞的角落里看去,那个小丫头自从说睡觉以后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现在想必是睡着了,呼吸比起之前均匀了许多。 卫沨走到角落,坐在苏禧身旁,只见她一只手扔压着胃的位置,眉头微蹙着,睫毛上挂着几颗尚未干掉的泪珠。 卫沨缓缓伸出手,弯起食指放在苏禧的眼睛下,刮了刮她又长又翘的眼睫毛。 就听苏禧发出一声细细的嘤咛,皱了皱鼻子,很快又继续睡着了。 卫沨顿了一瞬,脱下身上的墨色狐狸毛里披风盖在她身上,把她捂着肚子的手拿了下来,放进披风里,自己则坐在山洞另一边闭上眼睛睡觉。 次日天明,苏禧醒时山洞里空无一人,她的胃疼已经好多了。 不多时卫沨回来,探好了路,准备带着她出山谷。 昨日卫沨是骑马来的,他解下拴在山洞外的缰绳,翻身上马,伸出手递给苏禧。 苏禧看着面前宽大修长的手掌,没反应过来:「嗯?」 卫沨言简意赅道:「上马。」 上马?这下苏禧听明白了,跟卫沨骑同一匹马?她下意识摇头,道:「不行,这样不太好……我……」 苏禧虽然重活了一辈子,可内心依旧很保守的,而且从小跟着先生学女四书,更是恪守男女之礼。昨天晚上他们睡在同一个山洞已经很不好了,现在又要共乘一骑,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卫沨也不勉强她,略略抬了抬眉毛道:「不上来也行,只不过我骑马走远了,就说不准会不会有人再来救你了。」说着握紧缰绳,夹紧马腹往前走了两步。 苏禧赶忙提着裙子跟上去,叫道:「庭舟表哥,等等我。」 卫沨垂眸看向她,再次伸出了手,意思不言而喻。 苏禧仍旧有些犹豫,「可是,要是被人看见……我们两个……」 那她的名声就不好了。 「幼幼。」卫沨忽然打断她,声音带了一点点笑意。 苏禧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卫沨道:「你太小了。」 好半响,苏禧明白过来后脸「腾」地一下红了,她脸皮子本来就薄,直接从脸颊红到了耳后根,像一颗熟透了的林檎果。卫沨说她太小,一方面指她想多了,他对她根本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另一方面,苏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许是羞恼得厉害了,她转身就走,不想再多看卫沨一眼,更不想再搭理他了。 卫沨骑马跟上来,低低地笑了声:「从这里上山有好一段路,当真不上来么?」 苏禧鼓着腮帮子,道:「我自己能走。」 最后还是卫沨把马让给了她,他在前面牵着走。走了一段路,遇到将军府寻来的人,苏禧远远地瞧见了苏祉的身影,惊惊喜喜地大声道:「二哥,我在这里。」 苏祉闻声忙骑马赶来,见到卫沨时明显一滞,「卫世子?」 卫沨解释道:「昨日听收下人说九姑娘出事了,便带人去崖底找了找,最后在一处山洞发现了她。」 苏祉找了整整一夜,因为苏禧掉落的地方有些偏,就一直没找到。他听罢向卫沨道了谢,把苏禧抱到自己的马上。 苏禧着急道:「二哥,听鹂和我一起掉下来了,你们找到她了吗?」 苏祉颔首,记得这个丫鬟:「找到了,只不过她受了重伤,方才已经送回府里看大夫了。」 苏禧提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坐在苏祉怀里,一路回到家中。 将军府里,殷氏一晚上都没阖眼,眼巴巴地等着苏禧的消息。直到听下人说二爷把九姑娘带回来了,她才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般,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幼幼,我可怜的幼幼……」 苏禧一进屋便扑进殷氏怀里,母女俩抱着哭成一团,一旁的大老爷苏振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殷氏哭完了,上上下下把她看了一圈,不住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振问苏祉是在哪儿找到的,苏祉就把卫沨找到幼幼的事说了一遍,冷着脸,模样有些严肃。 苏振思忖一番道:「咱们应该好好感谢卫世子。只不过事关幼幼的名誉,对外就不能说是卫世子找到了她,只说幼幼跟着谷桐先生学了两天琴,今日一早才回来。」 苏祉也是这么想的,道:「明日我去一趟齐王府,感谢卫世子的恩情,并与他说一说此事。」 苏振颔首说好。 见过了爹娘,苏禧回到花露天香,问了问听鹂的情况。这才知道听鹂摔断了一条腿,身上也有多处擦伤,郝大夫给她接过骨后,她正在后罩房的床上躺着。 苏禧道:「让她好好养伤吧。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三个月都不用到跟前伺候了,月钱还是会照样发给她的。」 听鹂听说后非要到苏禧跟前跪谢,被苏禧给拦下了。 昨日又是掉悬崖,又是睡山洞,苏禧觉着自己浑身脏得不像话,忙让人烧了热水,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了一遍,又抹上护肤的膏脂,让听鹭给自己看了看伤。 苏禧后背的擦伤比较严重,她担心地问:「会留疤吗?」这是她最在意的了。 听鹭道:「应当不会。上回宝芝堂的药尚未用完,姑娘每日涂抹两回那个,不出几日就好了。」 苏禧这才放心了,一时想起那瓶药是卫沨送的,接着又想起今日卫沨说她「太小了」。她不服气地鼓了鼓双颊,不管卫世子指的是年纪还是什么,都让她颇为受挫。 第五十章 苏禧低头看了看薄罗衫儿里的樱色绣金蝶恋花纹肚兜。 哪里小了?她心道,只是还没开始长而已呢。 次日,苏禧趴在翘头案上写了一封信,让人去送给青水山的谷桐先生,邀请谷先生到将军府小住,等难民一事解决后再回去。她还记得谷先生说过不会出山,本以为自己要大费口舌才能劝说得动他,未料第二日谷先生就领着小童到府上了。 苏禧又惊又喜,赶忙让人安排谷先生的住处。 花露天香有两个跨院,西跨院住着董兰董先生,谷先生便进了东跨院。 虽说谷先生只住一个月,但苏禧还是颇为上心,过去询问了先生还有什么紧缺的东西。又道:「先生只管放心住在这里,缺什么告诉我就是了,我会让人准备的。」 苏禧知道谷先生喜欢喝毛峰茶,又让人送来了今年新摘的峨眉毛峰和一整套汝窑茶具,可谓是无微不至。 这一个月苏禧一边在家养伤,一边跟着谷先生学琴,因为难民一事受了惊吓,倒是几乎不怎么出门了。很快她背上和腿上的伤就全好了,一点儿疤也没留下,瞧着还是跟以前一样,白嫩细滑得跟白糖酪一样。 后日是寿昌长公主的寿辰,苏家的将军府和总督府都收到了邀请。 上辈子苏禧没有去,她虽然性子软,但受了宛平公主那样的侮辱,也是有骨气的,后来再也没有踏入过公主一步,因而错过了傅仪弹奏的那首《春江花月夜》。 这回苏禧却改主意了,决定跟着殷氏一起参加寿昌长公主的寿宴。 五姑娘苏凌蓉如今待字闺中,前儿她跟庆安侯府二公子的婚期已经商定下来了,就在明年二月,况且她被殷氏罚去祠堂反思,肯定是不能出门的。六姑娘苏凌芸倒是自由,长公主寿宴这一日,她特意打扮得光鲜亮丽跟在二夫人郭氏身后。 也是,府上五姑娘的婚事定下来后就该轮到她了,她的嫡母不帮她相看人家,她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了。 另一头总督府的八姑娘苏凌苒今儿也出门。 两家凑在一起,倒是难得的热闹。 苏禧、苏凌芸和苏凌苒坐同一辆马车,车轮辘辘,往公主府驶去。 苏凌苒今日穿了一件绣绫衫,下身配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衬得她更是活泼俏丽。她笑盈盈道:「四姐姐就快成亲了,最近连门都不出,我上回去大房找她,就看见她在绣鸳鸯戏水荷包呢。嗳,四姐姐要是也出嫁了,府里就剩下我一个了。」 苏禧弯了弯眼睛道:「八姐姐若是觉得没意思,可以常来将军府找我啊。」 苏禧记得四姐姐苏凌茵的未婚夫秦修是一个良配,成亲后他们二人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彼时苏禧还羡慕了好一阵儿来着。 六姑娘苏凌芸试图挤入两人的话题,道:「就是,八妹妹来找我和禧姐儿玩,反正咱们两个离得近,只隔着一条街。」 因为苏凌蓉那件事儿,八姑娘苏凌苒对将军府二房这一家都没什么好感,所以听了这句话并未露出喜色,反而道:「还是算了,六姐姐邀请我,谁知道里面是龙潭还是虎穴。」 这是暗指苏凌蓉对苏禧做的事。 这件事总督府的多少知道一些。因为将军府这边为了苏禧的名声有意隐瞒了,所以传到总督府就变成了「庶出姐姐想害妹妹,又跟庆安侯府的二公子私相授受」。 当然,这只是苏家的人知道,对外老太太是下了封口令的,这是家丑,谁要是敢说出去就决不轻饶。 苏凌芸脸色果然变了变。 到了公主府后,一行人先去了花厅。 苏禧跟在殷氏身后向寿昌长公主行了礼,又说了祝寿的寿词,便退到了一旁。 寿昌长公主保养得宜,分明是快四十的人了,但是双颊丰润,容光焕发,瞧着更像是三十岁的年轻美妇。只不过看人的眼神略有些倨傲,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寿昌长公主不喜欢吵闹,所以今日来得人不多,大都是京城勋贵的世家。 饶是如此,姑娘家还是不少。 寿昌长公主让宛平翁主带着大伙儿去后院露华园走一走,正好近日牡丹花开了,大家可以赏花。 到了露华园,宛平翁主与傅仪站在亭子里,周围站着几个姑娘,面孔有生有熟,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宛平翁主是个闲不住的,又被寿昌长公主宠得没了边儿,说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会儿嫌光赏花没意思,便提议大伙儿一起玩一个游戏。 傅仪说赋诗,厉安宜说玩击鼓传花令,还说有投壶、飞花令等等,不一而足。 这时有人问道:「禧妹妹,你说咱们玩什么好?」 苏禧正在观赏院子里的姚黄魏紫,忽地被提名,扭头看了看说话的人,是镇国公府的三姑娘宋可卿。方才只顾着跟郁宝彤和唐晚说话,没注意宋可卿也在场,眼下见着她,苏禧微微愣了一愣,然后才笑道:「我觉得猜枚令不错,既简单又有趣。」 这个宋可卿不是别人,正是日后要成为她二嫂的人。 若是没记错的话,明年年初两家就要定亲了。宋可卿被家中教养得很好,性子随和,大方爱笑,又不失女儿家的柔媚。她嫁进苏家后,与殷氏也相处得极好,婆媳和睦,还经常帮着殷氏打理内宅,比起李湘如那位大嫂,宋可卿好太多了。 便是苏祉那样寡言冷淡的人,久而久之也被宋可卿给焐热了,俩人夫妻融洽,后来还生了一对龙凤胎。 苏禧对这位二嫂的印象还是很好的,虽然现在她们还没有多少交集。 最后宛平翁主决定玩击鼓传花令,今天既有鼓也有下人,就不用卫世子以笛代鼓了。几个小姑娘坐下铺了氍毹的树下玩了几轮,苏禧的运气好,牡丹花一次也没落到过她手里。 宛平翁主道:「只这么玩没意思,不如咱们改一改规则。这花儿若是落谁手里,大伙儿便随意考她一个问题,若是答出来就过了,倘若答不出来,便应大家的要求做一件事,你们看如何?」 傅仪含笑道:「这儿主意有意思,只是万一提的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咱们做不到怎么办?」 宛平翁主道:「仪姐姐放心,太过分的自然不会提。但要是提了就得做到,可不许耍赖啊。」后半句是对着大家说的。 众人皆点头同意了。 只是有些不凑巧,这击鼓传花令还没开始,那厢就有一个穿粉紫色襦裙的丫鬟过来,附在宛平翁主耳边道:「翁主,晋王世子、豫王世子和大皇子给长公主祝过寿后,说要来露华园看牡丹,长公主让奴婢领着你们去一旁的金荷院回避一下。」 今上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卫季常,这位大皇子指的就是他。 寿昌长公主是几人的姑母,今日长公主过寿,这几人前来祝寿乃是理所应当。 只不过祝寿就祝寿吧,还来露华园干什么? 真扫兴。宛平翁主不满地撇撇嘴,肯定是她另一个表哥、豫王世子卫渊的主意。宛平翁主是了解她这个大表哥的,性子放浪不羁,不受拘束,喜好游山玩水,更有些离经叛道,他才不会管露华园有没有女眷,只要他想看牡丹,就一定得来。 第五十一章 宛平翁主只好让大家改去了一旁的金荷院。金荷院种了一池睡莲,尚未开花,院里有一个八角亭子,布置得还算雅致,只是比起露华园便逊色了许多。 有几个姑娘听说晋王世子和豫王世子都来了,还能有幸见一见宫里的贵人,当时就有点坐不住了,脸颊浮现出娇羞的粉霞,眼睛时不时地往月洞门外瞥过去。 宛平翁主本来就因为被打扰了心情不悦,见状更是毫不留情道:「你们要是舍不得,这会儿还可以回去,我这击鼓传花令没你们几个也不是玩不成。」 那几人立即臊得脸颊一红,低下了头。 唐晚悄悄附在苏禧耳边低语:「这宛平公主真是一点不给人留面子。」 苏禧听罢,只敛起长长的睫毛,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看见这一幕,她想起来当时宛平翁主曾经挖苦过她什么了。当时也是在这里,晋王世子卫沨、豫王世子卫渊和大皇子卫季常就在外头,自己就坐在宛平翁主身边,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一杯茶,茶水滴到宛平翁主的裙子上,宛平翁主忽然就怒了,伸出双手硬生生把她推到地上,还拿起桌上的一碟豌豆悉数倒了在她身上。 宛平翁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鄙夷:「你是哪家的,除了吃还会干什么?瞧瞧你的身子,这么胖,叫人看着就倒胃口。今日你若是把这碟子豌豆糕吃干净了,我就原谅你,怎么样?」 然后,卫沨几人听到这里的动静,走到门边就看到了这一幕。 那是苏禧最丢脸的时候,她恨不得当时能有一条地缝钻进去。周围都是半大的姑娘,还被几个年轻的男子看到了,更何况卫沨又是大家都思慕的对象,苏禧本来也是春心萌动的年纪,结果她的一颗少女心被宛平翁主狠狠地碾碎了,碎得拾都拾不起来。 最后苏禧自然是没有吃那碟豌豆糕的,苏祉过来找她,把她从众人面前带走了。 再后来,苏祉好像也没有踏入过公主府。 苏禧想着想着走了神儿,直到唐晚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唐姐姐,怎么了?」 唐晚道:「还说呢,我叫你了好多声你都不理,击鼓传花马上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还发呆?」 苏禧不好意思道:「我在想事情。」 好在唐晚没继续追问她想什么事情,击鼓传花令开始了。 苏禧一边听旁边的鼓声,一边想着,如今自己不胖了,宛平翁主就再也没露出过那种鄙夷的眼神,相反还对她有些和善。这世道,当真是以貌取人到了极致。 第一轮击鼓传花,牡丹花落在唐晚手里,大家提议让她即兴作一首诗。 唐晚就做了一首赞美牡丹的诗,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大家就勉强算她过关了。 第二轮轮到了厉安宜。傅仪给厉安宜出题。 厉安宜求道:「仪姐姐,可别出太难的题啊。」 傅仪微微一笑。上回上元节时苏禧出尽了风头,她和殷萋萋竟然都比不过她,今儿傅仪想扳回一句,虽说厉安宜不断求她出个简单一点儿的,但她还是道:「这样好了,咱们不作诗了,我出个有趣一点的。宜妹妹,我给你一条绳子,只让你抓住绳子的两端,中间不能撒手,你将绳子打一个结如何?」 丫鬟递给了厉安宜一条绳子。厉安宜道:「这题也太简单了,仪姐姐且等着。」 说着自信满满地捏着绳子两端,一双手绕了又绕。好几次厉安宜都以为自己成功了,谁知道拉开一看,绳子上一个结儿都没有。 厉安宜咕哝:「怎么回事?怎么就是不行呢。」 在座的其他姑娘也纷纷拿绳子试了试,可就是没人能成功的。 傅仪笑道:「宜妹妹愿意答应我做一件事了?」 厉安宜放弃了,心服口服道:「仪姐姐说吧,让我做什么,只要不是太难的。」 傅仪也没有为难她,只叫她学小兔子蹦了三下。 厉安宜跳完以后,正准备问傅仪绳子究竟怎么打结,那边唐晚便惊讶道—— 「幼幼,你怎么打成结儿的?」 一下子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苏禧抬头,眼睛清清澈澈,自个儿也有些诧异。她见大家都打不出来,就想也跟着试一试,试了几个方法不成之后,忽然脑海里灵机一动,把双臂环在身前,分别握住绳子的两端,再把双手打开,自然而然就打成一个结了。 苏禧把这个方法说了以后,大家才好像恍然大悟:「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傅仪看向苏禧,神色有些复杂,然后笑道:「禧表妹真聪明,这样生僻古怪的题都能答得出来。」 苏禧笑了笑,没说什么。 傅仪是在说她「不务正业」,只会些旁门左道的东西,若非苏禧被她折辱过,还真听不出这里面的意思。 倒是厉安宜一反常态地夸奖了苏禧几句,言语里颇有些想跟苏禧交好的意思。 苏禧奇怪地看了她两眼。 接下来分别轮到了傅仪、宛平翁主和宋可卿,三人有答对题的,也有受罚的。眼看时间不早了,该用午膳了,大家便说再玩最后一轮,好巧不巧的是,最后一次鼓声停止时,牡丹花落在了苏禧手里。 最后一个问题问得颇为刁钻。宛平翁主问:「苏九姑娘,刚才我们从花厅出来,一共走过了几个月洞门?」 苏禧:「……」 公主府占地广阔,光后院的院子就有三四座,更别说其中的月洞门有多少了。苏禧根本没有记,自然也答不上来,于是这题自然而然是她输了,要答应宛平翁主一件事。 宛平翁主见苏禧一脸郁闷,忍不住乐了,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回花厅了。金荷院后院有一个桃院,树下埋着几坛桃花酿,至于埋在哪儿我可不告诉你。苏九姑娘去把那几坛桃花酿找出来,今儿中午我们就喝那个了。」 说着,叫了一个丫鬟领着苏禧去后头的桃树院,她们其他人则回去了花厅。 桃院顾名思义,都是桃树。 此时桃花尚未凋零,一进院子便看见一簇一簇盛开的桃花,满院花香。 苏禧跟着公主府的丫鬟走进了院子,大致数了一数,统共有一百二十棵桃树,每棵树底下都可能埋着桃花酿。这宛平翁主还真是故意为难她,要是她一棵树一棵树地找,就是找到太阳落山也未必能找得完。 苏禧问那丫鬟:「你知道桃花酿埋在哪棵树下么?」 丫鬟摇了摇头。 苏禧晓得,就是她知道也不会告诉自己的。 苏禧在桃树下走了几步,头顶落英缤纷,花瓣飘零。她一抬头,一片花瓣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眼睫毛颤了颤,那花瓣就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了。景色倒是优美,若不是其他人在花厅等着喝桃花酿,她倒是想在这里多转一会儿。 又走了一步,苏禧看着地上的桃花瓣,忽然心绪一动,有了主意,沿着桃花树逐个看了起来。 苏禧今儿穿了一件樱色对衿衫儿,下面着一条牙白色的百蝶穿花纹裙子,裙上的蝴蝶栩栩如生,绣工繁复精致,扑扇着翅膀,随着苏禧穿梭在桃树下的步伐,那些蝴蝶好像要从她裙子上飞出来似的。 第五十二章 就见苏禧被一群飞舞的蝴蝶环绕着,因为想出了怎么破解宛平翁主的难题,所以步伐很有些松快。她脚上穿着一对红缎织金满面花的绣鞋,鞋头缀着分别缀着两颗明润的东珠,那双小脚小巧可爱,在裙子下若隐若现,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桃院和露华园紧挨着,仅有一墙之隔。 不远处有一座建在假山上的亭子,亭子里坐着三个人,正是前来露华园观赏牡丹的晋王世子卫沨、豫王世子卫渊和大皇子卫季常。 卫季常看了又看,觉着这小姑娘很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原来就是那日西郊隆安山别院放风筝的小丫头。 没想到才两年不见,就出落得如此漂亮了。若非那双眼睛还跟以前一样清澈明亮,卫季常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卫季常口不能言,也听不见人说话,倒是能读得懂唇语,见卫渊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口中道:「这是哪家的小姑娘?」 桃树种得密密麻麻,一棵紧挨着一棵。就见苏禧那张娇甜貌美的小脸刚一露出来,就走到了下一棵桃树下,让人还没看个够,她就藏起来了,把人勾着吊着,恨不得把挡在眼前的桃树都砍了,好好地一睹她的娇容。 好不容易她停下来了,站在最后一棵桃树下,让人从树下挖出了一坛桃花酿。 苏禧打开坛子上的泥封,低下头闻了闻,酒香扑鼻而来,她轻轻地眯了眯眼睛,小脸露出几分陶醉之色。 可惜只能看见小半张脸,看不见全貌。 卫渊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渴,端起黑漆嵌螺钿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却仍旧不解渴。 卫渊正要让下人去打探这是谁家的姑娘,对面卫沨放下茶杯,神情淡淡地道:「方才有一事忘了告诉堂兄,陛下让我给你带一句话,青水山的灾民已经安顿了,剩下的编册入户一事,需堂兄在今日之内解决了。」 卫渊霍地站起来,一脸惊讶:「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卫沨歉意地笑了笑,起身道:「一时忘了,堂兄现在去或许还来得及。」 今天都过去半日了。卫渊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美人不美人,赶忙穿上自己的披风,领着侍从下了假山,往清水山赶去。 豫王世子离开后,八角亭里只剩下两人。 大皇子卫季常朝卫沨看去,若有所思地弯唇笑了一笑,用食指蘸了蘸杯子里的茶,在桌上写字道:「想不到,卫世子还有忘记事情的时候。」 卫沨看一眼桌上的字,面色不改道:「偶尔。」 恐怕不是偶尔,而是跟某个人有关罢了。卫季常没有戳穿他,又缓缓写:「时候还早,不如跟我下一盘棋?」 「不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卫沨直接拒绝,脸色从容,没有丝毫愧疚。 走前看了一眼对面的桃院,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苏禧从桃院出来,把桃花酿交给身后的丫鬟抱着,小脸挂着浅盈盈的笑。 方才她看到桃花瓣从树上落在地面上,底下铺了薄薄一层花瓣,大部分都埋进了土壤里,跟着一块儿腐烂融化了。倘若树底下埋着桃花酿,那花瓣就不会烂得那么快,应当比别的树下的花瓣都多才是。 苏禧依照这个法子找了找,果真就找到了。 这会儿时间还早,倒也不着急,她慢慢地走着。绕过一扇月洞门,就见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鸦青色四合如意云纹锦袍,英姿修长,如松如柏,正是卫沨。 苏禧停下,刚想叫一声「庭舟表哥」,可是就想起他上回调侃她「太小」,快脱口的话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 等到卫沨走到跟前,他表情坦然,好像丝毫不记得那回事了。 苏禧最终还是打了一声招呼。 卫沨点点头,对苏禧身后的丫鬟道:「宛平翁主正等着这坛桃花酿,既然找到了,就早些送过去。」 丫鬟知晓宛平翁主的脾气,稍有不顺心便要打要罚,眼下听卫沨这么说,更是不敢耽误地往花厅去了。 廊下只剩下卫沨和苏禧,以及苏禧的丫鬟听雁。 卫沨垂眸看了苏禧一会儿,眼眸漆黑,然后道:「怎么是你去桃院拿酒?」 苏禧一边纳闷他怎么知道自己去了桃院,一边把她们玩击鼓传花的事解释了一遍:「我没答上宛平翁主的问题,就要答应她做一件事。」 卫沨便没再说什么,只垂眸看着她。 苏禧被他看得有些奇怪,屈了屈膝道:「庭舟表哥,我先回花厅了。」说罢便要从卫沨身侧走过。 卫沨叫住她:「等等。」 苏禧下意识停住脚步,朝他看去,道:「庭舟表哥还有什么事……」下一瞬,忽然就没声儿了。 卫沨伸出手,拇指轻轻地放在她的额头上。 苏禧刚才找酒的时候头上落了许多桃花瓣,花瓣洇出了汁儿,在她眉心印了一小块红色的痕迹,远远看着像一抹朱砂痣。 卫沨用拇指拭了拭,把那桃花印抹掉了,然后收回手,面色如常道:「好了。」 苏禧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讷讷地「哦」了一声。见他坦坦荡荡,想必只是单纯的帮她而已,苏禧便没有多想,同他道别后领着听雁离开了。 过了午时,寿昌长公主领着一行人去后院听戏,请的是如意班。男女分席坐,中间竖了一道十二扇麻姑献寿纹屏风,互相看不见对面的光景,倒是能听见声音。 苏禧坐在宛平翁主后头,手边八仙桌上的粉彩碟子里摆着松子、花生、瓜子,她也不吃,低头剥了果仁就放在旁边干净的碟子里,打发时间。 唐晚不客气地拿起一个松子仁吃了,问道:「幼幼,方才你去哪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苏禧剥松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弯起眼睛道:「唐姐姐忘了?我去拿酒了呀。」 唐晚又吃了一个松子仁,忽然想起什么,低头附在苏禧耳边小声地问道:「那你可有看见卫世子?」 这个卫世子指的自然是晋王世子卫沨,而不是豫王世子卫渊。 苏禧眨巴眨巴眼,长睫毛跟着一扇一扇,她有点惊讶地看向唐晚:「唐姐姐,你也……」 唐晚一瞧就知道她想多了,赶忙摆摆手打消她的想法,「嗳……你可别乱想。」 卫沨固然出色,可就是太出色了,她心里清楚自个儿是没可能的,所以也就趁早打消了那些念头。 唐晚看着身边的小丫头,粉嫩剔透的双颊,精致无瑕的五官,若是再过两年,必定是倾城倾国之貌。若是卫世子将来会娶妻,唐晚觉得今儿在场的姑娘里,也就苏禧跟卫沨最般配,站在一起绝对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便是傅仪、殷萋萋之流都比不上。 可惜就是苏禧年龄太小了点儿,等到两年后她长大成人了,说不定卫世子早已经娶妻了。 苏禧见唐晚独自惋惜地摇了摇头,闹不懂她什么意思,「唐姐姐怎么唉声叹气的?」 唐晚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手感又滑又腻,「没什么。你陪我去外头走走吧。」 这时候说去「走走」,便是去更衣的意思。 苏禧说好,跟另一边的郁宝彤说了一声,俩人便一块儿离开看台了。 屏风另一头,苏祰看着卫沨道:「庭舟,你怎么不说话?」 第五十三章 卫沨端着墨彩小盖钟,拇指缓缓婆娑上头的纹路,淡声道:「想一件事。」 苏祰来了兴趣,笑道:「哦?什么事,说出来让我听听。」 卫沨弯唇笑了笑,看了一眼苏祰,没有回答。 苏祰自讨了个没趣儿,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耳边是屏风那头姑娘的声音,只不过大部分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加之台上戏班子唱戏的声音,便是听也听不清。他一扭头,瞧见两个小姑娘走远了,穿樱色对衿衫儿的是他的九堂妹,另一个穿着湖绿色挑线裙子的是唐府的三姑娘唐晚。 唐晚牵着苏禧的手,笑容明媚,灿若云霞,远远地看着便能感受到她的快乐。 苏祰喝了一杯茶,不知想起什么,唇边也跟着染上一丝笑意。 陪着唐晚方便了后,俩人一同走在回去的路上。 刚才戏班子在台上唱戏,唐晚憋了一肚子话,这会儿总算能敞开了说话了,一路上嘴巴就没停过。苏禧听着,眉眼弯弯,冷不防月洞门下忽然走过来一个人,差点儿就撞了上去。 苏禧赶忙后退两步,但因为退得太急,脚下没站稳,身子一倾就要往后倒去。 对方下意识伸出手扶她。苏禧一抬头看清了对方的脸后,条件反射地一挥手,把他的手给打开了。 唐晚叫道:「幼幼。」 苏禧自然是摔倒在地了。好在唐晚伸手拉了她一下,倒是摔得不怎么疼。 厉衍的手微微发麻,方才苏禧那一下打得不轻,让他颇为错愕,这姑娘宁肯摔倒在地,也不肯让他扶一下。厉衍目光落在苏禧有些愠怒的小脸上,她生得好,饶是生气也别有一番娇蛮的滋味,尤其是那双明亮黝黑的杏眼,抬头瞪着人时,让人一点儿也生不起气来。 厉衍觉得她有点眼熟,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遂抱了抱拳道:「是厉某无礼,冒犯了姑娘,请姑娘恕罪。」 苏禧扶着唐晚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她的愤怒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恢复如常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厉衍,苏禧没有丁点心理准备,下意识就把上辈子的情绪带到了这会儿。现下苏禧理智归位,她敛了敛眸,大方道:「是我走路不小心,与厉公子无关,厉公子无需自责。」 态度转变得太快。厉衍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那厢公主府的下人听闻这边的动静,赶过来道:「苏九姑娘,您没事吧?」 苏禧摇摇头,「没事。」想了想又道,「还是替我寻一个房间吧,我去换身衣服。」 好在苏禧让听雁随身带了一套衣裳,放在府里的马车上,以备不时之需。刚才摔在地上把衣服都摔脏了,定是不能再参加寿宴的。 那丫鬟应道:「苏九姑娘请跟奴婢来。」 待人走后,厉衍才想起来,苏九姑娘就是两年前那个对他莫名排斥的粉团子。当初圆圆胖胖的,没想到长大后竟换了一个人似的。 厉衍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直觉不会错,那小姑娘确实非常排斥他,甚至有些恼恶。可为什么?他做过什么令她讨厌的事么? 这厢,苏禧去客房换了一条干净的月白色八宝璎珞纹马面裙,回到戏台的时候,戏曲已经唱得差不多了。正赶上傅仪说要给宛平翁主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一行人准备去临水的亭子里听曲子。 走了几步,傅仪看了看四周道:「怎么不见安宜妹妹?」 刚才人还在,戏班子散场后就看不到她了。 宛平翁主帮着找了找,见找不到,就没放在心上,催促傅仪道:「别管她了,仪姐姐不是要给我娘亲弹奏曲子吗?咱们先走吧。」 傅仪只好先去了八角凉亭。 一干女眷们坐在亭子里,寿昌长公主坐在上首,亭子中间摆了一张琴,傅仪坐在琴后,抬起手试了试弦。八角亭对面有一个楼阁,楼阁共有三层,男宾们站在楼上能遥遥看见亭子里的光景,琴声穿过水面传进楼阁里,傅仪尚未开始弹奏,已经有人忍不住探头张望了。 厉安宜没去别的地方,戏曲散了以后,她见屏风那头的苏祉起身离开了,便头脑一热,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走过一段路,出了露华园,走上了廊庑,厉安宜这才发现苏祉是往前院去的。 他要回府么?厉安宜禁不住想,没发现前头的人已经停了下来。 苏祉穿一袭藏蓝色锦袍,背影挺拔,停步后没有回头,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淡:「姑娘想跟到什么时候?」 厉安宜立即跟着停下,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七上八下地乱跳。她脸蛋红红的,说话也有些不利索,「我……我是,禧姐儿托我给苏二公子带句话,我并非刻意跟着你的。」 这话漏洞百出,苏禧若是有话对他说,自己说或是遣了丫头过来说就是,何必让外人帮忙稍话?何况这是在公主府,幼幼向来是有分寸的,不可能让一个姑娘来接触他。 苏祉回身,与厉安宜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他眉眼清冷,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有劳厉姑娘了。倘若幼幼真的有事跟我说,一会儿我自己去问她。」说完这话,就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厉安宜哪里料到他居然连问是什么事都不问,原地跺了跺脚,眼看他要走远了,心中着急,就忽然往地上一蹲,皱着眉头「哎唷」一声。 前方的人果然停下了,厉安宜强忍住上扬的嘴角,作出痛苦的模样:「呜……我的脚好像扭了,好疼啊。」 厉安宜有点庆幸自己来的时候没带丫鬟,这会儿身边没人帮她,苏祉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到时候苏祉把她扶起来,她就可以趁机跟他说说话了,这么一想,厉安宜觉得自己「脚崴了」真是太明智了。 可是她抬头,却见苏祉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了。 厉安宜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他就这么走了?她赶忙从地上站起来,追了两步,叫道:「嗳。」兴许是因为太着急,没注意脚底下有一块石头,她一脚踩上去,只听脚腕传来一个骨头错位的声音,厉安宜脸色一白,这下是真的崴着脚了。 临水亭内。 傅仪收起双手,一曲弹奏完毕,亭子里的围栏上停了一排黄鹂、百灵等鸟儿。 苏禧站在后面,总算是知道为何傅仪的琴声能吸引鸟儿。公主府的院子又大又多,栽种了许多高大阔叶的树木,树上自然而然栖息着不同种类的鸟,春风吹拂,把树上的种籽吹到了亭子里,这些鸟儿吃种籽,于是就来到了最近的亭子里。 以前是没人注意,今儿傅仪一弹琴,大家看到这些鸟来了,就以为是傅仪的琴声吸引来的。 所以才有了「百鸟和鸣」的说法。 不过不得不承认,傅仪的琴确实弹得不错,起承转合,行云流水,让人身临其境。 寿昌长公主面容含笑,看着很是满意,称赞道:「傅姑娘琴声绝妙,依我看,便是弹给陛下听也使得。」 傅仪站起来朝长公主行了一礼,谦虚道:「长公主谬赞了,小女只是略通琴艺,万万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的。」 亭子对面这头的三楼楼阁里,几个世家公子听得如痴如醉,琴声停下许久了,那几人才睁开眼睛,由衷地赞了一声「好」。 第五十四章 苏祰也不住地点头,道:「傅姑娘的琴音绝妙,怕是没人能比她弹得更好了。」说完见对面的卫沨只若有似无地笑了笑,好像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他问道:「怎么,庭舟认为我说的不对?」 卫沨意味不明地「唔」一声,看向远处的亭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下苏祰好奇了,凑上去问道:「难道还有人比傅姑娘弹得更好?你倒说说。」 卫沨支着下颔,没来由地想起那个下雪天坐在谷先生的竹园门前弹奏的小丫头。红衣黑发,肌肤胜雪,她垂着眼睛,专心致志地弹奏曲子,远远看着像是跟雪景融为一体,那段琴声才是真正的绝妙。 回府后,苏禧洗完澡后坐在藤面罗汉床上看书,听雁跽坐在后面给她擦头发。 听雁擦干后,又往手心里倒了四五滴蔷薇油,两手搓热后涂抹在她的发梢上。 苏禧今儿有些累,看着看着就阖上了眼睛,掩着唇打了一个哈欠,正准备让丫鬟整理床铺睡觉,外头听鹤掀开璎珞帘子,神色古怪道:「姑娘,二夫人和二老爷来了。」 苏禧闻言,瞌睡去了大半,放下书疑惑道:「他们来干什么?」 听鹤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奴婢今儿听说……」 苏禧今日去了公主府,是以不清楚府上发生的事。 前几日二老爷把四爷苏祰从族谱里除名后,苏祰一直住在与将军府隔着两条街的葫芦胡同里。二夫人郭氏这几日常常去看他,饶是苏祰受到了这么大的惩罚,也没见他老实多少,仍旧成日跟着以前的朋友喝花酒、听曲子。 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兴许是一言不合,苏祰跟那几个纨绔公子起了点儿争执,因着苏祰如今已经不是将军府的四爷了,那几人就无所顾忌地狠狠将他打了一顿,现在苏祰被打得鼻青眼肿、昏迷不醒,听说连床都下不来了。郭氏知道后哭惨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初被二老爷苏扬赶出家门的时候就闹了好几天,要是再有什么好歹,她也活不下去了。 苏禧听完这些话后,大概猜到了二叔父和二婶母的来意,她来不及换衣服了,就让听鹤拿了一件绿色苏绣蝶恋花纹外衫穿上,走到外头。 果不其然,郭氏一见她便声泪俱下地求道:「禧姐儿,祰哥儿是你的四哥……他是一时糊涂才会做出那种事来,他已经受了教训了,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祰哥儿要是没了,我也不活了,如今你锦儿嫂子又有了身孕,孩子眼看着要生了,你忍心看着自己侄儿一生下来就没有爹吗?禧姐儿,二婶母知道你从小心地善良,二婶母求求你,跟老太爷说一声,把祰哥儿接回家养伤成不成?」 苏禧站在帘子前,头一次看见二婶母这么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话。 以前郭氏心气儿高,见不得大房和三房比他们二房好,说话也总是酸溜溜的,这么一对比倒是显得有些可怜了。可是苏禧一想到苏祰与苏凌蓉合谋要坏了自己的清白,就不得不硬下心肠,看向一旁的二伯父,道:「二伯父也是来求我的吗?」 苏扬大抵是觉得没脸,他知道自己儿女做事不地道,可是架不住郭氏的哭求,而且苏祰毕竟是他的儿子,他也心疼。苏扬抹了一把脸道:「幼幼,你就原谅你四哥这一回吧,改日我让他跪在你面前向你赔罪。」 苏禧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郭氏见苏禧没有松口的意思,哭得更大声了一些,几乎整个人都扑到苏禧身上,「禧姐儿,难道还要我们两个跪下来求你吗?何况……何况你不是也没出什么事吗,你就这么狠心,看着二叔父和二婶母老了以后孤苦伶仃的,无人送终吗?」 苏禧皱了皱眉,问道:「我没出事,四堂哥和四姐姐就没错了吗?我就活该被算计吗?二婶母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 郭氏噎了一下,否认道:「当然不是,二婶母没有那个意思……」 苏禧移开视线,硬下心肠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二婶母求错人了。天晚了,我要休息了,二婶母和二叔父也早些回去吧。」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说着就让听鹤送二叔父和二婶母回去,她转身进了内室。 郭氏不相信苏禧真这般铁石心肠,错愕地盯着她看,见她果真往屋里走去了,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咬了咬牙。 翌日二夫人郭氏果真求到老太太和老太爷跟前去了,而且带着窦锦儿一块去的。 窦锦儿身怀六甲,如今已经六七个月了,挺着个大肚子,模样真是有些可怜。丈夫不在身边,她这两天已经消瘦了一圈儿,虽说苏祰是个不顾家的,可身边好歹也有个男人,如今苏祰被赶出去了,她就没了主心骨。 俩人一起为苏祰求情。殷氏得知后摔了杯子,赶去上房对老太太和老太爷道:「若是叫苏祰回来,儿媳这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殷氏态度坚决,老太太和老太爷也不好松口。何况苏老太爷自打中风了以后,身体就大不如前,听不得跟前有人吵吵嚷嚷,挥挥手道:「都散了吧,都散了吧。着人去给祰哥儿好好看看伤,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们两个也休要再提此事了。」最后这句话是说给郭氏和窦锦儿听的。 郭氏不敢相信老太爷真能眼睁睁地看着苏祰受伤,置他于不顾,道:「爹……」 老太爷已经回屋了,老太太也拄着拐杖站起来,看了郭氏一眼,「都别说了,这事儿是你们对不住大房。祰哥儿在外头受受苦,让他长长教训,也好磨炼一下他的心性,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郭氏就只好闭上了嘴。 这头苏禧听说了上房的事,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继续让听雁去准备马车。 边关这阵子不太平,常有外族流寇进犯,惊扰了边关的百姓,昭元帝便指派苏家前往边关平乱。苏老太爷身体不好,这次出征的人就换成了大老爷苏振和二哥苏祉,这个月月底就要出发了。 这一去兴许要半年左右,苏禧便想去明觉寺给爹爹和二哥求一道平安符,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地回来。 正好唐晚的二哥唐炜今年考科举,唐晚为了她哥哥能顺利考入殿试,也要去明觉寺上香拜佛。于是俩人决定今天一起出门,唐晚已经到了,正在外面等着她。 苏禧刚出二门,远远地看见二婶母郭氏和窦锦儿一起往这边走来,她想了想,屈了屈膝算是打过招呼,然后领着听雁与听鹤离开了。 郭氏望着苏禧的背影,红着双眼,心里恼透了苏禧,若非是她,祰哥儿又怎么会落得现在这个地步。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吃货皇后命 卷一》作者:云溪 2、《吃货皇后命 卷二》作者:云溪 3、《吃货皇后命 卷三》作者:云溪 4、《吃货皇后命 卷四》作者:云溪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