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官取妻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东晋明帝十九年,长达三年的晋越之战终於落下帷幕,主动犯境的西越国战败,越王修书求和,自愿割让城池、赔偿钱帛,明帝允和,举国欢腾,与此同时,此战主将班师回朝,一干功臣觐见受封,终於又还人间一片太平。 东晋都城上京,北城门外来了两辆马车,瘦马旧轮、青毡盖顶,车夫衣带补丁,一张沧桑老脸布满被边境苦寒之风刻下的纹路,风尘仆仆、寒酸褴褛,一见便知多半是从什麽穷乡僻壤来的。 城门守卫照例上前问话,「何人?」 车夫跳下车答道:「小的主家乃是兵部武库司主事华大人,车里坐的是华大人家眷,後面那辆装了些行李家当。」 守卫皱皱眉头,「华大人?怎未听说过?」 车夫笑道:「我家大人原是石屏县的县令,因助纪将军抗敌有功,战事一完便升了官,调到京中做事,华大人日前随将军回朝受封谢恩,我们是後边儿接了信才来的。」 守卫闻言明了,随便看了看,便下令放行让马车进了城,恰逢一缕春风撩过,挑起车厢布帘,隐隐露出车中人的半张脸,凝肤胜雪、红唇如玫,单单是个下颔便摄了他的魂魄去。 「咳咳……」车中美人捂嘴轻咳两声。 一只小胖手按住飘起的车帘,略微稚气的女声道:「小姐风寒未好就急着赶路,您看,这病又重了不是?」 小丫鬟语带不满,那美人却温柔地道:「吃了小半月的药也老不见好,横竖是拖着,不如早点来上京这里,省得爹爹挂心。」 小丫鬟嗔道:「养好了身子再走也不迟嘛,不知您急个什麽。」 「呵呵。」美人微微含笑,「我等不及了。」 阔别上京九年三月又十八天,她没有一刻不想这个地方,她等不及了。 上京内城包括了皇室禁宫和东西南北四分城,禁宫坐北朝南,占据最佳地理位置,东城是皇亲贵戚和显要朝臣所居,西城多是富商豪门,而南城最杂,聚集了三教九流之辈。 兵部武库司主事在上京算不得什麽大官,加上华家又是从边境来的,在京缺乏人脉,所以宅邸只坐落在内城东南角一条叫锦绣的小胡同里,虽不繁华,胜在清幽。 华宅门口的小板凳上坐了个微胖的妇人,正等得百无聊赖,突然看见胡同口有车马拐了进来,顿时站起身伸长脖子望了望,见到车夫那张熟悉的面孔,赶紧跑着迎上去,「小姐来了、小姐来了!」 华宅内的仆人听见动静也都纷纷跑了出来,帮着往下卸东西,顺道看一看周妈妈口中如天仙般的华家小姐华雪颜。 「娘!」马车里先钻出来个头梳双髻、胖乎乎的小丫鬟,大概也就十三四岁,稚气未脱,她一下就扑进周妈妈怀里,使劲蹭了蹭,「可总算到了,一路上颠得我屁股都青了。」 周妈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眼露柔情,嘴里却训道:「没规矩,还不快去扶小姐下来。」 「没事,我自己来。」华雪颜说着已经撩开布帘钻了出来。 春日明丽,一抹素色迤逦而下,使人定睛难移,其眉扫黛而眸泛波,菱唇且含着浅笑,身姿如柳、素缎裹腰,勾勒出一笔花枝窈窕。 容貌确是不俗的,只是在上京这样不乏美人之地,寻常姿色也就落入了泛泛之辈,但华雪颜却着实不一样,别有韵味,令人过目难忘。 那一张脸净若白雪,明明未施分毫脂粉,却也如凝脂美玉般,细润得找不出一丝瑕疵,偏偏那双唇又是格外地红,彷佛擦了最艳的唇脂,玉容绦唇相映,自然教人一见倾心,华雪颜,不愧雪颜二字。 「边关的水土也能养出这样的娇人儿来?没见过,真是没见过……」新进府的罗管事啧啧称奇,赶紧上前行礼,「小人是府里的管事罗兴盛,见过小姐。」 华雪颜微笑看着他,说话的声音柔柔的,「原来是罗管事,快请起,我们华家初来乍到,对上京还不大熟悉,以後全府上下还要靠你多打点,有劳了。」 罗兴盛见她如此谦逊,口气也是春风般柔和,心中如灌了蜜般甜滋滋的,连声道:「哪里哪里,小姐此话可要折煞小人了,来,快进屋里坐,一路舟车劳顿,赶紧歇歇,老爷待会儿便从衙门回来了。」 华雪颜点点头,在小丫鬟铃铛的搀扶下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一望。 铃铛也回头,「小姐,您在看什麽呢?」 华雪颜眼角余光瞥向街口,一抹黑影飞速掠过,很快就不见了。 「没什麽。」华雪颜微微扬起唇角,眼中春光潋灩,盈盈笑道:「我是觉着天气暖和了,大雁也该北归了。」 铃铛迷糊地抬头望向天空,「有大雁吗?」 「有呢。」华雪颜低眉一笑,走进了大门。 北雁返飞入窅冥,离人回乡一归鸿。 锦绣胡同口有一棵百年的合欢花树,枝繁叶茂、高大挺拔,煦煦初春,花未开、叶已绿,粗壮的树干後面有一男子骑在马上,翠荫遮挡住大半张脸,只看得见他暗绣云纹的黑锦衣裳和腰间一枚兽形玉佩。 男子背脊笔直,视线正好越过树枝盯着华家大门,久久不挪目光。 「公子,要不要去……」黑裳男子身後跟着另一人,看打扮是个随从,见他凝望着一处,遂这般出言提醒。 「不用。」这男子断然否决,他勒住马缰回头,双腿一夹马腹,转眼马匹便驮着人撒蹄狂奔起来,哒哒蹄声惊落了片片合欢叶。 马上男子剑眉挺鼻、阔肩长腿,浑身气势凌厉,紧绷的双唇更诉说了此时的不悦,而他一双暗若幽潭的深眸里又隐含了几分痛楚。 华雪颜,我们来日方长。 傍晚时分,华家老爷华致远从衙门里回来,进门便听说女儿到了,连衣裳也来不及换,赶紧去见女儿。 花厅里,铃铛已经布好了菜,全是华雪颜亲自下厨所做,香椿馄饨、鲈鱼蓴菜、春笋鱼羹、糯米鸭脯,都是精致细巧的京都小菜,丝毫不见边关粗犷之色。 铃铛见到华致远,屈膝施礼,「见过老爷,您快坐,小姐说她再炒两个下酒菜就来。」 「爹爹。」话音一落,华雪颜已经进了门,手上端着一盘香韭炒鸡子和一壶酒,她走过来给爹爹把酒斟上,笑道:「这酒温过的,喝了不寒胃,您回来得正好,咱们吃饭。」 华致远四十来岁,不过兴许是因为边关风沙大的缘故,他的面相看起来像五六十岁的花甲老人,他见了女儿自是很激动,眼角都有些湿润,同时又有几分局促。 「好、好……」华致远搓着手掌,有些不知说何是好,「我自己倒,雪颜,你一路上还顺利吧?」 华雪颜也坐下,放下挽起的袖子遮住手腕,低眉淡淡应道:「嗯,都好。」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华致远自言自语着,掌心都出了一层薄汗,手掌在膝头来回蹭着揩汗。 「爹爹,快吃吧,待会儿菜凉了。」华雪颜面露柔和笑容,提箸挟菜放到爹爹的碗里,「许久没做了,也不知味道如何,您嚐嚐。」 「欸。」华致远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局促地拾起筷子吃菜,点头称赞道:「好吃、好吃,跟你娘的手艺……」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口,默默低下头去,神情哀戚。 华雪颜微微一笑,并不介意他提起此事,只道:「好吃便多吃一些,也许过些日子,我就不能常做给您吃了。」 华致远诧异地抬头,「何出此言?雪颜你……你要做甚?」 第二章 「不是爹爹您说我年纪到了,该嫁人了吗?我若是出了阁,自然不便时常回家陪您。」华雪颜的笑容不减分毫,眉目温雅,「您若是舍不得,我便不急着出嫁,多陪您一段日子。」 华致远这才如释重负,微微摇头叹道:「女儿家还是寻个好归宿重要,雪颜,我最想看到的是你找个踏实人好好过日子,其余的就都算了吧,有些事情远非你我力所能及。」 华雪颜笑而不语,默默自斟自饮。 没试过如何知力不能及?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王臣权贵,而是刀锋舔血的亡命之徒,你敢不要自己的命,你就能要别人的命。 曾经有人教过她这句话,她不曾忘。 仲春上旬,福州漕司进了第一纲新茶,晋皇自己品茗嚐新之余,又会以一二赐予外邸,是故上京权贵人家纷纷以获赏新茶为荣,若得御赐便广邀亲朋同品。 恰逢春花烂漫时节,贵家顺道观桃赏杏,尽享春光,此等曼妙季节,上京普通百姓人家自然也不会辜负,众人游赏玩乐、踏青观春,京中盛景之处人流如织。 这日十五,华雪颜平素信佛,偶听府中罗管事说京中普寿寺香火最旺,且离家不远,便决定前去上香,身着一袭碧色衣衫,头戴白色幂篱,她简单妆扮妥当,只带了周妈妈和铃铛就出了华家。 出了锦绣胡同往东走,穿过两条大街再过一座桥,便能瞧见一处红墙灰瓦的庙宇,墙外翠竹修长,琉璃砖瓦隐隐藏在绿叶之中,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香火味儿,甚至还能远远瞧见缕缕轻烟腾起,这便是普寿寺了。 「我进去拜佛,周妈妈你帮我添点香油。」华雪颜发话,於是铃铛陪着她进了寺庙,周妈妈去一旁添香油钱。 进了大殿,华雪颜摘了幂篱,在佛前的蒲垫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黄铜佛磬敲响,她随声而拜,叩首三下,青丝滑过雪腮,缠绕上红唇边逸出的祷词。 铃铛在一旁燃好了香递给她,华雪颜起身接过,虔诚地插在佛前香炉之中,很快又戴上幂篱,继而出了大殿,纵然来去匆匆,惊鸿一瞥竟然也扰了殿内小沙弥的心神,後来的磬声居然乱了。 「小姐,您刚才许了什麽愿?」一出大殿,铃铛就笑嘻嘻地打听,「是不是求菩萨送您个如意郎君?呵呵。」 「哪里。」华雪颜也不恼,反而打趣道:「我只是求阖家平安罢了,你个小丫头,小小年纪就想起郎君来,莫不是想快点嫁人?」 铃铛一下就红了脸,「才不呢、才不呢,小姐您都没嫁,怎麽就扯到我头上来了?我可是要一辈子陪着您的。」 华雪颜浅浅一笑,「一辈子长着呢,谁说得准,走吧,我们回府。」 花篮画扇、彩旗糖鱼,上京本就是繁华无双之地,春游时节街市热闹更甚,清早出门还没多少人,回去时街上已经挤得迈不动脚了。 人群拥挤,华雪颜又生得纤柔,周妈妈怕她挤坏了,嗔道:「我说早晨应当坐轿的,小姐您非要走路,这下可好了,那些个人都是不长眼睛的东西,走路横得像螃蟹。」 华雪颜退到墙根站着,说话不疾不徐,「周妈妈莫恼,咱们走慢些便是了,礼佛贵在诚心,这麽近一段路,当然是走着来方显心诚,菩萨看着呢。」 「欸,不行。」周妈妈看着街上人流如蚁,一拍手决定道:「还是我回去唤顶轿子过来,小姐您在这儿等着,铃铛,好好陪着小姐。」 「周妈妈!」奈何周妈妈生得壮实,走路健步如飞,话一说完就迈脚飞快走远了,喊都喊不住。 华雪颜无奈地牵着铃铛的手,道:「这里人多,咱们找个地方避一避,等你娘回来。」 铃铛踮起脚,伸长脖子望了望,抬手一指对面,「小姐,我们去那边,那儿有个茶寮。」 上京东面有个朝天湖,南北又连通着梁河和汀江,所以城内也颇有几分水乡的味道,城中河道纵横,河中画舫如织,拱桥石廊不计其数。 铃铛所指的茶寮虽然看着近,却要过一道月型拱桥才能到,华雪颜随着铃铛踏上石桥,小心看着脚下石阶,同时还要提防周围之人的推搡,以免不慎掉进河里。 此桥唤作揽月,桥身一大两小三个拱洞,桥上的最高处离下方水面约有七八丈,站於此处似可揽月,其名也就来源於此。 桥下水道远远行来一艘画舫,红窗绿棱,从中飘出靡靡妙音,沿着水面轻轻传到岸上诸人的耳朵里,其中还夹杂了几许男子说话的笑声。 京中望族孟家的公子孟之豫一早就受邀上了画舫,因着定远侯府得了晋皇所赏的新茶,故而侯府世子做东,请几位友人来品,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群上京有名的纨裤公子哥儿找个藉口聚聚罢了。 「我去外头吹吹风。」还未到午时,孟之豫就被一群人灌了不少酒,他有些头晕,扶着矮桌站起来,跌跌撞撞走上甲板。 站到船头顶端,迎面而来的清风吹散了污浊酒气和庸脂俗粉的味道,孟之豫深吸一口气,方觉胸臆舒畅不少。 「嘶!」上方突然掉落一物打在孟之豫头上,他吃痛地叫了一声,随即低头看向脚边,一顶白纱幂篱跃入眼帘。 「哎呀,掉下去了!」头顶传来女子的惊呼,孟之豫下意识抬头一望,赫然瞥见一道浅碧俪影以及半张若雪美颜。 忽然浓荫袭来,眼前掠过长满青苔的青石,原来画舫已经穿过桥洞,转眼便过了揽月桥,孟之豫赶紧转过头去,想再看方才的美人一眼,谁知只瞄到半抹纤柔窈窕的背影。 「停船!」孟之豫急忙命令船夫,「快靠岸,快点。」 画舫徐徐往岸边靠去,这下舱中其他公子也纷纷走了出来,察看出了什麽状况。 一位身穿玄色云锦的贵公子翩翩而来,噙笑看着孟之豫手中的幂篱,月牙般的眸子带着狡黠,问:「孟兄这是怎麽了?拿着这个玩意儿,难道也要学女儿家美人遮面不成?」 孟之豫抓着幂篱,一股幽幽沁香蹿入心扉,带着桃花的双眼染上风流,笑道:「还是世子眼尖,既然有美人,那我定是要追一追的,你们先聊,我去去就来。」 孟之豫说罢,手握幂篱就跳下了船,急匆匆往揽月桥方向跑去,船上几名男子见状愣了愣,大笑几声,很快又折返回去饮起酒来。 丢了幂篱的华雪颜埋头於胸前,急忙扯着铃铛下了桥,莲步匆匆,刻意躲着人。 受到邻国南楚女皇的影响,东晋女子活动自由,平常也能随意出来走动,但大户人家管教甚严,未出阁的小姐外出都要戴幂篱,不能随便让人瞧见容貌,华家虽是边境迁来的,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自然要比寻常百姓家讲究,所以华雪颜此时正极力避开他人的打量。 「小姐,要不我去把幂篱拾回来?」 好不容易下了桥,铃铛看好些来往的人都不住把目光往华雪颜脸上放,於是拉她转过身,自个儿挪过去挡住那些视线,恨恨道:「就知道跟苍蝇似的黏住不放,一群登徒子。」 华雪颜举袖半掩着面庞,道:「都掉别人船上了还怎麽捡?算了,咱们还是不等你娘了,快些回府去才好。」 铃铛想了想,道:「我看那边有卖竹笠的,小姐您等等,我去买个回来给您挡一挡。」 铃铛和她娘一样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说风就是雨,不等华雪颜应允便跑了出去,小小身影转眼淹没在人群之中,此刻华雪颜甚是无奈,可又不好迈步跟上去,於是便静静站在街角,垂首敛眉盯着脚下,耐心等铃铛回来。 第三章 「姑娘。」陌生的人影骤然出现在华雪颜面前,她眼角扫到一块蓝锦衣角,对方继而递过白纱幂篱来,袖口绣有桃枝,此人说话彬彬有礼,「在下碰巧拾到此物,特来归还。」 华雪颜闻言头也不抬,声音平平道:「公子认错人了,这并非小女子之物。」 孟之豫一怔,递过去的手顿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好生厉害的女子,竟一眼看穿了他搭讪的心思,与其到时候因为归还幂篱而产生什麽纠葛,不如一开始便否认此乃己物,断了别人的念想。 孟之豫心里头这般想着,一边估摸着眼前美人是京中哪家的小姐,一边又笑着把幂篱再递过去,「此地人多眼杂,姑娘还是遮一遮面的好。」 「无须公子费心。」华雪颜低首後退一步,刻意避开,「丫鬟片刻就回,公子请便。」 孟之豫保持着温雅笑容,锲而不舍,「在下看来,这顶幂篱倒是和小姐十分般配。」 华雪颜不再说话,垂眼盯着脚下缓慢爬行的蚂蚁,丝毫不搭理。 呼吸浅淡、玉容静好,一身绿裳的她就这麽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宛如一棵碧树,看得孟之豫几乎失了魂。 「小姐!」两人对立不语的空档,铃铛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手里抓着一顶斗笠。 铃铛脸颊红扑扑的,好似两团锦绣花簇,笑呵呵地道:「小姐,我买到了,我们回家。」 铃铛踮起脚,正要给华雪颜戴斗笠,忽然瞥见孟之豫的手,愣了愣,很快便面露惊喜,一把就将幂篱抢了过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姐戴这个。」 铃铛顺势就把斗笠塞进孟之豫手里,大剌剌地道:「谢了啊,公子。」 僵局意外化解,孟之豫噙笑道:「不客气,举手之劳。」 铃铛既已这般做了,华雪颜也不好再推托,她系好了幂篱,赶紧放下白纱遮住脸,朝着孟之豫略略福身,「谢公子。」说完便牵着铃铛转了身。 孟之豫赶紧迈步追了上去,满心寻思着要怎麽套近乎,偏生又觉得说什麽话都是唐突,抓耳挠腮之际,已不知不觉尾随华雪颜走了好长一段路。 铃铛不住回头望他,掩嘴低声道:「小姐,那个公子一直跟着咱们。」 「我知道。」华雪颜越发加快了脚步,「我们走快些甩开他。」 正说着,孟之豫却忽然小跑着追了上来。 「姑娘。」孟之豫绕到华雪颜面前截住人,先是深深作揖,继而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在下姓孟,名之豫。」 铃铛停下脚步,睁大眼看着他,好奇极了。 华雪颜却微微一滞,半晌方才开口,淡淡「哦」了一声。 轻轻舒了口气,孟之豫又问:「在下唐突,不知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噗嗤」一声,铃铛乐了,笑脸圆若银盘,歪头刁难他,「公子您既然知道是唐突,干嘛还要问?」 孟之豫愣了片刻,不好意思地挠着头,露出几分羞赧,「我、我就是想知道……」 孟之豫,华雪颜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忽然撩起了幂篱外的白纱来。 皓腕挪移,後面是过目难忘的面容,肤白胜雪、朱唇似血、眼波妩媚,眸子里闪着点点亮光,华雪颜抬起眼梢轻轻一扫,启唇问:「孟?」 「我叫孟之豫。」孟之豫见她终於搭理自己,忽而咧嘴一笑,桃花眼弯弯,进一步解释道:「孔孟之道的孟、孟母三迁的孟、孔明七擒孟获的孟……」 「还是孟浪之孟。」华雪颜打断他,浅浅一笑,柔声道:「公子莫要跟着我了,徒惹人笑话,你请便。」 华雪颜再次转身离开,孟之豫这次没有追上去,静静看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方才反应过来,在她身後大喊:「姑娘芳名!」 华雪颜伫足回首,隔空用手指画了几笔,翩然走远。 孟之豫在手心依样画葫芦,写下寥寥几笔,组出一个熨贴滚烫的字,撩拨心扉,华。 等到孟之豫回了画舫以後,逮住一群男子就问知不知道京中哪家小姐姓华。 那坐在主位上的玄衣男子正是今日请客的东主,定远侯世子左虓,左虓闻言摇扇道:「上京人家何止千万,你光凭一个姓,教别人怎麽找?」 孟之豫桃花眼亮晶晶的,笑道:「看她打扮清雅不俗,衣裳料子挺好,花色却是去年的,家中约莫算不得大富大贵,只能说是小康。 而且出入有丫鬟跟着,又用幂篱遮面,矜持大方、知书识礼,可见一定出自官宦人家,不过肯定不是一二品的王侯,她爹多半只是朝中四五品的文官,她又说她姓华,这样算起来,应当不难找出是谁家小姐吧?」 「哈哈!」左虓把扇一合,哈哈大笑,「自幼与你同在宫中侍读,我今儿方才知晓太傅为什麽总恼你了,原来这心思用在功课上是不开窍的,一遇上美人儿,脑瓜子倒转得飞快,罢,姓华的人家我没听过,不过近日京中来了批地方上的小官儿,是我爹负责安置的,他老人家说不定知道,我回去帮你问问。」 孟之豫拱手一揖,眉开眼笑,「先谢过你了。」 左虓把扇子一扔,「谢什麽谢,你扔下兄弟去追美人,好个重色轻友,罚酒罚酒。」 铃铛发现回府之後,华雪颜格外沉默,眉宇间微微蹙起一股愁绪,乍看彷佛是郁结,可眼中却又隐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戾气。 「小姐。」铃铛小心地问:「您不高兴?」 华雪颜轻轻抚着幂篱,垂眼淡然地回道:「没有。」 铃铛咬咬唇,「那……您在担心刚才那位公子吗?」 华雪颜轻轻笑了,抬起眼来,眸光一如既往地柔和,「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我担心他做甚?你多想了。」 铃铛见她笑了方才放下心来,道:「那个什麽孟公子这般大胆孟浪,我以为您被他吓着了,天知道他以後会不会缠上您,我是怕您担心这个。」 华雪颜五指一紧,抓住幂篱边沿,口气淡然无谓,「有什麽好怕的,天大地阔,凡人万千,他找不到的。」 华致远刚刚调入京中几日,衙门里很多事还不大熟悉,况且有些应酬也是免不了的,所以这两天都没怎麽回家。 傍晚,华雪颜在周妈妈的伺候下独自用了膳,便在靠着宅子後墙的花园打发时光。 初春虽然暖煦,天色依然还是黑得快,华雪颜拿着本书坐在黄桷树下看,渐渐觉得四周光线黯淡下来,眼睛有些吃力了,这时仰头一看才发觉天空已经笼罩上墨色。 墙外灯火明亮,光线穿透春日雾霭,好似照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也透过黄桷树的树叶投下一抹婆娑光影,只是可惜光太亮了,也就看不见夜幕之上的繁星。 华雪颜微微抬起头,只能瞥见几处毫不起眼的星光,「京城的星星没有关外的好看。」 铃铛走来,手里拿了件月白色的绣莲披氅,她把披氅搭在华雪颜身上,颇为怀念地道:「京城千好万好,就是星星不亮,而且人也太多了,出门挤得慌,小姐,您说奇不奇怪,以前我总嫌边关的日子苦,作梦都想离开那鬼地方,现在来了上京不过两三日,却反倒念起边关的好来了,真奇怪。」 华雪颜低下头,自己系好披氅,淡淡道:「边塞苦寒之地,怎能跟富贵显赫的上京相比?不过故土难忘,铃铛你只是思乡了而已。」 「小姐,您不想念家乡吗?」铃铛眨眨眼,「您也是从小长在那里的呢。」 第四章 华雪颜略微一滞,片刻後方才启唇道:「无论想与不想,我们如今都回不去了,与其因为这份思慕之情而郁郁寡欢,不若抛下过去的一切,好好活在当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你看,这里的月亮不是和石屏的一样吗?」 铃铛放眼望向遥远的京郊,看见月亮高挂山头。 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 其实华雪颜从来就不喜欢月亮,因为它缺的时候比圆的时候多,就像人,分离的时候总比团聚的时候多,边塞的圆月确实美丽,她难以忘怀的同时,又憎恨自己看到它会想起过去的日子。 黄沙枯树、红刃白骨,她彷佛一闭上眼就回到了战事绵延的边关,鼻端都能闻到漫天黄沙中弥漫的血腥之味,还能感到一粒粒粗沙打在脸上的疼痛。 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华雪颜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压下这份苦涩,把手中书册合上,道:「回屋吧。」 两人才走两步,就见周妈妈手里捧着一只竹编的小方筐而来,里面放了几枝芍药,花瓣上还沾着水,铃铛一见惊喜不已,「大晚上打哪儿来的芍药花?」 「我也不知道。」周妈妈把筐子一递,「我去大门口挂灯笼,开门就见这芍药放在地上,像是别人有意搁那儿的,瞧着还挺新鲜,就拿回来了。」 周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华雪颜一眼,半是打听、半是试探地问:「小姐,您知不知道这花是谁放那儿的?」 华雪颜看那芍药花,红紫深浅、映叶多翠,好比多情美人隐面,含羞醉卧花丛。 华雪颜忽而笑了,伸手接过竹筐道:「不知是谁落在咱家门口,倒被咱们捡了个便宜,爹爹应该快回来了,周妈妈,你去厨房做碗醒酒汤备着,铃铛,你陪你娘去。」 铃铛高兴地挽上她娘的胳膊,「好哩。」临走时不忘顺道从筐子里拈枝花儿掂在手中。 支走了二人,华雪颜端着芍药走到院墙根脚,垂头盯着满满一捧花,手指头捻着花瓣,一点一点把娇花撕碎,「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华雪颜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斑驳灰墙自言自语道:「娇柔少女心怀春情,自然是喜爱芍药、牡丹的,我曾经亦然,只是……你忘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你更忘了表面的东西再美,也掩不住底下的肮脏丑陋。」 华雪颜说罢用力一掷,把芍药带筐扔出了墙外,「说过再不相逢,一墙之隔足矣。」 她挥袖而去,转眼离了花园回到内宅。 此时夜风吹来,吹落一片黄桷树叶飘过院墙,掉在站在外墙之下的男子肩上,混进片片芍药花瓣之中。 男子黑裳深眸,他背靠灰墙,半垂着头,袖下拳头紧紧握住,本是一身刚厉之气,偏偏身上的花叶淡化了他的冷凝,竟衬出丝丝阴郁。 男子就这麽一直站着,静静矗立好比石像,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直到另一阵夜风吹落了他肩头的花瓣,他才缓缓抬起眼来,侧首望向院墙内伸出来的黄桷树枝。 叶影婆娑,晃得他眸光闪烁,默了许久,男子终於开口说话,眼神蒙胧、声音沙哑,「影子……」 是夜,华雪颜躺在她爹命人新制的楠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丝被,却久久难以入眠。 她侧着身子,一只手反手摸上腰尾,缓缓上移,终於触到背脊上的狰狞,另一只手搭在枕畔,袖口贴着鼻尖,好像还残留了刚才芍药的味道,丝丝入鼻。 那些事果然是抹不掉的,改变不了,华雪颜心中再三感慨,索性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褥之中,蜷着身子不再辗转反侧,呼吸也渐渐悠长起来。 梦里还是黄沙、还是白骨,不同的是脚边开出一路的芍药花,她往前走着,埋头数着花朵,额头冷不丁被什麽打了一下,抬眸一看居然是一枝桃花,春光锦绣,开得正好。 就这般过了五六日,这天华雪颜用了午膳,正在房里绣花,没过多久便听见铃铛在外面喊她,说是老爷回来了,她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绣活,起身去了花厅。 花厅里,华致远还穿着官服,正坐在椅上喝茶解渴。 「爹爹,您怎麽这个时辰就回来了,今儿个没应酬?」华雪颜去旁边盆架上拧了块绒巾,递到华致远手里。 华致远边擦额头边道:「明日休沐,衙门里的人过了午时便陆续走了,我这闲职本就无甚要事,况且我怕那些人又来请客喝酒,瞅了个空就溜了。」 铃铛在旁边听了掩嘴直笑,反正华致远也没什麽架子,於是她毫无顾忌地打趣道:「别人做京官都摆好大的谱,比老虎还霸道,独独老爷您与众不同,藏着躲着像那个什麽……」 周妈妈嘴快,一时就接过话头,脱口而出,「老鼠。」说完顿觉不妥,赶紧捂住嘴摇摇头,满脸惶恐神色。 华致远先是一怔,随後也尴尬起来,急忙端起茶杯,企图岔开此事。 「呵!」倒是华雪颜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咱家爹爹才不是怕他们呢,这叫出淤泥而不染,爹爹不屑和那群酒肉之徒同流合污,你们说对吧?」 周妈妈忙不迭点头附和,「对对对,老爷有气节,威武不屈。」 华致远被她们一说,越发窘迫了,摆手道:「你们女子牙尖嘴利,我是说不赢的,这些玩笑话说说就罢,切勿传了出去,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出不得岔子……」 华雪颜打断他,「珍惜眼前,爹爹,我记得的。」 正说着话,门房那边递了张帖子进来,罗管事一听来人自报家门,急忙把请帖捧着送进花厅。 华雪颜见了笑道:「这便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爹爹您就算离了衙门,别人还是会追到家里来,这下可失策罗。」 「哎,拿过来。」华致远无奈地叹了一声气,接过请帖打开一看,愕然至极,「这……怎麽会是他?」 「谁?」华雪颜移步过去一看,只见帖子上落的名字是孟世德。 孟世德是吏部尚书大人,孟之豫他爹。 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东晋以此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适游赏,於是衙门休沐,孟世德也趁此邀请朝中同僚去家中赏花,孟家的请帖上说的是请华府阖家,於是华雪颜也随着她爹上了车辇。 仲春时节竟然也如夏日阴晴不定,华雪颜刚钻进车厢,便听见外面雨声滴答,撩起车帘一看,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落地上。 华致远目露犹豫,道:「要不……咱们就不去了吧?」 「不过是场小雨,还是去吧。」华雪颜素手一放,回头道:「孟家乃京中望族,孟大人又是高官,如此放下身段送来帖子,八成是有交好之意,爹爹若不去便是不给他面子,会得罪人的。」 华致远紧皱眉头,额上有着道道深纹,担忧地道:「这帖子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他们难道察觉了什麽?」 华雪颜低头把玩着腕上一只翡翠镯子,出声道:「战事刚平,大军凯旋而归,兵部战功赫赫,一众将领更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爹爹您虽职位不高,但也有军功在身,此时孟家想来结交示好也是人之常情,他们不会有其他意思的,您放心。」 华致远听了,表情稍微松懈,叹道:「但愿吧,只是我实在不喜欢你也随着我去应酬。」 「身为父女,我自然要和您同进退。」华雪颜浅笑盈盈,「再说了,和官宦女眷多来往些不也挺好?没准别人会给我介绍一门亲事呢。」 旁边的铃铛闻言,咯咯笑着对华致远道:「昨儿个小姐去寺里上香,我说她是求如意郎君,她还不承认,老爷您看,现在露馅儿了吧。」 第五章 华致远也放宽心笑了,开口命令车夫,「动身吧,去孟大人府上。」 华雪颜不再说话,而是把手放进袖筒,摸了摸昨晚绣好的一方锦帕。 孟府这样的豪门宅邸,自然坐落在显贵齐聚的东城,华府的马车一到,门口的孟家家仆便跑了过来,送上垫脚矮凳,华致远先下车,然後是铃铛扶着华雪颜。 孟府管事孟四一见有官家小姐过来,急忙喊上旁边的嬷嬷就过去迎客。 「小人孟四,是府里管事,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孟四深深作揖,眼角偷偷瞥向华雪颜。 华致远把请帖递给他,孟四接过一看,点头哈腰道:「原来是华大人,请恕小人方才眼拙,失敬失敬,您快请,潘大人、董大人也来了,正在厅里和老爷喝茶呢,就等着您了。」 接着他又对华雪颜躬了躬身,指着旁边的嬷嬷道:「小的见过华小姐,鄙府在玉壶堂备了香茗热汤,这位是李嬷嬷,由她带您过去,其他女眷也是聚在那处说话的。」 华雪颜点点头,和华致远说了两句,就带着铃铛跟李嬷嬷去了花园,华致远则被孟四领入了花厅。 孟宅虽然大,却没有古朴陈旧之气,反而雕梁簇新,长廊朱红翠绿,好似是新漆的一般,廊柱上都刻有缠枝花纹,隐隐泛出金色,约莫是把金粉混进了涂料之中,奢靡至极、豪贵至极。 铃铛看得目瞪口呆,走路都有点跟不上李嬷嬷的步伐,华雪颜却对周遭视若无睹,微微埋首盯着脚下,一路无话。 过了个小花园,李嬷嬷把人领到玉壶堂门口,撩起杏红色的帘子请华雪颜进去,「小姐请进。」 「有劳嬷嬷了。」华雪颜颔首道谢一句,迈步入了门。 还没看清里面花花绿绿的莺莺燕燕,鼻尖就先闻到浓郁的脂粉味,熏得头都昏了几分。 屋内诸位女子见又有人来,不约而同举眉看去,忽然都噤了声。 陌生的面孔、出挑的容貌,玉颜绦唇……这是谁家小姐? 华雪颜浑然不介意她们打量审视的好奇神色,微笑着朝各位女子点点头,然後寻了角落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大方做派、从容神色,倒有几分世家小姐气质。 一名丫鬟过来询问华雪颜喜欢什麽茶,一双眼睁得老大,牢牢锁住华雪颜净若白雪的脸颊,彷佛在美玉上寻找有没有瑕疵。 华雪颜轻轻一抬眉,丫鬟就吓得赶紧低下了头,她觉得有些好笑,道:「我脸上可是有什麽脏东西?」 「没、没有。」丫鬟窘迫地回道:「是奴婢失仪了,还请小姐恕罪,请问您喜欢雨前龙井还是三清春水?」 华雪颜柔柔道:「三清春水吧。」 很快四周的窃窃私语声又起,今日在座女子都是接了帖子而来的朝中官宦家眷,且以未出阁的小姐居多,户部潘尚书家的小姐潘淑华和工部董侍郎的千金董秋然也在,两人聚首小声地交谈着。 潘淑华话语里有些轻蔑,「她是谁家的?怎麽没见过?」 董秋然摇头,「不知道,我也头一回见她。」 「瞧这张脸白的,也不知擦了多厚的粉。」潘淑华嗤鼻道,眼睛染上些许敌意,看向华雪颜的目光也凶恶了起来,她肤色天生偏黄,两颊又有雀斑,纵使一身绫罗绸缎,还是衬托不了过於普通的容貌,善妒的女人看见比自己更美的女人,天生就有深仇大恨。 董秋然姿色中上,瓜子脸、细长眼,此时自然在心底暗暗讥笑潘淑华,嘴上却也附和道:「白得渗人,也没多漂亮。」 二人咬耳说话虽然隐密,可还是有只言片语飘进华雪颜耳朵里,她付之一笑,并不出言争辩,转过头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 这时铃铛指着华雪颜额角,娇嗔道:「刚才没打伞,雨丝儿都把您头发根打湿了,小姐,我给您擦擦。」 铃铛说完掏出手绢,给华雪颜擦拭起额头来,顺道还拂了拂她眉角腮边,华雪颜没有拦着铃铛,期间无意扫了右手边一眼,发现潘淑华双眼紧盯自己,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华雪颜唇角微微扬起,春眸含着浅笑,大大方方地与潘淑华对视,朝她点头见了个礼。 潘淑华原本期待看华雪颜脸颊的脂粉脱落,谁知竟没有一丝变化,那张美颜居然是天生而成的,这时恰逢华雪颜抬头看来,她错愕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回,怔了怔才匆匆把眼挪开,指头绞紧了手绢。 倒是董秋然不动声色,藉机寒暄道:「这位妹妹面生得紧,不知令尊是哪位?我叫董秋然,家父在工部做事。」 华雪颜站起身福了福,「见过董小姐,小女子华雪颜,家父供职於兵部。」 董秋然听了,心中正在琢磨兵部哪位高官姓华,潘淑华却已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华?以前都没听过……」 「不怪两位没听过。」华雪颜主动开口,「家父是不久前才随大军回京的,从前是石屏县的县令。」 潘淑华脱口就问:「石屏?」 华雪颜大大方方地承认,「石屏在渝州,与西越国接壤,是个边塞小城。」 潘淑华长长「哦」了一声以示了然,挺起背脊坐得笔直,下巴高高昂起,显露出几分轻蔑傲气。 华雪颜既不尴尬也不觉羞赧,适时闭了口,顺手端起茶又送到嘴边,馥郁茶芳扑鼻而来,嗅进胸中越发沉稳。 倒是董秋然仍不动声色,噙笑道:「打了好几年仗,咱们东晋总算赢了,听说陛下尤为赞赏此番屏关大捷,想来令尊华大人功不可没,对了,既然贵府在石屏多年,那肯定认识驻边的纪将军了?」 「纪将军」三个字刚从她嘴里迸出来,在座几个女子都不约而同看了过来,眼神里带上几分敬仰倾慕。 纪玄微出身将门,乃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青年将领,当年西越犯境,彼时才十八岁的他披甲上阵,受封主帅率大军奔赴边关,勇抗蛮族,当时就把西越军赶出关外。 此後又在那里驻守三年,和不断来犯的西越国打了上百场硬仗,终於一举歼灭西越慓悍的骑军,逼得西越王投降臣服在东晋的脚下。 少年英雄沙场浴血,战功赫赫又出身豪门,如今更是晋皇眼中的红人,无数的传闻威名,为这位不大露面的年轻将军添上更多神秘色彩,京城香闺的小姐们离边关太远了,那里的种种传奇都让她们向往憧憬,不觉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完美的救世之神形象。 可华雪颜不一样,她从边关而来,她知道众人口中的大捷是什麽样子,城里的人死了大半,满地的鲜血染红了泥土,数不清的断臂残肢及号啕痛哭的妇孺,还有遮天蔽日的黄沙,迷得人什麽都看不见。 「纪将军啊……听说过,没见过。」华雪颜放下手中茶盏,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继而望了窗外一眼,邀道:「雨好像停了呢,我方才经过花园嗅到一阵花香,清清幽幽,味道怪好闻的,因着下雨也没瞧个清楚是什麽花,现在天气放晴,我正好去看看,诸位要不要一起?」 她说着人已经走到了门边,回首见众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纷纷摇头,就连董秋然也掩不住那份失落,推辞道:「我从小闻着花香都要打喷嚏,就不去看了,华小姐请便。」 「嗯。」华雪颜微微一笑,转身就出了屋子。 杏红帘子刚放下,她便听见潘淑华略显尖利的声音,「几株花儿都没见过,真是小家子气,花园那麽多泥,我才不去呢,省得弄脏了新做的绣鞋,秋然姐你瞧,这可是用蜀锦做的……」