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皇后命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这厢,苏禧和唐晚坐马车来到明觉寺山脚下。为了表示心诚,两人弃车步行,一路爬到了山顶。 苏禧这两年既是跑步又是习舞,体力颇好,爬这点儿山路根本不费事,就见她步伐轻松,一路轻轻松松,小脸挂着浅盈盈的笑,体态轻盈得跟只小燕子似的。 唐晚气喘吁吁,一路歇了四五回,中间苏禧还拉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她已经累得话都说不来了。她们两个带来的丫鬟也好不到哪里去,唯有苏禧面色如常,跟着门口的知客僧进了寺庙,走进大雄宝殿上香、拜佛,又求了一支签。 第七十七签。 门口解签的僧人说是上上签,苏禧大喜,赶忙让听雁添了一百两的香油钱。 等唐晚也上过香后,两人又一起去后院找明空住持画了平安符。 苏禧这两年常来明觉寺的藏经阁借书,明觉寺的藏经阁不仅藏着经书,还有许多前朝孤本,她几乎成了藏经阁的常客。画完平安符后,苏禧照旧问明空住持:「大师,可否让我去贵寺的藏经阁看看?」 明空住持点了点头,但是有一个条件,依然只能她一个人进去。 苏禧向明空住持道了谢,走去后头的藏经阁,让唐晚和两个丫鬟在外面等着。 唐晚有些不满意,抱怨道:「幼幼,那住持怎么只肯让你进去?我虽然不爱看书,但也不会把他的书给糟蹋了啊。」 苏禧忍俊不禁,央求道:「唐姐姐就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出来的。藏经阁是佛门要地,住持大师肯让我进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唐晚道:「好吧,我在外头等着你。」 苏禧走进了阁内,一楼的书她已经翻阅得差不多了,倒是二楼和三楼从来没有涉足过。苏禧决定今日去楼上看一看,她踏上木梯,一步步走向藏经阁的二楼。 二楼比一楼更昏暗些,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只有墙上每隔几步挂着一盏油灯。 入目是鳞次栉比的书架。苏禧在前面几排看了看,都是些类似《心经》和《妙法莲华经》的经书。她只好往后走了走,越到深处越觉得漆黑,若非墙上挂着灯,她几乎看不清书脊上写了什么字。 好不容易找见了想要的书,苏禧看着头顶的《法言义疏》,正要伸手去够,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声低咳。 苏禧一惊,动作僵住。 怎么这藏经阁里还有别人? 过了一阵儿,那声音没有继续,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可苏禧是真真切切听到了,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出榉木书架,往书架后面看去。 就见墙上的莲花油灯下摆了一张长榻,榻上躺着一个人,穿着一袭墨色直裰,身姿颀长,弯着一条长腿,脸上盖着一本经书,正躺在榻上睡觉。苏禧怔怔看去,经书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弧度完美的下巴和一张薄唇,在昏昧的光下,既有一种温润似玉的儒雅,也有一种气定神闲的闲适。 苏禧见是一名男子,抬脚就要离开。对方却先动了动,抬起手拿开脸上的书,缓缓坐起身,许是刚睡醒,他垂眸顿了一会儿,接着漆黑乌瞳朝苏禧看过去,「幼幼?」 虽是疑问,语气里却没有多少惊讶。 苏禧这下看清了他的脸,正是卫沨。 苏禧从惊讶中回神,道:「庭舟表哥怎么在这儿……」睡觉? 算上这一次,他们已经在藏经阁相遇三次了,这藏经阁莫非是卫沨的不成? 「我与明空住持是旧识,所以常来这看书。」卫沨从榻上坐起,嗓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他抬起手按捏了捏眉心,问苏禧道:「你来这里借阅什么书?」 苏禧指了指最上面一层,「这本《法言义疏》。」 卫沨唇角微弯:「很少见姑娘家看这种书的。」 法言义疏是哲学着作,其中内容晦涩艰辛,一般姑娘家都不喜欢看这种书。 苏禧用手指摸了摸脸颊,道:「我就是偶尔翻一翻。」 正说着,卫沨已经走到了她跟前,伸出手准备帮她拿书。苏禧往后退了退,后背抵着厚重的书架,抬眸一看,身前是卫沨挺拔修长的身躯。 卫沨拿书时竟然也不避着她,他身子微微前倾,胸口就在自己眼前。 苏禧盯着卫沨身前衣襟上的柿蒂窠纹,直觉这样有些不妥,脚步微微挪了挪,想往一旁避一避。 正此时,卫沨抬起另外一只手臂,放在她肩膀旁的榉木书架上,堪堪挡住她的去路。 这下好了,苏禧整个人都被困在了书架和卫沨之间。 苏禧仰头,仅能瞧见卫沨的下巴,看不清他的表情,不晓得他是故意还是无意的,她道:「庭舟表哥,我自己拿吧……」 卫沨取下了《法言义疏》,却没有给她。 他垂眸看着身前的小姑娘,见她小脸略有些无措,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瞅着自己。那张花瓣般的唇瓣一张一合,好像还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忽然觉得有些吵。卫沨低头,找到她嗫嗫嚅嚅的小嘴,在苏禧震惊错愕的眼神中,亲了下去。 藏经阁内寂静无声,唯有墙上的油灯在慢慢燃烧,偶尔发出轻微的「哔啵」。 楼下的唐晚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正在同听雁说话:「幼幼怎么还不下来呢?」 听雁道:「回唐姑娘,姑娘兴许在找书,请您再等一会儿吧。」 声音不大,但是却可以清晰地传上二楼,传到苏禧的耳朵里。 就见一处书架后面,高大俊挺的男子将一个娇小纤细的姑娘禁锢在书架之间。男子俯身,薄唇贴着她柔软的唇瓣,张口含了含,鼻端闻到了一种香香甜甜的气味,不浓烈,却很好闻。 卫沨闭着眼睛,呼吸略有些重,他扶着书架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放到了苏禧腰上,含着她的唇瓣尝了尝,又有些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撬开她的牙齿好好地品尝。 卫沨的手臂一点点缩紧,他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了苏禧身上,头脑昏沉沉的。 怀里的小姑娘僵硬得像块木头。 苏禧杏眼睁得大大的,唇上忽然贴上来的温度让她脑子「嗡」的一声,好像有一根弦忽然崩断了。 后背抵着书架,卫沨重重的身体压着她,咯得她后背微疼。苏禧终于回神了,轻轻地「唔」了一声想要挣扎,手臂才刚刚一动,就被卫沨紧紧地握住了,动也动不得。 苏禧又羞又恼,又是惊讶,她死死地闭着牙关,不肯让他有下一步的动作。 好在卫沨没有继续坚持,他的头渐渐往下,薄唇贴着她的耳垂一直滑到脖颈,然后埋在她的颈窝。过了许久,他仍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苏禧恼羞成怒,抬起手推他:「……你,你走开!」 双手碰触到卫沨时,愣了一愣。 分明才刚刚立春,可是苏禧却觉得卫沨的身子烫得要命,像一个燃烧的火球,透过他的衣料传入自己的手心。大概是刚才太震惊,所以没注意他的温度不正常,现在一冷静,才发现他喷洒在自己颈窝的热气烫得惊人,难怪她刚才觉得热…… 第二章 可是,就算生病了也不能随便亲她啊! 苏禧脸蛋儿红红,是被气的,一双大眼睛水波潋滟,湿漉漉的含着雾气,既愤怒又委屈。卫沨还紧紧地搂着她,身体的大半重量都搁在了她身上,察觉她想走,手臂一紧,嗓音低低哑哑地说:「幼幼。」 苏禧眼眶红红的,语气带了点儿哭腔,「放开我。」 小丫头被他吓坏了。卫沨没有放开她,眉头微微蹙了蹙,抱着她娇娇软软的身躯,哑声道:「我有点难受。」 苏禧不吭声。 卫沨道:「还想亲你。」 这句话就像踩了苏禧的尾巴,就见她霍地推开了卫沨,也不知是她手劲大了,还是卫沨生着病耗光了最后的力气,反正她是轻轻松松地把他推开了。苏禧一恼,怒怒地瞪着他,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法言义疏》还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通通从书架搬下来一股脑儿地往卫沨身上砸去,口中道:「你……不要脸,登徒子!」 卫沨被她推得踉跄了下,还没站稳,一堆书噼里啪啦地朝着他砸过来。他眯了眯眼,后退两步,见那个炸了毛的小姑娘提着裙子慌慌张张从楼梯上跑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卫沨盯着楼梯口看了许久,然后走回长榻边躺了上去,拿起佛经重新盖脸上,只露出个下巴,少顷,薄唇缓缓挂着一抹浅笑。 藏经阁外。 唐晚左等右等,仍是不见苏禧下来,本来想进藏经阁里看看,可是门口的小沙弥拦着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进去。 好不容易把苏禧等下来了,见她手上一本书也没有拿,匆匆忙忙地埋头就走,活像后边儿有什么豺狼虎豹追着似的。唐晚连忙跟上去,见苏禧一张小脸红通通的,眼眶也红,疑惑不解道:「幼幼,你不是上去借书么?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才下来?你怎么了,里头发生什么事了?」 苏禧担心唐晚起疑,停步低头擦了擦泪花,稳了稳情绪道:「没什么,唐姐姐,我没找到想要的书。」 唐晚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边掏出自己的娟帕递给她,一边刨根问底道:「那你怎么哭了?我在楼下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是不是书架子倒了,把你砸伤了?」 苏禧哭笑不得,这是哪儿跟哪儿,她宁愿是书架倒了,也不想发生刚才的事。见她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唐晚就誓不罢休的模样,她只好道:「我找书时看到了一只硕鼠,从脚下蹿过去,一时害怕就把书架上的书弄掉了。」 这么说,唐晚才恍悟,跟着又道:「想不到藏经阁这么重要的地方会有硕鼠,也太不上心了,住持大师也不怕把他的经书咬烂了。」 可怜卫世子丰神俊朗、芝兰玉树,硬生生被苏禧形容成了一只硕鼠,也不知道他听到这句话后会是什么反应。 从明觉寺回来,苏禧举步去了秋堂居,把装有平安符的秋香色暗花纹的香囊送给二哥苏祉。「二哥去边关的时候保重身体,戴着这道平安符,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苏祉正在院中练剑,上回跟吕江淮比武所受的伤已经痊愈了,连痂都脱落了。他收起长剑,接过苏禧手中的香囊,眉宇一松,道:「听说你今日去明觉寺了?」 苏禧点头「嗯」一声,「这是我在明觉寺的明空住持那儿求的。」说完顿住了,想起藏经阁卫沨亲她的一幕,他的体温太滚烫,气息灼热,她至今还能感觉到他压迫着自己温度…… 苏禧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晓得卫沨是什么意思,他是烧昏了头,变糊涂了吗? 不然怎么前一阵还嫌弃她太小了,今儿就说想亲她? 苏禧下意识抿了抿唇,可是唇上却好像残留着卫沨的气味,她回府后已经漱了三次口了,可还是漱不掉那种冷冷淡淡的、带着一点檀香的味道。苏禧很懊恼,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卫沨以前不是都很正经吗? 「幼幼。」苏祉叫了她好几声,她始终呆呆木木的,这次声音放大了一些。 苏禧思绪回笼,眼睛重新凝望着苏祉,道:「二哥说什么?」 苏祉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想知道她是不是病了,「怎么心不在焉的,可是身子不舒服?我去叫郝大夫来为你把把脉。」 苏禧连忙摆手,「我没事……二哥,就是昨晚睡得不太好,一会回去补个眠就好了。」 从苏祉的院子出来,苏禧又去了正堂,把另一个平安符送给了苏振。 苏振很高兴,当即就把平安符与腰上的络子戴在了一起,感慨道:「等我从边关回来,幼幼就快满十三了,是大姑娘了。」 苏禧站在翘头案旁,顺口问道:「爹爹不希望我长大?」 「不是不希望,只是有点舍不得。」苏振笑了笑,伸出宽厚的手掌揉了揉苏禧的头,道:「咱们幼幼长大了就要嫁人了,日后就不能常回家了,爹爹舍不得。」 搁在以前,苏禧听到这话是没什么感觉的,大不了娇嗔一句就过去了。可是今日苏禧才被卫沨亲过,对于男女之事这种话题有些敏感,只见她小脸僵了一僵,脱口而出一句:「我不嫁人。」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苏振以为她是害羞,故意这么说的,低声笑了笑便没有放下心上,重新拿起翘头案上的舆图看了起来。 苏振少年时也跟着苏老太爷迎过战,只不过时间过去太久了,自从成家立业后便很少再接触刀枪棍棒,上阵杀敌更是生疏了。这次昭元帝让他和祉哥儿出征,怕是觉得老太爷身子不行了,想扶持苏家和祉哥儿一把。 眼下边关的情况有些棘手,几个外族虎视眈眈,又有流寇闯入边关的城池里,惊扰了城中的百姓。既要击退了那几个外族,还要剿清城内的流寇,怕是不容易。 最近苏禧一直待在闺阁里,除了学堂和东西跨院哪儿都没去,存心要躲着人。 前天傅仪邀请她去庆国公府赏花,以及大前天上巳节大伙儿都去了湘水湖畔,她都一概没出门。谁知道会不会遇见卫沨,不晓得他那日抽什么疯,苏禧还没做好面对他的打算,只能当一只缩头乌龟了。 好在她每天都有许多事情做,早上去族学念书,晌午回家,单日去西跨院跟董先生习舞,双日去东跨院跟谷先生学琴。若是还有空,就去后院摆弄一下殷氏养的花,得到了殷氏的准许后,便拿回自己屋里做一些护肤的膏脂蜜露。 大半个月后苏禧发现自己又长高了一点点。晚上洗完澡拿起屏风上的娇绿色肚兜系上时,觉得胸口有些涨涨的疼,尖尖那儿被布料摩擦,有种说不出的涩痛。苏禧是经历过一次这回事的,所以知道这是要「长大」了,她站在铜镜前照了照,见镜子里的小姑娘身段纤细,腰肢盈盈,就是胸脯那儿平平坦坦的,稍显得美中不足。 苏禧知道日后迟早会长大的,所以现下也不着急。 只是姑娘家的身子要好好养护,不能马马虎虎,若是现在不上心,将来胸脯很可能变得下垂外扩,那就不漂亮了。苏禧这辈子格外臭美,大概是因为瘦下来变美了,所以不接受一点点瑕疵,第二日一早就去了殷氏的房里,红着脸,羞羞答答地让殷氏给她多做几件新肚兜儿。 第三章 殷氏刮了刮她的鼻子,轻轻笑道:「这是要长成大姑娘了,一会我就让人去拿了针线笸箩,亲自给你做好吗?」 苏禧拱进殷氏的怀里,软软娇娇道:「娘真好。」 时间很快到了这个月月底,苏振和苏祉准备出发前往边关。前一天晚上秋堂居的灯亮了整整一夜,丈夫和儿子都要远征,殷氏早早就让人准备了衣裳等物品,事无巨细,连冬天的厚袜子都准备好了。到了要出发的前一天,还是不放心,又亲自检查了一遍,一直折腾到半夜子时才歇下。 苏振伸出手将殷氏搂在怀里,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笑道:「最多去半年,瞧你这样子,倒是把我和祉哥儿未来三年的东西都准备齐了。」 殷氏嗔他一眼,不理会他的调笑,道:「去了边关以后你好好地照顾祉哥儿,可别让他出什么意外。」 苏振有点吃味儿,捉住她的手放在胸膛,「你就不关心关心我?」 手心下的胸膛滚烫灼热,因是常年习武之人,所以那儿硬邦邦的,推也推不动,有力得很。每回两人躺在床上,殷氏就觉得他的身躯像一座山似的,压得自己喘都喘不过来气儿。殷氏抽回手,语气嗔怪:「多大的人了,还跟自己的孩子计较,也不怕让人知道笑话你。」 苏振低低一笑,大抵是明日就要走了,格外舍不得她,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厚着脸皮道:「咱们夫妻关起门说话,谁会知道?便是我这样对你,也没人知道……」 只听殷氏啐了他一声,后头的声音就渐渐变得模糊了。灯烛摇曳,很快到了第二日。 苏禧早起洗漱完毕后,到门外送爹爹和二哥出发。 一出门,见着门外骑高头骏马的人后,脚步猛地顿住了。 卫沨身穿一袭墨色绣金暗纹锦服,显得格外英姿勃发。他正在与苏振说话,他今日受了昭元帝的吩咐,前来送苏振和苏祉出城门,大军已经在护城河外等候。他交代了一些事宜,余光瞥见门口一道穿蜜合色罗衫的影子,乌目一转,看了过去。 一瞬间,苏禧差点想拔腿就往回走。 只不过殷氏一扭头看到了她,叫了声「幼幼」,这下她想装没看见都不可能了。 苏禧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走到殷氏和苏祉跟前,强自忽略前方那道灼灼目光。她站在苏祉面前,借着苏祉高大的身形挡住自己,看不到卫沨之后她才自在多了,仰头对苏祉道:「二哥一路上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别太逞强。听说边关那儿很冷,你记得多穿些衣裳,有事跟爹爹商量,保重自己的身子最要紧……」 絮絮叨叨的,有说不完的话。 苏祉一身戎装,益发显得昂藏七尺,站在苏禧面前果然轻轻松松把她挡住了。他伸手宠溺地揉了揉苏禧的眉心,冷峻的眉眼舒展,露出几许笑意,道:「幼幼,有什么事给我写信,我收到后会尽快回信的。」 苏禧点头不迭,到底还是舍不得,每次哥哥或者爹爹出外远征她都提心吊胆的。好在这一次的结果她知道,爹爹和二哥不仅击退了几个外族,还平定了边关几座城池的叛乱,立下了大功,昭元帝十分赏识二哥的能力,一路提拔了她二哥,不出几年,便封了的二哥为少年将军。 殷氏又跟苏振说了几句话。眼看着大军出发的时间要到了,城外的号角声起,苏振和苏祉翻身上马,不得不与家人道别。 殷氏目送着他们离去,人还没走远,她的眼眶就忍不住先红了。 因为苏禧知道最后的结果,所以这回并没有多少担忧,只是有些舍不得罢了。她看着前方几人的背影,卫沨骑马走在最前面,身躯挺直,目不斜视,真真儿是清冷尊贵。可是谁能想到私底下他是那种登徒子? 苏禧鼓了鼓腮帮子,一想起那件事就生气。 亏得卫沨之前帮了她好几次,她对他的印象好不容易改观了,谁知道他…… 殷氏走了两步,回身见苏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叫道:「幼幼,你在看什么?」 苏禧忙收回视线,快走几步跟上殷氏的脚步,道:「娘,我在看爹爹和二哥呢。」 殷氏闻言,眉间露出一抹愁绪,却对她道:「你爹爹和二哥定会平安回来的。」 苏禧肯定地点点头,「一定会的。」 苏振和苏祉出征后,苏禧担心殷氏一个人无趣,便常常带着柏哥儿去秋堂居陪殷氏说话。苏柏羽现在不像小时候那般孤僻了,能跟亲近的人说上一两句话,而且大了懂事了,晓得祖母心情不好,在殷氏跟前十分乖巧听话,加上他生得好,唇红齿白的小家伙儿,往跟前一坐,跟菩萨莲花座前的小童子似的,什么都不说话就让人喜爱得不得了。 有了苏柏羽陪伴,殷氏的愁绪很快缓解了不少,对这大孙子真是又心疼又怜爱。 苏礼至今也没松口要娶续弦的事,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柏哥儿越来越大,总不能一直没有娘。 殷氏开始给苏礼相看姑娘,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件事情做,不至于天天挂念着丈夫和二儿子。 四月初,三房的六堂哥苏祤定亲了,对方正是苏禧的好姐妹、荣国公府的三姑娘郁宝彤。 对于此事苏禧倒没多少意外,盖因她一直都知道,郁宝彤会成为她的六嫂的。 三夫人郁氏是荣国公郁重平的小女儿,苏祤比郁宝彤大了四岁,是她的表哥。 她的六堂哥苏祤早早儿地就喜欢上郁宝彤了,记得有一回苏老太爷过大寿,郁宝彤也来了。苏祤远远地看着人家,动都不动了,直到郁宝彤的眼神朝他看来,他脸唰地一红,赶忙欲盖弥彰地移开了视线。 苏禧这个六堂哥,别看平日大大咧咧,爽朗爱笑,可是一遇到喜欢的姑娘就挫了。他每回见着郁宝彤就脸红,平时滔滔不绝的嘴皮子一下子变成了哑巴,见着人家就躲,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郁宝彤都以为苏祤很不待见她,对她有什么偏见。 这次定亲,还是苏祤亲自跟三夫人郁氏提的,好在两家门当户对,荣国公府又是郁氏的娘家,这门亲事很顺利地就成了。 苏禧一想起这一对儿,就忍不住翘起嘴角。 六堂哥跟郁姐姐成亲后,被郁姐姐吃得死死的,别说是妾室了,身边就是连个通房丫鬟也不肯收,一心一意地守着郁姐姐。旁人说他惧内,他只一笑而过,也不在乎。 定亲后郁宝彤就不能随意出门了,也不能来将军府了,毕竟明年就要成亲了,免得让人说了闲话。苏禧就约郁宝彤在外头的御和楼一聚,万芳斋的糕点最有名,她见苏柏羽也好一阵子没出过门了,就把苏柏羽也带了过去,点了几样他爱吃的点心,塞给他一本数独,让他自己边吃边玩儿,她则跟郁宝彤说起了私房话。 郁宝彤双颊微红,虽努力跟平时一样,但还是少不了待嫁姑娘的羞赧。她道:「这事儿是我爹娘决定的,他们跟我说起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苏禧拿起粉彩碟子里的玫瑰花糕咬了一口,笑嘻嘻道:「这有什么好吓一跳的?郁姐姐以后就是我的六嫂了,这样咱们天天都能见面了,多好呀。」 第四章 郁宝彤嗔她一眼,许是觉得苏禧的小模样太得意,忍不住打趣道:「想得美,过了两年你也是要嫁人的,咱们还能一辈子天天见面不成?」 苏禧一听果然蔫儿了,嘟了嘟嘴道:「我还早呢。」 她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上辈子成亲后也没觉得有多好,两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也就那样,不过是睡觉时身边多了个人罢了。她倒宁愿一辈子当一个姑娘,在家里自由自在的,还有爹娘和哥哥的疼爱,比起嫁人好多了。 苏禧正胡思乱想,郁宝彤不知想起什么,眼神忐忑地叫道:「幼幼,你说……」 苏禧抬眸,「郁姐姐怎么了?」 郁宝彤握了握手里的茶杯,斟酌半天才道:「你说苏祤表哥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上回他来我家时,一看见我转身就走,我是不是哪儿招惹他不高兴了?」 苏禧「扑哧」一笑,心道郁宝彤果真误会了,她这六堂哥真不会讨姑娘欢心,难怪上辈子他们俩成亲好长时间,郁宝彤对苏祤都没有敞开心怀。 苏禧决定帮她六堂哥一把,道:「郁姐姐别想多了。你应该知道的,我三叔父和三婶母都是开明之人,六堂哥的亲事一定会过问他的意见的,他若是不同意,三叔父和三婶母怎么会定下这门亲事呢?」 郁宝彤听懂了,脸蛋也更加红了。 苏禧和郁宝彤在御和楼坐了一个时辰,苏柏羽一个人玩数独玩儿得津津有味,该回去的时候,苏禧见他已经居然解开七八张图了,眼下正卡在第九张图上。 郁宝彤离开后,苏禧本来也打算带着苏柏羽回府,但是这个小家伙儿倔得很,解不开第九张数独他就死活不肯回去。 苏禧拿他没办法,只好坐在雅间儿里等他。 过了一会儿,苏禧托着腮帮子等得好没意思,催促苏柏羽:「柏哥儿,你怎么还没解开?」 苏柏羽小眉头皱得紧紧的,挑剔道:「姑姑不要说话。」 得。苏禧只好闭上嘴,继续等着他。 雅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这扇门前,苏禧以为是郁宝彤去而复返了,在槅扇被人推开的同时,扭头问道:「郁姐姐怎么又回来了?」 语毕,一阵寂静。 雅间内针落可闻。 苏禧霍地站起来,眼神透出一丝慌乱,拉起苏柏羽的手就要往门口走去。 苏柏羽莫名其妙:「姑姑,我还没解完……」抬眸一瞧,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眉目冷淡,容貌昳丽,很有些熟悉。他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大哥哥?」 卫沨不紧不慢地关上槅扇,走到两人对面的榻上坐下,与苏禧的慌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禧走到雅间门前,推了推槅扇,门被人从外头堵着了,她没法推开。「你!」她气得不轻,转身气呼呼地瞪着卫沨。 卫沨仿佛没看见她的愤怒,见苏柏羽手里拿着一册书,上面画着数独格子,弯了弯唇问道:「柏哥儿不会解这道题么?」 苏柏羽点了点头。他虽然见姑姑变得很生气的模样,但到底是还小,不清楚怎么回事,再加上以前见过卫沨一面,所以没有多少防备之心。 卫沨道:「我替你解出这题,你去隔壁房间坐会儿可好?我与你姑姑有话要说。」 没等苏柏羽回答,苏禧就飞快地拒绝,「不好,我跟柏哥儿要回府了,庭……你,你快叫人开门,让我们回去。」 苏柏羽看了看苏禧,又看了看卫沨,小脑袋里不知在想什么。就见他在苏禧的目光下点了点头,对卫沨郑重道:「……你不能欺负我姑姑。」 苏禧大惊:「柏哥儿!」 那厢卫沨目中含着一丝笑意,点头道:「自然。」 苏禧:「……」 那本数独册子是给十来岁的少年玩的,苏柏羽做起来有些吃力,但对卫沨来说却是小菜一碟。他只略略看了一眼,便很快写出了答案,并教给苏柏羽一种解法,道:「下回若是再碰到这种题,你就试着这么解。」 苏柏羽眼睛一亮,看着卫沨的眼神很是崇拜。 苏禧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槅扇被人从外面推开,苏柏羽依言乖乖去了隔壁房间,苏禧想趁此机会出去,刚走到门边,槅扇又被人关上了。她小脸一阵青,一阵白的,默默握了握小拳头,回身问卫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卫沨气定神闲道:「将军府虽规矩深严,但要安插一两个丫鬟,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苏禧没想到他是这种人,憋了半天,想骂出一句狠话,可想了很久最终只想到一个词,疾言厉色道:「你太过分了。」 语气和表情都颇义正言辞,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夫子在给学生上教育课。 卫沨低低沉沉地一笑,道:「幼幼,你躲了我这么多天,也该对我有一个交代了。」 走廊上很安静,方才还来来往往的人声喧哗,这会儿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苏禧不知是卫沨包下了整个场子。她一面担心卫沨进来时有没有被别人看见,一面不可理喻地张了张小嘴,觉得卫沨的话简直是倒打一耙、贼喊捉贼。 他亲了她,为什么还要她给一个交代? 苏禧站在原地不动,后背贴着彩绘四季花纹的槅扇,绷着小脸认认真真地看他,道:「庭舟表哥那日是烧糊涂了,我就当做从来没发生过这回事,也不会同任何人说起。只要……只要你现在放我出去,我日后就还拿你当‘庭舟表哥’……」 卫沨听她絮絮叨叨的说完,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沉下去,冷冷清清道:「幼幼。」 苏禧一听到他这么叫自己,就没来由地头皮一紧,如今卫沨叫她的小名叫的越来越顺口了。她道:「什么?」 卫沨问道:「如果我不想当做从没发生过呢?」 苏禧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卫沨掀眸看了她一眼,又徐徐道:「那日我虽然发热了,但脑子还没烧糊涂。」 也就是说,他做那些事是有意识的? 苏禧捏了捏小拳头,觉得自己当日骂卫沨的话一点儿不错,他真是登徒子,臭流氓。 见她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小脸因为愤怒憋得通红了,不必想也知道心里正骂着他。卫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又垂眸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位子,道:「过来。」 意思不言而喻。 苏禧依旧站在原地,摇头道:「你想说什么?我站在这里也能听得清。」 卫沨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唇畔弯起一抹弧度,从袖中取出了两封家书,放在身前的朱漆镂雕云纹方桌上。信上封着火漆,尚未拆开。他道:「这些日子你收到过边关寄来的书信么?」 苏禧慢慢睁圆了眼睛。二哥苏祉临走前说过会给她回信的,她写了好几封信,托人寄到了边关,可是却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她以为是二哥太忙了,目下看来,难不成是二哥写了回信,却中途被卫沨截走了? 卫沨垂眸,又说了一遍:「过来。」 苏禧踟蹰不决,一方面想拿回二哥的家书,一方面又担心卫沨做什么事……这个人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用这种事情威胁她呢?苏禧挣扎了很久,往前一步,最终还是乖乖地挪到了卫沨身边,跽坐在方桌后面,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两封信。 第五章 苏禧扭了扭头,见卫沨闲闲地看着自己,也没有阻止,就放心地看了起来。 两封家书相隔了半个月,一封是苏祉在路上写的,一封是他到了边关后写的。信上内容都差不多,前半部分回了她上封信的问题,后半部分交代了一下每日的生活。即便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苏禧看了以后也安心了。 苏禧默默地捏着两封家书,觉得头顶的目光越来越灼热,想忽略都忽略不了。她问道:「我二哥的家书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卫沨迎上她质问的目光,脸色如常,不见惭愧:「从边关送入京城的物资都要经过查验,书信也一样。」 「你……」苏禧着急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却被卫沨一把抓住了手腕,她使劲甩了两下,没有甩开,努力冷静下来想说服他,道:「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分明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还总想着对他说教。 卫沨俯身压向她,将她圈在自己和方桌之间,「幼幼,你说不要再做哪种事?」 苏禧嗫嚅了下。卫沨贴得太近了,比上回在藏经阁的时候还近,脸庞近在咫尺,她连他眼睛上的睫毛都能数得一清二楚,身体更是一点缝隙也不留。她挣扎,拼命摇了摇头,「放开我,卫沨……」 卫沨眯眸,忽然低头含住她的小嘴,将她所有的话都堵回了肚子里。一只手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脑袋,又闻到了她身上香香甜甜的气味。 卫沨在她唇上辗转两下,然后闯了进去。 苏禧还没回过神,便觉得嘴里闯进了一个什么东西,湿湿热热的。她明白过来以后,挣扎得更强烈了,不断地推打卫沨的身体,更试图把他从口中推拒出去。 卫沨纹丝不动,苏禧那点儿小打小闹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的手臂收紧,渐渐地苏禧也没了挣扎的力气,软绵绵地半坐在朱漆方桌上,娇娇小小的身子被他纳入怀中,小手攒着他身前的布料,发出细细小小的、像小动物一般的呜咽声。 过了许久,苏禧觉得肺里的空气都要被卫沨抽光了,身子也使不上一点力气,卫沨才终于放开了她。 苏禧的舌头又疼又麻,脑子懵懵的,偏偏这时候卫沨还说:「只要日后你不躲着我,我便不动你二哥的家书。」 苏禧牙关紧咬,气得身子都在发颤,想也不想地抬起手便打了卫沨一个耳光。 她从桌上站起来,红着眼眶道:「如果不是你对我做这种事,我为何要躲着你?以前我觉得庭舟表哥是正人君子,进退有礼,没想到是我看走眼了,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再也不想见你了,日后你若再敢找我,我就……我就……」想了半天,没想出一个有力的威胁,她看起来马上要哭了,「反正你不许再来找我。」 想必是真气得厉害,苏禧说完之后,下意识抬起手背擦了擦嘴,想擦掉卫沨身上那种清清冷冷的味道。一想到他把自己的舌头伸进来……苏禧就更加地羞恼。 卫沨看着她的动作,脸色沉了沉,压低声音道:「不许擦。」 苏禧擦了半天也没擦掉他的味道,放下手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没想到世人眼中彬彬有礼的晋王世子,跟随意玷污别人清白的登徒子也没什么区别。」 卫沨乌目幽深,定定地看着她。 苏禧不愿再跟他待在一个房间,走道门边道:「让我出去。」 过了许久,卫沨才再度开口,仿佛压抑着什么,「李鸿。」 李鸿在门外应了一声:「世子爷。」 卫沨道:「开门。」 等李鸿从外头打开槅扇,苏禧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到隔壁雅间抱起了苏柏羽,飞快地下了楼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府后苏禧直接将自己裹进了被褥里,裹得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丝儿也不露。 一闭眼,就想起卫沨亲她的画面。 苏禧咬着唇瓣,分明刚才用薄荷茶漱了好几次口,可嘴里还是他的气味。舌头麻麻的疼,方才回来时听雁还问她的嘴唇怎么肿了,她自己都不敢照镜子,只说是路上被蚊子咬了一下,心里却把卫沨骂了好几遍,后悔怎么没多甩他几巴掌。 苏柏羽站在床头,不断地伸出小手拉她的被褥,嘴里道:「姑姑,你生气了?你跟我说话,姑姑。」 因为气恼苏柏羽这个小叛徒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扔给卫沨了,回来的路上苏禧一直不理他,板着个脸,可把这小家伙儿吓得不轻,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大事。 苏禧不吭声,装死,这会儿谁都不想搭理。 过儿好久,苏柏羽终于放弃了,坐在紫檀拔步床前的脚踏上,忧郁地捧着脸。他以为苏禧再也不理他了,开始认错:「姑姑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大哥哥?对不起,我以后不让他教我数独了,我们以后不跟他玩了,姑姑不要生气了,你说说话吧。」 苏禧从苏柏羽的语气里听出了哭腔,自从这小家伙三岁以后,苏禧就再也没见他哭过,眼下见他要哭了,想必是真的吓坏了。她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柏哥儿,你为什么叫他大哥哥?你怎么会认识他?」 其实苏禧并非真的生苏柏羽的气,只是想吓一吓他,不要叫他什么人都相信。若是像今日这样,别人随便一哄他就乖乖地走了,那日后遇见了人牙子岂不轻易就被骗走了? 苏柏羽见她终于说话了,以为她原谅了自己,道:「姑姑给我做过一个连环锁,是那位大哥哥帮我解开的。」 苏禧想了很久,总算想起来了。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她做过一个鲁班连环锁,说只要苏柏羽能解出来,她就带他去西郊别院放风筝。那时候她以为帮柏哥儿解开连环锁的人是傅少昀,没想到竟然是卫沨。 苏禧的心情有点复杂,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两年前卫沨还给她修过风筝呢…… 她摸摸苏柏羽的头,道:「姑姑是有点生气,以后柏哥儿不能随便跟人走了,万一你遇到的是坏人,他们想对你不利,姑姑就没法在你身边保护你了。」 苏柏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那姑姑现在还生气吗?」 当然是生气的,只不过不是生他的气。苏禧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把苏柏羽哄走了,她重新躺回床上,望着床顶的幔帐发起呆来。 晚上苏禧早早地就洗漱睡了,夜里做了一场梦。梦见她变成了一只小绵羊,正在河边吃草,忽然一头凶恶的大黑狼朝着她猛扑过来,她只能发出动物的叫声,想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跑不掉。 大黑狼把她压在地上,露出锋利的牙齿。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吃掉的时候,狼却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嘴巴,道:「日后你再敢躲着我,我就吃了你……」 苏禧猛然从梦中惊醒,外头已天光大亮,日上三竿了。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真是魔怔了,居然做梦都能梦到卫沨变成了一头大黑狼。 立夏后,天气一天天热起来。 第六章 苏禧想起卫沨曾说过他在将军府里安插了丫鬟,近日一直想把那丫鬟找出来。她身边的一等丫鬟是不用怀疑的,听雁几人是从小就在她身边伺候的,可剩下的二等、三等丫鬟里,光花露天香就是数十人,更别说整个将军府了。 所以苏禧想把那个丫鬟找出来,还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 折腾了几天,一点头绪也没有,苏禧只好暂且搁下这回事了。 反正她这阵子也不怎么出门,一是想躲着卫沨,二是天儿一热她就不想出去。外头太热了,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头顶,一动就是一身的水。不过她本来就出门出得少,旁人也没怎么多想,只当她是性子如此。 眨眼就到了五月初五这一日,将军府的大厨房包了黄米粽子,每个院里都送了些。苏禧起床吃了半个,里头包的有蜜枣、红豆和花生等,入口又甜又糯又香,一时没忍住,把剩下半个也吃完了。 苏禧颇有罪恶感,早晨多练了两刻钟的动作。 洗完澡从净室出来,见时候还早,就挑了身杏黄色绣蔷薇花纹的襦裙,让听鹭给自己梳了个双鬟髻,戴一支简单的玉雕花簪子,这就准备出门了。 今儿是端午节,湘水河举办了赛龙舟比赛,昭元帝会携刘皇后与几位娘娘一同出席,同时还邀请了一些勋贵和大臣。 苏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苏禧本来不想去的,这种场合卫沨一定也在场。只是一家人都去了,唯独她不去,似乎更加说不过去。 将军府门前停了好几辆马车,老太太和老太爷乘坐第一辆,接着是大房一辆,二房、三房各一辆,最后一辆才是姑娘家坐的马车。 马车里只有苏禧和苏凌芸两人。 很快到了湘水河畔,远远地便瞧见河边停了许多翠盖珠缨的华车,尽头搭了一个彩棚,供昭元帝和刘皇后一会儿观赏龙舟比赛。 此时帝后尚未到来,大家族们便坐在彩棚下方两溜的棚子里说话。 苏禧一下马车就戴上了帷帽,跟殷氏说了一声,去一旁找唐晚和郁宝彤玩了。 唐晚朝一头看去,掀起帷帽的一角,意有所指道:「看来有人要求仁得仁啦。」 苏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傅仪穿一条雨过天青色裙子,对面站着一位衣着繁复、妆容精致的美妇。苏禧记得这妇人,正是豫王妃宋氏。 苏禧问道:「唐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唐晚悄悄对她道:「这些日子你不出门,所以不知道。豫王妃与荣国公夫人走得颇近,今日又众目睽睽地停下来跟傅仪说话,想必是要替豫王世子相看媳妇……」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了。 苏禧平平淡淡地点了点头,因为早知道傅仪会嫁给豫王世子,所以一点也不吃惊。 唐晚见她对这话题兴致缺缺,就没再继续,说起了别的。仨小姑娘说了会话,就见苏禧的六堂哥苏祤从远处走来,苏家的男儿都高大,苏祤也不例外。他站在几步之外,先叫了一声「幼幼」,然后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道:「宝彤表妹,我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郁宝彤上回被苏禧点拨了,晓得苏祤并非真的讨厌她,此时见到他也有些不自在。不过她不是忸怩的人,也不好当面落了苏祤的面子,就点点头答应了。 郁宝彤离开没多久,唐晚也被家里人叫了回去。 苏禧一个人没意思,正准备回自家的彩棚下纳凉,便听身后一声道:「幼幼。」 苏禧回身,看见傅少昀穿着一袭宝蓝色锦袍站在湘水河畔,挺拔如松,玉树临风。 她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傅少昀了,他们上一次见面,好像还是上元节的时候。 「少昀表哥。」苏禧道。 傅少昀走到她跟前。小姑娘戴着帷帽,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甜糯,像裹了一层蜜,没来由地就让人心头一软。他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苏禧声音笑笑的:「唐姐姐和郁姐姐有事离开了,我正准备回彩棚底下纳凉呢。」 傅少昀也跟着一笑,他眉目清俊,笑起来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比起两年前,还多了一种积淀的稳重。「好一阵子没见过你了,上回长公主寿宴我有事没去成,听仪姐儿说,你们发明了一种新的击鼓传花令?」 苏禧点头,把那天玩的击鼓传花令的规则同他说了一遍。 傅少昀听罢,笑道:「倒是有趣。」 苏禧道:「下回少昀表哥若是也在,我们带你一块儿玩。」 傅少昀看向她,含笑点了点头。 忽然沉默了下来。苏禧抿抿唇,兴许是太久没跟傅少昀说过话,眼下居然有些尴尬。她正准备道别,傅少昀毫无预兆道:「幼幼,这两年你为何故意躲着我?」 苏禧吃惊地张了张嘴,下意识道:「我没有……」 傅少昀不是傻子,打断她的辩解:「若是没有,这两年你为何一次都不去荣国公府?」 苏禧小时候,经常去荣国公府串门儿。 她不吭声了。 傅少昀无奈地弯了弯唇,见她默认了,又道:「好几次我去苏府找你,你也避而不见。我让丫鬟带给你的点心,听说你都通通赏给下人了,我让你讨厌了么?」 苏禧摇头说不是,解释道:「少昀表哥和我都长大了,再跟小时候一样玩闹,会让人说闲话的。而且……而且你送的点心太多了,我吃不下,这才赏给下人的。」 傅少昀看着她,知道她没对自己说实话。 苏禧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顿了顿道:「少昀表哥为什么总是喜欢给我送吃的?」 「你想知道?」就见傅少昀唇边忽然弯起一抹笑。 苏禧点点头。这问题困扰她很久了。 傅少昀问道:「幼幼,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么?」 苏禧蹙眉想了一下,挫败地摇摇头道:「不记得了。」对她而言,那是上辈子的事情,太过久远了。 傅少昀道:「那日是苏老太爷的寿宴,我跟着父亲去苏府做客,走到后院时,恰好看到你坐在上房门前的廊下……」 彼时苏禧才三岁,粉粉嫩嫩的一个小团子,圆嘟嘟,胖乎乎,可爱得不得了。她穿着一件葱绿色的小袄,头上梳两个小鬏鬏,一双杏眼又大又亮,坐在廊下晃悠着两条小短腿。丫鬟往上房送点心,她晃晃悠悠地跑到丫鬟跟前,伸长手臂软糯糯地道:「幼幼要一个,给幼幼一个……」 谁都知道这九姑娘是老太太和上房的心头肉,丫鬟不敢怠慢了,从碟子里取出一块枣泥拉糕放在她的小手心。 苏禧跟得了宝贝似的,再晃晃悠悠地跑回廊下坐着,眼睛弯弯得像两轮月牙。她拿着枣泥拉糕,一口咬下去了半个,撑得腮帮子鼓鼓的,嘴边也沾上了糕点屑。可是她的小模样却无比满足,好像天底下没有比手里的枣泥拉糕更好吃的东西了。 傅少昀轻轻一笑,道:「我从没见过这么馋嘴的小丫头。」 那时候他就有一种冲动,想把天底下的好吃的都送到她面前,每天看着她满足的笑脸,看一辈子也不腻。 第七章 苏禧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原因,她一直以为傅少昀把她养胖了是居心不良呢! 苏禧俏脸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现在也不那么贪吃了……少昀表哥以后不要给我送东西吃了,我都这么大了,再像小时候那么馋嘴像什么样子。」 傅少昀含笑,目光从未离开过她身上,「嗯,幼幼不是当年的小丫头了。」 苏禧还想说什么,一抬头忽见前方走来一群人,是几位穿着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走在最中间的是卫沨。 卫沨身如玉树,一出现,周遭的男子都成了陪衬。 便是他此刻面无表情,也能搅乱一池春水,让湖畔的姑娘忍不住向他投去目光。 苏禧滞了滞,下意识往傅少昀身后躲去,转念一想,她现在戴着帷帽,即便卫沨看到了也未必能认出是她。 快走近时,只见一个穿鹅黄色襦裙的姑娘大着胆子上前,走到卫沨跟前,低头从香囊里取出一条五色锦线编成的长命缕,红着脸递给他道:「小女子送卫世子以续命。」 大燕朝端午节有互相送长命缕的习俗。长命缕用五种颜色的锦线编成,送给对方,是祝对方长命百岁的意思。 若是姑娘家送给男子,就是含蓄地表达对这名男子有好感。如果男子接下了,并把长命缕缠在手臂上,那就是也爱慕这名女子的意思。 所以端午节除了赛龙舟外,还有一个颇受瞩目的活动,那便是姑娘家手里的长命缕。 苏禧今日也编了一条长命缕,就放在她的荷包里。不过却不打算送人,是编着玩儿的。 眼下这个穿鹅黄襦裙的姑娘做了许多姑娘想做的事,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想知道卫沨究竟会不会收下她的长命缕。 卫沨今日穿一件青莲色竹叶梅花纹锦袍,纡青佩紫,金尊玉贵。他停下脚步,看向面前含羞带怯的姑娘,再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五色长命缕,上头缀着红豆,红豆最相思,意思不言而喻。 卫沨眉眼清清冷冷,他微微一顿,然后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姑娘手里的长命缕。 那姑娘错愕地抬起头,既羞怯又激动,本来送给卫沨的时候就没想到他会接。眼下卫沨竟然接下了,不仅那姑娘诧异,岸边观望的姑娘们更是悔恨交加,心道倘若刚才送长命缕的是自己,卫世子会不会也收下? 只是接下来,卫沨却将长命缕缓缓缠在了那位姑娘的手腕上,缠了三圈。 他缠长命缕的时候没有碰触到姑娘的身体,举止得宜,彬彬有礼,道:「卫某谢过姑娘心意。」 这是一种很委婉的拒绝,既不伤了对方姑娘的面子,也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那位姑娘虽然失落,但是卫沨能亲手给她缠长命缕,也足够她高兴了许久了。她羞红了脸,朝卫沨欠了欠身,转过身朝着岸边走来。苏禧总算看清了姑娘的脸,却原来是镇国公府的六姑娘宋如琴,正是她未来二嫂宋可卿的妹妹。 苏禧与宋如琴接触过几次,知道她性子羞怯,所以能有今日之举委实是难得。 苏禧正胡思乱想,卫沨和几个世家公子已经走到了跟前。她下意识往后一退,侧身不着痕迹地躲到了傅少昀身后。 卫沨没有看她,倒是朝傅少昀看了一眼,目光只停留了一瞬,然后又移开了。 一群人朝着重兰楼的方向而去。重兰楼是一座七层高的塔楼,视野极好,能一览整个湘水湖的风光,站在顶楼看风景是极好的。这群世家公子今日包下了顶楼,不过一会儿,人就已经走远了。 苏禧从傅少昀身后走出来,拍了拍胸口,十分庆幸自己明智地戴了帷帽。 「少昀表哥,我先回去了,外头太热,你也别站太久了。」心结解开了之后,苏禧面对傅少昀时倒是坦然多了,含笑与傅少昀道别。 傅少昀点点头,目送她走远。 苏禧回到彩棚下,找了一圈没找到苏柏羽,问道:「娘,怎么不见了柏哥儿?」 殷氏正在与另一位夫人说话,闻言道:「方才柏哥儿说想去看龙舟,你大哥带着他到前面玩了。」 湘水湖畔停着八艘龙舟,体型庞大,气势巍峨,倒是很能入得了苏柏羽的眼。 苏禧坐了一会儿,殷氏带着她见了几位夫人,这时候她不得已帷帽摘了下来,那几位夫人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既有镇国公府的夫人,也有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夫人,苏禧都一一行了礼。 苏禧担心大哥一个人看顾不过来苏柏羽,跟殷氏说了一声,就去找他们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夫人高氏道:「令嫒生得真是标致,不知今年芳龄多少了?」 殷氏笑容含蓄,「还是黄毛丫头呢,今年年初才过罢十二岁生辰。」 高氏也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什么,不过心里却留意了起来。 湖畔,苏柏羽站在一棵柳树下,周围也有几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家伙儿,他显得最是独特。 其他的孩子都活泼爱闹,满脸含笑,从这里跑到那里,再从那里跑回来这里。唯有他肃着小脸,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跟在苏礼身边像个小大人似的,抓着苏礼的衣服,偶尔看一眼河边停靠的龙舟,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苏礼笑道:「柏哥儿,你不跟爹爹说几句话吗?」 苏柏羽认真地摇了摇头,一脸「我不想跟你说话」的样子。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松开苏礼的手,迈开脚步往前方跑去。 苏礼叫他:「柏哥儿,你去哪儿?」举步跟了上去。 苏柏羽停在一辆马车跟前,蹲下身拾起了地上一个东西,脸上终于有了点笑,举起手让苏礼看:「爹爹,这里有一个针线布偶。」 兴许是什么人遗落在这里的。那是一对老虎布偶,母老虎把小老虎护在身下,母老虎眼里的护犊之情表现得惟妙惟肖,做工有些粗糙,想来是普通人送给孩子把玩的小玩意儿。 苏礼脚步一顿,看向前方低头摆弄老虎布偶的苏柏羽。 苏柏羽没玩过这种东西,三岁之前他身边只有奶嬷嬷,奶嬷嬷会跟他说话、陪他吃饭、陪他睡觉,但是不会给他做小玩偶。三岁之后苏柏羽开始喜欢鲁班锁,喜欢数独,喜欢那些需要动脑筋的东西,可其实他心底深处,还是有一点点羡慕能拿着布老虎的小娃娃的。 苏礼见苏柏羽小脸正经,但是眼里却透着好奇,一时间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愧疚。 苏礼正要走过去,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巨大的鼓响,他朝湘水河看去,原来是龙舟比赛要开始了。鼓声震耳发聩,一阵接着一阵。 苏礼回头,却见苏柏羽身后的马被鼓声所惊,长嘶一声,高高地扬起了前蹄,落下,眼看着就要踩到前面的苏柏羽身上—— 「柏哥儿!」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穿秋香色裙子的姑娘从一旁穿过,飞快地抱起了苏柏羽,从马蹄下躲了过去。 马蹄重重地落在地上,不难想象如果苏柏羽没有躲开这一下,会是什么后果。 苏礼赶忙上前,心中犹有余悸,向那位姑娘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第八章 姑娘转过身来,正是殷氏的娘家侄女儿殷芃芃。 殷芃芃想必也吓得不轻,脸色泛白,抱着苏柏羽的手仍在微微发抖。可是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也不想地就冲过来了。眼下她看着面前的苏礼,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把苏柏羽放到地上,然后就双腿一软,差点儿站不住了。 「苏大哥……」 苏礼伸手扶住她的手臂,道:「芃芃?怎么是你?」 殷芃芃稳了稳身子道:「我跟着姐姐一块儿过来的。刚走到岸边,就看到了这一幕,我……」 苏礼问她有没有受伤,她摇头说没有。只是受了点惊吓。 苏礼把苏柏羽叫到跟前,握着他的小手道:「柏哥儿,过来向芃芃表姨道谢。」 苏柏羽乌溜溜的眼睛看向殷芃芃,乖乖道:「谢谢芃芃表姨。」 殷芃芃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叮嘱道:「下回柏哥儿可千万别站在马车前面了,知道吗?」 苏柏羽轻轻地「嗯」了一声。 另一头,苏禧远远瞧见了方才的那一幕。拉车的马差点踩到苏柏羽身上时,她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儿,后来当殷芃芃冲出来的时候,她既是感激又是错愕。 印象中殷芃芃不大喜欢跟苏府来往。 殷芃芃是殷府的四姑娘,性子活泼,聪慧伶俐,与殷萋萋一样是大房正妻所出。她跟殷萋萋的姐妹关系极好。 苏禧站在远处,见大哥领着苏柏羽向殷芃芃道别。他们两人已经走远了,殷芃芃还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望着苏礼的背影,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过了不久,殷萋萋找了过来,她才跟着殷萋萋一块儿离开了。 苏禧看着这一幕,有点不解。 殷芃芃似乎不讨厌苏家的人,那为何上辈子每次苏家设宴时,她从不来呢? 重兰楼。 郑国公府的大公子秦修坐在妆花毯子上,手持一把银制的小弓箭,对准桌上的彩漆云龙纹大圆盘,拉满弓弦,一松手,箭矢飞了出去——没有射中漆盘里的黄米角黍。 身边几人哄笑,道:「秦大公子婚期在即,成日里是不是只想着新娘子,把箭术也生疏了。」 这个游戏叫「射粉团」。把黄米角黍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粉团,放在盘子里,再让众人用银制小弓箭来射粉团,射中的人才可以吃。只不过粉团切得小,表面又太过黏滑,力道稍微把握得不准确,箭头就歪到一边儿去了,十分不容易射中。 秦修正是总督府四姑娘苏凌茵的未婚夫婿。 秦修听了众人的调笑,也不恼,把银制弓箭递给身边的人,「你们来试一试。」 结果可想而知,好几个人都试了试,却没一个能射中粉团的。 不知谁把弓箭递到了卫沨手里,半真半假地笑道:「既然大伙儿都射不中,不如庭舟来试一试如何?听说你箭术精湛,今日就叫咱们开开眼界吧。」 卫沨正看向重兰楼下,闻言若无其事地转了头,接过那人递过来的银制弓箭。他自从上楼后就没怎么开口,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眼下也没有拒绝,搭箭拉弓,几乎没怎么瞄准,就见面前一道银色一掠而过,稳稳地扎在一块粉团上。 周围一阵喝彩。 「好箭法!」 他收回弓箭,略略一笑道:「过奖了。」 接下来几人又玩了几个游戏,兴致颇为高昂。卫沨就坐在一旁,偶尔参与一两回,他平时就是如此,所以也没人看出他情绪不佳,还有人想把游芳院的小黄莺叫来。只不过碍于今日场合不宜,帝后二人就坐在彩棚底下观看赛龙舟呢,只得歇了这个心思。 不多时,一个穿靛蓝长袍的男子站起来向众人告辞。「大家慢喝,我先走一步了。」 是平远侯府的萧三公子。 有人道:「不是吧,萧三,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回去?莫非真如外头传的那样,你被家里那位管得死死的?」 都说萧三公子娶了个悍妻,自从成亲之后,外面的好些活动他都不能参加了。今日又这么早回去,难怪有人揶揄他。这场中只有他一个成了亲的,今日逮着了,自然要好好打趣一番。 萧三公子推他一把,啐道:「是又怎么着?」 那人乐了,「我听说嫂子性格泼辣,未出阁时便没人敢招惹,不知你是怎么与嫂子相处的?哎,你今日若是回去得晚了,该不会罚跪搓衣板吧?」 萧三很不屑的样子,「一瞧你就是门外汉,与你说了你也不懂。」说罢忍不住,又道:「女人是要哄的,哪能硬碰硬,你把她捧在手心儿,她就自然而然软和了。罢了,这些道理等你成亲之后你就知道了。」 说罢起身走了。 卫沨坐在临窗榻上,支着下巴,模样若有所思。 重兰楼临水而建,从窗边往下眺望,恰好可以看见湘水河两岸的风光。 赛龙舟已经开始了。鼓声震耳,沸反盈天,八艘龙舟同时从河岸的这头出发,最中间那艘挂着「玄」字号锦旗的龙舟划得最快,一路遥遥领先,其他的船也不甘落后,纷纷穷追不舍。 最终还是「玄」字船先一步抵达终点。 河岸有人开设了赌注,押玄字号船的人笑容满面,押其他船的人则垂头丧气。 卫沨看了一圈,不见苏禧的身影,他站起来向众人告辞。 因着晋王世子的身份,众人自然也不敢像打趣萧三那般打趣他。客套了几句,便放他下楼了。 赛龙舟比赛刚刚结束第一轮,河边气氛高涨,不少人在为比赛呐喊助威。 苏禧坐在殷氏身边看完了第一轮比赛,额上浸出虚汗,小脸有些苍白。大抵是今日天儿太热了,她久不出门,家中又有冰盆降温,猛地被大太阳晒了那么久,身子有些吃不消。 殷氏看出她的不适,担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幼幼,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苏禧有些头昏眼花,顺势倚进殷氏怀里,道:「娘,我可能是中暑了,难受。」 声音绵绵弱弱的,听得人心疼。 殷氏一边让丫鬟去请郎中,一边数落她道:「瞧瞧你,这两年不多吃点儿饭,小小年纪把身子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这才刚出来多久,让娘怎么放心……」 苏禧不耐烦听这些,蹭了蹭殷氏的肩膀道:「娘,我都生病了,您就别说了。」 其实跟她吃不吃饭没关系,她近一年都没有刻意节食过了,一日三餐也规律,只不过跟小时候那股贪吃劲儿比起来,自然是吃得少了。殷氏一直喜欢她小时候,常说能吃是福,所以这才有事没事总数落她不该「饿坏了」自己的身体。 殷氏命丫鬟扶着苏禧去重兰楼下休息。 重兰楼一楼是供人休息的地方,里面设有碧纱橱,隔成了几个单独的小空间。 苏禧躺在其中一扇碧纱橱内的美人榻上,郎中坐在一边的杌子上给她把脉。 郎中道:「姑娘乃阴寒之证,确实是中了热署。不过不大要紧,先躺下休息一会,我开一副药方,姑娘回去后喝上一副就无大碍了。」 苏禧向郎中道了谢,又让听雁付了诊金。 郎中离开时道:「附近御和楼的荷叶凉茶也能解暑,姑娘不妨让丫鬟买来一试。」 第九章 郎中离开后,殷氏坐在榻沿陪了苏禧一会儿。因着赛龙舟还没有结束,帝后二人尚未摆驾回宫,他们这些家族自然也不能走,所以殷氏对苏禧道:「幼幼,你先在这里歇一会儿,若是真的不舒服极了,娘便让人先送你回府。有什么事命人告诉我,娘先回去了,一会儿再过来看你。」 苏禧点点头,道:「娘回去吧,这里有听雁和听鹤伺候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送走殷氏后,苏禧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她实在是不舒服,方才是强撑着跟殷氏说完那些话的,殷氏一走,她就蔫了。 听雁跟着郎中去医馆拿药,顺道去御和楼买郎中口中的荷叶凉茶了。听鹤取一条干净的帕子,用凉水浸湿,敷在苏禧的额头上,再用另一条帕子给她擦脖子、擦手心。 过了一会儿,苏禧迷迷瞪瞪地睡着了。脸颊枕着榻上的猩红色软枕,闭着眼,睫毛倦倦地耷拉着,生病的模样很有些可怜兮兮。 苏禧醒来的时候,喉咙干涩,浑身乏力。她皱了皱眉,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只当听鹤还在身边,道:「水……」 身旁有人坐起,然后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先把水放在了榻边的方茶几上,然后扶起苏禧,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这才把水喂到她的嘴边。 苏禧真是病糊涂了,居然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就着此人的手咕咚咕咚喝了一杯茶。想必是渴得不轻,喝完了舔舔嘴角,声音糯糯的,带着刚睡醒的鼻音:「还要。」 对方弯了弯嘴角,没有说话,起身去桌旁给她又倒了一杯茶。 这回苏禧喝得慢了些,只喝了半杯就不喝了,扭开头,重新躺回了美人榻上。她额头上敷着帕子,这么一动帕子自然就滑掉了地上。 对方弯腰拾起地上的帕子,去一旁的铜盂里绞干净了,再走回榻边,重新覆到她的额头上。 帕子冰冰凉凉的,覆在额头上很是舒服,苏禧的头痛立即缓解了不少。她满足地「唔」了一声,模样看起来乖极了,像是被人顺毛顺舒服了的小猫,道:「听鹤姐姐,外面的龙舟比赛结束了吗?」 听雁没回答。 过了一会儿。 苏禧这才感觉到不对劲,缓缓睁开眼睛,两排小扇子一样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看向身旁的人。 就见卫沨泰然自若地坐在榻边的鼓牙绣墩上,薄唇噙着一丝笑,手边放着苏禧喝剩下的那半杯茶。他见苏禧的小脸又惊又愕,抬了抬眉,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还有半个时辰才结束,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苏禧猛地坐直身体,抱着软枕往美人榻里面挪了挪,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怎么在这儿……听鹤呢?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卫沨道:「没多久,两刻钟前来的。」却不回答她上一个问题。 苏禧统共才睡了两刻钟多一点点,也就是说,她刚睡下他就过来了?苏禧警惕地看着他,绷着小脸,「我上回已经说过了,你不许再来找我,你难道忘了吗?」 卫沨低声笑了笑:「没忘。」 「那你怎么还——」苏禧刚想斥责,可是一想到这儿是大庭广众,虽然有碧纱橱隔开,但是根本不隔音,旁边一有点什么动静就听得清清楚楚。她闭了闭嘴,小声地,生气地问:「那你怎么还过来?」 卫沨道:「幼幼,我来拿我的东西。」 苏禧莫名其妙地眨眨眼,她身上有什么他的东西么? 只见卫沨伸手,朝她身上探去。兴许是前两次给苏禧的阴影太严重,她下意识以为卫沨想抱她,想也不想地举起猩红软枕朝他身上砸去,道:「你不许碰我!」 卫世子被砸了个正着,往后退了退,正好也已经拿到了她身上的东西。他把软枕拿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苏禧:「上回打了我一巴掌还不够,今日又要拿东西砸我么?」 苏禧往后缩了缩,咕哝道:「那是你活该。」 说罢看到了卫沨手里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她腰上的蓝色绣月兔衔枝纹的荷包。她眼里闪过一抹困惑,卫沨拿她的荷包干什么?然后便见卫沨打开了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条五色锦线编成的长命缕,她睁大眼,下意识伸出手:「这是我的,不是你的,还给我。」 长命缕送给男子是什么意思,苏禧心情十分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拼命想要回来。这条长命缕她是编着玩儿的,因为是第一次编这个,所以编的不好,别的姑娘会在上面串珍珠、红豆、铃铛什么的,唯有她这条,光秃秃的一根绳儿,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而且就算拿得出手,苏禧也不想送给卫沨。 他怎么好意思说这是他的东西?他要她的长命缕干什么?苏禧半跪在床榻上,伸手便要夺卫沨手里的长命缕。 卫沨把手往后举了举,他手臂长,这么一举苏禧根本够不到。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只见她酥颊莹润,含羞带恼,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漂亮的不像话。他想起萧三说的话,姑娘家是要哄、要捧在手心儿里的,便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还有哪里难受么?」 他一碰触她,她立马缩了回去。苏禧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不要你管。」 卫沨弯了弯薄唇,动作自然地把长命缕缠到了自己的手腕上,见她气得脸颊鼓鼓的,洇出一层胭脂色的薄怒,既娇俏又娇憨。他拿起她掉在榻上的帕子,起身去一旁重新用冷水洗了,道:「既然病了就好好躺着,听话,一会儿我就离开了。」 苏禧扭头躲开他的手,不肯让他为自己敷帕子,不忘问道:「你为什么拿我的长命缕?」 卫沨的手顿了顿,不答反问道:「你编了打算送给谁?」 苏禧道:「反正不是你。」 过了半响,没听见任何回应。苏禧转回头,就见卫沨定定地看着她,乌眸漆黑,不动声色。她害怕他又像上回那样强迫自己,蜷起身子,把脑袋埋进膝盖里,瓮声瓮气地说:「你快走吧,我娘一会儿就会过来了,要是被她看见你在这儿……」 卫沨没有动,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前两回想必真把他吓坏了,如今见着他就一阵抵触,分明前阵儿见着他还会笑盈盈地叫他「庭舟表哥」。 苏禧等了半天也不见卫沨离开,她抬头,咬咬牙,爬向另一头准备自己下床。 他不走,她自己走还不成吗? 可是苏禧显然高估了自己,她中了暑了,浑身乏力,双脚刚一踩到地上,就软绵绵地跌坐在了脚踏上,摔着了屁股,疼得眼泪立即滚了出来。 卫沨赶忙把她从地上打横抱起来,放回榻上,语气无奈:「不是叫你好好躺着么?摔得疼不疼?」 疼死了。后背刮蹭道了榻沿,疼的要命。 只不过苏禧才不会告诉卫沨,那个地方靠近腰窝,再往下一点就是臀。她抿着唇,硬生生地憋着,一个字都不说。 卫沨瞧着她倔强的小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末了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幼幼。」 第十章 苏禧眼里包了一包泪,看着卫沨的时候是模糊的,所以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只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妥协的意思。 卫沨弯起食指拭了拭她眼角掉落的泪珠,慢悠悠道:「我并非随意玷污旁人清白的登徒子。你若是不喜欢我那样对你,下回我会询问你的意见的。」 还有下回? 苏禧用手指擦擦眼泪,想问问他为什么亲她,只不过刚一张开口,就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然后是殷氏的声音—— 「幼幼,你好些了吗?」 苏禧脑子一懵。 只听殷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瞅着就要走进碧纱橱内。苏禧霍地坐起,急中生智,把卫沨推到一扇百宝嵌花鸟纹曲屏后面,急急道:「你站在这里,不许出来。」 卫沨还想说什么:「幼幼……」 「嘘。」苏禧赶忙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屏风较小,这么一来他们两人就贴得很近,就见苏禧又长又翘的睫毛差点儿扫到卫沨的脸上,那双清亮干净的杏眼仿佛阳光下的湖泊,微波粼粼,熠熠生辉,能让人沉溺进去。 卫沨停住,看着她。 眼见殷氏就要进来了,苏禧匆匆回到美人榻上躺着,拿起冷帕子覆在额头上,做出刚刚睡醒的模样,睁开眼睛似醒非醒地叫了一声「娘」。 殷氏走到榻沿坐下,扶着她坐起来,见她小脸泛着薄薄一层红,气色比起之前好多了,稍微放心了一些,道:「还难受吗?我进来的时候见听鹤在外头睡着了,这个丫头,也太不上心了,主子病了她还在睡觉。都是你将她们宠成这个样子的。」 苏禧不吭声。听鹤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她心知一定是卫沨的人把她弄晕的,见殷氏说着说着就要罚听鹤了,便替听鹤求情道:「娘,听鹤姐姐一直在伺候我,我见她身子也有些不舒服,所以才叫她去外面歇会儿的,您就别怪她了。」 殷氏听罢,脸色这才缓和一些,让大丫鬟丹雾把手上的剔红食盒拿过来,道:「好了,瞧把你急的,我也没说要把她怎么,过来先把这一碗荷叶凉茶喝了吧。」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一个甜白瓷的小碗,里面盛着清清莹莹的凉茶,荷叶的清香扑鼻而来。 苏禧坐直身体,从殷氏手里接过小碗,低头喝了一口,凉茶里加了些许冰糖,清甜可口。她随口一问:「这凉茶是哪里来的?」 苏将军府距离这儿有半个时辰的车程,所以不可能是从府上做好送到这儿的。 殷氏见她喜欢,便说道:「是你少昀表哥从御和楼买来的。他听说你中暑了,关心你的病情,又听说御和楼的荷叶凉茶对解暑有奇效,就亲自去买了这一碗回来。」 苏禧正喝着,听到这话猛地呛住了,咳嗽得脸蛋通红。 殷氏赶忙给她拍背顺气,道:「慢点儿喝,怎么毛毛躁躁的,又没人与你抢。」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苏禧下意识往屏风后面瞥了一眼,见那里安安静静的,稍微有些放心了。她不敢再问什么,低头默默地喝凉茶,很快一碗凉茶就见底了。 殷氏取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斟酌道:「幼幼,少昀说他知道一种消暑的法子,想过来看看你,你可要见他?」 傅少昀对苏禧的心思,殷氏多少能看出来一些。说实话,傅少昀确实是不错,相貌堂堂且不说,为人处事都很讨人喜欢,要紧的是他对幼幼颇为上心,这不,一听说幼幼病了,大热天里巴巴地就去了御和楼买凉茶,这份心思确实没得说的。 只不过傅少昀有梅氏那样的娘,苏禧要是真嫁过去了,指不定还怎么受委屈。殷氏心疼女儿,纵然觉得可惜,也一直没怎么往傅少昀身上考虑过。 可若是幼幼自己对傅少昀有情意呢? 殷氏拿捏不准女儿的心思,所以才用刚才的那句话试探了一下,想知道女儿对傅少昀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苏禧哪里知道自己的娘想了这么多,她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屏风后面的卫沨不能被人发现了,多一个人进来,就多一分危险。她道:「这里面大部分都是姑娘,少昀表哥进来有些不妥当,还是算了吧,我已经好多了。娘,咱们可以回去了吗?」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殷氏便也没有勉强,道:「可以了,等马车过来,咱们就能回府了。」 赛龙舟已经结束了,帝后二人也已摆驾回宫,重兰楼外面尽是往回走的马车。 苏禧扶着听鹤的上了马车,忍不住回头往重兰楼内望了一眼,见李鸿就站在碧纱橱外,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做贼心虚一般又飞快地回过头,钻进了马车里。 回府后,苏禧休息了两日,身子便完全好了。 今儿天气出奇的热。苏禧只穿了一件娇绿色的绣蝶恋花纹抹胸,外边罩了一件薄薄的罗衫,下面穿着一条散花绫的撒脚裤。她趴在凉榻上看琴谱,翘着双腿,裤子从脚踝处滑下来,露出一截又白又腻的肌肤,腰背若隐若现。她微微垂着眸,娇容含唇,米分唇喃喃,一张一合慢悠悠地背着琴谱,模样专心致志。 听鹤进来看到这一幕,硬是愣了好半天没回神。 听鹤有些荒唐地想,便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了,恐怕也没有她家的姑娘好看。 苏禧抬头,见她呆愣楞地站在那儿,展颜一笑道:「听鹤姐姐,你想什么呢?」 听鹤回过神,脸红了红道:「姑娘,小厨房有个叫金桂的丫鬟想要见您,说是有话想对您说。」 苏禧正一心一意地背着琴谱,闻言道:「金桂?以前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听鹤道:「她是前不久王管事从外头买回来的,入府才没几个月,姑娘自然不认得她。不过她行事规矩,又老实稳重,还做得一手好菜,大伙儿对她的印象都不错。」 苏禧翻琴谱的手顿了一下。她想起卫沨曾说过他在将军府安插了一两个丫鬟,那时候自己就想把这几个丫鬟找出来,无奈将军府的下人太多,找起来很不容易,后来只好暂时搁下了。 难不成这金桂就是卫沨的人? 苏禧稳了稳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穿着丁香色襦裙的丫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朱漆锦纹的托盘,走到苏禧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金桂见过九姑娘。」 苏禧不想被听鹤发现什么,遂道:「听鹤姐姐,你先出去吧。」 听鹤应声退出内室。 苏禧叫金桂起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听说你想见我,有什么事么?」 金桂把托盘放到一旁的小桌上,端起上面的斗彩小盖钟递到苏禧面前,道:「这是奴婢熬煮的荷叶甘草凉茶,有清热解暑之效,听说姑娘的身子不耐热,不妨试一试这种茶。」 苏禧从榻上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茶,声音有点冷,「你从哪里听说的?」 金桂低头不语。 便是她不说,苏禧也猜到了怎么回事。除了卫沨还能有谁? 她重新躺回榻上,后背对着金桂,一副没得商量的口吻:「我不喝,你退下吧。」 第十一章 金桂有些为难,抬头看了苏禧的背影半响,见她一动不动,只好把茶放回去,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道:「姑娘,奴婢这里还有一封信……」 苏禧霍地重新坐起来,有点生气地看着金桂,道:「你好大的胆子,公然给我传递外人的信物,就不怕我把你杖责一顿赶出去府去吗?你究竟是谁家的丫鬟?」 金桂微微一滞,然后道:「奴婢只听世子爷一人之命。」 倒是诚实得很。苏禧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接过她手里的那封信。金桂眼神露出些许松然,就见下一瞬,苏禧走到条案边上,看也不看信上的内容,就把信封放在油灯上,一点不剩地全烧了。 金桂惊道:「姑娘,您不能……」 苏禧把信烧完了,心里也痛快了,回身看着她道:「不能什么?」 金桂噎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苏禧本来想问问卫沨在将军府安插了几个像她这样的人,都分别在什么地方,不过想了想,就是金桂知道也未必会告诉自己,只得歇了这个心思。苏禧叫她退下了,当天下午随便寻了一个理由,把她打发了出府去。 花露天香的丫鬟都是苏禧自己管的,殷氏很少过问,所以这回她要打发一个丫鬟,殷氏也没有多想,很快又寻了一个丫鬟补上了金桂的空缺。 苏禧今日族学下学早,便去春晖堂陪老太爷说话散步。 老太爷身子骨好,即便中风了也比旁人恢复得快。苏禧陪他绕着春晖堂走了两圈,他仍不尽兴,又叫苏禧陪着去后院走一走。 老太爷性子倔强,不喜欢人扶,自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到了后院,他问:「幼幼,这阵子可曾收到过祉哥儿的家书?」 苏禧晓得他担心爹爹和二哥,戎马峥嵘了一辈子的人,猛地清闲下来,应该是很不习惯的。「收到了,二哥前儿还写了一封家书回来,说他和爹爹一切顺利,让您不用担心,他们兴许能赶在中秋节前回来。祖父,咱们都走了这么久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老太爷看了看天儿,道:「回吧。只是回去就坐在屋里,委实没什么意思,我这一把老骨头再不动动,只怕会老得更快喽。」 苏禧笑容乖顺:「祖父若是觉得没意思,我陪您下下棋吧。」 老太爷想了想也好,总比干坐着强,便答应了下来。 走到一半,见二老爷苏扬迎面走来,走到跟前后,他道:「爹,您出来散步?」 老太爷对待几个儿子都很严肃,不像对待孙子辈那般和颜悦色,只点了点头道:「去哪儿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苏扬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笑道:「路上有点事情耽搁了,这才回来得晚了些。」 老太爷没再多问,道:「回去吧。」 苏扬颔首应是,从苏禧身边走了过去。苏禧从苏扬身上闻到了一种香料味儿,淡淡的,像是桂花的香味。二夫人郭氏惯用的香料是蔷薇花香,比这个浓郁一些。不过鉴于她这个二叔父经常花天酒地,倚翠偎红,隔三岔五就要去玩弄外头的女人,苏禧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早些年还听说二叔父还在罗锅胡同养了一个外室,郭氏为着这事没少跟他吵闹。只是郭氏好歹是正妻,不可能真去罗锅胡同把那个外室揪出来,平白丢了苏家的脸面,所以这事儿就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几年。 苏禧把老太爷送回春晖堂后,又陪老太爷下了半个时辰的棋,这才回到花露天香。 自从上回苏禧把金桂赶出府后,卫沨就没再让人给她传过任何信件了。 转眼到了三伏天,天气热得不像话。苏禧在闺阁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罗衫儿,热得蔫蔫儿的,饶是屋里放着冰盆也没什么用。所以当大哥苏礼问她是否想去西郊别院避暑时,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西郊别院位于山上,周围有树荫环绕,山前还有湖泊,可比京城里凉快多了。 每到盛夏的时候,那些个豪门望族就喜欢躲到西郊隆安山避暑。 到了出发这一日,苏礼带着苏柏羽,苏禧领着几个丫鬟,二房的六姑娘苏凌芸和三房的六爷苏祤也一块儿跟来了。 人数不少,马车分成了两辆,很快便到了西郊别院。 傍晚的晚风徐徐吹来,拂去了身上不少热意。一到别院,苏禧便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苏禧用别院后面的溪水洗了个澡,只觉得浑身清爽沁凉,又站在廊下吹了会风。本文由首发大哥说一会儿要带他们去院后的溪边烤鱼,她赶忙换了一身月白色绉纱衣裳,让听雁给自己烘干了头发,又随意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刚收拾好,那厢大哥的人就过来了。 一起出门的还有苏凌芸和六堂哥苏祤。 他们一行人前往溪边,因就在别院后面,没多久就到了。 苏礼和苏祤下河捕鱼,听雁与听鹤负责拾柴生火,苏禧和苏凌芸不必做事情,擎等着就行了。 苏禧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见苏柏羽一脸跃跃欲试地盯着下河捕鱼的苏礼,笑问道:「柏哥儿也想捕鱼吗?」 苏柏羽点点头,说着弯腰学苏礼的模样,把袍子和裤脚都挽了起来,迈着嫩白嫩白的小腿就往河里冲去了。 苏禧担心他摔着,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道:「柏哥儿,你慢着点儿……」 苏柏羽今日心情不错,皮得很,根本不听苏禧的话,「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溪水里,朝着苏礼奔过去:「爹爹,我帮你捉鱼。我要捉一条大鲤鱼,给姑姑吃。」 苏禧被他溅了一身的水,又气又无奈,好在只湿了裙摆,回去火边烤烤就没事了。 两刻钟后,苏礼和苏祤分别捉了三四条鲤鱼,剖开鱼腹洗干净了以后,抹上调料,便用铁签串起来架在烤架上开始烤。 苏禧不太喜欢吃鱼,唯一爱吃的就是鲥鱼,只不过鲥鱼珍贵,又是朝廷贡品,统共就没多少,哪能常吃,只能偶尔吃一吃饱饱口福罢了。苏礼烤的鱼也很好吃,外面一层皮烤得脆香,里面的鱼肉又嫩又入味儿,她吃了几口,忽然就停了下来。 不为别的,只是想起那天晚上在山洞里,卫沨也这么给她烤过鱼。 那时候卫沨表现的多么君子啊,她要看腿上的伤势,他二话不说就走了出去,还给她找了一种止血的草药。 苏禧当时怎么都没有想到,卫沨的另一面是那么「恶劣」…… 苏禧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苏禧至今都不明白卫沨为何无缘无故地亲了她。上回本来想问他的,可是自己的娘一过来,她的脑子就乱成了浆糊,哪里还有时间问这种问题。 且不说卫沨日后是要当皇上的人,上辈子先后跟他定过亲的两个姑娘都死了,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苏禧很珍惜自己的小命,她不想跟卫沨有太多牵扯大部分也是因为这个,万一自己的命不如卫沨硬,被他克死了怎么办? 她这辈子还没活够呢。 「咦,苏大哥,苏六哥和禧姐儿都在这儿呢?」一道声音打断了苏禧的思绪。 苏禧回身看去,见殷萋萋和殷芃芃朝这边走来,说话的正是殷萋萋。 第十二章 殷萋萋笑道:「远远地就瞧见这里亮着火,我看是苏家别院的方向,就领着芃芃过来了,没想到真是你们在这儿。」 殷芃芃也向众人打了招呼,面容含笑。 苏礼道:「既然来了,就一起坐下吧。」 殷萋萋和殷芃芃没有客气,各自挑了一个地方坐下了。殷萋萋坐在苏禧左边,殷芃芃坐在苏禧的右手边,殷芃芃的另一边正好是苏柏羽,再过去就是苏礼。 殷芃芃见苏柏羽吃鱼不会吐鱼刺,就从一旁的小方桌上取了一碟子,把鱼肉分成一块一块的,再细心地慢慢把鱼肉里的刺挑了出来,然后放回他面前,道:「柏哥儿吃这里的鱼肉吧,这里的没有刺,就不怕卡着喉咙了。」 苏柏羽看了殷芃芃一眼,再扭头看了看苏礼,似乎在询问爹爹的意见。 苏礼摸摸他的头道:「芃芃表姨给你的,你就吃吧。」 苏柏羽低着头说:「谢谢芃芃表姨。」 殷芃芃弯眸一笑。 这头,殷萋萋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大伙儿一边吃烤鱼一边闲话,因为两家是表亲,所以说起话来也没什么拘束。 殷萋萋问道:「听说禧姐儿最近一直跟着谷桐先生学琴?我听人说过这个名字,听说他琴艺一流,当年还给皇上弹奏过曲子,皇上想把他留在宫里当御用琴师。只不过这位谷桐先生的脾性古怪,没有答应,反而离开皇宫去别处隐居了。」 苏禧也听过这件事,她笑道:「先生向往自由自在地生活,他说宫里不适合他。」 殷萋萋还听说谷桐先生一生只收过三个徒弟,这三人后来在琴艺上各有造诣,随便站出来一个都让人望尘莫及。所以苏禧能被谷桐先生看上,并收为徒,殷萋萋不是不羡慕的,「禧姐儿能被谷先生看上,想必定有过人之处。只可惜没听过你琴声,不知改日能否弹一曲让我听一听?」 殷萋萋这般要求,苏禧自然不好拒绝,道:「萋姐姐别这么说……你若想听,我改日弹给你听便是,只不过你可千万别嫌弃。」 殷萋萋笑着说不会。两人又说了一些话,忽听溪边传来一阵惊呼声。 苏禧循声看去,只见苏礼握着殷芃芃的手臂,殷芃芃半个身子靠在苏礼身上,一脸余悸未消。 原来殷芃芃刚才蹲在岸边洗手,起来时没有站稳,踩到了青苔上,差点儿滑进了水里。恰好苏礼从一旁经过,顺势就捞了她一把。 殷芃芃站稳后,察觉到了他们姿势亲昵,赶忙松开手从苏礼的怀里退了出来,红着脸道:「多谢苏大哥……我一时没注意……」 苏礼倒是面不改色,道:「小心一些。」 然后就回来了。 殷芃芃一直看着苏礼的背影,即便周围的光线昏昧,苏禧也能看到她的脸红透了。 苏禧心想,殷芃芃对她大哥的心思就差没写到脸上了,自己都看出来了,唯有她大哥还是无动于衷。 苏禧用树枝拨了拨面前的火堆,默默替殷芃芃惋惜了一阵儿。她大哥心里只有亡故的大嫂,若是真那么容易敞开心扉接纳旁人,也不会这么多年不娶续弦了。 「姑姑,我看到了一只萤火虫。」苏柏羽从另一头跑来,拽了拽苏禧的袖子。 苏禧顺着道:「在哪?」 苏柏羽指了一个方向。苏禧循着看去,黑漆麻乌的,什么都没有。她道:「柏哥儿想看萤火虫,明日让爹爹给你捉好不好?今日太晚了,咱们该回去了。」 苏柏羽见她不信,摇了摇头坚持道:「真的有萤火虫。」一边说一边拽着苏禧,想带着她一块儿过去看。 盛夏时节看到萤火虫并不奇怪,苏禧也没放在心上,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 苏禧道:「我陪你过去看看,但是不能走太远,好吗?咱们一会儿还要回来。」 苏柏羽点点头答应了。 苏禧本来以为就在附近,所以也没有带丫鬟,陪着苏柏羽往林子另一头走去。走了一会儿,果见眼前掠过一只暖黄色的流萤,只一瞬间,很快又飞到了前方去。 萤火虫的尾巴照亮了前方的路,引诱着人继续往前而去。苏柏羽眼睛亮了亮,握着苏禧的手更紧了一些,快步向前,「姑姑,我们把它捉回去吧,放在屋子里,晚上就不用点灯了。」 苏禧赶忙跟上去,担心他一个人走丢了。「柏哥儿,你慢点儿,别走太远了。」 苏柏羽这时候眼里都是萤火虫,哪还能听到苏禧的话。 苏禧只好一边紧紧地跟着他,一边记下来时的路。走了没多久,眼前的萤火虫忽然多了起来,先是一两只,然后是三只,五只,再往前面走,便越来越多了。萤火虫照亮了周围的环境,苏禧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跟随着它们一点点向前。 苏柏羽伸长手臂,想捉一只,无奈萤火虫飞的太快了,他捉了半天也没捉到。「姑姑,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萤火虫?」 苏禧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虽说山上有萤火虫并不稀奇,但一下子见到这么多,还是少数。 不断有萤火虫从远处飞来,仿佛在他们身边铺了两条暖黄色的银河,向前延伸,把他们带往不知名的尽头。苏禧鬼使神差地跟着往前走,忽然走到一处空地,眼前骤然明亮了,她眯了眯眼睛,等看清面前的光景后,呆呆地停住了脚步—— 无数萤火虫汇聚到了一处,盘旋在半空中,每一只萤火虫的尾巴都像一盏灯,在空中飞舞盘旋,组成了一道璀璨壮丽的夜空。成千上万只的萤火虫就在她眼前,夜空亮如白昼,苏禧怔怔地看着,好像整个人都置身于浩瀚星辰之中,往前一步,便能被这些小东西托起来,飘飘然飞到天上去。 苏禧惊愕极了,不晓得别院后山怎么会有这样仙境一般的地方,以前她也来过几次,却从未碰到过这样的场景。 「姑姑,那里好像有人。」苏柏羽指着一处道。 苏禧闻声看去,透过萤火虫围成的夜空,果见对面的百年巨树下站着一个人。 因隔得太远,苏禧瞧不见他的模样,便领着苏柏羽往前走了几步。 等走近了,也看清了此人的相貌。 卫沨一袭长袍,立在几步之外。月光照在他身上,只见他唇边挂着薄薄浅笑,俊容昳丽,气度不凡,仿佛已经在这里等了她许久。 这……是卫沨弄的? 苏禧停步,明亮的眸子里倒映了无数斑斑斓斓的微光,她怔怔瞧着面前的人,一时有点无措。好像无意间闯入了卫沨的领地,被他用那种眼神看着,她只想转身就走。 可苏柏羽却拉着她的手上前,快走几步,停在卫沨跟前,仰头道:「大哥哥,这是你捉的萤火虫么?可不可以送我几只?」 倒是始终想着捉萤火虫放在屋里的事情。 卫沨垂眸看他,对上小家伙乌溜溜的双眼,好说话地笑了笑道:「自然可以。」 苏柏羽十分高兴,向他道了谢,便松开苏禧的衣袖,专心致志地捉萤火虫去了。这儿的萤火虫比路上多多了,随便一挥手便能捉到一只,他双手捧着萤火虫,悄悄分开一条小缝,往手心里看去。 第十三章 苏禧担心他跑远,想跟上去,刚动了动脚步,就被卫沨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手。 「李鸿会跟着他,不会有事的。」卫沨道。 苏禧的手被他整个儿包在手掌里,挣了挣,没能抽出来,反而被握得更紧了。她模样有些羞恼,娇俏的小脸红盈盈的,一双浓长的睫毛像清晨挂着露珠的落羽杉,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能滴出水珠。 苏禧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们这次来别院避暑是临时起意,事先没支会过任何人,便是他在将军府安插了眼线,也不可能那么快得到消息。 卫沨默默地看了她半响,似笑非笑道:「幼幼,我在信上说了今日会来西郊别院。」他见面前的小姑娘瞬时睁圆了眼睛,一脸的懊恼,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故意问:「你没看么?」 苏禧当然没看,他让丫鬟给她私传信件的事,她还没找他算账呢。她抿抿唇,心里后悔极了,要是早知道卫沨也在西郊别院,她宁愿留在将军府热得睡不着觉,也绝对不会来别院避暑的。 小姑娘心里想什么都写在了脸上,叫人想猜不透都难。卫沨俯身,与她对视,额头几乎抵着她的额头,鼻尖对着鼻尖,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带着一丝丝笑意,「烧了我的信,还赶走我的丫鬟,嗯?」 苏禧下意识后退,不习惯与他这般亲昵,脸颊没来由地一热,道:「谁叫你要给我传信?若是被人知道,我……」顿了顿,道:「你离我远一点,不要过来。」 只不过一脚没站稳,趔趄了一下。卫沨顺势扶住苏禧的腰,把她抵在巨树树干上,低头看着她道:「多远?这么远行么?」 苏禧气愤地瞪着卫沨,他一定是故意的,「你——」 卫沨低声笑了笑,抬手,弯起食指放在她的眼睛下,轻轻扫了扫她的长睫毛。方才就想这么做了,她的睫毛又浓又翘,像两把小扇子,一颤一颤地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苏禧往后躲了躲,不让他碰触自己。 卫沨便没有继续,似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才徐徐道:「幼幼,等你及笄后,我便上将军府提亲,将你娶回家门。」 卫沨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自然。苏禧却惊讶地忘记了推开他,还当自己听错了,好半天才不确定地问:「……你说什么?」 卫沨看着她漂亮的眼睛,这回语气正式了些,一个字一个字道:「我想娶你。」 苏禧只觉得脑子一嗡,乱成了一团。 卫沨不是应该先与殷萋萋定亲么?苏禧一直以为这辈子卫沨虽然拒绝了殷萋萋,但是不久以后,还是会迫于各种原因与殷萋萋定亲的。可现在是什么状况?卫沨是不是糊涂了?为什么想娶自己? 苏禧愣住,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卫沨瞧着她呆愣愣的模样,想必是他突如其来的话把她吓住了。他弯了弯唇,前两回亲她时心里已经有了这个决断,只不过一直没说出口,想等着她长大之后,便把她迎娶进门。只是他发现若是一直不说清楚,这个小姑娘就一直不会接纳他。 藏经阁之后,她就把他当成登徒子一般躲着。 卫沨并非那种轻浮之人,只是那几日一直在思考对她的想法,又恰好发了烧,自制力比往常差了一些,看着她俏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时没忍住就亲了她。 香香软软的,还有些酸涩。 自那之后,卫沨就不打算掩藏他的心思了。 那日在御和楼的雅间本来想跟她说的,等她长大以后他便去将军府提亲下聘,只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这小姑娘打了一巴掌。苏禧一定不知道她当时的眼神有多么厌恶反感,仿佛跟他再多待一刻都受不了。卫沨的心沉了又沉,不想失态,所以让李鸿放她离开了。 眼下,卫沨见苏禧终于有反应了,他低头碰了碰她的脸颊,道:「幼幼,现在我可以亲你了么?」 苏禧抬头,卫沨的脸庞近在咫尺,说话的语气像诱哄一般。 她眨了眨大眼睛,那一瞬间竟然鬼使神差地想点头,幸亏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幼幼,柏哥儿?你们在这吗?」 苏禧立即慌慌张张地推开卫沨,不顾他瞬间沉下来的脸色,只道:「你走,快走。」 卫沨握住她的手腕,难得的温情被打破,他的表情很有些不好看,「幼幼……」 苏禧听出了那是大哥苏礼的声音,若是被大哥发现自己大半夜的跟卫沨独处,再跟娘说一说,那她肯定会被教训得很惨的……苏禧急急地掰开卫沨的手,把他树林深处推搡,「快走呀。」 卫沨往远处看了看,有人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确实是走得很近了。他垂眸,见苏禧一脸慌慌乱乱,停了停,俯身在她的唇瓣上亲了一下,倒是没有停留太久,只轻轻咬了咬她的下唇,仿佛在说他有多不满。这才松开她,转身往林中深处走去了。 卫沨刚离开,苏礼就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苏礼见到她,松了一口气道:「幼幼,你怎么到这来了?」 苏禧抿了抿唇,虽然卫沨控克制了力气,但下唇还是被他咬得有点疼。骗子,明明说了下回亲她会询问她的意见的……苏禧用手指擦了擦唇瓣,这才回道:「大哥。」 苏礼问道:「柏哥儿跟你在一起吗?」 苏禧看了看四周,道:「柏哥儿刚才说要捉萤火虫,应该就在附近……」 果然,下一瞬苏柏羽就从那棵百年巨树后面跑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布袋子,里头光芒璨璨,照着他眉清目秀的小脸,他一边举着布袋子一边跑来,叫道:「姑姑,爹爹,我捉了好多萤火虫。」 苏礼见他们两个人都在这,担心的一路的心情总算放下了,这才有心思观看周围的萤火虫,诧异道:「此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流萤?」 苏禧不吭声。她也不知道卫沨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萤火虫,总不可能是卫世子一只一只捉来的。 回去的路上,苏柏羽一直低头观察他那个黑布袋子,竟然只口不提卫沨的事,多多少少让苏禧有些诧异。 难不成是李鸿跟他说了什么? 苏禧百思不解,不过心里也稍稍安定就是了。 次日苏禧起床洗漱,到哪儿都不忘先练一遍塑身仪体的动作。 山间的早晨清凉,她用过了早膳,便让听雁在廊下摆了桌子,独自坐下看书。 不一会儿,听丫鬟说殷府的两位姑娘来了。 苏禧刚阖上书,便听见了殷萋萋的声音:「禧姐儿这么早就在看书?好生用功。」 苏禧站起来,笑了笑道:「萋萋姐姐,芃芃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殷家的别院与苏家离得不远,只不过以前却没见她们来过这里,更不用说大清早的来看苏禧了。兴许是昨日卫沨那番话的缘故,眼下苏禧一看见殷萋萋就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抢了她的东西似的,莫名的有种心虚感。 殷萋萋道:「昨日后来你与柏哥儿都不见了,我和芃芃去找你们,也没找到,后来不晓得你们如何了?没有遇见什么危险吧?」 第十四章 苏禧轻笑了一下,摇头道:「没有,是柏哥儿说看到了一直萤火虫,非要带着我去捉萤火虫,我们后来就走得有些远了。让你们担心一场,真是过意不去。」 殷萋萋说没什么,「只要你们没事就好,我就放心了。」 三人坐在廊下说了一些话,苏禧与她们不大熟,担心冷了场,便说要煮茶招待她们。 殷芃芃道:「山上夜里有些凉,不知柏哥儿昨晚睡得如何,不如咱们去看看他吧?正好我那里得了一个好玩的香炉球,若是送给柏哥儿,倒是不怕他着凉了。」 殷萋萋在桌下按了按殷芃芃的手,脸色不大好看。 苏禧假装没看到她们的动作,微微一笑道:「好啊,正好我也打算去看柏哥儿呢,咱们就一起去吧。」 说定后,苏禧回屋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薄衫,梳了简单的发髻,便带着她们俩去了苏礼的院子。 苏礼起得早,此时已经用过了早膳,正在院子里教苏柏羽练武。 见她们几人过来,苏礼直起身,微微有些诧异。 殷芃芃同他打了一声招呼,走到苏柏羽跟前,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柏哥儿晚上睡得好吗?有没有踢被子?」 苏柏羽仍旧跟殷芃芃不太亲近,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一板一眼地回答:「没有。」 殷芃芃也不觉得有什么,从身后的丫鬟手里拿过一个涂金镂花的银熏球,送到苏柏羽面前,说道:「这个熏球是芃芃表姑送给你的,以后你把它放在被子里,夜里就不怕着凉了,柏哥儿拿着好吗?」 苏柏羽没有接,手里端着一把木制的长剑,盯着殷芃芃看了一会儿,道:「芃芃表姑为什么送我东西?」 殷芃芃愣了愣,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因为柏哥儿踢了被子会着凉。」 苏柏羽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会踢被子。」 这倒是把殷芃芃难住了。她送东西的时候没有想过为什么要送,许是心疼他小小年纪就没有娘,只想关心他……也心疼苏礼一个大男人这么多年既当爹又当娘,如果可以,她其实想为他分担一些。 想好好照顾他们父子。 苏柏羽不接,殷芃芃站在他面前,场面变得有点尴尬。 苏禧走上前,解围道:「柏哥儿,芃芃表姑送你东西是喜欢你,你如果也喜欢芃芃表姑,就收下好吗?」 苏柏羽俊秀的小脸蛋有一丝丝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接过了殷芃芃手里的熏球,道:「谢谢芃芃表姑,我会放在被子里的。」 殷芃芃一笑,朝苏禧感激地看了一眼。 等苏礼教苏柏羽练完武后,殷芃芃说想带苏柏羽去后院玩耍,苏礼想了想,颔首答应了。 苏禧本来也想跟去的,殷萋萋叫住她,邀请道:「禧妹妹,我听说后山的风景很不错,不如你陪我去后山走走吧?」 苏禧看了看前方,见苏柏羽走在殷芃芃身边,殷芃芃低着头跟他说话,相处得还算融洽。她到底还是想给殷芃芃制造一些机会,如果殷芃芃能走进大哥的心里,让大哥不再孤单一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苏禧颔首,说了一声好。 后山风景秀美,山顶有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流蜿蜒而下,经过半山腰的凉亭。 苏禧和殷萋萋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观看周围的景色,不知不觉便走了小半个时辰。 「禧妹妹的体力真好,咱们走了这么久,我都停下来歇了好几回了,你却一点事都没有。」殷萋萋越走越慢,分明是她说要来后山散步的,如今反倒是她先不行了。 苏禧停下来等她,声音含笑:「我平时便喜欢走动,这点路根本算不得什么,萋姐姐也平日也多走动走动吧,对身子有好处的。」 殷萋萋颔首道好,掏出帕子再次擦了擦汗。 苏禧见她实在累得不行了,从善如流道:「萋姐姐若是真走不动了,不如咱们回去吧。反正景色也看过了,再走下去还是一样,累坏了你的身子反而不好。」 殷萋萋摇了摇头,扶着丫鬟的手歇了一会儿,坚持道:「再往上面走一走吧,我听说上面有一个凉亭,应当就在不远了,咱们可以坐那儿休息片刻。」 苏禧往山上看了看,草木葱茏,根本看不见什么凉亭,想来离她们还有不远。这时候下山不是更好么?为何一定要上去呢?苏禧眼里闪过疑惑,问道:「萋姐姐还能走得动吗?」 殷萋萋勉强笑了笑,颔首道:「我在后头慢慢地走,禧妹妹不必管我,你先上去吧。」 苏禧看了她两眼,最终还是没走太快,配合着殷萋萋的脚步慢慢地走着。期间殷萋萋又歇了两回,她体力真不怎么好,想必平日在闺阁里没怎么锻炼过身子,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脸色就白得像一张纸了。 苏禧又提了两次下山回别院,殷萋萋都拒绝了,还是那句话:「再走走吧。」 苏禧十分不解,看殷萋萋的模样已经累得话都说不上来了,为何还执意要上山? 半个时辰后,终于看到了一座八角凉亭。 苏禧走进凉亭,她们才爬到半山腰,距离山顶大约还有一半的路。 此处视野极好,往四周看去,能一览整个后山的风景。只见山谷蓊蓊郁郁,山环水绕,让人心旷神怡。 这里确实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难怪殷萋萋无论如何也要上来。 「萋姐姐来过这里么?」苏禧回头问道。 殷萋萋自来到凉亭后就一直坐在围栏上休息,眼下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闻言眼神微微闪烁,道:「以前无意间来过一次,见这里风景极好,便记下了。」 苏禧没有多想,深深呼吸了一口山间清爽的口气,满意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苏禧看过了四周的景色,回身这才看到石桌上摆着一把古琴,再仔细看了看,见琴身通体黑色,在阳光下泛着隐隐幽绿,惊讶道:「绿绮琴?」 殷萋萋笑道:「禧妹妹果然认得此琴。」 苏禧惊愕不已。怎么会不认识呢,绿绮琴是四大名琴之一,她只在琴谱上见过,还没有幸能见到真琴。 只是这般珍贵的琴,为何会被随意摆放在山间的亭子里? 殷萋萋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这张琴摆放在这里已有数十年了,据说是暗中有人看着,没人能拿得走。有一回有人想偷琴,只是还没走到山下就丧命了。」 上回殷萋萋偶然看到这琴时也动了私心,本来想把这张琴带回家去的,只不过还没走出凉亭,就觉得暗中有一道视线一直紧紧地盯着她,她上山的马惊了,几个下人莫名其妙地被人击中了手脚。她便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把琴放了回去。 现下,殷萋萋看了看苏禧,又不着痕迹地往山顶看了一眼,道:「禧妹妹上回说愿意弹琴给我听,不如趁着今日这次机会,弹奏一曲如何?好让我也听听谷先生的弟子琴声如何。」 苏禧虽然喜欢这琴,但是一听说有人暗中看着,便踟蹰道:「这不太好吧……这琴是有主人的,我岂能擅自动别人的东西。」 第十五章 殷萋萋笑道:「禧妹妹有所不知。看守琴的人并非是琴的主人,我曾听说过,若是有人的琴声被那守琴之人认可了,他非但不会责怪,还会亲自将这把琴送上呢。」 这么一说,苏禧就有点心动了。 绿绮琴音色绝妙,是每个学琴的人都想拥有的一把好琴,苏禧当然也不例外。 苏禧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没能抵抗得住名琴的诱惑,上前试了试琴弦,然后在绿绮琴后坐了下来。 这头,后山山顶。 山顶溪流两边分别坐着几个男子,正在玩「曲水流觞」。 许是今年天气太热的缘故,来西郊别院避暑的世家比往常都多。除了晋王府、将军府外,总督府、郑国公府和荣国公府等府上的人也来了。 苏祒在上流放了一个黑漆小托盘,托盘上盛着一杯酒,酒杯顺着溪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得喝了这杯酒。 就见那黑漆小托盘一路被水流冲得蜿蜿蜒蜒,最后停在了厉衍面前。 厉衍倒是爽快,端起托盘上的白玉酒杯一饮而尽,面色不改。 「好!」苏祒叫好。 接着第二杯酒停在了吕江淮面前。 吕江淮也不是忸怩作态之人,跟着父亲吕驰从军打仗时喝的酒比这多多了,他也很痛快地喝完了一杯。 玩过几轮之后,苏祒有些意兴阑珊道:「只这么玩也没意思,若是有人在一旁助兴就好了,弹个曲子什么的,倒是能下酒。」 有人附和:「苏兄说得极是,不如我着人去把游芳院的小黄莺请过来,让她给咱们弹唱一曲如何?」 小黄莺是游芳院的头牌,唱的曲子十分婉转动听,堪比黄莺,这才得有此名。 苏祒打趣道:「此处距离京城数十里,一来一回恐怕要浪费不少时间,等李兄将小黄莺请过来,咱们这‘曲水流觞’早都散了。」 那人一想也是,便打消了这么个心思。 转念不知想起什么,那位被称作李兄的人笑了笑,又道:「听说傅姑娘也在山庄避暑,那日寿昌长公主的寿宴上,傅姑娘的琴声可真是绝妙,自从听过之后,便再没有什么琴声能与之相比了。」 苏祒深感认同,「傅姑娘的琴声委实好听。便是我学了七年的琴,怕是也不如傅姑娘弹得好。」 恰巧今日傅少昀也在场。傅少昀坐在溪流另一侧,闻言只是稍稍抬了抬眉毛,微微一笑,并未接话。 那位李兄谈到兴起,大有滔滔不绝之势,「不知少昀兄可否邀请傅姑娘前来?让我等饱饱耳福,再听一听那美妙的琴音。」 在座的都是男子,饶是这样诚意的邀请,也不太妥当。傅少昀捏着手里的杯子,婉拒道:「小妹今日身体不适,正在山庄休息,恐怕要叫李兄失望了。」 那人露出遗憾之色,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 苏祒过来打圆场,道:「李兄这就说得不对了。必定是难求的东西才叫绝妙,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你听到了,那也就不显得珍贵了。」 那人一想是这个理儿,便朝傅少昀抱了抱拳,道:「方才是李某失礼了,还望少昀兄不要放在心上。」 傅少昀回以一礼,正要开口,却忽然听见山谷中传来了一声短暂的琴音。 众人停住喝酒的动作,显然都听到了那一声琴响。因着山谷空旷,声音能传得很远,从山腰到山顶,琴声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刚才只是试了试琴音,过了一会儿,琴声才真正响起。 一曲开头,如行云流水,仿佛在面前铺开了一副画卷。 傅少昀握着杯子,耳边听着这琴声。琴声一开始有些舒缓,如同山间的溪流,从眼前潺潺而过,轻松写意,使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缓起来,好像流水从身上淌过,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放松了下来。 紧接着琴声渐渐转高,像流水融入了奔腾大海,周围是高低起伏的山脉,声势浩大,波澜壮阔。这壮阔不是豪迈也不是不羁,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洒脱,听着这琴声,便觉得自己的胸襟都开怀了,想将手里的酒杯投入大海,与天下共饮。 正是应了那句话——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壶酒,一张琴,一溪云。 琴声弹到最高处,戛然而止。傅少昀模样怔怔然,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琴声再次响起,震撼之后,是一阵强烈的遗憾,想听那琴声继续,更想知道弹琴的是何人。 傅少昀抬头看了看四周,见其他人也都听得痴痴愣愣,至今仍未回过神来。 苏祒更是夸张,手里的杯子掉了都不自知。 等回过神后,他飞快地站了起来,走到崖边往山腰下看去。 傅少昀、吕江淮等人紧跟着上前,厉衍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也跟过去看了。 就见半山腰的凉亭内,一个穿着水蓝色罗衫的姑娘坐在琴后,因隔得太远了,看不清她的面容,仅能从她的身型看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能弹出这般大气的琴音,得知对方是个姑娘已经十分让这伙人震惊了,再一看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着实是令人倍受打击。 然而却得不承认,这段琴声委实妙绝。 便是傅仪,恐怕也弹不出这种曲子。 苏祒心服口服道:「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琴音,是我孤陋寡闻了。」 方才那位被称作李兄的人道:「本以为傅姑娘的琴声已是臻于完美,没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傅少昀没有言语,盖因他认出了那小姑娘的身形。 兴许是太过熟悉,所以只看了一眼,他就能肯定弹琴的人是苏禧。 苏祒眯了眯眼,望着凉亭的方向,忽然道:「那座亭子是不是摆放了绿绮琴的亭子?」 「依我瞧,只有这样的琴声才能配得上那把好琴,正如伯乐遇到了千里马,那守琴之人定会把绿绮琴拱手奉上的。」 苏祒没说话,想必是认同的。 另一边的山头,卫沨站在迎客松下,褒衣博带,负手而立,看着山下的凉亭。 卫沨站的位置比苏祒他们略高一些,所以他们的对话,均一字不漏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这头,苏禧弹了一半就停下了。 绿绮琴不愧是四大名琴之一,弹起来十分上手,只不过却不能继续弹下去了,再弹会她舍不得松手的。苏禧看向一旁的殷萋萋,笑了笑道:「萋姐姐,咱们回去吧。」 殷萋萋望着苏禧久久不能回神。其实她是故意把苏禧带到此处来的,因为她知道傅少昀和厉衍等人就在山顶,她故意让苏禧在这里弹琴,只是因为看不惯常常有人在她面前称赞傅仪的琴声美妙。若是苏禧弹得好了,便能将傅仪给比下去,从此堵住那些人的嘴;若是苏禧弹得不好,对她自己也没什么损伤。 但是殷萋萋没有想到,苏禧的琴艺竟到了如此地步。 殷萋萋望着苏禧漂亮精致的小脸,再联想到她这些日子以来逐渐表露的才华,一时间心里很有些复杂。 第十六章 苏禧没看出殷萋萋的反常,琴弹过了,时候也不早了,她依依不舍地走出亭子,回头看了一眼那张摆放在石桌上的绿绮琴,准备下山。乐—文琴是有主人的,纵然再喜欢,也不属于她。苏禧深知这个道理,没有太遗憾,反而十分满足能弹一次这样好的琴,唯一可惜的是没能见到琴的主人,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回到别院后,苏禧时不时地想起那把绿绮琴,很有些心不在焉。 这就像嗜酒如命的人遇到了一壶百年好酒,你只让他喝一口,他就忘不掉了,见天儿茶饭不思地想着。苏禧不爱喝酒,但她觉得自己如今的感受跟那酒徒一样,弹了一次,便觉得旁的琴都不能入眼了。 次日清晨,苏禧坐在铜镜前梳头,乌亮稠密的头发披在身前,她慢慢梳着。 听鹤从外面进来,道:「姑娘,外头有人给您送了一样东西。」 苏禧看着镜子里的听鹤,顺着问道:「什么东西?」 便见听鹤呈上来一个用夏布层层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体。苏禧扭头看了一眼,忽然停下梳头的动作。 苏禧蓦地站起来,心跳骤急,好像隐约猜到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她迫不及待地想打开夏布一看究竟,又怕动作太急躁弄坏了心心念念的宝贝,好不容易把外头包裹的夏布全部拆开了,果见面前躺着一张通体发黑、泛着幽绿的绿绮琴。 苏禧又惊又喜,痴迷地摸了摸琴身,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送琴的人呢?」 听鹤道:「那人送完琴就走了,并未久留……」 苏禧顾不得没有梳头,趿着绣鞋就往外头跑去。那送琴的人必定是琴的主人,想必这会儿还没有走远,她匆匆忙忙地赶到别院门口,却见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条幽幽静静的小路通往山顶。 苏禧一阵遗憾。 听鹤赶过来道:「姑娘,山上清凉,您多穿点衣服别冻着了……」 苏禧抓着她的手问道:「听鹤姐姐,你见到那送琴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听鹤摇摇头,道:「那人穿着一身黑衣,脸上带着面具,奴婢看不见他的脸。」 想必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苏禧遗憾过后,倒也觉得可以理解。她重新回屋,小心翼翼地把绿绮琴放在腿上,拨了拨弦,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丝浅笑,对方将这把琴送给她,想必是认可她的琴音的。 这个认知让她十分高兴。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不如前几日那般酷热,苏礼便要带他们去后山钓鱼。 苏禧兴致不高,没有一起去,就自己留在别院里,一遍又一遍地看她的绿绮琴。 这几日她一直重复这样一个过程,底下丫鬟都看习惯了,晓得她是爱琴成痴,便也没有上去打扰。 苏禧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就像小孩子得了梦寐以求的宝贝,恨不得睡觉都能把它抱在怀里。她坐在廊下,眺望着远处的山脉,一时兴起,就抬起手抚了一曲。 兴许是心境不同,今日的琴声比昨日多了一分恬淡闲适,少了一分洒脱开阔。 琴声入耳,听得人如痴如醉。 除了苏禧的四个大丫鬟之外,其他下人是头一次听她弹琴,饶是那不通音律的人,听了这琴音也不禁放下了手上的动作,似懂非懂地听了起来。 一曲完毕,苏禧收起琴正要走回屋中,视线不经意一转,瞧见门外站着一人,猛地停住—— 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卫沨。 清晨稍凉,卫沨一袭黑色绣金暗纹披风,金尊玉贵地站在几步之外,乌目落在她身上,不晓得默默地看了多久,竟然也没有人通传。 苏禧抱着琴倒退半步,见朱管事就站在卫沨身后,她拧起眉心问道:「管事,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她能院子能随意让人进入了? 朱管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颇为难地解释道:「九姑娘息怒,您听小的解释。晋王世子是来找大爷借东西的,只不过大爷今儿个不在,世子又急着要,小的没办法,这才带着晋王世子来找您了。」 苏禧小脸严严肃肃的,却不看卫沨:「世子想借什么东西?」 卫沨声音平静道:「任先生的《万横香雪图》。」 别院确实有这么一幅图,就在后头的瀚玉轩里藏着,是她大哥苏礼的心头好。苏禧不太相信卫沨的话,一声不响地盯着他瞅了半响,不晓得他是不是真来借画的。 过了许久,管事都有些替苏禧担忧了,毕竟这位可是皇上的亲侄子晋王世子,怠慢不得的。万一得罪了,对整个苏家都没好处。 卫沨也是好脾气,苏禧不松口,他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等着。气定神闲的,仿佛笃定她一定会答应一般。 果不其然,苏禧终于妥协了,没好气道:「等我一会。」说着转身回了屋。 过了片刻,苏禧换好衣服从屋里出来,穿了一件素色的衫裙,走到卫沨跟前,道:「随我来吧。」 瀚玉轩在别院的东南角,走过去约莫一刻钟左右。院子里头珍藏着许多名画,等闲是不允许下人进出的,所以朱管事才会一脸为难地过来求见苏禧。到了之后,朱管事在外头等候,苏禧领着卫沨进了瀚玉轩里面。 因着今日天气阴凉,屋里有些昏暗,苏禧进屋后先点着了一盏油灯,再往里走。 只见墙面上挂着许多名贵古画,苏礼是个爱画之人,这些画大都是他收集的。除了古画之外,多宝阁上也陈列了许多珍稀古玩,泰半是官场的人送给老太爷的,将军府的库房放不下,就挪了一部分到这儿来。因为太长时间没人打理,好多都积了灰。 苏禧从多宝阁最上层取下一个紫檀绘天竺水仙纹的长盒子,取出了里面的画,回身递给卫沨道:「这便是卫世子要的《万横香雪图》,卫世子打开看看吧。」 卫沨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没有接。见小姑娘鼻头上层了薄薄一层灰,他抬手,动作自然又熟稔地用拇指拭了拭,毫无预兆地问:「那日你在山上弹的是什么曲子?」 一开始苏禧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他问什么后,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 卫沨略略弯了弯唇,苏禧的脸颊太嫩了,手感好得让他有点舍不得放手。「绿绮琴用着顺手么?」 苏禧眼睛明亮,不可思议地问:「那日送琴的人是你?」 卫沨道:「不是,只是旧识罢了。」 苏禧总算找到了那个人,立即抛开了对卫沨的成见,喜不自禁地看着他道:「那下回你见着他,可否替我道一声谢?我本来想感谢他的,只可惜他走得太快了,那把绿绮琴如此珍贵,没想到他竟然会送给我……」 苏禧的话还没说完,卫沨便微微俯身,宽大的手掌覆在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上。他似笑非笑的,压低嗓音道:「幼幼,别说了。」 苏禧眨巴眨巴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她掰开卫沨的手,「那你能帮我传话吗?」 卫沨淡声:「不能。」 苏禧嘟了嘟嘴。既然他们是旧识,帮她传一句话怎么了?卫沨不肯帮她的忙,她对卫沨也就没什么好脸色了,把《万横香雪图》往他怀里一塞,道:「画拿到了,你可以走了。」 第十七章 卫沨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画,再看了看眼前气鼓鼓的小姑娘,低声轻笑了笑。他暂且把画放到一边,弯腰捧着苏禧的小小巧巧的脸蛋,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道:「幼幼,上回你的琴声弹得很好。」 苏禧气消了一点,不过依旧抿着下唇,伸出手推他的胸膛,「你不要碰我……」 卫沨又道:「只不过下回不许在外人面前弹了。」 苏禧脱口:「为什么?」说完觉得不大对,皱了皱眉头,「我何时在外人面前弹过琴?」 她一直跟着谷先生学琴,只在先生面前弹过。苏禧想起刚才卫沨说的那句话,很快顿悟了,难不成那日卫沨也在山上?听他的意思,该不会还有其他人吧? 卫沨没有多作解释,直起身,转移话题道:「近日天气不错,想不想学骑马?明日去后山,我教你骑马如何?」 苏禧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要。」 卫沨低声笑了笑,「不要学骑马,还是不要我教你?」 苏禧正儿八经地,「都不要。」 从瀚玉轩出来,苏禧走在前面,与卫沨之间隔着七八步的距离,步子有些急,仿佛故意躲着后头的人一般。只见她俏脸酡红,微微抿着下唇,想用手擦擦嘴巴,但是碍于朱管事和丫鬟都在场,只得作罢了。 反观卫沨,闲庭信步一般走在后面,唇边挂着一丝餍足的笑意。 到了二门口,苏禧按捺下心中的愠怒,朝卫沨屈了屈膝道:「恕不远送了,卫世子请慢走。」 卫沨颔首道:「苏九姑娘请回。」 假模假样。苏禧在心里悄悄地说。 卫沨见小姑娘咬着唇瓣,一脸气愤难平的小模样,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他忍不住弯了弯薄唇,笑意明显。 苏禧目送着卫沨离去,这才转身回自己的院子,一回屋就让听鹤端来一杯薄荷茶。她一边漱口一边想,卫沨这人就是表里不一,她刚才明明说了不想去骑马,他却逼着她答应下来,还又用那种方式…… 苏禧一想到嘴里都是卫沨的口水,就忍不住嫌弃地瘪了瘪嘴,他就是个骗子,说出口的话没有一句能相信的。 方才苏禧气呼呼地问——不是说如果以后她不喜欢,他会询问她的意见么? 卫沨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嗯,但是没说一定会采纳。」 听听这叫什么话,苏禧这会儿回想起来还是很生气。 明日她是不会去后山骑马的,且不说自己想不想去,如何过大哥那一关就是个问题。虽说是在别院,爹娘不在身边,但苏禧出门还是要向大哥汇报的,总不能跟大哥说她要与卫世子一起出门吧? 所以苏禧认为此事根本没可能,也就没放在心上。 哪知到了第二天,苏礼居然主动提出要带他们去后山骑马。 苏礼道:「再过不久陛下便要组织秋狝了,这两日天气晴朗,正好适合练习骑射,我与卫世子约定好了今日后山相见,幼幼可要一同前往?」 苏禧下意识摇摇头:「哥哥跟人比赛骑马,我就不去了,反正我也不会骑。」 苏礼道:「六弟也跟我一起去,可以让六弟教你。秋狝时可以带着家眷,幼幼难道不想骑马去草原上走一圈吗?」 说实话,苏禧很想去的。听说西北围场附近的景色壮丽,空气宜人,比起京城房屋的雕梁画栋又别有一番豪迈不羁的风味。只不过苏禧一想到卫沨也在后山,就不得不歇了这个心思。 罢了,苏禧告诉自己,骑马什么时候想学都可以,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 送走大哥和六哥后,苏禧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多时就有一个穿粗布短褐的下人进来,对苏禧道:「九姑娘,大爷安排了马车,说是请您立即去后山一趟。」 苏禧放下手里的书,惊疑道:「可有说了什么事?」 下人摇摇头道:「大爷没有说,看样子似乎是要紧事。」 苏禧以为发生了什么,没有多想,起身跟着那名下人走出院外。门口停着一辆朱漆平顶齐头马车,确实是苏府的样式,苏禧牵起绣金裙襕踩着脚踏登上马车,刚一走进马车里,瞧见里面还坐着一个人。她先是一惊,等看清那个人的相貌后,转身就要走下马车。 只听一声低笑,卫沨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对外面吩咐道:「出发。」 苏禧气恼地甩了甩手,没能甩开。反而因为猛一站起,脑袋「砰」地一声撞到了车顶上,疼得她眼冒金星,泪花闪烁。 卫沨把她捞进怀里,笑着轻轻给她揉了揉碰疼的地方,道:「着急什么?我能把你吃了不成?」 苏禧眼泪汪汪的,不想在卫沨面前示弱,硬生生咬着嘴唇没吭声。过了半响,还是忍不住哽咽地问:「怎么是你?」 卫沨抬了抬眉梢,无奈道:「昨日分明说好了一起骑马,可是有人要放鸽子。我只好亲自过来捉人了。」 等那阵疼痛过去后,苏禧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卫沨的怀里,她赶忙往一旁躲去,看着他道:「谁与你说好了?我从头到尾都没答应过,你快让人停车,我要回去了。」说着想起什么,皱了皱眉问:「刚才那个传话的小厮,也是你的人么?」 卫沨噙着笑,不置可否。 苏禧生气了,「你究竟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 卫沨闲闲地坐着,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不多,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 苏禧原本想再问问大哥是否真的出事了,但是一想,这只是卫沨骗她出来的借口罢了。倘若大哥真的出事了,绝对不会指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来传话的。 马车走了两刻钟,总算抵达了后山。 马车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卫沨临下马车前对她道:「去挑一匹温顺的马,一会我再过去找你。」 苏禧忙道:「六哥会教我骑马的,我不必你教……」 卫沨看着她道:「幼幼。」 苏禧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就没继续往下说。 未料下一瞬,卫沨俯身亲了亲她的唇角,嗓音低低的哄道:「听话。」 苏禧脸颊一红,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卫沨嘴边挂着笑下了马车。 到了马场,苏礼见到她很是诧异,「幼幼,你不是留在家中么?」 苏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道:「我后来想了想,还是想学骑马,就让人准备了马车过来了。」 苏礼一笑,并未怀疑:「我这就带你去选马。」 苏禧说好,跟着苏礼一同前往马厩。没想到一进去,便见到了吕惠姝和吕江淮兄妹二人。 吕氏兄妹也是来西郊避暑的。吕惠姝见到苏禧很是惊喜,忙叫了一声「幼幼」。 自从吕惠姝知晓苏禧的小名后,就颇热衷于这么叫她。 苏禧迎上前道:「姝姐姐。」说着看了看一旁,又道:「吕公子。」 吕江淮今日穿着一身胡服,宽肩窄腰长腿,勾勒出一道矫健的身姿。他方才还在与吕惠姝侃侃而谈,一见着苏禧反而不会说话了,酝酿半天道:「苏九姑娘也来骑马?」 苏禧笑着点头,能在这里遇见吕惠姝十分高兴,坦然道:「只是我不会骑马,一会还要六哥教我才行。不知道吕公子会不会挑马?我想挑一匹温顺一些的马。」 第十八章 吕江淮乐意之极,立刻道:「自然可以。」 一旁吕惠姝偷偷一笑,揶揄地看了自家哥哥一眼。她拉着苏禧的手,带着她往马厩里走,道:「幼幼,不如我来教你骑马吧?你六哥是男子,总归不太方便,我来教你骑马,保准你一天就能学会了。」 苏禧是见识过吕惠姝的骑术的,那日她跟宛平翁主赛马的时候,看得人惊险万分。眼下听说她要教自己,感激道:「真的?可是会不会给姝姐姐添麻烦了?」 吕惠姝道:「这有什么可麻烦的。能收你这样的弟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厢,吕江淮很快挑好了一匹体型适中的大通马,牵到苏禧跟前道:「这种马性子温顺,容易驯服,正适合苏九姑娘这样初学马术的人骑。」 苏禧接过吕江淮手里的缰绳,起初不大敢靠近,后来见这马没什么特殊反应,便大着胆子摸了摸它的马鬃。这马果真很温顺,甩了甩尾巴,接受了苏禧的触碰,她抬起小脸,笑盈盈道:「多谢吕大哥。」 吕江淮怔怔地瞧着她的笑脸,半响才慌忙回神,道:「不必客气……」 接着吕惠姝和吕江淮也各自挑好了马。 苏禧骑上马背,一开始不敢挥动缰绳,只紧紧地抓着面前的鞍鞯,寸步难行。 吕惠姝在一旁细心地指挥,叫她不必害怕,「幼幼,别怕,我在后面跟着你。」 吕江淮本来是要去远处练习骑马的,此时也留了下来,默默地跟在苏禧后面。 苏禧握着缰绳走了几步,吕江淮给她挑的马好,驮着她走得十分稳妥。渐渐地她的胆子大起来,开始让马跑起来走了,耳畔风声飒飒作响,她跑得越来越快,只觉得心情心旷神怡,方才那点害怕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半个时辰后,苏禧已经能自己骑了。 吕惠姝在头后紧跟着:「幼幼,前面有一条河,咱们去河边走走吧。」 苏禧颔首说好,不大熟练地调转马头,跟着往另一边走去。 吕惠姝称赞道:「我和哥哥都吃了一惊,没想到你学得这么快,这才半天,你就学得差不多了。」 苏禧笑容乖巧:「是姝姐姐教得好。」 倒不是苏禧刻意奉承,吕惠姝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担心她出什么意外,她一慌神,吕惠姝就在后头安抚她。若没有吕惠姝,她确实不能学得这么快。 很快到了河边,几人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后,吕惠姝的马停了下来低头喝水,苏禧停在前方等她。 忽然身下的马动了动,好似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般,发出一声嘶叫,毫无预兆地往前奔去。 苏禧猝不及防,只来得及紧紧地握住缰绳,便被身下的马驮着往前冲去。 马跑得飞快,苏禧差点被颠下马背,只听身后吕惠姝急急地叫了一声「幼幼」,后面的话她就听不清了,只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 苏禧脑子一片空白,这时候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反应,一开始还能紧握着缰绳,后来被马颠得七上八下,连缰绳都握不住,只会本能地爬在马脖子上,抓着马鬃,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苏禧心想这下是完了,若是被马颠下去,不死也要残废,她以后可怎么是好…… 「苏姑娘!」吕江淮紧追不舍,狠狠地抽了几下马鞭,企图拉近与苏禧之间的距离。 只不过苏禧的这匹大通马温顺是温顺,脚程也是不赖的,跑起来丝毫不输给吕江淮的良驹。 吕江淮追了许久没追上,从后面看见苏禧的马后腿上趴着一只不起眼的虫子,他定睛看了看,心中一骇。这种虫子他见过,最喜欢吸食动物的血,马若是被它叮上了,便会一直不停地奔跑,直到力竭身亡。 不怪他和吕惠姝大意,而是这种虫一般生长在沼泽之地,谁能想到会出现在这? 吕江淮顾不得细想,快马加鞭地继续往前追去。 苏禧的眼泪都被风吹干了,心中颇为绝望。她的双手已经抓不住马的马鬃了,快要松开手时,身后忽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紧接着一双手将她揽入宽阔的怀抱,握着她身前的缰绳,动作娴熟地控制马奔跑的方向。 苏禧脑子嗡嗡的,耳边却还能听到一个不紧不慢地声音:「不是说了我教你骑马么,怎么还是不听话?」 苏禧这时候哪还管得了那么多,紧紧地攀着卫沨的脖子,脑袋埋在他的颈窝,泪水温温热热地流了下来,「庭舟表哥,救我……」 卫沨唇边噙起一抹轻笑,想抬起手揉揉这小丫头的脑袋,可惜腾不出手,只道:「幼幼,抱紧我。」 后头吕江淮转过了一道山坡,只见前方树木葱茏,密密麻麻,不见苏禧的踪影。偏生面前还是一个岔路口,不能确定苏禧究竟走了哪条路。 不知跑了多久,周围已经听不见半点人声,卫沨抱着苏禧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被巨大的惯性扔到一旁的草地上,翻滚了几圈后终于停了下来。 苏禧一动不动地趴在卫沨的胸口,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紧紧巴巴地挨着他,身躯轻颤,双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过了半天仍旧不肯松手。 卫沨见她吓坏了,倒也不动,抬起手放在她的头上,低声哄道:「没事了,幼幼,我们没事了。」 苏禧仍旧没动静。她刚才真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巨大的恐惧把她给淹没了,所以即便眼下安全了,她也没有缓和过来,只想紧紧地抓着一个人,从他身上得到一点安全感。 过了许久,苏禧才默默地从卫沨身上爬起来,一声不响地抱着膝盖坐到一旁。 苏禧小脸惨白,一丝血色也无,发簪在刚才的颠簸中掉落了,乌发披散在了肩后。她抿着下唇,想必是清楚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所以此刻默不作声地低着头,眼睛因为刚刚哭过,红通通的,好像下一刻就能滚出泪珠来,看起来真是委屈极了。 卫沨抬起手,轻轻扫了扫她落羽杉一般的长睫毛,嗓音低低沉沉的:「幼幼?」 苏禧竟然没抗拒他的碰触,不过也没反应就是了,仍旧低着头。除了刚才那一声情不自禁的「庭舟表哥,救我」之外,她便没说过任何话。 附近有一条溪流,正是从山顶流下的那一条。卫沨抱起苏禧,带着她往溪边走去,把她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摊开她的两只手心看了看,果真有好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刚才情急之下她一直抓着马鬃,鬃毛粗粝,她的皮肤又娇嫩,自然会磨破她的手心。 看着那几道血痕,卫沨眉头皱了皱,取下她身上的帕子,去溪边蘸水洗了洗,回来捧着她柔柔软软的小手,擦拭上头的血痕。 苏禧蓦地往回缩了缩手。 卫沨抬眸看她,「疼么?」 苏禧还是不说话。 卫沨掀唇轻笑了笑,难得见到她这么乖顺的时候,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小兽,安安静静的,哪里安全就往哪里依偎。卫沨擦干净她手心的血迹后,虚空叫了声:「李鸿。」 就见李鸿一身青衫从树上跳了下来,来到卫沨跟前,屈膝行礼道:「世子爷。」 卫沨道:「你身上可有带治疗磨损的药?」 第十九章 李鸿说有,立即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青釉小瓷瓶。 卫沨接过,吩咐道:「再准备一匹马送过来。」 李鸿离开后,卫沨从瓷瓶里倒出些药膏,化开后轻轻涂抹在苏禧的伤口处。 药膏清清凉凉的,缓解了不少刺刺的疼痛。苏禧就这么乖乖地任由卫沨给自己上药,乌黝黝的眼珠子瞧着他,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等卫沨上完药之后,她抽回手,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声谢。 总算肯说话了,卫沨微微抬眉,不然她再不开口,他还以为自己救回来了一个小傻子。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故意问道:「谢谢谁?」 苏禧眼神闪烁,脸颊泛上薄薄一层红色,不吭声。 卫沨道:「幼幼,刚才救了你的人是谁?」 苏禧喃喃:「……你。」 卫沨徐徐诱之:「我是谁?」 苏禧闭着嘴巴不说话。许久,卫沨以为她不会妥协了,正准备再问一遍的时候,她别开头,慢慢吞吞地说:「谢谢庭舟表哥。」 卫沨低低一笑,隔了这么久,这小丫头总算肯再次叫他「庭舟表哥」了。 卫沨让苏禧坐在石头上休息一会,他去附近探了探路。方才那匹马带着他们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早已脱离了后山马场的范畴,眼下他们处于林中深处,不知具体在什么方位。他辩了辩方向,得知他们目前正处于后山一片密林中,这里距离马场很远,又因位置隐秘,一般时候很少有人涉足。 不多时,卫沨回到溪边,见苏禧仍旧乖乖地坐在原处,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眼里透着一丝不安和无措。刚才那一次受惊,把她的胆子都吓小了。卫沨看着她,没来由地一种心疼和懊悔,他大步走到苏禧跟前,把她纤细小巧的身子纳入怀中,脸贴着她冰冰凉凉的脸颊,问道:「幼幼,我这就带你回去?」 苏禧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想站起来,奈何双腿虚软,一沾到地上就无力地倒了下去。 卫沨顺势打横抱起她,往树林外走去。 苏禧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模样急急的,「不行……这样不行。」 李鸿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匹黑色的高头骏马,卫沨把她放到马背上,接着自己翻身而上。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所以握住缰绳的时候低头在她耳边道:「别担心,不会有人看见的。」 苏禧滞了一下,果真不再挣扎了。 刚才苏禧想了很多,卫沨救了她一命,他们之间也算是有了肌肤之亲。不像两年前,她勉强可以算作没长大的小丫头,便是越矩了也可以用年纪还小糊弄过去。如今她的年纪已经可以定亲了,若是被爹娘知道今日这一出,那她跟卫沨…… 苏禧很苦恼,一方面觉得自己同卫沨不是一路人,他明明该与殷萋萋定亲的,况且他日后还要当皇帝,必定会有三宫六院。她上辈子被厉衍冷落怕了,实在接受不了自己的夫君心里还想着别的女人。另一方面,苏禧觉得自己被卫沨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清白都被他给毁了,以后还怎么嫁给别人? 她就是个小古板,以前不能接受卫沨亲自己,眼下又不得不多想了,倘若以后她嫁给别的男人,对那人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可要她就这么同卫沨定亲,她又有点不甘心。 活像自己嫁不出去了,只能用这种招数逼人就范似的。 苏禧想着这些问题,一路都肃着小脸,模样很是凝重。 快出山林的时候,卫沨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幼幼。」 苏禧抬眸,回了回神。 卫沨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低头附在她耳边,道:「你放心,我不会用这种方式逼你与我定亲的。」 苏禧面露惊讶,卫沨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殊不知她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卫沨放缓速度,让马慢悠悠地走着,他道:「一会我会把你放在前面的路口,你再走一段路就能到马场,若是遇见了找你的人,你就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我在后面看着你,等你安全了再离开,不会有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很清晰,不疾不徐的,一个字一个字地传来,「我确实是想娶你,幼幼,但不是这种方式,我想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苏禧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卫沨见这小丫头一点反应也无,忍不住紧了紧放在她腰上的手臂,补充道:「但是幼幼,你要记着,你只能是我的。」 苏禧的头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越低,「不要说了。」 卫沨一垂眸,便能看见她红红的小耳朵,轻轻笑了笑,抬起手捏住她的下巴,低头印上去,咬着她香香软软的唇瓣道:「这里也只有我能亲。」 前方便是树林尽头,卫沨抱起苏禧放到平地上。 此处距离马场已经很近了,隐约还能听到前面寻人的声音。苏禧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卫沨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自己。她翕了翕唇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踅身往前走去。 卫沨伫立原地,直到远远看着苏禧安全走出山林,才翻身上马。正准备离开,就听前方传来一道清楚的声音—— 「苏姑娘!」 卫沨抬眸看去,见一个身穿胡服的男子骑马朝着苏禧而去。对方身形高大,健硕挺拔,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十分好认。 卫沨眯了眯眼睛,知道那是威远将军吕驰的儿子吕江淮,方才苏禧的马失控的时候,便是他一直在后头穷追不舍。眼下苏禧走出山林后,他第一个奔了过去,关心和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倒是十分上心。 卫沨对他有几分印象,当初青水山出现难民一事的时候,就是他护送苏禧上山的。 苏禧从林中出来时,面色发白,鬓发松乱,确确实实是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 林子外头的人找了她许久。 自从吕江淮将她跟丢后,便将那两条岔路都找了一遍,可仍旧找不到她的人,后来又回去告诉了苏礼和苏祤。苏礼和苏祤赶忙从别院调来了人,沿着后山寻找,短短一段时间几乎将整个后山都翻了一遍,但是因为苏禧所在的位置太过偏僻了,始终没有找到她。 苏礼几人心中焦急,只担心若是天黑之前还是找不到苏禧,那就更加危险了。 眼下见苏禧自己从林中走了出来,皆既惊又喜,继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苏礼把苏禧带到一处安全的地方,问道:「幼幼,你怎么回来的?方才那匹马呢?」 苏禧身上裹着苏礼的墨绿色竹节纹披风,想着卫沨教她的说辞,解释道:「我被马带到了一片树林里,然后被它甩了下来,后来见那个地方离马场不远,便自己沿着路走回来了。」 苏礼担忧道:「被马甩了下来?那可曾受伤了?」 苏禧摊开两只手举到苏礼面前,又指了指自己的双腿,道:「我的手被磨伤了,腿也走不动了……大哥,我想回家。」 苏礼见她身上没什么大碍,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才颔首道:「好,咱们回家,我这就带你回家。」 第二十章 苏禧是万万不想再骑马了,苏礼便命人去准备马车。趁这时候,吕氏兄妹走到了跟前,吕惠姝愧疚地道:「幼幼,都是我不应该,是我说要教你骑马的,最后却没照顾好你,还让你出了这样的事。你就责怪我吧……不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苏禧大度道:「姝姐姐也不知道马会失控,这件事怎么能怪你在你身上。只不过我好像跟马没什么缘分,上回在京西马场就差点出事,这次又是如此……看来我以后都不能骑马了,不然不知道还会再出什么意外呢。」 吕惠姝想起京西马场那一次也是因为他们兄妹二人,虽说那马是被宛平翁主动了手脚,但这两次一联系起来,都跟他兄妹二人有关,这么一想就更是愧疚了。 苏禧倒没有这么想,她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吕惠姝的,只是有一件事想不通,「吕大哥不是说那匹马很温顺吗,为何会忽然失控呢?」 她记得当时周围并无什么异常,就见那匹马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忽然发起疯来,一点征兆也无,冷不丁地往前方冲了出去。所以苏禧才会一点准备也无,整个人直接吓懵了。 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苏禧倒不是怀疑吕江淮,她虽然跟吕江淮接触的不多,但是从这几次相处看来,知晓他坦坦荡荡,绝对不会故意害自己,况且他也没有害自己的理由。 正是因为如此,苏禧就更想不通怎么回事了。 吕江淮站在一旁,斟酌片刻,还是把当时那匹马身后吸附了一只血虫的事说了。那种虫的名字叫血虻,专门以吸食人或动物的血液为生,一旦被它叮上了,就很难摆脱。马正是因为想摆脱这种生物,才会一直不停地奔跑,直到力竭而亡。 苏禧听罢,恍悟加后怕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吕江淮沉默。他没有告诉苏禧血虻只会出现在沼泽之地,盖因不想让她多想,他总觉得像苏禧这样干净单纯的小姑娘,合该是好好被人保护的,那些背后的腌臜真相会把她玷污。 不多时苏礼准备好了马车,苏禧向吕惠姝和吕江淮道别,坐上马车回了别院。 回到别院后,听雁、听鹤几人见她发髻散了,外头裹着一件男人的衣裳,均吓得心跳都停了。苏禧顾不得向她们解释,因着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她又累又怕,躺在床上到头就睡了,一直睡到第二日清晨。 这厢,吕江淮一大早便来苏家别院拜访苏礼。 苏礼坐在紫檀玫瑰椅中,握着茶杯的手紧了一紧,「你是说,有人要刻意谋害幼幼?」 吕江淮立在他面前,神情凝重,道:「否则无法解释得通血虻为何会出现在溪边。」他见苏礼沉思不语,想了想道:「苏大哥可否知道,九姑娘曾与什么人结过仇怨?」 苏礼思索片刻,摇头道:「幼幼性子温良,从未与人正面发生过冲突。若真如你所说,幼幼是被人谋害的,那这人为何要害她?」 吕江淮也是想不通这一点,既然苏禧并未与人结过仇怨,那又是什么人狠心这么对她?他迟疑道:「既然不是结怨,那可否是针对苏家……」 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苏家得圣恩眷顾,这些年昭元帝对苏家的偏爱太明显,老太爷中风后,今上准了老太爷致仕,特地让身边最看重的常公公来慰问不说,还打算提携苏祉,填补老太爷的空缺。如此一来,难免就会招惹官场上的人嫉妒。 只是苏禧是一个柔柔弱弱的闺阁姑娘,谋害了她,对对方会有什么好处呢? 苏礼不能让苏禧平白无故受了委屈,站起来道:「江淮,你能否找到那匹失控的马?我想查看一下马身上有无异常。」 吕江淮道:「苏大哥放心,我已经命人去寻找了,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消息。」 一个时辰后,吕江淮派出去的人回来禀告—— 那匹马一路冲到了崖边,从悬崖上摔了下去。他们去崖底寻找的时候,那匹马已经摔得米分身碎骨,身上查不出任何线索了。 苏礼握了握拳,头一次表现出了失态,恨道:「对方定是个心机深沉之人。」 吕江淮见状,安慰道:「吕大哥不必如此,也许是我多想了,血虻一事只是个意外,并非有人要谋害九姑娘……」可是这种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苏礼调查了一天没有任何结果,担心苏禧住在别院会再出什么意外,翌日一早,便让人回将军府通传了一声,带着苏禧几人回了京城。 回去的路上,苏禧求苏礼不要将此事告诉殷氏。她不想让娘担心。上回她从青水山山上掉下去的时候,殷氏便几天几夜没睡过好觉,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这次爹爹和二哥远在关外,殷氏本来就担心的夜不能寐,倘若再知道她差点出事了,一定会经受不住的。 苏礼想了一想,答应了下来。 回到家后,殷氏问他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打算在别院住一两个月么?」 苏禧坐在殷氏身旁,甜甜糯糯道:「我想娘亲了,所以就赶紧回来了。」 殷氏含笑点点她的鼻子,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是不是那儿住得不舒服,或是厨房做的菜式不好?」 苏禧娇嗔了一声「娘」,却故意没有反驳。 接下来的几日苏禧一直住在花露天香,即便再怎么热,也没听她抱怨过一声了。比起别院,当然还是家里更安全一些。 期间有一回荣国公府设宴,当时苏禧受了惊吓还没怎么好,便借口推拒了。 没想到第二日傅少昀和傅仪便来了将军府看她。 花露天香的院子里搭了一个葡萄架,盛夏时既可以纳凉,也可以吃新鲜的葡萄。苏禧正坐在葡萄架下摆弄她的宝贝绿绮琴,就听听雁说傅少昀和傅仪过来了,刚站起来,两人就已经到了院子门口。 听雁将两人请进来,苏禧客客气气地笑道:「少昀表哥和仪姐姐怎么过来了?」 傅少昀一袭宝蓝长袍,俊容含笑:「听说你身体不适,我便和仪姐儿来看看你。怎么了?可是又受了热暑?」 苏禧道:「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还劳烦少昀表哥和仪姐姐亲自跑一趟。」说起这个,想起上回傅少昀帮她买荷叶凉茶的事,道:「上回真是麻烦少昀表哥了。」 傅少昀不以为然道:「举手之劳罢了。」 傅仪进来时见苏禧在抚琴,微微一笑,道:「禧表妹在弹琴吗?这么说起来,好像从未听你弹过什么曲子呢,不晓得禧妹妹的琴艺如何。」说着,目光落在苏禧放在朱漆嵌螺钿小桌的琴上,等看清那琴的样子后,笑容凝了一凝,声音也有些变了,「绿绮琴?」 傅仪显然也是认得此琴的。 苏禧轻轻颔首,不大想跟傅仪谈论这个,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外面太热,咱们去屋里坐坐吧,我让听鹤做些酥山酸梅汤端上来,正好给少昀表哥和仪姐姐解解暑。」 苏禧虽然叫傅少昀一声表哥,但也不好让他进自己的闺房,便在一旁的花厅招待了他们。 第二十一章 听鹤端了酥山酸梅汤进来后,傅仪仍想着刚才看到的绿绮琴,没有心思动口。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她斟酌着问道:「禧妹妹刚才那把琴,可是四大名琴之一的绿绮琴?」 苏禧眨眨眼,道:「仪姐姐也认识?」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 傅仪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勉强一笑道:「自然认识……只是我听人说过,那把琴放在隆安山的亭子里,常年有人看守,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了禧妹妹这里?」 说实话,苏禧自个儿也不大清楚,天底下比她弹琴好的人肯定多了去了,她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肯定不是弹得最好的,那守琴之人为何把绿绮琴送给她,她至今也没想明白。她道:「我与萋姐姐爬山的时候,恰好路过了那个亭子,见绿绮琴放在亭子里,一时手痒便忍不住弹了一曲,第二日便有人将此琴送了过来。」 傅仪听罢,没有言语。她早闻隆安山有一把绿绮琴,几乎每年都要去试一试,想得到守琴之人的认可。可是一连去了两三年,每一次都是空手而归,她自认弹得不错,起码应该比苏禧弹得好才是,可是为何那人却独独把绿绮琴送给了苏禧,而不送给自己? 这头,傅少昀更加确定了那日弹琴的姑娘就是苏禧,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 他从来不知苏禧会弹琴,更不晓得她的琴声是如此美妙。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当初那个米分米分嫩嫩、伸着手臂要点心的小胖团子已经成长得如此出众了。 两人没有逗留多久,从将军府告辞离去后,傅仪嘴边的笑意终于垂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傅仪与傅少昀一同坐在马车里。 傅仪沉默了一路,快到庆国公府时才问道:「哥哥,你听过禧姐儿弹琴吗?」 傅少昀不语。然而这在傅仪眼里就是默认的意思,她哥哥的心思她最清楚了,从小便在意苏禧那个小丫头,但凡遇到什么不想回答的问题,就用沉默应付过去。她问道:「禧姐儿的琴弹得如何?」 马车很快到了庆国公府的门口。傅少昀没有立即下马车,而是想了想道:「仪姐儿,幼幼比你小了两岁,你的才名已经够响了,她不会对你构成什么威胁的。」 傅仪惊道:「哥哥以为我要对她做什么?」 傅少昀笑了笑,道:「我只是不想你对幼幼产生什么误解。」 傅仪抿抿唇,没有说话。就在傅少昀准备下马车时,她突然发问:「哥哥这么为禧姐儿着想,是不是喜欢她?」 傅少昀脚步微微一滞,回身看向傅仪,星目一深。 傅仪虽是问句,但却说得十分笃定。加之傅少昀又是这个反应,她就更确定了。「我劝哥哥还是早些收了这个心思吧,娘不会同意你跟禧姐儿的亲事的,无论你之前做过什么,只要娘那里不松口,你们便不会有可能的。你去西郊那几天,娘已经忙着为你相看亲事了,对方是礼部尚书之女……」 「仪姐儿。」傅少昀打断她的话,「有没有可能,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就不必替为兄操心了。」 说罢下了马车,往府里走去。 傅仪望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傅少昀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庆国公夫人的上房。 庆国公老太太正坐在廊下晒太阳,见着他忙招了招手道:「昀哥儿来了,来,我这儿刚送来一些新鲜的蜜桔,你快尝尝。」 傅少昀坐在老太太手边,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蜜桔,剥好放到老太太的手里,道:「祖母,孙儿有些话想对您说。」 这头,苏禧正忙着另一件事。 谷桐先生在将军府住了将近两个月,如今青水山的难民一事也解决了,重新恢复了太平,他便提出搬回青水山住。苏禧挽留了两次,谷桐先生却执意要回去,她没有道理强留,只好命人准备了马车和物资,次日一早便亲自送先生回了青水山。 苏禧原本想送些东西给谷先生一并带回去,但是先生不肯收。她知道先生爱喝茶,便从老太爷那里讨来了半罐峨眉雪芽和一罐峨眉毛峰,把老太爷心疼坏了,好在谷先生这回终于肯收下了。 到了青水山山顶,谷先生站在竹园门口,道:「这些日子我该教的都教给你了,剩下的便靠你自己慢慢领悟。日后便不必每日都来青水山学琴了,自己在府上勤加练习,倘若有什么不懂的,再来山上问我也可。」 苏禧恭恭敬敬地向谷先生行了三个大礼,道:「学生多谢先生的教导。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先生的恩情,学生永远不会忘记的。」 谷先生摆了摆手,依旧是那副不通人情的脾性道:「不必说这些虚的,日后旁人问起你是谁的弟子时,别给我丢人就成了。」 苏禧忍俊不禁,说了声是。 目送先生走进竹屋后,苏禧这才回了将军府。 今日出门时天气不好,乌云压境,天空低沉沉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下雨。苏禧担心下雨后山路不好走,便让听雁催促车夫走快些。果不其然,刚到家门口,豆大的雨珠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没一会儿,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苏禧赶忙回了花露天香,饶是听雁在身后打着伞,也免不了被雨水淋湿了衣裳。刚到廊下,苏禧正低头掸袖子上的水珠,迎面一个丫鬟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撞到了她身上,撞得她踉跄后退了两步。 听雁在一旁骂道:「怎么走路的?没看见姑娘站这儿么,谁教得你这么冒冒失失?」 丫鬟「扑通」跪了下来,低着头道:「姑娘息怒,姑娘息怒。」 来来回回只是这一句。 苏禧恍了恍神,少顷才低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是哪里当差的丫鬟?叫什么名字?」 丫鬟道:「回姑娘,奴婢负责院里的洒扫,名叫清露。」 苏禧没有继续追问,停了一会儿道:「你下去吧。」 那丫鬟这就告退了。 回到屋里,苏禧有些心不在焉的,随便寻了一个借口屏退了听雁和听鹭等人,从袖中取出清露递给她的字条,展开看了一眼。上面的字如行云流水,流畅好看,内容只有短短一行,让她现在去后门门口。她再看了看底下的落款,只有一个「舟」字,但也足以说明写信的人是谁了。 苏禧心跳快了几瞬,慌慌张张地把字条放在油灯上烧了,直到只剩下了灰烬,她的心跳才慢慢恢复了正常,活脱脱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抓住一般。 苏禧犹豫不决,不知道此时应不应该听卫沨的话去后门,他在后门等她么?这会儿正下着大雨,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不可吗?虽然上回卫沨救了她一命,她很感激他,可也没打算这么快就接受他啊。 苏禧趴在窗户上看了看,外面的雨幕非但没有减小,反而有越下越急的趋势。雨这么大,如果她不出去,卫沨应该很快就会离开了吧?她这么安慰自己,刚关上窗户,就连打了三个喷嚏,赶忙叫了听雁和听鹤去准备热水,打算先换下身上的湿衣服,洗个热水澡再说。 半个时辰后,苏禧洗完了澡,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听鹤正在给她擦头发。 第二十二章 苏禧不知道在想什么,听鹤叫了三遍「姑娘」,她才如梦初醒道:「你说什么?」 听鹤有些无奈,道:「姑娘,奴婢是想问问您,今儿晚上是熏檀香还是木樨香?」 苏禧慢吞吞地「唔」了一声,「都行。」 显然心思不在这上头。 听鹤给她擦干了头发后,她让听鹤开了窗户,问道:「听鹤姐姐,你说这么大的雨,若是一直站在雨里会不会生病?」 听鹤笑道:「姑娘怎么会问这种话?便是铁打的人,淋着这么大的雨也要生病的。」 苏禧:「……哦。」 听雁离开后,苏禧披着一件苏绣缠枝牡丹纹的褙子,见天色渐渐地沉了下来,心道卫沨等不到她,应该已经走了吧?而且卫沨又不是傻子,肯定不会在雨里等她的,怎么说也应该坐在马车里。这么一想,苏禧心里就安定多了。她没想到卫沨的胆子这么大,公然让丫鬟给她传递信条,还叫她去后门门口,将军府这么下人,他就不怕被人看见么? 用过了晚膳,夜幕低垂,雨势渐小。 苏禧望着廊下高悬的灯笼,最终还是没忍住,让听鹤准备了一把油纸伞,她道:「我去秋堂居走一趟,你们不必跟着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说着,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听鹤望着苏禧的背影,刚喊了一声「姑娘」,她就已经走远了。 将军府有许多角门,但是只有一个后门。苏禧就着稀薄的月光,一路来到后门门口,守门的婆子兴许是因为下雨,躲到哪儿偷懒去了,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苏禧打开后门,往外走去。 门外夜色昏昧,空空荡荡,不见一丝人影。 苏禧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失落,她正准备转身回去时,视线一转,忽然瞥见对面树下伫立着一道修长清举的身影。 苏禧的脚步蓦然一顿。 苏禧愣了一瞬。恰好此时,天边一道闪电突然而至,照亮了京城大半个夜空,也照亮了树下那人长眉俊目的模样。 卫沨不晓得在这里站了多久,手中撑着一把双环油纸伞,衣摆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整个人像刚从手里捞出来似的。分明应该是狼狈滑稽的模样,可是由卫世子做出来,便见他神色自若,立如松柏,仿佛不是站在倾盆而至的大雨之中,而是站在雕梁画栋的玉楼金殿中,把周围的景物都衬得明亮了几分。 苏禧没有多想地快步走过去,拉起卫沨的袖子,把他带离大树底下,拧着眉道:「你不知道雨天不能站在树下避雨吗?方才那道闪电若是劈过来,你就没命了。」 卫沨乌目定定地看着她,嗓音有些低哑:「为何现在才出来?」 苏禧语滞,眸光微微闪烁,整个人显得很是心虚。总不能说是她不想见他吧?倘若那么说的话,她估摸着下一刻卫沨就会气晕过去。于是抿抿唇,解释道:「我去送谷先生回青水山了……」 卫沨淋了雨,脸色有些发白,盯着她:「谷先生住在什么地方,让你送了四个时辰?」 苏禧立即噤了声。 这件事是她没理,白白让他等了那么久,外头还下着这么大的雨。说起这个,苏禧就有些不解了,嘟着嘴咕哝道:「雨这么大,你不知道先回去吗?」 闪电过后,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惊雷。卫沨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她刚才的话。就见他盯着苏禧看了一会儿,然后握住了她的小手,带着她往停在一旁的马车上走去。 坐进马车里,卫沨始终没有松开苏禧的手,紧紧地握着,强行与她十指相扣。他脸色不太好看,大抵是刚才淋了太久的雨,所以薄唇微微泛着乌紫,手也冰凉,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股寒气。 苏禧这才瞧见他不仅衣服打湿了,连头发都是湿的。她抽了抽被他扣着的手,卫沨非但没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一些。她只好道:「你的马车上有没有干的巾子,先把你的头发擦一擦吧?这么下去你会感染风寒的,或者你先回去换身衣服……」 卫沨偏头看了她一眼,既没说回去换衣裳,也没回答她马车里有没有干巾子。 那一眼深深沉沉,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感情。 苏禧只好自己在马车里找了找,终于在垫子下找到了一块折叠整齐的汗巾儿。她递到卫沨面前,「你快擦擦头发吧,一会儿该着凉了。」 卫沨没动,更没有接。 僵持了一会儿,苏禧看着他发白的脸色,最终还是妥协了,捏着汗巾举起手,轻轻擦了擦他额头和下巴上的水珠。她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自己被他牢牢握着的手,道:「你不松开我的手,我怎么给你擦头发呀?」 卫沨站着说话不腰疼;「就用一只手擦。」 苏禧鼓了鼓腮帮子,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明明是自己好心好意地帮他,他反而摆起脸色来了?不就是出来得晚了一些么,按照他们如今的关系,她觉得自己肯出来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最后卫沨还是松开了她的手。苏禧把他的白玉发冠拆了下来,两手拢着他的头发,跽坐在他身旁一点点地细心地擦干他的头发,再用腰上垂挂的银豆荚梳子梳通了,打算重新梳成发髻用发冠簪起来。可是苏禧从没给男人梳过头,不晓得男子的发髻该怎么梳,再加上卫世子的头发又多又顺滑,她折腾了半天也没弄好,末了手足无措地捧着卫沨的头发,声音很有些无助:「……我不会。」 此时卫沨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只听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接过苏禧手中的白玉冠道:「我来吧。」 卫沨束好发冠后,便面不改色地低头解腰上的墨色绣金暗纹腰带。 苏禧脸色一变,往角落里缩了缩,「你……你干什么?」 卫沨掀眸,见她小脸写满了惊慌失措,嘴角一弯,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说我衣服湿了,容易着凉么?幼幼,我自然要把衣服脱了。」说话间已经解下了腰带,准备继续褪外面近乎湿透的锦袍。 苏禧忙阻拦道:「不行!你,你不能脱,你快点穿上。」 苏禧觉得自己夜半出来私会卫沨已经算得上惊世骇俗了,还要看着他脱衣服,她可没有那么强大的承受能力,也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见卫沨真要脱外袍,她一慌,想也不想地往马车外冲去。 阻止不了他,她自己走还不成吗? 只不过还没冲出去,就被卫沨拽住了手腕,一阵天旋地转后,苏禧被他拉进了怀抱,坐在了他的腿上。她扭身反抗,急急道:「你快放开我……我该回去了。」 卫沨只褪了一件外袍,里头穿着整整齐齐的中衣。他一双手臂环着苏禧的腰,下巴贴着她的脸颊,低低哑哑地哄道:「别动,幼幼,让我抱着你一会儿。」 他的外袍湿透了,如果不脱下来的话,抱着苏禧只怕会让她感染上风寒。 苏禧从未跟哪个男子贴得这么近过,便是她上辈子的夫君厉衍也没有。她挣扎了几下,奈何卫沨的手臂牢固有力,怎么都挣不脱,渐渐地也就识趣的放弃了。 第二十三章 耳边听着卫沨沉沉的心跳声,苏禧埋着头,秉着呼吸,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她忍不住问道:「好了么?」 卫沨道:「没有。」 苏禧只好再等等。 卫沨垂眸,看着小丫头两只耳朵红红的,一直红到了耳后根,没见过这么容易脸红的,或许是她皮肤太白的缘故,稍微一害羞,整个人就透着一种诱人的米分嫩。他低头咬了咬苏禧的耳朵,慢慢下滑,含住了她圆圆润润的小耳珠,哑声道:「幼幼,我想亲你了。」 苏禧飞快地抬头,眼睛睁得圆圆的,一个「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卫沨低头含住了双唇。 卫沨身子是凉的,薄唇却温温热热,衔着苏禧的下唇吮了一会儿,又闻到了那种香香甜甜的味道。他怀里的小姑娘又娇又软又香,总是诱惑着他不断地想品尝她。他辗转反复,抵开了苏禧的牙关,呼吸越来越重,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尝一遍。 苏禧无力地嘤咛了一声,卫沨的手压在她的脑后,让她不得不抬头承受他的亲吻。她有些喘不过气儿来,脸颊潮红,刚一别开头,下一瞬他就紧紧跟了上来,轻轻咬了咬她的下唇,再次闯了进去。 苏禧还是不习惯这样亲密,想用舌头把他推出去,未料他却更加不放过她了。 似乎过了很久,久得苏禧浑身虚软,抓着卫沨的手逐渐没了力气,他才放开了她。 卫沨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她的嘴角,眼眸幽深,呼吸粗重,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苏禧一动不敢动,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某些变化。她上辈子虽然没有行过房事,但是出嫁前殷氏拿着小册子跟她讲过不少,对于男女之事还是有一些了解的,眼下她就坐在卫沨的腿上,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见她推开了卫沨的胸膛迅速地躲到了另一边,恼羞成怒地抓起手边的软枕扔到了他身上,「你……你下流无耻!」 卫沨接住她扔来的软枕,笑声低沉,「我怎么下流无耻了?」 苏禧酥颊通红,「你」了半天,也「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是没出阁的黄花姑娘,当然说不出后面的话,即便是以后出阁了,依照她这么容易脸红的性子,估计也开不了那个口。 卫沨冷静了一会,没有再强行把她抱过来,而是道:「幼幼,给我绣一个荷包吧。」 苏禧看着他:「为什么?」 卫沨道:「我想戴着你亲手绣的荷包。」 苏禧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不会绣荷包。」 大户人家的姑娘,从小就要学习绣工,苏禧是不可能不会的。卫沨喟然叹息,故意摇了摇头道:「哎,没想到我上回救回来的是一只小白眼狼。」 苏禧不吭声了。 说罢,卫沨无声地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檀色荷包。 苏禧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荷包被大雨淋湿了,湿漉漉地挂在他的腰上,便是干了,肯定也不能再戴了。虽然卫沨什么都没说,但是意思却表达的很明确了。 他是说她没良心,他上回救了她一命,但是她连一个荷包都不给他绣,让他只能戴着这么一个被雨淋的皱巴巴的荷包。苏禧知道卫沨不可能只有这一个荷包的,他这是苦肉计,她才不会上当呢。 可是面对着卫沨迫人的视线,苏禧有点扛不住了,起身掀开了帘子,飞快道:「我才不管你。」 说着,踩着脚踏跳下了马车,钻进夜色中,很快跑回了后门内,关上了门板。 苏禧回到花露天香时,刚过戌时。 外头骤雨初歇,苏禧虽然没有淋雨,但是被卫沨抱了那么久,身上还是有些湿湿潮潮的。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见天色不早了,洗漱完毕后便准备歇下了。 听鹤疑惑她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她裹进被子里,瓮声瓮气道:「跟娘一不留神就多说了会儿话。」 听鹤便没有多想。 次日一早,苏禧刚睡醒,就听说庆国公府的老夫人到将军府来了。 庆国公府的老夫人与苏老太太是堂姐妹,来将军府串门并非什么稀罕事。 苏禧没有放在心上,洗漱完毕后,去了总督府的九思书屋上课。大抵是昨日受了寒,今儿一早起来头脑有些昏昏涨涨的,楚先生讲的内容她也没听进去,支着腮帮子,脑子里想着卫沨要她给他绣荷包的事。好在先生讲的《楚辞·九思篇》她上辈子已经学过了,而且倒背如流,倒也没有因此耽误课程。 苏禧心道,卫沨无缘无故地让她绣荷包做什么?他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会答应? 卫沨身为晋王世子,身边能给他绣荷包的人多了去了,便是没有自己,他也不会缺了这东西的。 况且她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式的。 她才不绣呢。 这厢,将军府的上房。 苏老太太亲自招待了庆国公老夫人,又让底下丫鬟上了今年春天的峨眉雪芽,坐在太师椅中,因为是堂姐妹,说话也比一般人随意些,「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的年纪也大了,这么来一趟就得老天拔地的,有什么事不能让孩子们通传,非得亲自跑过来?」 庆国公老夫人笑了笑,她跟苏老太太生得有四五分像,笑时又更像了一分,徐徐道:「正因为这件事要紧,才不能让底下孩子们通传,我得亲自过来才放心。」 这么一说苏老太太就好奇了,「哦,什么事如此要紧?」 庆国公老夫人却卖了个关子,说要等大夫人殷氏过来了才能说。 一听要请殷氏,苏老太太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心里就隐约猜到了七八分。庆国公府三代单传,到了傅少昀这一辈儿,只有他一个嫡长子,如今傅少昀十八了,差不多这两年就该把亲事定下来了。庆国公老夫人又早就表示过相中了苏禧,加之这会儿又要请殷氏,意图就很明确了。 倘若真要跟庆国公府定亲,苏老太太对这门婚事是没什么异议的。 苏禧与傅少昀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且不说,两家又关系密切,便是苏禧嫁过去也不会受什么委屈。只不过这是苏老太太的想法,具体还是要看殷氏的意见。 不多时殷氏来了,着一身蜜合色西番莲纹斜襟长衫,挽着堕马髻,头上简简单单地戴了一根金翠草虫簪,双颊丰润,气色很好,分明是近四十的妇人了,瞧着仍旧跟三十出头一般。 殷氏进屋后,先向苏老太太行了礼,见庆国公老夫人也在,恭顺地笑道:「瞧这架势,娘和傅老夫人是有什么事对儿媳说?」 苏老太太道:「先坐下吧。」 殷氏便坐在了老太太手下的玫瑰椅中。 庆国公老夫人面上带着笑,开门见山道:「禧姐儿今日可在府上?」 殷氏笑容滞了滞,却没有失态,很快恢复如常,「幼幼一大早便去族学念书了。」 庆国公老夫人道:「禧姐儿今年十三了吧,怎么还要去族学念书呢?我见别人家的姑娘到了十三岁就要学做绣活儿了,这族学也就没功夫去了。」 「老夫人有所不知,幼幼尚未满十三呢。」殷氏端起八仙桌上的茶杯又放下,笑容不改,但心思已经如同明镜了,道:「况且幼幼想念书,我便没有阻拦的道理。姑娘家多念些书也好,腹有诗书才能气自华,将来也不至于被夫家给看低了。」 第二十四章 庆国公老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我瞧着禧姐儿这两年变化颇大,想来便是书念的多了的缘故。」 殷氏捏了捏杯子,没有接这句话。 庆国公老夫人见铺垫得差不多了,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前日昀哥儿去找了我,与我说了一些掏心窝子的话。说实话,这些年我是瞧着他和禧姐儿一块长大的,这俩人打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倘若日后能成为一对,定然是一门人人称颂的好姻缘。加之昀哥儿又对禧姐儿一心一意,他那日跟我交了底儿,成了亲后,必定不会让禧姐儿受任何委屈,更不会纳妾通房……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的……」 殷氏听庆国公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说完这番话,沉默了好几息,才道:「老夫人,不瞒您说,幼幼还小,我和老爷膝下又只有她这么个女儿,想再多留她两年,不打算这么早给她说亲事。」 这就是婉拒了。可庆国公老夫人却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你说的话我能理解,倒不是非得急于这一时半刻的,便是多等两三年,我们昀哥儿也等得。」 毕竟是苏老太太的堂姐妹,不好说得太绝,伤了两家的和气。殷氏笑了笑道:「老夫人不了解幼幼,这孩子看着乖巧可人,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娇气又任性,恐怕不如你想的那么好。」 庆国公老夫人听了,反而一点也不在乎,「姑娘家娇气点好,娇气才可人疼。」 殷氏的笑容有些僵硬了,没想到这位老夫人是个不好打发的。倒不是傅少昀不好,只不过上头有梅氏那样的婆婆,定然不好伺候,殷氏不想苏禧嫁过去之后还要被梅氏给压着,那样过日子就太累了。 殷氏道:「府上的六姑娘尚未说亲,禧姐儿总不好越过姐姐先定了亲事,恐怕到禧姐儿定亲的时候,就是两三年以后了。总不好叫少昀那孩子等这么久,平白耽误了他,依我看,此事老夫人还是再斟酌斟酌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庆国公老夫人便是再坚持,也不好说什么了。 老夫人本以为这门亲事很轻松便能定下来了,毕竟两家门当户对,又是表亲,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郎才女貌,像对金童玉女似的,哪儿还有比这更合适的? 未料殷氏怎么都不肯松口,倒叫她颇觉得惋惜。 苏禧不晓得家里发生的事,更不知道庆国公老夫人来的目的,刚一回到府上,就被殷氏叫去了秋堂居。 苏禧道:「娘,您急着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殷氏坐在藤面罗汉床上,见苏禧过来后,把屋里的丫鬟都遣退了出去,就连丹露和丹雾两个大丫鬟也不例外。 苏禧见状,便知道殷氏肯定要跟她说什么大事,不由自主地严肃了起来,收了笑,端端正正地坐在殷氏对面,睁着乌亮乌亮的大眼睛瞅问:「娘,什么事呀?」 殷氏想了一下午,担心吓着女儿,斟酌道:「幼幼,你觉得你少昀表哥如何?」 苏禧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脸一红道:「娘,你怎么跟我说这些?」 殷氏委婉道:「今日庆国公老夫人来了,说起你和少昀两人小时候的事,我便想知道你是怎么个看法……」 苏家女儿本来就少,一个个都很珍贵,尤其苏禧又是被捧在手心儿里长大的,亲事不像别家那么保守,私底下会征询姑娘们的意见。 苏禧打马虎眼儿:「少昀表哥为人和善,待人体贴,就是跟二哥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呢。」 殷氏还能不知道她,既然这么这么说了,便是对傅少昀没有男女之情,只是仍旧有些不放心:「幼幼,你对他真没有……」 苏禧拨浪鼓似的摇头,娇嗔道:「娘,女儿才多大啊,您就想把我嫁出去了?」 殷氏松了一口气,既然女儿对傅少昀没有动情就好,若是动情了,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呢。 殷氏点点她的鼻尖道:「你以为你还小吗?再过个两三年,我可就留不住了。」 苏禧本想反驳,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日别院后面,卫沨说要娶她的事,忽然就心虚了。 回到花露天香后,苏禧见听鹂正坐在门口绣花样子,见着她忙站起来道:「姑娘。」 听鹂自从摔断腿后,休息了两个月,眼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执意要回到苏禧跟前伺候。 苏禧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绣花棚子,好奇道:「你在绣什么?」 听鹂道:「回姑娘,奴婢上回见您的荷包旧了,便想给您重新绣几个荷包。」 苏禧默了默。 听鹂抬头,见她脸色古怪,好似想什么想得出了神儿,不禁叫了声:「姑娘?」 苏禧忙道:「没什么,你继续绣吧。」说着就进了屋。 苏禧本来是打定主意不给卫沨绣荷包的,可不知怎么,一旦她这么想的时候,就会想起他站在雨里的那一幕。谁知道他真这么傻,站在雨里等了她四个时辰……等她回过神儿的时候,已经坐在翘头案后面,手里拿着笔开始画花样子了。 苏禧看了一眼自己画的梅花蜂蝶纹图案,觉得没什么新意,摇摇头搁下了笔。 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拿起来,画了一幅月兔衔枝图。 月兔圆圆滚滚,两只前爪捧着一截枝叶,模样娇憨,灵动可爱。苏禧看了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苏禧告诉自己,她只是随手画一幅图练练手,不一定要给卫沨绣荷包的。她把画用镇纸压在桌案上,洗完澡后又填上了颜色,觉得兔子的形象更生动了许多。 苏禧的女红不怎么好,绣荷包虽然不难,但是对她来说也够呛的。 这几日她时常向听鹂讨教绣活儿,听鹂好奇地问:「姑娘不是不喜欢做女红吗?」 苏禧支支吾吾:「姚先生布置了一门课业,让我们回来绣荷包。」 姚先生是族学里的教绣课的女夫子。 听鹂听了之后,非但没有怀疑,还十分热心加细心地开始给苏禧讲解怎么绣荷包。听鹂是四个大丫鬟里绣活最好的,她老家是苏州吴县人,那儿的人都有一手好绣工,手底下绣出来的东西细致精巧,让人惊叹。 苏禧虚心地跟着听鹂学习,过了三五日,荷包上的月兔衔枝图已经绣好一大半了。 苏禧端详了一番,瞧着还挺像模像样的。 又过了几日,将军府收到了一张请帖。 这请帖不是别的什么人的,正是宫里送来的。 刘皇后举办了一场菊花宴,邀请将军府的女眷们下月初进宫赏菊,殷氏、郭氏和郁氏都在受邀之列。 殷氏原本不打算带苏禧一起去的,毕竟那丫头的脸蛋儿太招摇了,被宫里的人看上,未必是一件好事。只不过没想到,请帖上竟然特地写了苏禧的名字。 刘皇后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大皇子卫季常今年十七,小公主卫德音却刚刚才满三岁。 兴许是皇后娘娘与昭元帝是表亲的缘故,生下来的两个孩子都不太康健。卫季常天生耳聋口哑,体质孱弱;小公主自幼体弱多病,是药罐子里泡大的。 第二十五章 小公主满一周岁的时候,皇后娘娘请一位道法高深的道士算了一卦,道士说小公主生徒坎坷,命数薄弱,兴许活不过三岁。刘皇后把小公主当眼珠子一样疼,三岁之前不让她接触任何人。前不久小公主刚满了三周岁,却依然好好儿地活着,帝后二人万分高兴,便举办了这么一场花宴邀请文武百官的家眷,一同入宫赏花。 苏禧上辈子便参与过这场荷花宴,与寻常人家的花宴没什么差别,只不过因着皇后娘娘在场,还要更拘谨一些。 倒是卫德音,留给苏禧的印象颇深。 卫德音继承了帝后二人的好相貌,生得米分雕玉琢、玉雪可爱不说,性子也是活泼天真。最要紧的一点是,她简直跟苏禧小时候一模一样,是个馋嘴的小丫头,见着什么都想尝一尝、舔一舔,唯一不同的是,卫德音怎么吃都不胖,而苏禧小时候却是个小胖团子。 想到这里,苏禧就不得不感叹一声上天不公了。 荷花宴前一天,苏禧的月兔衔枝荷包只剩下最后一点就做完了。她点着油灯,一刻钟里已经打了四五个哈欠,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在继续绣手里的荷包。 听鹂端了一杯桂花花茶进来,见苏禧又掩唇打了一个哈欠,忍不住满心满腹的疑惑:「姑娘,明儿再绣不行吗?何必非赶着今日绣完呢?您还是早点休息吧,累坏了眼睛就不好了。」 苏禧摇了摇头,道:「只差一点了,我绣完再睡。你不必管我了,先去睡吧。」说着继续穿针引线的动作,却因为太瞌睡了,一不留神针扎了自己的手指,她轻轻地嘶一口气,皱了皱眉。 这阵子因为给卫沨绣荷包,她的一双手已经不知扎了多少个针眼儿了。苏禧一边把食指放入口中轻吮,一边很有些忿忿不平地想道,卫沨真该觉得荣幸才是,这荷包可是她一针一血换来的呢。 苏禧熬到了大半夜,终于把荷包绣好了。她大功告成,把荷包放在了桌子上,钻进被子里倒头就睡了过去。 次日苏禧睡到日上三竿,明日就是皇后娘娘举办的荷花宴。她躺在床榻上,望着头顶的销金幔帐,浓长的睫毛缓缓扑扇了一下,澄澄澈澈的大眼睛有点茫然。 为什么卫沨让她绣荷包她就绣了,昨儿晚上还熬到了这么晚?她身子缩了缩,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反省,她急着昨晚把荷包绣好,不正是因为知道荷花宴那日卫沨也会去么? 苏禧不安了起来,她心里头已经这么在乎卫沨了吗? 如若不然,为什么最近两次卫沨亲她的时候,她都不怎么反抗了呢?而且亲完之后,她也没用薄荷茶漱过口了,便是嘴里都是他的檀香味,她好像是习惯了…… 苏禧尚未理清楚一个所以然,听雁从外面进来了,一边挂起幔帐一边道:「姑娘,二房的六姑娘过来找您了。」 苏禧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一副似梦似醒的模样,道:「六姐姐来找我什么事?」 听雁摇了摇头,「六姑娘没说,奴婢请她去花厅坐了,还说您一会儿就过去了。」 苏禧淡淡地「嗯」一声,起床换了衣服,梳洗一番后,这才去了一旁的花厅。 苏凌芸等了好一阵儿,想必有些不耐烦了,一边喝茶一边时不时地往外张望。见苏禧进来了,这才扬起笑容,亲昵地走到她跟前,「禧姐儿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方才听你的丫鬟说你还没起来,这都快晌午了,幸亏咱们家不兴每日晨昏定省的,否则你不是要挨老祖宗训了?」 苏凌芸一直不太会说话,头脑也不够灵活,所以二夫人郭氏和老太太才不怎么喜欢她。 苏禧早已经习惯了她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没有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只道:「六姐姐这么早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苏凌芸没料到苏禧问得这么直接,即便来时路上酝酿好了说辞,这会儿也有些赧然。她吞吞吐吐,不太好意思开口的样子:「是这样的,明日皇后娘娘不是设了宴么,我跟着嫡母一块儿入宫……我今年新打的两副簪子都戴了好几回了,其他的首饰也旧了,上回参加庆国公府的花宴,旁人还问我怎么总戴这两支簪子。我担心在皇后娘娘面前丢了将军府的体面,便想过来找九妹妹借几样首饰……」 苏禧恍悟,下意识看了一眼苏凌芸今日的打扮——单螺髻上戴了一支梅花簪,是去年府里统一打的头面,苏禧也有一支。 郭氏为人苛刻,苏凌芸身为庶女,在她手底下过日子不是很容易。除了府上惯例发放的首饰之外,手底下便没有几件能拿得出手的首饰了,她的姨娘性子软弱,整日只固守在自己的一方小院子里,根本不能帮她争取到什么。 说实话,苏禧对苏凌芸的姐妹之情并不深,还没有总督府的两位堂姐来得深。 苏凌芸虽然没有做过伤害苏禧的事,但上辈子她与苏凌蓉一起讽刺自己的嘴脸,苏禧仍旧能回忆起来。这辈子自己瘦了下来,也改变了一些事,她便转变了立场,向大房示起好来了。 苏凌芸见苏禧没有反应,试探地叫了声「九妹妹」,道:「我知道你的首饰多,九妹妹尽管放心好了,我只明日戴一天,宫宴结束后肯定会还给你的,定然不会给你弄坏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苏禧也不好拒绝了。只不过她不大喜欢戴别人戴过的首饰,便道:「六姐姐就别说借了,我送给你几样吧,你不必还给我了。」 苏凌芸没想到苏禧这么大方,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嘴上却推拒道:「这……这不太好吧,平白拿你的东西多不好意思。」 可是一走进苏禧的闺房,见着她梳妆柜里琳琅满目的首饰头面后,便说不出话了。 苏禧的梳妆镜旁放了一个紫檀雕花亮格柜,约有一人半高,共五层,每一层都放满了首饰。苏凌芸走到近前看了看,发现每一样首饰都十分精致,价值不菲,难怪苏禧刚才随口说要送自己几样首饰,原来那几样首饰对她来说,只是冰山一角。 苏凌芸知道苏禧的好东西多,戴的首饰很少有重样儿的,但没想到会这么多。 苏凌芸站在亮格柜前看愣了,心里又酸又涩又妒。同样都是将军府的姑娘,怎么她与苏禧之间的差别那么大? 苏禧道:「六姐姐挑几样吧。」 苏凌芸踟蹰片刻,最后还是挑了一支金累丝蝴蝶簪,一对玉雕花簪和一对金镶玉灯笼耳坠,后来又看重了一对红翡翠镯子,原本是不好意思再拿的,但是她想了想,禧姐儿有这么多好东西,便是自己不拿,她也戴不过来,于是犹豫片刻,还是要了过去。 苏禧脸色如常,瞧着一点儿也不心疼,问道:「六姐姐还有喜欢的么?」 即便是有,苏凌芸也不好继续要了,道:「这些就足够了,多谢禧姐儿……」 苏禧点点头,走出去道:「我让人给你拿盒子装起来。」 第二十六章 苏凌芸紧跟上去,路过一个黄花梨三弯腿香几,见上面放了一个精巧的荷包,绣着月兔衔枝纹,月兔神态灵动,憨胖可爱,瞧着十分讨人喜欢。苏凌芸一眼就喜欢上了,正想跟苏禧说一声,见苏禧已经走了出去。她看着荷包,忍不住心念一动,想着反正苏禧有这么多荷包,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便是不见了,苏禧也未必能发现,就顺手拿了起来,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送走苏凌芸后,苏禧这才有时间用早膳。 苏禧喝了一碗银耳蛋奶羹,又吃了一块藕米分桂花糕,刚吃完就被殷氏叫了去。 殷氏与她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苏禧从秋堂居出来,想着许久没去看过祖父了,又去春晖堂陪老太爷下了一个时辰的棋,回到花露天香的时候,正好刚过了午时。 苏禧回到内室,看着上面空无一物的黄花梨三弯腿香几,问道:「听雁姐姐,今早是谁收拾的屋子?我昨晚放在这里的荷包呢?」 听雁道:「姑娘说的是那个月兔衔枝纹荷包吗?」 苏禧点头不迭。 听雁道:「奴婢听听鹂说那是姚先生给您布置的课业,收拾屋子时便没敢动,一直放在这里的。」 苏禧皱皱眉,「可是这桌上怎么什么都没有?」 听雁也看了一眼,疑道:「奇怪,奴婢今儿一早叫您起床时还看到的,怎么就没了?」 苏禧问道:「今日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进过我的屋子?」 听雁回想了一遍,「姑娘用罢早饭离开后,只有听鹂进去擦了擦桌子,便没人进去过了。」 苏禧又把听鹂叫来问了问。听鹂道:「奴婢进来时就没看见桌上放着荷包,当时还以为是姑娘自己收起来了,也没有多想。」 苏禧抿着唇,她根本没有把荷包收起来,昨晚绣好时太晚了,她放在桌上就睡了,早晨起来时也没顾得上收。听雁进来时荷包还在,听鹂进来时荷包却没了,这期间只进来过一个人,几乎不必怎么想,就能确定是谁拿了。 二房,西斛园。 苏禧来到苏凌芸的屋中。 苏凌芸正在用午膳,见着苏禧进来,先是一愣,然后笑道:「禧姐儿怎么来了?」 苏禧也不拐弯抹角,问道:「我今早放在香几上的荷包,是不是六姐姐拿了?」 兴许是心里着急,苏禧脸上惯常的甜吟吟的笑也没了,眉头微微皱着,模样有点严肃。 苏凌芸笑容一僵,不想在自己的丫鬟面前丢了脸面,佯装不知道:「什么荷包?禧姐儿,我没有见过你的荷包。」 可是除了她之外,便没人进过自己房间了,不是她,又能是谁?苏禧道:「那个荷包上绣着月兔衔枝图案,是我昨儿晚上才绣好的,六姐姐再想想吧。」说罢,想到那个荷包自己足足绣了十来日,倘若丢了,再绣肯定是来不及的,又提醒道:「今早六姐姐去之前荷包那荷包还在桌上放着,六姐姐离开之后,荷包就不见了。六姐姐若是喜欢,我送些别的荷包给你,你把那一个还给我吧。」 苏凌芸见她这般坚持,自己继续否认下去非但讨不了好处,还会丢了面子,故而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你说的荷包我确实见过,我当时见它掉在地上,还当是九妹妹不要的,见它模样可爱,就捡了回来。既然九妹妹还要,我这就把它拿出来还给你。」 苏禧松了一口气,眉头也舒展开了。 苏凌芸进内室取了荷包,不一会儿就出来了,问道:「禧姐儿看看,是这个么?」 苏禧见她手中拿的正是自己绣的月兔衔枝荷包,忙点点头,上前道:「正是。」 苏凌芸却没有立即递给苏禧。等苏禧快走到跟前的时候,她眼神黯了黯,手上一松。 苏凌芸的脚边正好摆着一个火炉,方才火炉上煨着一壶热茶,眼下茶端走了,荷包从苏凌芸手里掉了出去,然后在苏禧惊诧的目光下,毫无预兆地掉了火炉里。 苏凌芸觉得苏禧让她在下人面前丢脸了,不就是一个荷包么,至于特地过来向她要么?她心里不痛快,也就故意要让苏禧不痛快一次。 只不过苏凌芸没料到的是,苏禧愣了一下后,竟然直接就把手伸进了火盆里! 「姑娘!」听雁惊叫道。 苏禧一时没想那么多,手指头被狠狠烫了一下,却始终没松手,把月兔衔枝纹荷包从火盆里救了出来。她赶忙看了看,虽然救得及时,荷包没有被完全烧着,但是因为挨到了盆底,月兔双手捧着的树叶子被火舌烧掉了,成了黑糊糊的一块,很不好看,肯定也没法佩戴了。 苏禧又心疼又沮丧。 听雁着急上火:「姑娘怎么能用手去够呢?万一伤着了自己怎么办?让奴婢看看您的手……」说着小心翼翼地捧起苏禧的手,见只有指尖烫得红红的,其他没什么大碍,这才稍微放心了。 这头苏凌芸也吃惊不小,谁知道苏禧会冲动地把手伸进火盆里,那荷包有那么重要么…… 苏凌芸嗫嚅:「禧姐儿……」 苏禧没有看她,用没受伤的另一只手拿着荷包,道:「听雁姐姐,咱们回去吧。」 「姑娘下回可别再做这种傻事了,幸亏这回没出什么大事。可是您瞧瞧,手上长了两个大泡,能好受吗?」听雁一边给苏禧手上搽药,一边苦手婆心地劝说,生怕她再犯什么傻。 苏禧乖乖地应了一声。 荷包被烧坏了一角,明日宫宴恐怕不能送给卫沨了。苏禧只希望明天不要遇见他,这样他就不会想起来向自己讨要荷包了。 苏禧又想起了苏凌芸,她原本不太想把人想得那么坏,毕竟都是一家的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这一回苏凌芸故意把她的荷包扔进火炉里,就做得太过分了。 翌日清晨,殷氏早早地梳洗打扮好了,着人来催苏禧。 苏禧收拾完毕后,先去了秋堂居,再跟着殷氏一起走出大门。 苏禧仍旧是跟苏凌芸坐一辆马车。许是因为昨日的事情心虚,又拉不下脸面道歉,苏凌芸一路都没有开过口,头上和耳朵上却戴的都是苏禧送给她的那几样首饰。 苏禧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马车很快到了宫门口。苏禧跟在殷氏身后,没走几步,听见后头又驶来了几辆马车。她回头看了看,见马车前面印了一个「晋」字,正是晋王府的马车。 翠盖朱缨的马车后面骑着高头骏马的人,正是卫沨。 卫沨今日穿了一身藏蓝色梅花蜂蝶纹的长袍,萧萧肃肃,英姿清举。他驱马停在马车跟前,微垂着眸,对马车里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因为苏禧距离他太远了,所以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从他的表情看出了一丝冷淡。 「幼幼,你怎么没跟上来?」殷氏回头见苏禧落后了一段路,出声叫道。 苏禧忙牵裙跟上去,娇娇气气地道:「娘,是你走得太快了,我都跟不上了。」 殷氏看了看她宝蓝色马面裙上的七璜联珠玉佩,一旦走得快了,玉佩相撞,就发出叮咚声响,便体贴地放慢了脚步,等着她走到跟前,才一同往太液池走去。 第二十七章 太液池位于皇宫南面,池畔建了新雁楼和临江楼两座阁楼,分别招待今日的男宾和女眷。苏家的人到新雁楼时候,皇后娘娘尚未到场,只来了几位世家夫人,豫王妃宋氏、威远将军夫人陆氏和荣国公夫人柳氏都到了,正在新雁楼的一楼说话。 殷氏今日把苏柏羽也带了过来。眼下殷氏要去找几位夫人说话,苏柏羽不愿意去,便留在了苏禧身边,小手抓着苏禧的手,道:「祖母,我想跟姑姑在一起。」 殷氏劝不动他,转而叮嘱苏禧看好苏柏羽,别让他乱跑,也别闯祸了什么的。 姑娘家们都在新雁楼的三楼,苏禧领着苏柏羽上去的时候,见里面郁宝彤、唐晚和吕惠姝都到了。 唐晚见着苏柏羽,一喜道:「柏哥儿也来了。」 苏柏羽见过唐晚和郁宝彤几次,此时也不很陌生,站在苏禧身边规规矩矩地叫了人。 苏禧道:「唐姐姐,郁姐姐和姝姐姐怎么来得这么早?」 郁宝彤笑道:「晚妹妹听说今日还能去太液池里采莲蓬,一早就迫不及待了。」 太液池里种了两拨荷花,一边是早荷,此时已经荷花盛开了;一边是晚荷,这会儿刚结了莲蓬。所以今日的荷花宴是既能赏荷,又能摘莲蓬,可谓一举两得。 苏禧领着苏柏羽坐到几人之间。 几个小姑娘许久不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苏禧与唐晚她们说话的时候,苏柏羽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玩弄他自己的连环锁,谁也不打扰。 唐晚说着说着,抬头无意间瞥了一眼独自坐在对面的苏凌芸。本来没怎么注意她的,但是目光一落在她的头上,就顿了一下。 唐晚附在苏禧耳边低声问道:「幼幼,你六堂姐头上戴的簪子,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苏禧抬头看去。此时本就没来多少姑娘,加之苏凌芸又是庶女,没有人主动找她搭话。她本来是围绕在傅仪身边的,只不过傅仪尚未到来,她自己就落单了,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榻上,见苏禧朝她看了过去,她眼神一躲就避开了苏禧的视线。 苏禧沉默片刻,道:「上回唐姐姐过生辰的时候,我戴过的。」 唐晚恍然大悟,旋即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她找你借的?」 苏禧点了点头。 唐晚又分别看了看苏凌芸的耳坠和手镯,多少知道一些苏将军府二房的情况,随口问道:「那金镶玉耳坠和红翡翠手镯也是你的?」 苏禧没有说话,想起了那个掉进了火盆里的荷包,不由得垂了垂眸。虽然苏凌芸看着像是不小心弄掉的,可是荷包掉进火盆的那一瞬间,她眼里露出了得意,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苏禧道:「六堂姐说她的首饰不多,过去找我借了,我就送了她几样首饰。」 唐晚有点恨铁不成钢,啐道:「你这么大方做什么?我见她对你可以没有感激之意,不说别的,自打你们上楼后,她对你说过一句话么?况且你送了她,万一日后她再找你借东西呢,你是借还是送?幼幼,以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你还是少干了。」 苏禧想了想,唐晚说得确实是有道理,这件事是她欠缺考虑了,她颔首道:「多谢唐姐姐提点,我以后会好好考虑的。」 不一会儿陆陆续续来了人,傅仪刚到不久,殷萋萋、殷芃芃和厉安宜也来了。 总督府的苏凌茵和苏凌苒到的有些晚,阁楼里的位置已经不多了,她们便坐在了苏禧身边的绣墩上。 殷芃芃笑容真切地向苏禧打了个招呼:「禧姐儿来得真早。」 苏禧回以一笑,客气地问:「芃芃姐姐和萋萋姐姐怎么来得这么迟?」 「嗳,路上马车出了一点儿状况,这才耽误到了现在。」殷芃芃叹了一口气,一扭头见苏柏羽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玩连环锁,微微诧异道:「柏哥儿也来了?」 苏柏羽抬头,叫了一声:「芃芃表姑。」 殷芃芃笑了笑,问道:「上回我送给你的香炉球,你用了吗?」 苏柏羽打过招呼后就重新低下了头,道:「没有,天太热了,爹爹说用不上。」 殷芃芃笑容滞了滞,很快恢复如常,「说得也是,是我没考虑周到。等冬天时你们再拿出来,到那会儿就能用得上了。」 苏柏羽「嗯」了一嗯。 那厢,苏凌芸见傅仪和厉安宜来了之后,面带笑容地迎了上去。「仪姐姐,安宜妹妹。」 傅仪和厉安宜均回应了她,只不过因着她身份尴尬,也不见有多热情就是了。 厉安宜看了一眼苏凌芸头上的金累丝蝴蝶簪,她的记性好,只觉得越看越眼熟,很快恍然大悟道:「哎呀,我记得这簪子不是禧姐儿的吗?上回唐姑娘生辰,禧姐儿戴的就是这支簪子,怎么今日就戴在芸姐儿头上了?」 苏凌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口,辩解道:「安宜妹妹是不是记错了?这是我的簪子。」 倘若苏凌芸直接承认这是苏禧送给她的簪子也就罢了,偏偏她说是自己的,厉安宜又是那种追根究底的人,这就跟她较上劲儿了。「我不会记错的,禧姐儿上回戴的就是这支簪子。禧姐儿,你过来看看,究竟是不是我记错了?」 苏凌芸脸色更白,也跟着看了过来。 苏禧正在听唐晚说话,闻言抬头看去,迎上了苏凌芸的目光。 苏凌芸语气略带了点恳求道:「九妹妹,你告诉安宜妹妹,这簪子是我的……」她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脸。 苏禧看着苏凌芸,微微笑了一下,「宜姐姐别问了,昨日六堂姐找我借首饰,我便将这个簪子和其他几样首饰送给了六堂姐,眼下这些东西自然是六堂姐的。」 厉安宜露出恍然大悟,口无遮拦道:「原来不仅是这个簪子,连别的首饰也是禧姐儿的?」 苏凌芸十分难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她身上,她难看地笑了笑,「我,我一时忘记跟安宜妹妹说了……」 厉安宜撇了撇嘴,道:「什么呀,你自己就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吗?怎么什么都戴禧姐儿的?」自从她倾慕苏禧的二哥苏祉后,就有心向苏禧示好,只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今日总算找着了由头,话里话外都是维护苏禧的。 苏凌芸无言以对,正好这时候皇后娘娘来了,一行人便往楼下走去。 这段小插曲也就暂时过去了。 刘皇后今年刚满四十,穿着红织金缠枝牡丹纹斜襟衫,体态雍容,面目华贵。她身后还站了一位穿鹅黄色襦裙的小丫头,正是三岁的和仪公主卫德音。 卫德音因为常年多病,所以脸色有些发白。许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多人,藏在皇后娘娘身后,时不时探出脑袋看一眼面前的人。她眼神好奇,大眼睛转了又转,然后落在了苏禧身边的苏柏羽身上。 今日宴会上也有几个跟卫德音年纪差不多的小娃娃,只不过他们都怯怯地拉着母亲的手,不敢跟卫德音对视。 唯有苏柏羽脸上没有一丝怯懦,当然也没有其他表情就是了,肃着一张小脸,平平静静地对上了卫德音的视线。 卫德音眨眨眼,咧开小嘴朝他友善地笑了笑。 第二十八章 苏柏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不笑,他本来就很少笑,然后淡定地看向了别处。 皇后娘娘同几位夫人说了话,便领着众人走出了新雁楼,前往太液池赏荷花。 苏禧和唐晚几人走在后面,身后只有殷萋萋和殷芃芃两人。 殷萋萋两人刻意走慢了,不知不觉便落后了她们一段距离。 苏禧牵着苏柏羽的手,正低头跟他说话。兴许是两人觉得苏禧顾不上她们,说话便也没有怎么避着她。 殷芃芃没头没脑地问:「姐姐打算怎么做?」 殷萋萋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殷芃芃声音含笑,「我瞧着今日这么多人,又是在宫里,姐姐的东西怕是不好送出去。」 殷萋萋没说话。 苏禧无意间听到这几句没头没尾的对话,本来没有放在心上。 没过多久,身后的殷芃芃又说了一句:「不过也不是没机会,宫宴下午就散了,到时候他们应当还会去外头聚一聚的。只要不过了子时,就还是卫世子的生辰,姐姐到时候再想办法就是了。」 苏禧脚步微顿。 今日是卫沨的生辰? 所以上回他叫自己绣一个荷包,是为了讨生辰礼物吗?她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想为难自己呢……苏禧这下是真为难了,她原本打算今日避开了卫沨,假装没有这回事的,眼下再假装似乎就说不过去了。 可知道又能如何呢? 她的荷包也已经烧坏了,没法送出手了。 苏禧牵着苏柏羽的手怔了一会儿,直到他们走到荷花池边,苏柏羽指着一处,道:「姑姑,我想去那里。」 荷花池旁有一个凉亭,皇后娘娘和几位世家夫人去了亭子里说话,殷氏也在,不晓得谈论到什么话题,几人面上都带着笑意。其他的姑娘们三三两两站在池边,或是赏荷,或是闲谈,各有各的事情做。 苏柏羽指的方向是荷花池的东北角,那里有一个九曲桥,桥面一直延伸到了池中央,尽头连接着一座精美的八角亭。那里的荷花开得最多最好,一朵紧挨着一朵,争相绽放,足足有半人多高,倒真如诗中所说的一般——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苏禧同唐晚几人说了一声,便带着苏柏羽往那处走去。 刚走过去,绕到了荷花池背面,就见穿着鹅黄襦裙的小公主卫德音坐在池边,梳着圆圆的花苞头,手里拿着一块茯苓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洒进池子里喂鱼。 鱼儿争先恐后地围上来,张着圆圆的嘴巴抢食。卫德音笑得两只眼睛弯弯的,看着看着倒把自己看馋了,低头啃了一口手里的茯苓糕,抬头时正好看到了走来的苏禧和苏柏羽两人。她两边脸颊都沾了糕屑,顾不得擦,连忙从池边站了起来,又惊又喜地看着苏柏羽:「你,你要跟我一起喂鱼吗?」 卫德音一个人怪没意思的,其他人一看见她在这里,就自动地躲得远远的了。眼下好不容易有人过来,她自然高兴极了。 殊不知苏柏羽根本不晓得她在这儿,之所以想到这来,完全是因为前面的人太多了,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才选择到这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来的。他没吭声,面对卫德音的热情只是冷静地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是来喂鱼的。 卫德音倒一点也不介意,抬头看了看苏禧,再看了看苏柏羽,走近了一步道:「那你吃茯苓糕吗,这是我嬷嬷亲手做的茯苓糕……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徳音,你叫什么呀?」 苏柏羽看向她,其实不太擅长跟人搭话,但是见她脸上笑容灿烂,过了一会儿方道:「……苏柏羽。」 卫德音总算找到了小玩伴,连忙扭身跑回去,从粉彩碟子里拿了两块茯苓糕,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递到苏禧和苏柏羽面前,眨巴着大眼睛道:「姐姐,羽哥哥,吃点心。」 苏禧早就被这位小公主萌得心都化了,接过了她递来的茯苓糕,道了一声谢。 上辈子苏禧只远远地见过卫德音一面,晓得她性子活泼,未料竟然这么可爱。刚才苏柏羽没开口的时候,卫德音虽然惊喜,但却没有跑到跟前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说话,分明很高兴,但是又怕太热情吓着了他们,乖巧懂事得叫人心疼。 苏柏羽接了卫德音的点心,但他不喜欢吃甜的,想了想,放进了腰上的荷包里。 如此两个小家伙这便成了朋友。池边摆着一张朱漆嵌螺钿小桌,地上铺了一层氍毹,卫德音坐在苏柏羽身边,她见苏柏羽身上带着一个鲁班连环锁,看了好几遍,惊讶地张圆了小嘴道:「我也有一个这个锁。」 苏柏羽低头看去,道:「这是我姑姑给我做的。」 言下之意便是,这个锁只有一个,不可能有第二个的。 卫德音见他不信,拉着他的手站起来,急急地道:「真的,我真的有一个……是卫沨哥哥送给我的,我解了好久都解不开……就在我屋里放着,我带你去看看。」 苏柏羽不太想去,他来这里就是想清静清静,遇到卫德音这么爱说话的就算了,反正她比他小,他可以忍着。可是还要去她屋里,就太麻烦了。他犹豫片刻,见卫德音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同时又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做出跟他姑姑一模一样的连环锁,末了点点头,道:「好吧。」 卫德音牵着苏柏羽的手,兴致勃勃地往另一头走去。 几个嬷嬷和宫女紧随其后。 苏禧没想到这俩小家伙儿说走就走,放心不下苏柏羽,叫了一声「柏哥儿」忙追了上去。 卫德音的住处位于昭阳殿旁的荣音殿,殿名是今上亲自取的,有「以音为荣」之意,足以见得这位小公主在帝后二人眼中多么重要了。荣音殿位于太液池北面,走了一刻钟,再穿过一条青石小路就到了。 那两个小家伙走得太快,苏禧追上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跑远了。她提着裙襕,不得不走快了两步,脸颊因为着急泛上了薄薄一层粉色,裙子上的七璜玉佩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倒不显得仓惶,青葱水嫩的小姑娘,便是跑起来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转过了一道月洞门,总算看到了苏柏羽和卫德音的身影。苏禧脚步慢了下来,裙襕上飞扬的璎珞八宝纹也随之落下了,盖住了底下那双粉缎绣蝶恋花纹的鞋子,她松了一口气道:「你们别走太快了……」 话音未落,抬眸看见了站在苏柏羽和卫德音对面的两人。 一个穿着天青色锦袍,脸上挂着温煦的笑容,是大皇子卫季常。 另外一个……苏禧瞧着神色自若的卫沨,下意识捏紧了手心的裙子,莫名其妙地涌上来一股心虚感。过了一会儿,她屈了屈膝,低头道:「见过大皇子,见过卫世子。」 卫季常含笑点点头,因不能开口,身旁穿青色曳撒的内侍道:「姑娘请免礼。」 想必苏禧来之前,卫德音已经跟他们说过话了,这会儿仰着头,看向卫沨道:「世子哥哥,羽哥哥不相信你给我做了一个连环锁,他说那是禧姑姑才会做的锁,我正要带他去我屋里看看呢。」 第二十九章 卫沨微微抬了抬眉,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禧姑姑?」 分明是很正常的称呼,可从卫沨口中说出来,用他那惯有的不紧不慢的语气,语调沉缓,微微上扬,没来由地让苏禧的脸颊一红。 卫德音是跟着苏柏羽叫的,苏禧原本觉得没什么,卫德音与苏柏羽差不多大,她叫苏柏羽哥哥,叫自己不正是姑姑吗?可是她却忘了,卫德音也管卫沨叫哥哥,这么一来就乱了辈分,难不成卫沨也该叫自己一声姑姑?苏禧脸上一窘,实在没法想象平白无故多了一个这么大的侄子。 卫季常见苏禧一脸窘迫,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弯腰牵住了卫德音的手,指了指荣音殿的方向,意思是他带着他们回去。 卫德音没有多想,一手拉着卫季常,一手拉着苏柏羽,回身看向卫沨道:「世子哥哥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卫沨立在原地,唇畔噙笑,眼睛看着苏禧道:「世子哥哥有话对你的禧姑姑说。」 这里已经靠近卫德音的荣音殿了,周围没什么人,所以卫沨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这番话来。 眼瞅着卫德音和苏柏羽走远了,一眨眼就剩下他们两个。苏禧忙走快了两步,想跟上去,只要不跟卫沨单独相处就行。只不过一路过卫沨身边,就被他顺势抓住了手,他的手宽大有力,把她整只手包了进去,怎么甩都甩不掉。苏禧急急道:「放开我,会被人看见的……」 卫沨笑了笑,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也就是说,不被人看见就行?」 没等苏禧反应过来,他便带着她往前面的假山走去。 假山周围种着花草,后面有一个入口。卫沨带着苏禧走入假山里,里面阴凉,空间不大,刚刚好能容纳两个人。卫沨站在苏禧面前,两人之间不可避免地紧挨着,他环着苏禧的腰,在她耳边问道:「这里可以么?」 苏禧没有吭声。 山洞里光线昏暗,她又垂着小脑袋,卫沨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声道:「幼幼?」 苏禧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模样,却又抵抗不了他的力气,只好抬手捂住脸颊,声音囔囔地,毫无预兆道:「我没有给你绣荷包。」 卫沨动作一顿,过了许久,才问道:「为什么?」 苏禧心情很沮丧,一想到自己绣好的那个月兔衔枝荷包就很可惜。她原本没打算给卫沨送荷包的,可是不知怎么就管不住自己,不仅绣了,还绣得十分用心,明明可以送给他的,却因为苏凌芸而泡汤了。她既埋怨苏凌芸又埋怨自己,咬着下唇,极力忍住自己语气里的哭腔,「……不想绣。」 卫沨定定地看着她,继续问:「为什么不想绣?」 苏禧没有继续说下去,昨日烫伤的手指头还在隐隐作痛,她语气带了点恳求,「你不要问了。」 卫沨执意要问,他试图拿开苏禧捂着脸的手。苏禧也是执拗,就是不让他看,可是她的力气哪里敌得过卫沨呢?不一会儿,就被他掰开了两只手,一双红红的眼睛暴露在他面前,他盯着她的眼睛问:「幼幼,为什么不想绣荷包?」 苏禧不语。 卫沨的眸子沉了又沉,贴近她的小脸,嗓音低低的:「还是说,只是不想给我绣?」 苏禧眼神露出一丝迷茫,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什么?」 卫沨抬起一只手,轻轻婆娑她柔软的唇瓣,脸色不太好看,「听说庆国公夫人去将军府说亲了,你打算以后只给那位傅表哥绣荷包么?」 苏禧惊讶张了张口,她自己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他是怎么知道的?那日庆国公夫人来,她以为只是单纯的串门儿,没想到是来说亲的?卫沨究竟在将军府藏了多少眼线,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她下意识摇头,辩解道:「不是,我没有给少昀表哥绣过荷包。」 少昀表哥。叫得倒是亲热。 卫沨俯身咬了咬苏禧的唇瓣,许是心情不悦,故意咬得狠了一些,就听那小丫头轻轻地「唔」了一声,痛得拧起了眉心。他道:「那你想给谁绣?」 苏禧答不上这个问题,只有选择沉默。 可是卫沨却不打算放过她,一步一步地紧逼:「嗯?幼幼。」 苏禧被他逼得没有一点退路,心里堵着气,也不知道是气他还是气自己,开始在他怀里挣扎,不管不顾地推搡他的胸口,急道:「都不想,不想给你绣荷包,也不想让你亲我,更不想你总是对我动手动脚。少昀表哥都知道让老夫人来说亲,你却只知道占我便宜,我才不给你绣……」 卫沨顿了顿,神情有些莫测。 苏禧推开他之后,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飞快地跑出了假山。 苏禧之所以没跟卫沨说实话,是因为觉得太丢人了。分明说了不给他绣荷包,转头就乖乖地绣好了不说,还被人给扔进火堆里烧了。况且便是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苏禧离开许久之后,卫沨才从假山里走出来。 他叫来了李鸿,道:「去将军府打探一下,近日发生了什么。」 眼下宫宴尚未结束,李鸿不确定道:「世子爷,现在就去?」 卫沨掀眸看了他一眼,乌目幽深,什么都没说,但却让李鸿莫名的背脊一寒。 李鸿见自家世子爷心情不好,立即改口道:「是,小人这就去。」 这厢,太液池旁,不知不觉过去了一早上。赏花宴结束后,各家都准备离去,殷氏也向皇后娘娘告了辞。 只不过卫德音却舍不得苏柏羽走,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道:「柏羽哥哥,你下回还会入宫找我玩吗?」 说实话,苏柏羽是不太想来了,宫里一点也不好玩,人又多,规矩也多,这不许那不许,做什么都没意思。而且面前的小丫头话也很多,刚才他去了她屋里,她的嘴巴从头到尾就没有停过,苏柏羽最怕吵闹,强忍着才没有说出那句「聒噪」。好不容易要回家了,他看着一脸期待的卫德音,半响没回应,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拒绝。 卫德音眼里的希冀一点点黯下来,抓着苏柏羽的小手也慢慢松了,耷拉着头,很失望的模样。 苏柏羽瞧着她的模样,纠结了一会,不太情愿地「嗯」了一声。 卫德音重新抬起头来,眼睛亮了亮,「嗯是答应的意思吗?」 苏柏羽点点头。 将军府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苏柏羽不得不走了,卫德音这才笑容璨璨、心满意足地跟他道别。 回去的路上,苏禧坐在马车里,垂着眸子,若有所思地捏着手里的玉佩。 听雁道:「姑娘,这玉佩真好看,以前怎么没见您戴过?」 苏禧慢吞吞地「唔」一声,道:「这是唐姐姐送给我的,听雁姐姐真有眼光,这块玉佩是用羊脂玉打磨的,听说价值千金呢。」 对面的苏凌芸抬了抬头。 听雁惊叹道:「这么值钱,唐姑娘出手真大方。」 苏禧抿唇笑了笑,没有接话。唐晚的父亲是两淮盐运使,唐家家底殷氏,唐晚也一向出手阔绰,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但是这个玉佩却并非唐晚送的,是苏禧有一回上街时相中的,因为喜欢这块玉的玉色,所以不惜花大价钱买了下来。今日出门时苏禧把这块玉佩放进了荷包里,此时才拿了出来。 第三十章 苏凌芸看了一眼苏禧手里的玉佩,玉色莹润,细腻光滑,委实是难求的好玉。 苏凌芸心里恼着苏禧今日在众人面前说出那番话,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向她借了首饰,所以一直没跟她搭话。眼下见苏禧随手就拿出了一块价值千金的好玉,忍不住又想起了苏禧那个摆满首饰的五层亮哥柜子,心里又酸又妒,捏了捏裙襕。 苏禧与听雁说完话后,就把玉佩放到了一旁,自然而然地谈论起了另一个话题。 马车很快到了将军府门口,苏禧扶着听雁的手下了马车,全然不觉自己落了什么。 马车里,苏凌芸看向苏禧遗忘在马车里的羊脂玉玉佩,玉佩静静地躺在那儿,显得很不起眼。过了一会儿,她掀开帘子看了看,苏禧已经走远了,她的丫鬟在外头道:「六姑娘,您不回府吗?」 苏凌芸眼神闪烁,一言不发地放下了帘子,很快又从马车里出来,道:「走吧。」 傍晚,苏禧去了秋堂居,把自己丢了一块玉佩的事跟殷氏说了。 殷氏便问了她在哪里丢的,苏禧如实回答了。 殷氏遣身边的鲁嬷嬷去后院问了问看管马车的人,那人把马车里找了一遍,不见苏禧的玉佩。今日坐过那辆马车的只有苏禧和苏凌芸两人,鲁嬷嬷去了二房,到苏凌芸屋里找了一遍,果真在抽屉里找到了苏禧的羊脂玉玉佩。 鲁嬷嬷就将这事跟殷氏说了。 本来丢了一块玉佩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苏凌芸明知道那是苏禧的玉佩,却在拾了玉佩之后非但没有还给苏禧,反而自己藏了起来,这便是品德修养有问题了。 殷氏为此把二夫人郭氏叫到了跟前,针对她没有管教好子女一事数落了一通,并罚了二房两个月的月例,还让郭氏每日抄写一遍经书反省。 郭氏本来就不待见苏凌芸,如今因为苏凌芸被殷氏莫名其妙地罚了一顿,心里自然不痛快。一回到二房就把苏凌芸叫到了堂屋,不由分说地打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不知羞耻的东西,不是你的东西你也好意思拿?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平日里念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也不瞧瞧你自己是什么身份,配得上那玉佩吗?还有那几样首饰,我怎么不知道府里发过那样的簪子?是不是也是你偷的?」 苏凌芸捂着脸颊,眼里蓄了泪,摇头道:「不是……那是禧姐儿送给我的。」 郭氏冷哼一声,「平白无故的,她为什么送你东西?大房的人都没安什么好心,刘嬷嬷,你去她屋里,把她那几样首饰找出来,都给我扔了。」 刘嬷嬷是郭氏的陪嫁嬷嬷。 刘嬷嬷应了一声是,领着两个丫鬟去了苏凌芸的屋里。 苏凌芸忙要阻止,着急道:「不要,太太……」 郭氏哪里会听她的恳求,等刘嬷嬷把那几样簪子、耳坠找出来后,眼睛一眨不眨地扔进了厨房烧火的炉子里。回身见苏凌芸心疼得脸色惨白,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嘴上却道:「大夫人说我没教好你,才纵容了你的贪欲。明日起你和杨氏屋里的东西一切从简,每日去佛堂罚抄三遍经书,抄完了拿给我看,不抄完不许吃饭。」 杨氏是苏凌芸的生母。 殷氏罚了整个二房的月例,日后两个月二房都得紧着过了,这一切又都是苏凌芸惹出来的,郭氏自然要从苏凌芸这里下刀子。至于抄经书,郭氏自己都得抄,又怎么会少得了苏凌芸呢? 当晚,苏禧从听雁那里听说了二房的经过,扁了扁嘴,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听雁一边给她手指头长泡的地方抹药,一边气哼哼道:「六姑娘这是活该……姑娘好心好意给她送簪子,她还故意扔您的荷包。奴婢瞧着都快气死了,也就您好脾气,还忍了她那么长时间。换做是奴婢,当时撸袖子就跟六姑娘打起来了。」 苏禧被她的语气逗笑了,小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听雁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这次姑娘您丢了玉佩,还不能让六姑娘受到教训呢。」 苏禧眨眨眼,她没告诉听雁,自己是故意把玉佩落在马车上的。 苏凌芸既然能不问自取地拿走她的荷包,想必也不会放过一块价值千金的玉佩。 事实上,苏凌芸果真是应了那句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头,晋王府。 卫沨坐在书房里,听一位穿着秋香色襦裙的丫鬟汇报当时的情况。 丫鬟说完之后,卫沨一阵沉默,眉心微蹙,过了许久,才缓缓问道:「她的手怎么样?」 丫鬟名叫荷香,是二房一个不起眼的三等丫鬟。「回世子爷,奴婢不在跟前伺候,并未看清九姑娘手上的伤势。只不过九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瞧着很紧张的模样……」 卫沨面无表情,没有再问。今日他遇见苏禧的时候,难怪觉得她不对劲,他一握着她的手,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以为她是怕被人瞧见,所以不喜欢自己的碰触,没想到……那个小傻子,她是不想要自己的手了么? 卫沨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李鸿忙追上去道:「世子爷,这么晚了,您去哪?」 卫沨没有回答,人已经走远了。 将军府。 夜幕低垂,廊下的灯笼光从窗牖照了进来,光线昏黄,照在榻上的苏禧身上。便见她微垂着头,神态专注,浓长的睫毛偶尔扑扇一下,像两只振翅欲飞的凤尾蝶。过了一会儿,她才动了一动,缓缓抬起了头,把悬在榻沿的两条腿放了下来,身子也随之一松,重新坐回了美人榻上。 苏禧捏了捏两条酸疼的腿,大夏里热出了一身汗,浑身黏腻腻的十分不舒服。她正准备让丫鬟备水洗澡,刚掀开帘子走出内室,就见门外站了一个穿绿裳的丫鬟,正在跟听雁说着什么,模样有点着急。 苏禧见她有点眼熟,想了一下,才想起她是那日给自己递过卫沨字条的丫鬟。 名字好像叫清露。 清露见苏禧从里面出来了,眼神欣喜,顾不得听雁的阻拦,擅自走进了屋里,朝苏禧恭敬地行了行礼,道:「姑娘,奴婢有话想对您说……」 苏禧瞧着她,腹诽道哪里是她想对自己说话,分明是卫沨又要给自己传信了。 犹豫了一下,苏禧道:「跟我进屋里来吧。」 搁在以前苏禧是不会让她进屋的,只不过今天白天苏禧才对卫沨说了那番话,莫名其妙冲着他发了一通脾气,加之今日又是卫世子的生辰,她心里多少有点愧疚,所以就顺其自然地让清露进了屋,想知道卫沨说了什么话。 到了内室,苏禧关上了窗户,回身看向清露。 清露走近一步,坦白道:「九姑娘,世子爷就在后门外等着您。门口的人都打点好了,世子爷请您出去一趟……」 苏禧怔了怔,问道:「现在?」 清露颔首说是。 现下府上的二门已经落钥了,除非苏禧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否则根本出不去,卫沨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而且这黑灯瞎火的,又是孤男寡女,他也真好意思提出这要求,还让一个不相关的丫鬟来说……苏禧多少有些不自在,转了转眼珠子,道:「你跟他说一声,府里的门都锁了,我现在没法出去,让他明日再过来吧……」 第三十一章 清露却道:「九姑娘放心,奴婢正好会一点开锁的功夫,定不会被人发现的。」 「……」苏禧沉默了一阵儿。 卫沨往将军府安插丫鬟的时候都想了什么,怎么连开锁的都有?震惊归震惊,苏禧想了一下,这会儿还没过子时,遂点点头答应了,道:「你去外面等我一会儿。」 她刚才练了几套动作,出了一身汗,虽然顾不上洗澡了,但还是要换身衣服。 清露出去后,苏禧换了一条樱色细褶裙,担心夜里太凉,外面又穿了一件浅黎色吴罗褙子。刚一走到门外,便见殷氏带着丹雾和丹露两个大丫鬟往这边走来,她心里一惊,呆在原地,还以为自己和卫沨的事情被发现了,心跳得「扑通扑通」飞快。 等殷氏走到跟前,见苏禧小脸发白,一摸她的手也是冰冰凉凉的,问道:「怎么脸色这么差?手也凉,大半夜的不待在屋里,是要去哪儿,不怕把自己冻着了?」 苏禧唇瓣嗫嚅,心虚道:「我傍晚丢了一个香囊,想趁这着会儿出去找找……」 殷氏听罢,道:「怎么又丢了东西?你这丫头,一日之内都丢了几回东西了,这般马虎,以后是不是要把自己也弄丢了?」 苏禧乖乖顺顺地被殷氏数落,没敢吱声。 殷氏进了屋子,从袖中取出一个羊脂玉玉佩,正是今日苏禧落在马车上的那个,语重心长道:「这块玉佩鲁嬷嬷给你找回来了,你好好收着,下回若再弄丢了,我可不管你了。」 苏禧接了过来,心思并不在这玉佩上。她让听雁收了起来,坐在殷氏对面道:「娘,你怎么突然来了?」 殷氏点点她的额头,「小没良心的,娘就不能来找你说说话?」 苏禧赶忙摇头,说不是,「只是往常这时候娘已经睡了,今日怎么却没有睡?您明天一早还要去老祖宗那儿请安,女儿这不是担心您起不来嘛……」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看了一眼,清露已经不见了,不晓得她是不是给卫沨传话去了。 这回真不是自己不愿意见他,苏禧想,怎么会这么不凑巧呢,她刚要出门了,娘就从外面走了进来,难不成冥冥之中老天爷都在帮娘阻止自己? 殷氏道:「我刚才睡了一觉,梦见你爹爹和二哥,醒来以后就睡不着了……」 殷氏说起她的担忧,苏振和苏祉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往家里写过家书了,不晓得他们在边关生活如何。刚才的那个梦里,她梦到苏祉受了伤,一把长剑直直地穿透了他的胸膛,她吓得浑身是汗,醒来后先去后院祠堂拜了拜祖先,求他们保佑苏振和苏祉平安归来,然后绕了一圈儿,这才顺道来了花露天香看一看苏禧。 苏禧知道爹爹和二哥这次会平安回来的,就坐在一边儿安抚殷氏。 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殷氏见天色不早了,这才站起来道:「幼幼,你早些休息吧,娘不打扰你了。」 苏禧把殷氏送到门外,目送着殷氏远去后,才回屋看了看钟漏。子时三刻……再有一刻钟就是第二天了。 不知道这时卫沨还在不在外面? 苏禧站在门边踟蹰了一会,这时候夜色已深,府里处处都下了钥,清露又不知去了哪儿,便是自己想见卫沨,也是出不了二门的。她只好打消了出门的心思,回屋换下了衣裳,穿着一件牙白色绣缠枝灵芝纹的薄衫,底下穿了一条细褶裙子,打算上床休息。 听雁已经下去了,今晚是她当值,此时正在偏室里睡着。 苏禧吹熄了床头三弯腿香几上的油灯,屋子顿时陷入黑暗之中,她掀起幔帐,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眨了眨眼,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然后猛地坐起来,定睛一看,果真看到床尾坐着一个人。她吓得心跳都快出来,张口就要叫人,对方的速度却比她更快一步,俯身朝她压过来,温热宽大的手掌就盖住了她的嘴,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幼幼,是我。」 苏禧吓得心跳都停了,听到卫沨的声音后,才顿了一顿,停止了剧烈的挣扎。过了一会,她气急败坏地推开他道:「你,你怎么会在我屋里?还坐在我床上……」 卫沨不着痕迹地轻轻拢住她的小手,不让她碰疼了自己的手指,半撑着身子,低声道:「想见你。」 苏禧一僵。 卫沨继续道:「你不出去,我只好进来找你了。」 苏禧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娘来了,院里的门也锁了,我出不去……」 卫沨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脸庞贴着她软软嫩嫩的脸颊,闻着她身上香甜的气味,想到今日宫里她的反应。难怪一问起那个荷包,她瞧着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这个傻姑娘,非说没有绣荷包,为何不跟他说实话?在他面前诚实一点不好么? 卫沨轻轻地婆娑她烫伤的指尖,一下一下,像爱抚一件容易破碎的宝贝,问道:「还疼么?」 苏禧眼眶湿漉漉的,刚才被他吓出了泪花,眼下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抽了抽手。 卫沨紧紧地攒着,没有松开,「荷包没了再绣一个就是了,若是把手烧坏了,你日后不想弹琴了么?若是我再亲你,你怎么动手打我?」 苏禧静了静,有点窘迫:「你怎么知道的?」 卫沨微微撑起上身,俯视着她,乌目深邃,「以后再有这种事,不许瞒着我。」 苏禧抿了抿唇,不敢跟他对视,他的眼神太灼热了,看得她很不好意思。「我不要……太丢人了,你会笑话我的。」 卫沨看着身下的小姑娘,只见她脸颊红红的,水光潋滟的大眼睛躲躲闪闪的,就是不肯跟他对视。窗外的月光照进来,余晖洒在床头,更加显得她皮肤胜雪,肌骨莹润,披散着乌黑稠密的头发,害羞又别扭的小模样,叫人看得身子都酥了。他唇边溢出一抹浅笑,道:「我不会笑话你。幼幼,我现在只想亲你。」 苏禧看着他,下意识抬起手捂住了嘴,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明显在说「不行」。 他每次亲她都会发出那种声音,唇齿紧紧地交缠着,既暧昧又羞耻……要是被外头的听雁听见,苏禧就没脸见人了。 好在这回卫沨没有强迫苏禧,从她身上坐了起来,用手抚了抚她满头的乌发,问道:「我的荷包呢?」 苏禧倚靠着床头的雕花檀木,坦白道:「烧坏了。」 本以为这么说了,卫沨就不会再问了,未料他却道:「还留着么?拿出来让我看看。」 苏禧不明所以,道:「留着是留着……可是已经不能戴了,你为什么还要看?」 卫沨只道:「听话,拿来让我看看。」 苏禧嘟了嘟嘴,只好穿了绣鞋下床,走到一旁的紫檀雕花柜子前,打开柜门,从中间那层的抽屉里取出了自己绣的月兔衔枝纹荷包。再走回床头,递给了卫沨,「你看,这里都被烧坏了。」说着指了指兔子手里抱着的那截树枝,那里烧了一个黑糊糊的洞,有拇指甲盖大小,肯定是不能再装东西的。 第三十二章 卫沨接过去看了一会儿,拇指在月兔的红眼睛上细细地婆娑,这只兔子绣得极好,神韵娇憨,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不知为何就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吃翠玉豆糕的苏禧。说实话,卫沨让苏禧给自己绣荷包的时候,并没有奢望她会绣得这么好,眼下看着荷包上那块烧焦的地方,乌目不悦地深了深,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掀眸,看向面前的小姑娘,弯唇问道:「幼幼,当时你为何要把它从火盆里捡出来?」 猝不及防,苏禧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小脸一红,嘴硬道:「好歹是我绣了好几天的,要是白白被烧了多可惜……」 卫沨抬了抬眉,慢悠悠道:「可我怎么记得,当初某个小姑娘说不会给我绣呢?」 苏禧无言以对,她就知道卫沨一定会笑话她的,刚才还说什么不会笑话自己。她鼓了鼓两颊,想把荷包从他手里夺回来,道:「不给你了,还给我,你笑话我……」 卫沨高高地举着荷包,眉眼含笑,顺势把她搂入怀中,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瓣,「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还有要回去的道理?嗯,幼幼,你心里是不是也在乎我的?」 苏禧把脸颊埋进了他的胸口,小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不让他看见自己羞红的脸,瓮声瓮气道:「不是。」 卫沨不信,「真的么?」 过了许久,小姑娘蚊子一般几不可闻道:「……只有一点点。」 卫沨眼里的笑意深了几分,不放过她:「一点点是多少?跟你的少昀表哥比呢?」 苏禧根本没考虑过傅少昀,于是继续埋着脑袋道:「比他多。」 卫沨环着她柔软的腰肢,在她耳边低低道:「幼幼,必须多很多。」 苏禧耳朵麻麻的,身子也麻麻的,卫沨分明没有亲她,但是她却觉得浑身都软得没有了力气。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卫沨腿上跳下去,跑到外面的钟漏前看了看,只差一点点就到子正,眼瞅着今天就要过去了。 卫沨问道:「幼幼,你在看什么?」 苏禧担心他说话被侧室的听雁听见,赶忙回去,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小声一些。她嗫嚅道:「白天在宫宴上,我听说今日是庭舟表哥的生辰……」 卫沨轻轻抬眉,不置可否。 苏禧道:「我没有东西送给你。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卫沨低笑:「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么?」 苏禧迟疑了一下,立即改口道:「不能是太难的,摘星星摘月亮什么的我做不到。」 卫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就见他抬起了手,指了指自己的薄唇,「亲我一口。」 「……」苏禧睁了睁圆眼睛。 每回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卫沨主动的,苏禧被他掌控,毫无反抗之力,最后只能乖乖地软倒在他的怀里。加上苏禧脸皮子又薄,让她主动是更不可能了。 卫沨见她不说话,沉声:「做不到?」 苏禧抿唇,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一时冲动那么说了,现在就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果不其然,卫沨闲闲地道:「这既不是摘月亮,也不是摘星星,连这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我的生辰……」 苏禧咬了咬牙,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俯身看准卫沨的薄唇,飞快地印上去。到底是生疏,不晓得如何亲吻,学着卫沨平时亲她的方式,烧红着脸吮了两口,小小软软的舌头在他唇上舔了舔,不敢深入,亲完了以后,连看都不敢看他,转身就要往外走:「我,我去跟听雁姐姐一块睡。」 卫沨拉住她的手,眼眸漆黑,把她娇娇软软的身子放到了自己腿上,捏着她的下巴,正准备低头再次亲下去。 外面忽然传来一个脚步声,听雁掀开璎珞珠帘,询问道:「姑娘,您醒了吗?奴婢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苏禧一惊,赶忙推开卫沨,慌慌张张地把他推进了床榻里面,掀起被子盖着,然后放下了床头的销金幔帐。 等听雁进来的时候,就见苏禧的拔步床上销金幔帐掩得严严实实,听不见一丝声音。 奇怪,方才明明听见了说话声的?听雁站在床头,想伸手掀起幔帐瞧瞧姑娘是不是睡了,就听见苏禧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囔囔的,带着浓浓的睡音:「听雁姐姐,我有些冷,你替我把窗户关上吧。」 听雁便放下手,转身去了窗边关上窗户,心中疑道方才分明记得关了窗户的,怎么这会儿却打开了?她只当是风吹开的,没有多想,「姑娘,您怎么忽然醒了?可是要喝水?奴婢去给您倒一杯水吧。」 苏禧忙说不用,道:「只是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我已经没事了,你回去睡吧。」 听雁颔首说好,掀起珠帘走出了内室,回去继续睡了。 这头,苏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一晚上真是心惊肉跳,接连被吓了好几次,迟早她的胆子都要因为卫沨给吓破了。一边想着,一边低头看了看,就见刚才因为一时情急,把卫沨推到床上后,自己也随之爬了上来,眼下她几乎是「骑」骑在了卫沨身上的。方才听雁进来的时候她只顾着怎么应付听雁了,根本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姿势多么暧昧,现在对上卫沨似笑非笑的双眼,她的脸「腾」地一红,浑身有如煮熟的虾子一般,赶忙慌乱地从卫沨身上退到了床榻角落,羞恼道:「你快走吧,荷包都给你了,再不走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说着伸出小腿,踢了踢他的腰,示意他赶紧走。 然而她今晚穿了一条海棠红的细褶裙子,裙子因为刚才的动作往上滑了一滑,露出一截腻白细润的小腿和精致纤细的脚腕。便见那片肌肤在黑暗中显得愈发白嫩诱人,卫沨眸色深了深,伸出手想握住她的脚踝,幸亏苏禧提前发现了他的意图,眼疾手快地往回缩了缩脚,迅速地用裙子盖住了,嗔恼道:「你想干什么?」 卫沨眼里毫不掩饰地露出一抹遗憾,他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眼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你说呢?」 苏禧条件反射:「不行。」 卫沨低低的笑,「幼幼,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苏禧不吭声,反正从卫沨嘴里说出的话都不是什么好话。 就见卫沨从怀里取出她绣的荷包,仔细端详了一遍,指着被烧坏的地方问道:「这里能修补起来么?」 苏禧借着月光看了看,道:「能是能,只不过补好以后会留下补丁,不如原来的好看了。」 卫沨道:「不要紧,能戴就是了。」 苏禧见卫沨不像是开玩笑,考虑了一下,从他手里接过了荷包,「我试一试。倘若补的不好看,你也会戴着吗?」 卫沨颔首,然后道:「现在补吧。」 苏禧惊讶地问:「……你不走么?」 卫沨支着下巴,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自然要在一旁看着你。」 可修补荷包至少得一两个时辰,苏禧怎么可能让他留在自己的闺房这么久?苏禧誓死不从,想把卫沨往外头赶,又怕再次惊扰了外头的听雁,不敢太大动作,小心翼翼又胆战心惊,一点威慑力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她精疲力竭,实在没力气与卫沨争了,只好由着他了。 第三十三章 苏禧从柜子里找出针线笸箩,点亮了黄花梨香几上的油灯,坐在桌边的绣墩上,拿着荷包看了一遍,琢磨着该怎么下手。她想了想,找了一块同样颜色的布,把那块烧破的洞口给缝补住了,只是这样一来就多了一个补丁,看起来十分明显。 苏禧苦恼地皱了皱眉。卫沨在一旁道:「这样也好。」 苏禧摇头说不行,她自己看着都难受,更别提卫沨这么挑剔的人了。她见过卫沨腰上的荷包,几乎每次见面他戴的都是不重样的,不仅花纹繁丽,而且针脚精致。她不认为卫沨会一直带着自己的荷包,但她有点强迫症,容不下一点瑕疵,既然答应修补了,就要补得一点也看不出来。 苏禧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在那块补丁上绣一个绣球,这么一来,月兔手里捧着的就不是树枝,而是缠着络子的红色绣球了。 灯光下,只见苏禧垂着浓长的睫毛缝补荷包,时不时揉揉眼睛,显然是瞌睡了。 卫沨以手支颐,唇角微弯,专心致志地看着灯下的小姑娘,时不时叫她一声,唤醒她的神智。 过了一会儿,苏禧实在瞌睡得不轻,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带着睡意商量道:「庭舟表哥,我想睡了,明天再补行不行?明日补好了我让清露给你送过去。」 这时候已经过了丑时了,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苏禧从来没熬得这么晚过。 卫沨捏捏她的小脸蛋,哄道:「幼幼听话,已经快补好了,再坚持一会儿。」 苏禧噘了噘嘴,不满地撒娇:「我想睡觉。」 小姑娘大概是困迷糊了,一双杏眼半眯着,小脸又瞌睡又委屈,瞧着真是可爱极了。卫沨低低地笑,道:「别睡,我有话对你说。」 苏禧顺势往他怀里钻了钻,脑袋抵着他的肩膀,眼睛也不睁开,「什么事?」 卫沨握着她一只手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幼幼,过一阵子我就让人来将军府说亲。」 过了一会儿,苏禧才慢慢睁开眼,头脑总算有点清醒了,「为何突然说这个?」 卫沨摩挲着她的指尖儿,徐徐道:「白天不是有人控诉我不知道提亲么?我若是再不赶紧把她定下来,万一再来个什么表哥,把我小姑娘抢走了怎么办?」 苏禧脸红了红,卫沨好像忘了他自己也是她的「表哥」,虽然表得有点远就是了。她从卫沨怀里钻出来,道:「不跟你说了。」说着就要往床上躺去。 可卫沨怎么会放过她?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拎小兔子一般重新拎了回了怀里。 苏禧带了点儿哭腔:「求求你让我睡觉。」 卫沨道:「乖,绣完再睡。」 最后苏禧实在不是卫沨的对手,耐不住他的恩威并施,几乎是半闭着眼睛把剩下的一点绣球绣完的。就见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期间不慎扎着了一次手指头,卫沨心疼地替她吮去了血珠,她轻哼一声,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卫沨笑了笑,也没有反驳。 好不容易缝补好了荷包以后,苏禧剪掉最后一点线头,把荷包往他怀里一塞,顾不上说话,踢掉绣鞋,钻进床榻上倒头就睡着了。 卫沨看了看手中的月兔抱绣球荷包,苏禧绣得用心,便是最后瞌睡得不行了,也没有马马虎虎。她的绣活儿算不上极好,若是放在以前,卫沨是看不上这种孩子气的荷包的,但因为是苏禧绣的,而这只兔子的形态又跟苏禧太过相似,就怎么看怎么顺眼了。 卫沨唇角噙着笑,把荷包收入怀中,起身走到床边。见苏禧侧对着他,已经睡熟了,眼底下一圈浅浅的青色,今晚真是累坏她了。他展开薄被盖在了她身上,俯身亲了一下她的眉心,站在床沿看了一会儿,这才吹熄了油灯离去。 次日族学休息,苏禧一直睡到了午时,最后是肚子饿得「咕噜咕噜」打鼓了,才肯起床。 听雁一边伺候她梳洗,一边问道:「姑娘昨日是不是没睡好?奴婢见您夜里醒了好几次,今儿起来脸色也不好,是不是晚上的熏香不好?今晚可要换一种?」 苏禧摇摇头,「不是熏香的问题……是,是我白天太累了,晚上反而睡不好了。」 听雁很是为她着想,「那姑娘今儿就好好歇歇吧,正好今日学堂里休息,奴婢一会儿让听鹤煮一碗百合鲈鱼汤给您端上来,您喝了,晚上就能睡的更安稳了。」 苏禧应了一声。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睡得不好根本不是因为太累了,而是卫沨不让她睡觉,非要她补完荷包才行。她到最后都忘了自己怎么穿针引线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缝得怎么样,只记得她把荷包塞给卫沨之后,就昏睡过去了。 卫沨为何非要她昨晚绣完不可?苏禧瘪瘪嘴,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吃了点东西以后,回到床上继续补眠。 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苏禧养足了精神,想起自己昨晚练完动作后还没洗澡,赶忙让丫鬟备水洗澡。洗完澡后天还没黑,整个上京城都被橘黄色的余晖笼盖了,余霞成绮,云影斑驳。 苏禧站在院里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回屋了。 第二日晌午,苏禧从族学里回来,见门外停着一辆黑漆马车,不像是府里的,倒像是有人拜访。府上经常有人拜访,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她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晚上去秋堂居向殷氏请安的时候,苏禧顺道留在秋堂居一块儿用了晚膳。 苏禧随口问道:「娘,今日来咱们府上的人是谁呀?」 殷氏道:「是惠安侯夫人。」 苏禧脑子转了转,过了许久才想起来着惠安侯夫人是谁。她诧异地睁大眼睛,惠安侯的儿子孙睿不正是苏凌蓉上辈子那个有龙阳之好的夫君么?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眼下苏凌蓉已经跟庆安侯的吴二定亲了,他难不成要横插一脚? 苏禧心里想了很多,面上却道:「女儿记得惠安侯不怎么与咱们家来往,怎么今日突然过来了?」 殷氏见她一脸懵懵懂懂,还是个小丫头,便没有告诉她,惠安侯夫人是来为自家儿子说亲的,正是看上了府上的六姑娘苏凌芸。 孙睿是惠安侯府的嫡长子,又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若不是有龙阳之好,倒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上辈子苏凌蓉就是只看见了这门亲事表面的光风霁月,没有真正了解孙睿此人,苦苦在老太太跟前儿求了那么久,等到嫁到惠安侯府后,才追悔莫及了。 昨儿惠安侯夫人来府上表明了来意后,二夫人郭氏不太想这么便宜了苏凌芸。她的蓉姐儿只能嫁给吴二那个纨绔公子,凭什么那贱人生的女儿就能嫁得这般好? 所以郭氏没有立即答应这门亲事,只说再考虑考虑。 苏凌芸从下人口中听到了这回事,放下笔,晓得郭氏是不想让自己嫁得太好。她是庶子庶女,倘若能嫁给惠安侯府的大公子,那确实是她高攀了。她咬了咬牙,想去找郭氏理论理论,可是一想到郭氏是自己的嫡母,自然有权利决定她的婚嫁,到时候谁有理谁没理也说不清。只好重新坐了回去,不甘地拿起笔继续抄写经书。 第三十四章 没想到过了两日,惠安侯夫人又来了一趟。 这回不仅自己来了,还把儿子孙睿也一并带来了,说是要让老夫人相看相看。 苏老太太、殷氏、郭氏和三夫人郁氏正好都在上房,苏禧和苏凌芸也在这儿。本来是一家人坐着说话的,听说惠安侯夫人来了,苏禧和苏凌芸只好去了彩绘竹韵常青紫檀底座的屏风后面。 苏禧这时才知道前儿惠安侯夫人来的目的。 儿子都带来了,除了说亲,还能是什么别的什么?只是不知道,这亲事是为谁说的? 苏凌蓉已经定亲了,府上未出阁的姑娘只有她自己和苏凌芸。苏禧心中一骇,该不是给自己说的吧? 转念一想又不太可能。倘若真是自己,殷氏不可能不与她说的,她定了定神,往屏风外面看去。 惠安侯夫人容貌淑丽,笑起来更是添了三分亲切,孙睿的相貌正是随了她。 苏老太太道:「孙夫人快请坐。」 惠安侯夫人落座后,孙睿上前一步,向老太太和三位夫人都行了一礼,道:「晚辈拜见老夫人和三位夫人,老夫人萱草长春。」 这么一看,孙睿委实是生得不错。 苏禧坐在屏风后面的美人榻上,透过屏风之间的空隙,目光落在了孙睿身上。只见孙睿一袭雨过天青色绣竹节纹长袍,身形高挑,五官俊朗,举止也恰到好处,一看便是很有修养的公子。若不是知晓上辈子的事,真是难以相信这样的男子竟然有那种谷道之好。 苏禧以前只觉得孙睿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与一般的男子好像又不大一样,直到有一日上街,马车恰好坏了,停在一条不起眼的街道上,她掀起帘子看了看,正好看见孙睿和一名男子姿态亲密地从一座院子里走出来。彼时胡同里没什么人,那男子搂着孙睿的腰,手掌还放在他的臀上捏了捏…… 苏禧当时就吓傻了,从没见过两个大男人当街搂搂抱抱的,她赶忙放下帘子,震惊了许久都没缓和过来。 那时候苏凌蓉已经和孙睿成亲几个月了,果然没过多久,苏凌蓉也知道了这回事。 据说这位孙公子,不仅跟好几位男子不清不楚,还在外头养了不少戏子……他之所以跟苏凌蓉成亲,只是为了延续孙家的香火而已。 眼下苏禧看着这位孙公子,想起他上辈子的行径,因他相貌而升起的好感很快就消弭了。 苏禧视线一转,见身旁的苏凌芸面容含娇,羞中带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便隐约猜到了怎么回事。再看了看外头,惠安侯夫人除了与老太太说话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二夫人郭氏,这么一来,今日惠安侯夫人为谁而来就不言而喻了。 只不过苏凌芸不曾与惠安侯府打过交道,惠安侯夫人为何会相中了她?况且,怎么上辈子娶了五姑娘苏凌蓉,这辈子就要娶六姑娘苏凌芸了?苏禧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 这头,苏老太太瞧着对孙睿挺满意的,惠安侯夫人告辞的时候,她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外。回到上房坐在花梨木卡子花玫瑰椅中,她道:「我见这门亲事不错,不如就这么定了吧。苏六年纪也不小了,翻过年就十五了,早早地把亲事定下来,也好早日留在闺房里,定定心性。」 这是在说前儿苏凌芸拿了苏禧玉佩的事,这件事闹得不小,老太太都知道了。 二夫人郭氏便是心有不满,老太太都开口了,她也不好再拒绝,只道:「是,只是这事总不好咱们开口,若是下回惠安侯夫人再提起此事,儿媳便答应下来。」 苏老太太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苏凌芸听说老太太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这几日可谓是春风满面,高兴极了,大有一种苦尽甘来的喜悦。她这么想也不错,若是这门亲事成了,她一嫁入惠安侯府便是宗妇,能掌管中馈不说,日后孙睿承袭了惠安侯的爵位,她再生个儿子,那就是稳稳当当的侯夫人了。 何况孙睿又生得好看,文质彬彬,今日只是在屏风后看了几眼,就足以让苏凌芸心驰神往了。 苏凌芸回到屋中,看着桌案上只抄写了一半的经书,想起自己受到的那些侮辱,心情陡然就沉了下来。她捏了捏拳头,怨愤地想,自己只是出身差了一点儿,却要低声下气地、腆着脸去讨好苏禧,等她嫁给孙睿之后,定要笼络住孙睿的心,让现在瞧不起自己的人都后悔去。 自打苏禧给卫沨补好荷包后,这几日卫世子就一直没再来将军府后门找她了。 苏禧一边觉得清静,一边又忍不住嘀咕:「过了河就拆桥。」 今日是庆国公傅鸿生的六十大寿,苏家过去贺寿,苏禧跟着殷氏一起去了。见到庆国公老夫人的时候,苏禧双靥含笑,大方自然地叫了一声「老夫人」,仿佛全然不知她上回登门替傅少昀求亲的事。 庆国公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只道:「禧姐儿……嗳,可惜了,真是可惜啊……」 可惜傅少昀没有这个福气。 梅氏在一旁不乐意了,本来老夫人瞒着她去将军府说亲,她就十分地不满了,眼下又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些,立即道:「娘,外头还有许多客人呢,您说这些做什么?」 庆国公老夫人摇了摇头,表示与梅氏说不到一块儿去。 后来几个姑娘家去了后院,郁宝彤今日没来,只有唐晚来了。 烈日炎炎,天气燥热。苏禧和唐晚为了纳凉,专门挑了一个僻静的八角凉亭,两人坐在亭子里,一边品尝丫鬟端来的茶点,一边闲谈。 苏禧十分不耐热,只见一会儿的功夫,她鼻尖上就冒出了薄薄一层汗珠,饶是两个丫鬟在身边摇着蒲扇也无济于事。唐晚见她托着两腮,热得整个人都蔫了,忍不住一笑,道:「我看前儿殷萋萋的扇子不应该送给卫世子,应该送给你才是。夏送凉,秋送暖,你可比谁都需要凉快呢。」 苏禧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总算神智回笼了,「唐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晚看了看四周,附近只有她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在不远处的湖心亭里纳凉,便没有隐瞒她道:「前几日皇后娘娘设宴那一日,不正是卫世子的生辰么?宫宴散了后,我见殷萋萋特意把卫世子叫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送了他一把亲手做的折扇呢。」 这么一说苏禧想起来了,殷萋萋确实和殷芃芃商量过怎么把礼物送出去的问题,只不过后来她走得早,心里又装着别的事儿,自然而然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苏禧心念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随口道:「后来呢,卫世子收下扇子了吗?」 唐晚撇撇嘴,道:「我远远地瞧着,没有看清。只不过殷萋萋也忒大胆了些,光天化日的就敢给男子传递私物,要是被有心人看见,也不怕毁了自己的名誉。」 苏禧「哦」了一声,一想到别的姑娘给卫沨送礼物,心里有点小小的不痛快。 唐晚没注意她的表情,又道:「不过像卫世子那种守礼之人,应该是没收下的。」 第三十五章 苏禧扁扁嘴,心道卫沨才不是什么守礼之人呢,大伙儿都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卫沨表面看着彬彬有礼,其实骨子里坏透了。 寿宴散后,苏禧想着屋里的熏香快用完了,便跟殷氏说了一声,去西大街的香料铺子买几种香料。 马车停在香料铺子门口,苏禧进去选了檀香、沉香、郁金、桂皮等几种香料,让听雁付过钱后正准备出去,身边却忽然站了一个穿青衫的青年,问道:「姑娘,可否请问这是什么香料?」 苏禧抬头,看清此人的面容后愣了愣,很快恢复如常,看了看他手中的香料,道:「这是甘松香。」 李鸿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道:「我家公子让小人挑选几种香料,小人对这些并不了解,可否请姑娘帮忙挑选几种适合男子的香?」 苏禧思忖片刻,让听雁去外面等自己。 听雁出去后,李鸿这才向苏禧行了行礼,恭敬道:「九姑娘,世子爷让小人跟你说一声,他有事需要回封地晋州一趟时间。」 回到府上,苏禧把今日买回来的几种香料分了类,收进偏室的雕花柜子里,然后又想起了李鸿说的话。 「世子爷前儿一早就出发了,因走得急,没来得及与九姑娘道别。九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可以让小人通传。」李鸿又把将军府里有哪些卫沨的眼线坦白了,苏禧这才知道不仅花露天香和秋堂居有他的人,便知二房也有一个。 难怪每回她出什么事,他都知道。 苏禧拨了拨博山熏炉里的香灰,轻轻的,不悦的哼了一声。她就说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卫沨非要自己连夜缝补好荷包,原来是第二天就要回封地了。什么叫没来得及道别,他在她闺房里待了一整晚,连句话都没工夫说吗?苏禧才不相信呢,肯定是他故意瞒着自己的,可是为什么又差遣李鸿来告诉自己了?难不成以为她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会更加生气? 苏禧是有点生气,所以她给卫沨挑选香料的时候,专门挑了好几种香味古怪的香料,譬如木香、沙姜、五加皮等。这些香料气味特异,又异常浓郁,除了某些特殊用途之外,一般人很少使用这种香料。像卫世子那般挑剔的人就更不用了。 挑完之后,苏禧看了一眼李鸿有苦难言的表情,心情这才舒坦了一些。 下回再也不给卫沨绣荷包了,苏禧心想。 听雁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苏禧坐在黄花梨五开光绣墩上,手里拿着一块拂手香香饼,一边掰碎了洒进熏炉里,一边想着什么心事。听雁把椰汁银耳汤放在桌上,看了看苏禧,有些欲言又止:「姑娘……」 苏禧没有抬头,拿起铜丝铁钳儿加了些炭火,「嗯?」 听雁把屋里两个二等丫鬟都撵了出去,见苏禧垂着睫毛,专心致志地摆弄熏炉,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道:「姑娘今日在香料铺子见的人,是不是卫世子的侍从?」 苏禧拨弄香料的动作顿了顿,心跳也停了一瞬,她抬头看向听雁,白着小脸,「你怎么知道的?」 一见苏禧是这个反应,听雁便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她叹了一口气,自家姑娘的性子她还不清楚么,根本不会撒谎,心里想什么全都在脸上写着,「上回宫宴的时候,奴婢瞧见他跟在卫世子的身边。因他下巴有道疤,奴婢就记住了。」 李鸿的下巴是有一道疤,不长,只有指甲盖那样大小,看起来也不是很明显。 苏禧以前没怎么注意过,今日听雁这么一说,她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样。 听雁见苏禧不吭声,隐隐有点着急了,上前两步道:「姑娘,您是不是真的……」 「听雁姐姐。」苏禧打断她的话,握了握手中的铜丝铁钳儿,「你不许告诉我娘。」 听雁一听,当即「扑通」一声跪在了苏禧的腿边,吓得脸色惨白,「姑娘,您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苏禧赶忙把她扶起来,道:「你,你想哪儿去了?我是那种不懂分寸的人吗?快起来……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听雁这才慢慢站了起来,不放心道:「那姑娘与卫世子……究竟怎么回事……」 听雁是自己的大丫鬟,她和卫沨的事肯定是瞒不了多久的,苏禧晓得这道理,想了想,也就老老实实地向听雁坦白了。从青水山那次卫沨救了她开始,到西郊别院骑马失控,再到这次的卫沨生辰,她喁喁糯糯,娓娓道来,很快就交代完了。 听雁恍然大悟,道:「难怪前阵子姑娘一直在绣荷包,还向听鹂讨教绣活……原来是这么回事。」 苏禧不好意思地「嗯」一声,抬眸看向听雁,「你暂时别告诉听鹤她们几人。」 听雁点点头,旋即又道:「只不过听鹤心思细腻,又在姑娘跟前伺候,想必是瞒不住她的。」 苏禧一想也是,既然瞒不住,那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卫世子是怎么同姑娘说的?」听雁一心一意为苏禧着想,总怕自家姑娘吃亏。若换做是别人,她兴许不会这么冷静,可对方既然是人人眼中龙章凤姿、经文纬武的晋王世子,她便觉得世人的眼光不会错,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辜负姑娘的。况且自家姑娘与卫世子站在一块的时候真是般配,一个娇俏貌美,一个风姿清举,端的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若他们两人真能促成一对儿,听雁是很乐见其成的。 苏禧想起卫沨的话,哪里好意思与听雁说这些,娇声道:「听雁姐姐别问了,我心里知道该怎么做的。」一边说一边把她往外推了推,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吧,我想自己想些事情。」 听雁拗不过她,只好走出了门外,不放心道:「姑娘自己长点心眼儿……」 苏禧点头不迭,等听雁离开后,她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绣墩上。 听雁看着粗枝大叶,嘴巴却是很严的,所以苏禧并不担心她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只是不晓得卫沨什么时候回来?苏禧心想,上回卫沨叫自己再给他一点时间,过一阵子他就来将军府提亲,是指这次回封地的事么?他回去是有什么要紧事? 李鸿说她有事可以给卫沨传信,她才不传呢,谁让他说也不说一声就回去了。苏禧把香料都掰好后,添进博山熏炉里,待里面慢慢散发出清幽的香味,这才走去一旁的高面盆架前洗了洗手,不再想这回事了。 七月初一这一日是苏老太爷的七十高寿,府上来了许多人。 寿宴办得很热闹,老太爷为人谦虚,与人为善,便是如今致仕了,也有许多朝廷官员过来给他贺寿,几乎半个官场的人都来了,把将军府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昭元帝命身边的常公公来送了老太爷一尊白釉鹤鹿仙人雕像和一座红珊瑚盆景,老太爷赶忙把常公公请进了府里,感激道:「陛下还记得老臣,老臣深感荣幸。」 常公公道:「苏将军别这么说,陛下时常在咱家跟前念叨您,说您屡立战功,边关好些地方听见您的名字就胆怯。如今您致仕了,朝中一时找不到人填补您的位子,陛下为此还常常苦恼。」 第三十六章 老太爷道:「是臣这把老骨头不争气……」 常公公忙道:「苏将军还是养好身子要紧,咱家说句僭越的话,陛下如今可是对府上的二爷寄予了厚望……」 常公公没有久留,说了几句话就回去了,老太爷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除了常公公外,威远将军吕驰也来了,他算是老太爷的半个徒弟,对老太爷颇为尊敬,今日特地带着一双儿女来向老太爷祝寿。 老太爷高兴地瞧着吕江淮,道:「江淮都长这么高了,我头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里呢。」 吕江淮和吕惠姝上前拜见了老太爷。 上房里头热热闹闹的,老太爷腿脚不大方便了,所以寿宴就没有设在前厅,直接摆在春晖堂了。苏禧领着吕惠姝去了院里的西厢房,两个小姑娘说说私房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早上。 用过午膳后,威远将军府的人告辞离去,吕江淮过来西厢房接妹妹回府。他站在廊下,看着门边穿娇绿色裙子的小姑娘,按捺住心头的激荡,抱了抱拳,道:「多谢苏九姑娘招待小妹。」 因着今儿是老太爷寿辰,苏禧心情不错,面上含笑,声音甜濡道:「吕大哥不必客气,姝姐姐是我的好姐妹,招待她是应该的。日后得空了,吕大哥和姝姐姐记得常到将军府做客呀。」 吕江淮瞧着她娇甜可人的笑靥,愣了一阵儿,点点头道:「好……」 话说到这里就该走了,可吕江淮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般,舍不得挪动一步。他几番张口,想找点什么话题,但是又觉得都不太合适,一张俊脸很快就急红了。 苏禧见他欲言又止,以为他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问道:「吕大哥想说什么?」 「九姑娘……」吕江淮正要开口,余光瞥见一人从廊庑那头走来,尚未走近,便听见对方叫了一声「幼幼」。 吕江淮转头看去,只见傅少昀一袭墨绿锦袍,眉目疏朗,正大步朝这边走来。 苏禧道:「少昀表哥怎么又回来了?」 傅少昀道:「方才落了一样东西,这才回来取的。」 苏禧恍悟,问他落了什么东西,落在哪儿了,就忙让听雁与听鹤帮他找去了。此时将军府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廊下没有多少人,他们站在这儿多少有些突兀,苏禧便问傅少昀可要到厢房里等候。 傅少昀笑了笑道:「那就不客气了。」说罢,朝一旁的吕江淮行了一礼,「吕兄也在。」 吕江淮回以一礼。 苏禧向吕氏兄妹二人道别后,便领着傅少昀进了屋。 吕江淮望着傅少昀的背影,脸上的飞红褪去,双眸也慢慢变的清醒。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这才离去。 当晚,苏禧倚着金银丝妆花大迎枕,半躺在美人榻上看书,书里却夹了一封信,正是今日傍晚清露趁人不备地送给她的。苏禧正纠结着要不要看,一方面卫沨已经离开一个多月了,另一方面……她还没消气呢。 苏禧把书阖上,放在翘头案上,先去屏风后头洗了个澡。 梳洗完毕后,听雁给她擦干了头发,她趿着绣鞋走到桌案后面。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打开了信。 听雁已经知道了她和卫沨的事,所以苏禧看信的时候就没有避着她。 卫沨的字迹行笔果断,飞动洒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透过纸面都能感觉到他的强势。信上前半段写了他回封地的理由,中间简单地写了写他这阵子的生活,到了后面,苏禧越看脸蛋越红。 卫沨真是太大胆了,居然在信里写这么露骨的话,还说什么「思之如狂」……苏禧强忍着把信塞回去的冲动,勉强看到最后,卫沨总算正经了一些,说他七月七日之前一定会从封地赶回京城。 七月七日,正是七夕乞巧节。 老太爷的寿辰刚过去两天,府里就出了点事。 先是殷氏发现府中这几日的账册不对劲,平白无故地少了好几千两银子。 再是二老爷苏扬强占了上司户部侍郎的妾室,还在外头替那名妾室置办了宅子,养了好几个月了。如今被户部侍郎发现了,户部侍郎大怒,要以逃妾的身份将那名妾室打杀了。 可是那妾室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苏扬子嗣单薄,唯一的一个儿子苏祰又是不成器的,自然十分看重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只盼是个儿子。 苏扬便向户部侍郎求情,绕了那妾室一命,户部侍郎不肯同意,这件事就闹到了老太爷这里。 与此同时,殷氏又查出账册是被二房的人动了手脚。原来自从殷氏扣了二房两个月的月例后,二房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郭氏便想了个主意,在账册上作假,偷偷拿了库房的银子。本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却不想殷氏看账看得如此细心,不出几日就发现了端倪。 如今事情被捅出来,郭氏非但不反省自己的作为,反而先责备起苏扬养外室来了。 两人在上房争吵,老太爷生生被气得再次中风了。一时间上房里乱成了一团,殷氏赶忙着人请郝大夫,苏老太太敲着龙头拐杖直骂二老爷和二夫人,却不解气,举起拐杖狠狠地打在了苏扬身上,道:「混账东西,老太爷的脸都叫你给丢尽了。老太爷若是有什么事,我们苏家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儿子!」 二老爷自知有错,跪在老太太身前一声不响。 「还有你。」老太太指着郭氏道,「苏家是短了你吃的还是短了你喝的,竟然让你偷到自家身上来了?你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不好好教养他们,成日心术不正,我苏家怎么会招惹来你这样的媳妇?」 老太太这回是气得狠了,以前顾于情面没说出的话,今日都骂了出来。 郭氏脸色惨白,不服气地嘴硬道:「蓉姐儿和芸姐儿都要出嫁了,二房的开销大,老爷每月的月俸本就不多,大嫂却又克扣二房的月例,儿媳也是没办法……」 老太太怒道:「你给我闭嘴。」 不一会儿郝大夫来了,老太太嫌他们两人在这里碍眼,便让他们去祠堂跪着。 殷氏给老太太顺气,忧虑道:「娘,您消消气。爹气倒了,您若是再有什么事怎么办?」 老太太缓和了半天,仍是没有缓和过来,一想起二房就生气,「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 这头,郝大夫给老太爷诊了脉,又看了看脸色,过了许久,才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道:「老将军这次中风比上次严重得多,怕是不好医治,恐有性命之忧。我不敢妄下定论,一切等老将军醒来之后再看吧。」 老太太从外面进来,刚好听见这句话,扶着殷氏的手一软,两眼一闭就厥了。 殷氏慌道:「娘!」 大老爷苏振远在关外,二位老人又纷纷病倒了,二房捅出来的篓子尚未解决,那边户部尚书还等着讨一个说法。殷氏一个人忙得团团转,恨不得一人掰成几个人使,不过一天下来,整个人就好似憔悴了一圈。 苏禧听说了上房的事,从族学回来顾不得换衣服便赶去了秋堂居,进了屋里,见殷氏疲惫地半躺在妆花迎枕上,额头上覆着巾子,脸色很是苍白。她心里一惊,慌慌忙忙地上前道:「娘,您怎么了?」 第三十七章 殷氏缓缓从榻上坐起,安抚她道:「娘没什么事,只是太累了,躺下歇一会。」 苏禧道:「祖父和祖母怎么了,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听了个大概,不知道具体事情。 殷氏便将今天的事详细跟她说了。 苏禧听罢,沉默了许久。上辈子没有苏凌芸这一遭,殷氏就没扣过二房月例,郭氏也没有擅自改库房的账册。更何况她记得上辈子祖父只中过一次风,就是她十岁那次,后来祖父的身子骨渐渐好了,一直没什么大问题,便是自己死的时候,他仍活得好好的。所以她完全没料到祖父会再次中风,而且听起来比上回还严重。 在苏禧心中,老太爷是一位很好的祖父。他对三个儿子威严肃穆、不苟言笑,但是对孙儿孙女们却很和蔼可亲,尤其是对自己,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溺爱了。 旁人家的祖父都喜欢孙儿,兴许是苏家的姑娘太少,苏老太爷就只喜欢孙女。小时候苏禧被二房和三房的几位哥哥欺负了,老太爷就把她护在身后,拿着棍子,替她教训苏祰和苏祤那几个调皮的男娃娃。 如今听说老太爷接连中了两次风,苏禧既是担心又是不安,「祖父醒来了吗?娘,我想去看看祖父。」 殷氏道:「眼下你三婶母正在跟前伺候,郝大夫也在为老太爷施针,若是老太爷醒了会差人来告诉咱们的。你就别去跟前添乱了,明日一早我再带着你过去。」 苏禧虽然担忧,但是也只好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苏禧和殷氏去了上房。 老太爷虽然醒了,但是神智却不大清醒,也不会说话,三夫人郁氏给他喂药,他也吃不进去。最后是郝大夫命人拿来了一个竹管,才勉强喂老太爷喝下了药的。 老太太在一旁哭道:「这是造了什么孽……」 苏禧站在床头看着不能动弹的老太爷,鼻子一酸,泪珠子就吧嗒吧嗒流了下来。她跪在床榻上,握着老太爷的手叫了好几声「祖父」,老太爷却没什么反应。 过了许久,老太爷才艰难地抬了抬右手,举到她面前,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 苏禧愣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凶了。 苏禧一直以为老太爷身子还硬朗,便是上次老太爷中风,她也没这么担心过,因为知道老太爷一定会好起来的。可是这一回,她却不确定了,连郝大夫都说不准,加之老太爷又是这样一副模样,着着实实把她吓坏了。她趴在床头哭了许久,最后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殷氏担心她把眼睛哭坏了,这才让苏礼把她抱回了花露天香。 过了几日,老太爷的情况依旧不见好转。 那头户部侍郎听说了老太爷的事,念在老太爷的面子上,就不再计较逃妾一事了。 只不过这么一来,二老爷苏扬挂在户部的闲职大半是保不住了。 可眼下这情况,谁又有功夫管二房的事?老太太恨不得从来没养过这个孽种,也好过被他活活气死。 这几日二老爷一直想见老太爷一面,却都被老太太拦了下来,只怕老太爷一见到他非但不好,反而会加重了病情。老太太罚他和郭氏跪祠堂,跪了整整三天,一滴水都不许他们喝,三天以后郭氏扛不住昏了过去,老太太却不许任何人看她。 便是老太太不说,大房也三房也没人愿意往二房跟前凑。 老太爷好几天不能进食,苏禧在一旁看着都急坏了。 郝大夫也是束手无策,试了好几种法子,都喂不进老太爷的肚子里。短短几天,昔日那位精神矍铄、老当益壮的老人就瘦了整整一圈儿,跟以前判若两人了。 苏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太爷病下去,她听说东大街回春堂的大夫医术高明,这日跟殷氏说了一声,便亲自去回春堂请大夫了。 到了回春堂门口,苏禧扶着听雁的手匆匆忙忙下了马车,往医馆里走去。 大抵是太过着急,正好一人从里面走出,苏禧措手不及,差点儿就撞了上去,赶忙后退了两步。 「九姑娘?」对方诧异道。 苏禧抬眸,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吕江淮。她叫了声「吕大哥」,没有多寒暄,只说自己还有事,便焦急地走进了医馆里。 苏禧问抓药的小童子:「请问常大夫在馆里吗?」 小童子道:「师父外出看诊去了,过几日才能回来。」 苏禧深受打击,又问常大夫去了哪里看诊,小童子道:「师父看诊没有固定的地方,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苏禧无功而返,只得暂时先回将军府。走出医馆门口时,见吕江淮仍在门外,这才想起来问道:「吕大哥怎么也到医馆来了?」 吕江淮道:「练武时受了点伤,便来这里包点药。」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完,见苏禧小脸苍白,面容疲惫,又想起她刚才慌慌张张的模样,「九姑娘出了什么事?为何这么急着找大夫?」 苏禧耷拉着脑袋,往常那双明亮璀璨的大眼睛里没了光彩,瞧着无精打采的。她没有隐瞒,却也没有完全说出真相,「家里祖父病了,我听说回春堂的常大夫医术好,便想请常大夫替祖父诊病。没想到却来得不是时候,常大夫外出看诊了。」 吕江淮听罢,惊了一惊,「前几日苏老太爷过生辰,瞧着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苏禧不语,眼眶红了红,却又不想在外人面前哭,低着头眨巴了好几下眼睛,终于把眼泪憋了回去。她道:「吕大哥,我先回去了。」 「九姑娘,请等等。」吕江淮见不得她哭,赶忙叫住了她,道:「我知道宝芝堂的大夫妙手回春,悬壶济世,虽然不知苏老将军的病情如何,但想必是没问题的。九姑娘不妨找宝芝堂的大夫一试。」 苏禧道:「可宝芝堂不是几年前便退隐杏林了吗?」 吕江淮道:「话虽如此,但只要有人能找到这地方,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苏禧停顿片刻,为难道:「我不知道宝芝堂在什么地方……」 吕江淮看着她,「吕某恰好知道一些线索,若是九姑娘不反对,吕某愿意帮九姑娘一起寻找。」 苏禧沉吟,咬了咬下唇,不知该不该答应吕江淮的好意。一方面她想让祖父早日恢复康健,一方面又不想麻烦外人,可若是不求助吕江淮,凭她自己的能力,未必能找到宝芝堂…… 吕江淮看出她的为难,道:「九姑娘请放心,此事只有你我知道,吕某守口如瓶,不会乱说出去的。」 苏禧犹豫良久,终于点头答应了,「那就有劳吕大哥了。」 吕江淮笑了笑,「九姑娘客气了。」 苏禧坐上了马车,吕江淮骑马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儿就出了城门。 吕江淮说宝芝堂大约在青水山以北,距离京城不是很远,半日就能到了,运气好的话今天就能找到。马车顺利地驶出了护城河,苏禧坐在马车里,捏着手心,一心想着老太爷的病情,只盼望今日能如愿以偿地找到了宝芝堂,治好祖父的病。 第三十八章 马车走了一刻钟,吕江淮见迎面走来了一对人马,约有十几人左右。对方穿着体面,英姿焕发,一看便都是习武之人。尤其最前面的那位,风标修洁,丰神昳貌,远远瞧着便不像是普通人。 吕江淮让马车行驶到一旁,给对方让路。 等对方行驶到跟前,吕江淮才看清来人正是晋王世子卫沨。 吕江淮朝他抱拳,行了行礼。 卫沨策马而过,侧目看了他一眼,双眸平静,波澜不惊,只略略一颔首,便骑马走远了。 吕江淮夹了夹马腹,对车夫道:「继续走吧。」 车夫重新扬起鞭子。 这头,卫沨走出了一段距离后,脑海里忽然掠过方才看到的那辆翠盖朱缨的马车,眉心蹙了一蹙,不等其他人回过神来,他便猛地勒紧了缰绳——停了下来。 其余的人见状,也纷纷勒紧缰绳,「世子爷,发生什么事了,为何停下了?」 卫沨没有解释,立即调转了马头,朝着后方的那辆马车追去。 留下十几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世子爷是怎么了,刚才还急着回京城呢,眼下距离京城还有一段路,怎么却往回赶了? 卫沨微微皱眉,快马加鞭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前面的马车。 他拦住了吕江淮的去路,视线落在吕江淮身后的马车上,声音冷冷清清道:「停下。」 吕江淮赶忙喊了一声「吁」,勒紧缰绳,不解地看着卫沨,「卫世子有何贵干?」 卫沨收回看向马车的视线,面无表情地问:「不知吕公子是去何处?」 吕江淮并未多想,抱拳道:「听说青水山以北能找到宝芝堂的人,吕某想去碰碰运气。」 卫沨蹙了蹙眉,看着后头的马车道:「谁要看大夫?」 这话问得太直接,吕江淮至今都没弄明白卫沨为何忽然拦住了自己的去路,方才明明见他走远了,为何又忽然绕了回来?可他这么问了,吕江淮便不好不答,委婉道:「府上的老人病了,眼下急需诊治,吕某听说宝芝堂的大夫能妙手回春,便想上门求诊。」 卫沨面色不改道:「宝芝堂三年前已经退隐杏林,如今已经不再为人看诊了。」 吕江淮说了一声是,「但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能不能说服他们呢?」 卫沨默声不语。 吕江淮客气道:「卫世子若是无事,可否给吕某让一条路?吕某有些赶时间。」 卫沨手持缰绳,走在前面语无微澜道:「我知道宝芝堂在什么地方,吕公子想找他们,不如让我带路。」 吕江淮大喜,「卫世子知道?若能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卫沨表情没有起伏,依旧冷冷淡淡的,瞧着不大高兴,仿佛努力压抑着什么。他一个字一个字道:「举手之劳。」 马车再度行驶了起来。 马车内,早在卫沨开口叫「停车」的时候,苏禧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心里一震,然后她才想起来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正是卫沨在信中说好回京的日子。 苏禧没料到他们竟然会在城外相遇,而且听卫沨的语气,他似乎猜出来了马车里的人是自己?他是怎么知道的? 转念又一想,自己出门多半时候都是乘坐的这辆马车,他能认出来也不稀奇。苏禧对于卫沨说知道宝芝堂在什么地方的惊喜,比卫沨突然回来了还要更多一些,她坐立不安,一心想找到宝芝堂的人治好老太爷的病,倘若卫沨真能找到宝芝堂,那他不告而别的这件事,她就决定不跟他计较了。 这头,吕江淮沉吟良久,想着即便现在不说,等到了地方之后也是瞒不住的,便对卫沨坦白道:「不瞒卫世子,吕某今日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苏老将军寻觅良医的。苏老将军是家父的恩师,对家父恩重如山。如今苏老将军病了,在下自然不能袖手旁边,这才冒昧带着苏九姑娘前往城外寻找宝芝堂的,还望卫世子谅解,为着苏九姑娘的名声着想,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卫沨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紧,面容冷淡,不带情绪道:「卫某不是那等闲言碎语之人。」 吕江淮笑了笑,道:「卫世子别介意,我并无别的意思。」 走了两刻钟后,一行人绕过了青水山,走过一条偏僻的山间小路,视野很快开阔了起来,前面便是一座不大的城镇。卫沨在前方带路,走上了城镇后面的路,又走了一刻钟,便见面前出现了几座茅屋,临水而建,看起来很是简陋。 草屋前有一个穿粗布短褐的药童正在晒草药,晒完药后,扭头瞧见有人来了,看样子似乎是认识卫沨,等他们走到跟前,客客气气朝卫沨行了行礼,「卫公子。」 卫沨翻身下马道:「不知温大夫可在家中?」 药童颔首道:「师父在屋里编写医书呢。」说着看了看吕江淮和后面的马车,「这些人是卫公子的朋友吗?」 卫沨颔首。 药童做了个「请」的动作,「几位随我进来吧。」 三十年前温大夫一人开办了宝芝堂,三十年后因为看遍了人生百态、世间疾苦,温大夫便想将自己的医术流传下去,传授给更多的人,为了更多的百姓治病,选择了归隐田园,一心一意地在家中编写医书。如今世面上颇有医学价值的《资生经》便是出自温大夫之手。 苏禧跟在卫沨和吕江淮身后走进茅屋,进门时因着门槛太高,不慎绊了一下,吕江淮立即道:「苏姑娘小心。」 苏禧扶着听雁的手很快站稳了,朝吕江淮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没什么事。一转头对上卫沨凉凉的目光,她的笑容僵了一下,明明和吕江淮之间清清白白,不知为何竟有种莫名的心虚。 好在药童的声音替她解了围,「师父,卫公子和他的朋友来拜访您了。」 帘子里传出一道平稳和蔼的声音:「快请进来。」 进了屋后,苏禧看向黑漆桌案后面鹤发童颜的老人,方才在路上的时候,她听卫沨说温大夫已经年过古稀了,眼下见温大夫精神矍铄,说是四十岁都没有人怀疑。 苏禧忙上前一步道:「温大夫,求您救救我的祖父。」 温大夫搁下笔,先请他们落了座,这才和气地问:「不知姑娘的祖父患了什么病?」 苏禧便将苏老太爷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说起老太爷躺在床上不能吃喝、也不能动弹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忍不住带上了哭腔。因着身旁吕江淮和卫沨都在场,她不好真哭出来,停了一下,低头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缓了一下情绪继续道:「……府上的郝大夫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每日针灸替祖父减缓病情,可是大夫说,这样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再不想办法医治,时间长了兴许连祖父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温大夫听她说完,感慨道:「苏将军为大燕立下了无数战功,解救无数黎明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是大燕的英雄人物。便是苏姑娘今日不来,老夫晓得苏将军的病情后,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苏禧破涕为笑,万分感激道:「多谢温大夫。」 第三十九章 温大夫让药童收拾了他的药箱,他让苏禧几人在这里稍等片刻,自己又进屋挑选了几种治疗中风的药物。 苏禧坐在毯子上,左手边是卫沨,右手边是吕江淮,她一直低着头,谁也不看。直到温大夫从内室走出来,她才站起来道:「京城距离此地有些远,不知温大夫怎么去?您若是不嫌弃,可以与我坐一辆马车。」 温大夫谢过了她的好意,道:「苏姑娘不必为老夫操心,屋子后面有一辆马车,我坐那个去就行。」说罢看了看卫沨和吕江淮二人,一副不太好开口的样子,「只不过我那药童不会赶马,不知能否……」 吕江淮立即会意,忙道:「温大夫不必担心,我替您赶马,保准一路平平稳稳。」 温大夫笑了笑,「有劳吕公子了。」 苏禧也道:「辛苦吕大哥了。」 吕江淮看着她,道:「能帮上九姑娘的忙,是吕某的荣幸。」 苏禧怔了一怔,第一次从吕江淮口中听到这般直白的话,好像察觉了一点什么,她刚要细想,那头小药童已经牵来了马车。温大夫坐上马车后,吕江淮弃了马坐在马车跟前,见苏禧也坐上将军府的马车后,吕江淮对着前方的卫沨道:「卫世子,咱们可以回去了。」 卫沨背对着他们,看不见脸,听见吕江淮的话后,只道:「吕公子在前面开路,我走后面。」 吕江淮听了之后,只当卫沨想在后面断后,没有多想,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一行人就此回程了,马车驶出了这座小城镇,渐渐走上了官道,路上都没什么人了。苏禧坐在马车里,因如愿以偿地请到了温大夫,心情比来时轻松了许多,更是放松了警惕。所以当马车震荡了一下的时候,她还以为是道路不平稳的缘故,直到卫沨掀起绣金暗纹布帘,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她才吃惊地睁了睁眼睛。 听雁也在马车里,即便从苏禧口中知道他们的事,这会儿也免不了错愕,「卫、卫世子……」 卫沨看了她一眼,道:「我与你家姑娘有话说,你先到外面去。」 听雁看向苏禧,求助道:「姑娘……」 苏禧从惊讶中冷静了下来,虽然埋怨卫沨不顾场合,但还是对听雁道:「……听雁姐姐,你先出去吧。」 听雁只好掀开帘子钻了出去。 苏禧这才看向卫沨,眉头皱得紧紧的,语气有些不满意:「吕大哥和温大夫都在外面,你怎么能……」 卫沨俯身压向苏禧,一只手撑着车壁,修长伟岸的身躯整个儿罩在她的上方,察觉她想乱动,就用膝盖抵在了她腿边的榻上,拦住她的去路。他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哑哑的问:「幼幼,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解释,为何会与吕江淮在一起了?」 马车宽敞,但是苏禧却被卫沨逼到了小小的角落,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清清淡淡的檀香,一抬头便对上了他幽深不悦的眼睛,脸色沉沉的,压抑了一路,这会儿终于爆发了一般。 好些日子不见,苏禧反倒不习惯跟他这么亲近了,小屁股试图往旁边挪一挪。可是才刚动一动,就被卫沨发现了意图,他俯身拉近两人的距离,几乎脸贴着脸,继续问道:「嗯?为什么?」 卫沨的声音好听,低缓悦耳,带着磁性,就像潺潺流水冲击玉石,听得人耳朵一酥。 苏禧左顾右盼,就是不看他,解释道:「吕大哥知道我的祖父病了,就说要帮我找大夫,所以我才跟他一起出城的。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都没有,那吕江淮对她倒是殷勤的很。 卫沨是不信她的话,小丫头解释得挺好,可是却不能让他满意。他捏着她的下巴,拇指若有似无地摩挲她粉粉嫩嫩的唇瓣,道:「我想的是哪样,幼幼?」 苏禧被卫沨摸得痒痒的,扭头躲了躲,嘟着嘴道:「我怎么知道你想的什么。你连走都不告诉我一声,我哪里管得了你?」 卫沨略略弯了弯唇,促狭道:「原来我的幼幼已经想管着我了。」 苏禧脸一红,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卫沨真是太会扭曲事实了。她伸手推他,红扑扑、嫩生生的脸蛋满是羞恼,「胡说……你去哪里,做什么,我才不管你呢。你快点出去,别被吕大哥看见了……」 卫沨一听到她口中这个名字,脸就沉了沉,抓住她不老实的小手,十指相扣。她越是慌慌张张地赶他走,他便越是四平八稳地坐在一旁,搂着她纤细的小蛮腰,让她跨坐在自己腰上,道:「被他看见了又如何?正好叫他知道,你是我的。」 苏禧扭了扭身子,这个姿势太羞耻了,偏偏卫沨还说出这么让人难为情的话,她整个耳根子都红透了,「不要再说了,我跟他真的没什么,吕大哥只是好心好意地帮我而已……」 卫沨放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这个小傻子,没发现他不喜欢听别的男人的名字么?他索性直接低头,含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将她剩下的话都堵回了肚子里。 他们在马车上,眼下又是光天化日,苏禧下意识躲避,却被卫沨捧着了后脑勺,她越动,他就掌控得越紧。 苏禧早就发现卫沨此人有很强的控制欲,不许她拒绝,不许她逃避,她在他手里经常没有一点反抗之力。明知反抗没效果,但苏禧还是不想乖乖地被他得逞,趁着他撬开自己的牙齿闯进来的时候,不服气地咬了咬他的舌头。 就见卫沨眸色一深,定定地看着苏禧,非但没有因此退离,反而愈加强势了。勾着她柔柔软软的小舌头,故意扫荡她口中每一个地方。 许是苏禧刚才没掌握好力道,就觉得口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她皱皱眉,双手下意识攀着卫沨的肩膀,无助又无辜地哼了一声。拖着绵绵糯糯的强调,像是撒娇,也像求饶。 卫沨的手掌灼热有力,隔着一层薄薄的夏衫,传到苏禧的皮肤上,烫得她轻轻一缩。耳畔他的呼吸逐渐加重,她长如羽翼的睫毛颤了又颤,实在是有点害怕了,被他亲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含糊不清地求饶:「不要了,快要京城了……」 卫沨好长时间不见她,这点甜头根本不够。他又在她口中辗转碾磨了一会儿,意犹未尽地含吮着她的下唇,嗓音低哑道:「日后不许再跟吕江淮私下见面。」 苏禧无力地偎进他的胸口,小脸潮红,轻轻地喘息,见卫沨低头又凑了过来,她赶忙抬起手推拒,可怜兮兮道:「你答应我不再亲我了,我就答应你不再见他。」 马车帘子的隔音效果不好,刚才他亲她的时候,那种暧昧的交缠声她自己听了都脸红。一想到外头的听雁很可能也听到了,苏禧就觉得无地自容。 卫沨见她竟然学会商量了,面色不改,用拇指轻轻拭了拭她嘴角的津液,「不可能。」 苏禧一噎,视线一垂看到他的指尖沾着晶晶莹莹的液体。一想到这是怎么来的,她的脸色又红又青,很是精彩。 然后卫沨慢条斯理地道:「只是今天的话,倒是可以考虑。」 苏禧推开他,娇斥道:「你想得美。」 第四十章 外头,听雁跟车夫一块坐在车辕上。车夫是个聋子,听不到车厢里头的动静,但是听雁却听得一清二楚。 姑娘一开始还跟卫世子说得好好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动静,听雁不放心,正想掀起帘子询问的时候,就听自家姑娘发出了一声细细软软的嘤咛声,声音很轻,似是努力压抑着,听在人耳中,就像小猫伸着猫爪在心尖儿上轻轻挠了一下。 听雁僵了僵,举在半空的手赶忙放了下来。后来她虽然无心偷听,但是里面的声音还是会若有似无地传出来。 听雁比苏禧大了三岁,丫鬟们闲来无事爱说闲话,所以她比苏禧还知事一些,晓得卫世子在对自家姑娘做什么。可她听着姑娘的声音,觉得像姑娘这般娇娇软软、懂事可人的,卫世子怎么下得了狠心这么欺负呢? 过了一会儿,听雁正在心疼自家姑娘,就见绣金暗纹帘子被人掀开,卫沨俯身走了出来,依旧是风淡云轻的模样,与马车里那个强势的卫世子好像不是同个人。 听雁眼尖,瞅见了他下巴上多了一道不起眼的红痕,像是被人挠的。 听雁愣了一下,直到卫沨骑上下属牵来的骏马,重新跟在马车后面的时候,她才恍悟,原来自家姑娘也不是好欺负的,这俩人究竟谁吃定了谁,还说不准呢。 马车很快驶进了京城,前头的吕江淮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继续稳稳地赶着马。 到了将军府门口,吕江淮扶着温大夫下了马车,回头见苏禧也走下了马车,有礼道:「我就不进去了,老将军的病情要紧,九姑娘和温大夫先进去吧。」 苏禧原本想请吕江淮进去,好好地跟他道一回谢的,但是卫沨就骑马在后面看着,加之吕江淮也执意离去,她只好道:「那今日的事就多谢吕大哥了,改日祖父好了,我一定会亲自登门道谢的。」 吕江淮咧嘴一笑,目光痴痴地落在苏禧身上,颔首说好。 苏禧见吕江淮没有马车,就让府里的下人准备了一匹骏马,目送着他离开后,这才领着温大夫一块进了府。 走进大门后,苏禧才想起来回身看了一眼,只见门口空无一人,卫沨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她想起卫沨刚才说要进宫面圣,晚上再来找自己,不由自主地想,他该不是又要擅闯自己的闺房吧?上回就差点被听雁发现了,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进来了,何况今天晚上温大夫要给祖父治病,她一定会留在上房照顾祖父的,便是他来了,估计也见不着自己。 苏禧一路领着温大夫去了上房。 苏老太太和殷氏都在,正担心她今儿怎么出门这么久还不回来,打算让下人去寻找,见她回来了,忙问她去了哪里。 苏禧便说了今天的事,又说了温大夫的来历,道:「老祖宗,娘,让温大夫给祖父看看吧。温大夫医术高明,定能治好祖父的。」 苏老太太这几日为着老太爷的事,憔悴苍老了不少,如今听说温大夫有办法,赶忙把人请进了内室。 温大夫捏着老太爷的手腕把了把脉,又翻看了看他的眼皮,向郝大夫询问了一些老太爷的情况,沉吟片刻道:「不知老将军第二次中风是什么缘故?」 提起此事,在场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老太太去了一旁悄悄的抹泪。殷氏站出来解释道:「说出来恐怕让大夫笑话,家父是气急攻心、五志过极所致。」 温大夫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让药童拿来纸笔,写下十几味药材的名字,递给殷氏道:「请夫人准备好这些的药材,一会儿我将为老将军药浴加针灸治疗。另外还劳烦夫人多预备些热水,治疗的时候勿要让人来打搅。」 殷氏闻言,赶忙让丹露照着纸上的药材去药方拿药,让丹雾去吩咐厨房烧水,她道:「敢问神医,家父的病情可有治愈的希望?」说罢,又忙改口道:「即便不是康复成以前的模样,只要家父能像常人一般活动行走……」 虽然每日都郝大夫针灸治疗,但是老太爷依旧不能动弹。倒是勉强能够进食了。可是对于一个半生沙场、一生峥嵘的老英雄来说,这才是最难以接受的。 年轻时有多英明神武,此时就有多无助痛苦。 有一回殷氏给老太爷喂饭的时候,瞧见老太爷眼角滴下了一滴泪。殷氏一愣,眼睛也跟着一涩,心里说不出的心酸苦楚。 所以殷氏才迫切地希望温大夫能治好老太爷,让老太爷能够像以前一样,每日早起能站在院子里打打拳,散散步,便是不能再征战沙场,也比现在要好得多。 温大夫斟酌道:「这……老将军的病情来得太急,老夫也不能保证。不过有一点,日后不能再让老将军受到任何刺激了,否则病情加重,连我也无力回天了。」 殷氏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温大夫身上,道:「求求神医,一定要治好家父。」 温大夫道:「夫人放心,老夫定会尽力而为的。」 不多时丹露、丹雾准备好了药材和热水,温大夫准备为老太爷药浴针灸了,因着治疗时不能有人在跟前打扰,温大夫便将屋里的人都请了出去。 苏禧和殷氏一起站在廊下等候。说实话,经过一天的奔波,苏禧已经很疲惫了,可是一想着祖父在里面受苦,她即便回去了不能安心,还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老太太身体吃不消,殷氏就着人把她先送回房间了。 一刻钟后,就见二老爷苏扬脚步匆忙地从另一头走来,到了跟前问道:「我听说禧姐儿把宝芝堂的温神医请来了?大嫂,父亲的情况怎么样?有治愈的希望吗?」 殷氏如今恼透了二房的人,听见这番话后没有一点反应,冷冷静静地看着前方,仿佛没看见二老爷一般。 二老爷见殷氏不答,就转而看向坐在廊庑围栏上的苏禧,低声下气道:「禧姐儿,你跟二叔父说一说吧。老太爷的身子怎么样了?温大夫一定能治好老太爷的,是不是?」 倘若苏扬不是自己的二叔父,苏禧这会儿都想翻白眼了。她看着苏扬道:「二叔父这时候怎么想起来关心祖父了?那日你惹祖父生气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祖父年事已高,受不得半点刺激了?如今祖父卧床不起,你才想起来尽孝心了……二叔父这么关心温大夫能不能治好祖父,是不是以为祖父的病好了,你就没事了?」 二老爷苏扬被说得脸色一白,道:「禧姐儿,你怎么能这么说……」 苏禧抿唇,别开头,头一次如此强硬道:「我不会原谅二叔父的。」 二老爷滞在原地。 这时,站在门口的殷氏终于开口了,语气却很冷淡:「二叔若真为爹着想,就应该知道爹此时不想见到你。与其在这里与我们周旋,不如去祠堂好好拜一拜,恳求各位祖先保佑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二老爷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妥协了,听从殷氏的话,转身去了祠堂。 一个时辰后,温大夫从里面打开门道:「好了,大夫人和九姑娘可以进来了。」 第四十一章 苏禧赶忙跟在殷氏后面走了进去。屋内蒸气缭绕,就见老太爷躺在拔步床上,因着刚刚药浴针灸过,双眼紧闭,唇色发白,不晓得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温大夫写了这几日的药膳,让厨房每日做了,配合着药浴针灸给老太爷一起食用,另外又叮嘱了其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殷氏赶忙让丹露和丹雾收拾出一间客房,请温大夫过去居住,着着实实地感谢了温大夫一番。 温大夫离开后,殷氏留下来照顾老太爷。 苏禧也在旁边守着。外头天色渐渐黑了,暮色四合,晚霞昏昧,直到她的肚子传来一声打鼓,她这才想起来除了今早喝了一碗红枣薏米粥之外,一整天都没有再进食过。 殷氏知道后,担心她身子扛不住,把她赶回了花露天香,「你也累了一天了,这儿有娘伺候着就行了。乖,幼幼,娘知道你担心祖父,但是也要照顾好你自己的身子。」说着,又叮嘱听雁回去后好好照顾苏禧。 苏禧回到花露天香后,先洗了澡,再用了晚膳,用过晚膳后院里已经黑透了。她这才恢复了一点精神,蔫耷耷地躺在妆花大迎枕上,左手搭在一个银丝软枕上,让听雁给自己用凤仙花染指甲。 乞巧节这一日,有用凤仙花染指甲的习俗,说是姑娘家染了指甲,后半年就能交好运气。 苏禧是不信的,纯粹是觉得染了指甲好看,这才点头答应的。 听雁小心翼翼地用凤仙花汁给苏禧染好了指甲,道:「姑娘今日早些休息吧?您这些日子一直没睡好过,这么下去迟早会把身子累坏的。」 大抵是刚才看望了老太爷的缘故,苏禧心情不济,说了一声好:「我一会儿就睡了,你先下去吧,不必管我了。」 听雁本想等她睡了再走,但见她态度坚持,只好退了出去。 听雁没走多久,苏禧才想起来今日出门的时候,她把书房的书拿到外面晒了,这会儿还没有搬回来呢。乞巧节又有晒书的习俗,正好她书房的书许久没晒过了,今儿一早便叫了几个丫鬟一起把书搬到了院子里,回来之后却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夜晚更深露重,书放在外头一夜肯定会受潮的。 苏禧有点后悔那么早把听雁撵回去了,下人房又距离这里太远,她不想再跑一趟。门口守夜的丫鬟去厨房烧热水了,好在书不多,她自己多搬几趟就能搬完。 苏禧趿上绣鞋,挑着灯笼走到院子里,把灯笼放到一旁,正准备搬书的时候,瞥见跟前的柏树下立着一道身影。她吓得后退两步,见到卫沨从树影下走出来时,拍着胸脯责怪道:「庭舟表哥怎么总这么一惊一乍的。」 卫沨换了身衣服,瞧着比白日更精神一些。他看了一眼长凳上的书,道:「怎么是你一个人搬书?丫鬟呢?」 苏禧道:「我懒得叫她们了,反正也不多,我自己能搬完的。」 院中光线昏昧,卫沨见她神情恹恹,这才来得及认真打量她。不过半个多月,小丫头就瘦了一圈,本来就小的脸蛋看着更小了,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愈发大,加上她今晚穿得又薄,在夜风中有种楚楚动人的可怜。 卫沨接过她手上的书,一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不满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苏禧往后躲闪,捧着脸颊不许他乱捏。 「日后不许再不吃东西了,把这阵子掉的肉都养回来。」卫沨道。 苏禧嘟着嘴咕哝:「……庭舟表哥管得真多。」 卫沨当没听见她的话,举步往前,问道:「书房在哪?」 苏禧提着灯笼跟上去,「你要帮我搬书吗?」 卫沨颔首。 苏禧认真想了想,竟然一点也不客气:「那你搬快点吧。不然等我的丫鬟回来,就该发现你了。」 卫沨听罢,唇边弯起若有似无的笑,看了苏禧一眼。她倒是越来越不客气了,使唤他使唤得得心应手。 苏禧见他不动,眨巴眨巴眼睛,催促道:「你怎么不走了?书房还没有到呢。」 卫沨微微俯身,毫无预兆地啄了一下她的唇瓣,这才直起身道:「走吧。」 直到卫沨走出了几步,苏禧才回过神来,摸了摸嘴唇,在心里道了一句「登徒子」,这才抬脚跟上去。 苏禧今日晒的书不多,加上卫沨一次搬得多,只搬了四五趟就搬完了。 饶是如此,还是见他出了汗。 苏禧站在廊下,取出帕子,丈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把帕子塞给他,道:「你自己擦擦汗吧。」 正好守夜的丫鬟拢春从厨房回来了,苏禧赶忙把卫沨往外推:「拢春回来了,你快走。」 卫沨纹丝不动。 拢春从廊庑那头走来,很快就走到了跟前,好奇道:「姑娘,您在跟谁说话?」 苏禧挡在门口,面不改色道:「我以为你在外头,就叫了你几声。」说完之后,反问道:「不是叫你烧个水吗,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拢春心里一虚,毫不怀疑苏禧的话,惭愧道:「奴婢,奴婢不小心睡着了……」 苏禧没有怪她,只道自己先睡了。 拢春颔首,「姑娘还喝水吗?」 苏禧摇摇头,「不喝了,你在外头守着吧,若是瞌睡了就眯一会儿。近来京城太平,想必不会有什么事的。」 拢春感激地应了声是。 苏禧阖上门后,回身见卫沨镇定自若地坐在她的紫檀镂雕花纹美人榻上,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他,自己至于总这么撒谎吗?她鼓了鼓腮帮子,不理卫沨,自己走到拔步床边放下幔帐,准备睡觉了。 卫沨从后面搂住她的腰,问道:「幼幼,我帮你搬书,你就是这么感谢我的?」 苏禧回身,看着他道:「那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卫沨默了一默,慢悠悠道:「我白天跟你说过。」 苏禧偏头想了想,白天卫沨说的话太多了,她怎么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 苏禧苦思冥想,就见卫沨的乌瞳越来越深。 过了许久,她才恍然大悟,难不成他是指不要再跟吕江淮私下见面?可是即便他不说,她也不会再做出这种事了,今日是迫不得已,难道他以为她常常私下跟别的男子见面么? 他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呢? 想到这里,苏禧就生气卫沨总是不顾自己意愿乱闯闺房。「庭舟表哥总管着我,为何不先管好你自己?你再不走,要是被拢春发现了,你可有替我着想过么?」 小姑娘气呼呼的,拧着漂亮的眉头,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卫沨已经从李鸿口中得知了苏家这几日发生的事,也了解了苏老太爷的病情,这才晓得他的小姑娘这几日吃了多少苦。难怪今日看见她时,就觉得她更瘦弱了,穿着薄薄的夏衫,身子纤细,轻轻一碰就能碎了似的。 卫沨从宫里出来后,让人打探了一下户部侍郎那位妾室的住处。 当天晚上,那名妾室流产的消息就传到了二老爷苏扬的耳中。 就在刚才,苏扬顾不得许多,赶紧匆匆忙忙地从祠堂里冲出来,赶往外室那里去了。二夫人郭氏知道以后,少不得又是一阵气得跳脚。 第四十二章 卫沨看着苏禧道:「不喜欢我来找你?」 苏禧肃着小脸,赌气道:「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跟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说到底,还是怪他上回不辞而别。卫沨低笑了笑,坐在床沿把苏禧抱紧怀里,亲了亲她气鼓鼓的小脸,「幼幼,我喜欢找你,行了么?」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羊脂白玉打磨而成的镯子,执起她的小手,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苏禧低头一看,道:「你给我戴的什么?」 羊脂玉手镯玉质光滑,润如凝脂,一看便是软玉中的极品,比苏禧上回丢的玉佩还珍贵。 卫沨刮了刮她的鼻子,道:「我娘常戴的镯子,专门传给未来儿媳妇的。」 卫沨的生母晋王妃薛氏早就病逝了,如今的晋王妃是当初的侧妃袁氏。传闻卫沨与袁氏关系不和,那么他口中的「娘」自然指的不是袁氏,而是……苏禧一愣,赶忙把手上的镯子摘下来,摇头道:「不行,这个我不能收……你快拿回去。」 卫沨按住她的手,笑道:「有何不能收?还是说,你不想嫁给我?」 苏禧道:「不是这个意思,是这个镯子太贵重了……」 「再贵重的东西,我们幼幼都戴得了。」卫沨浅笑,道:「可惜只剩下一只了,不然另一只也该送给你。」 苏禧忘了生气,「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卫沨的双臂环着她,脸贴着她的脸颊,声音含着一丝浅笑,「我这次回封地,除了皇上的任务以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拿这只镯子。」 苏禧默声不语,卫沨这是在向她解释为何不告而别吗?她小声道:「……哦。」 卫沨低低的笑,抱着她的腰一转面对自己,「还在生我的气?」 苏禧垂着眼睛,盯着他衣襟上的缠枝莲纹,反驳道:「我才没有那么小气。」 「明日我就入宫面圣,求皇上把你赐给我。」卫沨把玩着她葱白细嫩的手指,一垂眸,看见了她指甲上新染的蔻丹。就见十个指甲盖鲜艳娇红,添了几抹艳丽,少了几分纯真,虽然也很好看,但是却不如什么都不染、干干净净来得舒服顺眼。他用拇指搓了搓,搓不掉,微微皱了皱眉头道:「下回别再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苏禧顾不上他的挑剔,抓着他的袖子,震惊于他刚才的话,「你刚才说什么?」 卫沨故意逗她:「不许再染指甲。」 「不是这个。」苏禧小模样急急的,有点想挠他,「你刚才说,你说要求皇上……」 卫沨嘴边噙着笑,不紧不慢道:「求皇上为我们赐婚。」 苏禧眨巴眨巴眼,这回总算听清了,可是下一瞬却拨浪鼓一般摇头:「不行。」 卫沨的笑意渐渐隐去,盯着她道:「为何不行?」 苏禧解释道:「不是不行,是现在不行……今日白天温大夫才说过,祖父的病情不能接受刺激,情绪更不能有太大的起伏。倘若你向皇上说了,万一祖父……」她担心祖父的病情加重,对上卫沨不动声色的乌眸,她伸出手指主动握着他的手,道:「庭舟表哥过一段时间再说好不好?等祖父的病情稍微好转了,你再跟皇上说……」 卫沨道:「等多久?」 苏禧滞了滞。她也不知道。 还有一种情况是她不敢想的,那就是祖父兴许再也好不了了……她垂着脑袋,握着卫沨的双手紧了紧,一言不发。 少顷,只听卫沨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俯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幼幼,我只再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无论如何我都会请皇上赐婚。」 苏禧思忖片刻,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时候祖父的病情应当不像现在这般严重了,于是就点点头答应了。 卫沨目光定定地盯着她,许久才缓慢道:「你就是生来折磨我的。」 苏禧不服气,跟她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你太……」说到一半猛地停了下来。 卫沨问:「太什么?」 苏禧摇头,不肯说:「没什么。」 她原本想说太「急色」了,可是这样一来不是提醒了卫沨什么吗?难得他今晚老老实实的,她可不想唤醒他某些记忆。 幸亏卫沨没有追问,而是说起另一件事:「下月初九我让李鸿来接你,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苏禧问道:「什么地方?去做什么?」 卫沨风轻云淡道:「灵丘山,去见一个人。」 苏禧问他见谁,他却不肯再说了。眼见天色不早,卫沨将她抱起放到床榻上,展开薄被盖在她身上,俯身亲了亲她的嘴角道:「这三个月里好好待在家中,不许跟那些不相干的人来往。」 那些不相干的人,自然是指吕江淮、傅少昀之类的。 苏禧翻了个身,嫌他啰嗦,「你再不走,到时候我就不去了。」 卫沨盯着她的后脑勺,笑了笑:「幼幼,你相不相信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去?」 苏禧不吭声,她当然相信了,卫沨这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可是她不想就这么服软,憋了半天,感觉到身后始终有一道灼灼的视线看着自己,终于还是怂了,嘟嘟囔囔道:「这次你看到的是意外,我什么时候常常跟他们来往了?」 过了许久,苏禧闭着眼睛都快睡着了。她以为卫沨早就走了,才感觉到有人替自己掖了掖被角,耳畔响起一道有如古井微澜的声音:「我也是会吃醋的。」 卫沨的声音低低沉沉,温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耳朵上,说的又是这样羞人的话,苏禧的耳根子「唰」地一红,飞快地把头缩进了被子里。她等了一会,身后终于没动静了,这才钻出被子看了一眼,床畔空无一人,卫沨已经离开了。 过了几日。 温大夫果真不负神医之名,连着给苏清波针灸治疗了三五日,苏清波虽然不能下地走动,但是双手已经能活动了,气色也比前一阵子好了许多。今日老太太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智已经清醒了七八分,倚着大迎枕问道:「祉哥儿呢?」 苏老太太忙道:「祉哥儿去边关了,过一阵子,等你养好了身体就能回来了。」 苏清波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就着丫鬟的手喝完了一碗粥。 喝完粥后老太太让他躺下休息一会儿,出门去找温大夫,想向温大夫几个问题。 老太太和温大夫站在廊下说话,就听屋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 老太太慌慌忙忙地拄着拐杖进了屋,见苏清波跌坐在脚踏上,打翻了床头方桌上的药碗,瓷片碎了一地。 「你是做什么?想拿什么叫丫鬟拿就是了,何必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老太太忧心忡忡道。 丫鬟扶着老太爷坐回床上,又把地上收拾干净了,这才退了下去。 苏清波直勾勾地看着温大夫,艰涩道:「神医,老朽多久才能下地走路……」 温大夫迟疑一瞬,道:「苏将军别着急,在下正为您治疗着,等过一段时间,兴许就能下地了。」 苏清波神色怔忡,只叹了一口道:「好些日子没有摸过我的刀了……」 第四十三章 刚才他就是想去墙上取自己的刀,只是没想到这么短的距离走不了,下半身竟是一点知觉都没有。 苏老太太劝哄道:「等你的身子好了,想怎么摆弄你的刀都成,又何必急于这一时片刻?」 苏清波没再说话,似是累了,闭上眼睛休息。 没一会儿,就传来了鼾声。 老太太和温大夫出了屋。老夫人问道:「大夫,您刚才说的可是真话?我家老头子真有可能重新好起来?」 温大夫捋了捋长胡子,沉吟良久,才曼声道:「不瞒老夫人,老将军病症严重,在下也没有太大把握,只能保证不让老将军有性命之忧。至于能不能下地……这就要看天意了。只不过老将军这样的病情,在下诊治的病人中,还没有一个能完全康复,并且像常人一样下地的,大多数人的余生都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苏老太太打击不轻,趔趄了一下,「这,这怎么能……」 谁都知道苏老太爷嗜武如命,倘若有一天不能打拳习武了,那叫他怎么活下去? 这头,苏禧正打算来看望祖父,恰好听到了祖母和温大夫的这番话。她怔了怔,旋即面色如常地向老太太和温大夫行了礼,然后走进了屋里,见祖父躺在床上,似乎早就已经清醒了,此时正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对面墙上悬挂的长刀。 苏禧心中一悸,不晓得他有没有听见祖母和温大夫的对话,她叫道:「祖父。」 老太爷见着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亲切的笑意,「幼幼来了,今儿怎么没去学堂?」 苏禧坐在床畔的绣墩上,笑吟吟道:「祖父忘了?今日逢七,是学堂休息的日子。」 老太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这么快又过了七天。祖父老了,不记事了。」 苏禧见一谈起这个话题,老太爷就情绪低落,赶忙拿起彩绘缠枝牡丹纹碟子里的蜜橘,道:「今年送来的橘子又大又甜,我给祖父剥一个吧。」 老太爷说好。 苏禧一边剥橘子,一边陪老太爷说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个时辰,后来老太爷说着说着睡着了,她轻轻地给老太爷盖了盖被子,这才起身离开了。 一眨眼就过了一个月,明日就是卫沨说的八月初九。 苏禧暗暗猜测过卫沨打算带她去见谁,心里其实有一个答案,但是又不敢确定……听说晋王妃薛氏就葬在灵丘山,他该不是打算带她去见已逝的晋王妃吧?可如果不然的话,为何要去灵丘山呢?而且上回见面的时候,他还送了自己那么贵重的镯子。 那个羊脂玉镯子被苏禧收起来了,放在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里,藏在了柜子深处。卫沨说那是他娘准备传给儿媳妇的,苏禧才不敢随随便便带出去呢,万一有人认出来了怎么办? 苏禧戴了另一对翡翠镯子,换了身衣服便去了上房。 今日吕江淮替父亲吕驰来看望老太爷。 老太爷看起来气色不错,比前两日都有精神。昨日温大夫跟他说了实话,他知道自己往后都不能活动、会瘫痪在床之后,竟然出人意料的平静,只怔了一会,傍晚跟没事人一样用完了晚膳,早早儿地休息了。 众人意外之余,又纷纷松了口气。 苏禧过来的时候,吕江淮已经离开了,听老太爷说是去了大哥的墨林院。 苏禧没有多想,坐在跟祖父说了会儿话,因着还有事,只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上回吕江淮帮了她之后,她一直没有机会去吕府道谢,便想趁着这次机会好好答谢吕江淮一番。 到了墨林院,院子里没有人,大哥和吕江淮应当在屋里。 大哥和苏柏羽都是喜净之人,所以墨林院的丫鬟不多,门口也没有丫鬟通传。苏禧走到门边的时候,正想敲门而入,却听见里面的谈话中夹杂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她举到半空的手就顿了顿。 苏礼沉默片刻,道:「你怀疑上回别院幼幼的马惊了,跟卫世子有关系?」 吕江淮道:「跟卫世子有没有关不好说。但是苏大哥还记得上回幼幼的马吗?那马掉下悬崖之后,我让人在附近守着,到了晚上就见到卫世子的人把马抬走了。」 吕江淮又道:「我记得当时卫世子并不在场,倘若与他无关,他又怎么知道那匹马,事后还要让人毁尸灭迹?」 苏礼怔了怔,「可幼幼与卫世子无冤无仇,我苏家也跟晋王府没有什么仇怨,卫世子为何要这么做?况且仅凭这一条线索,似乎不大说得过去……」 「仅凭这一条线索是有些单薄,但若血虻一事也与卫世子有关呢?」吕江淮又道,许是没料到门口站着人,所以也没有刻意放低了声音,「我事后想了想,那种生物分明只出现在沼泽之地,为何会出现在西郊的水边?直到前几日,我才想明白。」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血虻不仅仅会残害人的性命,还能入药救人一命。那日我跟着卫世子一起去城外寻找温大夫的时候,便见温大夫家门外的药棚里晒着这一味药。我问了温大夫的药童,那药童说是卫世子着人寻来的,每年夏季都会送过去一些。卫世子与温大夫关系亲厚,想必那药童眉头撒谎。后来我又让人查了查,那日卫世子的人确实在西郊水边徘徊了许久。」 吕江淮说完这些话,斟酌道:「苏大哥再想想,是不是曾经得罪过晋王府?」 苏礼摇摇头道:「我想不起来……何况就算晋王府与苏家结过仇,也不该从幼幼身上下手。幼幼不过是个姑娘,受了伤,对晋王府有什么好处?」 吕江淮沉默,神情复杂道:「那日我见卫沨举止有礼,行为坦荡,本以为是个高风峻节之人,没想到……」 门外,苏禧僵了许久,模样木木的,听到最后就连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都忘了。 直到苏礼和吕江淮谈完了话,准备出来的时候,她才慌慌张张地跑出了院外。 回到花露天香后,苏禧一直有些心神恍惚。 听鹤问她喝不喝红糖蒸雪梨,她一点反应也无。 听鹤又叫了一声:「姑娘?」 苏禧霍然站起来,把听鹤往外推了推,压抑着道:「不喝,不喝……你出去。」 听雁头一次见到苏禧这般失态的模样,好像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很是不知所措。「姑娘怎么了,是不是老太爷……」 苏禧不回答,一个劲儿地把她往外赶,然后「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菱花门。 过了许久,她才慢吞吞地用手指蹭了蹭眼睛,低头见指尖上沾着一滴水珠,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柜子面前,取出了最深处的紫檀盒子。双手举到头顶,本来想狠狠地砸下去,但是又想起这是晋王妃薛氏唯一的遗物,就迟迟下不去手。最后转身气恼地扔到了床榻上,然后找出了上回给卫沨绣荷包的针线笸箩,一股脑儿地都扔在了地上。 苏禧仍旧记得自己上回惊马的时候有多害怕,心跳都快飞离了嗓子眼儿。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没命了,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只剩下「恐惧」。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卫沨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她? 第四十四章 苏禧气得眼泪都滚了下来,她蹲在床畔,扭头用肩膀蹭了蹭眼泪,将卫沨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遍。 难怪上回他出现得那么及时,那时候太害怕了所以顾不上想别的,现在回忆起来,卫沨简直冷静得不像话。苏禧抽了抽鼻子,她一直以为卫沨只是霸道强势,没想到竟然这么心狠手辣,他难道没想过,自己如果撑不到他过来会是什么后果么? 苏禧哭得累了,竟然连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趴在脚踏上,脸上挂着泪,浓长的睫毛上沾着水珠。 听鹤推门而入后看见这一幕,吓得不轻,赶忙把苏禧扶到了床榻上,用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心中纳闷姑娘不是刚上房回来的吗,究竟是什么多大的委屈,才能伤心成这样啊? 次日清晨,苏禧用过了早膳,正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清露趁着无人时悄声对她道:「姑娘,马车已经停在后门了。」 苏禧顿住脚步,想起来今日是八月初九,卫沨准备带她出去的日子。 她点了点头,只道「知道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回屋后,却不见有任何反应。 清露见她不慌不忙,有些着急,马车在外头停得太久会引起府里的人怀疑的。于是大着胆子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地又提醒了一遍:「姑娘,快到晌午了,再不走就该耽误时辰了。」 苏禧抬眸看向她,什么都没说,只把听雁从外面叫了进来,拧着眉心道:「府里没有教过你们规矩吗?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我的屋里来,听雁姐姐是怎么看的?」 听雁噎了一下,自从她知道清露是卫世子的人后,对清露就放宽了许多……以前都没什么事,怎么这次姑娘却发起脾气来了? 「奴婢知错,都怪奴婢自作主张。」听雁跪下道。 苏禧移开视线,也没有罚她们,只叫她们都出去。 过了晌午,苏禧以管教不严为由,几乎把花露天香的所有下人都换了一遍。因着上回卫沨离京的时候,李鸿曾经告诉她将军府里有哪些是卫沨的人,原本是方便她联系卫沨的,没想到她记住了,这回竟然一狠了心全赶走了。 除了花露天香,秋堂居也有几个,也被她寻了借口发落出去的。 至于二房的那个……她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反正自己也很少到二房去,于是就放过了。 苏禧叫听雁悄悄去后门看了看,门外的马车还没有走,足足从清晨等到现在,驾马的人虽然乔装打扮了,但听雁还是能看出是李鸿。 听雁忧虑道:「姑娘,您跟卫世子……」 苏禧忙打断道:「别提他的名字。」她现在讨厌死卫沨了,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听雁只好住了口。 到了傍晚,听雁又去后门看了一看,发现那辆马车仍在。「姑娘,您真的不见卫世子吗?我瞧着那辆马车都等了一天了……」 苏禧抬起手捂住了耳朵,嚷嚷道:「谁叫你又去看的?我不是说了不许去吗,听雁姐姐再问,小心我把你也撵出府去。」 听雁张了张口,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只不过心里很有些纳闷,前儿瞧着还好好的两个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卫世子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能让她家姑娘气成这样? 听雁正准备出去,见听鹂汲汲皇皇地从外面闯进来,脸色惊惶,话也说不清,「姑、姑娘……」 听雁道:「出什么事了?怎么慌成这样?」 听鹂白着脸,望着从珠帘后面走出来的苏禧道:「姑娘,老太爷咽气儿了……」 这头,李鸿坐在车辕上,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酝酿了半响,对马车里的人道:「世子爷……再等下去,就赶不上王妃的祭日了。」 过了许久,才传出卫沨毫无情绪的声音:「再等半个时辰。」 李鸿倚着车壁,只好应了声是。 不晓得里面那位九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将世子爷的人全部撵了出来不说,还让世子爷等了她这么久。虽说姑娘家矜贵,该拿拿架子,可这架子也拿得太大了吧? 李鸿还从没见过他家世子爷能这般心甘情愿地等一个人等这么久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还是没人出来。 李鸿听见车厢里传来一个扳指捏碎的声音,少顷,卫沨才低声道:「走吧。」 李鸿应了一声是,执起鞭子正欲启程,余光瞥见后门里走出了一个穿绿色襦裙的丫鬟。 正是苏禧身边的大丫鬟听雁。 听雁探头探脑一会儿后,瞧见了他们的马车,快步朝着这边走来。 李鸿心里替自家世子爷憋着一口气,道:「九姑娘终于想起要出来了?」 听雁不理他,只看着暗绣缠枝纹的帘子道:「姑娘让奴婢给卫世子说一句话。」 马车里没有回响。 听雁顿了顿,继续道:「姑娘说,请您回去吧,她不会出来见您的。」 络绎不绝的梵音萦绕在将军府上空,整整响了七天七日。 听温大夫说,老太爷是吞金自尽。 当苏禧和其他人赶去的时候已经晚了,老太爷已经没了,闭目躺在床榻上,任凭老太太哭得肝肠寸断,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前一天吕江淮来看望他的时候,他瞧着还心情很好,谁都想不到他会想不开。 苏禧一身缟素,跪在灵堂里,这几天里流干了眼泪,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听雁担心她把眼睛哭坏了,几次劝她回屋休息,她都不听,几乎也没吃任何东西,整个人很快就瘦了一大圈。 大老爷苏振和二爷苏祉得到了消息,快马加鞭地从边关赶了回来。到了灵堂,苏振一身风尘仆仆、疲惫不堪,见到老太爷的灵柩后挺着身子直直地跪了下去,膝行到灵柩前,嗓音嘶哑痛苦地喊了一声「爹」。 苏振和苏祉在边关时,并未收到老太爷重病的消息。是老太太拦着不让殷氏说的。 老太太担心他们爷俩在边关分心,战场上乱了分寸,就让殷氏暂且瞒了下来。 所以苏振回来后见到老太爷只剩下一口灵柩时,才会这般接受不了。他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老太爷的病因,当场就拔出了腰上的佩剑,一身戎装大步往二房而去。 若非有人拦着,二老爷苏扬和郭氏早已经没命了。 苏老太太气着二房,连吊唁那日都不肯让二老爷和二夫人露面,说是老太爷见了他们只会更生气,不想让老太爷死后不得安宁。 天气虽入了秋,但还是酷热难当。灵柩不能停留太久,七日后便要送回老家吴郡。 老太爷是吴郡吴县人,在世时曾经说过,故土难离、落叶归根,日后死了一定要葬回老家去。老太太记着他的话,想要了却他的最后一桩心愿。 苏禧是老太爷生前最疼爱的小孙女儿,出发这一日,她也要跟着扶灵回吴郡。 吴郡距离京城太远,他们走的是水路。 老太太一路将他们送到码头,因着年纪大了,不能两地奔波,只好留在了京城。苏禧跟着殷氏上了船后,回看了一眼码头,忽然好像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愣了愣,再仔细看过去的时候,就见码头对面的绿荫下空无一人,刚才那仓促一眼好像是她的错觉。 第四十五章 进了自己的房间,苏禧坐在临窗榻上,看着窗户外头忽然就走了神。 这几天为了祖父的白事忙前忙后,又因为心情悲痛,她都好久没有顾得上想起卫沨了。现在想来,当时不应该赌气不去见他的,应该好好地当面问个清楚,那件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因为她总逃避,所以他用这种方式逼自己接受他?毕竟依照卫沨强硬的性子,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而且苏禧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是从惊马那件事之后对卫沨改观的。 苏禧心里装着事儿,又晕船,每日几乎连门都不出,蔫蔫儿地躺在房间榻上。熬了大半个月后,总算抵达了吴郡的码头。到了吴郡吴县埋葬了老太爷后,苏禧和殷氏双双水土不服,很快就病倒了,苏振和苏祉为了照顾她们两人,只好延长了回京的时间。 这一病就拖到了十月底。 后来苏禧和殷氏病好了,大老爷苏扬收到了信说最近豫王和晋王争得很厉害,京城不是很太平。苏扬想了一晚上,苏家掌握着兵权,不可能避免得了这场争夺,他决定带着先苏祉回京城,为着苏禧和殷氏的安全着想,就暂时将妻女留在了吴郡,对外声称是为老太爷守灵。 苏家在吴郡有一座四进的院子,府里还留着好些个下人,将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苏禧和殷氏刚一进去就能住下。 吴郡的风景秀美,四季如春,苏禧和殷氏一住就住了两年多。 这两年里苏禧大半时间都待在宅子里,很少参与外头的宴会,毕竟她现在是重孝在身,而且又是打着为老太爷守灵的名号,不适合经常在外面露面。反正她也不大爱参加这些聚会,日子过得跟在将军府时没什么两样,反而还更自在一些。 二哥苏祉寄来了家书,信上说老祖宗将二房一家从将军府里撵了出去,彻彻底底与二房分了家。 昭元帝得知老太爷是被二老爷苏扬气死的以后,以「不忠不孝」之名剥夺了苏扬在户部的官职,又听说苏扬强占了户部侍郎的妾室,以目无王法、罔顾廉耻为名罚了他一半的家财,又打了五十大板,调遣他到一个不出名的小地方担任知县一职。 苏禧如今对二房生不起一点同情心,她觉得二叔父有今日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到了第三年的冬天,再过不久便是苏禧及笄的日子。殷氏特地写信问了苏振,眼下能不能回京城。苏振回信说可以回了,并且派来了十几名侍从和一艘大福船,将她们母女一路从吴郡平平安安地接到了京城。 老太太知道她们要回来,早早地就领着三夫人郁氏和几个孙媳坐在正厅等着。 老太爷离世已有两年半之久,再加上新进门的几位孙媳乖巧懂事,抚慰了她的心情,老太太已经从悲痛中缓了过来。此时脸上带笑,气色红润,只等着殷氏和苏禧回家了。 到了晌午,苏振和苏祉将两人接了回来。 苏禧跟在二哥苏祉后面进了屋,见到老太太后,路上端着的贞静幽娴一下子全没了,弯起杏眼飞快地扑进了老太太怀里,笑吟吟甜糯糯地喊了声「老祖宗」,道:「我在吴郡可想您了。」 老太太忙搂住了她,脸上带笑,嘴上却怪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既然想祖母,怎么舍得这么长都不回京看看祖母?」 苏禧这时候却道:「爹爹不让我回。」 倒是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把过错都怪到了大老爷身上。 老太太笑着摇头,拿她没办法,晓得她是为了老太爷守灵,这两年肯定受苦了,也不舍得责怪她。「既然回来了就好,快让祖母好好瞧瞧,一眨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苏禧乖乖顺顺地坐在老太太身边,视线一转,就对上了下方的郁宝彤的视线。她惊喜道:「郁姐姐。」 虽然上辈子就知道郁宝彤和苏祤的亲事,在吴郡时也收到了郁宝彤的来信,但是因着没有亲眼见过,始终没有一种真实感,今日见郁宝彤坐在这里才想起来她已经和苏祤成亲一年之久了。 三夫人郁氏打趣道:「禧姐儿,该改口了。」 苏禧笑着,从善如流地叫道:「六嫂嫂。」 郁宝彤不是刚嫁进来的新妇子了,听到这句话只嗔了她一眼,却不至于羞红了脸。 苏禧乌溜溜的杏眼转了转,挨个叫了在座的人。就听她甜濡娇软的声音响起又落下,只是简简单单几个称呼,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竟有种说不出婉转动听。 六爷苏祤真诚地赞道:「九妹妹生得越来越标志了。」 这话还是委婉一些的,苏祤真正想说的是「越来越叫人挪不开眼了」,便是他身为苏禧的兄长,刚才苏禧进门时也愣了好一会儿。 只见苏禧坐在藤面罗汉床下的绣墩上,亲昵地偎着老太太,许是路上疲惫了,这会儿笑里带着一丝丝懒散,却又不至于让人觉得没有规矩,反而添了几分娇憨,让人怪不起来,只觉得她若是能对着你撒娇,你的心都能融化了。因为还在孝期,所以苏禧只穿了一身颜色素雅的衣服,头上也没有多余的首饰,只戴了一支银镶珊瑚的簪子,显得清丽脱俗,然而她的脸又生得太好看,靡颜腻理,秾艳娇美,便是这般素净的打扮,也掩不住她一颦一笑的美。 一家人团聚,少不了要说许多话。 这两年殷氏不在,老太太年纪大了,是三夫人郁氏帮着持家的。如今殷氏回来了,郁氏便将府里中馈重新还给了殷氏。 一直到暮色四合,苏禧才有机会回自己的小院子。 苏禧去吴郡只带了四个大丫鬟,其他丫鬟都留在了京城。她不在的这两年里,屋子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床榻也维持得整整洁洁,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似的。 听雁一边摆放从吴郡带回来的东西,一边感慨道:「还是吴郡暖和,奴婢一回来京城,就冷得浑身打哆嗦。」 京城前儿刚下过一场大雪,眼下雪还没化,屋檐上、院子里四处都是白茫茫的。 苏禧也觉得怪冷的,赶忙让人把火炉升了起来。 连着坐了半个多月的船,加上苏禧又晕船,晚上梳洗过后,只喝了一碗香菇鸡粥就早早地歇下了。 大年三十这一日,苏禧行了十五岁笄礼。 及笄后,殷氏开始忙着给苏禧相看亲事。过年这几日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家宴,殷氏想带着苏禧一起去,但是都被苏禧以「不想出门」为由拒绝了。 殷氏奇怪道:「我记得小时候你最爱串门了,怎么长大之后反而不爱出门了?幼幼,你该不是有什么心事瞒着娘吧?」 苏禧脸色不改,笑嘻嘻道:「娘觉得我能有什么心事?只不过最近天气太冷,我才不想出门罢了。」 殷氏不相信她的鬼话,可是又从她嘴里问不出别的什么,只好暂时放过她了。 很快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郁宝彤过来寻苏禧,道:「幼幼,明日上元节咱们一块儿出门看花灯吧。」 苏禧拿着笔的手顿了顿,旋即抬头笑道:「六嫂嫂不是要跟六哥一块出门吗?我还是不去打扰你们两个了,我留在家里陪娘好了。」 第四十六章 郁宝彤啐了她一声,走到翘头案后面看了看,见她正在画吴郡的风景,故意道:「你是不是去了吴郡一趟,就把我和晚姐儿给忘了?前阵子晚姐儿邀请你去唐府,你也不去,你就不怕晚姐儿跟你生气?」 苏禧道:「那时候我晕船还没好,我写信跟晚姐姐说了的。」 郁宝彤看着她笑道,「那这会儿你的晕船症好了吗?」 苏禧抿了下唇,不吭声。 郁宝彤拿走她手里的笔,一阵见血道:「幼幼,从你回来后我就发现了,你该不是在躲着什么人吧?这也不去,那也不去,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让我想想,莫非是不想见到傅仪?」 苏禧听到前半句时眼神闪烁,听到后半句就恢复了正常,「六嫂嫂别瞎说了,我谁也没有躲着。」 「那你上元节去看花灯吗?」郁宝彤始终不忘道。 苏禧见郁宝彤坚持,自己若是执意不去,只会更引起她的怀疑,只好点头道:「我去就是了。」 上元节。 天气稍冷,苏禧披了一件牙白色镶边狐狸毛的斗篷,坐上出门的马车后,才发现马车里除了郁宝彤之外,还有坐姿端正、穿着宝蓝色织金宝箱花纹锦袍的苏柏羽。 郁宝彤道:「柏哥儿也要跟来,我就把他一块带上了。」 苏柏羽如今八岁了,脸蛋褪去了婴儿肥,愈发显得俊俏清隽。性子一点没变,好像比以前还更冷酷了一些,见着苏禧进来,只看了一眼,就冷冷地别开了头。 这几天他对待苏禧一直是这个态度。兴许是怪她一走这么久,无论她跟他说什么,他都一概不理。 苏禧昨日曾经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出门,他用沉默表示了拒绝。 所以苏禧以为他不会来了,听郁宝彤刚才的话,竟然是他主动提出要跟来的? 苏禧坐在苏柏羽身边,问道:「柏哥儿,你不是不去吗?怎么改变主意了?」 苏柏羽盯着面前的地板,冷冷静静道:「我昨天没有说不去。」 苏禧:「……」 马车很快到了湘水湖畔,街道上还是跟往年一样,人来人往,到处都挂着花灯,照得整个上京城亮如白昼,无比热闹。 苏禧领着苏柏羽下了马车。郁宝彤道:「二叔和你六哥都在画舫里,咱们先去画舫里坐坐吧。」 苏禧颔首说好。路上人多,她打算牵着苏柏羽的手,但是一想到他正生着自己的气,手停在了半空中,对听雁和听鹤道:「好好看着柏哥儿。」 听雁和听鹤应是。 没走几步,苏禧就觉得一只小小凉凉的手从后面牵住了自己。她诧异地回头,见苏柏羽抿着粉唇,肃着小脸,道:「我怕姑姑走丢了。」 苏禧颔首轻笑,「那柏哥儿要好好牵着我。」 苏柏羽点了点头。 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停在湖畔苏家的画舫跟前,苏禧正牵着苏柏羽上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脆惊喜的声音:「柏羽哥哥,禧姑姑——」 苏禧回身看去,见小公主卫德音被人抱在怀里,梳着花苞头,脸上挂着笑意,远远地正朝着他们招手。 苏禧停了脚步,等他们走近了正准备打招呼,视线落在后面一个人的身上时,脸上的笑意蓦然僵了一僵。 卫德音从卫季常身上爬下来,兴高采烈地走到苏禧跟前,问道:「柏羽哥哥,禧姑姑,你们也是来看花灯的吗?」 这两年苏柏羽也入过几次宫,跟卫德音的关系更亲近了一些。他点了点头。 卫德音道:「真巧,我与哥哥和卫沨哥哥也是来看花灯的,咱们一起看吧?」 苏禧定了定神,看着面前可爱热情的小公主,正犹豫着该怎么拒绝。那头郁宝彤屈膝行了行礼,含笑替她解围道:「多谢公主邀请,只不过我们正要回画舫去,现在恐怕不能跟你们一块看花灯了。」 卫德音并不气馁,好说话道:「没关系,我可以等你们呀。禧姑姑,你们什么时候去看花灯?」 苏禧沉默了一瞬,底气不足道:「我们今日不看花灯……」 卫德音还想再问,卫季常抬手制止了她,笑容温和地朝苏禧和郁宝彤点了点头。 卫德音只好放弃了,退而求其次,「那我可以邀请柏羽哥哥去我们的画舫吗?我们的画舫就在附近,我想跟柏羽哥哥一起玩。」她眨了眨眼,看着苏柏羽,「柏羽哥哥,好不好?」 苏柏羽仰头看向苏禧,意思是征求苏禧的意见。 苏禧对上这俩小家伙儿一个比一个明亮的眼睛,哪里忍心再说出拒绝的话,点了点头同意了。 卫德音高高兴兴地牵起苏柏羽的手,道:「禧姑姑不去吗?」 苏禧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别的事。」 苏禧安排了听鹤跟着苏柏羽。卫德音和苏柏羽离开后,卫季常从她面前走过,她屈了屈膝,垂着浓长的睫毛盯着脚下。直到卫沨的青莲色长袍也从面前走过了,她秉着的呼吸才松了下来,转身加快脚步跟上郁宝彤的步伐,走进了船舱里。 郁宝彤和苏禧在船舱里坐了没多久,苏祤就从外面进来了。 苏祤要带着郁宝彤去街上看花灯,邀请苏禧一起去。苏禧不是那种没有眼力劲儿的人,他们小俩口去看花灯,她去凑什么热闹?于是道:「六哥和六嫂去吧,我在这里等着柏哥儿,免得一会柏哥儿回来后见不到人。」 郁宝彤又劝了几次,苏禧都坚持留下。 郁宝彤见她是真的不想出去,也就不再勉强了。 郁宝彤和苏祤离开后,苏禧一个人坐在船舱,时间久了就有些没意思。她站在船头看了会儿湖岸的花灯,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上元节自己看上的那盏四季灯笼……可惜了,最后被烧毁了。 夜晚风凉,她只站了一会就感觉到了寒意,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钻进了船舱。 苏禧独自等了半个时辰,托腮看着朱漆小桌上的油灯,等得差点儿睡着。 就在她迷迷瞪瞪打瞌睡的时候,船舱门口的帘子被一只手从外面掀开。她以为是苏柏羽或者六哥六嫂回来了,忙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拖着软软的嗓音带着睡意道:「我都快睡着了……」 话音未落,等睁开眼睛看清进来的人后,蓦地停了声。 卫沨一袭青莲色柿蒂窠纹长袍站在门口,长身玉立,人如碧树。他视线微垂,不动声色地落在苏禧身上,眉眼与三年前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多了一分冷静稳重,本就沉着从容的乌瞳,如今更是变得高深难测。 船舱不算窄小,便是刚才郁宝彤和和苏祤都在的时候,苏禧也没有觉得拥挤。眼下卫沨定定地站在门外,她就觉得空间一下子变小了不少,一时很是不知所措。 苏禧坐在榻上的时候脱了鞋子,只见卫沨视线微微一垂,落在了自己的脚上。她赶忙弯腰慌慌张张地穿上红缎软底绣鞋,默默地把脚藏在了海棠红马面裙下。 即便她的动作迅速,还是免不了让人看见了那一双小巧的玉足和精致的脚腕。 苏禧还没做好该怎么面对卫沨的准备,三年前她离开京城的时候,并未想过自己会离开这么久。 第四十七章 当初本来打算等祖父的丧事一过,她就去找卫沨好好问个清楚的。可是后来扶灵回了吴郡,一回就是三年,当初堵着的那口气已经散了,但是惊马这一件事,却始终是她心里头的一个疙瘩。倘若不问个清楚,恐怕始终都无法解开心头的结。 苏禧翕了翕唇,有心发问,但是因为过去了那么久,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犹豫片刻,还是选了一个比较妥帖的开头:「卫世子怎么来了?」 苏禧不晓得这三年来卫沨有没有定亲,这几天执意不肯出门,也是有一部分这样的原因。她害怕听到卫沨已经定亲的消息,上辈子除了殷萋萋之外,还有一个文渊阁大学士的孙女儿,她实在没有自信卫沨会等她这么长时间。 苏禧默默地想,若是卫沨已经定亲了,她就不问那回惊马的事了。留着一个误会,也好过留下一个遗憾。 虽然这么想有点自私,可是苏禧心底里,还是不希望卫沨定亲的。 卫沨眸色深了深,脸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昏暗难辨,「苏柏羽回来了么?」 苏禧怔了怔,道:「柏哥儿不是与和仪公主在一起吗?」 卫沨看着她,语调清冷:「他带着徳音一起出去了,到现在仍未找到。」 「什么?」苏禧一惊,刚才的那些胡思乱想顷刻烟消云散,着着急急地问道:「他们出去多久了?」 卫沨道:「半个时辰。」 苏禧小脸一白。半个时辰了,今日街上的人那么多,肯定也有多不少人贩子,万一那俩小家伙碰遇到了怎么办?苏柏羽才八岁,卫德音就更小了,过了年才五岁,便是遇到了人贩子也没有反抗之力。她关心则乱,自然就没细想卫沨话里的破绽,顾不得披上斗篷,急急忙忙地往外走:「我去找找。」 苏禧叫上听雁。正好画舫就停在岸边她下了岸,这才发现自己毫无头绪,只好转身询问后头的卫沨:「你知道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吗?」 卫沨立在岸边,一身长袍隐没在夜色之中,眼睛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姑娘。少顷,他才不疾不徐地走过去,声音古井无波:「跟我过来。」 前方不远就是花灯节,街道两旁挂着各种各样、许许多多的花灯。卫沨朝着那边走去。苏禧记得这条街,当初她帮卫沨猜灯谜、赢花灯的地方就是这里。 她没工夫细想,牵着裙襕跟了上去。 还是找苏柏羽和小公主要紧。 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想找人十分不容易。苏禧出来得太着急,忘了戴帷帽,又因着生了这样一张容貌,很容易招来祸事。街上不少停下来偷看的,但是却很少有胆大上前的,毕竟看她衣着打扮非富即贵,不是一般人能够惹得起的。 然而也真有不怕死的。就见一个穿绛紫长袍的男子挤到跟前,向苏禧伸出手,笑容下流地想抓住苏禧的手,「敢问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只是还没来得及碰到苏禧的衣裳,就被卫世子一把擒住了手腕。 卫沨眸中冷光一闪而过,捏着男子的手腕收紧了紧。只听那人的手腕处传来了一声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音,男子哀嚎不止:「误会……误会,阁下饶命……」 卫沨松开了他,面无表情地踅身,继续前行。 苏禧惊讶于卫沨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能生生把人的手腕捏断了,回过神后赶忙匆匆地跟了上去。这下她不敢随处乱走了,一边寻找苏柏羽和卫德音,一边有意识地跟在卫沨身后,以防再遇上刚才那样的登徒子。 她显然忘了,听雁也是会武功的。 找了两刻钟,仍旧未果。苏禧的心一点一点凉透了,前后的时间加起来,那俩孩子已经丢了一个时辰了,这时候还没找到,只有一个可能……她不敢往深处想,打起精神正要继续寻找时,见一个穿黑色长衫的侍从穿过人群走来,等近了,她才想起来此人正是李鸿。 李鸿对卫沨道:「世子爷,小公主和苏家的小少爷已经找到了。就在甲板上,两人一直没有下船。」 卫沨脸上没有多大波动,只问道两人现下安顿在哪里。 李鸿道:「小公主送回了宫里,苏家的小少爷也送回苏府了。」 苏禧听罢,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找到了就好。 此时灯会尚未散去,苏禧头顶正好挂着一盏精致繁复的绣球灯,灯笼光照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周围都镀了一层暖黄色的光晕。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小脸侧对着卫沨,浓长如羽的睫毛扇了扇,看向街道两旁的花灯,然后猝不及防地转了头,就对上了卫沨深深沉沉的双眸。 苏禧微微一愣,见卫沨没有挪步的意思。眼下卫德音和苏柏羽都找到了,他怎么还不回去? 倘若苏禧能冷静下来想一想,便能发现这件事有许多破绽。 卫德音身为帝后唯一的小公主,身边定然有许多宫人跟着,怎么可能说丢就丢?且不说苏柏羽不是那种冲动莽撞的孩子,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带着卫德音出来,苏禧还安排了听鹤跟着他们,听鹤谨慎心细,一定不会让他们两个单独上街的。 即便这俩孩子真的丢了,也会有宫廷侍卫专门去寻找,何必需要卫世子亲自出马呢? 可苏禧一是担心苏柏羽,听到他走丢的消息后就乱了分寸;二是因为和卫沨在一起,她的心里和脑子都是一团乱麻,根本不能好好细想,所以轻而易举就相信了卫沨的话。 现下人找到了,她也没有理由再继续跟着卫沨,视线轻轻移了移,不着痕迹地错开了他的视线。「既然柏哥儿和小公主都找到了,我就先回去了。」 卫沨面无微澜,没有反对。 苏禧就当他是默认了,屈膝道了一声别后,就带着听雁缘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他们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几乎走到了灯会的尽头。苏禧瞧着两边的花灯,来的时候没心思观赏,眼下事情都解决了,便也起了赏花灯的心情。她边走边看,路过一个猜灯谜的地方,花灯做得精巧可爱。 苏禧脚步顿了一顿,最终还是没停下,直接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就听见摊主叫唤:「这位公子,进来猜个灯谜吧?若是猜对了这盏花灯就送给您了。」 苏禧下意识回身看去,只见卫沨站在她身后几步之外,面容一贯的清清冷冷,饶是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也抹不去那一身的金尊玉贵之气。他看了一眼花灯,客气地婉拒了摊主,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苏禧不知道卫沨就在身后,刚才看花灯的悠闲顿时烟消云散,她赶忙回过了身,加快了脚步。 回画舫的路只有这一条,苏禧还没有那么自恋,认为卫沨是故意跟着自己的。 何况卫沨对她的态度又是那么不冷不热。 走了一段路,前方不远便是灯会的尽头,湖畔灯火阑珊,湖面停着几艘画舫,苏禧一眼就瞧见苏家的画舫。她正准备快步走过去,这时却听见右手边有人喊道:「猜灯谜了,最后一盏花灯,谁猜中了就是谁的——」 第四十八章 苏禧循声看去,本来没抱着多大的兴趣,却在看见那盏悬挂在半空的灯笼后,怔了好大一会儿。 走马灯的四个灯面上绘着四季风光,春雨冬雪,夏风秋霜,每一面的景色都描绘得栩栩如生。灯笼在烛光的映照下,一面又一面地不断翻转,像是四季光阴,一眨眼便过去了一年。这盏灯笼比三年前苏禧相中的那一盏还要精致,画上的四季风景丽美,一看便是用心描绘的。她仔细看了看,发现「冬日」那一面灯面上,亭子里卧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兔子,模样憨胖可爱,瞧着很有几分熟悉。 苏禧想了很久,总算想起来她给卫沨绣的荷包上面也是这样一只兔子,神韵和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世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苏禧诧异地看了又看。那位摊主见她似乎很喜欢这盏灯笼,笑容热情道:「姑娘,可要试试猜个灯谜?」 苏禧问道:「谜面是什么?」 摊主道:「咱们这灯谜跟前几个不一样,是个对子,姑娘若是对得出来下联,我便将这灯笼送给你。」说着指了指灯笼底下悬挂的谜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这上联就是——水底月为天上月。」 苏禧一下子愣住了。 这个上联出得颇刁钻,周围没有几个能对得上来的。即便有几个艰难地对出了下联,却也是牛头不对马嘴。 摊主问了一圈,没有一个人答对的,就把希望寄托在了苏禧身上,「姑娘可否对得上来?」 苏禧后退半步,有些慌乱无措地摇了摇头,嗫嚅道:「我……我对不出。」 摊主不放弃,「姑娘一看便是聪慧之人,再想想定能想起来的。」 苏禧却调头就走了,步履匆忙,好像刻意躲避着什么似的。她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可是又不敢确定,卫沨一点也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 没走多远,那摊主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了过来,把四季灯笼递到了苏禧手里,道:「姑娘,这盏灯笼是送给您的。」 苏禧疑惑,踟蹰道:「可是我没有对出下联……」 「有位公子帮您对出来了。」摊主笑着指了指身后,既热情又语重心长道:「眼中人是面前人。姑娘可要好好珍惜啊。」 摊主说完就走远了。苏禧提着四季花灯,望着不远处的卫沨,迟疑了好一会,不知道是该上前道谢还是该转身就走。身边人影穿梭,灯火通明,她抿了抿粉唇,最后还是客气地点了点头,「多谢庭舟表哥。」 卫沨的眸色深了又深,无波无澜,将所有惊涛骇浪都不露声色地掩藏了起来。就在苏禧转身的那一瞬,他忽然大步上前,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往湖岸走去。 苏禧毫无防备,只觉得一股强硬的力道牵扯着自己,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道:「你,你干什么?」 卫沨不作答,一直走到岸边一个隐蔽之处。谈不上温柔地把她抵到了树上,扣住她的手腕,把灯笼从她手里夺走,放到了一旁。 听雁汲汲皇皇地从后面跟了上来,见到这一幕——自家姑娘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卫世子压在了树上,忙惊了一惊:「姑、姑娘!」 卫沨抬了抬眸,压抑着怒意,冷声命令道:「滚。」 听雁哪里见过卫沨这般模样,登时被吓住了,可是又不能弃自家姑娘于不顾,只商量道:「卫世子别冲动,先放了我家姑娘……」 卫沨没有耐心与无关紧要的人周旋,叫来了李鸿。 李鸿从后面出来,把听雁引到一旁比试武功去了。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苏禧晓得听雁暂时是救不了自己了,无可奈何地挣了挣,看着卫沨道:「庭舟表哥别这样……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你先放开我……」 只可惜话没说完,就被卫沨捏着下巴,狠狠地吻住了嘴。 苏禧张开的小嘴来不及闭上,卫沨已经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她轻轻地「唔」了一声,半闭起了眼睛。卫沨活像忍耐了几年没吃过肉的野兽,一碰到点荤腥,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管不住自己了。 苏禧很快被他抽光了口中的空气,低声呜咽,扭头想吸几口气。但是卫沨的手掌紧紧地扣着她的后脑勺,别说转头,她连动都不能动,只能无力地抓着卫沨的衣襟,溢出细细软软的声音,像被欺负的小猫儿。 苏禧想跟他商量不要了,可总是还没开口,就重新被夺走了呼吸。 跟这回比起来,苏禧觉得以前卫沨亲她的时候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了。起码以前是有尽头的,可是这一回却好像没有尽头似的,她总觉得过了好久好久,久得她再也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舌头早已经麻木了,卫沨却还是没有打算放了她。 苏禧后背抵着树干,双手放在卫沨的胸口,软绵绵地没有力气,不像是推拒,倒像是无声的邀请。她眼角泛着泪花,害怕这样无休无止的亲热,腔调无助又可怜道:「庭舟表哥,庭舟表哥……」 一遍又一遍地叫卫沨的名字,却又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说什么。 卫沨的手放在她的腰上,需要极大的克制才能不往上去,忍得手心灼热滚烫。他又含着她的小嘴亲了一会,这次比一开始温和了一些,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既渴切又爱惜,只想与她纠缠。 苏禧的头脑晕乎乎的,攥着卫沨衣襟的手松了松,双腿一软,便往地上倒去。 卫沨搂住她的腰,把她往上提了提,这才算是放过了她。他顺着她的下巴滑落,埋首在她的颈窝里,许久没闻到过她身上的香味,依旧是甜甜腻腻的,跟三年前没什么变化。 三年。 一想到这两个字,卫沨搂着苏禧腰的手就紧了紧,勒得她轻哼哼地喊了声疼。 卫沨抬起头,对上苏禧水汪汪、雾蒙蒙的大眼睛,他抬手用拇指拭了拭她眼角的泪花,压低嗓音威胁又缓慢地道:「苏禧,下回你再敢不告而别,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回到船舱,苏禧坐在榻上,把头埋进膝盖里,饶是过了很久,脸蛋和耳朵也依旧红得惊人。她几乎不敢面对听雁的视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听雁赶了出去,一个人心乱如麻地待在船舱里头。 刚才卫沨亲完了她后,把她打横抱着送回了苏府的画舫。因着她自己没有力气,不自在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反抗。 岸边的灯会散了,郁宝彤和苏祤也该从外面回来了。卫沨没有久留,把她放到榻上就离开了。 等卫沨离开后,苏禧才想起来自己还没问卫沨当年别院惊马的事是怎么回事。 她一边懊恼,一边又怪卫沨三年来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那么霸道强势,根本不给她思考事情的机会。苏禧抬起手指摸了摸唇瓣,唇上还残留着卫沨的气味,她咬了咬下唇,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倘若那件事真的是卫沨所为呢?她真的能毫不介意吗? 苏禧当然不能不介意。可如果不是……那她当初不仅没有赴约,还不告而别,卫沨该有多生气啊? 没等苏禧理清楚头绪,郁宝彤和苏祤就从外面回来了。 第四十九章 郁宝彤手里提着一盏花灯,是花瓣层层叠叠的莲花灯。「幼幼,你没去看花灯真是太可惜了,今年的灯会比往常都热闹……」说着一顿,看见了苏禧放在身旁的四季灯笼,惊艳又惊奇道:「咦,这盏灯笼真是别致好看,你也去看花灯了?」 苏禧顺着郁宝彤的视线垂了垂眸,看向手边的花灯,心虚地,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郁宝彤又问:「这花灯是从哪儿得来的呀?看得我也想要一个了。」 苏禧默了默。这样精致巧妙的花灯,除了那位跟猜灯谜的摊主串通好的卫世子,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上元节刚过去不久,便是寿昌长公主的寿宴。 寿昌长公主给苏府发了请帖。苏禧想着总不去也不是办法,帖子接二连三地发过来,她若一推再推,旁人恐怕会以为她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症呢。想了想,这一日还是跟殷氏一起出门了。 这日天气晴好,苏禧穿了身蜜合色西番莲纹短衫,下面搭配一条牙白色褶裙,虽入了春,但还是有些冷,是以外面又披了一件樱色苏绣牡丹莲花纹的披风。这几年她身量又长高了一些,立在殷氏身旁益发显得亭亭玉立,袅袅娜娜。樱色镶边狐狸毛披风簇拥着她白净无暇的小脸,昔日那个精致漂亮的小姑娘长开了,真真儿是雪肤花貌,丽质天生,叫人只感叹世上竟然还有这般容貌,无论谁站在她身边都会被衬得黯然失色。 她向寿昌长公主贺寿的时候,便是素来眼高于顶的寿昌长公主瞧着她的脸蛋,也不由得称赞一句:「真是个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妙人儿。」 贺罢寿后,苏禧和几位姑娘退至一旁。 傅仪也在场。 傅仪着一袭水蓝色花鸟纹吴罗褙子,气质比起三年前更清雅绰约了一些,螓首蛾眉,云鬓峨峨。见着苏禧的时候微微一滞,笑容很快又恢复如常,「难怪禧妹妹自从回京后便不肯出门,这样的容貌,叫人看了如何能不牵肠挂肚。」 苏禧笑靥盈盈,气质大方:「仪姐姐说笑了。并非我不肯出门,只是前阵子乘船刚从吴郡回来,身体不适,这才推拒了仪姐姐的邀请,仪姐姐可别怪罪我啊。」 傅仪又寒暄了两句。这时候听下人通传晋王妃来了。 晋王妃不常出门,今日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才来的。 苏禧只见过晋王妃几面,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刻。上辈子卫沨与她而言是路人,她当然不会费心思去关心卫沨的继母。这辈子是没有机会相见,晋王妃深居简出,只偶尔才会露面一次。目下不知怎么的,苏禧看着门口进来的美貌妇人,竟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屏息凝神,仪态也端的更用心了一些。等她回过神来以后,不禁暗暗骂自己没出息,明明跟卫沨还没有什么呢,怎么就在乎起他的母亲来了? 晋王妃穿着海棠红仙鹤云纹斜襟长袄,向寿昌长公主祝过寿后,就坐在了下方一溜的玫瑰椅中。脸上分明带着笑,和善端庄,但是却给人一种难以亲近之感。 跟着晋王妃袁氏一起进来的是一名跟苏禧一般大的姑娘,容貌俏丽,明眸皓齿,应当就是袁氏所出的小女儿卫昭昭。 苏禧和其他几位姑娘向晋王妃见了礼。后来人越来越多,就由宛平翁主带着她们去了露华园。 也不知道是不是苏禧的错觉,晋王妃好像并不怎么待见自己。刚才晋王妃说话的时候,一眼都没看向她的方向。 可苏禧左思右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与晋王妃见面,晋王妃怎么会对她有偏见呢?苏禧百思不解,到了露华园后,与郁宝彤一起坐在八角亭子里,酝酿了一会,委婉地问:「郁姐姐,我是不是不太讨人喜欢?」 郁宝彤疑惑:「怎么会,我瞧着你就喜欢极了。幼幼,你怎么想起来这么问?」 苏禧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道:「我自己胡乱猜的。」 四下无人,郁宝彤与她说起话来就随意了一些。「别说我是个姑娘,倘若我是男子,见了你肯定喜欢得舍不得撒手。哪有你这么胡乱猜的?你若不讨人喜欢,那我可怎么办?」 郁宝彤到底是嫁了人的,说话比未出阁的时候直白多了,听得苏禧耳朵一红。 说罢,郁宝彤想了一想,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若是长辈,有你这样的媳妇,应该是比较担忧的。」 苏禧一听,忙问道:「为什么?」 郁宝彤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人,又想着殷氏最近在为苏禧相看亲事,这些东西迟早要知道的,就没隐瞒她,附在她耳边道:「谁若是娶了你,还舍得放开么?爷们儿都被你迷住了,肯定只想把你关在屋子里……做那档事。岂不坏了精水?换做我是长辈,肯定也要好好斟酌斟酌的。」 苏禧虽然成过亲,但也没听过这样露骨的话,脸颊立即红得透透的,又羞又恼道:「郁姐姐,你……你怎么能说这些!」 郁宝彤见她脸颊飞红,娇羞可爱,禁不住「扑哧」一笑。「说这些怎么了?大伯母肯定迟早也会告诉你的。我只是提前跟你说一说,叫你有个心理准备罢了。」 苏禧再也听不下去了,霍地站起来,恼羞成怒道:「我,我不跟你说话了。」 苏禧远远地跑开了。一直到寿宴结束,脑海里仍旧忘不了郁宝彤那番话。 偏生回府之后,殷氏还把她叫到跟前问:「幼幼,你觉得吕江淮此人如何?」 殷氏的心思昭然若揭。今日长公主寿宴的时候,有不少夫人向她打听苏禧的事,她却独独跟吕夫人攀谈了许久。这其中的关窍,便是傻子都看得出来。而且吕夫人对苏禧也是颇为喜欢的,苏禧几次去威远将军府,吕夫人都待她十分热情。所以今日这一番谈话,可以算得上很是融洽。 眼下殷氏询问苏禧的意见,是为了做最后的定夺。 苏禧吃惊道:「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毕竟是终身大事,殷氏还是以女儿的意见为主。「我见吕江淮为人端正,又仪表堂堂,这两年在边关也有所作为,倒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且吕家人口简单,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吕夫人也是位好相处的……更要紧的是,娘看得出来,吕江淮对你也……」 「娘!」苏禧赶忙打断她,声音娇娇的,小脸却很认真,「我对吕大哥没有男女之情。」 可这话听在殷氏耳中,却没什么说服力。殷氏道:「那是因为你们接触的不多,等日后相处久了……」 苏禧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同那没关系。娘,我只把吕大哥当成哥哥看待……您就别为难我了。」 何况今日郁宝彤刚跟她说了那些话,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关在屋子里」的事,一想到自己同吕江淮成了亲,就要做那等羞人的事情,就说不出的别扭……根本没法儿想象。 见她态度坚决,殷氏只好暂时停止了这个话题。但是心里却没有放弃这门亲事,毕竟她相看了这么久,唯有吕江淮是最满意的。 第五十章 虽说这两年吕江淮被调遣去了边关,逢年过节才能回来一次。可男子么,就当以事业为重,等日后有了军功才能给妻子一个安定。 开春之后,万物复苏,昭元帝为了活跃世家贵族的关系,便举办了一场春猎。 地点定在西北围场。苏家的苏礼、苏祉和苏祤均在受邀之列,因着这次皇后娘娘和几位贵妃也会到场,所以昭元帝便开了先例,允许男子带着女眷一同前往。 到了出发这一日,苏家几位爷们在前头开路,苏禧和郁宝彤坐在后面的马车里。 一行人在城门口汇合,等帝后来临后,便浩浩荡荡地往西北围场去了。 路上郁宝彤身体有些不适,便掀起帘子跟苏祤说了两句话,马车停下来休息了一会。 透过帘子掀起的缝隙,苏禧见卫沨骑着马走了过来,向苏祤询问了怎么回事,然后就朝马车里看了一眼。 苏禧毫无防备地对上他的眼睛,见他又转头跟苏祤说了两句什么。不一会儿,苏祤骑马走过来道:「九妹妹,宝彤身体不适,大夫一会儿才能过来,兴许会耽误大家的路程。卫世子说小公主就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小公主素来挺喜欢你,不如你先改乘后面的马车,我陪着宝彤在这里等大夫吧。」 苏禧愣了愣,原本想说她留下来陪着郁宝彤,但是见苏祤一副准备上马车的模样,而郁宝彤也瞧着苏祤,明显是希望他陪着的。她不好打扰了人家夫妻两个,只好点点头同意了。 想必卫沨提前跟卫德音说过了,苏禧换了马车后,卫德音兴致盎然地问:「禧姑姑,柏羽哥哥来了吗?」 苏禧道:「柏哥儿要去学堂念书,没有一起过来。」 卫德音听罢,显然很有些失望。不过到底是小娃娃,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又笑盈盈道:「没关系,我有禧姑姑陪着,还有卫沨哥哥陪着,就很知足了。卫沨哥哥还说要给我猎一只小兔子,禧姑姑,你喜欢兔子吗?我让卫沨哥哥也给你打一只好不好?」 卫德音说完这些话,没给苏禧回答的时间,就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冲外面道:「卫沨哥哥,禧姑姑也喜欢兔子,你给禧姑姑也打一只兔子成吗?」 这小丫头这么小就学会了先斩后奏。苏禧在后面拦不住她,一面窘迫,一面感慨这位小公主也着实太热情了。 外头的卫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过了一会,语调平缓道:「徳音,叫禧姐姐。」 卫德音眨眨眼,听不懂其中的涵义,「为什么?柏羽哥哥叫姑姑,我问了嬷嬷,嬷嬷说我也应该跟着叫姑姑。」 就听卫沨道:「你问问苏姑娘,你究竟应该叫她什么。」 苏禧没料到卫沨竟然把问题扔给自己,她面对着卫德音闪烁明亮的大眼睛,为难地张了张小口,在心里把卫沨埋怨了一遍,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偏偏卫德音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禧姑姑,为什么我不能叫你姑姑,要叫你禧姐姐?」 「这……」苏禧噎了一噎,答不上来。几乎不用想,便知道卫沨此时是什么表情,肯定是嘴角噙着一丝浅笑,等着看她的笑话。她捏了捏小拳头,卫沨真是蔫儿坏,世人究竟怎么会认为他是彬彬有礼、雅人深致的?世人的眼睛一定不好使。她默默地想。 马车走了两天,总算抵达了西北围场。 这两天苏禧一直被卫德音缠着,追问「为何是禧姐姐而不是禧姑姑」的问题,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应该和郁宝彤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耽误就耽误了,也好过陷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好在卫德音只是在她面前提一提,没有问到皇后娘娘跟前去。小孩子不懂事,皇后娘娘肯定一听就听出来了,到时候她一定不会放过卫沨的。 饶是如此,这几天苏禧也气呼呼地瞪了卫沨好几次,恼透了他了。偏卫沨唇边挂着笑,有一回趁着马车停在路边休息,四下无人的时候,透过车窗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子,刻意压低了嗓音缓慢道:「禧姑姑,你的小嘴都能挂油瓶了。」 「……」苏禧的脸蛋一下子就红透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分配了住处。因四周都是草原,所以大伙儿住的都是帐篷,昭元帝和刘皇后住在最中央,然后依照官职地位依次往圈外划分。苏老太爷没了之后,昭元帝念着老太爷立下的功勋,颇为照顾苏家,将苏家安排在了最里头的那一圈。 苏家此行只有苏禧、郁宝彤两个姑娘。郁宝彤自然要和苏祤一个帐篷,苏禧落了单,就自己睡一个帐篷。 一切安顿下来后,天已经黑了。 路上走了两天,风尘仆仆的,苏禧早就受不了了。可是这儿不能像家里那样洗澡,她只好让听雁烧来了一盆热水,在屏风后面脱了衣裳,将就着擦了擦身子。 梳洗完毕,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苏禧这才觉得好受了不少。 因着今儿刚到,膳食尚未准备周全。苏禧晚上只用了半碗银耳桂圆粥和一块银丝卷。正准备早早歇下的时候,听雁从外头进来,递给了苏禧一封信。 信上没有落款,只叫苏禧到帐篷后面的林子里去。 这样的语气,这样果断洒脱的字……几乎不用想就知道写信的人是谁。苏禧拿着信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听雁低着头道:「李鸿让奴婢交给您的。」 苏禧只想着卫沨为何要见自己,是以没注意听雁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 围场里这么多人,苏禧担心被人看见,本来不打算去的。但是一想到卫沨这几天这么戏弄自己,她不好好跟他「算账」怎么成?何况上回惊马那件事,还没问个明白呢。 夜幕四合,帐篷外面燃起了篝火。 草原晚上风大,苏禧披了一件杏白色蜂蝶赶花纹披风,站在林子外的溪水边。 晚风猎猎,吹起她的披风和如墨般的长发。苏禧沿着溪边走了两步,扭头看了看林子,里头黑漆麻乌的,她又不晓得卫沨在什么方位,是以不敢贸贸然进去。 苏禧等了一会,正犹豫是否该转身回帐篷里时,身后有人大声地喝道:「谁?」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马蹄声。 苏禧本就心虚,听得这一声条件反射便想逃走。可是对方的动作却比她更快,骑马很快来到她身后,兴许是把她当成了什么贼人,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伸出手掌扣住她纤细的肩膀,肃声问道:「什么人?」 对方手劲很大,苏禧只觉得肩膀一沉,接着便是剧烈的疼痛。她吸了吸气,回身对上厉衍震惊错愕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道:「厉公子,是我。」 大抵是跟卫沨在一起得久了,苏禧也学会了他说话的态度,越是生气愤怒,就越是缓慢沉稳。方才厉衍一开口,她就听出了他的声音。毕竟上辈子一同生活过几年,苏禧对厉衍唯一最深刻的记忆,便是他低沉如磐石的声音。之所以逃跑,完全是因为不想跟厉衍有正面的接触。只是没想到厉衍是个这么没有眼力劲儿的,竟然追了过来。自己穿着一身便服,身边又领着一个丫鬟,倘若真是贼人,也着实太明目张胆了吧? 第五十一章 后头听雁着急道:「快放开我家姑娘。」 厉衍震惊之余,慌忙松开了扣着苏禧肩膀的手。 厉衍如今是御前侍卫,穿着飞鱼服,腰佩长刀。今晚正好轮到他当值,方才远远地瞧见溪边站着一个身影,喝了一声后,见对方慌慌张张想逃,出于本能地,就出手将对方擒住了。 眼下他看着面前的姑娘,久久回不过神。 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投下来,皎洁的光辉照着苏禧的小脸,她转身时杏眼含怒带嗔,许是被他抓得疼了,明亮的大眼睛里迅速蒙了一层水雾,粉唇轻轻地抿着,模样既倔强又不满。厉衍记得这张脸蛋,将军府的九姑娘,她小时候就生得精致,没想到长大后是这般的仙姿玉貌,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笔一划都是用心勾勒而成,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美目娟娟,芳颜皎皎,任凭谁看了都忍不住生出把她藏起来的念头,独享她的娇与美。便是厉衍这般沉稳持重的人,此时也不免怔怔地看愣了神。 这个举动明显是失礼了。 苏禧脸上一恼,踅身便走。 厉衍忙道:「是厉某冒犯了。只不过天色已晚,苏九姑娘不在帐中休息,何故要到这里来?」 苏禧回眸看着他,本来就不待见他,此刻又被他弄疼了肩膀,语气就不太好,「睡不着便出来走走。倘若知道会遇见厉公子,便是睡不着也不该随便乱走的。」 厉衍听出了她话里的责怪之意,抱拳赔礼道:「厉某只是为了尽自己的职责,还望苏九姑娘莫怪罪。」 可语气却没有丝毫愧疚之意。 厉衍便是这样的人。无论什么事,他只会认为是旁人错了,自己不可能有错。今日的事是苏禧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冒犯了她,那是职责所在。 苏禧不想与他多说,转身便要回自己的帐篷。 恰好不远处的林中传来异动,厉衍抬了抬眸,见一个人影飞快地从前方掠过,他匆匆向苏禧告了辞,立即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一人一骑走远后,苏禧见这林子里有异常,一时也不知是该回去,还是继续找卫沨。肩膀传来一阵一阵儿的疼痛,肯定是被捏肿了。 最后,苏禧还是让听雁寸步不离地跟着,牵着裙襕、踩着溪流里的石头走到了对岸。 虽然溪水很缓,但苏禧的绣鞋还是被水流打湿了。她刚跺了跺鞋子上的水珠,一抬头,就看见卫沨一袭墨色锦袍站在几步之外的高大樟树下。 苏禧一愣,怎么都没料到卫沨竟然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林中漆黑,她看不见他是正常的,可自己就在明处,她刚刚在外头徘徊了那么久,还被厉衍差点捉住了,他应该都能看到的,为何却始终一声不响? 苏禧琢磨不透,也就迟迟没有上前。 少顷,卫沨见她踟蹰不定,终于开口:「还不过来,这回想让我等你多久?」 苏禧于是听话地走到了他的跟前。 听雁识趣地留在原地。 许是因为太久不见,上回上元节见面根本没好好说话,就被他狠狠地亲了一通。这回来西北围场的路上到处都是眼线,两人更不可能有说话的机会。算起来,这还是三年之后他们俩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相见。 苏禧双手背在身后,垂着眼睛,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刚才酝酿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儿却都忘了。 就着稀疏皎洁的月光,她看见了卫沨腰上佩戴的香囊上头绣着月兔抱绣球,一针一线都十分熟悉。香囊的颜色有些旧了,她看见绣球周围有一圈不自然针线,那是为了掩饰当初被烧毁的窟窿,她记得当时自己瞌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绣成了什么样子,目下看来很有些滑稽。这样的香囊戴在卫沨身上,跟他金尊玉贵的形象一点儿也不相符。 苏禧没想到卫沨会一直戴着这个香囊,她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苏禧鼻子有些酸酸的,还没开口呢,卫沨就问道:「肩膀疼么?」 果然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苏禧低头眨了眨眼睛,没有隐瞒:「疼。」 仿佛听见了卫沨轻轻叹一口气,他俯身,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小手,把她带到树下。树下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他抱着苏禧坐上去,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按捏,问道:「你看见厉衍跑什么?」 苏禧低着头,心虚地不吭声。总不能说她上辈子嫁给厉衍了,这辈子一看见他就不自在吧? 好在卫沨没有继续追问。他的手劲适中,恰到好处,按捏得苏禧很舒服。 本来是十分安详的时刻,苏禧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她心里装着一件事,卫沨心里也不可能没有隔阂,毕竟当初她失约在先,先是让他等了整整一天,接着又让他等了三年的。 过了一会,苏禧觉得肩膀不怎么疼了,才启了启唇,一边斟酌一边缓慢地问:「那时候在西郊别院……我的马惊了,是你做的吗?」 头顶的卫沨不说话,动作却停了。 苏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声音轻轻的,这三年她在吴郡学会了不少东西,说话也越来越像那边的姑娘,拖着长长的腔调,声音就像裹了一层蜜,又甜又软。「我听吕大哥说,那匹马身上有一种叫血虻的东西,所以马才会失控……那种东西温大夫家里也有,温大夫的药童说是你送给他的……还有当初马掉进了悬崖里,是你让人毁尸灭迹的。」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又道:「所以我想知道,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 苏禧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卫沨的回答。 她捏了捏指尖,有些忐忑不安。 就在苏禧以为卫沨不会回答时,他清冷的嗓音响在上方:「你当初不告而别,不正是因为相信了他的话,认为是我做的么?」 苏禧霍然抬头,惊讶道:「你都知道?」 卫沨薄唇勾起一抹凉凉的弧度,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苏禧的心渐渐凉了,小脸也越来越白,他都知道,却为何不找她说明清楚?难不成真是他做的? 卫沨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什么,乌眸一沉,捏着她的肩膀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 苏禧皱了皱眉,娇气道:「唔……疼。」 这个小傻子过了三年,为何还是不能聪明一些?卫沨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提起来,往林子深处带去。 苏禧踉踉跄跄,他腿长步子也大,她跟得很是吃力。「你要带我去哪?」 卫沨不言不语,终于走到一棵拴马的树下,解开了绳索,抱着苏禧坐上了马背。 由于几次出事都是跟马有关,以至于苏禧现在一看见马就本能地害怕。她两手抓着马鞍,惊慌无措地问:「庭舟表哥,你要干什么?」 卫沨道:「你不是认为我想害你么?幼幼,你认为我那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苏禧僵着身子,「为了救我……逼迫我接受你。」 「猜得真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卫沨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一手环着苏禧纤细的腰,一手握着缰绳,「那我这么做不是更直接一些?抓紧了,不然掉下去我不管你。」 第五十二章 不等苏禧有所准备,狠狠甩了一下鞭子,马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速地冲了出去。 耳边风声急遽,两边风景讯速地倒退,卫沨骑马骑得飞快。夜晚的山林昏暗不清,好几次苏禧以为他们会撞到前方的树上,但是卫沨都险险地躲了过去。她心如擂鼓,脸色惨白,想求卫沨停下来,但是因为风声太大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冲散在了风中。 苏禧渐渐抓不住身前的马鞍,卫沨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又抽打了几下马鞭。她回身紧紧地搂着卫沨的腰,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求求你,停下来……」 卫沨低头,在她耳边道:「幼幼,是不是只有这种时候你才愿意抱着我?」 苏禧的眼泪刚流下,就被风吹干了。她把脸埋进卫沨的胸口,哭道:「不是的。」 他们不知不觉跑到了山林深处,前面正好是一个下坡,马驮着他们往下狂奔,风声呼呼作响。失重的感觉让人更加害怕,苏禧死死地抱着卫沨的腰,恼极了他,却又不得不抱紧他,哭腔可怜:「庭舟表哥,我好害怕……呜呜,你停下好不好?」 卫沨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苏禧,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想的么?」 苏禧哪里有心思想别的,摇了摇头,顺便把眼泪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卫沨哑声:「想把你揉碎了,装进我的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卫沨终于放慢了速度,骑马慢悠悠地走在林中。 苏禧却始终没有松开他,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整个身子都偎进了他的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模样乖巧温顺。 脑海里仍回荡着卫沨刚才的话—— 「我若真要逼迫你,当时就应该跟你定亲了,何必要等到现在?让人把马带回去是为了检查它身上的端倪,至于血虻,你倒是很相信吕江淮的话。幼幼,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就能说明他刚杀过人么?这样一棍子打死,不给我解释的余地,对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卫沨腾出一只手扫了扫她浓密的睫毛,拭去她脸上的眼泪。「马已经停了,为何还不松手?」 苏禧扭头躲了躲,两只手依旧抱着他,就是要抱着他。 卫沨低声含笑,亲了亲她满是泪痕的小花脸,一路沿着往下,含住她的唇瓣,纠缠亲吻。亲了很久才放开她,道:「再不松手,就不止是亲一下这么简单了。」 苏禧脸一红,赶忙松开搂着他的手,下一瞬却又被卫沨重新按了回去。他道:「罢了,还是继续抱着吧。」 苏禧仰头问道:「那当初害我的人是谁?」 「当初你弹绿绮琴的时候,身边的人是谁?」卫沨的拇指摩挲她粉嫩的唇瓣。 苏禧想了想,「萋姐姐?」 卫沨淡淡地「嗯」了一声。 苏禧惊讶:「她为何要这么对我?」联系了一下前因后果,不可思议道:「因为我拿走了绿绮琴么?」 卫沨不语。这只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殷萋萋知道了他们的关系,那次在西郊别院,他为苏禧放萤火虫时,一时疏忽没有察觉殷萋萋就在附近。之后殷萋萋便设计了惊马一事,想趁吕江淮在苏禧身边时,让吕江淮救了苏禧,使两人有肌肤之亲。 事后查出是她所为,她非但不惧,反而在卫沨生辰那一日,以此要挟他收下她亲手做的扇子。 「那她现在呢?」苏禧忙问。 卫沨语无波澜:「死了。」 苏禧睁圆了眼睛。虽说上辈子殷萋萋也死了,可那是跟卫沨定亲之后才死的,这回她没跟卫沨定亲,怎么也死了? 卫沨捏捏苏禧的鼻子,防止她胡思乱想,「不是我下的手。」 苏禧道:「那她怎么……」 卫沨确实什么都没做,只是殷萋萋私下给他递私物的事情传了出去,先是荷包,再是扇子。因此殷萋萋的名声就不好了,晋王妃甚至公然道她「伤风败俗」。 殷家见与晋王府联姻无望,便给殷萋萋另寻了一门亲事。殷萋萋一时接受不了,投入自家后院的湖中自尽了。 此事已经过去了两年。 苏禧檀口微张,嗫嚅道:「我竟然没有听人说过。」 卫沨摩挲她唇瓣的手指压了压,眼神也一深,「你在吴郡,怎么会知道京城的事?」 苏禧自知理亏,瘪瘪嘴,反而怪道:「那庭舟表哥怎么不去吴郡找我说清楚?」 卫沨冷冷一笑,手指捏起她的下巴,「幼幼,你轻信别的男人的话,我没怪你,你反而怪起我来了?」彼时他心中有气,明明想着不再管她,却又始终放心不下,派了两个人一路跟随她到了吴郡。 苏禧眼珠子骨溜溜地转了转,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就被卫沨抱着调转了方向,与他面对面对坐在马背上。然后是一声脆响,她的小屁股就传来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苏禧又羞又恼,瞪着卫沨:「你、你干什么?」 卫沨不说话,又对着她的小屁股打了几下。 饶是卫沨只用了三层力气,可他是习武之人,手劲那么大,对于皮娇肉嫩的苏禧来说自然受不住。 苏禧很快红了眼眶,不知是羞愤还是疼的,「呜……不要打了。」 卫沨这才住了手,往刚才打的地方揉了揉,「这是惩罚你轻信别人的话。」 苏禧眨眨水光潋滟的大眼睛,不明所以,难不成还有别的? 果不其然,卫沨接着道:「下回再惩罚你不告而别。」 苏禧:「……」 回去时整整走了一个时辰,卫沨猫哭耗子假慈悲,明明是他把苏禧打疼了的,却还说要给她揉一揉。苏禧才不肯让他占便宜。 卫沨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问:「需要我帮你看看么?」 那般私密的地方,苏禧怎么可能让他看,当即气恼地推了推他的胸口,红着小脸严严肃肃地拒绝:「不要。」 回到营帐后,苏禧有心看一看自己的伤势,但是又不好意思向听雁开口,只好忍了下来,将自己裹进被子里睡了一觉。 翌日是狩猎的第一天。统共有三天。 昭元帝亲自坐镇,并大方地允诺这次狩猎比赛谁若是拔得头筹,便答应此人任意一个要求。 苏禧起床后,狩猎的队伍已经出发了。 这次参与狩猎的人数众多,统共四五十人,苏禧的大哥、二哥和六哥也在其中。 苏禧听着外头的号角声,躺在床上不肯起来。昨晚卫沨打她的那几下现在还疼着,她心里埋怨死他了,又是那么羞人的地方,她自己都不好意思看,更别说让听雁帮忙看看了。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 听雁端着早膳从外头进来,见苏禧还赖在被窝里。「姑娘,太阳都晒屁股了。」 眼下苏禧听不得这两个字,懊恼地一把蒙住自己的脑袋,瓮声瓮气道:「你给我拿个镜子来。」 听雁不解,「姑娘要在床上梳妆吗?」 「你别问,拿来就是了。」她羞于启齿。好在这次出行的时候随身带了药膏,就在包袱里放着。 听雁把镜子拿来后,她让听雁出去,自己光着脚下床拿了药膏,又回到床上,放下了两边的幔帐。 第五十三章 苏禧趴在幔帐内,褪下了杏白色绸裤,拿起宝相花小镜子放在身后,扭头看了一眼。昨儿的巴掌印已经褪去了,就见白白嫩嫩的肉儿上,留下了两道浅浅的淤青。 苏禧细皮嫩肉的,平时轻轻一碰就一片红,更别说被人这么打一顿了。淤青是避免不了的。她放下镜子,把卫沨又在心里骂了一遍,嘟着嘴,往手心里倒了一些药膏,默默地、委屈地给自己上药。 上完药后,她重新提上绸裤,这才把听雁重新叫进来。 梳洗完毕,苏禧用过早膳,走出了帐篷外。 此时男子都进围场里狩猎了,留下的大都是女眷。苏禧去找郁宝彤说了会话,不多时听见外头有人唤道:「苏九姑娘可在里头?」 苏禧掀开帘子走了出去,问道:「什么人?」 话音刚落,一个穿海棠红半臂襦裙的小丫头冲了过来,张开双手抱着苏禧道:「禧姑姑!」 苏禧垂眸一看,可不正是卫德音么。她弯腰揉了揉卫德音的头,笑道:「徳音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卫德音仰起笑盈盈的脸,「哥哥和卫沨哥哥都去打猎了,没有人陪着徳音,徳音想找禧姑姑玩。」 这样热情可爱的小丫头,任谁都喜欢。苏禧笑容亲切,「那我带你回帐篷里玩好不好?」 外头风大,卫德音的身子又不好,在外头站久了容易生病。这般细心的举动,让卫德音身后跟着的老嬷嬷忍不住多看了苏禧一眼。 那老嬷嬷是姓姜,是卫德音的奶嬷嬷,又因为当初照顾过大皇子卫季常,是以在皇后娘娘很是说得上话。宫里的下人见到她都要低头。她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双眼睛犀利得很,谁对小公主是真心诚意,谁是虚情假意,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目下这位苏家的九姑娘,倒是一心一意地为小公主着想。 卫德音点点头说好。苏禧牵着她的手往自己的帐篷走去。 没走两步,就见傅仪和厉安宜迎面走来。 傅仪步履款款,见到苏禧身边的卫德音时微微一愣,抿唇一笑道:「这一路常见和仪公主与禧妹妹在一起,公主似乎很喜欢禧妹妹。」 不等苏禧回答,卫德音就很给面子地道:「徳音当然喜欢禧姑姑,禧姑姑会陪徳音玩。」 她是帝后唯一的女儿,若是能入了她的眼,日后便也等于入了帝后二人的眼。傅仪嘴上说得不以为意,心里还是有些在意的,闻言笑了笑,「小公主想玩什么?我和安宜正要去附近的溪边走走,你想一起去吗?溪边有水有鱼,可有意思了。」 卫德音眨眨眼,握住了苏禧的手,最终还是摇摇头道:「我跟禧姑姑说好了,我不去。」 傅仪含笑看了一眼苏禧,道:「您什么时候跟禧姑姑玩都可以,但咱们好不容易来一次围场,若是不四处看看,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卫德音到底是个小孩子,玩性重,听傅仪这么一说果真动心了。忸怩了两下,正纠结的时候,后头的姜嬷嬷铁面无私地开了口:「傅姑娘,厉姑娘,公主殿下身子虚弱,溪边风大,又不安全,恐怕不适合殿下去玩。二位姑娘还是自己去吧,殿下有苏九姑娘陪着就成了。」 傅仪和厉安宜被这般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一时间两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然而这位姜嬷嬷是宫里头很得脸的嬷嬷,便是她们也不好得罪。 傅仪很快恢复了正常,笑了笑道:「是我疏忽了,一心只想跟小公主玩耍了,倒忘了公主身子不好。」 姜嬷嬷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她。听到这句话并未作答,只对苏禧欠了欠身,客气有礼道:「苏九姑娘请继续走吧。」 苏禧很有些受宠若惊,朝姜嬷嬷点了点头,便领着卫德音走进了自己的帐篷。 后头傅仪的脸色很是精彩。 苏禧出门的时候没带多少东西,只带了几本书和一把琴,没有适合小孩子玩的东西。她怕卫德音觉得没意思,就坐在绿绮琴后面,给她弹了一段简单的曲子。 没想到卫德音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兴致勃勃地坐在苏禧身边,道:「禧姑姑,你弹的真好听,你教我弹好不好?」 苏禧见她喜欢,自然高兴,弯着眼睛说好。 苏禧教卫德音弹了一上午的开指小曲《仙翁操》,晌午卫德音在这儿用过了午膳才肯离去。下午苏禧闲了下来,便睡了一会儿午觉,醒来后又给自己上了一回药。 终于到傍晚的时候,狩猎的队伍陆陆续续地从林中回来了。 每个人猎得的猎物都要由昭元帝身边的常公公记录,然后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再根据每个人猎到猎物的总数,依次排列第一、第二。 今天只是第一天,常公公统计完每个人的猎物后,仔细看了看两个人的名字,笑着对昭元帝道:「陛下,您瞧瞧。这晋王世子和苏家二爷今日猎的猎物一样多,都是四只鹿、两头狼。您说今年这两人谁会得第一呢?」 「这两人各有千秋,不分伯仲。苏祉善于骑术,庭舟箭法精湛,朕看难说。」 仿佛真应了昭元帝这句话一般,到了第二天傍晚,常公公统计完了今日的猎物,发现苏祉和卫沨两人所猎的猎物仍旧相差无几。 卫沨比苏祉多猎了一头狼,但是苏祉却比卫沨多猎了一只獐子。 倘若明日苏祉再多猎一头狼,那两人之间谁胜谁负就更难说了。 晚上,帐篷后方的林子里。 卫沨把苏禧抱在腿上,把玩她的柔嫩葱白的手指,「你希望我们之间谁赢?」 苏禧抽了抽手,小声地说:「二哥。」 果不其然,下一瞬就被卫沨捏着下巴抬了起来。他眼神凉凉的,不满意地问:「为什么?」 苏禧条分缕析道:「陛下看重我二哥的才能,我二哥当然要趁此好好地表现,才能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况且他是我的二哥,我自然是希望他赢的。」说着一停,小模样气哼哼地,「而且你……你还打我,我讨厌你。」 这两日她给自己上了药,那地方才渐渐好了。可一想起来还是羞愤。 卫沨听罢低低一笑,掌心自然而然放了上去,轻轻揉了揉道:「现在还疼么?」 苏禧推开他的手,身子不自在地扭了扭,「不要你假好心……」 小姑娘年龄不大,气性倒是不小。卫沨低头亲了亲她的小嘴,含着轻轻吮咬,故意问道:「真的不用我帮你看看?」 苏禧脸儿红红地别开头,义正言辞道:「真的不用。」 分明脸颊都红透了,却还硬咬着下唇,做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真是可爱得紧。她越是这样,卫沨就越想欺负她,含着她甜软的小嘴意犹未尽地亲了一会,这才道:「苏祉是你的二哥,可我是你将来的夫君。幼幼,你真的不盼着我赢么?」 苏禧惊慌:「你、你别胡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卫沨眉梢微抬,闲闲地道:「迟早的事。」 除了他,她别想嫁给别的任何男人。 苏禧说不过他,于是选择低头不吭声,摆弄自己腰上的小装饰。抬眸看见了卫沨腰上的月兔抱绣球荷包,情不自禁地伸手拿了过来。 第五十四章 这一伸手,自然而然就露出了一截皓腕。就见月光下,苏禧的手腕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卫沨眼眸深了深,声音也低了下来:「我送给你的镯子呢?」 苏禧抬起头,不知道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什么意思,直到卫沨握住她的手腕,她才恍悟,原来他指的是当初送给自己的那对羊脂玉手镯。她道:「我放起来了。」 卫沨听她这么说,神情才略略一松,「为何不戴着?」 「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天天戴着。」苏禧垂眸,又道:「而且你都说了那是薛王妃生前常戴的,我一戴出去肯定就被人认出来了。」 卫沨想了一想这个问题,大抵是认为她说的有道理,便没有强迫她了,只道:「日后我们成亲了必须天天戴着。」 苏禧轻轻地「哦」了一声。 春寒料峭,加之又是在林中,一入夜便显得很是阴凉。苏禧只坐了一会两只小手就冰冰凉凉的,卫沨脱下身上的墨色绣金忍冬纹披风将她裹住,系上了带子,握住她的小手道:「我送你回去。」 苏禧摇头拒绝:「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反正也不远。」最要紧的是会被人看见的。 卫沨看穿了她的想法,薄唇微弯,似笑非笑道:「傻幼幼,你以为这会除了我们,还有谁会在外面?」 此时夜已至深,泰半帐篷里都熄了灯,安安静静的,想必大伙都已经入睡了。只有几个巡逻的侍卫偶尔走动。苏禧抿了下唇,不服气道:「万一有人出来呢?」 卫沨分开她的手指头,与她十指交握,低着嗓音道:「那就只能把你娶回家了。」 苏禧嗔他一眼,他还觉得委屈了是怎么着?想甩开他的大手,奈何他握得紧,甩了两下也没甩开。 走出林子时需要穿过一条溪流,苏禧每回来都会弄湿鞋子。卫沨索性直接打横抱起她,踩着水里的石头走到了对岸。 苏禧脚一沾地,就想转身就走,「到这里就可以了,我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卫沨沉思片刻,道:「要我走也可以。」说着微微俯身,俊颜就在苏禧的面前,「有报酬么?」 「……」卫沨眼里明晃晃地写着「没有试试」,便是苏禧想装傻也装不下去,迟疑了一阵,她才踮起脚尖「吧唧」一声往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做贼心虚一般转身就跑开了。 卫沨慢慢直起腰,看着不远处那个娇娇悄悄披着他的披风的小姑娘,抬手摸了摸她刚才亲过的地方,低声轻笑。 第三日清晨,苏禧早早地起来了。走出帐篷时狩猎的队伍尚未出发,她来到苏祉跟前,仰着头道:「二哥打猎的时候小心,不要受伤了,我会在这等你回来的。」 苏祉一身胡服,益发显得肩宽腿长,清贵英武。他调转了马头,身躯正好替苏禧挡住了太阳,眉宇一松道:「外面太阳大,幼幼还是回帐篷里吧,不必等我,我会尽早回来的。」 苏禧说好,目送苏祉远去后,刚一转身,便对上了不远处卫沨的视线。卫沨视线灼灼,饶是她想忽略也没办法。可周围那么多人,她总不能上前跟他说话吧?她眼睛骨溜溜地转了转,最终还是没有搭理他,几步就进了自己的帐篷。 刚用过早膳,卫德音又过来找她了。 这两日卫德音除了帝后的帐篷,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她这儿。 就连郁宝彤也不由得感慨:「幼幼,小公主瞧着是真喜欢你。」 正好苏禧在这儿也没事做,而卫德音也想学琴,她便每日都教卫德音弹琴。可卫德音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一开始还兴趣盎然,到最后便不学了,托着腮帮子睁着大眼睛看她,一脸陶醉的模样:「禧姑姑,你弹的真好听,再给徳音弹一首好不好?」 苏禧又怎么会拒绝她,倒是惊奇她这么小也能听得懂琴声,便坐下又弹了一首简单通俗的曲子。 这头傅仪和厉安宜正好从外面走过。 厉安宜听着帐篷里传来的琴声,又仔细看了两眼帐篷,「这是禧姐儿住的地方吧?没想到禧姐儿的琴弹得也不错嘛。」 傅仪面色不改,「禧妹妹师从谷桐先生,又拥有一把绿绮琴,这般简单的曲子自然难不住她。」 厉安宜一想也是,「这首曲子我也会弹,若是给我一把绿绮琴,说不定我弹得比禧姐儿还好呢。」 傅仪笑了笑,没有反驳。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往溪边走去了。 林经过两天的狩猎,林子里的动物有了警惕性,不再轻而易举地出来走动了,狩猎也比前两日艰难了许多。经过一早上,大部分人都一无所获,便是卫沨和苏祉,也只猎到了一头鹿而已。 此时一只兔子从眼前敏捷地掠过,卫沨和苏祉在林中相遇,同时举起了弓箭。 苏祉看了一眼身旁的卫沨,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卫世子,恕我不能承让了。」 卫沨拉满弓弦,笑容闲闲适适,「苏二哥话别说得太早,兔死谁手尚未可知。」 苏祉确实比卫沨大了一岁,叫一声「苏二哥」也是情理之中。苏祉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眼睛继续看着前方的兔子。 那只兔子生得圆圆滚滚,全然不知已处在危险之中,正在低头啃树边的青草。又白又呆,倒是跟某个小姑娘很有些相像。卫沨眯了眯眼睛,与苏祉同时放了箭,只不过他放箭的时候稍微偏了一点方向,他的箭矢直挺挺地刺入了一旁的树干中。 苏祉的箭射中了兔子的后腿。 卫沨收起弓箭,手持缰绳转了方向,面色不改道:「苏二哥好箭法,我自愧不如。」 苏祉看了一眼卫沨离去的方向,岂会不知他在最后关头改了方向。 这头,卫沨离开后,见这片林子里已经猎不到什么动物,便骑马往后山而去。因着昭元帝在场,围场附近林子里的动物大都是温顺没有攻击性的,相比之下后山的动物就凶猛多了。若是运气好,还能遇见一只百兽之王。 他跟苏祉的猎物数量太接近,倘若想赢了苏祉,最好的办法便是猎一头猛兽。 只是不知道苏禧那个小傻子得知他赢了她哥哥之后,会不会生他的气? 后山比前面更阴森蓊郁一些,树木遮天蔽日,林中寂静无声。由于此处太过危险,周围设置了专门防御的屏障。一般狩猎的人很少涉足此地,倒也不是没有,在卫沨之前便有两个人骑马来了这里,只不过一个弃马狼狈地逃了出来,一个重伤而归。 卫沨骑马走了一刻钟,越往里越是阴森。 走了一段路,他勒紧缰绳停下,终于看见对面的树林中隐藏了一双兽眼。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吃货皇后命 卷一》作者:云溪 2、《吃货皇后命 卷二》作者:云溪 3、《吃货皇后命 卷三》作者:云溪 4、《吃货皇后命 卷四》作者:云溪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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